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相沙漏[刑侦]》 1. 凶喜(01) 01 冬天的天像一块即将落下的铅,镇里的路弯弯曲曲,导航失去作用。 海姝开得很慢,放下车窗问尹家怎么走。空气里刺鼻的硝烟味和熏腊肉味顿时涌进来,海姝笑着向指路的大婶道谢。 尹家明天嫁女儿,院门外已经停满了车,道旁挂着大红灯笼和彩灯,打扮喜庆的小孩在鞭炮的红纸屑中跑来跑去。 海姝将车停在半公里开外,步行过去。 尹灿曦远远看见她,立即高声喊着跑来,“海总,你真来啦!” 海姝打量眼前穿高领毛衣和牛仔裤的女孩,“几年不见,更漂亮了。” 尹灿曦高中没读完就离开家乡讨生活,招惹了一些不该招惹的人。她救过尹灿曦,尹灿曦洗心革面,随即做了她的线人。两人合作,解决过不少案子。 两年多以前,尹灿曦决定回老家——灰涌市下头的周屏镇,人一走,就几乎和海姝断了联系。 一周前,海姝接到尹灿曦的电话,说结婚了,要赶在春节前在周屏镇办婚礼。言语中希望海姝来的意思十分明显。 但海姝真来了,尹灿曦又很意外,眼眶都红了一圈,拉着海姝说:“海总,你居然有时间!” 海姝只道:“去年一年太忙,领导给我补了小半个月的假,正好就补在春节前,顺道来看看你。” 尹灿曦亲昵地抱住海姝,在她肩头蹭了蹭,“你能来我太高兴了。你不知道,那时候要不是你,我已经毁了。” 海姝拍拍尹灿曦的背,安抚:“都过去了,做新娘子的要往前看。还有,别再叫我海总了。” “那……海队?” “这儿没有什么队,只有新娘子的姐妹。” 尹灿曦笑靥如花,“好好好!” 一个个头不高,显得单薄的男人走来,他长相普通,笑容局促,“曦曦,这位是?” 尹灿曦擦掉泪花,一把挽住男人的手臂,幸福地依偎上去,“姝姝,这就是我要嫁的男人,广军。他爸是我们玻璃厂的副厂长呢!老公,这位是我跟你说过的,我在滨丛市打工时的朋友,她帮了我很多忙。” 广军连忙朝海姝点头,肩膀微微含着,有着镇里小男人常见的窘迫,“你,你好,谢谢你能来,曦曦经常提到你……” 寒暄一番,海姝催着尹灿曦夫妇回院子里去准备明天的婚礼。结婚是件麻烦事,婚礼虽然只办一天,但前期准备能磨死人。海姝虽然没结过婚,但也略知一二,越知就越排斥这种事落在自己身上。 尹灿曦去忙之前硬是给海姝安排了住处——今晚和她一起住在尹家。海姝原本打算住镇里的招待所。动不动就到乡镇查案,她住招待所早就住出心得了。 尹灿曦跟她撒娇,“我结婚呢,你当办案呐?” 海姝一想也是,这会儿住招待所多少有些不吉利,遂从了尹灿曦的安排。 看过晚上要住的房间,海姝准备去镇里转转。周屏镇是灰涌市比较富裕的乡镇,但离主城区较远,她刚调到灰涌市,下周要去市局报到。来都来了,不如先熟悉熟悉环境。 尹家的房子盖在镇中心,东边就是镇里的支柱企业——灰涌玻璃厂。海姝站在黢灰的厂门口,忽然感到一种旷远的熟悉感。 周屏镇说是镇,其实更像是半封闭的厂区,大部分镇民都在厂里当工人,剩下的从事保障工人们生活的工作。 海姝眯了眯眼,眼前的景象一点点变得陈旧,那时她才8岁,被父母送到小姑家过暑假。小姑是炮弹厂里的工人,她初来乍到,和谁都不熟。厂区小孩们用稀奇的目光打量她,做游戏几乎不会带上她。她也懒得追着人家跑,只和一个瘦得跟麻杆儿似的小男孩处成了好朋友。她过惯了寻常城市里的日子,厂区的生活泼下浓墨重彩的印记。 夏天结束,离开厂区时,她和小男孩约好春节见,再不济明年暑假总得见。小姑笑盈盈将她送上车。可第二年,之后的许多年,她未能再见到他。 因为那件事,那桩至今未能侦破的案子。 三轮车的铃声在耳畔响起,海姝猝然回神。车上的大姐护着三个大桶,桶里的香肠腊肉塞得太多,掉了下来。 海姝捡起,给人送了回去。 “谢谢你小美女!”大姐一口乡音,却要学着城里人说些“洋气”的词,看海姝长得漂亮,于是热情地拉着她的手,叫她“小美女”,非得让她上车,和自己去镇外熏腊肉。 “小美女,你是外面来的吧?我们这儿腊肉好吃得不得了!你帮我捡回来三块,大姐送你三块!” 海姝哭笑不得,群众盛情难却,她只得跟着大姐去熏腊肉。 大姐说的镇外,便是周屏镇的西南角,那儿靠着山,实际上是荒郊野外,海姝初到镇里闻到的熏腊肉味便是从这里散发的。 林子里有很多熏桶,说不清是哪家哪户的,大家都能用。熏桶是铁皮做的,比人还高,大的得三人合抱。年轻人早就不会用这玩意儿了,目之所及全是中年人和老年人。他们边唠嗑边往熏桶里添枝条,烟熏火燎,呛得人眼泪直流。 海姝跟着大姐,看着熏桶上方垂着的树干,忍不住问:“熏桶和树挨在一起,万一烧上去,不是很危险?” 大姐愣了下,显然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危险……不危险,我小时候我妈就在这儿熏,多少年了,从来没出过事!” 海姝担忧地抬头,发现一些镇民还将待熏的香肠腊肉挂在树干上。这不出事倒好,一出事就是严重火灾。思索片刻,她打算跟当地消防反映一下情况。 大姐见她一脸凝重,好笑道:“小美女,你们年轻人啊,就是爱瞎操心,还嫌我们老一辈啰嗦呢!不会出事的,在这儿熏啊,是祖宗传下来的智慧,熏前熏后往枝头上一挂,看,多方便!” 海姝一个客人,真要辩也辩不过这些大姐大爷,此时也不是来执法的,开玩笑似的唠叨了大姐两句注意火灾,大姐也没听进去。 天越来越阴,大姐把熏好的腊肉塞给海姝,“小美女,带回去尝尝!大姐不骗你!” 海姝得了好处,也担心这里的情况,索性留下来给大姐打下手。 大姐聊起天来就停不住,问海姝从哪儿来,做什么工作,有没结婚。海姝避开不想回答的私人问题,单说自己是来参加朋友婚礼的。 周屏镇就那么大一点儿,一户结婚全镇喝喜酒,大姐一听就说:“尹闺女那家?” 海姝点点头。 “那你明天可得多吃点腊肉!他们家比我家还好吃!”大姐夸起别人来也毫不吝啬,四处一看,指着右手边的一群人说:“喏,那就是尹家的桶子!他们这不办婚礼吗,熏得最多,买肉都花了上万块呢!” 海姝看过去,熏桶边气氛热闹,居然还有几个青年。其中一人大冷的天只穿一件T恤,干活干得满面红光,踩在熏桶上,大着嗓门招呼下面的人给他递钩子。 大姐笑着喊:“宇子!尹家给你多少钱,你这么卖命?小心掉进去把你熏成腊肉!” 大伙哄笑。被叫做“宇子”的青年擦着脸上的汗,笑得开怀,“说这些!我跟军子啥关系!他娶老婆,我能不帮忙吗!” 海姝又看了青年两眼,他和广军年纪相近,但魁梧得多,也更加外向。大姐跟海姝八卦,说这宇子是个人来疯,跟谁都称兄道弟的,小时候调皮,人嫌狗厌,成年了倒变成个热心小伙,谁家有需要,他都能去搭个手。 海姝闲着也是闲着,一边听大姐历数别人祖宗十八代,一边观察周围的镇民。这时,又一辆三轮车停下,下来的是一对夫妇模样的人。因为要干活,他们穿得比较单薄,带的腊肉香肠也不多,去了林子边上的一个小熏桶。 “哟!模范家庭来了!”大姐抻长脖子瞅了瞅,“只熏这么点儿啊?” 海姝只待小半个下午,就发现镇民们在熏肉这件事上也形成了鄙视链——做香肠腊肉花了大几千的,对只花了一千出头的嘲讽两句,站在鄙视链顶端的是花了上万的大户,当然那种家庭很少,除了要摆席,也没人做这么多。 那对夫妇只带着一个塑料桶,看样子里面的香肠腊肉不到千儿八百。但他们推着一个小巧的推车,上面放着需要的工具,那推车和买菜用的还不太一样,像是改装过的,或者自己做的,轻便而灵活。 大姐奚落完了,又开始为别人唉声叹气,“他们这样也挺好的,家庭小,做多了也吃不完。两个人,够够了。” 那对夫妻看上去四十多岁,没有小孩吗? 海姝还没问,大姐就自己倒出来了,“他俩感情好,又都在厂里,哪年评模范都有他们。不过这人吧,不能太顺利,太顺利了老天就看不过去,这不,不给孩子!” 天色将暮,熏好了的镇民满载而归,海姝也随大姐一同撤离。尹家的桶还在烧,那个叫“宇子”的青年又往桶上翻。“模范夫妇”来得晚,还剩下半桶需要熏。 海姝叹了口气,心道这人间烟火美好是美好,但火灾风险得尽早解决。 傍晚,镇里零星的鞭炮声越来越密集,放出了一个小高潮。所有街灯都亮起来了,霓虹璀璨。婚礼前夜,尹家照例办娘家宴,招待亲朋好友。尹灿曦累得眼下都有了青黛,还强露着小白牙,在席间穿梭。 海姝在席上又看到了宇子,他和男宾坐在一桌,广军也在那边,一群人大口喝酒,颇有告别单身的意味。 “结婚好累!”夜里12点,娘家宴都还没告一段落,尹灿曦和海姝一起回房,趴在海姝床上不想起,“天哪我只能睡三个小时了!” 海姝拍拍她的手,“快回去休息吧,半夜还得起来化妆。” 尹灿曦忽然撑起来,“姝姝,要不你给我当伴娘吧!你最漂亮!” 海姝愣了下,刚想拒绝,尹灿曦就钻进她怀里,“姝姝……我真的把你当做亲人,要不是你那时候帮我……” 海姝想起那段日子,她还是个愣头青新人,尹灿曦在灰色地带走向歧途,她帮了这个迷茫的女人,也是这个女人让她在从警路上走得愈加顺利。 她们怎么不算相濡以沫。 海姝低头笑笑,温和地哄道:“化妆的时候叫我一声,我陪你。” 尹灿曦眼睛明亮,晃着泪花,“好!” 黑夜静谧,海姝躺在床上酝酿睡意,窗外的彩灯还在闪烁,像极了8岁那年亲手挂在送奶自行车上的彩灯。 海姝眼皮开始打架,在那一闪一闪中,回到了长大之前的最后一个暑假。 “姝姝!起床啦!”凌晨5点,尹灿曦穿着婚纱敲响海姝的房门。 海姝猛然坐起来,眼中还残留着一抹仓皇的神色。她四肢发冷,尹灿曦的声音像隔着水面,沉闷而不真实。她捂着眼睛,半分钟后,手脚的麻意终于退去,她从梦里回到了真实世界。 这也是厂区,但不是当年的炮弹厂,她是来参加尹灿曦的婚礼,并且答应给尹灿曦当伴娘。 门打开,海姝带着一丝疲惫出现在门口,右手一捋额发,“我马上来。” 早起化妆也许是每个新娘的美梦与噩梦,海姝如今也体验了一把。天边浮现晨曦,鞭炮声已经响起。接新娘的流程在周屏镇格外繁琐,新郎广军还没见到老婆,就已经被砸得满头包。 海姝觉得无趣,职业病上来,开始观察满院子的人,借以打发时间。广军的兄弟团里有十多个一米八往上的大个子,坦克一样撞着闺房的门,也有一帮还在上学的孩子,忙不迭地捡红包,求着尹家人开门。 忽然,海姝发现少了一个人。那个据说最热情的宇子居然不在? 新郎那边也为此着急,海姝不断听到有人喊:“宇子怎么还不来?没他不行啊!谁去叫一下!” “去了,家里没人!” “怪了,说好8点集合,这么大个事他能忘?” 闹了一上午,新郎总算抱得美人归。海姝看了看其他伴娘,有的和伴郎团打架,弄得妆都花了。她还好,也许在面对男人时自带一股凛然气场,没人敢闹她。 婚礼在中午举行,全镇都来了,尹灿曦双眼哭成核桃,欢声笑语充斥镇里最大的酒楼。 海姝不习惯浓妆,结束了伴娘任务,就去卸妆。看着镜子里美艳的女人,海姝觉得有些陌生。她长了一双圆眼睛,刚成为刑警时,这双堪称可爱的眼睛让她的干练形象大打折扣。于是她学会了一种眼妆,将眼睛勾勒得冷锐。渐渐地,她和周围的一帮同事,都习惯了锋利的她。 但这次,化妆师将她眼睛本来的特征极限放大,浓妆的衬托下,那是一张无可挑剔的美人面,年龄和阅历的增加将当初的可爱雕琢成风流和妩媚。 海姝看了会儿,笑了笑,毫不留恋地卸掉这张美人面。 宴席仍在继续,男人们不少还在喝酒划拳,女人们去棋牌室打牌,海姝打算找尹灿曦说一声,自己这就回去了。 但从卫生间出来,海姝一时没找到尹灿曦。遇到尹家人,这大喜的日子,对方脸上竟有一抹忧色,说广家那边好像有人出事了。 广家?谁出事了? 海姝下到酒楼门口,看见已经将婚纱换成旗袍的尹灿曦。她和三个男人站在一起,脸色不好看,听不清在说什么。海姝上前,“怎么了?” 尹灿曦皱着眉,“姝姝,军哥有个兄弟莫名其妙不见了。大家都在找。” 旁边的男人安慰道:“宇子这么大个人了,不可能有事,肯定是昨晚喝醉了乱跑,等他回来我揍他去!” 尹灿曦拉着海姝的手,“姝姝,多谢你能来,咱俩的感情我记一辈子,今后有任何需要,你都找我!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海姝本就是来告辞,点头,“我今晚赶回市里。” “知道你忙,我不留你。姝姝,谢谢。” 海姝抱了尹灿曦一下,“你们那朋友,找不到尽快报警。” 一听报警,男人们面面相觑,他们没什么报警的意识,觉得一旦牵扯到警察就是大事。 尹灿曦当线人时见过世面,“我有数。” 海姝又陪了尹灿曦一会儿,正要去取车时,突然看见广军急匆匆跑来,声音发抖:“林子,林子里有,有死人!” 海姝神色一紧,也不顾此时还未正式在灰涌市上任,立即道:“带我去看看!” 广军说的林子正是熏腊肉香肠的地方,今天镇里有婚宴,所以上午没人去熏肉,熏桶孤孤单单地立着。宇子大半天不见人,家里厂里都找过。他不是一声不响闹失踪的人,加上又是兄弟生日。大家都有些不安,十多人吃完席,没留下来喝酒,到处找人,找到了林子里。 结果没找到宇子,却在一个熏桶上看到了…… 海姝站在熏桶边,抬头看向上方的枝条。这一幕简直悚然,即便是她,也顿觉头皮抓紧。 林子里挂着不少腊肉香肠,黑黢黢的看不出形状,所以这些被肢解的手臂、腿骨挂在其中,乍一看并不显眼。 海姝瞳孔骤然变深,没想到她来参加前线人的婚礼,竟然撞上一起如此残忍的命案! 2. 凶喜(02) 02 更惊悚的一幕出现在海姝将男人们拦住,在熏桶边蹲下的一刻。 熏桶下方开着一个方门,供人们添干枝柴火、挂腊肉香肠。桶底堆积着不少灰烬,灰烬簇拥着一团庞大的物体,像疯狂汲取养料的爬山虎。海姝视线寸寸向上,瞳底映出一片血红。她看清了被灰烬裹挟着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人的躯干! 没有四肢——或许挂在枝干上飘荡的正是他的四肢,也没有头颅,血在灰烬中已经凝固,发出和熏肉极其相似的气味。 海姝站起来,背对熏桶,深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冲进肺部,将强烈视觉冲击带来的混乱稀释些许。她重新睁开眼,只见广军等人正在十多米之外,恐慌又紧张地看着她。 “里,里面有,有什么吗?” 海姝出示证件,让男人们立即通知派出所,并以刑警身份暂时接管现场,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林子里发现尸体的消息迅速传遍周屏镇,婚礼的喜气顿时被搅合得一干二净。还在喝酒的男人全清醒了,吵嚷着要去林子里看看是怎么回事,打麻将的女人也不打了,有人担心,有人对尹、广家的婚事阴阳怪气。 “尹家那妹子一看就不是个好过日子的,结婚居然遇上这种事,什么兆头啊这是?” “上午他们不还说宇子丢了吗?死的会不会是宇子?” “有可能啊!要说这宇子也是,人家结婚,他那么积极干啥!” …… 尹灿曦蹬掉高跟鞋,穿着运动鞋跌跌撞撞跑来,精心做的头发已经乱了好几捋。她站在海姝临时用塑料绳拉起来的警戒带外,焦急地喊:“姝姝!是宇子?” 海姝摇摇头,目前缺乏勘查工具,刚才她粗略对现场做了个勘查,地上布满枯枝烂木,足迹很难留存,熏桶外和内部都有血迹。 尸体的头颅不翼而飞,暂时无法凭借一具躯干判断被害人的身份。熏桶上的四肢虽然很可能属于桶中的被害人,但也不排除是假象。 大好的日子出这种事,兄弟还不知所踪,广军已经晕了过去,被抬回家中,尹、广两家长辈也是方寸大乱。最镇定的是尹灿曦,她脸上也挂满焦愁,但还强撑着守在林子边,帮海姝维持秩序。 等待派出所民警赶来的间隙,海姝凝视着被挂着的躯干,斟酌之后,决定给灰涌市市局打个电话。 据她的经验,这样诡异残忍的现场,最终都需要市局出马。 市局,刑侦支队办公楼。海姝人还未到,关于她的传说就已经散开了。 灰涌市是大城市,犯罪层出不穷,警方长期与犯罪分子拉锯,几个分局的中队和市局的支队都堪称精英团队。其中尤以市局刑侦一队为最,它的前身是灰涌市重案组,专门侦查重大且棘手的案件。这些年犯罪形式不断变化,重案组涉猎的案件更加复杂,为了整合尽可能多的资源,整合为刑侦一队。 两个月前,刑侦一队人事调整,一时没了队长。分局许多人盯着那个位置,从市内调任何人去,都难以服众。 老早就有人传,局里领导向上级要了一位“镇得住”的大佬,等到调任通知下来,大家却傻了眼。 来的居然是位不到30岁的美女! “海队长,滨丛市的警花。”法医温叙这两天闲着没事,老爱往一队的地盘跑,“我有个同学就在滨丛市,说这位姐最拿手的不是破案。” “那是啥?” 温叙嗖嗖比划两拳,“是打架!” 几名男警作怕怕状。 隋星身为一队目前仅有的女队员,在他们脑袋上一个来了一下,“阴阳怪气什么?有工夫叭叭咱未来的头儿,不如看看案子?大学生连环失踪案再不破就要烂在我们手上了!” 众人一通哀嚎,温叙吃瓜不怕事大,右手隔空嗖嗖两下,怂恿道:“瞧你们那怂样儿!星星打你们,你们不知道打回去啊?” 大家正要做鸟兽散,内线座机突然响了,所有人都一咯噔,这内线响准没好事,莫不是有重大案件? 隋星接起电话,“刑侦一队隋星……啊,乔队,什么事……” 温叙一伙围上来,试图偷听支队长乔恒交待了什么。 隋星一边听一边进入内网,蹙眉道:“周屏镇还没有将这案子转过来,我们真要立即出发?” 温叙抄手:“噢!我们头儿都还没来!等头儿来了再接任务!” 乔恒听见温叙的声音,道:“你们头儿已经在现场,你猜为什么周屏镇还没通报到内网,我就得到消息了?” 温叙:“这就在现场了?新队长事业心这么强?” 一队炸锅,还未报到的新领导率先驾临现场,点燃了所有人的好奇心和胜负欲,隋星挂断电话,立即收拾装备,“还愣着干嘛?别在新队长面前丢我们灰涌市局的脸!” 周屏镇派出所的民警赶到现场,不出海姝所料,来的人里甚至没有一个法医,外勤也青黄不接,老的老,小的小,能维持现场秩序、做点基础的排查工作已经不错了。 “这位海,海队……”老辛是民警里的负责人,一看熏桶里外的情况,马上冒出一头冷汗,“我们周屏镇治安不错的,我从来没想过,会出这种事!” 海姝安抚两句,让老辛立即安排两拨人,一拨以林子为中心,搜索失踪的头颅,一拨对林子外的群众做一个简单问询。老辛立即照办。 此时“死的是宇子”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老辛把人撒出去之后,赶回来局促地问:“海队,要不我去宇子家看看?” 海姝正想打听宇子的情况,不久前她在桶里找到一些衣物的残片,被熏烧过,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但质地和宇子昨天穿的T恤有点像,而从躯干的比例推算,也和宇子的个头差不多。 老辛说,宇子大名万泽宇,30岁,在周屏镇大小算个名人。海姝想起昨天从熏肉大姐那儿听来的话,问:“因为他经常帮别人的忙?” 老辛点头,又说不止,万泽宇上一辈就挺有名的。 生活在周屏镇的大多是灰涌玻璃厂的工人,而这灰涌玻璃厂之所以不叫周屏玻璃厂,是因为三十多年前,它是建在灰涌市的,后来随着大量工厂撤出市区,它才搬来这里。 万家不是玻璃厂的工人,靠着玻璃厂做运输生意,比很多工人都有钱。万泽宇十多岁时就是个“天棒”,十处惹事,九处都有他。大伙儿对他避之唯恐不及,都叮嘱家里孩子别和他玩。 但在万泽宇成年那年,万家出了事,家里的男人在拉货途中出了车祸,他的父亲、小叔死在特别惨,身体被玻璃扎穿,尸体奇形怪状。 从那以后,万泽宇一夜长大,成了万家的顶梁柱。因为惨烈的车祸,万家后来没有再跑大型运输,万泽宇把货车处理掉,开了一家惠民店,又在玻璃厂谋了个后勤工作。 这些年快递、团购在乡镇发展迅猛,万泽宇的惠民店就是做这些的。万家的日子重新走上正轨,惠民店成了周屏镇最大的团购中转店。 万泽宇惦记着车祸后工人们对他的帮助——惠民店起初能做起来,是托了大家同情他、踊跃下单的福。现在万泽宇请了不少伙计,自己没那么忙了,哪家需要帮助,他便跑得飞快。 广军说宇子是自己兄弟,其实不准确,万泽宇和镇里大多数年轻人都是称兄道弟的关系。 海姝不禁想,如果被害人的确是万泽宇,那究竟是谁要以如此恐怖的方式置他于死地? 警戒线之外传来叫喊和哭声,海姝立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在人们的搀扶中悲痛倒地,尹灿曦一边拉她一边说着什么。 “那就是万泽宇的妈。”老辛叹气,“这怎么受得了?” 民警们未能搜到头颅,却在林子的东北方向发现大量血迹,地上有踩踏痕迹,但足迹被破坏,难以提取。海姝来到血迹最重的地方,蹲下来仔细查看。那里的土壤有轻微下陷,树叶草木被压,上面全是血。 这里很可能就是案发现场,凶手不仅在这里杀了人,还在这里分尸。 海姝看看时间,如果她未来的队友行动迅速的话,很快就要到了。 果然,五分钟后,两辆警牌车停在林子外的乡道上,第一个从车上下来的是一名女警。她的身后,拿着勘查装备的队员迅速跟上。 海姝远眺,和女警对上视线,低声自语:“隋星。” 来灰涌市之前,她已经看过刑侦一队所有人的资料。美丽的女人在哪里都引人关注,在海姝这儿也不例外。隋星毕业于名校,实打实的学院派,擅长网络技侦,爽利泼辣,弱点是打斗不太在行。 眨眼间,隋星已经来到海姝跟前,两道锐利的视线交锋试探。 如果不是在犯罪现场,这应当是一道颇为华丽的风景,两位女警一个长发披肩,穿着参加婚礼的私服,一个挽着高发髻,戴着金丝边眼睛,皆是眉目如画,气质却又各不相同。 隋星人如其名,像一盏寒星,海姝的妆容还未卸得干净,浓烈灼然。 “海队,我们来迟了。”隋星笑起来时,眼角的冷意便散去几分,她向海姝伸出手,“灰涌市局刑侦一队,隋星。” 海姝握住这只有着不少老茧的手,“不迟,来得正好。” 突如其来的汇合打乱了新队长入列的节奏,此时挨个打招呼很不现实,海姝直接讲起发现尸体的经过。法医和痕检师正在小心翼翼地将躯干从熏桶里转移出来。 和海姝当时的反应一致,见惯各种命案的刑侦一队对这次的案子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海姝俯身问:“足迹我看过,应该是采集不到。熏桶上找不找得到指纹?” 痕检师叫程危,比温叙年纪小,老被温叙使唤,性子温温吞吞,回头看着海姝的眼睛说:“没有发现,凶手很谨慎,作案时穿着鞋套,熏桶上方有半枚戴鞋套的足迹。” 这种足迹没什么用处,海姝看向枝干,挂着的四肢已经被取了下来。凶手上去必须踩住熏桶,就像万泽宇昨天做的那样。 勘查仍在继续,温叙将躯干、肢体带至殡仪馆进行解剖,程危则在东北角提取血迹。随后,样本被第一时间送回市局做DNA比对。 稍晚,比对结果出炉,无头的被害人正是万泽宇,东北角的血迹也属于他,然而悬挂的肢体却并非万泽宇的肢体。 3. 凶喜(03) 03 深夜,刑侦一队临时征用周屏镇派出所的会议室,温叙站在投影仪边,一张张播放着现场勘查细节和解剖细节。海姝坐在第一排,眼底映衬着光线的冷意。 “我们从万家收集到万泽宇的DNA检材,根据这些检材,确认熏桶中的被害人是万泽宇。他的躯干上共有九处砍伤,生活反应极其微弱,判断是死后伤。” 温叙小范围地走了几步,“凶手在杀死万泽宇之后,迅速进行了分尸。经过对血液和肝肾的化验,确认万泽宇在死亡前饮过酒。” 海姝说:“我昨晚在尹家的娘家宴上见过万泽宇,我离开时是11点20分左右,万泽宇那一桌已经喝了不少酒。” 温叙点头,“检测到酒精,万泽宇是酒后遇害,他不一定喝得人事不省,但酒精影响了他的行动和判断。除了酒精,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点,他的颈部、腰部有两处针孔,体内检测出了兽用麻药成分,并且是高剂量。他正是在药效下失去行动能力,继而被杀害。” 海姝拧着眉,“凶手有麻醉.枪?” 温叙说:“针头已经被取出,到底是什么麻醉.枪,还需要进一步分析。总之兽用麻药和麻醉.枪是目前最重要的线索。海队,昨晚万泽宇有没有什么失常?” 海姝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想了会儿,“当时大部分人已经离席,剩下的几乎都是喝酒的青壮年男性。他们没人知道万泽宇夜里出了事,到今天中午,才发现他不见了,开始找他。也就是说,万泽宇也许是在男人们散席之后,独自回家,或者去到哪里的途中出了事。” 海姝抬头,视线和温叙对上,“温老师,悬挂的四肢无法确定被害人?” 温叙耸了耸肩膀,“系统里没有相应的DNA记录。” 海姝又问:“那尸检发现了什么细节没有?” 温叙微笑着观察这位新队长片刻,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满意,“肢体多处骨折,与高坠的特征吻合。而肢体的截面没有生活反应,且分尸的工具和万泽宇一致,都是剁骨刀。家庭一般没有这种剁骨刀,菜市场比较常见。从肢体的腐败情况来看,被害人X的死亡时间比万泽宇更早。”温叙顿了顿:“海队,你猜这意味着什么?” 队员们都看向海姝,海姝松开双臂,十指相叠,“凶手先杀死被害人X,再在娘家宴后在林子里杀死落单的万泽宇,然后同时将他们肢解,并且组合在一起,误导警方。” 说完,海姝皱了皱眉。凶手这样做只是为了误导警方?万家和尹家就在一条路上,如果万泽宇喝得烂醉如泥,自然有一帮兄弟送他回去,如果还能走,那更是正好自己走回去,住得更远的兄弟还能陪他走到家门口。 那为什么万泽宇会落单?他在告别所有人之后,主动去了某个地方?这与被害人X有无关系? 海姝轻轻摇头。不行,目前已经掌握的线索还太少,贸然做出判断势必影响接下去的侦查。 “我比你们早一天来到周屏镇,间接接触过万泽宇,也听说了一些他、他家的情况。我说下我的思路,大家有想法也欢迎补充。”海姝站起来,面向其他人。 “万泽宇现在是周屏镇的红人,但在他成年之前,是镇里的恶霸,被他欺辱过的同龄人不少,也许还有妇女和老人。这些人是不是在多年以后仍然对他怀恨在心?这些动机构不构成杀人的理由?需要一一排查。” “万泽宇是个体户,很早就开始做团购、快递生意,还混进玻璃厂,吃下了厂里的份额。往好了想,是他自己努力、有眼光、会做人的结果。但往坏处想,他有没有用什么损坏别人利益的手段?生意到底是竞争,有没有人因此记恨他?这是第二个应该排查的点。” “万家在十多年前经历过一次车祸,万泽宇的父亲死得很惨。车祸本身似乎只是一个意外,和万泽宇遇害我暂时想不到直接联系。但这一点我还是得提出来,也许对调查有用。” 海姝停下两秒,“现在另一位被害人身份不明,侦查只能围绕万泽宇展开。早期排查很繁琐,辛苦大家了。” 会议室里响起翻动纸页的声响,海姝视线一扫,等待着其他人提问。她查案从来不搞一言堂,甚至渴望有人来挑刺。 这时,隋星清了清嗓子,“但我觉得,这些都是比较普通的动机。” 海姝挑起眉峰,示意隋星继续说。 “万泽宇当小霸王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当时把某个人整得很惨,那人恨他恨得想将他剁烂,但仇恨能持续到现在吗?”隋星说完自己先给出答案,“仇恨也许能持续到现在,动机充分,但那种杀人方式配合这样的动机,我觉得不正常。” 海姝说:“四肢和头颅都砍掉,只留下躯干,还要把躯干塞进熏桶,这是天大的仇怨,而这种仇怨,忍不了十多年。” 隋星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同理万泽宇因为抢人生意被竞争对手杀害,这就更不至于造成那种现场。” 会议室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在思索。海姝低着头,手指无声地在桌上敲了敲。隋星提出来的正是她觉得矛盾的地方,还有一点,如果万泽宇的死和他霸凌别人、垄断生意有关,那另一位被害人又是怎么回事? 但即便疑点重重,这两方面还是必须去排查。 隋星忽然问:“海队,你是来参加朋友婚礼?” 海姝不想说私事,但隋星这话让她灵光一现,万泽宇和新郎广军关系要好,得知被害人可能是万泽宇,广军急得晕了过去。万泽宇在广军婚礼当天遇害。为什么必须是这一天?难道万泽宇的死和婚礼有什么联系?尹灿曦说过广军的父亲是玻璃厂的副厂长,万泽宇的父辈是给玻璃厂工作时遇难,万泽宇后来又得到玻璃厂的照顾…… 思路更多了,也更加杂,海姝回过神,“我和新娘尹灿曦以前都在滨丛市工作。” 隋星眼里流露出探寻的神色,但没有继续问。 这不过是命案发生后的第一次碰头会,线索有限,散会后大家各自回到派出所安排的住处,明天一早还有硬仗。 海姝刚下楼,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尹灿曦裹着黑色的长羽绒服,在路灯下来回走动,双手不时放在嘴边呵气。她的头发有些凌乱,但她浑然不觉。 海姝心中也有些无奈,昨天的这个时候,尹灿曦还幸福地笑着,邀请她做自己的伴娘,不过是一天时间,尹灿曦的脸上便只剩下愁容。 “海总!”尹灿曦换回以前的称呼,匆匆向海姝跑来,“他们都在传,说真的是宇子。到底是不是啊?” 天亮后就要进行排查了,这时候隐瞒没有意义,海姝说:“是。” 尹灿曦退了一步,险些摔倒,右手捂着嘴,眼泪掉了下来,“怎么会……” 海姝扶住她,“你家里人呢?太晚了,快回去吧。” 尹灿曦蹲在地上,肩膀抽搐,“我这结的是个什么婚啊?出这种事……我们家完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疾步跑来,搂住尹灿曦,接连跟海姝道歉。海姝认得他,是尹灿曦的弟弟。 弟弟将尹灿曦劝回去,看着他们的背影,海姝陷入思索。 “海队,你想问题时眼神都这么冷的吗?”一道女声响起,海姝侧过脸,看见隋星。 棋逢对手。这词语在海姝脑海中一闪而过。 刑警队伍中男性居多,在滨丛市她与不少优秀的男刑警不打不相识,但像隋星这样有趣的女刑警还是头一次遇到,不免生出一丝惺惺相惜。 “观察我多久了?”海姝问。 隋星坦荡道:“从见到你开始。” 海姝笑了声,尹灿曦和弟弟已经转过前面的拐角,看不见了,她潦草地抬手指了指,“刚才那位就是我朋友,接她回去的是她娘家人。” 隋星看出海姝有话想说,偏头凝视着她。 “你猜我在想什么?”海姝说:“我在想,她大晚上守在派出所,就为了问我被害人是不是万泽宇。自己的婚礼当天发生这种事,谁都不想。她的行为很正常。但是……她的丈夫为什么不陪着她?不来接她?” 隋星一言不发,也在思考。 海姝瞥向隋星,“广军,也就是新郎,白天晕倒在现场,晚上让新婚妻子独自来派出所,有点意思。” 隋星推了推金丝边眼镜,灯光在镜片上闪过,“海队,你是我见过的,较为有意思的头儿。” 次日,排查逐步展开,调查可能造成高坠伤的楼房和万泽宇的人际网络成了重中之重。 周屏镇公共监控很少,但尹家院子装着监控。隋星调出视频,万泽宇是在1月7号凌晨0点20分离开尹家,外套挂在肩膀上,笑着跟送客的广军等人道别,和他一同离开院子的还有七个男人。 隋星又调取所有可用的公共监控,没有发现万泽宇的踪迹。 海姝来到万家,万泽宇的母亲已经因为悲痛过度被送到医院,家里只剩下一群给万家打工的人。 工人们支支吾吾,都说自己只是干活的,搬货送货,拿应得的工资,万泽宇生意上的事,他们都不了解。 海姝锁定一个叫豪子的工人,这人二十出头,长相老实,在娘家宴上,海姝瞥见他和万泽宇坐在一桌。这人也是和万泽宇一起离开尹家院子的七人之一。 面对问询,豪子很紧张,“我,我和宇哥一起回来的,我们都喝了酒,我有点醉,回家就睡了,宇哥酒量好,还送我到房间。” 海姝说:“你确定他和你一起回家?” “确定啊,他还笑我酒量不行。他本来叫我给他挡酒,结果我喝得还没他多。要不是宇哥送我,我可能就躺路上了。” “他叫你挡酒?” 豪子眼珠子乱转,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就,就是他不想喝太多,但那个场合,别人肯定要灌他。我们店里我年纪最小,挡酒的肯定是我。” 豪子越说声音越小,低下头,“但我也没挡个啥。都怪我,我帮宇哥多喝点,宇哥肯定就不会出事了。” 不对,和酒没关系。海姝想了想问:“以前他叫你帮忙挡酒吗?” 豪子擦掉眼泪,“没有,就这一次。” 海姝向其他工人求证,都说万泽宇没请他们挡过酒。而其他六人也说,他们看见万泽宇回了家。 这七人是最后见过万泽宇的人,作案的可能也最大,但警方暂时没有在他们身上发现动机,且他们都说万泽宇回家了。 痕检师程危没有在万家发现血迹、打斗痕迹。万泽宇是在回家之后,避开所有人悄悄外出? 海姝踢着万家门口的小碎石,联想到万泽宇反常要求豪子给他挡酒。他在为半夜要做的事做准备? 正想着,海姝听见一道沙哑的,不辨男女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阿婆。 阿婆双手颤抖,浑浊的眼中布满恐惧,“这娃子该死啊!” 4. 凶喜(04) 04 调查进行到现在,警方接触的所有镇民,别管是本着“死者为大”,还是真心实意,都说万泽宇少时虽然顽劣,但早已痛改前非,这十几年来不光自己事业有成,还尽力帮助大家,瑕不掩瑜,是个顶顶的好人,也是年轻一辈的榜样。 唯有这位看上去疯疯癫癫的阿婆,说万泽宇该死。 海姝连忙将阿婆扶到一边,想请她坐下慢慢说,但路上没有凳子,队员从万家搬出椅子,阿婆一见是万家的什物,连忙惊恐地摆手,“不坐!不坐他们家的东西!” 巷口冲来两个中年男人,皆是满头大汗,“婆!您又乱跑!” 中年男人将阿婆扶住,一人数落,一人忙不迭地朝海姝道歉,指着自己脑门说:“警察同志,这我家婆子,九十多了,当老祖宗的人了,这里不清醒,打搅你们查案,我们这就带她回去!” 海姝将人拦下,“阿婆,您为什么说宇子该死?” 没人想卷入案子,中年男人连忙说阿婆脑子坏了,说的话信不得。 海姝笑道:“没事,我跟阿婆随便聊聊。” 阿婆年纪太大,糊里糊涂,虽然被家人照顾得不错,但已经没人再听她说话了,海姝愿意和她聊天,她跟个小孩似的弯起嘴巴,嘿嘿直乐。 “万家那娃子,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去踩树林里的阵啊!” 这话把海姝都说愣住了。阵?什么阵?她以为阿婆会说起万泽宇小时候的斑斑劣迹,就算不构成关键线索,或许也能让警方掌握更多面的万泽宇。 “阿婆,您说的阵,是什么阵?”海姝耐心地问。 阿婆浑浊的双眼看向林子方向,伸出干瘦的手,指得颤颤抖抖,“那些桶子,都是阵。” 中年男人一直跟在海姝和阿婆后面,焦急道:“警察同志,我婆爱搞封建迷信!” 海姝想起一事,前天她看到林子里的熏桶和正好就在熏桶上方的树枝,顿时觉得有火灾风险,也感到古怪离奇,熏腊肉香肠通常选择在空旷开阔的地方,为什么要离树这么近?当时她还打算联系消防,命案一来就给忘了。 “阿婆,您说那些熏腊肉香肠的桶是阵?是要镇住什么吗?您去那里熏过肉没?” 阿婆拍着海姝的手,像跟孙女闲话家常似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年要灌一箩筐的香肠呢!” 海姝笑笑,“您真厉害。那阵是怎么回事?” 阿婆说了一个故事。在她年轻的时候,熏肉的地方其实不在林子里,而是更往南,那里平坦,没有树林遮掩。三十多年前,镇里人丁稀少,各家各户都忍受着贫穷,难得得到肉,舍不得吃,做成熏制品,能够保存得更久。 罗家大儿子娶了个媳妇,叫采妹,采妹是从外面的村子嫁来的,时常抱怨饭里没有油腥,总是馋别人家的香肠。几年后,采妹怀孕,却失足落水,一尸两命。当年死人很正常,大家也没当回事。 然而那年的春节,镇里接连出现怪事,先是罗家的大儿子,也就是采妹的丈夫在荒郊野外暴毙,眼睛都被野兽吃了。之后是罗家的当家、二儿子、二儿媳妇,他们挨个死亡,死因都很离奇。 人们开始说,采妹的死有隐情,她和她的孩子是被罗家害死,采妹变成怨鬼,回来报仇了。 罗家的人死光,但怪事竟然没有停下,先后又有两户人家出事,死的是家里的青壮男人。阿婆这样的老人家们请了“神仙”来算,说是要安抚采妹,就必须在树林里搭一个阵。 那时破除封建迷信的活动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镇民们不敢堂而皇之地搭阵,“神仙”便建议用家家户户都有的熏桶,又说采妹是半个饿死鬼,在熏桶上悬挂腊肉香肠,她满足了,便自会离去。 并不是所有镇民都知道“神仙”说的话,阿婆等一众年长的人背着年轻人,将熏桶转移到林子里,偷偷祭祀着采妹,提防被年轻人举报。 自从有了阵,奇怪的死亡再也没有发生,阿婆们更加相信“神仙”,笃信采妹的冤魂曾经作乱,祭祀得愈加虔诚。 转眼三十年过去,老人凋零,很少有人知道为什么要在林子里熏肉。当知道内情的老人全都离去,秘密就会永远封存。 海姝认真听完,问:“那这阵和万家娃子有什么关系?” “他踩了阵!是对阵的不敬!我说过他,但年轻人,不听老人言呐!”阿婆捶胸顿足。 海姝眼前浮现出第一次注意到万泽宇的画面,熏桶虽然很高,但旁边都放有高凳和梯子,不少人踩着梯子上去挂香肠腊肉,而万泽宇却是直接踩在熏桶上,似乎非常熟练。 其他人不踩熏桶,大约不是因为敬不敬,而是踩在上面很危险,有掉进桶里的风险。 海姝问:“您经常见他踩上去?” 阿婆断断续续地说,去年和孙媳妇去熏肉,看见他爬桶,就教训过他,但他哈哈大笑,着实顽劣。 海姝又问采妹一死两尸的细节,阿婆却说不上来了。告别阿婆后,海姝独自往派出所走去。 镇民们在林子里熏肉的习俗和三十年前的多起死亡有关,迷信色彩浓厚,而在相信阵的老人心中,万泽宇的死是冒犯阵的结果。 这当然不可信,可为什么万泽宇正好死在所谓的阵中?砍掉头颅和四肢,将躯干用熏桶中的灰烬覆盖,将另一名被害人的肢体悬挂在熏桶上方,就算不听阿婆说的话,也可知这种杀人方式有强烈而诡异的仪式感。 熏桶、阵、迷信、采妹和罗家离奇的死亡……难道万泽宇这起案子还牵涉到了三十年前的迷案? 有人在利用过去的迷信?那么动机又是什么? 网变得更大,海姝兴奋地战栗,她捋了捋被寒风吹乱的头发,正要上楼,忽然听见一楼的走廊传来一阵喧哗。 根据昨晚开会理的思路,队员们将和万泽宇关系比较紧密的人请到派出所做笔录,包括娘家宴上与他同桌的人——全是青壮年男性,也包括和他一起离开尹家院子的七人。广军作为娘家宴的主角之一,自然也被请来。 发出喧哗的就是广军一家。 海姝闻声走去,接待室的门开着,广军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他的母亲、叔伯、兄弟跟着来了五人,此时正颇有气势地和派出所民警理论。 “这案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也是受害者!谁家结婚能遇到这种事!看看我们家孩子成什么样子了?有什么不能等几天再问吗!” 海姝看了一圈,没见着尹灿曦的身影,而广军面如土色,要说是在为兄弟难过吧,好像又掺杂着别的什么东西。 海姝走进门,翻了翻笔录,上面几乎都是广家人在抱怨这门亲事,抱怨尹灿曦,而广军本人没有开口。 “各位,让我跟广先生聊聊。”海姝一出声,闹嚷嚷的广家人就安静下来,他们狐疑而警惕地看着这温声细语,却隐有威势的女人,片刻后互相看了一眼,都想让别人说几句抗议的话。 海姝微笑,转向广军,广军正愣愣地看着她。广母缓过来,挡在海姝面前,“问什么问?他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改天再问!” 海姝不退,拍了拍本子,“那行,我问你几个问题。你们对这门婚事好像不怎么满意,那为什么又同意他们结婚?” 广母五官挤了又挤,恨铁不成钢,“还不是他喜欢,现在又不是旧时代,我还能干涉他娶老婆?” “新娘子是哪儿惹了你不满吗?”海姝说:“我看她挺漂亮的,又能干。” “呵!尹灿曦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婚礼闹成这样,广母也懒得掩饰了,“我们镇里的闺女都老实,就她十几岁就敢往外面跑啊!她家里人都管不住她!这才回来呢,还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想找个婆家赖上!” 海姝听得厌烦,原来广家人是这么看尹灿曦。然而她知道尹灿曦回老家结婚时也有过疑惑,尹灿曦以前说过看不上老家的男人,怎么转眼就成了广军的小媳妇? “妈,您别说了!”广军终于开口,“您别这么说曦曦!” 广母翻了个大白眼,冷嘲热讽,“哟,喊得这么亲切!有了婆娘忘了娘!白眼狼!早说这种人招惹不得,你不听,结婚就死人,我看你们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一地鸡毛,但鸡毛纷飞的时候,真相或许就藏在纤毫中。海姝强硬地将广家人请出去,只留下广军。 广军缩着肩膀,病恹恹的,“我昨天把宇子送到门口,就回院子里忙去了。婚礼前要准备的事太多,我和十多个朋友几乎没睡觉,快天亮时才眯了半小时,也没怎么睡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出事。” 海姝盯着广军的脸,半分钟后才接着问:“你和那十多个朋友都住在你家?就像我住在尹灿曦家?” 广军接连点头。 “他们都是本地人吧?” “是。” “那为什么你没有留万泽宇?按理说,以你们的关系,他也会陪你去抢亲。” 广军愣了下,像是想起什么,“我,我跟他说过!但他说家里老母亲这几天有些感冒,想回去看看,第二天肯定准时!” 这又是一条万泽宇主动避开人的证据,但现在海姝更在意的却是广军的反应。他在现场晕倒就是一个稍稍过余的反应,现在的难过和迟钝更像是为了掩盖真实的情绪。万泽宇的死让他感到恐惧?这恐惧从何而来? 海姝将笔放在一旁,换了个话题,“你和尹灿曦是怎么好上的?” 5. 凶喜(05) 05 广军绷得僵直的肩背在听到海姝新的问题时,缓慢地放松下来,脸上颤抖的筋肉线条也趋于平顺。他双手捂住脸,用力抹了一把,声音带着颤栗之后的回响,“曦曦,对,我和曦曦……” 海姝主动说起尹灿曦在滨丛市的事,“尹灿曦很聪明,虽然只读完了初中,但各方面不比念了高中大学的差。我最早认识她的时候,她跟着一位臭脾气化妆师,别人都忍不了,但她可以,还把那化妆师的本事全都学了去,后来自己开店。” 广军点点头,笑得有些难为情,“我对她一见钟情。” 海姝兴致浓厚,“哦?” “她回来卖化妆品,店就开在商业街上,开业时免费给人化妆,阵仗很大。”广军说,虽然尹灿曦是周屏镇人,但在那之前,他没有注意过她。商业街上热闹,他朋友一听说有家新开的化妆品店,就拉着他同去。尹灿曦身为老板,自然化着精致的妆。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这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 海姝心中冷笑,广军说的这朋友,应当是他当时的女朋友。 广军似乎察觉到自己不该提什么朋友,尴尬地瞄了海姝一眼,喝过水后继续道,他心里装着尹灿曦,隔三差五往店里跑,尹灿曦还揶揄他,“你一个男人,也想化妆?” 为了照顾尹灿曦的生意,他买了不少店里的香水。别的都是女士用品,不好买。尹灿曦一天换一个妆容,俏皮、娇美、成熟、可爱,什么风格都能驾驭。 他终是没忍得住,买下了店里的口红套装。尹灿曦笑着问:“这是送给哪位女朋友?” 他借机向尹灿曦告白,“我想送给你。” 尹灿曦没有立即答应,经过一段时间的你来我往,两人才成为男女朋友。 听上去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海姝琢磨了会儿,又问:“我刚看你家的意思,他们不喜欢尹灿曦?” 广军叹息,支支吾吾道:“曦曦工作不稳定,在外打工的那几年也不说到底做了什么,只说给警察帮过忙。” 海姝仍觉得广军身上问题不少,他似乎不太像尹灿曦能爱上的男人。尹灿曦就像张扬飞舞的彩蝶,广军只是地上木讷的混凝土。 如果非要找出广军值得嫁的理由,那只有一点——广家在周屏镇很有地位。 周屏镇的支柱是灰涌玻璃厂,广军的父亲广永国是玻璃厂的副厂长。 现在这种以厂为中心的小社会虽然没落了,但在本就相对落后的乡镇,副厂长还是有相当高的话语权。 广家所有人都在玻璃厂的肥差上任职,广军自己就在住房科。那可是最闲又最有钱的岗位——厂里修房子分房子都是住房科说了算,工人们为了房子挤破脑袋,住房科一个小科员都能吃满嘴油。 海姝觉得在滨丛市打拼的尹灿曦不至于为了这些嫁给广军,可回到老家的尹灿曦就难说了,尹家也是一大家子,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尹灿曦上有姐姐下有弟弟,婚姻不是她一个人的事。 广军有些坐不住了,试探着问:“我可以回去了吗?来这么久,我不太舒服。” 海姝再次与广军对视,“对了,尹灿曦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广军不自在,“她,她昨天没回来。可能在她自己家。” “她昨天来找我了,一个人,大晚上的。”海姝边说边观察广军的表情,“她问我死的是不是万泽宇。” 听到万泽宇三个字,广军又紧绷起来,“哦,她也很关心。” “万泽宇是你的好兄弟,你居然没有陪着她一起来。”海姝说:“她回去的时候,你也没来接她,是她娘家人带她回去。” 广军着急,“我昨天完全消化不了!我不知道她跑哪儿去了!” 你今天消化了,但你也没操心尹灿曦在哪。是心里占着其他事?海姝没直接问,却站起来,俯视着广军,“你在怕什么?” 广军瞳孔骤缩,嘴唇失去血色,“我……我怕什么?”他突然激动起来,“我有什么好怕的?宇子死的时候我在家,那么多人都能给我作证!” 听见房间里的动静,广家人又冲了进来,广母骂骂咧咧,护着广军离开。“无法无天了!抓不住犯人,光找我们这些老百姓麻烦!我要举报你们!” 刑侦一队部分队员此时在二楼,将一楼的动静听了个去头掐尾。温叙笑道:“看来咱们这新头儿是个带刺儿的,一来就把群众给惹毛了,走,去擦擦屁股?” 隋星扫他一眼,“就你?不火上浇油就不错了。” 温叙开起玩笑:“怎么跟师哥说话呢,小星星——” 隋星放下手上的活,下楼,恰好在楼梯上遇到海姝。隋星:“打起来了?” 海姝嗤了声,“那你是下来拉架还是看热闹?” 隋星:“下次打久一点,不然我想加入添点火都赶不上。” 海姝一合掌,“你提醒我了!” “嗯?” “消防!” 消防中队的队长赶来,海姝提到林子里熏肉的安全风险。队长也是一脸无奈,说他也没啥好的办法,这属于是周屏镇的传统了,一定要在那儿熏,七老八十的人根本不听劝,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打起十二分精神,有点不对劲就赶紧出动。 海姝又问队长知不知道镇民们为什么要在林子里熏,队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一句传统走天下。 海姝说:“有个阿婆给我说,林子里的熏桶,等于一个祭祀冤魂的阵。” 队长吓一跳,“不可能吧?我们镇早没封建迷信了!” 正好派出所所长副所长也在,海姝话锋一转,“赵所,王所,今天排查时,有位上了年纪的阿婆给我说,三十年前,镇里发生过一连串多人遇害的案子,你们这儿有没有记录?” 赵所五十来岁了,闻言愣了会儿,“你是说那件事。我有印象,分来的时候听老警察们说的,那件事邪门啊!” 派出所的档案室有一股陈旧的气味,光线照下来,看得见很多飘浮的尘埃。赵所叫来好些年轻队员帮忙,半小时后找到了当时的记录。但由于时隔久远,当时侦查手段非常落后、警力不足,许多内容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都是残缺不全的。 海姝一边翻看,一边听赵所回忆。警方的记录和阿婆讲述的有不少相同之处—— 案子发生在三十年前的冬天,第一个遇害的是罗家的长子罗大丰,被发现死在镇外的废墟中,被捅七刀,两个腰子都没了。之后罗家老父、次子夫妇都被杀死,后面三起是入室杀人。他们的腰子都不翼而飞。一个月内,罗家仅剩下五十多岁的罗母,等于是绝了后。 那时全国都有割腰子的案子发生,镇民们非常恐慌。但警方很清楚,凶手割腰子的手法十分粗犷,割走的腰子没有任何用途,只能作为纪念,或者是凶手的某种标记。 查罗家的案子,就必然查到罗大丰在三年前从外地娶回一个媳妇,采妹。采妹在罗大丰遇害前半年的夏天,溺水身亡,怀中的孩子都快九个月了。当年镇里还未实行火葬,家家户户死了人,也不兴让派出所开死亡证明,摆完酒就下葬。 罗家接连死人,人们开始说,是采妹作乱。警方当然不能相信这种说法,但还是查了采妹的背景。这一查,才知道采妹根本没有在户籍上,她也没有和罗大丰登记结婚。罗家人都快死没了,没人知道她到底姓什么,是哪里人。 恐慌情绪下,一群男人挖开了采妹的坟,里面竟然空空荡荡! 一时间,周屏镇流行着两种说法,一是采妹没有死,和罗家有仇怨,将罗家杀了个干净。二是采妹死了,冤魂带走身体,向罗家复仇。 紧接着,死亡从罗家蔓延到相邻的两户,李家老三、徐家老大老二都被捅死,手法一致,也被割了腰子。他们与罗大丰关系很近,早些年一起辗转外地打工。 罗家唯一活着的罗母已经疯了,一句话说不出。李家徐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采妹在罗家发生了什么,已经被死亡带入坟墓。 档案只有薄薄的几页,海姝很快翻完,“这案子一直放着?” 赵所叹了口气,“除了放着,还能怎样呢?找不到凶手,是一丁点儿线索都没啊。奇怪的是,开春之后,凶手就收手了,类似的案子再也没有发生过。” 海姝耳边浮现阿婆的话。镇里笃信鬼神的中老年请来“神仙”,以设阵的方式安抚采妹的魂灵,她终于安息,所以不再有人因此死亡。 但迷信终归是迷信,凶手不再杀戮,很可能是已经杀完了想杀的人。 在凶手眼中,采妹和腹中胎儿是被罗家、李徐两家的某些人害死。 时至今日,罗母早已去世,李徐两家在二十多年前先后搬离,不知所踪。这陈年旧案恐怕没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海姝收回思绪,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万泽宇案上,问:“赵所,阵的事你听说过吗?” 赵所沉默片刻,苦笑着点点头,“我知道,当年的警察拿不出办法,那是群众们病急乱投医的自救。” 海姝说:“但我待这几天,感觉大家都忘了阵不阵的。” “老一辈不想让子辈知道,觉得他们会害怕,也很不吉利。当时请‘神仙’来看风水,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悄悄做的。时间一长,大家都不说,老的去世,慢慢也就淡忘了。”赵所还提到后来玻璃厂搬来,带来新的血液,更是不知道采妹和阵的往事。 说着,赵所一惊,“海队,现在这两桩案子不会和罗家的灭门案搭上关系吧?” 6. 凶喜(06) 06 这问题就算是海姝,也无法立即作答。 采妹的来历是个谜,她和罗家的往事、她的死因全是谜。她的尸体被谁带走了?谁为她复仇?老一辈镇民设阵祭祀她,刚好在那时,凶手完成复仇,又或者凶手因为某个客观原因,无法再复仇,于是周屏镇的恐怖冬日告一段落。三十年后,年轻人们早不记得熏桶为何要摆设在林子里,以为只是传统,而乐于助人的万泽宇一脚踩上熏桶,最后被熏桶“吞噬”。 迷信的阿婆说这是不敬采妹的惩罚。 可真相一定不是这样。 然而灭门案发生时,万泽宇刚出生,怎么可能沾上关系? 忽然,海姝脑中闪过一个没有任何根据的、荒诞的想法——采妹当年怀孕九个月,溺水而亡,一尸两命。但其实没有人给她做过尸检,草草下葬。她是不是溺死,都要打个问号,而她的孩子……如果这孩子没有和她一起溺死,那么现在的年龄就与万泽宇差不多,一两岁的差距可以忽略不计。 好巧不巧,采妹的尸体被人转移,那里面真的曾经放过一个女人和一个胎儿吗? 海姝冷静下来,将想法记在笔记本上。不管它荒诞与否,既然它出现了,就值得作为一条思路。 经过大半天的排查,刑侦一队再次集中,汇总线索。采妹这条线无疑是最神秘的,流逝的时间就像硫酸,腐蚀了曾经存在过的关键线索,刑警们面对它,如同面对一堵布满脏污的玻璃,玻璃的另一面也许有重要的东西,但是他们看不清,也抓不到。 海姝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这条线假设的情况居多,暂时不能落在实处。反而是广军,他莫名其妙的恐惧可能有问题。” 温叙架着腿,坐得很没坐相,“海队,你谨慎了,你想说的其实是,广军和万泽宇不是表面上的好兄弟,他们私底下可能共享某个秘密,一起做过某件见不得光的事。现在万泽宇死了,广军为什么害怕?因为他觉得,下一个说不定是他。” 海姝微微抬起下巴,好奇地打量温叙。这位法医长了一张花花公子的脸,看上去是摸鱼躺平的高手,但是那双桃花眼里分明透着精明冷沉的光,披着玩世不恭的皮囊,悄咪咪地洞察着周遭。 不得不说,这位法医老师不仅擅长与死人交流,也很擅长与活人过招。 海姝微笑,“那温老师来推理一下,如果广军和万泽宇之间有龌龊,可能涉及什么方面?” 温叙装糊涂,“我只是一个技术队员,侧写啦推理啦一窍不通。” 不等海姝开口,隋星已经响亮地啧了声。 温叙举起双手,投降似的,“好吧好吧,非要听我胡说八道。广军和万泽宇十多岁时是彼此的反面,万泽宇霸凌同学,广军是个老实人,按理说这种老实人最容易被万泽宇霸凌,但我们摸排下来,这不没有吗?而且在万泽宇还没洗心革面之前,就和广军称兄道弟。为什么?” 海姝说:“万泽宇在十几岁时就懂得看人下菜,广军的父亲是玻璃厂的副厂长。” 温叙打了个响指,“对!万家的运输生意依托于玻璃厂,万泽宇在家耳濡目染,知道老实的广军不是欺负对象,得是巴结对象。那么长大后的万泽宇要从头拉扯起万家,他最早能够拉拢的很可能就是广军。在乡镇里,有关系有门路的人搞点金钱交易不奇怪,但随着交往密切,他们做的事会逐步升级。” 海姝对广军的怀疑正是在温叙提到的这一点上,广军也许与万泽宇遇害本身无关,但他知道些什么,警方有机会从他身上取得线索。 今日着重排查的是万泽宇的人际关系,海姝看向程危,“程老师,你那边呢?” 程危正在喝水,听见“程老师”,眼睛都呛红了。温叙笑得很夸张很不给面子,还学海姝的调子,“程老师您怎么了?” 程危缓过来,“海队,叫我名字就好。” 海姝这两天虽然心思都在案子上,但还是分心琢磨了一下新队友。这位话不多的程危是痕检师,也是出众的外勤队员,年龄在刑侦一队算小的,但老成持重,起码比轻浮的温叙看着可靠。 “万泽宇的妈刘琼我觉得值得留意,不是说她参与犯罪,和广军一样,她对万泽宇遇害的反应也不正常。”程危去了两趟医院,第一次,刘琼在昏睡中,无法接受问询。程危便和医护人员聊了聊,他们说刚才刘琼还醒着,只是双眼无神,谁都不搭理,如果有人进入病房,她就会显得十分惊恐。 很显然,刘琼知道警察来了,所以装睡回避。 老年丧子是巨大的打击,程危过去接触过不少和刘琼遭遇相似的老人家,他们中的大部分会非常激动地向警察倾诉,要求严惩凶手。并且这一辈人比年轻人更加信任警察。 程危在三个小时之后再次来到医院,刘琼没能装睡,但始终不与程危对视。程危问,是否有怀疑的人,她突然哆嗦得病床都开始抖。 听到这儿,海姝拧眉,“刘琼和广军都知道些什么,但是不愿意说?不敢说?” 程危又道:“还有一点,刘琼似乎很怕万泽宇,他们的关系不像外界传的那样母慈子孝。” 刘琼的躲闪是一方面,但这更多是程危的主观判断,对痕检师来说,痕迹才是最可信的语言。程危检查过万家的房子,那是带院子的三层小楼,修得十分华丽。因为找了不少人来惠民店做工,这些人都住在这栋楼里,男人多,卫生不怎么好。 刘琼的房间在一楼,是最大的一个房间,不细看的话,会认为万泽宇很会照顾母亲,老年人嘛,爬不了楼梯,住在一楼最好。 但是那间房的采光却很差,对着院子里的垃圾桶,比较潮湿。外面就是大厅,男人们干完活在大厅里打麻将、喝酒,能吵到深夜。 刘琼房间里有独立卫生间,但在冬季十分重要的浴霸坏了,没有安装空调,屋子里只有一个时坏时好的取暖器。 “万泽宇不大可能是个孝子,他很会粉饰他和他妈的关系,我问过住在他们家的工人,都说母子俩关系很好,万泽宇下班回来很累了,还会去房间里和刘琼聊天。”程危说:“但这都是表象,他根本不在意他妈生活在什么环境里。” 海姝说:“也有可能不是忽视,是故意为之。” 程危睁大双眼,与海姝对视。海姝在笔记本上记录,“很重要的线索,程老……小程,辛苦了。” 温叙:“噗——” 散会前,海姝对隋星说:“查万泽宇个人通讯、账户的许可下来了,加个班?” 隋星扬眉,“OK。” 昨天是没有线索,今天是一股脑涌来大量线索,侦查初期就是这样,方向太多,稍不注意就会阵脚大乱。海姝想出去走走,吹点冷风,顺便买点吃的填肚子。 周屏镇的餐馆大多集中在商业街,派出所就在商业街东边。海姝心里过着线索,只想着往商业街走,没怎么看路,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水味时才回过神,一看,竟是停在尹灿曦的化妆品店门口。 门面不大,一眼就能看全,尹灿曦穿着毛衣裙和围裙,在店里清点货物。 全镇都知道她办婚礼时,新郎的好兄弟死了,多少觉得膈应,店里没有客人。海姝也有些意外,尹灿曦再怎么忙事业,也不至于今天跑来营业。 放在门边的招财猫发出“欢迎光临”的声音,尹灿曦直起身子,正要说“随便看看”,一看是海姝,话便堵在口中。 “海总,你怎么来了?” “不休息一下?”海姝随手拿起一只口红,看了看色号。 尹灿曦哀愁地叹了口气,擦擦手,坐下,“在家老胡思乱想,待不下去,忙点时间过得快。” 海姝说:“广军没陪着你。” 尹灿曦默然许久,摇头,“这婚可能结不下去了。” 海姝在手机上点外卖,“还没吃饭吧?豆花,辣子鸡米线,好久没吃了。一会儿一起吃。” 尹灿曦愕然,旋即笑道:“对,你老爱点这两样。” “还没问你,怎么看上广军?”海姝抱住沙发上的靠枕,不考虑身份的话,真有点闺蜜闲话的意思。 “你觉得他不行啊?”尹灿曦自嘲道:“但他家里好啊,我家没啥钱,这年头,玻璃厂也不景气,我堂哥差点丢工作。广军喜欢我,觉得我漂亮,带出去有面子。我嫁给他,我家里人以后都不用操心工作。” 海姝说:“我记得你跟我说,大城市比小地方好,没那么多裙带关系。你当初走的时候,我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尹灿曦无奈地抿着唇,“海总,我跟你不一样,我身无长物,混了那么多年也没混出名堂,家里父母年年催,月月催,我……我没那个心气儿了。” 海姝点点头,以示理解。这时,外卖送来了,两人靠在柜台上分享晚餐,热气腾起,海姝看见尹灿曦睫毛滢湿,也不知道是水雾还是泪水。 另一边,隋星干起活来就废寝忘食,生人勿近。她查到万泽宇的账户给一个叫卢旭的人转过三笔账。而这个卢旭……隋星立即翻开记录,确认正是那位白天在派出所大呼小叫的妇人,广军的母亲。 7. 凶喜(07) 07 灰涌玻璃厂在周屏镇修了不少房子,内部价卖给工人住,这些房子挨着玻璃厂,工人们生活十分便利。这几年,玻璃厂在离厂子稍远的地方修了标准更高的商业住房,广家有一套房子就在那。 卢旭白天从派出所回来,就骂骂咧咧,没停过气,骂完警察又骂尹家。晚上好不容易消气,听见有人敲门。 “这深更半夜,谁这么没眼力见!”卢旭差保姆去开门,保姆慌慌张张跑回来说:“姐,警察来了!” 卢旭正在蒸脸,一听这话眼睛瞪得像铜铃,“还有没有王法!警察就能强闯民宅?上午你们还没问够吗!” 海姝出示紧急申请到的许可证,“卢女士,我这不叫强闯民宅,而公民有配合警方调查的义务。” 卢旭狐疑地看着许可证,瞪着她和紧随其后的隋星,又往门口看了看,确认来的只有两个女人,松了口气,“到底还有什么事?” 海姝迅速扫了眼室内的结构。这套房子很大,上下两层,鞋柜里男鞋女鞋众多,应当住了一大家子人。广军是广家的老三,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和大嫂很可能也住在这里,不过此时在楼下露面的只有卢旭一人。 “是这样。”海姝说:“我们在调查万泽宇时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他去年三次给你转账,总共八万。” 卢旭方才还满脸厌恶,听到转账,立马变得惊慌,“什么八万?我,我不知道!” 海姝向隋星扬了下手,隋星将一份打印出来的流水放在卢旭面前,“这是你的Z行借记卡,没错吧?” 卢旭抻长脖子,囫囵看过,居然一把抢过来,撕成碎片。 隋星露出讶异的神情,没来得及抢回来。海姝则是看好戏似的立在一旁,根本没打算去抢,“卢女士,难道你以为撕掉它,我这儿就没记录了?” 卢旭这完全就是本能举动,撕完才发现那个女警正一脸冷沉地看着自己,好似将她的内里观察得一清二楚。卢旭背脊窜上一片凉意。她,她是不是做错了事? “反应这么激烈,我反而对你更好奇了。”海姝说:“卢女士,你和万泽宇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向你转账八万?” “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你们污我清白!”卢旭突然大哭起来,“老头子!你不来管管!” 楼下的动静其实早就传到了楼上,但不知是什么缘故,楼上的各扇门直到尖锐的哭声响起,才挨个打开。 广永国沉着脸下楼,“喊什么喊!闹了一天你还没闹够!” 海姝第一次见到这位在周屏镇地位很高的副厂长,他头发花白,面容威严,有着这一辈人惯常的刻板。呵斥完妻子,他转向海姝,镜片后的目光充满审视和戒备,“两位警察,客观来说,你们正在调查的命案,我们家也算是受害家庭。” 地上撒满纸屑,海姝弯腰捡起几片,“广厂长,我也不愿深夜打搅,但查案就是和犯罪者抢时间。正好,万泽宇向你夫人转账的事,你知情吗?” 广永国眼神顿了下,反应远没有卢旭激烈,“什么转账,你们之间有业务往来?” 自从广永国下楼,卢旭就像吃了定心丸,慌张收敛为刻薄,“当妈的跟干儿子,互相之间转点钱,算什么业务往来?” 海姝:“干儿子?” 这女人变脸的速度太快,上午还当着警察的面抱怨万泽宇毁了她儿子的婚事,现在万泽宇就成了她的干儿子? “怎么?不行啊?”卢旭扭着腰身坐下,拖鞋将脚下的纸屑扫开,“小军和泽宇是同学,他从小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家出事后,我们老广没少关照他。过年过节我也请他来我们家吃饭,他叫我一声干妈,给我当干儿子,没错吧?” 广永国睨了卢旭一眼,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样子。 二楼的栏杆上出现另一个身影,海姝余光掠去,是广军。此时,广军穿着居家服,神色凝重地盯着卢旭,没人知道他正在琢磨什么。 “泽宇这几年生意做得好,都快成咱们镇最有钱的人了,他感念我对他的照顾,给我点零花钱,有什么问题吗?”卢旭冷笑两声,“也就是我死活不愿意收他包的红包,他才往我卡里转账,不然能让你们查到?” 广永国终于出声,“解释清楚就行了!” 卢旭悻悻地住嘴。 广永国摆着上位者的气势,“转账的事就是这样,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我夫人从厂里退休之后赋闲在家,也多亏有小万那一群孩子来陪陪她。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卢旭一口咬定八万块是万泽宇孝敬她的,这一下子就不好查了。 回派出所的路上,海姝开车,隋星看着窗外的夜色道:“那八万不可能那么简单。” 海姝说:“广永国知情,广军也知情。” “广家现在除了卢旭,都在玻璃厂。玻璃厂有四个厂长,正厂长不管事,三个副厂长里,姓广的权力最大,在那位置上也待得最久。”隋星边思考边说:“万泽宇要请广家帮忙,钱打在广家其他人的卡上都说不清,只能打在退休的卢旭卡上。不过……八万块能干什么?” 海姝说:“别忘了这是乡镇,周屏镇的经济体量本来也不大,帮点小忙的话,八万块也不少了。我看那广永国的脸色,好像很不乐意卢旭提到万家出事时,他们对万家的照顾。万泽宇有今天,说不定早就和广家有灰色利益网。” 隋星转过脸,看着海姝,“这和我们之前的推断也算吻合,万泽宇一定获取了某些不正常的帮助。”说完她又有些烦躁,“找不到其他证据的话,卢旭还真能把八万说成是孝敬钱。” 下车时,海姝说:“你有没注意到广军在楼上看我们的眼神?” 隋星:“广军?他什么眼神?” 这就是没注意到了。海姝没继续说,往派出所旁边的招待所走去。 隋星赶上,“你们滨丛市查案,队长说话只说一半?” 海姝笑道:“是我很主观的臆测,既然你没注意到,就算了,我说出来难免影响你的判断。” 隋星有时理性得就像她手上的代码,“那行吧,我不问。” 两人走了一截路,隋星忽然说:“跟你合作,比和那些臭男人合作有趣。” “是吗?” “你是那种有案必破的人,和我一样。” 海姝微笑不语。 隋星又看她,“你以前有过没能侦破的案子吗?” 海姝摇头,“交给我的案子,我百分百侦破。但是……” “嗯?” “有一起案子至今还是悬案,没人能够侦破。” “那你还说百分百。” “因为那不是我的案子。” 隋星被绕得有些晕头,正想提问,海姝却先她一步,“你在这种地方生活过吗?” 隋星:“小乡镇?生活过啊,我虽然在灰涌市长大,但我老家就在小乡镇。” 海姝:“不,我是说厂区,一半与外界隔绝,自成一个小社会。” 隋星扁了下嘴,“超纲了。” 海姝笑笑,“回去休息吧,不早了。” 万泽宇的惠民店,很大一块业务与玻璃厂挂钩,他和他的帮手都能自由进出玻璃厂,送物资、材料。因此要查清楚万泽宇的关系网,就少不了到玻璃厂。海姝的计划是乘此机会,找到万泽宇与广家更深入的关系。 刚到玻璃厂,海姝就遇到了熟人——那对在林子里见过的“模范夫妇”,尹灿曦婚礼当天,他们也来吃过席。 男人是厂里的文员,过节发福利、采购、人事档案等杂事他都得做。女人是检验员,不像车间工人那样忙碌,一周一半时间都无所事事,所以经常帮男人干活。 海姝来调工人资料,这对“模范夫妇”就在办公室,办公室的徐主任对其他人呼来唤去,对他俩却特别客气,“梁老师,赵老师,这份年货单麻烦你们核对一下。” 男人沉默地走过来,头都没抬,接走单子,向女人招了招手,女人离开座位,两人一起出去接货。 这样的老厂人际关系复杂,自有一套规矩,徐主任很油滑,处处和海姝打官腔,“不知道不清楚”走四方。 万泽宇案实际上的被害人有两人,刑侦一队和派出所民警的搜查并未放松,海姝来这一趟,除了查万泽宇和广家,还有个任务,就是查玻璃厂近来有无人员失踪。 后面这个问题,徐主任想了会儿,找来两名文员,“我最近怎么没见着袁衷,你们谁见过他?” 大家都说没看见。 海姝问:“袁衷是?” 徐主任眼神不屑,“嗐,一个电气工。经常早退迟到。” 海姝拿到所有工人的名单,袁衷的表格上贴着一张登记照,年纪和广军、万泽宇都相仿,但看上去很邋遢,头发油腻,挡着眼睛,胡子拉碴。 电气工按理说在工厂里不算闲工,要是几天不见人,同事肯定会找。海姝问了几个工人,要么对袁衷没印象,要么露出和徐主任差不多的表情,“他啊,咱们厂又不差他一个电气工,谁知道他上哪去了。” 海姝直觉这人值得调查,想回头好好梳理一番,迎面却见广军匆匆赶来。 住房科也在厂里,广军这是来上班。 广军在海姝面前停下,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海警官,你现在有空吗?” 海姝:“广先生有线索要提供给我?” 广军咽了口唾沫,“是!我想了一晚上,觉得不应该再隐瞒。宇子已经死了,那些事情我藏着不说,只会让犯罪分子逍遥法外!那八万块钱,不是他孝敬给我妈的钱!” 8. 凶喜(08) 08 广军这一声,在陪同海姝查案的队员听来无异于惊雷,海姝却用一种略显寡淡的目光端详他,片刻,回头往成片的厂房扫视一圈,“找个地方说。” “当年万家出事,我父亲一直耿耿于怀。车祸谁也不想看到,但他们确实是给我们玻璃厂送货才会出事。”广军坐在海姝临时找到的会客室,脸上写满悲痛和悔恨。 玻璃厂搬迁到周屏镇之后,做配套运输生意的其实不少,但最后万家做到了最强,不是因为他们和厂里谁谁关系好,更没有昧着良心行贿,他们只是比其他任何司机都要勤劳。别人跑一趟,他们跑两趟、三趟,说好多少时间送到,他们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久而久之,他们便成了玻璃厂最愿意合作的司机。那一年,玻璃厂的生意好到惊人,越来越多的货需要送出去,急件是常有的事。一家运输公司说好了按时来拉货,中途却变卦,玻璃厂加钱都没用。广永国那时正好分管渠道这一块,货出不去就完蛋,急得恨不得自己上时,万家兄弟说他们能接。 广永国顿时像看到救星,千恩万谢。万家兄弟只说没事,清点完毕就上了路。 惨烈的事故就是在那次送货时发生的。他们本来不必走上那条死路,他们已经完成了计划中的任务,休整两天,才会有新任务。 万家剩下孤儿寡母,万泽宇一夜长大,广家深感愧疚,在万泽宇创业之初就想要帮助他。而广军和万泽宇本就是要好的同学,更是愿意倾全力相助。 让万泽宇搞惠民店是广永国的主意,不然万泽宇一个混子,怎么有那么长远的目光?广永国经常在市里开会、调研,知道快递代收代送、团购已经逐渐成为发达地区新的业态。万泽宇起初什么都不会,连惠民店第一个门面都是广家靠地位和面子帮忙拿下的。 万泽宇很聪明,洗心革面后,迅速让生意走上正轨。但他不满足于开一个惠民店,他想包揽整个周屏镇的快件业务。而这时,不少个体户看到了惠民店的甜头,也开始效仿。他们有的有关系,有的人多势众,某一段时间里,竞争激烈,万泽宇被挤压得喘不过气。 万泽宇想到了给与自己帮助的广家,找到广军,旁敲侧击寻求更多的帮助。 在周屏镇,生意要想做大,没有关系基本不可能。已经不再是毛头混子的万泽宇这次准备了现金和礼品,满面堆笑地给广永国点烟。 海姝说:“行贿?” 广军长叹,“我父亲起初不愿意收钱,但确实利用权力帮他搞定了几个竞争对手。那些礼物,都是他后来想方设法硬塞到我们家里。” 海姝说:“那八万块钱也是?” 广军擦了擦汗水,说前年万泽宇把团购算盘打到了玻璃厂里,玻璃厂确实需要一个长期合作的团购商,除了万泽宇,还有其他竞争者。广家再一次给他开了绿灯。 “宇子的钱,我父亲一分没动,礼品我回去清点一下,会全数交给你们。”广军垂下头,“我们有错。” 海姝看着广军的头顶,一种异常矛盾的情绪在心中酝酿。不久前,当广军表示要坦白时,她就隐约觉得古怪。现在,这份古怪被放大了。 海姝问:“为什么突然想起对我说这些?” 广军张了好几下嘴,像是在斟酌台词,“宇子死了,还死成那样,我觉得是恨他的人干的。既然你们已经查到那八万,我再隐瞒就猪狗不如。” 海姝说:“所以你猜,凶手可能是被万泽宇抢走生意的人?” “是,是。” “你之前的恐惧,也是因为你也间接帮过万泽宇,你害怕被迁怒?” 广军嘴唇颤抖,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捏住,“海警官!请一定要尽快抓住凶手!我们广家做错的,我来承担,我绝不逃避!” 这番话竟是有些慷慨激昂的意思,广军离开后半个小时,海姝还低声学着最后一句。 “背台词?”隋星提着电脑返回派出所,听见海姝的嘀咕,忍不住揶揄:“不当刑警,准备当演员去?” 海姝:“我像演的?” 隋星:“还是演技特别捉急的那一挂。” 海姝:“我也觉得。” 隋星:“……” 她有些诧异,索性放下电脑,“怎么回事?” 海姝将去玻璃厂调查,广军跑来真情流露的过程说了,又道:“他承认广家受贿倒是说得过去,而且这差不多也能解释他为什么看到万泽宇的尸体那么害怕,但他做戏的感觉太强了,像是排练了一晚上。还有一点,就是时机,他一说要交待八万块钱,我就觉得不对。” 隋星坐下来,灌了半瓶凉水,蹙眉回忆昨晚在广家的一幕幕,“我们查到八万块,卢旭装疯卖傻,广军躲在楼上不敢下来,广永国一出面,卢旭马上说万泽宇是她干儿子,钱是万泽宇孝敬她这个干妈……她其实已经堵掉了我们的一条路,要继续查的话,就需要更多证据。那……” 海姝说:“对,就是这里。太近了。只过了一个晚上,我们没有任何新线索,广军昨天还唯唯诺诺,今天怎么就突然交待八万块钱的来历和用处?他这是不管不顾打他妈的脸。” 隋星眉头皱得更紧,“他在讨好警方?” 海姝说:“我觉得有种可能是,他在掩饰他和万泽宇真正的关系。” “真正的……关系?” “而且他很急,不惜亲自拆穿卢旭的谎言。一旦他交待广家收万泽宇的钱,给万泽宇的生意开绿灯,我们的调查方向必然往这里偏移,而某一个他不愿意让我们知道的真相,恰恰藏在另一条路上。” 隋星嘶了声,“那这个真相会是什么?” 海姝遗憾道:“不知道,但现在我们确实得按广军的方向去查。” 广家。 卢旭尖叫着扑向广军,一巴掌扇在他脸上,长指甲留下一道血痕。广军的脸被打得歪向一边,卢旭看到血痕,又大哭着抱住广军,又气又急,“你到底想干什么呀?我和你爸已经解决了,那些警察根本不敢拿我们怎么样!你为什么要跑去多嘴!” 比起卢旭的暴怒,广永国镇定许多。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母子间的这场闹剧,瞳孔就像一片浓雾重重的谜沼。 “妈,警察早晚都会查到我们为宇子做的事。”广军半边脸已经肿起来,“我打听过,这次来的不是普通警察,是灰涌刑侦一队的人,那个带头的女人,是刚从滨丛市调来的。新官上任一把火,我们撞在枪.口上了。” 卢旭不懂这些,“那又怎样!你爸爸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市里还有好几个项目,你这是要毁了他!” 广军不安地觎了广永国一眼,“我会跟警察说,收钱办事的是我,一切后果由我来承担。” 卢旭哭得更厉害,“你怎么承担!你才三十一岁,你还没成家!” “够了。”广永国站起来,目光森寒,不像是看自己的至亲,反而像看两个不相干的人。他走过去,冷瞥广军,露出一个没多少感情的笑,“小军没做错,这时候阻碍警方调查,更是得不偿失。” 卢旭:“可是!” “你一个妇人,懂什么?”广永国呵斥道:“警方很快会再次找到我们,到时候都说实话!” 隋星给广家众人做笔录,比起上次在广家,他们的态度温顺了许多,承认收钱收礼,但也都说没有动过一分,对万泽宇的帮助不图财,只是为了弥补他缺失的家庭。 同一时间,一辆警车停在玻璃厂三村,海姝和程危从车上下来。 玻璃厂早期修给工人们住的房子叫做多少村,一村和二村因为过于老旧,已经拆除,目前最破旧的房子便是三村。失踪的袁衷就住在这里。 老房的过道里散发着一股潮湿霉味,走廊上堆着不用,却也舍不得扔的老家具。程危不看路,被绊了好几回。 袁衷家大门紧锁,海姝正在开锁时,住在旁边的妇人问:“你们是谁?干啥开人家的锁?” 海姝出示证件,妇人吓一跳,万泽宇案传得沸沸扬扬的,她没想到今天居然查到自家门口了,“跟袁衷有关?” 锁已经打开,一股馊味儿传了出来,程危立即穿上手套鞋套,进去勘查。妇人往里探头探脑,海姝见她是个健谈的,干脆和她聊起来,“姐,你和袁衷做多久邻居啦?” 妇人五十来岁,被年轻美女叫姐,立马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家是玻璃厂的老职工了,袁衷还是个娃娃时,我们就住一层。哎,厂里都嫌他,我看这娃也没啥不好,你喊他做事他也做,就是不爱说话。” “厂里嫌他?”海姝说:“他跟厂里工人处得不好啊?” 妇人谈性渐浓,“他们说他不合群,阴沉沉的,看着不好相处,还说他经常旷工啥的。这娃苦,小时候就没了爸,还没长大呢,妈也没了。一个孤儿,你说,能活泼到哪儿去?” “海队!”程危喊道:“你来看看,我找到点东西!” 9. 凶喜(09) 09 海姝踏入房内,回头就看到靠门那一片墙上的诡异污迹。 老房子的墙壁早已不是雪白,变成发霉的灰黄,上面的褐色线条格外引人注目。那颜色轻易不会让人想到血,但海姝见得太多,那是人的手指涂上去的血!一些只是线条,一些印着整个手掌,还有一些是奇怪的块状,就像一个人将流血的伤口怼了上去。 什么人会在墙上拿血来涂鸦?袁衷独自住在这里,这是他的血?他主动将血涂抹在墙上?被什么人强迫?还是别人的血?袁衷强迫了别人? “海队,诡异的地方不止这里。”程危站在厨房,本该放着家用厨具的地方,密密麻麻摆着二十多把刀,有水果刀、菜刀、剔骨刀、砍刀、户外刀,其中四把绝非家用,而是屠场宰杀猪牛的刀。 寻常人家里,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刀! 水池里放着一个生出薄霉的面碗,地上丢着两个装菜的塑料口袋,大蒜和姜的皮满地都是,又脏又臭。袁衷绝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海姝拿起其中一把砍刀,眸光凝住,“分尸工具……” 程危说:“对,可以用来分尸,但我粗略估算过,这里的刀和两名被害人身上的截面都不太吻合。” 海姝视线迅速在厨房扫过,“但这里的刀具已经很能说明问题,袁衷和案子有关。”说着,海姝快步走到靠近冰箱的一侧,那里有个柜子,打开,里面又有一排刀,但有四个刀槽是空的。 程危蹲下,查看后说:“都是砍刀,而这些砍刀丢失了。” 海姝:“袁衷带着这些砍刀失踪……或者别人带走了砍刀?” 程危准备采集痕迹,“那就要看看这里有没有除了袁衷的物证了。” 勘查的过程很枯燥,工作量也很大,海姝虽不是痕检科班生,但在这一行干得久了,痕检师和法医的活儿她都能做一些。采集墙上血迹时,她找到一把掉落在柜子底下的匕首,那匕首有血槽,里面还有凝固的血。 墙上的线条、手掌给人一种从容的感觉,不像是在扭打中被强行印上去的。难道袁衷有自残的癖好?没事就在家中用匕首将自己刺得鲜血淋漓,再用血来作画? 按照旁人对袁衷的形容,这不是不可能。 程危本以为能够在屋里找到第二人的痕迹,但竟然没能找到,地上没有头发丝,这很不正常。也许有人进来过,但在离开之前,抹除了自己的痕迹。因为袁衷本人没有理由这么做。 程危带着样本先一步离开三村,他要马上对DNA、指纹等做比对。海姝暂时没走,看见刚才那妇人正大声跟邻居们说警察来查袁衷,于是凑过去,和他们聊天。 老房子隔音不好,有人说,袁衷家里有时会传出奇怪的声音,像在砸东西,但大家都习惯了嘈杂的环境,并不在意。 海姝问及袁衷死去的父母,大家七嘴八舌,说袁父当年还是厂里的生产标兵,但年纪轻轻染了病,拖了不到半年人就没了。袁母呢,性格强势,那些年经常听得见她大骂袁衷的声音。 但这也是棍棒底下出好人,谁都知道袁母是爱袁衷的,她只有这一个儿子,不疼他还能疼谁? 袁母也是病死,这一家的命都不好。袁衷身体似乎也不怎么样,瘦得跟猴儿似的,一到冬天经常咳嗽。好在玻璃厂优待工人子女,袁衷上了几天培训班,就顺利进厂。 海姝特意问:“他爸妈真是得病?什么病?” “肯定啊,这还能假?就死在咱们厂医院,一个肺癌,一个心脏病!” 海姝记下,又问:“平时看没看见谁来找过袁衷?” 大家齐齐摇头,说袁衷从小就没朋友,性格太孤僻了,还特别邋遢,女孩儿尤其讨厌他。 袁衷现在已经确定失踪了,并且很可能和万泽宇的死有关。海姝再次来到玻璃厂,找到袁衷所在部门。 一听袁衷失踪,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想第一个说话。一个大个头被推出来,不情不愿地说:“袁衷这人,咱也不熟,我们都当没这个人。” 海姝:“没这个人?但他也来上班吧。” “谁知道他来不来?迟到旷工也不请假,有事老是找不着人。前几年我还跟他好好商量上班的事,他倒是会答应,但下次还是找不到人。这不是坑我们吗?后来我们也懒得管了,爱来不来,排班也不排他。” 海姝疑惑道:“那等于说他只拿钱不工作?” “也不是完全不工作,有时他在,叫他干活他干得也还行,他这人有技术,没出过错反正。” 海姝:“可是既然这么不守纪律,为什么不辞退他?一而再再而三,领导忍不了吧?” 那大个头抓抓头发,“嗐,我们这也不兴什么领导,我就是组长,我又没开除谁的权力,也不是我发工资,管呢!” 海姝遂找到之前见过的管人事后勤等一干杂事的徐主任,对方也说袁衷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他也没接到开除袁衷的通知,他为啥要去主动当恶人? 这便有趣了。海姝想,一个孤僻、古怪、邋遢,又总是迟到旷工的员工,为什么能常年留在岗位上?袁衷技术不错,但其他人技术就差吗?袁衷死去的父亲是标兵,父母早亡,太可怜,但玻璃厂已经在他进厂时给与了优待。 他也许和某位能拍板的人物有关系,所以才能长久留下。并且他也知道自己不会被开除,所以有肆无恐。 这人是谁? 多次与广家人接触,海姝无可避免第一时间想到他们。 犯罪的网络变得更大,也更加复杂。万泽宇、广家、袁衷。 海姝向电气工们打听最后一次看到袁衷是什么时候,有人说是1月4号,袁衷在食堂打了份烧白。 厂里的监控比镇上多,海姝调出视频,果然看到袁衷在4号中午12点50分出现在食堂。 这个时间对午餐供应来说已经相当晚了,食堂没几个人,菜也没多少了。袁衷打好菜,在靠近门口的桌边坐下,5分钟后,那位说看到袁衷的电气工从他身边经过。他抬起头,和对方打招呼。 海姝敲下暂停,问:“他主动叫你?” 电气工愣了下,后知后觉地也觉得稀罕,“啊对,是他主动叫我!我就说怎么还记得他吃了烧白,当时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袁衷从不主动叫人,其他部门的人有的不知道他是这种性格,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他也顶多嗯一声。那天他为什么叫住同事? 还有,他选择的是挨着门的位置,他是故意想要叫住经过的人? 海姝问:“你们聊了什么?” 电气工紧张地回忆,“我们……我们没聊啥啊!” 海姝让视频继续播放,电气工确实和袁衷说话了,而且看上去不止一句,在寒暄之后,他们还说了别的话。 电气工急得一头汗,越是着急就越是想不起。大个头拍他的背,“慌什么!这才几天,你又没得老年痴呆!聊了什么就跟人家警察说!” “我他妈真忘了!”电气工举起手,“海警官你别逼我,你让我回去想想,我这紧张啊我!” 海姝明白这种感觉,有的人一着急就啥都忘。她弯出一个笑容,“行,别着急,有啥好急的,想起来了联系我。” 程危完成了DNA比对和指纹鉴定,在袁衷家中采集到的所有检材,与熏桶上悬挂的四肢吻合。四肢几乎已经确定属于袁衷,而截面没有生活反应,分尸的时间与死亡时间有一段间隔,袁衷还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程危提取到的检材不属于袁衷,但客观来说,这几乎不可能。 此外,墙上血迹和匕首血迹的DNA与四肢一致,匕首上还有指纹,与断手的指纹一致。厨房的所有刀柄上,都有相同的指纹。 目前第二位被害者身份基本确定,但队员来坐下来分析,又都觉得和预计的差了太多。 海姝问:“大家有什么想法?” 隋星说:“袁衷很可能是凶手,但他居然死了。” 在发现袁衷这个失踪者时,刑侦一队立即着手,从他家诡异的血迹、过多的刀具,以及周围人对他的描述来推断,这人或许有反社会人格,乐于自残,也有充足的作案准备。他的失踪可以看做畏罪潜逃。 只是在调查万泽宇时,警方并没有发现万泽宇和袁衷有什么交集。假设袁衷是杀害万泽宇的凶手,动机就成谜。 然而现实是,万泽宇死了,袁衷也死了,万泽宇的头颅和四肢不见踪影,袁衷只剩下四肢,他们一个挂在熏桶上,一个被藏在熏桶的灰烬中,形成恐怖而渗人的仪式感。 隋星摇摇头,“我得冷静想一下。” 海姝仰靠在椅背上,怀里抱着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袁衷的“身份牌”从疑似嫌疑人变成被害人,与万泽宇死在一起,他们不是表面上那样毫无交集,相反有很深的联系? 万泽宇和谁都热络,唯独与袁衷没交集,这本身就很奇怪。万泽宇是故意与袁衷拉开距离?他们曾经一起干过某件事,这件事就是他们双双遇害的理由? 袁衷破天荒和同事打招呼,因为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有预感,于是想要留下什么线索? “呼——”海姝吐出一口气,在亢奋中感到一丝疲惫。 10. 凶喜(10) 10 两名被害人的身份确认后,排查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刑侦一队临时办公室的白板上,最中间写着万泽宇和袁衷的名字,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关系者。 隋星调取了整个周屏镇的公共监控,天亮时,她画出了一张袁衷在1月4号的疑似行踪图。 海姝将给她买的早餐放在桌上,接过图,“袁衷出现在监控中的次数居然这么多!” 隋星一边喝奶茶一边吃米线,“是,和万泽宇完全不同。我们至今都不知道万泽宇半夜离家后去了哪里。镇里哪些地方有监控,他们比我们熟。万泽宇是故意走监控的盲区,袁衷给我的感觉是,恨不得让每个监控拍到自己。” 海姝放大地图,“这和他失踪前反常和人搭话相符,都是为了留下点什么。” 隋星道:“说实话,查之前我没想到能画出这幅图。袁衷这个人……” 海姝会意,“对,以他的个性和对周屏镇的了解,他完全不用出现在监控中。” 灰涌玻璃厂在周屏镇东边,工厂加上生活区,几乎占了周屏镇一半的地盘。监控中,袁衷出厂,经过生活区的住宅楼,在厂区车站停顿五分钟,然后穿过商业街,向镇的西北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选择的都是较为热闹的地方,下午3点,进入游戏厅,傍晚6点才出来。 袁衷最后一次被摄像头捕捉到是在西北方向的二鸡巷,再往北,就算出镇了,没有人住了。 海姝眼神一深,“那里是……” 隋星点头,“他如果一直往北走,就会走到玻璃厂最早的车间。那个地方听说早就废弃了。” 海姝在隋星肩头按了按,“吃完了眯一会儿,我去看看。” “不需要我了?”隋星眼睛都快睁不开,但还有点不服气。 海姝笑道:“都快停电关机了。” 袁衷的行踪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海姝立即通知程危,还有玻璃厂的徐主任。 徐主任一听要去老车间,一百个不愿意,“那里有啥去头啊,早没人留在那边了!” 路上,海姝问:“你们建车间有什么要求?我听说建一个车间还是挺费钱,怎么大费周章建好了,又重建?” 徐主任显然不愿意说,“这跟袁衷也没关系吧?” 海姝轻松道:“反正咱车开过去还得有一会儿呢,闲着就聊聊天呗。” 徐主任一副苦瓜脸,被警察夹在中间,不得不说:“我们搬迁过来时,领导想的是不要把工厂建在镇里面,尽量和镇子隔点距离。你们知道我们是为啥不能待在灰涌市的吧?就因为市里要发展得好看,就不能有车间。当时我们选的那块地,其实是最好的,但建好就出事!” 程危:“啊?死人了?” 徐主任缩了缩脖子,说是接连有工人掉进熔炉里。 海姝前两天才在派出所查过各种死亡事件,没有这项记录! 徐主任接着说,他们刚到周屏镇时,听说有过冤魂作乱的事,心里本来就有点怵,哪知又有工人接连死去,领导都害怕了,好在厂区才建一小半,索性重新选址,这才有了现在占据镇东边的玻璃厂。 海姝问:“掉进去的工人是谁,你还记得吗?” 徐主任说:“我要是当时知道是谁,那我肯定记得,问题是我不知道啊!” 海姝心里疑问更深,玻璃厂的那一连串事故没有报给派出所?连工人的名字都隐瞒了? “出这么大的事,大家不打听是谁吗?”海姝问。 徐主任嗐了声,“打听不到,没人知道!” 海姝:“这就离奇了。” 徐主任忙解释,说当时刚搬过来,一边建设厂区一边生产,原本的工人根本不够,所以还招募了临时工,以前管理也不规范,有时根本不知道旁边的工友是谁。 海姝:“那总有人看见是谁掉进去了吧?” 徐主任:“没有!是工人发现里面有人骨头!” 此话一出,程危猛然看向海姝。 海姝心脏也是一通狂跳,但面上维持着平静,“那谁说一定是工人?” 徐主任愣了愣,“大家都这么说啊。本来在熔炉车间操作,失误的话确实会出事。” 车停下时,海姝心里有了个模糊的想法。 车门一开,一阵狂风袭来。海姝往前方看去,只见一栋相当于住宅楼五层高的建筑矗立在烟灰色的天空下,周围杂草横生,像是被遗忘了几十年。 但它显然并没有被遗忘,不久前有人造访了它。 车间外围有一圈院墙,还有铁门,但都形同虚设,铁门锈蚀不堪,朝两边打开。 程危说:“5号下过雨。” 那么存在于4号晚上的痕迹,也许已经被冲刷掉。 海姝走进厂房,里面没有通电,光线阴暗,早已不用的锅炉像蛰伏在黑暗中的可怖怪物。整栋楼是中空的,四周有之字形楼梯和三层办公室,可以上到楼顶。 海姝来到锅炉跟前看了看,它锈蚀不堪,没有供它启动的能源。 海姝沿着楼梯往上走去,尽管穿的是运动鞋,脚步也很轻,但仍发出沉闷的声响。 顶楼被雨水冲刷过,灰尘很少,程危也上来了,仔细地寻找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 “有血。”海姝弯腰,注视着栏杆上干涸的污迹。 不仅是栏杆,地上的缝隙里也有,雨水无法将它们完全冲刷干净。 海姝从顶楼探出头,绕着栏杆走了一圈,“小程,我先下去,你采样完了跟上。” “明白!” 顶楼的多处血迹说明那里曾经发生过冲突,而袁衷四肢骨折,是生前伤,有高坠的可能,队员们已经在镇内的高楼周围排查过,没有发现异常。海姝转过厂房的两面时,发现地上有一片很容易被忽略的痕迹,颜色比周围稍深。她抬头,看向顶楼,几乎是直线位置,几分钟前她还在那儿站过,那里有大量血迹。 海姝思索,上面发生过打斗,大概率用到了锐器,然后被害人被推下来,尸体被转移之后,或者就在转移的途中,开始下雨。 老车间的规模虽然比不上现在的玻璃厂,但勘查清楚里面的所有可疑痕迹,仍旧需要不短的时间。程危立即将血迹样本带回去,下午比对结果出炉,属于袁衷。 “所以袁衷的遇害地点找到了……”隋星已经满电,“他主动来到老车间,和凶手在顶楼打了一架,被捅刀,被推下去。然后在7号凌晨,万泽宇也死了。万泽宇会不会也死在老车间?” 勘查还未结束,海姝摇头,“不确定,那儿暂时还没找到万泽宇的血迹。而且我觉得,凶手不大可能在老车间杀死万泽宇。” 隋星问:“为什么?” “因为时间。”海姝说:“袁衷4号晚上到5号凌晨遇害,足够凶手处理尸体,将四肢带到林子里。但万泽宇遇害前几个小时还在娘家宴上,时间太紧。” 隋星揉着太阳穴,“这案子最让我头痛的是,动机太难想了。尸体被分解成那样,复仇的可能性最大,那就等于万泽宇和袁衷合谋干了什么给某人带来巨大伤害的事。可我们查到的线索,要么是万泽宇和广家合谋,要么是袁衷有一个庞大的靠山,而这靠山最可能是广家,他俩之间是半点联系都没。” 海姝已经走到白板前。在一众关系者中,广军的名字写得最大最显眼,海姝盯着这个名字,忽然说:“是啊,万泽宇和袁衷,共同的交点就是广家,广军。” 广军突然找到警方,坦白8万块的阴私时,海姝就觉得他想掩盖和万泽宇之间更深的牵连。这份牵连的另一方是袁衷? 海姝出发再探广军,隋星留在白板前,蹙眉看了会儿,自言自语:“广军是凶手,广军和万泽宇互相利用,袁衷是听话办事的狗,所以迟到旷工也有人保,但广军现在要杀人灭口?但现场又那么像复仇……” 玻璃厂住房科,广军得知海姝上门,立马紧张地将她迎到单人办公室。 “袁衷?”听到这个名字,广军惊讶:“我知道他,那个孤僻的电气工,但我和他根本没说过话!怎么,另一个死的是他?” 海姝等广军惊讶完才慢慢说:“你和袁衷真不熟?” “我怎么可能和他熟?厂里没人能和他熟吧!”办公室开着空调,广军额角落下汗水。 海姝观察片刻,决定主动出击,“死者身份我都已经确定了,你还跟我装和袁衷不熟?” 广军猛地站起来,“我装什么了我?” 海姝进一步,“袁衷在电气工的岗位上混吃等死,长期旷工,有活儿时找不到人,你说他这样的工人,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被开除?” 广军愣了半天,好似终于反应过来,“所以你认为是有高层保他?是我们广家?” 海姝说:“从已有的线索出发,我很难不这样分析。当然你可以反驳解释。” “不是我!也不是我们广家!”广军前所未有地激动,语速飞快地撇清自己与袁衷的关系。 海姝盯着他,渐渐不确定起来。她今天是来试探广军,而广军的反应她再熟悉不过,这是很多被怀疑的无辜者的正常反应,他们愤怒、害怕、激动,非常亢奋地为自己辩解。 和此时相比,过去躲躲闪闪的广军才更加可疑。 难道她的判断错了?袁衷在厂里被厚待确实和广家,起码和广军没有关系? 突然,广军停下争辩,眼睛里迸发出雀跃得有些诡异的光,“海警官,袁衷是和宇子一起被害死的是吧?” 海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暂时没回答。 他却像终于松了口气般,缓缓坐下,表情和刚才、和之前每一次都不同,好像一下子平静,他的嘴角甚至挂上了一丝很浅的笑容。 “海警官,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是无辜的,但我愿意配合调查。” 11. 凶喜(11) 11 “……他这什么反应?突然被夺舍了吗?”隋星看完海姝给广军做问询时的录像,疑惑得差点爆粗,“他刚才还激动辩解,怎么一下变得这么淡定?” 海姝也很不解,广军变了语气后,整个人的气场随之变得平和,耐心地解释自己和袁衷唯一的关系是,他们都在玻璃厂工作。他听大家说过电气工里有一个怪人,但不清楚袁衷经常迟到旷工。他也觉得袁衷这情况应该是在上面有什么关系,但他敢保证广家绝对不是袁衷的关系。 海姝离开住房科时,广军甚至还拉起家常,说婚礼被搅合,自己在家庭和尹灿曦之间也很难做,彼此之间已经冷了好几天,希望海姝作为好姐妹,能向尹灿曦传达他的心意:我爱你至死不渝。 海姝走了一段路,想到广军说那话的神态,后知后觉有些想吐。 这几天醒着就为案子奔忙,海姝没顾得上关心尹灿曦,如今广军言行陡变,她打算抽空再去找找尹灿曦,打听更多和广军有关的细节。 不过广军的事暂且需要放一放,那位在食堂被袁衷叫住的电气工在紧张导致的“短路”后,终于理顺了和袁衷的对话。 他回忆,他从过道走过去时,袁衷是背对着他的,所以应当是他先看到袁衷。袁衷什么性格,电气工们再清楚不过,他根本没有打算叫袁衷,可就在他走到袁衷的桌边时,袁衷叫住了他。 “说实话,听到他的声音我都是懵的,他怎么会主动叫我?他平时不说话,声音很陌生。但我和他对上眼,那确实是他!” 海姝看视频时就发现一个显得奇怪的地方,袁衷没有回头,他是在同事还在他身后时就抬头叫人。一般情况下应该是同事已经走过他,他看见了,才开口。 电气工的说法佐证了海姝的猜测,袁衷进来就看见了同事,坐在离开食堂的必经之路上,虽然没有回头,但一直注意着同事的动静。 电气工接着说,反应过来之后,他有点悚然,但既然袁衷叫他了,他总不能不理,于是停下来找话说。他看见袁衷吃的是烧白,所以随口说:“今天这时候了还有烧白?咱食堂烧白好吃啊!” 袁衷说:“你也吃的烧白?” 电气工说:“我昨天吃了,今天吃的红烧肉。” 这位电气工是所有电气工里出了名的好脾气、话多,说完了也没走,继续唠叨:“你怎么也来这么晚?加班啊?” 袁衷说:“嗯,上午多做了点,下午有事。” “啊,你要早退……”电气工想起袁衷的散漫,有点尴尬,“那我先走了。” 袁衷却忽然说:“不是早退,是去给宇子帮忙。” 在周屏镇一说宇子,所有人都知道是万泽宇,电气工好生奇怪,“宇子?他啥需要修?” 袁衷说:“不知道,叫我去看看。” 听到中途,海姝瞳孔就轻微一缩,等电气工说完,海姝问:“你确定袁衷提到了万泽宇,而且是主动提到?” “对啊!宇子就是万泽宇,不可能是其他人。”电气工解释,万泽宇几乎每天都会进厂送货,给工人们的福利也多,以前惠民店有个什么需要修理的,电气工们确实去帮过忙。 袁衷在撒谎,他离开玻璃厂之后的轨迹很清晰,没有去过万泽宇的任何一家惠民店。 但保险起见,海姝还是和隋星各自去惠民店核实,顺便查了万泽宇在4号下午的行踪。万泽宇当天上午去玻璃厂送货,下午到过一家惠民店,然后去了广家,帮忙筹备婚礼,看不出与袁衷有什么交集。而在晚上7点,万泽宇离开广家,之后的行踪无法确定。 海姝见缝插针,向派出所年长的民警打听玻璃厂老车间工人被烧死的事。 民警:“不可能!我那时已经在这里工作了,没有听说过!” 海姝问:“那车间转移的事,当时是怎么说的?” 民警说,据他所知,玻璃厂说车间修在镇外西北,工人们生活太不方便,而且管道铺设的成本太高。在东边重建时,镇里本来的群众也没什么不满,因为玻璃厂提供了大量工作机会。 海姝只能再去找广永国。 玻璃厂虽然不算什么大厂,但是实权副厂长的办公室却很是气派,实木桌椅,一整面玻璃书柜,墙上挂着不知哪位大家的墨宝。 海姝提及从徐主任处听来的消息,广永国陷入沉默。当海姝认为他要否认时,他却站起身来,负手叹气,“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做出决定的是我的老领导,也是我们厂以前的厂长,他老人家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那时,广永国是玻璃厂重点培养的中干,在老厂长李云手下做事。老车间就是在李云的主持下建设。为了早日将生产搞起来,广永国可谓是废寝忘食,吃睡都在车间。工人不足,便四处招工,李云很信任他,钱款批得很快。 但就在即将走上正轨的节骨眼上,熔炉出事了。有工人发现残渣里面有骨头,一看就不是动物的骨头,再说,也不可能有动物会钻到里面去。 唯一的可能是,工人在作业时操作不当,掉了进去。 看到骨头的人很少,广永国当机立断,用钱封了工人们的口。那年头工人老实,中干的话不敢不听。 人命关天,广永国请示李云,李云说他处理得好,夸他机警,这事要让警察知道了就麻烦了,必然抓他们的漏洞,这检查那报备,生产进度会遭到严重影响。 李云示意广永国去调查死的是谁,给与其家属一定补偿。但直到又有人掉进去,广永国也没查到死者的身份。 巧合的是,这第二名死者,也查不到是谁。 之后,工人又发现了两次骨头。依旧是不知身份。 这下,连李云也慌了。当年采妹冤魂作乱的传言虽然已经平息,但还是传到了李云耳朵里。广永国相信只是生产事故,查不到身份是因为有太多临时工。可李云觉得选址有风水问题,继续死人的话,一定兜不住。 “我是不信那些的,但转移之后,果然没有再出过事。”广永国从容道:“我承认,没有报警是我们的过失,但那是老厂长做出的决定,也确实是生产事故。” 时隔久远,当事人已不在人世,自然是广永国想怎么粉饰就怎么粉饰。而警方现有的证据,并不能将他和任何广家人拘留起来。 与此同时,程危和温叙经过一番繁复的勘查,在老车间的楼梯上找到了两组足迹,一组足迹很可能属于袁衷,鞋纹和袁衷出现在监控中时穿的鞋一致,而另一组与万泽宇车上、店里的一致。 “当时和袁衷一同出现在顶楼的是万泽宇。”程危说。 顶楼的足迹被冲刷,而楼梯上仅有这两组足迹,意味着袁衷遇害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万泽宇。 会议室陷入片刻沉寂,隋星深呼吸,“看来我们以前的推断得全部推倒了。” 最早发现万泽宇的躯干和身份不明的四肢时,警方的思路便是这两名被害人先后被同一个凶手,或者同一个犯罪团伙屠杀,浓重而残忍的仪式感指向深仇大恨,很可能是一起复仇案。 而此后查到行为古怪的袁衷失踪,家中砍刀消失,这条思路便更加清晰——袁衷也许是杀害万泽宇和被害人X的凶手。 DNA和指纹却给了另一个答案:他正是被害人X,且在万泽宇遇害前遇害。 真凶还未露出水面,警方的推断转回原点。 而新出炉的证据让人不得不思考,原点又一次错了,杀害袁衷的凶手是万泽宇。 “我有个想法,你们先听一听。”海姝起身道:“早前我们判断的也不是全错,袁衷和万泽宇确实有某些联系,而万泽宇的面子很大,袁衷能一直保着电气工的工作,说不定是万泽宇在背后使劲。但因为一个原因,万泽宇必须除掉袁衷,可能是灭口。” “而袁衷很清楚万泽宇要对他做什么,4号去老车间,他抱着必死的准备。他可以死,但万泽宇也别想有好果子吃。所以他故意告诉同事,万泽宇找他,又故意多次出现在监控中。” 隋星打断,“等一下,这里说不通。既然袁衷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他为什么还要去?他可以躲。” 海姝说:“这是正常人的想法,但袁衷这个人并不正常。别忘了他在家里对自己做了什么,他对自己的血、疼痛好像十分着迷。他并不排斥死亡。” “我继续说。在老车间顶楼,袁衷和万泽宇发生打斗,最终是万泽宇赢了,袁衷不仅受伤,大量出血,还坠楼。但袁衷真的认为自己是输家吗?不一定。” “再说到广军,他的改变我突然找到了一个解释。”海姝眼神越来越锋利,“那就是,他和万泽宇有阴私,但和袁衷没有。那天他得知死的是万泽宇,为什么那么害怕?因为他以为是他和万泽宇做的某件事败露了,现在是万泽宇,马上就是他。可当我告诉他,另一个被害人是袁衷,他在短暂的激动后明白过来,万泽宇的死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他根本不在那张网上。” 隋星低喃,“因为与我无关,所以突然坦然吗……” 海姝点头,“如果这个推断接近真相的话,我们正在查的案子就不止一桩了。这很可能是两起独立的案子。” 温叙插上一嘴,“独立的话,杀死万泽宇的凶手为什么要把两具尸体凑到一块儿?” 海姝沉下一口气,“误导,并且在死亡的呈现上,有两次误导。” 12. 凶喜(12) 12 隋星说:“把万泽宇和袁衷的尸体放在一起,还放得很有仪式感,任何刑警在看到之后,都会下意识认为凶手是同一个人。这个误导我能想明白,但还有一点是?” 海姝将现场照片钉在白板上,“我现在不能确定,但从第一点延伸,杀死袁衷的是万泽宇,他们之间曾经合作,如今因为什么纠纷、不和,万泽宇想要灭口,这显然不是临时起意的激情作案,两个人都早有准备。而在万泽宇杀了袁衷之后,另一个势力要杀死万泽宇,这里有两条支路,第一,为袁衷复仇,第二,万泽宇被杀,和袁衷毫无关系,甚至袁衷和这个隐身的凶手也无关系,只是万泽宇在他那里有必须死的理由。” 在海姝稍作停顿时,隋星反应很快地说:“不对,第一条支路不符合逻辑!” “没错!”海姝手指在照片上敲了敲,“被肢解的不仅是万泽宇的尸体,袁衷的四肢也挂在熏桶上!做这一切的人对袁衷毫无感情、毫无尊重,他只是在利用眼前的尸体。” 隋星低声道:“所以是第二种情况,那这就是两起都和万泽宇有关,但实质上互不相关的案子。那我们最初的判断复仇就……” 海姝点点头,“这就是我说的第二点误导,那样的尸体展示形式,会让警方掉入‘凶手向两人复仇’的思维陷阱。凶手在掩藏真正的动机。” 然而现在,就算是刑侦一队的精英,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的,关乎动机的答案。 散会前,海姝正色道:“各位这几天辛苦了。但我们不得不继续坚持,在有的方面甚至得重头再来。” 温叙笑道:“不存在,海队,可以废寝忘食的不止你的老东家滨丛市局,我们灰涌的兄弟……兄弟姐妹,也一样。” 海姝露出感激的神色,又道:“接下去我想把重点放在两名被害人和广军的少年时代。这条思路以前查过,但还不够深入。广军的反应虽然暗示他和这次的案子无关,但也恰好暗示他和万泽宇之间一定有问题,那杀万泽宇的凶手是不是和他也有关系?” 海姝顿了下,“另外,广军的妻子尹灿曦和我比较熟,我还会去找她了解情况。” 听到尹灿曦的名字,隋星挑眉,会后来到海姝跟前,“在滨丛那种大城市,又是给你这样的警察当线人,为什么会跑到周屏镇结婚?那个广军除了家里有点钱,也没什么优点了。他连滨丛市有钱公子的一个指头都比不上吧?尹灿曦长得那么漂亮,在滨丛市找不到?” 海姝下意识想为尹灿曦辩解两句,但隋星说的也正是她的疑惑,并且随星还说出了一点她之前忽略的——以尹灿曦的长相和化妆本事,在滨丛市绝对能找到家境不错的男人。 “她说周屏镇是她老家,有一些现实问题。”海姝给出一句不痛不痒的回答。 隋星昂起头,睨着眼端详海姝。 海姝:“嗯?” 隋星笑了声,有点冷,“海队,你还没真的把我们当自己人。” “为什么这么说?” “你对你那个线人也有怀疑,但你用‘现实问题’来敷衍我,你不想我和深聊。” 海姝正要解释,隋星摆摆手,“不说算了,反正我和你也不是很熟。” 会议室只剩下海姝一人,她放空片刻,又想起隋星刚才那有点耍脾气的样子,笑着摇摇头,冷静下来,翻开笔记本。 在万泽宇案之前,周屏镇看似平安祥和,但其实早已笼罩着犯罪的阴云。 海姝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查案期间获取的大量也许与案子本身无关的线索,但是在案情尚不明朗之前,它们的某一条枝蔓都可能构成此次案件的导火索。 海姝一手拿着笔记本,一手夹着笔,文字映在她眼中,在脑海里具象成一个个场景。 广军主动揭穿其母关于8万块的谎言后,广永国似乎毫无动作,他也许是支持广军的,甚至广军的行为可能是他授意。 他也在隐藏什么? 当年老车间发现四个人的骨头,广永国将事态压下来,把责任推给已经不可能开口说话的老厂长李云。这事能瞒过警方,有个很关键的点是,那四人也许是孤家寡人,无人在意他们是不是死了。 可为什么四个人都是如此?太巧了。 在重新建厂区这件事上,广永国说是李云听到采妹冤魂复仇的迷信后,吓得赶紧叫停老车间,搬到东边。 采妹…… 海姝立即往前翻,采妹这个人,身份完全是一团疑云,没有户籍,现在的老人们只记得她和罗家老大罗大丰一起回来。关于她的死亡,也是简单两个字:溺亡。 所谓的冤魂复仇时期,罗家死了四人,隔壁李家死了一人、徐家死了两人。罗家死的人加起来正好和熔炉里发现的人数一致。 这两条线连接在一起的一刻,海姝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但再一想,时间对不上。 玻璃厂搬迁到周屏镇的时间,比罗家被灭门晚了一年,而且警方当时发现了被害人的尸体。 海姝用笔敲着纸页,思维跳回熔炉里的四人。 四个人都是无人关心死活的人,当时老车间临时工虽然多,但临时工也有工友、亲人,概率上说,极难找到四个这样的人。 但本就死了的人,死活当然无人关心! 难道是有人在被害人死去一年后,盗走了他们的尸体,投入熔炉中? 采妹的尸体当初也是被盗走了的! 海姝跑出会议室,找到派出所的赵所长。那未能找到凶手的灭门案始终让赵所心有不甘,他神情苦楚,道出当年的情况。 因为一直没破案,所以被害人的尸体暂时存放在殡仪馆,可三家的家属每天来派出所静坐,要让家人入土为安。尤其是失去所有亲人的罗老太,哭得好几次晕死过去。 警方该检查的都检查了,实在无法在尸体身上找到更多线索,最后只能在未结案的情况下,把尸体还给他们,由他们各自土葬。 海姝问葬在哪里,赵所说在北边的集体土葬山上。 海姝想立即去土葬山核实推断,如果是以前的她,恐怕已经这么做了。 此时,夜色浓稠,她坐在驾驶座上,却没有将车启动。 她还没有拿到挖人坟墓的许可,且灭门案、熔炉里发现的尸骨和现在的案子没有明确关系。 片刻,她从车里下来,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眶,提醒自己明日调查的重点。 温叙在招待所的阳台上抽烟,看见海姝匆匆上车,不久又下车的全过程,靠在栏杆上自言自语道:“要出去查什么吗?” 翌日,排查再次展开。 周屏镇有一所小学一所初中,没有高中,但有一所技校。大部分人在读完了初中后,都不会去县里市里念高中,直接去技校读两年,然后进厂。 退休老师们都还记得万泽宇和广军,这俩无论在哪个年级,都是各自班上最有名的人物。万泽宇是以混账出名,他那做运输生意的父亲根本不管他,他的母亲则是管不住。广军本身倒是没做过什么破坏纪律的事,但他有个风光的老爸,有的小孩私底下叫他少爷,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阿谀奉承那一套。 至于袁衷,老师们也记得,一是因为他性格阴郁,不合群,二是因为他太惨了。所有老师都说,想不起袁衷和万泽宇、广军说过话。 “万泽宇是我班上的学生,广军在上面一个年级,他们那时应该不算朋友。反正我每次逮万泽宇,他都没跟广军在一起。”万泽宇在初中时的班主任回忆,“广军比万泽宇安分得多,他们是在毕业后,关系才拉近的。” 这是一条和之前的排查不太一致的信息,广家人都说他们看着万泽宇长大,广军说自己和万泽宇自幼是好兄弟,年轻人们也都说广、万读书时就是好朋友。 只有教万泽宇的老师,说至少在初中时,万泽宇和广军很少在一起。 是谁的记忆出现误差?是谁在故意混淆事实? 班主任精神矍铄,不像有记忆退化的问题,她还拿出当年的教学笔记,上面记录着万泽宇每一次打架、欺辱同学之后,被她逮住批评的事。 海姝认真看着这份笔记,忽然,注意到一个眼熟的名字:许巧。 这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到处都有人叫许巧。但海姝之所以觉得熟悉,是因为有人向她提过。 是谁来着? 班主任记录得并不详细,只写了某年9月12号,万泽宇和许巧在学校后门厮打。 其他记录都是万泽宇单方面恃强凌弱,这是唯一一次与人互殴,对手居然还是一位女学生! 海姝连忙指着这条记录问,“张老师,您还记不记得起这件事?” 班主任戴上老花眼镜,却在看清许巧的名字后愣住,随即摘下眼镜,布满皱纹的手按住眼眶。 海姝:“张老师?” 班主任叹着气摇头,“这个姑娘我没有带过,但全校的老师都知道她品性优良,可惜啊……” 海姝意识到了什么,“她出事了?” “她从我们学校毕业之后,考到了县城读高中,还考上了大学,就在灰涌市。我们都以为她会有大好前程,可谁知道,她不明不白就自杀了。” 13. 凶喜(13) 13 万泽宇的班主任到底没有教过许巧,知道的消息几乎都是二手,加之过去太多年,班主任能够给出的,其实只是感性上的判断,说来说去,也没说清楚许巧自杀到底是怎么回事。 海姝告别班主任之后,脑中徘徊着两条线,一是万泽宇和广军到底是在哪一个节点上成为兄弟,二是在这排查过程中突然撞进视野的许巧。 海姝更倾向于相信班主任的记忆,万、广早年并没有现在这样紧密,万家出事后,广家对万泽宇的关照,更多是上一辈的原因。万泽宇洗心革面之后,与广家交集加深,这也可能是他和广军日渐要好的原因。 许巧,出现在万泽宇班主任的记录本中,和万泽宇闹过一场不小的矛盾。可她自杀了?为什么自杀?最引人关注的一点是,许巧似乎是唯一一个敢于对抗万泽宇的人。 海姝当即决定,完整地了解许巧其人。 周屏初中的老师们说起许巧,都唏嘘不已—— 许家父母是跟随玻璃厂搬迁的工人,但不是在生产线上工作,而是在职校带学生。许巧在周屏镇长大,虽然长相十分秀气,性格却张扬霸气,念小学时就热衷打抱不平。 二十多年前,周屏镇还保留着重男轻女的观念,女孩子自从出生,就比男孩子矮一大头。许家是少数认为生男生女一样好的家庭。许巧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长大,十分看不惯男孩欺负女孩。 她很喜欢锻炼,加上女孩发育时间比男孩早,上初中后,她已经比班上大部分男生高了。男生欺负女生的事时有发生,比小学时更加恶劣。男生们你说他啥也不懂吧,其实这个年龄,该懂的他都懂。他拿他懂的那一套去轻薄女生,把女生欺负哭了,却要说我只是看她长得漂亮又可爱,想和她玩。 一些老师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羞于拿生理健康那一套来教育学生,和和稀泥也就算了,反正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师也觉得男孩才是宝贝疙瘩,女孩生来就是该受委屈的。 这时,许巧成了女孩们的保护神。她个头高,成绩好,还漂亮,又矮又龊的男生幻想她,却不敢招惹她。被欺负的女生来找许巧,许巧一定会替女生出头。被许巧揍,后来也成了男生们的乐趣。 但万泽宇似乎从来就对许巧不感冒,许巧当时初三,他初二,他俩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但初三一个女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惹到了万泽宇,被万泽宇抽了两巴掌。 听到这儿,海姝问万泽宇是否是追求那女生无果,所以才动粗。老师们很确定地说,不是。万泽宇十几岁时是个恶霸,但从未和哪个女生谈朋友,他似乎还没有生出那根神经,并且在他眼里,打女生和男生没有区别。 海姝沉思了会儿,继续听老师们说。 许巧得知同年级女生被万泽宇打,没过多久就发生了万泽宇班主任记录的那一幕。两人在校外互殴,万泽宇非常罕见地挂了彩,而许巧手臂也受伤,还闹到了派出所。 隋星在派出所找到了当时出警的记录,两人在民警的劝说下互相道歉,因为都有伤,进医院的钱两家各自承担。 这事没有后续,万泽宇依旧在学校称王称霸,但据老师们回忆,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近过女生,打的全是男生。而许巧大概是即将参加中考,被家长管束起来了,毕业之前没再打过架。 许巧考上县里的高中和市里的大学时,许家父母都在周屏镇摆了宴席,谁也想不到,上大学后,那个自信明媚的女孩会出事。 许巧出事时因为没有在周屏镇,大家也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传得最多的有两个版本,一个是许巧上大学后掉入花花世界,和有钱人你来我往,最终被富豪玩弄,郁郁自杀。另一个是当年许母身患重病,一家人到市里治病,许巧为了救母亲,一边读书一边出去工作,不仅被骗,还失身,绝望自杀。 老师们不信第一种说法。 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在周屏镇似乎找不到答案。海姝回到派出所,民警们也知道许巧的事。海姝和他们聊了会儿,有意提到万泽宇,他们都说在许巧毕业后,没听说过她还和万泽宇有任何往来。 许巧的自杀和万泽宇现在遇害似乎只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海姝靠在桌边,捧着一杯咖啡,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在空调的热风扫过时,哗啦啦地响起来。纸页停在写着尹灿曦名字的一页。 这时,隋星风风火火走来,“我找到了一些许巧的照片,一起看吗?” 海姝立即合上笔记本,来到隋星身边。 周屏镇初中其实有许巧的照片,但那都是登记照和毕业照,看得出许巧的确漂亮,但缺少生活味。隋星这次找到的照片一些是从县高中网上扒拉的,一些是在灰涌大学社团网站上扒拉的,是许巧参加校园活动时留下。 照片保留了那个已经香消玉殒女孩的容颜,她确实如老师们形容的一样,热烈、美丽、自信。上大学后她烫了头发,但没有染色,俏皮地扎着两个丸子,时尚又可爱。念高中时的她更显清纯靓丽,短发和长发都留过,马尾高高地束着,似乎是要表演节目,穿的是英姿飒爽的古风红绸劲装。 隋星说:“许家已经从镇里搬走了,找不着人,我们要查这女孩儿的话,得回市里一趟。” 海姝盯着照片,却走了神。 隋星没得到反应,扭过脸看海姝,伸手一晃,“喂,发什么呆?” 海姝皱着眉,看完这些照片后,她忽然想起在万泽宇班主任的记录本上看到许巧的名字时,那种熟悉感是怎么回事了。 这的确是个大众的名字,她觉得熟悉是因为刚认识尹灿曦那会儿,遇到一桩利用美色行骗的案子,尹灿曦看着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说了句“赶许巧差得远”。她问许巧是谁,尹灿曦却像说错了话一般,敷衍了过去。 海姝拿起其中一张照片,照片中的许巧眼尾天生有个上扬的弧度,笑起来明眸皓齿。 尹灿曦的长相和许巧并不相似,虽然都是美女,但尹灿曦美得更妖一点。尹灿曦精通各种妆容,清纯少女妆不算适合她,但海姝数次见过她化少女妆,故意将眼尾用眼线拉起。 那样的尹灿曦,与照片里的许巧有了一丝相似之处。 如果只是这微妙的相似,那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尹灿曦无意间提到了许巧。海姝心跳渐渐加快,昨天她还与隋星讨论过尹灿曦这样性格的女人,为什么要离开滨丛市,嫁给广军这样平平无奇的男人。 “喂!”隋星碰了碰海姝的手肘。 海姝喝完咖啡,定了定神,“昨天你说我还没把自己当成刑侦一队的人。” 隋星大无语,“所以你现在跟我生气了?” 海姝摇头,“不是,我现在开始融入,来得及吗?”说完,她将自己刚才的思路告诉隋星,隋星懵怔几秒后迅速消化,“你的意思是,许巧是尹灿曦非常重要的人?她在许巧自杀后多年,都在模仿许巧的妆容?” 海姝又回忆起尹灿曦的自述,她离开家乡的时间正好是在许巧自杀后。 “这……”隋星按住太阳穴,“尹灿曦是许巧的学妹,许巧初三和万泽宇打架,闹得那么大,她应该知道。现在她嫁给了万泽宇的好兄弟广军!” 顿了顿,隋星激动起来,“我就说,尹灿曦回家嫁广军真的很蹊跷!” 海姝说:“我想知道许巧自杀的真相是什么。你方不方便回去一趟?” “我这就回去!”隋星说完,却皱了皱眉。 海姝问:“怎么了?” 隋星摇头,“没什么。” 海姝拦住她,学着她昨天的语气,“都是一个队的了,不拿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当自己人?” 隋星愕然,“你是鹦鹉吗?” “快说,有什么难处?” “不是难处,我就想到市里还有更麻烦的案子……” 海姝还没去灰涌市局报到,自然不知道隋星说的是什么案子,“你这是往我心里丢只猫,抓痒呢,行了,给我说个大概,不然我这惦记着,耽误后面的侦查。” 隋星一想也是,便说:“从7月份开始,市里已经发生三起大学生失踪案了。” 失踪案一般不会由刑侦一队负责侦查,直到12月,分局的调查毫无进展,案子才转移给刑侦一队。初步侦查下来,失踪的三个学生不是同一个学校,年纪也不相同,性格迥异,但共同点也不是没有——他们家境都不错,父母有经商的,也有走仕途的,他们都是俊男美女,并且很擅长打扮自己。 分局的调查难以推进,因为从他们的人际关系出发,实在是找不到失踪的理由,他们的家庭也没有接到任何勒索信息。他们像是凭空蒸发了。 刑侦一队接手后,暂时也没有找到突破口,要不是周屏镇突然出事,隋星此时还在为失踪案忙碌。 海姝将隋星送到楼下,隋星开车回市。海姝趴在车窗边说,“咱们一件案子一件案子来,解决了这里的,回头就去找大学生。” 隋星刚走,海姝就看见温叙。温叙朝她扬了扬一份文件,“走吧,去合葬山。” 海姝一怔。 温叙笑道:“你不是想去合葬山看看?喏,许可我申请到了。” 那是一份市局开具的协查通知,有了它,就能去开棺。 海姝讶异,“你怎么知道?” 温叙神秘地说:“你猜?” 三小时后,刑侦一队和派出所部分民警站在掘开的罗家棺材边,坟墓早已被破坏,四具棺材空荡荡的,扔着锈迹斑斑的镣铐。 14. 凶喜(14) 14 警方上合葬山起坟的事瞒不住,就在罗家的坟还未打开时,就有镇民跟着上了山。人们的传统思想信奉入土为安,葬下去就不能挖出来,对祖先的坟墓更是看得比家里的宅房还重要。早年警方去乡下办案,不得不开棺时,通常会和当地人爆发激烈冲突,甚至有流血事件发生。所以这次海姝也十分谨慎,确认手续齐全才动手,并且叫上当地民警陪同。 民警回头看了看远远围观的镇民,跟海姝解释说,现在已经不是过去了,大家都是讲理的。随后民警又退回去安抚镇民。镇民没有干扰,但也不肯离开。 于是在几十双眼睛下,罗家棺材里没人的事被看得清清楚楚。 民警愕然:“怎么可能?谁会偷罗家的尸骨?” 海姝小心翼翼地将棺材里的锈蚀镣铐取出来,封进物证袋中,问:“放镣铐在咱这儿有什么说道?” 民警脑袋还是懵的,直摇头,“谁会在棺材里放镣铐啊?” 温叙开始对坟墓内外做勘查。随着消息传出,赶来的镇民越来越多。年轻一辈很多都不知道罗家的灭门案,但老一辈印象深刻,阿婆阿公们回忆起采妹的尸体后来也找不到了,越想越觉得这片合葬山蹊跷,担心自家祖宗的坟也出问题。 一户要开自家的墓,这就像传染病一样,周围的人看到了,也都抄起工具。 一个个坟墓被打开,里面的棺材没有任何被打开的迹象,一些特别倔的人干脆把棺材翘了,过世的人已成白骨,好端端地沉睡在里面。 只有罗家的尸体不翼而飞。而那个恐怖冬日遇害的另外两户三人,尸骨仍在棺材中。 海姝忽然想到罗家没有遇害的那位母亲,问她被葬在哪里。民警答不上来,倒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大爷解了惑,“她是嫁到我们镇的,罗家出事后,她就疯疯癫癫的了,儿子儿媳下葬之后,她娘家的弟弟还是侄子把她接回去了,没葬在我们这儿。” 海姝视线转回罗家坟墓,几十年来无人扫墓,它们看上去比周围的坟墓都要荒凉凄惨。而采妹的墓在不远处,温叙不放心,也一同打开,老得佝偻的镇民围着确认,采妹的墓当年就是这样,尸体不翼而飞。 海姝眼前浮现着那些镣铐。目前没有明确证据证明,出现在老车间里的四具骸骨属于罗家遇害的四人,并且“有四人掉进熔炉”也只是广永国等人的说法,人都成了骨头,外行能判断吗? 然而罗家四人的尸骨不在棺材里,这也太巧合了,时间虽然有一定的间隔,但并不冲突。 凶手杀死他们是为了复仇,浓烈的仇恨下,不能忍受他们入土为安,于是掘出尸骨,抛入烈火——对,烈火在大众眼中有酷刑的含义。 留下镣铐则是表达罗家四人被永远拘禁,不得自由? 另外两户的尸骨没有被动,是因为凶手对他们的仇恨没有那么深? 如果广永国、李云、知情的工人没有撒谎,那么能够将尸体抛进熔炉的一定是当时能够轻易进出老车间的人。但快三十年前的事,现在太难核实。 不过开棺之后,警方多了一件能够现在来核实的证物。 海姝带着镣铐,来到上了年纪的镇民中,问他们以前见没见过类似的镣铐。大多数人都摇头,只有个阿公说,以前南边的孔云镇家家户户都生产锁链,这镣铐看着像从孔云镇过来的。 孔云镇和周屏镇中间隔着山,且不归灰涌市管辖,过去现在都没有什么交集。海姝记下这条线索。 稍晚,程危带着报告来找海姝,“罗家的墓至少二十年没有动过了,尸骨不是近期才被盗走。还有棺材里发现的镣铐,从锈蚀程度来看,很可能是接近三十年前放进去。” 海姝喃喃道:“那就确实和熔炉发现尸骨的时间一致。” 程危点头,“关于棺材里放镣铐的说法,我问了位了解这个的同学,说是在孔云镇那一带,这代表让死去的人永世不得超生。” 如此,采妹溺亡、罗家灭门、熔炉尸骨被一条线串在了一起,广家又在其中隐约充当了某个角色。然而现今证据不足,很多想法都还停留在推理阶段。至于这条线和万泽宇、袁衷的死有无关系,答案还远离警方的视野。 小镇难得有新闻,案子虽然已经发生多日,但商业街的人们仍旧讨论着那“吃人”的熏桶。 海姝带着外卖,来到尹灿曦的化妆品店。这次店里终于有了生意,人们虽然还是觉得尹灿曦和命案沾边,晦气,但年轻人想要在过年前买点口红眼影,来请尹灿曦化妆的中学女孩也有几位。 尹灿曦和请的帮手都在忙,海姝将外卖放在柜台上,“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尹灿曦看见她,眼神略微一顿,但很快笑道:“这个妹妹想化个烟熏妆去开同学会。” 海姝洗手、围围裙,对女孩说:“我给你化好吗?” 女孩有些紧张,看向尹灿曦。尹灿曦正在给另一位女孩化妆,“这位姐姐是我的好姐妹,最擅长烟熏妆。” 女孩不大相信,因为海姝不施粉黛,不像是会化妆的人。但她等太久了,能立即化也行。 海姝选来一套眼影盘,打底后熟练地在女孩脸上操作。一刻钟后,女孩看着镜子中突然变得妖艳成熟的自己,惊讶地看向海姝。 尹灿曦说:“没骗你吧!” 女孩满意离去,海姝又帮尹灿曦化了几位客人,但她只化浓妆,清纯的少女妆不太会。 有个女孩问:“姐姐,你自己都不化妆,怎么会烟熏妆?” 海姝说:“姐姐也化,但今天不是要来帮你们灿曦姐姐吗,来不及收拾自己。” 忙到中午,店里终于清闲下来,但外卖也凉了。尹灿曦说没关系,腾出来放微波炉里加个热就好。 “海总,今天来帮我这么大半天,有事要问我吧?” 海姝说:“也不是什么事,调查没进展啊,出来走走散个心,顺道来看看你。” 尹灿曦说:“我听说你们在合葬山挖出几个空坟,这还叫没进展啊?” “你消息倒是灵通。” “灵通啥,全镇都在说。” “那广家呢?他们说没说?” 尹灿曦筷子一顿,“我这阵子和他们没联系过。” 海姝正在给自己化妆,化了又擦,白皙的皮肤都被擦红了,随口抱怨道:“想化个喜欢的妆,怎么这么难?” 尹灿曦看了看,不解,“化妆对你来说哪儿难了?你那烟熏妆技术可是滨丛市一绝。” “我一会儿还回派出所,都一帮新同事,我化烟熏妆吓死他们吗?”海姝叹气,“想化个简单点的日常妆。” “你哪需要日常妆?素面朝天就够了。”尹灿曦说的是事实,海姝其实很会化妆,但那都是查案需要,上班时不太爱化妆,天生丽质。 海姝今天却和日常妆较上劲,“想化个清纯的。你吃完帮我化吧。” 尹灿曦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眼神有轻微躲闪,却笑着说:“好啊。” 两个漂亮得各有特色的女人面对面坐着,旁边摆着一堆化妆品,尹灿曦在海姝眼睑勾勒,海姝闻得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这里再高一点吧。”海姝左手拿着小镜子,“眼尾往上翘。” 尹灿曦说:“你要的是日常清纯妆,这样圆圆的就好。” 海姝与她四目相对,“但是我记得你以前经常把眼尾拉得很长。” 尹灿曦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海姝像是没察觉到她的反应,自顾自道:“你那个妆我印象深刻,本来是很学生气的少女妆,但眼尾上扬,一下子就和普通的少女妆不一样了。” 尹灿曦站起来,收拾化妆品。 海姝开玩笑,“那是你的特色,所以不能给我化是吗?” 尹灿曦转过来,笑得很无辜,“说什么呢海总。” 海姝继续照镜子,“你那个妆的灵感是来自许巧吗?” 听到这个名字,尹灿曦肩膀一僵,海姝在镜子里看到她绷紧的唇角。 尹灿曦:“什么许……巧?” “不是吗?她的眼尾天生上扬,平时却很少化妆,像自带了眼线,很漂亮。”海姝放下镜子,“我记得你提到过她,你说谁都没有许巧漂亮。” 尹灿曦睁大双眼:“我说过吗?” “嗯,我们一起在滨丛市查案的时候。” 尹灿曦抓住额发,用夹子别住,“我记不得了,可能是顺嘴一提。许巧早就没了吧,怎么突然说起她?” “调查万泽宇的人际关系时,发现他们念初中时有过一次冲突。”海姝平静地说:“看到许巧的名字,我觉得有印象,后来想起,是你给我说过。” 尹灿曦坚称记不得,“我怎么会说她呢?我和她不是同一个年级,她大我几岁,我跟她都没说过话。” 海姝退了一步,“我看过她的照片,很漂亮,记得也很正常。” 店里安静了会儿,海姝换了话题,“和广军的婚还结吗?他让我给你传句话,说还是很爱你。” 尹灿曦眉宇间流露出不屑和嫌恶,“案子没破,他们家觉得我不吉利,暂时就这么着吧,我有住处有店,也不吃他们家大米,先忙忙事业。” 海姝说:“其实我有一点很不理解。” “嗯?” “忙事业的话,为什么要离开滨丛,以你的本事,在滨丛开工作室也不是不可能。” 尹灿曦将所有化妆品都收好了,转身直视海姝,“海总,你是不是怀疑我啊?” 海姝说:“你现在怎么我不清楚,但在滨丛市,你是我优秀的线人。” 这时,新的客人来了,尹灿曦爽朗地欢迎,在经过海姝时轻声说:“优秀的线人现在只想在老家讨一份生活。” 隋星回灰涌市后,在分局、市局、灰涌大学之间奔走,许巧自杀的真相像是从一团迷雾走进了另一团迷雾。 15. 凶喜(15) 15 灰涌市,陈湾区分局。 刑侦中队队长老徐翻出当年的调查记录,“星子,你们刑侦一队怎么干起积案队的活儿了?我听说那些大学生失踪案转你们队去了,已经查出眉目了?” 隋星和老徐挺熟的,“你很闲啊?关心起我们来了。” 老徐:“哈哈!你们队来了新队长,咋样啊?” 隋星没工夫跟他闲扯,“你给我说说许巧的案子。” 老徐脸色一变,“那案子……” 隋星道:“怎么?” 老徐叹了口气,摇着头说:“也好,能一起破了最好。” 隋星说:“不是自杀?” 老徐瞪眼,“谁跟你说是自杀?是失踪!一直没找到人!” 隋星头皮顿时绷起,“失踪?可许巧家乡的人都说她是自杀!” “这事有点复杂。是失踪,但当时确实有人传她是自杀。”老徐起身,“你等我详细给你说。” 隋星跟随老徐来到档案室,老徐说,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许巧的父亲慌张地去灰涌大学旁的派出所报警,说已经三天联系不上许巧了,她手机关机,学校也找不到人。 民警了解到,许巧大三,就读于灰涌大学网络工程学院,这学院女生很少,许巧长得又漂亮,入校之后就被男生们视作“女神”。她性格豁达爽利,起初和同寝女生相处得也很不错,室友们说,大一时她们经常结伴逛街。 但到了大二,许巧在学校的名声开始变差。她时常缺课、夜不归宿,早上赶回来上课时显得疲惫苍白。但即便如此,她的成绩也没有落下。 逐渐有人在背地里说,许巧在外面做“那种事”。男生们不再把她当纯白无瑕的“女神”,经常将不入流的笑话放在她身上,部分女生看不惯她,和男生沆瀣一气。 但和许巧亲近的室友知道,事实并不是同学间传的那样。大二之后,许巧的母亲得了肾病,一家人到市里来治病,换肾需要一大笔钱。许巧为了挣钱,在外面连轴转打工。 面对流言,她连反驳的精力都没有。 室友为她辩解,但没有用。一些人就是想要看到“女神”跌下神坛。 而一个大学生打工赚到的钱实在是杯水车薪,母亲的病又是个无底洞。大二下学期,许巧不得不利用自己的外貌,开始当车模、去会所卖酒。 调查记录中,许父和室友都反复解释,许巧没有出卖过身体。 警方根据许巧的收入记录、通讯、上网记录,找到了和她有关系的老板。他们也都说联系不上许巧,并且极力撇清自己和许巧失踪有关。 许巧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其打工的茵云会所,没有离开会所的记录。而警方走访得知,茵云会所老板对许巧有意思,给许巧开的工资高于职位本身的工资,且几次三番对许巧表白。 茵云老板激动地为自己辩白,说自己那天根本不在会所,的确追过许巧,但绝没有强迫许巧。 会所内外有监控盲区,许巧到底是怎么离开会所的,无人知晓。 调查期间以及之后,许巧的流言在灰涌大学传得沸沸扬扬,最过分的一条是说她因为出卖自己,和很多男人不清不楚,染上了X病,选择自杀。一个“女神”在死后被羞辱成了“□□”。 隋星咬牙,“是谁在说她染病?” 老徐说,当时警方调查时,发现许巧在茵云会所的同事确实有人在从事非法交易,甚至有人染病。茵云会所管理者为所有陪酒员工都发了相应的药物,也会带去做检查。许巧的宿舍就发现了部分药物。但没有人证物证显示,许巧也出卖过身体,也染上了病。 但人们总是热衷于发挥想象,大学并不比市井更加纯粹,很快就有学生知道了许巧宿舍有治疗X病的药,旋即“许巧染病”在校园里疯传。传到后来,八卦者甚至给许巧的失踪下了定义——她是不检点,病入膏肓后自杀了。 隋星太阳穴直跳,“我在周屏镇所了解的许巧,不应该因为钱和病自杀——即便她真的染了病。” 老徐继续说,就这么查了半个月,重点查那些觊觎许巧的老板、客人,还有可疑的学生,都没有收获。倒是在排查中听说许巧几次上了同一辆车,但没人记得车牌,监控也没拍到。 老徐叹气,“你知道查大学的难处吧,我们成天去学校晃,大学不满了,说他们的学生没有问题!” 隋星哪能不理解,在老徐肩上拍了拍,“难为你们了。” 老徐苦笑,“什么难为不难为的,案子没破,我心里也不舒服。这不,去年其他三个学校又发生了失踪案,还都是大学生。” 隋星难以平静。许巧失踪虽然已经有十年了,但她失踪时在灰涌大学读大三,也是大学生。而最近困扰灰涌市警界的正是三起大学生失踪案。 许巧真的死了吗?如果没死,这些年来,她都在干什么?躲在哪里?如果死了,是怎么死的?她的死是否和大学生失踪案、周屏镇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隋星要了许巧部分同学、老师的联系方式,又打听到许父在许母过世后,似乎一个人在城中村做点小生意。 隋星暂时不回周屏镇,和海姝打视频电话交流线索。 “你化妆了?”隋星啧了声,“你这新队长……” 海姝说:“我找尹灿曦去了,顺便化一下。” 听完海姝和尹灿曦的交锋,隋星说:“她听到许巧的名字后情绪就不对,她在故意隐瞒和许巧之间的关系。” 海姝点头,“但确实还没查到她和许巧有交集。你那边什么情况?” “许巧根本没有找到,很可能不是自杀……”隋星说了和老徐沟通的事,“她要是活着的话,我们的调查方向就要改变。” 海姝消化了一会儿,“那就查下去。许巧就算在外打工,她的名声也不该坏得这么快,可能有人故意在校园里造她的谣。” 隋星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但目的是什么?” 挂断电话后,海姝坐在车里,看向热闹的化妆品店。尹灿曦也许知道真相,当许巧在很多人眼里已经成了堕落、肮脏的代名词时,她仍旧相信她的完美。 怎么才能让尹灿曦说出知道的一切? 调查推进,越来越多的线索从迷雾里吐出来,但是也不断有路径被堵上。海姝开着车在镇里游荡,一遍一遍地梳理各种可能,当车经过医院时,她忽然想到有一位很关键的人物,自己一直没有亲自接触过。 万泽宇的母亲刘琼。 刘琼在得知万泽宇遇害后,就情绪崩溃,住进医院。此后,温叙程危他们几次想要从她这里问出万泽宇的交友情况,她都神志不清,未能提供任何线索。 但并非只有语言才能成为线索,生活痕迹是更加重要的线索。那日海姝在万家,看到刘琼的生活环境并不好,万泽宇也许没有真正孝敬她,给与她的是漠视。 按理说不应该是这样。万家出事之后,万泽宇与母亲相依为命,万泽宇在外面也很注重自己的孝子形象,这是个城府很深,心也很细的人,他想对母亲好,就没道理给母亲那样的居住环境。 只可能是他不想母亲过得好。 海姝在转盘绕了个圈,将车停回医院门口。 刘琼的病房外有民警正在值班,说刘琼的远房亲戚来了,在里面探病。海姝等了会儿,听见病房里传来没听过的方言。 房门打开,四个五十来岁、穿得很俭朴的人走出来,眼睛都有些红。 海姝问:“你们是?” 为首的男人操着一口不流利的普通话,说自己叫张刚,刘琼是他表姐,很多年没联系过了,没想到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来看看。 海姝随口道:“你们这是从哪儿赶来啊?路上累着了吧?” 张刚忙说不打紧,他们搭老乡的车,从南边孔云镇来的,临到春节,路上堵,开了六个多小时。 海姝眼睫一颤,孔云镇? “你们是孔云镇人?” 张刚局促地笑着,“没你们这发展得好,你放心,我们不是来攀亲戚的!” 海姝脑中陡然闪过一簇光亮,万泽宇的户籍上只写着周屏镇,他们之前也没有往万家的祖籍上去考虑,派出所明确万家兄弟的车祸就是一场单纯的事故,她更是没去查万家兄弟的户籍。 原来万家来自孔云镇吗?和放在罗家棺木里的生锈镣铐来自同一个地方? 海姝假装问当年的车祸,“你们姐夫过世时,你们也来过吧?” 张刚憨厚地说:“万大哥太可惜了,我们一起长大,肯定要来的!” 病房里突然发出一声闷响,接着是杯子、输液杆翻倒的响声,海姝立即赶进去,只见刘琼竟是从病床上摔了下来,披头散发,正在痛苦地唉声叹气。 她的几个兄弟立马冲进来,张刚把她扶到病床上,“姐,你这是咋了?咋掉下来了?” 16. 凶喜(16) 16 刘琼不说话,光顾着摇头,视线从蓬乱的头发中透出来,躲闪地瞥着海姝。 护士闻声赶来,刘琼刚才那一摔,手上的输液针把血管戳破了,满手是血。护士给她包扎好,叮嘱不要太激动,又说病房不要聚集太多人,探完病的就回去。 刘琼忧愁地看着自家兄弟们,像是想要挽留。但海姝看得出,那并不是对于亲人的挽留,而是她知道,一旦他们从这间病房出去,她就必须独自面对刑警。 她为什么这么排斥警察?她的儿子遇害了,警方明明正在竭尽全力寻找凶手。她难道就不想让凶手落网吗? 亲戚们在护士的劝说下还是离开了,海姝将他们送到门边,又给温叙打电话,让温叙接他们去派出所聊一聊。大家一听,一下子着急起来。 海姝说:“不是怀疑你们,这不来都来了吗?正好我们也在调查万泽宇的案子,孔云镇也算是万泽宇的家乡对不?我们对那边不了解,大哥,帮帮忙。” 她这话说得一点儿都没警察的威严,大家听着没那么紧张了,不久就被温叙带走。 和他们的反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刘琼,她的紧张和她兄弟的紧张完全不同,后者只是没接触过警察,觉得那是“官老爷”。她呢,则和海姝接触过的那些有秘密的人相似。秘密见不得光,尤其不能见到刑警这束光。 海姝关上门,没立即开口。她想起刘琼摔下来的情形,一个人好好躺在床上,不可能说摔就摔。当时门外正说到万家的老家孔云镇,刘琼想要打断对话? 警方围绕万泽宇查了这么久,线索里一直没有出现孔云镇。几十年前的户籍管理并不规范,万家不愿意让人知道他们的来处?所以在很早之前就刻意不提孔云镇?所以警方的排查才听不到孔云镇! 海姝坐下来,平视刘琼的眼睛,但刘琼很快移开视线。 海姝问:“你们是从孔云镇搬过来的?” 刘琼开始哆嗦,头幅度极小地摇了两下。 海姝:“但你的表弟是这么说的。” 刘琼终于挤出一句,“他们是他们,我们早就不在孔云镇了!” 海姝:“那就是老家在孔云镇。正好,我这儿有个东西想麻烦你给看看……”说着,海姝点开相册,找到镣铐照片,照片并不血腥,也看不出是在棺材里,“我听说这是你们孔云镇盛产的镣铐,你见过类似的没?” 刘琼不愿意看,海姝将手机递到她面前,她犹豫着瞥去一眼,旋即像是触电一般,险些再次从病床上摔下。 海姝立即扶住她的肩背,“没事没事,你先冷静。” “我……我没见过……我不知道!”刘琼语无伦次,眼眶很红,却落不下眼泪,“我早就不在孔云镇生活了,你,你去问别人!” 海姝已经将手机收起来,她给刘琼看镣铐,是很不确定的试探,刘琼的反应不是正常人的反应。但这到底说明什么,这么短的时间里,海姝不敢做出判断。 “我是这次侦查的负责人。”海姝拿出自己的证件,“我的同事已经来看望过你几次了,但你不太愿意配合我们的调查。你是万泽宇最亲的亲人,我们很希望你能提供帮助我们破案的证据。你也希望为儿子讨回公道吧?” 刘琼的头埋得很低,轻轻上下晃动着,像是在点头,但海姝觉得这是一种乞求。她乞求的是什么? “为了找到凶手,我们已经尝试过很多条思路,遗憾的是都错了。”海姝语重心长,“前几天我去过你们家里,发现……也许真实的万泽宇并不像他在外人面前表现出的那样。” 刘琼突然停止哆嗦,像一尊被施了法的雕塑。 海姝接着说:“在你面前的他,似乎才是真的他。” “不!”刘琼的声音抖得不成样,“他在外面什么样,在家里也是什么样!” “是吗?”海姝说:“可是万泽宇在外面是有名的孝子,在家里,却把你的房间安排在最吵闹的大厅旁,没有空调,取暖器时灵时不灵,窗外是丢垃圾的地方。” 刘琼讶异地望着海姝,眼中是震惊、恐惧,就像疯长了几十年的霉菌终于被人发现。 “不,不是……”她摇着头,“我年纪大了,爬楼梯累,只能住,住一楼。” 海姝:“但一楼有更适合你住的房间,你的取暖器也早就该换了。” 刘琼紧紧抓住棉被,“我不知道!他干了什么我不知道!” 海姝看了眼刘琼的手臂,她惊恐万状,手上的纱布渗出血。现在不能继续问了,海姝温声宽慰刘琼,离开时说:“我和你一样,都是女性,你冷静下来之后,如果想要依靠我这个女警,我随时都在。” 海姝回到派出所时,温叙已经和刘琼的亲戚们开起茶话会来了——地点是刑侦一队的临时办公室,茶叶由派出所友情提供,最绝的是桌上那个年代感十足的大圆盘,里面摆满了瓜子花生和糖。 大家就像在农村老家过年似的,围着桌子一边嗑瓜子一边拉家常。 海姝:“……” 这情景是她没想到的。 这时,程危提着一口袋糯米麻花急匆匆赶来,海姝一把将他拦在门口,往里指了指,“搞得还挺热闹。” 程危:“海队,不是你让开茶话会?” 海姝好笑,“我让温老师带人回来先聊聊。” 她也想明白了,温叙这人是个交际花,比她还会聊天,办个茶话会也不错,气氛放松,比在问询室能问出来的线索多。 只是这怎么连热乎的糯米麻花都买来了? 程危说,现在不是要过年吗,外面多的是批发糖果花生的板车,温叙回来时就在地摊上买了那个九十年代大花盘子,又指使他去买瓜子。 海姝:“那麻花呢?” 程危:“啊?” 海姝笑道:“麻花是你自己想吃吧?” 程危不好意思地笑笑,“哎,被发现了。” 里面聊得正欢,海姝没进去打搅,就在走廊上听着。温叙的确是个很会引导话题的人,身上又没有什么警察的气质,大家伙儿渐渐将他当做异乡的自己人,说了很多万家当年的事。 孔云镇是个小地方,现在在城市经济圈的辐射下发展五金业,大家的日子蒸蒸日上。但是在二三十年前,孔云镇就是个贫穷村子。周围的村镇地势条件好歹不差,年轻人能出去务工,回馈老家。但孔云镇群山环抱,只有一条路况极差的土路,很难出去。 因为穷,有的家庭孩子生得多了,就只能送给别家,可别家也没有余粮,冻死饿死、去向不明的小孩很多。 刘家和万家离得很近,两家的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万家起初是孔云镇最穷的,但万家儿子多,又都是能吃苦的性子,那些年县里筹划给孔云镇修路,从外面来了很多工人,万家的男儿也全去了,路修好,他们又马不停蹄出去打工,万家的日子开始好过起来。 刘琼和万家的大儿子万家勇好上,两家都觉得这门亲事好。那时在政策的倾斜下,孔云镇生产的锁链已经有了销售渠道,刘家就是做这个的,而万家跑运输。 但张刚他们至今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年,万家执意要离开孔云镇,刘琼当然嫁鸡随鸡,和家里大吵一架,断绝了关系。 往后多年,他们没有回过孔云镇,直到长辈过世,刘琼才回来奔丧。她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在孔云镇的痕迹被飞快蒸发。 万家兄弟车祸那年,刘琼的亲戚第一次来周屏镇,他们的印象里,万泽宇是个很“不懂事”的孩子,眼神吓人,不把他们当亲戚。 那之后,两边又几乎断了联系。刘琼好像很不喜欢他们这群穷亲戚。 温叙开玩笑道:“那你们还惦记他们一家?” “这个,血缘关系在那里嘛!”张刚憨厚地说:“而且不管万泽宇那小子怎样,琼姐和万大哥当年在老家时,对我们,对乡亲们是真的好!有什么忙,万大哥二话不说就帮!” 茶话会快要结束时,温叙问了个咋听很突兀的问题:“你们镇子里,有没有一个叫采妹的女人?” 大家面面相觑,都说不知道。 人都走了后,会议室一片狼藉,地上全是瓜子花生壳,海姝和温叙一块儿打扫。 “在刘家亲戚心中,万家勇和刘琼以前待人热情,那么他们就不大可能是离乡打拼后就瞧不起老家亲戚的人。”温叙直起腰,杵着扫把,“有什么原因,让他们不得不与老家切割。” 海姝说:“还有离乡的原因,张刚说不出,刘琼不愿意说。当年也许发生了一件事。” “采妹的尸体和她夫家四口人的尸体都不见踪影,罗家棺材里有来自孔云镇的镣铐。”温叙难得地皱了皱眉,“我以为采妹可能和孔云镇有关,但看他们的反应,是完全对这人没有任何印象。” 查到现在,警方好似离真相越来越近了,但是蒙在眼前的那片白障却怎么都撕不开,令人焦灼。 此时在灰涌市,隋星和许巧失踪案杠上了,辗转多人,找到了许巧曾经的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