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御前小太监,暴君成天要贴贴》 第1章 可惜了,也只是个太监 “噗呲!” 剑刃穿破胸膛的声音在殿中回响,血液喷溅落在地上甚至清脆可闻。 “将人拖去乱葬岗。” 姜承肆低沉的声音宛如一道惊雷,令本就压抑的养心殿更添了几分凝重。 片刻后,几个侍卫上前拖走了只剩半口气,眼珠子瞪得溜圆的小太监。 这会儿姜承肆还在批阅奏折,而他跟前的太监总管不在,没皇上的话儿,谁也不敢上前伺候,更不想染上这掉脑袋的差事。 这已经是这个月姜承肆手下没的第四条人命了,空气安静得掉根针都能炸耳朵。 姜承肆冷冽的眉眼抬起,在殿中四处侍奉的太监宫女身上扫量一圈。 一个个胆战心惊,见了他如见鹰犬。 见此情景,姜承肆暗黑的眸底又是一抹嗜红,攥着朱笔的手一用力,笔杆应声断成两截。 龙威一怒,内殿一个伺候的小宫女双腿一软,险些被姜承肆这骇人的眼神吓慌了神,可她只能咬牙硬撑,谁让她没钱贿赂,只能被分配到这随时都能掉脑袋的养心殿? 急促的呼吸声与低低抽泣,针尖似的刺得姜承肆耳朵生疼,眼底蓬勃的怒气愈发旺盛。 他是真想将这些人都杀了! 「这些人真没用,皇上杀一个小太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要是没乱看奏折,这小命不是也丢得没那么快?御前伺候这好差事,他们居然还嫌晦气,你们不要这福气就给我啊!」 「鼻子好痒,可是不敢动……」 一道喃喃自语的对白,突然在姜承肆脑子里迅速炸开,那声音慵懒得漫不经心,更似是对他随意处置人命没有丝毫不满与恐惧。 姜承肆旋即抬头,在宫中众人身上扫了一遍。 依旧满面惊慌。 唯独殿外一个小太监,正端着一盘茶水顶着炽热的日头,鼻子拱来拱去筋出细小的褶皱。 “你,进来伺候朕的笔墨。” 夏鸣还端着沉重的盘子昏昏欲睡,听见里头的声响,本没往自己身上联想。 她是上个月才入宫的,家里拖了些关系,本想直接到御前伺候,想着能多捞些油水,可她家那亲戚说,御前伺候不是什么好差事,小心钱没挣到小命也丢了,只安排她在殿外做些洒扫活计。 不过在宫里伺候这一个月,夏鸣虽是眼看着姜承肆杀了四个人,不过在她看来,个个死得应该。 就拿今天那个小太监来说,伺候笔墨不安分,还偷偷往奏折上瞄。 拜托,他当皇上是瞎子吗? 后妃议论朝政都要打入冷宫,他一个小太监不是找死吗? 夏鸣心里还嘀咕着,就听屋里姜承肆又开口了。 “殿外奉茶那个,进来!” 这次他的声音明显带上了不耐。 夏鸣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茶水,抬头对上姜承肆压抑至极的眼眸,恍然惊觉。 哦,皇上这是在叫她啊! “诺!” 夏鸣这是头一回跟皇上搭话,但进宫培训时,该学的礼仪她都没落下,进屋放了托盘,夏鸣随即上前为姜承肆研墨。 盯了一个月,她早摸清了姜承肆的脾气。 夏鸣怀疑他有厌蠢症。 只要别在姜承肆跟前畏畏缩缩惹乱子,小命肯定丢不成,要是像今天那小太监一样大逆不道,那就活该送命了。 姜承肆沾了一笔朱砂,浓淡相宜。 再瞅一眼身旁这小太监,手不抖气不虚,唇红齿白面容清秀,没之前那些人的拘束惊慌。 刚才他听见的声音,是这小太监的? “叫什么名字?” “奴才夏鸣,上个月刚入宫伺候。” 夏鸣将嗓子捏粗了些,回答得滴水不漏,宫中这些太监也并非个个娘娘腔。 她是十五岁才入宫的,寻常男子这时候早过了变声期。 要是被人发现她是个女的…… 那就坏啦,欺君之罪啊! “嗯,以后就在朕跟前伺候吧。” 夏鸣的声音比他脑子里的声音正经许多,没了那股懒散味,但听得出是同一人。 姜承肆攥笔的手也松了些,眉眼间流露一丝满意,偌大的皇宫,除了黄为善,总算让他碰见个不夹着尾巴当差的奴才了。 姜承肆这奏折批阅了半个时辰,夏鸣这墨也就研了一个时辰。 「这小皇上,工作起来还挺认真,是个当皇帝的好料子,哦哟,皇上一个小时才喝了半杯茶,宝宝不会是怕麻烦我才舍不得多喝水的吧?」 在穿进这本书之前,夏鸣是个干得多挣得少的幼师,深谙儿童心理学。 说出口的每句话都是在心里琢磨过的。 哪怕穿书进了这皇宫,夏鸣还没能改得了自己的职业病。 她也不懂,一本暴君当政被推翻王朝的小说,她穿进来做什么,当炮灰吗? 可夏鸣心里刚嘀咕完,就见姜承肆端起刚才那半杯茶,一饮而尽。 「好宝宝真棒,一口气喝了这么多水呀!」 姜承肆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里炸开的声音像是一团烟花,酥酥麻麻地扩散蔓延全身,直到指尖也带着瘙痒的触感。 过了许久姜承肆才有所感触,这应该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愉悦,幼时母妃偏疼皇兄,父皇嫌他愚钝也鲜少来看他。 这样温柔宠溺的夸赞,他从未听别人说过。 姜承肆忍不住抬头瞥了眼身旁的小太监,上扬的眉眼稍显失望。 可惜了,也只是个太监。 「皇上都登基一年了也不选秀,就那么两三个后妃,还不翻牌子,不会是身体不行吧……」 夏鸣手酸得要命,闲着没事干心里就开始瞎嘀咕。 可下一秒就听“嘎嘣”一声,姜承肆手里的朱笔又断了一根,他那眼神杀人似的就在自己身上落着。 夏鸣眼珠子咕噜噜直转,这会儿开始慌了。 不对啊,她没干蠢事也没偷看奏折,这皇上怎么又急了? 夏鸣正慌着神的时候,救星来了,大臣进来汇报前线战事,姜承肆也就没空理会夏鸣心里那句话。 “上个月刚拨了五十万两白银,三千担粮草,前线将士依旧低迷?” 姜承肆咬着牙冷笑一声,那股杀人的劲又冒了出来。 “胃口这么大,不如将国库都给他们好了?” 第2章 心里还是不舒坦 底下的大臣跪着冷汗直流,这会儿是屁都不敢放一个,这位皇上登基不过一年,手下过的人命都不止千八百条了。 他在朝堂干了一辈子,只是来汇报个战事,可不想就这么丢了命。 “臣不敢,请皇上再做决断。” 姜承肆阴鸷的目光如雷霆而至。 这场战事自先帝时起,至今拨出去的银子如流水,可日日上朝总能听见前线将士低迷不愿作战的消息。 他银子拨了,粮草给了,这些人还低迷? 姜承肆龙袍下的手攥了攥,心一横都想直接将前线那十万人给屠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钱压根就没到前线的手里呢?」 姜承肆正带着嗜血念头时,那道慵懒的嗓音又在脑海中炸开。 他睨了眼一旁正在发呆的夏鸣,他怎么没想过克扣粮饷一事? 这笔钱经了多少人的手,他查得明明白白,督送钱财粮草的官员,是阵前将军的亲儿子。 难不成他还能为了这笔钱,坑害自家老子? 「不过真别说,摊上这么几个臣子也挺糟心的,儿子女儿拿着钱一起坑老子,这事说出去都没人信。」 「反正我不说,我怕掉脑袋。」 夏鸣揣着手恭恭敬敬站在姜承肆后面。 反正她就是个穿进来的炮灰,距离王朝被推翻还有七八年光景,现在她趁着在御前伺候多挣些钱,别干这容易掉脑袋的勾当。 当初进宫的宫女名额没了,原主的爹娘才铤而走险把她塞进来当太监,好供养她那蠢哥哥娶媳妇。 但她又不蠢,等挣了钱,她就远走高飞拿着金银财宝去过快活日子! “命大理寺提李向然下狱细查!” 李向然,是李贵妃的弟弟,也是他信任至极的督粮官,阵前将军的亲儿子! 姜承肆也不是偏信夏鸣的话,只是他一时昏了头,因为太过信任李向然不可能坑害老子,竟从没往他身上查过。 该死,难不成世上还真有这种不孝子? “皇上,李贵妃煲了汤送来,这会儿正在养心殿外候着呢。” 太监总管黄为善这会儿忙完回来,进殿跟姜承肆禀报时,看见夏鸣在他跟前站着,心都快悬到了嗓子眼。 这蠢丫头,到底还是往皇上身边凑了! “不见,让她回去!” 姜承肆眉眼不悦,声音也带着凌厉的震怒。 他后宫妃嫔不多,这些人无趣得很,他又无心男女情爱,李贵妃的父亲在阵前作战,姜承肆看在这份面子上,才偶尔去她宫里坐坐,相比那些一年半载才能见到姜承肆一面的嫔妃,李贵妃这般已经算得上宠妃了。 在姜承肆跟前伺候了两个时辰,才轮到夏鸣下差吃饭。 吃饭的空档,一群小太监围着一张小桌子。 夏鸣受不了他们身上那股尿骚味,自己抱着碗蹲墙角去了。 门外黄为善走来,小太监们起身请安利索。 如今黄为善是皇上跟前最得力的人,伺候一年了,别说掉脑袋,连个小惩罚都没有,多得是人想跟他取经。 这趟能进宫当差,夏鸣家里托的就是表舅黄为善。 “小夏子,你跟我出来。” 出了门,黄为善恨铁不成钢的在夏鸣的脑门上戳了又戳。 “跟你说了多少回,别忘皇上跟前凑,你是嫌自己命长是吧?也怪我那外甥不争气,老大不小了,还要靠你这个妹妹给他赚媳妇钱。” 说着,黄为善叹了口气,看向他蠢钝的外甥女。 这丫头打小就不聪明,家里又不看重,养得性子畏畏缩缩,要知道皇上最厌烦这种人了! “知道了表舅,我机灵点不会出事的,万一咱舅甥俩都能在皇上跟前得脸,那不就发达了吗?” 夏鸣说着嘻嘻一笑,在皇上跟前,油水肯定不少捞啊! 可没等说完,黄为善一巴掌就拍上她的脑门。 “想什么呢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你舅舅我是任人翻出花也没根的阉人,你呢?敢让人查吗?挣点钱就出宫算了,省得有钱没命花!” 夏鸣瘪着嘴点点头。 反正姜承肆也当不成几年皇上了,她小心点应该也不成问题。 嘴里还塞着饭的功夫,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跑来。 “黄总管,御前有个小太监打翻了砚台,被皇上罚去慎刑司了!” 黄为善立即正了脸色,长叹一声,这皇上身边啊,真是一刻也离不了他。 “等着,我这就去。” 黄为善刚要动身,就见他那小徒弟颤颤巍巍指了一下他身后的夏鸣。 “皇上说了,要小夏子过去伺候。” 黄为善脸一僵,回头看向夏鸣的时候五官都变形了。 “没听见吗?还不快去?当心你的脑袋!” 夏鸣点点头,囫囵咽了嘴里的饭,一溜烟直奔养心殿就跑,这会儿姜承肆刚摔了一个砚台,隔着大老远就听见夏鸣那叽叽喳喳的动静。 「谁又惹了我家乖宝宝啦,发这么大的脾气,这日子离了我可真是没法过了啊!」 姜承肆刚还紧蹙不解的眉头,瞬间就如冰雪消融,松得飞快。 不过他心里还是不舒坦。 他怎么没早想到李向然有问题呢?这才一下午的功夫,就在他家搜出上百万两私产,数不尽的古玩珍宝。 他拨出去的钱财粮草,有一大半进了李向然的裤袋,一小半进了李贵妃的寝宫。 运到阵前时,连百分之一都不足,这军心能不低迷吗? 要不是小夏子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还不知要亏出去多少白银! “皇上可是有事吩咐奴才?” 夏鸣一溜烟跑进来跪在姜承肆跟前,姜承肆还没等开口让她收了地上的杂物,就听她心里小声嘀咕起来。 「好家伙,把墨洒了这一地,我可不想收拾!」 姜承肆都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回去了。 也就看在夏鸣给他提了醒的份上吧! 姜承肆将手重新揣回龙袍,转身拂袖。 “叫个人来将地上收拾了,别叫别人来烦朕。” “诺!” 夏鸣一应声,高兴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后了。 「谁说我们宝宝是暴君的?多会心疼人啊,都没让我收拾这烂摊子!」 第3章 难言的嫌弃 姜承肆只觉自己的嘴角有种疯狂上扬的趋势,可想了又想,这种表情在他那张平静威严的脸上实在不合适。 过来收拾残墨的奴才跪在地上,就见皇上的嘴角抽了又抽,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古怪,吓得险些尿了裤子。 如今夏鸣被提到了御前伺候,院里洒扫的活也不用再干,乐得清闲,她估摸着还有不到一刻钟就到下值的时辰了,心里数着数等下班。 上辈子当幼师时,天天陪着孩子等家长,她就没准点下过班! “皇上~~~” 突然一声呐喊刺破夏鸣的耳膜。 夏鸣一回神,就见李贵妃双眼红肿如桃核,拖着一袭长尾华服朝养心殿奔来。 “求皇上明查,臣妾弟弟私吞军饷一事,臣妾实不知情啊!” 李贵妃跪在养心殿门口哭得梨花带雨,美人矫揉造作,看着也不算赏心悦目。 「拉倒吧,每年十几万银子到你手里,还好意思说不知情呢?过来认错也不知道拿个好态度,还带着这么华丽的头冠,好家伙,这珠子真大真圆,想要……」 夏鸣看着李贵妃额坠着的明珠,馋得直吞口水。 自打穿书来这之后,她整天跟漏尿的太监们待在一处,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拥有过首饰了。 李贵妃这边哭着,见养心殿里没动静,抬头就看见一旁看热闹的夏鸣,顿时噤了哭声斥责。 “大胆奴才,没见本宫请见皇上吗,还不快去禀报!” 要是搁到平时,夏鸣秉着不得罪任何一个主子的念头,绝对屁颠屁颠就去了。 可眼前这位李贵妃,估计也当不成主子了。 原文姜承肆倒是宠了李贵妃几年,可在发现她与李向然私吞军饷之后,还是立即打进了冷宫。 如今不知为何时间线提前了,可估计李贵妃的下场也不会变。 “回贵妃娘娘,皇上说了谁也不见。” 夏鸣依旧回得恭敬,哪怕贵妃没获罪,她也不能上赶着去讨姜承肆的晦气啊。 李贵妃看着这面生的小太监,恨得压根直痒痒。 “大胆奴才,你就不怕本宫……” 没等说完,一道明黄色身影从养心殿内出来,凌厉阴鸷的光扫过,一眼便让李贵妃浑身瘫软。 “皇上明查,弟弟所犯的罪过,可不能让臣妾一同背了黑锅啊!” 李贵妃还矫揉造作哭着,姜承肆便一眼瞄见她额前那颗明珠。 呵,是挺大的,没个几百两下不来。 打从先帝时起,宫中便绝了奢靡之风,她这么奢华的珠子,可是用前线将士的命买回来的! 「这姐弟俩真有意思,坑完老子又起内讧,这会儿撇得比谁都干净,我们皇上可聪明了,还能被你这两滴眼泪给骗了?」 这话听得姜承肆胸口火烧似的激烈,他看向李贵妃的目光灼灼愈燃。 小夏子这话说得没错! 这般拙劣的谎言,还能骗得过他? “呵……” 姜承肆这一声笑得李贵妃浑身发寒,随后她额上的珠子被姜承肆用力一扯——整枚沉重的头冠便从李贵妃的头上扯下,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 “这话,留着跟你爹,与你爹手下的将士去说吧,传旨,将李氏废为庶人,发配阵前任由将士处置!” 姜承肆说完,就见李贵妃双目猛颤,随后白眼一翻混在地上,身下也淋淋漓漓湿了一片。 直到被几个侍卫拖走,院里还蔓延着一股尿骚味,气氛更凝重了。 养心殿伺候的太监宫女你看我我看你,索性连气也不敢喘了。 从前杀几个宫女太监,也只当是皇上暴戾。可就连盛宠的贵妃,他都能面不改色的送去阵前。 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过去,不知要被糟蹋成什么样呢。 这还哪里是暴戾,简直就是无情! 感受到殿中压抑无比的气氛,姜承肆刚缓和些的心情再度凝重起来,他看向一个个浑身打颤的奴才,心里那股无名火便要直蹿大脑,恨不得再杀两个人泄愤! 「妙啊,这可比打入冷宫好多了,李贵妃花了前线的钱,再用身子犒劳将士,这还算便宜她了呢!」 「还是我们宝宝聪明,这种处置都想得出来!不过他手里那珠子真好看,想要……」 直到夏鸣的声音响起,便如一盆冷水,将姜承肆那股火浇得无影无踪。 他心脏瞬间松缓,惬意感蔓延至全身。 还好有小夏子懂他。 姜承肆看向自己手中圆润的明珠,又看了看一旁不停瞟眼神的夏鸣。 不过这明珠不能给她,太贵了,等从她口中多套出些消息再说吧,他刚即位根基不稳,朝中动荡不堪,天下不稳前线战事又吃紧。 烦…… 一个时辰后。 夏鸣站在姜承肆对面,双手无措地比量一阵,硬是没敢往他身上放。 说好的古代不加班呢? 本来还有一刻钟便能下值了,姜承肆到底为什么要传他更衣守夜?给皇上更衣向来都是宫女的活,哪有让太监来的? 思虑半晌,夏鸣生怕得罪姜承肆,索性跪下认错。 “皇上恕罪,奴才入宫时并未学过,不敢唐突圣上。” 姜承肆依旧保持着双臂展开的姿势,眉眼低垂。 “无妨,恕你无罪。” 这夏鸣是难得在他跟前说话不带哭腔的。 他是皇上,但也是个人,那几个哆哆嗦嗦的宫女给他更衣都要小半个时辰。 他睡不上几个时辰便该上朝了,他还想早点睡呢。 “诺!” 夏鸣牙一咬心一狠,不就是更衣吗?之前在幼儿园给孩子穿衣服,她就没出过乱子! 夏鸣之前伺候孩子惯了,秉持着手疾眼快的原则,趁孩子不耐烦之前尽快换好衣服。 这会儿夏鸣手上也利索,没两分钟就扒了姜承肆身上那件龙袍。 直到看见他胸前那块饱满得让人眼馋的胸肌,夏鸣愣了好一阵都没能把寝衣拿稳。 「哇,这胸肌,看的我都不困了,想摸……」 瞬间! 姜承肆的双眼陡然瞪大,看向对面正直勾勾盯着他胸前的小太监,眼中闪过一抹难言的嫌弃。 第4章 必不负皇恩 要不是看在小夏子那一肚子话的份上,他非得砍了夏鸣的脑袋! 一个太监,还敢肖想他九五之尊? 虽说吧,这夏鸣唇红齿白瞧着秀丽,若是个女子也能颜色倾城。 可太监就是太监! “朕自己来!” 姜承肆一把从夏鸣手中抽过寝衣,胡乱披在身上便上了龙榻,明日上朝还不知有多少烦心事,要是小夏子说的能再多些就好了。 熄了灯烛,夏鸣就抱着一床小毯子坐在养心殿外的地上。 「为什么要我守夜?我都上了一天班了,为什么不能让我回去睡觉?算了,至少皇上的宫里香香的,跟那群太监睡只会沾上一身尿骚味。」 「这个地板好硬,坐的屁股疼,好困……」 姜承肆在榻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夏鸣止不住的碎碎念。 不过倒也是,就连黄为善一日都要去更衣四五次,才能勉强遮住身上的尿骚味。 小夏子在他身边待了整天,竟一丝异味也没闻到。 嗯,又多了一个将夏鸣留在跟前的理由。 天不亮时,姜承肆便准时起了。 虽说在位这一年,姜承肆手底下过的人命不少,但上朝处理政事,他却一日都没懈怠,不过昨夜他睡的不太好,隔三差五脑子里就能听见夏鸣的念叨。 一会说太困,一会嫌地板太硬硌得屁股疼。 愣是没一句他在意的政事! 这会儿姜承肆眼下带着两团乌青,张开双臂等着夏鸣给他更衣,夏鸣双目无神,拿着龙袍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只差一步便会昏迷似的。 从前在现代,当牛马是当牛马,可也不用早上四点就起来上班啊! 「好困,不想上班,不想在御前伺候了,我想出宫回家……」 夏鸣满是哀怨的念叨瞬间将姜承肆炸醒。 他阴戾的眸光在夏鸣身上一扫而过。 他好不容易碰见个有些出息的奴才,这就不想伺候了?说得好像他不困一样! 这小夏子废话不少,怎么就没一句正经话? 他就不能清醒点,说点与朝政有关的政事吗? 说到不困……姜承肆猛然想起昨晚那一句碎碎念。 夏鸣还为姜承肆系着袍带时,面前的身躯突然动了下,那座坚硬如铁的胸肌往夏鸣手里一撞,顿时将她的瞌睡打得一干二净。 母单了二十多年,夏鸣在幼儿园能见到的男性只有孩子家长,看得见吃不着。 姜承肆这块……还是她切实摸到的第一块胸肌。 可清醒了没一会儿,夏鸣又开始后怕起来,她颤巍巍抬眼,却发现姜承肆双目紧闭似是在打瞌睡。 哦,皇上打瞌睡自己撞上来的,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趁姜承肆没睁眼,夏鸣又偷偷摸摸蹭了好几把。 「嘿嘿,好摸爱摸,要是能天天摸胸肌,让我住皇宫吃御膳享一辈子清福我也愿意啊!」 夏鸣刚美了没一会儿,下一秒,姜承肆一抽袍带扭身便走,眼下是视死如归但被辜负的怨念。 摸也摸了,人也醒了,怎么还是没一句正经话?这么喜欢摸男人,改天挑个侍卫赐她做对食算了! 朝堂之上。 大殿中争吵声不绝,姜承肆被烦得头疼,回头看见夏鸣站他身后打瞌睡,更气不打一处来。 他将夏鸣带上朝,是让她睡觉的吗?! 大殿中央,一身文官青袍的青年义正言辞,儒雅面容此刻尽是愤怒。 “江南水灾为患,良田千顷无用,百姓民不聊生,臣屡次请谏修坝筑堤,此事依旧悬而未决,皇上若不能查民心疾苦,何以为君!” 这话一出,本就肃穆的大殿瞬时更是鸦雀无声。 群臣看了看这口出狂言的后生,默默撤离了脚步。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惜用不了多久,怕是就要被虎吞了…… 于锦文声音微颤,可明亮眼中尽是坚定愤慨,他于三年前考中进士入朝为官,虽官职不高,可总算能为民排忧。 自打新帝去年登基,他申请治理水患的折子一封又一封递上去,却始终不见回音,如今,他就是豁出去以命请谏,也得将治理水患这事给定了! 大殿上一片寂静。 姜承肆盘着手里的珠串,目不转睛盯着下方正冒死与他对视的文官。 这人,姜承肆只觉面生的很,也不记得见过他的折子,而且江南水患分明已被控制,如何能称悬而未决? 算了,反正是个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罪,砍了算了。 「哎,小皇帝又要杀人了……」 姜承肆还未开口处置于锦文,不知夏鸣什么时候醒了,又在他脑子里叹起气来。 可夏鸣光知道他想杀人管什么用? 「有人拦了于锦文的折子不让他去治水,以次充好修建破烂堤坝好中饱私囊,小年轻是一心为民,但也确实有点莽撞,但是可惜啊,于锦文一死,这水患可真就没人治得了了……」 姜承肆刚要抬起的手又落下来了。 军饷被李向然吞了,就连治水的钱也被吞了?父皇到底给他留了一个多大的烂摊子?! 姜承肆这才正眼瞧向底下的青年,年岁不大身子不健,却是一副威风凛然的视死如归。 “那你去治吧。” 朝中又静了一瞬,待反应过来,群臣的目光都见鬼似的看向于锦文。 就连于锦文自己都一时没缓过神来,就在刚才,他已经做好被处死的心理准备,打算一头磕死在大殿上。 可皇上这话…… “着封于锦文四品工部水利郎,即刻赴任江南治理水患。” 姜承肆将手里的串珠盘得哗啦响,阴鸷的目光在群臣身上扫了个遍,声音也瞬时低了几分。 “此外,是何人扣了于锦文的折子,记得藏好些,要是叫朕查出来,全砍了。” 姜承肆音量不高,却惊得众人胆战心惊。 群臣中有几人有眼可见的哆嗦了起来,冷汗顺着鬓角直流。 “臣领旨,必不负皇恩!” 于锦文直到这会儿才想起来谢恩,磕头叩拜时眼圈也红了大半,他出身江南,眼瞧着家乡水患成灾,他入朝致仕便是为了解家乡之危。 今日冒死直言,他都做了必死的心理准备。 不成想他的折子是被人扣下了,皇上非但不责罚,还赏了他官职。 皇上连他的名字都记得…… 皇上哪里是民间传言的暴君? 分明是个明君! 第5章 想回家了 「我们皇上真是越来越能干了,先查了被扣军饷,又派于锦文下去治水,还没杀人!照这个势头下去,我们皇上非得成个千古明君,谁在说我们是暴君我跟谁急!」 夏鸣小嘴一撇,忍不住又夸起姜承肆。 她真怀疑自己是皇上的福星。 怎么姜承肆在书里,就是个四六不懂的暴君,自己一穿书来这,最难的两个烂摊子就被他收拾了? 要这么下去,七年之后王朝不一定会覆灭,那结局要改写了? 后面群臣说的话,姜承肆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夏鸣嘀咕没完的夸赞。 底下的人瞥见姜承肆略显上扬的唇角,还当他心情不错,话说了不老少,就是没一句回应。 当然,他也从没觉得自己是个暴君。 他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至于性子这方面……有夏鸣在他脑子里嘀嘀咕咕,估计也不会那般暴躁了。 “下朝。” 姜承肆没心思听他们后面无关紧要的废话,索性挥袖下朝了。 回养心殿路上,姜承肆健步如飞,甩起的袖角都带着张扬恣意的轻快劲。 夏鸣在后面一溜小跑,只恨自己腿短,可前面突然“哎哟”一声,夏鸣脚步一顿,心里直喊“坏了”。 姜承肆脚步太快,拐角一个奉茶的小宫女没留心撞了上去。 这会儿姜承肆胸前龙袍湿了大半,手上还在滴水,那小宫女此刻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估计魂儿已经丢了大半。 「别吧,刚夸宝宝是明君,虽是她做事不稳当,但罚一罚也就算了,不至于杀了吧……」 夏鸣在心里给那小宫女捏了把汗,姜承肆瞥了眼夏鸣那紧蹙的小眉头,冷呵一声。 他可是明君。 洒了杯茶水而已,他会杀人? 呵,他连罚都不罚! “以后留神些,退下吧。” 姜承肆说完这话,带着一身湿漉漉的龙袍抬脚便走,深藏功名,地上坐着的小宫女愣了半天,才想起来痛哭流涕地磕头谢恩。 “谢皇上不杀之恩,谢皇上不杀之恩!” 她那哭声震天,听得出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哭喊得这么大声,也不怕姜承肆杀个回马枪? 夏鸣眼瞅着小宫女磕得额头青紫,路过她时悄悄凑了一脚。 “小声点,皇上让你退下还不赶快退下?” 小宫女一愣,对上夏鸣满是深意的目光。 她这才恍然惊觉,点头起身就跑,边跑还边抹眼泪。 她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是皇上心情好赏的。 夏公公也是个好人,都给她提醒…… 养心殿。 伺候着姜承肆换了衣袍,这会儿早膳也都上桌了,夏鸣跟着姜承肆忙活了一早上还没得空吃饭,这会儿早饿得肚子直打雷了。 夏鸣御前伺候的时日不长,伺候用膳的规矩还是黄为善更在行。 黄为善在每盘都挑了些菜,正打算给姜承肆试毒时,就见姜承肆大手一指。 “让小夏子来试。” 姜承肆对上夏鸣惊喜不已的目光,垂眸挑了下眉头。 刚才听她喊了半天饿,这会儿吃上他的御膳,夏鸣还指不定怎么在他心里夸呢。 “诺!” 夏鸣激动得双手直抖,在黄为善诡异的目光注视下接过了那碟子菜。 这可是御膳哎!有几个吃过这种好东西的? 看着夏鸣那一脸兴奋,黄为善摇头在心里骂了句嫩瓜秧子。 还当给御膳试毒是美差事呢? 夏鸣挑了一筷子塞进嘴里,细细咀嚼片刻,脸色也从兴奋肉眼可见的灰败暗淡。 「大早上的吃凉饭凉菜,这是人能想出来的?御膳就做成这样啊?总感觉皇上吃的还不如太监呢。」 「算了,等会去厨房自己煮碗面吧。」 夏鸣被这一口噎得如同嚼蜡,脸色难看地咽完了整盘菜肴。 “皇上,奴才试过了,无毒。” 夏鸣展示自己的空盘时,态度依旧恭敬,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姜承肆这会儿眼神有些奇怪…… 昨天夏鸣伺候了整夜,又跟着上朝回来,这会儿也到交班吃饭的时候了。 夏鸣刚一溜烟跑出去,姜承肆就面色铁青地看向黄为善。 “你觉得朕的御膳如何?” 黄为善当差久了,回答自然滴水不漏。 “自然是御膳房精心汇制,天下独一份的美味了!” 黄为善面带笑容,心里却忍不住啧舌,御膳房刚做出来倒是好吃。 可许多道工序流程下来,再等皇上下朝回来,这饭菜早就凉透了。 平时他给皇上试毒试得是够够的,他也上了年纪,总吃这些凉的容易拉肚子,好在以后有夏鸣替他了。 夏鸣年纪小身体好,拉肚子也不妨事。 可听完黄为善的话,姜承肆依旧没有动筷的心思,恨恨咬牙。 改天他非要瞧瞧夏鸣吃的什么伙食,居然连他的御膳都瞧不上。 好心赏了她御膳,她竟然一句都没夸! 姜承肆也不知怎的,莫名就生起了闷气,直到用完膳开始批阅奏折,都黑着一张脸一声不吭。 三个时辰后,轮值结束的夏鸣回来,看见的就是姜承肆这张臭脸。 但不巧,这会儿夏鸣的脸更臭,姜承肆这会儿才起了心思,有意无意打量夏鸣的那张小臭脸。 刚还说要去煮碗面,该不会是没吃上吧? 就见夏鸣一边研墨,咬牙切齿的怨念声便在姜承肆脑子里响起。 「不要脸!还得给五两银子才能进厨房煮面,我现在浑身上下就几个铜板,他怎么不要我的命啊!」 「月钱什么时候才能发啊?不是说御前当差有油水的吗?我都来伺候两天了,也没见有赏赐,晚上不让睡早上又睡不醒。」 「不想在御前当差了,想回家……」 第6章 真是好样的! 五两银子煮一碗面? 呵,再添点都快赶上御膳房的置办规格了。 夏鸣心底的埋怨多一句,姜承肆皇袍下的手就捏得紧一分。 「连酱菜也没有,想在御膳房吃点咸口的饭还得拿银子孝敬两个管事,难道御前伺候皇上的人有什么奇怪能力,不用吃盐?」 「皇差还真不是正常人能当的……」 夏鸣在心底狠狠地呸了一声,却觉身旁冷飕飕的,她当即止住了念头,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一旁研墨。 姜承肆本就生着闷气,此时火气更是蹭蹭的往上涨。 领的差钱连饭都不够吃,他的御前侍卫还怎么尽责护卫皇宫? 怕是歹人来的时候,他们提个剑都能把自个儿绊倒吧? 真是好样的! “咕。” 正在气头上的姜承肆以为自己幻听了。 “咕咕~” 连着两声。 姜承肆黑着脸看向声音的发源地,却见一旁的夏鸣捂着肚子,直勾勾地盯着放在旁桌上的茶点。 「好饿啊,想吃!」 「皇帝宝宝不喜欢吃甜的,那是不是……」 夏鸣眼底划过光亮。 但一想起自己还要再当值两个时辰才“有可能”吃得上,她眼底的光又陡然暗了下去。 将夏鸣的哀怨情绪尽收眼底后,姜承肆酝酿在心底的血腥风暴削减了大半。 至少,他不准备亲自去砍人了。 情绪得到些许缓和后,姜承肆合上折子,选了个他自以为不算吓人的语气。 “先下去吧,唤黄为善进来传话。” 夏鸣顿时一激灵,供恭敬地领命去唤自家舅舅。 跨过门槛时却听到冷冷的一句。 “桌上的茶点拿去扔了,不好吃。” “下次再有甜的东西进养心殿也一并丢出去,别摆着让朕心烦。” 姜承肆见那已经半条腿跨出门槛的小太监似是忽然活过来了,蹭的一下折返到旁桌前。 她一连应了几声,才双手端起桌上的一碟桂花酥,小心地退出门。 笑意只在嘴角路过,姜承肆翻开下一本奏折。 他看的,正是前段时日被压下的那本,从江南传过来的上报灾情的折子。 ”江南水灾为患,良田千顷无用,百姓……” 敬语后的几句进言,同今日他在殿上听到的一字不差。 如今落在纸上,更显字字泣血。 这于文锦,确实称得上是为民陈情,封个四品并不高。 姜承肆总算了一桩心事。他捏了捏眉心,眼底少见的露出了一丝疲态,刚要端起茶盏,便听到门外传来的通禀以及来人急匆匆的脚步声。 待到黄为善赶到养心殿,跪候在桌前。 座上一袭龙袍的姜承肆已经整理好仪容,面色冰冷如初。 实际上他只是没做出什么表情,而非天生冰冷。 但对着一群外人,他从不认为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奴才但请皇上吩咐。” 尖细的嗓音传入耳,姜承肆停顿了片刻,才淡然开口。 只是那声音却听得跪地之人一身冷汗。 “去御膳房煮一碗面来。” “别提朕,就用你这个太监总管的名头。” “煮好了便端到养心殿。” 面? 他们这些底下人吃的素面? 黄为善心底有些诧异,但脸上不显。 “奴才即刻去办。” 他快走几步出了门,一路急匆匆地赶往御膳房。 此时天近昏暗,御膳房的几个掌勺已经换了班。 黄为善迎着暮色踏进御膳房的院门时,几个小太监正端着碗,在檐下排了一溜,狂风扫落叶般的吃着晚膳。 他放缓了脚步,凑近一看时,却见几人的碗里尽是些水煮菜叶。 视线稍作停顿,最边上坐着的一个稚气未退的太监手中,竟只捧着半碗残羹。 都说太监不如半个人。 日复一日干着伺候人的活,是身为这行的本分。 这点,黄为善打进宫起就想得明白。 但不是谁都能踩在他们骨子上吸血的。 他脸上常年堆积的笑意淡了下来。 院中蹲着的太监们自是认得来人,反应过来后纷纷起身,想把碗搁在地上行礼。 却见他们的黄总管不咸不淡的开口。 “吃饭的家伙事儿都在手里端好了,除了皇上来,什么时候也别放下。” 语音刚落,黄为善头一次端起总管架子,周身的气势都凌厉了几分。 正窝在屋子最里头的小桌上用晚膳的两个管事,一抬头便看到他那张冷着的脸。 “两位这独食吃的可好啊?” “皇上不是才拨了银两给御膳房。” “合着咱们改善伙食的银子,都让你们两个狗东西给吃进肚子里了?” 看着桌上颇有油水的饭菜,黄为善尖细的嗓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来不及对视,两人一齐跪在地上请罪。 纵然他们已经是宫中资历最深的一批太监,但终归不能手眼通天。 平时管管手底下的小太监还行,但,这位总管可是在皇上面前也能说上话的人物。 “还……还请黄总管赎罪,看在一同为皇上办事儿的份上,饶过我们这回。” “是啊,黄总管。我们平日里都是给手底下的人分荤菜的,就今日没……” 两位老太监一前一后开口请求,手脚一同哆嗦得不像话。 “赎罪?杂家可没那个本事治你们的罪!” 黄为善冷哼一声,心底却打定了主意。 这碗面,总得换个煮法才合适。 新来的娃娃们定然是在他们手底下受尽了搓磨,才连用膳都只能分到些填不饱肚子的吃食。 他走到檐下,伸手一指,唤了刚才在门外捧着半碗残羹的一个小太监进来问话。 许是听进了他的话,此时那十三四岁的少年手里还紧紧攥着碗边。 只是小太监垂首的一瞬,眼底分明是蓄着泪的。 走出御膳房时,天色还未彻底暗下来。 黄为善腰间别着拂尘,双手端着一碗面,步履匆匆地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几个小太监站在院门边往外瞅,视线停留在总管的背影上,只觉得此时好像没那么饿了。 那位清瘦少年的碗里被分到了一块肉。 这是他进宫以来第一次沾染荤腥。 以后会吃饱饭的。 林宇在心底默念着,似乎找到了在这吃人的宫里活下去的动力。 第7章 只能靠自己 殿外风云变幻,最后一丝白日里的光也消散殆尽。 月色初显,殿中当值的太监换了几轮,姜承肆依旧端坐在养心殿“正大光明”的牌匾下,垂眸批阅着奏折。 烛光映照在脸上几经变换,他却浑然不觉时间在流逝。 处理政事时,姜承肆向来不喜任何人打扰,就连正点报时的太监都省去了。 这规矩的遵守者,也包括黄为善。 此时,他正恭敬地在殿外候着,趁那座中人刚批完上一本奏折的间隙,才敢端着托盘,轻手轻脚的跨进殿门。 “禀皇上,奴才将煮好的面带来了,请皇上过目。” 语毕,黄为善压低了身子,先将托盘放在旁桌上,在得到姜承肆的点头默许后,才小心地收拾好了主桌上的一摞折子,腾出空地,将面端上来。 姜承肆后知后觉的有些乏累。 当他用余光撇了一眼托盘上的东西时,却愣了片刻,不可置信的又看了一眼。 这就是五两银子一碗的面? 莫说配菜了,竟连一滴油水都没有?! 看着碗中坨得不成样子,勉强能被称之为“面”的一团白色物体,姜承肆眼底的怒意又升腾了起来。 “朕问你,这碗面花费了多少银两。” “如实说。” 姜承肆尽量压低了声音,让自己显得平静些。 他本已经做好了听到答案的准备,却还是在听到那尖细嗓音时,忍不住眉心横跳。 “是。” 黄为善早已在殿中跪好,身子又低了地,才开口。 “回皇上的话,奴才问清楚了。这面,是看人定价。” “若奴才去煮,这碗面是两个铜板。可若是新来的小太监去煮,这么一碗素面,少说也要花五两银子。” 他语气略一停顿,索性将话说了个干净。 “另外,每到发膳食的时候,御膳房的木凳和石阶也是要收费的,一个地儿一两银子。” “太监们付不起,只能蹲在檐下吃。” “天晴时还好,若是赶上下大雨,雨水顺着屋檐流进碗里,便只能算是天赐的汤水了。” 姜承肆腾的一下起身,气笑出声。 御前伺候的太监,每人每月的例银是十两。 而皇为善这个太监总管,每月的例银是十五两,刚够煮三碗面。 那每月靠着五两例银过活的普通太监吃什么? 月初煮一碗面,一天吃一口,吃到月末? 还是只能去吃草根树皮?! “真是岂有此理!” “朕的宫里怎的就出了这么一批该死的蛀虫!” “唤人去绑了他们!” 姜承肆终是忍不住拔高了音量,拿起碗边放着的筷子就掷到了门槛上,砸出一声脆响。 他的筷子,向来是玉制的。 民间的忌讳之一便是筷子不许掷地。 但此时,他的怒气显然更胜一筹,也管不得什么忌讳了。 这么一嗓子下去,殿外候着的侍卫和太监乌压压跪了一大片,皆是面露惶恐,身子止不住颤抖,祈祷皇上的怒气不会降到自个儿头上。 与众人一同跪候在殿外的夏鸣擦了擦嘴角的碎屑。 一盘桂花酥下肚,再就着半盏清水,她勉强算是填饱了肚子,赶回来换班。 此时听到殿内的声响,夏鸣心底畅快无比。 「还是我们家皇上厉害,一下子就揪出了宫里的蛀虫。要不然还不知道大家要饿多久的肚子呢!」 「民以食为天,连饭钱都贪的家伙简直不配当人!」 「罚,狠狠地罚!替宫人们出口恶气!」 听到熟悉的心声后,姜承肆的目光略过殿外,果然看到了那跪在人群中的瘦弱身影。 果然,小夏子也是支持他的。 这种贪腐的蛀虫不砍,还留着过年不成? 姜承肆刚要下旨砍几个人立立规矩,心底便再次涌上了那脆生生的音色。 「可两个总管又出不了宫,贪这么多银子用来做什么呢?真是怪了。」 闻言,姜承肆的脸色顿时变得更为难看。 他怎么没想到,这两个太监总管本就不足成事。 敢这样肆无忌惮的在宫里贪钱,伸手的定是另有其人。 这人的品阶,也不会低。 想到这种可能,他强压下想要砍人的念头。 “传旨,将御膳房的两个总管下狱查办。” “每月另拨五百两给新的管事。” 姜承肆拂袖走回寝殿时,众人松了口气,纷纷谢恩,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后,才起身。 望着那抹明黄色背影,夏鸣的视线有些发愣。 直到自家舅舅的拂尘落在头上,她才回过神来。 黄为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傻愣着干啥?还不去跟着。” “皇上点名了让你随侍,腿脚麻溜点。” 夏鸣连忙应了一声,一路小跑着来到寝殿。 就这身板,跑几步便喘的不行。 真是要了命。 她在心底哀嚎了几声,努力在进门前调整呼吸,让自己的步履显得稳重些。 最基本的规矩,她还是分得清的。 纵然皇上现在的性子少了几分暴虐,夏鸣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来赌。 她还要等攒够银子,出宫去过好日子呢! 调整好呼吸后,夏鸣轻声抱着被子在寝殿外的门框边上打地铺。 「总算能睡个好觉了,嘿嘿。」 「月前发下来有五两呢!终于有钱换新被子了。」 刚躺到塌上准备歇息的姜承肆,在听到那带着笑意的碎碎念后,看了眼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也觉得比平日里暖了几分。 只是若要让天下百姓都能衣食无忧,他做的还不够。 国库的存银远远不够。 姜承肆微不可查的轻叹了一声。 父皇丢给他的这么一整个国家的烂摊子,总得一一理清。 国库上的千疮百孔,总得去缝补。 他不觉得这是一种负担,只恨自己不能多出几双手去批奏折。 若是呈上来的奏折不再写满疾苦,这天下就算是太平了吧? 姜承肆在心底反问着自己,但并没有得出想要的答案。 他清楚这事问不了旁人,也听不得小夏子的心声。 治国之路,只能靠自己。 烛光熄灭后,姜承肆怀着满腔心绪,沉沉睡去。 夜半时,门外传来一阵清浅的脚步声。 随机整个皇宫哗然起来。 第8章 偏殿走水 「走水了!宫里走水了!」 「这都是什么倒霉事儿啊!」 两道呼声在榻上之人的脑海中炸开。 夏鸣惊雷般的心声让姜承肆瞬间睡意全无。 殿外尽是奔走救火的声音。 姜承肆刚一踏出寝殿,便看到宫道上奔走相告的太监。 盛满水的十几个木桶在他们手中相互传递着。 桶中水本就满,在迅疾的传递下,倾洒了不少。 他心底的烦闷也愈涨愈漾。 “启禀皇上,走水的地方是最西边的偏殿。” “黄总管领着人去救火了,让奴才来御前回话。” 小太监怯生生的语气入耳,再瞥一眼他那快要抖散架的胳膊,姜承肆不得不怒起来。 诺大的皇宫,太监少说也有千八百个,可单拎出来,一个能扛事儿的都没有。 见了他就像是见了什么洪水猛兽,连话都说不利索。 黄为善去追查走水的原因,不在自己身边也就罢了。 小夏子怎么也不在? 她那身板能提得起一桶水? 还不如跟在自己身边嘀咕几句。 这念头冒出来时,姜承肆的眉头皱了皱。 摆驾偏殿。 好在火势不大,赶来救火的太监们又同心共力,没有混在里面偷懒磨洋工的。 待圣驾赶到偏殿时,局势已经稳定下来。 姜承肆和随侍的众人刚一踏进外院,就接连踩了一脚的灰。 随即,浓重且刺鼻的烟味弥漫在空气中,周围候着的太监们下意识低了低身子,不敢去看那被御前侍卫簇拥在中央的明黄色身影。 而此时,在宫人们的预料中,即将大发雷霆的姜承肆似有察觉。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那双雕刻着祥云花纹的蜀锦鞋子,却见其上已经布满了灰,连龙纹都被染得用肉眼分辨不出样式。 混了水的湿泥一直蔓延到宫墙深处。 顺着灰尘的方向向前挪移视线后,一座被烧得只剩半边的残破宫殿映在姜承肆的瞳孔。 每根烧焦的木材,都是用银子堆砌出来的。 他的国库又要瘦一圈了。 姜承肆只觉得心底泛起了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翻修这一处宫殿,并不算什么大工程。 只是眼下他刚登基,朝政百废待兴,又逢边疆战事未平,国库的存银早就播出去了大半,剩下的不过是个华丽的空壳子。 一想到这笔即将派拨出去的银子,姜承肆的胸腔内就有一股无名火在流窜。 他此刻忽地不想压制脾气了。 姜承肆一拂袖,正准备泄愤,便有人撞到了枪口上。 被吩咐前去查办走水起因的几个御前侍卫前来复命。 最前头的两名侍卫手底下还押着个面如死灰的太监,约摸三十岁不到。 从着装上能看出,他没什么品阶。 显然,他还没从受惊中缓过来便被丢到了皇上面前,一时间难免反应不过来。 “启禀皇上,偏殿起火时,此人正在其中的一间旧房外徘徊。” “第一位前来救火的孙公公赶到时,瞧见他手中正握着半截未燃尽的火折子。” 另一位年长些的太监闻听自己的名讳,忙在一旁叩首附和。 “回皇上的话,奴才赶来偏殿时亲眼瞧见他准备逃出去。” 两人的声响同时停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凝重的氛围。 险些将半个皇宫搅乱的一场火,终于找到了起源。 即使不按照姜承肆的处事作风,只按宫规,私带明火也是牵连九族的大罪。 这罪名落在一个太监头上,只能是死上加死。 他就是下旨砍了这太监,谁又能说他处事暴戾? 姜承肆打定了注意要以此震慑宫闱。 刚要下旨时,他却耳畔幻听似的回响起小夏子干净清脆的声音。 夏鸣去帮着归置用来救水的木桶了,不在现场。 听不到她那些点子了。 若她在,会嘀咕些什么呢? 没等到心声,姜承肆却自己思忖起来。 自己是不是该再问清楚些。 宫中不能私用明火,面对死罪,这太监为何明知故犯呢? 或许小夏子在他身边时,会这么想。 思绪几经流转,姜承肆犹豫起来。 这一瞬的犹豫原本再短不过,却在此刻延缓了一个人的生命。 空气中飘荡的浓烟味渐散,周围的杂声也减弱了不少。 黄为善查清起因后快步跑来,额间几滴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地上,融入了满地的泥泞。 怎的都不让自己省心。 这一天天的,尽替手下人兜着这些掉脑袋的事儿。 在心底念叨两句后,他来不及擦汗,便扑通一声跪在姜承肆面前请罪,气极般看着那快要吓破胆的小太监。 李余早已缓过神来,此时跪在地上的身子止不住的发抖。 犯下这天大的事,他恐怕要大祸临头了,只是…… “你这糊涂东西!入宫教的规矩都学哪儿去了?” “私用火折子不上报,还在这里偷烧纸钱?” 听着黄为善训话,姜承肆的目光逐渐变得深邃,看不清其中神色。 一句连着一句的训斥从头顶砸下来,那小太监的腰弯得更低了,止不住的磕头,磕得满脸灰尘也不在意。 进宫前,教习,总管亲自领着他们学过宫规,教他们保着自个儿的脑袋。 宫规里,每十条就有九条当斩的罪,私用明火这项,罪责自是首当其冲。 即便听闻皇上已有几日未杀人,李余也不觉得自己会被饶恕。 他如此磕头,只是为了自家卧病在床的父亲不被连累。 毕竟皇上一声令下,九族尽在险中。 李余没有九族了,只有一个父亲。 “砰砰砰。” “砰砰砰砰!” 磕头的声响接连传来。 等到脚边跪地之人的额间磕得血迹斑斑,姜承肆才将目光转向黄为善,沉声开口。 “他烧纸钱是为何,你可查清了?” 李余磕头的动作明显缓了一瞬,紧接着继续以更重的力道向地上叩去。 此时日头正毒,照得他身前那一小摊血水愈发耀眼。 满院宫人尽数垂首,恨不得连呼吸都止住,生怕此刻触怒了龙颜,沾上无妄之灾。 第9章 立威或恕人 黄为善平日里有个做事细致的习惯,尤其是在御前行走,他总会事无巨细的将皇吩咐的事情办妥了。 此时再回话,他的语调平稳了不少。 “回皇上,奴才查清了。” 他语气顿了顿,瞥了一眼正在磕头的灰袍太监,继续回道。 “这李余是偏殿的洒扫太监,今日逢他亡母忌日,在宫中烧纸是为祭奠。” “他趁着换值的空隙,提前算好了时间,拿了库房中存留的火折子,又在帐册上改了几笔,才让库房的管事太监没察觉出来。” “原本此事会被搪塞过去,但今日风急。带着火星子的纸钱被风卷着吹到了屋檐上,才烧起了这场火。” 越是这种容易引火烧身的时候,黄为善的语气越是出奇的平静。 他明白皇上需要他做的,是充当一双多余的眼睛和手,做好本分之内的事,陈述事实。 所以在开口的一瞬间,他去掉了原本准备帮余安求情的几句话,将情绪放稳了些。 磕头声依旧带有节奏的在耳边响起。 姜承肆沉默不知抉择,只是……他的心弦似有一瞬被触响了。 亡母忌日。 他在心底沉声重复了一遍。 自母妃病逝,姜承肆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去过皇陵了。 按照祖制,他本该每年逢节都去敬香祭祀。 可母妃生前对他百般疏忽,连关怀都少得可怜。 他又何必再去让自己忆起幼时的伤心事。 姜承肆面上的阴云散去了些,他淡然环视了一周的宫人。 如料想般,除却黄为善,院中众人无一不发着抖。 呵。 他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这满院子的太监和侍卫,此时不知将他想得怎样暴虐嗜血呢! 或许正等着他一声令下就印证自己的行径,第二日再将话传到各宫,让他这歌皇上的名声再坏上一些。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诛九族? 他偏不按着这些人的猜想去做。 “好啊,既然喜欢尽孝,便在明年朝祭日前刻出三千张纸钱出来。” “若有一张残缺不齐,朕亲自砍了你的脑袋!” 姜承肆冷声开口,骤然从身旁的御前侍卫的腰间抽出一柄佩剑,扔在李余身前。 白刃落在地上的一瞬,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溅起的血水混着污泥,星星点点的染了跪地之人满身。 他停下刚刚一直重复的动作,顶着自个儿磕得有些发昏的脑袋,抬头看向那已经远去的圣驾,才发觉自己似是从鬼门关走过了一劫。 “奴才李余,叩谢皇上圣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擦了一把糊住眼睛的血水,也分不清其中参杂了多少泪,只知道用自己生平最大的嗓音赖谢恩。 一连喊了三遍,直到嗓音都有些嘶哑了,情绪才稍显稳定。 从磕头的那一瞬间起,他已经替自己想过了无数种死法。 最后在自己头上降临的,却是唯一未想到的结果。 自己和父亲的命……都保住了。 养心殿外的宫道上。 刚从杂物间放置好木桶的夏鸣正拖着乏累的身子向前走。 “这腿怎么就跟灌了铅似的,一步也迈不动了。” “改日若是能同侍卫学几招强身健体的招式就好了。” 又是一阵唉声叹气后,夏鸣止不住的念叨着,只觉得宫道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每一寸砖瓦都显得古典而华贵。 可……这墙就是建的太高了点,连每日的第一缕晨光和傍晚的最后一片云霞都挡在了外头。 留在这座皇城里面的,只剩下炙阳和永夜。 夏鸣胡乱想着,以此来削弱自己感知上的疲惫。 走过一半时,她心底忽地冒出一件被遗忘的事。 “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她光顾着帮忙归置那些杂物了,都没来得返回着火的地方看看。 夏鸣拍了一下脑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沿着原路开始往回走。 待她喘着粗气跑到偏殿时,院中的人早已散尽,只剩下空气中弥漫着的一丝细微的焦味。 一跨进门槛,她便直愣愣的将目光钉死在那摊已经扩散了一圈的血迹上。 此时满地都是未干的泥水,但那片被冲散的红色仍然醒目。 小皇帝又杀人了。 顶着那摊血水看了半刻钟后,夏鸣才劝说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迈着比来时更慢的步伐,一步一停,向养心殿走去。 又该当值了。 她得在暮色前赶回姜承肆身旁候着。 只是此时的夏鸣像是失去了阳气,连头都不想扬起来。 用过晚膳后,夏鸣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终是赶在当值的时间前,回到了养心殿。 姜承肆早已端坐在殿中批了两个时辰的折子,此时正觉身心乏累。 听到脚步声,再一抬头时,他看到的却是黑着一张脸的小夏子。 这是……怎么了? 谁又惹她不痛快了? 姜承肆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并未问询什么。 反正他总能从对方的心声中听出一二。 殿中一片寂静。 养心殿中的烛火换了又换,直到夜色降临。 夏鸣照旧替他研磨,添茶,整理奏折,事事循规蹈矩,只是再未开口同他说过一句话。 两人之间流转着一种淡淡的死寂,却又显得正常。 此时若地上掉根鸿毛,两人或许也能听的清。 夜半。 烛光灭了后,姜承肆已经褪去了龙炮,卧在榻上歇息。 批了一天折子后,本该乏累的他却睡意全无。 前几日里,他常被小夏子的心声吵得有些烦闷。 只是今日连一句心声都未听见,他倒是有些莫名的烦躁起来,辗转反侧。 半个时辰后,姜承肆轻叹了一声,闭眼不再想。 正在他似睡非睡时,那道熟悉的声音冷不丁的在他脑海中亮起。 只是那声音不如往日清脆,显得沉闷而轻。 轻得像鸿毛,却重重砸在了姜承肆的心间。 「不喜欢杀人的宝宝。」 第10章 误会解清 这句嘀咕声在姜承肆心底回荡着,宛若一盆冷水浇下来。 他彻底不困了。 砰的一声响起,原本就觉得有些烦躁的姜承肆,干脆从榻上坐起身。 瞥了一眼如铜镜般干净的旁桌,他晃了晃神,才想起自己昨日吩咐国小夏子,以后每日都撤去茶点。 殿门外有随时值守的太监和侍卫,但他此时谁也不想见。 看着往日那些太监们来伺候时,摆出的小心翼翼的作态,就心烦。 姜承肆冷峻的面容又添了一层冰霜。 他就是那么一说,小夏子不会真的当真了吧? 每日都将茶点撤干净? 他明明是为了…… 算了,不说也罢。 随手披上龙袍后,姜承肆看了一眼斜靠在门边睡着的几个洒扫太监,脸色一黑,却没发作,只是转身去寻今日的折子。 他向来习惯让人提前将第二日要批的奏折分好类送到寝宫,以便及时批阅。 坐在鎏金长桌前揉了揉眉心,姜承肆打开第一本折子,将目光定死在上面,开始心无旁骛地批阅。 朱笔在他修长的指尖下来回挪移着,笔端跳跃在他的视线和奏折之间,勾勒出色彩。 寝殿中烛火明灭,批阅奏折的人如木桩一般定定地坐着,而寝殿外依旧静谧庄重。 星空下,夏鸣也未眠。 虽然心里未想什么,但她嘴上却没闲着。 今日御膳房送到养心殿的糕点格外好吃。 夏鸣擦了一把嘴角的浅绿色碎屑,垂眸看向手中那几枚安静躺在碟中的绿豆糕,又拾起一块放进口中,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御膳虽然不怎么好吃,但这糕点做得简直没得说。” 此刻,她倒是有些相信那几个掌勺公公做菜的手艺了。 那御膳许是味道不差,只是她没机会吃到热乎的。 借着月光,夏鸣正心无旁骛地吃着,头顶却忽然罩上了一层阴影。 “你这傻孩子,半夜三更的,在这儿坐着干什么?” “什么时候才能让你舅舅我省点心呐。” 闻声,夏鸣一抬头就看到到黄善为那副疲累的面容,以及有些发青的眼眶。 她立马站起身,许是蹲久了,腿止不住的酸。 端着碟子的手抖了抖,夏鸣很快又稳住身形。 她挤出一丝笑意开口。 “皇上吩咐每日处理这些糕点。” “扔了怪可惜的……” 看着自家侄女儿这副傻笑的神情,黄为善的视线落在她端在手里的那碟绿豆糕上,却一挑眉。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又问了一遍。 “皇上亲自说要处理?” 夏鸣点头回应。 “这倒是怪了。” 皇上在几日前还说膳食无味,吩咐他改善。 他亲眼记得皇上的视线在满桌子膳食中扫了一圈,只夹起一块糕点。 怎的忽然又不喜欢吃了。 “舅舅?是皇上有什么新的吩咐么?” 听着耳畔熟悉的声音,目光有些发愣的黄为善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 “没什么,还不快去寝殿外面候着。” “若皇上醒来唤人时没找到你人影,仔细你脑袋不保。” 黄为善捏了一下手中拂尘的柄端,压低了声音伏在她耳边,颇有些操碎了心的意味。 夏鸣连忙应下,将碟子往她舅舅手里一塞,便快步走回寝殿外。 她没敢走太远,所以此时返回并不费力。 准备继续打地铺守在门外时,夏鸣却恍然透过窗纸看到寝殿的长桌前坐着的那抹黑影。 烛火映出轮廓,透过窗纸去看,那座中人的身影却更显高大。 夏鸣有些愣神。 虽然只在御前呆过几天,但她一眼便能通过这身段认出姜承肆。 联想到皇上那副冷峻的面容,她在心底轻叹了一声,而一窗之隔的姜承肆,握着朱笔的手也随着这声轻叹,停顿了一下。 「这都快几更天了,也不晓得休息,铁打的身子不成?」 「真不愧是我们皇上。」 「可……当皇上,总是有批不完的折子。」 「看着好累啊。」 夏鸣的声音如碎玉般落在座中人的心田。 「他好像从没懈怠过朝政,永远木头似的,摸起奏折就坐直腰板。」 「看着乖乖的,又很安静。」 「不像是暴君的样子。」 「从当值第一天看到他时,就觉得不像。」 夏鸣托着腮,隔着窗子发呆。 憋了一天的话,现在她只觉得自己有满肚子的念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以这种碎碎念的方式,一句挨着一句吐出来。 到底说了多少,或许她自己心里也没留意。 不觉间,端坐在鎏金长桌前的姜承肆已经放下了手中朱笔,垂眸敛去眼底的神色。 「他最近明明已经收敛情绪了,怎么还会杀人呢?」 「上次宫女撒水时,我们皇上连罚都没罚!」 她想起这几日里,姜承肆对于宫人的宽容以及对方从不滥杀无辜的秉性,恍然发觉自己好像有哪一环想岔了。 「不对不对!」 「天啊,我这脑子都在想写什么?」 「差点错怪皇上宝宝了!」 「昨天急着赶回来,还没来得及问清那事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夏鸣啊夏鸣~,你下回能不能别瞎猜了。」 「我们皇上……」 清脆的声响接连回荡在姜承肆的脑海中,连绵不绝。 只是自那句错怪后,他将后面听到的话都自动略去了。 他身边那个碎碎念的小夏子又回来了。 姜承肆嘴角轻扬,对于夏鸣之前胆敢怀疑他的事,早已抛在了脑后。 早该问清的。 现在才知道错过怪他了? 他是那么不明事理,不分是非,提刀就砍人的暴君么? 自己分明是未来要开辟盛世的明君! 想到这里,姜承肆低笑一声,心底的沉闷瓦解了大半。 随即,他又止住笑意,握紧了手中的朱笔,摊开桌上放置的下一本折子。 桌上还有一摞,够他批一整夜的。 反正此刻,他依旧睡意全无。 夏鸣站在窗外想了好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心底嘀咕着,似是想将昨日缺失的心声全补回来。 直到后半夜,她才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到房门外的墙根处,照旧打地铺守着。 第11章 贪腐再起 桌边的烛火一直亮着。 姜承肆心底的回音早已停了下来。 他捧着其中一本折子,不可置信的看了一眼上面的字句后,手一抖,将折子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殿外烛光四起,顿时亮如白昼。 原本死寂的皇宫,顿时被激起了千层波澜。 夏鸣几乎是在听到声响的瞬间被惊醒的。 待她看向那围满了一屋子侍卫和太监的房门时,姜承肆正发散着他心底的怒火。 跪在正中间的,是一位看着年事已高的朝臣。 几滴汗珠从他花白的鬓角滑落到朝服上,溅起了一圈微小的波纹便消散不见。 但他未敢有一丝擦拭的动作,只尽力将身子压到最低,遮住眼底的惊惧。 “贪腐?” “罗大人敢拿脑袋作保,你上奏之人贪了朝廷的救济粮?!” 姜承肆沉声发问,极力压制着隐忍在心底的暴虐。 明君,他倒是想做个整日笑脸对人的明君! 可他能笑得起来? 前几日刚发掘出来的栋梁之材,一腔热血的正直君子,刚上任便被举报贪腐。 贪得还是朝廷拨到江南的救济粮。 整整五千石粮食啊! 都成了掺了沙子的废粮! 那剩下的一大半粮食都到哪儿去了? 姜承肆压抑着自己的喘息声,只觉得心底骤然发紧。 一瞬间,刺痛感蔓延过四肢百骸,揪心的疼。 好在这痛感只蔓延了片刻,恍惚间,姜承肆回过神来,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罗衾。 一面是朝中重臣,一面是新晋的四品治水官员。 他该信谁? 可若是因为自己的判断而延误了赈灾的时间,岂不是置江南万民于不顾? 「啊?于文锦贪腐?还贪了五千担粮食?」 「这怎么可能啊!他当初就是从江南一步步走到朝中的。」 「好不容易凭着自己的学识,能有些为百姓陈情的机会了,他怎么会不珍惜呢?」 是啊,怎么会不珍惜呢。 姜承肆习惯性的听了听心底冒出的惊疑声,心底百般交杂。 可难就难在,江南距京都千里之遥。 这消息一来一回,便要耽搁几日才能传过去。 江南的灾情本就被压下去了几日,如今再经不起一点耽搁了。 一旦下错旨意,便会铸就一场不可挽回的错。 “启禀圣上,老臣愿以性命作保,所言句句属实啊!” “那陈大人发下去的尽是些馋了沙子的米面,就这些还不足一千石。” “剩下的四千石粮食去向几何,想必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江南灾情迫在眉睫,老臣万不敢欺瞒圣上!” 罗衾强忍着惧意,用还算平稳的语调回着话,满脸的义愤填膺。 情绪激动之余,连手都不自觉地抖了起来,看起来全天下再没有比他更心系灾情的人了。 夏鸣此时与众人一同跪在殿外,面无神色,心底却思索起来,心声活络异常。 这些碎碎念落在姜承肆心底,倒不失为一种选择。 「这位罗大人……看着不像是在说谎。」 「若是真表里不一的话,他刚刚应该向于文锦泼脏水才对。」 「可他没有,且只是在陈述他所知道的事。」 「至于于大人……也不像是会有此做派的人。」 「他寒窗十年才获这么一个官位,又好不容易得了皇上器重,就算贪腐,也不该选在这大好前程的起点,不该选在此刻吧?」 思忖到这里,夏鸣心底忽然咯噔一声,浮现出一个新的念头,让殿中正怒不可遏的人也升腾起一丝寒凉。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有人在中间动了手脚,将粮食侵吞了不说,还栽赃到了于大人的身上。」 呵,这么做倒是聪明。 将烂摊子推到了旁人身上,还能让自己全身退,最后将粮食变卖,换作银两,将百姓的救命钱变做私产。 顺着夏鸣的思路,姜承肆恍然被点醒了,接着向下想了个明白。 只是……他仍不可置信。 若要在这中间做手脚,需要避开多少人的视线,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坑害百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中间经手的人,是真的未曾察觉,还是早已成了其中的帮凶? 尽管再不想承认,姜承肆心底的想法也在一点点落地生根了。 念头一旦形成,他势必要顺着这条线向下追查下去,将手底下的那些蛀虫拔个干净。 只是眼下…… 姜承肆压下心底的凉意,看向腿跪得都有些发颤的老臣,沉声开口。 “此事,朕会查清。” “朕暂且相信你这一抢肺腑之言。” “罗大人先回吧。” 只是若你在其中掺了半句假话,就莫怪他不顾君臣情义了。 最后这句,姜承肆留在了心底。 他一向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人。 此事涉及重大,若顺着这条藤,真的查出了贪腐的官员,那么无论蛀虫有多少,他下旨砍人时绝不会手软。 姜承肆心底本就清楚,若无铁血手腕,这朝政,怕是一天都守不住。 得了皇上的话,罗衾终于松了口气,抬袖擦了擦鬓边的汗,由一旁的小太监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走出养心殿。 经此一事,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姜承肆没来得及歇息,便下旨再从国库拨了三千石粮食,派两位钦差大臣一同前去,赶在五日内发放到灾民手里。 至于这三千石粮食……已是国库能够向外拨出的极限了。 边疆战事虽然胜局在握,但也需要预留出一部分粮草,已供不时之需。 姜承肆登基第一年时,又逢旱灾,各地的粮食征收本就不齐,再加上这段时间拨出去的粮草,如今称得上是存粮全无。 是时候想法子充实一下国库了。 不然过不了多久……他这个皇帝可就当真是有名无了。 回到寝殿后,姜承肆在心底谋划着,一边任由御前太监替自己更衣。 再过半个小时,便是早朝了。 第12章 廉心 金銮殿上,重臣已按品阶在殿中恭候。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承肆身着龙袍,在参拜声中走到皇位前。 他没急着坐下,而是从前向后扫视着。 视线略过一排排朝臣。 从前端须发尽白的老臣,到后端年岁尚轻的新晋之臣,皆是拱手而跪,面露恭谨。 跪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曾是天下读书人中的翘楚,殿试的前三甲。 他从前当太子时,也曾见过其中一部分人意气风发要为民请命的样子。 可如今,这殿中还有多少人依旧存着那股清廉劲儿呢? 他看不出,却也猜得到。 这般扫视片刻后,姜承肆不咸不淡的说了句平身。 “诸卿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黄为善在一旁吊着嗓子,音色由尖锐转而绵长。 “启奏皇上,臣有本。” 话音刚落,一位站在第二排位置上的老臣迈步出班,从袖中拿出提前写好的奏折宣读。 这位正是朝中正二品户部尚书李敬文,最擅长说些囫囵话,惹他生厌。 姜承肆点头示意。 只是听着听着,皱起眉头。 “国库连三千担粮食都拿不出来?” “你这户部尚书是怎么当的。” 李敬文在这儿声情并茂的读了半天,其实想说的就俩字儿。 哭穷。 姜承肆昨日才下旨重新发放赈灾粮,由钦差送去江南。 如今他的户部尚书却同他哭穷。 这账对不上。 闻言,李敬文立刻压低了身子,但回的话依旧是不卑不亢。 “回皇上,国库确是紧缺,莫说三千担粮食,便是……便是一千担也难凑出。” “臣昨日连夜查证了账册。” “近年来,国库向外的每笔开销都在册,绝无疏漏。” “还请皇上过目。” 一旁负责传递的小太监接过账册后,快步递了上去。 黄为善将拂尘别在腰间,立刻接过账册,双手呈上。 账册外的封页已经泛黄,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不似作假。 寂静到只有呼吸声的金銮殿内,响起一阵突兀的翻阅声。 李尚书屏息等待着。 宫内各殿修缮,一千两银子。 养兵供给,五万两银子及上万担粮草。 各宫衣物置办…… 果真如李敬文所言,每笔银子都有出处,找不出什么有纰漏的地方。 直到看到俸禄支出这行时,姜承肆在心底默念了出来,每年五万辆银子。 这项支出,于历朝历代而言都是必要的开支。 但若按着眼下国库的存余,恐怕用不了几年,他这个皇上连朝臣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 姜承肆冷哼一声,将帐册合上。 稳了稳情绪后,他看向殿中跪着的户部尚书。 “起来吧。” “先不论帐册的事,就赈灾粮凑不齐一事,李尚书可有什么良策。” 李敬文顿时松了口气,直身拱手作答。 “臣以为,江南灾情迫在眉睫。” “水灾本就未得到及时上报,如今赈灾粮不齐,百姓当如何生存?” “怕是连草根树皮都被漫溢而至的河水冲刷干净了。” 他面露思考状,且回话的言语之间多有停顿,听起来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所以依臣拙见,凑齐救灾粮之事,一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事实在是救江南万民于水火之事,牵扯我朝民生之大计啊。” “至于这良策……” “恕臣愚顿,一时想不出合适的法子。” 一席话终于说完,李敬文将腰弯得更低了些。 姜承肆端坐在皇位之上,眸中风云变幻,看不出其中神色。 在不远处候着帮忙拿杂物的夏鸣,原本有些昏昏欲睡。 听完这番话后,手一抖,差点没拿稳手中的茶盏。 「这,这李尚书在说些什么?」 「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君一席话啊……」 「说了这么老半天,听得我都困了,结果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二品大员原来这么好当吗?皇上问话搪塞这么几句就好了?」 「那我也能找个官儿当当了,赚够了银子回家过好日子。」 夏鸣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一丝水痕。 她昨夜本就睡得有些晚,耽搁了大半夜,如今在殿外站了一早上,早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此时,就连心声也是有气无力的。 听着夏鸣这言语之间有些无奈又带着一丝羡慕的话,姜承肆的脸色黑了又黑,心底的怒意也噌的一下烧了起来。 李敬文这个负责国库开支的户部尚书,竟连一句有用的都想不出。 要他每日在这站着是吃白饭的吗? 姜承肆捏着账册的手紧了紧,终是忍不住将其丢了出去,只是语气仍然压制着,显得平静异常。 “朕问你,你每月的俸银是多少。” 砰的一声,帐册刚好落在李尚书身前,险些砸到他的脑袋。 李敬文听出了其中的冷意,忽觉自己头顶一阵凉风刮过,那帐册便落在了自个儿身前咫尺之遥的地方。 帐册边缘是有棱角的,若此刻恰好砸中他,只怕少不了见血。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立刻跪伏在地,声音有些发颤。 “皇上息怒!” “臣……臣每月的俸禄是两百五十五两银子。” “这银子……臣实在是拿得有愧。” 看着立刻换了一副面孔的李尚书,姜承肆冷哼一声,音色发臣。 “拿得有愧?” “朕看你是拿得心安理得!” “李尚书也在朝为官多年了,不会连这点法子都想不出吧。” 看着满地跪着的朝臣,夏鸣忽然来了精神。 「这哪是想不出法子啊,分明就是不想得罪人,所以说了几句没用的话,搪塞我们皇上。」 「皇上能不知道?」 姜承肆平了平怒火,以便自己不错漏心底的清脆声响。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情绪有些时候正得益于这心声,才得以稳定。 闻言……他心里一噎。 自己正在气头上,好像还真未仔细思虑过,该用什么法子。 第13章 心怀百姓的凭据 「这法子还能怎么想?」 「银子不够了,自然是让有银子的捐啊。」 「这殿中的虽不像商贾那般有钱,可怎么说也都是五品以上的朝臣。」 「哪怕是随便从他们指缝里漏出来一点例银,都够普通百姓小半年的生计了吧?」 听着耳畔这脆生生的回想,姜承肆忽觉心底明朗了起来。 他竟忘了,这天下间最富庶的一批人,可不就在眼前么。 一个二品大臣的月银,也有二百多两。 而此时殿中站着将近百余位王公大臣,其中最低品阶的也有五十两月银。 一两银子能换一百担粮食。 如此算下来,三千担粮食,只需凑够三百两银子。 姜承肆在心底粗略算了一遍,眉头稍解。 但这法子……于他或许没怎么注意过,可身为管着财政的户部尚书,却不该想不到。 究其原因……不过是不想得罪人。 姜承肆在心底冷笑一声,却也清楚,对方即使再不想得罪人,也在自己刚刚的震慑之下打了怯。 违抗皇命和得罪人之间选一个,孰重孰轻,他应该还不至于糊涂到分不清。 李敬文除了一声冷汗,面上显露出纠结之色。 但一瞥到地上那本差点被砸到自己头上的账册,他认命般开口。 “启禀皇上,臣……臣刚刚想到一法,不知当不当讲。” 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回音的李敬文颤声开口。 “距离明年的税收收齐,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国库一时又凑不到多余的银子……” “依臣看,只有臣等各自为国出一份薄力了。” “如此尽快凑齐银子,才不至于耽搁救济粮的派拨。” 说完后,他长抒一口气,退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只是隐约间,李敬文却觉得有几道凌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让他有些发冷。 他只得在心底默念着,希望此番进言让他得罪的人少一些,不至于往后在朝中不好过。 片刻后,姜承肆起身,将目光落在殿中众臣的身上。 “李尚书所言,诸位可听清了?” “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如今水灾待解,百姓待救,诸位享朝廷俸禄,便该行忠君之事。” 姜承肆话未说完,但其中隐藏之意,已不言而喻。 只差个打头的人。 “吾皇圣明!” 众臣俯身行礼,其中声响有轻有重。 但即使有人再不情愿,也只得从众。 这次早朝时间格外长,散朝时几乎已经到了正午。 「嚯!五千两银子!」 「我说啥来着,这钱来的也太快了!」 听着记账太监报的数,夏鸣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仿佛这钱最终能到她手里。 姜承肆听着这串数字,欣慰之余,却也有些慨叹。 如今,他竟要靠伸手向朝臣要银子来凑救济粮了。 身为皇上,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失职。 不过下一刻,听到夏鸣的嘀咕声,他才扬起的嘴角又压了下去。 「不对啊。」 「这魏国公才捐了三百两银子?」 「听闻魏国公府中的砖瓦都是青玉的,千两银子都不止,在暗夜中还会发出清透的淡光呢。」 「难道是我记错了?」 青玉的砖瓦? 就连他殿中的砖瓦也稍逊一筹。 姜承肆轻叹一声,心底却少见的没积蓄起怒意,只有几分无奈。 他只觉自己已经足够抓紧朝政了。 如今看来却如眼盲心瞎般,对底下朝臣的事一概不知。 或者说,他知道的事也只是底下人想让他知道的。 这样下去,这朝政又还能维持多久,他又何事才能成为什么开辟千古盛世的明君呢? 姜承肆心底尽是迷茫,倒也许久没这般平静过了。 而一旁的夏鸣却一直将心思放在刚刚收的银子上,目光止不住的发亮。 「五千两银子啊……」 「要是换成粮食,也有足足五万担,赶得上国库半年的存量。」 「我该攒多久才能攒到这个数啊~」 「到时候肯定辞了宫里的活儿,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 「不不不,应该先回家把草屋翻修一遍才对。」 她的思绪发散着,不一会儿便蔓延至姜承肆的整个脑海。 余光瞥到一旁近乎“傻笑”的夏鸣时,他嘴角有些微僵。 才说了几句有用的话,又开始想些不着调的事了。 五千两银子,她怕是再干两辈子也凑不齐。 可此刻,夏鸣却越想越远,带着种美梦成真的傻劲儿。 他算是看出来了。 小夏子没什么旁的心思,除爱做梦和爱银子。 在心底低笑一声,姜承肆回想起她那日看着自己手中的珍珠,馋得眼珠子快要掉到地上的作态。 那枚珍珠,他放在了御桌旁的小匣子里。 过一段时间……找个由头赏给她也无妨。 反正他自己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不如送出去,就当做小夏子这几日对他在朝政上的提示。 夏鸣依旧在畅享着自己赚够银子后的生活。 下朝后,姜承肆自动“屏蔽”了心底那络绎不绝的嘀咕声。 若每句都听,他觉得自己非疯不可。 还是清静些好。 养心殿中。 姜承肆一坐到那张鎏金长桌前,便摊开了今日在朝上统计好的名单。 每一笔朝臣对应捐出的银子和官职,皆记录在册。 他捏着这张薄纸的边缘,自上而下看着,心底有了考量。 魏国公……被姜承肆着重记了下来。 身为国公,他每月的月银虽有四百余两,但若想奢靡到连砖瓦都选用青玉的……那点俸禄怕是连零头都不够。 至于多出来的那些银子是怎么来的,姜承肆心底一沉。 朱笔在手中转了一圈,名单上魏国共那三个字被圈了起来。 他的目光始终停顿在其上,直到留存的墨迹干透,才将这张名单折起,走到桌后,锁在一个老旧木箱中。 有了筹集的银两,国库暂且没那么吃紧了。 但这些银两说到底对于偌大的国家而言,也是杯水车薪的存在。 他刚准备从哪儿想些法子充实国库……这不就有蛀虫站出来了。 第14章 演戏的天赋 用过午膳后,姜承肆开始了今天一整天的披阅奏折的日常。 午后日头正毒,但殿外的侍卫与太监依旧各司其职,站在太阳底下候着。 众臣洋洋洒洒地从大殿中走出时,皆是长抒了口气,不由得各自加快脚步,想早些回府用膳。 不同于往日那种同品阶大臣之间结伴闲谈的境况,今日他们皆是默契十足的各走各的路,连搭话的功夫都懒得给旁人留。 从金銮殿到宫门需跨过数百台阶,再穿过几条宫道。 一段路程走下来,便要耽误小半个时辰。 对于大多数老臣而言,每次下朝后的这段返程,走得都有些煎熬。 自上而下俯视,整个宫道上排满了身着各色朝服的大臣,几乎是浅色系占据着最前端宫道的位置,走得也相对快些。 身着一袭深色朝服的魏长衷走在偏后的位置,不时用衣袖擦着额间的汗。 越向前走,他那双腿越像灌了铅似的,忍不住打颤。 走到一半时,他已是掉到了队伍最后的位置。 魏长衷清了清嗓子,宫道旁一个腿脚利索的小太监便赶忙跑上前搀扶着他。 小太监满脸堆起笑,连眼尾的一枚小痣都跟着扬起来。 这本是一件每日都会在早朝后上演的,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靠近并接触到魏长衷的一瞬间附带着的几句耳语,却让对方打了个冷颤。 稳了稳心绪后,魏长衷向一旁的小太监投出了一个满意的神色。 对方立刻意会,将魏国公一路送到了宫门口,恨不得亲自将他送上马车。 离开宫门后,马车平稳的向前驶着。 此时街道上满是已经摆好了货品的商贩。 听着木轮的颠簸声和摊贩的吆喝声,魏长衷的心思却越发死寂。 一炷香的路程后,马车稳稳地停在了一座气派的府院前。 由先皇亲笔手书的“魏国公府”牌匾悬在八尺高的位置上。 由金粉勾边的牌匾显得气派异常。 门外的两个石狮一左一右震着宅,与砖瓦一般,都是由青玉制成的,即使不在暗夜下,也透着一层淡淡的青色光晕。 每日回府前,最让魏长衷舒心的事,便是在府门前停顿片刻,扫视一眼府门外的几样装饰后,再由下人迎着进去。 只是此刻,他没了半分欣赏自家府门的兴致,只剩一腔愁绪。 早已在院中站好,准备迎接魏国公回府的下人们,在看到国公爷那幅面无表情的样子时,各自心底也有些诧异。 这时候,他们也插不上什么话,只得在一旁恭敬候着,等待吩咐。 “国公爷回来了,还不快去吩咐后厨传膳!” 闻声,一位身段丰腴的中年妇人从后院风风火火的赶来,连带着声音都染上了几分喜色。 她可是在府中等了两个时辰,如今终于能用上午膳了。 看着来人的身影,魏长衷的面色缓和了许多,将目光转向她缀满金玉的发饰时,心却陡然沉了下来。 “今儿是什么大日子么?” 听到这么一句发问,国公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国公爷莫不是上朝太久,站的有些发昏了?怎么有此一问。” 魏国公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声,随即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低喝。 “我看你才是昏了头!” “今儿既不是什么大日子,你戴这满身的首饰做什么,生怕旁人不知道咱们国公府银子多?” “江南赈灾的银子刚筹完,今日宫里边传的消息,说是圣上正打算来国公府亲访呢!” “还不快收了你这身打扮,换身素净的。” 听着耳畔的低喝声,国公夫人这才反应过来,也一同压低了声音,只是语气中仍裹挟着一丝不可置信。 “皇上亲访?不能吧?” “那赈灾银……国公爷可是没捐?” 魏长衷刚刚还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此刻却有些底气不足。 “皇上在朝堂上亲自开口了,谁敢不捐?” “就是捐的有些少而已。” “但再怎么说,三百两也是本国公的一片心意。” 国公夫人刚觉得松了口气,在听到后半句时,顿时又不淡定了。 “三百两金子?” 她试探性的开口,再看到对方那有些勉强的面色时,才印证了心底的猜想。 “三百两银子?!” “这怎么够!” “您瞧瞧,难怪皇上要先来咱们府里亲访!” 她差点压不住音色,说的话都有些变了调,听着有些发尖。 心底本就发愁的魏长衷,此时更添了几分烦躁。 “行了行了,平时不见你操心这些。” “事儿到临头了才想起来埋怨。” “我要是不在外面省着点儿,哪有咱们国公府如今的家业?” 闻言,国共夫人轻叹着噤了声。 说的也对,反正这些事本就不该自己操心。 她刚要回到后院换掉这身衣服和首饰时,又被身后的魏长衷给叫住。 “先等等。” “午膳就不急着吃了。” 他语气一顿,眼底忽然闪过一丝精光。 “你先吩咐下去,让府里的下人都别闲着,把后院那些金的银的玉的,花盆碗盏,凡是闪光的,值钱的东西,通通收起来,放地窖里去。” “总之全收好就是,千万别放在明面上。” “剩下的就不用问了。” 国公夫人在心底思忖着,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刚要开口提醒,便看到自家国公爷那副信誓旦旦的样子。 心底的话又咽了下去。 涉及到与皇上相关的事,她半刻也不敢耽搁,便快步赶去后院安排。 魏长衷转身唤来了府的老管事,照着这套话术重新吩咐了一遍,还特意多添了些条件,听得管事一愣一愣的。 第15章 做戏做足全套 “尽快置办一批旧家具,把咱们府中原本的桌椅什么的全换一遍。” “这事儿办的越快越好。” “对了,再去多弄些旧衣服。” 魏长衷想起一句便说一句,老管事在一旁拿着账本一条一条记着,差点跟不上他的语速。 在听到家具这一条时,他骤然抬头,试探性的开口,语气带着些沙哑和迷茫。 “那换下来的家具是丢了还是……” 闻言,魏长衷噌的一下被点起怒火。 “丢了?” “那可都是上好的红木,真金白银买来的!” “自然是提前找个附近的院子放好,等过了这几日再原样搬回来。” “要是有一把椅子被磕了碰了,本国公就从你从你的月钱里扣!” 闻言,那老管事浑身一颤。 府里的家具哪一样不是上好的红木做的,拿着银子都不一定能买的到全套。 若是真要从他的月钱里扣,怕是攒个几百年都不够。 想到这一茬,他握着毛笔的手紧了紧,连忙应下来。 “是是是,老奴这就去办,还请国公爷息怒!”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确认将魏国公的吩咐都记全后,他立刻召集了府中将近七成的小厮,为每个人都安排好了活儿。 这日,魏国公府上下灯火通明,屋内的烛火燃了整夜,却没什么动静。 按照老管事吩咐再三的规矩,负责搬家具的众小厮恨不得用布帛将那些红木”家具包个几十层,这样便不会有什么磕碰了。 声响也因此降到了最低。 在百余位小厮的合力置办和老管事的倾力督办下,本该三日内完成的任务,在第二日日出前便全部完成了。 第二日下朝后,看着“焕然一新”的府邸,魏长衷展露出满意的笑颜。 一声令下后,府中一应人等全换上了低价收来的粗布衣物,看起来毫无违和感。 自这一刻起,诺大的一个魏国公府,明面上连一件值钱的器物都寻不见了。 “如此一来,我魏国公府简直就是朝中清廉的典范。” “皇上来了也只会感叹咱们在拮据之中还能拿出纯银来救济灾民。” “说不准皇上一高兴还会赏个称号什么的,让咱们府上也能因此添光。” 魏长衷总算松了口气,胃口也好了起来,连带着今日午膳都多吃了一碗饭。 宫门外,御驾的队伍已经准备好。 尽管姜承肆出行不喜张扬,已经按照最低规格来安排,但此刻随侍的太监和侍卫依旧有数十个。 夏鸣自然也在其中。 她此刻打足了精神,正准备见识一下国公府的气派装潢。 自穿越而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到这种朝中重臣的府邸参观,心底本就存着期待。 更何况她记得这国公府气派异常,府中许多物件都是当世稀缺的孤品,有些连宫中都不曾收齐。 姜承肆坐在轿中闭目养神,却也默默听着夏鸣那一连串的嘀咕声。 十句有九句都带着羡慕。 他在心底冷笑一声,倒是也想看看魏国公府中都有些什么朝中没有的珍稀物件。 或许从今日起,他便要另眼相待这位魏国公了。 放空心思后,姜承肆听了一路嘀咕声。 虽觉得有些烦躁,但这段路的路程也因此比他想象中短了些。 “臣魏长衷率国公府上下恭迎圣驾!” 马车刚停下来,魏国公那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便远远传来。 只是相伴着跪地声的,还有回荡在他心底的那轰鸣般的笑声。 「救命啊,魏国公是要笑死人么。」 「早知道就不吃早饭了,憋笑憋得快岔气儿了。」 姜承肆等了半刻,除了笑声,什么话也没等来。 何时如此好笑? 他心底有些诧异。 恰好此时,一旁的黄为善替他掀开了轿帘。 姜承肆的视线一刹那变得开阔起来,只是当他将目光落在那乌压压跪在地上一片的人时,却找了半天才找到魏国公。 花花绿绿的一片补丁,连视线都锁定不了。 乍一看还以为是打哪儿来的戏班子,演了一出盛世将倾的戏。 姜承肆的面色一瞬间黑了下来。 这是要打他的脸么? 自登基以来,他虽然总砍人,但朝政一日都未落下过,披折子的时候也从未松懈。这般废寝忘食不就是为了底下的百姓能过得好点么。 如今这是唱的哪一出? 这可是国公府啊…… 若连这般品阶的朝臣都只能穿着带补丁的旧衣,那这天底下的百姓怎么过活? 他总算知晓这笑声是从何而来了。 姜承肆心底的怒意滚滚而来,且越堆越高。 捏在袖中的拳头紧了又紧,发出“咯吱”的细微声响,只差个突破口。 他黑着脸,一步步走近魏国公。 「宝宝别气别气,为这个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啊!」 「要不……先进府看看呢?」 「说不定魏国公真的只是清廉过头了?」 听着心底那似是宽慰的话,姜承肆心底的怒意平息了一点。 但也只是一点而已。 他听得出夏鸣话中隐忍着的笑意。 清廉? 若真是清廉才见鬼。 姜承肆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后,转眼便瞥到了府门两侧的砖瓦。 如今正是阳光强烈的时候,光线跳跃着落在砖瓦上,折射出一层淡淡的青色光圈。 那颜色怕是比养心殿的玉椅都要通透。 果真是青玉的。 还用了一整面院墙来堆砌。 呵,还真是好看。 姜承肆忍不住冷笑出声。 一旁的魏国公依旧携家眷和下人跪在一旁,跪得腿都有些酸了,此刻听到头顶传来的一声冷笑,忍不住打颤。 “皇上?” 他颤声开口,语气中满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魏长衷面色恭敬而惶恐,心底却泛起嘀咕。 难道是演的有点过头了? 不会吧,这都是他精心安排的,皇上应当看不出才对。 “平身吧。” 姜承肆淡声开口,将怒气尽数压抑隐秘着。 随着魏长衷在一旁低着身子的引导,姜承肆跨过国公府的门槛,看向院中。 第16章 定罪两难 打一进门,夏鸣的视线就在院墙的砖瓦和屋里的摆设上来回跳跃。 姜承肆也是如此。 整个魏国公府的装潢,看着就像是把两个毫不相干的地方拼凑在了一起。 华丽的院墙内摆了一堆带着泥灰的器物。 假得有些荒唐。 姜承肆跨过门槛后,一众侍从立刻分散在从府门到主屋的两边,木桩似的定在各自的位置上,面色庄肃。 夏鸣收了收心思,跟在队伍靠前的位置。 毕竟她现在也是常在御前行走的人了,在“太监”的类别中,也算是上等。 她是能跟着近侍的,于是见自家舅舅一个颜色,便回过神来,双手交叠着站在姜承肆左侧靠后几步的位置。 “皇上亲临国公府,老臣不胜荣幸。” “只是府内陈设有些简易,招待不周之处,还请皇上见谅。” 魏长衷见皇上将视线落在屋内,便赶忙作揖。 举手投足之间,他神色恭敬,让人看着挑不出什么错处。 可姜承肆的面色却肉眼可见的有些阴沉,对此,夏鸣已经察觉到了身旁之人由愣神转而冷冽的目光。 「这桌子竟缺了个角,还有些包浆了。」 「板凳腿是被老鼠咬了一口么。」 「也不知是府中哪个人才置办的……是有点清廉过头儿了。」 「再说这魏国公的打扮,花了心思都不一定能找到补丁这么齐整的衣服了。」 闻言,姜承肆垂眸看向正矮着身子的魏国公的一片衣角。 只见那短短的一截袖子上就坠了两个方方正正的补丁,一个天青,一个深紫。 可这衣袍本身却是玄色的。 补丁本就是为了在修饰的基础上掩盖衣物上的破损处,故而大多数百姓会尽量选择颜色相近的布料来缝补。 魏长衷这一身倒是扎眼得很,但心思显露的像是在哄骗傻子。 视线这么一顿,姜承肆彻底压不住了心头的怒意,向旁边一挥袖,两名侍卫一同走上前,半跪听宣。 他随意抽出左侧侍卫随身携着的佩剑。 剑出鞘发出一道白色的森冷光线,映在姜承肆的眉眼间。 光线挪移翻跃,为他本就冷峻的面色平添了三分杀伐之气,看得一旁的黄为善都有些为之心颤。 偏偏这魏国公还低伏着身子,只听得有剑出鞘,却不知剑锋所指。 直到颈间忽然冷颤一下,极地寒冰般的剑锋停在距他脉搏不足半寸的距离时,他才恍然被唤醒了心神。 “臣愚钝,不知因何罪责触怒了龙颜,还请皇上明示!” 魏长衷低呼一声,忍着颤意,不敢向后挪移。 他清楚,若是自己向后挪移半分,这剑便会直穿自己肺腑。 在朝多年,他对皇上的果决深有体悟。 只是他想不通,前一刻皇上还在同他和颜悦色的交谈,下一刻怎么便对自己刀剑相向了呢? 难道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又或者皇上收了哪个朝臣的暗中状告,来他这儿兴师问罪? 魏长衷动脑子想了想,排除了第一种可能。 如此一来,皇上是收到了他贪腐的密报,特意来查办脏银?! 想到这种可能,他心底像是被谁踩了尾巴般,涌上惊疑。 可皇上至今没给半点提示,倒叫他心急。 哪一桩事? 是他今年给小太监打赏,探听宫内消息,私扣江南上报灾情的折子,建造河堤时吩咐手下人偷工减料,去年科考收取考生的好处费,提供作弊的小抄,安排交了钱的地方官免试晋升,还是前年在奏折中胡言乱语,捏造百姓衣食无忧? 无数种声音在魏长衷脑海炸开,让他乱了心绪。 姜承肆依旧未开口,只将剑锋抵在他颈间,向前进了一分。 “魏国公是在同朕装糊涂不成?” “这出戏,演得拙劣至极。” “不知魏国公打算给朕一个怎样的解释。” 姜承肆语气中并未带着多少质疑,反而是笃定的成分更多。 饶是他自登基以来许久未到国公府寻览过,从朝中的风言风语和夏鸣的心声中,也足见其从前的富庶程度。 只是如今……还真拿他当傻子哄了不成? 思忖之间,姜承肆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望向身前跪地之人的眸色也渐深。 听到皇上这句没由来的冷声质问,魏长衷管不得许多,便颤栗着俯身高呼一声。 “皇上恕罪!臣……臣全招。” 到后半句时,他的底气明显不足,却也不敢在耽搁。 虽不敢将自个儿做的那些勾当说全,但挑一个最不重要的,皇上应当不会太过怪罪吧? 思来想去,魏长衷干脆抖落出了其中一件,他能想到的距离现在最近的一桩事。 “前段时间江南上报到朝廷的折子,是臣从中拦了下来,才没能及时让皇上过目。” “臣有罪,恳求皇上看在臣和卫国公府上下尽忠过两朝的份上,对臣从轻发落!” 说了这么一通“肺腑之言”后,再配上他那红了眼眶的面色,魏国公松了半口气,但也确信不会有什么太大的罪责降到自个儿头上。 再怎么说,他也算是前朝被先皇器重的重臣,开疆扩土的功劳总是时常被先皇惦念的。 及时到了当朝,他也依旧是官居高位,在许多涉及到重大朝政的安排上都主动站出来为皇上分忧。 这份“忠君之心”总不该被轻视吧? 姜承肆听着魏长衷畅意直言的请罪,再看着他眼底这微微泛红却未落下来的泪,心底便知对方打的是什么算盘。 眸底神色风云变幻间,姜承肆升腾起一股无名火。 父皇是传位于他了。 可留下的都是些什么烂摊子? 朝中依附着国库生存的蛀虫一大堆不说,还各个都给了那么大的声势权位,让他怎么定罪? 莫说太监侍卫,就是个寻常七八品的大臣,若定了罪,他砍也就砍了。 可如今,这魏国公身居一品之上,所享的特权几乎与王爵并肩,他总不能因着这一条罪证,便将人给一剑砍了吧? 第17章 递状纸 定夺两难间,一向杀伐果决的姜承肆也不得不陷入了一瞬犹豫。 处理这样的老臣,若无搜集到十足的滔天罪行,这一剑下去,许是又坐实了自己的暴君之名。 可若只罚俸或责问,却难解自己心头之恨。 他手中并不是没有魏国公的罪证。 就私扣奏折这一条,对于寻常臣子而言已是当斩的罪。 姜承肆心底也是这般认为的,且恨不得对触犯之人斩之而后快。 只是碍着对方的身份……这次,他不能由着自己的一时情绪了。 他刚登基不久,朝政虽是在那些雷霆手段下得以安稳了一段时间,可如今朝中待处理的事物繁多,若少一位重臣,必会引起一阵动乱,不利于他在朝中的威望。 「这话倒是让我们皇上为难。」 「莫非这老头是诚心的不成?非拿自己以前的功绩说事。」 只听得心底一声轻叹,在姜承肆身旁的那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也皱起了眉。 带着埋怨与怒气的心声如涨潮般滔滔不绝的袭来,在他心底昼起昼落,叮咚作响。 「朝中哪位大臣不是凭着一身功绩才博得如今的名头?」 「纵然他魏国公在朝中地位超然,是封疆大吏般的存在,那就能知法犯法了?」 「说句不敬的话……这历朝遵循的,不都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皇族尚且如此重视规矩,国公凭什么就能置身事外?」 私扣折子本就是重罪,更何况他扣的是近日上报灾情的折子。消息延误的这几日里,有多少灾民因得不到救济而丧命?又有多少被冲散的草屋和良田得不到修缮。这耽误的哪是什么消息,耽误的分明是江南百姓活命的机会啊! 「我们宝宝最是赏罚分明了,才不会因为这话就改变自己的处事原则呢。」 就因为受先皇器重么?可如今先皇已仙逝,朝规理当是由新君来定。 只是这最后一句,夏鸣只是隐隐有此念头,没敢在心底嘀咕。 涉及到先皇已逝这类的大不敬之言,她便是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更何况夏鸣现在不过是皇上身旁使唤的顺手的一个太监,若是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以他那个风云变幻的性子,绝不会偏袒自己。 眼下……她出不上什么主意,只能如此嘀咕两句,也没报太大期望。 夏鸣知晓皇上在意朝政,自然也知道牵扯到魏国公一事,相关的朝臣和蛀虫会有多少。一时斩杀了当然痛快,可谁能保证此事能在见了一人血光后完好无损的收场呢? 说到底,此事依旧受局势牵绊,悬而不决。 闻听夏鸣的心声后,姜承肆只觉得心意相通之处有许多。 听到那一句赏罚分明时,他更是觉得有一瞬间心气通畅。 可正如她所想,自己在定罪上有些犹豫。 他分得清是非,可也困囿于身份。 心绪流转之间,局势已经悬在此刻一炷香的时间了。 整个国公府内弥漫着一种寂静而诡异的氛围,气氛凝重得连过往的鸿雁都选择绕行。 天子震怒,满院皆跪,利剑所指奸臣。 正当姜承肆握着剑柄,不知该握紧还是松懈时,府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他紧绷的心弦微松。 “圣驾再此,何人喧哗?” 黄为善行过礼后快步走出屋门。 却见此时街道上围满了百姓。 而正对着国公府的地方跪着九个年轻男子,看着书生模样,个个儿发散着儒雅之气。 可几人眼底的肃杀之色,在书生中又不常见。 身份着实可疑。 心底有了判断后,黄为善唤了几个侍卫先将几人扣下,搜了身后,才找出一张字迹俊逸的状纸。 只是其中字迹确是血红色的。 洋洋洒洒一整张的状辞,此时映入黄为善的眼帘,只是他还未来得及细读,便被出声叫住了。 见那状纸被打开,位居九人正中的一位清瘦男子面露急切之色,却被两旁的侍卫强压下向外深处的半截手臂。 他声如山林松竹般清冽,话中之意却如泣如诉。 “公公且慢!” “能否容禀公公通传一声,我等九人是来自京都书院的书生,有要事面圣,还请公公成全。” 黄为善眉头一皱。 “此刻皇上正在国公府内处理政务,稍后再做通禀。” “你们先再此静候片刻。” 欲转身时,他却见几人齐齐朝他一拜,头皆是着了地,沾了灰的。 按照朝规,考取功名的书生见了县太爷也是只用作揖的,此刻见了他一个太监,却跪得这般真切。 倒叫他生出一丝诧异。 他一向不敢在皇上处理公务之时贸然打扰,只是此刻却隐隐觉得自己该为这几个书生破一回例。 “如此……几位先侯着吧,杂家去通禀一声。” 黄为善轻叹一声,快走几步,回到圣驾前,险些被那白晃晃的剑给吓到。 此刻,那柄剑依旧悬在他颈间,只是距离他的心脉处,已经远了些。 黄为善小心的绕过魏国公,来到姜承肆身侧,转而用他那尖细的嗓音通禀着。 “启禀皇上,门外有九位自称是书院书生的年轻男子,带着一则状纸,已跪候在门外求见。” 话音刚落,他便唤身旁的小太监拿来那则状纸呈上。 姜承肆的视线在跪地之人和状纸间来回转了一圈,手一松,将剑丢在了地上。 剑身着地的瞬间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也引得魏长衷彻底松了心底的那口气,将身子压的更低,似是在谢恩。 薄薄的一张状纸打开,其中却点缀着几百个血红色的小字,连带着下面还签有几人的名讳。 时间向后推移着,此时已将近傍晚,府门外的百姓却越堆越多,因有侍卫揽着,才没靠近门槛。 姜承肆手握这张状纸,看了不下两遍,在看第三遍时,他面色的那一丝诧异才终于转为翻腾的怒火。 “宣他们进来,朕有话要问。” 第18章 所守的道 得了召见后,几人相继被侍卫押解着走进院中。 看到四周遍布的蒙着一层灰色的器具和摆件后,几人眼底的愤懑情绪恍然间被激起。 但一注意到此时的场合,他们便各自将心绪收敛了许多。 来不及整理仪容,看到那一抹明黄色带着冷气的身形阔步走来时,便一同行跪礼。 “参见皇上!” “京都书院书生陈锦年与几位同窗携血状前来,状告魏国公徇私舞弊,罔顾礼法,于今春科考时调换考卷,将我等寒门学子的心血视作浮尘,却为那些交了钱的贵胄之人铺就锦路。“”书生陈锦年恳请皇上为我等主持公道!” 最后一字话音未落时,其余同样身着素袍的八位书生一同俯首,语气不卑不亢。 “恳请皇上为我等主持公道!” 这话涌入姜承肆耳中,落入他心底,在激起波澜时又伴着些许刺痛。 科考一事,他本想全权交由文臣来统管,但文臣之中位居一品之上的几位大臣又相互之间存着积怨,将此事安排给谁都会有偏向之嫌。 魏国公本是武将出身,恰逢此时魏国公信誓旦旦的向他自荐,他才将魏长衷放在主考官的位置上,再辅以朝中四位一品文臣的监管,作为今春科考的考官。 姜承肆以为像这种涉及到朝中新生朝臣的大事,对方即便不看在自己的安排上,也该极为上心才对。 如今来看,魏长衷确实对此事上了心,还远比他想象中花的功夫多。 只是这些用心都是相反的。 他曾以为称得上朝中顶梁柱的魏国公,早已不再是那个能让他信任的忠臣了。 姜承肆心底的怒意被一股寒凉给冲散了。 街道上围观的百姓虽多,却也屏息凝神的站在距离府门几丈远的地方,向门内看去,未发出半分声响。 好啊,我就说这满院子华丽的青玉砖瓦是怎么来的,原来是把这些考生的前程换了银子!自个儿赚得盆满钵满,还好意思装这幅清廉的样子?!」 他们该是花费了多大的努力才能有这么一次走上仕途的机会?这几个京都书院的书生尚且经受了如此不公的对待,那些来自千里之外进京赶考的书生又该怎样申冤?」 听着这份饱含怒气的心声,姜承肆捏紧了绣着龙纹的衣袍的一角,力道之大,让衣袖自内而外生出了褶子先前犹豫的半刻钟内,姜承肆早已将那状纸交由传信的侍卫首领,让刑部尚书亲自核实查办。 此刻,那侍卫首领已按吩咐取了一柄剑,正双手托举着,一步一顿的向前而来。 这不是御前的那把君心剑么?」 夏鸣只记得自己每日一踏进御书房随侍,就会先被剑鞘上镶嵌的那枚半拳大大的红宝石分走一半的视线。 这剑每日被洒扫的太监擦拭着,却未见它被皇上从墙上取下来过。 日落后,暮色来得极快,光线躲藏在变幻的晚霞中,不再向众人露面。 主屋前这一方庭院的四角处皆有掌灯的太监。 此时在盈莹烛火和暮色的映衬下,那把带有宝石镶嵌的金黄色外身的剑,映在了每个在场之人的瞳孔。 眼看着君心剑就要被送到自己身侧,魏国公顿时慌了神,拖着自己早已跪僵了的腿,向前膝行了几步。 “皇上,老臣冤枉啊,这状纸分明是有人有意为之,想要置臣于死地啊皇上!” “这几个书生无凭无据,身上更无半分官职,凭何能有胆子诬告臣这朝廷命官?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臣敢担保自己在朝为官多年,一直对上衷心,对下尽责,从未贪腐过什么考生的银子,更为收取过好处费。” 姜承肆冷笑一声,垂眸看向跪在脚边之人,面色平静。 “是么?” “还请皇上明察……” 最后一句的语气已经颤到快要连不成完整的一句话。 魏长衷正抖着身子,准备埋头再辩,却骤然闻听长剑出鞘的破空声。 抬头求饶的一瞬间,他被永恒的定格在了这个仰视的动作上。 剑光快到有些看不清,但手起剑落之间,那把君心剑已经划过魏长衷颈间的心脉处,引出淡淡的血痕。 片刻之后,这痕迹慢慢扩大,撑开了他的整个血脉。 如注般的殷红色血自上而下爆裂开,接触到地面。 血液扩散的刹那,魏长衷毫无征兆的倒地,面色急转苍白,已经没了生息。 “那便用你这条命来做担保。” 姜承肆的声音轻轻飘落在地上,似是在向倒在血泊中的伟长衷做迟来地解释。 原本在一旁等着讨公道的几个书生,见到此番变故,忽然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饶是几人之中略显沉静的陈文锦都愣神了好一会儿。 当朝一品之上的魏国公,便这般被斩了。 快到他们都没来得及补充指控魏国公的罪责。 “皇上,这……” 他刚要发问,却见夜色中,身着龙袍的人已经阔步走出了国公府。 他只看得到他的一片明黄色衣角,以及他身后一左一右,快步紧随的太监。 其余八人相互对视着,只是面面相觑。 即使拿得出证据,说的话情真意切,但他们每个人都熟读过礼法和朝规,也清楚连跨十几品,去告朝廷命官的代价是什么。 来此面圣前,他们个儿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还各自放了小半盏血,用来写状纸。 那一封血书,说是绝命书也不为过。 可如今,他们攒的满腔少年心气儿却在发泄到一半时,无处可言了。 “陈兄,皇上就这般……走了?” 陈文锦身旁那位五官棱角分明的书生也回过神来,不可置信的碰了碰他的胳膊。 陈文锦侧着身子,视线却紧紧停在门槛处,未挪移半分。 皇上,好像同他想的不一样。 第19章 民心所向即是君道 京都盛传皇上嗜血,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暴君。 今日一见,确实见了血光,可圣上剑锋所指之人,却是欺上瞒下的奸臣。 陈文锦视线稍顿,只觉心底的执念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而崩塌瓦解。 若说前十几年是为了考取功名而苦读,那么这一年来,他便是为了百姓在暴君手底下能好过一点儿而发奋。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心中所守的道,失了方向。 先前做出的判断或许掺了假。 今日这桩血案或许又会如往日一般,在百姓之间引起动荡。 若往日听闻这般言谈,陈文锦也会觉得暴君当道,朝廷动乱在即,可今日在场亲见,他却只看到了皇上的杀伐果决。 甚至在斩了魏国公后,皇上连越职上告的罪责都未追究语他们。 自己今后,该守一条怎样的道呢? 陈文锦正在心底思忖着,却被一位腰间别着拂尘的太监扶了起来。 是刚刚通融他们面圣的那位。 可他明明看到对方已经跟着皇上离开国公府了。 此刻怎么又? 黄为善脸上露一丝和善的笑意,开口时,嗓音中的尖锐都淡了许多。 “还好杂家赶得即时,几位公子未走,若不然,杂家怕是要去京都书院挨个儿知会几位了。” 九人同时将视线落在了黄为善身上,只见他淡笑着开口。 “皇上已查明诸位上报之事,且被顶替了功名的另有京都之外的十三位考生,加上几位公子,共二十二位。” “为此,三日后将会在金銮殿上举办一场殿试,诸位公子可先就近在客栈安顿下来。” “为保此次殿试的公正,此次殿试的试题也会由皇上亲自出。” “杂家就先在此预祝几位公子下笔有神,仕途通畅了。” 话音刚落,几人虽是有些发愣,但也提早反映了过来,皆是面露喜色,向黄为善躬身拜谢。 传过话后,黄为善吩咐完几个太监查封魏国公府后,便又马不停蹄的往皇宫赶去。 “这一天天的,还真是连喝口茶,歇歇脚的功夫都没有。” 返程中,黄为善长舒了一口气,与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太监一同穿梭在街道之间。 虽然有些乏累,但几人还是如脚下生风般,一刻都未放缓步子。 宫中一向事务繁多,此番赶回去,还不知有多少旨意等着他去通传。 毕竟今日圣上此举,连他这个近侍多年的太监总管都未料到。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夜色之中,街上了无行人。 距离皇宫最近的一家客栈中,九人搜刮了各自满身的行礼,又相互间拼凑,才凑齐租一间下等房的铜板。 卷好铺盖后,陈文锦让出了榻上的几个休息位置,走到门边打了个地铺。 躺下的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根本难以放空心思入眠。 白日里处在诧异和愣神之中,如今回想起来,他脑海中一遍遍放映着的,全是魏国公倒在血泊之中的身影。 脑海中想着这般画面,他好似也闻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刺鼻的血腥味。 进入书院至今,陈文锦虽然二十有四,读书习字上都颇有天分,但他从未在史册之外见识过血腥。 如今回想起白日里的事,心悸在所难免。 他不由得想到,若是圣上当真暴戾,那今日这血腥便会降临在他们几人的头上。 纵然做足了赴死的准备,可那毕竟是心理上的建设,若落到现实中,他或许并不能让自己做到临危不惧。 那么殿试之后呢? 若他这次真的考取了功名,入朝为官,一朝得以“飞升”,在面对今日这般血腥的前提下,能做到为百姓,为自己所认为的正确的事而不惧殒命么? 陈文锦在心底问了自己一遍又一遍。 房中的灯已经熄了,几人各怀心事,无一入睡。 但他们都颇为默契的没有打扰彼此,只是静静地在心底叩问着,回忆着白日里的一幕幕,也寻着他们所守的道。 万籁俱寂中,宫门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相较于客栈中人的心思各异,养心殿内的姜承肆就显得平静的多。 虽是白日里杀了人,但此事于他心底的波澜已经止于他跨出魏国公府大门的那一刻了。 此刻,桌案前有将近两尺高的折子等着他批阅。 白日里耽误的朝政只能由晚上来补。 毕竟一天的时间就这么多,朝政不断堆积着,可皇上就他一个,自然是只能留给他来完成。 摊开第一本奏折时,姜承肆心底平静如水,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释然。 魏国公府一事已告一段落,也算是了了他心底一桩心结。 今日他虽走的匆忙,但那几位书生申冤时的目光,他不曾忽视。 隔着山海般难以逾越的身份,姜承肆本是不会与他们引起共鸣的,只是在对上那样一群澄澈而带着坚毅的目光时,他心底忽然被解开了一个结。 那些目光之中包含了太多,他以为从未在自己身上出现过的特质,但其中那一点坚毅确实与自己相通的。 他今日之所以那般未带犹豫的斩杀了魏长衷,除却证据确凿之外,便也是受了这些目光的影响。 夏鸣守在桌案一旁,看着状似轻松的姜承肆,心底轻叹一声。 只是这次,她的心声更像是碎碎念。 当皇上,原来比想象中累这么多啊……」 吃饭吃不上热的不说,奸臣像折子一样多如蚊虫,惹得人头疼!」 可这奸臣斩与不斩都会落人口舌。」 说句大不敬的话……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是皇上,也在这在皇座上呆一呆,恐怕一天都呆不下去,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临走呢,还要从宫里顺点银子,放下皇位当个普通人,也去人间逍遥逍遥。总比这样坐在冷冰冰的座位上好些。」 不过,我们皇上他……」 第20章 殿试之题 一夜无眠。 从养心殿走出后,姜承肆压下眼底的酸涩疲倦,穿过一段布满盆栽的绿茵路后,他迈步走进御书房的里间,他找到其中一块平平无奇的玉佩,扣上一面有轻微凹陷的墙上。 图案契合,轻推显露在其间的细微裂缝后,左半边的墙被推开了。 他走进这间同御书房一般大小的暗室。 只见其中烛火盈盈,比室外的光线还要亮上三分。 每盏烛火外,都是一层由竹丝分离出来的半透明薄网覆着,将火光控制在不会见风而动的范围内。 这般谨慎的保护,为的是房中放置之物。 数十个檀木架上摆放着的,皆是天下间难得一寻的孤本。 自外向内走近,书架四周发散着一股清幽的馨香。 这里又名“珍籍室”,独立于国库之外,由历代君王增添并相传。 其实也就传了两代,开创者是先皇,所以存放在此的书籍价值珍贵却不显得庞杂。 传到姜承肆这一代时,这里常年由黄为善的小徒弟三全来负责打扫。 在宫中,三全专司这一件事,自觉是沾了师傅的光,才得以接手这么个轻松的活计,也就感念皇恩。 他不仅每日将珍籍室内打扫的纤尘不染,还在得了师傅的请示后,夜间用木香熏过一遍室内的角落,晨起时再打开通一天的风。 如此循环了小一年的时间,珍籍室内便产生了一丝能让人静心凝神的效果。 每到国事繁重或是心底暴虐难平之时,姜承肆都会在此停留一炷香的时间,看几页书册,对着书架发呆。 不过今年三月初的时候,边关战事告急,密报迟来导致延误战机时,姜承肆便没能收住自己的脾气。 一进门看到第一面书架上关于前朝战事的史策,他便怒火攻心,推翻了那面书架。 这一推,百十本史策砸了满地。 有些被先皇收来的史策本就年岁已久,经这么一摔,便破碎为尘,成了残卷。 此刻,姜承肆一踏进门,连着翻了几本史策,却见每本都是残缺不全的。 翻到第七本时,他嘴角微顿,只觉得珍籍室内的安神作用都被冲散了。 自皇上进门起,三全便在入口处恭敬的守着,视线落在自己的鞋面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哑口的样子。 直到感受到室内越发低沉的气氛后,他才试探性的开口。 “皇上?” “奴才上次重新整理了这里的书册,把残卷分了出来,放在您正在查阅的那一排书架上。” “……” 姜承肆挑眉看向那出声的地方,看到三全露出的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心底的烦闷又涨了一分。 刚刚怎么不说,害他翻了这么半天。 不过这念头只在心底停留了一瞬,他面色依旧平静而严肃。 三日后的殿试,他还未想好试题,正准备从这珍籍室中挑一本史册作为出题的参考。 听了三全的应答后,姜承肆略过了第一排书架,直接走到最后一排去挑选。 先前只读过靠前位置的史策,偏后位置上的还未读全过。 指尖拂过这一层书架上的书后,姜承肆从中挑了一本看着最顺眼的《千秋记》。 摊开书册后,第一页中的编者名已经模糊不清了。 和他想象中不同,这本书通篇都在写治国者该怎样为君,却没写百姓应尽怎样的义务,该怎样丹心为国。 花了三四个时辰通篇读完后,姜承肆眉头微皱。 父皇离开前对他说过,其间由他收藏的书皆可作为殿试的出题参考。 可这题…… 来了来了,皇上应该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下午了。」 都怪这宫道,又远又长,来回跑个一趟就已经花了一个时辰。」 这中间的路就算是划分成街道也能开个上百间了。」 不过在宫里安家开店好像也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算了吧,我还是老老实实在宫里呆几年,攒够了铜板……」 不,现在的月前涨到五两银子了,比攒铜板要快得多。」 呼……」 等本御前太监攒够了银子,就……就在京都买一间大院子,要三四个房间那么大的才好。」 一间用来放粮食,一间用来住,一间用来放些稀奇古怪但有趣的小玩意儿……」 呼……」 一墙之隔,姜承肆看不到夏鸣此时步履匆匆的样子,但心底的心声却显露的极为明显。 一句一句带着喘息的碎碎念落在他心尖,不重不轻的挠了一下。 回想起那枚放在小匣子里的珍珠,他忽然觉得自己早些给她也无妨。 但若她提早攒够了银子,便会辞去这份御前的活计了? 姜承肆下意识的回想起这几日听到的心声。 有时刺耳得惹他烦躁,有时又轻得让他心底一颤。 可若是这些声音在某天同时消失了,若他再也听不到任何人的心声……或许也会觉得有些孤寂吧。 姜承肆在心底思忖着,选了个不太适合于形容自己的词。 轻喘声愈来愈近,近到暗室内都已经能听到轻微的脚步回音。 那步履,许是小夏子累极了。 姜承肆低垂着眼眸,想到夏鸣奔波的样子,心底却漫溢出一丝笑意。 再次推开暗室的门,恢复了屋内原状后,他拿着这本《千秋记》回到了养心殿内。 还未进殿,最先看到的却是倚门而立的,阳光下倒映出的影子。 走近的瞬间,那影子的主人好像也发觉了缓步走来的姜承肆。 他眼中的影子变得鲜活了起来。 夏鸣立刻行礼。 “奴才参见皇上!” “还请皇上恕罪,奴才刚刚是……是一时失身才靠着门框。” 语意中带着些许慌乱,却未有卑微之感。 倒是越来越像黄为善了。 日后或许等黄为善退了这总管之职后,让小夏子接管这太监总管之位也不错。 这样……自己总归不会太过无聊了。 这般思忖着,姜承肆却也没闲着。 视线扫过夏鸣躬身行礼的手后,他并未回应,只是跨过门槛走进养心殿。 第21章 为谁所守 看着从自己身前一闪而过的身影,夏鸣愣了一下,随即会意,快步跟了上去。 在御前的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摸清了皇上的一小部分习性。 有些时候对于那些不牵扯到原则问题的错误,皇上不会太过追究,但也不会理自己。 不过……这在她看来,已经算是个不小的惊喜了。 毕竟皇上对她的容错率提高一点,便说明她能活得时间更久一点,在这宫中谋生也好过一点。 夏鸣自始至终都将这场穿越看淡成一场穿越打工。 只不过距离远一点,工作累一点,时间又久一点。 思绪在脑海中划过了一圈,她却越想越觉得命苦。 怎么就摊上自己穿越了,还是个有上顿没下顿的“工作”。 唉。」 虽然有点累,不过我再怎么也累不过皇上宝宝。」 至少我偶尔还能偷会儿懒。」 但他好像没得选,只能一直批阅着朝政。」 夏鸣啊夏鸣,快打起精神,今天才刚过一半呢。」 轻叹一声后,夏鸣快步跑上前,然后站定在桌案边,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 随后漫长的几个时辰间,她一直听着耳畔毛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有些昏昏欲睡。 “叮!” 直到日暮时,骤然听到笔杆搁置在架子上的清脆声,夏鸣才被打断了思绪,从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姜承肆并未注意到她的目光,只是看着桌案上那张刚拟定的殿试试题,心底松了口气。 离殿试当天至今,只剩了一天半的时间。 这个时段内出试题,刚好处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既不会有泄露的风险,又不会因为时间过急而出的草率。 最后看了一遍桌案上的试题后,姜承肆起身踱步了片刻,走出养心殿的殿门。 他本想看一眼宫墙外的晚霞和夕阳,却发现自己站的位置比想象中要低得多,只看得到宫墙上的红砖绿瓦。 不过虽然自己在这宫墙之内,却有无数百姓替他看着世上的河山。 这样来算,自己的处境倒也不算是禁锢。 姜承肆嘴角漾出一丝笑意,好似透过这薄薄的一层宫墙,看到了外面的天光云影。 夏鸣始终站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上。 她比身前的皇上还要矮一头,微微抬首仰视着宫墙,视线却需要先略过他。 如此一眼望去,姜承肆的背影在余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高大。 自己落在了他的背影里。 夏鸣眉头微皱,静静地向一旁挪移了一步,让自己眼前的视线变得宽广了些。 虽然还在宫墙之内,生死依靠于旁人,但她不会一生都在这里。 一定不会的。 姜承肆心底涌出了一个名为自由的念头,只是不知为何,这心声却没能透过她的思绪落入姜承肆的心底。 日暮的时刻向来同日出时一般短暂。 天光暗淡了下来。 此刻,宫墙外与宫墙内达成了一种鲜少的一致。 今夜没有月光,晚霞已经化作了盖住月光的乌云,宫内外皆是一片昏暗。 福来客栈中,京都书院那几个申冤成功的书生也迎来了他们在此租房的最后一晚。 相对于陈文锦等人来说,这是个堪比于“重生”的转折点。 原本被顶替名额,含冤落榜便是他们这次科考的注定结局。 如今多出一次殿试机会,对于他们这般身后无权无势的百姓而言,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更何况此次还是由皇上亲自出题…… “陈兄,在这站着做什么?” “明日便要殿试了,今日该早点休息,养好精神才是。” 九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位书生看着窗边站着的那倒身影,轻声发问。 “长夜过半了,洛笙怎么也未寝?” 闻听身畔的声音后,陈文锦让出半个窗子的位置,同样侧身回问,嘴角带着淡笑。 林洛笙走到他左侧的位置,也透过窗看向客栈外暗沉的街道。 “我啊……担心明天的殿试呗。” 他顿了顿音色,轻声道。 “陈兄也知道,我这人最惧人多的地方。” “尤其是在金銮殿前有众臣围观的这种大场合。” “我在想……若是皇上走到身畔监考时,我会不会紧张的连笔也提不起来了。” “那多丢人啊……” 林洛笙轻叹一声,一只手肘撑在窗边,托着腮,同样看向客栈不远处那空荡荡的街道。 他继续喃喃的说着,仿佛这般便能舒缓心底的愁绪。 “况且就算这次真的考上了,一见到试题便文思泉涌,争了个好名次……” “在朝为官时,若是被分到了不中意的官职,又该如何?” “来到京都书院求学前,我听县里的官老爷说起过,为官之后若无特别的政绩,一辈子也就只有一次升迁的机会了。” “除非殿试得了前三甲,或许往后还能平步青云。” “不过咱们这一批人里,就数我成绩最差了。” “这次好不容易发挥好些,得了个末梢的名头,还叫人冒名顶替了。” “虽然如今有了新的更好的机会,可……可我不知怎的,心底在这一遭事后平添了许多犹豫。” 长抒一口气后,林洛笙收了话意,静静的陪身旁的人站在床边。 沉寂许久,久到又过了半个时辰后,陈文锦才恍如隔世开口,转身看向他,目光平静而深邃。 “那么自那天我们一同上告一事后,洛笙找到自己的为官之道了么?” 听到耳畔响起的轻声问询,他思忖了片刻,答道。 “最初决定走这条科考路时,我是存着养家糊口的心思,若再多些,便是为了县里的乡亲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如今……” “在见了魏国公这般奸臣后,我忽然见识到了为官一方的权势之大,或许超出了自己以往的认知。” “我开始怀疑自己想走的路是否正确,自己是否能一直守着本心。” “我……” 第22章 黎明前的等待 “我想我或许还不确定。” “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也像魏国公那般,在官场沉浮中迷失了本心。” “不确定若金榜题名时仕途就此止步时,自己会不会守得住几十年的廉心为民。” “不确定若在朝中遇政敌阻挠诬告时,自己会不会连辩解的机会都未争得,志未酬而身先殒。” “不确定……” 林洛笙心底的愁绪越漾越多,话音却依旧带着少年所独有的清冽。 陈文锦侧过身看向他,目光平静而带着一股少有的认真劲儿。 “可你现在站在所有选择之前,拥有前行的权利,也拥有后退的自由。” “百姓的胆子永远不会,也不敢大过他们的掌权人。没有一颗向上的野心,你该怎样将他们从贫瘠里拖拽出来?” “若你觉得自己挑不起这担子,从一开始就不该碰书,不该走这六千里赶考路。” 语毕,陈文锦轻叹一声,像从前同窗时那般,扯下袖中的红绳,打了个结,拉过林洛笙的手,放在他掌心。 “洛笙,我们都是身负使命的人。决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你就要为这肩上的胆子负责了。” “我也一样。” 林洛笙垂眸看向手中的红绳,未回应他前面的话,只是嘴角会心一笑。 “陈兄还是和从前一样,总不忘赠些好彩头。像教书先生一般说教完,还要哄人信你的话。” 身畔之人闻言轻笑,拍了拍他的左肩。 “有的信总比没得信好些,管用不就得了。” “放在枕下能安眠。不过,明日将它留在这里就好,万不可带到殿试场中。” 林洛笙攥了攥那红绳,笑着看向他。 “记下了,我自然是信陈兄的。” “再说,那考前净身的规矩,你早在今春科考的时候,就提醒过我们几个了。” “记得早点睡啊,明天一早,咱们还要赶到宫里殿试呢。” “我有点撑不住了,就不陪陈兄看景谈心了。” 回到塌上后,林洛笙在最边上勉强挤出了一个位置,窝在里面,盖上了被子中的一角。 他打了个哈欠,语气减弱。 “不过,你说的那些,我都记下了。” “不管日后会不会做到,至少此刻,我愿意尽力为之一试。” 为这迷茫而不自知的前程。 许多人的前程。 也为这一缕贯穿着信念和彩头的红线。 最后一句呢喃似的话音落下后,不知是否是枕下的红绳真的起到了安神的作用,林洛笙已经陷入了熟睡。 这个容纳着九人的,有些拥挤的小房间内,彻底静了下来。 陈锦文依旧站在窗边。 在昏暗到没有一丝光线的地方,他也不过是阴影中的一小片组成部分。 如何能发的起光呢。 或许只有在白日里,那么一群志同道合的为官之仕一同站在大殿上,同着朝服,为民请愿的时候,身处其中的人才能相互感染,发得出光亮。 眼看着窗外的风拨动着天上深浅不一的云,月光半隐半现之间,陈文锦心底似是也住进了一层灰蒙蒙的月光。 轻叹后,他终究是回到了房门边的地铺上,掀起了那层薄薄的铺盖。 此时正值七月间,夜间的风却有些清凉。 躺下的瞬间,便有一阵扑面而来的柔风席卷着陈文锦的感官。 因着这股舒适感,他倒也睡得安稳。 晨钟未响前,天色还带着一种未醒透的暗沉感。 日光蒙蔽在半醒的夜色中。 此时,几人却已相互唤醒了对方,早早起身洗漱,穿戴齐整,走出客栈等待着,准备启程。 黄为善比他们想象中来得更早一步。 随之而来的还有前来“护送”或者是“看管”他们进宫的侍卫。 另外一批住在福来客栈的受冤考生也走出房门,来到客栈门口与陈文锦一行人寒暄了一番。 关于上告一事的处理结果,黄总管已经在当日一一转告了他们。 那时候也是在如此天刚蒙蒙亮的时刻。 他们各自出身于贫困的村落或是乡县,只论这几千里进京赶考路,就各自花费了至少两年的时间。 路途中走走停停,早已用尽了他们身上甚至家中的全部家当。 大多数乡县中的人在少年时只经得起一次倾力倾财的赶考尝试。 得知自己未取得名次后,他们本是失魂落魄的收拾起行囊,不约而同准备辞别京都,回家向供养过他们,给过他们机会和期待的家人告罪。 在当日准备离开京都前,必颓之局却迎来了转机。 闻听到这个宛若新生的机会,是同为学子的陈文锦等人争取来的,他们在入驻客栈的当日便千恩万谢过,此时相见更是宛若友人亲切。 共同等待过阴云退散的时刻后,规定进宫的时辰已到。 黄为善面色温和的看向在场众位身着素衣素袍的考生,语气放缓,那原本尖细的嗓音在此时也显得有些语重心长。 “诸位公子,请吧。” “殿试所需的一应笔墨器物会由宫中负责统一准备,诸位一切从简就好。” “杂家再多一次嘴。” “这同一年内殿试两次的机会可是头一回。” “诸位莫要动些旁的心思,犯了殿试忌讳,失了这恩典。” “这一段锦绣路,愿诸位都能得偿所愿,为自个儿争得个好前程。” 黄为善虽平时不愿多嘴说这些,但此刻与这群带着蓬勃朝气的少年待在一起,他面上的笑意也不自觉地多了些。 心情受了感染后,他乐意为这些考生点个醒。 毕竟还有一桩事影响着他。 今日晨起时,皇上竟当着他的面展露了笑颜。 有此一事,黄为善觉得自己似是得到了认可,便连为君忙碌的动力都涨了许多。 待人数到齐后,他再次清点了一遍。 一共是二十二位考生。 走在街道上时,两侧已有不少需要讨生计的摊贩摆好了货品,静待着迎来各自今日的第一单生意。 破晓之间,朝霞也让上了橙红色的丝丝缕缕的光,阳光似是在等待着一个冲破云层的机会。 他们也是。 第23章 殿试 金銮殿前,百官已如往日上朝般,身着各色品阶的朝服,仪容严肃而恭谨。 此刻,他们并未站在原本的中心位置上,而是退居到左右两侧,空出金銮殿殿门正对着的那个中心位置。 自跨过宫门起,陈文锦一行人便被侍卫和太监裹挟着,放缓了脚步。 抬眼间,红墙绿瓦之下,华美的宫殿被一层一层包在其中,他们似是走进了一座不太真实的梦境国度。 但此刻,每个跨过宫门的人都深知,无论是功名利禄还是壮志丹心,他们都只有越过这重重宫墙,去到那间裹满金粉的大殿,才能有资格追寻。 今日于他们而言,已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机会了。 怀着这般珍惜机会的心思,他们反倒个个儿变得平静了起来,视线也只停留在身前的那段宫道上,不去看那气派而华美的宫墙,也不去看那点缀在其中的金玉装饰。 黄为善领着他们进入众位大臣视野之间时,他们便是以这般挺直腰背,不卑不亢的神态,穿过了数百级白玉台阶,走到皇宫的核心位置,那座金碧辉煌的金銮殿前。 “启禀皇上,此次殿试待考学子共计二十二位,奴才已从宫外客栈中完整带到殿前,搜身时并未发现异物。” 快走几步后,黄为善清脆响亮的高呼了一声,字字都带着一种穿透力,足以跃进大殿,传到端坐在皇位上的九五之尊耳中。 姜承肆面色如常。 只是隔着一段殿前殿后的距离,他们透过殿门向内看去时,隐约间仍觉得坐在正中间高位上的他面色冰冷。 试题已经出好,考卷批阅完成前,他并不需要开口。 站在殿外靠近拐角的位置候着的夏鸣,此时应当是她在这几日内精神最足的时候。 一半原因是好奇殿试,而另一半原因是…… 刚好这个点没什么活计安排,安心在旁边站在看着就好。」 这倒是比平日里上朝陪侍还要轻松些,手里连碗盏也不用端着了。」 夏鸣的视线相对好些,站的位置又离殿外没几步,自然一眼就认出了其中好几位当日在魏国公府告御状的书生。 视线怎么略微扫过一圈后,她将视线落在了那个清瘦的背影上。 这位……好像有些印象。」 当日在那几人之间说的话属他最多。说不定,他在这几人之间的能力最高?」 此刻,空旷的殿外已经放置好了二十二张桌椅,其上的笔架和墨宝,镇纸一类的器具也已被几个太监相继放置在每个桌上指定的位置上,准备妥当。 此次试题与往年不同,时间限制上也差别极大。 本次不以焚香或是日晷来规定时长,只以立竿见影而定。 正午十分便是答题终止。 听着宣旨的公公宣完殿试规则后,众人不约而同的有些愣神。 今年的殿试好像在时间上紧了不少,若按照他们笔书的作答时速,恐怕难以答完。 坐在殿前第一排位置最左边位置上的陈文锦同样有些错愕,但也只是一瞬间就稳定了心绪,看不出半分焦急的样子。 因着小夏子的心声而注意到左前端这个位置上的人的姜承肆挑了挑眉。 他试图将视线凝聚在那人身上,却只看得清陈文锦模糊的轮廓和所做的动作。 细细回想起来,他对此人的印象是有的,但只存在于他那日向自己说的几句话上。 在姜承肆的印象中,这人的确如夏鸣所言,有些出众于人群之间。 看着这清瘦的身影,姜承肆一瞬间回想到了自己早逝的三皇弟。 算了,不想也罢。 趁着回忆涌上心头的前一刻,他忽略掉了那双“清澈”的眼睛,以及早已被埋葬掉的过往。 众臣虽是各自分站在殿外两侧,但还是以向前面圣的姿态,未有一人将实现落在这些考生身上,仿佛这里的任何人都不会有第二次踏进这里的机会。 如此一来,殿中的考生便也在无形中少了一只被观望的压力,紧张感会得到极大的疏解。 落坐在各自的桌前,全天下接近半数的顶尖权贵,皆站在殿前陪同着他们完成这场殿试。 而在这样一个巨大的身世差距下,他们能胜出的或许只有年龄。 若再添上一条,便是一颗未经官场沉浮的,干净的少年心。 笔锋触到纸上的那一瞬间,他们每个人都是这场殿试的主角,也注定在握笔的这一刻,排除心底的杂念,一往无前。 考题发下去的小半个时辰后,殿外已然天光大亮。 阳光落在上好的宣纸上,折射出一股柔和的盈色的光彩。 因着这纸质,光线并不影响他们的作答。 姜承肆自他的位置上看向身前那八扇被打开的殿门,只见那光线似藤蔓,一瞬间攀爬到殿门上,又蔓延至屋内小半部分。 不过,这光离他还有些距离,只看得到颜色,却不能即刻感知得到暖意。 站在靠门位置上的夏鸣刚好感知得到,且在光线透过云层照下来的一瞬间,差点被晃了眼。 站的有点太靠外了,要不……我往里点?」 慢一点挪,应该不会有人发现的吧?」 伴着心底的念头,夏鸣用余光看了一眼木桩般的大臣和其他纹丝未动的太监,犹豫了片刻,还是一点点挪移到了光线外。 呼……」 好不容易挪过来,怎么又照过来了?!」 不挪了,晒着吧。」 待到夏鸣花了半炷香的时间才悄然向后挪移过一步,让半个身子笼在阴影中时,殿外的光线又追过来,照了个满面。 她干脆半眯着眼看向殿外,再不挪移半分了。 姜承肆确实未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假如他心底那与她如影随形的心声没那么同步的话。 最近好像又没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 不过,小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话多到让他有点听不过来。 尤其是她那几句不分先后的念头同时砸在姜承肆脑海中的时候,让他难以招架,但又忍不住听一听。 第24章 三问君心 听着夏鸣“闲谈”一般的嘀咕声,姜承肆倒也不觉得无聊。 考题发下去的时间已经过了小半。 发题时,依旧由太监总管亲自负责。 从姜承肆锁在养心殿的匣子内取出考题后,黄为善将其交由几位文臣围在一起,相继誊抄。 一炷香内,二十二份字迹不同但同样刚健有力的字迹便出来了。 待墨迹风干,这试题便由几位御前侍卫将那单份的带着试题的宣纸当场发下去。 如此既能有效避免考题泄露,还能在众考生的见证下遵从公平的原则,让朝内朝外皆不落口风。 殿外光线渐重,众人印在地上的影子已在不觉间缩短了一截。 看着桌上的试题,陈文锦心底也似被触动了一瞬。 往日的科考试题都是从经史子集中抽出几句出题,由此抒感或是谈论为官为民之道,需通篇以规定的文体来作答,且所引之言不能超出出题所在的那本史策的范围。 总的来说,过往的试题是最大限度的限制思考。今日殿试这试题却不然。 打一接过试题后,陈文锦心底其实一直存着一丝诧异。 于历朝历代君王而言,今日这题或许都不会出现在殿试的参考范围内,更遑论是当朝的这位皇上了。 因为这题既不是问治国之策,也不是问他们为官后对某件事的处理方式。 问的是臣下对于君王所思所行提出的评价。 作为答者,他们需以朝臣的视角,分以三条作答,每条各写在一张刚刚下发的宣纸上。 皇上让他们评判的是,江南水灾一事的处理。 姜承肆洋洋洒洒的写满了一整张宣纸,前半部分是处理方法,后半部分是他对于此事的看法。 陈文锦刚写完第一条陈述便花了三分之二的时间。 眼看着时间过半,他在心底轻叹一声。 自己犹豫的点本身其实不在于问题的答案,而在于涉及到圣上的发问时,他不得不谨慎回答。 殿试之中,落于纸上的话并没有修改的机会,所以每一句话都要在心底思忖过几遍后,陈文锦才能确定自己不会触怒龙颜。 而场中大多数人都是抱着这种想法,在不觉中延误了作答的时间。 殿外的阳光越来越盛,已蔓延过养心殿殿中一半的位置。 立在诸位考生最前端的那跟长杆的影子不断缩减着,临近正午十分,只剩了一小截。 越是临近结束的时刻,时间越是过得格外快些。 「不是应该还有一会儿才到正午么,怎么一眨眼的功夫这杆影就已经缩成一个点了?」 夏鸣只觉得自己刚刚晃了一下神就好像已经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连时间的概念都有些恍惚了。 待到她回过神时,却见自家舅舅已经奔走在了殿前,将那些考生的作答一份一份封存起来,亲自放置在早已准备好的木箱中。 这一连串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快到出了残影。 直到宣过殿试结束后,姜承肆率先离开皇座,走向通往寝殿的近道,随后群臣便转瞬间退散了。 看着一道道远去的身影,夏鸣终于发觉自己好像有些不对劲。 远去的人越来越多,可在夏鸣看来,每个远去之人的背影都分成了两道,三道,四道…… 站在无数幻影之中,夏鸣心底骤然一空,便踉跄了几步,跌到殿外的拐角处。 闭眼的前一刻,她眼前闪过了无数重记忆碎片,一幕幕放映着穿越前的生活。 眼前暗下来后,夏鸣在冥冥之中感知到了眼前的一道光束亮起,化作了一道熟悉的房门。 …… 养心殿内。 姜承肆已经落座在那张檀木桌前。 正当他一只手已经碰到奏折边时,心底忽然感应性的有一瞬心悸。 稳定心绪后,姜承肆下意识的抬首看向四周,却未看到小夏子的身影。 这一瞬心悸般的阵痛,与他第一次能听到她的心声的那天同感。 压下了心底的思绪后,姜承肆还是摊开了第一本折子,开始提笔圈画。 「好冷啊……」 「我这是要回家了么?」 「虽然还没攒够银子。」 「不过……在家里好像也要面对很多事,不比这里自由多少。」 提笔刚圈了半句话,姜承肆的笔尖骤然一顿。 若在平时,他倒也能在批阅奏折时当做听不到,心无旁骛。 此刻……他却因这有气无力的呢喃声而被牵动了一分心绪。 这音色断断续续,偶尔还会重复几句。 「家里,还会有谁在等我呢?」 「他们还会记得我曾经存在过,记得我曾是其中的一员么?」 「差点把宝宝给忘了。」 「我离开之后,他应该还是和现在一样吧。每天批不完的折子,处理不完的朝政,还有……砍不完的人?」 「应该不会吧。」 「他可能只会有点压不住脾气,有点孤单,有点孩子气?」 「但无论怎样,他都会一个人过得好好的,直到寿终正寝,开辟出他想要的盛世。」 「而我,我的任务要结束咯。」 结束么。 姜承肆听得云里雾里,但大体也听出来其中的分别之意。 她是要辞去御前的活计,离开宫里? 姜承肆忽然想到前几日里,小夏子念叨着的“攒银子出宫过好日子”。 难不成现在就走? 可她恐怕连第二个月的月钱都没领到吧? 小夏子还没从自己手里要到那枚珍珠。 本来都已经决定过段时间就找个由头给她了。 闻听心声后,姜承肆心底涌起一股无名火气。 他冷笑一声,也无心再继续批阅奏折,将朱笔往架上一隔,看向一旁恭敬站着的侍卫。 “去找黄为善,让他晚点再安排别的。” “先将小夏子给朕唤来。” 第25章 听天由命 接到圣谕后,黄为善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将收上来的考题暂且交代给了三全来封存,将其放置在养心殿的木箱中。 为此,他还特意去珍籍室跑了一趟,让他这个有点死脑筋的徒弟答应了下来。 黄为善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这个小徒弟虽然没太有眼力见,不会变通,但这些同样也是他的优点。 每当他给三全安排什么事或是让他看守什么时,他总会一丝不苟的完成,且在任务结束前,不会被任何事给耽搁住。 哪怕是作为他师傅的黄为善,都劝了足足一柱香的时间,才让他暂且停下了在珍籍室的洒扫和看守的活计。 毕竟关于考题的安顿事宜,他并不放心直接交由御前侍卫或是普通的御前太监来看管。 黄为善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从一个洒扫太监做起,靠着自己的机灵劲儿和还算上乘的胆识,一路晋升到殿上太监,御前太监,带班首领,副总管,再到如今的太监大总管。 一路走到如今的位置,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几乎已经练到了极佳。 每当有御前的小太监往皇上的奏折上瞟时,他都能第一时间察觉。 许多时候,他不揭穿,是为了不想得罪那些在宫中安插眼线的大臣,但涉及到一些重要机密时,他也会有自己独特的保守秘密的方式。 交代好了手头的活计后,黄为善立刻奔走在宫道间,踏上返程。 “这孩子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刚刚就没见着她的影儿。” 他边走边低声寻思着。 “难道窝在哪个屋檐底下躲懒去了?” “也不能吧。” 在黄为善看来,自己这外甥女儿虽然不靠谱的时候居多,但也绝不会在换职前懈怠。 她啊,总会在该惜命的事儿上犯险,在不该太较真的事上又让人挑不出错来。 还真是有些让自个儿头疼。 “有点儿真切的让人无奈。” 心底划过这个念头后,黄为善嘴角微微扬起笑意,却很快让他自己给压了下来。 午后这段时间格外晒人。 烈阳在头顶无半分遮拦,暴晒着宫内的每一个角落,似是催促着他尽快赶路。 汗珠自脸颊滴落到地上,陷在齐整的砖缝之间,转瞬便消散了。 已经快要到了宫内换班的时刻,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心底也放空了些。 一路上尽是向他行礼的小太监,黄为善也只是点头示意。 见过无数面孔后,他还是未见到夏鸣。 难道没在躲懒? 但这孩子还得给御膳试毒呢,可不能耽搁了皇上的午膳。 心底忽然冒出了这一茬,黄为善已经赶到了殿前的台阶下。 他几乎是两步并作一步向上迈着。 原本至少需要两柱香才能迈完的台阶,黄为善愣是不到一柱香就走到了尾阶。 当他跨过最后一级白玉台阶,走到殿门前,却见那里只有几个普通的洒扫太监在擦着地砖,压根没有夏鸣的身影。 ’你们谁看见小夏子去哪儿了?“几人正商量着,等干完最后这点活,就搭伴儿去御膳房领午膳。 此时冷不丁的听到大总管的声音,几人皆是吓了一跳,生怕对方给他们定个干活偷懒的罪。 “回黄总管的话,夏公公好像是在殿上晕倒了,刚被送回住所修养。” 黄为善先是一愣,紧接着,面色陡然变得急切,连语气都不自觉拔高。 ”晕倒了?” “怎么没人来知会杂家一声?” 那回话的小太监本就弯着腰,此时吓得浑身一颤,抬眸时露出眼底的胆怯。 “回……回黄总管的话,我们也只是听闻。” “况且您一向事务繁忙,奴才们不敢扰您清净,就没再……” 闻言,黄为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来不及同他们辩驳。 “一群糊涂东西。“丢下这么一句后,他擦了一把额间的汗,便一刻不停的向下人房中奔去。 这步履比之来时的速度,又快了一倍不止。 待到黄为善飞一般的赶到太监们集中休息的下人房时,却见空旷的一排长榻上,躺着那个瘦削的身影。 他立刻丢开手里的拂尘,轻轻揽起夏鸣的肩,并用手背隔着衣袖轻触了一下她的额头。 “还好不烫,不然发起热来可怎么办!” 感受到正常的温度时,黄为善松了半口气。 看着夏鸣那愈发显得苍白的面色,他叹息一声,拿过一旁的薄被替他盖着,掖了掖被角。 “忍忍吧,盖了被子,指不定捂一会儿就醒了。” “你说你,怎么就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不过这回啊,舅不怪你。你本来身子就弱,又要靠着自己养活家里那几口人,已经够苦的了。” “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呢?熬过了就好了昂。” “怪舅没本事替你请太医。” “不过等会儿……去太医院为你要几副药倒是不难。” “咱们下人啊,在宫里病了,只能听天由命。” ”这次,但愿老天爷能保你一命吧。” “喝了药,就快些好起来。” 黄为善极少表现的情绪低落。 即使是此刻,他念叨了这么一会儿后,也不得不收起心绪,捡起地上的拂尘,拍了拍上面的灰,赶回养心殿复命。 不过再怎么收敛心绪,他还是将一股淡淡的忧愁带到了养心殿内。 姜承肆此时心情本就烦躁。 在终于等到黄为善前来复命,却听到她病了的消息时,他握着朱笔的手猛的一僵,脱口而问。 “太医怎么说?病的重么?” 这下轮到黄为善有些发愣了。 “皇上,按宫规来说,太监与侍卫病了,是找不得太医的。” 找不得太医? 干等死么? 闻言,姜承肆心底的火气一瞬间漫溢了上来。 “是朕的规矩大还是宫规大?去太医院唤人!” “小夏子若是醒不过来,朕从哪儿再找这么一个胆子大的御前太监?” 话音刚落,黄为善面上的错愕就转瞬化作了喜色。 “奴才领旨,即刻去办!” “奴才替小夏子叩谢皇恩!” 本欲转身的黄为善忽然想起来什么,便收敛了几分面色,恭敬的行了个跪拜礼,随即步履匆匆离去。 第26章 前行或原地等候 看着黄为善急匆匆跨出殿门的身影,姜承肆心底的怒气消散了大半,但仍旧烦躁异常。 听不到心声的原因找到了。 只是,若小夏子真的醒不过来,他该去哪儿找这般还算让他顺心的太监呢? 谁来替他的午膳试毒? 谁来整日在他心底念叨,提醒他朝政? 姜承肆心底泛起一丝愁绪。 脑海中越安静,他就越是在烦躁中感受到一丝不安。 不过,他好似也做不了什么,只在心底寻思着,若夏鸣醒来,便少安排些活计给她。 免得这般瘦弱,哪一天再病倒了,惹他心烦。 时间如白驹过隙,流逝之间,让人找不到缘由。 在这日日相似的宫内生活的映衬下,时间的流速更是比宫外增添了几倍。 距离夏鸣晕倒,已过了大半天。 临近黄昏时,光线柔了下来。 夕阳的光落在宫墙上,映衬出一种橙黄色的光晕。 下人房中,一位垂垂老者正在给榻上之人把脉。 他面色事而平静,时而有些疑惑。 黄为善则站在一旁,安静的等待着。 “这倒是怪了。这位公公的脉象,有些不太稳定。” “此脉观之似有两股阴阳之气在体内流窜,心火郁结与霜寒扩散这两种病状同时存在着,辨不出缘由。” 闻言,黄为善皱了皱眉头,听得云里雾里,却也因此心里更加没底了。 他上前一步,有些急切的向对方问询。 “刘太医,她这病症可有解法?” 刘凛收回手,转身面向他,语气平静。 “按理说,这脉象浅些倒也无妨。听黄总管刚刚的解释,这位夏公公许是在炎日下站的久了些,身子骨又虚,才会到如今依旧昏睡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只是这夏公公体内的阴气比旁人还要重些,这……” “开药许是奏效的没那么快。” “至于这醒来的时间,只能看他自己体内的恢复情况了而断定。” 黄为善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轻叹一声。 “那便谢过刘太医了,烦请您将方子开好,配好药后,杂家去太医院取来。” “黄总管言重了,这本是我太医院分内之事,怎劳您亲自去取。” “一会儿由我这学徒送来便是。” 身后的学徒太监收拾好了刘凛的药箱,紧随着他离开的步履,从下人房中走出。 望向两人离去的身影,黄为善收起嘴角那一丝牵强的笑意。 “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不就是听天由命么。” “夏鸣啊,你可要争气点,别被这么个没来由的病给盖过去了。” “剩下的,舅也帮不了你了。” 他忍不住叹息一声,还是唤来门外候着的小太监,一同将夏鸣放到了竹架子上,抬到一间单独的空房间内。 因着她这身份,黄为善不得不多想些,杜绝了后患。 其实在刚刚刘太医感叹夏鸣体内的阴气重时,黄为善便被激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对方并未疑心什么,只是提到了这点,便一带而过。 再加上小夏子本就看着瘦弱,才没引起什么怀疑。 一旦她这层身份泄露…… 想到这里,黄为善心底又是一阵心悸。 “这么看的话,你这孩子倒是运气没那么坏,怎么偏偏” “算了,不说也罢,舅还得去皇上身边候着,不能在这陪着你了。” “等太医院那边的药送过来了,舅再来给你煎。” 黄为善又念叨了几句。 看着榻上之人那仍旧苍白的面色和紧闭的双目,他心底的叹息又起。 关好门后,黄为善踏上了前往养心殿的归程。 认真说起来,他这一天好似连饭也没来得及吃。 不过往日忙起来的时候,黄为善也会如今日这般,“脚不着地”的在宫墙内奔走。 他早已习惯了。 黄为善刚一迎着夕阳走在半路上,房内之人的指尖便微不可察的动了一下。 不同于门外的晚霞明艳,屋内的夏鸣仿佛在经历一场彻骨的黑暗。 此刻,她仍处在幻觉中,但脚下走出的每一步都是真实的触感。 在幻觉中,她的一切感知仍然正常。 唯一让她感到不安的,就是分不清外界的时间。 她只觉得自己两腿像灌了铅似的,再也分不出一丝多余的力气去分析现在的处境了。 更别说传递出什么心声。 四面皆是无尽的黑暗,可前方那扇带着光的门却依旧耀目。 她不知晓自己到底走过了多少时间,途径了多少路程,只记得自己一路向前走着,从未停下脚步,也未后退。 可这条路好像永无尽头。 她已经快要走不动了。 夏鸣用更慢的步伐向前走着,像是往前挪移一般。 那扇熟悉的家门恐怕是她现在没停下脚步的唯一动力了。 夏鸣有一种错觉,越向前走,门外的光圈就越强烈。 一层一层的荧白色光线叠加着,刺激着她的感官。 她忽然在这种刺激下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停顿着,并破天荒的向后退了一步。 果然,眼前那扇门上的光圈弱了一分。 似是不信邪,她又向后退了几步。 光圈有了更为明显的减弱。 “合着这光是故意引我向前走呢?” “干啥啊?让我隔这儿来回穿越?” 总不能是在耍她吧。 夏鸣虽然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不着实际,但她本身处在这幻境之中,不也是一种不着实际的体现? 想到这儿,她心底涌上了一层怒气,干脆盘着腿,原地坐了下来,待着不动了。 她倒要看看,这老天爷还能让她如何。 总不能她不往前走,就永远不让她走出这鬼地方吧? 第27章 异样考卷 晚膳试毒一事,依旧是由黄为善代劳的。 看着这熟悉的面孔,姜承肆第一次觉得有些无趣。 似是看出了身畔之人的心事,黄为善将碗筷摆好并布好菜后,轻声开口。 “皇上,奴才已去太医院请了刘太医为小夏子诊治。” “只是这病来得太急,药方虽已开,却不知他何时能醒来。” 语毕,他拿起手中那双银筷,退居到一旁等待着随时为圣上布菜。 看着满桌菜肴,姜承肆只觉得天气闷热,没什么胃口。 他侧目望向其中摆盘精致的几道开胃小菜。 “御膳房最近送来的膳食怎的如此难吃。” 他皱了皱眉,夹了一口就放下了筷子。 这话听得黄为善一愣。 他仔细观察了一遍桌上各个菜品的成色,而后才回话。 “回皇上的话,御膳房除了两位管事更换过之外,几位掌勺依旧还在。” “按理说……这御膳应当和前几日送来的并无太大的差别。” 话音未落,在他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门外的转角时,黄为善听到一句沉声回应。 “摆驾勤政殿。” 黄为善轻叹一声,便知晓今日这晚膳,皇上恐怕是一口都不会再动了。 唤来门外的两个小太监收拾残局后,他紧随其后。 今日已是殿试结束的第二日,按照三日放榜的惯例,明日之前便要批阅完那些答卷。 为了分出批阅的时间,姜承肆早已提前一日处理完朝政,并提早召了文臣共同商议。 勤政殿内。 三位在朝中较为德高望重的老臣立于下首位置,正安静等待着。 空气中流淌着死一般的寂静和一股微不可查的硝烟味。 在朝中,文臣之间的关系极为僵硬,尤其在同级之间,几乎找不到任何共同的话题点。 或者即使他们共同谈论一个问题,也会三句离不开吵。 相较于文臣之间的争论,反倒是武将之间的交情更深些,相处起来也显得更为融洽。 这类情况在先皇在时极为明显。 自姜承肆登基,砍了几个互泼脏水的文臣后,这批人才得到震慑,不敢再将争执带到朝堂上。 如今三位同级的一品朝臣并肩而立,倒也显得格外清净。 行过礼,恭迎过圣驾后,几人应言落座。 殿试之题虽是可以由姜承肆一人来断,但与他们一同批阅,会更为公正些,也让他更为省心。 回忆起那日在殿外的情景,姜承肆与其他三人一般,各自摊开了手中的第一份答卷。 房内的安神香仍旧燃着,不时有太监添置。 屋内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这也是他为数不多能接受的,存在于他身畔的香料之一。 至于那些散发着浓重气味的异香或是妃子宫内蔓延的脂粉气,姜承肆打心底里便排斥。 一个时辰后,安排茶点的小太监先在主桌放齐后,将剩下的依次端到了三位文臣各自的桌前。 不过在此事上,他们倒破天荒的达成了一致,继续低头看着各走手中的考卷。 同朝为官,他们虽然总有政见不合,但总归是惜命的。 眼见着皇上都一丝未动,他们虽是坐的久了,有些乏累,又怎敢休息到皇上前面? 姜承肆已是批阅到了第份答卷,正准备提笔圈画。 他手中的这份答卷,从字迹上来说极尽刚毅,一笔一划都透着一种不需要修改的自信。 对于这一类文体,他一向更为认可。 每一份封好名讳的答卷都是四张宣纸叠在一起,除却第一张是考题。 看过第二页后,他面色平静,接着向后翻去。 第三页宣纸上的文体用的依旧是那般锋利的笔法,每个字在笔锋转折处都蓄足了气势。 只是,在细看其中文字时,姜承肆却有些诧异。 刚刚那一页中对上的敬语颇多,文辞也还算和缓。 对他的评判虽观点犀利,却也在接受范围内。 毕竟这考题本就是为让他们评判自己而出,这点容人的度量,他还是有的。 姜承肆皱着眉看完了第三页,面色依旧日常。 刚一翻开最后一张宣纸,他的面色却陡然沉了下来。 他重新翻阅了前面看过的几张,才确认是这前后差异极大的观点是同一人所书。 片刻后,姜承肆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手一松,让那张考卷飘落在地。 三位大臣忍着腿脚的酸麻感,正聚精会神的翻阅着各自手中的答卷。 忽然听到耳畔的冷笑,皆是浑身一颤,准备起身跪候。 起身的瞬间,腿脚的酸麻几乎同步蔓延而上,三人腿一软,险些摔到了地上。 好在他们身前的桌子能作为借力。 三人慌忙扶稳桌边,稳了稳身形。 “去把这上面的蜡封去掉,查出名字后让将此人……” 他本想说下狱定罪,转念一想又改了口风。 “将此人带到御前,朕有话要问。” 三人连声应下,退出房门。 天色将晚,正是换班的时候。 黄为善盯着身畔煎着的药,三五口就将自个儿手里端着的一碗面吃了个精光,连带着还喝了几口汤水。 将碗放置在桌上后,他继续将目光落在那药炉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股清苦的药香散逸而出,飘荡在空气中,越煮越浓。 这药至今已煮了两个时辰,才算是刚煮透。 直到药罐子上的白沫第七次漫溢而出,顺着药罐的边缘流下时,他才灭了柴火,小心翼翼的用布包着罐柄,倒在早已准备在桌上的新碗中。 “按着从刘太医那儿抓来的方子,这一顿药应该倒上两碗半才是。” “现在加在一起好像还多出来一半。” “这阴气再再重也不能一口气喝五碗药吧?!” 看了一眼药罐中依旧将满的药,再看一眼榻上那瘦弱的身影,黄为善嘴角微动,只觉得这位刘太医有些不靠谱。 但他本就是太医院中与院首医术齐平的一位。 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迟疑片刻后,黄为善轻叹一声,还是决定听从医嘱,等会儿将药倒全。 第28章 苦从天降 待滚烫的药变得温热后,黄为善在碗的上方轻轻吹了吹。 此时,原本升腾起的厚重的热气化作了薄薄的一层,顺着气流的方向飘到了碗的另一端。 “这是怎么了?” 一阵空灵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中,一圈一圈扩散,再飞回到夏鸣的耳中。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仍旧盘腿坐在原地,体力也早已恢复过来。 原本正百无聊赖的托着腮看向远处那扇门的夏鸣,此刻忽然闻到一股飘散而来的苦涩气息。 她愣了一下,随即垂眸闭上眼。 待她再次睁开双目时时,四周显露的仍然是黑暗,而那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气息不但未消失,反而更浓了。 意识到这处黑暗之地终于有了变化后,夏鸣心底虽有怀疑,却没再停在原地。 她起身拍了拍身后本就不存在的灰尘,准备继续向前走,却骤然停下了脚步。 下一瞬,夏鸣的整个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她弯腰低垂着咳嗽,眼角被呛出一滴泪。 “呸呸呸呸呸……” 可她嘴里本就没什么,此刻自然吐不出来。 苦味炸开在夏鸣的味蕾,顺着咽喉划进她的胃里。 持续了半刻钟后,苦味渐渐停止了扩散,她才重新直起腰,整个眼眶泛红。 另一边,黄为善刚用汤匙喂了一整碗药给夏鸣,还未放下碗,就见榻上之人的面色比之刚刚不止好了一倍。 看着血色都增添了不少,甚至比她晕倒前还要显得健康。 “这药,原来见效这么快?” “这么来看,刘太医的医术确实挺高明的,杂家险些错怪他了。” 看着自家侄女儿终于由苍白转为红润的面色,黄为善嘀咕了几句,自己面上也终于多了一分笑意。 “原本还有些不放心这药量,眼下倒是不必了。” “还是把剩下的四碗药都喂了吧。” “说不准等这孩子喝完了药,就好了呢?”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拿着手里的空碗,走到桌边,从药罐子中又倒满了一碗,静置着,待它放凉。 幻境之中。 刚刚缓过劲儿来的夏鸣有些心悸。 她嘴里仍散发着淡淡的苦味。 这股强烈的味道不断刺激着味蕾,让她连舌尖都变得有些发麻。 “这都是什么破事儿啊?!” “向前走了那么久,找不到出口就算了,半路上还像是吃了几斤苦瓜……” “味觉都快失灵了。” “诶?关键是我也没吃什么吧!” 夏鸣语气一顿,忽然想起自己眼下处在这漆黑不见人影的鬼地方,哪来的东西吃。 总不能是幻觉吧? 这么一琢磨,她倒是发觉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水米未进了。 有了皇上那次的整顿,御膳房里发给太监们的膳食虽然改善了不少,能让他们吃饱饭了,可膳食依旧寡淡无味。 再加上国库的存银日渐削减,上面的管事即使再有心增添他们的伙食费,也无济于事。 既然说开源节流,那总得先开源才能解决根本。 她一时之间也出不去,便将心思扯到了朝政上。 “不过……那魏国公府查抄出来的银两应该足够国库充盈一圈儿了。” “恐怕还不止。” “说不定在这批银子的充盈下,能让国库一直撑到明年各地税银收上来的时候呢?” 夏鸣倒也不是瞎想的。 毕竟自他们当日离开国公府到现在,国公府中的赃银都还未清点出个具体的数儿。 她当日离开的不算早,便也亲眼看到了那些御前侍卫排着队,将一箱一箱的白银从国公府的地窖中搬出来。 不止银两,那些金银珠玉类和古董字画类的器物更是多到数不清。 如此多的值钱的物件儿堆叠在一起,折算起来难免有些费时。 想到这一茬儿,夏鸣倒是有些期待起最后清算出来的总数是多少了。 好吧,留在这里的理由好像又多了一条。 可现在自己既不在那个朝代,也穿越不回过去,只能呆在这个说不上名字的“幻境”里。 思绪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儿,终是飞回了起点。 回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夏鸣只觉得心情重归低落。 但留给她低落的时间并不多,因为转瞬之间,那股如风暴般袭来的苦味儿再次席卷了她的味蕾,并比上一次持续的时间更长。 她可算是明白了过来,自己仍然保留着感知的原因,许是和外界仍然保留着联系。 那自己不也该是昏迷的状态么。 难不成是自己梦游着去地里摘苦瓜吃了?! 但她真就能这样一个人绕过各个宫殿,准确无误的找到宫门,又恰好被宫门口的侍卫放行了?! 在味蕾的刺激之下,她管不了那么许多,也不觉得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有多荒诞。 她只感受到了源源不断的苦涩气息蔓延在自己的口腔中,连肺腑都像是被这苦味给冲刷过了一遍。 而这股苦味将她的感官放大了无数倍。 弯腰低垂着身子许久,她再次缓了过来,并擦了擦自己眼角被苦出的泪。 夏鸣甚至有些荒诞的觉得自己对苦味的免疫力都因此变强了。 “呼……” “总算能清净会儿了。” “到底是怎么……” 她正埋怨着。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清晰到像是从天而降,在这片黑暗中回荡着。 夏鸣听着盘旋在自己头顶的声音,心底却被激起了一股无名火。 她还寻思着这苦味是哪儿来的,不想一转眼便找到了来源。 此刻听着这让她恼火的话,夏鸣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第29章 放心不下 “眼下,这是第三碗了吧?” 黄为善转身去桌边又倒了一碗,正端着药碗来到榻边时,却夏鸣依旧双目紧闭。 只是……她的脸色已经不能用红润来形容了。 这分明是快憋得喘不过来气儿的样子。 黄为善眉头一皱,思来想去之间还是决定放下碗。 对方这气色好的有点儿过头了。 于是,他干脆以为是这药见效太快导致的,也就一边感叹刘太医的医术高明,一遍担心这药喝多了会适得其反。 “那刘太医说,此药大概是为了壮阳而驱阴。” “但夏鸣毕竟不是…… ”若加量太多恐怕也会对她不好。“黄为善正寻思着,心底终于打定了主意。 眼看着快要到了当值的时间,他轻叹一声,转身关上了房门。 深处幻境中的夏鸣将头顶晃悠着的声音听了个遍。 此刻在听到自家舅舅的声音戛然而止后,她恍然松了口气,连心底的怒意也消散了一小半。 “呼……” 但一想到那些说不上名字的苦汤药是他亲手“灌”给自己的,夏鸣就再次被点燃了心底的火气。 “晕倒了要吃药是很正常,哪怕是这药苦一点,也还算是正常。” “那为什么要一顿药喝一整罐?” “还要五碗五碗的给我灌啊!!” “刘太医……” 她骤然回想起了刚刚听到的这个名讳。 那就是说,自己的药是这位开的? 夏鸣嘴角微动,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她虽然对太医院不熟悉,也从未听过这号人,但此刻,她算是将这名字刻在了心底。 养心殿内。 姜承肆刚一接手到那份被去了蜡封的答卷,还未来得及打开,就蜷缩起了手指。 那道清脆又带着哀怨的声音,一字字像是珠玉滚落般,在他脑海中流连。 此前留存在心底的那些烦闷心绪,此时忽然停止了发散,渐渐沉寂下来。 朕就知道,她还未赚够出宫去外面逍遥的银子,才不会如此薄命。 黄为善刚跨过殿门时,看到的便是他这副嘴角微微扬的样子。 他险些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不然怎么皇上刚一看到自己就收了笑意? 他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是看错了,耳畔却响起了一句让他更为惊愕的话。 “小夏子可是已经醒来了?” “怎的还不见她身影。” 黄为善甚至怀疑真正昏迷的其实是自己。 不然怎会这几天什么奇葩事儿都让他给遇到了。 他这几日每次来御前近侍时都会回禀一句。 上一次回禀好像是两个时辰前。 但这些话只能在心底思忖几句。 明面上,黄为善还是恭敬的垂腰回话。 “启禀皇上,奴才刚去看过夏鸣,她依旧昏迷不醒。” “本该是在下人房中安置,但念及她的病和下人房中的环境,奴才就自足主张,将她安置在了下人房不远处的一间空房中。” “还请皇上恕罪。” 听完这几句,姜承肆眉头微皱,起身在殿内踱步。 不过这皱眉并不是因为他在意到了后面几句,而是因为第一句中的”昏迷不醒“这四字。 这几日来,他心底都是沉寂一片,唯有今日才忽然听到了那道久违的心声。 就算是还未醒,也总得有些变化吧? 黄为善退居到一旁,看着正在殿中踱步的那道身影,敏锐的察觉到了对方情绪中的疑虑。 他虽觉得想不通,但还是再次回想着。 这一回忆,才想起险些被自己给忽略掉的细节。 于是他赶忙上前走了几步,嘴角也扬起了一丝真切的笑意。 “回皇上,刚刚一时情急,奴才漏掉了一条。” “夏鸣虽未醒,但在服过刘太医开出的药后,气色有了明显的好转。” “奴才以为,距她醒来,最多也就只有一两日的时间了。” 闻言,姜承肆目光微钝,停止了踱步,转身看向他。 只是心底的疑惑仍未消。 既然有了心声,那就该是醒来了。 怎会只有气色变好了? 眼下,他还有政务未处理完,按理说是抽不开身的。 更何况还有一位考生之事需要处理。 今日好不容易将政务处理的早些,比之昨日能更早歇息。 但一想到如今留存在自己脑海中的心声已经复苏,姜承肆便总觉得会为此事分神。 如此一想,他倒不如一早就放空心思,专心去处理政务,将时间用的更彻底些。 “既如此,便摆驾去小夏子此刻的住所。” 他语气平静的开口。 “去哪儿?” 黄为善脱口而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皇上已经转身踏出了殿门,又添了一句。 “算了,不必摆驾。” “你与朕同去便是。” 人多了许会耽搁小夏子的休养。 “哎哎,皇上,等等奴才!” 他刚还想说,怕夏鸣过了病气给皇上,此刻却知自己根本不可能劝得住。 更何况,这位岂是个愿意轻易更改自己决定的主儿? 相伴圣驾本就是个让人提心吊胆的活,他还是惜命些,少说话多做事更为妥帖。 这般想着,黄为善抛却了心底的念头,加快脚步向前追上了皇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伴着夕阳的余晖,身影高低相合之间倒也显得莫名的和谐。 这个时间点上,宫人大多在各司其职,宫墙之内鲜少有走动的身影,再加上此次姜承肆出行并未有随驾的队伍,这一路清净异常。 除却偶尔会遇到两个诚惶诚恐的行跪拜大礼的小太监外,姜承肆倒是第一次在珍籍室之外的地方感受到了一股静谧放松的氛围。 毕竟他平日里虽然喜欢偏静些的场所,但因着这层统御天下万民的身份在,他不得不出席某些大场合,也不得不每日听着那群大臣相互之间辩驳。 如今乍一静下来,他倒觉得自己心底总在盘旋的那股暴虐之气被削减了微毫。 不觉间,两人已经走至了那扇房门前。 从养心殿至此,少说也有近两三里的路程。 姜承肆一直向前走着,也未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而相比皇上的身高来说,黄为善迈着小步子跟在身后就显得有些吃力了。 原本,黄为善常年行走在各个宫殿之间,早已习惯了这般奔波。 可他一直都是按照自己的步子来走,还从未走得这般着急过。 此刻眼前人忽然停下了脚步,让他也有些措不及防的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好险,差点就走到皇上前面去了,这还了得?! 想到这儿,黄为善下意识的擦了擦自己额头上本就不存在的冷汗。 停顿了片刻后,他快步上前打开了房门。 第30章 选择 踏进房门的一瞬间,姜承肆只觉得自己心底一颤,竟生出细微的痛觉。 与他有同感的,还有黑暗之中的夏鸣。 她嘴中的苦意早已消散了。 看了看身前那扇发光的房门,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依旧漆黑无比的路,她轻叹一声。 既然这会儿依旧没等来什么变数,还是继续向前走吧。 总比原地踏步要强得多。 夏鸣忍住了叹息声,放弃了等待变数,打起精神继续向前走。 刚向前走时,一切如常。 又走过了一小段路后,她忽觉自己心底隐隐有些痛觉。 只是这痛感来得急促又微弱,让她有些想不出缘由。 她继续向前走着,却发觉自己好像每往前走一步,这痛觉便在心底加重一分。 「究竟要怎样啊……」 「我都没在后退了,停在原地不行,向前走也不行么?!」 「难不成永远呆在这个像幻境一样的鬼地方?」 「可我还什么都没干成呢……」 房门内。 闻言,姜承肆下意识的将目光放在榻上紧闭双目之人的身上。 确实如黄为善所说那般,眼前之人的气色不仅与常人无异,反而还更为红润一些。 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此时在这层红润的加成下,显得更为静美了。 姜承肆只觉得越看越顺眼。 他还从未看过小夏子这般安静闭目的样子,此刻初见只觉得有些出乎意料。 饶是他见过不少被外人称作是国色天香的面孔,也不及此刻这份从小夏子面上透露出的清绝感让他为之侧目。 但转念一想,他只是自己身边的一个看着还算顺眼的小太监。 几乎微不足道。 姜承肆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忽略了刚刚那一瞬的失神,连带嘴角带起的那一抹浅薄笑意也散去了。 他开始认真思忖起,划过自己心底的那几句抱怨声。 其中让他印象最深的,便是幻境一词。 在结合其余的那几句。 难道是她在睡梦中不曾醒来? 姜承肆刚一得出这个结论,便被自己给推翻了。 也不对,若是一直在梦境中…… 她昏迷都有将近四日的时间了,就算是唤不醒,也总会饿醒吧? 虽然有些荒谬,但姜承肆确实联想到了一种更为接近现状的可能。 那便是,或许小夏子正处在某条通道之中。 并且一旦走出了这条通道,到达她刚刚所说的那个“前方”,便会离自己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这或许也意味着,她将一直保持着这种接近昏睡的状态,永不醒来。 念头只在姜承肆的心底划过了一瞬,轮廓却愈来愈清晰。 对于曾经的他来说,这类事或许是无稽之谈,可自从能听到心声,他的一些观念也在潜移默化中得到了转变。 世人常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或许自己所看到的世界,并不是完整的世界? 又或许这天下本就比他想象的要宽广辽阔的多,才会有诸如心声一类的事或通道存在着,让他直到今日才得以察觉? 思绪流转之间,姜承肆只觉得自己好似恍然打开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思虑方向。 他不由自主的看向榻上那一抹瘦削的身影。 感受得到生命力,却看不出醒来的迹象。 若是她真的自此再不醒来呢? 好像也无妨。 自己只是少了个胆子大的,看着顺眼的,会传心声的,会分析朝政的小太监。 他一条一条的想着,却忽然发觉,小夏子好像比他想象中要有用的多。 或许突然离开后,他也会需要几日来适应吧。 这般想着,姜承肆心绪一动,倒像是终于回了神。 黄为善站在他身后已经有半柱香的时间了,见他周身流露出的那一丝愁绪终于消散,才轻声开口。 “皇上,刚刚下人来禀,那位考生已经带到,正在勤政殿外候着。 “您看?” 姜承肆并未回应,只是恢复了面色中的平静。 “那就先让他候着,你去让人传一声,朕随后便到。” 黄为善下意识的应旨,起身的瞬间,才发觉到好似有哪儿不对。 “皇上,您一人在此,这……” 话未说全,但他言语之意不难听出。 姜承肆闻言面色一沉,收了视线,转身看向他,周身相伴着散发出一股凌厉气势。 黄为善只觉一股冷意扑面而来。 来不及多想什么,他便立刻将拂尘放到一边,直直的跪倒在皇上脚边。 “奴才逾矩了,还望皇上恕罪!” 沉寂了片刻后,姜承肆才沉声作答。 “没听清朕方才说的话么?” 身上被惊出一身冷汗的黄为善这才回过神来,连连谢恩后退出了房门。 走出门的瞬间,他险些腿软地倒在房门前。 许是皇上最近这几日都未罚过人,他竟误以为皇上改了性子。 好在有此一遭,他便长了记性,谨记祸从口出,再不敢多嘴了。 房门内彻底安静了下来。 姜承肆在榻边驻足片刻,眉眼微微和缓了些,轻声开口。 “若有选择,朕也不愿留在这儿。” ”或许朕更愿意去民间走一走,寻一处僻静的院子安稳度日。” “既然你方才说自己有选择,许是也厌了这宫里的生活。” “不过,若你留下来,朕别的给不了什么,升一升你的例银还是能允诺的。” 此刻对于姜承肆来说,正是难得的静谧时刻。 深处这种时候,他一向更容易褪去心底的烦躁,变得话多起来。 或许是也是受了那些整日萦绕在脑海中的心声的影响,他竟破天荒的念叨了一回。 只是这番话,或许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第31章 停靠在心的彼岸 幻境中,夏鸣心底的刺痛感渐渐消散,内心也变得平静了起来。 她如今倒有些讨厌这里。 原本来到这里就非她本意,她没有退路就罢了,如今还被困扰在此中,连点希望都看不到。 “也不对。” “前面不是还有一种选择么?” 她看了前面不远处的那扇假门,嘴角撤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不过是唬人的。 夏鸣算是看透了自己如今的处境,索性也就不急着出去了。 她分不清自己此刻的情绪是犹豫徘徊还是回避退缩。 总之,她累了。 走过许久的路后,夏鸣轻轻闭上了双目。 房间内,姜承肆喃喃了片刻,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垂了垂袖,一枚通透莹白的珍珠顺着龙袍的衣袖滑落在榻上。 天光已经彻底暗下来。 在屋内昏暗光线的映衬下,它却仍旧璀璨夺目。 夏鸣原本紧闭的双目似是感应到了什么,隐隐有些发颤。 有些心烦的再次睁开双目的她,却见现状依旧如此。 只是……好像又有哪儿多了些不同。 她再次站起身,打量了不远处那扇门后,环顾四周,转向身后时,却有些发愣。 身后不再是无边黑暗,而是隐约显露出了另一幅画面。 黑暗中的光线在缓缓汇聚着。 千丝万缕的光线不知从哪儿冒出,也构成了一扇门。 不过……这是一扇她再熟悉不过的,金銮殿外的几扇门之一。 望向她的顶端,夏鸣甚至需要仰视。 “这是多给我一个选择的意思么?” “总不会又在诓我吧。” 短暂的发愣后,夏鸣回过神来,侧着身子站在原地。 望着左右两扇对比明显的门,夏鸣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选择? 她最烦什么选择题了。 更何况,她好像无论向哪个方向走,都不会即刻到达与其对应的地方。 不过,既然有了新的转机出现,她总是难免着重关注。 那扇遥遥看着就满是雕纹,庄重非凡的门,正安静的待在那里。 忽略周边的环境来看,它简直和自己在现实中看到的毫无差别。 比之那个相反的方向,它最明显的特点便是……光线汇聚在中间一点上,而非发散在门框边缘。 注意到这一点后,夏鸣那原本有些沉静的心绪又泛起了一丝波澜。 “这次倒是有区别。” 她一边思忖着,一边摆正了身子,有些试探性的向前走了几步。 只是还未走几步,她便发觉这边的情况好像与身后截然相反。 越向前走,殿门中间那一点散发出的光线就弱一分。 “似乎显示着……这是个不太适合向前的选项?” 嘀咕了一句,但却没因此停下脚步。 既然只是这条路的可通过性,那么自己只需要先付出时间就好。 至少也需要和方才尝试那条路时付出的时间和精力等值。 怀着这种念头,夏鸣倒显得力气十足,赶路都变快了许多。 在这幻镜之中,她感受不到光线的变化,又没什么需要即刻完成的事,心态上也就不算烦躁,反而带着些走一步看一步的松弛感。 这般走走停停之间,她对于外界的状态一无所知,连先前回荡在耳边都那几句黄为善的念叨声都听不到了。 今夜又是一个无风无雨的晴朗日子。 宫内已是月上中天,静谧之中带着些许脚步声。 点点繁星点缀在天幕之间,似是群仙在窥探凡间的日子。 不过,宫廷之内虽是没有宵禁,却也戒备森严。 寻常没有品级的太监若非得了各自主子的手令,是不得在入夜后随意行走在宫内的。 只有御前太监,管事太监及以上的品级才没有这类限制条件。 宫道上随时有巡查的侍卫,一经发觉没有手令者,便会交由宫内的管事太监,让其定罪。 黄为善这一天本就奔忙,刚刚又在换值的途中处罚了一个在宫道中私自穿行的,没有手令的小太监。 他本就不想过多纠缠这一类的事,在问清对方是走的急,忘了带宫里的守令后,他便按照最轻的处分,罚了那小太监一个月的例银。 而此刻,他依旧不得闲,须得去安排人搬运明日的奏折到养心殿。 两个原本负责此时的管事太监,此时正一左一右的跟在他身后。 其中一位略显年轻些的圆脸太监走上前几步,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 ”黄总管,您平时跟在皇上身边本就够辛苦的了,这事儿何需您亲自代劳我?” “们两个看着底下的人来干就好,保证不会出什么差池。” 黄为善叹息扶额,语气中透着一股无奈。 “不会出差池?” “你倒还好意思说!” “杂家问你,上次江南的折子是怎么被人压下来的?” 那圆脸太监话意顿了顿,似是被噎了一下,话匣子忽然就关上了。 黄为善再一侧目看向另一个安静的中年太监,却见他虽是沉默低首,但额间的细汗还是再逐渐增添。 “这会儿倒都装聋作哑了?” “别以为上次推出个小太监出来领罪,就能把你们自个儿摘干净了。” “若不是有魏国公那档子事,这失职之罪又怎会只是罚了几个月的俸禄就开脱了。” “杂家便将话提点到这儿,若是日后还有与此相近的事,便是哪位皇亲国戚也保不住你们的脑袋!” 他的语气由无奈转为了语重心长。 语毕,他兀自向前走着,不再同身后之人交谈。 那两人悄悄对视了一眼,彼此视线交叠之间满是心悸。 他们听出了黄总管话中的警示之意。 那往后…… 虽然面上不显,但他们各自的心思随之活泛了起来。 取了各地送来的折子并汇总后,黄为善亲自看着那几位负责搬运的小太监,防止其中有动手脚的人。 他一路跟随着那些随侍的小太监,直到奏折被安放在了养心殿的长桌上,又亲自做了分类。 好像有哪儿不太对吧。 皇上自从回到寝殿,好像就没去过旁的地方。 那刚刚跪立在门外的灰衣身影他总不会就这般在殿门外跪了一晚上吧?! 这可有两三个时辰了。 第32章 跪候 想起来这茬事儿后,黄为善脚下一滑,便赶忙跑到了殿外。 他的视野开阔起来。 大殿两侧依旧是两排如木桩般神情严肃的侍卫。 殿外正中的位置上,那抹瘦削身影跪在一块四方砖石上,面色已经有些苍白了,但他的背依旧挺得笔直。 “见过黄总管。” 陈文锦气若游丝般开口。 饶是这般,他还是扯出了一抹牵强的笑意。 “哎呀这,这……” “你这是何必呢?” “皇上只让杂家通传你到养心殿外候着。” “何至于跪到此刻?” 他走近陈文锦,将拂尘别在了腰间,作势要伸手将他扶起。 陈文锦却向一旁偏了偏,跪立着拱手作揖。 他淡若的声线在此刻变得稍显坚定了些。 “多谢黄总管好意。” “在下能猜出自己因何被皇上召见。” 本已是戴罪之身,若还不端正些态度,恐怕他连活着走出这里的可能都没有了。 从再次被请进宫的那一刻起,陈文锦便抱着自己可能会头身分离的念头。 再不济,以他那大不敬之言,也会被判个重罪。 但一切都只在他的猜想之中,还未被证实。 自傍晚进宫至今,他未等到皇上的震怒,甚至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 如此态度未明,反倒让他在等待中莫名增加了一分压力。 “既如此,杂家就不多此一举了。” “你且在此跪着吧。” 轻叹一声后,黄为善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只不过,他倒不是完全扔下他不管,而是前去再回禀给皇上。 以他对皇上的了解,兴许皇上确实是刻意而为,将怒火积攒在一起再合一而发。 想到这儿,黄为善兀自认可的点了点头,同时也在心底默默的为那书生点上了一柱香。 皇上似是已有许久未砍人了。 难不成这一次…… 养心殿与寝宫虽未建在同一条道上,但相隔不远。 思绪流转间,他已经走到了养心殿的殿门外。 心底的念头与脚步几乎在同一时间停了下来。 黄为善深呼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紧张。 他深知,皇上最为厌弃的便是那种在回话时显得畏畏缩缩的样子。 若是自己等会儿跨进殿门时,语意断断续续,连话都说不清,恐怕也会受到皇上怒火的牵连。 到时候若是引火烧身,他可不敢赌皇上会顾念他在御前近侍这些年的“情谊”。 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后,黄为善一只脚跨进殿门,紧接着便行了个标准的叩拜礼。 “启禀皇上,书生陈文锦已在养心殿外跪候了两个时辰有余,您看,需不需要奴才去宣旨?” 黄为善的语气颇为恭谨,又尽力压制着发颤的念头。 静候了片刻后,他仍未等到回应,便将腰压得更低了些。 而此刻,姜承肆正在殿中清净着,闻听那道由远及近传来的尖细声响,忽然有些发愣。 陈文锦?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自己竟没去勤政殿见他么? 姜承肆起身在座椅边踱步,隐隐回想起了这件事。 但从下人房到养心殿的这段路途中,他竟将此事忘了个干净。 这…… 回想起那份考卷上的话,他面色再次沉了下来,但早已没了当初的那种怒气。 捋清了心底的思绪后,姜承肆走到殿外。 跪在地上的黄为善甚至在听到脚步声后没敢抬头。 ”摆驾勤政殿吧。“他沉声开口,片刻后跨出殿门,也未将视线落在身后那跪地之人的身上。 又是这般…… 黄为善暗自松了口气。 他倒是希望皇上能分散些怒火到他的身上,这样自己就不用沉浸在这无形的威势之下了。 有时候不说话,倒比直抒胸臆来得更吓人些…… 黄为善在心底嘀咕了一声,饶是他只跪了这么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此刻都有些腿软。 ”那陈文锦的身子骨是铁打的不成?跪了两个多时辰,还是在砖石上。” “竟也未晕过去。” 跪地这么久,若是乍一站起来,对于他的膝盖也会是一种不小的冲击。 黄为善轻叹一声,用左袖擦了擦额间的冷汗。 无论如何,若是将此时放在自己身上,他说什么也不会在皇上还未吩咐的情况下,选择一直跪着。 思绪停顿之间,他收起了心底的这些嘀咕,快步跟上皇上。 他只觉得这些时日以来,自己的脚力也在无形之中得到了提升,变快了许多。 夏夜中的风比白日里偏凉。 陈文锦一人在此跪了良久的时间,又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灰色长衫,此刻已经觉得周身有些发凉。 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后,他立刻醒了醒神,膝盖挪移着,转向身后而跪。 看清那大步向着勤政殿走来的,身着一袭明黄色龙袍的皇上后,陈文锦集中自己仅剩的力气,用他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来叩问和见礼。 “罪民·陈文锦,在此恭迎圣驾。”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语罢,他砰地一声叩在了地上的砖石上。 那声音听得紧随在皇上身后的黄为善都觉得额头隐约发疼。 若说比谁对自己狠心,这位陈书生还真是当仁不让啊。 他心底暗自叹息着,只觉得这孩子也是个实心眼儿的人,和自己那徒弟三全倒是有的一拼。 姜承肆目光微顿,只是面色依旧透着冷峻。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殿前,正对着陈文锦所跪的位置。 看着身前那跪得有些面色发白的书生,姜承肆并未让他起身。 “既如此,便同朕辩解一番,也让朕听听你何罪之有。” 第33章 文臣之心 姜承肆跨步走进殿门。 跟在他身后的黄为善立刻会意,在心底叹息过一声后便再次伸手去扶那面色苍白的书生。 陈文锦一时未反应过来,满脑子还都是自己的“罪责”。 他还在想着自己该怎样请罪。 黄为善站在他左侧,两手一并搀着他的臂膀,向上一提,便让眼前之人起身大半。 怎的这般轻。 岂不是一阵风儿便能吹走他? 黄为善在心底喃喃了一句。 久跪之人骤然被拉起,全身的血又开始流动了起来。 一股酸麻之感从陈文锦的脚底蔓延而上,让他膝盖以下的位置几乎失去了知觉。 他踉跄了一下,倚靠着黄总管的搀扶才能一步一顿的继续向前走。 黄为善的年龄就摆在明面上,已然到了不惑之年。 虽然正是身强体健之时,但他的力气也只如寻常人一般,比之其他人大不到哪儿去。 可如今,他身上几乎承载了身畔那人的全部重量,竟不觉得费力。 这身板,若是不读书,兴许连那些需要出力气的活儿都做不成。 黄为善将这话搁在了心底,倒也发自内心觉得陈文锦这人是个天生的读书料子,不像自己,除了进宫做太监,便没有其他的选项可选。 殿门外那两个负责搬运奏折的管事见状,眼疾手快的从他手中接过了有些气息虚弱的陈文锦。 两人一左一右,各自挽着他的一条胳膊。 如此一来,陈文锦在中间借着两边的力行走,便比先前还要省力的多。 黄为善面色如常,却在心底暗暗记下了这两个名字。 两位管事皆是面露一丝关切。 就连其中那个因不善言辞而总是冷着脸的中年太监,在此刻都蓄着些许和善的笑意。 黄为善一贯相信“日出反常必有妖”这句古言。 眼前这两人若是真因自己昨日那几句话而改了性子就好了。 只不过,他心底清楚,在这宫内,人心不会变得那么快。 唯有利益驱使才会促使宫内之人在短试间内改变心性。 至于这利益点在哪儿…… 眼瞧着两人将陈文锦送到御前便退出殿门,在门外安静的侯着,黄为善的眸色中多了几分深意。 养心殿内,陈文锦踉跄着脚步走到主位前。 他关节上的酸麻刚得到缓解,便又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 自下而上蔓延的酸麻感转换为了痛觉,比先前更甚。 姜承肆就这般坐在主位上,看着对方那忍耐痛觉的表情。 即将跪跪到地上时,陈文锦却听到了耳畔传来的“天籁”。 “你很喜欢跪么?” “朕唤你来只是听你说说自己所犯何罪,何时让你跪候了。” 此刻,姜承肆的心情因着不久前的静心而和缓了许多,语气中的冷峻也在不觉间被消减了大半。 闻言,陈文锦有些诧异的垂首了片刻,随即拱手起身,再次让视线变得平静。 他尽力保持着身形平稳,以防止在圣上面前失仪。 看着眼前这书生故作轻松的样子,姜承肆在心底低笑一声,面上仍是平静。 “启禀皇上,罪民在殿试的答卷中用了大不敬之言,还望皇上恕罪。” “此事均为罪民一人所为,与其余考生并无关联,求皇上……” 他还在斟酌着用词,便被姜承肆打断了话意。 “求朕什么?别牵连其他人?” “朕像是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么?” 姜承肆语气平静,心底却有些气结。 他还未说怎样处罚,便被这书生一连扣了好几顶帽子,搞的自己好像是什么一怒之下会让国度浮尸百万的嗜血之人一般。 但转念一想,许是自己先前树立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 若连殿试的参考书生都对他抱有这种“刻板印象”,那其他消息更为闭塞的百姓岂不是对他的偏见更深? 他又看了一眼身前那有些恭谨过头的书生,等待着回应。 陈文锦思索了片刻,比方才显得平静了许多。 “回皇上的话,罪民以为,您绝非不通情达理之人。” “若您行事如此,便不会在国公府前接下我等的血状,还亲自审理此案。” “牵扯到魏国公这般在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的案子,您都能秉公处理,又怎会是不通情理之人呢?” 姜承肆听着对方这气息微弱却言语诚恳的话,心底的烦躁值彻底降为零,忍不住将自己的声音也变得温和。 “这番话倒是有礼。” “朕并未定罪于你,不必自称罪民。” “那你当日在答卷上所说的那番话,可否解释给朕听?” 闻言,陈文锦的语气和面色更为诚恳。 他拱手俯身,开口道。 “启禀皇上,学生不敢欺瞒于您。” “先前学生所温习的内容多与史册相关,在接触到您出的试题后,学生有一瞬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引经据典在这答卷中,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所以学生在思索之余选择了……去掉与史册相关的部分,只站在一个平民书生的视角上来写自己的见解。““在写到第一点时,学生是以规范的书面文辞来阐述。” “可自学生写到第二点起,便开始思虑,这样的文辞是否真的适用于您给的问题。” “至于学生向您提出的第三点问题,是关于赈灾粮下发的方式。” “涉及到这般问题时,学生只觉纸短而意难抒全,便自作主张,将答卷中本该对上的敬语去掉了大半,将更多的空余之处留给来作答。” “学生只顾着补全心中所想,却未想到在词句之间出现了缺漏,才犯下这大不敬之罪。” “还望皇上恕罪。” 听完这番话,姜承肆沉默了片刻。 在批阅答卷初见那番话时,他确实因此而大动肝火,心火郁结,只觉得对方省去那些敬语是对自己威严的一种挑衅。 经过了时间的沉淀后,他心头的火气早已消散了大半。 此刻,姜承肆沉静了下来,换了另一种心境。 第34章 出口 “幻境”中。 夏鸣已不知向前走了多久,只觉自己的腿脚已经有些酸麻了。 但她此时精神正足。 因为每当她向这个方向前行一步,门框中心点上的光线就会变得微弱一分。 “好累啊——” “不过,向这个方向继续走下去,走出去的可能性或许会更大些。” 她长叹一声,继续向前走而脚步未停。 前方的光线愈发消散,但那扇殿门却显得愈发清晰和真实。 抱着这般边走边看的心态,夏鸣走走停停,不觉间好似又走过了很远…… 直到她终于走到了那扇门前。 站在殿门前的夏鸣,此时才发觉自己终于在这幻境之中找到了唯一真实可触的地方。 “原来这殿门有这么高啊……” 她仰头看向身前这扇比自己高三四倍的殿门,夏鸣感叹一声,同时试探性的伸出手,轻轻将手掌贴在门框上。 “触感是真实的。” “确是和金銮殿上的殿门很像。” “或者说……就是同一扇?” 夏鸣顺着门框的边缘,仔仔细细的在这扇门上摸了一遍她能触碰得到的所有高度,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这扇门或许……真的能通向那里。 那个自己穿越到的朝代。 走出这扇门,她或许又要过着黑白不停奔的日子了。 每日过着充实但乏累的生活。 但相比于同时代的其他人,她好像并不是最惨的,甚至已经比他们过得要好的多了。 转念一想,夏鸣倒有些犹豫了。 若她在哪儿只是个普通太监,那她大概绝不会回到哪儿去过没吃没喝还容易受主子欺负的苦日子。 可她已被破提拔到了御前太监,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不说,各种例银和赏钱也翻了几倍。 再加上御膳房如今发放给太监们的伙食已经改善了许多。 以她目前一个月五两银子的例钱,不仅吃喝不愁,还能存个大半。 何苦而回到穿越前的生活中呢? 思绪流转之间,夏鸣恍然想起了自己穿越前的日子。 那时候,她虽然每日乐呵呵的上班下班,也享受于和小朋友们相处的快乐时光,但她每月收到的工资其实并不那么让她快乐。 而她所处的地方位于市区,物价与工资的极大反差之下,夏鸣其实一直过得有些拮据。 有时候得个头疼脑热的小病,都会花掉自己半个星期的生活费。 房租,水电费和各种上下班途中的开销,让她在现代的日子每天都过得紧巴巴的,为多省点钱而起个大早步行上班的事儿,在她身上几乎时有发生。 这样长时间循环下来,纵使夏鸣的心态和脾性再好,也会时常会感到身心疲累。 她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了。 如今在这宫内,虽然规矩森严,但她却好像觉得自己除了奔波之累,并未感到心理上的疲惫。 这般……便算是比她预期的要好的多了。 至于生命威胁…… 皇上虽然处置奸臣时手段雷霆,但对于犯错微毫之人的态度便要宽容许多,总的来说,自己还是能接受的。 夏鸣便这般站在门前边念叨边回忆着,综合权衡了一番。 “害……” “就当是为了体验体验新的日子。” “如今有了上天给的穿越机会,若我不好好珍惜,恐怕以后面也接触不到这般新奇的生活了吧。” 似是打定了主意般,夏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扇与之相对的家门。 此时,“它”已渺茫到只散发着星星点点的光,像是自己做过的一个漫长却终有醒来时的梦。 在现代世界中的生活,原来已经遥远到像是梦境了。 夏鸣在心底感叹着,但她也因此更为坚定了此刻的选择。 或者……这选择是从她在看到这个选项并开始向这边走时,便已经种下了。 这里……应当有自己想要的未来吧? 她向自己发问了一句,却未听到回音。 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她看向指引自己一步步走来的那个散发的白色光束的中心点。 此时,那里只散发出了一缕微不可查的荧光,且早已顺着中线下移到了与自己身高齐平的地方。 夏鸣深呼一口气,将左手的手掌轻轻扣在那抹荧光的所在地,用力向前推去。 转瞬之间,她听到了身后遥远处的那扇家门的碎裂声。 但她没有回头。 点点光线凝结着,从她身后飞跃至她身前的这扇殿门前,好似汇聚成了力量。 光线汇聚成了光束,推开了她身前的那扇门。 夏鸣从未见过如此强盛的光,以至于在光束形成的一瞬间,她便被光线刺晕眼,眼前只剩下昏暗。 下人房隔壁的那间空房内。 夏鸣面色安详而静默的躺在床榻上。 如此昏睡过了将近五天半的时间,她的面色依旧红润。 此时窗外的天色已近破晓,正是万籁俱寂,等待日出之时。 塌上之人的睫毛微颤,指尖也有了细微的颤动。 再次醒来时,她下意识的抬右臂挡了一下眼,却见周围已是转变为了她所熟悉的木质建筑。 她真的从那扇门后回到了这里。 在昏暗的日子里的那段时日,仿若一场梦,但曾经深处那幻境之中的夏鸣却深知,那段经历是真实存在过的。 或许……今日的选择也会为她今后要走的路,带来变数。 理清思绪后,她用手肘撑着床榻,准备起身,却被左手中的什么物件硌了一下。 触感圆润。 夏明眉头微皱,垂首向手中看去。 却见昏暗的房屋内,一枚光彩夺目的珍珠正安静的躺在自己手心。 “这么大颗……珍珠?” “好像有点儿眼熟。” 第35章 秉烛夜谈 天色迎来破晓前,宫墙之内仍是阴云滚滚。 这里的光线要比其他地方降临的晚些,但每当旭日以耀目的姿态降临时,总能转瞬之间点亮宫廷中的每个角落。 勤政殿内的烛火换了一盏又一盏,殿内的一君一臣依旧在秉烛夜谈。 准确的说,陈文锦并无半点官职,只是以书生的身份和见闻,与圣上“闲谈”。 起初,陈文锦在落座之后虽未坐立难安,但言语间总是透露出一股微薄的紧张感,与皇上的对答也是,每说一句,他便会下意识的捏一下左袖的袖尾。 在发觉皇上并无怪罪之意后,他身上那股紧张感也随之烟消云散。 相谈的两三个时辰里,姜承肆一直坐在主位的紫金椅上,面色和缓而平静,偶尔也用手肘撑着桌案,闭目而听,掩去眸中情绪。 但无论作何姿态,他的脊背始终是笔直的。 听过陈文锦的这番话后,他的眉头在不觉间稍有缓解。 从赋税征收的占比,到河堤修复的方案,再到灾区灾民的安置,好似都说的头头是道。 他不由得抬眸看了一眼坐在自己下首位置上的书生,却见对方眼底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犹豫已经消散殆尽,只余下诚恳和清澈。 这份清澈让姜承肆联想到了自己那天所见的,在国公府门前带头告御状,递血书的那个陈文锦。 初见那天,姜承肆将心思都放在了处理魏国公一事上,他有一瞬记住了这名字和样貌,却未在意。 第二次见面是在殿试上。 他透过斑驳的光线看向殿外,从一众考生中回想起了这人,却只遥遥一眼,见他面色平静犹如胜券在握,便有些期待他的答卷。 这是他见到陈文锦的第三面,亦是让他真正“了解”这位少年人的一面。 姜承肆这才发觉,对方的那番话中从未含有挑衅之意。 自己只是在朝堂之上听惯了敬语,一时间难以接受这种类似于平级之间的“回答。” 但他此次改变考题的目的,不就是看厌了相同的问答,想看些不一样的想法么? 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了。 思忖之间,姜承肆再次将目光落在面前这书生的身上。 相同的目光在相同的人眼底重合,不变的依旧是陈文锦周深萦绕着的,那股淡淡的浩然之气。 而这缕因清澈而演化出的浩然之气……或许是每个读书人身上最宝贵的气节之一。 “今日与你之言,朕暂且记下了。” “愿你也能从一而终,记清自己说过的话。” 一言未毕,姜承肆起身离座,再没将多余的视线落在陈文锦的身上。 陈文锦随即起身,垂首恭候皇上离开后,才终于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他手心中已浸满了细微的汗渍。 这到底是怎样一位君王呢? 他在心底默念着,只觉得自己好像从未有一丝看清过他的心思。 一直忍着困意候在殿外的黄为善,在听到脚步声时像是触发了什么似的,忽然来了精神。 不过,他也没分得皇上的视线。 留给他的,只有皇上阔步离开的背影。 才谈了这么整夜,歇不过半个时辰便要去上朝。 这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这么熬啊! 他在心底感叹了一句,便转身走进殿门。 诸如洗漱一类的事,另有专门的管事太监负责,他并不需要前去干预,只需在上朝前赶到金銮殿,站在皇上身侧辅佐他走完这一趟流程。 “不知那书生此刻如何了。” “倒也没听到皇上责骂和降罪于他的动静。” 跨进殿门后,黄为善并未等到想象中的画面。 目光所及之处,那灰衣长袍的书生正站立在偏向于殿门的位置,正对着他,视线却落在殿内铺设的砖石上。 这倒是怪了,他身上竟连灰尘都看不出,那袍子也还算是干净整洁。 难不成皇上真未降罪于他? 黄为善的脑海中划过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 这…… 这书生与皇上说了一宿的话?! 他心底这么想着,也实在忍不住好奇,便也这般问出了口。 “杂家昨夜一直在殿门外静候着,却见今日晨起时,圣上才移驾寝殿。” “陈公子可是与圣上秉烛夜谈直到天明?” 陈文锦闻声一愣,看清来人后,嘴角带着淡笑。 “学生惶恐,怎敢称得上‘谈’之一字。” “不过是皇上出题而学生抒拙见,重新作答。” “除此之外,别无他话。” “总管昨日的提点和维护之恩,学生铭记在心,若有机会,来日定当回报于您。” 陈文锦行了个谢礼,语气恭谨而带着感激。 似是没想到他语意转变得这么快,黄为善轻笑着摇了摇头头,将脑海中的思绪抛却。 也许是他多想了。 以皇上的性子,与朝中老臣都鲜少有单独谈论超过一个时辰的时候,更别说是同一个毫无品阶的书院书生对坐而谈了。 思索过后,黄为善在心底暗暗点头,对这话深信不疑。 至于这道谢…… 他笑着看向陈文锦,寒暄过几句后,便唤来一位管事太监,送对方出宫。 眼看着时间又过去了一些,黄为善清了清嗓子,便迈步向寝殿走去。 以两地的间隔,他提前一柱香的时间前去就足矣。 另一边,与此相隔甚远的下人房附近,夏鸣正晃晃悠悠的走在宫道上,看着像是失了魂。 她昨夜对着珍珠傻乐了一会儿后,便忽觉头晕目眩,随后腹鸣不止。 夜半之时,御膳房根本就没有什么吃食,她硬生生扛了几个时辰的饿,将自己从前知晓的菜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天光乍现时,她才从房中走出来。 即便一步一挪的走,夏鸣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身体状态。 此刻,她连自己预期的一半路程都未走到,便觉全身的力气都要被抽干了,只剩下一股对食物的“信念”在支撑着她向前走。 走走停停间,她时而扶着宫墙喘息,时而蹲坐在某个墙角恢复体力。 在时间的推移下,院墙外的光线早已落在了宫内的每一条道上。 阳光落在身前的一刹,夏鸣被晃了一下眼。 她一手挡光,一手扶着墙,走到了距此最近的一间殿门的檐下躲太阳。 第36章 锦华殿 光线愈发炙热,侵吞着檐下的阴凉。 有光线的地方愈来愈多。 夏鸣背过身看了一眼宫道上的阳光。 她已经许久未见过这般炙热的光了,若是这般一路走向御膳房,她定然会晕倒在半路上。 夏鸣此时对自己的认知还是蛮清晰的。 至少……她不想再晕倒在路上回那个破幻境了。 她轻叹一声,随着光线的延伸而向后挪移着脚步,却忘了看身后的殿门。 “吱呀——” 身后的殿门被她倚开了一条缝隙,殿门随着声音的延续而彻底向两边敞开。 夏鸣的支撑点落了空,她猝不及防的跌落在殿门内的外院。 “嘶——” “这儿怎么满地都是石子儿?” 夏鸣两手撑地,慢慢起身。 她用力一分,地上的沙石便往手中嵌得深一分。 待她终于起身时,双手的掌心都被压出了密密麻麻的红色印痕。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低头看去,却见满院子都是沙砾,脚下的泥灰少说也像是堆积了几年的样子。 她向一旁挪动了几步,果不其然,地上出现了几个浅浅的脚印。 当夏鸣的视线向身前更远处延伸时,却见阳光下有一串更浅更长的脚印,一路横穿外院,延伸到主屋的檐下。 她这才挡着光,将视线上移,观察着院内的布局。 这里位于宫内的一处拐角,并处于末梢的位置,相距其他殿的位置已经称得上有些偏僻了。 不止偏僻,整个院子的大小也是她所见过的那些殿中最小的。 至于这屋宇…… 夏鸣一抬眼便看到了主屋檐下的蛛网和房门上落着的一层厚重的灰尘。 她已饿得有些头晕眼花了,心思也变得活络了起来。 “这儿应当没人住吧?” “看着和冷宫一般。” “难不成……这里是话本中所说的什么冤魂的积聚之所?”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算了算了,还是换个地方歇脚吧。” 她从前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但自从来到这儿,便觉得任何事发生在自己头上都不显得奇怪了。 在她了解的剧情范围内,许多事都出现了变数,诸如梦境这处宫殿,她便毫无印象。 对于未知的地方,她总该更谨慎些。 夏鸣正垂眸思忖着,又听到一道推门声响起。 她下意识转身看向殿门,却见殿门依旧大敞着,一左一右两扇门好似分毫未动,还是刚刚的样子。 “这位公公,您是走错了么?” “咱们这儿是锦华殿,一向无人踏足的。” 耳畔响起一道喑哑的中年女声,夏鸣骤然回头看向那声音的来源地。 只见主屋门口,一位身着黑色衣袍的老妇人站在已经敞开了一半的门前。 “这位……嬷嬷?” “在下本意是在檐下躲阳,无意闯了进来,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夏鸣没想道此处竟真的有人居住。 她立刻拱手向对方赔罪,用了自己最为平稳的音色。 只是那声音仍旧有些发颤,再加上语气微弱,怎么听都透着一种虚弱之感。 那妇人打量了她片刻,便哑声开口。 “既如此,进来歇息片刻再走吧。” “把院门带上。” 夏鸣还未来得及犹豫,便见那人已转身走进主屋内。 此时正是白日里阳光愈发转盛的时候,那门缝内露出的地方却是一片昏暗,似是连烛火都没有。 罢了,反正自己如今也走不动几步路,呆在这里歇歇脚,总比倒在宫道上强些。 若第二次晕倒,自己恐怕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夏鸣回想起自己上一次晕在大殿上的场景。 那时,她在彻底昏迷前,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许是有其他太监合力将她抬到了房中,这才让她得以静养了几天。 现在正是早朝进行的时间,宫道上了无人烟,再加上自己走到的这间宫殿的位置又相对较偏。 若她再次晕倒,等到将近正午的下朝时间再被过路的太监救起,那她的魂都不知飘到多远的地方去了。 转瞬之间,夏鸣已经作出了自己的判断。 她慢悠悠的转身去关店门,又拖着沉重的脚步返还,向主屋走去。 挪移之间,夏鸣的脚步渐渐横穿了整个院子,并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覆在灰尘之上的脚印。 半柱香后,夏鸣终于走到了那扇门缝前。 她深吸一口气,将半掩着的门推开。 一层厚重的灰尘顺着她的动作而飘散在空气中。 顺着房门的打开,一束光线落进了屋内,为这原本暗沉的环境增添了一丝生机。 空气中的灰尘扩散着,颗粒分明的飘散在半空。 夏鸣被这浮尘猛地呛了一下,开始咳嗽起来。 那道暗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次,那声音中带着些许不耐烦。 “步子放轻些再进来!” “莫要吵到了太妃。” 还有旁人在么? 闻言,她有些愣神,便下意识的向屋内看去。 只见层层叠叠的帷幔之内,遮掩着一个躺在床榻上的身影。 而那幔帐已被洗得有些泛白了。 听到一声微弱的呼唤后,夏鸣缓步走向那些帷幔。 是那太妃在呼唤自己么? 穿过第一层时,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儿扑面而来,但并不刺鼻。 有了前几日被“灌”药的经历,她此刻闻着这药味儿倒也没那么排斥了。 抱着有些好奇的心态,夏鸣轻手轻脚的向帷幔深处走去,终于隔着最后一层帷幔的间隔,隐约看清了那榻上之人的样貌。 第37章 前朝太妃 将近正午十分,外面的光线已经称得上刺眼,主屋内却遍布着昏暗的暖光。 最后一层幔帐与床榻之间,放置着一盏烛火。 其外用着一层薄薄的竹罩,看起来保护的极为细致。 夏鸣打量了一眼,却见那竹罩下的火光只在微弱闪烁,像是已经燃了一天未换。 “咳咳……” 一连串的咳嗽声突兀的传入耳畔。 她下意识的将视线从烛火上移到了床榻上,榻上的,好似是一位年岁不大的女子。 “瑾妃娘娘,是奴婢的不是,扰您清梦了。” “慢着慢点,奴婢扶您起来。” “看什么?还不退出去回避!” 那嬷嬷听到咳嗽声,连忙上前,打算掀开幔帐的一瞬间,却先下意识的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夏鸣。 夏鸣原本有些好奇,忽听一声低喝,她便下意识的用手指了指自己。 “……” “我?” 她正疑惑,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这身打扮,才恍然回过神儿来。 差点忘了现在的身份了。 夏鸣快步退到那几层幔帐之后,站在最开始进屋的位置上。 其实站在这个位置上,屋内的陈设便已经被隔在了外面。 但转念一想,她还是退出了房门,站在檐下,看向屋外的阳光。 再有那么小半个时辰的时间,皇上就该下朝了。 她总得赶在那之前,进到御膳房寻点吃食。 否则留给她的用膳时间便又要推迟到两个时辰后了。 伴着这念头,夏鸣犹豫了一瞬,还是迈了几步,走到阳光下,向院外的那扇殿门迈步而去。 这儿的人和故事本就是未知的,就此不告而别,或许比产生交集更好些。 只是,她的脚步终是缓慢,还未走近院门,便被叫住了。 “皇上……皇上不在吗?” “原来是个小太监啊……” “你去通禀一声,就说瑾妃求见。” 一道婉转若莺啼的声音流窜进夏鸣的脑海。 她听得云里雾里,心里暗怪自己怎么不走快点儿。 不过,若她没记错的话……这后宫好像没什么锦妃啊。 皇上收在后宫的妃子大多是朝臣之女,本就少得可怜,自己还不至于连名册都记不清。 夏鸣回身抬头的瞬间,逆着光看了一眼被嬷嬷搀扶着,站立在门内的女子。 随即,她脑海中冒出“风雅”二字。 同上次见到的贵妃身上的娇艳气质不同,这位……娘娘,只着一身浅蓝色,已被洗的有些泛白的衣裙,面上未施粉黛,素的不像是宫中的人。 青丝万缕披于她身后,却只用一根木簪束起,头上珠翠全无。 无所装饰的青丝,映衬着她苍白的面容,宛若一幅画。 美人真是在骨不在皮…… 夏鸣在心底暗自感叹了一句,便将视线从这位孱弱的“病美人”身上挪开,转而看向自己脚下的沙石。 只这一瞬,她便看得出神,但明面上的礼数还是要做足的。 她面色恭谨的行了个参拜礼。 “回瑾妃娘娘,皇上一向不喜听闻后宫的消息,奴才不敢将话带到。” “还望娘娘见谅。” 这位瑾妃愣了一瞬才回应,眉头微皱,似是在回想什么。 “怎会?皇上常来本宫这锦华殿的。” “皇上允诺过本宫,每隔几日时日便来对坐下棋,看看本宫的棋艺可有长进……” 话随口出的瞬间,她嘴角带着一丝浅薄的笑意。 闻言,夏鸣有些发愣。 这倒是怪了。 按照皇上的习性,他若每隔几个月去哪个嫔妃殿中小坐一会儿,便已经算是破例了。 怎会单独允诺于谁呢? 她还想问些什么,却见那位嬷嬷目光一凌,似在暗示什么。 夏鸣立刻噤了声。 她忽然想起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便仔细回想了一遍,片刻后,她脑海中灵光一闪,将关注点放在了称谓上。 刚刚那嬷嬷唤出口的称谓是瑾妃,可她进门前,唤的却是太妃。 太妃,是后人对前朝妃子的称谓。 她回过神来,再次看向主屋时,却见瑾妃一边呢喃着,一边推开身旁的妇人,兀自转身走进房门。 那位嬷嬷好似松了口气,叹惋着摇了摇头,随即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向自己走来,同时以平静的语气开口。 “先皇已逝,太妃却还记得这与他之间的最后的念想。” “只是……” 夏鸣才听了这么一句,便慌忙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股惊异。 “嬷嬷,切忌祸从口出啊。” “这……这可是大不敬之言。” 闻言,那妇人这才正眼看向她,目光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夏鸣却看得出,那嘲讽并非是对自己,而是对这重重宫门,“大不敬?” “这锦华殿中只有太妃和老身两人相依,便是寻死都不会有人在当日知晓。” “像我这般连生死都不被在意的人,又何必担忧声音惹出来的祸事呢?” 夏鸣静默了片刻,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地方确实偏僻到少有人至。 再结合着刚刚那位瑾妃娘娘说的话,她大抵对殿中两人的处境了解了十之一二。 她本不想过多接触,却还是成了这故事的聆听者。 瑾妃在屋中独自念叨了一会儿,便又回到了榻上休憩。 那位嬷嬷将夏鸣唤到了偏房中,兀自煮着半罐汤。 夏鸣垂眸看着这碗突兀的,被塞到自己手中的菜叶汤,愣了片刻,似是没想到对方还能分给自己一碗。 她盯着手中的碗,鼻头有些发酸。 “喝吧,瞧你那脸色白的,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 “若在我们锦华殿晕倒了,一时半会儿可没人来救你。” 似是见她久久未动,对方静默了一瞬,以平静的语气开口。 “这膳食……许是还不如御膳房发给你的太监的吧。” 那喑哑的嗓音中参杂了一丝莫名的情绪,转瞬又消散。 “若你真的饿了,便将就着吧。” “咱们这儿没那么好的条件。” “宫里那些个管事又一向是拜高踩低的。” “老身每次前去,能领到些许菜叶和放久了的干粮就算不错了。” “这样能领到膳食的日子也不会天天有。” “若是赶上了先前那管事脾气不好的时候,直接将老身轰出来也是常有的事。” 趁着她语气停顿的瞬间,夏鸣双手捧着碗,又是几大口下肚,将这碗连水带菜叶的汤给喝了个干净。 当温热的汤水一路顺着喉咙流进胃时,夏鸣像是忽然活了过来,喘息之间,连面色都染上了些许淡红。 第38章 重归 时间一分一毫的流逝着,夏鸣恢复了半数体力,比先前更为认真的倾听着。 她身畔的妇人显得有些没胃口,便将自己手中的那碗汤,一并塞到了夏鸣的手中,随后继续喃喃自语。 “不过……咱们做下人的总不能让主子吃不上饭不是?” “老身在每次领到菜叶后,便会将其中的一部分栽种到偏房后的一片土里。” “这种下的菜,加在一起虽然不多,但每一茬收获的时候……都能存满几个罐子,能顶我们两个几十顿的膳食。” “太妃本就体弱,吃的东西又没什么油水,时间久了,便愈发清瘦。” “先皇在世时确实常来瑾华殿。相较于其他嫔妃来说,我们娘娘获的恩宠已经算是独一份了。” “若不是后来出了那档子事……” “娘娘何至于沦落到如今的落魄地位。” “她早已是……” 身畔的妇人正语调平缓的讲述着,语气忽然一顿,停了下来,转而说着其他琐事。 喝过两碗汤后,夏鸣便一直扮演着自己倾听者的角色,既不插话,也不做出提问。 她心底清楚,这里少有人至。 或许一年来,就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外人贸然前来打搅。 对方只是有感而发,将那段往事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 正午已过,殿外响起一阵喧嚣声,太监们和侍卫们各自的换值时辰到了。 不过,夏鸣此刻已经不太需要去御膳房寻吃的了。 她干脆继续留在偏房中,听对方回忆着。 门外短暂的一阵喧嚣声并未影响到这锦华殿的清净。 不觉间,午后阳光最烈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了。 云层由单一的白色,染上了一层淡红色,整体变得更为明媚。 走出殿门的一瞬间,夏鸣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从自己头顶缓缓飘过的一片云霞。 这场倾听的结尾并不算是有始无终。 因为,在离开的最后一刻,夏鸣忍不住问了这位嬷嬷的名字。 边荷。 这名字原本与她本人没什么关联,但落在夏鸣的耳中,又觉得这名字与那位嬷嬷的面容毫无违和感。 或许十几年前,边荷也是一位如瑾妃娘娘一般有灵气的女子。 又或许在几十年后,依旧会有人困在宫墙内这被人遗忘的角落,了无生趣的度过余生。 夏鸣轻叹一声,伴着晚霞和微风,走在前往下人房的路上。 她其实看得出……那位瑾妃娘娘的记忆永远停在了先皇还在世的时候,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倒也算是一位宫墙之内的可怜人。 不知几年前的她,该是何种容色和风华…… 短暂的慨叹过后,夏鸣终于不再将念头放在这上面。 这已是她昏迷后的第六天。 不知皇上那边怎样了…… 她刚想了两句,还未走进那间空房,便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房外的小院子中回荡着,似是在徘徊踱步。 “我的祖宗呦——” “你可醒了!” “舅还以为你失踪了!” 正在院中徘徊的黄为善一看到来人的身影,便迫不及待的小跑上前,两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晃了晃。 “怎么不在这儿等着舅回来,到外面瞎跑什么?害得我白担心一场。” 看着眼前之人急切又带着关怀的面色,夏鸣嘴角微僵。 若她再不醒过来,恐怕还要再被灌那些苦汤药。 虽然知晓自家舅舅是出于好意才找太医开了药方,但如今回想起来那股苦涩的味道,她仍是一阵心悸。 “多谢舅舅关怀。” “我醒来时实在有些腹空无力,便去寻了些吃食。如今已经好多了,不必担心。” 黄为善绕着她转了一圈,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那便好那便好。” “刚好快到了为皇上传晚膳的时候,你若休息好了……便跟着同去试毒吧。” 看着他这一本正经的面色,夏鸣有些发愣。 试毒? 她才刚醒就又被拉去干活儿?! 这倒真是她的亲舅无疑了。 夏鸣正在心底抱怨着,却见眼前那人已经先她一步,在前面带路了。 「好,我去……」 「刚好已经有几日没见到我们家皇上了,不知道他最近有没有好好用膳,按时休息?」 「或许……他也会用那么一丢丢的空隙时间想到我吧?」 「毕竟身边这么个大活人忽然不在了,他总会有点儿不习惯吧?」 「从今天开始,我又要每天出现在他身边咯。」 喝过了那两碗汤再加上歇息了一个下午后,夏鸣已经恢复了七八成的精气神,连心声也完全恢复了。 她在心底念叨着,随后加快了步伐,紧跟着黄为善,并始终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 伴着傍晚的微风,她心底仿佛也被吹进了一阵清幽的风,这风为她带来了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此时,宫内的光线已经变得温和而充斥着鲜艳色泽。 她与黄为善一前一后穿行在各个宫殿之间,许久之后,才赶到了养心殿。 第39章 试毒 养心殿内,姜承肆听着心声,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她终于做出了选择? 又或者……她只昏睡了几日,并未踏上什么离开的通道? 一切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小夏子完好无缺的醒了过来,又要每日在他“耳畔”念叨了。 这样细想起来,她那些流转在自己脑海中的,总也停歇不下来的念头,好像也没那么招人烦。 殿外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先映入眼帘的,却是黄为善那副带笑的面孔。 姜承肆脸色一沉,刚要发作,却见他向边侧一站,将位置让给了身后那人。 “奴才夏鸣参见皇上。” “前几日,奴才身子抱恙,未能近侍在皇上身侧,还请皇上恕罪。” 她语调平静的开口,低垂着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病弱些。 昏迷的这几日,她也算是偷了几日闲,未尽到自己的侍奉之责。 若皇上因此怪罪下来,也算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只不过……她这副病弱的样子,落在姜承肆的眼中,仿若扩大了十倍。 看着跪在桌案前俯首谢罪的小太监,他只觉对方比几日前消瘦了许多,连声音都带着一股淡淡的无力感,不似从前那般悦耳。 “无妨。” “既醒了,便还在御前伺候吧。” 他淡声开口,依旧让人从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夏鸣得了令,紧接着便松了口气。 起身谢恩后,她候在一旁,将桌案前的位置让出来,方便传膳。 有了先前在御前呆过几日的经验后,夏鸣对这传膳的规矩也熟悉了许多。 但她仍惊异于每到日暮前,殿内的最后一根烛火燃尽的一刹那,门外负责传善的御膳房管事便会一声令下,带领身后的一排小太监端着盘子站好。 每次都是这般准时且分毫不差。 太监们端碟子的高度也保持在水平的一条线上,让人看着就觉得十分规整严肃。 不过,夏鸣来不及感叹许多。 她的活儿,这才刚开始,得集中注意力才行。 等第一道菜被端上桌时,她便掐着点儿,上前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一旁准备好的碟子里。 用银针试过一遍,颜色无误后,她双手取过银筷后,将碟中的菜送入口中。 这菜入口的一刹那,夏鸣的眼眶便开始泛红。 「天啊……这御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吃了?!」 「这简直就是神仙吃的菜!」 「虽然还是凉透的,但一点都不影响口感。」 「可惜试菜就只能试一口……」 转瞬之间,夏鸣滔滔不绝的感叹便已经在姜承肆的心底回荡了一圈,与她刚刚的虚弱声音完全不同。 她忍不住细细回味了一遍这道菜的滋味,随后才舍得放下手中的银筷。 膳食一道接一道的被太监们端到了桌上。 她也乐此不疲的试着毒。 此刻在夏鸣的眼中,这试毒几乎和试吃是划等号的。 「这道好吃!」 「鱼汤炖的好鲜!」 「这个也好吃!」 「还有这个,这个……」 「为什么只能试一口啊?」 「好想吃到饱……」 她边吃边感叹着,尽自己所能的把手中的银筷用到极致,将每道菜能夹的量都保持都保持在最大限度内。 即便如此,这场试毒也结束的比她想象的快。 确保所有菜品无毒后,夏鸣颇为不舍的放下了银筷,退居到一旁,看着黄总管为皇上布菜。 面上虽然没显露出什么情绪,但她心底始终嘀嘀咕咕的,对这一大桌子膳食极为眼馋。 除了对菜品口感有些凉的评价不变外,她对每道菜的评价都极高。 姜承肆眼底闪过一次诧异。 他每日吃着这御膳,只觉得平常到不能再平常了。 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这菜的口味还会比平常更难吃些,怎会突然就变得这般好吃了? 他记得上回小夏子试毒的时候还思忖着这菜连一碗热面都不如,惹得自己一阵恼火。 如今…… 难道这菜真的变好吃了? 倒也不无这个可能。 姜承肆夹了一块离自己最近的菜。 放入口中的一瞬间是微凉的口感,随即便是些许咸味,再无什么特别的地方。 眉头微皱之间,他拿起一旁的汤匙,盛了一勺子鱼汤到自己的玉碗里。 一口喝下去,他只感受到一股寻常鱼肉的味道,甚至这汤里还夹带着一丝淡淡的腥味,让他有点喝不下去。 姜承肆皱了皱眉头,正疑惑着,但听到心底那滔滔不绝的心声回响后,他用余光看了一眼身畔之人。 小夏子虽低垂着头,但眼巴巴向御膳上瞥的神态却不似作假。 许是自己今日胃口不佳? 罢了,反正这御膳每日都是这般寻常,吃都吃腻了。 夏鸣正在一旁眼馋着,却见主位之上的皇上忽然放下筷子,起身离座。 她心底的疑惑之意还未升腾起,却见对方已经扔下一句让她处理膳食的话。 处理,处理…… 她心底灵光一闪,眼眸忽然明亮了起来。 「我们宝宝也太好了吧!」 「这么一大桌子菜,今天和明天的伙食都有了!」 「然后……剩下的这些点心还能再多放两天。」 若不是因着盛夏炎热,她许是要存上好几天才会丢。 刚踏出殿门的姜承肆听着小夏子心底的盘算声,嘴角扬起一丝弧度。 若换做旁人听到她这番话,都能误以为她是得了什么千两的封赏。 语气中的欣喜都快溢出来了。 她的欢欣,倒真是来得简单。 不过,转念想到接下来那堆要处理的朝政,姜承肆便收了嘴角的笑意,面容恢复了严肃。 跟在他身后的黄为善,再一次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刚刚……又看到皇上笑了? 许是自己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一时眼花了吧…… 黄为善为自己找了个还算合理的借口,便将这一茬事儿给抛到了脑后。 眼看着快到了秋收的时候,宫外上奏的折子,每日如流水一般涌进宫里,总量比往常多了两三倍。 第40章 江南秋收 这般压力之下,皇上已经将批折子的地方搬到了寝殿,干脆不分白昼的批阅。 在这节骨眼上,自己可不能掉链子。 想清楚事情的轻重后,黄为善便将自己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此事上,没再多想什么。 寝殿内,姜承肆隔着一道屏风,在床榻边的桌案上处理着政务。 相较于前几日那如山海般蹭蹭堆积的奏折,今日的奏折又多了一倍。 一摞一摞的奏折叠加在桌上,甚至已经挡住了他看向屏风的目光。 不过,他此刻并不需要抬头。 姜承肆始终保持着垂眸挺背的姿势,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身前这方寸之地。 他身前的几摞奏折在以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在缓慢减少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姜承肆的眉头也逐渐皱起来。 他身前的奏折虽多,但有一多半都是跟秋收相关的。 各地地方官的折子都在上奏给他的奏折中报喜,说着当地的稻谷长势有多好,预计会有多少收成,最后再说一堆感念皇恩,四海升平的吉祥话。 这类话……他从来都是半信半疑的。 再者,这些折子中连报喜的话都说的几乎相同,几乎没什么有用的话。 一番番长篇大论看下来,姜承肆的耐心即使再好,也被消磨了大半。 但他还不能不看完。 若是其中夹杂着什么重要的话呢? 抱着这种想法,姜承肆深呼一口气,继续一本接一本的看着。 直到他看到江南巡抚上报的奏折。 才刚看过几句,姜承肆的面色便陡然沉了下来。 “稻田丰收,百姓安乐。” “呵。” 旁的地方夸耀几句收成好也就罢了,这江南之地,好似前不久才闹过水灾吧? 那里明明是稻田和房屋尽毁,即使全力修复,如今能恢复两三成的收成就不错了。 那巡抚竟然同他说预计会有收成三万担! 姜承肆捏着折子边儿,一番思虑之下,还是气不过,将其重重的摔在了桌前。 那本折子飞出去的力道之大,将桌前的一摞折子都撞歪了。 摇摇晃晃之间,上百份折子便接连摔在了地上,发出一阵声响。 在殿门外侯着的黄为善听到摔东西的声音,便向里瞧了一眼。 奏折散落了满地,杂乱不齐的铺在了地上。 皇上则站在桌后,影子投射在屏风上,神色不明。 殿外负责洒扫的小太监刚准备踏进殿门收拾,便被黄为善一把拉了回来。 “做什么?看不清皇上正在气头上呢?” “等会儿再进去收拾。” 他压低声音,在那小太监的耳边低喝了一声。 那小太监醍醐灌顶般的连连点头。 他中午睡得有些糊涂了,此刻还不清醒,竟是险些干了掉脑袋的事儿,好在有黄总管提点着,才回过神来。 那小太监一连行了几个礼,就差没给他磕头了。 黄为善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他退的再远些,到殿外不远处的石板路上守着,听宣再进。 眼瞧着那小太监听话的走向了自己所指的位置,他的脸色才和缓了些。 他此刻也同样屏息凝神的在殿外侯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触怒了龙颜。 自己手下的太监怎的该有眼力见的时候没有,不该有眼力见的时候瞎凑热闹。 一个两个净是上赶着到皇上跟前送命。 黄为善在心底轻叹一声,只觉得自己整日里总有操不完的心,不知这样的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回想起今日收上来的那些折子的来源地多是江南一带……他好似明白了些什么。 在入宫前,黄为善原本是个没什么手艺的普通百姓,也曾有段时间因家里拮据,而下到江南去做流民讨生活。 本以为去到江南那般富饶之地后,日子会过得好些,找个活计,攒些银钱回家。 哪曾想……待他一路沿着河道边缘,衣衫褴褛的走到江南都城时,却见那里流民遍地,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富庶。 沿途所见的街道和寻常百姓所住的地方皆是残破不堪,身为流民的他走到那里,竟是连个容身的落脚地都没有。 反观那些地方官自家的府院和楼阁,却是修的一个比一个雅致…… 黄为善在那里干了几个月的苦力,还被黑心的店家克扣了月钱,白干几个月,空手而归。 此后不久,他心灰意冷的返还,想着自己反正攒不到钱娶不到自己心悦的人,便干脆入宫做了太监。 初入宫那年,他也吃过不少亏,受过不少高品阶太监的冷眼。 刚入宫的小太监嘛,身后无权无势,自然宫内什么样的人都能踩上他一脚。 甚至同品阶之间,资历深,年纪大的太监,也会时不时地针对他讽刺几句。 但黄为善一向是个心气儿高,不愿服输的。 他从一开始的木讷少言,逐渐变得会察言观色了起来,成了同级太监之中最活泛和话多的那个。 此后又过了几年,他才一步步走到了如今太监总管的位置上,成了下人之中最有话语权的那个。 思绪发散之间,黄为善竟是回忆起了从前的日子。 时间辗转推移着。 许久之后,他才终于在身旁那位小太监的轻声呼唤之中回过神来。 “竟是这个时辰了……” “皇上呢?” 他向殿里看了一眼,却未看到皇上的身影,连那原本散落满地的奏折也已经被收拾齐整了。 “禀总管,皇上刚刚已经歇下了。” “奴才们刚刚收拾好地上的奏折,好要多亏了您的提点,让奴才们躲过一劫。” 黄为善轻轻点了点头,斜着身子抬眸向头顶看了一眼后,却见此时已经满天星斗了。 第41章 放榜日 夜深时,宫内恢复了寂静,只剩御花园的悠长的蝉鸣声在回荡着,显得格外清晰。 寝殿外。 黄为善吩咐了七八个小太监站成一排,让他们个个儿手执竹竿。 “都仔细守好了,到御花园也别分心,只管将蝉赶到别处去。” “一人负责一片地儿,务必在半个时辰内让此处静下来。” 轻声吩咐完那几个太监后,他重新回到殿门前偏左侧的位置上,心下稍安。 皇上今天本就琐事缠身,比平常更为烦闷些,若是在让这聒噪的蝉鸣扰到了清梦,定会降罪下来。 能降罪于谁? 首选自然就是他们些下人。 对此,黄为善也算是提早做好防范了。 自他吩咐下去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蝉鸣声已由近到远,变得越来越微弱,直到消散不见。 寝殿附近总算陷入了安静。 此时,姜承肆正坐在龙榻边,在微弱烛光的映衬下,周身散发出冷厉气场。 他此刻未眠并不是因为蝉声扰人,而是因那份折子。 虽说旁的地方他也一样重视,但江南税收和产粮一向是各地上交到朝廷最高的。 也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他才在那里受灾后尽可能的筹集钱粮,为百姓安置新的住所并修缮河堤,修复稻田。 姜承肆心底清楚,只有让百姓的衣食得到最基本的保障,他们才会更为认真的躬耕,才能补救今年稻田受损,粮产不佳的现状。 姜承肆原本还想着将今年对江南地区的赋税减免七成,只留三成。 结果这么转瞬之间,这位江南的郑巡抚的折子……就递到了自己眼前。 这折子通篇畅言对丰收的预测和百姓安居乐业的欣喜。 除了这般夸耀之语外,竟然对于前不久的灾情一事只字未提。 难不成如此短暂的半月时间内,他们便将稻田彻底修复好了? 可就算是修好了,也不能立刻长出完成的稻子来吧? 那些地方官倒真将自己当做不问世事的傻子哄了! 回想起那份奏折的内容,姜承肆的目光逐渐变得有些深邃。 他记得上一次那份被压下来的上报灾情的折子,是于锦文冒死觐见才送到自己跟前的。 若无他的金殿畅言,自己甚至都不会在第一时间内得知有关灾区的任何消息,更别提事后再拨什么赈灾款了。 震怒之下,他处理了与此事牵连最大的魏国公和一个被收买的传信太监。 如今看来……那次的处理结果或许不是此事的终结。 斩两个人,只是这桩案子的起点。 许久未见血光,姜承肆原本已将自己的性子磨练的日趋平静。 此刻,他变得再次烦躁了起来。 嗜血因子在心底泛起一层一层波澜,重新染红了他的半个心湖。 天光云影变换之间,夜色消退,日光重新显现。 宫内宫外难得达成了一种相同的静谧。 宫外不远处的城墙下,负责放榜的管事太监已经早早的赶到了指定的位置。 随他而来的,还有四个随身太监和一队顺天府尹的衙役。 除此之外,躲在暗处的几十个大内侍卫也已经围绕着他们,分散在了城墙附近,隐在街道的各个角落,随时准备出手应对什么突发状况。 街道上。 一些赶得较早的摊贩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尽可能的向墙角靠,眼巴巴的等着放榜。 但这些摊贩还不是最早赶到的一批人。 最早到城墙边候着的,是那批参与殿试的考生。 他们此刻几乎早已穿戴整齐,静候着,无甚交谈。 几乎所有人都将心思放在了对自己名次的猜测中。 尤其是京都书院的那几位书生,此刻皆是身着书院服,穿着清一色的浅灰色长袍,从远处看去,他们各自安静的像是一张张嵌在墙上的画像。 选择如此穿戴,是因为他们别无他法。 殿试的放榜日就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他们每个人自然都想穿得隆重些。 但依着他们普通百姓的出身来说,这身书院袍又是他们所能拿出的,最体面的衣物了。 此刻,三三两两的考生或是徘徊在墙边,或是手持书简,朝某个方向定定的望去。 林洛笙便是徘徊在墙边的那部分人之一。 若要寻出个不同,那么便是他的步履了。 他的步履是此刻众人之中最为急促的。他一刻不停的徘徊着,在十几米的范围内来回转圈,仿佛不知疲倦。 “陈兄,你怎的还有心思看这书简?” “看你这神态,倒像是不在意榜上的名次。” “难道是胜券在握?” 日出的刹那,阳光也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覆盖了街道的每一个角落。 书简上忽然覆上了半边阴影,陈文锦这才抬起头看向已经走到自己身前的人。 “怎会不在意?” “此时还未到放榜的时辰,心急也没什么用,便看会儿书来缓躁。” 他合上书简,轻叹一声,目光中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这话倒不是在唬人。 他虽然此刻看起来平静无比,面上显露不出半分情绪,但心底始终泛着一圈涟漪,难以保持心静如水。 陈文锦纵使偶尔老成,但大多数时候,心性仍是停留在年轻书生的阶段。 在面对一些重要时刻时,他依旧会忍不住期待。 不过相较于身旁的林洛笙来说,陈文锦的情绪还算是内敛的。 “要看看么?我刚好带了两卷,上下各一册。” 听他这番话,林洛笙露出一副“就知道是这样”的无奈面色,摆了摆手,接过他手中的书简,难得静下心来看着。 林洛笙袖中的那缕红线露出了一小截,但看得出,他一直紧攥在手里。 视线落在好友袖中露出的那一丁点线头时,陈文锦嘴角扬起一丝淡笑,也压制住了心底那不深不浅的期待感。 他并不确定自己的名次。 那日与圣上交谈后,他甚至彻夜未眠,思索着自己的归宿。 或许连他自己也未察觉,自己在看待殿试一事上,是始终带着一丝淡淡的傲气的。 陈文锦从心底里不希望自己会落选,但又不敢笃定最终的结果是否是他心中所想。 借着劝说洛笙的那几句话,他其实也在劝说自己。 缓解好情绪后,陈文锦的面色由原本的平静无波变得稍显放松了些。 他面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继续将目光放置在手中的另一册书卷上,翻看着下一页。 第42章 围观 时间在等待中总是显得漫长而未知。 日光一出来,城中的百姓便像是一齐被唤醒,纷纷收拾好家里的事物,涌上街道。 放榜日在历朝历代都会提前几日昭告天下。 一年里,百姓们得以齐聚的日子并不多,而这种自发性的活动就更为难得了。放榜日便是其中为数不多的,一个让他们觉得期待的日子。 在他们的潜意识中,一旦有人得以榜上题名,就代表着他将收获功名利禄和数不清的权势。 就算是此事与他们寻常百姓无缘,沾沾喜气儿也总是好的。 抱着这种心态,今日凡是家中没什么大事的,距皇城住得近的百姓,几乎全都赶到了放榜现场观望。 日出后半个时辰内,城墙附近方圆几里的地方都被灌入了生机,到处是奔走相告的城民,一同赶往放榜处。 相较于宫外的热闹景象,宫内依旧显得庄重而秩序井然,仿佛未因此事产生分毫变化。 各种品级的侍卫在宫道之间穿梭着,连队伍之间的前后间隔都控制的相同,对于巡视的差事未有分毫松懈。 这一众忙碌的身影中并不包括夏鸣。 她此刻难得有了一日休憩,在皇上的准许之下,得以从御前回到下人房旁边的那间空房中。 那里位置虽偏,胜在清净。 自上次醒来后,她便央着黄为善将这处闲置的地方分给了她。 此处本就是前朝时用来堆积杂物的地方,经久未用,也无人看管。 主屋和几间偏房都堆满了杂物,只有她先前昏迷时所在的那间向阳的偏房还在。 作为总管,黄为善这点儿分配权还是有的。 再者,他看着夏鸣成日里在下人房中和一堆太监共挤一方长榻,也有些放心不下。 对于这个侄女儿,他心底多少有些照顾不周的亏欠感。 就这样,夏鸣在宫内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二个,算是安身之所的地方。 “这里虽不比下人房大多少,但至少没有旁人打扰。” “做重要的是,屋檐总算没那么低矮了,每日晨起时还能见到阳光。” “打扫完看起来还是蛮干净的。” 夏鸣颇有些自言自语的喜悦感。 这间空房在她看来几乎是完美的。 唯一的小缺陷就是……相较于下人房来说,从这里前往养心殿和金銮殿的距离变长了。 但这倒不算是什么大问题,她每日早起些,腿脚麻利点就好。 此刻,夏鸣已经借着晨起时的那股精气神,将房间里里外外的打扫了一遍,连带着将房间外的小院子也打扫过了。 房中只有一张床榻,一张木桌和两把椅子。 但当光线透过窗户上那层薄薄的窗纸照进桌上时,房内就有种淡淡的温馨感。 深处在这间屋子中,夏鸣的心情也被感染得明媚了许多。 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她端起桌上的碟子,吃了几口糕点,只觉得身心舒畅。 昨日领到那些几乎完整未动的御膳后,她便敞开了胃口,吃到了有些发撑。 考虑到天气炎热,一些带有汤水的菜可能不经放时,夏鸣便将其中的大部分菜分给了下人房中的和她同值的人。 油水最多的几个菜,她留给了当初在自己晕当时,帮忙抬到房中的几个太监。 众人分到御膳后自然是欣喜万分的,连带着先前与夏鸣关系不熟的太监,对这位夏公公的印象都变得更好了。 而剩下的几道糕点,她便连同着自己的铺盖,一起带到了此处,作为她今天一整天的吃食。 早膳过后,夏鸣也清闲了下来。 不过或许是她习惯了奔走在宫道间的那种匆忙感,闲下来后,竟还有点儿不适应。 「诶?」 「今儿好像是放榜的日子了!」 忽然想到这一茬儿,夏鸣站起身来,目光一亮。 「宫外定然比往常要热闹得多……」 「不知那些考生的成绩如何……榜首会是谁呢?」 「是那白衣书生,还是……」 转瞬之间,她的思绪开始活泛起来。 「也不一定是那个白衣书生。许是另外的那个灰衣清瘦的书生?」 夏鸣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出好几个面孔。 或许是出于从前的职业习惯,她对遇到的每个人都能保持一个最基本的记忆点,哪怕是只见过一面的人,也会有个大概的印象。 「刚好今日闲来无事,不如跟着木管事去帮帮忙?」 她回想起负责放榜的那位木傀管事,人总是笑眯眯的,脾气也好的出奇。 自己若跟着前去,既不会被分到什么太累的活,又能“顺便”去看那榜上的名位。 打定了主意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夏鸣将剩余的点心包好后,便起身前去请示了黄总管一声,得了允许后,踏着轻快的脚步,拿着手令出了宫。 还没走到城墙边,她便被人潮堵在了外边儿。 好在有身上这身御前太监服的加成,百姓们自动让出了一条还算能过人的道。 夏鸣侧着身子向前挤了好半天,才终于从最外围走到了城墙边,来到木总管的身畔。 此时已经将近放榜的时辰了。 第43章 金榜题名 城门下,赶来看热闹的仍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扩张着。 原本隐在暗处的大内侍卫,此刻也不得不现身,充当衙役一般的维护秩序之职。 迫于朝廷威严,乱哄哄的人群渐趋安静。 仍有压低了声音的嘀咕声。 “诶,你说今年这榜首会是谁呢?” “听说这人选原本已经定下来,不知怎么,忽然又来了一次殿试。” “而且这次的榜还是在上次的基础上补录,新添了十个名额呢!” “一年两次殿试,倒是老朽从未见过的稀罕事。你说呢老李头。” “老李头?” “李罗锅儿……” 话说到一半儿,他忽然发觉自己想要与之对话的那人不在身边。 这位发髻斑白稀疏的老者在人群中四处寻找着他的看热闹搭子,在圈子里穿来穿去,好不容易从最里圈挤到了最外围,才终于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刚一寻看到那个佝偻着腰的老者,他便满脸的兴奋之色,整个人都因此显得年轻了不少。 “明明是李壮——” “谁让你又给我乱改名儿了!” 李壮叹息一声,脸上的褶子一层一层荡开了,面色和缓了许多。 “你啊,年轻时就爱凑热闹,到现在老了也不消停。” 听着老友的埋怨声,两鬓斑白的老者毫无所觉,依旧笑得开怀。 他顺手搀扶着李壮,一边带他往内围挤,一边嚷嚷着。 “爱凑热闹怎了?你不也在这儿。” 城墙边被围的水泄不通的街道中,许多如他们一般的对话在此起彼伏的上演着。 各种沙哑的,清亮的声音,相互交杂着。 上到近百岁的老人,下到咿呀学语的孩童,都已陆续到场,来沾这份喜气。 立竿见影的规矩下,杆影即将缩为一点。 “到了到了!” “看那儿!” 不知是谁唤了一声,人群中的老老少少皆向放榜太监的身畔看去。 这话像是一圈水波,从中心位置荡开,便自内向外传递着,让他们相继安静了下来。 又经过一刻钟的屏息等待……那杆影终于缩为了一个浑圆的点。 众人头顶的暖阳走到了正中的位置。 三声锣鼓轰然而响,打破了此刻的寂静。 紧接着,木管事长唤一声放榜,身后的几个随侍太监便将皇榜竖着打开,悬在城墙之上,偏七尺高的位置上。 衙役们分站在墙角处,依次列开。 人们不约而同的抬头看向最高的位置。 这宣读一事便由木总管亲自负责。 夏鸣虽然赶到的晚些,但胜在揽活儿揽得快。 为了最早一个看到榜上的名儿,她便在一旁帮忙举着新榜的榜尾。 站在这长卷下,她颇费力气的侧着身子向上看着。 只见原本的旧榜上被划去了几个名次靠前的名字。 而在调整后新加的十个名次中,新上榜的几位的名字皆被用朱笔圈了出来。 “上次殿试中凡是冒名顶替的考生,名次均已作废。” “当朝圣上皇恩浩荡,为确保科考的公平,新设了十个名额参与到原本的排名中。” “新的殿试名次已在此公示,诸位可在此自行查验。” 木总管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身前那群紧盯着新榜,急切的看着其中名次的众人。 他继续尖着声音,将声调提高了几倍。 “本次科考新添排名为,一甲第一名,京都书院考生,陈文锦,赐进士及第——” “一甲第二名,北疆考生,孙才名,赐进士及第——” “一甲第三名,南岭考生,田保末,赐进士及第——” 伴着一个个名字被高声念出的瞬间,人们的视线均已自上而下的,从榜上找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血红色的圈画痕迹在一众普通墨迹中极为明显。 正午阳光下,明亮的光线落在榜上,辗转跳跃间,将每个名字都映衬得耀眼夺目。 人群中尽是奔走相告的庆贺声。 新的一甲三名和二甲七名皆已重新排列。 榜单上的名字全部宣读完毕后,人群中的嘈杂氛围几乎达到了顶点。 “今年的状元竟是京都书院的?!” “前几次可都是崇文书院包揽前三甲,这次竟一个也没有,倒真是怪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不是,京都书院里的书生大多是出自寒门,身后无权无势,只能在每次排名的时候吃哑巴亏,让旁人压上一头。” “那崇文书院里入学的书生却尽是些权贵子弟,人家都是花了钱走通了关系的,就算不参加这科考,照样能在榜上六个名儿!” “那这次怎么……” “这次有咱们皇上亲自查办,还重新开设了一次殿试,摆明了是要一视同仁,杜绝徇私舞弊。” “他们便是有几个金脑袋,也不敢再造次喽!” 人群中几个将此事看得明白的老者,此时笑得开怀,彼此分享着自己所打听到的消息。 在这热闹气氛的感染之下,夏鸣扶着皇榜的手都有些发抖。 「状元竟是那位陈书生!!」 「这般倒也合理……」 「毕竟上次殿试的时候,他那股云淡风轻的劲儿,看着就稳当。」 「状元及第……这得是多好的文采和心性才能取得啊!」 她曾猜测过这位与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书生会取得好的名次,只是此刻亲耳听闻对方得了榜首的时候,她仍觉震撼。 深处在放榜现场,她能清晰的感受到人群的沸腾。 一阵阵呼声中,莫说是真的取得了名次的人,便是夏鸣这般围观之人,都感到心潮澎湃。 心底思绪漫溢而出后,她下意识的随着人潮的呼喊声看向那群考生,却未见到他们口中的状元。 “咱们的状元在何处?” “陈状元这次可是为咱们京都书院扬眉吐气了一番!” “定要好好为他庆贺才是!” 几位京都书院的同窗在得了好名次后,本想着一同为陈文锦庆贺一番,回首时却发觉,那手持书简的身影,此刻已经不见了踪迹。 “陈兄刚刚还在这里,此刻……” “我去找找看。” 闻言,林洛笙皱了皱眉头,有些接不上话。 他趁着人群的缝隙,侧着身子穿行到了最外围。 因着这人群的密集程度,他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人烟相对稀少的地方。 果真是全城的百姓都聚在了此处…… 感慨之余,林洛笙擦了擦额间因急切而催生出的汗。 其实他也不确定陈兄会在哪儿,只能先走到人少处细细回想一遍,再挨个地方的寻找。 第44章 愁绪难解 正午的时间早已流逝,此时处在午后日头最毒的时候。 进了六月,午后的街道便闷热异常,在这个点儿出门的百姓也比往常要少三成。 除了今日是个例外。 林洛笙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思索着陈文锦会去的地方。 他顾不及用衣袖遮挡迎面而来的刺目的阳光。 “难不成……陈兄回了客栈?” 可那客栈距离放榜的位置不远,门口也早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他若想越过人群走进客栈,几乎不可能。 他最先想到了这个可能,也最先将其排除。 那会去哪儿呢? 依着他的了解,这位好友是喜静的。 此时半个城的地方皆人声鼎沸,这些地方也尽可排除。 至于酒楼茶馆一类的地方……陈文锦就更不可能去了。 毕竟,他们几个来的时候连住客栈的钱都是一同凑出来的,哪儿还有什么闲钱去店里采买东西。 思绪流转之间,林洛笙已经排除了大多数答案。 如此一来,城中能保证绝对安静的地方,就只剩下了一处。 心底猜了个大概后,林洛笙松了半口气,随即加快脚步向靠近城郊的方向走去。 前行的过程中,他虽一直流着汗,却离嘈杂声越来越远了。 远离喧嚣后,他的心也因此静了下来。 半个时辰后,城郊。 烈阳之下,坐在田边的那道身影显得极为突兀。 林洛笙一路急切的走着,远远的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时,心底那一丝莫名的担心情绪才终于消散。 他停下来喘息了片刻,调整好呼吸后才缓步走向他身边。 “陈兄?” “你怎的跑到城郊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书院的几位同窗还等着为你庆庆贺呢。” “你可是我们书院这几年来唯一题名榜首的人,洛笙实在佩服。” 林洛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渍,坐到他身旁,语气中带着笑意,显然心情不错。 他这次殿试得了二甲第七名,虽是这次补录的十个名额里的最后一位,但终究算是榜上有名。 这般成绩便已超出他的预期了,毕竟他原本的成绩应当在三甲前几名左右。 此次和其他那些实力强劲的考生一同争名额,林洛笙倒也存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孤勇。 心态蜕变后,他才得以突破了往常的成绩。 陈文锦沉静了片刻,看着身前多出的那道紧挨着自己的影子,轻叹一声。 “抱歉,我刚刚来的时候有些莽撞了,还劳烦你费心来寻这一趟。” “我……我只是心里觉得乱,想在此静静心。” 听着对方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林洛笙嘴角抽了抽,语气有些无奈。 “你这有什么好心乱的?” “状元及第,衣锦还乡,放在旁人身上该是高兴的昏过头的事儿,你倒是还生出了几分无端愁绪。” 他托着腮,顺着陈文锦的视线,与他一同看向身前田地里的庄稼,话意一转。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依咱们同窗这么多年我对你的了解来看,你就不是个喜怒哀乐流于外表的人。” “现在这副满面愁绪的模样,倒是少见。” 闻言,陈文锦低笑一声,摊开手中那份书简的某一页,将目光定格在几行字上。 片刻后,他再次抬眸望向身前。 城郊一向是田地聚集最多的地方。 抬眼望去,千顷良田几乎在同一水平线上生长着,偶尔也有冒出头较高的。 金灿灿的粮食已将近饱满,有些已低垂着腰。 微风拂过时,田间荡起一阵清香,让人心底也因此平静了不少。 “我也是个普通人,并不是什么看穿名利的豁达之辈。” “这状元之位……我也曾在睡梦中幻想过许多次。” “那时,我以此为目标拼命读书。” “为了某天能金榜题名,在那金銮殿上有一席之地,有一丁点儿话语权。” “我将这念想埋在心里,经年累月下来,早已让念想生根发芽,长成了最深的执念。” 陈文锦尽量保持着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些话,可他还是难以避免话语里存着的那一次颤音。 他早已心乱如麻,只喃喃自语着,以做倾诉。 “我啊……有时也觉得自己矛盾得让自己厌烦。” “一面希望自己做个不慕名利的人,一面又为了站得更高而努力着。” “如今……到了真正达成心中所想,有机会施展抱负的时候了,我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只觉得心底好像空出了一块,再不能支撑着自己像往常那般执着于某件事了。” 他长叹一声,眼底流转着深邃的情绪,并未收敛。 林洛笙也算是与他相伴多年,可此刻闻听这一席话,他竟觉得思绪有些空白,一时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句子来。 若说他刚刚见到的是好友从未流露出来的愁绪,那此刻,这愁绪已经浓重到可以用伤感来形容了。 沉默片刻后,林洛笙有些迟疑的开口。 “可……可你已经做的够好了。” “无论是为什么而秉持着这股心性,你都已经走到了如今的位置上。” “若换作我,便不会有此担忧。风风光光的做个状元……不好么?” 第45章 旧事重忆 城郊的田边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着,氛围如常,只是时不时陷入短暂的沉默。 每当这时,两人总是极为默契的静候另一方的话。 林洛笙的回答并不在好友陈文锦的心坎上,但这并不妨碍他一直坐在对方身旁,正面迎着阳光,感受这平静的氛围。 日头最毒的时候渐渐远去,阳光照射在他们身上的强度也越来越弱。 一直到将近日暮的时候,两人并立坐在田边,此时倒也受了一丝遮蔽。 田中的粱粟紧挨着,清一色的低垂着头,一株一株连成一片,将落日余晖揽到两人的背面,只留下一片阴凉。 林洛笙看着落在自己手上的一株梁粟的影子,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 “垂穂听风蝉鸣远……” “倒是让我想起从前不读书时,帮着家里下地锄草的日子了。” 他抬起手来,那粱粟枝头的粢米的影子映照在他手背上,化作了极为精细的一颗颗圆粒。 将手举到与视线齐平的位置后,那影子便也随之挪移,在光线的映衬下,衬托的粢米的轮廓更为清晰。 陈默过许久后,林洛笙不知道该安慰对方什么,自己反倒是从倾听者变为了倾诉者。 自来到书院,他与陈兄便是一正一反两个例子。 相较于对方的情绪内敛,林洛笙一直是喜形于色的性子。整日里虽有大大小小的烦恼,但这些事只被他挂在嘴边,从未记在心里过。 “只是那样的日子再难回返了。” 望着风吹稻田激起的一层一层金浪,他的语气中少了几分轻缓,多了些怀念。 讲述之间,林洛笙的思绪仿佛也回到了那段时日。 “那时候,我大概九岁,是家中的长子,下面有个胞弟,名唤林洛安。” “母亲早逝,家中只有我,洛安和父亲三人相依生活。” “日子虽然过得紧张些,一年难有几次敞开了胃口吃饭的时候,但在清贫中,我们也算过得充实。” “洛安比我小四岁,年岁还小,做不得重活,家里的活计便一直由我和父亲两人分担。” “但即使我们每次出门前嘱咐他在家好好等着,他也还是鬼机灵的端着碗,偷偷跟在我们后面,一直跟到田里。” “每到我们在田间劳作时,洛安便会看准时机,帮忙为我们递水和擦汗。” “他虽然每次都会全程陪在一旁,但孩童心性终归喜欢新鲜有趣的事物。” “再加上洛安本就是闲不下来的性子。” “感到无趣时,他时常在田边跑跳着捉蚊虫,待到跑得满身汗,没力气了,他便会像现在这般,坐在田边,用手映着粱粟的影子。” “每个粢米的影子都不同,洛安这般沿着田边的粱粟挨个儿将它们的影子映在手上,一天的光景便很快过去了。” 陈文锦早已合上书卷,在一旁听得入神。 看到林洛笙脸色露出的那份温和笑意后,他心底也有一瞬被触动了。 再次将实现落在田间那层层轻晃的粱粟上时,他好似看到了那个存在于对方描述中的,奔走在田间的五岁孩童。 只是……他从未听洛笙说起过他的家事,更未听他提起过这个弟弟。 “那……后来呢?” 陈文锦忍不住轻声发问,但他其实隐约猜到了什么,并未想到对方会回答。 两人的对话骤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直到天色渐渐转变到日暮时,这沉静才被打破。 伴着晚霞的出现,阳光暂时隐退了。 林洛笙也由刚刚那种面带追忆性笑容的状态,转变得神色黯淡。 “后来……后来,洛安得罪了庄子里的一户人家。” “准确的来说,我们一家得罪了庄子里的财主。” 说到这儿,他目光渐渐变冷,音色中含着按捺不住的愤恨。 “洛安那么懂事,平时连捉到的蝈蝈儿都会放生,又怎会去偷高财主家的粮食?!” “我们虽是穷些,但总有做人的良心在。” “后来我问过洛安。那天,他只是在给我们送水的路上,踩到了一脚他们家的地……” “哪曾想,那高财主却是个早就丧尽天良的,循着这个由头,为洛安扣上了一顶偷盗的帽子,将他扣在高家的一间空屋子里,又让家丁到我们家里传话,要五两银子的赎金。” “我们原本就是庄子里最穷苦的人家,莫说是五两银子,便是半两银也凑不出啊!全家一年的吃喝就指着田里的那点粮食了,交完税粮,所剩的根本没有几担。” “但若是不交……我们又实在担心洛安在高家会出什么岔子。” 说到此处,林洛笙鼻头一酸,有些哽咽。 他语意停顿了片刻,在感受到陈兄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后,才平复了些许心绪,继续颤着声开口。 “接到消息的时候是正午,父亲立刻带着我挑着家里的存粮,挨家挨户去庄子里倒卖。” “就这样东卖一点,西凑一点,我们用下半年的所有存量,攒了一布袋的铜板。” “一共是三千文铜钱,合三两整。” “能借的都借了,能卖的也都卖了,但距离赎金还是差了二两银子。” “怎么办呢……没办法啊,我们再也借不到一个铜板了,但此时天色将晚,为了快些接洛安回家,我和父亲来不及将肩上的担子放回家,索性一路挑着空担子赶到了高财主家的府门前。” “到了门口,那看门的小厮收了银钱进门去向高财主禀报时,却说我们只带了一枚铜板。” “眼瞧着他将剩下的铜板揣在了自己怀里,我和父亲便在府门口与他起了争执。” “这事儿传到了高财主耳朵里,引得管家从府中走出来主持公道。” “可他是怎么主持公道的?” “他喊了几个家丁,上前动起了手脚……” 林洛笙每说一句,声音就更颤抖一分,仿佛陷入对那段回忆的执念,双目也变得猩红。 他此刻的语气渐趋平静,但也越发接近崩溃的极点。 第46章 挑起重担的人 “父亲本就年迈,自是打不过那些人。” “为了让我和洛安完好无损的回去,他高喝着让我别还手。” “在那些人面前,其实我们还不还手都是一样的结果。” 林洛笙再次顿了顿语气,面色平静的毫无血色。 “父亲虽未还手,但一直护着我,尽量将我往外推,让拳脚都落到他自己身上。所以直到最后,我身上的伤,也没他身上一半的伤多。” “直到最后……” 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喃喃。 “直到最后,父亲再也同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时……我才知道,曾经教我如何做人,如何耕地养活自己的父亲,再也挑不起担子了。” “他就那样满身伤痕的,血淋淋的倒在我身边,只剩下一口气。” “我发了疯似的捧起他的脸,一遍遍呼喊着他的名字,却只能得到微弱的回应。” “他倒在我怀里时,最后唤的是洛安的名字。” 林洛笙眼眶泛红,但强压了回去,到了嘴边的话,在心底绕了几圈,才有勇气抖着声音说出来。 “许是见事情闹大了,管家和那群家丁才终于停了手,让出大门的位置,不再拦着。” “我跑进府,找到了关着洛安的那间屋子。” “那是个杂物间,连门窗也没有,白日里漆黑一片。” “洛安最怕黑了……” “待看到我来接他回家时,他连冲过来抱我的力气都没了。” “他说他好冷,好冷……” “洛安浑身发热,一直呢喃着说胡话。” “抱起他时,我也觉得有些腿软,不知是失了魂还是怎么,迈不出去一步。” 可他不得不让自己站直腰,忍着腿脚的酸麻感,抱着洛安走出高府。 “那时候,我心底万念俱空,只想着带父亲和洛安回家。” 他的情绪几经辗转起伏,终是陷入了一种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地步。 但一直在他身畔的陈文锦却能感受到,他周身流露出的那种悲痛愈发浓郁了。 陈文锦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对方再次开口。 这次,他的声调只够一个人听得清。 “把洛安抱到府门时,那儿的家丁早就散去了。” “我一个人站在夜里,只觉得没了盼头,但又不能这样就此停滞在那里。” “卖完粮食后的两副空担子还在门口放着,被风吹着翻了个儿。” “我拾起来那两副担子,一并挑在肩上……” “一个装着洛安……一个……装着父亲……” “这担子好沉。” “我原本能挑起七八十斤的粮食走几十里山路。” “可从高府回家的路,我却整整走了两个时辰,一直走到天明。”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父亲肩头的担子,一直是那么重。” “可如今,它只能由我来挑起了。” 林洛安喃喃自语着,平静的将这故事走到了结尾,隐去自己泛红的眼眶,装作一副早已忘却前尘的样子。 他故作轻松的挑了挑眉,用一种颇为解气的语气说着。 “不过后来,那财主遭了报应。” “在皇上征收粮税时,他偷交了掺着沙土的粮食来充数,被上面查出来了。” “第二年秋日里,高财主就在县衙门口的集市上被问斩。” “我特意跑到了那儿,亲耳听着他那些求饶的话,亲眼见着刽子手用祭了酒的长刀砍下他的脑袋。” “血溅得很高,比秋日里庄家地里的粱粟还高。” 他一字一句的说着,似是回想到了那时的解气场景,连手都有些发抖。 陈文锦不由得伸出左臂,用自己的右手握紧他的左手,一同攥成拳头,感受着他的这股情绪,以作为一点安慰。 尽管他明白,对于此刻的林洛笙来说,这安慰只是微不足道的。 “可他死了又有什么用呢?” “观过刑后回到家里,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父亲终究没撑过去。” “他那天夜里便离开我和洛安,去陪母亲了。” “洛安……” 他没在说下去。 陈文锦沉下了心,似是印证了自己刚刚在心底猜测的答案。 一个五岁的,原本就体弱的孩童,被关在房内水米未进一日,还发了热疾,恐怕…… 听过这段短暂却满是血泪的故事后,陈文锦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为洛笙,也为自己。 他原本还在因着如今居高不下的境遇而犹豫怀疑,可若这故事的主人公换做是他呢? 他不敢想,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因此而受到巨大的心里打击,从此一蹶不振。 可洛笙并不是。 “自那以后,我身后空无一人了,一切只能靠自己。” “也是自那时起,我才明白,银子是多重要的东西。” “在这世上,有了银子和权势,才不至于在受辱的时候,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说到这儿,林洛笙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笑意中夹杂着漫溢而出的苦涩。 “先前同陈兄说的那些话,其实也是馋了一部分假的。” “选择科考这条路,哪是为了什么养家糊口啊……” “踏上这六千里赶考路进京前,我就已经没有家了。” “不过……” 他语气顿了顿,似是调整了一部分情绪,转身看向一旁的陈文锦,目光中含着一丝比悲痛更为沉重的,形容不出的情绪。 “我当初说的第二点目的并未哄骗陈兄。” “我说,为了县里的乡亲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自选了读书科考,我便没想过什么退路。” “我知晓自己天赋笨,志气不高,不是读书的好料子,也不确定能否在科考取得什么好名次。” “不似陈兄这般才气名冠天下,我没什么太大的抱负。” “哪怕只搏了个三甲中最次的名儿,对我来说,其实已经算是更改命数了。” “哪怕是混个最差最小的官,我也会拼了命,用自己手里的话语权,来为那一方百姓做庇护。” “至少……不再让我当年之事,重演在任何一个,我身后的百姓身上。” 陈文锦与他对视着,迎上那道目光,只觉得心底一震。 第47章 一言赠君 天边的云霞终是在田边聚了又散,渐渐失去色彩,从橙到灰,又到暗沉。 风云的变幻映照在他陈文锦的脸颊上,没留下什么痕迹。 而这些色彩盛在了他原本深邃的目光中,挤走了些许老成。 “我从未知晓,洛笙竟有这样一段尘封的往事。” “比之你的心性,我自愧弗如。” 他轻声开口,将一句悠长叹息分段呼出,随即释然一笑。 “听君一席话,我……只觉得心底的迷惘好像只是自己作茧,缚住自己。” “论这次皇榜上的名号,确实不必过于看重。无论是靠前还是靠后,都不代表着往后的作为也会按此排序。” “科考榜次的揭晓不是这段科考路的终结,只是日后为官的万千道路的起点。” 迎着一阵凉风,他站起身,弯下腰作揖,诚恳一拜。 “今日陈文锦在此拜谢。” “谢君以己之痛,为我之明日点灯引路。” 林洛笙也随之站起身,随意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倾诉过一番后,他好像又让那段过往沉到了自己心底,落上了锁。 “害,陈兄这话说的又生分了不是,我哪有本事当状元的引路之人。” “那些话,又不是你逼着我说出口的,是因这满地的粱粟在眼前晃啊晃,催我开口。” “我刚刚说的那些,陈兄当故事听听就好,不用太记着。” “反正,我也快记不清了。” 他做出一副轻松的姿态,面带笑意,眸色却缀着认真。 话音刚落,便又开口。 “既然陈兄这么正式的谢我。” “那我可就诚心接受了?” “是不是也应该做个正式点的回应,才算是不辜负你的拜礼?” “好……那就借此机会,与陈兄道个别吧。” 林洛笙状似无耐的,变得正经起来。 “今日放榜,前程既定,你我不日便要启程各赴己职了。” “相聚的时日只剩这最后几面,也许下次相见,要等到三年后各地臣子进京述职时。” “此番离别之际,君在榜首,而我侥幸在榜尾。” “洛笙敬之惜之,也有一诺赠之。” “待下次圣上评测政绩时,我的名头,或许仍在君之下。” “但我依旧会尽力挤进榜尾,在每次考评的名位公布后,让你一看到林洛笙的大名,便会想起在某个偏僻的一隅之地,你曾有过我这么一个同窗,赠过我一截红线,听过我一番抱负。” 一字一句落在地上,荡起真挚的回响。 陈文锦在他对面沉默片刻,犹豫之间,似要将这话刻在心底。 他刚想再回几句什么,便见林洛笙已经退在了他的视线之外,走上了折返的路。 “好了,现在咱们也提早几日道别完了。” “到时候分开可不许偷偷抹泪。” “走啊陈兄,天都黑了,他们几个还在客栈里等着为你庆贺呢。” “听说榜眼和探花他们也会到场。” “既然一甲的第二名和第三名都到了,我们的状元郎又怎能缺席?” 林洛笙回身看了一眼,扬着语调,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催促着。 暮色之中,他的身影点缀着几分轻快。 卸下了沉重的心思后,陈文锦也高声应了一句,不再踟蹰。 …… 街道内的喧嚣声早已散尽,参与过皇榜揭晓的时刻后,百姓已各自回家准备晚膳。 夏鸣特意走得慢了些,同木管事他们分开回宫。 反正即使一同回去,她也不知该与那几人说些什么。 这种落日后的静谧时刻,夏鸣只想再多享受些,以此来抵挡心里的喧嚣。 “好久没凑过这样的热闹了。” “这放榜的日子啊,看一次少一次,今日也算是沾到喜气了。” “只是现在……街上的人都散了,路上显得有点空落落的。” 夏鸣喃喃着看向街道左右两侧门窗紧闭的铺面,好似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孤身一人的感觉。 夏夜里,地上虽未有落叶,但总有几分秋日里的萧瑟在。 微风吹拂之下,随之而动的,只有她的思绪。 于夏鸣而言,她心底一直有种矛盾情绪在左右着自己的想法。 晚风一勾,这情绪便被勾起。 她从前喜欢深处在各类热闹的时刻,尤其喜欢看一群跑跑跳跳的孩童在幼儿园举办活动时展露笑颜的样子。 这一观念,她在从前的生活中从未更改过,现在也依然如此。 可自从来到了这个世界后,夏鸣逐渐发觉,这里没有能和她同频对话的人,他们好似早已习惯了紧张的劳作氛围,每日被捆缚在生活里,劳作得直到麻木。 除却一些大型活动能让他们短暂跳出重复生活的循环圈,短暂恢复一部分自由时间。 可这样的活动一年也没有几次。 今日放榜一事便是今年中的第二次能让众人聚在一起的活动,待到下一次,便是秋收了…… 与宫内不同,宫外的寻常百姓中,极少有人能用得起烛火。 每当夜色降临时,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根本没心思在外面闲逛或是浪费烛火做些什么消遣。 在夜色中依旧能让自己的事项安排完全不受影响的,只有富家子弟。 寻常百姓一见暮,便会尽快赶回家,凑合着吃一顿晚膳,随后准备好明日一早需要在田间劳作或是出摊时所带的工具,趁着月上中天前,早早歇息。 第二日天光未现时,众人又是早早起身,开始准备一天的劳作。 每个人在此都是从识字到知天命之年,如此保持着每日充实的生活,岁岁岁年年,循环往复。 …… 走在几乎没有光亮,没有生机的长街上,夏鸣的思绪渐渐发散飘远。 第48章 思绪万千 耳畔的蝉鸣声再次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将视线从正前方收回到脚下的路上时,夏鸣的嘴角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 她刚刚下意识的将自己当作了这里的局外人,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评想百姓的生活,觉得他们辛劳而麻木。 可……自己在宫里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先前,她是每日出没在各个宫宇之间,负责干些洒扫类的粗活。 到了御前后,活计虽轻了不少,但忙起来也是不分早晚的。 每日奔走在宫道上,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 这还是比从前清闲许多的结果。 若是从现在再往前推一天,自己在宫内简直是个无情的干活机器。 凭着对这方书中世界未来百十年间的发展的了解,夏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得出了结论。 如此看来……古人和今人之间虽然相通的地方多,但在许多涉及到精神层面的事物上,其实还是欠缺不少的。 “胡思乱想”之间,她轻叹一声,看来,这种状态还需要自己慢慢适应。 “难道是今日太闲了,所以才会忽然想起这些?” “也不能怎么离谱吧。” 她自己嘀嘀咕咕的,反正周围没人,便算是自说自话,疏解心绪了。 说着说着,夏鸣的心绪又变得低落起来。 她已经尽量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充实起来了,可她仍会无可避免的感受到无聊。 做太监以来,夏鸣的每天干的活计比从前单一了许多。 她确实没那么类了,但也失了同女子做朋友的机会。 每日相伴的只有那么一群话不投机的太监,没有朋友能在某天陪着她在街道上慢慢走,说句类似于晚霞很美的话。 在这儿,唯一待自己好些的便是老舅黄为善了。 “好像也不算老。” “不是老当益壮,是正直壮年。” “那总管之位倒也真不是正常人能干的来的。” “每天在各宫之间跑几个来回,时日一久,腿都能能跑断了。” 忽然想起这茬儿来,夏鸣嘴角抽了抽。 一想起自己老舅每天各种操心的样子,她心底便升腾起一股“敬佩”之意。 别看黄为善整日里东奔西走,什么琐事儿都管着,但他身子骨看着倒是硬朗,从未有过什么头疼脑热的毛病。 老舅许是天选的当总管的料子? 想到这儿,夏鸣点点头,对自己这念头深感赞同。 若换做是她,莫说是封个总管,拥有管一帮太监的权力。 便是将御前侍卫也一并指派给她管,她也当不得什么大总管。 但是操劳这一点,她便宁愿让自己能闲着就绝不动手。 当然,若是银子到位,自己操劳几个月还是可以接受的。 夏鸣在心底低笑一声。 “胡想了一会儿,现在竟开始做白日梦了。” “哪来的什么银子啊。” 现在这每月五两银子的例银,便是她所能拿到手的最大的数儿了。 再多些……如今也碰不到。 “诶?不对啊……” 还有那珍珠! 此处虽然没人,但为了保险起见,夏明还是下意识将这句唤在了心底。 她险些将那日自己手中多出来的珍珠给忘了。 当时醒来发现手中那珍珠时,她便将之万分珍重的放下了一个小匣子里头,藏了起来。 这可是她目前为止最值钱的物件儿了,自然要好好保管着,用来当压箱底。 不过,至于这珍珠的来路…… 到底是出自哪儿呢。 夏鸣也曾想过许多种可能性,但最终还是一一否定了。 因为无论按着那种设想,它都不会长了腿,跑到自己手心里。 因着梦境一事,她对玄学也多少存了些敬畏之心,便将念头放下了这上面。 思绪几经辗转,比起这珍珠是人为放在自己手中的,夏鸣更愿意相信另一种解释。 或许是她在梦境那几日始终耗费心力的选择有了成效,才让自己得已被老天奖励了一枚心心念念的珍珠? 毕竟,当时贵妃头上那颗珍珠,与降临在自己手中的那颗极为相像。 说不定就是自己的心念转化出来的呢? 夏鸣仔细一想,倒也觉得合理。 不过,若是日后真能攒够这么一小捧一模一样的珍珠,那再来几次梦境,她好像也能……接受? 只要别再被灌什么中药就好。 她忽的想起来这茬,条件反射般的打了个冷颤。 距离梦境一事已经过了好几日,可那蔓延在嘴里的苦味,她记忆犹新,恐怕再也忘不掉了。 漫步之间,夏鸣脑海中的思绪纷飞着,像是想要将昏迷那几日未能说出口的话全补上。 好不容易能出来逛逛,她却心绪散乱,不知该干些什么,只能忍不住发起牢骚来。 如今细想下来,原因或许是出在无人相伴上。 她在这儿的处境也太单一了点儿,连个知交好友都没有。 好友…… 夏鸣的思绪陷入了短暂的停滞,她在脑海中搜索着原书中关于原主的朋友的描写。 …… 路途在闲逛中变得漫长。 好在,她不怕走夜路,一个人慢步走在街道了,无人对话便独自呢喃。 攻门落锁前,夏鸣在预期之内安然回到了宫里。 她是御前太监,相较于普通太监和宫女外,进出相对自由些。 进门的时候,她用不到手令,只需要出示自己随身的御前身份牌。 从宫门处被放行后,夏鸣立刻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里。 坐在房中对着窗户坐下,她忽然发觉了在这儿的其中一个好处。 “走了这么一路,竟然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热。” “还挺凉快的。” “白天的时候虽然太阳照得晃眼,但跟来时的地方相比,这儿的夏天简直就和春天一样。” “那我在这儿的受热能力……岂不是要比旁人高出许多?” 她不由得感慨道,心底萌生出一个奇奇怪怪的想法。 第49章 转角遇到的人 若在夏夜里需要什么急事来让她完成,她岂不是能借这个不怕热的由头,做事比旁人快些? 夏鸣忽然想到了这茬儿,面色也因此变得生动了几分。 不怕热或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特点,但或许会在日后的某一天,成为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助力。 “未来的事太远了,现在提前想……只会变得更焦虑。” 她还没做好在宫内要呆多久的打算。 一年或是十年? 自己好像一时之间难以得出答案。 似是想通了这件事,夏鸣从宫门走回住所的路途中没再想这些。 夜幕下的皇宫显得比平时更为清冷,走在其中,总让她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她不由得因此加快了脚步,让自己赶路赶得快些。 夜色如水,天阶的星子也忽闪着,在天幕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芒。 宫里一向安静,但此刻有侍卫们巡视时的脚步声在宫道回荡着,夏鸣觉得此刻的分氛围反而没有她刚刚在街道上感受到的氛围那么死寂。 行走在宫道之间,她偶尔也会碰见一两个没带手令,被侍卫押走的倒霉太监。 每当见识到这样的场景,她也只能面色淡然的从一旁经过,早已见怪不怪了。 以她目前的身份和地位,对于这种事的态度只能如此。 而且即便她在宫中呆的时日不长,也在穿来此处前熟读过故事类的野史记载,将宫内各类不成文的规矩记了个清楚。 她明白这宫中规矩交错,一不小心便会因为多事而惹祸上身。 “千万别多嘴啊。” “当看不见当看不见……” 走到宫道转角处时,距离回到住处只剩下短短几百米的路程了,夏鸣用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念叨着。 她清空了心绪,了无杂念的继续向前走着,本想尽早回去休息,却还是被一道声响吸引了注意。 那声音有些轻盈。 听过一句后,夏鸣原以为这是位宫女。 再走近几步时,她才远远的看清,那发声之人竟是个面色白净的小太监。 这倒是奇了,他的声音竟不像大多数太监那般尖细刺耳,反倒有几分浑圆若珠玉的气质。 还挺好听…… 乍一看过去,那小太监看着年岁不大,再加上泛红的眼尾映衬着,甚是“惹人怜”。 看着看着,夏鸣心底忽然冒出了这个和太监这个群体万分不搭的形容。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就在此刻,自己身前不远处……那个正被侍卫训责的,忘带手令的小太监,确实用这种声音和身份的反差感,让自己停下了脚步。 “奴才是梦湘阁的洒扫太监,今日遵了湘妃娘娘的令,代掌事公公去寻些网兜子。” “不曾想……奴才出门前走得急,忘带掌事公公给的手令了。” “还望大人能宽宏大量,从轻发落于奴才。” “若……若是挨了板子,奴才这几日便不能替我们家娘娘跑腿了。” “她定会怪罪下来的……” “还请大人开恩啊!” 声情并茂的说完这几句,那本就跪着的小太监,扑通一声便叩首在地。 夏鸣站的地方不算近,却能听得清他们之间的话。 闻言,她虽觉得话音好听,对这话中之意却未有一分动容。 听得这一席话,她神色未变,将目光转向另一端。 她站在这小太监的对面,只能看到那侍卫的背影。 不过单看这身段,夏鸣一眼便能猜出,这位是宫里的凌侍卫,凌暮。 按理说,御前太监基本和侍卫之间没什么交集,夏鸣不该这么熟悉对方才对。 可好巧不巧,这宫中身长超过六尺的侍卫,只此一人。她便是无心记着,先前在下人房时也听旁人提起过。 这次,这还是第一次碰见。 凌暮的音色不高,但语气中没有分毫通融,只有阐述。 听得出,他是那小太监的话当做了借口。 “你这太监倒是油嘴滑舌,会找由头躲罚。” “错了便是错了,哪儿那么多借口。” “若今日不罚你,岂不是明日人人进宫都不必带手令了,规矩何在?” “若你品阶高,自不必带着手令,挂着牌子在宫内穿行就是,只要不高声喧哗,你便是走上一天,也未必有人找麻烦。” “如今怕是难逃一顿板子。” 凌暮面无表情的说完了这些。 像这样不守规矩的太监,自他当值以来,每隔几天便能碰到这么一个。 巧舌如簧的也不是没有过,但还从未有人能躲得过责罚。 不过…… 看着自己眼前这已经开始哭得泪眼涟涟之人,他心底隐隐有些松动。 认识到这点,他无意识的增添了一丝烦躁。 这小太监怎么要赶赴刑场似的开始哭起来了? 自己说什么了? 凌暮开始回忆起来。 难道……自己刚刚说的话真的有些重了? 但他好像没带什么情绪。 见眼前那小太监越来越红的眼角,凌暮沉思了片刻,也没想到除此之外的原因。 他再次开始怀疑起自己刚刚是否无意识的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还是没想到。 他抿抿唇,换了种稍稍和缓的语气,开口道。 “那个……我并未责骂你吧?” “这板子也不算多,一般是罚十五个。” “这还没开始打,你先哭什么?” 闻言,小太监的泪流戛然而止,短暂的停顿过后,他开始抽泣起来。 要命的是,凌暮依旧生不起气来。 豆大的泪珠从这小太监的眼尾滑落到脸颊,再摔落到地上。 滴答滴答,形成一道断断续续的泪痕长线。 仿佛真的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夏鸣在不远处定定的站在,看了有一会儿。 她刚开始只是抱着听声音的念头停留在这,在看到那小太监源源不断的泪后,她也忍不住有些无奈的抚了一下额头。 这就有点夸张了。 此刻,夏鸣觉得……自己被旁人揍一顿都不一定能挤出这么多眼泪来。 从某种方面来说,他倒有些有趣。 第50章 一百两 这般想着,夏鸣忍不住在心底笑出声来。 她正压抑着笑意,便又见那小太监语气含着委屈的开口。 “所以,奴才和大人之间肯定是存着什么误会。” “求大人网开一面……” 许是听这哭声久了,有些习惯。 凌暮非但不觉得烦躁,心底还越来越静了。 心静,但头疼。 颇有种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的感觉。 刚刚的侍卫领队可是让自己尽快处理完此事再去巡班的。 如今……他哪儿还赶得上今天的巡班时间。 自己的队伍早已走远,许是都绕着最外围的官道走了半天了。 这次换值错过,他的月钱要缩水了。 凌暮本就觉得自己有些头疼,此刻想起这茬儿,更是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这下他不必着急,尽可以在此处理一天。 “行了行了,有什么好哭的。” “这规矩便是规矩,如何能因你几句话便被更改?” “那日后这在宫中,我等侍卫还如何服众?” 似乎陷入了僵局…… 看着眼前的对话陷入沉默的景象,夏鸣心思一转,忽然转变了态度。 她好像有必要跟这位小太监认识一下了。 至于这认识的机会嘛…… 现在正有一个摆在眼前。 站了许久后,夏鸣终于不打算继续旁观了。 打定了主意,她迈步走向前,先行了个礼,露出笑意。 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凌暮皱了皱眉头,语气平静地开口。 “你既挂着御前太监的腰牌,何须向我行礼。” 在这宫内,凡是加了御前两个字的职,皆由黄总管直接统辖管理。 换句话说,这两类品级之间的人,是没有交集的。 所以凌暮才会有此一问。 “打扰到了这位大人办公,自然需行礼致歉。” “在下御前太监夏鸣,路过此处时无意听得两位的对话,这才冒昧打搅。” 她面色异常冷静,只有眼底的一丝笑意,显得有些和善。 还没等凌暮开口,这小太监便目光一亮,扬起满是泪痕的脸,胡乱用袖子擦了擦泪,立马收起了那副委屈的样子。 “奴才见过这位公公,还请您帮奴才说几句好话。” “只要能不挨这顿板子,换做什么旁的处罚都行!” 夏鸣看了一眼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原本想好的话术好像已经用不上了。 她想到了另外一种,于是转身看向凌侍卫。 “大人,既然他说打板子以外的责罚都可以,在下记得宫规中有一条是说,凡总管之下的人定的罚,无论轻重,是可以用银子来抵的。” “我想,这一条到现在应该还在吧。” 闻言,凌暮语气一顿,显然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出口。 目光微滞后,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宫规。 好像……是有这么一条。 不过,这已是宫内默认的不现实的抵罚条件了。 “这条宫规仍在。” “但……若按此相抵的话,五两银子才抵得一板。” 他话未说全,但话中之意已经表达的很明显了。 他需得有十五个五两银子加在一起,才能在这条宫规的处理方式之下,抵消掉责罚。 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普通的洒扫太监,每月有二两银子。 但若要完好无损的领到这二两银子,还等看各宫的管事太监的脸色。 即使保持自己所从事的活计一个月不出错,碰上管事心情不好的时候,可能依旧会被扣个干净。 这样算下来,这小太监便是每个月的例银都拿到了,也要不吃不喝的攒上三年多…… 夏鸣正在心底计算着数儿,不由得也有些感叹。 这数目对她来说也恍若天文数字。 毕竟自进宫以来,她真正攒下的银子也就不到一吊钱。 剩下的全用来高价买那膳食了。 好在御膳房的管事已经换了一个,从这个月起,她便能多攒些了。 夏鸣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却没注意到,此时场上的氛围有些诡异的安静。 一股凉风的吹拂下,夏鸣的思绪被重新拉回来。 “你说什么?” “七十五两啊。” 那小太监恍然松了口气似的,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 “那怎么不早说。” “这抵板子的钱,我出。” 他云淡风轻的开口,从自己腰间别着的小袋子里掏出两锭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后,递给凌侍卫。 一百两。 凌暮的平静神色出现了一丝龟裂。 夏鸣和他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皆有些震惊。 “这……” 看着对方那不似作假的样子,凌暮愣了一下才接过银子。 “如此确实可抵你的板子。” “待我报与侍卫统领,再将多出的部分换成碎银给你。” 凌侍卫恢复了原本的神情,将那一丝惊异埋在了心底。 他一时之间未带散碎的银子,找不开这么多银。 转身之际,他却听闻身后一声叹息。 回眸后,见那小太监摆摆手。 “不用了。” “这碎银带着也不方便。” “剩下的二十五两,权当是给大人的谢礼。” 他扬起笑,完全看不出就在一刻钟前,还哭得委屈吧啦的样子。 “这……” 夏鸣听得心底更为麻木。 二十五两的赠礼,这好事儿怎么不落到自个儿头上。 一个普通的洒扫太监,随手一挥,便拿出了一百两银子?! 那自己这身在御前,费心攒银子还攒不到的,算啥。 算她命苦么。 事后,那凌侍卫在震惊之余,倒也没收他的例银,只将此时如实禀了侍卫统领,将银子交上后,又调了碎银子还与夏鸣。 这一来二去,她刚刚还念叨着的事便成真了…… 第51章 奇怪的眼缘 “你说……剩下的这二十五两给谁?” 许九斤有些疑惑般的歪了一下头,答道。 “给你啊。” “不够的话,我再给公公添些?” 夏鸣这才确认自己手中的一小把碎银,是真切的银子而不是路边的碎石子儿。 “你不是那个……什么宫的洒扫太监么?” “我没记错的话,这品阶的月例应该是二两银子以内吧,这……” 她寻思着,眼前这小太监保准是入宫五年以内新人,连眼神儿都是透着一股清澈。 难不成还有旁的身份? “不是什么宫,是梦湘阁。” “奴才梦湘阁湘妃娘娘宫内的无品阶洒扫太监,许九斤,见过公公。” 在她思索的空隙,许九斤插话道,说了一长串介绍。 她在心底重复了一遍。 许九斤,是个好记的名字。 这个地方,夏鸣隐约有些模糊的印象,但这里具体埋藏着什么故事,她的就记不清了。 确认她记住了自己后,许九斤才摆正了神态。 “回公公的话,奴才这银子,是领到的赏钱的一部分。” “我们家娘娘平日里喜欢会飞的物件儿,便时常派遣宫内的人捉蝴蝶。” “一只便赏三两银子。” “若是捉到翅膀稍大些的或是色泽鲜亮的,便会另外加赏。” “奴才虽然旁的不行,但小时候一直在田里呆着,在捉蝴蝶这事儿上刚好比旁人好些。” 提起这个,许九斤面上的笑意便掩盖不住。 “上次,奴才捕到了一只翅膀有半个手掌那么大的彩蝶,我们娘娘一高兴,便赏下了一锭五十两的银子呢!” 夏鸣眼底的情绪从好奇转移为了惊异,最后又融进了唇角,化作一抹僵硬的笑。 她仍有些不可置信的问出口。 “捉一只蝴蝶就有五十两银子?” “不是普通的蝴蝶,是半个手掌那么大的,还是彩色的,可漂亮呢。” 许九斤点点头,随后补充了一句。 夏鸣心底嗡嗡作响,好似看到了一群花花绿绿的蝴蝶从自己头顶飞过,又纷纷化作一颗一颗的碎银落在地上,铺了满地。 这活儿好啊。 抓不抓得到个头大的蝴蝶另说,单是一只二两银子的价,这满宫里恐怕都找不出来第二份了。 “那个……能抓到活的蝴蝶就行是吧。” “还缺人么?我虽然不大会捉,但愿意学。” 夏鸣眼底的光也因此明亮了许多,语气带着一股轻快。 她已经在规划着这些银子到手后该怎么花了。 下一刻,却听见眼前的小太监小心翼翼的回应着,语气虽然压低了几分,但这回答未有迟疑。 ”可能要让您失望了。““我们娘娘吩咐过,这事儿不可外传的,只能阁内人知晓。” “奴才们平时领的每一笔银子都是由湘妃娘娘亲手赐予的,且我们阁里很少收人,便是偶尔收几个,也是从最新入宫的新人里面挑,不收在旁的地方呆过的人。” 好吧,这银子也不是那么好赚的。 诶? 就在她遗憾自己好像错失了一个赚银子的机会时,忽然发觉了一个问题。 她颇有些疑惑的看向对方。 ”既然此事不能外传,又为何这般轻易的告诉我?” “你不怕我泄密么?” 许九斤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一下才笑着开口,语气比方才显得轻松了许多。 “奴才虽然干活总喜欢偷懒,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还是有的。” “遇到的人多了,每见到一个便会在心底先分个类。” “就像刚刚,奴才看您走过来的第一眼,便觉得您是来帮我解围的。” “奴才这人最是信自己的眼缘。” 他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不过,看着倒也真挚。 听过这一番话后,夏鸣的第一反应不是感到触动,而是回想起半刻钟前,对方那在侍卫面前泪流满面的躲罚的样子。 “那我是不是还该感谢你的信任?” “虽然不知道你因何得出这个结论,但我确实不会将这事儿说出去的,放心。” 看着对方那信誓旦旦的样子,夏鸣低笑出声,只觉得有趣。 她接着说道。 “无论怎样,你形容自己的话确实很符合你的形象。” 夏鸣现在才明白过来,这位有趣的许太监,不久前在面对凌侍卫的时候,几乎没有一句话和一个表情是真正发自内心的。 若要在其中找句真话,或许只有让他本人回想才行。 “今日将捕蝶的网兜了弄坏了,奴才得去去寻个新,便不同公公在此闲谈了。” “来日再见时,奴才会记得您的。” “若有什么需要用银子的地方,您尽管来梦湘阁找奴才取。” 夏鸣愣了一下,再定神向前看时,许太监已经走出去一小段距离了。 虽未走远,但他的步子确实小而快,看起来像是着急去寻一个趁手的网兜,打算赶在明日天光大亮前,再碰碰运气。 “等等。” 反应过来后,她唤了许九斤一声,在对方转身回望时开口道。 “下次见面时不必唤我公公了,咱们同为太监,又只差一级,以姓名相称就好。” 许九斤摆了摆手,笑着回了一句。 “那好,下次见了,夏鸣。” 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夏鸣本打算下一句说出口名字,被对方抢了先,而且说的时候还未有迟疑。 她的问询没赶得上许九斤的脚步。 迟疑后再抬头时,他已经一溜烟走到拐角处了。 “真是个猜不透的人……” “不过,猜不透才显得有趣些。” 夏鸣轻叹一声,眉宇间却无一点愁绪。 若说眼缘的话,她觉得这位许太监对自己没有敌意。 有这一点在,便无需担心对方身上存有什么未知的威胁了。 至于他从哪儿得知的自己的名字,夏鸣回想了一下,也实在没想出。 “下次若凑巧碰到他时,定要第一句问。” 第52章 告假结束 耽误了将近半个时辰后,夏鸣抬眼看着满天星斗,才发觉此刻已经过了午夜了。 她加快了脚步,回到了那间小屋子里。 但此刻,她倒不再觉得疲累了。在床榻上躺了半天,依旧毫无睡意。 夏鸣干脆翻身起来,走到桌边,端起自己两日前打包的那碟点心,碟子里就剩四块散碎的绿豆酥饼了。 “怎么出了这么多油?” 她刚拿起其中的一块,咬了一口,便觉得吃进了小半口油。 但她又舍不得扔。 “算了,明日去御膳房寻些咸口的小菜配着吃吧。” 手头的银子本就不多,她还是能省则省。 夏鸣转念一想,便将那缺了一角的酥饼放回了碟子里。 说是明日,其实距离日出,也不剩几个时辰了。 她本就没什么睡意,刚刚又被那一口给腻到了,便没再打算睡,只是将桌边的板凳搬到了窗户底下。 透过这小窗户,便能看到月色。 明日又要回到御前当值了,但此刻,她心底满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比如今日遇到的小太监,又比如梦湘阁和那位湘妃娘娘。 夏鸣能清晰的感知到,自己对书中的各个地方的了解,并不是那么详细。 而现在,她周围接连出现了许多在自己预料之外的人和事。 她仿佛被带入了一个被扩充的世界。 在原有的基础上,越来越多的未知,仍在前路等着自己。 伴着夜色和凉风,夏鸣一手托着腮,一手随意平放在窗边,抬眸看向星空,也任由自己的思绪四散飘落,融入未知的前路。 就这般坐着看了一夜的星星,不到三个时辰,原本暗沉的天色就染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白色,隐隐有光被挡在其间。 夏鸣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推开屋门,走出这方寸之地,走到门外的小院子中。 这种雾蒙蒙的感觉让她感到有些压抑,但周围的光感确实是在一点点提高的。 她不喜欢这种等待黎明的感觉,犹豫了一瞬后,便动身走出了小院子,踏上前往寝殿的路。 先前每次都卡着点去换值,这次早去些。 夏鸣这念头还未在心底转过一圈,她便已经在宫道上走着了。 这个点,穿梭在宫道之间的除了侍卫,几乎没旁人。 但巧的是,她刚走到半道上,便碰到了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 只是那人显然有些惊讶。 “小夏子?” “今儿这太阳是打哪儿出来了,怎么起得这么早?” “若要去旁处,你可要记得提前点回来,别走远了。” 黄为善刚准备前往寝殿,替皇上准备着早朝时需要用到的事物,便看到自己侄女脚步轻快的从一旁路过,还走到了自己前头。 他轻叹一声,忍不住叮嘱道。 听着这声音,夏鸣便知晓这唤她之人是谁。 她回过身来,露出笑意。 “这回黄总管就想错了不是。” “奴才没打算去哪儿,只是跟您顺路去寝殿。” 宫内知晓他们身份的人,只有他们彼此。 所以在宫道之间,这种随时都会有侍卫经过的场合下,夏鸣是以原本的称呼来唤他。 听到这话,黄为善明显没反应过来,连脚步都停在了原地。 “同去寝殿?” “这倒是稀罕事了。” 他还未问出口,便听得夏鸣继续回。 “奴才想着……最近御前事务繁忙。” “奴才昨天告了假,今日早去些,若是皇上有什么新的安排,也好完成的妥帖些。” 黄为善原本有些惊讶的面色在此刻转为了欣慰,他面上露出笑意,点点头。 “你如今也算是有些长进了。” “既如此,便与杂家同去吧。” 两人相伴而走,这天色倒也没那么沉闷了。 夏日的黎明前总是伴有微风,天色将名未明之际,黄为善和夏鸣一前一后走着,一路再无别话。 走到宫道最后一个拐角的某一刻,天空上的那层薄雾总算是消散殆尽,透出温和的阳光来。 此刻,圣上已经在起身梳洗中。 按照规矩,夏鸣候在殿门外,而黄为善前去准备今日待批的折子。 自上次灾情被私藏折子后,他便不再信那两位管事了。 就算是平日里再忙,他也会每日亲自比对各地递上来的折子总数和实际送到皇上面前的折子数。 为的便是防止再有被扣掉的折子。 黄为善心里清楚,像这类事,有了第一次会砍几个普通太监,有了第二次是砍几个管事太监,若有第三次……被问责的便是他这个太监大总管了。 一刻钟后,到了上朝的正点。 伴着门内太监的一声高呼,门外候着的众位太监和宫女一齐跪在了地上,发出一阵齐整的声响。 门开后,身高近六尺的影子伴着初升的阳光投射到地上,影子愈发拉长,一直延伸到殿外的石阶前。 夏鸣低垂着眼眸行着跪礼,并未将注意力放到着影子上。 但她却有一刻觉得自己头顶上闪过了一道目光。 众人的簇拥之下,姜承肆缓步向前走着,始终目视前方平身后,夏鸣跟在后面看了一眼,见到皇上依旧毫无分散注意力的走上第一道台阶,她才打消了那一瞬的错觉。 刚刚那一瞬的目光,许是自己看错了,如此上朝前的时刻,皇上怎会注意到一个出了一天宫,刚回到御前的小太监? 若是注意到了,才是怪事。 夏鸣不再想这一茬,只不紧不慢的伴着队伍中的其他人,跟在皇上身后不远处。 不知今日早朝会有什么要紧事呢。 她在心底轻声念叨着,同时迎着晨光迈上台阶。 第53章 岭南巡抚 白玉台阶被光线映照的剔透明亮,姜承肆跨过最后一级台阶走进大殿时,百官早已在此恭候多时。 伴着黄为善的一声通传,众人一齐跪地高呼万岁。 他一步步走到那高位上,视线扫过众人一眼后,淡淡的说了句平身。 “诸卿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姜承肆的面色看着仍旧冷若冰霜,眼眸中藏着让人看不穿的情绪。 尽管神色如常,但他眼下的一圈淡青色,却透出了一股疲态。 隔得稍远些的群臣或许根本看不出,站在皇位一侧随侍的夏鸣却看的真切。 「这几日的折子也太多了点吧,皇上再分出两只手也不够批的……」 「我就告了一天假,怎么瞧着他比前日还疲累。」 「不过,那折子里正事全无,除了吹嘘各地秋收的粮产,便是些溜须拍马的漂亮话。」 「皇上能一本一本看完,也算是很有耐心了。」 姜承肆原本还在忍着从心底漫溢而出的困倦,如今听到久违的心声,却忍不住将背挺得更直了些。 真的能从朕的面色上看出疲累么? 许是今这眼下的乌青闹得。 这般想着,姜承肆的心底竟有些懊恼。 早知如此,便不总是熬夜批折子了。 身为天子,怎能让人看出这些…… 他也开始在心底嘀咕了几句,但区别在于,他的心声,没人听得到。 这样也是最安全的。 转念一想,姜承肆不由得因此对那些阿谀奉承的话更为厌烦了,他也在心底将那一类折子的奏明之人列举了出来,给他们一个个记上了一笔。 早朝仍在继续着。 姜承肆一边端坐在高位之上,一边听着殿前的百官挨个奏请。 听着听着,思绪便放空了。 如他所料,今日在朝堂上报给自己的诸事,大对数依旧是关于秋收的。 这几日的早朝比往常延长了不少,每每到午后才结束,连带着朝中众人连午膳都一同推迟了许久。 自从一个岭南的地方官起了个梁丰物足的话头,得了皇上一句“政绩尚可”的评价后后,各地的官员便都争着抢着上奏。 每日不是说量产丰饶,就是说些四海生平的吉祥话,恨不得将当今天下说成一个空前绝后的盛世。 若是换做旁朝别代的君王,在听闻这类进言后,说不定就信了,姜承肆一惯对这类话却没什么欣喜的感觉。 他一向只注重实际上的政绩,不信虚言。 此刻,各地官员已经将此事奏了个遍,又轮到那位岭南巡抚吴道铭上奏了…… 他看准了时机,面上露出一丝自以为得体的笑容,出列后,跪了下来。 他将目光放在那折子上,两手递呈着,随后垂首开口。 “启禀皇上,臣昨夜在府中夜观天象,竟看到隐隐有一道状似弯钩的银色光亮从天边一闪而过,像极了粱粟低垂的模样。” “恰逢秋收时节将至,臣感慨万千,仿若看到了良田千顷的美状。臣斗胆向皇上献诗一首,以此感念吾皇圣恩……” 他开始了自己一长串的喋喋不休的话术。 姜承肆听得眉心一跳,他几乎毫无表情的听完了这些话,除却眉头发皱。 「这巡抚,倒是也有拍马屁的天赋……」 「什么天象星宿的话术,编成一整套也要花费不少时间。」 「不过嘛,他有时间编这个,倒不如说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比如……岭南的政绩?」 「总好过在这儿说空话。」 听着心底回响着的,犹豫又有些无奈的声音,姜承肆的面色变得更不好了。 他将自己的目光放在了传折子的太监送到自己手中的那本小册子上。 打开第一页便是一首歌颂山河的诗篇。 然而从第二页起,每一页写的都是自己的皇上的功绩,写着他如何如何勤勉明德。 姜承肆虽然平时从未殆政,但这么说起来,也有些夸张了。 这巡抚平日里又不在自己身边随侍,对于自己的近况自然是不知晓的。 他边想边继续翻阅着手中的这本册子。 一页一页翻下去,那岭南巡抚的恭维话依旧在殿中回响着。 直到合上这册子,姜承肆的眉头也未疏解。 一派虚言,通篇没有一点实绩。 片刻之后,他才淡然开口。 「既然吴巡抚接连两次上奏的都是秋收一事,不如今日就在这殿上,当着朕和百官的面,说个准确的数,禀明岭南今年的秋收到底几何。」 「如此一来,不必作诗进言,朕自能知晓岭南的实绩。」 闻言,殿上寂静一片…… 吴道铭噤了声,心思开始停滞起来。 皇上应当未动气吧? 沉默片刻后,他一边胆战心惊,一边有些试探性的开口。 “回禀皇上,这……” “这只是臣的预言,至于具体的收成几何,还需等半月后才知晓。” “到时候,或许会与今日的预言出现些许偏差,还请皇上恕罪。” 这一席话听得夏鸣在心底冷笑出声。 「些许偏差?是很大的偏差还差不多。」 「也许能偏成只有零头。」 「我没记错的话,这岭南好像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粮产偏低的地方。」 「而这交上来的粮为何如此之低,这位吴巡抚可是功不可没。」 「他一个人便凭一己之力,让整个岭南的百姓都跟着他过苦日子!」 「便是偶尔有一年粮产富足了,他还要挨家挨户的搜刮存粮,私设各种税收名目……」 第54章 秋收新规 夏鸣在心底滔滔不绝的控诉着,恨不得将自己知晓的全在心底吐露一遍。 在这大殿之上,她不能说些什么,但可以在心底说个痛快。 她刚刚才想起,吴道铭正是当朝的几大贪官之一。 此人对百姓极为苛责,但待下属极好,所以每每遇到贪腐事发之时,便会有人自愿站出来替他顶罪。 就这般一年一年的过着,他竟从未被发掘出什么错来,依旧做着岭南的巡抚,从百姓的饭碗里捞着油水。 听得夏鸣这一番心声后,姜承肆险些将手中的册子丢出去。 但细想下来,他做出这般举动好像没什么依据。 总不能为着几句恭维的话,便摘了这岭南巡抚的脑袋吧? 他现在可是要试着让自己平心静气,挽回在百姓心底的一些形象了。 这一瞬停顿的思索中,姜承肆平息了怒火。 他将册子捏得皱了些,终是将其放到了身畔的木盘中,交由黄为善。 将此送到养心殿的桌上存起来,倒也能作为罪证之一。 这吴巡抚,他定是要查办的,至于这发作起来的时机,可以再往后延一延。 想到此处,姜承肆的音色冷了几分,但他未像往常一般发火后砍人。 “没有具体的数也无妨,朕便等着秋收时,从岭南传来的的好消息了。” 吴道铭好似松了口气,又矮了矮身子,”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刚准备谢恩,便又听得一句催命的话在殿中响起,直愣愣的冲进他的脑海,让他脊背发凉。 “朕记得吴巡抚在前几日给朕送了一份相于秋收的奏折。” “且特意提起过,今年丰收后,预计会有五万担的粮食存进府库。” “既然刚刚吴巡抚说此量会有偏差,朕便给你一万担的偏差之数。” “若是今年秋收后,朝中验收之官从你岭南之地报上来的总数低于四万担……朕绝不轻罚。” 姜承肆这一席话虽未提高音调,但其中蕴藏的寒凉之意却极为明显。 无道铭打了个冷颤,面如死灰,但也只能将这话应下。 皇上开口立的规矩,他还没有推脱的份。 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后,他颤抖着起身,重新入列。 两腿已经有些发麻,但为了让朝中众人看不出异样,他只能尽量站直并挺直脊背,掩藏起自己的心虚。 为官多年,吴道铭还是有些反应能力的。 更何况,即便不为了自己的小命,为了那些还没贪到手的银子,他也不会坐以待毙,等着被皇上发落。 得提前想法子自保才是。 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飘荡过几圈后,重归平静。 他立刻稳了稳心神,思忖着。 距离秋收还剩半个月的时间,而在这半月之内,他定要想个万全之策,将此事糊弄过去。 再不济也要找个替罪之人,将自己从中摘出去。 至于这替罪的人选,还需要谨慎些,必是那种既有把柄在自己手中,又有上下级的情义在的人才行。 这一切,吴道铭只在心底盘算着,面上依旧是一派和善。 他低垂着头,前一秒还在物色着替罪的人选,下一秒便将无数算计的情绪潜藏在眼底,恢复了眸中的清明。 自岭南巡抚上奏结束后,殿中难得陷入了一片寂静。 原本排在他之后,打算再揍的另一位北荒巡抚,此刻默默收回了一脚。 与上奏相比,还是小命要紧。 毕竟,他凑巧也在上报的折子里吹嘘了几句。 只是吹嘘的地方没有吴巡抚那般夸张。 姜承肆抬眼看向殿前站着的一众面孔,将前几日收到的折子上的名字,与这些人一一结合。 看过一圈后,除过几个老臣未进谗言外,他们几乎全递过类似的折子。 且呈递的时间点也重合在这几日。 如今看来,他们倒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打定了注意,赌他看过后不会深究此事。 既如此,他偏要深揪此事,换一换这风气。 高位之上,姜承肆骤然起身,缓步走到群臣之间,看着他们之间的面色。 每经过一位臣子,他都能察觉出对方的颤抖之意。 “秋收在即,朕看得出,诸卿都对此事极为上心。” “这几日单是折子,朕这几日就已经收到了不下百份,且个个提及此事时都将这丰收的成果归咎在朕的头上。” “朕却觉得,若今年真是丰年,各地百姓富足安康,也少不了诸卿的功劳。” “念及此,朕决意改一改今年秋收的查验方式。” 他顿了顿语气,重新走回到皇位前,淡然开口。 “今年查验,不依据往年的数,只看依据诸卿在奏折中所预计的数。” “至于这偏差,便同岭南一般,取一万担之数。” “若符合此数或是超出此数,朕必有重赏,并将当地的巡抚之名宣之于天下,以谢其对百姓的用心。” “反之……若少得太多,诸卿别怪朕不顾及君臣之义。” 放下最后一句冷话后,姜承肆拂袖离场。 “退朝——” 伴着黄为善一声绵长的高呼后,群臣跪地叩首。 但这次,直到皇上离开一刻钟后,他们也未起身,只在原地不约而同的跪着,谁都不敢先起。 又僵持了一刻钟后,几位老臣才在殿中太监的搀扶下,慢悠悠的起身。 殿中的人少了几位,显得更为空旷了。 有了最先离开的人后,其他几位未上奏或是即使上奏也为提出具体粮产数的臣子,也相继起身。 殿中人依次减少着。 直到半个时辰后,仍旧跪在原地的,只剩下了十几个吹嘘过量产数的臣子。 他们一个个跪得身子僵硬,但这僵硬之感,远比不上他们心底的慌乱。 皇上竟将此事放在了心上,还要查验,这可如何是好…… 整整两个时辰后,待到黄为善前来好声好气的催人时,他们才抖着步子,相继离开。 害,早干嘛去了。 明知道皇上的性子,还偏要往死路上撞,这不是蠢么。 有银子贪,也得有命花不是。 望着最后一人离开大殿的背影,黄为善轻叹一声,在心底嘀咕了几句。 不过,他并未在此久站。 明日便是皇上为榜上几位才子定下官位的日子了,他得提前吩咐手底下的太监们准备着笔墨。 第55章 各奔前程 距离宫廷最近的那间客栈中,两间包房的书生皆汇聚到了一楼靠窗的位置,围坐在前后相近的四张方木桌前,相互之间说着敬贺的词。 这其中不乏有几位未得名次之人。 他们心底虽有遗憾,但更愿意祝已中皇榜的同窗们前程似锦。 毕竟他们之间的情谊并不能与同考的其他考生相比,他们之间要么是相伴三年以上的同窗,要么相伴是一年以上,同至京都的赶考人。 彼此的情义要更深厚些。 进京赶考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兜兜转转这一程相聚,总会迎来分别时,于是每个人都表现出了最真挚的一面,将遗憾与怅然放在了心底。 此刻正是他们分别前的最后一顿饭。 每张桌上只有几碟青菜,几碟咸口的小菜。除此之外,各有一坛水。 这水每人各分得一碗,但能续。 对于这菜品,众人倒也都习惯了。 桌上的这些,是他们合所有零星铜板,凑在一起后唯一能点得起的菜。 这顿饭,也算是他们这段时间以来,吃过的最好的一顿膳食。 从昨夜陈文锦和林洛笙两人赶回前,其他的二十位书生便如此坐在一楼的位置上等着。 人数到齐后,众人先是恭贺了一番,便开始相谈着各自日后的抱负。 有人盼着为官后励精图治,造福一方百姓,也有人未得名次,决定离京,回到老家做回原本的农夫。 无论听到何种前程或是打算,众人皆是一笑而过,举碗以茶代酒。 发言时,他们之间倒也未过分区分名次的高低,只是按照座位排列的方向,各抒己见。 这般闲谈过一段时间后,他们竟是从黎明时分一直谈到了正午,桌上的菜也早已撤了下去。 有过一段敞开心扉的谈论后,他们之间便没再特意说分别的话。 散场过后,两批人各自回到房中,收拾起行李。 他们所需要收拾的无非是各自的铺盖和书箱,收拾完这些也只花了小半个时辰。 剩下来的时间中,房中只剩下了林洛笙一人,以及刚一踏进门,又被他劝出去的陈文锦。 林洛笙特意将房间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确保屋内不会有一处落灰的地方。 看着他一直忙活着打扫,陈文锦本来打算帮着一起。 只是他刚拿起粗布,却被对方一把拦住了。 林洛笙美其名曰此事是“为状元避尘”,非要对此事亲力亲为,不许旁人帮忙,更不许状元本人亲自洒扫。 对此,陈文锦有些失笑,但也由着他施为这些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民俗。 屋内除他外,其余的几人竟也点头认同,纷纷带着一册书卷退出门外。 此时的氛围虽然安静,但不显得奇怪。 算上陈文锦在内的八人,靠近房门一侧的过道上,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卷,而林洛笙一人在屋内擦着桌椅。 他擦得满头细汗,嘴角仍过挂着笑。 看着他那股认真劲儿,屋外的众人皆是相视而笑,由着他继续打扫。 他们之间一直流转着一股淡淡的欢欣,而相比于这间小小的客栈的客房中的氛围,诺大的养心殿内却漫溢着冷气。 夏鸣端着茶水走进屋内时,看到坐上之人那阴云密布的神色,便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将茶水放到了一旁。 她对这场景早就见惯不怪了,而应对的法子也很简单,只需要站在一旁静候着,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如此才不会引火烧身。 但她并不知道,此时自己的存在感很强。 因为姜承肆黑着脸,多少也有几分她的功劳…… 夏鸣低垂着头,目光始终盯着自己的鞋面,但心思却从未停止过流转。 「这几日宫里的折子排山倒海般多得数不过来,今日却半本也没有……」 「倒像是大臣们一同商量好了,特意让皇上歇息一天。」 「今日歇息就算了,若是明日也这般,那皇上处理政务岂不是变做了虚名?」 停顿了片刻后,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那群大臣,应当不会如此大胆吧……」 「今日不递折子,兴许是因为他们刚经历了昨日早朝一事,还未想好该怎样应对秋收后查验,一时心绪不宁,才不敢递呈折子。」 「如此也方便他们降低在皇上面前的存在感。」 反正御前从来不缺奏折,他们少写一天也无妨。 而他们又不约而用的将这偷懒的一天选在了皇上训话后的第二天。 然后,便巧到今日连一份都没有想到这儿,夏鸣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堪堪停下了思绪。 听到她的这番话后,姜承肆的脸色更黑了,但他又不想因此牵动心绪,更不想让对方察觉出来自己能听到那些碎碎念。 他还指着这些解闷呢。 于是,姜承肆便随手拿起书案上的一本古籍,翻开其中的一页,细细看了起来。 许是看书能静心,他周身的那种清冷氛围在不觉间沉淀了下来,不再冷的可怕了。 “皇上,请用茶。” 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 见身畔之人的心绪好像稳定了下来,夏鸣便将手中端着的茶盏放在了桌前,轻声开口。 如此,恰好躲过了他最为烦躁的时刻…… 时机找的刚刚好。 注意到了这点后,姜承肆在心底低笑一声,并未言语,也未去看那茶盏。 直至换值后,身畔的小太监悄悄退出养心殿时,他才合上这手中的书册,将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桌上。 今日确实一个折子都未收到。 正如夏鸣刚刚所说的那般,他因此“闲”下来了一天。 但他并不喜欢这种无所事事的清闲。 “若明日还是这般……” 他沉声呢喃着,眼底显露厉色。 第56章 再遇 宫道之上,夏鸣刚一跨出殿门,便觉得心底一阵放松,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刚刚皇上的气场让她差点觉得自己会被波及到了。 索性自己一直安静的待在一侧,没发出什么声响。 若是整日这般提心吊胆的去殿中当值,不知道会不会老的快些? 她在心底思考着,忽然担忧起来。 这思绪来得快,散得也快,似天边的云霞,一瞬就消散了。 回到自己住处后,她迫不及待的将两个小碟子从自己一路拎着的布帛团中取出来。 她特意用将两个碟子倒扣着,不破坏其中放置的物件。将布帛一层一层解开,又将最上面覆的碟子拿开后,半碟色泽鲜亮的咸菜露了出来。 一打开,夏鸣就迫不及待的用竹筷夹了一口碟中的咸口萝卜,又就着前几日已经放得有些出油的酥饼,一同吃了起来。 “果然没那么腻了。” “御膳房的小菜倒是比其他的菜好吃些,口味也足。” 嚼了几口后,她眸中闪过一道光亮,嘴角扬起笑。 她一向喜欢吃偏咸口的东西,这腌制后的咸口萝卜刚好符合她的胃口。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这御膳房新换的管事,好像对她格外照顾。 自从上次皇上将御膳房上上下下处理过一遍后,那儿的膳食便比从前好上了不少。 除却每日必发的青菜和汤水外,太监们甚至偶尔能吃到带油水的菜了。 在这一点上,众位太监受到的待遇相同。 但值得一提的的是,夏鸣每次前去的时候,都能额外从那管事手中领到一份咸菜。 而且她特地留意过,若是旁人去领菜,便只能领到当日统一的膳食。 夏鸣的思绪有一瞬间停留在,那位对自己说话时,始终表现得和和气气的莫管事身上。 她清楚,所有的好处都可能是没有缘由的,更何况这是在宫里。 但夏鸣就此想了一圈,将各个认识的人都想了便,也没想到莫管事是在自己关系网的哪个位置上。 没想通原因,她索性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今日的“美食”上。 …… 距离夏鸣的住处一墙之隔的地方外,出现了一道瘦小的身影。 若是她再次,定然一眼便能认得出。 这人正是她昨日才见过的奇怪太监,许九斤。 他此刻已经寻好了网兜,但缺个趁手的柄端。 “这网兜的针脚如此密,怎么偏偏柄端是烂的。” “若是能买到一个新的就好喽。” 许九斤凭着捕蝴蝶,攒了不少银子。 虽然平日里也算“节俭”,但他对于能帮自己赚钱的物件上绝不会含糊。 可难就难在,他只是宫内一个小小的洒扫太监,按品阶是出不了宫的,除非跟着有手令的管事太监。 想到这儿,他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若真是如此,从宫外买个上好的网兜自然不难。 但他们梦湘阁的湘妃娘娘曾立过规矩。 凡是阁中之人,皆不得离开皇宫的范围内。 即使每月从内务领了出宫的手令,阁中的管事太监也会第一时间全都集中起来收着,亲手交到湘妃娘娘手中。 他们其他人根本无权过问。 许九斤在宫内呆的时间不多,并不知晓这条规矩是什么时候才立下的,但他被选进林湘阁的第一天时,便被管事公公警告了许多次。 所以对于此事,他从未问过缘由,只是一直遵守着。 现在细想下来,还真是有些麻烦。 许九斤在心底嘀咕着,有些发愁。 趁着白日里不限手令,普通太监可以自由行走的时候,他一路走在宫道上,四处闲逛着。 问了路途中的同级的太监后,他便打算来这靠近府库的地方碰碰运气。 此处堆积杂物的外院多些,说不定能找到一把更为合适的网兜。 有了个大概的目标后,许九斤一路走来,确实找到了几个放满杂物的院子。 但他花了两个时辰,翻找过一遍后,仍未有所得。 伴着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垂头丧气的走到了下一间小院前。 “这间……竟是关着门的。” “再找一遍,寻不到就算了。” 他抬眸看了一眼眼前的院门,本打算推门而入,但犹豫了一瞬后,还是扣了扣门环。 毕竟这间院子虽然也是杂物间之一,但明显比其他几间的院门前要干净许多。 甚至,这门环上都没有灰尘。 他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竟没从指尖看到一丝灰尘。 就在这时,院门竟真的从内缓缓打开了。 “许……九斤?” “你怎么寻到这儿来了?” 夏鸣刚吃完晚膳,在院子里闲逛,便听到了扣门声。 她还以为是黄为善来找自己安排什么事,便快步走上前打开了门。 只是开门的一瞬间,看到这熟悉的面孔,她有些发愣。 闻听这声响后,许九斤瞬间抬头,也有些发愣,但比对她放映的快些。 “夏鸣公公!” “不是,瞧我嘴瓢的,应该唤你夏鸣才对。” “上次还说有机会再见呢。” “我想着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后才能再见一次,没想到你在这儿啊!” 许七斤的眼角眉梢都带着喜色,仿若对今日能见到她这一事极为惊喜。 反应过来后,夏鸣也笑着回应,将对方迎进院中。 “我……我恰好在此有些闲事。” “今日相见倒也巧。” “若你明日找来,或许就碰不到了。” 她一遍思索着,一边同这位有过一面之言的许太监交谈。 言语之间,她并未将自己在此的原因完全告知对方。 询问过原因后,却见刚刚还笑意盈盈的许七斤有些发愁的轻叹一声。 “我这也是没办法,才一间一间院子找着。” “本想着今日晨起时便从府库领个网兜去补蝶,好不容易寻到了,另一端却是烂的。” 第57章 一段旧事 听着对方倾诉完,夏鸣点了点头,心底了然。 有好处的地方,就必然有相应的坏处。 从梦湘阁领的银子确实多得骇人听闻,太监和宫女们各自所需做的活计也轻松许多。 但一入这阁中,便被加上了诸多限制自由的枷锁。 一生只能入一宫,且终老只能在宫中呆着,纵有再多的银子也没处花。 她不由得在心底轻叹一声。 若是这般限着自由,她宁愿一直个旁宫别院的洒扫太监,虽然更累更无趣,但好在离宫后,能有一段被自己自由支配的日子。 不过这网兜么……思绪转过了一圈,她将视线落在了屋内的窗户上。 隔着窗子向外看去,正是一口极为笨重的木箱子。 初来这儿时,夏鸣粗略的看过箱中之物,但因着那箱内物件皆是老旧的蓑衣,蛛网与灰尘参半,她只看过箱内浅薄的一层,便没再过问了。 顺着对方的视线,许九斤也注意到了那口箱子。 夏鸣顺势开口,语气中带着迟疑。 “除却这间屋子,剩下的两间厢房里,放的也都是木板一类的杂物。” “我前几日接到杂物来此的时候就已经将此处整理了一番,所以对这儿的物件还算记得真切。” 闻言,许九斤顿时泄了气,但嘴角仍挂着一丝笑意。 “好吧,我今日运气也算不得完全差。” “一路沿着宫道寻到此处,虽毫无所获,但恰好重逢了你。” “又因你之言,省去了半个时辰的翻找时间。” 他语气故作轻快,但难掩其中的失望之意。 “只有那处箱子没翻过。” “箱内覆着一层蓑衣,但再靠近底层的地方就没注意过了,说不定……” 夏鸣转念一想,补充到。 这话刚说了一半,身畔之人便一阵风儿似的离开了。 她快步追出去,但许九斤已经捞起箱中的第一件蓑衣,被扑了满头满脸的灰。 “咳咳咳咳咳咳……” 细碎的灰尘四散在半空中,一连呛了他几下,才散尽。 心急了不是,慢些翻,现在距离月上枝头的时间还少,不会有侍卫查验到你头上的。 夏鸣忍了忍笑意,帮着他一同去翻这箱子占据了墙角的大半个位置,而他们两人身高相差无几,站在箱前也比之高不了多少。 一层一层的找下去,除了旧的蓑衣就是更旧的蓑衣但好在两人相伴,这翻找的过程就没这么无聊了。 他们偶尔也闲谈几句,一来二去,夏鸣便对自己心底一直好奇着的梦湘阁有了些许了解。 “我们湘妃娘娘啊,可是鼎鼎厉害的人物。” “年轻时,她出身于西宁湘家,因着家中没有男丁,所以她一出世便是族中的继承人。” “西宁一向是我朝商贾云集之所,繁盛时甚至能与京都比肩。” “后来的十几年光景中,没人知晓她是怎么一步一步将本就是西宁排行第三的经商世家带领到第一的位置上的。” “就在前几年,西域偏西的游牧族进犯我朝疆土的时候,湘妃娘娘举整个湘家半数家财之力,变卖族中家产,顶替了朝廷半的军饷。” “自那日因捐粮的义举而名动京城时,她为湘家博了个朝内第一皇商的名头。 “也是自那日起,她进京谢恩后,便留在了宫内,被先帝册封号为湘。” “直到今日,她一步未踏出过阁中,也未再见西宁湘家之人。” 夏鸣在一旁听得出神。 难怪这位娘娘出手如此阔绰,原是本家就富可抵半个国库。 且抵的是鼎盛时期的国库。 若是折算成银子,不只会是多少万两之数。 感慨之余,她心底也有个难解的疑点。 “朝中一贯是有外家入宫探亲之制的,湘妃娘娘入宫后……一次也未见过家人么?” 闻言,许九斤翻找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思绪略一停顿,接着回忆到。 “这些也是早几年的事了,新入宫的人没人清楚。” “我也是从阁中另一位老太监口中得知的。” “我们家娘娘入宫后,每年的探亲日都不会提前申报。纵使先皇特许她族中父母每半年入宫一次,她也会躲在阁中,不与他们相见。” 相伴着对着这有些不确定的语气,夏鸣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将自己的目光重新放在了手边的木箱上。 不觉间,他们已经翻出了满地的蓑衣和木板碎屑,箱中之物也逐渐见底。 越靠近箱底,细碎之物便越多。 未避免其中潜藏着什么有毒的蚊虫,夏鸣和许九斤各执一根竹竿,在其中翻搅着。 不出片刻,两人便一同从中捞起了一把有些陈旧的网兜。 夏鸣原本有些惊讶的目光暗淡了几分。 将其完全从箱底挑出后,这网兜陈旧不说,上面的网也烂的七七八八,别说捕蝶了,便是什么都捕不到。 “看来,你今日确实寻不到趁手的网兜了。” 她看向身侧之人,却见对方眸中闪过惊喜之色。 “这网兜虽破,柄端确是好的,洗干净再修一修便能用了。” “待我回去将它与昨日寻到的那一把接在一起就好。” 许九斤有些期待的搓了搓手,将那柄端紧紧握在手中,明显比来时的情绪更为高涨了。 “那这……” 看着他眼底的喜色,夏鸣也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 “拿回去吧,反正放在这也是闲置着。” “这几间房中的物件都未在册,只被宫中之人算作废品。若能有一件在你这儿发挥用处,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闻言,许九斤再三道谢后,便欢欢喜喜的道别于她,快步走出院门,踏上回阁的路。 此时云霞满天,天色已近黄昏。 夏鸣看着他的背影,眼底的笑意转换为了一丝期待。 “梦湘阁……” “这儿虽然规矩繁多,但不失为一个有趣的地方。” “若是以后能与这儿有什么交集就好了。” 她期待着自己能远远的瞧上一眼那位湘妃,从对方的气度或是眼眸中,探寻出一段故事来。 第58章 东窗事发 晚霞一出,留给夏鸣的休憩时间便不多了。 她今日负责的是在殿中守夜,所以下午得以空出了两个时辰的时间。 至于晚膳,她暂且没什么食欲。 思及此,夏鸣理了理身上的太监服,便脚下生风般的,提前一个时辰赶到了养心殿。 好不容易积极了第二次,可这次,她到的时间点更不凑巧。 伴随着砰的一声,一套碗盏直愣愣的从殿内飞了出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白线后,摔在了台阶上。 距离夏鸣所在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 若她再走得快些,这碗盏或许就落在自己头上了。 想到这儿,她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后退几步。 「呼……」 「好险好险,差点被砸到脑袋。」 「下回再也不提前赶到这儿当值了,若是丢了小命,可就真的什么也没了。」 好在,她此时的心理承受能力早已比刚进宫的时候强了不少。花了眨眼的功夫平复心绪后,夏鸣上前两步,绕到碎瓷片的一侧,垂眸看了一眼上面的花纹。 好似有些眼熟。 「这不是那套越窑所产的茶具么?!」 「就这么被砸了?」 看着地上那些青翠莹润的碎瓷片,她在惊异之余,心底一阵心疼。 这越州每年进献到朝廷的瓷器虽多,但经过朝廷严苛的筛选后,色泽与完成度最高的,便只有不超十套。 送进宫后,每一套解释价值千两的存在。 这…… 如今国库空缺,千两银子的物件,怎经得起这般砸。 「这可是烧得玉一般的瓷器啊……听个响的功夫就没了。」 夏鸣轻叹一声,蹲下身,将地上的碎瓷片用一旁洒扫太监递来的粗布一片一片捡起来,汇聚到一处后,包了起来。 这瓷器一碎,便是半分银钱也不值了,只能当废物来处理。 「不知是谁惹我们宝宝生气了。」 「害得他发那么大的火。」 夏鸣思忖着,贴着殿门的边,轻轻走着,连心声都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七日?」 「人死了七日都未报?!」 「你们刑部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之徒么?!」 姜承肆的怒喝声回荡在殿中,惹得一众陪侍的太监和宫女皆跪倒在地,不敢抬眸。 而跪在御前的那位刑部尚书正抖着身子,不停地擦着冷汗。 他哑着嗓子开口,显然这几日也未休息好。 “皇上恕……恕罪……” “臣早在案发当日便派人去派那处的知府查验过了,可那几位同僚实在死的蹊跷。” “在知府最初传信到臣手中的三日前,他们的尸身便已经不知所踪了。” 贺尚书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才终于从他那颤颤巍巍的语调中拼凑出几句完整的话。 闻言,姜承肆紧皱的眉头不仅未松,还更显出几分厉色。 “所以朕唤你来,便是为你向朕禀报这新的坏消息?” “先前时间紧,事发又突然,你们未查出结果就算了。” “朕又给了你们五日的查验时间。” “现在连那几人原本的尸身都丢了?!” “这便是你们递呈给朕的结果么?” “朕看你这刑部尚书也是当到头了!” 他的语调依旧未放缓分毫,且其中蕴藏着失望之意。 昨日空了一天的政务,未有奏折上报。 今晨,姜承肆特地比平日里起得更早了几分,下了早朝,赶到养心殿时,他确实看到了御桌上安放着的一小摞奏折。 但他翻开的第一本,便是这贺尚书所奏之事…… 殿内的气氛时而静谧,时而回响着几声训责。 同其他侍从一般跪在地上的夏鸣,闻言心底一紧。 自刚刚踏进殿门后,她将此事听了个七七八八,却对此时印象全无。 「皇上前几日派去江南护送赈灾粮的几位大臣,竟在返程的时候全成了亡魂……」 「可即使是会被人动什么手脚,不该是去的路上被劫粮才对么?」 「这粮都安全送到了,再杀人灭口,图什么呢?」 听着夏鸣的呢喃声,姜承肆并且止住烦躁,反而对此事更为重视了起来。 既然对方如此说……便说明,夏鸣对此事也不知情。 她在往日那些事上的预知之能,在面对这桩案子时,全然用不上了。 可一时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想到此处,姜承肆尽力压抑着心火,没再训责这刑部尚书,丢了句再查的话后,便让他退离养心殿了。 他虽然正在气头上,但也知晓,江南据此千里之遥,这刑部尚书就是再尽心查案子,也只能与当地的知府来回传递消息。 这一来二去的传递消息,便会因处理不及时而生出几分变数。 而姜承肆又何尝不是如此,只能在皇位上干坐着,吩咐着旁人去查办,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 江南…… 又是此处。 这接二连三的事,都出在这个让他一直以来都觉得富庶的地方。 自洪灾之后,他便对此处屡屡失望,同时也对当地每年所上报的税收总数起了怀疑。 如此干坐在这宫内也不是办法。 他有一种预感,若一直将此事交给底下的臣子去做,便如石沉大海,再没什么结果了。 伴随着思绪,姜承肆渐渐让自己在怀疑中“安静”了下来。 自他继任以来,还从未离宫出游过。 整个天下的权势都集中在四四方方的宫墙内,但从内向外望去,他也偶尔会觉得,自己的目光被限制的有些太短了…… 第59章 明暗两营 傍晚尽是风吹云聚后遗留的色彩。 这一瞬间,亦是宫内的人们抬眸向云端看去后姜承肆端坐在养心殿的御桌前,看着满桌膳食却了无胃口。 “不必了。” 每日的午膳和晚膳都是这般,永远同样的色泽,同样是温度。 拿着银筷的手顿了一下。 黄为善遵旨不再布菜。 今日的折子中依旧有奉承的话,只是用词更加隐晦了些。 “这励精图治四个字合在一起,本就不是朕一人能完成之事。” “相较于结果,朕顾不得那些过程。” “中间却总有无数人欺上瞒下,让朕连真假都看不清楚。” 依旧是老规矩,每到姜承肆觉得烦闷之时,便会到那间盛满典籍的密室里去。 三全早已在门外恭候着。 他昨日又在此处点了一夜的香。 此时的密室内充斥着一股浅薄的竹香,效果刚刚好。 姜承肆端坐在密室内的窗边。 此时纵然是他这一天中难得的,心绪最为平静的时刻,他的脊背也未有分毫凹陷。 他已经将那自幼而学的“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的一套礼仪镌刻在了心底,所以无论在何种情形下,他的神态都会是这般近乎没有缺点。 “父皇留下的国库,如今日渐缩减,已近底数了。” 若是那江南之地,真能如他们巡抚所说的那般,能交上十万担粱粟…… 倒是能解他这燃眉之急。 姜承肆恍然想起江南巡抚上奏时,在折子中写的的那些夸耀之词。 只是,这话听听也就算了。 即便没有那本折子,他也并不相信这个数的粮食来自于一个刚受完水灾的地区。 退一步来说,就算这看似荒谬的量粟之数真能在秋收之后,如期进入国库……那他该担心的便是这些的来源了。 姜承肆皱了皱眉头,心底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若当地的巡抚为凑齐这十万担粱粟,进而弥补先前夸下的海口,最直接最快的办法,便是从平民百姓的身上搜刮。 想到这种可能,姜承肆的面色陡然暗了下来。 顺着这点继续想下去,他甚至可以预测得到,当地的朝臣因此而本末倒置,强征粮税并以皇令为由要挟百姓…… 这荒唐无度,鱼肉百姓的名头,便又会落在自己这个皇帝的头上了。转念间,姜承肆一拂袖便走出了密室。 殿外候着的一众太监和宫女,见状立刻打起精神,快步跟随着。 “都退下吧。” 伴着他踏进殿中那一瞬间的话,殿内的侍从便连同他身后跟着的那些人,一并退了出去。 “御前侍卫统领何在?” 走到御桌前,落座后,他声调清浅的开口。 这声响实则轻到连门边守着的普通侍卫都听不清,但姜承肆话音未落,便有两道玄衣身影,先后出现在他的面前。 空旷的大殿内,一阵微风拂过,连几扇殿门都被两人顺手关上了。 只是在落地的瞬间,他们的衣袖竟都未因风而起。 “李岩,李影。” “这次你们倒是一同来了。” 皇上目光微顿,似是只打算唤他们其中一人来此。 半跪在左侧的李岩沉思片刻,恭敬的回应道。 “回禀皇上,往日您唤属下兄弟二人时,都会在称谓上,将御前侍卫与御前暗卫分开称呼。” “此次您未区分,所以属下二人便自作主张,一同前来了。” “还请皇上赎罪。” 一旁的李影并未言语,只是拱手表示赞同,御桌前的端坐着的姜承肆垂眸看向地上这一左一右的两人。 沉顿片刻后收回视线,去一旁闲置的孤品字画前,细细观摩着,顺便淡声开口。 “平身吧。” “朕不是早已特许过你们二人,宫内带刀剑行走,见驾不跪。” “况且这次,朕确实有意让你们同来。” 他一边观摩字画,一边闲谈般,同两人说着。 半炷香后,他才将视线转回到两人身上。 此刻,他们已经依言起身,站在御桌前,宛若松树和木桩。 得出如此评价,是因为李岩看着虽然站的笔直,但头是微微低垂着的,整体的站也稍显自然些。 但与其松树般的站姿相比,李影便是纯粹的因听令而站直身子。 上至头颅,下至脚尖,他皆是保持着一种竖直的状态,就连目光都是平视前方。 姜承肆重新回到座椅上,看着两人展现出的姿态。 在他的视线与李影对上,并看到对方眼中的平静神色时,对视了几秒,便先挪开。 对于这位暗卫营统领,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从这人第一天进暗卫营,到如今十几载有余,一路从普通暗卫做成了暗卫营的统领,也不曾改动过这般面无表情的样子。 始终如一,便也没什么好追究的。 挪开视线后,姜承肆看向李岩,眸中难得缀着一丝认真的神色。 只不过,任他表现出什么神色,对方也绝不会抬头。 这兄弟二人倒是各有各的不同。 但一想到对方即便不抬头,也能察觉到自己的神态后,姜承肆也就不在意这点了。 “朕知晓侍卫营与暗卫营之间,一明一暗,所负责的事项截然不同,两处也极少相互干预。” “但此次,朕唤你们同时前来,便是为了安排一桩,需要你们携手查办的案子。” 圣上的一番话看似和平时所述的语调差不多,但其中却蕴含着些许认真之意。 李岩察觉得到,但皇上语毕,才躬身回应。 “侍卫营与暗卫营本就是直属于皇上。” “若皇上吩咐让这两处同时查办,属下们自当竭力遵旨,绝无异议。” 他虽面上表现的谨小慎微,但音色却是与健硕的身形遥相呼应,显得中气十足。 而他身旁那位一直默不作声的胞弟,终于开口。 第60章 共同探查 “属下领命。” 清脆的少年嗓音之下,就伴着这四个字的,简短的回答。 至少他还知道领命,总比一字未语,要好好得多。 闻言,李岩在心底轻叹一声,也送了口气。 皇上的性子一向难以捉摸。 但好在,自家胞弟的性子也稳定得很,连皇上与之交谈,都有些见怪不怪了。 “但请皇上吩咐,属下二人定不辱命。” 李岩再次向皇上表态,也算是为胞弟的回答找补一下。 但他的担心显然有些多余。 姜承肆停顿的片刻,只是在思考分派给两方的任务,并未想着什么惩治之类的事。 将手中的那本奏折交由李岩后,他才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开口。 “这是江南巡抚今日上报于朕的折子。” “你们所需完成的,便是在最快的时限内,赶到江南,将其中列举的几位亡故臣子的尸身找回。” “暗中搜集证据,并查清此疑案。” “奏折你们先带回去吧。” “其中虽未有什么关键性的证据,但记载了当地知府在探查此事时的几个具体时间点。” 结合着皇上的话,细细看过奏折中的内容后,李岩终于不在垂眸,而是迎上皇上的目光。 听着皇上指派的任务,他眸中显露出一丝不解。 “属下愚钝,既然此事是需要暗中探查,由暗卫营中调派人手,岂不是为稳妥?” “侍卫营所属的众人虽也在入宫前接受过统一的训练,但暗中行事难免会有些毛手毛脚之人。” “若属下率营中之人在京都之内协助另一方探查,两营之间的消息传递又会因此耽搁不少时日。” “此事距离案发已足七日,搜寻证据的最佳时间已过。” “所以此行,属下们便要在七日内得出此案的结果。” “如此一路加紧时间,由京都向南疾行……途中恐会被有心之人的眼线所察觉。” 姜承肆耐着性子听对方说完,才起身从位子上走下来,正面对着两人,语调平静的开口。 “这般于你们而言,确实有些为难。” “但朕从一开始便没打算让你们同一时间去。” 面对自己的心腹时,他难得比平时更有耐心些,语气中未有烦躁,只有解释之意。 “岩统领可提早带着侍卫营的人,先一步启程,状似暗中前往,但不必过于隐匿,甚至可以在途中露出些破绽,让你刚刚所担忧的那些有心之人察觉。” “以此干扰一部分眼线的注意力后,影统领便带着挑选后的几位暗卫营的精锐在他们之后启程赶赴案发之地,做那真正隐在幕后之人,搜集证据。” “朕如此说,两位统领可知晓怎么做了?” 解释过这么一长串后,姜承肆平心静气的看向两人。 准确的来说,是看向岩统领。 陈岩点了点头,刚要回应时,却见身畔的胞弟忽然半跪着,挺直脊背,回了一句。 “属下领命。” 又是这四个字。 跪地的瞬间还是无声的,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见状,陈岩嘴角微抽。 他也未想到一向不善言辞的胞弟会抢先一步接下这话茬。 不过聊胜于无,他能主动开口回复,相较于先前的沉默状态,也算是一种“突破”。 紧接着,陈岩也跪地行礼。 “属下遵旨。” 他原本准备了一长串表明会倾力完成任务的话,此时却尽数囤在了原地,没说出口。 既然陈影的回答都这般简洁了,他再按原话说,兴许会在圣上眼中显得有些……尴尬。 告退时,两人也相并着,如风拂柳梢般从殿中离开了。 这次,姜承肆特意将目光停留在紧闭的几扇殿门上。 只见偏向最左端和最右端的两扇殿门同时忽闪了一下,随后便依旧是紧闭的状态。 若非他特意观察着,绝不会对他们的离开有任何察觉。 “这般倒也省心。” “朕虽去不成江南,但总有人能替朕前去。” 轻叹一声后,姜承肆的心底也安定了下来。 这一整日,他都困在是否要出宫的选择里,有些难以抉择。 但此刻,问题总算得以迎刃而解了。 他本就坐在此位上,便是声势浩荡的到了民间,众人眼中的也依旧是端坐在高位上的那个他。 这样换算下来,他出不出宫,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一样的。 即便出宫,底下人也会想尽办法提前探听到消息,再将他所到之处粉饰成太平的模样,让他看到的永远都是一片光明,也让他因此更加疏忽隐藏在光明下的暗处。 因着这层身份,姜承肆完全做不到以他想要的那种视角去看人间。 索性就不去看了。 宫内成堆的事物还等着他去处理,哪儿有那么多的空余时间留给自己胡思乱想。 姜承肆不由得止住了思绪,也因此变得更为烦躁了些。 午后的折子一向比晨起时多出一倍,他依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处理政务。 而此时,新一批的奏折应该已经在送来御前的路上了。 “那小太监应当也快要换值了。” “她倒还有心情哼歌。” 心底关于小夏的心声又开始活泛起来,姜承肆满腔的犯愁像是一瞬间被冲散了,只能硬生生憋在心底。 …… 宫道上。 夏鸣也正如他心底所想,在换值的路上,准备前往养心殿。 她专门算准了换值的时间,依照现在的速度,应该再有小半炷香就赶到了。 今晚的晚膳,她领到的是一碗筋道异常的面,汤底是有油水的,也让她的心情因此好上了许多。 此刻,夏鸣边走边在心底哼着歌。 忽觉一阵逆着风向的微风扑面而来,她皱了皱眉头,回身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寻到。 第61章 察觉 待那阵风一闪而过后,夏鸣站在原地看向风起时的方向,停滞了片刻,随后继续向养心殿前行。 “这位太监,竟能察觉到我们的方位。” “还真是有趣。” 李岩喃喃道。 在那位面色清秀的小太监来时的方向上,两道玄衣身影同时显露在墙角。 李岩身侧的,那位玄衣少年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 看着她的身影从墙角转过又消失不见后,李影才挪开视线,轻声开口。 “她的面相,有些奇怪。” 微微皱眉后,他恢复了原本的沉默作态,仿佛刚刚未曾说过什么。 听闻此言,李岩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身侧之人的身上。 “这宫内还有能让你注意到的人?” 他语气捎带着惊讶,刚要转身搭话时,却见自家胞弟早已不知跑到哪处去了。 “这家伙,整日跟个影子似的,来去没踪迹,连亲哥都不知会一声。” “就仗着你暗术学的比我好。” 李岩低声嘀咕了几句,将半空中忽然飘至自己肩头的一片绿叶拿到手中。 他抬起这枚绿叶,放在阳光下,透过光便将视线落在其上。 “子出,丑正随。” 刻下的字周围的绿色汁液还未干,显然是刚被刻出不久。 他立刻会意,将其用内力震得粉碎。 “好。” 应答过后,他也轻挥衣袖,运起轻功,消散在原地,准备将查案一事提上日程。 而此刻,夏鸣才刚至养心殿前。 走过殿门前的最后一级台阶时,她特意从一侧绕了个大圈,才绕道殿门边缘处。 见此,候在殿门外的值守太监忍不住抬眸瞥了几眼,神色带着些许好奇。 “怎么,我脸上有灰不成?” 夏鸣抬眸时,用余光看了一眼身侧,也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殿门旁,那位比她高出一头的太监,正在偷感很重的向她这边投来目光。 见状,夏鸣走近了几步,略带疑惑的发问。 守在殿门边的那位太监在接触到与他对视的目光时,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没有没有,您别误会。” “奴才实在是看夏公公您绕了这么一圈才绕到这儿,在想……” “您是不是……”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呸了一声,,转了个话头,作态看起来更为小心翼翼。 “奴才在想,您这般做,是不是因为其中有什么门道?” “……” 夏鸣一时沉默。 这样一掩饰,对方的话中之意就更明显了。 她就算是刚刚没听出,现在这会儿,也能猜得到。 不过,若不是有了前一次差点被砸到的经验,自己也不至于傻到连路走哪边近都不知道。 “没什么门道,但你最好也这般小心绕行便是。” 夏鸣也如对方那般,未将话意挑明,但看着那小太监展现出的似懂非懂的神情,她打算言尽于此。 趁着对方还在愣神之际,夏鸣迈步走进了养心殿内。 她先是尽量放轻脚步,照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确认座上之人并未注意到自己时,才松了口气。 停顿了片刻,调整呼吸后,她才继续加快步子,走到御桌左侧靠近垂帘的位置,站在皇上的左后方。 这是她每次当值时都会选择站的位置。 至于为什么不是右侧右后方…… 因为那儿的后面没有偏门,离御膳房的位置要比从左侧走,远个几十步。 她自然不想耽误自己换值的时间。 这次,夏鸣来时便低垂着眼眸,只顾着压低脚步,忘了看一眼皇上的表情。 他此时是在盛怒中,还是已经消气了? 她在心底盘算着,便不自知的向他那边挪动了几步。 几乎毫无声响。 可偏偏还是让那座上之人给察觉到了。 朕今日有何特别之处么? 有种被盯着的感觉。 他在心底默念的同时,也在想小夏子此刻的表情。 姜承肆虽然出身皇家,更注重礼仪。 但他自幼习武,除了声音与气息外,他的感知力也非常人能及。 他多多少少能猜得到这目光源自何人。 不说养心殿,便是放眼整个御前太监的群体中,能这般无惧的将视线汇在他身上的,也就只有黄为善和小夏子了。 黄为善整日里奔走在宫门之内,虽说身畔的气息比旁的太监要淡上许多,但也会因为在这夏日里奔忙而散发出出一种淡淡的汗味。 这事儿本无可避免,可偏偏有了夏鸣的对比,变得更为明显。 她每每近侍在御前时,不仅刺鼻的气味全无,周身还会散发出一丝……时而像草木,时而像雨后微风吹过时遗留的清新气息。 与宫内妃子的脂粉气不同,这种气息让姜承肆感到莫名的静心。 正因为这种独一份的气息,他才能在小夏子一走到身侧时,便察觉到。 不必分出目光去看,也不必依靠心声。 想到这儿,姜承肆的嘴角不禁扬起。 每日午后,在殿中当值的这段时间总是格外漫长。 夏鸣的思绪时长纷飞流转。 御前太监之中原本是有八人随侍。 先前因为探听消息,有两个年长些的太监被处斩了。 又因勾结宫外大臣,私传消息一事,有一个年轻太监被流放至极寒之地,没了音讯。 其余的四个太监皆是因为摔碎了碗盏或是偷拿了什么物件,被皇上贬的贬,罚的罚,离开御前后,各自成了最底层的太监或是比之更差的存在。 也因此,夏鸣成了太监里面除了黄为善外,唯一得以近侍的贴身太监。 或许是因着人少更清净,也或许是因为旁的原因。 直至现在,皇上也没有丝毫添人的打算。 恐怕在一段时间内,她都要承着这种小心行事的压力了。 近侍的人一少,她的一举一动便会因此被放大。 想着想着,夏鸣便已在原地站了小半个时辰。 她不能在此言语什么,只能在心底想些琐事,让自己的注意力发散些。 虽不觉得腿脚酸麻,但等到她站够两个时辰再换值时,一定会因此恍惚一下,需得从偏殿走出后,扶着殿门让自己缓一会儿。 而她身前不远处,正在御桌前翻阅书籍的姜承肆,看似豪未注意到身后随侍之人,实则一直在听着她心底的嘀咕声。 第62章 名家字画 并时而因此皱眉,时而眉头舒缓。 「皇上现在似乎已经消气了吧?」 「也不知那案子的结果如何……」 「若是几日后,这依旧是一桩悬案,那他定然会因此再着急上火。」 「不如,这几日多端些参汤之类的补品在旁桌上放着,和茶点相伴。」 「这样即便他火气大,引了补汤,也不至于因为太急而伤神。」 夏鸣点了点头,打定主意后,便稍微安静了一会儿,将目光看向自己右侧不远处悬挂着的一副前朝字画。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干脆替自己找点分散注意力的事来做,以此打发时间。 说起古籍字画一类的事物,夏鸣从前便对这一类的事物有些感兴趣。 奈何当时的她忙于工作,很少有时间去博物馆观摩。 如今,她倒是每日都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些了。 不仅能看得到,也能触碰得到。 无论在哪个殿中,悬挂和归置字画都是御前太监的一份,必不可少的工作。 每隔一日,殿中的字画便会换成另一个样式。 如此每月重复着,换过小半年,也不会将库房内的字画换过一遍。 至于这细节之处,夏鸣站在殿中时也曾特意观察过。 悬挂在墙上的每张字画,远观近看皆是势若游龙,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不愧为大师之作。 她虽对字画价值这方面的了解不多,但看过这一段时间后,也多少对此积攒了些辨别之能。 名贵又好看的字画基本上各有各个优点,但丑如今日挂在墙上的那幅字的,她却从未见过。 「这是……哪位前朝书法大师的真迹?」 「怎么看着这题字的风格像是走山崖,高一截矮一截的,字与字之间都不相接。」 「实在是让人欣赏不来……」 「丑。」 前一阵儿心声停歇后,姜承肆原本安静的看了一会儿书。 此刻再次听闻小夏子的心声,他心底也泛起一阵怀疑。 字画? 整个国库的字画都是父皇收集的,而每日换一遍殿中字画的规矩,也是由他所立。 他本就醉心于收集各类书画,在此的遴选上本就格外严苛,怎么选都不会选出一副……跟丑字沾边的题字吧? 这般想着,他便更有些想不通了。 但假如此刻贸然起身走到那幅画前,好像没什么缘由。 …… 算了,反正距离小夏子他们下值,就只剩不到两个时辰了。 思绪流转过一番后,姜承肆只得作此打算。 毕竟,按照他的惯例,自午后至晚膳前的这段时间内,无论发生何事,他都会端坐在御桌前,或是批折子,或是看些古籍。 此后两个时辰内,他们之间倒是有些默契的达成了一种一致。 一个看书,一个看字,都没再分心。 时间随着殿外投进殿内的阳光而推移着。 看过许久的字后,夏鸣看得眼睛都有些酸了,也没从这字中感受到一星半点的,与“艺术”的共鸣。 她索性放弃了这想法,转而将视线放在殿内不断蔓延靠近的阳光上。 借着阳光蔓延到屋内的远近位置,来判断现在的时间。 她曾特意试过,当阳光照到距离殿中放置的琉璃花瓶的瓶尾时,才接近当值下值的时间。 就这般,一整个下午之间,除过按时为皇上添茶外,她几乎全将时间用在了思索一些小事上。 数着时间,待到下值的时刻一到,她便来到御桌前按礼告退,从偏殿处离开了。 此时正好到了领晚膳的时候,夏鸣缓过来长久站立以来的腿脚的那阵酸麻劲后,便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御膳房走去了。 几乎在她的身影离开养心殿的同一时刻,姜承肆便合上了桌上的那册古籍,抬眸看向殿中距他不远处的,那副高悬着的一副字。 只一眼,他便愣在了原地。 似是不可置信,他即刻起身离坐,走到那幅字的面前。 整这并不是什么长篇的古文,而只是一行横幅题字。 但就在这种字体大而篇幅短的情况下,这字竟能写的一大一小,每两个紧挨的字之间,都是前一个字迥劲有力,后一个字小而无意境。 这两种毫不相干的字体一挨着一个排列下来,毫无没感可言,确实如小夏子所说的那般,只能用丑来形容。 所以……他的养心殿便是悬挂了此物一整天?! 想到这儿,姜承肆心底的火气蹭蹭往上冒。 但凡是他看过一眼,都不会将此选进国库。 父皇怎么…… 是啊,父皇怎会选这样一幅画作为收藏呢? 他对字画的了解,最初也是因父皇而起。 自己尚且如此看待这幅字,换做父皇来看,岂不是眼光比他还要高出几倍? 问题许不是出在第一步上。 姜承肆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面色却更加阴沉了。 “来人,将那副字取下来。” 他沉声开口,殿外立刻有两名侍卫一同进门行礼,将其从墙上取下,呈上。 在如此近距离的观察之下,他终于看出了其中猫腻。 第63章 等候 待那字幅长卷已至手中时,姜承肆的指尖覆在他目之所及的第一个“落”字上。 似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指尖触到卷上的一瞬间,他便明白了过来。 “这厚度,果然不对。” 他喃喃一声,身上的冷意发散着,充斥大殿。 转瞬之间,姜承肆失去了揭秘的兴致。 “去将负责替换字画的太监带到殿前。” 两位侍卫将画放置在桌上后,领命退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他们便领命退出殿外。 黄为善此刻已经忙完了诸多事宜,走在返回养心殿的路上。 “今日可真够忙的,险些耽误了为皇上晚膳布菜。” “按照小夏子的性子,她应当一到换值的点,就准时跑没影了。” 他琢磨着小夏子此刻的行动轨迹,想到对方每到换值便从殿中告退,赶往御膳房的样子,他忍不住低笑一声。 也不知她这性子随了谁,时而机灵,时而带些笨气。 黄为善越想此事,越觉得在自己所识之人中,这位侄女是性子最让他猜不透的一个。 这种猜不透并不是因为小夏子城府深,而是因为她的性格变化的并没有规律。 也因此,她总会做出些让人猜不透的举动。 “算了。” 反正她一直这般,在宫里没惹出什么乱子便好。 惹出了小乱子,自己也会尽力帮着兜底。 想到这儿,黄为善轻叹一声。 他倒是想的有些多了,干好眼下的事才是最要紧的。 眼看着快到了养心殿,他便收了这些思绪,快步走到殿门前。 刚一走到这儿,黄为善便擦了擦眼,看着距离自己不远处的一个“鬼鬼祟祟”行走的高个子太监。 待走进些,他才看清那人的面孔。 “罗升?” “你绕那么远的路干什么去。” 黄为善走近他,目光带着一丝疑惑,但心底也松了口气。 如果是旁人这副作态,他还要担心一下对方的意图。 可这人偏偏是御前太监中有名的,行事带着股憨厚的太监。 莫说是什么意图,便是让罗升接到了什么传递消息的任务,他都会因怕难以胜任而主动推拒。 按理说,黄为善作为御前的太监大总管,自是有不少人想在他面前混个眼熟,打算日后为他们自己在宫内谋一份轻松的活计。 可上次,他这太监总管亲自吩咐了一个轻松的活儿,罗升竟然一脸不好意思的将其推给了旁人。 黄为善至今还记得对方当时那种不想被注意到的作态。 “奴才个子高些,干点出力的活才好,再不济也适合挂个字画,取个高处的物件儿,便不与旁人抢传话这样的轻松活儿了。” 也因着这话,黄为善对他的印象反而比对旁人还要深。 至少,在他看来,这人确实没什么小心思,即便干活儿干得中规中矩,但绝不会犯什么事。 黄为善正是因为清楚这点,才在看清对方的面容后,下意识的放松了防备。 “回公公的话,奴才刚刚是准备去偏殿收拾些杂物,一会儿好准时为皇上传膳。” “那为何还要绕路?” “你方才那般,看着倒是不知所向。” 他仍是有些疑惑,便随口发问道。 闻言,罗升有些发愣,但反应极快的想到了回答之语。 “奴才,奴才本想收拾完偏殿的字画便去帮着他们端菜,哪曾想刚走到偏殿边,便瞧着门缝里有一只活物一闪而过。” “看着像是田鼠。” 他状似回忆,还适时的打了个冷颤。 “奴才想着,那偏殿里放置的除了杂物,还有好些个名贵字画,必不能让田鼠在其中乱窜。” “这才低垂着腰,往门缝里看,想将它抓个正着。” 听过他的这一番解释后,黄为善点了点头,面色也有些认真。 “若真让田鼠在偏殿里长存,那其中存着的一部分字画就危险了。” “那些可都是真正的前朝遗迹,便是少了哪幅画的一角,都是上千两银子的损失。” “你接着在此处寻那只田鼠吧,若是两个时辰内还未找到,我便多唤些人,来与你一同清扫偏殿。” 他的语气虽然不算严肃,但也绝未存着糊弄的心思。 身在御前,每一桩看似不值得在意的小事,兴许都会在不久后的某一日,酿成大祸。 黄为善深知这其中蕴藏的隐患,所以也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只是,此时只差一柱香,便到了为皇上布晚膳的正点。 一切皆以皇上为主,只待两个时辰后,他才能空出时间来过问此事。 于是,吩咐过几句后,黄为善便急匆匆的从偏殿处小跑了几步,从侧门赶到养心殿内。 他刚一跨进殿门,细着嗓子准备向皇上请安,却敏锐的察觉到了对方的情绪波动。 还是属于那种不好的情绪。 心思在脑海中飞速的转了一程后,他抬高了声调开口,为了显得正式些,还在其中加了请安时的敬语。 “奴才参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 闻言,御座之上的皇上并未做出回应,面上仍旧阴云密布。 黄为善的额间开始泛起了一丝细密的冷汗。 他犹豫了一瞬后,还是低声询问,语气中带着小心。 “奴才斗胆多一句嘴。” “皇上今日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 “若此事不该奴才知晓,您全当奴才没问此事。” 姜承肆心底正烦躁着,但看到黄为善这般谨慎的作态,便也没再保持沉默。 “平身吧。” “不必过问,再等片刻,你便知晓了。” 再过半柱香,不是晚膳的时辰么? 起身后,黄为善本打算再问一句,但一想到此刻的情形,他便将话咽在了心底。 等待的过程中,他顺便也低声吩咐着身旁的传信太监,将今日的晚膳时辰先推迟半个时辰。 晚膳的时辰极少推迟,但遇到些特殊情况时,也会有此先例。 吩咐过此事后,黄为善恭敬的站立在皇上左侧偏后散步的位置上。 此处是随侍之人所能靠近皇上的,最近的位置,只能由他这个太监大总管来站。 若是换做寻常的御前太监,便需以此位置做参考,向外向后各再移六步才可。 第64章 四菜一汤 相较于养心殿此时渐趋凝重的氛围,夏鸣这边就要轻松得多了。 此刻,御膳房满是排队领晚膳的太监,远远看过来,便是清一色的太监服,显得人数极为密集。 因着每次领膳食的时间都集中在同一时刻,她才每次都在下值后马不停蹄的赶到这儿,比旁人早半柱香的时间到,她便能省去许久的排队时间。 有那时间排队,晚膳指不定都凉了。 为此,夏鸣每日贯彻着绝不在御前多呆一刻的理念,每日都第一个领到晚膳。 然而巧的是,除她之外,每日还有另外一个与她几乎同时赶到的太监。 这人倒也熟悉,便是她曾经见过两面的许九斤。 先前,夏鸣时常选择将领到的晚膳端到檐下吃。 今日原本也是照旧。 就在她准备将领到的一碗面和一碟小菜端到檐下时,却见那位御膳房的管事神秘兮兮的将她唤到了一间单独的厢房内,还让她以后都可在此处用膳食,不必与旁人一同挤在一起吃。 夏鸣起初还想着事出反常,总觉得这管事对自己有些好的过头了,在看到屋内还坐着许九斤后,她心底虽疑惑,但也安定了些。 待管事离开房门,许九斤才笑眯眯的张罗着,让她吃些菜。 “来了,快坐快坐,桌上的菜还是热乎的,再放一会儿该放凉了。” 她刚刚只顾着疑惑,还未注意到这间房中的陈设,在依言坐在他对面后,夏鸣才注意到桌上的两荤两素的四个菜。 看着色香味俱全,甚至还另放置着一小罐米汤。 “这……” “许九斤,你这是唱的哪出?” 她只觉自己今日是没睡醒,出现了幻觉才遇到此事。 但近在咫尺的菜香味儿却止不住的飘进她的心田,让她不得不承认,这一切是真实的。 “愣着干嘛,尝尝这酥肉。” “我特意跟管事多要了一些,不够吃还有一盘呢。” 说着,许九斤变戏法般的从身后的旁桌上端出又一碟荤菜。 不同于往常吃荤菜时的那种零星半点肉沫,这碟中的酥肉是成块的,其上还闪着一层金黄的糖色,油水不多不少,看着极为可口。 在看到对方递到自己身前的那碟菜后,夏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碗中的素面,便毫不犹豫的夹起一块酥肉,在上面裹了几根面,一同下肚。 这一口吃下来,夏鸣的目光蹭一下就亮了起来。 一连吃了几口后,她才恍惚发觉自己不是深处梦境。 她下意识的抬眸看向对面之人,目光中带着些许询问。 许九斤似是早有预料,此时也放下碗筷,笑着看向夏鸣。 “这膳食,是我向管事买来的。” “五两银子了一顿,剩下的权当是赠予他的辛苦费。” “自入宫以来,我每日都会来此吃一顿午膳。” “一来二去之间,御膳房的管事便特地将这间屋子留给我,作为临时的用膳之所了。” 听着对方的解释,夏鸣只觉得脑海中一阵轰鸣。 短暂的犹豫后,她便从惊讶中反映了过来。 可不是会单独给他安排一间用膳的屋子么? 这哪是什么普通的洒扫太监,分明就是管事的财神爷! 至于这买膳食的银子,自然是从许九斤平时攒下的赏银里出。 想到此处,夏鸣不由得心生“敬佩”。 她正缺个赚银子的榜样,而此时的许九斤,刚好可以当她第一阶段的小目标。 夏鸣的目光转而变得有些坚定,但这坚定闪过一瞬后,她又继续垂眸吃着午膳。 在宫内,太监能吃上这种规格的膳食简直就是奢望,即使是像夏鸣这般吃过几次御膳的太监。 此刻,她一边吃着对自己来说丰盛至极的晚膳,一边与对方闲谈着,氛围融洽。 就这样不觉间,原本一刻中便能吃完的午膳,夏鸣整整吃了半个时辰才吃完。 将桌上的膳食吃了个碗底干净后,她向对方拜谢了好几遍,才踏上从御膳房前往养心殿的宫道。 这一路伴着夕阳的余晖,身畔微风正好,夏鸣走在其中,只觉得满心惬意。 按照换值的时间,今天轮到她晚值了。 要在寝殿守一整夜,所以可以比平日晚一个时辰去。 这般想着,她也就没急着赶路,而是打算趁着傍晚的静谧时刻,在前往养心殿的路上缓步走着,吹吹晚风。 宫道之上的云层之下,盘旋着几只说不上种类的飞鸟。 抬首的一瞬间,夏鸣便被这种满是自由气息的场景吸引了注意力。 于是,她干脆停下了自己本就缓慢的步子,将心思完全放在其上。 …… 另一边,养心殿内的气氛仍旧凝重。 黄为善已经在御桌旁候了将近一个时辰,腿脚都有些轻微的酸麻了。 但此刻,他并不敢发出什么声响。 就在他心底越来越忐忑时,殿门外终于传来了动静。 守门的太监通传过后,几名侍卫一同走进殿门,正中间的位置上,还押着一个高个子太监。 循声望向那人的面容后,黄为善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下来。 第65章 死不瞑目 短暂的对视过一瞬之后,黄为善才从震惊之余回过神来。 “罗升?” 唤出这名字后,他忽然意识到此时的情形,连忙请罪。 “皇上赎罪,奴才一时多言了。” 他将腰弯的极低。 姜承肆此时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便没追究什么,甚至当做没听到。 “朕收在库房的字,便是你划坏的?” 他冷笑一声,将自己的目光放在殿中所跪之人的身上。 这问话的语气听不出怒气,但其中蕴含着的冷意,却让殿中之人打了个冷颤。 罗升原本垂着头的时候比身旁的侍卫还要更高一些,此时的他却软了腿脚,跪倒在御前,说不出话来。 那几名侍卫中的领队,在此间隙时刻禀报着。 而罗升在他们之间面容死灰的瘫坐着,只跪坐在一旁愣神,连辩解都没有。 姜承肆在座上冷冷的听着,便觉心底发寒。 听完侍卫的简短禀报,他大体也对此有了了解。 此人是御前太监中,个子排第三高的,空有些力气,也热心于帮着旁人完成活计。 他平日里一贯东走西瞧,时间久了,在御前的人缘也还算积攒的不错。 罗升每日里负责的任务是看守养心殿的殿门,悬挂以及整理字画。 他个子高些,负责这一类的事物,要比普通身高的太监方便些。 正是看中了这一点,黄为善才将这类活计分配给了他。 如今看来…… 黄为善看似是一直站在皇上一侧默不作声,实则,他心底已经变得燥热。 手底下的人出了事,那他这个总管子自然跑不了责任。 想到此处,黄为善忍不住攥了攥手中拂尘的柄端。 他刚要开口请罪,却到听一声响动。 一直端坐着的皇上站起身,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一瞬间后,看向罗升。 “朕只问你一句。” “侍卫所禀的这些,你可知罪?” 低沉的问询声传入脑海,只在转瞬时,罗升便立刻俯首膝行了几步。 “奴才知罪!” “是奴才一时鬼迷心窍,才将这字……拆了。” 他声音有些发颤,但依旧强忍着惧意,在沉顿了片刻后,接着开口。 ““此事全是奴才一人所为,绝无旁人协助,绝无旁人要挟奴才,绝无……” “总之,此事跟旁人绝不相关。” “奴才恳请皇上,千万不要彻查此事啊!” 说到后半段时,他有些情绪失控,想抬首对上皇上的视线作答。 这一举动却被离他最近的两个侍卫提早察觉到了。 打算抬首的一瞬间,他便被身畔的两位太监钳制在了地上。 此刻,他比方才回话时的姿态更低,视线只能看到不足一指的地方。 方才面色还有些低沉的姜承肆,在听到对方“补充”的一番话后,却有一瞬的迟疑。他方才只问了一句,还未定罪,这不识趣的太监却回了许多与自己的问询不想干的话。 与旁人无关? 这不是明摆着是他一人所为么。 侍卫听命前去押人时,他还在侧殿中翻找着,试图将一卷长幅的山水画裁剪开。 据他所言,是打算将其剪成一段一段的,每隔一截真画,便添上一断仿制的假画。待他裁剪完,再将新旧参半的话缝在一起,以混淆真假。 罗升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实则此事处处皆是破绽。 他赌的,不过是时间。 按照每天换一副新画的时间来算,他完全可以将自己所盗的字排到几月后再挂至殿中,拖延几个月的时间。 可如此做派……即便一时不会被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总会有露出破绽的时刻。 姜承肆方才迟疑的片刻也在想,偷字画变卖一事,对一个太监而言,未免太过冒险。 若是宫内垂垂老矣的旧人太监,在未谋清退路前,恐怕也不会这胆子行事。 但此刻,跪在殿中的罗升,看着个子虽高,年岁却不大。 这前朝字画是靠着完整度和所创之人的名气来综合定价。 原本这一副字能值个两千两银子,被他这么一块一块的裁下后,价值便会缩水十倍。 为了百两银子而搭上自己的后半生……这理由确实有些牵强。 …… 殿中的氛围愈发凝重,而准时赶到的夏鸣,来的却不巧。 她果断选择了从养心殿一侧的偏门绕道而行,走到相距门边那些侍卫不远处的位置上。 此刻,她也跟刚来此的黄为善一般,有些好奇的将视线落在那位正跪于殿中之人的身上。 夏鸣这一路走来,走得并不急。 即便偏殿内的气氛凝重,她的心情也丝毫未受其影响。 直到将目光落在那跪地之人的身上时,她才略微皱眉。 「这是谁?」 「看不清长相,但看样子,好像是犯什么事了。」 夏鸣在心底疑惑着。 她刚赶到养心殿不久,对这儿发生的事还是一头雾水。 但这般场合下,插话显然是不现实的。 几番猜测之间,她也没想出,今天之内出了什么新的事。 思忖之间,她不经意的抬眸看了一眼殿墙,却未看到那幅字。 「诶?明明早上还看到了那幅丑字,怎么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这儿的规矩不是每日都要挂一副指定的字画么?」 她心生疑惑之意,收回目光后,又在御桌子前的地上看到了那散落在地上的字。 「原来在这儿……」 「刚刚竟没看出来这幅字。」 「怎么碎成这个样子了!」 夏鸣几乎下意识的将目光从地上的那一堆宣纸条和跪地之人的身上来回转移。 「不能吧?」 「这幅字才挂了一个上午,就被撕成这样了?」 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若说这宫里有如此胆大的太监,她倒还真想见识一下对方的长相。 奈何,在这一段皇上未发话的安静的时间内,距离他左右两侧最近的侍卫一直紧紧钳着他的手臂,让他面朝地面,露不出真容。 第66章 风云起时 这般沉静了半柱香的时间后,姜承肆的面色恢复了正常,看着无悲无喜。 “这便是你给朕的答案?” “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便将主谋一并奏明。” “若你真有什么难言之隐,朕或许可减轻你的罪。” 他如今已不再将诛九族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了。 虽然气场仍旧冰冷,但皇上的话语中竟然有那么一丝,替自己做主的意思。 罗升一度以为这是他的错觉。 但此刻除了禀明皇上,他好像也没有旁的退路了。 他的退路,早已让那人给斩了个干净。 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后,不再犹豫,而是将事情和盘托出。 “启禀皇上,奴才确实不是此事的主谋。” “且不说奴才只是一个小小的御前太监,就算是管事太监,也断没有损毁国库之物的胆子。” “这一切都是另有人在背后逼着奴才去做!” “这位主谋便是……” 他刚要开口说出那人的名号,便忽觉心头一震,似是被什么物件给刺穿了。 几个呼吸之间,罗升便毫无预兆的倒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殿中静默了一秒。 黄为善立刻高呼一声护驾,殿外的几对侍卫便训练有素的跑到御座前,一字排开,拔刀对着殿门。 另一队御前侍卫中的精英则是手持短刀,站在以及以皇上的位置为中心的圆圈上,刀刃对外。 变故只发了那一瞬间,便再无动静。 姜承肆面色如常,似乎未因此被影响到丝毫心绪。 他依旧是那幅冷冷的样子。 “去看看他的情况。” 距离倒地之人最近的两位侍卫领命后将其翻了个身,正面朝上。 刚刚还想着爆出幕后之人的罗升,此刻已经面色惨白,嘴角和耳畔皆是流出一股黏腻的黑血。 他死不瞑目。 几乎在看到对方面容的一瞬间,夏鸣便有些呆住了。 这不是不久前才同自己说过几句话的小太监么? 怎么转瞬之间,就犯了案子,还死的这么突然? 其中一位侍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片刻后半跪着复命。 “回禀皇上,此人已无生息。” 闻言,姜承肆皱了皱眉头,脸色有些暗沉。 “去查半月内,与他接触过的所有人。” “朕倒要看看,是何人有胆子御前行凶。” “若是寻到了牵连此事之人,三品之下斩立决。” 在想到另一种可能后,他停顿了片刻,接着开口道。 “若这幕后之人在三品之上,朕便亲自来审。” 语毕,黄为善脚步一闪便从御桌一旁闪到了皇上的正对面。 “奴才遵旨!” 殿中又过了半柱香后,殿中之人才相继撤出,重新退守到殿外。 经此一事,养心殿外的守卫之数,比平常增加了三倍。 整个宫廷内,各个宫道之间的侍卫安排都进行了细微的调整,似是在隐隐迎接风雨的来临。 入夜的时间后,各队的巡逻侍卫检查守令比平时查得更严了,不仅普通的太监需要出示守令,便是御前太监都要将随身携带的腰牌取下来,并述清自己所负责的具体活计,以此记录在册,放置宫内混入什么来路不明的人。 子时,天色已经暗沉无边。 今日夜间并没有月色和繁星,整个天幕皆像被一层黑云笼罩住了,只剩下一片黑暗。 在此天色之下,宫内宫外倒是罕见的都陷入了一种不平静的状态。 一边守卫加倍,一边…… 宫墙之外,一队简装的侍卫已经行进到了从京都往南的第一座山林的山脚下。 正准备加快行进脚步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禀报岩统领,宫内有消息传来!” 李岩脚步一顿,便闪身到那名追上来的精英侍卫的面前。 “何事?” 他顺势结果了对方呈上来的信件,其中只有短短几句话。 看后,他眉头一皱,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在这宫墙之内,出现了一些侍卫营和暗卫营都未察觉到的变数。 他并未将心思过多的分在此时身上。 “继续行进,比原先的速度再快一成。” “务必在明日晨起时走过一半的路程!” 他语气严肃的命令到。 这支五十人的侍卫小队继续行进着,尽力放轻脚步。 此次出行,他将每十人分为了一小组,各自选出了一个领队。 每个领队领到的任务也不同。 有四人领到的是尽量隐蔽前行的任务,但也有一人领到的是在即将抵达江南时,惹出点动静的任务。 而这第五队的领队,正是那位长得有些“长”的凌侍卫。 这任务虽然有些奇怪,但用在他身上时,却显得有些贴切。 毕竟这队伍一眼望去,身高差几乎不大,但独有他高出整个队伍一头,看着极为突兀。 对此,他本人也对于自己被选中出行此次任务之事有些惊讶。 在御前侍卫的统领亲自来找他是,他便是有些恍惚。 而这种疑惑,在他听到岩统领解释这任务时,才明白过来。 “让你前来的目的不是为了隐匿。” “此行,你最大的作用便是用你的身高优势,在队伍行进到接近江南城门时,让那守城的护卫提早注意到你。” “至于引起注意的方法,你可以自行去想。但切忌一点,别做的太明显。” 第67章 以松墨山为起点 李岩统领的队伍出发一个时辰后,宫门外的无名山下,凉风乍起,阴云比方才来得更密了些。 一队衣衫普通的百姓,突兀的出现在山脚下。 他们行进的脚步毫无章法,队式也不齐,远远看上去只像是附近的农庄中前来布置陷阱,并借此打猎的猎户。 不过,在这看似散乱前行的队伍中,有一人始终在中心位置上。 此人的面容比周围的其他人年轻许多,他的着装也明显与旁人不同,甚至可以说更为“华丽”。 只见他身着一袭青布长袍,袖口处配以祥云流苏,腰间也坠着一枚精致的玉佩,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种温润的少年气。 将视线上移至他的面容时,却能看出一种与他气质不相配的冷漠感。 他正是暗卫营的统领,李影。 自出发至今,李影与他们几乎全程无交流,但这几人总是能按照他的手势指令来行进。 这是在暗卫营内无数次的训练中,他们彼此达成的一种默契。 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计划,他们并不用行进的太快,只需伪装成一队被城中贵公子聘来打猎的猎户,缓缓而行。 按照商量好的话术,这些猎户是京都附近,松墨山脚下的一群世代以打猎为生的村民,时常会接一些走南闯北的活儿,替雇主打猎。 而他们此行的目的便是互送一位京中的贵公子,在前往江南的路上捕获一种稀有的飞鸟。 替贵公子打完猎后,再将其护送回府。 有了这个安排后,他们此行的目的便不易暴露了。 但这话只是在城中人盘问时说的,他们最大的底牌依旧是从暗卫营中学来的一身本领。 比如此时……全队九人集体所用的绕桩步。 这种步子从外表看来,和普通的走路方法毫无差异,但通对于内力的精密控制,可以让施展之人最大程度的减轻脚步声,达到身轻如燕的效果。 一旦没了走路声音的加持,他们只需按此状态,一路向南行,不必担心会引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暗卫之间一向少有交流,所以他们此行也显得极为静谧,似与无边山林融为了一体,彼此间没有半分交谈,也未引起半分声响。 …… 相较于宫外的万籁俱寂,宫内的情形则显得嘈杂许多。 每条宫道上巡逻的侍卫都加了数量,盘问普通宫人的流程也比先前繁琐了许多。 整个宫内皆充斥着一股凝重的氛围。 此刻,养心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各个烛台前,负责掌灯的太监都尽职看守着,在烛火燃尽的前一刻,便提早换上新烛,确保大殿内的光亮始终如一不会因为他们其中任何一人的迟疑而黯淡一分。 事关皇上批阅奏折,守夜的太监们纵然有些困倦,也断不敢懈怠分毫。 夏敏依旧站在皇上身侧的位置上近侍,虽然她此刻确实没什么要紧事需要处理。 自晚膳看了那么一场案子后,她已经在此站了两个时辰,几乎寸步未动。 但即使是在这般高强度的集中注意力之下,她此时依旧神采奕奕。 「今日,这大殿上已出了一桩命案。 「我还是收一收困劲儿,打起精神守在皇上身边才好。」 「站一夜就站一夜吧……」 「其实,我现在一点都不困……」 这般想着,她点了点头,似是在肯定自己内心的自我鼓励。 出了罗升一事后,她不得不为皇上的安全着想,打足了精神才能更快的应对突发事项。 但一想到此事,夏鸣又是一阵头疼。 按理说,这养心殿出了事,皇上该立刻转移到别处去才是。 可就算是黄总管几番劝阻,皇上也偏要在此批折子,颇有一种……他倒要看看谁敢来刺杀他的感觉。 她甚至感觉,此刻的皇上有点像是在闹小孩子脾气。 哪有什么敢不敢啊。 亡命之徒本就连自己的命都看得轻,岂能因畏惧天子之威而临时收手? 若罗升之死真是人为所致,那幕后之人绝对能做出更为狠厉之事。 届时,宫内又会有潜藏的危机存在。 不过,她一个小小的御前太监,既不是总管也不是管事,想得太多了也没什么用处,只能先做好本分以内的事。 也就是……继续在殿中站着。 夏鸣在心底长叹一声,随后稍微挪动了一下步子,让腿上的酸麻感得到些许缓解。 「也不知皇上要在此呆到什么时候。莫不是……真的要等到此事查出结果或是贼人再次前来行凶时?」 「害,真不知他能连着熬几个夜。」 她的脑海中甚至已经分别产生了这两种猜想发生时的画面。 但愿不是血腥的。 夏鸣在心底默默祈祷着,面色虽是依旧平静,心声却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密集。 御座之上,姜承肆一直在捧着书卷研读。 他已提早批完了今日的折子,看书是为了静心。 可他此时的心根本静不下来,且整个脑海中充斥着小夏子的嘀咕声。 他时而因此皱眉,时而面色暗沉,总体的情绪依旧有些“低落”。 这个词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因为按照自幼所学,他便被按照一个冷心冷情的帝王来培养,秉持着无论在面对何事都要保持平静的心态。 可如今,姜承肆总觉得自己的心绪有些不稳。 继位的这段时间以来,他遇到了许多让自己心寒或是不想听闻的事。 这些每日在他心底沉淀着,让他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的状态。 他虽深知这种状态是身为帝王大忌,但此时也无可抑制的怀疑起自己是否担得起护佑这一朝的大任。 长期以来,姜承肆一直在以一种极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每日勤勉于政,又一直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暴虐心绪。 此时,这种压抑,已到了一种爆发点。 他试图看书或是听小夏子的心声来缓解…… 第68章 抑制暴虐的方法 殿内的氛围静谧而又有些庄重。 “都下去吧。” 皇上略显低沉的声音传来。 殿中随侍的太监闻声而退,连夏鸣也不例外。 唯一的区别是,她听到这声音后停顿了一瞬,才迈步向屋内的过道上。 她今夜的任务是守夜,即便是不再殿中,也不能擅离职守。 于是兜兜转转之间,夏鸣又回到了先前守夜时所在的那个墙角,在那儿打了个地铺,坐着歇息。 此时,她是坐着,但目光落在殿门上,仿佛想透过厚重的雕花木门,看向其中的场景。 在她的印象中,皇上极少有这种一人独在殿内的时刻。 虽然危险,但皇上的话向来无人不尊。 在收到旨意后,黄为善只得安排侍从退守在殿外,并多安排了一一队侍卫守在殿外,以防什么意外。 他们距离殿门的位置很近,所以只是人不在场,殿内的风吹草动依旧了如指掌。 …… 片刻之后,养心殿内只剩下了姜承肆一人。 这御座是玉制,在这夏夜里也显得有些冰凉。 他放下书卷,环视了一周,在看到众人都已离开后,他才起身走至殿中踱步。 此刻与他而言,是难得的静谧,尽管他知晓,殿外守着的人只会比平时更多。 朕……永远不会有独身一人的时刻。 也永远不会有人始终相伴。 姜承肆在心底轻叹一声,似是在说给自己听。 身为帝王,他身畔必然会环绕着无数的侍从,此事无可避免。 但让他偶尔怅然的,便是自己从未遇到什么知心人,甚至不知喜欢与爱的定义。 幼时,他听过最多的话便是天家无情。 在姜承肆的印象中,父皇身边的妃子多如鸿毛,但几乎无一人是与他相伴最久的。 明明前一日,他们还恩爱异常,后一日时,父皇便能将其打入冷宫或是就此冷落。 他对此事极为不解,也觉得有些不能接受。 渐渐的,他也在周身环境的影响下,成为了一个不被情感牵绊的人。 继位后,他干脆连后位也未设,只有几个在大臣觐见下安置进宫的妃子。 对于纳妃一事上,姜承肆当时权势不稳,并不能在群臣的进言下否决,便干脆将少数几位有权势的妃子收进宫内,好生安置着。 他虽平日里少进后宫,但对于妃子们的月银和各类封赏,一向是按照最高规格给,以此来作为弥补。 时间一久,后宫倒也从未传出什么争宠一类的事。 短暂的回忆过这些际遇后,姜承肆心底越发冰凉。 他终究要在这帝位上踟蹰几十载,不知将满腔心绪说与谁听。 黄为善虽伴他良久,但终究是宦官,并不能全然信之。 小夏子虽算得“性情纯良”,但终究只是个御前太监。 心声这一层牵绊,只是单方面的增加了自己对他和对未来之事的了解,并不足以让他们之间产生什么更近的关系。 如此一想,姜承肆心底的烦躁便又浓烈了几分。 他不知该如何缓解这种烦躁,甚至只能想到砸东西一类的办法。 但一旦殿内有了什么动静,殿外的侍卫势必又会询问他的安危。 姜承肆此刻并不想听到丝毫关于外界的声音。 几番辗转之下,他心底的一个念头愈演愈烈。 或许见了血光,自己便能平静下来了。 他需要那种殷红的色泽,来为自己舒缓心绪。 一旦形成了这种念头,他便再也不能停止自己心底不断向外扩散的暴虐因子了…… 良久之后,殿内依旧静默。 夏鸣蹲坐在墙角的位置上,时而看向殿门,时而对着殿门发呆。 半个时辰已过,皇上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或指示。 这不像是他的作风。 思绪在心底绕过一圈后,夏鸣有些坐不住了。 她站起身,顺着过道的一端,走到黄为善所在的位置,忍不住开口道。 “黄总管,皇上已独自在屋内呆了半个时辰。” “您看……奴才能进去看看么?”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 闻言,黄为善停下了来回踱步的动作,轻叹一声,语气颇为无奈。 “看看?你不要脑袋了?” “皇上吩咐了让咱们在殿外候着,若你此刻贸然上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可如何是好?” 他此刻压低了声音,回应着夏鸣的话。 但此处距离殿内只有一门之隔,身为习武之人的姜承肆,自然能一字不落的听清。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落在桌面上的声音响起,而在他听来,这声响极为悦耳。 因为此刻,这声响是因他而起。 “滴答,滴答……”” 水滴声有节奏的响着,听起来缓而轻。 桌上放置着一柄嵌满宝石的短刀,刀柄的另一端沾染着些许殷红色。 此刻滴落在桌上的并不是水滴,而是顺着他左臂留下的血。 姜承肆面上的表情明显舒缓了许多。 他望向手臂上那道不深不浅的口子,虽带有刺目的色泽,但他未有丝毫痛觉。 或许,这痛在心里,而不能附加在表面。 在最新的伤口边,也有两道与此长短和大小差不多的疤痕,已经只剩下细小的痂。 这不是他第一次向自己拔刀,自然也知晓应该怎样才能让这血不至于一直流着。 至于为什么是左臂…… 因为他明天仍要批折子,划伤左臂会让他批折子的速度变低。 伴着这声响,一股清凉感萦绕在了姜承肆的心田,让他得以短暂的进入了一种放松身心的状态。 一盏茶的功夫后,血已止住。 第69章 伤口 养心殿内重新恢复了平静。 手上的血止住后,姜承肆从御桌一侧的暗格中拿出了常备于此的止血用的金疮药和白色锦帛。 小瓷瓶打开的一瞬间,瓶中立刻散发出一种草药的清香。而其中所放置的的粉末状的药,只剩不到三分之一了。 他捏着瓶身,将瓶口倾斜至伤口上方,轻轻洒落,随后便用锦帛将处理好的伤口处包起来。 这锦帛本就是按照他的手围所制,绕过两圈儿再打个结后,长度刚刚好。 做完这些,姜承肆甚至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如愿的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后,他将龙袍上的衣袖重新卷回原处,伤口连同布帛,便一同隐匿在龙袍之中,再也看不出半点存在的痕迹。 他用的金疮药是药效极佳的品类之一,用过后,第二日晨时前便会结一次痂。待到明日日暮时再换一次药,这伤口便可痊愈了。 即便此后他的手臂上,会因这一刻而留下一条细小的疤痕。 但至少此刻,他心里觉得轻松,便也算是值得的。 姜承肆在心底如此想着,随即长舒一口气。将自己刚刚漫溢出的那一丁点儿失落心绪重新摒弃,让自己重新回归于那种对事事都默然的状态。 他刚刚几乎没有接收来自外界的干扰,甚至下意识的连门外侍卫巡逻的脚步声都摒弃了。 但心底的那道声音却一直萦绕着,盘旋着,声调起落之间,发出的满是担心他安危之类的话。 姜承肆不得不承认,自己总会因着这数不清的话语,不断对小夏子的语言能力刷新认知。 或许正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牵绊,这声音才让他越想摒弃,越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在将这小太监安排至御前之前,他竟不知一个人能短时间内,在心底短一刻不停的想着什么。 此刻的小夏子倒像是比黄为善这个太监总管,还要对自己的事儿上心。 这般想着,姜承肆下意识的抬眸看了一眼,殿内一直烛火通明,他便没怎么在意到时间。 将目光落在高悬于墙上的一扇窗前附着的窗户上,他才发觉此时或许已是夜半时分。 夜半时分……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点,有些心生奇怪。 若按平常的时间来说,小夏子即使排到守夜的值位,也撑不到这个时间点还不入睡。 在姜承肆的印象中,对方通常会提早到殿门一侧的过道上,寻个角落,窝在被褥中小憩片刻。 直到自己将要从养心殿挪步至寝殿的前一刻,她才会醒来并在寝殿外的屋门旁打地铺。 所以往常时,小夏子的心声会在此时渐渐减少。 今日这般……是因关怀自己? 姜承肆下意识的冒出这个想法,但又很快将其否决了。 这种心绪本就不适合存在于他们之间。 他一时之间想不出其他的合适的原因,便将此事存在了心底,当作一个未解之题。 殿外的天色已经陷入了彻底的暗沉。 一众侍从在殿外严阵以待的等着,生怕皇上下旨传召时,他们没注意到。 “嘎吱——” 直至夜色逐渐变淡时,殿门被推开。 看着从中缓步走出的皇上,黄为善刚想问一句缘由,却在看清对方的面色后,将话咽了回去。 虽说皇上这几日展现的心绪比平时好了许多,但他依旧不喜旁人过多过问他的事。 更何况此刻,他眼眸中的晦暗神色让人有些不寒而颤。 黄为善一看到这目光,便下意识的回想到了皇上每次在处斩旁人时露出的目光。 两者几乎能重叠在一起。 想到此处,黄为善宣了一声摆驾养心殿后,便一直跟在皇上身后弯腰行走着,在心底暗自祈祷自己不会受此波及。 夏鸣在另一旁跟着,相比于黄为善的位置还要靠后些,但她的并未显得太弯,依旧如常。 方才,在听到开门声的一刹那,她便从地上站起身。 视线不受控制的在皇上身上环顾过一周,确认他依旧如常时,她才松了口气,将视线挪移开。 如此作为,是她失态了。 但人总是对于下意识的动作不能提前预判,幸而,皇上也未因此问责她。 跟在队伍靠前的位置走着,夏鸣不由得发散起思绪。 「还好还好,皇上宝宝没什么事。」 「他刚刚那样一言不发的待在殿里,也不知在干什么。」 「或许……他只是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吧。」 「连普通人都需要一个调节情绪的时刻,更何况是一个决策便会改写天下局势的皇上了。」 「一言一行都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 「或许,皇上也需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 「只是……他的宣泄方式会是什么呢?」 夏鸣刚刚距离寝殿的距离只有一门之隔,但她依旧未听清殿内发出的声音。 即便是批折子,按照这个距离,她也该听得到奏折的翻阅声才对。 接近两个半时辰的时间里,她却未听到一丝一毫的动静。 殿内安静的只有水声。 「水声……」 想到这点后,她在心底默念了一遍,但未察觉出什么异样。 「许是殿外露珠低落在地上的声音。」 如今正是夏夜里将近清晨的时刻,湿气偏重,殿外各类植物的叶片都会在每日天明前存蓄露珠。 「不然还能是什么声音呢?」 若前一句是疑问,这一句便是肯定。 她自顾自的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一想法。 养心殿与寝殿相聚的路程并不远,再加上他们行进的比平时快些,一刻钟内,众人便到了寝殿。 第70章 山石崩塌 伴着夜色,宫内的氛围已经愈发静谧。 在一片朦胧之中,各殿在阴云之下层层遮掩着,倒有些庄重的气势。 看守在殿外的太监见到圣驾后,即刻打开了殿门,分里在殿门两侧跪迎。 待皇上与几位侍从迈进寝殿,他们便如往常般关上殿门,继续守着。 除去寝殿外的侍从和守卫,寝殿内只剩下了姜承肆和夏鸣两人。 “宽衣。” 距离更近了,但夏鸣此刻的心思还没从自己刚刚的猜测中走出,便未在意到这点。 轻声唤过第一便后,她没有任何反应,似是没听到。 于是,姜承肆提高声调唤了第二次,她才下意识的抬手。 “皇上恕罪!” “奴才……刚刚未听清您的吩咐。” “没有下次了。” 她慌忙捏住皇上龙袍的系带,手一滑,却将上面缀着的玉佩给拽了下来,紧紧攥在手里。 看着她手中的玉佩,姜承肆有些愣神,似是没想她会如此做。 反应过来后的夏鸣嘴角微僵,话意都有些断断续续。 “怎会没有下次?” “既为近侍,便常有为朕更衣的时候。” 姜承肆也未追究,只是低笑一声,故意曲解她的话。 闻言,夏鸣点了点头,谢恩后起身为皇上更衣。 「怎么感觉哪儿有点奇怪,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今日的皇上好像有些特别。」 她只来得及想两句,就及时止住了思绪。 方才一事险些冒犯到了皇上,她此刻自然要更为小心些。 夏鸣刚刚之所以那般慌乱,是因为她脑海中有一部分相关于此的清晰的记忆。 书中记载的地点也是在寝殿内,一位皇上的贴身太监在为其更衣时触到了他贴身的玉佩,便因此被处刑。 在五十板子的叠加下,那名太监未得到医治,只能活活疼死。 若按照书中发声此时的时间来推算,刚好与今日重合。 想到此处,夏鸣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近侍太监……不就是自己么? 书中记载的种种细节都能与自己今日经历之事相符……或许不是什么巧合。 但皇上只用轻飘飘的两句话盖过了,并未言明责罚。 她一边将目光看向旁处,眯着眼为皇上更衣,一边思考着今日这两桩事之间的联系。 按照她所知悉的情节,今日一天所发生之事几乎毫无笔墨记载。 若说未来之事就此发生了更改,也说得通。 但她总觉得自己仍然深处在过去的故事中,充当着某一个从未被记载过的角色。 她已分不清此时的故事线是按照原定的向前,还是推翻重塑。 但她确是能真切的感知到,皇上的性情比从前改善了不少。 至少在许多已发生过的情节中,那些预料之中的血腥场面并未出现。 既然皇上是在向更好的方向发展,便不用太过担心未来之事。 学哦啊。 思绪疏解后,夏鸣心底一阵清明。 正当她为皇上换好寝衣,准备转身时,心底却有的一阵灵光忽闪。 「这是……几队侍卫?」 「怎么走到了这么偏的地方。」 「看着好像是在山里。」 她闭上双目,顺着心底那团模糊的景象向上看去,却见雷鸣之间,整座山的山石忽然崩裂。 一些巨型石头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坠落着,砸在正在行进的队伍中…… 「快走啊!」 「别再护着什么书卷了!」 「山石砸下来会出人命的——」 在看到山石砸下来的一瞬间,那几队人还在争着保护几册书卷时,夏鸣下意识的在心底高喊出声。 就在山石即将砸到他们身上的时刻,画面却中断了。 脑海中再次陷入空白一片,夏鸣在心底长叹一声。 「虽然不知你们此行为何而去,也只能遥祝诸位一路平安了。」 「一定要在山石坠下之前,活下来啊……」 单看那群人的着装,夏鸣分不出他们是宫内的侍卫,宫外某个王府的侍卫,还是某个大户家族的守卫。 但无论如何,在她眼中,对待生命都应心存同等的敬畏。 更何况按照目测,这一行少说也有四十人。 若四十人皆丧命于这场天灾…… 单是想到这种可能,夏鸣便觉得叹惋和不值。 站在他身侧的姜承肆在听到对方的心声后,目光微滞。 在山里行进的几队护卫? 这不正是他昨日才派遣出去的御前侍卫么? 那可是侍卫统领从整群御前侍卫中挑选出的精锐! 他的目光逐渐凝重起来,心底也泛起一阵担忧。 若是他们真遭此天灾,留在了那儿……驻守皇宫的有能力的侍卫便会削减一批。 他们可是单拎出来,每个人都能以一抵百的存在,还正年轻,怎能死在查清,真相的路上? 这未免有些太不值了。 姜承肆转念想到他们此行的目的,便又有了新的猜测。 若是最早出行的那批侍卫,被案件相关之人察觉到了行踪…… 这或许便不是天灾,而是一场有预谋的人祸。 若他们当真在七日内未曾回返……他倒是想亲自南巡一番,看看那江南之地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想到此处,姜承肆眼底酝酿着一股混杂的情绪。 他们是昨日夜间出宫的,此刻应当已经走过了一半路程,再派人传信已经来不及了。 为今之计,他只有等待他们平安归来。 姜承肆与夏鸣的心思难得达成了一致,虽然出发点不同,但都希望他们能脱离此险。 听闻此事后,姜承肆一时之间无心入睡。 但为了第二日能继续高效的处理政务,他只能先闭上双目,强行将自己的心思放空。 第71章 林渊山之行 距离京都附近的松墨山将近五十里的临渊山脚下,李影所带的队伍已经提早赶到。 “这天可真怪,还出着太阳……就下起雨了。” 李岩一边在队伍前面继续向前走着,一边皱眉看向天边飘起的毛毛细雨。 仰看天空,左半边是风云,右半边却是天光大亮,太阳高悬,让他有种不真实感。 “兴许是南北两面的风俗不同,天气也因此不同。” “听闻江南多梅雨……” 想到此处后,他打消了疑惑的念头,专心带队向前走。 继续走了几千米后,这雨却倾盆而至。 众人虽有过在雨中行走的经验,但在极大的雨势之下,他们前行的速度已经被削弱了大半。 若趁着大雨上山,再走下去恐有从山上滑落的风险,并不值得。 好在,他们此时刚走到山脚下,还能提前找地方避一避。不至于走到了山上后,因此而手足无措。 关于这次的任务,李岩心底总有种淡淡的胜负欲。 侍卫营和暗卫营的职责不同,两者一在明处一在暗处,基本不会有出现交集的时刻。 所以他们兄弟俩虽有亲缘却极少见面。 这次的行动几乎是难得的“同行”。 虽然分先后顺序,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被弟弟所带的第二批队伍赶超上。 若他们先走一个时辰还被赶超了,那他这亲自所带的侍卫营岂不是成了笑话? 不过……看着现在的雨是越下越大,雷鸣声相继而至,李岩心底却有些沉顿。 即便他们此此需要赶时间,这行进速度也要有个限度。 明知前面有危险,却依旧选择让大家冒雨上山的话……他做不到。 他不能保证让每一个人自己都安全而归。 这侍卫营,李岩虽只带了不过三年。 但在成为统领之前,他与众人一般,在其中待了十几年的光景。 在此期间,他们彼此之间既是对手也是并肩作战的队友。 众人一路相携,经历过了无数的比试和淘汰才走到今。 所以,李岩和他们明面上是上下级关系,实际上的情谊却如朋友。 至少在他心里是这么划分的。 想清楚这一点后,他不再犹豫,叫停了队伍。 “如今雨势太大,咱们缓一缓再走!” “就先到那边的山洞处避避雨吧。” “都跟上,莫要擅自掉队!” 伴着雨滴落在泥土上发出的密集敲击声,为了确保众人都能听得清,李岩不得不高呼着。 保险起见,他挨个儿去寻了那几个领队,让他们逐一通知各队的成员。 至于这山洞,是他刚刚在犹豫之间看到的。 说来也是奇怪。 这场雨本就下得声势浩大,磅礴的水气聚在一起后,将他目之所及的地方遮掩了个干净。 空气中弥漫着的水气甚至连远处的山林都遮蔽的严严实实,他只能看见一个大体的轮廓。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看不清脚下的路,却能看清不远处的那个山洞。 一眼看去,它清晰的就像是独立在这场雨之外,不受水气的干扰。 如此一来,这场雨中唯一清晰的事物,反倒透着一股奇怪之感。 伴着李岩思考的功夫,五位领队已经通知过了全体成员,并向他复命。 此时的雨仿佛在呼应他的思绪,下得更急了些,山上已经泥泞一片。 甚至,他们脚底下的泥地都开始下陷了些许,脚步挪动间,会因此有些打滑。 即便那儿看着奇怪,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李岩来不及细想,便雨众人一同赶往左前方的位置,向着那处山洞走去。 为防掉队之人,他走在最后的位置,为众人垫后。 这山洞坐落于林渊山脚下的位置虽然不在山上,但也镶嵌在山石之间,因此也在这座山的范畴之内。 疾行之下,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们便抵达了山洞的入口处。 刚刚在远方的时候,李岩虽然能看得清这里的构造却未料想到,这儿不只是一个浅薄的山洞。 在此入口之后,有数十丈的深度。 此刻昏暗的天色下,山洞之内的地方根本看不到尽头。 众人只在初入山洞的那一片浅薄的位置站着,在得到统领明确的命令前,并未深入前行。 李岩向前迈了几步,洞内的能见度相对高了些。 他是靠着左侧的岩壁而走,所以在走过几步后,便察觉到了其上刻着的一行字。 这字体有些晦暗不清。 他伸手抚上那一小片岩壁,感受着字体的走向。 “林渊穴。” “此后有深渊一处,深度不明,行成之日不明。” “行人至此处止步。” 了解此处刻着的字后,李岩心底一顿,缓缓收回手。 他沿着此处向前走了几步,果真看到了岩壁上记载的深渊。 语气说是深渊,不如说,这是一条宽厚无比的裂缝。 只是此处的裂缝实在有些小得离谱,连裂隙之间都点缀着碎石。 若是这般迈步走过去,只需跨一步便好。 可因着岩壁上的那几句话,李岩收起了心思,对此处没有丝毫轻视。 他继续向前走了一步,在深渊偏前方的位置,看向其下。 当他垂眸向下看去的时候,却有一种和与万丈深渊对视的感觉。 “此处确实称得上深渊的名号……” 不止李岩发现了这一点,其他那些赶到此处的护卫,也都在听到岩统领的嘀咕声后,看到了这条长约几丈,宽只几步的缝隙。 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了几步,似是对此有几分畏惧。 “岩统领,这地方若是近日才新形成的,会不会不太安全?” “现在的雨势过大,这岩缝隙不知会不会有再次开裂的可能……” 凌霄皱着眉头发问。 第72章 止步于裂隙前 刚刚,众人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 但是站在相同的位置上,因为身高的优势,他看的比旁人更远一些。 即便如此,凌霄目之所及的地方,依旧是漆黑一片,望不到底端。 他不由得思索起来。 现在,山洞外一直下着绵绵大雨。 若是雨水经久不停,一直拍击着山洞外的岩石,这地方难免不会有再次开裂的风险。 如今天色将晚,他们又看不清路,到那时便只能迎境了。 听过对方的意见后,李岩点了点头,走上前帮他用内力烘干了一截衣袖上的水。 “这一点,我也想过。” “只是眼下……咱们没有更好的避雨的去处了。” “为了避一避这雨,咱们才出此下策,在这停留片刻。” “只是没想到……此处潜藏的危险。” “至于这处裂隙,大家万不可靠近,只在岩洞浅薄处便好。” 一边说着,李岩一边用视线扫过山洞中的众人。 一眼望去,大家无不如落汤鸡一般,浑身淋了个透彻。 此刻,他们才赶了一半的路程,按照原定的计划还需要行进许久。 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李岩轻叹了一声。将除凌霄外的其余四位领队唤到身边。 “先在现在此处缓片刻,让他们将各自的衣衫烘干。” “咱们尽量不在此过夜,只静候片刻。” “待雨势稍小,大家的体力恢复过半,咱们就重新启程。” 话音刚落,他沉思了片刻,继续说道。 “另外,你们几人切记挨个通知一遍,让他们在此线之后走动,万不可靠近其后。” 说着,李岩用自己的内力烘干衣物后,便提起手中剑。 他握着剑的柄端,指尖微微发力。在地面的岩石上划出了一道白线。 这道直线距离裂缝处约三丈的位置。 他如此行事,既为警醒也为测试。 他的剑锋划过地面时,附近的那道岩缝并未因此阵列或是产生任何异样。 这样看来,他们在此停留的短暂时间内,只要不闹出太大的动静,便都是安全的。 看着那一道白线,凌霄心底的担忧也随即消散了大半。 有了这次尝试,至少他们能清楚的看到,在相对大的影响之下,这深渊并不会向外扩散。 那么……或许此处是百十年前形成的? 他们各自猜想着,但相对于前一刻,都放松了许多。 得到通知后,众人纷纷用内力烘干了自己身上的衣衫。 他们刚刚在路上没这么做,是因为对于每个人而言,内力都是有限的。 更何况在大雨中,他们需得在疾行中,持续不断的分散内力让衣物保持干净的状态。 他们不知道自己还要行进多少路程,也就不敢花费过多的内力在无用的事情上。 若单独耗费内力,于他们而言,对体力也是一种耗损。 如今,他们可以在此休息并至少有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来缓解这种损耗。 他们或是倚靠在岩壁上,或是席地而坐,低声交谈。 李岩与五位领队一同围成一个半圆坐着。 他们之间别无旁事,便没说什么闲言,只将此次行动的细节又推演了一番。 几人挨个儿发言着。 过了今夜,便是他们由京都南下的第三日。 而皇上所限的时间是在七日内。 也就是说,留给他们的时间除去接下来在路上的一日外,只剩下了四日。 此行虽至今未被人发现过,但李岩隐隐觉得……或许会在途中发生什么料想不到的危险,从而耽搁了整个行程。 他心里的预料一向很准。 想到这儿,他不禁沉顿了起来。 与其等着那些还未来临的意外,不如提早弄些动静,让潜藏在这桩案子背后的人提早察觉。 这样也好过他们再耗费时间与其周旋了。 有了这个想法后,李岩看向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凌霄。“关于你们第五领命之事,你想出了何种故意露出破绽的法子?” 此刻刚好轮到他来发话,所以他几乎未经思考,便给出了回应。 “此事,属下在那日领命之后,也想过几种方案。” “最终定的一版方案,是在进入江南地界的第一座城池之前行事。” “属下这一队之人,排在其余四队之后进城。” “待到大家都安全进去并分散开,在守城护卫查验物品的时候,藏几件暗器。” “在他们收走时,再与其抢夺。” “但属下只象征性的抢夺片刻,便由身旁的其他队员附耳提醒。” “属下作一副恍然大悟之态,随即便转化为另一副面孔,将姿态放低,与那守城护卫好声好气的说话,再试图将此时盖过去,塞几两银钱于他。” “无论他们收不收银钱,在城门口这种人数多的地方,他们应当不会过多刁难。” “但城中一日之内收上几样相同的暗器,与护卫有私之人定会得到这提前被走漏的消息。” “在这之后,我们的行踪便在城中那些有心之人的视线中了。” 凌霄将自己与其余队员商量好的打算娓娓道来。 “不过,这些要在大家行至城外的时候才能实行。” “也就是说,后日夜间前的这段时间内,咱们依旧没什么实际上的行动。” “能做的,只有尽快赶路了。” 闻言,其余四位领队相继点头,算是认可了他这般行事。 这样一来,凌霄便会给人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在引起守城军的注意之后,又不至于将事态闹到扩散的田地。 他们也好凭此分头行动,尽可能的为后面所到的暗卫营之人吸引暗中敌人的视线。 只是有一点,李岩有些疑惑。 “这般行事倒也合理,但……你们的暗器何来呢?” 他挑眉看向凌霄,像是刚想起来这一茬儿。 对方则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目光闪躲。 第73章 临渊洞中过夜 “这使用暗器……是属下的看家本领。” “属下知道宫内不能带这些危险之物,便在入宫前将这些埋在了京都城郊附近的一棵老槐树下。” 说着,凌霄便拿出了几枚精致小巧的暗器,每个上面都单独缀着一种相同的纹路,看着像是某种暗器世家的标志。 从外观上来看,他手中的这几枚飞刃像是玄铁打造的,外观极为精致。 手腕起落间,凌霄将其他几枚飞刃放置在右手手掌上,只一瞬便不见了踪迹。 而其中一枚暗器则出现他左手之内,绕过中指,夹在他食指和无名指之间。 这短刃在他手中似有软度,从手背的角度看去,它绕过中指的那一截是有弧度的。 而这宽度,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戒指外环。 但当他将手翻转过来的一瞬间,短刃却恢复成了那般锋利且笔直的模样,仿佛从未弯折过。 尽管此刻他们深处光线昏暗的山洞,周围水气弥漫。 但这暗器的尖端还是会展露出丝丝缕缕的白芒,似是蕴藏了几分灵气在其间。 “藏在京郊之外?” “你进宫少说也有几年的光景了……幼时藏暗器的位置竟然至今都记得!” 看到对方露出的这一手暗器后,李岩的语气中流露出淡淡的惊讶。 这身怀特殊技能之人,一般都会在入宫之时被收到暗卫营训练。 没想到自己所辖的侍卫营中,也有这般存在…… “说来惭愧,属下跟着家人初学时,时常不记得所藏暗器的位置。” “而这玄铁所制的物件是配套的,制成之价并不便宜。” “属下总因忘了藏地而弄丢其中的某一样物件,也总因此挨揍。”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后……” “属下便再也不会忘记藏暗器的地方了。” 似是没想到他这般回答,李岩低笑一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般……确实会让人印象深刻,难怪你至今都记得。” “有了你这些暗器的加持,你们五队行事起来便会多一层助力。” “若你们行事顺利,对整个队伍的任务完成度也会有正向的影响。” “既然如此,你便按这计划,让五队其余的九人照此行事吧。” 凌霄拱手以做领命之态。 李岩看向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赞许。 不过,他思来想去,还是临时补了一句。 “此次任务结束后,记得将你这暗器收齐,待咱们路过京郊时,再将这些放到你说的那棵槐树下。” “若因你漏了一两枚暗器没收干净,让五队的人在回宫时被宫门处潜藏的暗卫营的人给扣下了,我还得去为你们解释一番。” “要是此事恰好被影统领看见了,本统领……这面上难免会挂不住。” 他这话带着一丝无奈之意,听得围坐在身侧的五人皆露出或深或浅的笑意。 而在这几人中,笑得最欢的莫过于林川。 他也是跟李岩的熟悉程度仅次于李影之人。 “岩统领,咱能别跟影统领暗自较劲么?” “属下觉得,你的轻功只比影统领略逊一筹而已。” “其实不与他相比的话,你的速度已经不知要比旁人快出多少倍了。” 他的声音比李岩还要低沉浑厚不少,此时伴着笑意将这略带调侃之意的话说出口,惹得身畔的几人再次发笑。 李岩有些懒得回应,便由得他们去说。 他抬眸望向洞口的位置。 他们已在此呆了下半个时辰,只是和当初料想到的不同。 这雨……越下越大了。 除了山洞外的岩壁,他甚至连大家来时路的方向都分辨不出了。 “这雨势没有丝毫减弱之势。” “照这样没日没夜的下下去,咱们今夜前半夜的行程又会推迟。” “怕是要在此处多停滞几个时辰了。” 顺着岩统领的视线望去,林川止住了笑意,面色转瞬变得认真起来。 “是啊,不过有咱们几个轮番在此守夜,他们定会平安无事的。” 另一位身形偏矮小的领队接话道。 闻言,其他几人相视而面露笑意。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山洞外的雨一直下得浩浩荡荡,几乎未有减小的时刻。 在烘干各自的衣物后,众人为了恢复体力,相继依靠着岩壁或是平躺在岩面上小憩。 每队的领队皆主动负责守夜,在各自队员休息区域的后端坐着,确保他们的视线能覆盖得到每一个队员。 李岩也未休息。 他坐的位置比几位领队还要更靠后些。 此刻,他的视线正一刻不停的落在那山洞外行成的一道雨帘之上。 按照正常的认知来说,这雨不间断的下了几个时辰……山洞并不比平地高出多少,总该有漫溢而至的水流才是。 可现在的情形却是,这洞内始终如与外界隔绝一般,没有从外溅进内的水滴。 他心底一直存着这疑问,只是始终不得解。 若只用南北两地天气不同的这点区别来解释,理由未免有些过于牵强。 …… 又过了半个时辰,已临近往日里的月半中天的时刻。 但此刻,洞外依旧大雨倾盆,只有黑茫茫一片的夜色和连成一道道白线的雨,根本没什么月光。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洞外的雨声分为了两种,一种急促,一种轻缓。 这两种不同的声调相互“和鸣”着,落在李岩的耳畔,倒让他心底格外宁静。 偏缓的那种声音虽然微弱,但听起来好像离自己更近一些。 第74章 绕山或继续向前 倾听了片刻雨声后,李岩觉察出了这两种声音之间的微弱差异,便立刻将原本挺得笔直的脊背,绷得更直了些。 如此一来,他体内半数的内力便会被重新调动起来,自下而上穿过经脉,再汇聚至头顶。 他等的便是这一瞬的汇聚时刻。 待到时机成熟时,李岩将流转至自己耳畔的内力,暂时锁定在了耳畔处,阻隔其汇向头顶。 因着此时,内力在耳畔分布的比重较大,他的听觉便会比之先前扩大几倍不止。 “滴答,滴答,滴答……” 当这种有规律的,相较于雨声更慢的水声,再次在李岩的脑海中回响时。 他转瞬之间便依靠内力加持过的听觉,察觉到了它的来处。 得到答案后的他,仍有些不可置信。 因为这声响分明是来自于地下的…… 就在他们所在的这座岩洞之下,同样下着一场“雨”。 这“雨”让他惊异的点不止因其存在于地下,还因其落下的方向。 在放大听觉前,他或许还不能确认这猜想。 但此刻,他几乎能肯定,这地下之“雨”,是从地底更深处,滴向岩洞内的平面,也就是他们此刻脚踏的地方。 先不说这处处透着古怪的“雨”是怎么来的。 李岩更担心的是,这地下的水滴是否是……在外面下这场雨之前便在一直存在的。 若它在此存在超过几个月或是几年的光景,那么水滴石穿的影响之下,他们所在的这处岩洞的危险性,便会比他先前预计的要大无数倍。 想到此处后,李岩转身将视线转向岩洞内,站在距离那道岩缝三丈外的位置上,目光变得深沉而冷静。 他需要得知的是这地下水滴所存在的范围。 毕竟,他不能确定这“雨”是只在山洞内存在,还是在这整座临渊山之下,都存在着。 若是后者……那他们便要选择绕行了。 李岩下意识的想到了这个选择,却又因此有些迟疑。 这并不是最佳的选择。 因为,绕行之后,队伍整体的行进速度会再向后推迟至少两个时辰。 他们因这雨势,将整体行程推迟了将近三个时辰,预计到达的时间已经严重“缩水”了。 若此刻在大雨之下,再选择绕行,那么留给他们干扰敌方视线的时间,便只剩了不到两日半。 李岩虽然一贯秉持自信,但他也清楚,这时间每压缩一分,他们查案的难度便会增大。 不知案发之地的那座城外的山林中,是否也下了这么一场倾盆大雨。 思绪几经流转之间,他倒有些担忧起来关于证据的搜集之事。 根据他看过的奏折中所描述的信息,那几位大臣的遇难之地,也是在与此地地形极为相近的一处山林里。 原本关于此案的证据便被人为遮掩了不少,若再下过这么一场雨……他们前往案发之地去查探的意义便不大了。 如此一来,他们最先赶赴之地,应更改为那座离案发地最近的城中。 毕竟那几位大臣在丧命之时,已行走到了距京都返程只剩一半路程的地方。 幕后之人无论派遣多少人手去暗害那几位大臣,那座“芜城”都会是他们的必经之地,也会是他们停留最久的地方。 那些领命北去的人,也会在此短暂的休息之后,接到他们“主子”的最后一道命令。 所以李岩所携的这一群人的实际任务,是找到这种类似于指令的物证或人证。 相较于暗卫营的的任务,他们侍卫营所领的任务中,所含的吸引敌方视线的作用便更大些。 这也代表着,他们在赶到的时间上一定不能出差错。 想清楚这点后,答案已在心底盘旋,李岩不能替众人做出就此绕行的决定。 身为自幼在宫内练就一身本领的侍卫,他们的安危一向在皇命之下。 自成为侍卫营统领的第一天,他便明白,出色的完成皇上布下的任何任务,便是他们这群人存在的最大意义。 为此,他和李影一直都在不断加强着对各自所管辖之人的训练强度。 只有这般,他们在完成各类危险任务时,才会有更大的存活率。 也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李岩只能命令队伍按照原定的路程前行。 甚至从此刻起,截止到一个时辰之后,无论外面的雨是下是停,他们都要继续沿着最近的路向南走了。 顺着泥泞的路,再伴着这山石中掩藏的危险上山,他们这一路也算是危机重重。 自己或许可以凭借轻功和身法,尽可能的帮大家躲避危险,可万一有那一刻没注意到某个因雨而掉队之人…… 事关众人生死之事,李岩不敢草率行之。 经过半刻钟的思虑后,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唤来了五位领队并将队伍目前面临的现状,同他们说了一遍。 几人认真听着,从自下而上的雨滴威胁听到行程临时更改,他们的面色越来越凝重。 听完这番话后,几人同时沉顿了片刻。 “既如此,咱们怎么走都是生死参半,不如选一条最快的路。” “属下附议,并且属下相信,大家在醒来后听闻此事时,也会先行选择完成任务。”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是啊,岩统领。咱们之前出任务的时候也不是没赌过,这不是照样活到了现在么?” “您只管下令便好,这路是我凌霄自己选的。” “属下也是生死自论,绝不让岩统领担责。” 思虑之后,五位领队争先表态。 闻言,李岩看着他们,沉顿了片刻,眼底有光亮忽闪。 他虽然猜到了这几人的选择,但此刻亲耳听到他们所说的这些,依旧让他觉得有些动容。 在宫内的暗卫营相伴过几载的时间后,他们总有种互相信任的默契。 虽然他们未言明,但李岩心底清楚,几位领队会如此选择,是因为信任他会永远在危险来临前,将他们护在身后。 像他们先前共同完成的无数次任务一样,李岩从未看轻过他们任何一人的安危。 所以,他们也愿意无条件的信任这位统领,并交付后背。 第75章 兵分两路而行 距离抵达江南的路程还剩下三成之一时,后出发的那一队普通衣衫的九人,依旧按照原本的速度行进着,没有丝毫疲累。 这暗卫营之所以独立于整个侍卫营之外,是因为他们在选人方面的严苛程度。 除自幼招收之外,营中的规矩一向是在集体训练之外,从新入宫的侍卫中挑出一部分有特殊天赋的人,并在他们相对应的领域内加强训练。 此次被李影挑选出的八人,在速度和耐力上比旁人占有极大优势。 他们的这种优势基本是先天形成,后期的训练只能起到增强作用。 也因此,他们即使是按照事先定好的步调,放慢了步子前行,整体的行进速度也比预期的快了两个时辰。 再这么走下去,说不定他们暗卫营之人就要赶超岩统领带的那一批队伍了。 “……” 一番思虑之下,站在队伍正中心的李影将脚步又放缓了些。 他曾有一瞬间想到了大哥在看到他们几人提前赶到时露出的诧异而沮丧的表情。 好吧,在这一方面上,他再怎么思虑,也有点不太理解对方的脑回路。 他们在宫内见面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不过每次见面,倒也有种彼此契合的默契。 一个话多,一个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影属于后者。 他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其实都在心底滔滔不绝着。 他只是没有说出口的习惯,并不是不善言辞。 就像此刻,他就在“编排”着自家亲哥。 难道是因为他的年龄比自己略大了两岁,所以胜负欲更强些? 想到这儿,李影轻笑着摇了摇头。 有点胜负欲也无可厚非,反正自己年纪小,让着点哥哥就是。 这个决定并非感情用事,而是他思虑后的决定。 关于这次圣上派遣的前去江南的任务,他们自当是抵达的越快越好。 但若按照现在的速度走下去,他们必会在不久后的某个时间节点相遇。 两队之人谁在前亦或是谁在后,对任务的达成并不会产生过大的影响,但他们所需防范的……是暗中之人的目光。 若他们相遇的时刻刚好与城中眼线的察觉时间重合,兵分两队而行的意义便不存在了。 考虑到这一点影响后,李影还是决定以前一队的行进速度为准,始终慢他们一个时辰的路程。 于是,在他的步子的影响下,其余几人也随之调整了身法,时而走得快,时而走得慢若散步。 在这般继续行进过半个时辰后,天空飘起了茫茫细雨。 这雨看起来细密,却隐约有倾盆之势。 李影抬眸望向天边,却在乌云与天光的交界处,看到了一抹猩红色的云霞。 云霞的色彩格外刺目,若在寻常天气见此,兴许会让人眼前一亮。 可它出现在眼下,却让李影有种奇怪之感。 因着这种预感,他不由得走快了些,想赶在这抹云霞散尽之前赶上前一队侍卫。 …… 临渊山上,李岩等人已经快要走到了山顶的位置。 众人每走一步,脚下便因泥泞而打滑一下。 连绵不绝的雨势加上有些陡峭的山,对他们的体力是一种双倍的消耗。 “大家小心些,必要的时候便将内力集于脚下!” “林山!你们几个在前面避开雨坑,万不可松懈!” 李岩高声呼喊着,这般才能堪堪抵挡住雨声的干扰。 此刻,他正站在队伍的最后端,确保自己的视线能落在每个队员的身上。 队伍的整体是按照按照每竖排十人分立。 每队的最前端,便是凌霄等领队。 他们此时需要在前面开路,并确认队伍整体的行进方向。 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 这山路崎岖不平,其上有许多存蓄着雨水的泥坑。 有些雨坑之下或许潜藏着碎石块,他们稍不小心就会因此扭伤。 李岩在后面紧紧跟随着队伍,不时呼喊着,提醒前面的人小心看路。 偶尔看到有几个因脚底打滑而掉队的人时,他便会施轻功到其身边,拎着对方的衣领,送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因着内力和轻功比队中其他人深厚的缘故,李岩的状态始终显得比他们更为轻松。 只是,他心底的担忧也比旁人要重得多。 队伍正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向山顶行进着。 而他们靠山顶越近,李岩的担忧就重一分。 同样是在这场雨中,下山的路定会比他们上山时的路还要湿滑。 到那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足够的注意力去顾及到所有人。 正当他想着此事时,前面的呼声传来。 “岩统领!咱们走到山顶了!” “这下山的路比前头的还要陡!” 听着林山的传信,李岩心底一沉,让前面领队的几人停下脚步后,快步走到了最前端。 站在顶峰的位置向下看,这林渊山背面的构造更为陡峭。 若要形容出来,此处便像是被一柄云霞制成的千尺长刀砍出了一个斜面。 山背的位置不止陡峭,其上连树丛一类的植被都只有寥寥几棵。 李岩迅速判断着就此向下的路线。 伴着雨线向下看去,雾气磅礴间,有一个地方却在他眼中无比清晰。 他有些不可置信般的擦了擦眉睫上的雨滴,闭目后又看了一眼。 第76章 山崩 在他视线中唯一清晰之所,竟是半山腰的一处岩洞。 而这岩洞无论是从构造上还是外观上,都和山背面的那处岩洞一般无二。 李岩因此而联想起了那处山洞中的逆向的“雨”。 莫不是这整座山的构造,皆在其范围内? 他莫名的因此心底一颤。 接下来的路,该走得更小心才是,切不能踩空一步。 除了避开暗中潜藏着的危险外,他们还需统一步调而行。 按照这等陡峭的程度,若队伍后有一人脚下踩空,前面被他碰到的人也会受到推力而接连走不稳。 如此一来,他们随时会有下坠的风险。 李岩将视线从那座山洞上挪开,重新转身看向身后。 他面前的众人皆是满身泥泞,有些人的手掌因在来时的路上扶树而磨出了血痕,有些人的手臂外覆盖的衣衫上,被树枝划出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在他们身上的一些较深的痕迹上…… 雨水砸在那些被划出的伤痕上,将血色都晕染的暗淡了许多。 李岩的目光有一瞬不坚定,但当他将实现向上挪移,并对上每个人的视线时,看到的诸般情绪中,没有一分是畏缩。 在某种方面上来说,他们并不需要像他这个同龄一般担忧众人的生死。 他们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丝不苟的完成来自上面的任务。 活着是为了更好的完成下一次任务,可如果这是他们所出任务的最后一次……就当做谢幕也不错。 大抵是抱着这种心态,他们迎着大雨,将各自的脊背挺得更直了些,颇有种等待下令之势。 李岩的视线在每个人身上都停留了一瞬,似要看清他们身上的那股韧劲儿。 “既如此,大家便不必保留内力了。” “对于下山的要求,本统领只说一句。” “那便是……尽全力之后,你们每个人都要完完整整的回来。” 他的语气变得比先前更为严肃的几分。 “属下等遵命!” “定会率队全力以赴去完成您定下的任务!” 五位领队异口同声的回答着,语调皆是中气十足。 “既如此,下山。” …… 距此数百里之遥的皇宫内,也飘起了雨。 只是这里的雨势细小而温润,绵绵细雨伴着微风,只让人觉得心情舒畅。 此刻,夏鸣正在自己那间房内。 她刚换过值,用过午膳,便迫不及待的将墙上的那扇窗户打开,坐在桌前。 闭目的瞬间,微风拂过她的发梢,一丝清新的木香被裹挟着涌进屋内,流转不止。 夏鸣一向喜欢雨天,尤其是在这种细雨连绵的时刻。 她习惯于感受风拂过耳畔的瞬间,这种感触能让她短暂忘却自己身在何处,需要做什么。 再次睁开眼时,她却看到了点缀在天边的一串云霞。 “刚刚怎么没看到……” “不应该啊,阴雨天怎么还有晚霞?” 望着这片自宫墙之外升腾起的如血般的云,夏鸣眉头微皱。 这可不算什么好兆头。 思绪流转之间,她心底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如这云霞乍现般,涌了出来。 按照史策中的记载,历朝历代出现这种异象时,都会有福禄或是灾祸相伴。 眼下,这云的色泽如此刺目,丝毫没有祥瑞之态,便只能是代表着灾祸了。 想到此处,夏鸣心底的惬意心绪一扫而空。 她尽力搜寻着自己脑海中关于此事的印象。 按照原书中的发展方向,宫内确有几场灾祸,只是发生的时间上皆对不上。 将自己脑海中的记忆过了一遍后,夏鸣心底忽有种刺痛之感。 两日前,在她脑海中放映着的画面,此时又出现了。 这群人依旧在山石之间缓步行进着。 只是,这次她所看到的画面是他们在下山。 “看着好像是同一批人。” “那他们……先前化险为夷了?” 夏鸣认真的感知着脑海中的画面,在确认这批人的人数依旧和她看过的那批差不多时,她心底也送了口气。 “还好还好,他们已脱险了,只是……怎么还在这山上?” “按照原路返回不好么?” 夏鸣轻叹一声,颇有些无奈于众人的选择。 既如此,或许他们确实要翻过这座山,去做什么重要的事吧。 她在心底思忖着,继续看向众人下山的画面。 山上的雨明显已经下了许久,他们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变得几位黏腻。 但这些外物却不妨碍他们继续向下走。 某一瞬之间,他们行进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山洞上方山洞。 那里四处没有植被,岩洞覆盖的范围又广……他们除此外没有任何下脚的位置。 当其中一人踏到岩洞顶端时,雨声中掺杂了一道清晰的岩石碎裂的声音。 “不是吧……” “这也有点太倒霉了……” 见状,夏鸣下意识的有些发愣。 她在想,这些人总不能连着经历两次的山崩吧? 还是在同一座山上。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岩石碎裂的声音便加大了几分。 这一行人脚下的泥路竟也开始崩裂。 裂纹一圈一圈的扩散着,众人停在原地已来不及返还,只得分散开,向还未有裂缝的地方而行。 只是,他们的速度始终慢于山石分崩的速度。 转瞬之间,整座山都开始剧烈的晃动起来。 山上的众人被此变故而打乱了队形,只得各自寻找稳定脚步的办法。 夏鸣的心绪也因此变得焦急。 在这一副小小的画面之中,她恍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方才,她的注意力只在众人之中,未注意到这有些突兀的身影。 而现在,她几乎可以凭这人的身高肯定他的身份。 “这不是凌侍卫么?!” “那这批人……便是宫内派出的?” 夏鸣低呼一声,随即才反应过来,这些人恐怕是皇上单独派去江南一带探查那桩案子的。 这也就能解释的通,他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了。 只是,眼下他们的境遇…… 第77章 找寻 山石崩裂到一定程度后,便由外向内凹陷着,向中间下悬。 凌霄的身高优势在此刻反而转化为一种劣势。 他的身法虽快,但总有躲避不及的时刻。 就在凌霄准备施展轻功,踩着脚下的巨石奔向外围,去救一个负了伤的队员时…… “砰!” 一块手掌大小的锥形石块,直愣愣的从他左后方的位置飞溅而来,砸在了他左膝的关节上。 凌霄瞬间屈了膝。 岩统领此刻正在距离他不远处的位置,搀扶着另一位腿被砸伤得更严重的年轻队员。 那人左腿膝盖以下的位置,几乎可以说是废了。 一眼望去,连雨都盖不住他那向外溢出的浓重血水。 看到这一幕后,凌霄原本打算开口呼救的话,也堵在了喉咙里。 算了,他还是不连累旁人了。 因此犹豫的一瞬间,他便没能逃脱出山石下陷的范围。 看着自己脑海中的这场混乱场面,夏鸣的目光锁定在急速下坠的凌霄身上。 他已经落到了临渊山未塌陷前的,半山腰的位置。 伴着无数细碎的石块和磅礴大雨,他跌落在了一片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到踪迹。 夏鸣的心猛地一揪,她刚想呼喊出声,便发觉自己深处画面之外,里面之人听不见她的声音。 她继续看向这境遇中的旁人。 其他人的境遇也比凌霄好不到哪去。 夏鸣紧闭着双目,向后退了几步。 她脑海中的画面,也因此显露的全面了些,让她得以窥见这场“混乱”的全貌。 成功逃出陷落范围的只有寥寥几人,剩下的大多数队员都因这场山石的崩塌,被卷入了临渊山中心位置的百丈崖底。 到这一刻,整座山的构造才彻底显露出来。 李岩站在这座山外围未塌陷的地方,稳定心绪后,回首看向前方,目光中掺杂着恍然和悲凉。 原来这整座林渊山的构造都是为那岩缝而生。 他们先前在山脚下看到的那一小道不足脚掌宽的裂缝……实则是一座宽大数百丈的,向下深不可测的深渊。 这临渊山之名,果真是名不虚。 他竟临渊而未觉…… 可曾经那些与他们一起并肩作战的同伴,就这样失去了下落么? 想到最初大家一同训练的样子,李岩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 他非要去寻个下落出来。 哪怕一人未寻回,自己也因此失了生机,他也不悔。 这般念头行成后,李岩越发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他看向站在几丈外的岩顶上,满身泥泞的林山,沉声开口。 “林山,清点好剩下的人数。”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们的命……便交给你来守护了。” “千万要当心。” “若我此行,一个时辰内还未回……” “不,不是一个时辰。” “从现在起,你便带着他们,按照原定的计划去江南查案。” “现在局势未明,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来耽搁了。” 他眉头舒缓了些许,看向林山的目光中带着认可。 “你是五位领队中,唯一的幸存者。” “如果此行我未回,你在带领他们完成任务回京后,要如实向皇上禀明。” “这次侍卫营中精英的损伤。责任全在我李岩一人。” “是我的决策耽搁了队伍的整体行程,也是我反应不够及时,没能救下那些在完成任务前丧命的人。” 李岩一边思忖着一边开口。 他的衣袍上满是划痕,在衣衫湿透的同时,满身都是泥泞和一些碎石沙粒。 这些是他刚刚在救人时留下的。 此刻,他跃至林山所在的地方,看着对方的双目,一字一顿的继续说着。 李岩似是在叮嘱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的留下自己的遗言。 “到那时,你便按照我刚刚所说的办法向皇上禀明。” “毕竟此事事出有因,他的怒火应该会因此消散大半,不会过多苛责于你们留下来的人。” “这也算是我能为你们想出的……回京后可选的后路。” …… “在世卫营相处的这几年以来,你的能力和为人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营中空缺出来的统领的位置,便由你来替我顶上。”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便被一旁面色比他凝重的林山给打断了。 林山的眼眶泛红,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以一种近乎于低吼的状态回应着。 “你在说什么啊?岩统领?” “你把我林山和兄弟们想成什么人了?!” “我们贪生怕死吗?” “又或者说,我们能心安理得的踩着那些已逝之人的尸骨,回京后向圣上去讨所谓的封赏?” 似是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情绪有些过于高涨,林山收了收自己的音调。 长舒一口气后,他目光坚定的看向岩统领。 “岩统领,你如果要独自到这深渊之下,去寻他们的踪迹。” “那么,我和剩下的这些兄弟也会与你同去。” “侍卫营从没有换统领一说。” “你是我林山唯一信服之人。” “所以无论你做出何种决定,我们都会跟在你身后,生死相随,绝不背弃。” 听过经过对方的这一长串话后,李岩的心情也因此产生了一股巨大的波动。 林山说,大家会生死相随…… 这话听着倒是有些动听。 思绪流转之间,李岩消化着对方的言辞。 他本身不擅长表达什么坚定的话语,最多……只会说些与命令相近的大白话。 但现在,他好像真切的感受到了自己与他们之间,有种任务之外的牵绊。 第78章 意外触发的金手指 侍卫营从来都是个一个整体,少了其中的哪一个成员,他们都不能接受。 就像他自己也不能接受……那些坠下山崖之人,就此失去行踪的现状一样。 为此,这不能是一场由自己孤身一人下到谷底的找寻行动了。 他会和剩下的人一起去寻。 想清楚了这一点后,李岩的语气停顿了片刻。 他未说出什么拒绝的话,只是抬眸看向了自己身后仅剩的十人。 仅剩的这些人加在一起,甚至连原本两个队的人数都凑不齐了。 这些人不是单独来自哪一个队,而是来自于整整五个队。 也就是说,每一个队的领队都曾如凌霄一般,奋力救过他们的队员。 幸存的这十人尽管身形参差不齐,外观狼狈,但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有一种外化于行的韧劲儿。 这股韧劲,皆是透过他们的坚定目光展现出来。 “既如此,那便有劳大家随我一起,到这深渊之下闯一闯。” 他只说了这么简短的一句,也未增添几句有关此次行动的,危险大于生机的提醒之言。 因为他从众人的目光中看得出……生死安危在他们眼中是最轻的存在,没必要拿到明面儿上来说。 透过这让人身临其境的画面,夏鸣当然听得清他们在说什么。 她为他们的这番言论而动容,也因这番言论而涌起一股无名火。 “眼下都这般境遇了,这些人究竟还在燃什么?” “是觉得这般送死值得?” “任务任务……” “任务就重要到……让你们不顾丧命?!” 夏鸣高唤了几声,尽管他们听不清自己所说的话。 她提他们觉得不值。 这些侍卫作为生者,此次前往江南查案子是为了替那几位枉死的大臣讨公道,让幕后之人为此付出代价。 但这不代表着,这一群人的命加起来没有那几位大臣重要。 夏鸣越想越希望自己能去到现场,将他们一个个救起来,在这五十一人面前好好说教一番。 在她看来,他们未免对生死看得太轻了。 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对他们各自生命的一种不负责。 尽管夏鸣能想得通这些侍卫为何展露出一腔孤勇,但她还是恼火于……他们在如今形势未明的情况下,又赴新的危机。 临渊山早已恢复了平静,山石没再下陷。 此刻,这里已经不能称为是一座山,只能算作是一座新形成的谷。 李岩这一行人就站在山谷边缘的位置,向下望向谷底那深不可测的黑暗。 这雨仍是一刻不停的下着,但他们甚至听不清雨滴落进山谷产生的回应。 或许谷底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许多。 彼此之间对视过一眼后,他们便沿着比先前陡峭数倍的谷内的崖壁,一点点向下行。 李岩的动作始终比其他人快几分。 按照习惯,他依旧身处在他们之下的位置,确保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算上他在内,这次的行动只有他们十一人了。 如果自己连这点儿人都保护不好,他便再没脸面回到宫里向皇上复命了。 看着画面中这些人再次开始行动的场景,夏鸣担忧异常,又干预不了。 她难免因此而有些烦躁。 “这是什么神经事?” “上天让我来此,既然让我预知未来之事,为什么又不给出干预未来的能力。” “如果只是提前知道剧情的话,我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 “只能看着他们在险境中越陷越深,独自在这里无能为力的感叹。” “可现在,我脑海里显露这些画面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她轻叹一声,同时也为自己此刻的无能为力而发出感叹。 “不是说好了穿书会有金手指的么……” 想到自己从前了解的那些穿书者所有的“金手指”,夏鸣不禁无奈而笑。 她一来此处,便是个由洒扫晋升到御前的太监,终日里为些繁琐之事奔忙着。 那种金手指,只有在主角面前才会显现。 而她不过是书中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物,是这时代的旁观者。 “不过……若是这座山能夷为平地就好了。” “这样一来,剩下的这些人不必去寻他们的同伴,那些跌落谷底之人,便也能显现出来。” …… “我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夏鸣轻叹着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荒诞想法甩掉,重新将转圜到临渊山的画面。 “???” 她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眼前的画面。 两遍,三遍,四遍…… 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后,夏鸣愣在原地,像是石化了一般。 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整个临渊山便像是凭空蒸发了,消散的有些突兀。 她的面前,只有一片平底。 而平底之上,是面面相觑的五十一个侍卫。 他们各自站在原地,向外仰看着周围的群山,神情有些恍惚。 此刻,连那场连绵不绝的大雨都停了。 天边万里无云,一切照旧。 愣了一盏茶的时间后,夏鸣才回过神来。 她的目光骤然亮了起来。 “我刚刚说什么来着?” “若是这座山……能夷为平地?” “真的实现了!” “那这是不是就算作我在这儿的金手指了?” 想到这儿,夏鸣跃跃欲试般的再次开口。 “那么……让这儿变成阴天?” 一刻,两刻,三刻…… 经历过漫长的等待后,画面中依旧是晴空万里,连天空中的云都没少一片。 “果然没有想象中这么简单。” “看来这金手指的也不是说几句话便能触发的。” “那刚刚为什么能忽然触发?” 夏鸣开始思考起她刚刚说的每一句话,以及脑海中流转过的每一个想法。 良久之后,她依旧没得出结论。 第79章 拨云见日 “算了,反正这样的机会以后还会有的。” “出现的次数多了,或许便能从中找到规律了。” 夏鸣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心底虽有疑惑,但并不急于找寻原因。 画面中的阳光变得愈发耀眼。 李岩等人仿佛刚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他们脚下的深渊,早已失去了踪迹。 原本即将埋葬他们的深渊之地,此刻却变成了一处连褶皱都没有的平地。 队伍中的一部分人抬头望天,却被光线晃了眼。 此刻,他们才意识到,那座林渊山真的消散不见了。 一直困扰着他们的磅礴大雨也仿佛从未出现过。 “凌霄!” “你的腿怎么样?” “还能走得动么?” 看到那坠崖而下的林领队时,李岩下意识的移到了他身边,蹲下身准备去看他的腿伤。 他的衣衫依旧破碎且沾染着血色,但包裹在其中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闻言,凌霄也有些劫后余生般的恍惚。 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伴着耳畔呼啸的风声,砸在了一块巨大的山岩之上。 那时候,他是后背的位置着地。 感受到一股刺痛后,他便放空了脑海中的思绪,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凌霄再次醒来时,便躺在这平地上。 更让他觉得心神恍惚的是在起身之际所看到的,在他附近方圆几里的位置内躺着的,坠崖的队友们。 他粗略的看过一眼,便能确认与他在同一时间内坠入深渊的人,已经都在这里了。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他虽思绪迷茫,心底的庆幸之感却更多些。 至少,他们仍是死在一处的。 直到这时,凌霄依旧以为自己是在地府中与逝去的队友们团聚。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将视线挪移到了自己身上。 衣衫仍是湿透的,上面的划痕也在。 不应该啊…… 若是在地府中,这种湿漉漉的触感未免有些太真实了。 抱着这般想法,凌霄催动了自己身上仅存的内力,烘干了衣袖。 在看到自己袖口上的水痕随着内力的输出,一点一点减淡时,他才终于对自己所在的地方产生了怀疑。 难道这里不是地府? 可崖底也不该长这样吧…… 那些山岩和碎石到哪儿去了?! 伴着心底的疑惑,他再次抬眸时,却见地上躺着的其他队友,也挨个儿醒了过来。 从地上站起身后,他们看向彼此的目光中皆是带着疑惑。 凌霄准备走向离自己最近的四队领队去问个清楚,却见那个让自己熟悉无比的身影,先一步望向自己,瞬移到自己身边。 “岩统领?你怎么……” “大家怎么都在?” 凌霄轻声呢喃着,似是在独自消化自己心底的震惊情绪。 询问的话说出口后,他才想起回答对方。 “属下腿上的伤,好像已经痊愈了。” “现在没有痛觉。” 这般说着,他还试探性的动了动腿,向前走了几步路。 从外观上来看,他的步子确实不像是受伤之人能走出的。 闻言,李岩在确认对方没事后,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岩转身看向其余众人,发现大家也大多在讨论有关现状之事。 一眼望去,他们无一例外的皆是四肢齐全,先前被山石砸出的那些伤口已经愈合了。 “此行辛苦大家了。” “既然如今雨势已停,大家伤口也已痊愈,队伍休整一刻钟后,便接着往前走吧。” “你去通知其他几位领队,让他们清点好人数,确保没有漏掉的人。” 看着领命后前去唤他们的凌霄,李岩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无论如何,他们每个人都已平安归来了。 或许此番拨云见日的经历,是来自于上天的馈赠。 他不禁再次抬眸望向天际。 不久前的那番景象早已消散殆尽。 此时映入他眼中的,只有耀眼的阳光和温和飘荡着的云层。 夏鸣此刻也在看着这幅景象。 只不过,她的视角偏大些,能看清这片平地上的每个人,也能看清他们面色中的庆幸。 她的心底好似也因这场面,被吹起了一阵和煦的风。 在众人的列队行进中,画面渐渐消散,夏鸣的意识也回归了现实。 看着眼前逐渐清晰起来的木桌和那扇始终向阳的窗户,她刚觉得有些恍然,便意识到了一个比之更为严重的问题。 她抬眸看向窗外,却见此时已是黄昏时刻,漫天云霞缓慢飘荡着,被夕阳染出一层一层的色彩,看着煞是好看。 只是,她此刻无心欣赏美景。 夏鸣满脑子都是一股震惊。 “难道现在的时辰和画面中的时辰不同步么?” “我坐在这整整看了两个时辰?!” 其实严谨的来说,是两个半时辰。 莫说是午膳,皇上应该连晚膳都已经用完了。 她却一个下午都没出现在皇上身边。 「完了完了完了……」 「我究竟为啥看得这么入迷啊!」 「这下好了,连当值的时间都给忘了!」 「谁来救救我……」 「缺值不会罚的很重吧?」 「说不定皇上一直在忙着批折子,没注意到我呢?」 「但是他身旁近侍的太监好像不多。」 「万一他一直在查我的行踪……」 两种思绪在夏鸣的心底盘旋着,让她的心情也因此有些起伏不定。 她一面安慰着自己,皇上或许未察觉自己的缺席,一面又抱着最坏的打算,觉得皇上或许会重罚于她。 但无论出于何种思绪,她都没办法逃避现状了。 “但愿现在赶过去,皇上不会罚的太重。” 夏鸣仍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但这最多算是自我安慰。 她心底其实本就清楚,皇上身畔的太监本就不多,能近身的除了黄总管,便只剩下自己了。 更何况,她每次当值时,都会提前为皇上试毒和布菜。 今日一连缺席了两次……皇上定然会察觉的。 她轻叹一声,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便关上房门,步履匆匆的向养心殿走去。 第80章 借口 夕阳浸染下的云霞格外耀眼。 不过此刻还在路途中的夏鸣,根本无暇顾及。 平日里看到这番景象的她,说不定会停下脚步,驻足观望片刻。 眼下,她却满脑子都是解释的话。 「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在隔空救人吧。」 「虽然事儿是真的,但这话说出口我都觉得不可思议,皇上听在耳中就更不会相信了。」 「不止不相信,皇上说不定还会因此治我一个欺君之罪。」 「这样看来,说真话的代价就比说假话还要大些了。」 「对不起了皇上宝宝……」 「那个,你大概应该也许,不会因为我说谎而生气的吧?」 一番思虑之下,夏鸣依旧走过了一半的路程。 她自然会选一个代价最小的回答。 也因此,她首先为自己排除的便是说实话。 至于该找什么借口来解释自己在皇上面前消失了将近三个时辰夏鸣的心底已经有了个模糊的答案。 …… 据此不到千米距离的养心殿外,有一人同样在焦急的等待着。 “这祖宗到底跑哪儿去了,怎的还不来?”“总不能是睡过头了吧?!”黄为善在殿门外的石阶附近已经站了半个时辰有余。 他一刻不停的在方圆几尺的位置上来回踱着步,此时连眉头都是皱着的。 若不是此刻脱不开身,他早就到那处小院中去寻了。 想到这儿,他便轻叹一声,神色更显无奈。 今日自正午时分起,皇上便一直黑着个脸,看着心情极为不佳。 他试探着询问了一遍,才旁敲侧击的感知到,对方露出这般神情,或许是因为小夏子没到御前。 今日确实该是夏鸣当值。 起先,黄为善以为对方迟到了,便站在皇上一侧,与之一同等着。 抱着这般等等看的态度,两个时辰过去了,对方依旧是毫无影踪。 皇上虽未言语,但摔折子的声音明显比平日里重了两倍。 他每摔一下,黄为善的心便跟着颤一下,生怕皇上开口的下一句,便是降下什么对小夏子的责罚。 她那身子本就算不上硬朗,哪能承受什么落在太监头上的责罚。 毕竟,关于太监一类的责罚,几乎全是跟打板子相关的。 他的脑海中甚至都能想象出对方受刑时的画面。 也因此,他说什么也不能让这般责罚落在自家侄女儿的头上。 “皇上,小夏子兴许是在……” 他话音未落,皇上便冷声让他滚去殿外站着,还不许去寻小夏子。 此刻,黄为善的脑海中回荡着皇上对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别去唤她,朕倒要看看,她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回想到这句话时,黄为善又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 “若再晚些回来……” 舅也保不了你了啊…… 这后半句话,他只敢在心底默念着,没说出口。 皇上此刻就在距此一墙之隔的殿内等着,或者说,正在酝酿着怒火。 他已经批完了今日的折子。 可小夏子依旧没有踪迹。 思绪流转之间,黄为善心底的慌乱不断蔓延着。 而此刻,距他一墙之隔的殿外,姜承肆也在来回踱步。 他的脚步轻缓而几乎是无声的。 每走一步,他便因来自心底的话语停顿一下,脸色更黑一分。 原本他还因小夏子那隔空救人的言论而疑惑。 只是再听下去,他便愈发觉得自心底涌起一股浅薄的怒气。 什么叫他不会相信真话? 他在小夏子眼中,便是这么一个是非不分的皇帝么?! 想到此处,姜承肆的思绪停顿了片刻,再次回想起她那隔空救人的言论。 好吧,若是自己未听得心声,只听到对方当面这般解释……或许会对此事有些怀疑。 但话又说回来了,他就算是心底存疑,也不至于施加什么处罚于她吧。 至于对方所说的借口…… 想到此处,姜承肆冷笑一声。 听小夏子这语气,应该是快到养心殿了。 待她进殿禀报之时,他倒是要听听这借口是什么。 …… 正在宫道上匆匆行进的夏鸣,对此事全然不知。 她正在心底酝酿着等会儿面圣后的话术,便也没有过多注意力去看脚下的路。 平日里一直平缓到如镜面的宫道,今日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块带有棱角的石子儿。 夏鸣毫无察觉的因此摔了一觉。 所幸是两手先着地,没因此有什么损伤。 “好一个平地摔……” “今日也真是倒霉透了。” 她只觉得自己今日的倒霉事儿也太多了些,赶个路都能被绊倒。 按理说,这条路是通向养心殿的必经之路,圣驾也经常于此经过,那些专门负责清扫路面的洒扫太监,应到不会疏忽到在此留个石块吧? 那便说明,这石块是今日才遗漏在这条路上的。 顺着这思路,夏鸣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顺便将这锥形的石块捡了起来,拿在手里观察着。 此刻,宫道上只剩下微弱的光线了,但她将其举过头顶的位置式,依旧能看到反光。 “这块石头上像是被涂上了什么汁液,看起来有些古怪。” 夏鸣轻声呢喃着,没敢触摸石块上的反光位置。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打算将其一并拿到养心殿,交给黄总管来定夺。 第81章 缺值的借口 “哎呦——” “别搁那儿发呆了,还不快快进殿去给皇上请安?” 踱步之间,黄为善望向院外的那一瞬,终于瞥见消失了一个下午的夏鸣。 看着对方走的缓慢,还正拿着一块破石头在手中观望,他更为着急上火了。 “黄总管,这……”她刚开口,便被黄为善打断了。 “行了行了,别管什么石头了。” “我先替你收着。” “赶紧想想怎么向皇上解释吧。”黄为善来不及多想,一边将石头揣在袖中,一边几乎是快步搀扶着对方走到了殿门外。 他压低了声音,最后提醒了一句。 “记着捡些好听的话说,别给皇上找不痛快。” 闻言,夏鸣心底凉了半截。 原来皇上真的注意到她今日缺值了。 看来自己确实不能再抱着侥幸的心理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黄总管的提点都记在了心里。 轻声映过后,她敲了敲殿门,迈步走进养心殿。 “奴才夏鸣来给皇上请安,祝吾皇万岁身体安泰,社稷永固!”她一路走到御桌前,没敢抬头便直直的跪了下去,先说了句漂亮话。 在等了半刻钟依旧没等到回应时,夏鸣额间的细汗又增添了些。 她开始思忖起请罪的话术。 “还请皇上恕罪!” “奴才今日午后缺值了三个时辰,没能到您身边近侍,实在是……” “实在是事出有因。” 她小心翼翼的开口,实则心底疯狂流转着思绪,在挑选合适的借口。 “事出有因?” 夏鸣被这道从自己身后传来的突兀声响吓得有些愣神。 皇上不知在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而她刚刚有些走神,竟未察觉。 “那你便同朕解释一番,这因出自何处。”从她身后绕过一圈,姜承肆重新坐到了御桌前的位置上。 他的语气平静到听不出一丝情绪。 实则,他正暗自在心底生气。 在某一瞬间,他有些犹豫。 自己如果沉声发问,会不会吓到对方? 因着这个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想法,姜承肆收敛了几分情绪,让问话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没那么低沉。 但这般平静的问询落在夏鸣的耳中,却带着些兴师问罪的意味。 她不由得挪动双膝,面向皇上这面跪着。 “回皇上的话,奴才是在为皇上……” “奴才是在为皇上准备生辰贺礼!” “准备的事项有些多,一时忘了时间,这才迟来了这么久。” “还请皇上恕罪。” 此刻,夏鸣终于抬眸看向了皇上。 她的目光中带着些许诚恳之意,似是怕她不信,还添了几句。 “奴才虽说只是御前的一个小太监,但也感念皇恩。” “若不是您提点奴才到您身边近侍,奴才现在还在原本的地方做着粗活,连吃饱饭都算是奢望。” 这一番解释,姜承肆听得有些入神。 不过,凭着他这段时间以来对眼前这个小太监的了解,便知此事定是借口。 感念皇恩或许是真,但这因准备生辰贺礼而迟来的借口,实在是拙劣。 姜承肆在心底冷笑一声,似是被她这番言论给气到了。 自己的生辰还有半月有余。 提早这么久就开始准备,她是准备为自己盖座宫殿还是怎么? 真是荒谬。 再说,这小夏子刚刚在心底还一口一个借口的,眼下表现出这幅真诚的样子,指望他会相信么? 他可是能洞察人心的英明君主,岂能被这种拙劣的理由给糊弄过去? 姜承肆心底的不屑都快溢出来了。 但转念一想,万一小夏子真的为他准备生辰礼了呢? 就算她今日没准备,但定然是有这么个打算,才会在向自己解释时,将此事脱口而出的。 姜承肆的心底一旦认定了某个念头,便会存下怀疑。 此刻的他,也毫不例外的选择了相信此事。 “这么看来,你倒是有心了。” “也罢,朕今日不降罪于你,且待半月后看到你的贺礼再说。” “若是心存糊弄之意,便算上今日之事,一并罚过。” 他淡声开口,随即走到书架旁挑出了一本古籍,细细品读着。 眼看着此事终于被揭过,夏鸣终于松了口气,起身走到御桌旁为圣上磨墨。 只不过,她的心境并不是全然放松的。 说到皇上的生辰里,她也是临时想起的,实则根本没太在意。 若不是情急之下需以此事糊弄,夏鸣甚至根本没打算为皇上准备什么生辰礼。 开什么玩笑,他一个御前太监哪有向皇上送礼的资格?! 再者……她每个月就这么点例银,刚够自己花的,哪还能准备出什么好的礼物。 尽管此言荒谬,但夏鸣确实未想到,皇上竟然相信了这番言论,还颇有种“朕记下了,你看着办”的态度。 这…… 想到此,夏鸣在心底轻叹了一声,流转着一股淡淡的哀怨。 无论如何,这话都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的,便也只能由自己来实行。 好在此刻距离皇上的生辰还有半月有余,她有足够的时间来构思这贺礼该如何送。 今日没头绪就算了,万一明日有好点子了呢? 夏鸣自我鼓励似的安慰着自己,同时也开始在心底谋划着自己要准备的东西。 就这般想着,她甚至未注到自己手中的墨已经磨完了半根。 听到圣上的一声轻咳后,她才回过神来。 看着砚台中即将溢出来的墨汁,夏鸣慌忙停手。 用帕子仔细将手擦拭干净后,她为皇上奉了一盏茶。 对方并未在意,只是自顾自的看着手中的古籍。 今日这值,自己倒是当得轻巧。 只是险些挨了板子。 夏鸣在心底呢喃着,不再有旁的举动,只是站在御桌旁偏后一步的位置上,干等着下值的时辰。 今日不该夏鸣守夜,所以等到皇上挪步寝殿时,她便可以提前离开了。 相较于往日里在殿中站一整天,今日的夏鸣却是有些过于清闲了。 她今日并非完全无所事事,只不过经历的那一段惊险时刻,无人知晓…… 第82章 求救 在殿中站了不到一个时辰后,夏鸣便向皇上告退离开了。 虽然她也有些好奇,为何皇上今日批阅奏折的速度如此之快…… 走出养心殿的殿门后,她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吹着晚风走回自己那间小屋,顺便再想想为皇上准备生辰礼一事。 只是,她的思绪刚刚起了个头,便被不远处向自己奔来的一道身影给打断了。 “三全?” “你不是一直在……” “怎么忽然跑到养心殿外了?” 她看着突兀出现在自己身前的这道熟悉身影,心底有些疑惑。 作为皇上的近侍太监,她自然知晓三全一直在那间密室中做着洒扫工作,平日里根本不会走出那个范围。 此刻,他却行色匆匆的在养心殿外兜转,似是有什么要紧事要禀报。 “夏公公!” “您在这儿就好了!” “奴才正有事禀报!” 跑到她面前的三全,眼眶有些泛红,俨然是一副终于找到了依靠的样子。 夏鸣还未问出口对方所言何事,便听对方一字一顿的说道。 “您快去看看黄总管吧……” “他方才不知为何,晕在了奴才看守的地方外。” “到现在还有些意识不清。” 闻言,夏鸣心底一沉,立刻跟着对方走出了这方院子,前往黄总管的住所。 作为太监总管,黄为善平日里的住处自然与普通太监不同。 他住在一处较为靠近养心殿的偏方中,整体布局和夏鸣所在的那间小院子差不多。 他们此刻便是在向他的住所奔去。 夏鸣一边疾行着,一边神色焦急的向前面带路的三全问询。 “可为黄总管请了太医?” 对方脚步一顿,语气有些低落的回应道。 “夏公公莫不是忘了,宫内的规矩……” 他话音未落,夏鸣的脚步也因此一顿。 是啊,她倒是险些忘了。 按照宫内的规矩,无论是何种品级的太监都不得在未得皇令的时候,擅自去请太医。 他们这些太监,最大的功能便是替上面传话了,至于生死……本就不被上位者所在意。 即使是太监总管,也不会在此事上享有特权。 可就算黄为善不是自己舅舅,只是一个她素不相识的太监…… 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她断然不会任其凋零。 这般想着,夏鸣调转了脚步,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你先去照顾黄总管,我一个时辰内到!” 话音未落,她便加紧脚步向新的方向奔走着。 她边走,边整理着自己有些混乱的心绪。 好端端的,黄总管怎么会晕倒呢? 若说是因为着急上火之类的毛病,夏鸣断然不信。 因为她心底清楚,黄为善常年奔走在宫道之间,身子骨早就锻炼的极为硬朗,根本不会受一些小病的影响。 至于大病…… 她在心底搜寻着关于此事的记载,也将这想法否决了。 书中所言,黄总管是寿终正寝的,一生无病无灾。 既然这两者都不是,那便只剩下意外和被暗害的两种可能了。 若在这两者间做出选择,前者的可能性明显要更大一些。 夏鸣在心底思忖着,只得出一个粗浅的结论。 …… 这般耽搁着黄总管的病情,终究不是长策。 想要将他救醒并探清这其中缘由,夏鸣只能选择去请太医。 此刻,她新换的这个方向,便是前往太医院最近的方向。 虽知此事有违宫规,但她别无选择。 自己总不能明知救人的办法却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吧? 这不是她的作风,无论在哪一世中,都不是。 打定了主意后,夏鸣便不在乎自己会因此事迎来什么处罚了。 此刻,她心底只有黄为善的安危,以及抵达太医院后自己应该说的话。 夜幕降临之际,夏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奔走在宫道间,时而跑几步,时而放缓步子沉思。 距她所知,太医院每位太医的脾性都不同。 有些太医医术精湛但脾气古怪,有些太医医术不高但心气儿高到了天上,除了皇上下旨,任谁也请不动。 夏鸣对太医院的认知并不多,只知晓几位在书中偶尔出现的太医。 她在心底筛选着自己能选择的人。 但她忽然发觉,以自己这御前太监的身份,那些人最多只会客客气气的说几句推拒的话,再客客气气的将她给请出去。 想要让某一位太医答前往太监的住所,为其诊治,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这般想着,夏鸣的心情难免也因此低落了几分。 她第一次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这般无力。 果然啊,在这宫内,只有权势才行。 身在底层……便是连看病的机会都要拼命去求。 夏鸣此刻没有过多的感慨时间,只能在心底不断丰富着自己的话术,争取能为黄总管请到一位太医。 哪怕她请到的那位太医的医术并不是最顶尖的,但深处太医院中的人,必不会是泛泛之辈。 她已经做好了“死缠烂打”的准备。 就算无一人愿意随她前去医治黄总管,她也绝不会轻易走出太医院的大门。 思绪纷飞之间,夏鸣的步子越走越急。 从养心殿到太医院的路程,原本有小半个时辰。 此刻硬是让她走成了一刻钟。 一直奔走到腿脚都失去知觉了,夏鸣才终于走到了太医院外的最后一处宫道的拐角。 她停下脚步,深呼一口气,调整着自己的思绪。 腿脚的酸麻感,并不能阻碍她继续向前走。 在太医院的大门后,不知有什么唇枪舌战在等着她,但她知晓,此刻的自己必须抱着正向的心态去看待这件事。 她相信自己总会以现在的身份请得到一位太医。 想清楚自己将要说出口的话和将要面临的境遇后,夏鸣伴着暗沉天际投射到地上的一缕月光,迈步走过了最后一个拐角,走到了那座飘着药香的宫殿外。 第83章 留门 此时夜色刚起,还未到宫内规定的普通太监宵禁的时刻。 太医院作为白日黑夜都需有人值守的重要之所,自然也未关门。 但按照规定,这儿的大部分太医应当已经下值了。 看到眼前这座宫殿一般的太医院,夏鸣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 看这装潢,她也能看出,宫内对太医院的重视程度。 毕竟按照眼下国库的缺银程度,能让皇上为此拨款而修缮殿门的地方,定然是有些分量的。 这般想着,夏鸣心底的紧张情绪不增反减。 反正按照最坏的打算,她最多也就是请不到太医来诊治。 那就干脆直接去求皇上好了。 到时候无论是打板子还是其他的责罚,她都不在乎。 抱着这般念头,夏鸣理了理衣襟,走到门边,轻叩门上的铜环。 叮铃响过几声后,门内探出一个小太监。 自外观看来,他全身带着一种慵懒的气质,看着倒是清闲。 “这位公公是御前行走的?” 他撇了一眼门外人悬在腰间的腰牌,神色并未因此发生什么转变,只是语气认真了几分。 “莫不是皇上……” 看门的太监没敢继续说,留了一半的话在嗓中。 待对方摇头回应后,卫全才松了口气般,拍了拍左肩上飘落的羽毛,为自己压惊。 “那就好,那就好……” 随即,他恢复了原本的那副样子,神色算不得认真,但态度也说得过去。 “那么,敢问是哪宫的主子需要诊治?” “报上名号吧。” “奴才这就去通传一声,看看哪位太医得空前去诊治。” 听着对方的语气,好似不像是什么难说话之人…… 夏鸣在心底思忖着,露出和善的笑意。 “这位小公公,需要诊治之人并非是哪宫的主子,而是……” 她话音未落,便被卫全打断了。 “那就不必多言了。” “先皇曾立下规矩,太医院只为皇室一脉,各宫的主子以及三品以上的大臣诊治。” “低于此品级之下,一概不接。” 夏鸣本来就将此事了然于心,如今听到这番话,自然没什么意外之感。 “在下知晓太医院的规矩,只是此事实在事出有因。” “宫规之中只说在这些品级之下之人不能清太医,但没说不能在太医院中相见吧?” “您看,能否让再下进去与哪位太医商讨一番?” “若能求得其中一位开口,我便将病人送到这太医院中诊治。” “绝不麻烦太医单独为此跑一趟。” 闻言,卫全低笑一声,面色依旧平静。 “规矩便是用来守的。” “若都像你这般钻空子,这太医院便是亮着整夜的灯都不够救人的。” “宫内这么多太监宫女,谁都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自己挺过去了就是命好,挺不过去就是没福气留在世上,下辈子投个好胎就是。” 这番话平静得让夏鸣有些不相信是眼前之人说出口的。 越是这般语气,她就越是能听出对方语气中的习以为常。 好像对于人命一事,他本就不在意。 夏鸣愣神了片刻,随即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他却已经转了半个身子,准备关上殿门,回到太医院内了。 “等等!” 情急之下,夏鸣高呼一声。 说完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控制住音量。 “还有何事?” 卫全有些不耐烦的回眸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过身看向她。 “若你今日来此只为这一件事的话,我便明着同你说。” “太医院没这先例。” “请回吧。” 转身之际,卫全以一种只有自己能听得清的语气,轻声开口。 “若有这先例,我也想求一求。” 奈何他的声音太轻,夏鸣只听了个模糊。 她心底闪过一瞬疑惑,却听嘎吱一声,太医院的大门已经再次关上了。 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抬眸望了一眼头顶的月色,夏鸣心底倒是一阵平静。 果然如她所料,这太医不是那么好请的。 只是她未料到,自己连大门都走不进去。 或许对方能容自己那这几句话,都是因着腰间系着的御前太监的腰牌。 若是连这个也没了,她便是在院外叩一宿的门,也无人问津吧…… 伴着无数种思绪在脑海中划过,夏鸣在殿外停留了片刻。 难道真的要回去求皇上么? 可今日不该她当值,若是进到寝殿,是需要旁人通传的。 即便是她赶到寝殿,若皇上已经歇下了,守在殿外的侍卫和太监也不会让她进去。 一番权衡之下,原路返回似乎不是什么好办法。 夏鸣不知道自己这一来一回之间,还会耽搁多少时间。 就在小半个时辰前,她还同三全交代过,自己会两个时辰内回去。 那么,她便不能再将大部分时间耽搁在路途中了。 一时之间,她脑海中闪过许多人选,甚至连远在山崖中的凌霄都想到了。 但此刻能出现在她身边的…… 夏鸣沉顿了片刻,恍然发觉,她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太医院的大门不知在何时露出一条缝来。 “这是……” 望着这条缝,她有些愣神。 半盏茶的功夫后,这门缝依旧如此,甚至还又敞开了一些。 “这倒是怪了。” “难不成是被风吹开的?” 按照刚刚那人的性子,应当会将门关紧,严防自己进来才是。 “小公公?” 夏鸣试探性的朝着门缝内唤了一声。 因为不知晓刚刚守门之人的名讳,而对方看着年岁又不大,她才这般称呼对方。 又是半盏茶的功夫,门内依旧没有回应。 今夜的月色显得格外明亮,却没有太医院内值守的那盏灯显得亮眼。 透过这道缝隙,夏鸣有些恍惚。 一眼望去,其中那间最大的房门外的阶前,正高悬着一盏烛火。 这烛火几乎只比养心殿外的小一圈。 因此,她的视线刚落在其上,便觉整个世界都因此明亮了几分。 尤其是在这万籁寂静的夜色中,夏鸣心中涌起的共鸣便多了几分。 若向前迈一步,她便能替黄总管求得一丝被医治的希望。 夏鸣心底的念头愈演愈烈。 此刻,她已经顾不得擅闯的罪名了。 第84章 太医刘凛 伴着一股不知因何而来的念头,夏鸣的左手已经触碰到了门上的铜环。 她小心翼翼的扣住铜环,将其发出的声响控制在最小。 伴着几乎细微到听不到声响的脚步,夏鸣用另一只手去推门。 尽管她已经极力压制住自己所发出的声音了,但…… 当她将门推开到能进人的角度时,却仍是有一声沉重的嘎吱声响起。 夏鸣不再轻手轻脚,将门敞开的角度推得更大了些。 伴着此刻有些忐忑的心绪,她踏过门槛,走进太医院内。准确的说,是踏进主屋外的院中。 几乎是走进这儿的第一时间,夏鸣便将视线落在门后。 她出乎意料的发觉,门后竟然没人。 那位小公公去哪了?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便没再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只知晓,此刻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若是等那位小公公回来了,她便又要费一番功夫踏进这扇门了。 想到此,她夏鸣几乎没有犹豫便走向了那扇亮着灯的主屋。 轻叩门扉后,一道略显得疲惫的声音传来。 “进。” 夏鸣应声推开门,刚一走进屋内,她便觉得心凉了半截。 殿中留值的太医只有一位,这就意味着成功的难度比之先前又增大了些。 “何事啊?” 未听得回应。 坐在桌案前正捧着一本医书品读的刘凛抬眸看了来人一眼,却有些愣神。 这不是那位阴阳失衡的小太监么? 她前些时日还一副再也睁不开双目的样子,怎么今日……周身的阳气强盛了那么多。 看来自己开药的技艺又精进了不少,已经能做到让病人吃下几副药便能祛除病根的地步了。 想到此,他暗自在心底点头,面上的疲惫神色也因此缓和了不少。 “您可是今日当值的太医?” 回过神来后,夏鸣摆正了心绪发问。 “奴才名唤夏鸣,是御前的近侍太监,今日来此有一事相求。” 她思忖着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份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小心翼翼。 刘凛并未回应,只是将手中的医书放在了桌上,目光与她相接,似有愿闻其详之意。 “奴才知晓太医院素来有不为三品以下之人诊治的规矩。” “但这病危之人,实乃牵连到宫内诸多琐事的管理。” “若他未能平安醒来,恐怕连皇上的衣食起居也会因此受影响。” 闻言,刘凛的面色瞬间凝重的起来。 “连皇上也会受影响?” “你且说需诊治之人是何名讳。” 难道这宫内还有一号连他也不知晓的,让皇上重视之人? 那这每日请平安脉的折子,可要再添上一份了。 想到此,刘凛对此事上了心。 “且慢。” 他快步走到书架前,从中抽出一本小巧精致的黄册,并小心的向后翻了几下,将视线停留在崭新的一页上。 将一旁闲置的毛笔蘸了蘸墨后,他才再次抬眸望向眼前之人。 看着对方俨然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夏鸣语气郑重的开口。 “奴才此行,是为黄总管求医。” “他不知因何晕在了殿外,至今还躺在房中未醒。” “恳请您……” 夏鸣话音未落,便被这位当值的太医打断了。 “哪位黄总管?”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开口夏鸣原本准本了一车的话准备劝说对方答应此事,此刻看到对方这副发愣的样子,她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便是常在御前行走的那位黄总管。” 她重复了一遍,却见对方长舒一口气,似是终于放心了。 “害,我当是哪位遗漏在册之人。” “原来是黄总管。” “既然是他之事,就不必记在册上了。” 闻言,夏鸣顿时紧张起来,打算再解释几句,让对方答应下来此事。 她刚好开口,便见对方恍然起身整理了一下袖袍,将袖子挽起后,走到药柜处。 “待我寻几味药后,与你同去。” “也不知那看门的小太监跑到那儿去了……” “这抓药一事,只能由我亲力亲为了。” 闻言,夏鸣只觉得自己未听得真切。 “您为何会答应此事?” “宫规……” 刘凛熟练的抓了几味药,又将其包好,连同笔墨纸砚一起放进了药箱中。 收拾好后,他才露出了一丝淡笑。 “宫规是一回事,救人又是另一回事。” “况且我与黄总管也算是有些交情,此事当属本分之内。” “刚刚听你说他这病症,想必是虚火亏损再加焦躁所致。” “不必忧心,待刘某开几幅清热解火的方子便是。” “这病,一副药可解。余下的你存着,若下次再有此等情形,便可用此药。” 嘱咐了几句后,刘凛背起药箱,先一步踏出房门。 夏鸣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跟上前。 “这门……” 刘凛闻声回道。 “不必关。” “太医院之地,擅闯乃是重罪,不会有人因此冒险的。” 她应了一声,跟着迈出了殿门,实则心底有些心虚。 若说擅闯…… 她刚刚那般推门走进来,应当没人发现吧? 算了,还是先顾好眼前的事。 轻叹一声后,夏鸣摒弃了有关于此的担忧,加紧脚步,走到了对方的前面带路。 夜色下,他们一前一后行走着,消散在宫道转角处。 自他们走后良久,一直缩着墙角处的一道人影才再次显露出身形。 卫全依旧面色如常,只是眼眸深处多了一丝哀痛。 “若我当时求的是这位……” “哥哥是不是就不用走了。” 这自言自语般的话,只有他自己一人听得清。 伴着耳畔传来的微风,他默默走到殿门边,重新将门关上。 第85章 诊脉 夏鸣和刘凛两人走得速度不算太慢,但因着从太医院到黄总管修养之地的路程较远,他们也算是走了将近两刻钟才到。 距离夏鸣与三全约定的赶到时间,刚好已经过去了一半。 今日的天气称得上是晴空万里,即使到了夜间,天幕之上也绽放着星星点点的光。 原本这时候,三全会照常打开藏书室的暗窗通风,顺便再搬几盆绿植到屋内,让屋内晕染些草木香。 此刻,他却一直守在黄总管的榻边,目光一刻不移的落在他身上,已经顾不得藏书室的清扫了,他的目光中透露着浓重的担忧。 又过了不知多久,闻听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三全才终于回过神来。 闻声,他眼前一亮后,随即慌忙起身跨过门槛,走到院外去迎。 “夏公公,您回来了!” “师傅就在屋内。” 看到对方踏进院门后,三全虽仍充斥着焦躁的情绪,但也因此安定了些许。 “师傅他还是晕在榻上,没有任何醒过来的迹象。” 他的语气愈来愈轻,沮丧的情绪甚至已经溢于言表了。 然而,就在三全打算转身回去看黄为善时,却听到了一阵来自背后的又一脚步声。 “是这儿了吧?” 话音刚落,刘凛便紧随其后,越过门槛,踏进殿中。 “这位是?” 三全回过身望向来人,语气有些疑惑。 但他只是一时未反应过来。 将视线落在对方背在肩上的药箱后,他语气一顿,确认过几眼后,才满是不可置信的开口。 “夏公公……你真的请到太医了?!” “这位是太医院当值的太医。” 伴着夏鸣的介绍语,刘凛点了点头,算作是对这介绍的回应。 看着三全这副震惊的神情,夏鸣倒也万分理解。 就在一个时辰前,她还未进到太医院时,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叩门。 至于能不能请到太医,夏鸣心底纵然焦急,但也无比清楚,自己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 只是踏进太医院的大门,她就已经是冒着受刑的风险了。 嘴角划过一抹释然的笑后,夏鸣抛去了心底盘旋着的这些念头。 …… 三人前后走进屋内,其中步履最快的是三全,其次是刘太医,最后才是她。 但夏鸣此时只是有些打定了心神,觉得有刘太医在,黄为善定然能安然无恙。 因着这般念头,她才走得慢了些。 待到走进屋内后,夏鸣的视线第一时间便落在了榻上之人的身上。 望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容,夏鸣心底好不容易涌起的那一丝放松心绪也消散无踪。 这情形,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些。 单从明面上看……黄为善周身的生机都像是已经流失殆尽了。 见此,刚刚将药箱放下的刘凛也皱了皱眉。 他快步走到榻边,指尖抚上黄为善的手腕,探知他的脉搏。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夏鸣和三全的神情倒是有些神奇的变为了一致。 他们皆是屏息凝神的看着诊脉的这一步,生怕刘太医说诊治接过的时候走神。 “这还是刘某第一次花费如此长的时间来理清脉象。” 往日里,他几乎转瞬之间便能探清一个人的脉搏,从而得出对方的病症,对症开方子。 而今日诊脉,他却花费了整整一盏茶的功夫。 刘凛缓缓收回手,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 “太医……黄总管的病因诊治,可是有结果了?” 又静候了片刻,夏鸣才轻声问询着,生怕打搅到了对方的思考。 “他这昏迷之症,从脉象上来看,并非是因心火亏损而起。” “这般症状,反而像是有一股微弱的毒气存在他的经脉内。” “毒气在他的心底郁结,才让他自昏迷后一直未能醒来。” 沉顿了片刻后,刘凛继续开口道。 “寻常的毒一旦入体,便会流窜在经脉之间,伺机损害心肺。” “但黄总管体内这毒不仅极会躲藏,还近乎于静止。” “它一直藏在距离心脉不到一层的位置,让外者难以察觉。” “所以刚刚刘某才对这脉象存疑。” 说到此处,刘凛眉宇之间的皱褶缓和了不少。 “毒?” 闻言,夏鸣有些不可置信的重复了一遍。 “这怎么可能呢?!” 若真有这类事物藏在宫内,那些侍卫和宫内的能人异士怎会任其留存呢? 皇上一向不近女色,身边也无亲近之人。 若只论熟悉程度和陪伴的时间,或许能排得上首位的,便只有黄为善一人了。 身为帝王,皇上自然也会有暗自培养的心腹和侍卫,但那些皆是相关于政事上的交集。 若论生活层面,与他关系最为相近的,也只有这一个人选。 就连试毒这般重要之事,在姜承肆登基后的两年时间里,都是由黄总管亲自来试的…… 想到这一茬后,夏鸣的思绪戛然而止,就停在此处。 是啊,宫内若是有未被察觉的毒素流进,最不容易被察觉的方式便是藏在饮食里。 可这般猜测,好像还是没什么可信度。 凡事涉及到皇上衣食住行相关方面的事物,宫内一向是有许多人把关。 下到太监宫女,上到管事以及更高层的人,无一不对皇上的安危上心。 更何况是御膳这种每日三次必不可少的重要事项。 在这之间把关之人少说也有百余数。 第86章 超长药方 夏鸣一边劝说自己,问题不会出现在这一环节上。 但另一方面,她心底又闪过一种更为“荒诞”的想法。 或许正因御膳需要经手的人多,才会有人有机会在其中做手脚。 这般想着,夏鸣的面色明显变得凝重了许多。 她宁愿这事儿不是真的。 若是问题出自膳食这一环节…… 那么…… 宫内不止会因此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连皇上的安危都会因此受威胁。 尽管夏鸣已经在尽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了,但她心底的思绪却愈来愈混乱。 她忍不住决定为此而做点什么。 哪怕是虚惊一场,也好过在危机来临前,毫无准备。 虽然一切真相还未知,夏鸣心底却已经暗自对宫内即将掀起的一场风暴有了防备。 …… 此刻已至月半中天,院外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射到屋内。 但榻上之人的面色并未因此而缓和。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面色反而愈发苍白了些。 黄为善就这样静默无声的躺在榻上,此刻的情形倒像极了夏鸣当初昏迷的时刻。 只不过,现在只能在一旁干等着着急的人,换作了夏鸣。 对此,她心底也有些无奈。 只是相较于问询对方的情况,她只能再次一边任由思绪流转,一边静候刘太医开药方。 站在夏鸣身侧的三全的心绪也是起伏不定,但因着不敢打扰这般安静的场合,他只能尽力压制着自己心底的担忧,将眸中的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夏鸣用余光注意到了他变幻不定的心绪,只能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此作安慰。 但说实话,她自己还不知该去找谁安慰呢…… 在这般情形下,夏鸣不由得想到了原主在的境遇无论是宫内宫外,黄为善都是唯一待她好的亲人了。 哪怕是夏鸣的亲生父母和与她血脉相连的弟弟,在与她相处时,看得最重的也是她的价值。 在那个家里,她每日里所需承担的事物,比任何人都要重。 她需要用数不清的活计来支撑自己赚到足够全家开销的铜板。 为此,夏鸣不得不压缩自己几乎全部的休息时间。 即便如此,在那个家里,她也未因此受到过与自己付出相对应的重视。 在那儿,弟弟夏成永远都能以最小的付出获得认可。 而夏鸣,则需要付出比之十倍以上的努力。 在他长大后,夏鸣甚至还要再不遗余力的攒钱为他娶亲。 想到这儿,她已经有些心烦了。 作为情节的知情者,她对于原主的家庭环境算是再熟悉不过。 最初,夏鸣是抱着尊重原主的想法,决定将自己攒的一半银子都寄回家里,出宫后也尽量接济着。 此刻的夏鸣却已经想清楚此事。 出宫后,她会回家去看他们,但绝不会再事事按照他们的意愿来了。 夏成的前程,应该由他自己来博,而不是让自己这个只比他大三岁的姐姐来承担。 …… 随着思绪的飘远,夏鸣竟都想到了出宫后的安排。 不过,这也实在是因为这位太医开的方子有些慢。 距离刘凛为黄为善把脉至今,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 自那之后,他始终坐在榻边的桌案前,用毛笔在纸上来回勾勒着,似是在构思一个最为适合对方病情的方子。 思忖良久后,他终于从几张写废的纸中,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方子。 停笔的瞬间,夏鸣和三全几乎同时围了上来。 “太医,这方子上的药可是难寻?” “若是如此,您开个价便好,奴才定然凑齐抓药的银钱再还清。” 夏鸣语气郑重。 站在她身侧的三全也用力点了点头。 闻言,刘凛似是明白了他们的心思,嘴角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开口道。 “两位不必太过担心。” “黄总管体内的毒素堆积并不多,刘某行医多年,还不至于对此病症束手无策。” “只是,为确保他不会因此留下病根……” “这药……开得多了些。” 听到这最后一句时,夏鸣松了口气。 见她似乎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旁已经接过药方的三全轻咳一声。 随即,他默默的将药方平移到了夏鸣的面前。 夏鸣下意识的接过。 这纸怎么还不止一张? 不是只有一张被挑出来的么。 难道他刚刚写的那些,全都是要抓的药?! 她还未回过神来,便听耳畔的那道温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药需得连着喝上三个月。” “将药量平均到每日,便是五碗。” “每日五碗?!” 那不是要把人喝成药罐子了。 闻言,夏鸣低呼一声,面上满是难以置信。 “是啊,我还特特意减轻了些许,不然每日所需服用的药汤便是十碗了。” 刘凛解释道。 听着他的这番解释,夏鸣只觉得自己又被小小的震惊了一下。 每日喝这么多药,这好像还不如昏着…… 她瞬间想起了自己先前在幻境中连着喝光五碗药的经历。 哪怕是到了此刻,夏鸣都记得那般常人难以忍受的苦味。 如今这情景,好像与她那时经历的有些相似。 夏鸣不由得开始联想起她在恍惚间听到的,黄为善的呢喃。 那位为她开药的太医,好像姓刘。 意识到了这一点后,她恍然停滞了思绪,心底有些想要印证的猜想。 “那个……” “还问未问您的名讳。” 纵然夏鸣已经猜到了几分,但此刻听到对方的回答时,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刘凛。” 凭这短短两次,她便知晓,自己果然是猜对了。 这下,夏鸣便觉得对方开出这么长的药方一事也有些合理了。 原来自己先前喝的那么些苦药,是他开的…… 自己当时好像还将这名讳记在心里,只是相比于那时,她如今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了。 第87章 送药 开完药方后,夏明和三全两人千恩万谢的将刘太医送到了院门口,并目送着对方的离开。 虽然经过这一番医治后,黄总管需要喝的药数量不少,但也总好过……他真的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这么一合计,他们俩总算能放下心来了。 …… 商量好看护黄为善的时间后,三全先一步离开了。 藏书室的事务总有人需要打理。 他原本每日都是守在那儿一整天,如今能空出来一下午的时间将心思花在别的事儿上,已经算是破天荒头一回了。 如此一来,屋内便只剩下了夏鸣和黄为善两人。 躺在榻上的黄为善面色依旧苍白如雪。 但再次望向他这副面容时,夏鸣心底的担忧却转化成了一丝笑意。 她有些期待对方醒来后……得知自己要吃这么多药的反应。 这么一想,刘太医先前给她开的那些药还不够如今这新方子的零头。 对于先前喝那苦药之事,夏鸣也就没那么介怀了。 这番话,她只留在了心底说。 倘若此时说出口,他怕万一黄为善醒来听到这些……会气急败坏的让她也跟着喝。 “快些好起来吧……” “这宫里上上下下的事,还指着你打点。” “话说,像你这么厉害的人,应该不会因为这点儿毒昏迷好几日吧。” “书里说,你是一生无灾无病的命运,虽然在宫里劳心劳力,但后半生能为自己挣得个寿终正寝的归宿。” 想到书中对于他的形容,夏鸣的心神便安定了许多。 自从现实与书中的情节开始产生差异后,她便不再像先前那般相信书中所说的每一个情节了。 可如今对于黄为善的这一小段儿描写,夏鸣宁愿将其当真。 今日,算是他这太监总管昏迷的第一日,堆积起来的需要处理的事物并不多。 等明日天一亮,成堆的事儿便会呼啸着“砸”过来,等着黄为善去处理。 他如今昏迷不醒,那些事儿便只能一层一层堆积着,没人能替代他去处理。 假如他也像自己当初昏迷时那般,过个五六日才醒……恐怕会因此忙得脚不沾地了。 而且不出三日,他手底下的这帮太监们,或许就会犯些需要他来救急的事儿。 黄为善虽然平时带手底下的人有些严苛,但一旦他们犯下什么错事,只要不是出于原则性的问题,他都会尽力救一救。为他们争取到从轻处罚的机会。 也正因如此,黄为善在宫内各个太监和宫女们心中的地位极高,他在宫内的人缘也是好到没话说。 …… 片刻之后,夏鸣将视线挪移到桌子上摞着的那叠药方上。 方才震惊之余,她还未数清这方子的数量。 如今,她将其重新拾起,拿在手上数了数,竟有整整七张。 只是这么些药……该如何取来? 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天明了。 若夏鸣此时前去太医院,走到半道上,便刚好会遇到巡逻的侍卫和一些赶早值的太监。 让他们看到自己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药……难免会因人多眼杂而出什么差池。 也或许,此事会在日后的某天,为她留下话柄。 夏明正想着如何能绕开人多的时候,独自前去太医院取药,耳畔便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 这大半夜的,除了自己刚刚亲自去太医院请了刘太医来此,还有谁会登门拜访么? 夏明心底存疑,但当她怀着一丝戒备心,走到院中准备开门时,却听闻耳畔的声响愈发沉重了起来。 这脚步声的沉重程度,几乎等同于几个人同时走在路上发出的。 为避免意外,夏鸣侧着身子透过院墙旁的一块儿砖缝向外看去。 她先是扫视了一圈儿与自己视线平齐的地方。 奇怪的是,周围没有任何人影。 就这般心怀警惕的看了一盏茶的功夫,她的视线被一摞整整齐齐的方形纸团给遮挡住了。 这是个什么? 夏明不由得将自己的视线继续向上抬,直到停留在两人高的位置上,才看到了纸团最顶端的位置。 有些奇怪…… 莫不是自己有些困的昏过头了? 不然怎会在半夜三更的时候,看见一摞在宫道上移动的纸团儿? 夏鸣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嗯……是有痛觉的。 那这是真的喽? 只是这砖缝有些太小了,而且是存在于,与她视线平齐的地方。 她能透过此处向上看,向下看却有些费劲儿。 即便踮起脚尖儿,夏鸣也没能看到这摞纸团的最底端。 她越想越觉得此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还是少管为妙。 于是,她放弃了弄清此事的想法,将视线从窗缝处挪开后,便轻手轻脚的返回了屋内。 但此时的声音就是这般同步…… 夏鸣刚一推开屋门,身后便同时响起了一阵儿更为沉重的推门声。 不管身后是什么妖魔鬼怪,她都不得不面对一下了。 这般想着,夏鸣轻叹一声,转过身来。 这纸团儿后边好像是有脚的。 是站着旁的什么人? 夏鸣心里的疑虑打消了几分,向其走近了几步。 “此处是病人的休养之处么?” 夏明刚要开口询问,却让对方抢先了一分。 这声音怎么听着有点儿熟悉? 她不禁沉顿了片刻,努力回想这声音的来源。 片刻后,她心底忽然闪现出了太医院外的,那个极为守规矩的看门太监。 刘太医好像称呼对方为…… “呼,总算搬到这儿了。” “早知道要送这么多药来,我便找个由头再躲一会儿,让你自己去取。” 似是为了印证夏鸣心底的猜想,这摞竖直的纸团后探出了半个头。 正是先前那位拦着她进太医院的小公公。 他看着一副累极的模样,完全没了之前与夏鸣对话时的那种慵懒和认真劲儿。 “原来是你啊,小公公。” “咱们又见面了!” 夏鸣面上露出喜色。 她慌忙走到卫全身前,接过了对方手中一半儿的纸团。 虽然从外表上来看,这些只是一个一个巴掌大的小包…… 但当夏鸣真正抱起这些时,才知其真实真实重量。 第88章 极佳的运气 这摞纸团的重量与夏鸣想象中的重量,简直就是十倍以上的反差。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因为此时,她的小半个手臂已经麻木了。 强忍着这股酸麻感后,夏鸣的心底涌起一股信念感。 凭着这股强撑的意念,她迅速跑向屋内,将其放在桌上。 原本堆叠在一起显得整整齐齐的纸团儿,在接触到桌面的一刹那,便倾倒在了桌上。有几包甚至掉到了地上。 夏鸣顾不得将那些拾起,便再次向外去卫全。 对方此时也已经来到了屋门外。 他避开了夏鸣伸出的手,侧着身子走进屋内,将剩下的一半药放在了板凳上。 因为此时,桌上已经没有丝毫空隙了。 放好后,卫全拍了拍手,顺便拂去衣裳的灰尘。 那些也算不得灰尘,而只是他刚刚帮着刘太医一起抓药时,散落在身上的药渣。 卫全下意识的看向躺在榻上的人。 他目光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好了,如今药已送到,我先回了。” “哎,等等等等。” 夏明此时回过神来,叫住了他。 “多谢小公公相帮。” “日后若有任何事需要帮忙而在我能力范围内的,您尽管来寻我。” 闻言,对方停住了脚步,回道。 “说的这么郑重做什么?我不过是遵命行事,送了一趟药。” “我跑这一趟,不是为你,也不是为这病人,只是为了完成我身在太医院的职责。” “只能说……你的运气很好,能在今日恰好碰到刘太医当值。” “如果是换做旁人,别说是随你来此诊治,又开了药拆人送来……就连你刚踏进院门时会不会被轰出来都不好说。” 夏鸣目光一顿。 她知晓对方说的是实情。 并且,若是自己擅闯太医院一事被旁人察觉,恐怕不会像如今这般被轻易揭过。 她不知会因这擅闯之最,挨多少板子了。 夏鸣细想下来,发觉自己从昨日到今日的几桩事,好像凭借的一直都是运气。因为运气而走到太医院,又因为运气避开了所有看守的人。 当她走进太医院后,当值之人又恰好是刘太医。 若是此中环节少了一分运气,夏鸣都不可能这般安然无恙。 只是……今日自己遇到的凑巧的事,会不会太多了些? 打从进门起,好像就再没有一个人干预她。 忽然想到这茬后,夏鸣下意识的开口。 “小公公,我方才进太医院的那段时间里,好像未看到你的身影。” “是不是……” 本来,卫全已经打算转身离开了。 听到这句话后,他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也没回过神来,只是背对着夏鸣。 “我还能一刻不停的在那儿看门儿不成?总得去方便一下吧。” 闻言,夏明若有所思点点头。 她刚想再补上几句道谢的话,再一抬眼看向院中时,哪儿还有对方的身影? 这位……当是个特别的人。 夏鸣在心底嘀咕了一句,暗自记下了他的名字。 她心底盘算着,待到自己攒够了银子,准备踏出宫门时,定然要为他准备一份意外之礼。 不过现在嘛……她在此地待的时间还不长,手头攒的银子勉强只够自己的衣食起居。就算准备谢礼,也没什么新意。 不如将这回礼之日定到日后。 打定了主意后,夏鸣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意。 前几日,她还总说自己倒霉。 今日虽然前半部分的时间确实如此。 但自月光升起后,她便迎来了一连串的好运…… 不过正是这样好坏参半的时刻,才显得更有生活气息,也让夏鸣觉得自己是真切存在在这里的,无论是挽救还是机遇都事在人为。 转瞬之间,她心里有种拨开云雾的感觉,仿佛一直围绕在身侧的迷茫之感,轰然散去了。 夏鸣站在院中刚想抬头看一眼月色,确见此时天空早已换做了另一副景象。 月光和繁星退去,只剩下一片黎明前的朦胧晨光。 看来昨日已经过去了。 按照刘太医开的方子……这药,黄为善从今日起便要每日服用三副。 她叹一声,转身走向屋内。 将桌上的纸团儿一个一个收拾齐整后,夏鸣摊开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包。 打开纸团儿后,其内包裹的是一团细碎粉末,看着只有一块碎石的大小。 她小心翼翼的将其捧起在手中,从院外堆积的柴火中寻了几个品质上乘的,又架起药罐开始生火煎药。 按照正常的煎药速度,应该会耗费小半个时辰。 但为了将此方的药效发挥到最佳,夏鸣决定多花一倍的时间来煎药。 这样一来,她便没有休息时间了。 不过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她本就已经没了困意。 煎药的过程漫长而又无聊,夏鸣又是一阵儿放空思绪。 转瞬之间,她想起了先前在脑海中出现的画面。 她那突如其来的“金手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显现一次。 而宫内派出的那队侍卫,又是否已经安全抵达江南了呢? 夏鸣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时间也随之缓缓流逝。 …… 此刻,距离江南最近的一座城池外。 李岩等人已经暗自躲藏在了城门斜对面不远处的一片密林中。 他们并未将全部的人都堆积在此处,而是按照每个分队的先后顺序,每隔百米左右的距离便藏着一处小队。 此刻距离城门最近的一方,便是凌霄所带的第五队。 在抵达此处的不久前,岩统领最后叮嘱了一遍行事的细则。 凌霄也信誓旦旦的做出了保证,说了几句必会完成任务之类的话。 但实则,凌霄心底明镜似的。 他知晓自己这次无论如何做,这都会是个必胜的任务。 甚至于一想到等会儿经过城门时,他们要假装暴露……他就有些忍不住笑意。 他们此刻在此按兵不动,是在等一个最合适“出场”的时机。 现在进城的人暂时不多。 据凌霄所知,城中人数聚集最多的时间点在正午时分。 他们是在小半个时辰前赶到的,所以时间上也算刚好来得及。 为了能引起守城侍卫更多的注意,凌霄特意吩咐了队中的其他人,让他们随自己在此静候半个时辰,再绕路到密林的出口处,大摇大摆的走向城门。 为此,他提前确认了每个人手中的暗器,尽量让他们手中没有重样的。 只有这般行事……才能让守城侍卫确认,他们是有备而来。 第89章 木槐城外 正午前的等待时刻稍显漫长,而夏日里的光线,又一向强盛得刺眼。 木槐城外守城的侍卫们……再经过最后一批进城人数的审查后,便会经历换值的时刻了。 而那时,也会是他们最为松懈和疲累之时。 凌霄等人……只需要第一时间绕到密林的出口处,佯装成行商之人进城的样子,再伺机露出彼此携带的暗器,让幕后之人安插在守城护卫中的眼线察觉。 趁着对方报信的时间,凌霄便能趁机带领第五队混进城中。 他们如此一番行事并得手后,其余的各个小队再听从岩统领的指挥,以远游客商的身份进城。 这样一来,他们不仅能达到暴露行踪的目的,还能顺利分批潜伏进城,替后面赶到的那几位精英铺路。 问题的关键,仍是在第一步“暴露”上。 只有做好了这一步,才能将那些侍卫的注意力成功吸引到他们身上,无暇顾及后来者。 密林外的阳光越来越强盛了。 刺目的光线,甚至让守城的护卫们纷纷晃了眼。 眼看着日头越来越毒,阳光也几近垂直,城门口那群侍卫的领队便吆喝了一声,暂停城门开放,待到一刻钟后换值完毕,才再次开始查验进城之人。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侍卫将城门口的过道用木栅栏封了起来。 他们神情严肃的站在其前后左右的等距方位上。 每个侍卫的腰间都悬着一柄配剑,其外的剑鞘看起来寒光凛冽,散发出一股森白之气,震慑着还未进城的百姓们。 …… 打算进城的群体分为两种,一种是往来于南北各个城池之间的客商,而剩下的便是偶尔从郊外或是旁的城池来此行事的普通百姓。 前者进城的次数较多,为了方便查验,他们的名字会被守城侍卫记录在册,并且在其后标注所到之城的总数。 后一类人进城的次数几乎是少之又少,有些甚至在一年内,连三次进出城门的次数都凑不齐。 相较于前者来说,这一类进城次数少的人的名字无需登记在册,但相应的,侍卫们对他们的搜查会比对客商的搜查更为严苛。 平均到每位普通百姓身上,每人都要经历至少一柱香的搜查时间。 …… 往来于任何城门之间都是有规矩的。 而来这木槐城的规矩有些特殊。 对于出入城门的规矩,木槐城的县令定下的是……在城中停留一日内的时间,不收取任何银两。 若在城中停留的时间超过一日,那么每超出一日,在此停留的外城之人便要多交上一吊钱。 往来的客商,手头常年堆积着碎银子,自是对城主收取进出城门费一事,不甚在意。 但此事落在普通百姓眼中就不同了。 在城中的停留时日,是按他们自进城之时起,到阳光完全消散于天际前来计算的。算上一天中赶路来此的时间,他们就只能免费在城内停留半日了。 若超出这个范围,到了第二日…… 其实普通百姓们……根本没有在城中停留到第二日的打算。 他们大多数的收入皆是来源于耕植田地,靠秋收后的庄稼吃饭和卖银子。 粮食一类的售卖价格又算不得高。 一吊钱,足以让一个普通农户一家人吃上几日饱饭。 又有谁舍得将其花在进出城门这件事上? 这么一合计,他们一时间也经不起行程上的耽搁了。 …… 此时,城门外聚集了不少百姓,他们都在暗怪自己来的凑巧。 若是早来个一时半刻,他们或许就不用在此等那些侍卫换完值再进城了。 迫于侍卫们腰间悬挂着的长剑,众人没敢出声嘀咕,只得在心底埋怨。 “也不知道换值的时候什么时候能过去?” “咱们又不会突然跑进城,怎么就非得被挡在城门外。” “是啊,咱们可等不起这一星半点儿的时间。” “我还等着去城里给侄儿看病抓药呢,只带了一吊钱。若是因为耽搁了这点儿时间,将银子交上去了,可如何是好啊?” 尽管沉默的人占大多数,但等待的人群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年龄稍大些,又不怕惹事儿的老者。 他们将自己心中所想,当做闲聊般,小声说了出来。 此言一出,立马有人开口附和。 只不过,他们的声音比这两人又小了些许,听起来敢怒不敢言罢了。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守城护卫自然能听清他们的言论。不过究其原因,也只是由两个年迈老者挑起的。 当朝律法一向对幼童和老者宽容,侍卫们没必要冒这个麻烦去管自己职责以外的闲事。 所以对于众人的声讨,城门侍卫领队也只是吩咐手底下的人看护好城门,除此之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听见。 身在密林中的凌霄几人听不清那些百姓在城门口的言语,但也能将此事猜测个大概。 只是让凌霄没想到的是,这木槐城的守卫竟比他们想象中还要严。 此处的护卫换值时……竟会选择短暂封闭城门,以达到稳定现场秩序的目的。 这番做法虽然能有效的控制进城之人的身份,但据他所知,其他城池中根本没有类似的规定。 这一座连主城都不是的小城池的县令,又为何会对城中进出之人的身份如此重视? 难不成他们害怕被外来之人查探出什么秘密? 转念一想,凌霄觉得此事有理,便更加坚定了自己先在城中探查一番,再与案发当地的知府汇合的打算。 …… 这般戒备森严,倒是对凌霄他们的行事有些助力。 他们将视线吸引的越多,那批真正探查消息之人的行踪就会更隐蔽些,暗中寻到的证据也会因此增多。 这般想着,凌霄便觉时机已然来临。 转瞬之间,他的目光与身旁的几位队友彼此碰撞过。 几人皆是会意,将事先分好的暗器放在各自的左袖袖口处。 片刻后,他们同时向后退去,朝着原本设定好的方向行进。 第90章 习惯 木觉城外,一切事项都在以一种有序的方式进行着。 风暴已经隐藏在了暗中,打算随时降临。 而据此千里之遥的宫内,气氛倒是显得有些混乱和奇怪。 养心殿内,姜承肆正如往常般批阅奏折。 此时是他落座后的半个时辰,按照规矩,黄为善应当给他上一盏今春的新茶了。 每日按时饮茶,是姜承肆为数不多的习惯之一。 在他登基后将近三年的时间里,皇为善也是按照这个习惯,每日一丝不苟的亲自执行着,按时为他泡茶。 直到今日,姜承肆坐在御桌前,批阅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奏折,打算喝盏茶休息片刻时……一抬眸,却见桌上的茶水竟然还是两个时辰前放在这儿的。 这盏中之茶,早就被放凉了。 指尖轻碰杯身,探过其温度后,他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 在他的印象中,黄为善好像从未在这种小事上出过错。 今日怎么…… 好像也不对。 转念一想,姜承肆终于意识到,自己今日好像一整天都没看见过对方的身影了。 这倒是奇了怪了。 寻常品阶的太监自然是有明确的当值时间的,可黄为善身为大内太监总管,理应一直在自己身侧近侍,怎能说不见就忽然不见了踪迹? 难道是自己在此之前安排了旁的事交给他做,而他此时又恰好抽不开身? 姜承肆在心底思忖着,觉得这般解释更为合理些。 尽管他自己都不记得是否安排给黄为善什么任务了。 姜承肆甚至没意识到……其实自昨日起,对方便没在自己身侧了。 只是那时候,他没什么用得到他的地方,便就连一丝目光也没施舍。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后,一切照旧。 姜承肆看着手中的一本史书看得入迷。 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有关黄为善的事抛在了脑后。 而就在养心殿外……与皇上所在之地一墙之隔的院中,一名模样极为恭谨谦卑的小太监,暗自擦了擦额上的汗。 他眸中满是对于自己逃过一劫的庆幸。 自己今日怎么就忘了代替黄总管为皇上斟茶? 好在……皇上并未对此事追究。 若真是寻根问源起来,他也会自己一力承担,为黄总管再争取些时日。 等他再次醒来时,自己便又有主心骨了。 这般想着,他已经擦干了自己刚刚被吓出的冷汗,重新坚定了替黄总管打掩护的心思。 至于瞒着皇上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此事还是黄总管从前叮嘱过他的…… 皇上极为讨厌靠近有病气之人的身侧,尤其是在康复前7日内的病者,皆不可近其身。 因着皇上的这番习性,他便在下公公提出让他帮着隐瞒此事时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更何况黄总管在他初入宫时,曾提点不少相关保命的规矩,也算作是有恩于他。 现在……自己只是为其隐瞒昏迷之事,这点报答还不及当年所受他恩情的十分之一。 重新调整好心绪后,他走进屋内,打算替皇上斟茶。 …… 距养心殿千米位置上的一间小院中。 夏鸣正百无聊赖的坐在屋外煎药。 她时不时看一下药罐子中药汤的沸腾程度,凭此判断自己应该是添柴还是继续等待。 今日是她不用当值的日子。 不过,她却觉得自己过得比在皇上身侧近侍时还要累些。 从清晨到现在,已经煎了整整三罐药,其中煎每罐平均花费了至少两个时辰的时间。 这么一算。夏明今日一半儿的时间都搭在了煎药上。 从夜半时分到现在,她什么旁的事儿也没来得及做。 如今已经快到了正午十分,第三罐药马上就煎好了。 在长时间的熬煮下,这药罐中的药粉已经完全和水融在了一起。 罐中的药汤逐渐沸腾起来。 也因此,满院子都飘荡着一股浓重的药香。 夏鸣此时像是被药汤给浸透了,满身都带着一丝清苦的药气。 她对此倒是不甚在意。 现在,她只想让躺在榻上的黄总管尽快醒过来。 若是他今日再不醒来,等到明日自己和三全同时当值的时……便没人能来此照顾他,为他煎药了。 夏鸣不是没想过请旁边人帮忙。 但这宫内值得深交之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她前几次遇到的,虽然都是守信之人,但也归功于自己运气好。 夏鸣不可能次次都保证自己运气好。 万一这次所托之人怀了旁的心思,黄为善的处境就有些危险了。 她总不能明知前方有险,还把对方推出去。 这样转念一想,夏鸣倒不如将这些药煎好两天的量,待到自己明日当值前,趁着午膳和晚膳的时候,将熬好的药热一热,再喂给他。 麻烦虽麻烦了些,但用一天的用膳时间来保证自家老舅的安危,她还是很乐意的。 也正因如此,她今夜又要熬个通宵来熬药了…… 自己身为熬药之人尚且这般疲累,不知道黄为善醒来后,每日对着整整三罐药,会作何态度…… 他大概会在抱怨后,认真喝下的吧? 尽管这药苦了点,但为了不留下病根,以后能更好的在皇上身畔完成各种活计,黄为善也会硬逼着自己喝完所有药包中的药的。 不止喝完,兴许他还会想办法找刘太医复诊一次,确认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完成从前那些高强度的活计,也确认自己能不能再多陪在皇上身边几年,为其分忧。 想到此处,夏鸣嘴角溢出一丝笑意。 她越发觉得黄为善有些衷君的过头了,会在不觉中迷失本性。 可他若是能一直秉持着这般一丝不苟为圣上分忧的态度……也未尝不是一种坚守本心。 无论怎样,至少黄为善有自己的衷君之道要走。 或许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在最后的最后……为自己博得个平淡而又圆满的结局。 如此过一生,好像也不算遗憾。 夏鸣轻叹一声,却也没因此改变本心。 她只觉得……自己想要提早赚够银子再出宫的念头,愈发强烈了。 第91章 备礼 或许是午后的光线比往常更为耀眼些,夏鸣明显觉得自己熬制药汤的速度变得比先前快了许多。 伴着光线的加成,第二天的药熬得极快。 待到她将沸腾后的药汤封存好,放在桌上时,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 时间总是在不觉中悄然流逝,而她竟然就这般在院中煎了一整天的药。 准确的来说,这是她在煎药上花费的第一日半。 夏鸣不可能每日都将全部的时辰放在为对方熬药上。 就算是在黄为善醒来后,他自己都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能用在此事上。 这般想着,夏鸣还是打算在闲暇之余替他寻一位可靠之人,让其专职负责此事。 至于酬劳,就从自己每月领的月银里扣。 虽然她也有些心疼自己好不容易赚到的这些银子,但相较于时间而言,还是后者比较重要些。 银子还能再赚,但逝去的时间不会再回来了。 这一点,夏鸣还是能想得明白的。 她唯一需要定夺的,就是负责此事的人选。 想到这儿,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道险些已经忘却的身影。 将此事托付给他? 虽然他们只见过几次面,但夏鸣依旧莫名觉得对方是可信任之人。 只是若要去寻他帮忙,自己需前去梦湘阁楼…… 夏鸣并不确定自己就这般前去,会不会为许九斤带来什么麻烦。 她依稀记得对方曾提起过,那边只招收初入宫之人。 若是让其中管事得知许九斤与旁宫之人有联系…… 还是算了。 想到这儿,夏鸣下意识的否决了自己前去寻他的念头。 她不能为以对方的处境添堵。 还是去寻个旁的太监来帮忙吧。 她轻叹一声,将此事暂且搁置在了一边。 提前将明日一天的汤药准备好后,夏鸣终于可以歇息片刻了。 熬了一整日的药,她只觉得此刻疲累异常,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闭目的一瞬间,她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忘了什么要紧事。 思绪在脑海中流转了一圈,她才想起,自己还未替皇上准备生辰礼。 这可是个不容马虎的大事…… 毕竟皇上曾在几日前亲口说过,若是她这礼准备的敷衍,便要将上次攒着的罚,一并返还。 想到这茬儿,她猛然睁开双目,掐了一下自己的左臂,让自己清醒了过来。 此时距离皇上的生辰之日还有不到半个月。 而她对此甚至一点头绪都没有。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她至少要在这几日之内想出个大体的思路才行。 想到此处,夏鸣轻叹一声,开始在脑海中搜集有关送礼的事的灵感。 可记忆中,她只为幼儿园的小朋友准备过零食。 除此之外,她就没为旁人准备过什么特别的礼物。 “若是想将这礼准备的让皇上满意,只凭银子定然是行不通的。” “皇上什么稀罕的物件儿没见过啊,花银子买的礼物……他定然会看不上眼。” “还是不自讨没趣了。” “再说……” 自己每个月就只有那么五两银子。就算是攒够了一年的,买了个摆件之类的东西,在皇上看来应当也属于平常。 夏鸣一边嘀咕着,一边开始在心底不断盘算着。 “那么手工类的礼物呢?“” 她好像对此只算熟悉不算精通,会绣些基础类的刺绣,也会织个围巾什么的,但在这之上的那些别出心裁的款式…… 一时间,她还真想不出好的点子。 想了小半个时辰,夏鸣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那便是…… 她只能准备一种既需要花银子,也需要花费许多心思的礼物。 这段时间里,她便只能将自己大部分的心思放在此事的准备工作上了。 打定了主意后,夏鸣看了一眼仍然昏睡在榻上的黄为善。 随后,她便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此时黄昏刚过,夜幕还未降临,但繁星已经先一步显现在了天幕上。 看着天边那星星点点的光,夏鸣隐隐的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这礼要准备,便要准备的特别些,最好是让人印象深刻。” 而她此刻,她好像已经想到自己要准备什么了。 思及此,夏鸣将目光定格在天幕中的某一颗星星上,眼眸中闪过光亮。 有了大概的思路后,夏鸣对于自己接下来的行事便有目标了。 “虽然那些东西准备起来是有些麻烦……但若我真的将它做出来了,想必也会让皇上印象深刻。” “算了,不如赌一把,就做这个。” 她轻声呢喃着,想到皇上生辰当日的景象,心底也萌生出一丝期待。 …… 明日还要当值,又耽搁了这半个时辰,夏鸣已经有些熬不动了。 若今日再不休息,恐怕她明日便会晕在前去养心殿的路上。 到时候可就没人能像先前那般……凑巧碰到她,又将她安置在原先的住处了。 夏鸣暂且止住了心底的思绪,最后看了一眼黄为善,她便走到窗边,迎着晚风,趴在桌上睡着了。 几乎在闭目的一刹那,她便已经失去了意识,彻底“昏睡”过去。 …… 窗外斗转星移之间,时间也在飞速流逝着。 一宿的时间准瞬即逝。 天色将鸣的时刻,夏鸣醒了过来,但依旧睡眼惺忪。 在御前的这段时日以来,她已经习惯了每日在天亮前醒来。 就算是她仍未睡醒,也会在此刻准时醒来。 伴着朦胧的思绪,夏鸣缓缓抬眸看向窗外。 根据这晨光判断,距离自己当值的时间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她今日起得比往常早些,刚好能空出一部分时间为黄为善喂药。 转瞬之间,夏鸣将昨日封存好的汤药启封,并重新生火熬煮。 介于她昨日已经将此熬过一遍了,今日只需再花一刻钟的时间将其彻底熬透便好。 今日不知会有多少堆叠起来的事物等着黄为善去安排,可他如今扔未醒来煮好药后,夏鸣将其盛在碗中静置。 趁着这段空隙时间,她走到榻边,替黄为善松了松被角。 夏夜里的温度不同于白夜,若是将这被子盖在他身上一整天,会过于闷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