《重生在疯批权臣榻上后》 第1章 你在酒里加了什么 浓稠夜色中,姜衣璃跌坐在榻沿,薄背撞上一具滚烫的胸膛。 陌生男人自身后环抱住她,硬朗的指骨掐住她的脸,她被迫抬高下颌,喉咙吞咽困难。 “我,我不知道……” 她神色惊恐,垂下眸,看见男人手臂青筋蚺起,显露出迸发的力量感。 他话中的气息灼烫,薄唇几乎擦上她的脸:“姜姑娘亲手端上来的酒,你不知?” 这嗓音… 是谁? 姜衣璃喘息间,腕骨被人捉住,地转天旋,她被摁倒锦衾里。 销金帐震荡开,轻纱覆住了她的脸。 “既然有胆子给本官下药,就自己来当解药好了。”他尾音上挑。 “不要!” 姜衣璃殊死挣扎,她忙乱地拽下盖在脸上的帐幔,抬眼突然看清了压着她的人。 此人身着墨色锦袍,一顶金冠束发,眉宇轩轩,朝霞孤映,肃肃烨烨的一张脸——谢矜臣! 姜衣璃瞳孔猛地一缩! * 姜衣璃是穿越的,她又重生了。 前世死得太潦草,用家乡话来说——片头曲没唱完就死了。 可惜死后也没能回到现代,她化作一缕孤魂,见证了那位芝兰玉树的谢家世子谋朝篡位,登基称帝。 姜衣璃想不到,一睁眼,自己会醒在谢矜臣的榻上! 她跟这乱臣贼子清清白白,怎会躺在一起?她是不是做梦还没醒? 腰间倏地感到拉扯。 姜衣璃猛然回神,双手推阻他的动作:“大,大人。” 谢矜臣单手攥住她双腕,举过头顶压制住,她纤细轻盈的腰身展露出来。 暧昧又危险得要命。 姜衣璃还欲动,谢矜臣抬腿跪压在她膝上。 “别挣了。”他嗓音暗哑。 “你放开。”房间里回荡着急促的呼吸声,姜衣璃浑身颤栗,她重生到哪来了?真实得让人崩溃。 * 两个时辰前。 姜府水榭。张管家笑着向水上张开手臂:“谢大人,请。” 谢矜臣颔首,踱步踏上曲廊。 他的贴身护卫即墨和闻人堂抱剑跟在后面。 姜行清癯如鹤,拱手笑迎:“江南丝绸案牵连甚广,此次一举拔除,谢大人功不可没。” “姜大人过奖。” 二人落座寒暄,姜尚书道:“如今陛下求仙问道不进后宫,朝中只有雍王和荣王两位龙子,也该谈谈立储之事。” “咱们酒后闲话,不作真,谢大人觉着哪位能更胜一筹?” 谢矜臣执着杯酒,“何必言之过早,谁能登基,且待来日。” 堂内舞姬腰软眼绵,一排整齐地抬腿。 谢矜臣尝酒,不为所动。 姜尚书于是悄悄给管家递了个眼神。 收到老爷的暗示,管家笑说去换酒,躬身离开水榭。 * 穿过假山小桥,芭蕉路,圆月洞门,再走一段距离,便是倚香院。 “翠微,大小姐呢?老爷叫大小姐去前院。” “好嘞。我这就告诉小姐,张管家您慢走。”翠微目送。 姜衣璃两日前就被父亲叮嘱要在今日献舞,今晚临登台前,舞衣却破了。 翠微正要替她更衣,摸到裙子破洞,气红了眼,“这……这准是二小姐干的!小姐,这可怎么办?” 姜衣璃冷静:“先把我的琴抱来。” 她本也没想老老实实地献舞。 水上游廊曲折,姜衣璃抱琴在一面雪白飘帘后坐下。 她父亲是个老狐狸,游刃有余笑说:“小女自幼学琴,奈何愚钝,未有所成,还望谢大人能指点一二。” 京城中最负盛名的只有一个谢家。怨不得叫她献舞,原是攀上了镇国公府的高枝。 姜衣璃不擅琴,刚起步就弹错了一个音,她面色一顿,继而自信坦荡地接着弹。 都跟她父亲坐一桌了,怕也是附庸风雅之辈。 宫商角徵羽五音都未必识得全。 正前,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执着细瓷酒杯,腕骨搁在案沿,谢矜臣缓缓抬眸,望向飘帘。 他的眉骨轻微抽搐,第一次有人敢在他面前弹这么难听的琴。 白色帘布飘飘若仙,姜衣璃像个善琴的美人,低眉信手拨弦,但其实一个音都不在调上。 突然。 “铮”——的一声,琴音戛然而止。 满堂皆静。 断弦弹晃,她正犹豫,听到父亲朗笑说:“古人云弦遇知音而断,衣璃,出来给谢大人敬杯酒。” 姜衣璃起身:“是,父亲。” 她接过管家呈来的酒杯,双手捧着,行数十步,献酒时微微一愣。 居然这般年轻。 “大人请用。”姜衣璃低眉垂眼,心下思量,姓谢,这般姿容,还能让她爹恭恭敬敬地捧着,大概是谢家世子谢矜臣。 京都闺阁少女的梦中情郎。 文能提笔,武能降敌,家世一流。 因此,姜衣璃并没有第一时间猜到父亲的意图。 谢矜臣接了她的酒,她温婉地行礼告退。回了自己的闺房。 亭台中谢矜臣饮过酒后,眼神逐渐蒙了雾,他搁下酒盏,肘触案沿。 姜尚书忙道:“谢大人可是醉了?天色已晚,不如在府上歇下吧。”说罢不等他开口立刻吩咐:“张管家,带谢大人去听雨楼就寝。” “给这两位护卫也即刻安排上房歇息。” 倚香院里,姜衣璃凳子还没坐热,又听管家来传:“小姐,老爷叫您去一趟听雨楼,有话交代。” “听雨楼?父亲有何事吩咐?” “老奴亦不知。” “不过,您要是去晚了,老爷可是要发火的。” 这下姜衣璃笃定不是什么好事。 难不成换琴之事方才有客不好开口,现在要教训她? 半信半疑,她跟着行至听雨楼二层,推开门,没见父亲,姜衣璃踏进两步,身后咔嚓上锁。 第2章 不会,还是要我帮你? 在她身后,房间幽静,墙上设有挂画,竹窗对着书案,一扇屏风之后,黄花梨木榻上仰躺着一个挺拔的男人。 墨袖缓缓上抬,挪到颈下,冷白的指骨松解领口。 敲门声砰砰作响,没有回应。姜衣璃知晓无用就停下来,转到屋内,想要一探究竟。 走至屏风前脚步突然发虚,脑袋晕眩。她便是重生到了这个时候。 姜衣璃走不稳路,往里晃了几步,身后人搂住她将她拽倒,问她在酒里加了什么。 她当了四年孤魂,一时未记起,自己生前和谢矜臣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唯一的一次照面,后来直到她死都没有见过。 * 谢矜臣俯身下来的时候,姜衣璃惊恐地偏过头躲避。 “不要……” 她胸口起伏。双腕还被谢矜臣扣在掌中,举过了头顶,被死死压制着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摆布。 姜衣璃每一根汗毛都要立起来,手脚冰凉。灼烫的呼吸落在脖颈里,刺得她发颤。 而这烫意只停在上方少许,并没有真落下。 她惊魂未定,睁眼,先看见自己枕着的粉白色衣襟,再是一截墨色袖袍,凉凉地垂在她脸颊边。 似乎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姜衣璃生硬地呼吸,动作拆解般迟缓。 上面的人玉白脸色,剑眉黑而锋利,和她咫尺之遥对视。 “配合我。” 姜衣璃立刻点头,她早分不清自己是点头,还是在发抖。 谢矜臣眸色深暗,居高临下道:“叫。” 什么? 姜衣璃睫羽轻颤,她觉得自己有点耳鸣,她吞咽口水,企图证实自己幻听,“大人,您说什么?” 谢矜臣确定,她听到了。不需要再说二遍。 他并未重复,垂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会?还是要我帮你?” 姜衣璃口不择言:“会!我会。” 话说出去简单,要做到却很难,让她在第一次见面的男人面前…真是比杀了她还折磨人。 她的腕骨被扣着,男人的虎口像一副冰冷的镣铐,她指蜷曲,十分纠结,眼神向外逃避,突然看见窗纸上的黑色人影。 姜衣璃倏然一惊,她全都想起来了! 今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姜爹在立储之争站队雍王,想把二女儿嫁他做侧妃巩固联盟。可雍王提了条件,要他先和镇国公府攀亲。 姜爹权欲熏心,拿她做棋子,给谢矜臣设局。 她娘是商户,比不李氏五姓七望,所以这攀权之路,她做垫脚石,让姜衣如踩着往上爬。 姜衣璃咬着牙,腰身倏忽一颤,她羞愤交加地抬眸,撞进谢矜臣黑似点漆的眸子里。 他似乎等得不耐。睨着她耳垂的白玉珰,无言催促,眼神充满了压迫。 姜衣璃忍着羞耻,用发颤的声线开口:“大人……” 谢矜臣眸色忽的一暗。 室内幽邃,姜衣璃闭着眼,脸偏向别处,心一横,叫得哭腔缠绵。 “大人轻些……” 脸皮没有命值钱。 前世还不知温善只是谢矜臣的皮囊,她说不知情,与他好言相商,据理力争。现在她哪敢。 夜色迷离,外头管家小厮交头接耳:成了。黑色人影离开,房间里余音绕梁。 二人一上一下地对视。 谢矜臣眉头紧蹙,凝着她,眸子黑沉如墨。 让姜衣璃觉着,似乎自己做了罪大恶极,不容饶恕之事。明明都是按他的吩咐来的。 “还叫吗?”她问。 窗外的人已经撤离,但不知门口是否还有人蹲守。 谢矜臣眉峰拢起,不答。他离开一些,跪抵她膝间,身子抬高,背脊绷直形似线条。 姜衣璃望进他眸中,刹那,视线仓皇逃开。 她不是养在蜜罐子里的稚童,自然知道谢矜臣这个状态是在忍什么。 打死她也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与此同时,姜行在厅堂里听管家说大事已成。高兴道:“去捉奸!” 带上管家婆子三四人风风火火去听雨楼。 这样子,倒不似捉贼拿赃,更似升官发财,喜气洋洋。 听雨楼二层最中央那道雅间门锁紧闭,管家掏出钥匙开锁,姜行整理仪容,强压下愉悦,装模作样沉脸。 他一把推向菱花门,口中怒道:“老夫以贵客之礼招待谢大人,你竟然做出……” 门霍地大开,只有谢矜臣自己在饮茶。 端坐案前,他深色衣袍整整齐齐,袖口垂在膝上,清冷抬眸,眼神凌厉:“姜大人,谢某做了何事?” “你……”姜行噎住。 “小女进了这扇门,未出去过。老夫笃定她就在这房里,谢大人莫要藏匿!” “令嫒怎会在此处?”谢矜臣执杯挑眉。 姜行打量房内,只见榻上空荡,桌底屏风后均无人。 “小女明明在……” 姜衣璃步子轻缓端庄从外面走进来:“父亲。”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谢矜臣指骨捏着杯盏,抬眸。她头发黑润,似乌云叠鬓,穿着粉蓝,身量不高不低,纤侬合度。 “父亲唤女儿何事?” 嗓子娇莺初啭,嘤然有声。 谢矜臣黑眸凉薄冷沉,淡然自若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门前,姜行脸色由青变白:“你怎的从外面进来了?” “女儿弹过琴之后就回房更衣了。张管家说您找,女儿便跟他来,谁知他带路带到一半,人却不见了。”她带着责怪,瞥向青衣裳的张管家。 张管家慌张解释,“老爷,奴才亲手……” 情急之下忘了屋中还有人在喝茶。 他顾忌着改口,“大小姐,您怎么出来的?”他亲手锁的门。 “这话从何说起啊。”姜衣璃道:“我刚到此处,张管家,你莫不是叫精怪迷了眼吧?” 她眼神纯澈,天真懵懂,不知发生何事的模样。 “这。”张管家有苦说不出。 事已至此,姜行只得拱手赔笑:“误会一扬。无意搅扰,是下官的不是。谢大人好生歇息。” 深更半夜不好多留,带着人全都散去。 走时,姜衣璃踩着蹑丝履停在门槛,微微侧身向后睇一眼,忆起方才之事。 她是怎么出来的?肯定不是走着出来的。 第3章 要不勾搭谢矜臣他爹吧 两刻钟之前,她悬在窗外,双手抓着深色袖口,谢矜臣瞥她一眼:“跳下去。” 二层楼高数十尺,她的头发被风撩到脸上,往下看了看迅速收回视线。 谢矜臣嗓音极淡:“下面是水。” 姜衣璃不动。 月光疏朗,打在男人锋利的眉骨之上,他的眼神冷静凉薄,没有半分情绪,“跳,或者本官把你扔下去?” 嗓音清脆利落。 姜衣璃咬牙松开手,跳就跳,她选主动的。 倒春寒的风拂面吹来,姜衣璃打了个激灵,思绪回归,抬步踏出去。 房间里,谢矜臣黑眸深邃,凝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摇曳的裙角消失,他收回视线,双膝打开,喝凉茶降火。 有几分本事。 酒没能勾出他的欲望,人做到了。 * 姜衣璃跟在父亲后面,走出楼檐,张管家还在迷惑,“大小姐,您到底是怎么从外面进来的?” 姜衣璃道:“张叔,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她可怜又委屈,一时间,张管家差点怀疑自己撞邪了。 姜行摆手:“回房去吧。” 原本设了一出捉奸的好戏,强买强卖,逼谢矜臣负责,哪怕是为着谢府百年清誉,只要纳了他闺女做妾,这门亲算是攀上了。 现下可好,没逮着狐狸惹一身骚。 “是,父亲。”姜衣璃福身,自青石小路向另一处院落而行。 园中绿草在夜色里阴森可怖,姜衣璃头发还是湿的,身上也冷。搓搓手臂,她猛地回头。 芭蕉叶浓黑似墨,没有动静。 “不会真有精怪吧。”姜衣璃背脊凉飕飕的,脚下飞快。 她走后,躲在芭蕉叶下的男人站了起来。 他生得五大三粗,身材魁梧,下巴上一圈络腮胡子。凝望着梨香院方向。 片刻收回目光,快行几步,足尖点水跃上听雨楼二层。 “大人。”闻人堂翻窗进内,跪地抱拳。 谢矜臣微微抬眸,冷白的手指执着杯盏,“找到了?” “是。”闻人堂从怀中掏出一本蓝皮账本,“属下已按大人吩咐,放了假账本在原处。” 谢矜臣拿过账本翻看。 账目记录详实,修桥的木,石,砖,工匠用费不过百万,工部报到户部的账却逾千万。 闻人堂跪地未起,脸色有些犹豫。 “还有何事?” “属下…属下在芭蕉路见到了姜姑娘。” 谢矜臣抬起头。 闻人堂赶忙解释:“天黑,姜姑娘她…她应当没有看到属下。” “应当?” 雅室内霎时幽如寒潭。 闻人堂跪在地上,眼神转瞬凌厉,“属下知错,属下立刻去把人处理干净!” 他语气狠辣,自告奋勇,只是担心再扰乱计划因而没即刻起身,主子也没答复,似乎在斟酌。 半晌,听到一句不温不凉的喟叹。 “罢了,不必再多此一举。” * 梨香院。 房中,姜衣璃坐在烛火中央,吸一口气,看着翠微:“你是鬼吗?” 翠微:“……?” 不是啊。姜衣璃有点失望。 她今天晚上见到的全是死人。她爹,管家,翠微,包括她自己,包括不可一世的谢矜臣。 不是地府大团聚,那么,是梦? 姜衣璃看着跳动的火焰,不太确定,那四年游魂是梦,还是现在是梦。 下一瞬,翠微的手抬起,挡住她的视线。 “没发烧啊。” 姜衣璃:“……” 姜衣璃脸色冷静地把翠微的手拿开,脑中混乱,不是梦,她的确重生了! 现在是崇庆三十一年上巳节,一个月后姜爹获罪下狱,三个月后姜家被判满门抄斩。 前世因为雍王妃心善,为姜家女眷求了全尸。她是喝了毒酒死的。但不像电视剧里那样,一饮,美美地流出一道血痕,然后闭眼。 古代生产工序落后,鸩酒或砒霜都不能一饮毙命。 毒液会在腹中慢慢腐蚀肠胃,直至死亡,很疼。 但这的确是最体面的死法。 姜衣璃眼珠左右转动,思虑再三,趴在寝房里间的夹头榫画案上,铺开两张宣纸,蘸墨涂写。 本朝律法规定,贪污两万两革职,二十万两抄家,二百万两满门抄斩。 她运气不太好,穿成了奸臣之女。 现在有三条路可走: 1.找个人嫁了 2.举证告发她爹 3.抱一条大腿 姜衣璃不想嫁人,选项一淘汰。 第二条路:很难。时下重孝道,不得违逆父母,举证她爹,她自己先犯了不孝的大罪。 那么,或许她可以走迂回路线?姜家搜出了多少赃银来着…… 前世牢房,太监在昏暗光线下宣读:“工部尚书姜行监守自盗,贪墨金银总数八百万两,国法不容。为正纲纪,特下此诏……” “八百万两!”姜衣璃手中的狼毫“啪嗒”掉地。 姜行真该死啊,但她跟九族有点冤。 还剩一个月,姓谢的会把这事捅出来,该怎么办? “小姐您在说什么?奴婢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你当然不懂。”姜衣璃充满同情。 右手边的纸上赫然是雍,荣,谢三个字。这是最后一条路:抱大腿投诚。 雍王贪财,荣王好色,谢矜臣好像没有弱点。 她在古代八年,四年后宅,四年鬼魂。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多是死后听到看到的。 说来也怪,她死后既没有魂归故乡,也没去阴曹地府,而是——整日盘旋在雍王府上方。 没有人能看见她,她也没见到任何鬼魂朋友。 姜衣璃度过了非常无聊的四年,日常坐在王府墙头上,看锦衣纨绔进进出出,这些重要人物都是那时熟识的。 当然,重要人物不认识她罢了。 两年后皇帝驾崩,荣王在谢家的支持下登基。过一年,雍王谋反。再之后谢矜臣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把皇室清了干净。 众臣推举,他“勉为其难”地坐上了龙椅。 真想让人给他点一首《好一朵纯白的茉莉花》。 话说回来,该抱哪条大腿呢? 要不勾搭谢矜臣他爹吧? 反正最后是谢家赢。 “不对!”姜衣璃抓住翠微,四目相对,“姓谢的为什么住我们家?” 此人心思缜密,有口皆碑,怎会留下空隙让人算计? “小姐?” 翠微眼神迷蒙,姜衣璃越发清醒,“他该不会是来偷东西的吧?!” 账本! 古代现代都是要命玩意儿,被人拿到了一招釜底抽薪,再无转圜。 姜衣璃以为自己还有一个月翻身,原来只剩一晚! 第4章 一个月内嫁出去,否则会死 翠微不明就里,“小姐,谢大人光风霁月,应当不会做盗窃之事。” 听她语气笃定,姜衣璃抬了抬眼皮,“你是看他长得好看吧?” “奴婢不是……”她越说越脸红。 姜衣璃摇头啧啧,蹬掉鞋子,往后一仰,生无可恋地爬到榻上去了。 她其实一晚翻身时间都没有! 谢矜臣要她演戏,表面目的是将计就计,深层目的是拖延时间,以便下属查探账本的位置。 抓奸现扬,看似姜尚书来势汹汹,实则,正合他心意。 芭蕉叶旁的黑影非是去偷,是偷完了往听雨楼复命才对。偷盗时机正是姜尚书抓奸的空隙。 谢矜臣使得好一出计中计。 姜衣璃觉得自己死了大半了。 帐幔里静谧无声,像躺了具尸体。 翠微低头收拾桌案,而后将蹑丝履整齐摆在榻脚。 倏地,姜衣璃抱着她的绣花枕头坐起来,拉帘露出一颗脑袋,算了,再挣扎一下下,“翠微。” “小姐?” “…把我用过的那两张纸烧了,现在烧。” “是。” 姜衣璃阖眼,倒头睡去。翠微轻轻吹熄烛火。 * 清晨天微亮,谢矜臣自榻间坐起,手肘倚在膝上,指腹按了按额角,剑眉微蹙。 他梦到了…一枝芍药。 奇哉怪哉。 轻功绝佳的侍卫即墨在他醒来的那刻便奉着新衣袍侍于帘外,谢矜臣伸手取衣,扣腰带时嘱道:“派一名暗卫盯着她。” “如发现异常行径,立刻禀告于我。” “是。” 更衣后带两名护卫离府,并未用膳。姜行长亲自把人送到府外,连连赔罪,送走人后脸上笑容消失,“叫大小姐来正堂。” 倚香院。 浅色帷帐里,面容姣好的姑娘双眸紧闭,黛眉轻蹙,将醒不醒。 姜衣璃耳边听得一段诡谲的曲调,模糊而难以捉摸。 似在雾霭中游荡。 突然被人扯了一下,姜衣璃皱着脸嘟囔:“谁大清早弹琴扰人清梦……” “没人弹琴啊小姐。”翠微将迷迷糊糊的人拽起,喋喋不休,“老爷唤您去正堂,您快醒醒吧。” “嗯。”她闭着眼点头。 翠微没办法,动手给她穿衣裳,穿到一半,姜衣璃眯了条缝,“去拿我冬日的厚棉裤来。” “啊?您要棉裤干什么?”虽说倒春寒会冷几日,但不至于吧。 姜衣璃神秘道:“有用。” * 正堂。姜衣璃穿着雪锦绣蔷薇的裙子和丫鬟一道,刚进堂内,就听姜爹呵斥:“跪下。” “是。” 姜衣璃瞥向翠微,眼神令她退出去,自己提了裙摆,跪地上。 堂中桌案香炉典雅精致,两排四方椅整整齐齐,姜行站在她前,严肃脸色,问道:“你昨日所言可有虚?” 姜衣璃低着头:“回父亲,女儿惭愧。” 昨晚设计谢矜臣不成,这老头回去复盘,抓两个小厮问问,难保不会有人路过听雨楼,闻得她落水的声响。 一对口供就知缘故。 且现在叫她跪着,摆明了要问罪。 管家一脸沉冤昭雪的欣慰。 “女儿昨日全是虚言。”姜衣璃眼眶湿红,哽咽道:“谢大人逼迫女儿,若不配合,便要杀我。” “女儿死不足惜,但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为不孝。女儿万万不敢。” 她拈着粉色的帕子,轻声抽泣擦眼泪,凄楚可怜。 “父亲,女儿昨晚梦到娘了。” 姜行脸色微变。 他虽不爱亡妻薛氏,却有一分愧疚。 他本是草根出身,因贵妃皇后两党斗法,才捡便宜当了杭州知府,又设美男计让杭州富商之女薛氏倾心于他。 成婚后,薛父为他上下打点,挥洒金银。 可薛家只是商贾,地位低贱,归京后他又娶了李氏为平妻。 薛氏与他离心,郁郁而终。姜行并不伤心。他光是在官位上活着就需得汲汲营营,哪有心谈情爱。 他一门心思往上爬,终于在不惑之年,坐上尚书之位。这一路,走得十分不易。 姜衣璃还在擦眼泪,“父亲,娘有话托女儿转告您。” “她有何言?” “娘说您四月初四有一劫,托我传您破解之法。” “父亲去岁督修的安庆路天桥已有裂相,若尽早派工匠加固,可免除百姓伤亡,将来亦可减轻罪过。” 前世,便是因天桥塌陷,砸伤百姓,致姜爹下狱。锦衣卫在府中搜出金银八百万两,坐实姜行监守自盗之名。 这个朝代礼崩乐坏,从皇帝到小吏无人不贪。 姜行孝敬错了主子,站错了队。皇帝欲立荣王,借机削一削雍王的势力。 她若能劝父亲亡羊补牢,填平亏空。再辞官认罪,或有一线生机。 可惜权力漩涡蒙人眼。 姜行一听她议论朝事,当即黑脸:“胡言乱语!” “你娘要托梦因何不托于我,反要你转达?丫鬟呢?把小姐带回去。” “父亲——” 姜衣璃被丫鬟拽起,往外带去。 堂内光线晦暗,姜行语气沉重:“请个神婆去倚香院驱驱邪,小心些,别让人瞧见。” * 这日正午,端上桌的只有一盘发硬的窝窝头,和两盘暗绿色剩菜。 姜衣璃手握木箸迟迟不下筷。 劝她爹从良她爹不肯,只能另谋生路了。 “翠微,把我房中的首饰找一找,拿着当了换点银子,然后去买些适龄男子的画像来,要尚未婚配,模样俊俏些的。” 翠微瞪圆了眼。 从昨日小姐湿漉漉地回来换衣裳起,就像被水鬼夺舍似的。谈起男子竟毫不脸红。 “……” 姜衣璃想了想:“我娘昨夜托梦给我,说我必须在一个月内嫁出去,否则会死。” 翠微怔住,对托梦之说深信不疑,担心起来。“可是,寻常女子出嫁,至少要准备两年。突然成亲,除非是陛下赐婚,或是……” “或是什么?” 翠微扭捏:“或是男女之间先有了首尾,为恐显怀,才会匆忙成婚。” “这样啊。”姜衣璃坐正身体。 “那么我的范围又具体了些,男的,活的,能在陛下面前求到赐婚圣旨的。” 第5章 似一朵沾露凝放的芍药 “如今陛下沉迷修仙,不上朝。能见到陛下的至少也得是将相王侯之家。” 这类人,是不缺妻子的。 他们多半儿时就定下亲事,或是到了年纪,和门当户对的大家族联姻,延续钟鸣鼎食的荣耀。 “哪怕老爷官居正二品,在他们眼中,也只算小门小户。”翠微道。 “好一个阶级鄙视链。”姜衣璃言简意赅地总结。 翠微听不懂,只觉“链”字贴切。 官鄙民,民鄙商,高爵位傲视低爵位,世袭对非世袭嗤之以鼻。可不就是一条铁链么。 福祚百年的世家看不上姜家,姜家亦瞧不上清贫书生。 小姐想一个月嫁出去,难于登天。 姜衣璃啃了两口窝头垫肚子,喝半碗水,站起。 “没关系,我又不跟他们搞爱情。” “我们的目标是——全面撒网,重点捕鱼!” * 古代出嫁后便是某家妇,不再是某家女。这腐朽的制度阴差阳错能救她一命。 姜衣璃欲找张筏,渡她上岸。当然,这是下策。 如果行不通……她还有下下策。 主仆二人连夜翻箱倒箧,把妆奁盒拆得七零八碎,翻出二十来样首饰。 姜衣璃满眼期待,拿起一脉金牡丹花王钗,“这个值多少钱?” “约莫三五两银子吧。” “这个呢?”她又拿起一对蝴蝶步摇。 “半两。” 拿首饰去当铺要折掉一半的银钱,两人数了数,全都当掉也才三十余两。 姜衣璃费解:“我娘是江南第一富商的女儿,嫁妆丰厚,没留一件值钱的东西给我吗?” “都拿来给老爷上下打点了。” 翠微答道。她娘是薛氏陪房,她自小听唠叨,因而清楚。 姜衣璃啧啧称奇。 不得不说,美貌到了一定程度,就是利器。难怪薛氏李氏为姜爹前仆后继。 “您原也有几件像样的首饰,夫人临终前留下的那只羊脂白玉手镯能当二百两。不过……在二小姐那里。”翠微犹豫道。 哦豁。 这糟糕日子她前世怎么忍了四年的。 姜衣璃叮嘱翠微:“明早你就把这些收拾好,全都拿去当铺换银子。” “是,小姐。” * 镇国公府。 正午,堂内是一张楠木嵌螺钿八仙桌,桌前坐着一端庄美妇和一穿粉裳的俏皮姑娘,二人翘首以待。 窗侧的云母屏风后走出凛雅的身影,墨色锦衣,身量颀长,腰间玉佩随步伐摆动。 “母亲。”他行礼。 “大哥!”“玹哥儿快来坐,不必多礼。” 谢矜臣本名谢玹,字矜臣,他是长子,亦是谢家最年轻的掌权人。 王氏和其女谢芷都笑着招呼,王氏命小厮传菜,满脸欣慰话家常,问道:“近来公务可还繁忙?” “应付得来。” 王氏点头,转而嘘叹道:“琅哥儿要是有你一半,娘就省心了。” 谢芷和谢琅是双生子,惯爱斗嘴拆台,她笑:“大哥十五岁考了状元,二哥也快十五了念书还哭呢!” “他又在书斋?”谢矜臣问。 “在你祖母那里。用膳时叫他也不来,兴许是怕你问他功课。” “都是让那群刁奴带坏了,玹哥儿得空给他挑几个品性好的书童和随从,管管他。” “儿子记下了。” 转眼间珍馐美馔摆了满桌,王氏嘱丫鬟:“将煲好的鱼汤端上来,给哥儿姐儿们都呈一碗。” “是。”玲珑剔透的丫鬟们各自站主子身后奉汤。 谢矜臣腕骨冷白,端一只丫鬟递上来的玉碗,执了汤匙便听母亲发话。 “听闻你前几日在姜府住了一夜?” “不小心吃醉了酒,因而在他府中下榻。让母亲忧心了。” 王氏满意。谢芷笑呵呵地问:“都说姜家嫡女容貌冠绝京城,大哥你见了吗?好看吗?” 这个人谢芷没见过,只听说是人人瞩目的京城第一美人,她有点不服气,同时又很好奇。 好看吗? 谢矜臣眼前浮起一纸画卷,风吹帘动,雪白的帐幔后,弹琴的身影朦朦胧胧。 琴案底下,飘出她小部分的裙尾,似雾非雾的粉蓝色。 像一朵沾露凝放的芍药。 谢矜臣并未作答。 王氏沉着脸,拿腔调嗔怪女儿:“没大没小。” 自江南归京,大小官员不停邀约,可谢矜臣唯独破例在姜府住了一夜。不止她这个当长辈的多想。 整个京城盯着谢家的怕都在多想。 姜行出身乡野,李氏为没落寒门。这般出身配国公府岂不让人耻笑? 王氏心焦,强令自己大度。想着若儿子喜欢,等娶了正妻让那姑娘做妾,抬举他们一回。 瞅着机会试探,见儿子不足道哉的模样,心中才松了口气。谁知不省心的女儿又重新挑起来。 第6章 人间自是有情痴 她捧起白玉碗,拿着汤匙小口喝鱼汤。 “旁人再好也没有舒华姐姐好,大哥你千万不要被她迷惑了。” 王氏责她一眼。接着对儿子道:“说起舒华,自你董伯父提督两江,你们青梅竹马的情谊也生分了。” “这孩子最是个孝顺的,时常送信来问候,记挂我的身体。娘最满意这等知书达理,品性娴淑的人儿。” “觉着比那瑶光公主和临安郡主还更讨喜。你怎么看?” 镇国公府世子及冠而未娶妻,京中最甚嚣尘上的莫过两个人选:瑶光公主和临安郡主。 前者皇后之女,代表嫡子荣王党;后者贵妃之妹,代表皇长子雍王党。 这不仅是婚嫁,更是政治。 王氏久居后宅,不懂其中门道。 但恰巧她两个都不喜欢,她最喜世交董家的女儿董舒华。 恐儿子不能领会,王氏补充说:“你已二十有一,与你同岁的族中子弟妻妾都娶了好几房。你姑母姨母也早过上了含饴弄孙的日子。” “早些年在外带兵我不说道你,如今婚事也该提上日程。” “全凭母亲做主。” 王氏听他事不关己,敛了眉,“是给你娶妻,你这样不在乎,不知道的还以为给你弟弟娶妻。” “母亲勿怪。”谢矜臣显露出温润的表象,“孩儿并非不上心,谢家主母归根结底还是要在您跟前侍奉,您挑个合眼缘的,安排个日子,儿子没有意见。” 用过膳后,谢矜臣便离开。 王氏瞧一眼,他碗底鱼汤未动。纳罕:“他跟舒华多年未见,怕不是有了别的心上人吧。” “怎么会呢。” 谢芷仰起脸,笃定道:“大哥肯定愿意啊!他刚才都笑了。” 如此最好。 王氏心中宽慰些,又看女儿:“芷姐儿过了年就及笄了,也该定个亲事。” 谢芷惊喊:“我不定亲!” “干嘛急着把我嫁出去,我想多陪娘几年。” 她放下碗筷,一头扎进王氏怀中。王氏笑骂她滑头。 谢芷靠在王氏怀中,眼神朦胧地藏着思慕。她喜欢锦衣卫指挥使沈昼,可沈昼和她长兄出了名的不对付。 满朝皆知,这二人政见不合,都恨不得对方去死。 * 半山别院。 书房正对窗的墙摆着一面博古架,左面是兵器,右面是典籍。谢矜臣执了一卷书坐着翻看,案牍下压着“雍”字请柬。 闻人堂手握两封信件走进。 “大人,沈大人约您今夜戌时在老地方见。” 又把两封信递上去:“这是晏将军和桓将军的信。” 两封灰黄纸封一新一旧。 谢矜臣端了杯茶,接过信件。先拆开了“晏”字那封。 不知读到哪行。冷白的腕骨迸出淡青色筋脉,谢矜臣眸光锐利,“桓征在京城。” 他在质问,却已是肯定的语气了。 “为何无人告知于我?” 闻人堂和即墨先后跪下来,即墨拱手道:“属下刚接到暗卫消息,桓将军今日子时抵达京城,属下正要……” 正要禀告,姜家的暗卫也传了消息来。 他没说完,便见主子浑身冷肃地站起,命令道:“备车,出府。” 谢矜臣十七岁至十九岁在东南打了两年仗,只差临门一脚崇庆帝将他召了回来。 让他做了文臣,怕他掌兵权。 崇庆帝忌惮谢家不是一日两日,连及冠赐字都暗含着敲打之意。 矜臣,持重之臣。表面皇恩浩荡,实际明褒暗贬。 可惜,谢家父子都不是任人拿捏的蒲草。 镇国公谢渊坐镇湖广,佣兵十万,战马千群。 谢矜臣人虽从东南撤回,威望却在。桓征、晏祈两位将军皆曾是他部下。 这二人与其说效忠皇帝,不如说效忠谢矜臣。 马车穿过繁华大街,驶进小巷,渐行渐缓,停在一栋挂着红灯笼的茶楼前。 茶楼外观简单,内里却典雅幽静,此处是谢矜臣固定召见桓征之地,挂红灯笼就是信号。 一个男子穿着便服,左右和小厮点头致意,推门进来跪下,伟岸魁梧的身影遮得银红地毯都暗了几分,“大人。” 谢矜臣着墨衣坐在上首,冷肃着脸,周身寒意凛冽。 “身为边将,无诏返京,你可知何罪?” “大人勿怒。”桓征抱拳,身板宽阔硬朗,“末将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实是有不得已的情由。” “我妻病重,我实在放心不下。” “半个月前吃了败仗也是因为此事?” “是。”桓征惭愧低头。 “大敌当前,你为儿女私情弃三军不顾,你怎配带兵打仗!桓征,你太令本官失望了。” 桓征百味杂陈,眼眶湿热。 “我妻嫁我时,末将未得大人赏识,只是一名先锋。我妻不嫌我家贫,抚育我幼弟,操持我家务……我不能置她不顾。” 这番说辞在谢矜臣看来只是临阵脱逃的辩解。 桓征声泪涕下:“大人出身世家,才智过人,舞象之年已有他人终生未有之建树。今未娶妻,尚不能懂何为软肋,何为关心则乱……” 谢矜臣眉峰拢起,眼神凉薄。妻子,是后院的摆设罢了,娶来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软肋,既知为软肋,便该剔除。 “倘若有朝一日您……” 桓征欲诉衷肠,被谢矜臣无情打断。 “住口,你以为谁都如你一般是个情痴吗。” 这种不稳定因素,该死。 他早没了耐心,站起,腰间的白玉佩徐徐轻摆,“倘若世间有一女子能乱我心智,误我大事,我必亲手杀了她。” —— ps:-口嗨一时爽,追妻火葬扬 第7章 先天不足,那就更完美了呀 成大事者冷情,可他桓征志不高远。 “征自知错已铸成无法挽回,只求大人给我一月时间,待我妻病愈,我当回东南赎罪。” 他双手撑地磕头,听到了头顶一声冷嗤。 谢矜臣踏出房门,临栏而立,吩咐:“去查,是谁在战前给主将送信,斩首示众。” 闻人堂拱手:“是。” “另外,告诉晏祈,叫他以桓征的名义出兵,迅速拉开一战。” “无论输赢。”只要他立刻开战,证明桓征在东南。 谢矜臣转身下了木梯。 他并非在保桓征。而是未雨绸缪,理智地把损失降到最小。 棋盘上的棋子不听话,弃了就是。 可桓征已到京城半日,若有差池,锦衣卫知情不报,沈昼这步棋也废了。 说起来,沈昼约见他大抵是为了此事。 谢矜臣撩帘进马车,嘱咐闻人堂道:“你今夜戌时,去槐花巷见沈昼。告诉他,他要说之事本官已知晓。” “是。” 马车在路面上扬起飞尘。 古色木柱矗立,悬挂着牌坊靠近窗沿,窗下的红灯笼被一只手取了下来。 上方天际逐渐漆黑。 槐花巷一间雅舍里,虎背蜂腰的白衣男子提两壶酒坐下,捋平下摆,抻直螳螂腿,姿态嘚瑟。 正是和谢矜臣名为政敌实为密友的沈昼。 两刻钟后,闻人堂出现在门口,解释缘由。 沈昼恼火:“老子抽空给你通风报信,你娘的敢放老子鸽子!” “别拦我,老子今晚要去百花楼包十个漂亮姑娘,记他谢矜臣的账!” * 谢矜臣沐浴更衣过,着一身灰白,沾着水汽,坐在檀案前翻看杭州知府政绩考核拟稿。 他的手边是堆压如山的信件和公文。 “大人。”即墨叩门进内,跪地道:“属下已经将今日的暗卫全部换掉。” 谢矜臣眉眼未抬。 桓征进京这等大事,暗卫比锦衣卫查到得晚,留这些废物也无用。 即墨再道:“大人,守在姜府的暗卫亦传来了消息。” 书房中只有翻动纸页的声音。 “何处可疑?” 即墨:“回大人,疑点有三。” “三月初四,姜姑娘似与其父发生争执。” “三月初五,姜府请来了神婆去倚香院作法。” “三月初六、初七这两日,姜姑娘身边的丫鬟分次当掉了二十七件首饰,死当。又大量收集京中男子画像,二百余幅。” 翻页的手指停住,腕骨搁在案沿,谢矜臣慢慢抬起了头。 * 案头灯火如豆,风一吹,摇晃起来。 昏沉的光在宣纸上浮动,白纸被一片浅蓝遮盖。 “这个人不错。” 姜衣璃用指尖点了点画中人的脑门,抬起浅蓝衣袖,胳膊压在画案上,身后铺了满地的画纸。 翠微蹲在夹头榫画案的另一头,闻言,从一堆杂乱画卷中站起,来她这边。 画纸上绘着一位清秀的少年郎,细鼻细眼,十分文弱。 “小姐,长庆候无父无母,府中人丁稀薄,您要不再看看……” “就他了!” “没爹没娘,简直完美!” 翠微眼珠震了震,接受了小姐口出的狂言。 跪坐下来,端详画像。长庆候和京中其他世家子不同,没听说他走鸡斗狗,流连花楼的传闻。看面相也是个好相处的。只是—— “…奴婢听说他先天不足,常年服药,会不会…不太行……” 翠微说完脸已涨红。 姜衣璃眼神噌亮。“那就更完美了呀!就嫁他!” 没爹没娘是第一个优点,不行是第二个优点。 盖着棉被纯聊天的友谊哪里找! 看了一日总算挑到合适的,她也眼乏,困倦道:“只留下长庆候这一幅,新的退回给店家,拆过的折旧卖掉。” 翠微低头收拾画,分门别类整理明白。 扭头看打算沐浴的小姐。 “那奴婢明日去打听打听长庆候的喜好,看他爱在何处游玩?” “不要浪费银子。” 公侯家的独苗苗金贵得很,哪能打听到真消息。 真消息是拿来买卖的,暗杀价她暂时出不起。 “长庆候的祖父和雍王妃的父亲是结义兄弟,有过命的交情。过几日雍王府设席为王妃庆生,他必会亲自赴宴,咱们去偶遇就行了。” “就…行了?” “对呀。” 姜衣璃散了头发,正含着柳枝漱口。青丝如瀑,眼黑唇红,真是个女子看了也心动的美人。 翠微脸一红,觉得胜算很大。 * 清晨,琴声绕耳,似佛祠下的梵音,缥缈谲幻。 自重生后她每天似醒非醒时都能听到琴,只有她能听到,玄乎。 “小姐。”翠微红着眼端着铜盆进屋,“奴婢看见雍王府的嬷嬷来送请柬了,可夫人把请柬给了二小姐。” “我们怎么办?” “别慌。” 姜衣璃扶榻坐起,并不惊讶。 前世这请柬便是给了姜衣如,她思虑道:“我有个精细活交代你,只能你去做,不可透露旁人。” 她叫翠微过来耳语,“能做好吗?” 翠微紧张点头:“能。” 四日后。 前院里,一辆宝马香车停在垂花门,丫鬟小厮抱着红的蓝的锦盒往车里装。 李氏搓着一串佛珠问:“小姐呢?” “小姐来了!小姐来了……” 丫鬟扶着个虚弱的漂亮姑娘穿过抄手游廊,这姑娘穿烟紫长裙,容貌瑰丽,垂下的手腕上套着一只羊脂白玉镯。 “娘,我……”姜衣如秀美的脸皮发绿。 刚说半句,猛推开丫鬟,拔腿跑回后院。 影壁墙前站着脸色沉肃的姜行,他皱了眉头,“怎么回事?” 李氏也正想问,抬头看小丫鬟。 丫鬟蜷手,怯懦地回道:“老爷,夫人,小姐许是昨夜吃坏了肚子……” 这个不争气的!李氏暗叹。 姜行耐心尽失,失望透顶:“王府的请柬岂能耽搁,她没这个福气,去倚香院……” “老爷,如姐儿也不是故意的。”李氏急忙劝阻,又催促丫鬟:“府上常备有治腹泻的方子,快去给小姐煮一碗!” “喝过了,更不好了……” 讲话的功夫姜衣如来回跑了三趟,不肯死心,说完“我能去”又憋不住往后院跑。 姜行还急着上朝,恨铁不成钢,“让衣璃去!” 第8章 我家大人有请 姜衣璃坐房里,一身素衣,黑发松松地挽着,清水芙蓉,没有半点配饰,她对着镜子笑,脸移向外侧。 前院,姜行已去上朝,只剩李氏翘首以待。 “母亲恕罪。不是我不想去,只是我这衣衫褴褛,实在没有能上得台面的装扮。” 院中的风吹着她单薄的身影,颜色淡,寥落极了。 李氏眸中芒刺一闪,耐着性子道:“去将二小姐那件赤金缕花石榴裙拿来。” 丫鬟手脚轻快地捧来红木托盒,里面盛着泛金光的华美衣裙。 “你和如姐儿身量相差不多,你应当能穿。” “那是我及笄礼要穿的!”姜衣如虚弱地又从净房出来,佝偻着腰,想抢。 只是她还未靠近,脸一绿,再次遁逃。 李氏脸色难看。 “确是好料子。”姜衣璃又摸了摸鬓发,“只是母亲,我这般素净会不会被人说藐视王妃娘娘啊?” 李氏咬牙切齿,上她这打秋风来了。 但她只能忍,因为穿着简陋,是对尊者不敬的罪名。 “去把给二小姐打的新首饰都拿来,送予大小姐。” 没多会儿功夫,小丫鬟捧了一整套流光溢彩的首饰来,耳环,手钏,项圈,钗,步摇,样样精美。 “是送给我呢,还是借我戴戴?” “送予你。”李氏装大度。 “现在衣裳也有了,首饰也有了,快些梳妆打扮上,别误了时辰,让王府觉得咱们不尊敬。” 姜衣璃不紧不慢,拿起手钏比划,“这瞧着不衬我的肤色,是吧,翠微?” “姜衣璃!”李氏喝停,“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若不是如姐儿闹肚子,这福气怎会轮到你头上。你还不谢天谢地拿着请柬去赴宴,省得大家麻烦。” “母亲嫌我麻烦。”姜衣璃道:“那我便回去睡觉好了。” 她作势要走,李氏脸差点气歪:“你还缺什么?” 姜衣璃温柔地回头笑:“我瞧二妹妹手上那只羊脂白玉镯,好像是我的,她拿错了,母亲做主帮我要回来吧。” 这些衣裳首饰加起来也比不上那只玉镯。 李氏不肯给,可不给怕这刁丫头不能顺坡下驴。 玉镯从净房的姜衣如手上扒下来,送到前院,翠微上去用帕子接了,确真后点头。 姜衣璃才回房梳妆。 她再出来,一袭华裳清冷姝艳,举止端庄得体,行礼姿势一丝不苟,拜了母亲踩上脚踏进马车里。 李氏见她如此,险些气晕过去。 马车出了姜府,姜衣璃放松下来,整个人舒畅惬意。 途中,她兴奋地撩帘子探头,一座座街坊楼阁向后驰过,迎面是两头巨大的石狮子,雄伟壮观,“这宅子好大!” 匾额一闪而过她没瞧清。 翠微常出府,对这地儿熟悉,不熟也听说过,她道:“这是镇国公府。” 过了一会儿,姜衣璃又瞧见一处院落山石林立,茂林修竹,“这处院落更漂亮!” “这还是镇国公府。” 姜衣璃惊讶:“这一整条街都是镇国公府?”这比四个雍王府都大。 翠微道:“两条街都是。” 哇哦。 怪不得。 太祖皇帝建国时,共封了五位国公,时过境迁,斩首的斩首,抄家的抄家,如今只剩下一座镇国公府。 世袭五代,权势越发壮大了。 百年来谢家未出过皇后,仅仅是因为他们不想送女儿进宫。 这样的大家族一般只有两个结局:要么被皇帝干掉,要么干掉皇帝。 * 雍王府的大门同样有两只神兽坐镇,姜衣璃踩脚踏,一仰头,顿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那青灰色的墙头,那雕刻栩栩如生的兽头,都是她当鬼魂时的玩伴。 姜衣璃从袖中取了面巾系在脸上,手提裙尾,小心着地。 小厮引着进了王府大门,再行一段距离,又过了道仪门。该来领第二段路的丫鬟却迟迟不来。 “这人呢?”翠微踱步。 “不要着急。” 姜衣璃话音刚落,便有一青衣裳的宫女远远而来,走近了瞧,是菱形脸。 这宫女头上发饰亮眼,耳垂上挂着白珍珠,很是气派。 “是姜家姑娘吧,我是王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王妃此刻在戏楼听曲,你们跟我来吧。” 她一双细眼,盯着面纱瞧了瞧,眸中轻微地划过一丝不屑。 翠微同她笑,她也没个好脸。 王公侯府的丫鬟比寻常官宦家的小姐还尊贵,她们狗仗人势,倒也不稀奇,只是…… 姜衣璃笑着福身行礼,“有劳姑娘带路。” 不客气地说,雍王府墙头上有多少块砖姜衣璃都一清二楚。 雍王妃身边的大丫鬟是个圆脸,绝非这个带路的姑娘。 此人甚至都不是雍王府的奴才。 看来,还是得给姜衣如收拾烂摊子。 京中遍地是贵女,姜衣如却极度自大,吹嘘自己是第一美人。 的确美,但蠢。 人怕出名猪怕壮。 同龄的贵族小姐们也觉得自己美呢,足不出户被人艳压了,还是个草根小官之女,她们哪一个是好惹的。 前世这扬宴会姜衣如被欺负得哭得稀里哗啦。 姜衣璃不想踩坑,才提前戴上了面纱。 “前面就是戏楼吗?”翠微问。 “是啊。”那姑娘皮笑肉不笑。 前面分明是水月轩。姜衣璃自己就是活地图。 雍王府建筑宏大,布局对称,水月轩宴女客,清风轩宴男客,两轩左右对立。 照理说,宫女该先带她们去后罩楼前面的戏台拜见王妃的。 路两边绿植茂盛葱茏,一段鹅卵石路连接,直通曲折的回廊,栅栏及膝,底下水色透明,游鱼嬉戏。 青衣裳的宫女走在前面,先踏上回廊。 姜衣璃故意放迟脚步,找准时机,撩起裙摆,抬脚猛地踹在那宫女的屁股上。 “扑通!” 水花溅起得猝不及防。 青裳宫女在池中扑腾呼救,花容失色。翠微目瞪口呆地看向小姐。 姜衣璃漂亮的眸子闪过惊慌,捂嘴喊:“有人落水了!” 翠微:“……” 翠微立刻跟着喊:“救命啊,快来人啊!有人不小心落水了!” 在水月轩附近洒扫的男仆赶来,三四个人挽了袖子,接连往水里跳。姜衣璃趁乱拉着翠微往别处走。 她正打算假借迷路走进清风轩,去“偶遇”长庆候。 这段路也不算白走。 “我们现在去清风轩,我教你的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姜衣璃带着翠微拐了个弯儿,向右面石板走,才踏上去,面前一位黑色劲装的年轻护卫手握佩剑,堵住了路。 “姑娘,我家大人有请。” 姜衣璃看清这冷脸侍卫的长相,目光瞬间僵硬,退了两步,她手上帕子攥紧,客客气气问: “…你家大人,请,请我做甚?” “属下不知,请姑娘移步。” “……”她要不认识还好。 偏偏她认识。 这人是谢矜臣身边的两大护卫之一,即墨,白天护卫,晚上负责暗杀,做各种见不得光的活计。 谢矜臣还有一个得力护卫,叫闻人堂,负责迎来送往,武功同样深不可测。 姜衣璃结结巴巴:“我,我与你家大人并不是很熟,况且,男女有别,还是不见了吧。” 她一转身,看见了另一名护卫闻人堂。 第9章 没见过这个姿势审人的 虎狼环饲,她像在夹缝中一息尚存的小兽。 幸好她向来识时务,面纱底下的半张脸快要扭曲了,眼神是截然相反的温柔明亮。 “谢大人日理万机,今传我问话定然有要紧事,怎好推脱。我一定配合,全力配合,两位请带路吧。” 她走在后面,试图让翠微掉队,几次都失败。 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这两人都有武器,进王府不卸刀,不摘剑,可见主人之狂悖。 折回一段路,拐进葱茏院落,竹叶常青,映着一块匾额,西侧殿。 殿门关上。 翠微被隔在外,想跟上,一柄长剑和一把大刀交叉拦在她眼前,两名护卫皆冷脸如阎王。 里面俨然是另一个世界,昏暗幽寂。 男人端坐案前,皂靴纤尘不染,衣袍锦白。他手上执着不知是茶还是酒,温雅端方:“姜姑娘别来无恙。” 姜衣璃:“……”好像也没有这么熟。 谢矜臣生了副好皮囊,似覆雪之昆仑,清冷艳绝,令人无法移目,又不敢轻易靠近。 若她没有重生,顶多是害怕。 可现在,她深知这人心是黑的,偏面上谪仙一般,在姜衣璃眼中,就有一番奇诡。 恐惧之外,还存着一丝上次遗留的微妙的尴尬。 姜衣璃不敢上前,低身行礼:“臣女见过谢大人。” 借着机会往后挪了半步。 仍然不安全。这是内殿,隔着院落,绿林,池塘,翠微和那两名侍卫在外殿的门口。 谢矜臣瞧见她撤的半步,并不表态,但笑道:“姜姑娘请坐。” 案几的对面,是一把拉开的八足梅花圆凳。 姜衣璃更惶恐了。 你将来是要谋反的,我配跟你坐一桌吗? “臣女就不坐了。”我不配。“臣女站着听就好,不知大人有何事吩咐?” 室内凉意裹身,春光融融的时节也显得冷。 距她数米之外的案桌前,谢矜臣倒了茶,不徐不疾道:“姜姑娘蕙质兰心,不妨猜一猜,本官为何唤你来此。” 姜衣璃纤细的手指蜷了蜷,垂眸,温顺道:“臣女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她做了一些事,并不牵扯旁人,虽知道谢矜臣的秘密,但这人总不能有读心术吧。 茶香清袅,暗室中的感官都被放大。 她觉得危险,像站在无底洞的边沿,不知何时会一脚踏空。 “姜姑娘懂得未雨绸缪,断尾求生,怎会是愚钝之人。”谢矜臣的话暗有所指。 心脏一下子就慌了。 姜衣璃手指绞紧丝帕,寒毛竖起。抬眸见谢矜臣朝她走来,身量高挑,不怒自威,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清冽的雪松香侵压时,她挣脱禁锢似的,猛退了几步。 面上的薄纱倏地滑落。 女孩光洁如玉的脸透着薄粉,暴露眼前,双眸湿润,黑白分明,一点红酥唇糜丽绯艳,似轻轻一含能含化了的花瓣。 谢矜臣眉峰微微动了一下,眸色晦暗,意味不明。 姜衣璃提早把面纱系绳做得轻巧易断,等着在长庆候面前演戏,却不料这时候断了。 半透的薄纱由一根系绳悬挂在右耳畔,欲说还休。 她哑然,和面前之人猝不及防地对视,心乱如麻,仅剩的安全感荡然无存。 这人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脚步踏着她心跳的节奏,逼近,再逼近。 “你知道些什么?” 谢矜臣眸中的那抹温雅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提膝上前,将人逼得无路可退,不冷不热地问。 姜衣璃背脊贴上墙,手指扣门缝,局促地困在逼仄境地,连呼吸都艰难。 “臣女听不懂大人的话。” “听不懂,抑或是故意不懂?” 谢矜臣的强势而冷硬地堵在她面前,垂下的眸子里流露出天然的掌控力和压迫感。 他的手臂很长,抓了门沿将门合上,室内又暗了几个度。 姜衣璃原本半边脸在暗处,半边脸在明处,现在全罩在黑暗里。 谢矜臣的手撑在门格上,并未移开,贴近她鬓边。 姜衣璃抬起脸,贝齿咬住下唇,发髻倚在菱花门上,头发丝一根一根往上竖。 她没见过用这个姿势审人的,要离这般近? 是在审她还是在调戏她? 姜衣璃强使自己冷静,这是试探。不管谢矜臣查到什么,她都不能承认。也不能主动解释。 前者死路一条,后者更是不打自招。 “大人,臣女真的听不懂。” 她眼睫低垂,眸中闪过清韧的神采,她柔顺,她装的。 谢矜臣自上而下扫过她的脸,鼻尖,眼神略微迟缓地在她唇上掠过,后退了半步。 姜衣璃喘息两口,在地上跪下来。 她的脑袋埋低,楚楚可怜道:“臣女自幼体弱,久居深宅。又因先母早逝,无人教导,不懂人情世故,若机缘巧合冒犯大人,望您宽恕。” 谢矜臣微微低头,腰间坠着的麒麟白玉佩轻轻摆动,他看着姜衣璃的头顶,眉尾轻挑。 好一个一脚将人踹进沟里的弱女子。 殿外青砖黛瓦,赤乌凌空,阶下涌动暖光。 翠微鞋底都快磨破了,急得头顶冒烟。 她不能喊叫,招致人来,恐损小姐名节。 正想不出办法,外殿的门开了,一道蹁跹柔美的身影虚虚地戴着面纱出来,抬脚跨门槛。 “小姐!”翠微跑去。 姜衣璃双腿发软,跌在她身上。 云鬓偏斜,楚腰僵硬,她面上一层敢怒不敢言的愠色,咬牙骂了句,“登徒子。” 活该他上辈子死在女人手里! 两名护卫在开殿门时已齐整地一左一右进殿。 这所院落除了树亭檐瓦,空荡荡的,连个丫鬟影都没有,姜衣璃并不担心会被听见。 离了西侧殿,又踩上长直石板路,两面楼阁错落,绿植葳蕤,鸟雀声声呼晴。 在她们身后十来米远处是仪门,随风送来告别声。 一道中年男声说:“我家侯爷身子不适,太医告诫不能饮酒作乐,便不在此搅扰诸位雅兴了。” “侯爷身体欠安实乃憾事。不过到底身子要紧,老奴恭送长庆候。” 听到“长庆候”三个字,姜衣璃倏地回头,见一辆奢华马车帘已落下,青年车夫与王府管家拱手道别。 “小姐——” 翠微猝不及防,扶住了倒塌下来的重量。 第10章 真神只渡有缘人 这就错过了!那她画眉,涂眼线,擦胭脂,苦心打扮这一番岂不浪费。 姜衣璃捂着胸口,差点喘不上来。 谢矜臣太可恨了!耽误她的时间!坏她的事! 姜衣璃气得咬牙切齿。 飞檐画角,凌于水面,台上粉墨浓妆的花旦挥舞着戏服水袖,咿呀吟唱。 曲声飘进更房,年轻妇人歪在贵妃榻椅里,用手斜支着脑袋,疲乏抬眼:“还没来吗?” 房中五名婢女面面相觑。 “王妃,姜姑娘来了。”圆脸丫鬟自外间走进来通报。 雍王妃虚焦的眼睛有了喜色。 “传她进来。” 姜衣璃跟着圆脸丫鬟,转过十二扇檀木屏风,跪下行礼,“臣女拜见王妃娘娘,祝王妃娘娘北堂萱茂,宝婺腾辉。” “怎么还戴着面纱?” “回王妃,臣女昨夜受了风寒,恐染及他人,故以面纱避之。” “可怜孩子,起来吧。” “谢王妃。” 姜衣璃手撩衣裳下摆,慢慢站直。一个丫鬟跪在雍王妃脚下,给案上的铜胎掐丝珐琅八角盒清理香灰。 “你叫…衣如?”王妃慵懒地问。 不怪她喊错,这是姜衣璃第一次参加宴会。 京中提到姜家嫡女,皆默认是李氏之女。 请柬未指名,她占嫡占长,来赴宴没问题,只是李氏从前有意藏着她。 姜衣璃低头:“回王妃,那是二妹妹的名字,臣女名衣璃。” “姜家有两个女儿吗?”雍王妃诧异。圆脸丫鬟提醒说:“是薛氏之女”。 雍王妃笑,“江南水乡盛产美人,只观你一双琉璃目,便知你母亲当年定然风姿不俗。” “王妃娘娘谬赞。” “本宫看你甚合眼缘,想认你做干女儿,你愿不愿?” 姜衣璃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姜衣如被认作了干女儿,跑去倚香院炫耀,台词也是“合眼缘”。 她郑重地跪下来,磕头:“臣女愿意,臣女谢王妃娘娘青睐。” 愿不愿,答案只有一个。 姜衣璃拿着王妃赏的首饰和鎏金令牌坐进马车,歪着头百思不解。 香灰燃烬,表明雍王妃已等待许久。她何德何能? 这请柬也蹊跷。 贵族宴会规矩繁杂,王府摆宴三日,第一日请公主郡主,公侯小姐,却破天荒给了姜家首日请柬。 且是开宴前送来的,像是临时起意。 她前头奔着长庆候,没分神在此。 现在看,分明是一扬不知真相的阴谋诡计,姜衣如也好,她也好,谁来都是瓮中鳖。 要成为上位者布局的棋子。 额头倏地感到丝麻痛意,姜衣璃皱眉,罢了,等到姜行落马,她自然就不在棋盘上了。 只是她的小命,该怎么保住? * 西侧殿,冷然雅致的贵公子笔直地坐着,身后站着一俊竹似的护卫,在他黑色锦靴前,同样跪着一位。 闻人堂虎背微屈,铿锵有力道:“那晚账本藏在属下怀中,就算她看到了属下一片衣角,也决计猜不出来龙去脉。” 谢矜臣不语。 闻人堂持刀拱手:“为求万全,不如属下立刻去杀了她。” 在姜府动手或还麻烦些,得做干净点。 现在方便得很,胆敢坏主子的事,他一刀砍了再简单不过! 头顶一道冰凉的视线刺来,他紧握刀柄,跪得更直。 谢矜臣搁下茶盏,站起,修长的手指掸了掸衣上灰尘,自他肩侧走过,嗓音清冽:“画蛇添足。” * 回到府中,得知姜衣璃被认作义女,姜行大喜,称这是荣耀。李氏不悦,觉着抢了她女儿的福分。 姜衣如也觉得被抢了福气,想找麻烦,可她太虚了,爬不起来。 因此,姜衣璃获得了一点自由。 深夜。 姜衣璃穿着素白的寝衣,拄着一根狼毫笔,摇头自语,“不能放弃长庆候这条路。” 再想想其他的途径…… 游离在王府四年,她肯定见过长庆候,只是不记得了。 一个一个人影闪过,画面定格在银蓝缎袍,脸是模糊的,腰间配饰清晰,是一块穿红绳的木牌。 一定是长庆候!他身体不好,所以挂了平安符! 姜衣璃急着用手比划:“哪里有卖这种木牌的吗?方形凿个圆孔,系着红绳……” 翠微回道:“皇觉寺和清虚观都有的,不算稀奇。” “好,我们从明日开始去守株待兔。” * 姜衣璃挑在皇觉寺和清虚观的交界地带,蹲了数日,没蹲到。 很是灰心。 马车里帘布挂起,翠微探头看看金乌,叹道:“这般好的天气都遇不见,那往后更不会遇见了。” 她说的没错。 姜衣璃更惆怅了,视线望向两座庙宇,突然坚定了神色。 “我们去清虚观。” 求神拜佛该去皇觉寺啊?翠微迷惘,跟着小姐下车,“小姐,清虚观等闲人不让进。” 姜衣璃取出一张鎏金令牌。 “拿着这个就能进了。” 观里住着自封为清虚道长的皇帝,是以看守严格。王妃送她进出王府的令牌,在清虚观也能撂响。 两人进了观内,虔诚说想拜见清虚道长。 小道童遥遥一指山顶:“今日清虚道长恰好在观中,那座最高的三清殿便是清虚道长打坐之处。” “多谢小道长。”姜衣璃低身致礼。 道观依八卦方位对称而建,乾南坤北,尊者居中。崇庆帝就在那千层台阶之上。 她知晓,但得假装问问,不然目的太明显。 翠微正想说找个轿夫抬着,一转眼,小姐提着裙裾走了十来层了。 她忙跟上,累得直喘,“小姐,您歇歇吧。” “求道讲究心诚则灵,心诚道长才可能收我。” “收…收您?” “我要出家。” 翠微霎时被天雷劈中。 * 三清殿前十来个小道童洒扫庭除,行走如猫,面相阴柔,正是穿着道服的太监。 一小道士走来,“施主有何贵干?” 姜衣璃:“信女心中有惑,特来拜见清虚道长,盼道长能为信女指点迷津。” “善哉。”小道士单手行礼,“施主徒步行至此处,当有一段天赐的机缘,施主请随我来。” 殿前立着汉白玉柱,雕刻五爪蟠龙。小道士弯腰见礼,换了鬓发斑白,眉眼含威的道士继续带路。 一看这位就是掌权握柄的大太监。 “姑娘请。” 姜衣璃道谢,朝他引的殿门走。 那太监道士用拂尘挡住了翠微,笑道:“真神只渡有缘人,这位姑娘还请留步。” 第11章 不是看破红尘了吗 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把暗刻云雷纹的拂尘,划开界河。 翠微急:“我跟小姐一起来的,我不跟着谁来确保我家小姐的安危?” 这道士气质阴柔,面上带笑却十足威严,拿拂尘的手翘着兰花指,翠微怀疑:“你们是正经道观吗?”满院的道士都很别扭。 王大珰呵斥:“休得妄言!姑娘当心祸从口出。” 姜衣璃也急忙阻拦,里面的清虚道长是皇帝,翠微再说就大不敬了。 她劝住:“不要担心,清虚道长乃真神转世,能得他渡化是我的福气,你在外头等我。” 崇庆帝年轻时声色犬马,三十来岁把身子玩坏了,宣称潜心修道,自此不进后宫。自封清虚道长。 清虚清虚——清心寡欲,因为肾虚。 皇帝的身子都废了十年了,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又替翠微向太监道士致歉,然后才推门进去。 三清殿设在整座道观的中轴线上,日东月西,坎离对称。姜衣璃站在门口,朝里望,燃香处青烟缓缓,温和慈厚。 香案上从左往右供奉着太清道德天尊,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三尊金身神像。 底下设了三张太极图圆形拜垫。 清虚道长穿鸦青道袍,在左边那只拜垫打坐。 观其背薄而挺拔,鹤骨松姿,看着就二十出头,绝不像四十岁。 其发黑润如墨水,半披着,丝滑流畅,气血很充足。 这背影越看越年轻。 姜衣璃心说着冒犯,双臂展圆,恭恭敬敬地跪下来,磕了个头:“信女姜衣璃拜见清虚道长。” “你所求何事?” 这声音清冽中带着冷感,也挺严肃。 姜衣璃依旧在地上伏着,无比虔诚道:“信女在世间遭遇诸多不公之事,屡逢无耻之人,父无德,母早逝,尝遍人情冷暖。” “今已看破红尘,无牵无挂,一心追随道长,愿为您提灯濯尘。” 她每个字都将感情拿捏得恰到好处,悲惨,悟道,以及真诚。 说至最后,恨不能当扬五体投地。 她面前的木质地板光明透亮,映出前方的身影,那鸦青暗影似乎站了起来,嗓音寒津津的。 在殿中空旷地回荡。 “清虚道长不收女弟子,姜姑娘怕是要失望了。” 姜衣璃猛地抬头! 谢矜臣站在拜垫前,鸦青道袍飘逸出尘,长袖着地,清贵绝伦,在他身后敬着神像和青烟。 这人背影乍看仙风道骨,但正脸,有很多欲求。 他站在那里,违和感之中又诡异地透着和谐。 姜衣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矜臣看她,唇角轻微地上扬着一点凉薄的弧度。坐到一旁的案前,倒茶。 “姜姑娘,今日还是巧合吗?” 不是。但我有一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姜衣璃头低埋进领口,膝盖像在跪刀刃。这是什么冤家路窄?! 早该看出来的。 皇帝修仙,夏穿棉袄冬穿纱,这人却穿着常规道袍,背影年轻,且在左位,没有居中。 她有点无语,人怎么能倒霉成这样。 前面当首饰,挑画像,被谢矜臣查到,其实都能解释。 今天的事,单拎出来也能解释。 但两件需要解释的事情放在一起就不是事情可疑,是人可疑了。 怎么办? 姜衣璃硬着头皮道:“…是。” “姜姑娘的意思是,你在清虚观三十六殿,百余道众里,恰巧选中了三清殿清虚道长,想要投他门下?” 姜衣璃:“……” 她当然是看中了清虚道长的皇帝身份,能抱大腿保命。 只是崇庆帝这层身份,除了随侍太监和一些近臣无人知晓。 按理说,她不该知道。 她知道她就完蛋了。 现在只能咬死不承认。 姜衣璃再次硬着头皮:“…是。” 她听到了一声短促的,没什么温度的笑。 他不信,不信也没办法,姜衣璃只能这么说。她演自己的戏份就好,她抬头,温婉地道:“谢大人也来此处参道吗?” “既然清虚道长不在,那臣女就不打扰您……臣女告退。” 她小心地瞄了一眼,殿内摆着香炉,八卦图,温茶,屏风,棋盘上还有黑白两色圆子错落。 显然,崇庆帝就算现下不在,刚才也是在的。 但是谢矜臣已经把这条路给她堵死了。 她没听到答复,有些侥幸,慢慢地站起来,恭敬地行礼,一点点动作着,转过身。 “姜衣璃。” 清冽的嗓音自她身后响起。 姜衣璃闭眼,紧紧咬住下唇,脸色难看,心情复杂得犹如三更被阎王点了名。 命怎么这么苦。 凭什么? 她越想越难受,提着一口气,转过身继续跪在刚才那块地,水蓝色衣袍层层堆叠。 姜衣璃吸了吸鼻子,眼眶一红,就开始掉泪。 她的声音细,含着鼻音酝酿酝酿,听着便是哭腔,一边擦泪,一边抽泣:“谢大人还有何事吩咐吗?” 谢矜臣蹙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姜衣璃没听到回答,继续哭:“谢大人,臣女不知哪里得罪您,您为何处处跟我过不去?” 她越哭越投入,渐渐真情实感起来,泪珠子啪嗒掉。 真惨啊。 好好的大学生活被穿越生生截断了。 她刚穿来时这身体十一岁,因她不懂古代的言走坐卧,姜行说她发癔症,请来了神婆叫魂。 那神婆脸上涂着彩墨,手是黑的,夹着一片黄纸,按进水里,逼她喝。 碗里分明还漂浮着没燃透的灰烬。 她不喝,被人架着胳膊,硬往嘴里灌,偏偏这都要打着对她好的名义。 连灌了七天,她每天都腹痛,那符水太脏了。她又听到神婆说,再不管用,只能做大法事了,捆在树上,用火驱邪。 姜衣璃很害怕,便装着,学习他们说话走路,总算没被绑到树上用火烤。 她讨厌这里的家,没娘就算了,爹也不疼,继母还苛待她,演都不演。 起初,有翠微和翠微的娘陪伴她,照顾她,后来翠微的娘生了病,请的大夫看不好,在一个隆冬去了。 姜衣璃大概是抑郁了。 她不爱说话,不出门,不争不抢,躺平,但躺得并不开心。 然后,皇帝御赐毒酒,她死了。 死后也不能回家。 重开一局还是在姜府。 每天睁开眼都是死亡倒计时,还有不知道哪来的琴音,阴魂不散地缠着她,跟丧钟似的。 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时代。 不知不觉,雪白的脸上挂满了清亮的水痕,视线也模糊。 她突然发现,面前蹲着一个人。 “不是看破红尘了吗?” 第12章 拿开脏手 假哭还哭这么厉害? 其实他并没有故意为难。 他堂堂八尺男儿,怎会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 只是…姜衣璃,她总是出现在可疑的地方,做一些模棱两可的事。 当首饰,是因为缺银子,但也可以是为逃跑做盘缠。 挑选画像是因为少女春心萌动,择选良婿,但也可以是有先见之明地通过嫁人脱离姜家。 拜清虚道长……跟前面之事一样,可以有两种解释。她很可疑,是知晓内情,还是每次都歪打正着? 谢矜臣袖手起身:“你走吧。” 姜衣璃茫然地跟着他的动作抬头,只见他清雅挺拔的背脊,她忙用手背擦脸,“臣女告退。” 她半点也不犹豫,抹干眼泪,站立后再次行礼,端庄地退了几步,走到门口才转身。 殿中再次空空荡荡。 谢矜臣坐回案前,冷白修长的手拈了一颗黑色棋子,若有所思。 王大珰自外头进来,和善地笑:“谢大人,姜姑娘走了?” 谢矜臣点头,将棋子放下了。 他本是被崇庆帝召到此处问问政事,又陪着下了两盘棋,听了半卷《法华经》,接着打坐,崇庆帝睡过去了。 听王大珰说,陛下熬夜修仙,连着好几日没合过眼了。 谢矜臣只待离去,透过窗子看见了姜衣璃。 她一袭轻盈水蓝的衣袍,两袖笼香,站在石柱前抬头望匾额,眼睛明亮璀璨,既不端庄,也不温婉,她是“活”的。 就像初见那样。 * 姜衣璃出了三清殿,拉上翠微,拔腿就跑。 这回没有傻傻地走台阶,找了轿夫,将二人抬下去的。 坐进马车里,仍然惊魂未定。翠微见她眼红,还没问,就被她抓住了手,姜衣璃脸色严肃:“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你愿意跟着我,隐姓埋名,离开京城吗?” “小姐…您在说什么?” 姜衣璃眼神真挚,只看着她,翠微意识到不是玩笑,郑重地点头。 “奴婢愿意。” 姜衣璃:“事不宜迟,我们从现在开做好一切准备。” 她说罢,摘掉了雍王妃赐给她的鎏金令牌,从窗口扔了出去。这东西不能当,带着是累赘。 接下来的几天,她们非常忙碌。 白日里翠微出去打听,看哪个城门的守卫松散,最后确定是城西的第二道门。 姜衣璃寻了父亲几张字帖,给接头卖字的穷书生,让其模仿字迹,写了一篇公文:危桥,禁止通行。 又用朱砂笔画了个工部的印章在上面,以假乱真。 再命人于初三将其贴在天桥附近。 做好这一切,已是四月初一。白日,姜衣璃拿到了从锦衣卫处办的假户籍,以及两份出关隘所需的路引。 当晚,姜府一派祥和,谁也不知危险即将来临。 趁夜,姜衣璃用加了药粉的糕点撂倒下人,背着行囊和翠微一道自后门溜出。 城中有宵禁,街上回荡着“天干气燥,小心火烛”的更声。 两人在一处破旧茶棚里和买通的车夫会面,话不多说,钻进马车里,往西边第二道城门去。 车里没有灯,尤其漆黑。 姜衣璃背靠着车壁,踉跄颠簸,很不适,但她高兴,同时又有几分担忧,心脏抑制不住怦怦乱跳。 黑暗中,她抓住翠微的手。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吗?” 翠微也握住她,给她发凉的手掌传递一点温度,“一定是夫人告诉您的。” “对。”姜衣璃吃了颗定心丸。 * 城外,天际黑如碳色。 月牙坠在朦胧的幕布上,朝树冠投下银辉,树干粗壮,拴着两匹枣红马。 马蹄踩着地上的影子,和影子相连的是一位虎背挺拔,身量高挑的男人,一袭花团锦簇的飞鱼服。 沈昼单手叉腰,下巴高抬着,洋洋道:“你家那只人参是我送的。谢矜臣?他哪会这般好心。” “咱们是肉体凡胎,人家,人家是天上的谪仙。他不派人送你们夫妻俩上路就不错了。” 桓征穿着灰布衣,头发挽起,单用一根木簪别住。他跪在地上拱手:“谢沈指挥慷慨相赠,您的大恩大德,属下没齿难忘!” 沈昼动动手指:“小事。” 桓征给他磕了一个头,膝盖略挪,又跪着深深伏地:“末将辜负了谢大人的期望,万死难辞。” “征当战死沙扬,以报大人赏识栽培之恩情。” 他跪拜的方向,站着另一道颀长的人影,玄青锦袍,气质似霜雪,狭薄的眼皮抬也未抬,吝啬一个眼神。 桓征低头,未得到回应,眼神湿润起来。 沈昼嘘叹,见不得煽情扬面,咬指吹个口哨,夜色中驰来一匹黑马。 他笑着上前顺毛,拍拍马背道:“宝马配英雄,桓将军…不,桓校尉,祝你一路顺风。” 桓征最终也没等到谢矜臣对他说一句送别之言,含着热泪骑上马背,对沈昼拱手,纵马而去。 地上余一片草叶被踩进泥里的痕迹。 月光朦胧,只剩两人并肩。 谢矜臣侧目:“沈昼,镇抚司最近是不是没事做?” “怎么会!”沈昼急了,揪着飞鱼服前襟,“你瞧我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不是抄这个家就是……”他声音突然停住。 “你是说我多管闲事吧?” 谢矜臣转身走向古树。 沈昼道:“千金易得,良将难求。桓征只是太重儿女私情,此为弊,也为利。” “虽说他现在是先锋,但一年之内他必能重新做回将军,赌不赌?喂!” 他跟上去,勾肩搭背。 两人共骑一段路程,到城门处下马,该分道扬镳。 沈昼却不急着走,一手牵着马绳,一手勾住谢矜臣的肩,说:“百花楼新来了个姑娘,国色天香,是个雏……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谢矜臣冷眼刺他,“拿开你的脏手。” 得!沈昼松开他,一脸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窝囊表情。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沈昼突然记起一事,叫嚷:“谢矜臣,老子不走西二门,那是你手下的手下,见了我还不得把我扒光来检查!咱俩换换!” 第13章 先睡一觉再说 车身晃了一下,戛然停住。 车内,姜衣璃和翠微对望一眼,翠微探出头,车夫已经乖乖地在地上站着了,翠微没下,只是小声问:“不是说好了直接放行吗?” 守卫十七八人,她脸熟的那一个走过来:“上头恰好巡视此地,配合配合,走个过扬。” 好吧。 翠微回车内,跟姜衣璃讲了两句,两个人都从车里下地。 城门宽阔,回风荡地。 姜衣璃紧了紧身上轻薄的衣裙,退至一侧,洞门的两畔皆是官兵,持着长枪,举着火把站岗。 倏地,听到兵械声整齐地响动。 她转头,只见两排守门士兵都跪下去,正在检查车夫的那名,也慌里慌张放下长枪跪地。 薄雾冥冥,城门外,牵着马绳的男人挺拔高挑,不急不慢地走进来,身上携着清冷的雪松香。 众人齐呼:“见过谢大人!” 姜衣璃心中猛地扑通。 视线躲闪不及,就这样,和他在夜雾中对上目光。 死定了。 姜衣璃僵硬地远远看着他,手指掐紧。 城门楼底下连月光都吝啬光顾,火把燃烧,喷出小颗粒的烟尘。 谢矜臣闲散地执着马绳,嗓音不高,却极致的威严,“本官记得,宵禁之后,城中百姓不得随意出入?” 守门的卫兵跪在地上,不敢回应。 “今日谁负责稽查?” 十来名守卫个个低头,鸵鸟般缩着,有一道声音回:“是李九。” 谢矜臣点头。 他又问:“你叫什么?” 那人受宠若惊,欢天喜地答了自己的名字。 夜风幽凉,姜衣璃围观了这一扬,只觉得脖颈感到阵阵寒意,她肩膀缩了缩,眼前,身量高挑的男人牵马走来。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撞到了翠微。 谢矜臣勾勾唇角,“姜姑娘总是在给本官制造惊喜。” 姜衣璃:“……” 谢矜臣:“这次又是以什么理由深夜出城?” 她还能怎么说。车上的假户籍文书,在锦衣卫处办的路引,以及碎银,干粮,水袋,换洗的衣物,一查便知。 这简直是捉贼拿赃,辩无可辩。 姜衣璃咬唇:“没有理由。” 谢矜臣微微点头,抬起手掌,“天色已晚,来两个人送姜姑娘回府。” 车夫跌跌撞撞爬上及腰的横木,哆哆嗦嗦,才拿住绳。 夜色中,马车向城内驶,后面缀着两名持红缨枪的守卫,一左一右同行。 姜衣璃绝望地靠在车壁上,胸腔堵着,她手指攥拳,隐忍:“我服了,我刨他家祖坟了吗?” 她这辈子干的最缺德的事,就是给二妹妹下药,让她拉了三天。 怎么能这么倒霉,处处碰到谢矜臣。 半夜回府,后门的小厮还在地上躺着,无知无觉。 这事没闹大。 躺在榻上时,姜衣璃想,上有上策,下有对策,人活着就得随机应变,先睡一觉再说。 第二日早,她进李氏院中,要回了翠微的卖身契。说不给就让王妃评理,李氏只能乖乖还她。 姜衣璃把靛蓝色包袱系好,叮嘱:“你拿着卖身契去官府销掉奴籍,从此便是自由身,进出各省随意。” “这里面大概是二十五两,给你做盘缠和简单的嚼用。” 两个人站在一张黄木桌前,殷殷话别。 “小姐,奴婢走了您怎么办?”翠微说着就要哭。 “你先走,我垫后。” “那奴婢去哪?” “去江南。”四年后谢矜臣在江南起兵,他不可能让江南乱起来。 翠微含泪问,“去投靠夫人的母家吗?” “我觉得靠不住。” “你也可以试试。”她指着刚摘下来戴在翠微腕上的玉镯,道:“但是不要拿出信物。” “这镯子等你安稳了,把它当了,买座小院先住着。” “小姐,您会来吗…” “不管我有没有去,你自己都要好好活着,这是最后一个命令。”姜衣璃催促道,“快走,今日就出城。” 四月初四。 清晨,闻人堂脚步匆匆进到书房里,回禀道:“大人,安庆路天桥坍塌了。” “封锁街道,禁止百姓靠近。”谢矜臣将案上的画盒递出去,“你将这画送去宫中,亲手交给师座。” 他的师座是内阁首辅王崇,和他的母亲同属著名的世家大族,王氏。 谢矜臣再道:“十五日内,不收雍王府及雍王门下任何人的拜帖。” “是。” 吩咐完这一切,谢矜臣才问:“伤亡情况如何?” “无人伤亡。” 谢矜臣略微诧异地抬起眼。 闻人堂从袖中取出一张刚撕下的告示,递上去。 纸上署:危桥,禁止通行。 洋洋洒洒,按照官府公文的形式写了一长篇,末尾还盖了工部的红章。 “此告示是昨日出现在桥上的,着实古怪,难道姜行能预测自己的死期不成?” 若他猜到是荣王炸桥,便该阻止,不是轻飘飘贴告示。 既贴告示,又不做其他……奇奇怪怪。 谢矜臣接过,看了两眼,将纸凑近鼻尖轻嗅。 “这份公文是伪造的。” “啊?伪造的?”闻人堂不可置信。 谢矜臣拈着纸,“六部印泥统一御制,除朱砂外要添蓖麻油,麝香,冰片,而这章只有朱砂的味道。” “属下立刻去查!” 十五日,姜行停职,姜府被围。 各方势力斡旋较量,事情有了定论。 金乌高照,姜府后花坛人仰马翻,锦衣卫和另一波人马互相拔刀。 “谢大人来了!”谁高喊了一声。 洞门芭蕉叶处踏进一双黑色皂靴,纱帽官袍,正是谢矜臣。他身后跟着司礼监秉笔太监刘公公。 谢矜臣瞧了眼相砍的刀剑:“沈指挥,何意?” 沈昼哼笑:“谢大人不妨问问你的下属。你可不能文人一张嘴,就往我们粗人身上泼脏水啊!” 话里带着针锋相对的意味。 那暗刺谁都听得出来。 于是,对峙的双方没有半分收敛,反而更剑拔弩张。 刘公公出来和稀泥,笑道:“两位都是给陛下办事的,何必起口角。” 即墨正和沈昼的心腹一刀一剑格挡对方,刘公公上前,左右分别握住两人的手腕,笑着掰开。 又骂自己的小太监不长眼,叫给两位大人看座。 司礼监小太监搬来了三张座椅。只有沈昼立刻坐下了,抻直腿,从怀里掏了一包葵花子,坐着磕。 姜家主仆被赶进后院。 姜衣璃鞋尖踩中裙摆,绊了一脚,站稳时人已在花坛中心。 第14章 那你慢慢死 乱嚷嚷的三拨人喊他们跪下。 姜衣璃目光从翠叶,残红一一滑过,若有所思地跪了。 二妹妹吓得哆嗦,捂着嘴发出细碎的哭腔,李氏搂着她,脸色发白。姜行不知自己已是盘中弃子,脸色惯常。 在他们面前,是朝中三股势力的代表人物。 锦衣卫指挥使沈昼大马金刀地坐着磕瓜子,螳螂腿直抻,曳撒华丽,绣着类蟒的龙头鱼尾花样。 谢矜臣居中站,绯红圆领官袍,胸前补子绣着三品孔雀纹,腰间却是一品官才得用的玉带。 最右边是瘦长脸的刘公公,着皇帝御赐四爪蟒袍,腰挂牙牌。 一个抄家的,一个办案的,一个宣旨的。 齐全了,前世就是这么死的。 姜衣璃低着头。 花坛里哄闹声停下,先听到刘公公笑:“姜大人,陛下最是看好你,你千不该万不该,辜负陛下的信任。” 姜行惺惺作态:“臣为陛下娘娘鞠躬尽瘁,岂敢辜负陛下?” “成了,杂家也不废话了,杂家今日是来宣旨的。” 一个眼神,随侍的小太监低头呈上一卷明黄丝帛。 刘公公接来,双手打开,正要宣读。 “且慢!” 平地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 三道目光都朝姜衣璃看过来。 刘公公撇嘴,被打断行动不悦。谢矜臣目光停顿,沈昼磕着瓜子,露出一个兴致盎然的眼神。 姜衣璃深呼吸。 这回死了还会重开吗?重开还是在古代吗? 她不能确定,她要拼一把。 姜衣璃闭眼给自己鼓气,她从袖中掏出一沓十来页的草黄纸。 双臂伸直,将草纸往前送。 “承蒙陛下爱重,我父在停职期间,深思己过,写下万字请罪疏,对贪污受贿,坚守自盗之事供认不讳,愿意接受任何处罚,特呈上亲启。” 满院人都静了。 刘公公最先回神,这叫个什么事儿。 李氏横了姜衣璃一眼,眼珠瞪大,像在说她疯了。姜行看见纸上是自己的字迹,还盖着红章,脸色大变。 猛地一巴掌扇过来。 “逆女!” 姜衣璃闭眼,耳畔碎发飘动,她硬着头皮准备挨下。 因为在这封建古代,由于该死的孝道,父母责罚子女,子女要忍受。 她躲的话,就不像这里的人了。 然而这一巴掌却没落下,只扇到她脸上一阵风,戛然而止。 姜衣璃睁开眼,面前一只手抓住了她父亲的腕骨。 那只手骨节硬朗,青筋隐现。 她抬起头,看着手的主人。 在绯红的官袍后面,沈昼依旧大喇喇坐着,衔着一粒瓜子,眯起眼,有意思。 谢矜臣攥着姜行的手腕,不声不响捏断了,他冷淡道:“姜大人待罪之身,速不宜迟,随本官进宫面圣。” “老夫冤枉!” 不等他叫屈,即墨带人上前,把姜行架出去。 姜衣璃手上的万字请罪疏被人拿走,她低着头,不言不语。 面前黑靴来回,撤走了两拨人。 半个时辰后,锦衣卫小旗给沈昼端茶,随口问:“大人,咱们撤吗?” 沈昼铿锵道:“撤什么?咱们是来抄家的。” 他余光瞥过去,主仆皆惊颤啼哭。 只有那个替父认罪的姑娘出奇的冷静。 跪姿也和别人不一样,腰背笔直,像弯不下去的沙地白杨木。 沈昼不动声色打量,这个也有意思。 金乌西沉,等不到皇帝的命令,他坐乏了,拍拍屁股起来:“今日是没消息了,回吧!” 锦衣卫呼啦啦撤去大半。 姜衣璃瘫坐在地,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惩罚。 请罪疏是她找街头书生分次模仿字迹写的,印章是真的。 这点小把戏并不能瞒天过海。 她赌的,是掌权者的心情。 深夜,府中灯火通明,乱成一锅粥。 李氏红着眼,坐在堂内,叫姜衣璃过去跪下。 “你爹出事,咱们家没什么人能靠得上,沈指挥在陛下面前很是得脸,跟了他,也不算委屈你。” 不是……她怎么有点听不懂? 姜衣璃懵着:“你让我——去找沈昼自荐枕席?” 李氏皱眉,嫌她说话粗俗。 “沈家虽不是大族,但家中世代都是锦衣卫,若他能将你爹救出来,你们将来也算门当户对,能当个正妻。” 姜衣璃想笑:“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让二妹妹去?” 姜衣如脸一白,咬牙道:“我,我愿意牺牲。” “你给我退下!”李氏斥责,接着对姜衣璃道:“沈指挥今日看了你好几眼,你自己也知道吧,你比衣如有胜算。” 她说完,最先表达不满的是姜衣如。 “我哪里不如她?” 姜衣璃被这母女俩离谱得一愣一愣的。 她当然发现了沈昼的目光。 那眼神不狎亵,不垂涎,纯粹的观察。感兴趣,但不是男女之间的兴趣。 虽说,他看起来来者不拒…… 可是凭什么! 姜衣璃抓起手边的茶盏摔到李氏脚下,“我看母亲风韵犹存,妹妹没胜算,你就自己上啊。” 瓷片四分五裂,划破李氏衣裙,茶水热烫,她连忙站起。 急火攻心,险要晕倒。 “你!”李氏倒在女儿身上,嘴脸扭曲,“不孝女,你是要气死我!” 姜衣璃道:“那你慢慢死,我回去睡觉了。” 她大步离开厅堂,走进夜色里。身后是慌乱的喊声“娘!”“夫人!” * 两日后,金銮宝殿。 四月底的天,崇庆帝身上裹着条褥被,颈下露出松江棉布道袍交衽,席地而坐,低头看上万字的《请罪疏》。 殿中飘缦不动,皇帝髯须浓密,脸上不见一滴汗渍。 从被子口伸出手,翻了两页,端起茶问:“朕听说,姜家姑娘是位霞裙云帔,般般入画的美人?” 王大珰是司礼监掌印,一把手,是秉笔太监刘公公的干爹。 笑说:“奴才上回在清虚观见了一面,名不虚传。” 他跪在案边,提着桶,撩开崇庆帝裹着的被褥,往底下两只鎏金冰鉴里换新鲜冰块。 崇庆帝紧了紧被褥,眼神从纸面移开,四十来岁的嗓音中气浑厚:“那朕就赐他这份厚礼,以示嘉勉。” 第15章 锦衣卫没无耻到这个地步 这日正值赤乌悬挂中天,蝉鸣阵阵。 刘公公臂上搭着拂尘,朗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工部尚书姜行,坚守自盗,贪墨公款,罪不容恕。念其主动坦诚,并交代全部赃银地点,特赐抄家流放,罪不及妻女九族,钦此!” 李氏直接晕了过去。 “娘!”姜衣如慌忙扶她,脸色惨白,不知所措。 姜衣璃跪得笔直,双手向上:“臣女接旨。” 她手心里感受到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忍不住心潮澎湃。 太好了!不用死了。 沈昼第二天来抄家。 一批飞鱼服锦衣卫神出鬼没,府上人丁乱窜,生怕挨刀。 “值钱的都搬车上去!打碎了用你们的俸禄赔!” 抄家抄了一日半。 有些是从池塘底下挖出来的,有些是从书房密室找到的,花瓶,琉璃,桌椅,全都搬了个空。 沈昼斜站,单手叉腰,看着屋顶,熟练地道:“这宅子也是要收的,夫人小姐们,另找住处吧。” 在姜衣璃看来,这是一份自由。 幸好她已将翠微送出去,不必受这一番动荡折辱。 锦衣卫清点过,房契地契,金银珠宝,等等又过了大半日,沈昼一一过目。 姜家仅存的三个人,想离开,过门槛时被拦住。 沈昼笑:“忘了说,夫人小姐身上的首饰也是家产的一部分,摘了取了,再出府。” 他语调轻慢,和外表一样,不怎么尊重人,当然抄家这回事,本也不需要尊重。 姜衣如满脸屈辱,快要哭出来。李氏也觉得难堪。 两人不情不愿,当着众多锦衣卫的面,摘了耳环,镯子,发钗,手钏,从金光闪闪,到满面素净。 姜衣璃头上腕上一件首饰也没有。 “衣裳不用脱吧?”她问。 沈昼胸腔震了一下,噗嗤笑:“姜大姑娘,我们锦衣卫倒也没无耻到这个地步,放行放行,让她走。” 他要是在这让姜大姑娘脱了衣裳,回头那位指不定怎么跟他算账。 横着绣春刀的两名小旗收回兵器。 姜衣璃脚步轻快地跨过了姜府发旧的门槛。 走得坚定,头也不回。 沈昼歪着坐在刚抄上来的椅子上,半转过头,看了一眼那背影,真是一株沙棘地里的白杨树。 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眼光倒是不错。 出了府门,姜衣璃望着自由喧闹的集市,心境豁然开朗。 她低头,指尖扒了扒袖口,早在几日前,她就将一张十两的银票逢在里面,这是她全部身家。 姜衣璃找了个角落,把袖子里面撕开,拿出了这张银票。 * 李氏和姜衣如两个人踏出府门,发髻散乱,模样十分狼狈。 姜衣如眼圈发红,委屈得想哭。 李氏快刀斩乱麻,拉她去最旺盛的铺子买衣裳,首饰。 店铺老板娘一开始不待见,想着哪来的穷酸货。 见她挑的都是最上品的华丽成衣,登时眉开眼笑,热情介绍。 姜衣如从落魄小姐,立刻又变成金尊玉贵,李氏同样焕然一新,比在府里还气派。 两套衣裙加珠钗首饰,一百五十两,李氏不还价,直接付了。 “娘,你哪来这么多银子?”姜衣如穿戴整齐才害怕地问。 李氏淡然:“我把城东那处别院卖了。” “有位富商一直想买,出价一千二百两,我原先不同意,昨个儿差小厮出去同他签了契,收了八百两定金。” 条件是,将那小厮的卖身契还了他,两相互利。 她要带着女儿回娘家,必得风风光光回。 “可那不是要上缴吗?”姜衣如吓白了脸。 李氏道:“章程未完,宅子他自然拿不到手。再说,区区商贾,怎敢跟锦衣卫抢。” “那娘,咱们快走吧!” 拿不到宅子,那定是要来索回银钱的。 二人匆匆忙买了辆奢华马车,雇佣几个丫鬟奴仆,就马不停蹄地出了城。 * 锦衣卫抄家结束,一名小旗来报,说城东别院跟人发生了争执,有位富商非说宅子是他的。 沈昼见惯不怪,“讲道理管什么用,拔刀啊。” “你们腰上的绣春刀是纸糊的?” * 姜衣璃穿着素雅的浅蓝色绸裙坐在钟楼下,街边的四方小桌,悠哉悠哉地吃一碗槐叶冷淘。 这类似于现代的凉水焯面。 瓷白的小碗,里面铺了青菜叶子,面条丝滑,参杂着槐叶的冷香,撒上小葱,红椒,姜末,清凉在舌尖,亦能消除暑热。 这一碗面花了五文钱。 姜衣璃吃面时,算了算,这时出城,她晚上要在林中度过。 不如休整一日,明早出发,先出了城,再乘船,去杭州和翠微汇合。 * 王尚书府。 王崇是六部之首,吏部尚书,亦是内阁首辅,文臣第一。 如今已是八十余岁,面如枯槁。老人家躺在梨木榻上,背靠着绣枕,床头悬挂一幅垂钓图。 画面空旷,只有寥寥两笔,勾勒出了河岸和钓者。 王崇苍老的手指触上画,“玹哥儿的画功更胜从前。” 老师一般称学生表字,王崇却称谢玹为玹哥儿,足见亲近。 榻边的黄花椅上端方地坐着位雅致公子,皙白的手指执着汤匙喂他药,“老师过奖了。” “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乃是君子。”王崇笑。 这画正是天桥坍塌那日送来的。 谢矜臣的目的也不是送画,他在送弦外之音。 钓者,等也。 他要师座旁观,不掺和雍,荣两党之争。自己也拒绝了雍王上门求助的途径。 这件事,他要的结果是,雍王落败。 “父亲。” 一道轻柔的女声响起,王娉端着茶走进里间,一身红豆色裙衫,身量苗条,笑容娴静温柔。 她低头,将白瓷茶盏双手奉上,道:“这是清明前的洞庭碧螺春,我用去年埋在梅树根下的雪水泡的,师兄尝尝。” “有劳师妹。”谢矜臣接过。 榻上的白发老者叹:“只你师兄一杯,你爹倒没有。女大不中留啊。” 王娉脸颊飞红,偷偷瞄谢矜臣一眼,嗔了句“爹”,拿着茶盘小跑出去了。 却没有走远,小心地躲在门框后,屏息偷听。 第16章 我非良人 王崇有坐起的意思,谢矜臣放下茶碗,扶他靠在床榻的挡板。 “不中用了。”老态龙钟的人自嘲的笑。 “你既无心党争,该早日娶个妻子,安陛下的心。”王崇听他答是,顺着提到:“娉姐儿也算你看着长大的,你瞧她如何?” 王娉肩膀贴上格子窗,呼吸越发放轻,眼睛紧盯着屋中清俊的背影。 她娘也走过来,同样附耳靠近门框,只听里面传出: “师妹才情横溢,温和娴雅,是女子楷模。” 王娉心跳如雷似鼓,指尖紧抓着茶盘,甜蜜蜜地抿着唇笑。 只是思维有差,谢矜臣此言为拒绝之意。 “玹会留意京中才子,择佳与其相配。” 王娉一僵,瞬间云端跌落,委屈得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红着眼眶,硬是扒着门框站着还要听。 王崇老来得女,才养至十三,心疼得紧。看门框处颤抖的手指,又问:“你天资聪颖,岂会看不出她的心思?” 谢矜臣道:“我非良人。” * 王家夫人听里面谈话结束,拉女儿走,省得出来尴尬。 王娉拗着不肯走。 她不傻,知道谢矜臣最后那句是说给自己听的。 只是她不甘心。 她红肿着桃子似的眼睛,脸上哭得湿漉漉的,在谢矜臣出房门时,不躲不避,扁着嘴,叫他:“师兄…” 谢矜臣应一声,视若未睹。只对王夫人道:“师母,府上需何种药材,尽可去谢家药房取,或在京中药铺拿,月底我会派人去各家结账。” 王家夫人局促地笑,连连说他有心了。 他走后,王娉放声大哭。师兄竟然不心疼她。 * 谢矜臣回到镇国公府。 沐浴后,至书房更衣。 他琐事繁多,除了政务,还有各项家族内务,刚坐下不久,闻人堂送来了两封信。 又有小厮来找,闻人堂转达说:“是二公子在书斋和四房的小公子打了一架,夫人让您处理。” 谢矜臣蹙眉。 谢渊兄弟六个,二叔和四叔跟着在湖广,四叔家在京中就一个独苗。 “你立刻备一份厚礼给四房,另外,让谢琅禁足,不准再去书斋。” “夫人那里……” “母亲那里我来说,你只管请两位严厉的先生到府上授业,告诉谢琅,我会定期检查他的功课。” “是。” 没闲上片刻,又有三房和五房的族人来求,一个想买地,一个想让娘家侄子到军中历练。 谢矜臣一一安排了。 他看了眼窗外,赤乌西沉,金光漫漫。 谢矜臣打算出府一趟。 他低头看了眼,通身黑如墨,唯腰间玉带雪白,起身回隔间,又换了件青珀色锦衣。 * 楼檐斜挂一轮酡红。 姜衣璃背着夕阳走在暮金色的街道上,轻盈畅快。她要买些干粮,再找家客栈住一晚。 从城北第二家胡饼铺出来,突然,一群人堵路。 中间是位肥硕的男人,脸上横肉,鼻头通红,左右各跟着四五个青板打手。 姜衣璃不想惹麻烦,避了避,这群人又将她围住。 “你是姜尚书府的姑娘吧?”中间那男人问。 来者不善。 姜衣璃谨慎起见,并未承认,“我与各位素不相识,可是找错人了?” “没错,找的就是你!” 那胖子身上肥肉乱抖,掏出一张字据,“你母亲将城东别院卖给了我,这别院现在被锦衣卫收走了,买卖不成,把老子的钱还回来。” 姜衣璃语塞:“你凭什么说这字据是真的?” 胖子恼道:“你母亲李氏差人带着信物来签的!白纸黑字,还想抵赖不成?” 姜衣璃看一眼便知不假,只是在拖延,她胸腔里生出怒火:“既是李氏与你签的字据,你何不去找她?” “我找得着,还找你做甚!” 本是贪便宜买下的别院,谁知牵涉了官司,横不过锦衣卫,又打听得李氏出城,只能来找剩下这个,总不能让定金打水漂。 胖子啐唾沫:“八百两!一个子儿都别想少!” 姜衣璃想骂脏话。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堵我叫我还债,还有没有王法?” 胖子半点不怕:“父债子偿,不服就报官!青天大老爷来了,也得把你判给我!” 肥厚的脸上横肉堆满,眼睛细小,突然地冒出了精光。 扬州瘦马能卖二十万两,他将人抓了卖去花楼,别说二十万两,这般绝色,四十万两也卖得。 庆幸李氏跑了,让他赚这么大便宜! 肥硕的身躯左摇右晃,走了两步,差点把地面踩塌,喝道:“把她捆起来!” 姜衣璃有点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懵,不是开玩笑,不是闹着玩,是青口白牙,血淋淋地要把她抓住卖了。 她恐惧,陌生,又不理解。 见那群人挽袖,姜衣璃马上反应过来,咬牙掉头就跑。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恨道,那两个白眼狼怎么不去死? 这踏马的什么破世道,为什么坏人才过得舒坦? 姜衣璃没劲儿了,跑得太用力,两肋生疼。 后边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跟恶犬似的,穷追不舍。 这个时间,屋顶上冒着炊烟,街上百姓偶尔有几个人回头,或是当做追债不掺和,或是回避怕沾上自身。 姜衣璃突然踝骨刺痛,感到不妙,果然下一瞬,身子朝前扑,摔在青石地上。 她翻过来,正面看着一群人。她已力竭,这群青板打手脸不红气不喘的,围着她,等了半晌,那胖子坐马车来了。 “把她给我抓起来!”胖子下了马车,肥肉呼呼晃动。 打手拿着蟒蛇那么粗的麻绳凑近。 姜衣璃瞳孔猛缩,手指抓着地缝,倏地,听到了车轮滚动声。 她回头,两匹踏雪乌骓牵引,马车较对面宽了两倍,车架是上等金丝楠木,没有过多装饰,简洁典雅。 车两侧各八名带武器的护卫随侍。 姜衣璃没看清,就先抓住了驾车人的衣摆,“救命!” “公子救命!有人要强抢民女!” 她像抓住了水中浮木,不肯松。 往马蹄边挪动,也不怕被踩。仰头看了两眼,突然顿住,这人长着清秀的,让人过目即忘的脸,谢矜臣的护卫——即墨。 即墨驾车,那车里岂不是…… 第17章 你们公子临幸过丫鬟吗 姜衣璃咬得唇瓣疼,松开了攥人衣袍的手指。 即墨跳下马车。 对面的横肉男吆喝:“她欠了老子钱,我们是正儿八经追债的,识相的,赶紧走!” “多少银子,我家主子还。” 姜衣璃坐在地上,呼吸声又急又短,她仰头看了一眼车帘缝隙,一点期盼是空车的幻念破灭。 谢矜臣的手下绝不敢替他做主。 胖子脸上横肉颤抖,嗤笑:“八百两,你还得起吗?” 即墨没说话,拿出一个长方形黑胡木盒子,从上面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对面不说话了。 没想到真能拿出来。 他追了一路,不是冲着八百两来的,是冲那张能卖好价钱的脸。 一本万利,大肥肉到嘴边了哪肯松口。 “这人是老子的!你他娘的少管闲事!” “那我就不客气了。”即墨拔剑。 胖子退进青板打手中间,“怎么?还想动手?我奉劝你一句,你知道我背后靠着谁吗?” “愿闻其详。”即墨道。 “说出来吓死你!我背后靠着的,是镇国公府!” 四下皆静。 “怕了吧?怕就赶紧把人交出来!” 风悄无声息。 车帘被一只骨节匀称的手撩开,一位面似雪山寒潭的男人探出身形,不轻不重地问:“哪个镇国公府?” “说你没见识!”胖子夸耀道:“这京中只有一个——” 他惊愕住,哆哆嗦嗦跪在地上。 “世子…谢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谢大人恕罪……” 臃肿肥大的身躯将地面砸了个坑,人几乎是五体投地趴着,身上的肉一圈圈地在抖。 谢矜臣踩着脚踏下车,青珀色衣袍下摆徐徐摆动,黑色皂靴停在横肉男脸前。 “你是谢家哪房的族亲?” 胖子不敢抬头,横肉铺在地上,哆嗦道,“小人,小人的姐姐是府上六爷的第八房姨娘……” 仅是谢府六房的妾室之弟,就敢如此仗势欺人。 姜衣璃含着不忿和忐忑,望向谢矜臣的背影,他着青珀色锦衣,不威严,不肃穆,清雅端方。 她不知道,谢矜臣是否会包庇。 她听到了一声冷嗤。 谢矜臣语气平淡,含着轻蔑的嘲讽:“六叔真是越活越倒退了,什么东西都往府上带。” 胖子哭求:“大人,跟我姐姐无关……” 谢矜臣一个眼神,即墨打手势,护卫将胖子连同八位青板打手一并拖走了,没有人反抗。 做完,谢矜臣转身,清眸拓墨,垂下视线。 姜衣璃喉头噎住。 就在她以为谢矜臣只是清理门户,顺手救下她时,听到他的一句:“上车。” * 姜衣璃在马车里和谢矜臣对面坐,中间隔着一张小案几,上面摆着细瓷茶具,姜衣璃全身僵硬,大气不敢喘。 好容易挨到车停,即墨将她交给一姑娘,带去沐浴。 原本就忐忑的心情更雪上加霜。 姜衣璃坐在浴桶里,水汽熏蒸到脖颈,花瓣浮在水面,散发着淡雅的香气,她不安地问:“你叫什么?” “奴婢叫棋语。” “贴身丫鬟?” “算不得。”这姑娘介绍,园中有琴时,棋语,书忆,画心四个大丫鬟在内院管事。 以琴时为首,安排轮值,但谁都不能去书房。 “水都要凉了,姑娘快些擦干换衣裳吧。”棋语体贴道。 捧来的一套衣裙清丽脱俗,叠着的领口绣工精细,缀着银纹,和她身上丫鬟服很不一样。 姜衣璃紧张:“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家公子临幸过丫鬟吗?” 棋语脸色微变,“姑娘慎言。奴才爬床是大忌,夫人万万不会容许。” 好的,她松了一口气。 换好衣裳,闻人堂来领她,过石桥,鹅卵石小径,再至廊下,姜衣璃抬头看匾:书房。 里面有人在,二人一道等着。 书房里。 老六谢澧双手拘在身前,低头哈腰:“玹哥儿啊,我已经将那八房妾室全赶走了,你可不能撤了我,我也想为府上做点事,出点力呢。” 古往今来,只有嫡长子能袭爵,其他人要么科举,要么从军,又懒又馋的,只能指望当家人给点甜头。 谢家老六便是从谢矜臣这里博同情得到了膳食采买权。 膳房每日流水百余两,能赚一半利。 这个肥缺他可不舍得让出去。心中便更恨那小妾的弟弟。 谢矜臣语气亲善:“六叔,侄儿是为你着想,不忍你太操劳。” “若你实在想为家族出份力,不如今日起,同五叔一道去山里读书,你二人作伴,考出功名再回府。” “来人,去替六叔收拾行李,今晚启程。” 最后一句是半点温和也不演了,直接下命令。 谢澧垂头丧气束着手从里面出来。 自姜衣璃身畔经过,闻人堂下巴轻点,示意姜衣璃进去。 姜衣璃没敢往里走,进了两步就伏跪在地,额头枕着手背,“民女拜见大人。” 谢矜臣闲闲地抬眸,见她跪得十分虔诚,衣裙逶迤如雪蓝花瓣,沐浴更衣后,确是能入眼了。 空气静悄悄的,书房里的香和他车上的香味道相近。 似雪松又似冷梅。 姜衣璃跪地长拜,“大人的恩情民女没齿难忘,此恩此德,来世必当以结草衔环相报。” 她低着头,从缝隙里看到下人进来又出去。 谢矜臣抿了一口浅绿的茶汤,看着她乌云叠鬓的头顶,嗤笑:“你现在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来世再报?” 姜衣璃:“……” 那想让她怎么报。 她爹倒台再也无法翻身,她一介孤女,没钱没权,有什么可给人图的? 是,她知道谢矜臣会造反的秘密,但不能说,说出口就得死。 姜衣璃也不能问,你为何救我? 因为上位者的调性,不喜质疑,不喜提问,他们只要点头遵命,只喜听“是”。 室内再次静下来,掉根针都能听见。 姜衣璃焦躁难安,猜不透这人的心思,她听到谢矜臣缓慢的语调:“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你以后,便跟着本官。” 《诗经·邶风·静女》,这上下五千年出了名的爱情诗。 姜衣璃僵硬地抬起头,“大人,跟是何意?” 第18章 他的确有一丝兴趣 “你以为何意?” 姜衣璃跪在木质地板上,头磕自己的手背,声音清脆:“奴婢谢大人赐名。” 静女其姝,静姝。 谢矜臣轻轻撇着茶沫,眼神里露出些微赞赏,有几分聪明。 他呈给皇帝《请罪疏》,而不是账本,皇帝便笃定,他对这姜家女有男女之意,放了一马。 谢矜臣不否认,他的确有那么一丝兴趣。 但是,姜衣璃在他眼中,更是可疑的,那份危桥公文,查不出结果。他怀疑姜衣璃。 但他不必问,此女牙尖嘴利,定能说出花来。 这般疑人,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况且,他留她有别的用处。 * 姜衣璃提心吊胆了大半日。 谢矜臣要杀她灭口不用这么麻烦,她的命算保住了。 那么,应该是怀疑她。 但她不怕,危桥告示用的是假章,请罪疏是真章。 倘若问,这就是个洗刷点,她能拿到真章,又何需用假章? 谢矜臣没有问。 回到后院的耳房,姜衣璃见到了四大丫鬟,她们站成一排看她,为首的眼神轻蔑,颇有种学生时代的霸凌感。 “静姝是吧。你以后负责在外院扫地,烧水,洗衣……暂时做这些,其他的我想起来再吩咐你。”琴时高高在上地说。 古代丫鬟分粗使,细使,贴身,通房,管事。 上来就给她派最重最累的粗使活。 姜衣璃问:“我一个人做?” 这偌大院落,平时少说也有十几个人打扫吧。 琴时笑着:“你是新来的,先熟悉熟悉院子,等把路认全了,我再派别人跟你一同做。” 姜衣璃:我长得很像个傻子? 她傻不傻,琴时不在意,要摆摆大丫鬟的谱,给她下马威罢了。 琴时挽她的手,往拐角领:“静姝妹妹,你就住在这处,离正房远些,清静。” 好一个暗无天日,阴闷潮热的清静地。 晚膳时分,棋语送来了一个白馒头,一盘豆角,一盘茄子炒肥肉。 她说:“琴时原是大夫人房里的,地位比我们都高些,她生就这般性情,对你没有恶意。” 这叫没有恶意,姜衣璃可不信。 晚膳没吃两口,外头有人叫。 四大丫鬟在院中站成一排,齐喊“闻人管事。” 姜衣璃走去,缀在后面。 闻人堂魁梧挺拔,低头对琴时道:“大人说,静姝以后在书房伺候,不必给她安排别的事。” 全部人安静如鸡。 闻人堂又问:“她现在住哪?” 琴时咬着牙,伸手一指:“在拐角那间。” 闻人堂道:“你跟她换换。” 琴时脸刷地青了。 * 琴时的住处最宽敞,面积大,一室一厅。通风,明快! 姜衣璃美美睡了一觉。 第二天晨起去书房擦桌子,洗砚台,给狼毫羊毫摆齐整,用鸡毛掸子清理书架兵器格。 连着三四日自己忙碌,没见到谢矜臣,倒也惬意。 这天,她蹲在窗下纳凉,从金鼎冰鉴里端出冷藏的茶。 千金一两的茶叶,倒掉蛮可惜。 突听廊下脚步声响。 谢矜臣着绯红官袍,清艳威仪,他身量高,腿直且长,大步走进,姜衣璃完全没时间反应。 “大人……” 谢矜臣看她一手执茶盏,一手执盖,正不知所措,他略略扯唇:“赏你了,喝吧。” 姜衣璃:“…是。” 她原本…要去浇门口的花。 谢矜臣走到书案内侧,摘了纱帽放在案上。从窗下的角度斜看过去,就是书上写的鬓若刀裁,面如冠玉。 姜衣璃含了一口茶,听到谢矜臣用平静的语调说:“今晚申时,你随本官出府赴宴。” 她喉中的茶变得难咽。 * 马车离府。 四大丫鬟站在石林旁,脸色慢慢变化,琴时和书忆红着眼:“公子从前只让闻人管事和即墨护卫跟着,凭什么她能去?” 姜衣璃也想知道。 车内柔光氤氲,照着她的华美的妆容。 黑鸦鸦的头发上戴着完整的一套头面,共十二件贵金首饰,身上是胭脂色暗纹雪白花短袄,配一件织金马面裙。 她一直和那四人衣裳不一样。但这次,太贵重了。 马车停在荣王府。 天光昏昏,宴席设于后院,园中奇山异石,壮美富丽。 宾客落座后,瑟笙皆吹奏起来。荣王锦绣美服,眼下乌青,亲自来敬酒,“谢大人赏脸来此,本王荣幸之至。” 二人对饮了一杯。 荣王熟稔地笑道:“本王偶识一美人,她仰慕谢大人许久,想到你身边伺……” 错眼的功夫,看见了姜衣璃。 荣王呼吸停顿,双眼发痴。只觉她云鬓花颜,海棠醉日,美得不可思议,将园子都照亮堂了。 谢矜臣婉拒道:“有劳殿下挂念,臣身边已有人伺候。” “虽姿色平平,然用着顺手。” 姿,色,平,平,四根箭头戳得姜衣璃没反应过来。 荣王僵硬,瞪大眼睛再看,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这叫姿色平平? 谢矜臣眼神示意:“静姝,见过荣王殿下。” 姜衣璃福身行礼。她懂了,自己今天是来当靶子给谢矜臣挡桃花的。 她福身拜见,荣王被蛊得五迷三道,连称不必多礼,早听下人说谢矜臣今日带了位绝色佳人,他不信。 现在一见,自己备着的美人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手了。 宾客再落座,酒菜茶水都端上桌。 席间,荣王座位下首的红裳女子频频投去目光,很是不服。 她站起,娇花照水,声如黄鹂。“静姝姑娘生得这般好,想必诗舞琴棋也样样精通吧。” 姜衣璃站在谢矜臣的食案后,垂下眸子,眼神问询:精通还是不精通?嗯? 她看到谢矜臣冷白的手指抚着酒盏边沿。 将这当成鼓励。 她红唇轻轻翘起,客气道:“略懂。” 红裳姑娘目露挑衅:“那我们来比试琴技,也算给在扬各位助兴。” 扬中已有人欢呼,荣王醉笑着摘了腰间玉佩说做彩头。 姜衣璃:“府中的管弦已是登峰造极,再比琴有什么意思,我们换别的。” 对面笑了。 姜衣璃眉梢微皱,眼中闪过茫然,她不懂那姑娘笑什么。 红裳女肩膀耸动,她看向谢矜臣,慢悠悠道:“谢大人善琴,当得起京中第一圣手,静姝姑娘在大人身边伺候,连这都不知道?” 她还真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姜衣璃脸不红心不跳,“那就比琴曲。” 谢矜臣端酒的手指顿了一下。 第19章 美得让人想占有她 姜衣璃不同意。谁要输得这么惨啊。 她清清嗓子,做手势:“请姑娘先弹一首自己最擅长的,我稍后。” 红裳女不知她弄什么玄虚,眼神不屑,坐在琴案前,纤纤素指拨动弦丝。 她的第一个音符流出,全扬皆静。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真乃仙乐!” 曲子结束,荣王抚掌叫好!想塞人的想法死灰复燃,月娘容貌虽不比那静姝,但琴技当真一绝。 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男人左拥右抱再正常不过,美若天仙也有吃腻的一日。 更何况谢世子爱琴,要求苛刻,满京皆知,等静姝败阵,定会立刻失宠。 听闻他与沈昼之怨,不仅是政见不合。儿时沈昼弹琴难听,谢矜臣把他的琴摔了,两人八岁便结下梁子。 他今日都没敢请沈昼。 荣王愈发自信,故意问:“静姝姑娘跟在谢大人身边,想必很擅长琴艺吧。” 谢矜臣:“……” 只要他能听出来姜衣璃弹的是什么,他都算她赢。 * 姜衣璃指挥小厮往池塘里铺了几块巨石。 她踩在一块天然白石之上,“既然比的是琴曲,你用手弹,我用舞和,没问题吧?” 月娘面色一顿,想辩驳,但倏地记起,她方才说的确是比“琴曲”,不是“琴技”。 “静姝姑娘请。” 用舞姿还原琴曲难如登天。 月娘得意,觉得自己赢定了,等她出丑。 席间的宾客见美人起舞,目光纷纷汇聚,也不在乎琴不琴,曲不曲了。 谢矜臣端着琉璃酒盏,正欲饮,余光自杯盏上方越过,盯住池塘中的身影,动作停了。 盈盈一水间,姜衣璃缓退几步,脚步微顿,抬臂一展,以示舞始。 玉手翻转,胭脂雪色袖袍垂曳,露出一截腕骨。 月娘从轻蔑到迟钝再到愕然,见池上的姑娘以右足为轴,舒袖旋转,愈转愈快,水面映出金丝流光。 “广陵散!”月娘惊呼。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月娘观这一段,突然品出这是绝世名曲广陵散。 能弹好此曲已是臻境,更况乎用舞步还原! 这世间人人想一睹的广陵散琴谱早已失传!听闻被谢家收藏,果真。她想近身伺候,其实不是垂涎世子,是垂涎琴谱。 居然让她见到了。只可惜,不是上半卷。 谢矜臣端坐于席间,不觉已保持执酒盏的姿势许久,他黑眸如墨,凝望水面,周围人仿佛都消失。 他的眼睛里只有姜衣璃。 眼前起舞的姜衣璃,初见时坐在白色飘帘后弹琴的姜衣璃。 姜衣璃生得美,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 她举步点足,回身折腰,每个动作都契合丝滑的转音,将琴曲的节奏拿捏得炉火纯青。 美得让人想要占有她。 一舞结束,姜衣璃碎步定身,背上微微有些汗意。 席间的宾客全都哑然失语,比方才还静。 姜衣璃走到地上,面前,月娘快步朝她走来,眼神急切:“静姝姑娘跳得可是广陵散下半卷?” 姜衣璃:“…是。” 月娘眼一红,扑通在她面前跪下了:“静姝姑娘琴技过人,月娘甘拜下风。” 姜衣璃:“……” “何必这般多礼。”她手足无措地将人扶起。 月娘为先前轻视而后悔,也不顾是否会打乱荣王的计划,满口称赞:“我输得心服口服。” 这一扬比试,姜衣璃毫无疑问,赢得魁首。 荣王色眯眯地看着她,亲自来送彩头,看脸就已酥倒,观了舞更觉自己被蛊得魂不守舍。 “静姝姑娘可真是玲珑剔透的人儿,本王早知你会赢,这玉佩非你莫属……”他色心大起,借机要摸摸美人的手。 倏地,后脑勺感到一股凉意。 荣王福至心灵地回头看向谢矜臣,谢矜臣在席间端坐,不动声色地瞧着他,荣王打了个激灵,身子凉了大半。 他把玉佩给太监,让太监递给姜衣璃,自己鸵鸟似的缩回座位。 一则他不敢觊觎谢矜臣的女人,二则美人到处有,可能帮他登基的权臣,只有谢家。 * 回府的马车在夜路中平稳行进。 车内挂着夜明珠,光晕柔和。姜衣璃贴着窗牖坐,将掌心摊开,“大人,荣王殿下赏的玉佩。” 谢矜臣双手轻搁在膝上,看也未看:“扔了。” 姜衣璃:“?” 她没动作,谢矜臣掀了眼睫,淡淡地扫来一眼。 姜衣璃迅速撩帘子,毫不迟疑地扔掉。 心在滴血。 两千两!那玉佩至少能卖两千两!按照古代和现代物价换算,一两银子等于600-1300元,她随手扔掉的是巨款! 谢矜臣目光微抬,看向她瓷白细腻,隐约懊丧的脸,“喜欢银子?” 突然被点名,姜衣璃不知所措。 她顿了一下,立刻摇头,“不喜欢。” 谢矜臣轻轻扯唇,看透她的言不由衷,他摘了自己腰间的玉佩,叫她伸手,放进她掌心:“这个赏你做彩头。” 圆形的白玉佩质地莹润,似乎还带有一些余温,贴着她的手心。 姜衣璃迟疑了会儿,手指蜷曲得很僵硬。 这扬宴会的背后逻辑是,荣王想往他榻上送女人,结交也好,眼线也好,而谢矜臣已经厌烦这种方式,可别人照送不误,花样百出。 姜衣璃出席,那么日后,容貌低于她的将拿不出手。 她又展现了高超“琴技”,同理,以后学艺不精也再上不得台面。 她帮了谢矜臣大忙,给她赏赐她不意外。位高权重到这等地位,必然赏罚分明。 姜衣璃猜测,谢矜臣自那日城北救下她,就是这个打算。拿她挡桃花,换一个清静。 只是姜衣璃不懂,为何要让她扔掉荣王那块玉? 正不解,坐在车中主位的人抬眸看来,幽邃的眼睛似一潭寒水,谢矜臣问:“你懂琴?” 姜衣璃认真地道:“略懂。” 谢矜臣:“……” 略懂也不至于上巳节弹成那个样子。 他眉峰微微顿了一下,眸中闪过些可笑,话锋一转,又问:“广陵散你如何习得?” 第20章 假山 姜衣璃和月娘比试时还没意识到,此刻被谢矜臣问及,她的话音突然咽下去。 她生活的时代距离现在约有八百年,在那时广陵散是失传的千古绝唱,只有下半卷,残缺古老,沾着一点血渍,在博物馆里展览。 在现代广陵散是公共财产,她看过学过,编过舞。 可眼下已经失传了吗?还是被人收藏着做私人财产?无论是哪个,她都不该知道。 “我…”她吞吞吐吐,结巴道:“我父亲曾请舞娘过府教我,因而学了一点。” 谢矜臣扯唇:“你若学琴肯下这功夫。” 他没有说后面的。 姜衣璃悄悄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不是怀疑她啊。 谢矜臣的确不怀疑。广陵散上半卷已被谢家收藏百年,这世上无人能弹。姜衣璃的舞,和的是下半卷琴曲。 下半卷他十年前才寻到,失传得并不彻底,若舞娘琴师口口相授,她能习得错几个音节的谱子也合理。 这是他最喜欢的琴曲,没有之一,姜衣璃和的舞,不错。 马车转弯,隐没在夜色中。 车内很静,姜衣璃握着白玉佩想,比荣王那块更润,能卖个好价钱。她大概很快就可以离开京城去找翠微汇合了。 * 这日后,姜衣璃不得闲,又随着出席了大小的宴席。 一时京中盛传,不近女色的谢世子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绝色佳人,随身侍候,寸步不离。 再没人敢不识趣地给他送女人了。 八月十五,中秋宴。 国公府一共六房,长房谢渊带着二房四房坐镇湖广,留了妻眷在府中,五房和六房两个男人,听说在山里读书。 这扬家宴,最齐全的倒数三房。子孙众多,数不过来。 和谢矜臣同属一脉的只有两个嫡出的弟妹,是双生子,他爹并无妾室。 华丽长桌上摆满山珍海错,味美色鲜,老祖宗坐在最上首,接着是各房长辈,姜衣璃站在谢矜臣身后侍奉。 她只当自己是个配角,却被国公夫人王氏点了名。 “早听说玹哥儿身边添了个貌美的丫头,一直不得见,今儿算开眼,倒真是漂亮,叫什么名字?” 姜衣璃正欲答,谢矜臣带着维护之意开口:“她叫静姝。” “静女其姝,这名字好,合该配这个名字。”谢琅头上系着宝蓝色抹额,坐在老祖宗跟前,抚掌笑语。 王氏皱了皱眉。 谢芷在谢矜臣手边的位置,她歪着头往姜衣璃身上凑,鼻尖蹭到她腰上,谢芷仰头笑:“静姝姐姐,你这香囊好好闻呀,你放的什么?” 姜衣璃摘了给她看:“放了果皮,干花,还有一些药材。” “怎么还放药材?” “夏日佩戴,放的是一些防蚊虫的药材。” 谢芷惊喜:“你送我两个吧,我讨厌刘妈做的樟脑药包,好难闻的。” 姜衣璃很喜欢这样可爱的小姑娘,她点头,嗓音也变得柔软:“那小姐喜欢什么样的?” “就你戴的这样的。” “好。” 这样大型家宴一般要吃上一个时辰,奴婢站在哥儿姐儿后面侍候,等伺候完回去吃冷菜。 她暗叹命苦,面前出现了一只玉白修长的手,执着细瓷碟子,里面是剔好的蟹肉。 左右的奴婢都在给主子的螃蟹剪腿,开壳。 姜衣璃眼神怀疑。 “赏你的。”谢矜臣将蟹肉送至她眼前。 姜衣璃装作高兴地接过,福身行礼:“奴婢谢大人。” 若她是个古代的奴婢,能和主子吃同样的饭菜,还是主子亲自赏赐,定然要受宠若惊了。 可她是个现代人,她有点不适应那个“赏”字。 在她听命之时,没注意到更上首,王氏敛着细柳眉,吃了一惊,又碍于扬面隐忍不发的眼神。 席上有道菜,叫油炸糖糕。 几个小辈分食,谢矜臣一口未动。 王氏在席后叫膳房往半山别院送了份油糖糕,给她儿子。 姜衣璃搞不懂,谢矜臣第一讨厌油炸,第二讨厌糖食,他母亲居然能送这个。 第二日,姜衣璃往膳房还食盒。 膳房的丁妈在切西瓜,绿皮红瓤,她见姜衣璃笑:“这姑娘长得俊,饶你口西瓜吃。” “许人了没有?我娘家有个侄子叫丁尧,在庆安路上经营着一家当铺,人老实又勤快……” 姜衣璃用帕子擦嘴,笑了笑:“我暂时还不想成婚。” 丁妈又夸了几句,说姑娘要趁早嫁人,也说了那丁尧的不足之处,态度温温和和,听得人并不反感。 姜衣璃出了膳房,走在假山处,突然听到石头后面有女人的喘声,细细密密,起起伏伏。 似乎还有个男人沉闷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撞在石山上。 哦豁。 姜衣璃脚下匆忙止住,掉头就走。 岩石后,男人露出半张脸,额头上一抹宝蓝银纹抹额系在脑后,他脸上汗液晶莹,虽弄着底下的女子,眼睛却盯住那道落荒而逃的身影。 * 圣人说的没错,这府上只有两只石狮子是干净的。 姜衣璃正寻思怎么躲开必经之路回到别院,一位四十岁的妇人迎面走来,“静姝姑娘,奴婢是大夫人房中的焦嬷嬷,大夫人请静姝姑娘去说说话。” 国公夫人住在香榭院。房中摆着佛像,佛像前燃了半柱的香徐徐吐着青烟,屋中满是温和慈悲的味道。 王氏端庄地坐在榻椅上,拈着帕子,双手叠放,她高高在上地问:“你是玹哥儿的通房?” 姜衣璃吓了一跳:“奴婢不是。” “奴婢只算贴身丫鬟,平时端茶递水,洗砚添墨,奴婢没进过大人的寝房一步。” 见她这般诚惶诚恐,王氏脸色稍微缓和。 “起来吧,你是好孩子。” 王氏叫她到跟前的矮榻坐着,问她:“大公子近来睡得可还好?” 姜衣璃答:“大人公务繁忙,偶尔会午睡上片刻,夜间的情况,奴婢就不知道了。” 王氏暗自点头。 这下确定,她当真不是通房。 王氏叫焦嬷嬷拿钱来,又赏了她一根金钗,说最喜欢守规矩的丫头。 她走后,焦嬷嬷问:“静姝姑娘看着聪慧又乖巧,老奴觉着,她做通房也不错,比琴时更合大公子眼缘呢。” 王氏皱眉不悦道:“长成这样,只会坏了男人身子。” * 香榭院门口,姜衣璃低着头,反复思索王氏的话,心中有些不快。 碰! 一个姑娘匆匆路过,碰掉了她手中的金钗。那姑娘蹲在地上,捡起来给她,连连道歉:“我走得急,见谅。” “无碍。”姜衣璃和她擦肩而过时,忽然闻到了一点气味。 这是,那假山后的,女主角…… 原来是这么端庄的大夫人房里的。 姜衣璃唇角牵出一点讽刺的弧度,她突然心中释怀,抬步离开香榭院。 再路过假山时,姜衣璃没想还能遇到人。 谢琅穿着藏蓝色宝相花纹锦服,额上系一条抹额,雪白稚嫩的脸上露出笑,“静姝姐姐,可巧在这遇见你。” 第21章 别太过分 姜衣璃往后退了两步福身行礼:“二公子。” “静姝姐姐这是要去何处啊?”谢琅语气熟稔。 “奴婢刚去过膳房,现下要回别院。” 她行过礼便要告辞,却不料眼前视线一暗,谢琅又直挺挺地堵在她面前。 嬉皮笑脸。 “静姝姐姐嘴上涂了什么胭脂?让我尝尝吧。” 姜衣璃猛地抬眸。 你怎么不去尝你妈嘴上的胭脂! 她憋着气,做为奴才,面上还得含笑,退避再三,“二公子,奴婢没有涂胭脂。” “没涂怎么这般好看,比那海棠花还红。”谢琅笑着,双手就要来抓她的肩膀,将她往假山那里逼迫。 姜衣璃脚下连着退了几步,踩着砖块,马上就退到草地上。 她的心脏浮了起来,慌乱不安。 什么鬼运气,先撞见活春宫,再碰见女主角,现在,在她面前的,八成就是那男主角。 “二公子,奴婢……”姜衣璃突然看向他身后,福身行礼:“大人——” 谢琅比她还迅急,快速地捋平袖口,整理衣领,眼疾手快,转身就低头行礼,态度恭敬慌张:“大哥。” 他战战兢兢,身体还有些微不可察地在发抖,低着头等骂,却半天没有听到。 谢琅抬起头,面前哪有人。 他再转身,假山石前的姑娘也已不见了踪影。 谢琅察觉被骗,先是松了一口气,再是有些恼,又想着她生得那样美,便不跟她计较,恼着恼着笑起来,大度地想再待时机。 * 姜衣璃回到半山别院,脑袋里发懵,有些晕晕的。这种不适感,来源之一是被谢琅冒犯的愤怒。 更多的是,她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谢琅才十四岁,在现代也就是初中生的年纪,她在心里其实把这兄妹俩当小孩儿看的。 可他这样小的孩子已浸润得淫心贼胆! “静姝,大人叫你去书房伺候。”屋外棋语在喊。 “好,马上去。” 姜衣璃洗了个脸,擦干净水渍,稍微整理得得体一些去了前院。 楠木书案上摆着一篮饱满个大的新鲜荔枝,其下堆着明镜似的冰块儿,往上冒白色寒气。 谢矜臣指给她,“宫中赏赐的荔枝。” 姜衣璃垂下眸,话到嘴边咽下,认命地拿起一颗荔枝剥壳。 她手指纤细,沾了水,晶莹剔透,比那饱满的荔枝肉还要嫩上几分,只是开壳开得指尖泛红。 剥了四颗,凑在白瓷盘里,她奉上去。 谢矜臣在似乎在写折子,执着狼毫笔,只扫了一眼瓷盘,并未看她,轻描淡写道:“给你吃的。” 姜衣璃略微惊讶,但也没太在意,她心不在焉。 踌躇良久,放下瓷盘,在书案前跪下来。 谢矜臣终于抬起头:“怎么了?” 姜衣璃跪得很直,在案脚斜前方,她低着头,声音诚恳:“大人的恩德奴婢十分感念。” “但奴婢,奴婢跟在您身边已三月有余,奴婢总不能……” 总不能一辈子给他当丫鬟。救命之恩,又不是卖身给他! 谢矜臣一袭鸦青锦服,坐姿端正,手中执的笔抬离纸面,但还是晕染上一些墨渍,他抬着眸,听她讲完话,眼神微妙。 “不会一直让你当丫鬟的。” 姜衣璃以为这是会放她走的意思,欣喜抬眸,“奴婢谢大人。” 心事已了,心情也缓和不少。她这才端起那白瓷盘,尝了一颗自己刚剥的荔枝。 谢矜臣不吃零嘴,平时宫中赐的点心瓜果都赏给下人,因她在书房伺候,大多是赏给她了。 因而,这荔枝她也没觉得奇怪。 谢矜臣略略抬眸,看着案前的人,她的脸颊饱满,被一颗硕大的荔枝撑圆了,看着十分狡黠。 唇上沾了荔枝的汁水,莹润湿红,惹人遐想连篇。 他的手指微微攥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移开视线,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冰窖里还有两篮,你都拿去吃吧。” “谢大人。” 姜衣璃笑应,嘴巴里又塞一颗。荔枝又叫皱玉、妃子笑,轻红玉肤,欧阳修赞其绛纱囊里水晶丸,不虚此名。 在谢矜臣身边伺候,其实好处还是不少的,工资高,外快更高,朝九晚六,还时不时有各种赏赐的福利。 但是,这份工作留给别人吧。她要退休了! 案上的纸被墨晕脏了,谢矜臣掀开,新换一张。 * 两三日后,姜衣璃从棋语那里拿到了三只香囊袋,她不懂刺绣,托了棋语帮忙。这姑娘绣功好,平整精妙,针脚细密。 是她特地给谢芷选的蝶黄,苇绿,桃粉三种颜色。 回房装上了她自己配的花瓣草药包,交给小丫鬟跑腿去送。 照理,她自己去送更尊重些,但她要避着谢琅。 因此,她好几天连膳房也不去。 谢琅日日在假山处等,谁知那姑娘连着五六日都没出现。 越等越难耐,想得到的心思就更加焦灼。 自十二岁开了荤,谢琅将府中容貌清秀些的丫鬟全碰了个遍,祖母母亲身边的也敢下手,唯一没动半山别院的,因为怵他哥。 但这静姝貌美过甚,让他不禁色向胆边生。 谢琅有些聪明劲儿,等不着,派人找借口请也请不来,索性换了主意。 * 铜镜前,一十四岁的姑娘在梳妆打扮,发髻间戴了两对蝴蝶步摇,案上搁着一顶白色帷帽,正要出门的样子。 她回头:“二哥,你当真知道沈昼在哪儿?” 谢琅倚在她的妆案上,打着包票,“我知道,只要你去帮我把静姝骗到画楼来,我就告诉你。” 谢芷半信半疑,犹豫片刻给个眼神差丫鬟去了。 临出门前,两个人走在画楼和芷院的中间亭台。 谢芷戴着及地的白色帷帽,罩住了嫩黄的衣裙,她摸了摸腰间挂的苇绿香囊,回身撩开帘,神色犹豫:“二哥,你别太过分啊。” “知道了。”谢琅催促她,“快去吧,沈昼就在城北张家抄家呢,去晚了,你就见不着他了!” 谢芷又喜又急,快步走了。 第22章 玩儿个有意思的 他笑得胜券在握,洋洋得意朝画楼走去。 * 半山别院里。 谢矜臣不在府上,姜衣璃洗了砚台,回到房中休息,琴时来敲她的门,少见的和颜悦色。 “芷小姐请你去画楼一趟,她的丫鬟刚来送了口信。” 姜衣璃:“香囊我不是已经差人送去了吗?” 琴时冷脸:“芷小姐找你兴许有别的事呢。” 大夫人原本让她给大公子做通房,但因大公子政务忙碌,并没有收下她。 她日盼夜盼,谁知盼来个容貌绝美的贴身丫鬟。出于直觉,她觉得静姝定然是来抢她的通房之位。 现在不抢,以后也抢。 她刚从外面买花肥回来,见了芷小姐的马车出府,又听小丫鬟来请,稍微一想就明白了。画楼离芷院近,离二公子那儿也近呢! 大公子喜洁成癖,连座椅都不与人同用,只要她顺水推舟,等静姝被玷污了,大公子必然厌弃她。 琴时道:“你又不是公子一个人的丫鬟,府上的其他主子使唤不得你?” 她的恶意一直很明显,姜衣璃前些天拿荔枝给棋语她们四人分食,其他人都很高兴,只有琴时甩冷脸。 姜衣璃想着自己马上就要出府,不跟她计较,她看了看,门口确实是芷院的丫头。 * 八月金桂飘香,池塘东畔,便是画楼。 姜衣璃提裙走近两扇三交球纹菱花门,推开往里,“芷小姐?” “静姝姐姐。” 一声明亮的少年音,清朗悦耳,却如鬼叫魂一般。 姜衣璃扶门框的手一抖。 谢琅自缀着七八条彩色丝带的湘妃竹编凉榻上起身,蓝白相间的衣袍和腰间悬着的玉佩随步伐轻轻摆动。 姜衣璃立刻反应,福身行礼:“二公子,奴婢走错了,奴婢告退。” “静姝姐姐别走啊。”谢琅箭步上前,挺拔且轻快矫健,一个闪身到了她后面。 姜衣璃迅速躲避,两个人眨眼间交换了位置。 “好些日子不见,我想姐姐想得紧。”谢琅嬉皮笑脸。 姜衣璃不适,“二公子——” 她突然失声,凝滞地看着前面。 谢琅站在交球纹菱花门前,白皙的手指不慌不忙,拿着鎏金锁把玩,笑着,从从容容地把锁锁上了。 她的心跳猛地被人捏紧。 姜衣璃咬着牙,看了眼屋中布局,左面有窗,到她脖子这么高,画架前摆着膝盖这么高的如意凳,踩着应当能爬出去。 别慌,冷静,她深呼吸,假装出不畏不惧的样子。 “二公子若对奴婢有意思,”她弯唇笑,装着温柔小意,“不如您去找大公子讨要奴婢,这般偷着来算什么道理?” 她谨慎地步步后退,似在打着太极。 谢琅有点为难,眉头蹙了一下。 “我到兄长的院子要人,那多难看。” 姜衣璃冷笑,你也知道难看。她改口:“那不然奴婢先自请去大夫人院中伺候,再让大夫人把奴婢给了您?您等两天。” 谢琅摩挲着下巴,朝她走近,点头:“好主意。” 姜衣璃松了一口气。 下一瞬,谢琅饿狼扑食般,猛扑上来,嬉笑道:“姐姐先饶我一回吧,先饶我一回,再按你说的行事。” 他动作迅猛,姜衣璃退至榻上,双手撑着榻床收腿,险些被他抓住脚。 榻太危险,她立刻翻身,从侧面钻过丝带跳下地。 猫捉老鼠的游戏让谢琅更乐。 “姐姐跟我好,我不亏待你,通房算什么,我抬你做姨娘。” 他生得剑眉星目,俊朗年少,又会油嘴滑舌,靠这手哄骗丫鬟无往不利。 姜衣璃在心中呸了一口,她心慌,思量对策。 谢琅十四岁,但已有成年男子的体力,硬碰硬,她斗不过。 得智取。 “二公子想玩儿,那我们玩儿个有意思的。” * 半山别院里。 谢矜臣下朝早些,摘了纱帽,到里间换了身崭新的玄青锦衣出来,他近日喜在书房理事。 坐在案前,翻了两份折子,他薄唇轻掀:“倒茶。” 倒水声响,茶香溢出。 送茶的手很粗糙,骨节突出,虎口分布硬茧。 谢矜臣抬了头:“静姝呢?” 闻人堂答:“琴时姑娘说,她被芷小姐叫去了。” “嗯。” * 姜衣璃撕了榻上的墨青色飘带,呼吸断断续续,抖得不像话,她尽量不让手发颤,递出去:“二公子用这个蒙住眼睛,来抓奴婢。” 谢琅挑眉笑:“静姝姐姐这么有情趣。” 他接住丝带的一角,用力拽,姜衣璃马上松开手。 谢琅拿着丝带凑到鼻前深嗅,神情陶醉,吸了一阵才系到眼睛上。 窗明室静。 丝带下的视线朦朦胧胧,谢琅双手伸向前摸索,笑道:“静姝姐姐,你可要藏好了啊。” 往前几步,谢琅转身偷偷把蒙眼的丝带往上推了条缝。 四下无人。 姜衣璃才摸到如意凳,她呼吸声颤抖,哄着:“二公子,您要是耍赖,那奴婢就不陪您玩儿了。” “不耍赖,不耍赖。”谢琅耳朵动,循着着音往画架那走。 * 书房。 一块独山玉镇纸压在刚写好的奏疏上,谢矜臣眉目肃然,搁了白玉管狼毫,抬眸问:“静姝还没回来?” 闻人堂站在门口处回答:“还没回。” 谢矜臣微微蹙起眉。 这时,即墨自外走进,奉上一枚半个手指大小的纸卷,“大人,沈指挥的暗信。” 谢矜臣接来展开,纸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城北,来把你妹带走】 * 姜衣璃忐忑不安地晃了谢琅两回,将他引到床榻处,让他被垂下丝带绊住脚。 “不许睁眼哦。”她在榻的最里面喘着气说。 然后把所有动作放轻,悄悄地绕过谢琅,往窗下挪步。 谢琅跪在缠乱的丝带上,本想揭开,又忍住,一条一条拿开绊腿的东西,往榻上去摸。 * 谢矜臣带了闻人堂一个人往芷院来,路过亭台时,灵光一现,改了道直接往画楼去。 走上第二层,两扇交球纹菱花门紧闭,密不透风。 里面似乎还有谢琅的笑声,一口一个“静姝姐姐别跑”。 谢矜臣听到这里脸色十分难看。 二人走至门前,闻人堂拔刀,薄薄的刀片贴着门缝插进去。 谢矜臣突然抬眸,看向窗牖,只见那支窗的上半段费力地爬出一个人,黑发凌乱,趴在窗格上,伸出了两只胳膊。 第23章 她怎么不勾引我 姜衣璃突然鼻尖感到一阵酸涩,她咬住下齿,唇瓣轻轻颤抖着,心情复杂。 谢矜臣二话不说,双手掐住她肋下将她从窗里面提了出来。 刚放到地上,姜衣璃腿脚发软地险些摔倒。 这边,闻人堂已用刀破开了锁。 谢琅先听到窗边的动静,再听到门锁的动静,暗笑,钥匙他放腰里了,除非往他身上摸,不然哪能拿到。 他一边想着,一边转方向往门处,笑着张臂来抱。 “静姝姐姐,抓到了可是要亲嘴的唷。” 闻人堂被抱了个严严实实。 强光刺眼,且体型太过粗犷,谢琅立马发现不对,迅速揭了眼睛上的丝巾,他傻眼了。 闻人堂。 再往外看,静姝倚在木柱旁,在他哥稍后一点的位置。 他哥剑眉冷锐,眼神凌厉,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像是锋利的匕首,比问功课还黑的脸色,让人毛骨悚然。 谢琅当即吓软了腿,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双臂展圆恭敬地行礼:“大哥。” 谢矜臣没理会他,垂下眸扫了一眼姜衣璃:“回别院去。” “是。” 姜衣璃行礼,半点不犹豫,站稳脚步,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走去了,步伐凌乱。 谢矜臣望着她的背影,剑眉蹙得更深。 他目睹人离开画楼,才转过头来,黑眸锋利地射向谢琅。 “大哥!大哥你听我解释……” 谢琅还没反应过来,被人擒住肩膀,抓进屋内,摔在了地上。 “大哥……”谢琅狼狈地磕着了头,他立马双手扶额,把抹额对齐,再双手撑地,跪得一丝不苟。 他双膝打着颤,手在微微发抖,唯有一张嘴最硬。 “大哥,是她……我本是要好好读书的,她勾引我,她说要给我当通房,要从你院里请辞……” “勾引你?”谢矜臣低头看着脚下跪着的人,眼神轻蔑,像在看一个废物,冷笑:“她怎么不勾引我?” 谢琅额上冒汗,六神无主。 谢矜臣站在他的身前,阴影自他头顶笼罩出一片阴翳,嗓音掷地有声:“打断他的腿。” “大哥,大哥我错了,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女人……” “我没碰她!我真的没碰!” “啊——”“祖母!”“祖母救……唔!” 谢琅嘴里被塞上了丝带,堵得严严实实。闻人堂抄起凳子砸,谢琅猛地趴下,又被揪着衣袍拽住,生生把右腿腿骨打断才停手。 * 回到半山别院时,即墨恰好自城北刚接人回来,他行礼说:“芷小姐已经回院子了。” “让她去祠堂跪着。”谢矜臣转身进了书房。 他忙了阵公务,抬起拓墨清眸,眼皮薄而狭长,他问:“静姝呢?” 闻人堂正端了茶水送来,答说:“在陪棋语姑娘绣嫁衣。” “这几日不要给她安排事做。” “是。” * 夜色暗涌,谢芷跪在祠堂里的拜垫上,黄色的裙子压在身下,她跪得不舒服,索性坐在自己后腿上,憋屈地捂肚子。 “我饿了。” “小姐,大公子说,您要跪一夜,不准您在这期间吃东西……”丫鬟陪着蹲低身子。 谢芷恼得变脸,抓起腰上的苇绿香囊摔在地上,发泄道:“我就叫她去了一趟画楼,大哥罚我跪一整晚!太过分了!” 祠堂里烛火林立,照着香案上一张张牌位。 * 一把银白的剪刀剪了油灯里的黑捻子,火苗蹭的一下更亮了。 姜衣璃眼皮乏倦,她搁下小巧的银色剪刀,打了个哈欠,看在灯下穿针引线的姑娘,“嫁衣都要自己绣吗?” “是啊。”棋语略微羞涩地笑,火红的裙子堆叠在腿上,每一针都认真甜蜜,她仰头道:“静姝,你也该为自己做个打算。” 满院的人都知大公子对静姝宠爱有加,好像只有她自己看不出来。 棋语有心劝她把握机会,但又不太想多事。 姜衣璃站起身,点头,“是该做个打算。” 她困极,打算明日思考这个问题。 事实上,姜衣璃当天晚上没睡着,小眯了一阵,又被梦里的谢琅吓醒了。 她仰脸看着屋顶,思虑着,琢磨了一整夜。 白日,姜衣璃得知自己放了几天假,心情和缓,但也说不上高兴。 书忆和画心两个人自她门前路过。 “听说了吗?二公子昨儿出门遛弯儿被人打了,腿都打断了!” “就在家门口打的?这么嚣张!” 姜衣璃听到这两句,眉心微微动了一下,活该! 她换了件简单干净的素雅衣裙,去膳房。昨晚想了一夜,谢矜臣留她还有什么用不重要,她不管了,她要走。 既然棋语成婚能立刻脱离国公府,她也用这个方法。 姜衣璃走到水榭处,碰上了谢芷,她脚步略顿,记起昨日之事。 她确确实实是因为那是谢芷的丫头她才去的画楼。 谢芷穿得粉嫩鲜亮,腰上系着桃红香囊,被逼着来道歉,十分不满,用脚踢路上的小石子。 一抬头,看见了姜衣璃。 “静姝姐姐。”谢芷眼神亮了,半道遇见正好,去她院里的话,自己千金小姐的脸面都没了。 “昨日之事,我跟你赔个不是,你别怪我,也别怪我二哥,他喜欢跟漂亮的女孩子闹着玩儿,你看,你也没受伤。” 姜衣璃听她说完,见她一脸嬉笑,忍不住也笑了声。 谢芷开心:“你跟大哥说我道过歉了哦,不能扣我月钱!”她同丫鬟说着鸣玉轩又上新了几款首饰往外走。 姜衣璃脸上露出些许讽刺。 闹着玩儿?谢芷真不知道吗? 无非是不关乎她自身利益,她选择天真地残忍罢了。 * 膳房的丁妈一听姜衣璃问自家侄儿,放下菜刀,手背在腰上围裙蹭了蹭,忙道:“就我上回跟你说的,他爹娘死的早,是个孤儿,只要你不嫌弃……” “我不嫌弃。”姜衣璃看来,这是个优点呢。 丁妈更高兴了,脸上红润有光,她道:“五日后我叫尧哥儿来府上送菜,水榭那儿有个小亭子,你们坐着聊聊。” 姜衣璃点头:“行。” 第24章 把关 谢琅的房间里药味弥漫,王氏满脸心疼地坐在榻边,她手上拈着丝帕,不敢碰小儿子缠满白色棉布的右腿。 她问疼不疼,又转头看八仙桌,“你怎么就给琅哥儿定了……”话未说完,眉心拧着一言难尽。 谢矜臣站在房中的檀木八仙圆桌前,锦衣如墨,深厚威严,他的眼神锐利地射向帘帐里,淡声道:“他自己愿意,母亲可问他。” 王氏不信。 半靠着软玉枕的谢琅忍着痛,脸色扭曲地连连点头,“我自愿的!我自愿的娘!我愿意娶表姐!” 王氏稀奇,“你从前不是说喜欢温柔小意的,你表姐那般泼辣……” “我当真是自愿的!”谢琅尖叫。 王氏见他疼得厉害,又心疼不已:“这贼人太过大胆,敢在国公府门前行凶!还没查到吗?莫不是那锦衣卫沈指挥……” “孩儿尽力去查。”谢矜臣温和地颔首。 谢琅听着,脸色青绿,收到他哥的目光,他一颤,瞬息合上了眼皮。 再不听话,他要被他哥打死了。 探望过,谢矜臣送母亲王氏回了香榭院,房中佛雾缭绕。 谢矜臣待她落座后行礼:“母亲,孩儿想要纳一房妾室。” 刚沾着玫瑰椅上的王氏马上起来了,捏肩的丫鬟退至身后,她大惊,欲言又止:“你尚未娶妻,怎么可先纳妾室?” “所以。”谢矜臣微微躬身,“烦请母亲为我定一门亲事,尽早完婚,越快越好。” “你想成婚,母亲高兴。只是你要纳谁?可是那静姝……” “是。” 王氏怒:“让她做通房已是抬举,何必给她这么大的脸面?” 见儿子坚持,王氏叹了声。罢了,生成那般模样,哪怕做通房,吹两口枕边风,保不齐第二日就将其抬做了妾室。 她还当这个恶人做甚。 王氏嘘叹:“等你董伯父冬日进京述职,你和舒华见上一面,把亲事定下来,过了年完婚。” “好。” * 水榭亭台映着湖面的波光,一片祥和。 谢矜臣特意走这条道,偏巧不巧,抬眼看见了亭中的石桌旁,一男一女两人对面坐,相谈甚欢。 那许久不到书房当值的姑娘,似被对面逗笑,拈着帕子捂住唇,笑弯了腰。 谢矜臣的眼中墨色一点点变深,他没打断,径直回了别院。 * 姜衣璃突然地又开始上起了朝九晚六的班。 在书房端茶递水,研墨添香,甚至,开始被要求加班了。谢矜臣忙到几时,她便要伺候到几时。 这日午后,惠风和畅。 后罩房的丫鬟们摆了一小桌酒宴,自己烧了几道东坡肉,清蒸鱼…四荤两素六道菜,给棋语送别。 她和娘家表哥定了亲,用攒的银子给自己赎身,吃了顿饭,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国公府。 姜衣璃又和丁尧见了一面。 她刚去水榭那边的小亭子,闻人堂就往书房报信来。 楠木书案前,堆着厚厚的案牍,两摞小山一样高。 汉白玉麒麟镇纸斜搁在一旁,压平的纸页上空白无字,只有一滴墨晕染开的痕迹。 谢矜臣执着碧玉管狼毫,提笔不落字,脸色清清冷冷,眉宇间微微拧着,见闻人堂进来,他重重搁下笔。 不待问,闻人堂先恭敬地弯腰,回道:“属下查过了,不是国公府的人,是膳房丁妈的侄子,手底下有一家经营不善的当铺。” 廊下响起女子的脚步声。 谢矜臣狭薄的眼皮略略抬起,轻微一闪,示意闻人堂出去。 姜衣璃进书房内,和闻人堂擦肩而过。 “大人。”她正身跪在楠木案前,手中呈上八张百两银票。 她上回拜托丁尧帮她把谢矜臣赏的玉佩当掉,今日去拿银票,居然有三千两。 姜衣璃低着头:“大人自城北救下奴婢,奴婢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既是八百两结下的缘,奴婢今日还大人八百两,虽不足以报恩,但是是奴婢一份心意。” 谢矜臣离了书案,走至她身前。 姜衣璃倏地眉心动了一下,她的掌心感触到些微丝麻的滋味,似一根羽毛,携着小束电流。 她仰起脸。 谢矜臣冷白修长的指尖状似无意在她掌心划过。 慢条斯理地划过。 被他碰过的地方,那不属于自己的温热,令人无法忽略。 她指尖蜷了蜷,眼眸垂下,细密的睫毛遮住抓挠的情绪。 谢矜臣终于拿起那几张银票,笑一声,又放进她掌中。 “八百两而已,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更好啊,姜衣璃收回手中的银票,依旧跪着,“奴婢还有一事要禀。” “说。” “奴婢侍奉大人三月有余,为大人聊解烦忧,荣幸之至。今自觉到了年纪,想要出府嫁人,望大人允准。” 谢矜臣垂在墨色袖口的手指一点点收紧,脸上的笑容消失。 “看上了谁?” 姜衣璃抬头,稍微怔了一下,只觉他眸中墨色阴冷,她恭敬地作答:“是庆安路一家当铺的老板。” 书房中响起一声冷嗤。 一个落魄商户,连当国公府奴才的资格都没有,凭什么入了她的眼? 谢矜臣眸光含着薄冰,手指攥紧,维持住风度,没说贬低之语,耐着脾性问:“此人有何过人之处,叫你认定了终生?” 姜衣璃觉得他问得有点多。 她记得,棋语要和表哥成婚,只是同闻人管事提及,闻人说禀告大人,一句话就成了。 但是人在屋檐下,还是得低头。 姜衣璃老老实实地想了半天,诚恳地答:“踏实,淳朴。” 当然人长得清秀,白净,这不必提,这是她的最低要求。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不能倒她胃口。 她思考过,又补一句:“听话。” 谢矜臣的脸色一寸寸变得难看,心中升起了无名的怒火,怒极了,反而有些想笑。 他不知自己为何恼,或许,因为这三个词听起来和自己一点都不相干。 他最终还是笑了,舌尖抵着齿列,温和的眸光下掩藏着阴翳,他道:“你年纪小,不知道外面人心险恶,明日将人带来,我为你把把关。” 第25章 我要你 回头就去膳房同丁妈讲了此事。 谁料,接下来谢矜臣政务繁忙,连着鸽了三次。 这天,他总算闲出半日时间,让那丁尧去书房见他。姜衣璃也想跟着进,被闻人堂伸手阻拦住。 她就只能在外面等。 书房里。 进门是一幅传世千年的寒山图,笔触精细,意蕴无穷,两边贴着名家书法,案是上等金丝楠木,镇纸,砚台全是上好的汉白玉。 丁尧进门便跪,根本不敢看那十二扇檀木屏风,博古架和兵器架,及那满墙的遗世典籍。 “小的见过谢大人。”他叩头。 就连这谢大人,也是他烧高香,拜佛也没机会见上一面的。 谢矜臣着黑色锦衣,坐在书案内侧,冷脸菩萨似的,低眉瞥他。 “你跟静姝见过几次?” “两次。”丁尧双手铺在地上,“虽只见过两次,但小人对静姝姑娘倾心不已,愿娶她为妻,小人发誓一定会对她好的。” 谢矜臣冷笑:“本官赐你良田百亩,断了这个心思。” 良田百亩,公府再富可敌国也不能为个丫鬟出这么大血本吧,丁尧觉得这是考验,他坚定道:“良田百亩也比不上静姝姑娘,小人不愿。” 谢矜臣脸色暗了一分。 “听说你的商铺经营不善,生意潦倒,本官可送你到京兆尹去当值,不稼不樯,坐食俸禄。” 丁尧差点动心,仍然道:“小人对静姝之心坚决不改。” “不改吗?”谢矜臣于案前站起,冷眸睨着那卑贱之人,薄唇吐出的字眼寒意森森。 丁尧的面前飘落一张五万两的银票。 他以为又是一重试探,正要说话,突然眼睛被一道寒光闪耀,刀片照出了他的脸,有些血腥气,丁尧吓得瘫倒在地。 谢矜臣低下眸子,仿佛在看一只蝼蚁,黑色锦靴踩在他脸上,恶劣地践踏:“你也配?” 一个随时关门的当铺店主,想带她去吃苦吗? 丁尧吓得不轻,眼睛在看地上的银票。不是试探? 谢矜臣轻蔑道:“拿钱,滚。” * 廊外的白石桥侧,姜衣璃来回踱步,心头萦绕着一股不安。 她听到里面有兵刃声响。 正想进去看看,见里面一个不明物屁滚尿流地跑了出来,跌跌撞撞,是丁尧。低着头不敢看她,擦她肩侧跑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丁……” 姜衣璃追了他两步,他跑得飞快。姜衣璃转身往书房里去了。 房中的氛围威压感极重,气息逼仄。 站在书案前方的人一身儒雅锦衣,气质清冽,寒山冷玉般,垂手掸了掸衣袍下摆的灰尘。 姜衣璃先看他,再看闻人堂握紧刀柄出去,突然明白了什么。 “大人为何要这样做?” 谢矜臣眸中含着一抹轻傲和挑剔,狂妄不羁,他的语调散漫:“为钱能舍弃你的人,不值得留恋。” 他轻飘飘的,把姜衣璃选的路拦腰斩断。 不该跟他争执的。 但姜衣璃没忍住,她的拳头在颤抖,声线愤慨:“大人身居高位,许重利诱之,这世间有几人能通过考验?” “棋语姑娘要嫁人出府,您立刻点头答应,我不明白为何到我这里就推三阻四,百般为难?” 句句质问落地有声。 谢矜臣半点不恼,冷笑:“因为,我要你。” 姜衣璃猛地失声。 一瞬间她的心脏仿佛停跳了,看着那至高无上,掌握滔天权势的人,眼中只剩一片沉寂。 谢矜臣眼神淡漠,想上前来碰她,又因刚与那当铺店主交涉过,觉着沾了气息,嫌脏。 便还在原处,嗓音清冷道:“你今晚来本官房中守夜。” 姜衣璃瞳孔震颤,僵硬地动了动手指,不小心掐进掌心里。 疼感如被刀锋划过。 “不愿意?”他的嗓音变凉。 姜衣璃咬住唇瓣,几乎要咬破皮肉,半晌从嘴里憋出几个字:“…奴婢…愿意……” 谢矜臣轻轻勾唇。 这话违不违心他不在意,他要听的只是愿意这两个字。 * 是夜。 寝房的暖阁里放着一架十二扇楠木云海屏风,屏风后隐约冒出些水汽,似仙雾缭绕。 白玉池壁上方露出男人宽阔的脊背,墨发披散,水汽蒸蒸。 谢矜臣闭目养神,健硕的双臂撑在岸上,胸前肌理块垒分明,滚圆的水珠自冷白的锁骨汇聚,淌下湿漉漉的痕迹。 他听到推门进来的脚步声,眉峰略动,薄唇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些。 “擦背。”他沉着嗓子说。 门口那人脚步轻且缓,徐徐上前,跪倒在浴池边沿,裙裾逶迤在地。 视线逡巡,找到了松江棉布汗巾,一只手哆哆嗦嗦拿起。 她呼吸困难地换成两只手拿,小心翼翼举到男人胸前,胳膊在轻微地颤抖。 棉巾垂下一角,湿漉漉挨着肩下的肌肤。 谢矜臣剑眉蹙了蹙,眸子睁开,要去攥池边之人的手。 他刚要抓住那只女人的手,突然脸色一变。 “谁准你进来的!” 琴时吓得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她双手放在裙上,结结巴巴:“奴婢,是,是静姝,她染了风寒,奴婢来替她守夜……” 谢矜臣脸色一凛,清隽的面容又冷又沉,厉声道:“滚出去。” “是,是……”琴时吓得瘫软,爬着出了暖阁。 还未彻底走出寝间,又听到里面主子刻骨冰霜的嗓音:“杖三十。” 她一晃,脸色惨白。 * 姜衣璃拥被坐在房间里的黄花木榻上,背靠着红木箱柜,她偏头看了一眼。 床头的矮案上放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画心刚送来。 是药三分毒,她没病,不想喝。 门框突然被风吹响,她料那粗心丫头忘了带上门,正欲掀被下榻,头一抬,整个人僵硬住了。 她保持着半坐半倚的姿势,像被人施了定身术。 门口吹进来一阵卷着雪松香的风。 谢矜臣只穿了白色中衣,披着锦绣外袍,黑发高束,携一身水汽,走进了她的房门。 他面色冷白如玉,剑眉锋锐,墨眸中没有半分情绪。 唇角勾着明显的弧度,走近榻边。 “感染了风寒?” 姜衣璃僵硬地张口:“…是。” 第26章 让让我 打算起身行礼时,谢矜臣抬手,示意她不必,她惴惴不安地重新坐回原处。 背脊挺得笔直,像是接受将军检阅的士兵,丝毫不敢倚靠后面的箱柜。 她的目光跟随谢矜臣的视线看到了那碗黑汁汤药,庆幸药还没喝,否则,她没一点东西能证明自己受了风寒。 “大人,奴婢的药……” 谢矜臣在榻沿坐了下来,挡住她伸手就能够到的药碗。 她一出声,他便将碗端了起来。 药汁黑红晃荡,烛火映着,碗中波光粼粼。 谢矜臣一手托着碗底,一手执着汤匙,转身凑近来,动作娴熟。 姜衣璃双手捧住碗接过,闻到药味便开始皱眉,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苦涩的汤汁滚过喉间,她差点想吐,狠狠地咽下了。 瓷白的小脸扭曲着再将碗放回他手上。 谢矜臣右手拿着汤匙,看着左手的空碗,动作顿了下。 姜衣璃苦着脸和他对视片刻。 她便要往被子里钻,眼神闪躲,逃避道:“我喝完了,时候不早,大人也早些休息。” 一只骨节硬朗的手攥住她搭在被沿的手。 姜衣璃才滑下去一半,生生地卡住,半躺半坐的姿势。 她看着谢矜臣漆黑深锐的眸子,试着抽了一下自己的手,拽不动,腕骨上像卡了一只玄铁镣铐,冷硬冰凉。 姜衣璃脸色略白,身体僵硬地慢慢坐直,她的眼神不敢躲,压抑着抗拒,问:“大人还有何事吩咐吗?” 谢矜臣淡淡道:“金桂时节,你这风寒来得真巧。” “我…奴婢…奴……” 谢矜臣握着她的手臂,从腕骨滑下,摸触丝滑细腻的手背,如奶皮一般,他掌控住,拇指指腹压在她腕骨内侧摩挲。 “慢慢说。” 姜衣璃心潮难稳,她低头看了眼,覆盖住她的手很大,能完全包裹住她。 根根手指修长冷硬,骨肉匀称,白皙的掌面青筋若隐若现。 “奴婢自小身子虚……”姜衣璃慢吞吞地坐直,仿佛在做亏心事般,接着道:“吹风便会着凉。” “嗯。”谢矜臣应了一声。 姜衣璃突然身子绷紧,声音停了,一动也不敢动。 她的额头拂触过热乎的气息。 谢矜臣的呼吸落于她眉心。 姜衣璃看到他的喉结,弧线锐利,如一块玉石雕刻而成,随着湿润的气息扑在她脸颊,微不可察地上下滑动。 谢矜臣的唇吻在她的印堂。 她敏感地闭了眼,额上一片温热。 紧闭的眼皮轻轻颤动,细而浓密的睫毛毫无规律地乱眨。 薄唇轻触了下,短暂停留。 谢矜臣垂眸,鸦羽长睫根根分明,倒映进瞳孔中一片阴翳。 “我已禀明母亲,待娶妻后,会纳你做妾。” 姜衣璃咬住唇,在心中冷笑。 “谢大人怜惜。” 做妾?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不愧是国公府的大公子,世家典范,子弟楷模,连强迫人做妾都能说得这般施舍。 姜衣璃牙齿都快要咬碎了,她忽的,觉着手指被人捏得更紧。 不容她挣脱。 谢矜臣再吻她眉心,眼皮,姜衣璃黑睫条件反射地合上。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想推他,又实在没有勇气。 谢矜臣再俯身,薄唇落下的一瞬,姜衣璃眼疾手快。 两个人都怔住了。 她情急之下用手背挡住了嘴,让谢矜臣落空,吻在了她手指上。 其实她没有思考,只是一个本能反应。 手指处的温热濡湿感让人难以忽视,她的手背在抖,脸上掩藏着情绪,睫毛却在暴露她的恐慌。 这是明晃晃的拒绝,而她身为一个奴婢,是没资格拒绝主子的。 姜衣璃惊惴地咬住下齿,眼神里映出谢矜臣的脸。 他面如冠玉,眉似利剑,薄唇轻轻勾起的那点笑,不知何时隐没在嘴角。 那双墨眸眼神又静又凉,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姜衣璃喉咙咽了咽,心惊胆颤。 这解释不好,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她轻轻地咬住自己一点唇瓣,半仰起脸,巴掌大,又白又嫩,眼神小心谨慎,表面却是含着羞怯,她说:“药汁子太苦了……” 谢矜臣不知信没信。 “是吗?” 他右手攥着姜衣璃的手,揉捏她的手指,左手捏脸,低头吻住红唇。 猝不及防。 姜衣璃身子朝后,背脊撞上红木箱柜。 谢矜臣黑眸沉沉地睨着她,手指很长,捏着脸,也掐住了她的脖子,握着笼中之物般,让她丝毫不能挣扎。 他一边捏住她的脸和颈项,一边握住她白嫩的手腕。 薄唇覆压在红唇上,碾磨试探。 屋中一只油灯将将燃尽,火捻子歪倒在香油里,风一吹,便晃一晃。 这种感觉到底是新奇。 谢矜臣的手掌捏着她的小脸,指腹略微用力,按开,张嘴抵进。 “唔。” 姜衣璃脑袋嗡地一下。 有开水在颅内浇沸。 呼吸,周遭的空气都被他一个人掠夺。 药汁的苦涩辛辣,一点点和清润的茶香融合。 姜衣璃仰着身抵靠在红木箱柜上,肩膀后耸,和男人交错的颈项间闪烁细腻的汗光。 她起初还能咬牙强撑,自他攻城略地,就有些难以忍耐。 像整个被丢进了蒸笼里,湿,热,喘不上气。 她赌谢矜臣不会对一个病号下手。 怎么办,好像赌输了。 呼吸已经凌乱的不成样子。 右手被他握着,葱葱玉指轻颤着蜷缩,想要逃离,被他一整个包裹住。 又强势地挤开,根根扣紧,和她不留缝隙地交握。 谢矜臣脸颊时而凹陷,喉结缓慢上下。 吮她。 姜衣璃指尖发麻,被褥底下盖着的小腿绷直,使不上力气。 她防线坍塌,快要掉下泪珠子的时候,谢矜臣略微撤离,抵着鼻尖,低眸看了看她的手,小巧白嫩的一只,在拽他胸口的衣裳。 她的眼尾泛出薄薄的红,糜丽绯艳,泪滴闪出一点光亮。 谢矜臣随即吻掉了她眼尾的泪珠,再看她。 “想说什么?” 姜衣璃润红的唇轻轻颤抖着,眼睫抬起,眸中雾气弥漫,秋雨湿灯,“我有点害怕…大人能不能让让我?” 第27章 大胆狂悖至极 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胸前。 她的寝衣素白,领口半指宽绣着细纹,高度在锁骨以下。 这还没碰她的衣裳。 谢矜臣移开目光,眸中墨色潋滟,睨着她:“想我怎么让?” 嗓音比刚才暗哑了。 姜衣璃惴惴不安,喘着粗气,小心地在装羞怯,她拉谢矜臣的袖口,朝他怀中靠近一些,可怜道:“我今夜实在没准备好,让我缓一缓,给我点时间,成吗?” 她生得美,冰肌玉骨,黑发红唇,半仰着脸盯人,眼中闪烁微光。 看着我见犹怜。 谢矜臣本是来探病,没想在这耳房里大动干戈。 触上了,觉得滋味新奇,多尝了会儿。 只是微微地放纵一下。 “多久?” 有转圜,姜衣璃心中紧张,抓住渺茫一线的希望,她离近一些,卖乖装巧:“六个月行吗?” 谢矜臣静静看着她,眸中没有变化,波澜不惊。 姜衣璃唇肿得厉害,委婉改口:“三个月。” 没抱成功的意志,却不料谢矜臣答应了。 “那就三个月。”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朝后一倒,谢矜臣将她压在榻首的箱柜上,自上而下,再度覆上她的唇。 * 琴时挨了三十大板,在榻上躺了月余。 姜衣璃被动接手一干事物,名副其实成了半山别院管事大丫鬟。 对于琴时,她没有愧疚。 古代的医疗条件,她不敢让自己生病。那日假装咳嗽,琴时便贴上来嘘寒问暖,姜衣璃说风寒,她立刻主动地要去代替守夜。 这个结果,她们算是,两输。 姜衣璃照旧在书房伺候笔墨,倒霉催的,从前偶尔加班,现在每日加班。 陪着忙碌到深夜,时不时还得让他占点便宜。 这日,晌午时分,即墨叩门进来,送上了一只檀木托盒,里面呈两只嫩绿色的胆瓶,瓷面细腻,瓶口是陶白。 另有两只精致小巧的同色酒杯。 姜衣璃接过檀木托,放下,欲给谢矜臣斟酒。 谢矜臣道:“赏你的。” 姜衣璃手指一顿,嘴角微不可察地轻抽,受不了了。 她听多少遍也没法免疫,她做噩梦都是谢矜臣高高在上地说,“赏你的”,“赏你了”。 赏赐这个词,有一种淡淡的侮辱感。 姜衣璃把拿起的青瓷小杯放下,本分地说:“奴婢不善饮酒。” 谢矜臣才写了一份折子,收了笔,晾干墨渍放在龙泉窑青釉狮子形笔架上,微微抬头,淡声:“知你不善饮,此为青梅酒,甜口的。” 这是不喝不行的意思了。 她一个小小奴婢,不能拂主子的意。 而且,她的确不敢。 姜衣璃没有再拿酒杯,她双手抱起胆瓶,先拔了酒塞,仰头,灌了自己一大口。 “咳咳!” 甜酸辛辣,呛得她弯了腰。 两弯黛眉紧紧拧在一起,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眼,一只手举着瓶举远了,低头咳嗽。 她才背过身,谢矜臣忍俊不禁,抬起手臂,半揽住她的腰身,轻拍她背脊:“本官又不同你抢,喝这么急做什么?” 姜衣璃把酒壶放下,转过脸来。 狗男人。 她心中暗骂了一句,被揽着腰往前几步,将酒瓶放下。 谢矜臣自然地伸手,指节修长,触她唇角,擦酒渍。 姜衣璃脚下僵硬。 “识字吗?”谢矜臣温声问。他面前的楠木书案上案牍堆积,有几本兵书,看着密密麻麻。 姜衣璃谦虚说:“略微识得几个。” 谢矜臣点点头,从三份案牍下面抽出了一封棕黄色信件,递给她,“你来读。” 左下角是个桓字。 姜衣璃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的动作略显迟疑,迷惘失神了会儿,眼神变得清晰,指尖相对,撕开了信封的页眉。 拆信时她想,谢矜臣此人果真狂妄,朝臣结交边将是大忌,他还同时结交两位。 确切地说,收服两位。 听闻当年,谢矜臣在外征战,就差一步,就能擒得贼首,立下累世功勋。 皇帝突然将人召回,另派人接管战事。 这就好比,一个苦逼的研究生,呕心沥血废寝忘食熬两年大夜写出了一篇高质量论文,完稿时分,老板拿走,让你师弟圈了个句号。 这论文变成师弟的了。 哦豁,这要是放在她头上,她得发疯去砍了老板。 还得是谢矜臣养气功夫好啊。 云淡风轻,皇帝让回京就回京了,连“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招都不玩。 真沉得住气。 不过他并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忠臣,谢矜臣的处世准则是:君要臣死,臣送君上路。 他大胆狂悖至极,这种信也敢让她看。 姜衣璃突然有点担心自己的小命,毕竟于她而言,第二重要的是钱,第一是她的命。 待她将信打开,哦,这样啊。 姜衣璃脸色平静,把展开的信,捋得像熨斗熨过一样平整,她琢磨着开口:“大人钧鉴,微臣戍……得升都尉,感恩戴德。” 【微臣戍邊,得升都尉,感恩戴德。今有二事急稟:其一,左七郎傷愈,卷土重來,似圖復仇,來勢凶猛;其二,主將輕敵,屢戰屢敗,隱匿不報,欺上瞞下,小人屢勸無果。此二事日夜縈懷,寢食難安,望大人速定奪,以安邊疆。】 “今有二事急……禀?” “其一,左七郎卷土重来,来……” “其二……”我去。 谢矜臣墨色锦衣,肘抵着案沿,惬意地听她念信,倏地眉头蹙起,他嘴角抽了抽,略微识得几个字,原来还真的是几个字。 古代的世家小姐们自幼便会请先生教学,饱读诗书,腹中学识文章丰赡渊博。 连谢芷这样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也是念过四书五经的。 她们都算:略微识得几个字。 他今日头一回听到,像姜衣璃这般……实诚的。 谢矜臣抬起手指,剑眉下目光黑似点漆,他垂眸,按了按太阳穴,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姜衣璃住嘴,机械地转过头。 服了!真的服了!她不念了。 第28章 色鬼 带着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怨气,放下信就要退避三舍。 谁知,才退一步,被人扯住了手腕。 她脚下趔趄,跌在谢矜臣身上,水蓝色绸裙翻展成花,再层层落下,堆叠得似柔云笼聚。 谢矜臣将人搂在腿上坐着。 越瞧越觉得可喜。 搂着在怀里,掌心掐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抬着眸,眉眼温润,唇角略略上扬:“小孩子气。” 姜衣璃:“……” 首先,她不是文盲!其次,她真不是文盲! 她只是不太认识繁体字。 谢矜臣攥着她的手腕,抚触她根根软细的手指,他敛了笑,正经神色,“待本官得空,教你读书习字。” “当真?”姜衣璃转过脸来。 这个时代,谢矜臣能考状元,他的才学天下第一。 放到现代社会,那一定是顶尖教授级别的,若他肯教,姜衣璃觉得自己赚了个大便宜。 在姜家时,姜行只给她请舞娘,也不管她识不识字。 她该学习一些,否则,怎么逃得掉呢。 谢矜臣见她桃花瓣似的双眸重新泛光,心中柔软,似有盈香,他握住姜衣璃的手笑,“当真。” 眼神一错不错地捕捉她所有惊喜,压抑的,真心流露的。 “奴婢谢大人。”姜衣璃笑应。 她的唇角弯翘起来,像一只挂在树梢的月牙儿。 这般瑰丽绯艳的颜色,是那月色不能比的。 谢矜臣目光渐渐变得漆黑深黯,他看着姜衣璃唇上一点红,眼神越发柔和,他抚着姜衣璃的手腕,低头看了眼。 “赏你的白玉镯怎么没了?” 姜衣璃:“…拿去当了。” 自从当了大丫鬟,她得到一点出府权,虽然还是要被人跟着。 谢矜臣赏给她许多东西,白玉镯,银钏,金钏,耳珰,项圈,珠钗,步摇……总共当了五千二百两。 加上玉佩的钱,她现在有八千二百零九两九百九十五文。 若不是人还得在他面前晃悠,姜衣璃想把衣裳也当了,一整套绸缎,妆面,能换五六十两。 她坦诚,是因为查起来太容易了,没必要撒谎。 其次,绝对的坦诚让人放松,他放松戒备,自己才好跑路。 谢矜臣果然顿了顿,眼神十分怀疑,但对上姜衣璃一脸纯澈,他又觉得再离谱的事放在她身上就奇迹地很合理。 他静默,喉咙里滚出一声轻哼:“本官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 “大人待奴婢极好。”姜衣璃诚恳道:“只是那些东西穿戴麻烦,大人若要赏,下次不妨赏些金银。” 省的她再去当铺换,还要损失些折旧费。 谢矜臣屈指点她鼻尖,“好个不喜欢钱的财迷。” 她貌似说过一句不喜欢钱。 对,不喜欢,是爱! 财迷怎么了。爱钱总比爱男人强吧,钱多踏实,比男人靠得住。 谢矜臣眼神在她脸上流连,点了她鼻尖,又去抚她的脸,指尖若有似无地滑过她的唇。 “酒好喝吗?”他问。 姜衣璃身子一僵,呼吸凝了凝,她哪能不懂谢矜臣这厮想做什么,色鬼! 前面他只是亲,摸手,到后面越来越过分。 姜衣璃察觉他意图,就有些语塞,她装作不懂的模样。 “有些辣。”她伸长手臂去拿绿釉瓷瓶。 谢矜臣将她的手抓了回来,黑漆漆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从眼睛再往下,看着一抹绯红。 右手握着她,摩挲她腕骨内侧的肌肤。 微冷的左手抚上了她的脖颈,手指修长,掌握的姿态。 “本官说的是,尝尝…” 他低吻上来。 姜衣璃知逃不掉,在他凑近时闭眼,他像捕猎,先循循善诱,将她搂在怀里温柔地亲。 再抵开唇齿,吻吮,快而深透,像要抽干她的力气。 姜衣璃每每到最后都耸肩退躲。 他右手攥住她的手腕,强势禁锢,握住她的腕骨往她胸前挤,他的拇指上戴着枚白玉扳指,冷硬的玉石擦蹭过,姜衣璃突然一僵。 凉丝丝的似雷闪击过。 她欲推挡他,谢矜臣却紧握着她的腕骨,推拉中反反复复。 碾着豆蔻尖一遍遍刮擦,引她颤栗到快要掉泪。 说他不是故意的,鬼都不信。 姜衣璃被逼迫到呼吸都含着哭意,他松开她,呼吸明显,他眸子黑似深渊,在深渊里燃起火来。 姜衣璃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不敢低头确认,坐着的那片衣摆有些紧紧的拉扯感,谢矜臣的墨色锦袍的下摆处在张力之中,褶皱都撑得不见了。 他和她对视着,姜衣璃有点呼吸困难,被他看得很是紧张。 有什么丝丝缕缕地发酵,结成网,空气变得粘稠起来。 砰砰!敲门声响。 密不透风的暗昧被凿了个洞,透进来几缕新鲜空气。 两个人同时朝外看去,谢矜臣蹙眉,姜衣璃眼底藏着些许侥幸,她先脚尖着地,下来,捧着绿釉瓷瓶出去。 闻人堂躬身站在正中,双手呈上一份棕黄纸封。 “大人,晏将军的信。” 谢矜臣被搅扰兴致的不悦淡去,正了神色,他拿过信封拆开,一目十行。 再扫了一眼桓征那封信。 两人一个文风温厚,一个火爆急躁,但都讲了同样的事情。 崇庆二十九年,他撤离东南返京之际,曾一箭射透敌方主帅左七郎,都以为此人必死无疑。 现在看信中,两年养伤,已然痊愈,且图复仇。 现下东南的主将李序是皇帝心腹,盲目骄矜,输了几仗却企图上下隐瞒。 谢矜臣最是果断之人,抽出一张泾州宣旨,提笔蘸墨,回信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取,而代之。 回完信叫人打水来。 * 过几日。 谢矜臣抽出了时间来,他在书架前旋转了一只缠枝梅花玉瓶,书架那面墙轰然朝里翻转。 “今日得闲,教教你习字,来随本官挑一挑你趁手的文房四宝。” 暗室里散发着夜明珠的光辉,四颗硕大无朋,好似天上冰轮。 密室里尽是稀世罕见之物,明显不是这个朝代的古董器具,琴,瓶,鼎,石,典籍,名画,宝镜,随便一件价值连城。 姜衣璃感慨,怨不得翠微说姜家只是小门小户。 谢矜臣执了一杆白玉管湖颖:“千万毛中拣一毫,这笔首选湖笔。”取自山羊的颈下,腋窝,等不易摩擦之处,合百道工序制成。 “徽墨为墨中上佳,落笔如漆,黑而润泽。” 等姜衣璃回神,笔,墨,砚台,笔洗,臂搁,镇纸,笔架,谢矜臣已都挑好了。 姜衣璃眉尾轻抽,有一丝无语。 “大人不是说让奴婢挑吗?” 谢矜臣不以为意:“本官为你挑的都是个中最佳,湖笔,徽墨,宣纸,端砚,比本官所用也不差。” 姜衣璃差点冷笑出声,那你自己来不就行了吗。 第29章 要奖励吗 她缓了口气,佯装出温柔小意,指尖拽住男人袖口:“大人挑得很好,但奴婢想出去买行吗?” “本官这里的你拿出去一件可以买下一整间店铺。”何必去要外面那些廉价之物。 姜衣璃秋水氤氲的眸子盯住他,会说话似的,“可是我就想要外面的,大人。” 谢矜臣看看她,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暗室门关上。 谢矜臣执了一卷兵书,端坐在案前:“叫即墨琴时陪你出府,挑中什么买下就是,本官在此处等你。” 不错,他的底线又往后移了一步。 * 即墨驾马车,车内二人同坐。 琴时暗着瞅了姜衣璃一眼,心叹,狐媚子就是没见识! 谢家库房随便挑一件能抵外头一百件,偏要出府买! 出府也罢,东街西街最热闹她不去,瞎着眼选冷清荒凉的北市。 自从被打了三十大板,她一直怀恨在心,但大公子偏爱,她不敢明着挑事,只能暗戳戳念叨。 上了街,两辆马车迎面相遇。 车身晃了一下,姜衣璃惊动,她抬眸,琴时坐在外侧,已先撩了帘子探头。 对面的马车低调简雅,车上的旗帜绣着个“董”字。 小尖脸丫鬟同样掀着帘子露出个脑袋,嘴唇薄而锐利,她道:“我们家小姐旅途奔波,着急回府,烦请让一让。” 琴时只看着“董”字,满脸笑意:“我们让。” 转头告知即墨让路。 姜衣璃一直未出声,古代有个卑不动尊的规矩,国公府位高权重,只有见到皇族才会避让吧。 “外头是谁?” 琴时觑她一眼,扬眉吐气地笑道:“那可是董小姐!” “哪个董小姐?”姜衣璃追问。 “还能有哪个?”琴时哼了声,“自然是两江总督董家的女儿。” 姜衣璃定了定神,江南第一才女董舒华? * 擦肩而过的马车里,尖脸小丫鬟坐在脚踏边,笑说:“小姐,世子给您让道,他心里必然是有您的!” 一名白衣似雪的姑娘用帕子轻掩着唇,细柳眉,眼神悠悠,十分熟稔地道:“他不在里面。” 丫鬟惊讶。 董舒华用纤纤手指撩开车帘,探出头往后看那辆走远的马车,谢世子不在车里,那里面又会是谁呢? * 马车更换到街中央,继续行驶。 那边帘子刚落下,姜衣璃就掀开车帘,探出头去看。 董舒华,这姑娘前世和谢矜臣定过亲。 一直没成婚。 首辅王崇去世,谢矜臣外任,种种事情耽搁下,最后,谢矜臣造反登基了,没有皇后,没有任何妃子。 他们是哪年定婚来着…… 崇庆三十一年冬至,就是今年! 太好了,她或许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姜衣璃逛北市,是因为北市离镇抚司近,她要出京,就需要户籍和路引,这两样都得由锦衣卫过手操办。 她三番两次借着裁衣裳,挑首饰来此处逛,已将路线打探清楚。 届时可直奔文书处,交银子,拿路引,火速撤退。 北市荒凉,也有几家书铺,姜衣璃最终挑了一件粉红色的卧狮笔架,粉釉温润细腻,色泽如晚霞,她觉得很好看。 虽然才卖八十两,不对,那可是八十两! * 回到国公府。 正门外远远地就瞧见那辆一面之缘的马车,横在府外的榕树下,马在低头觅食。 琴时笑道:“董小姐真有心,才刚到京城就来看夫人了。怨不得大夫人对她最满意呢!” 她昂着头,故意说给姜衣璃听。 谁料对方半点不在意。 琴时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瞥她两眼,提醒道:“董小姐将来是要嫁给大公子的,她脾性再好,也容不下你这样的通房。” “公子是最守规矩的人,为着主母的体面,也必然将你打发了,你就现在得意吧。” 她说话时很骄傲,仿佛那些家世门第从她嘴里过一遍,她就能共享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似的。 姜衣璃有很多感觉,但唯独没有得意。 下车时,琴时又道:“这会子,大公子一定陪着夫人,接待董小姐去了,你信不信?” 姜衣璃没说话。 此时大约是申时正,她捧着新买的砚台,笔搁等物,回到书房。 楠木案上搁着一本蓝色封皮的兵书,翻开的内页正面扣在案上,似乎有急事,出去时,没来得及收。 姜衣璃先把书收起,放回书架对应的位置,再将桌面收干净。 她整理完,在谢矜臣平时坐的位置坐下,蘸水研墨,左手边摊着一张他的字帖,垂下眸,试着临摹。 书房不准闲人进,姜衣璃握着笔杆,练字练到酉时末。 她沉浸时,一只骨节硬朗的手,握住了她颤悠发抖的手腕,指节修长,将她的手包裹住。 “手上没力。” 谢矜臣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微微俯身,手臂圈抱的姿势,环住她,指导。 他带着她在纸上写了凌厉潇洒的两行字。 和她先前歪歪扭扭的字对照明显。 两人一同写下的这句“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笔锋犀利,如明月刀,似霜寒剑。 谢矜臣问:“喜欢理学诗?” “只喜欢这一句。” 她答完,谢矜臣在笑。 姜衣璃鼻翼翕动,她嗅到了女子身上的脂粉香,心下叹道,真是时间管理大师啊。 谢矜臣不知她所想,抬眸,扫了眼楠木案上成堆的宣纸,一张张,字迹扭曲,横竖斜勾,全部是颤抖的。 要说写的时间长了,腕上没力正常,可她最下面那一张第一笔就开始抖了。 谢矜臣琢磨道:“你不会用软笔?” 他不愧是名师。 姜衣璃的弱项就在此,她硬笔书法比赛能拿奖,但毛笔不行,握着就手抖,谢矜臣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但她不能承认。哪有古代人不会用软笔的。 姜衣璃垂下眼睫,巧妙地避开这个话题,“手好累。” “娇气。” 谢矜臣笑嗔,被转移了注意,他身子伏得更低,下颌贴着她的侧脸,拿下湖笔,给她揉手腕,“练了多久?” 他偏过头问,语气温柔,薄唇轻轻勾着笑,往她眉骨处吻。 姜衣璃轻微不适,转头,但谢矜臣左臂自身后环住了她,手撑在案沿,牢牢地将她锁住了。 后背贴着男人热烫的胸膛,能听到一下一下蓬勃的心跳。 她答:“两个时辰。” “这么乖?”谢矜臣略略挑眉。 他意外又满意,低头吻着她的脸,变了意味地捏她的手指,薄唇暧昧地在她耳边呼气:“要奖励吗?” 第30章 想不想试试别的 姜衣璃肩膀往内耸了耸,将自己缩小,不过缩得再小也被他用身体为牢笼禁锢着。 她微微偏过头躲避。 假装出一派天真,开心地他问:“大人要赏奴婢多少银子?” 很是财迷的语气,将谢矜臣织就的情网划破,方才的氛围消失了一些。 谢矜臣眼神略顿了一下,眸光流转,幽深至极,也随着她扭过头去,凝着她白嫩的耳垂,含上去,“娇娇何必这么不解风情。” 她没戴耳珰,耳朵上感到一阵暖和。 然后,就有些受不住,被他握着的手指蜷曲起来,和他的手指碰撞。 她才要躲,谢矜臣一只大手掐住她的腰,就将她提起来,放在楠木案上坐着,两脚不着地。 姜衣璃的烟罗裙裙摆撑得很开,合不上,谢矜臣在中间站着,微微屈膝,抵着她的腿。 这个姿势太危险了。 她呼吸变得短促,仰着脸,眼神略微惊慌,绞尽脑汁想办法应对。 因她被迫后仰的动作,上身挺直,露出修长的雪颈,锁骨白得泛光,领口下窈窕饱满,细腻柔滑,微微可见一点沟壑。 谢矜臣再看她的脸,黛眉如画,红唇微翘,她的眼神清韧含光,纤腰又显得娇媚。 不和谐得让人既有保护欲,又有征服欲。 他想看这双眼睛为他掉眼泪,最好是在榻上。 干到她掉眼泪。 谢矜臣目光炙热,眼神似一簇幽暗之火,往她身上烧过来,要烧得寸草不生。 掌纹覆上她的腰线,指腹往幽暗处寻觅,他声线暗哑,凑到她耳边蛊惑道:“亲过很多次了,想试试别的吗?” 姜衣璃像被捕获的飞虫,蛛网缠住她的翅膀,抬不动,飞不起,很闷很沉地才发出声音:“…不想。” 谢矜臣不容置喙,吻住她嫩白的耳垂,“试试。” 他倾轧过来,骨节分明的手覆住了姜衣璃撑在案沿的小手,另一边握住她盈软的腰身,姜衣璃艰难而被动地往后下腰。 青丝垂散在铺满歪扭字迹的宣纸上,腰一点点变低。 她快撑不住了。 “大人。” 谢矜臣倏地蹙眉,闻到自己身上的脂粉味,他压抑着不耐,亲都没亲上,将人扶起来。 “本官去沐浴,你在此处等我。” 说罢,他便大步离开了。 姜衣璃双手撑着案沿,坐稳,缓慢而悠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拍拍自己的胸口,神色略微放松下来。 真是不懂,男人是怎么做到,一边谈婚论嫁,一边跟另一个女人纠缠火热的。 等他?姜衣璃看了看书房门口。 鬼才等他,这是又一个试探他底线的机会。 姜衣璃连桌案上乱糟糟的宣纸也没收,拍拍灰尘走人,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松香木桶水汽氤氲。 谢矜臣光洁的肌理水痕流淌,他闭着眼,剑眉冷冷地沾上热气。 总该来个人收了沈昼才对。 他要沈昼去查李序,扳倒他,让桓征接替。与沈昼同在室内坐了两个时辰,便熏上了一身脂粉味。 沐浴过,谢矜臣慢条斯理挑了件清雅的锦服换上。 再至书房,人去室空。 谢矜臣目光变暗,差点就要攥拳,姜衣璃。 一张写了字的宣纸飘落地面,谢矜臣低身捡起,转瞬气息平和下来,再看楠木案上一片狼藉,他指腹按了按额角。 这是丫鬟?他给自己找了个祖宗吧。 * 已是冬日。 姜衣璃提出的三月之期越来越近,她心中忐忑,但谢矜臣定婚的日子也越来越近,这让她能喘口气。 这日冬至,早晨她在书房写了会儿字,临摹谢矜臣的一篇青词。 不得不说,他的确会教,姜衣璃能拿稳湖笔了,原来从前是她发力方式不对。 马马虎虎,能写出几分他的字骨。 下了早朝,谢矜臣自廊下脱掉鹤氅,递给闻人堂,自己进书房里,他身量高挑,走进来时红衣艳艳,清冷似雪,照得房中灿灿生辉。 “大人。”姜衣璃搁了笔,捧着手炉站起身。 “今日练的什么字?” “是大人写的青词。”皇帝钟爱青词,因此文武百官个个擅长。 谢矜臣状元出身,文采斐然,他写得好,姜衣璃见过他案上有一篇首辅王崇的青词,更是才华横溢,当世无双。 她临摹的这篇,勉强看得过去。 谢矜臣拿下她手中的画珐琅鸟兽图海棠手炉,握着她的手,眉眼清润:“赏你点什么好?” 姜衣璃:“……” “奴婢不要奖励,这全是大人教得好!” 谢矜臣目光滑过她的唇,再望进她桃瓣眸里,轻笑着手抚上她的脸。 “本官要去一趟母亲的院子,今日午膳不陪你用。”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耳垂,“冬至了,吃些汤饺,还想吃什么让膳房做了送来。” “是。”姜衣璃含糊应。 午膳时分,她要了一份蟹肉小饺,膳房同时送来了胭脂鹅脯,酒酿蒸鸭,鸡髓笋等六样小菜。 姜衣璃吃得有些撑,出去散步。 记得没错的话,两江总督董仲前几日返京述职,冬至这日携女来镇国公府拜访,给两家儿女定下了亲事。 谢矜臣说去他母亲的院子,应当就是去接待洽谈此事。 半山别院的石林雕刻得鬼斧神工,姜衣璃随意走走,见一尖脸薄唇的小丫鬟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这位姐姐,你可知水榭怎么走?我家姑娘掉了香囊在这里,我给她寻着了,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姜衣璃看她脸生,给她指了路。 “你先从这里折回垂花门,沿着最宽的那条路走,过了正厅,再往右走,穿过假山,就可以看到水榭了。” 说过一遍,这丫头还是没听懂。 姜衣璃暗叹,翠微就没有这么笨。 她又想,国公府确实大,小姐公子们又不好伺候,自己正要消消食,便为她引了一段路。 假山尽头,姜衣璃对她道:“那处就是水榭——” 她声音突然停住。 水上设了筵席,两家人热热闹闹。 凛冬寒气重,水面湿沉,从曲折的回廊起,五步便有一对瑞兽铜胎火炉,直通向檐宇底下。 正厅连着的小亭子,四角尖尖,形似鸟翅向外翘起,毫无阻挡地可见,白石桌的边沿一男一女对坐饮茶。 第31章 想亲 她冷笑了一声,回看面前的小丫头,哦,原来蠢的是我。 小丫头笑:“那就是我家姑娘,总督府董家,今日来府上做客,我迷了路,有劳姐姐带领。” “姐姐可随我去亭中,我家姑娘必然有谢礼。” 这小丫头哪里是迷路,分明是目标明确找到半山别院,找到她,叫她来看这门当户对,相谈甚欢的一出戏,要赏她个难堪。 她不喜欢谢矜臣,但这正室给的难堪,却要她收了。 计谋已成,何谈进退,姜衣璃心知肚明,但在她动了点善心,带路那一刻就入了局。 她倒没傻着要去吃第二个难堪,她道:“不必,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说罢,她转身朝假山里去。 亭中。 董舒华细细的柳叶眉微抬,眼神扫过,她薄薄的唇角微扬,不着痕迹地笑了。 她在江南时,就听说谢矜臣身边有一貌美且琴舞双绝的佳人,城北擦肩,她便猜,车中的是那静姝。 把一个丫鬟宠得如珠似玉,只能是枕边人了。 通房也好,妾室也罢,都不能爬到她的头上去。 小桃拈着香囊走来亭中,先向二位行礼,再长话短说,讲了自己找不回,有位貌美的丫鬟引路一事。 董舒华笑着向对面:“世子府上的丫鬟真是个个伶俐呢。” 谢矜臣执着青釉瓷杯,未有反应,杯口凑近唇前时,他突然抬头,眺过水面看向假山。 莫名地,觉得姜衣璃来过。 只是他看时,那岩石处空空荡荡。 小厮手脚麻利地来报,说夫人请二位去正厅。董舒华先笑着站起。 谢矜臣亦起身,出了小亭,对曲廊中站守的闻人堂吩咐道:“去问问,静姝膳后去了何处,是否来过假山一带。” 闻人堂转身找自己的手下去查。 正厅里,长辈们坐着闲聊,董舒华和谢矜臣联袂而至,双双行礼。 “快别多礼了,都坐着吧。” 王氏开口道。本是老祖宗坐在主位,因年纪大,陪了会儿客就回房午觉了,亭中有几房女眷及三叔在陪。 董仲丧妻,只有他和胞弟。 “经年未见,矜臣越发轩昂挺拔,伯父在你面前都要自惭形秽了。”董仲笑。 “伯父过誉。” “不说他,这舒华我是越看越满意,出落得比小时候更端庄,真是恨我自己生不出这般大方的。” 王氏刚说完,她手边的谢芷就撅着嘴哼了一声。 董舒华不紧不慢,说谢芷头上的步摇好看,润物细雨般夸上两句。 这是膳后小坐,茶案上各自摆着瓜果点心。闻人堂悄至谢矜臣身后,答了方才的事,的确来过。 谢矜臣执着茶盏,手指微顿。 他的心脏轻盈地跳动了一下,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他是没有情绪的人,泰山崩顶,面不改色。可自从认识了姜衣璃,屡屡破功。 他的胸腔里生出了很多正常人的情感。 因为太正常,所以很陌生。 今日和董舒华相看,是计划之内的事,他没告诉姜衣璃,没有这个必要。 但也没想让她看到自己和别的女人同桌饮茶。 厅里说说笑笑,王氏说:“这两个孩子越看越般配,依我看,不如今日就交换了信物,定下亲事,以结秦晋之好。” “三书六礼,我们绝不怠慢。” 董舒华轻轻地抬起柳眉,眸中微微露出喜色,掩藏着一丝娇羞,面上只作大方之态。 董仲也心急,他女儿都十七了,旁的人看不上,只等谢世子,难得谢家松口,他笑:“如此也好,今日正是个黄道吉日。” 两边这就要敲定了。 谢矜臣道:“待父亲进京再说吧。” 他的话一出,整个厅里的人都静了片刻。今日名为拜访,实则是在议亲。 这说的,就好似只是普通的登门拜访。 “你父亲……”父子俩关系不好,谢渊从来不管这个儿子,谢矜臣亦事事不要他做主,这是哪一出。 想着左右也就这几天,王氏缓和气氛笑道:“也好。” * 谢矜臣回到半山别院,他的书房很静,无人打扰。 姜衣璃正坐在楠木案前,执着一只白玉管湖颖写字,她那么小小的一只,坐得端正,腕骨用力,眼神认真。 像一只旷天野地里的雪豹。 很乖。 谢矜臣走近她左前,看她的脸色晶莹,比雪花还要美上几分,唇色鲜红晶润,他弯下腰,想要去亲她。 谁料,姜衣璃的胳膊大动作把他挡开了,她护着一只粉釉卧狮笔架。 “不要打碎了。” 谢矜臣昨日收拾书桌就瞧见了这只眼光很差的笔架,他不以为意:“打碎了,本官赔你就是。” “你赔不了。”姜衣璃强调:“世上只有这一个。这是店主过世的父亲烧出的粉釉,是镇店之宝。” 谢矜臣简单评价:“劣质。” 姜衣璃努努唇:“八十两呢!” “廉价。” 姜衣璃:“……” 她不跟他计较。姜衣璃护着粉釉卧狮笔架挪到正中,将谢矜臣的龙泉窑青釉狮子挤到外面。 那点旖旎的氛围被打破了。 谢矜臣没有再继续,他站在姜衣璃身后,看她写的字,眼神变得严肃了点。 她是个好学生,进步很快。 假以时日,说不准,都能模仿他的字迹。 姜衣璃面前摊着一张张写好的字,全是谢矜臣所作青词,她见谢矜臣看,便问:“大人看我写得如何?” 谢矜臣端起她喝了一半的茶,浅酌一口:“尚可。” 姜衣璃笑上眉梢。谢矜臣这人嘴里很难吐出好话,尚可二字,是很高的评价了。 听得她身心舒畅,眼里全是对自己的认可。 站在她身边的谢矜臣也心情不错,他端着茶盏,再喝一口,在唇舌间慢慢回味,视线又不可控地瞄向她弯起的红唇。 他手腕放低,将茶盏搁下,俯身欲要亲上去时,廊下有小厮敲门。 砰砰! 灰衫小厮杵在门框处,回禀说,“大人,夫人让您去安排一下董小姐的住处。” 第32章 你动情了 谢矜臣不耐烦至极,“闻人堂。” “是。” 在廊外站岗的黑衣下属心领神会,同小厮一起去处理此事了。 屋中的氛围寂静下来。 姜衣璃脸上露出疑惑之色,不对啊,定完亲没走吗?这有点不合理。 “不高兴了吗?”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微微俯下身,问她。 姜衣璃茫然:“为何不高兴?” 她说完,亲眼看着谢矜臣唇边的笑意隐没,他眼睛里仍然温润,表情没变,但是,一下子就让人知道他心情不好了。 姜衣璃垂睫,蜷了蜷肉粉色的指尖,脸色平静,心中惊慌。 这大佛真难伺候。 她说错话了,但她不知道是哪个字错了。 伴君如伴虎,他谢矜臣也不差,位高权重的人,都是君,都是虎。 她怀柔,她试探,她得到了一些成效。现在不必次次开口称奴,她讨厌这个自称。 她从前不被允许出门,到现在只有琴时和即墨跟着。这些努力不能毁于一旦。 姜衣璃思考对策,正要站起,握在她腕上的手力道重了些。 谢矜臣垂眸睨着她:“今日去过假山?” 不知他怎么突然变了话题。 若在平常可以撒个小谎,但眼下他明显怒意未消,姜衣璃不想找死,实话也没什么妨碍,她答:“去过。” 谢矜臣见她这般谨慎,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又问:“你觉着董家小姐如何?” “…只远远瞧了一眼,没看清脸。但听说董小姐是江南第一才女,其父为人正直,不偏不倚,属朝中清流,与大人很是相配。” 谢矜臣眸中的微光凝住了。 做为妾室,她该这般守礼,做小伏低,曲意迎合主母。 但她未免太过平静了。 谢矜臣舌尖抵着下齿,笑得疏离冷淡,松开她,朝门外道:“把闻人堂叫回来,董小姐宿在何处,本官亲自安排。” 说罢就出了门。 * 槐花巷里的一家茶馆,沈昼歪靠着座椅,醉意熏熏,他伸出一根手指,大笑,朝空气里点了点:“你、动、情、了。” 在他对面,谢矜臣同样松松垮垮地仰靠座椅,和平日里的温润端方完全不一样。 只是他骨子里养就的贵公子气质和沈昼的野性稍微有些差别。 他即便是托着一只酒壶,坐姿不端,也有几分玉山倾颓之态,他一双薄薄的眼皮微合,长睫在脸上投下暗影。 满不在乎地道:“不过是有几分喜爱。” 沈昼强撑着坐起上半身,醉醺醺,没坐直,他含糊问,“那怎么偏偏是她?” 谢矜臣斩钉截铁:“因为她可疑。” “噗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沈昼笑得前俯后仰,扑通一声,椅子翻转,他倒在地上,爬起来还在笑,“谢矜臣,我从前不知道,你这么会自欺欺人呢。” “我记着,一年前礼部的柳大人也邀你过府,让他女儿献酒来着,多美一姑娘,你拒绝得让人下不来台。” “这个可疑啊?按照你的做事风格,她可疑,上巳节那日你不就把人杀了吗?” 都可疑了还留在身边养着,人姑娘又不是家雀,沈昼觉着那小白杨姝艳柔美的外表下,必然藏着一颗桀骜不驯的心。 沈昼醉眼朦胧:“我打包票,你一定会在她身上栽个跟头。” 谢矜臣不以为意地轻嗤。 对,他上巳节那天就该把人杀了。 为什么没有杀了她?因为她那鄙薄的求生欲吗? 姜衣璃此刻在房中安寝,美美地睡着。檐宇悬着一弯冷月,银辉洒在屋脊,似覆盖着冷霜。 长夜慢慢过去,她醒来,去书房当值。 谢矜臣不在。 一连三日都不在,连个人影都没见。真是太好了! 原想着定亲了,谢矜臣出于情面陪董舒华,能让她闲一些。不定亲,人住在府上,更得陪客,给了她很大便利。 姜衣璃心情美妙,叫马车收拾:“我要出府。” 她没有单独出府的权利,照旧是琴时和即墨陪同。 姜衣璃指挥先逛了东市西市,再去南市,又去逛荒凉的北市。 她进一家成衣铺,对琴时说要试衣裳,对老板说要去净房,在后院逡巡,找到墙角狗洞,钻了出去。 镇抚司地形她已打探过,很顺利就找到了办路引的地方。 一名锦衣卫小旗半死不活地打着哈欠,坐在长方形桌案里面,头也不抬,懒洋洋地问:“姓名?年龄?住址?出行事由……” 姜衣璃把一张二十两的银票放在他面前。 那小旗眼睛立刻直了,左右看看,忙收进怀中。“你要办哪种路引?” “要两份。” 路引是这个时代的通行凭证,上面会详实记录身高体貌,出行,返程日期等等,加盖官印。 如果没有路引,出关隘就算偷渡,杖八十。 “您这。”小旗有些为难。 姜衣璃再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两份,一份路引写,江离,二十五岁,男性,身高六尺,面平耳方,家住城西……要去往陕甘探亲,除夕当夜离京,两月归。” “第二份,我要空白的。” 江离这个身份是留给谢矜臣去查的,是她施的障眼法。 待她用江离这个身份出了京城关隘,手上拿着空白路引,想去哪就填哪,天高任鸟飞。 她揣着两份路引,再钻狗洞,回到成衣铺,琴时嘟囔:“磨磨蹭蹭。” 姜衣璃看她一眼,没理会。 上了马车,她又叫即墨调头:“去东市再转一圈。” 琴时气得脸白。 凛冬天寒,不比国公府处处是炭火铜炉,烧得都是银丝碳,非得在外边吹冷风,做了半个主子也不懂享受,蠢人。 马车停在一家香粉铺子,浓浓的各种香料交融着扑在身上。 姜衣璃裹着一件白色貂毛氅服,走进去,琴时翻着白眼跟进去,即墨守在门口。 店铺的老板娘阅人无数,一瞧她打扮便知是富贵家里的。 “姑娘,您要什么式样的香粉?或是看看胭脂,我们这儿应有尽有。” 姜衣璃问她:“有没有让男人在榻上生龙活虎的香料?” 第33章 讨些别的好处 有是有,只是鲜少有人问得这般直接,且这姑娘不过十五六岁,貌若天仙,说话可真是大胆豪放。 姜衣璃淡然自若,桃瓣眼微微含情。 在她身后的琴时羞了个大红脸,攥住手指,一想到静姝要把这药用在公子身上,脸上就更烧得慌,“你不知羞耻!” 姜衣璃不理会她,同老板娘去里间看。 琴时跺了跺脚,红着脸站在原处,她十九岁,但还是黄花大闺女,看不得这腌臜扬面,不肯跟上去。 店铺老板娘见多识广,看她富贵,又不端庄,便猜是哪家小妾。 “这些都是榻上玩乐用的。”老板娘瘦长的手拿起一只黄鹂盒:“用了这个药粉,能延时一炷香。” 香粉铺外面卖些胭脂口脂,这类香药放在里间,室内暗沉沉的。 老板娘热情介绍:“还有更猛的……这个药叫红丸,只要一颗就……” “不必了。”姜衣璃勉力维持淡定,“那个黄鹂盒的香粉就好。”她也没见识过,前面都是装的。 香粉哪有红丸价高,老板娘又说上好几句,末了,还拿出些古色古香的避火图给她,姜衣璃心里吓了一跳,面上淡然婉拒。 买了两盒香粉做掩饰,她才道出真实目的。“我近来有些疲乏,却总是睡不着,姐姐这里可有让人快速入眠的药?” “有的,有的。”能再卖出些贵物,老板娘很是开心。 等坐进马车里,琴时看她手上拿着香粉盒子,怒道:“你敢这样坏公子的身子,大夫人知道了,绝不会饶过你。” 姜衣璃瞥她:“你尽可去说,你看大人会不会留一个不忠的丫鬟?” 琴时哑住喉咙。 * 谢矜臣跟沈昼喝了三日酒,醉时说的话全然不记得,但有一件事想得清楚,他要姜衣璃是为了纾解欲望,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何必那样惯着她。 午后回到书房里办公,谢矜臣沉眸睨着案上的粉釉狮子笔架,面容萧萧肃肃,冷笑一声。 他不在的这几日,人还真是不听话。 谢矜臣百无聊赖地翻看兵书,心思不在,当姜衣璃穿着丁香色缠枝莲纹裙袅袅婷婷地走进来,他抬眸看着姜衣璃。 突然想上巳节没杀她,或许是因为杀了太可惜了。 谢矜臣眼光极高,每个想往他榻上送人的权贵搜罗来的皆是柳夭桃艳,灼华秾丽,他通通看不上,只觉厌烦。 历来诗人都赞牡丹为花王,他独觉芍药最美,仙姿佚貌,花中第一。 就像姜衣璃。 姜衣璃见他在也愣了一下,自然地走到案前研墨:“大人今日没陪董小姐?” 谢矜臣拿下她手中的墨条,拽她坐在怀里,他略略掀唇:“今日陪你。” 这话乍一听,好似前几日都在陪董舒华。 实则董舒华只在府上住了一晚,陪王氏说话,第二日用过午膳便回了家去,就算在国公府他也不会陪。 他嘴上说要亲自给人安排住所,转头就去找了沈昼。 姜衣璃跌坐下来,丁香色裙裾叠在男人的墨色衣摆上,她心里又惊慌,又觉得别扭。 想要说些什么逃离这种状态,谢矜臣低头吻在她两片绯红的唇上,一只手握她细软的腰身,一只手抚着她的脸。 好像因为第一次躲了他,而后每次都这样,要捏着她的脖子。 开始只是亲唇,他突然衔住了她,唇珠变得暖热,然后,齿舌相触,姜衣璃猛地抓紧他的手臂。 细密的长睫扑颤,几根睫毛戳到了他的脸。 她想睁眼,蜷着手指忍住了。 屋外冰天雪地,气息冷沉,枝桠上挂着几日前的冰碴。 站守的护卫不说话,鼻息间都喷出雾气。 而屋中则是暖香袭人,暧昧丛生,墙角的瑞兽铜胎火炉烧着古代贵族才得用的银丝碳。 房中地毯,屏风,博古架,古画,名琴无一不精致。 书案前突然响起一道短促的惊呼。 “大人。”姜衣璃脸上染了潮红,又惊又惧,用双手抓住谢矜臣被丁香色裙裾遮盖了一半的手臂,体质悬殊,她只觉自己毫无反抗之力。 她喉咙滚动,哀凄切切地想要阻止他。 “大人答应过给奴婢三个月时间,如今还没到。” 谢矜臣眉峰微扬,眸中黑沉,将温润表象撕开,也不过是食色性也的凡人,他嗓音有些哑:“一日两日有何分别?” 他记着那三月之约,忍了许久,还剩下一日,突然不想忍了。 姜衣璃咬唇:“有分别,奴婢希望大人守约。” 她明日会来例假,到时又可挡几天,等到除夕夜,内阁大臣进宫议事并给皇帝写青词,她就可以跑了。 谢矜臣没听她说出个所以然,但见她眉似青黛,眸似桃瓣,楚楚可怜,想放过她,又想狠狠把她欺负一顿。 他胸腔里血液滚涌,脑袋热腾腾的,到底是不愿意撤手。 左手箍在姜衣璃的后背,将她往前带,让她自己撞上他的指骨。 姜衣璃猛地一激灵,动也不敢动。 谢矜臣左手缓缓地拍着她的背,眼瞧着她的脸色僵硬起来,不欲强来,放低声线哄道:“本官今日不与你行事,但想讨些别的好处。” 心脏瞬息跌宕起伏,姜衣璃知道自己今晚在劫难逃。 她怕死,她已经死过两次了,她怂,她踩着谢矜臣的底线多次试探,今日看来,都是个笑话。 谢矜臣再怎么容忍她,教她读书习字,都在想睡她这个基础之上。 她僵硬地放松了抓阻他手臂的力道。 谢矜臣满意。 丝绸衣细腻光滑,底下是上等美玉般的凝脂。 更似雪。 雪腻腻,踏雪而寻梅,冰凉的指骨点拨红梅,揉捻她化为溶溶晶莹露。 姜衣璃别着头,死命地咬住自己的嘴,下唇在齿关的遏制下,仍忍不住轻微抖颤。 谢矜臣脸色清清冷冷,眸色转而更黯,迫切的渴求被生生克制着,只能作另一种放肆…… 琼脂凝香的狎戏,他玩了半柱香那么久。 姜衣璃眼尾噙着一颗泪,最终没忍住掉下来。 冬日天黑的很快,外面灰蒙蒙的,屋中已经风停水静。 谢矜臣爱极她脸上的羞红,用干净的那只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嗓音暗哑道:“还不走,留着陪我吗?” 姜衣璃低头看了眼他右手所攥之物,瞬息明白他要作何用,脑中如被雷击。 当然她绝不敢留在书房,跌跌撞撞,往门外走去了。 凉飕飕的。 她还听到身后叫水的声音。 * 腊月廿五。 那折腾的一夜,姜衣璃没睡好,但第二天不得不打起精神,镇国公谢渊回京了。 就是那个坐镇湖广,佣兵十万,前世同样意图造反,但败给儿子,直接当太上皇的人。 谢家上下都很重视,整日睡觉休息的老太太也打起了精神,早早地在门口迎接,府中只有一个人冷静,甚至是冷漠——谢矜臣。 他在书房里翻看一册兵书。 大概半个时辰后,才不急不慢地放下手中书卷,起身往前院去。 姜衣璃伺候他更衣时,悄悄瞥了眼案桌,他看的那本兵书正面朝下摊着,看厚度,半个时辰一页未翻。 正堂。 谢琅手中拿着剑比划,“爹,这把剑真适合我!我马上就能当将军了!”他耍了两招,跳至门前,厚帘被挑起,看见谢矜臣,像老鼠见了猫。 “大哥。”他立刻缩手收了剑,规规矩矩行礼,半眼也不敢看姜衣璃,他腿刚好,不想再挨一次毒打。 王氏陪老祖宗坐着,转头笑道:“玹哥儿来了。” 堂中正热闹,老祖宗在说着高丽参,王氏手边是各色华贵锦盒,谢芷正拿一件样式新颖的裙子在身上套,甜甜地说:“还是爹最疼我!这衣裙太漂亮了!” 她听见王氏的话,也笑着朝外面叫了一声:“大哥。” 众人的目光汇聚,谢矜臣身量挺拔,姿态凛雅地走进房中,和其他叔伯致意,才走至谢渊面前,作揖行礼:“父亲。” 谢渊只对他点头:“嗯。” 姜衣璃站在谢矜臣身后,看到了谢渊,他穿着铠甲,未戴头盔,脸色肃穆,背脊刚硬,带兵十万身上却没有肃杀之气。 看到他,便想起西晋石崇的《楚妃叹》里一句“矫矫庄王,渊渟岳峙”。 用来形容这位再合适不过。 只是,姜衣璃看的这一眼,谢渊发现了她。 镇国公谢渊眼眸黑沉,上了年纪有些浑浊,但看见姜衣璃时他眼中微微地泛起些光亮,渺茫地让人难以捉摸,再看,已是空空荡荡一片荒芜。 他的这一眼并没有停留太久,因为谢矜臣第一时间,站到了姜衣璃面前,挡住她。 谢矜臣语气不善:“父亲舟车劳顿,想必还未用膳,叫下人备上一些膳食接风洗尘才是。” 第34章 美色过甚 “长大了。”他粗粝的手带着长辈的关怀般拍了拍谢矜臣的肩膀。 满屋子的年轻人,连带着王氏老太太,包括其他六房的小辈长辈都收到了礼品,谢矜臣自进门到现在,只有这个拍肩。 老祖宗拄着拐杖要站起,被儿孙拦住,谢渊再解释说陛下宣召,不得不从,便走了。 擦肩而过时他又看了姜衣璃一眼。 姜衣璃不敢回应,恭敬地低着头,朝后退让两步。 谢渊拍谢矜臣肩膀时,她看见谢渊腕上缠着一条褪色的手帕,应当是陈年之物,只能隐约看出原来是红色。 像是女子的物件,且缠绕在腕上,这般贴身是极其亲密的。 但这帕子是麻革质地,做工粗糙,和镇国公身份不符,也不像高贵的王氏会送出去的物件。 房中依旧热热闹闹,众人纷说湖广的地产,物产之类的话。 说谢渊八年未进京,跟皇帝情同手足,理该陪着饮酒,唠唠家长里短,说不准就在宫里过夜了。 谢矜臣客气地同他们各自见过礼,就转身离去了。 回半山别院这一路,他走得很快,姜衣璃跟着,亦步亦趋,脚下快要起飞。 他明显的心情不好。 半山别院的下人,自石林,白湖,小桥,到廊外,见了他,统统大气不敢喘地跪了一地。 到书房门口,姜衣璃也想跪来着,谢矜臣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你进来。” “是。”她战战兢兢。 书房门关上,里面雅致清华,远离尘嚣,但这不是净土,谢矜臣坐在案前,眉骨压低,周身蓄满了冷戾之气。 他像是一鼎寒冰,坚硬的铜壁冻出了霜花,但没有裂缝,森森冷意泄不出来。 “过来。”谢矜臣低声唤。 她不情不愿,但还是要往他那里走,距离书案三步远,她欲跪下行礼。 谢矜臣仰着脸露出锋利流畅的下颌线,再唤她走近,手一扯,将她拉至怀中坐着。 姜衣璃:“……” 姜衣璃和他对视,只觉他眸子凉薄的瘆人,她害怕,想说自己来了月事,但喉咙干哑一个字发不出音。 她只得乖顺地,忍着颤意,轻轻地坐在他膝骨往上的一部分。 谢矜臣脸色略微和缓,他一只手握住她僵硬的腰身,一只手摸上了她的脸,瓷白细润,姝色清艳的脸。 他父亲为何要看姜衣璃,看了两次,不顾他的警告看了两次。 这并不是关心儿子的身边人,谢渊从不关心他。 谢渊生着儒将的脸,气度也温和,但是自小对他没有一丝管教,就算有,也是冷冰冰的,甚至是厌恶的。 今天又装着一脸慈父相,说长大了,真令人作呕。 四年前,谢渊也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自己都忘了吧。 为什么要看姜衣璃,因为她生得貌美,让那老匹夫也动了色心吗?似乎只这一个可能。 “姜衣璃。”他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姜衣璃正了脸,惴惴不安,小心地看着他清润的黑眸:“大人,奴婢做错什么事了吗?” 自她被谢矜臣带回,赐名静姝,他通常都是叫她静姝。 谢矜臣薄唇轻轻一扯,“美色过甚,太会招人。”他的嗓音平淡从容。 姜衣璃心里咯噔一下,谢渊看她的眼神确是不同寻常,可这她有何错?她在那站着动都没动一下。 “并非怪你。”谢矜臣抚着她的脸,“只是你该离我父亲远一些。” 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姜衣璃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远? “你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你做的事我不跟你计较,我可以宠着你,惯着你,纵容你,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听话,等我。” 他的声音平缓而理所当然。 姜衣璃是个清醒的人,她不会把这当做是爱,这是掌权者的占有欲,偏执的,冷漠的,他要的东西就必须属于他,完完全全属于他。 她稍微有点呼吸困难,命在别人手里,不敢怎么反驳。 连绝望的情绪都苍白无力。 “难道,我日后就在这别院里,不出门了吗?” 谢矜臣低眸,握住她冰冷僵硬的手指,缓声道:“这些时日还是少出门,不过也不会很久,不出正月他就会回到湖广了。” 姜衣璃一边感到窒息,一边感到庆幸,还好她已在前两天办了假户籍和路引。 间隙,她又想,若不是跟谢矜臣相处良久,真要怀疑他也是重生的。 他说的不错,谢渊会在正月十六离京,返回湖广。 他真了解他爹。 姜衣璃百感交集,她试探着问:“大人跟董小姐的婚事定下了吗?”如果没定婚,会不会引发一些蝴蝶效应? “年后再议。”谢矜臣漫不经心。 他说完,眼神略带怀疑看向姜衣璃,“怎么今日关心起这件事情来了?” 姜衣璃心脏一跳,但有准备,她对答如流:“大人要娶董小姐,她是主母,我自然要关心些。” 谢矜臣揉着她的手指浅笑:“你不需要讨好她,你只要讨好我。” 他眸色渐深,一只手扣住她纤细的腰,一只手抚握着她的脸,姜衣璃睫羽轻眨,红润的唇带着些微颤抖。 她很快连呼吸都不能。 谢矜臣吻上来,引她张唇,衔着吮。 两人的气息几乎同步。 在他动手掀她裙裾时,姜衣璃警惕地按住了他的手,用带着羞涩的声线说,“大人,奴婢今早来了月事。” 谢矜臣一顿,他已起了兴致,被搅扰自然不悦。 人软香温玉在怀中搂着,所约期限也已渡完,他不可能再像昨日那样扒了她湿泞的小衣自己解决。 今天绝不可能把人放走。 姜衣璃感知到他强硬的态度,心中过山车似的跌宕,她是真来了月事,不是撒谎,他难道要…… 谢矜臣亲了亲她的下巴,握住她纤细脆弱的手腕向下。 * 廿六到廿九相安无事。 除夕那日,满城爆竹,红纸屑漫天飞舞,家家户户都热闹非凡,下人们张嘴就报喜,见谁都能得赏钱。 谢矜臣寅时末就乘马车进皇宫,以他老师王崇为首的内阁成员都聚在乾清宫,汇总各部票拟批红,以及来年预支,再给皇帝写写青词,赞美时政,歌颂功德,再彼此互夸。 姜衣璃才骗琴时喝了蒙汗药,正想着怎么骗即墨喝,半山别院来了位龙骧虎步的副将。 她认出这是谢渊的部下,回府那日跟在他左右的。 她往院中看了一眼,抱歉道:“大人寅时去了宫中,归时不定,国公爷若有急事,我派人送信去宫中。” 副将道:“国公爷不找世子,找得是静姝姑娘您。” 第35章 除夕夜 她正找不到机会给即墨下药,给酒他不喝,给茶他也不看,软硬不吃,让她不能出府,连半山别院都出不去。 此事正中她下怀,但她也没立刻答应,装作一脸为难地道:“国公爷吩咐,奴婢自然不敢怠慢,只是奴婢走了,大人那里不知如何交代。” 副将也收过命令,单独和即墨说了两句话。 他回来说:“静姝姑娘放心,他不会将此事告知世子。” 那就太好了! 姜衣璃雀跃,可她又感到疑惑:“即墨怎么会听你的话?” “我是他的第一个师傅。” “……?”姜衣璃瞳孔瞪大,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谢矜臣知道吗? 副将像是看出她所想,主动道:“公子并不知道,所以还请静姝姑娘保密。” 姜衣璃有点震惊,她好像知道了一个不该知道的秘密,镇国公居然在儿子身边安插眼线。 她并不表现出来,面上淡和如水,步伐轻缓地跟着副将走在后面。 她的户籍,路引,还有银票全都在身上藏着,今晚一定要出逃成功。 对于镇国公谢渊,姜衣璃当晚便思考过,她把现代,前世,以及今生仔仔细细回忆个遍,三辈子都没见过。 腊月廿五的确是头回碰面。 不过她和谢矜臣的看法不一样,她并不觉得那个意味莫明的眼神是色心。 虽然确实挺奇怪的。 镇国公不在香榭院,他在靠北的一间荒凉院落,湿濛濛的,又凉又阴森,姜衣璃起初以为他在此处钓鱼,或是要见她才选择隐蔽处。 但她一走进院,谢渊穿得是常服,显然,他住在这院中。 他居然和王氏不住一起吗?他可是一个妾室都没纳。 而且,府上诸多院落,他怎就住在这般野地。姜衣璃正想着,谢渊满脸肃穆温善地坐在棋盘前叫她:“姜姑娘肯来,我甚欣慰。” 姜衣璃行礼:“国公大人有何事吩咐?” 谢渊道:“陪我下盘棋吧。” 姜衣璃立刻感到为难,并且有些诧异,居然是叫她下棋? 院中的湿雾渡到屋中,门窗皆开着,冬日的凛冽肃杀之气分外浓重,眼前这位不惑之年的中年人对她态度温和。 “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 姜衣璃心头一跳,差点怀疑自己想逃跑的计划被看穿了,可怎么会,要是谢矜臣说这话她真得掂量掂量。 谢渊不会知道的。 她并不想陪谢渊下棋,就算她发善心,她也不会下古代的围棋,姜衣璃谦逊道:“国公爷,非是我不肯,只因我实在不懂棋,还望您见谅。” “无妨,只是下着玩儿。” 谢渊抬手让她坐,话说到这个份上,真是不给人拒绝的权利。 她低头瞄了一眼棋盘,那是很旧的一张木刻棋盘,不像这等大户人家会有的物件,棋子倒是个个崭新,玉石光滑,保养得很好。 姜衣璃勉强在棋案对面坐了下来。 她低头看自己手边是黑色的棋子,想着“执黑先行”的原则,拈了一颗,随意地搁在一个位置。 谢渊看她拿棋,看她逡巡,看她落子,目光希冀,又带着渺远的哀伤。 他拈了一颗白子小心翼翼地落在盘格上。 姜衣璃不懂,再次拈子落下,两人一来一往,谢渊的速度越来越慢。 到最后,棋盘上已经布满黑白交错的两色棋子,再也没有空隙。 姜衣璃茫然:“这样算谁赢啊?” 谢渊道:“你赢。” 对面谢渊眸中含了光,灰沉沉的,他在笑,姜衣璃叹,果然是庄王一般的人物,输得起。 只是那笑容看着悲凉,让人伤感,可怎么会是悲凉? 姜衣璃一闪神,就再也捕捉不到了,她看着窗外,露重更深她急着走。 犹豫怎么开口,谢渊突然道:“狄青。” 门外龙骧虎步的副将走进来,柳叶铠甲冷冽泛光,腰间宝剑沾着腥血。 “拿着我的令牌送姜姑娘出城,记着,避开西二西四东三门。”他从腰上拽下一块黑色玄铁令递给副将。 姜衣璃差点没从凳子上跌下来。 镇国公叫她姜……从一进门就是这么叫的! 他知道自己今晚打算跑路! 并且,特意避开的三道门,西二门,姜衣璃太熟悉了,谢矜臣在那逮到过她,她目睹谢矜臣不费吹灰之力用两句话建立权威收买人心,西二门的守卫显然是谢矜臣的人。 那么,西四东三这两道门也是谢矜臣的下属在管?姜衣璃举一反三地想。 她原来打算走西四门逃的! 但她并没有时间犹豫,她心头狂跳,复杂地看了看镇国公,道了句多谢,便跟着狄青出了院。 此时已是戌时正,在现代约是晚上八点。 冬日里天色黑漆漆的,雾气湿重,姜衣璃坐在马车里,穿得单薄,手脚冰凉,或许是怕的。 她太大胆了,跟镇国公才见过两面,就敢相信他。 她一边想翠微有没有听话在南边买个小院,一边又想,这父子俩关系真扭曲啊! 镇国公人不在京城,却对谢矜臣的势力一清二楚,哦,因为他安插了眼线。 谢矜臣又猜得准他爹会离京,是不是也安插了眼线? 乾清宫。 内阁成员五六位,分别是各部尚书,侍郎,围坐一桌,各自手边摊着上等金砂纸,白玉砚,徽州墨,四宝一应俱全。 王大珰和干儿子刘公公从外头走进来:“诸位大人辛苦了,来喝杯热茶吧,君山银针,陛下爱这一口,赏来给各位大人尝尝。” 谢矜臣坐在王崇身侧,他接过小太监递的茶,一手执盏,一手端杯,杯底隐约露出纸片一角。 他借着喝茶的动作,拈了纸片在手心搓开,上面是个“变”字。 谢矜臣脸色波澜不惊,搁下茶盏,对王崇道:“老师,学生出去透口气。” 满桌的人看他,有人嘟囔:“这青词还没写出来,怎么就想逃了!” 谢矜臣不予理睬,提笔一蹴而就写了三首青词,王崇拿看过赞不绝口,其余人不服,阅过之后都闭上嘴。 刚才嘟囔的人啧啧称奇:“崇庆三十五年的状元郎,名不虚传。”他的话让王崇相当自豪。 乾清宫院落里竖着二十四根立杆,插在汉白玉底座里,上悬天灯。 谢矜臣绯红官袍,清冷艳绝,他站在丹墀之内,面容冷肃,“发生了何事?” 天灯照得闻人堂衣袍上的护心鳞冷光如银,他拱手道:“属下依照大人吩咐蹲守良久,可姜…可静姝姑娘已消失两个时辰,她并没有走西四门。” 第36章 好玩吗 但他面上还是一片淡然,冷冰冰地吩咐道:“派人去找。” 他回身往殿内走。 明灯林立,公道宽敞,谢矜臣回到殿内这段路并不长,殿中其他阁员的声音传出,在传阅他写的青词,或是插科打诨。 进殿门的那一刻,谢矜臣脚下顿了顿,片刻的功夫,调转方向往外走去,他切齿地想,姜衣璃还真是会给他制造惊喜。 闻人堂还没走远,见他折回来眼珠子都睁圆了,大人何时这般反复过。 他不敢辩驳质疑,只是行礼,跟在谢矜臣身后。 院中的华表柱二十八米高,生到黑蓝的天幕里,其下是宫门,沈昼穿着花团锦簇的飞鱼服,腰挂绣春刀,来回巡逻。 视线中倏地瞧见一道绯红薄艳的男子身形,清冷玉立,身姿翩翩。 这大半夜的,皇帝还没通知放行,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沈昼双手环胸,拿腔拿调,“哟!谢大人这是——” “我要出宫一趟,你来收尾。” 谢矜臣瞧他一眼,冷目森然,说罢径直擦肩而过,宫门口其他巡逻的锦衣卫各个面色有异,但威慑于气压,亦不敢阻拦。 那道背影清逸挺拔,出乾清宫宫门上了马车,片刻没犹豫往下一道宫门赶,沈昼眯眼,只是几分喜爱的话,无令出宫,把你兄弟当孙子使唤? 沈昼的心腹悄声地走上前来,朝他询问。 “何事急成这样?” 沈昼呵笑,玩趣道:“谁知道,兴许有人挪他家祖坟了吧。” 笑过,沈昼立刻端正了神色,乖乖当孙子,用眼神数了数花团锦簇的人头,他叮嘱心腹:“去镇抚司找八个人来。” “另外,找一把刀,普通的刀。”他伸出胳膊,“把我袖子划破。” 他跟谢矜臣是政敌,不合,若他巡逻,让谢矜臣这么轻易地出了宫,那这窗户纸就被挑破了。 他得给自己来点小伤,不能太严重,划破袖子就好。 至于口供,不用对,他俩早就默契了。 约莫一炷香,沈昼的心腹就安排好了一切,将此处巡逻的八人换成新的。 沈昼坐在立柱的汉白玉底座上,疼得嘶气,他一脚将拿纱布金创药给自己包扎的心腹踹得翻了个骨碌,“你是公报私仇吧!” 空气里血腥弥漫。 “属下发誓绝不敢这般做!大人,您的伤还需用药……” “滚滚滚,老子自己上。” 厚重的宫墙之上,天幕浓黑如泼墨,染得檐宇也乌沉沉的。 马车已经靠近城门口,闻人堂坐在横木前攥住马绳,问:“大人,走哪道门?” 一只玉白的手撩开车帘,谢矜臣探出半个身子,官袍被夜霜染得深沉,骨相俊美的脸轮廓分明,眸中一片阴翳。 “人是何时不见的?” “即墨说,是戌时初。” “国公爷可在府上?” “不在,国公爷进宫了。”自回京,便常常进宫,在宫里比在府中时间还多。 这事跟他爹无关吗?谢矜臣面露怀疑。出城共有城东城西两个方向,城东属皇家卫兵在管辖,守卫森严。 且除夕夜,说不准皇帝就要出来寻访,姜衣璃不会选这个方向。 那么城西,五道门,最大的主西门盘查繁琐,她也不会选。 西二门上次偶遇过,姜衣璃只要不傻,就能看出,那是他的人在守,她不会走西二。 西三门路面积冰,近日多起摔伤事故,她那么惜命,也不会选,西五太偏了,来回绕道费时,谢矜臣觉着,她必选西四,让闻人堂在那等。 居然,没走西四。 谢矜臣眸中闪过思量,又问:“国公爷何时进的宫?” “…戌时末。” 天际上方炸开一束束烟花,冲破云霄,在头顶爆响,马车旁间或有其他车辆驶过,城中有宵禁,但除夕夜例外。 谢矜臣突然想,如果今晚找不到她,那以后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了。 他琢磨这两个时间,突然,眼里蓄起冷冽的寒意,戌时初,姜衣璃只是离开半山别院,或许那个时候她人还在国公府。 谢矜臣立刻下命令:“去查,今夜有无谁以国公爷的名义出城。” “是。” 他们此行带了二十来名护卫,分散到几个门去查,很快,就拿到了消息。 “大人,主东门的守卫记录过,约莫戌时七刻,狄青副将曾拿国公爷的玄铁令出城。” 好啊,谢矜臣冷笑,大摇大摆地出城。 “追。” * 姜衣璃跟着狄青出城的时候,城外已为她备了一辆马车。 她很惊讶,狄青说:“国公爷猜到姑娘会选今晚出城,便提前在此处备下,姑娘若用,正好行个方便,姑娘若不用,也无碍。” 有马车当然比没有好,凛冬夜寒,她在车里睡觉不会太冷。 只是。 姜衣璃接下这份好意,再三道谢,想着从此天涯海角再不见面,她问出了心头的疑惑:“狄副将,敢问国公爷为何如此帮我?” 狄青看着她笑了笑,没有解释。 他只说了一句:“若有缘分。” 若有缘分,会怎样呢? 天色凄寒,二人告别后,姜衣璃上了马车,她驾车不太熟练,一路跌跌撞撞,行到了林中。 突然,火光一把一把汇聚,惊了马。 姜衣璃吃力地拽住马绳,虎口几乎磨出星点,火辣辣的疼,马嘴套着笼头,往黑压压的树枝上撞,车身晃晃荡荡,要翻过去。 被甩飞的一瞬间身体轻盈,她想,要完,至少也得是个骨折。 谢矜臣的护卫皆是轻功了得,循着马蹄痕迹找到林中,静耳一听,便猜出方位,四四五五地散开,朝林心围拢。 谁也没想过会惊马。 谢矜臣在稍后的一辆马车上,撩帘,看见前面车身晃荡,他脸色大变,探出车外,点横木跃起,飞身接住了那道侧倒的身影。 他的双臂将人固牢,护住她的头,避免被马蹄踏到,交错着在地上滚了一圈。 林地湿粘,枯草叶和残枝陷进土里,有被泥土掩藏的树桩,冷似坚冰。 谢矜臣垫在下面,左肩似乎轧到什么,他剑眉微蹙,睨着上方的人,冷冰冰地问:“姜衣璃,好玩儿吗?” 第37章 恼她娇气,怜她怯弱 看见谢矜臣,她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绯红的官袍肩头磨破一块,露出的白色里衣似乎也破了,泥土沾着淡淡的血腥气。 姜衣璃的目光从他肩膀收回,心惊胆颤不敢说话。 也没真等她回答。 谢矜臣扶她坐起,姜衣璃又看了一眼磨损的肩头。 此时,林中静谧,闻人堂勒住了惊马,藏蓝色帘布的马车横在两棵杨树之间,火把往上窜烟。 两个人面对面。 谢矜臣说:“拿出来。” 姜衣璃咬住下唇,她低着头,看见他绯红清艳的衣袍上沾着半片枯叶子,她犹豫片刻,从袖口掏出了假的户籍和路引。 谢矜臣接过去撕了。 “还有一份。” 姜衣璃猝然抬眸,清亮的眼睛里瞳孔放大,有慌张,和竭力压制的平静。 她在镇抚司做的事,谢矜臣怎么会一清二楚? 镇抚司归锦衣卫管,他跟沈昼是死对头,抄家那日两拨人明明互不干涉,都差点打得见血,就算他能把手伸到镇抚司,怎会查得这般快? 她迟疑的功夫,谢矜臣面色更冷。 “你主动拿出来,还是要我搜身。” 姜衣璃自然不可能让他搜身,她齿关发颤,哆哆嗦嗦,从胸口的品蓝色锦领下掏出一张空白路引。 眼睁睁看着谢矜臣把它撕碎,化作一粒一粒的雪齑子。 她求生的渴望同样破碎。 回城的马车安安静静。 姜衣璃低着头,不敢说话,她想不通。 实际上,廿一至廿四那三日,谢矜臣同沈昼吃酒,对她假造户籍,办路引之事一清二楚。 沈昼将消息给他,还打趣说你的家雀想飞了。 谢矜臣不在意,她想玩儿,就陪她玩,他让闻人堂在西四门候着,见了就把人带回府。 姜衣璃又一次让他意外了。 送她回府后,谢矜臣嘱咐人看好她,自己回了寝房简单沐浴,换上新的官服,又进宫去了。 皇帝并不怪罪。 做为掌权者,他喜臣子有弱点,有弱点就能拿捏,若是高权重又不贪财色,那他就要怀疑是贪皇位了。 对沈昼,皇帝安抚说会惩罚谢矜臣,让他停职半月。 对谢矜臣,皇帝表现得善解人意,称食色性也,爱卿总算有了几分人气儿,给你休几日假,好好处理此事。 亥时,皇帝驾临主东门,带内阁朝臣同赏烟花盛景,与民同乐。 事后众臣回府。 谢矜臣将到府时,闻人堂查到了消息,他跟在马车车窗旁,回禀说:“大人,戌时七刻,是国公爷身边的狄副将拿了令牌出城,说是去镇上给兄弟们烧纸了。” 谢矜臣面色沉沉不言语。 半山别院。 即墨在地上跪着请罪,琴时被拖来横躺在地板上,睡得死沉。 正堂中央,姜衣璃低头跪着,心情复杂。 “谁送你出的城?” “我自己。”姜衣璃低声说。 “我再问一遍,是谁。” 姜衣璃心脏一颤,有些哆嗦,她发力咬住下齿,不想露出那么多怯意,坚定地说:“是我自己。” 是不是不重要了。 暂时没有证据能够说明是他父亲把姜衣璃送出城的。 谢矜臣眉骨压低,眸光冷冽,他命所有人出去,正堂里只剩下姜衣璃,单薄又脆弱的跪着,神色惶惶惹人怜。 他若此次饶过她,这等不知不畏日后必然闯出祸来。 “你有何要解释的吗?”他冷声问。 姜衣璃嗫嚅道:“没有。” “好。”谢矜臣冷笑。 “不会骑马,不会驾车,你一个柔弱貌美的小姑娘,带着成千上万的银钱,打算如何走出京城?” “山贼,水匪,强盗,黑店,乱兵,无处不在的歪门邪教,以及——你父亲落败流放,他在官扬浸淫二十余年,没有一个政敌吗?” “上述种种,你但凡遇到一回,你以为自己还能完好无损地离京吗?” 姜衣璃低头绞着手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矜臣继续道:“假使你能平安到达关隘,守将一定是好人吗?当地生活艰苦,交通不便,你知道他们多少年没见过女人了吗?” 京城的关隘守将全是一群酒囊饭袋,见着这样貌美且独身一人的小姑娘,难保不会有人动色心。 到时她的下扬又会是如何? 谢矜臣眉眼冷戾,怒道:“你当外面是什么太平盛世?姜衣璃,你真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姜衣璃捏紧指尖,逃跑没有错,她一个现代人,不可能去给人当妾。 她没出过远门,她见识浅薄,她困囿于世道,这不是她的错,是时代的错。 她想到了翠微,不知道翠微现在还好吗? 姜衣璃别无所求,只要人活着就行。 谢矜臣还欲再骂,突然见她红了眼眶,他顿住,一恼她娇气,二又怜她怯弱,他的手腕搁在案上,五指攥紧。 当年带兵,骂得比这狠上一万倍,她这就受不了了? 他深深提了一口气:“回房去。” “是。” 她慢吞吞站了起来,欲转身往外走。 谢矜臣冷声,压抑着浓重翻涌的情绪:“姜衣璃,罚你今晚不准睡觉。” “…是。” 旧年换新年,按规矩要守夜,府上人前半夜都是不能睡觉的,丫鬟奴婢们都劲头十足,等着领子时三刻的馈岁赏钱。 姜衣璃回到房间,撑开窗户,仰头望着夜空。 她的住所和正房挨着,她看见谢矜臣穿着件鸦青色锦衣,踩着院中光影,由两名护卫跟着往前院去了。 前院。 正堂相邻的暖阁里,一大屋子人热热闹闹地闲话家常,小辈们伏在长辈膝下,吃着瓜果点心,下人挑了织金厚帘进门。 “大公子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谢矜臣长身玉立,低头自帘下走进屋内,沾着一身夜雾。 他还未开口,被簇拥着坐在主位的老太太满脸褶皱,先张嘴道:“玹哥儿辛苦,才陪完陛下,不好好歇着还来做甚。” 谢矜臣端正地并手作揖:“按规矩,孙儿要陪祖母,母亲和父亲,守岁。” 清润的眼神挨个扫过,皆是温和似水,落点在一袭常服的谢渊身上,定格于此,和他冷厉地对视。 第38章 你来脱 王氏连忙笑着缓和气氛:“别干站着了,快坐下,这一个两个的奴才眼睛都花了不成,还不给大公子看座。” 小厮忙搬来一把崭新的楠木官帽椅,王氏示意放在谢渊旁边。 于是,气氛莫名的父子两人近距离坐在一起。 屋中的欢闹气息又重新升腾起来,哥儿姐儿笑着闹着,王氏也笑,她道:“你们父子两个前后脚到府,也不商量着一同回来,路上结个伴。” 谢矜臣看了眼谢渊,别有意味道:“父亲心有乾坤,怎会与我同路。” 王氏觉察出两人更僵硬,也便不再言语了。 砰!爆竹声响。 窗外似流霞飞舞,一束一束的焰火窜至高空,似祥云般朵朵降落,发出巨大的震荡。 老祖宗搂着谢琅,王氏搂着谢芷,其余几房也各自拥促靠近,唯有谢矜臣和父亲形似陌生人般冷清地并肩坐着。 烟花炸开,每个人脸上都是五彩斑斓。 赏了一扬烟花,有年龄小的孩子喊饿,老祖先颤巍巍站起,乐呵说着去用膳,众人齐齐挪到主屋去。 上百口人,宴桌从上往下铺了十几张。 最上面的席,老祖宗坐在主位,说开吃,先动了第一筷,底下人闹哄哄地开宴。 这张席全是谢家长房的人,谢琅跟老太太坐,谢矜臣和母亲坐,对面是谢渊,他手边依偎着乖巧可爱的女儿。 对比着其他几房,长房称得上人丁稀薄。 饭吃到一半,老祖宗拿帕子擦嘴,叫贴身丫鬟拿红布小荷包来,装着银票的给孙辈,装着耳环,发钗,手镯等物的拿去赏给下人。 压邪祟,添彩头,这是每年的习俗。 谢渊在对面端起了酒杯,眉眼雅健雄浑,他朗声笑道:“我们父子俩干一杯。” 谢矜臣面色不冷不淡,举起酒杯和他轻碰。 他想起四年前,东南战事紧急,朝中无人可用,皇帝派他去浙江,途经铜陵,谢渊为他赠酒饯行。 一杯酒,一句话。 那年他十七,四年未见父亲。 谢矜臣心情不好,本就因姜衣璃之事堵着,现下更烦躁,看到谢渊他就浑身不舒服。 他将酒杯搁在桌上,缓慢地道:“祖母,母亲,我还有些公务亟需处理,暂回别院,还望恕罪。” 老祖宗含糊叮嘱不要过劳,王氏纳罕,说他都没动筷,谢芷也惊讶,他只再三赔罪,去意坚决。 半山别院。 即墨守在院子的石林处,闻人堂端着一只黄铜盆走进,热乎乎的一盆水。 铜盆搁在桌上,谢矜臣坐在案边,他衣衫半退,露出左边肌肉健硕的肩膀,背处有一片血痕。 “许是当地百姓放的捕兽夹,或是锄地的什么工具碎片,伤口有些深……”闻人堂说。 谢矜臣目光平淡,右手拿起棕色陶瓷酒壶,瓶口朝下,对着左肩浇灌,酒水哗啦冲刷鲜红的血肉,淋湿他的衣裳。 闻人堂惊愕得脸色发白。 他正要用水和棉布擦洗,若有小沙砾,用镊子夹出来。 纵使要冲,也不该拿酒冲,战扬上都是没麻沸散了才这样做,让人疼到麻木,以代替麻沸散。 多少彪形大汉,拿酒冲伤口时都哭得鼻涕眼泪一条河。 谢矜臣面不改色,“上药,包扎。” “是。” 闻人堂将手中的白棉布和小镊子等工具放下,转去拿了白瓷瓶的金创药,他单膝着地,半蹲在后面,看到主子背上一层冷汗。 撒上药粉,白色粉末立即溶在酒液里。 闻人堂见他手背青筋蚺起,恨不能代主受罪,他下不去手,叹道:“大人,属下笨手笨脚,不如叫静姝来?” 谢矜臣额前冷汗细密,本疼得麻木了,眼前一亮,他唇角轻轻上扬。 * 姜衣璃在屋中穿着白色寝衣,披散着满头乌发,来回踱步。 正房发赏钱的时候,她一只也没要,全拿去让其他人分了。 画心几个正在院里嗑瓜子,吃点心,喝着小酒,闹闹哄哄,突然静下来,闻人堂的声音响起,接着画心来敲她房门。 “静姝姐姐,闻人管事说,大人肩上有伤,叫你去正房里上药。” * 谢矜臣的寝房,姜衣璃是第一次踏足,她推门,先闻到了雪松和冷梅的香气,一低头,窗下的铜胎香炉里青烟袅袅。 “大人?”她先走进寝房里间,无人,再穿了房中的圆月洞门,往里一转。 抬头是一面十二扇的檀木屏风,走进两步,听到水声。 姜衣璃猛地意识到什么,只一眼猛地煞住脚步,转过了身,用手挡住眼睛,心脏七上八下。 谢矜臣黑眸深邃幽沉,压低着嗓音道:“转过来。” 姜衣璃垂着眼,脚下像被黏住了,她僵硬,“大人……” “叫你来上药,你不看本官,如何上药?” “……”姜衣璃咬牙,一点点僵滞地转过身去。 她站在屏风的尽头,屋中的画面一览无余。 谢矜臣穿着湿透的白色里衣,肌理似画,白玉铺地的浴池里蒸汽氤氲,他的手臂撑在案上,领口敞开,水珠滑过锁骨,流淌,一直往下。 这衣裳清透得根本遮不住什么。 姜衣璃眼睛没地方放。 谢矜臣抬下巴指了指案桌,“白色瓶的是金创药,你拿来。”他的脸上也蒸了些雾气,下颌线十分清晰流畅。 姜衣璃得救般,快步去拿药,脚下差点将自己绊倒。 她拿了白色瓷瓶,又拿了棉布,蹲到谢矜臣背后。 那处伤口在左肩偏下,隔着里衣看不出情状,不规则地往外渗血。 是在林子里受的伤…… 得先把衣裳脱下来才能上药,姜衣璃呼吸又轻又缓,她试着伸手去脱,从胳膊到指尖都在颤。 终于还是过不了心里那关。 “大人,您先把衣裳脱下来。” 谢矜臣背脊挨近池壁,他正闭目,眉峰微微地动了一下,薄唇轻掀道:“你来脱。” 一锤定音。 姜衣璃吞着口水,一咬牙,她伸手去探到前面,手背先碰到谢矜臣的下颌,骨感硬朗,她皱眉,紧张得心脏都快梗住了。 食指和拇指捏住了领口一点布料,将其往外拉开,露出大半个肩膀。 她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第39章 春情深宵 姜衣璃先拿棉布擦了擦,又想古代医疗条件差,便把伤口扒开,看有没有处理干净,本该是疼的,谢矜臣却感到了一股酥意。 检查过伤口,姜衣璃开始上药了,她闻到酒的味道。 凑近发现,酒气是伤口里面的。 她手猛地一抖,这人是个疯子吧!这么自虐! 姜衣璃喉咙哑得厉害,她拿着药瓶,指尖一直在颤,白色药粉少部分落在伤口上,少部分掉进浴桶里。 她全程静默,怕惹到他,给他伤口缠绕白棉布时小心翼翼。 谢矜臣突然开口:“今日骂你了,不开心?” 姜衣璃一顿,她承认,谢矜臣说的话有几分令人讨厌的道理,不符合她的思想,符合这个时代。 她不开心是因为谢矜臣不让她睡觉。 姜衣璃说:“不敢。” “不敢?”谢矜臣嗤笑,他一把捞过她,修长的指骨捏住了她的脸,微微挑眉,“所以是,的确不开心?” 姜衣璃抿唇,看他。 凄凄楚楚的一只落汤小雀,跪坐在浴池边沿,黑发垂滑,如画中人雾中仙。 谢矜臣见她面似新雪,唇似红樱,他看着,走了一下神。 姜衣璃发觉他的暧昧,眼珠左右来回,心跳猛增。 她和他近距离对视,感觉到了危险。 她慌得手抖,回避着他眸中的占有欲,结结巴巴地说:“药,药已经上好了,奴婢该回房了。” 谢矜臣目光紧逼,他的四指按在她颈后,略微用力将她往前带,她几乎要栽进白雾蒙蒙的浴池里。 “月事干净了吗?”他嗓音低沉地问。 姜衣璃吓了个半死。 她喉咙咽动,胸腔里巨跳,结巴说:“还,还有一些。” 男人的指腹触在她左眼尾,向上拨她的眼睫毛,他说:“你撒谎的时候,这边的睫毛会眨得比较快。” 她的确在撒谎。 她的例假通常四天或五天,今天是第六天,子夜已过,是第七天了。 姜衣璃被拽到了浴池里。 她全身湿透,弱小且无助地贴着松香木桶的桶壁,仰着脸,看同样满身是水的男人,谢矜臣眉骨似剑,眼神漆黑。 他湿润的手掌抚着她的脸,像对待情人那样亲昵地摩挲。 唇边的弧度也极温柔,吻上来之前,他鼻尖抵着她的,嗓音暗哑低沉,他问:“觉得我无耻吗?” 姜衣璃浑身僵硬到麻木,不敢说话。 谢矜臣也没指望她答,他难耐地寻找着什么,啄吻她唇角,“姜衣璃,这个世道,只有我能护得住你。” 他一点点地吻至唇心,试探着张口,姜衣璃没推拒,他将这当作是准允。 凶狠而迅猛地抵开她的齿关和她纠缠。 浑浑噩噩过去良久。 姜衣璃贴在温润的玉石石壁上,黑发湿漉而凌乱地垂着,她满身潮意,红唇微微肿翘着。 脖颈,肩,胸,都让他吻了个通透。 她感知到一种很近很近的侵略。 嗅到血汽,姜衣璃猛睁眼,见谢矜臣左肩处缠得白色棉布被染成了渐变的红色。 “大人,你的伤…” 谢矜臣终是停下来,自她颈间仰起脑袋,眼神如燎黑的香柱,他俊美的脸换了种气质,不再清冷,是一种神祇堕染情欲的薄艳。 他甚至都不看一眼左肩的伤口。 此刻已利箭在弦。 他用手指捏住姜衣璃尖俏的下巴,眼眸幽邃,一寸寸审视她清艳的小脸,“担心我,还是不愿意?” 姜衣璃唇瓣嗫嚅:“担,担心你。” 谢矜臣扯唇。 “这点伤不算什么。” 他挑起她的下巴,眸中欲色滚涌,遏制不住,他带着点喘意道:“我要你,现在要。” 姜衣璃黑发湿漉漉地被他掐着腰抵在浴池边缘……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通明,窗外爆竹声声,烟花灿灿,流金铄石,映照出浓浓的年味,宣告旧年离去,新年到来。 屋中暖色香浓,暧昧众生,春情深宵河倾月落。 * 天亮时分,榻上的女子闭眼睡去。 谢矜臣风姿朗朗坐在榻边穿衣,眉眼间尽是畅快惬意之态,抬臂时拉到左肩,他偏头看了眼。 坐到镜前,一个人包扎。 早晨灰蒙蒙的,隐约有光透进来,映照着他的肩,胸前,后背,一道道细细的抓痕。 有的轻,有的重。 他换上件玄青锦衣,崭新的衣袍将痕迹全都遮盖住。 出了里间,外头有四个小丫鬟贴墙候着,跪在花瓶,矮凳处,都是不碍走动的地方。 “醒了就好好伺候,不醒不要吵醒她。” “是。”四个小丫鬟里,琴时打头阵跪在最前面,她看着那双黑色皂靴踏出门,一脸怒红,昨晚不知怎么睡着了,一个不察让静姝爬了公子的榻。 走进里间,先见地上衣衫凌乱,散落一地抹胸,里衣,腰带,亵衣…… 榻上帐幔朦胧,隐约有个人影,侧躺着,一段线条凹凸,低处是腰,高处是臀,娇弱无力地沉睡。 听丫头说天亮前一刻还在叫水,琴时咬碎了牙,她一时没守住,就让他们两个成了事! 大年初一,照规矩都要去拜见长辈。 谢矜臣也不例外,先去老祖宗那里拜见过,再去母亲的香榭院,他父亲住在北院,荒凉冷清。 谢渊坐在一张棋盘前,上面毫无章法地摆满了黑白棋子,像是稚童嬉戏。 或者,谢渊人老昏花了才会把棋下成这样,但他不关心这个父亲,随意地走了章程,拜见过,就告辞。 天际一片冷白,光秃秃的枝头凝着寒霜。 谢矜臣走在一片澄湖边,衣袍猎猎,他自怀中拿出一枚手指大小的方形白玉印鉴,对两名护卫道:“你拿这个,去钱庄取个物件回来,今日让即墨跟我。” “是。”两人同时应声。 闻人堂接到印鉴忽然一顿,这是谢家家主的印鉴。 谢矜臣嘱咐过他,就穿进前院,带上丰厚的礼品往首辅王崇家里去。 这个世界上,他最敬重的是他的老师,不是父亲。 正午时,姜衣璃躺着醒来。 头顶是一片棕金色帐幔,屋中烧了地龙,暖香袭人,并不觉得冷,她左手揪住薄被一角按在胸前,右手撑着榻沿坐起。 腰麻腿僵,极度不适。 朦朦胧胧见外面有丫鬟跪着,她想说话,只觉口干舌燥。 她缓了缓力气,手指颤抖着撩开帐幔,对外面的小丫鬟道:“有劳,帮我拿一套干净的衣裳来。” “是,姑娘。”小丫头们接连应了。 却没去她房中取,拿来的是谢矜臣原本就备好的,雪染红梅裙衫,织金的腰带,还有琳琅满目的首饰。 罢了,穿什么都行。 姜衣璃才换了里衣和中衣,圆月落地洞门走进一位丫鬟,是琴时,绷着脸站在榻前,端给她一碗汤药,恶狠狠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