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漠月》 第四十三章 夫妇 - 5 阿依合上箱子盖,拍了拍手,道:“不是殿下说只是昏睡影响太弱,最好能让他们做些出格的事,但也没必要伤人性命吗?我就在沉鱼落雁香里加了点东西。” “什么东西?”拓拔濬甚是好奇。 “表哥有一个得力的下属——现在应该是他的宠妃,精通药理。她配置出一种致幻药,叫冷萃。这个药长期服用会成瘾,偶尔一两次没事,但服食之后,再辅以媚术,就可以把施术者想要的信息灌输进服食的人的脑子里,还可以驱使他们按照施术的人的要求做事。我来的时候,表哥给了我一些冷萃的粉末。但是我不会媚术,就只能把这个药粉混进沉鱼落雁香里,让闻到的人短时间里神智混乱,说出一些藏在心里的秘密。” 拓拔濬有些后怕地说:“秋仁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人。我真庆幸自己不在他的对立面,否则我只怕已在他手里早死了十次八次了。”又问:“宫里爆出的那些秘辛有什么有用的吗?” 阿依答道:“有一个内监似乎提到了先帝驾崩的事。不过当时宗爱就在旁边,那人刚说了几个字就被宗爱当场杀了。” 拓拔濬皱眉:“他们若不是心虚,何必要杀人灭口?可见皇祖父的驾崩当真是跟拓拔余有关。还有吗?” “皇后宫里有宫女昏迷时透露自己曾被二皇子非礼,但很快消息就被皇后按下了,没能传开。” 拓拔濬满意地点头:“很好,这就够皇后忙活一阵了。叫他们停下吧,到了这个程度宫里的戒备会很严了,再有行动就容易被发现了。”他大概是觉得有些闷,随手取下窗边挂着的支棂,将窗户撑起一条缝隙透气。 阿依于是出去叫来阿娜尔,吩咐了两句。阿娜尔便匆匆去传话。回来时拓拔濬已经脱了外衣,拿了本书斜倚在床上翻看。看了一会儿,突然好奇地问:“你刚才说那个冷萃是要服食才有效果,你怎么确定它和沉鱼落雁香一起焚化也能致幻?” 阿依坐在妆台前卸珠环:“我在府里试验了一次,效果很好。” 拓拔濬愈发好奇,放下书问:“你在府里试验?你用谁做的试验?” 阿依眉尖一挑,道:“江成!他自告奋勇来的。” “哦?那他有没有交代自己背着我做了哪些坏事?”拓拔濬这下更来了兴趣。 阿依摘下面纱坠放进盒子里收好,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掩唇笑起来。 拓拔濬有些莫名其妙:“你笑什么?他到底说了什么?” 阿依忍住笑,道:“江成说,想要开疆扩土,不应招兵买马,而应养燕子种桃树,因为晏子二桃杀三士。” 拓拔濬脸色变了,他虽然有些记不清这是哪年哪月的事,但依稀觉得这话听起来的确有些耳熟。 阿依瞟了拓拔濬一眼,咬了咬下唇,又接着说:“他还说殿下从小就不爱吃鱼,因为项羽说‘虞兮虞兮奈若何?’可见鱼吃多了就要打败仗。” 拓拔濬的脸彻底黑了。他有一种想要立刻出去把江成鞭笞一百下的冲动。“我那时候才三岁!三岁的小孩懂什么晏子懂什么虞姬?”见阿依仍是笑个不停,他板着脸,斥道:“你还笑我?你倒是说说谁是晏子谁是虞姬?我不信你就知道。” 阿依好不容易止住笑,一脸认真地说:“我自然是不知道的。我的命格克天克地,教书先生还没讲到这些就都被我克死了。” 见阿依用之前他打趣她的话回敬自己,拓拔濬恨得牙痒痒,猛地跳起来,迈开长腿,几步上前,一把从身后捞住见势不对想要逃跑的阿依。将她四脚离地拎回来扔在床上,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几个调:“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嘲笑我?” 阿依在床上笑得缩成一团,却还不怕死地继续断断续续地说:“殿下把自己的内衣……都脱给大黄狗穿,自己光溜溜地……举着长矛在院里跑圈,因为……因为《诗经》说……” “说什么?”拓拔濬手脚并用把团成一团的阿依扳直,按着她的双手把她固定住,无可奈何地盯着她。 “说……”阿依边笑边摇头,一来以她的文化程度当然是记不住《诗经》里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二来只觉得那个画面想想就要笑断气。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拓拔濬几乎是咆哮着替阿依说出这句诗。行了,自己在这位宠妃面前,还有什么亲王的形象可言?他在心里默默地把七十二道刑罚都在江成身上一一过了一遭。他就不明白了,自己三四岁的时候,江成也不过八九岁,他怎么记性就那么好? 阿依使劲挣了挣,发现自己完全挣不脱,抗议道:“夫君对我发什么狠?这些都是江成说的,并不是我在造谣生事。” “他当然难逃罪责,明天我自会收拾他,今天我先收拾你。”说着将阿依的两只手并在一起扣住,腾出一只手近乎粗暴地扯开她的衣襟。“既然教书先生来不及教你什么叫《无衣》,那便由我来教你。” 颜华坐在望舒苑对面的屋顶上。今晚是他当值,高阳王特别交代过,良娣不喜有人在院里守夜,所以暗卫守卫都在附近的屋顶上。即能清楚地看清望舒苑周围的一切动静,又不会惊扰良娣休息。他虽进高阳王府时间不长,但也看得分明,高阳王是真如传言那般,独宠这位良娣。十日中五六日都住在望舒苑,剩下的日子虽然住在明英阁,但大多也都是由良娣陪着。他无论是上朝还是出门办事,一结束就急急忙忙往府里赶。阿依去广阳王府找郦槿儿玩儿,他只要有空都会亲自去接。即便在自己书房里忙公事,也常记挂着她,时不时地指使江成江辅: “今天这个点心做的不错,给良娣送些去。” “今日晚膳本王约了御史台韩大人,去跟良娣说,本王不在叫她自己多吃些。” “今天太热了,良娣院里的冰送得够吗?” “良娣昨夜梦魇了,去药铺抓些酸枣仁来,叫阿娜尔煎水给良娣喝。” 关于高阳王对良娣的态度,颜华心里一直很矛盾。看到拓拔濬对阿依百般呵护,看到阿依在拓拔濬身边时笑得灿烂,他其实很为阿依高兴。虽然屈尊为妾,但总也不算所托非人。可当他们叫他的新名字‘逐远’时,他又会在心里问阿依:你现在还记得他吗?还会想起他吗?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三章 夫妇 - 6 云板响了三声,已入人定。府门依次落了锁,各院落也陆续关了院门,原本就井然整肃的王府更加静谧。颜华在屋顶上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沿着屋脊来回走了两圈,俯瞰王府一切如常,但愿今夜也能平安度过。最近常常在王府守夜,总让他想起跟着万度归征战西域的日子。他还记得那年他们在沙漠里捡到阿依和玉丽吐孜,因为玉丽被万致宁射伤,他们就带着两姐妹走了一路。万致远派他夜里守在两姐妹的帐篷外,他就那样一夜一夜地守护,就如同现在,他在这屋顶上守着她们的院落。虽然都是同样的夜,同样的月,但当清脆的云板声替代了铮铮的刁斗声,战场上的记忆竟仿佛已是前世。 忽然,他注意到望舒苑的主屋窗下似有人影走动,鬼鬼祟祟,并不像是侍候的婢女。他警惕心骤起,飞身从屋檐上跳进院里。刚要高声示警,又发现窗下的人影有些熟悉,走近两步,认出原来是玉丽。刚才有些走神,没有看到她是什么时候从厢房出来的。也不知这小姑娘半夜三更不睡觉,出来晃悠什么。 他又走近了些,看清主屋的窗用支棂撑开一条三寸宽的缝隙透气,而玉丽就站在那条缝隙处,似是在向里张望什么。颜华心想,莫不是阿依有事叫玉丽,他离得远,所以没有听到?然而等他再向前一步,惊异地发现透过那条窗缝斜向里竟是对着床围。纱幔低垂,帐中隐约有人影晃动。正在他愣神的功夫,屋里一个有些变了调的女子声音从窗缝中飘出:“夫君我错了……你轻些……痛……”瞬间,所有的血液都冲向他的脑袋,整个脸和脖子都烧红了。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一把从背后抓起玉丽的衣服,脚下全力一跃,将自己和玉丽一起甩出了望舒苑。 颜华的轻功极好,他靠近玉丽时,玉丽全无察觉,被抓走,她更是毫无心理准备。等她两脚踏实了地面,才发现自己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来。 “你是谁?你干嘛?”玉丽挣脱颜华的手,后退了两步,提防地瞪着他。 “你在干嘛?”颜华反问,“你不要命了吗?竟敢偷窥王爷的床帏?” “那是我姐姐的屋子!”玉丽反驳。 颜华张了张嘴,“可……可现在王爷在里面!” 玉丽不以为意地嗤笑了一声:“又不是我想去看!是他们大呼小叫吵到我了!”她上下打量颜华,见他的样子似乎也不像是要抓自己去问罪,胆子便更大了些,又问了一次:“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 颜华如实答道:“我是王府的暗卫。我叫……” 玉丽显然对一个暗卫没有兴趣,挥了挥手:“连脸都不敢露,你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少多管闲事!”说罢扭头往院里走去,走到门口发现院门已经落锁,自己进不去了。只得回头,对楞在原地的颜华道:“你那么会飞,再带我飞进去吧。” 拓拔濬出门去上朝前,把颜华从屋顶上叫了下来:“今天你和苍青换个班,让他随侍护卫。你在府里候着,一会儿良娣有事安排你去做。” “良娣?”颜华一怔,心想着难道昨晚的事玉丽自己告诉阿依了?可他昨晚在屋顶守了一夜,分明看着玉丽进了厢房就再没有出来过啊。但想起昨晚的事,他不由有些心猿意马,看着拓拔濬觉得甚是尴尬。 “怎么?有问题?”拓拔濬瞥了他一眼,略有些不悦。 “没有!没问题!”颜华急忙收回魂,“我这就去叫苍青。” 拓拔濬出门没多久,阿依便差人去小院请了颜华过来。颜华进屋,也不敢抬头看阿依,低着头行了礼。阿依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从桌上拿起一块画了张地图的绢帕递给颜华,道:“我们查到宗爱在城西柝声巷租了一个小院,里头似乎藏着人。但他极为警惕,那院子在平城最鱼龙混杂的街区——表面上三教九流皆可出入,其实四周皆有他的暗哨把守,其中还不乏高手。我们的人试了很多次想要潜入,但到了近前就都被拦住了,始终摸不清里头藏的究竟是谁。所以我和王爷商量,他既然这么死盯着那院子不放,这样着紧那个院子里的人,很可能对我们来说是可以利用的,说不定是他的什么把柄。你轻功最好,只能辛苦你跑一趟,看看能不能潜进去,探听点什么消息。” 颜华答应了一声,快速地从阿依手里抽走绢帕,转身就走。又被阿依叫住:“殿下说昨晚是你守夜,我估计你还没吃早饭。这事也没那么着急,我这里有现成的,你吃完再去吧。” 颜华却连连摆手,一副着急离开的样子。阿依奇道:“那个院子宗爱已经租了好些日子了,看起来也是要长住的样子。又不会这一时半刻就跑了,你吃个饭总还来得及。” “不不,不用了……”颜华几乎是有些落荒而逃的样子,出门时竟被门槛绊了个趔趄。阿依觉察出了他的古怪,提高了声音叫道:“逐远,你站住!” 颜华只得停住了脚步,却仍是不敢回头看阿依。阿依更觉得奇怪,命他回到屋里来,绕着他转了两圈,道:“你不对劲。”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没有!没有不对劲!”颜华使劲摇头。 “没有不对劲,你为什么看到我就逃?”阿依追问。 “我没有逃啊!”颜华硬着头皮继续狡辩,“我就是觉得这事挺重要的,心里着急,想快些去打探清楚。” 阿依皱眉,紧紧盯着颜华,盯得他心里发毛,头低得几乎要贴在胸膛上,终于认怂,道:“那我吃嘛!我吃完了再去探查。” “现在不是吃不吃早饭的问题。”阿依蹲下身子,从下向上盯着颜华的眼睛,忽然问:“你是不是见了奎丽了?你们两个怎么了?” “不是……那个……其实……”颜华没想到阿依竟然一下就问到了重点,顿时结巴起来。只是她显然想到了别处,但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你不说我去问奎丽。”阿依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见……见是见了,但她不知道是我。”颜华一把拽住阿依的衣袖,不敢让她去问玉丽。 阿依于是回来坐下,狐疑地看着颜华:“你戴着面具见的她,所以她没认出你?” 颜华点头。 “那……那这有什么问题?你为什么要躲着我?”阿依觉得这事儿这么说就更奇怪了。“你们俩在一起干了什么?” 颜华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可是他从小就嘴笨,吵架从来都吵不赢万致远,说谎更是说一个被拆穿一个。这会儿他更是不知该怎么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编出一个能够皆大欢喜的谎把昨晚的事情圆过去。挣扎了半天,终于指着那扇到现在还没关上的窗,含含糊糊地说:“你们……昨晚上没关窗。” “什么意思?”阿依朝那窗户看了一眼,不明白颜华想要表达什么。 “奎丽……晚上在窗下。”颜华绞尽了脑汁,终于说出一句自己觉得最清楚也最含蓄的提示。 阿依看看窗户,又看看颜华,突然反应了过来。颜华说的是奎丽在窗下,言下之意便是他们两个当时都在窗下。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羞臊得大叫了一声,双手捂住脸背过身去。颜华觉得很是内疚,琢磨着自己大概应该安慰她几句,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就……就一会儿……应该没看见什么……” 阿依觉得自己要疯了,背着身朝颜华大声嚷道:“走走走,你快走!”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四章 赈灾 - 1 拓拔濬今天下朝时心情极佳。早朝时,宣城公达奚斤联袂众多大臣,就近期宫廷内接连曝光的丑闻向拓拔余发难。他们以皇后身为后宫之首,却未能妥善管理后宫、致使宫中风波不断、乱象丛生为由,力主严惩。御史韩子津甚至激进地提议废后。 宫里的人突然得了曝光丑闻的怪病本已让拓拔余头大如斗了,现在这些丑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朝野,那些之前反对他但又慑于他的淫威不得不消声掩迹的大臣们就像集体打了鸡血一样,一个个在朝堂上亢奋无比,问责声此起彼伏。拓拔余色厉内荏,刚开始还能以帝王之威稍加压制,转瞬便被前赴后继的声讨狂潮淹没,终是毫无招架之力,只得强行退朝离去。 这可以算是拓拔余登基以来受到的最大的一次诘难。拓拔濬回想事情始末,发现竟全是阿依好像玩闹一般的手笔所致,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做。心里欢喜得很,下朝后特地亲自跑去天福斋买了五香酱肘花,打算回府后再去开一坛雪馥白,和阿依好好庆祝一下。 可是当他忻忻然走到望舒苑时,竟发现院门紧锁。他疑惑地回头看江成,江成也是一脸茫然。上前敲门,片刻后扎依拉来开了门,却以身挡门,把拓拔濬拦在了院外。礼数周到但态度坚决地说:“公主说乏了,请殿下自己回去吃饭吧。” 拓拔濬抬头看看天,白日高悬,正是午时。奇道:“大白天为什么要落锁?良娣用过午膳了吗?” 扎依拉回道:“公主用过了。公主说吃完饭困了,要休息,概不见客。” 拓拔濬怪道:“本王又不是客!” 扎依拉像个提线木偶般只是重复:“公主说,不见客。”说罢索性自顾自又把门锁上了。 拓拔濬楞在门口,看着江成手里拎着的酱肘花和雪馥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江成琢磨了一会儿,迟疑地说:“良娣好像生气了。” “生气?”拓拔濬不解,“生谁的气?” “显然是生殿下的气!” “怎么可能?”拓拔濬反驳得理所当然。 江成回答得胸有成竹:“殿下没注意刚才扎依拉说什么吗?她一直在说‘公主’。‘公主’吃过了,‘公主’要休息,‘公主’不见客。平时咱们府里都称呼公主为良娣,望舒苑里也不例外。可刚才突然口口声声称呼‘公主’,殿下还觉得良娣不是在生您的气?” 拓拔濬点了点头,但很快又一个疑问冒出来:“可是她为什么生我的气?” “殿下……是不是哪里惹良娣不快了?”王府里的女人,哪个见了高阳王不是唯唯诺诺?就连王妃沮渠敬容,面对高阳王也是十二分的恭敬和讨好。第一次见到自家王爷被自己的侧妃拒之门外,江成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拓拔濬实在是一头雾水,明明早上出门时还亲亲热热的,怎么上了个朝回来连门都不让进了? 江成见拓拔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脸上自然也就难以控制的流露出了一点看热闹的神情。被拓拔濬一抬眼看了个清清楚楚。拓拔濬吃了个闭门羹本来就一肚子莫名其妙又有些尴尬,看着江成一脸幸灾乐祸,突然想起昨天被阿依嘲笑的事来,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你,罚俸一个月,再去管家那领十鞭子。” 江成这下笑不出来了,他拎着酒肉跟在快步往回走的主子身后,哀求道:“殿下,奴才没干什么呀!公主……不是……良娣生气,跟奴才无关啊!” 拓拔濬越走越快,怒道:“你既然记性那么好,怎么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江成追着跑,苦着脸道:“奴才实在不知道殿下指的是哪件事。还请殿下明示,奴才死也死个明白!” 拓拔濬突然停下脚步,回身指着江成:“本王是不是给你的活太少了?让你闲得无聊跑去做什么试验?” “做试验?”江成想起来了,“是良娣说需要有个人配合做个试验,试验一种迷药的效果。奴才听说是为了给殿下办事用的,良娣又说吸入一次对身体无碍,所以奴才就报名了。奴才也是想为殿下的大业出分力啊!” “你知不知道她那个药是会让人吐露秘密的?” “知道啊!奴才自小服侍殿下,忠心耿耿,从不存私心,所以奴才自信事无不可对人言。”江成说到这里竟还有几分沾沾自喜。 而拓拔濬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你是没有秘密!可你把本王的秘密全都说出来了!” 江成一愣,压低了声音道:“殿下的秘密?殿下要夺位的大秘密良娣不是知道吗?这还用奴才说出来?” 拓拔濬气得原地打了两个转:“晏子!虞姬!还有……无衣!本王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记性这么好?这些事本王自己都差点要忘了,你怎么还都记这么牢?” 江成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居然在试验的时候把自家王爷的那点糗事全说出去了!还是说给王爷最在乎最宠爱的侧妃。他报名做试验怎么没想到这一点?透露了这些糗事简直是比透露了高阳王想夺位更糟糕!他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处罚了江成,气是出了,可拓拔濬还是没想明白阿依到底为什么生气。自己一大早就出去上朝了一直到中午才回府,就肯定不是上午的事。早晨……昨晚他和阿依都睡得不错,早上江成在外面一叫他俩就都马上起身了,一起吃了早饭,也没什么异常。吃完饭是阿依亲自帮他换的朝服,系玉带的时候还叮嘱他早些回来,她今天会让厨房准备莲藕汤。明明一切都很正常,怎么突然就翻脸了呢? 实在想不明白,对着酱肘花和雪馥白自然也就没什么胃口。随便用茶汤泡了一碗饭吃了,便出门先去见约好了的几位大臣。因为不想引起拓拔余的注意,拓拔濬并不让大臣们来王府见面,而是约在城中各处。酒楼,饭庄,茶社,甚至赌坊。今天早朝的诘责一起,许多在皇帝和高阳王之间态度暧昧的大臣开始纷纷向拓拔濬示好。拓拔濬选了几个有分量的,一一接触。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四章 赈灾 - 2 等忙完回到府里,时已黄昏。他直奔望舒苑,不出意料,院门还是锁着。他实在没招了,把苍青叫出来,道:“你跳上去看看,良娣在里面做什么,听听她跟她的侍女说些什么。” 苍青第一次接到这么离谱的命令,以为自己听错了,呆愣地看着拓拔濬,想等他再说一次确认。拓拔濬指了指屋顶,道:“不是让你们守夜的时候都在屋顶上呆着吗?你别跟我说你上不去!” 苍青抓了抓脑袋,为难地说:“上是能上去,但要去偷听良娣说话还得让逐远来。属下轻功不如逐远,远了听不见,靠近了容易被发现。” 对了,逐远!拓拔濬终于想起这个人。这个人今天在他去上朝以后见过阿依,说不定阿依生气就和他有关。于是问:“逐远人呢?” “好像还没回来。” 拓拔濬心烦地摆了摆手,道:“他回来了叫他立刻来见本王。” 拓拔余在前朝受了气,回到后宫自然就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了皇后身上。皇后跪于御书房外请罪,自午时至酉时,烈日当头,终因体力不支晕厥,被宫女们抬回了寝宫。 宗爱提醒道:“皇上息怒,依奴才看,近日宫中之人接二连三昏厥,又在睡梦中爆出秘闻,实在是事有蹊跷。这八成是有人暗中作祟,趁娘娘赴天坛祈福之际,宫内戒备稍松,故意制造混乱。或许是投毒,或许是施蛊,手段虽未明,但断非偶然。说到底,皇后也是被动卷入其中。” 拓拔余抬头,目光冷冽,直刺宗爱,语气满是不耐与责备:“这后宫乱成这样,肯定有人故意捣乱。可皇后没能在第一时间压下去,闹得那些秘闻传得朝野皆知,这就是她的失职。今早朝会上你也看到了,群臣质问声此起彼伏,几乎无人能站出来为朕分忧解难。朕被群臣围攻,你们呢?几天过去了,连是谁干的、用了什么手段都查不清楚,你们还能干些什么!” 宗爱被皇帝斥责,只能诺诺称是。拓拔余稍作沉吟,问道:“今日早朝,朕留意到高阳王似乎并未发表任何看法。” 宗爱回忆片刻,道:“确实如此。按理说,遇上这等良机,高阳王本应随群臣一道发难。然而今日,他却全程冷眼旁观,未曾加入论战。” 拓拔余目光微凝:“这段时间事情太多,朕竟在诸多烦忧中,松懈了对他的钳制。让他过了几天安稳日子。他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宗爱微微躬身,语气小心且谨慎:“高阳王如今没有实职,每日只是准时来上朝。除了前段时间奏请皇后为山阴县的蝗灾去天坛祈福之外,也几乎不对朝政发表意见。听说下了朝就回府陪于阗公主。对了,前些日子还拿了七颗东海明珠,去给于阗公主打造首饰。几乎是在不逾制的前提下奢华到了极致。 拓拔余皱眉:“他倒过得风流快活。刺杀还在继续吗?” 宗爱微微垂首,回答道:“最近又刺杀了几次,只是他身边似乎多了个高手,刺客都没能得手。” 拓拔余摇了摇头,神情中透着几分无奈:“这样下去不行,如果杀不了他,他只会趁机休养生息,回过劲儿来,他的势力慢慢壮大,再想杀他只会越来越难。” 宗爱奇道:“不是说他娶的那个于阗公主是个天煞孤星吗?刚开始倒还闹出点动静,最近怎么安静了?都快半年了,也没见她真把高阳王克死。” 拓拔余不屑地瞥了宗爱一眼:“命格这种事,哪能全信?朕不可能真的指望靠个命硬的女人就能除掉高阳王这个心腹大患。还是要找些个由头。” 宗爱眼珠转了转,试探着说:“皇上,高阳王好歹也是亲王,根基深厚。景穆太子留下的旧部又多,在京城想动他确实困难。要不趁他现在没有实职,给他派个差事,支使他去偏远地方?他不可能把京城的势力都带走,到了生疏地界,他的势力就被削弱了,我们也好下手。” 拓拔余的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办法。派他去哪儿呢?” “现下就有一个好差事。”宗爱阴恻恻一笑,“山阴县的蝗灾虽然过了,但今年也注定是颗粒无收。眼下放粮赈灾,安抚灾民,正需要一个有分量的大臣去办。高阳王身份贵重,正好做个行巡使。到时候……”他坏笑了两声,“灾民即刁民,难保有几个贪得无厌、无视朝廷法度的不法之徒,与行巡使起了冲突失手伤了性命……” 拓拔濬一直等到半夜,颜华才回来。颜华刚回到王府,就被告知王爷急召。他以为高阳王急着知道柝声巷的消息,也顾不上吃饭,便即刻进了明英阁。却万万没想到,拓拔濬急于知道的并非是柝声巷里到底藏了什么人,而是良娣为什么生气了。他早上连阿依的盘问尚且熬不过,就更别说是拓拔濬了。拓拔濬不过冷眉冷眼地问了两遍,他就招架不住,全招了。要不是他灵机一动及时说出自己查清了柝声巷的院子里藏的人是明面上已经被皇帝处死的贾周,他自觉大概当时自己就要死在拓拔濬手里了。 拓拔濬当然记得昨天晚上那扇窗是他开的,平时阿依睡前都会亲自去检查门窗,可昨天晚上阿依还没有来得及关窗就被他抓上了床,而他自然也忘了要关窗这件事,也难怪阿依会把这件事归咎在他头上。而且昨晚因为江成爆料的那些糗事,他不自觉地以怒气掩盖尴尬,动作甚是粗暴,以至阿依的反应比平时更为激烈。当时他被阿依炽热的回应撩拨得极为兴奋,沉浸在极度的快感中,完全没有意识到窗外竟有人在偷窥。连他此时听到这个消息都觉得羞臊至极,更何况是阿依。 颜华见拓拔濬的脸色黑得像要杀人,连忙找了个空隙,一溜烟地跑了。剩下拓拔濬又气又臊又内疚,完全不知道这个歉要怎么道。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四章 赈灾 - 3 第二天不是朝会日,拓拔濬早起一个人孤零零地吃着早饭,心里一边盘算着今日还有几个大臣要见,一边发愁该怎么去哄阿依。早晨原该是头脑最清楚最好用的时候,今天早上他却觉得自己一脑袋浆糊。正在心烦意燥,宫里忽然来了人传旨。皇帝下旨,封他为行巡使,翌日押送赈济粮六千石,前往山阴县赈灾。行巡使一职责任重大,需由身份尊贵之人担任,他身为亲王,出任此职倒也合适。而京城有资格担任行巡使的当然不止他一人,可赈灾这种苦差事落在他的头上,显然也是皇帝折腾他的手腕,不足为奇。但奇怪的是,圣旨的最后还加了一句:于阗公主随行。 皇帝下旨要阿依随行赈灾,阿依自然也不能继续闹脾气,开了院门接了旨。等传旨的太监走了,江成奇道:“从来没听说行巡使出京赈灾还要带家眷的,还指定要带良娣去。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拓拔濬心里稍一思忖便知道皇帝打的是什么算盘,但阿依就在身边,他不想说出来让她害怕,只冷笑了一声,示意江成不要多嘴。然而阿依低头想了想,竟直接道破:“皇帝想杀你。” “什么?”江成惊得睁大了眼睛。 阿依继续说:“带着我,到时候就可以把一切都推在我这个扫把星的头上。是我克死了王爷,与旁人无关……” “仙姬!”拓拔濬打断了阿依的话。“此行危险,我会奏明皇帝,就说你体弱有疾,不宜随行。” 阿依抬眼望向拓拔濬,反问道:“殿下是真的相信我的命格和您相克?怕我随行会对您不利?” 拓拔濬语塞。他明白阿依心里的气还没消。可若是平时,顶撞他几句也就顶撞了,原本也是他有错在先。可随行赈灾这件事,不仅要面对灾民的混乱场面和恶劣的生活环境,还要应对物资匮乏带来的种种困难,本就是个苦差事。再加上明知皇帝要拿她的命格做文章,他是真心舍不得让阿依跟着他去涉险。耐着性子道:“你知道我从来不信这个。只是……” “那殿下就多带些护卫吧。皇上原本就对您不满,殿下犯不上为了我去抗旨。”阿依的声音很平静,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快,但不知为何,这话听在拓拔濬耳朵里,他就是能感受到阿依平静的语调下,似有暗流涌动。他也知道此时该去道歉,哄哄阿依,缓和二人关系。但次日便要出京赈灾,一应事务繁杂,尤其是与大司农卿交接赈灾粮款,必须亲自过目,半点都不能马虎。还有今日约见的几位大臣,原是早前便定下的,实在不好爽约。他只能强压下心头那丝愧疚,先应眼前要务。只能指望出京赈灾的一路上,再找机会去缓和关系了。 等一切安排妥当回到王府时,夜色已深。虽然知道望舒苑的院门不会再故意为他上锁,但明日启程,一路辛苦,今夜也该让阿依好好休息,实在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于是便径直回了明英阁。江成见他回来,上前伺候他脱下外衣,挂到一旁,又递上寝衣。拓拔濬见他行动不大爽利,嗤笑道:“看来管家的鞭子没有留情。” 江成赔笑道:“奴才透漏了王爷的秘密,理应受罚。” 拓拔濬系好衣带,笑着盯了他一眼,道:“行了,明天让江辅随本王出京,你留在府里养伤吧。” 江成连忙道:“不用不用,奴才皮糙肉厚,这点伤过两天就好利索了。殿下出京赈灾,前路凶险,奴才不跟着实在不放心。”一面说着,一面将面巾在水盆里洗净递上。 拓拔濬接过来擦了把脸,眉心微曲,道:“让你留在府里也不尽是为了让你养伤。良娣说的对,此番出行怕是难免凶险,本王必须多带些护卫。但这一去,只怕没有一两个月也回不来,王府里的防备不能松懈。本王会让玄影带十个暗卫留在府里。另外京里必须留人盯着,有事还要传递些消息。你留下,有什么事你们两人也能商量着办。本王在外,不过就是一些起居的事务,江辅一人足够了。”他把湿帕递还给江成,在床边坐下。 江成跪在床边伺候拓拔濬脱了靴子洗脚。想了想,也同意拓拔濬的话,答应道:“也对,有良娣随行,殿下的起居事宜就不会有疏漏。殿下您不知道,今天您出门办事,您明日出行的行装,全是良娣一人收拾打点的。那般细致妥帖,奴才和江辅看了都自愧不如。” 拓拔濬瞪了他一眼,好笑地问:“你们还想跟良娣比贤惠体贴?” 江成意识到自己失言,笑嘻嘻地作势自己掌嘴,道:“那奴才自然是比不了的。”顿了顿,又甚是真诚地说:“不过殿下,奴才斗胆说句话,良娣对您也算得是一片真心。起初奴才也担心,良娣出身成周公府,又和万家二公子有过牵扯,怕她对殿下不是全心。尤其是她刚进府的时候,奴才看着您对她百般偏宠,但她对殿下的态度却总是那么不冷不热的,奴才还怪替殿下不值的。可最近这段时间,良娣对殿下的态度明显真诚热情了许多。奴才看得出,近些日子殿下您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其实这次的事,殿下换个角度想,良娣敢对您任性发脾气,正因她真正在乎您。奴才虽然不知道良娣是为什么跟殿下置气,但良娣心性良善,殿下不如降尊纡贵哄一哄,相信没有什么说不开的矛盾。” 拓拔濬叹了一口气。他明白江成的意思,可这次的事又实在无法说于旁人。因此终究也没有接江成的话,默默倒进床帏睡去。任由江成快速地收拾了水盆衣物,轻手轻脚地下楼去了。 第二日卯时,赈灾队伍正式启程离京。尽管圣旨中明确提到朝廷将拨付六千石粮食用于赈灾,但交到高阳王手上的,仅有不足三千石。对此,大司农卿张黎昨日在交接时表达了深切的歉意,并承诺将加快从各州县调集剩余粮食,尽快弥补缺口,并安排人员押送至灾区。这位大司农卿为人正直,也是这次宫廷丑闻之后暗中向高阳王示好的官员之一。因此,拓拔濬对张黎的难处表示理解,也相信在他离京期间,张黎会尽全力调配赈灾粮草。为了表示歉意,张黎还特别将手下最得力的度支郎中源贺推荐给高阳王,让他随队共赴灾区。度支郎中有调度钱粮之权,源贺又有过赈灾的经验,必要时可以协助高阳王便宜行事。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四章 赈灾 - 4 拓拔濬再次亲自清点了车队所装的粮食,确保一切准备就绪。他与随行的官员们一一叮嘱,再次确认了行进路线、宿营安排和粮食物资的保管,确保赈灾物资能够安全抵达灾区。在确认所有事务都妥善安排后,拓拔濬才回到自己的车上。 见拓拔濬上车来,阿依起身向里挪了挪,把自己刚才的座位让给拓拔濬。拓拔濬拉住她的手腕道:“你坐着别动,我挨着你坐就行。” 阿依却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坚持坐到了车厢里侧,还顺手开了车窗,淡淡道:“天热,分开些凉快。” 拓拔濬看向窗外,太阳才刚刚露头,夏日已尽,平城的早晚已有了些凉意,阿依的这句天热,显然是不想和他亲近的借口。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试探地道:“今天起得早,要是没睡醒,你可以在车上再睡会儿。这个座椅可以拉开,里面有垫子有毛毯。铺一铺可以躺下睡一会儿。” 阿依摇了摇头:“我昨晚睡得早,这会儿并不困。殿下押送粮食辛苦,要是觉得困乏,我便去后面和阿娜尔同乘,这里让给殿下休息便是。” “不不,我不困。”拓拔濬见阿依起身要下车,连忙把她拉回来。可看看阿依的脸色,他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契机开口道歉。两人就这样尴尬地在车里坐了半天,直到他忽然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终于找到个话题,略显夸张地吸了吸鼻子,道:“好香,这车上点熏香了?” “没有。”阿依说着,从腰带上解下一把金色的小匕首,“是这把匕首的味道。” “匕首?”拓拔濬接过匕首,只见这把匕首连刃带柄不过七寸,匕首鞘是赤金打造,通体雕刻蟠螭纹,鞘面镶嵌着七颗不同颜色的宝石,排列成北斗七星的阵列。匕首柄上坠了一条玄青捻金缨穗,看起来成色很新,像是后配的。 阿依道:“这是表哥给我的七芳刺。这上面镶嵌的宝石都自带异香。” 拓拔濬将匕首凑到鼻下嗅了嗅,果然异香扑鼻。抽刃出鞘,竟是玄铁打造,脊线阴刻七道蛇形血槽,刃上隐隐泛着诡异的绿光,可见是淬了剧毒。这把匕首虽然短小,但却是一击毙命的凶器,不由得皱眉问道:“你带着匕首做什么?” 阿依瞥了他一眼,也不答话,从他手里拿回匕首,重新系在腰带上,坐回自己的位置,又陷入了沉默。 拓拔濬低头酝酿了许久,小心翼翼地开口:“阿依,别生气了。是我的错。那天晚上是我色令智昏,忘了……” “殿下!”阿依的脸瞬间烧红,别过脸去,打断了拓拔濬的道歉,“别再提了。”她有些手足无措地四下看了看,道:“殿下刚才说这个座位可以放平是吗?我……我想睡一会儿,劳烦殿下出去骑会儿马或者换辆车乘吧。”说着便起身开始移动座位。 “我帮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阿依手忙脚乱地放平了座椅,将自己从头到脚裹进毛毯里,假装睡觉。 看着阿依明显在逃避的样子,拓拔濬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下了马车,骑马在车旁随行。 之后几日的路程,拓拔濬大部分时间都是骑马,偶尔骑马累了去车上休息一段路。在车上如果只是说些日常琐事、沿途风光,阿依倒也能配合他聊一会儿。但只要他开口道歉,阿依就开始逃避,要么睡觉,要么逃下车。以至于到后来,拓拔濬为了稳定阿依的情绪,再也不敢道歉了。他觉得好不容易拥有的阿依又离他远去了,而且似乎比他真正拥有她之前还要远离。至少那段时候,她从来不会拒绝自己的亲近,而现在,哪怕他只是想坐得离她近一点,她都表现得很抗拒,更不用说牵她的手、揽她入怀了。他开始想念尉迟秋仁了,这世上大概只有那只花蝴蝶能教教他,到底要怎么才能把握住心爱的女人的心。 赈灾车队自进入山阴县地界开始,沿途景象便越来越令人心恻。焦土连绵,视野所及之处,田地尽成荒芜。残留的黍秆稀疏地立在干裂的土中,叶片被蝗虫蚕食殆尽,只剩光秃秃的秆身在风中摇曳。干涸的水渠如干枯的血管,蜿蜒在焦裂的土地上,无声地诉说着灾难的残酷。路边零星可见几具饿殍,身躯干瘪,皮肤紧贴着骨头,双目深陷,满是绝望与饥饿,显得格外凄惨。偶尔能看到老农坐在田埂上,面容枯槁,眼神空洞,手中紧握着几根未被蝗虫啃食干净的作物残茎,那是他们曾经的希望,如今却成了无尽的绝望。 拓拔濬望着眼前的景象,神色愈发沉重:“十蝗九旱,蝗虫与旱灾结伴而行,庄稼颗粒无收,这灾情远比地方官员上奏的严重啊。” 阿依坐在车窗前,望着眼前的景象,眼眸深处涌起层层波澜。她的神情愈发凝重,眼眶微微泛红,似有泪光在眼底闪烁,却又顽强地忍住不落下来。她轻声说道:“我小时候也见过这样的景象。”她的目光投向远方,似乎透过车窗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有一年从春到秋,没有下过一滴雨。孔雀河干了,连罗布泊都只剩了最中心地方的小小的一片泥塘。地里的庄稼几乎全都干死了。有的人家里有壮劳力或者有牲口的,还能走很远的路去罗布泊中心担一点点泥水回来,一家人勉强不被渴死。那年因为没有收成,村里很快就开始饿死人了。村里的野狗都被抓去吃光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一根被风扯动的细线,随时可能断裂。“那时候我和玉丽都还很小,也饿得快死了,躺在路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有一天来了一个婆婆,跟我们说她家有吃的,让我们跟她走。我们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跟着去了。”她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自己的声音,但还是无法完全掩饰那微微的颤抖。“可是到了她家门口,却看见她家里人拿着刀对我们冲过来。我们才知道,他们是想吃了我们。”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四章 赈灾 - 5 “后来呢?”虽然现在阿依就坐在自己面前,但拓拔濬整个人仍是被她的回忆拉回了那个命悬一线的时刻。 “我们转头就跑,可是我们那时候太小了,又饿了很久,根本跑不快。玉丽摔了一跤,就被他们抓走了。”她的眼神突然变得空洞,仿佛玉丽被抓走的画面又出现在了眼前。“我害怕极了,我怕玉丽被他们吃了,可我也怕他们继续追我,把我也抓走吃了,就只能拼命地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但又努力保持着平静。“我边跑边哭,不小心撞上了一个路过的僧人。他看我哭得可怜,问我怎么了。我不会说话,只能带着他去了那家人家。”她微微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感激。“后来那个僧人用他的骆驼把玉丽换了出来,还把自己最后的一小块馕给了我们。”她的眼眶再次泛红,这次却有泪水滑落。“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我总在想,他应该活下来了吧?他那么善良,佛祖应该也会保佑他的吧?”她的声音低沉而微弱,带着无尽的哀伤和怀念。 拓拔濬以前听万致远讲过阿依的来历,知道她曾在西域流浪多年,也听说过她曾与野狗为伍,但从未想过她竟经历过这般生死一线的劫难。心头微震之余,心疼如潮水般涌来。看着她默默垂泪的样子,他喉头发紧,真想将她揽入怀中,给予最深的慰藉。然而,想起这些日子她的疏离,他的手臂僵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温柔地劝慰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别再难过了。那位僧人心怀慈悲,舍己为人,相信佛祖定会眷顾他,定能逢凶化吉。” 赈灾的队伍进入山阴县城,还来不及去驿馆安置,拓拔濬便下令在县衙前的空地上搭建帐篷,布置粥棚。山阴县令黄远闻讯赶来,面容焦急,拱手道:“下官是山阴县令黄远。王爷一路劳顿,不知可要先去驿馆安置歇息?”拓拔濬微微摇头:“先施粥,安抚百姓为先。”黄远闻言,甚为感激地握了握拳,立刻转身吩咐随行衙役:“速去召集人手,协助搭建粥棚!” 灾民们自赈灾队伍入城起便尾随其后,闻讯更是蜂拥而至,县衙前广场很快聚起大片人群,眼中满是期盼。 县令安排衙役们去帮忙维持秩序,但灾民们因饥饿而变得狂乱,衙役们的呼喊声在人群中几乎不起作用。拓拔濬见状,沉声命令亲卫们上前协助。亲卫们动作迅速,在人群中隔出通道,施粥的队伍终于逐渐变得整齐。 拓拔濬站在县衙的台阶上,目光扫视着四周。灾民们领到粥后,有的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有的则小心翼翼地将粥碗护在怀中,仿佛生怕下一秒就会被夺走。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对食物的渴望与珍惜。粥棚里,阿依布衣荆钗,素面朝天,沉稳地指挥着侍女和杂役们往锅中添柴加米,看着她专注的侧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对她的敬佩与感激在无声中滋长。 拓拔濬招手唤来源贺,对黄远道:“黄县令,本王需详细了解山阴县的灾情实况与现存粮草,以便妥善安排后续赈灾事宜。这位是度支郎中源贺,主管粮草调配,赈灾经验丰富,此次将协助本王处理赈灾事务。”随后对源贺微微颔首,“源郎中,你随本王一同前往县衙,我们需与县令商讨后续安排。”黄远与源贺相互简单见礼后,三人随即并肩朝县衙走去。 拓拔濬此次带来的两千多石粮食,也只能暂缓灾民的饥饿。拓拔濬与黄远商议,即日起先发放一千石,安抚饥民,然后抓紧时间征召民众,由随队医师崔怀山带领,用生石灰铺撒腐蝗堆积处,防尸毒污染水源,并以明矾锭投放被腐蝗污染的水井,用苍术、艾草等药物熏烟驱疫,防止大灾后起大疫。再组织人力以铁网筢搂集蝗卵焚毁,防止来年再发蝗灾。 议完事走出县衙时,外面已是星斗满天。县衙前的第一次施粥已经结束了,人群散去,只留了几个衙役看守粥棚。拓拔濬与源贺信步走回驿馆,源贺斟酌了一会儿,提醒拓拔濬道:“王爷,刚才在县衙,臣怕黄县令着急没敢提,这后续的三千多石粮食,恐怕没有那么顺利能送到。” 拓拔濬脚步微顿,问:“郎中为何有此担忧?” 源贺道:“据臣所知,大魏与蠕蠕交战正酣,短期内难以停战。今年大魏境内受灾的地区不止山阴县一处,各地都缺粮严重。张司农能给我们调拨这两千多石粮食,已属不易。” 拓拔濬眉头紧蹙:“郎中可有对策?” 源贺想了想,道:“仅靠京城调粮恐怕不济。臣明日开始,前往周边州县筹集粮草,能调多少是多少。同时,可尝试向城中富户购买存粮。若仍不足,只能抓紧组织播种。” “此时播种?”拓拔濬疑惑道,“现在已是夏末秋初,现在播种会不会太晚?” 源贺解释道:“普通作物确实来不及成熟,但荞麦生长周期短,大约六十天便可收获。虽然现在旱情还没有缓解,但若多打深井,引水灌溉,或能小有收获。只是荞麦种子短缺,还需从他处调拨。” 拓拔濬非常庆幸,张黎把源贺派来协助他,这些农耕上的事,是他所欠缺的。于是他虚心请教:“本王可以派人去调,还请郎中指个方向。” 源贺想了想,言简意赅地答道:“朔州、应州、浑源州。” 拓拔濬回到驿站,迎面遇到阿娜尔端着水盆从屋里出来,便拦住她问:“良娣睡了吗?” 阿娜尔低眉颔首答道:“回王爷的话,良娣刚洗漱完,还没睡。” 拓拔濬看了看阿娜尔端着的水盆和面巾,就着洗了一把脸,道:“山阴旱情未解,百姓饮水灌溉尚且缺水,我们能有水洗漱已是难得。往后本王与良娣只用一盆水洗漱即可。”正要回屋,眼角却瞥见阿娜尔手里似乎还攥着个药瓶,心下一动,问:“这是什么药?”见阿娜尔有些支吾,愈发觉得不对,沉下脸又问了一句,阿娜尔只得回答:“是烫伤药。良娣今日煮粥烫了手。”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四章 赈灾 - 6 拓拔濬心里一紧,快步朝房间走去。推开门,只见阿依正坐在窗下梳头,几步上前拉起她的手,果然左手系了一块雪白的绢帕。 阿依下意识地要把手藏起来,却被他一把拉住:“让我看看。” 阿依扭动手腕,想要挣脱他的拉扯:“一点小伤,不要紧的。”然而还是牵动了伤处,疼得忍不住嘶了一声。 “让我看看!”拓拔濬抬眼盯着阿依,声音带了几分不容抗拒的威严。 阿依只好放弃抵抗,任由他轻手轻脚地解开绢帕。只见小鱼际上一个鸽子蛋大的水泡,肿的高高的,周围还拖着一串水泡逶迤直抵小指尖,大的如珍珠,小的也有米粒大小。虽然已经涂了药膏,但还是能看见水泡周围赤红一片,红肿蔓延至整个小指,指头肿得浑圆,像一根胡萝卜似的,几乎无法弯起。 拓拔濬轻柔地帮她重新系好绢帕,心疼地说:“这么大的水泡,肯定疼死了。” 阿依轻轻笑了一下,道:“是有点疼,但还不至于死了。” “怎么烫的?”拓拔濬完全没有心情去接阿依故作轻松的玩笑话,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阿依避开他焦灼的目光,站起身朝床边走去:“人多,不知道谁挤了我一下,撞到铁锅上了。” 拓拔濬有些气恼地说:“那几口大锅,下面都架着火,里面滚着粥,能不烫吗?明日起你不要去了,就在驿站里歇着。” 阿依摇头:“不用这样,我小心点就是了。”见拓拔濬一脸担忧地还要阻止她,便道:“从来没有行巡使赈灾还带家眷的,皇帝让你带着我,应该不仅仅是为他安排刺杀做准备。大家都知道高阳王专宠于阗公主,这话在京城传传还没什么,但如果是连出京赈灾都要带着我,那些不明白实情的人会怎么想?殿下就不怕被人指谪沉迷女色,不务正业吗?” 拓拔濬语塞。这一层原委他还真没想过。 阿依继续说:“只有我和所有人一起参与到赈灾的事务里,让大家看到我也是来赈灾的,我也在尽我所能帮助灾民,别人才不会误解殿下。”她爬上床,摊开被子钻进去,道:“殿下总理赈灾,事务繁多,棘手的事应该不会少。要是总把心思放在担心我,只怕正事就要受影响。殿下放心,我会小心不再受伤的。” 夜半,拓拔濬被阿依的痛呓声惊醒,朦胧月色下,阿依的额头上布满细密汗珠,发丝凌乱地黏在额角,眉头紧皱,即便在梦中也难掩痛苦。此次出行在外,她总是坚持两人各一条被,总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缩在床的最里侧。而他知道她心存芥蒂,自己又是心中有愧,当然也不敢表示异议,更不敢有丝毫逾越,只能默默地尊重她的态度,一路相敬如宾。此刻看着她痛苦蜷缩在床角,愧疚与心疼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令他难过至极。他小心翼翼地松开她压在身下的被角,把她受伤的左手从被子里捧出来。烫伤的痛楚,唯冰可解,可山阴县连水都奇缺,更不要说冰了。他轻手轻脚地解开她手上缚着的绢帕,俯倒在床上,轻轻地对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水泡吹气。凉风所过,虽不及冰敷立竿见影,但吹了一段时间后,阿依紧锁的眉头总算渐渐解开,绷紧的身体也慢慢松弛了下来。 阿依醒来时,窗外已微微透出天光。她下意识地动了动,发现原本紧紧裹在身上的被子不知何时松开了,她微微皱了下眉,转头去看拓拔濬,却看到他正以一种看起来就很不舒服的姿势趴在床上,自己受伤的手被他轻轻捧在唇边,似在吹拂。阿依的心微微一颤,她这才意识到,他为了给她降温,竟然将这个姿势保持了一夜。应是后来实在太困,方才睡去了。她轻手轻脚地坐起身,目光略过他微蹙的眉梢与微启的双唇,那专注又小心翼翼的姿态不由得让她眼眶微热。她的心再一次被狠狠地温暖了,这种被捧在手心里呵护的感觉,仿佛是瞬间就驱散她心里所有的委屈。他对她这样日复一日地疼惜爱护,她却一直纠结于他的一次无心之失,连道歉的机会都不给他。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别扭都怪没意思的,于是缓缓抬起右手,轻轻抚过他的鬓角。 她手上的动作虽轻,但拓拔濬原本也睡得很浅,立刻醒了。见阿依坐着看他,以为自己睡梦中碰疼了她,连忙低头去检查她受伤的手,连连问道:“还疼吗?” “好多了。”阿依微笑着看着他,拍了拍身边的枕头,道“现在还早,殿下躺下还能再睡大半个时辰。” 拓拔濬于是起身,往枕上挪了挪,却发现之前这个姿势保持了太久,脖子和两个肩膀都已经僵硬了,两只手完全使不上劲,稍一挪动,就砰地摔在了床板上。 阿依被他笨拙的样子逗乐了,一边轻笑,一边用没有受伤的手,扶着他挪到枕上躺好,然后便一下下替他按摩发麻的肩膀。 “你的手真的好些了吗?”拓拔濬不放心地拉过她的左手细看,果然水泡不像昨晚那么饱满,周围的红肿也略有消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真的好多了。倒是殿下这样给我吹了一夜,肯定没有休息好。这些天都要忙于赈灾的事,晚上休息不好,白天怎么吃得消?”阿依心中芥蒂已消,不自觉地向他靠了靠,伸出手,怜惜地将他的头搂紧在怀里。 阿依态度的突然变化,令拓拔濬有些受宠若惊。他虽然不太确定阿依是因为什么对他的态度有了这么大的转变,但终究是贪恋这失而复得的温暖,也伸手紧紧搂着阿依的腰,哑声道:“叫夫君。” 阿依促狭地一笑,道:“不叫。” 他抬起头,气恼地瞪着她:“为什么?” 阿依笑抿了抿嘴:“在外面,不叫。” 拓拔濬啧了一声,抗议道:“现在又没有别人。” 她笑着把他的头按回枕上:“别闹了,快睡。” 他在枕上安静了一会儿,又喃喃唤她:“阿依……” “嗯?” “我现在很想要你。” 阿依无语:“不,你不想。” “想……”他的手开始不老实地在阿依身上游走。 阿依被他撩拨得没法,嗔道:“你再闹,我起来了。” 他紧紧拽着她的衣襟,脑袋埋在在她怀里摩挲:“那你叫声夫君。” 阿依彻底被他打败了,这娇撒的,哪有一点亲王的样子,只得俯下身,在他额角轻轻啄了一下,凑近耳边低声唤了一声,终于哄得他心满意足地睡去。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五章 刺杀 - 1 在县衙的全力协助下,赈灾团队在全县设立了十个放粮点,第一批一千石粮食被均匀分配到各个放粮点,向灾民有序发放。而阿依则带领着侍女和杂役继续在县衙门前的粥棚为老弱病残煮粥、施粥。施粥为阴,以柔急救残命;发粮为阳,以刚缓助自强,二者如太极般相辅相成。 有了粮食和粥的救济,百姓们眼中重新燃起了生存的希望。各家各户的青壮劳力纷纷响应赈灾团的号召,加入灾后防疫的工作中。用明矾沉淀井水,用生石灰消杀腐蝗,家家户户都分发到了苍术和艾草,四处袅袅升起的青烟如轻纱般飘荡,带着浓浓的药香,驱散了空气中的腐臭味。 拓拔濬走马巡查完了十个放粮点,正遇到黄远带领着百姓们在地里用铁网搂集蝗卵。黄远穿着田间劳作的粗布衣衫,踏着草鞋,与百姓并肩劳作。若非他瞥见官道上的拓拔濬,高声招呼,拓拔濬险些认不出他。黄远手指田间如小山般的蝗卵堆,向拓拔濬挥手喊道:“王爷!您来为我们点火吧!” 拓拔濬欣然下马,跃下田埂,接过村民递来的火把,点燃了蝗卵堆。随着蝗卵在烈焰中化为灰烬,村民们欢呼雀跃,挥舞农具,嘴里高喊着粗犷的号子,像是要把对蝗虫的憎恨与一年来的苦难尽数抛入火中。火光映亮了每一张写满劫后余生畅快的脸,仿佛这火不单烧毁了蝗虫,也烧散了心中的阴霾,带来了来年的希望。 然而,虽然前两天的赈灾工作相对顺利,但随后的情况却是急转直下。源贺奔波数日,周边府县也皆因自身缺粮,即便他极尽所能,也仅筹集到五百石粟。拓拔濬派出的快马赴朔州、应州、浑源州求购荞麦种,结果也不容乐观:那些州县今年也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旱灾,虽灾情轻于山阴,不至于颗粒无收,但收成也大不如往年,正在用荞麦补种,力求在霜降前有所收获,因此能拨给山阴县的荞麦种极为有限。带回的种子预计仅能产出七八百石荞麦。另外,城中的富户虽有余粮,但坐地起价,要价比平常的粮价高出十倍,赈灾团根本负担不起。 拓拔濬回到官驿,已过了午夜。屋内一灯如豆,阿依以手支额,坐在桌边假寐,静静地等待。终于听到门响,忙起身迎上去,担心地问:“怎么今天这么晚?” 拓拔濬也不答话,也不脱外衣鞋子,就这么嘭地一声直挺挺地扑倒在床上,瞬间便沉沉睡去。阿依刚给他倒了一杯茶,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涌起一股心疼。只得放下茶杯,爬上床,费力地推着他翻了个身,拖到枕头上躺好。不小心牵扯了左手的伤,原本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被挣裂,渗出了血丝。她缩了缩手,自己吹了吹缓了一会儿,便又着手去替拓拔濬脱了外衣,脱去鞋袜,又去投了一把毛巾来给他擦脸、擦手。低头在他身上闻了闻,微一皱眉,跑出去柜上要来一盆热水,回屋将他从上到下擦拭了一遍。等到忙完,自己已是满头大汗。 第二天早饭时,看着拓拔濬满脸的疲惫,阿依问道:“朝廷的赈济粮还没有补上吗?” 拓拔濬摇头:“张司农已经尽力了。但原本好不容易筹到的一千五百石粮食,被皇帝下令运去阴山前线了。” 阿依又夹了一个馒头放在他碗里,问:“我听说源大人去调粮也不顺利?” “是啊!”拓拔濬没有胃口,低头揪着眉心发愁。“源郎中只调到五百石,就算荞麦种能在两个月后收获八百石,也还有两千石的缺口。” “不是说城中那些富户手里还有些存粮吗?”阿依见拓拔濬无心饮食,索性拿起馒头,撕成小块送到他嘴边强迫他吃下去。毕竟每日这样劳累,又几乎没有什么肉食,再不吃多吃些馒头,用不了几天身子就要垮了。 拓拔濬就着阿依的手吃完了一个馒头,冷笑道:“那些富户应该是得到了消息,知道朝廷调粮困难,我们就指望他们仓库里的那些粮食,所以将价格哄抬到了平时的十倍!” 阿依皱眉,问道:“那他们手里到底有多少粮?” “总共也就一千石左右吧,竟开口要一百万钱!”他愤怒地拍了下桌子,震落了一把瓷勺,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阿依忙叫了阿娜尔进来收拾了碎瓷,安慰道:“殿下别急,慢慢想办法。” “不急不行啊!”拓拔濬一筹莫展,“第一批一千石粮食已经发放完了,今天要开始发第二批。我们带来的赈济粮坚持不了多久了。前几天我们去找富户谈购买他们存粮的消息传出去,百姓们就知道我们后续筹粮困难,开始发生骚动了。如果不能尽快解决粮食供给,只怕要引发灾民暴动啊!” “殿下在外面奔波,一定要让苍青他们跟紧了!”阿依面色凝重,“如果真的引发灾民暴动,恐怕就是皇帝的杀手动手的最好时机。殿下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我知道!现在只要我出了官驿,逐远和苍青就紧随着我,其它暗卫也都时刻警惕。你放心。”他指了指阿依腰上佩戴的匕首,故作轻松地说:“你也不用太紧张了,日夜都配着它。我养了那么多暗卫,总不会无用到让你来保护我。” 阿依摸了摸匕首,道:“我们在这陌生的地方,总还是小心点好。万一他们趁你睡觉来行刺呢?你不要小看我,我虽然比不了逐远苍青,但我也是很厉害的!” 拓拔濬好笑地看着她,作了个揖,应和道:“是是,公主最厉害了,想当年小人这条命都是公主救的。” 阿依嗔怪地打落他作揖的手,站起身道:“今天黄大人说要在城西城东各多开一个粥棚,我要走了。殿下也别太心急,源大人不是又去了远一些的州县吗?说不定能调到粮。”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五章 刺杀 - 2 然而阿依的愿望却没能实现。日子一天天过去,从平城带来的两千多石粮食和源贺从临近州县调来的五百石粮眼见就要放完,却再也没有新的粮食可供调配了。消息在山阴县百姓间传开,人人恐慌。而随着朝廷无粮这个消息一同散开的,还有一个关于于阗公主的传言。 “听说了吗?高阳王带来的那个侧妃,就是于阗来的公主。” “公主怎么了?我看她一直都在帮着施粥放粮,挺平易近人的呀!” “嗨!你没听说吗?这个公主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克死了她的亲生父母,克死了她的养父母。她嫁到高阳王府,王府里就又是着火又是塌房,连这个高阳王都迟早要被她克死!” “啊?这么邪门的吗?” “当然了!你看她来咱们这儿赈灾,朝廷的粮食就拨不出来了。没有粮食咱们都得饿死!全是因为她!” “可是高阳王不是活的好好的吗?这命格之事不能尽信吧?” “你不懂!这种事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于是这天下午,阿依就被一群愤怒的灾民堵在了粥棚里。 “扫把星!灾星!滚出山阴县!” “滚回于阗去!不要来祸害我们!” 阿依刚开始被突然暴起的灾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县衙的衙役和王府的暗卫立刻冲上前,挡在她的面前,将她和灾民隔了开来。灾民越聚越多,有的人甚至手里还举着镰刀锄头,疯狂地向前涌来,要推翻粥锅。 然而当她明白过来他们攻击自己的原因,反而冷静了下来。她从衙役和暗卫筑起的人墙间穿过,冲出粥棚,挡在粥锅前,高声喊道:“我会不会克死你们还不知道,但你们今日若打翻了这粥锅,排在后面的这么多百姓就要饿肚子了!” 带头闹事的人愣了一下,暂时放弃了掀锅,而把焦点聚集到了阿依身上。“我们都知道了,你是个扫把星!我们县里遭灾,朝廷调不到粮食,就是你克的!” 阿娜尔壮着胆子上前护在阿依身前,用颤抖的声音争辩道:“你胡说!我们公主才不是扫把星!调不到粮食是因为朝廷在和蠕蠕打仗,与我们公主无关!” 带头的人一脚飞起,正踢在阿娜尔的小腹上。阿娜尔猝不及防挨了一脚,痛苦地蹲下身子。 阿依惊怒地盯着他,质问:“你凭什么打人?”说着扶起阿娜尔,把她推到身后,挺身向前,怒道:“有本事你冲我来!” 带头的人多少还有些忌讳阿依高阳王侧妃的身份,终究没敢对她动手,只是态度愈发强硬。“你连你的亲生父母都克死了,怎么不是扫把星!” 阿依冷笑道:“你们只听说我克死了我的父母,却不知道比起克亲,我更能克灾吗?” “什么克灾?”带头人略有迟疑,态度有了一丝松动。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灾难!我们西域的旱灾比你们这的灾害可怕多了!三年不下雨,田野变沙漠。而西域国与国之间连年征战,王庭根本没有能力救济灾民!我亲眼见过人吃人,我自己都差点被吃了!但是有个高僧救了我,他把他所有的粮食都拿了出来,把我从别人的嘴里换了出来。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他说因为我的命格够硬,能够克制灾祸!我只要在灾区住满一个月,灾情就必会得到缓解!后来果然过了没几天,衙门里就莫名其妙多了很多粮食,又过了几天那个地方就下雨了!后来我还克过洪灾,沙灾……” “别听她胡说!哪有人一边克亲一边克灾的?让她滚!”人群中有人不耐烦地打断阿依的话,也不知谁扔了一块石头,正中阿依的额角,血立刻顺着她的鬓发流了下来。 阿依捂住额头,等那一阵钻心的疼痛过去,抬起头来,眼中却全无半点惧色,厉声道:“你们若不信就等着看!实话告诉你们,我来这里赈灾,是奉了圣旨的!皇上为什么派我来?就是因为知道我的命格能克灾!我来山阴县刚刚半月,如果满一个月后,还没有粮食运到,我任由你们处置!但如果你们现在把我赶走,那将来朝廷无粮,你们也不要怪我!” 看到阿依受伤,人群中有的老妇不忍心,劝和道:“这位夫人每日都在粥棚给我们施粥,手都烫伤了也不曾停过一日!是个好人呐!” “就再等她半个月嘛!半个月真的没有粮食来,我们再把她赶走也不迟!” 灾民内部产生了意见分歧,闹事的气势立刻就弱了。但他终究咽不下这口气,举起手里的锄头就要去砸锅。阿依双手抓住那人的锄头全力向后一推,竟将一个高她两个头的大汉推了个趔趄。她死死地盯着带头人的眼睛,毫不示弱,抄起舀粥的大勺,铮铮地敲了敲锅沿,一字字说道:“灾祸从来都不挑命格,它只会像沙暴一样平等地碾过每一个人。但区别在于你选择做咬人的恶狼还是护食的牧羊犬!我今天拼死护住这锅粥,你们每多喝一口,这世上就少一个吃人的恶魔!” 阿依在官驿的房间里对着镜子摆弄头发,时不时问阿娜尔:“这样可以吗?”见阿娜尔摇摇头,又重新梳了梳,又问:“这样呢?”阿娜尔还是摇头。阿依发愁,翻了翻妆盒,气馁道:“这次出来,稍微大一点的珠花都没带,这下好了,要用的时候一个都没有。” 阿娜尔劝道:“有珠花也没用啊,您总不能睡觉也簪着花吧?” “睡觉了把灯一吹不就看不见了嘛!哎呀你快帮我想想办法。”阿依跺了跺脚,声音里满是焦急。 “想什么办法?!”冷不防拓拔濬的声音在房门口想起,阿依闭上眼睛,心说完了,彻底藏不住了。 阿娜尔见拓拔濬回来,面色沉得如玄铁一般,就猜到王爷一定是听说了今天公主遇袭的事。既然帮不了公主遮掩伤口,还不如远离是非之地,于是连忙行了个礼躲了出去。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五章 刺杀 - 3 阿依不死心地随手把额发往受伤的一侧额角扒拉扒拉,起身迎上前,却微微侧身,把受伤的一侧向后偏转,藏进烛光的暗影里,假装没事似的笑道:“殿下今天回来得早,用过饭了吗?” 拓拔濬一把把她拽到面前,托起她的下巴开始研究她的脸,不出意外,一眼就看到额角一条两寸多长的伤口以及发丝间没有完全拭净的血痕。咬牙咒骂道:“这些刁民,恩将仇报。本王这就派人把他们都抓起来!”说着便高声召唤江辅,被阿依一把捂住嘴,笑着劝道:“别别,不至于!不至于!” 拓拔濬怒气不减,挣开阿依的手,斥道:“怎么不至于?这么大的一个伤口……”明明是满腔怒火,但看着阿依的伤,怒火却都化成了心疼,“请大夫看过了吗?” “看过了,没事,皮肉伤。”阿依微笑着拉他坐下,“有于阗的伤药,过几天就好了。” 拓拔濬人虽坐下,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阿依的伤,痛心地说:“也不知道是谁克谁,你跟我出来这一次,一直都在受伤。” 阿依听了这话,神色立刻黯淡了下来。道:“说不定我真的是个克天克地的命……” 拓拔濬一听话音不对,立刻打断了她。怒道:“别胡说!” 阿依自嘲一笑,低头搓着衣角,道:“我没胡说。我的父母都死了,国公府也……”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拓拔濬紧握住阿依的手,急道:“谁家里还没死过人?难道都是被谁克死的吗?你的母亲是被慕利延杀的,国公府是因为拓拔余的陷害,你的父亲是受了如意夫人的牵连,这些都跟你没有关系。” 正说着,阿娜尔在外敲门,禀报道:“王爷、良娣,外面有位道士求见。”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满心疑惑:“道士?什么道士?” “他说有筹粮妙计,特来献于王爷和良娣。” 听说有筹粮之计,二人眼睛都是一亮,暂时抛开了命格之事,命阿娜尔把那道士引进来。 那道士进屋来,向拓拔濬与阿依一稽首,口中却道:“经年未见,阿依姑娘别来无恙?” 这道士一语道破了阿依的真名,两人皆是诧异,他竟与阿依是旧识?阿依盯着他仔细打量了许久,迟疑道:“这位道长确实有几分眼熟,但……我实在不记得曾在哪里见过。” 道士颔首微笑,道:“那年在平城外的河边,贫道曾被蛇咬,是姑娘救了贫道一命。” 阿依惊诧地绕着道士转了一圈,道:“你……你是昙曜法师?你怎么……你怎么变成道士了?” “昙曜法师?”拓拔濬依稀有些记忆,问:“是国公府送去东宫,请我父王协助送出城去的那位法师?” 道士深深一揖:“当年被官府追杀,多亏国公府与太子殿下出手相助,贫僧才捡回一条性命。” 阿依命阿娜尔搬来张椅子给昙曜请他坐下,道:“我以为法师出了平城会去西域。” 昙曜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与坚毅,缓缓说道:“阿依姑娘,佛法无边,众生皆有佛性,贫僧又怎会因一时之难便放弃传播佛法的责任呢?只是太武皇帝在世时灭佛兴道,平城之内,佛法难行,贫僧只得假扮成道士留在大魏,以求一线生机,继续传教。其实平城以外,灭佛的法令并未如平城这般严格地执行,仍有许多人信奉佛教。贫僧便一直道皮佛骨,在平城以外传播佛法,虽艰难险阻,但只要有一线希望,贫僧便不会放弃。”他微微一笑,接着道:“说来也巧,贫僧最近游历到了山阴县。今日正遇到灾民聚集,贫道远远便看见粥棚旁一位女子被众人围攻,看身形气质,与贫僧记忆里的阿依姑娘有七八分相似,上前查看,果然是阿依姑娘。一打听才知道,阿依姑娘如今已是高阳王的侧妃,随高阳王前来赈灾。贫道心中感激当年的救命之恩,特来拜会,以表谢意。”忽然想起一事,向前微微欠身,关心道:“姑娘今日被飞石击伤,可要紧吗?” 阿依淡淡一笑,虚扶了扶受伤的额角,摇头道:“一点小伤,不要紧。” 拓拔濬问道:“法师刚才说有筹粮妙计?” 昙曜点头道:“贫僧听说,朝廷此次赈灾,因为粮食短缺,许诺的粮食无法全数交付,而城中的富户虽有存量,但哄抬粮价,赈灾款难以承受。贫僧有一计策,可以让那些富户心甘情愿地把家里的存粮都献出来,而且不取分文。” 拓拔濬的眼中光芒闪耀:“愿闻其详!” 昙曜目光中透出一丝睿智,“其实太武皇帝驾崩之后,灭佛之举已然渐趋缓和。这附近州县的百姓大多皆是佛教的虔诚信徒,虽如今佛道并修,但内心始终对佛法敬仰有加。贫僧在游历中发现,民间甚至出现了‘民凿道像,内藏小佛’的虔诚之举,足见百姓对佛法的敬仰之心并未因时局而改变。”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贫僧以为,可利用此情势筹粮。山阴县附近有一处山峦,地势险峻,常有云雾缭绕,若在此处巧为佛影,对外宣称‘老君降世,石壁显三清圣光’,并言需建塔镇护,百姓定会信以为真。待建塔之事一出,便放出风声,称塔基地宫将镌刻捐粮三百石以上者姓名,佛祖庇佑子孙九世。如此一来,那些富户信徒定会倾囊相助。” 拓拔濬微微皱眉,质疑道:“此计虽好,但本王担心富户们未必会相信,毕竟建塔之事非同小可,他们若心存疑虑,岂不是徒劳无功?” 昙曜微微一笑,从容道:“王爷有所顾虑,亦是人之常情。但贫僧在附近州县小有名气,那些富户信徒对贫僧也颇有信任。若由贫僧出面,晓以大义,动之以情,他们定会相信。而且,建塔所需资金,也可请富户们慷慨解囊。用这些钱召集灾民去做劳工,让他们有钱可赚,度过灾后的难关。如此一来,既解了百姓饥荒之苦,又为富户们积了功德,实乃一举两得。”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五章 刺杀 - 4 拓拔濬听后,眼神一亮,点头道:“此计甚妙,既有佛法之名,又有实惠之实,确是可行。就依法师之计,若能成事,便是大功德一件。” 送走了昙曜法师,阿依拍着胸脯笑道:“我原来还担心今天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当众许下一月之期。到时候要是筹不到粮食要怎么收场。这下好了,粮食终于有着落了。” 拓拔濬掩上房门,回身一把抱起阿依转了一圈,欢喜道:“你还真有‘克灾’之能啊!” 阿依笑拍着她的肩膀:“放我下来,晕!” 拓拔濬停止转圈,却仍抱着阿依不放,仰头重重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道:“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阿依依旧忙碌如常,仿佛粥棚外的围攻未曾发生过,她每日依旧奔波于城中的几处粥棚,煮粥、施粥,还陆续在县城外也建了几处粥棚,为更多的灾民送去温暖。拓拔濬每日上午与黄远在县衙内商议赈灾事宜,回顾前日的工作,总结经验教训,安排当下的任务,同时筹划后续的计划。下午,他便在县内各处视察,查看打井、引渠、种荞麦的进展,确保各项救灾措施稳步推进。 源贺四处奔走,又筹集到了一百多石粮食。虽是杯水车薪,但终究也是聊胜于无。 尽管阿依曾许诺一月之内必有粮食,但从表面上看,赈灾团的行动似乎并无特别之处,形势也未有明显向好的趋势。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首童谣开始传遍了山阴县的大街小巷: “云母山,佛睁眼,饿殍得生金雨溅。金雨溅,鼎生烟,且看塔底青莲现。” 起初,人们并未在意这首童谣,而在三天后的清晨,有人亲眼在云母山的石壁上,看见了金光灿灿的佛影。佛影高十丈有余,脚踏七彩祥云,足足显现了一刻,方才渐渐隐去。云母山降下祥瑞,消息不用半日便传遍了整个山阴县,人们开始想起那首童谣。祥瑞已现,接下去就该降雨了,眼见旱情就要得以缓解,百姓们都翘首以盼。 阿依坐在粥棚旁的树荫下休息,看着白花花的大太阳发愁:“昙曜法师为什么要编这么首童谣啊?这个天气,哪有一点要下雨的样子?要是下不了雨,后面的事还怎么推进?” 拓拔濬把手里的水囊塞给阿依,道:“昙曜法师是高僧,他既然编出这样的童谣,我猜他应该已从天象上看出近期会有甘霖降下。到时候佛影和雨水都被童谣言中了,在云母山建塔之事就水到渠成了。” 阿依喝了一口水,压低了声音,好奇道:“云母山的那个佛影,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拓拔濬神秘一笑,轻点她的鼻尖,道:“秘密。”起身上马,道:“源郎中去并州调配的种粮今天应该要到了,我去城外迎一下。你施完了粥早些回官驿休息。” 正如拓拔濬所猜测,这日虽然下午还是晴空万里,但临近傍晚时分,天边突然聚集起乌云,黑压压的,仿佛一块巨大的幕布遮住了天空。紧接着,雷声轰鸣,震得人心惊胆战。片刻之后,豆大的雨点如珍珠般倾泻而下,砸在干裂的土地上,溅起层层泥浆。 灾民们原本因连月干旱而愁眉不展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他们纷纷冲出房子,仰起脸,任由雨水尽情地浇淋。孩子们在雨中奔跑嬉戏,欢呼声、笑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大地,终于迎来了生机。 阿依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空地上载歌载舞的百姓,开心地扬起了嘴角。拓拔濬从外面回来,来不及换下被雨水浇透的湿衣,从身后环抱住了阿依,亲吻她的发顶,道:“看以后谁还敢骂你是灾星!” 云母山上显现佛影,久旱之后终降甘霖,百姓们为此欢欣鼓舞。昙曜法师趁机提议在云母山建造宝塔,信众们一致拥护。听说在塔底镌刻姓名可以福佑子孙,不仅山阴县的富户们争相捐粮出资,连邻近几个县的富户也纷纷响应。短短三日就筹集了整整三千石粮食,不仅补足了赈灾缺口,余粮还堆满了县仓。穷人家的壮劳力都上山参与建塔,每天通过劳动获得报酬;妇孺则在家照料田里补种的荞麦,有了雨水的灌溉,长势喜人。至此,山阴县人人家中有粮有钱,灾情得到彻底缓解。 拓拔濬和阿依并肩站在县衙门前,看着黄远带领众人向百姓们分发种粮。一袋袋种粮分发到灾民手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希望和感激。分发种粮,已是赈灾的最后一道工序。有了赈济粮过冬,又有了新的种子,明年开年便可重新播种,开启新的希望。 阿依感慨道:“咱们刚来的时候,困难重重。朝廷拨下的粮食怎么也补不齐,四处求援调粮也毫无头绪。那些富户们还趁机哄抬物价。再加上久旱无雨,好不容易种下的荞麦生长艰难。可如今,粮食有了着落,雨水如期而至,种粮也顺利到手。一切竟如此顺遂,赈灾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 拓拔濬欣慰地点头,道:“确实不易啊!之前源郎中在外四处奔波,调粮调得那么艰难,有时候一个州府衙门连五十石粮食都要不来。没想到这次去并州求种粮,竟然如此顺利。”他看着一点点变矮变小的种粮堆,舒展了一下筋骨,道:“明天我们就可以启程回平城了!”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却忽然起了骚动。一个农户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疑惑:“这种子,怎么看着不对劲呢?”他这一声,仿若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周围领粮的农户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急切地解开手里的粮袋,仔细查看起来。很快,怒骂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这种子都被蒸熟了呀!”人群瞬间乱成一团,愤怒的情绪像是被点燃的火药,瞬间爆发。人群中,有人攥紧拳头,青筋暴起,怒目圆睁,声音里满是愤懑:“朝廷这是在糊弄我们啊!给咱们这些蒸熟的种子,要是没发现,种进地里,那可就啥都收不到了!这比灾年还糟心!”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五章 刺杀 - 5 拓拔濬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当头一棒,他立刻意识到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几步上前,走到领粮的百姓中间,从他们手中的粮袋里抓了一把种子。他看不懂种子,转头看向黄远。黄远从他手里捏起几粒种子,放进嘴里嚼了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王爷,这……这……” 黄远的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看懂了他脸上震惊又费解的表情。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我们的种子该不会是让这个高阳王贪污了吧!”立时群情激愤,愤怒的农户们纷纷上前,指责声、怒骂声交织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甚至有几个绪激动的农户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火焰,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似乎下一刻就要朝拓拔濬挥来。 仿佛是从虚空中突然凝结而成,颜华和苍青的身影如鬼魅般瞬间出现在拓拔濬的两侧,其他的暗卫也迅速集中过来,利刃出鞘,将拓拔濬围在中心,格挡住激动得有些失去理智的农户。 “好啊!你们还敢亮刀!”老农把锄头往地上一杵,扬起的尘土呛得旁人直咳嗽,“你们拿熟种糊弄我们老百姓,现在还想杀了我们灭口吗?” “黑心肝的狗官!”旁边一个大汉把手里的扁担挥舞得呼呼作响:“来啊!你们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跟你们拼了!” “不许伤人!”拓拔濬低声喝道。然而,暗卫们不动手,愤怒的农户们却忍不住不动手,人群中的骚动越来越厉害,人们向前涌动,暗卫的包围圈只能越缩越小,节节后退。 混乱之中,一个女子奋力扒开人墙,钻进冲突的核心圈。她的发髻在拥挤中有些散乱,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她一手拨开遮住眼睛的乱发,一手按下眼前一把几乎要戳到她鼻尖的锄头,高声喊:“乡亲们!” “仙姬!”拓拔濬惊诧地看着阿依出现在混乱的焦点,呵斥道:“你来做什么?快点离开!” 但阿依却罔若未闻,高举双手,迎着农户们的镰刀锄头向前逼近了两步,硬生生地将农户们激动的情绪暂时压制了几分:“乡亲们!你们听我说!你们拿到了被蒸熟的种子,心里愤怒,怪我们办事不力,我们认!确实是我们疏忽了,在发放种粮之前没有再次仔细确认!是我们的错,我代表我们王爷向各位乡亲道歉!但你们说王爷贪污粮种,是黑心的狗官,我们不认!我们来山阴县赈灾已经一个多月了,王爷是什么样的人,你们难道没有看到吗?王爷奉旨赈灾,圣旨批了六千石,但实际交付的还不到三千石,剩下的三千多石粮食是哪来的?不都是王爷带领我们四处调配四处征集得来的吗?这一个多月,王爷为了赈灾,可谓是呕心沥血,每天奔波在山阴县的各个角落,和你们一起打井修渠种庄稼。你们见过这样的黑心官吗?你们见过哪个贪官,白天顶着烈日调粮放粮,夜里打着灯笼巡视渠口?你们见过哪个贪官,一个月里磨穿了七双鞋,脸上、脖子上被晒蜕了三层皮?” 人群中忽然有人嚷道:“照你这么说,这种子不是你们蒸熟的?说到底,你是高阳王的女人,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阿依深吸了几口气,缓缓放下高举的手臂,继续说:“前些天我说过,我的命格,能克灾难。你们一开始也不相信,可是后来呢?粮食有了,雨水也有了!我说的话是不是都应验了?所以我恳请乡亲们再相信我一次,种子的事,王爷一定会去彻查,也一定会重新发给大家优质的粮种!” 人群中的骚动终于慢慢安静了下来。老农的锄头慢慢垂下,大汉的扁担也悄悄落地,暴躁的火苗在众目相对中缓缓熄灭,人群仿佛潮水般退去,广场上重新归于平静。颜华四周扫视了一圈,微一颔首,暗卫们收刀入鞘,脚步无声地退开。 就在众人吐出一口浊气、心神稍稍放松的瞬间,刚才的锄头老农忽然扔了手里的锄头,一改刚才颤颤巍巍的老态,袖口里寒光一闪,手中便立时多了一把利刃。他整个人化作一道灰影,粗布衫迎风猎猎,像离弦之箭直射拓拔濬,刀尖直指心口。颜华与苍青几乎在同一刹那侧首,瞳孔骤缩,身形暴起。衣袂翻飞间,他们像两道黑电劈开炽热的空气,全力跃向拓拔濬,但终究差了一线。眼见利刃就要插进拓拔濬的身体,几乎是在刀尖到达的一瞬,阿依的身体挤进了那最后的缝隙。 拓拔濬只觉得整个世界一下子静止了下来,刀刃刺穿布帛,插入骨肉的声音,仿佛是焦雷一般在他耳边炸开。他眼见着鲜红的血液从阿依的胸口喷射出来,溅到他的脸上,腥甜、温热;他双手抱住阿依,想要稳住她的身子,可她柔软的身体却好似坠了千斤的秤砣,直直地向下倒去。他用手去按压她的伤口,想要阻止鲜血汩汩流出,但不过转眼的功夫,她半边的衣衫就已被鲜血染成殷红。那一刻,他心神俱裂。 崔怀山是太医院的一名年轻大夫,被太医院指派跟随拓拔濬来山阴县赈灾,专管灾后防疫。原定任务已经顺利完成,医箱都捆好了准备明日返京,却被急火火地拉去为高阳王侧妃治伤。 夜已三更,崔大夫才掩门而出。廊下灯笼被风吹得直晃,他抬袖揩了把额汗,声音沙哑:“王爷,良娣的血止住了。” 拓拔濬在屋外僵坐到现在,脸上的血迹已经凝固成暗紫色的壳,仿佛干涸河床里龟裂的泥纹,一道道裂缝贯穿整个脸庞,让他一向温和的面容在烛影中透出几分可怖。他猛地站起,僵直的膝盖发出细碎的裂响,整个人晃了晃,险些撞上石柱:“没事了?” 崔大夫喉头滚动,艰难开口:“血是止住了,但……刀刃上有毒。”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五章 刺杀 - 6 拓拔濬的心刚一放下,又骤然收紧,瞳仁猛地一聚:“什么毒?能解吗?” 崔大夫摇头,眉心里全是沟壑:“从毒性上看,应该是蛇毒。可下官连换三种解蛇毒的药,都只能把毒势暂且压制住,却拔不干净。” 拓拔濬眉峰轻颤,眸色暗了一瞬,期盼地望向崔大夫,问到:“那什么药能解此毒?本王即刻派快马回京去取。” 崔大夫想了想,道:“只怕在京城也找不到对症的药啊!这毒古怪得很。下官前后换了三种蛇药,唯独半边莲能让它暂退,虽仍拔不干净,却已是最显药力的。因而我推断,应是蝮蛇一类,只是并非大魏境内常见之种。”他忽然想到个主意,道:“其实那个刺客既会下毒,就应该有解药,王爷何不对他施以重刑,逼他交出解药?” 拓拔濬冷笑一声:“刚一得手,就咬舌自尽了。” 崔大夫惊异地张大了嘴,竟然是个死士。 拓拔濬不再在这无用的问题上纠结,手指在下巴上轻轻摩挲,思忖道:“那该去哪里求解药?西域?” 崔大夫点一点头,思索着补上一句:“虽然西域、蠕蠕、吐蕃,都有可能,但这蛇毒毒性霸道,的确更像是西域的品种。” 拓拔濬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又问:“本王派人去求解药,良娣还能支撑多久?” 崔大夫眉头紧锁,良久才吐出一声叹息,勉强道:“尽下官所能,十天。” 待崔大夫离开,颜华从屋檐上无声地落下。拓拔濬与他相视一眼,四目中皆是自责和担忧。因为自己的疏漏,让刺客利用了暗卫撤防时那一瞬间的松懈发起了攻击,导致阿依重伤,颜华已经把自己痛骂了一万遍了。他双目赤红,道:“我去找尉迟秋仁求药。” 拓拔濬知他心里愧责至极,也不多言,只点了点头,提醒道:“十日……” 颜华目光坚定:“我听到了。此去于阗,马不停蹄,人不离鞍。便是拼了我这条命,也必在十日内带回解药。” 拓拔濬一把握住颜华的肩头,唇角微微颤抖,语声亦带了几分哽咽:“你若十日不归,我和你,将来都无颜去地下见致远。” 拓拔濬轻轻地在阿依床边坐下。阿娜尔已经替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脸上手上的血迹也都清洗干净。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就好像睡着了一般,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往日盈润的脸颊在灯影下显得有了些凹陷。这样憔悴的面容,又让他倍添了心疼。他朝阿娜尔挥了挥手,阿娜尔明白王爷此时只想和良娣单独相守,便行了礼,收拾了床角刚才急救时被剪碎换下来的血衣,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拓拔濬握着阿依的手,脑海中不断地重现当时那电光火石般的瞬间。他明明都已经能感觉到那柄利刃裹挟而来的寒气,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怎么阿依就突然出现在他身前了呢?他不明白,一直都说颜华的轻功极好,速度极快,怎么阿依竟能快过颜华? 崔怀山端着煎好的药汤进来,见侍女不在屋里,床边是拓拔濬,有些意外。拓拔濬却十分自然地从大夫手里接过药碗,亲自一勺一勺喂给阿依。崔大夫看着有些感动,原想夸一句“伉俪情深”,却突然想起这位良娣并非高阳王正妻,这“伉俪”一词显然不合适,连忙闭了嘴。 拓拔濬一边喂药,一边问道:“解药来前,她都醒不过来了吗?” 崔怀山摆了摆手,道:“那倒也不会。良娣的伤万幸没有直接损及心脉,但利刃入肺,失血太多。所以现在良娣才会昏迷不醒。现在伤口已经止了血,过一两天应该能醒。只是因为毒气无法拔干净,日复一日,终将慢慢侵蚀心脉,再往后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短。如果十日后还没有拿到解药,恐怕就……” 拓拔濬点头:“这十天,劳崔大夫费心。本王已派人去西域求药,十日必归。” 崔怀山躬身道:“王爷放心,下官必会尽全力为良娣拖延。”然而又想起一件事,斟酌了半天,却始终不能确认该不该说。 拓拔濬似乎看出他的纠结,放下空药碗,问:“崔大夫是有什么话想对本王说?” 崔怀山搓了搓手,犹豫了一下,终于说:“王爷,下官刚才为良娣治伤,发现……”他顿了顿,偷偷看了拓拔濬一眼,见拓拔濬一手与良娣的手十指相扣,一手用绢帕小心地替良娣擦拭嘴角残留的药汁,目光始终锁定在她身上,心里最后盘算了一下,决定开口道:“良娣身上似乎有正在用麝香的迹象。” 果然,拓拔濬的手停住了。他侧过脸盯向崔怀山,目光如电。 崔怀山看拓拔濬的反应,显然是不知道这件事,庆幸自己总算没有多事,便继续说道:“刚才下官问过良娣的侍女,良娣一向身体康健,近期都没有服药的习惯。所以下官揣测,莫不是良娣平常喜欢用香,不小心什么香料中混进了麝香。只是这麝香……扰气血而绝嗣,时间久了,恐怕对……良娣的身体有害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拓拔濬面沉似水,似是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片刻后方才冷声道:“本王知道了。先生今日辛苦,先去休息吧。” 高阳王下了逐客令,崔怀山当然也不敢再多停留,连忙起身告退。 麝香! 拓拔濬只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冰窟,寒凉之气从西面八方袭来,冷彻脊骨。他怅恨地望向床上的阿依,松开她的手,怆然道:“你若不愿,告诉我便是,我几时强迫过你?为何要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 第二日清晨,阿娜尔端着水盆进来时,诧异地发现高阳王竟是潦草地靠坐在床边的地上,目光黯淡,面色颓然,发冠歪斜,衣衫皱乱,也不知昨晚到底睡了没睡,总之从头到脚都是一副槁木死灰般的寂寞感。阿娜尔并不知道崔怀山诊出麝香的事,以为拓拔濬只是单纯地为阿依的伤势担心难过,放下水盆上前安慰道:“殿下,崔大夫说良娣的伤已经不要紧了,只要有解药就能康复。奴婢听说殿下已经派人去于阗找我们国主求解药了,国主手下有极高明的药师,一定能配出救良娣的解药的。殿下您也不用太难过了,您这样不吃不睡,要是熬坏了身体,良娣醒来该担心了。” 拓拔濬抬起干涸的双眼望了望窗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甩开阿娜尔上前搀扶的手,趔趔趄趄地走出房间,最后留下一句:“好好照顾她,需要什么这里弄不到的,叫江辅安排人回京去取。”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六章 蛇毒 - 1 黄远与源贺在县衙点灯熬油,彻夜未眠,几乎将可能经手粮种的人员尽数盘问了一遍,却依旧未能理出半点头绪。眼见拓拔濬踏入堂中,虽已简单梳洗,然眉宇间那份深入骨髓的倦怠与忧色,却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 遥想赈灾队伍初抵山阴之时,黄远瞥见高阳王竟携着一位容色倾城的侧妃,心下不免暗自摇头,忖度这位王爷瞧着道貌岸然,到底也脱不开贪恋美色的俗套,此番赈灾多半是走个过场。然而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亲眼所见,非但高阳王事事亲力亲为,殚精竭虑,便是那位良娣亦日日奔波辛劳,毫无半分金闺弱质的骄矜之态,早已令他刮目相看。加上昨日又亲睹良娣于乱局之中条理分明地维护高阳王,更不惜以身挡刃,护其周全,黄远心中对她的敬佩更是油然而生。而良娣伤重后,高阳王那摧心裂肺、魂摇魄颠的模样,终令他彻底明了这位良娣在王爷心中是何等分量。 此刻望着拓拔濬意懒魂劳的身影,黄远心头竟涌上一股难言的触动,趋前一步,腰身深深弯下,语带由衷地劝道:“王爷,良娣重伤未愈,您合该回去悉心照料才是。粮种之事,下官与源郎中定当竭尽全力,查个水落石出,给您一个交代。” 拓拔濬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坐下,眉心紧锁,声音低沉却清晰:“不是给本王一个交代,而是要给山阴县的百姓一个交代。” “是!是!下官失言!”黄远顿悟自己言语不妥,连忙垂首认错,姿态恭谨。 拓拔濬本无意苛责他这口误,只径直问道:“审了一夜,可有寻得些蛛丝马迹?” 黄远与源贺相视一眼,皆是无奈摇头。源贺拱手,语气笃定中带着懊丧:“下官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粮种离了并州府官仓时,粒粒饱满,绝无问题!是下官……亲手查验过的。” 拓拔濬目光锐利:“最后一次开袋查验,是什么时候?” 源贺满面愧色,头垂得更低:“下官……下官押送粮种归返,一心只求速速抵达,途中每日仅清点袋数,未曾……未曾开袋细验。此乃下官重大疏忽,甘领王爷责罚!” 拓拔濬唇边掠过一丝冰冷的笑意:“此局环环相扣,岂是寻常人能料?谁会想到已验明出库的官粮竟能中途遭人偷天换日?此事不全在你。良娣昨日所言极是,发放粮种之前未能再次核验,方是最大疏漏。本王身为赈灾行巡使,此责,唯本王可担。” “王爷……”源贺与黄远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开口分担罪责。拓拔濬却果断一挥手,截住话头:“本王现在没心思跟你们争这些没用的。现在当务之急两件大事:其一,彻查偷换粮种之贼;其二,速速重新筹措新种!黄县令,源郎中,与其在此空谈责任,不如即刻着手,办好这两件大事!” “是!”两人齐声应诺。 拓拔濬思路清晰,语速加快:“既然接触粮种之人已审遍无果,换种之事,多半非我赈灾队伍内部所为。黄县令,立刻派人,沿源郎中押运来路,自山阴溯流而上,直查至并州府!沿途所有驿馆、客栈,尤需严查,一处不漏!源郎中,本王予你私银一千两。若官府渠道一时难以调拨,便持此银,速去市面采买!” 源贺闻言大惊:“王爷!这……朝廷赈灾,纵有纰漏,购买粮种之费亦断无让您自掏腰包之理!下官失职,纵要填补……” 拓拔濬好笑地睨了他一眼,道:“你一个拿朝廷俸禄养家糊口的度支郎中,是想跟本王比财力?” “这……这当然是比不过。可是……” “行了别矫情了,银子本王已让江辅准备好了。源郎中去领了尽快去办吧。早一日办结所有的事,我们也能早一日回京。” 其实,相较于发放赈济口粮,粮种之事原非火烧眉毛。毕竟时方初秋,离播种尚远,本可徐徐图之。然而高阳王宁可自费巨资购种,显然是为了速战速决,尽快回京。黄远心思何等活络,瞬间便联想到良娣那触目惊心的伤势。山阴弹丸之地,资源匮乏,王爷急于回京为良娣寻良医疗伤,实乃人之常情!连忙拉了拉源贺的袖子,示意他闭嘴照办。 等源贺领命离开,黄远上前,关心道:“王爷,良娣的伤不要紧吧?山阴小县,地僻物薄,缺医少药,实是委屈了良娣。不过下官府中,倒还珍藏有几支上好的老山参……” “黄县令,”拓拔濬未等他说完,径直打断了他的殷勤献宝,沉声问道:“山阴县内,可有什么香火鼎盛、尤为灵验的寺庙吗?” “啊?” 慈济庙蜷缩在云母山云雾缭绕的半山腰,通往它的羊肠石径被山风刮刻得沟壑纵横。碎石硌脚,两侧野枣刺时时勾住往来行人的裤脚。庙墙是风剥雨蚀的夯土,嵌着深褐的赤松椽木,小小的殿堂低矮而谦卑,仿佛随时会被山风卷走。正中那尊药王菩萨跏趺坐于斑驳莲台,彩衣早已黯淡斑驳,裸露出草胎与竹骨,唯左手托着的青石药钵,被无数双带着草药苦气的手摩挲得温润生光,像一枚沉在幽潭里的古玉。 低矮的神案上,常散落着几茎干瘪的草药、或一两枚磨得发亮的铁五铢。线香的青烟里,总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药渣苦涩——那是山下人家久病难医的最后一点念想,连同绝望一起,虔敬奉上。檐下褪色的木牍在风里轻叩,墨迹漫漶,依稀可辨“三岁儿热退”、“瘫母能坐”等模糊字迹。 风剥雨蚀的窗洞边,一束不知名的野山菊探进来,嫩黄的花瓣微微颤动,轻轻拂过药王菩萨低垂的、泥塑的指尖。仿佛是这寂苦人间里,神明垂下的一缕无声垂悯。 拓拔濬尽管已经换了最素净的青布袍,但周身与生俱来的贵气终是难掩。他走在被荒草掩盖的山路上,一眼便能看出与来往的那些衣衫褴褛的香客迥然不同。每个人经过都会回头多看他几眼,然后交头接耳一番,讨论这样的贵人怎么也会来这荒山野岭的破庙进香。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六章 蛇毒 - 2 拓拔濬对于这些探究的目光视若未见,只是在苍青的陪伴下一步一步拾级而上。他不想干扰其他香客的祝祷,进了庙门后,径自避入殿角幽翳处,身影没进药王菩萨垂落的袍影里,自午时日炽跪至暮色染透窗棂。直至洒扫僧人执帚近前稽首道:“檀越,天色已晚,山道入夜便黑如盲窟,露浓石滑,再耽搁恐难觅归途了。” 他的膝头似锈住般沉滞,起身时先是木然无知,随即刺疼如针砭入骨。他撑墙借力,左腿拖出半步,整个人踉跄一晃,方勉强稳住身形。他向那僧人合掌还了一礼,拖着酸麻的双腿走向供台,从袖袋中取出一锭金子放在上面。那僧人却抬袖轻格,声气静如深潭:道:“心虔自通灵,何系黄白轻重?若捐钱多便得遂愿,始皇帝也不必遣徐福浮海求药了。” 拓拔濬有些尴尬地收回金子,想了想,从贴身的荷包里拿出一枚玉制缰绳扣,指腹摩挲着缰扣表面——温润如浸油的白玉,雕纹沟壑早被磨得圆钝,透出肌肤焐出的莹光。分明是千百次攥在掌中,任思念沁入骨缝的旧物。他双手高托过眉,话音沉而凝定:“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的遗物,是我大婚时他送我的贺礼。自他殁后,此扣永佩在身,于我而言,意义非凡。今日我所求之事,相信也是他在九泉之下所期望的。” 僧人接过那枚犹带体温的玉扣,垂目稽首:“檀越心灯,菩萨已照见。愿君得遂此愿。” 回到官驿时,阿娜尔刚刚喂阿依喝完药。见拓拔濬进来,忙起身行礼。 “良娣今日怎么样?”拓拔濬放轻脚步走到阿依床前,习惯性地抬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却在指尖即将触到她的肌肤时猛地一僵,指骨绷得发白,像被无形的刺扎了一下,又硬生生收回,垂在身侧。 阿娜尔没有注意拓拔濬的异常,面带喜色地回话:“良娣今日傍晚时醒了。” 拓拔濬眉峰一挑,眸子里闪过光亮:“真的吗?醒了多久?” “时间并不长。良娣醒来只问了句殿下在哪儿,奴婢告诉良娣殿下在外面忙粮种的事,良娣点了点头,就又睡过去了。” “崔太医来看过了吗?”他站在床前,望着阿依的脸。她的双唇紧紧抿着,脸上确实比昨日多了些血色,可依旧苍白得令人心疼。 “看过了,崔太医说良娣的情况还算平稳,接下去时不时都可能会醒。刚才晚上还特地来给良娣施了一套针法,说是保护心脉的。”阿娜尔收拾了药碗,起身告退:“殿下陪着良娣,奴婢先告退了。” “你等等!”拓拔濬叫住阿娜尔,声音干涩:“良娣如果夜里醒来,还需要你伺候,你晚上就住在这吧。本王去别的屋里休息。”说罢转身出了门,剩下阿娜尔愣在原地,不明白这位王爷今天是犯了什么毛病。 第二天清晨,拓拔濬洗漱完正要出门,忽见阿娜尔提着裙角一路小跑而来。他的胸口像被人猛地攥紧,指尖骤然发凉,声音带着不自知的颤抖:“良娣怎么了?” 阿娜尔却是面露欢喜,道:“良娣醒了,想要见您呢!” 拓拔濬揪起的心蓦地放下,他避开阿娜尔的目光,声音平稳得近乎生硬:“黄县令还等着本王去议事。本王就不过去了。你去请崔太医,看看要不要调整药方或是针法,需要什么,叫江辅派人回京去取。”说罢转身离去。 晚上回来后,拓拔濬脚步略显迟疑,终究还是踏入了阿依房中。他刻意避开床榻方向,只向阿娜尔询问阿依的情况,得知她白天醒了两次,每次都有一两盏茶的功夫。崔太医诊后也说毒势尚算平稳,虽无法尽除,但对心脉的侵蚀仍在可控之内。听闻这些,他心底那根紧绷的弦才稍稍松动,面上却只不动声色地交代了几句“好生照料”之类的话,便推门欲走。仿佛急于逃离这弥漫着药味、也弥漫着他心头那点难以言喻芥蒂的空间。可刚迈过门槛,身后便传来阿娜尔一声带着惊喜的轻呼:“良娣醒了!” 他脚步猛地一顿,身体已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几乎是瞬间便折返回去,几步抢到阿依床边坐下,一把攥住了她那只露在锦被外、带着病中微凉的手。然而,当视线触及她苍白憔悴的面容,千言万语堵在喉头,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阿依缓缓睁开了眼,那双平素润泽灵动的浅褐色眸子,此刻显得干涩无光。她吃力地牵动唇角,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极轻地唤了一声:“夫君。” 阿娜尔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拓拔濬自己都未曾预料,那如决堤洪水般的情绪会来得如此汹涌澎湃。几乎就在阿依那声微弱的呼唤钻入耳中的刹那,滚烫的泪水便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肆意流淌,任凭他如何压抑也无法止住。 他紧握着阿依的手,埋首在她身侧,任由泪水无声地洇湿了锦被一角,过了好半晌,那汹涌的悲恸才稍稍平息。他抬起头,正对上阿依依旧努力维持着的浅淡笑容。只听她气息微弱,轻声戏谑道:“夫君哭成这样,我是快要死了吗?崔太医不是说我能撑十天等解药吗?” 见阿依这个时候还在开玩笑,拓拔濬心头百味杂陈,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低声斥道:“别胡说了。逐远去找秋仁要解药,十日必归。” 阿依努力抬起绵软无力的手,指尖轻颤着擦拭他脸上的泪痕:“既然一定会有解药,夫君还哭什么?” 拓拔濬顺势将一侧脸颊埋入她温凉的掌心,板起面孔,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和后怕:“拓拔余要杀的是我,谁让你替我挡那一刀?崔太医说,刀尖再往右偏一分,就神仙难救了。”然而此刻他满面泪痕,这番责备非但毫无气势,反而将劫后余生的恐惧与心疼暴露无遗。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六章 蛇毒 - 3 阿依干涩的眼眶里,也缓缓蓄起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她紧抿着失了血色的唇,声音微颤,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有的痛……我已承受不起第二次了……” 拓拔濬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是被谁狠狠地攥住了,他侧过脸,将滚烫的唇印在她微凉的手心,语气里仍带着一丝残余的埋怨:“连逐远和苍青都来不及反应……你怎么就能那么快?” 阿依努力回忆了一下,眼神有些迷茫:“我也不知道……看到那人举着刀子冲向你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再清醒时……刀子就已经插进来了……” 拓拔濬心中剧震。他记得清楚,当时阿依离他尚有两三步之遥!要在那电光火石间挡在他身前,除了刻入骨髓的本能,绝无其他可能!而她此刻茫然的描述,更印证了这一点——那是超越思考、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守护。这让他愈发困惑:阿依能在生死关头,本能地以命相护,足见她对他的这份真心。可既然是真心爱他,又为什么要用麝香? “夫君有心事?”阿依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脸上那一闪而逝的阴霾与迷茫。 “没有。”他嘴硬地否认。她为他伤重至此,气息奄奄地躺在这里,他怎能在这时用那些疑窦去烦扰她? 阿依伤在左肺,说了这一会儿话,气息已明显急促起来,胸口微微起伏。她强撑着精神,目光直直望进拓拔濬躲闪的眼眸深处,声音虽弱却异常清晰:“夫君有心事,所以早上不愿来见我,是吗?”这句话一出口,气息骤然紊乱,剧烈地呛咳起来,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拓拔濬本就尴尬万分,再见她因追问而咳喘得如此痛苦,心中更是被巨大的愧疚与怜惜淹没。他慌忙俯身,一手轻抚她起伏的胸口助她顺气,口中迭声安抚:“别急……慢些呼吸……”阿依痛苦地闭上眼,缓了好一阵子,那撕心裂肺的咳喘才渐渐平息,但人也彻底脱了力,连睁开眼皮都显得无比艰难。 拓拔濬心疼得无以复加,连忙柔声哄劝:“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而且我自己还没有想清楚。你睡一会儿吧!我保证你睡一觉醒来就能看到我。那时候你精神好些了我再同你讲。” 阿依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沉重的眼皮终于合上,沉沉坠入了昏睡。 等阿依睡熟了,拓拔濬起身去洗漱更衣,然而刚一动作,却发现自己的衣角仍被阿依几根无意识的手指紧紧勾缠着,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他心头一软,眼底泛起酸胀的暖意,俯身宠溺地轻轻刮了下她小巧的鼻尖,然后极其温柔地、一点点将自己的衣料从她虚弱的指间抽出。他替她掖好被角,在她耳边用气音低语:“乖,我去收拾一下,换件衣服,很快就回来陪你躺着,不然坐在床边睡一夜,浑身疼。” 熄了灯在阿依身旁躺下,拓拔濬牵着她的手,侧身而卧,在黑暗中描摹她轮廓的剪影,耳畔又响起她那句低哑的话:“有的痛,我已承受不起第二次了。”他知道致远的死,带走了阿依半条命,他一直想要的只是竭尽所能去熨平她的伤口,却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一天成为她余生的命脉、成为她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也绝不肯失去的那个人。他原以为阿依不过是在中元节祭奠后才慢慢向他敞开一线心门,却没料到,于她而言,一旦认定,便是倾尽所有、焚身以火;她毫不迟疑地把整颗心毫无保留地交给他,让这份爱炽热得连呼吸都带着灼痛,让他成为了她无法割舍的一部分。可当她默默地把这份至重至深的信任与依靠全然交付时,他在做什么?他在嫉妒她的初恋,在怀疑她的真心,在她劫后余生最需要他的时候避而不见。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他一直自矜地认定,对他这样的人而言,婚姻里的感情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他从不相信自己真能赢得一份澄澈无垢的真心。他对阿依有爱,有欲,可骨子里依旧固执地认为,即使是感情也是可以摆上秤盘,用来交换的。既然他给不了阿依完整的爱,便理所当然地不敢奢求她的全心全意。甚至,他会卑鄙地宽慰自己——他能容忍阿依时常怀念致远,不过是拿她的旧念来对冲自己给不起的完整。所以当他知道阿依身体里有麝香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愤怒,逃避,而没有去想为什么。而现在,阿依用她的生命告诉他,他错了。她给予他的,是她全部的光亮,澄澈得没有一丝阴影。而他自问,何德何能? 阿依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或许是因为这一觉睡得时间够长,这次醒来时,她的精神比之前几次都要好。拓拔濬喂她吃完了一碗粥,刚想扶她躺下,她拉着拓拔濬的手,道:“夫君,我想坐一会儿。” 于是他轻轻托起她的身子,让她偎在自己怀里。正好对着窗外那方窄檐。一对燕子正贴着青瓦穿梭,雄燕叼来湿泥,雌燕细细抹平,泥点像墨珠滚在旧檐,翅影掠过,留下一抹清凉的灰蓝。拓拔濬望着忙碌的双燕,奇道:“天都凉了,它们不久就该往南飞,怎么还忙着补巢?” 阿依仰头,颊边贴着他衣领,轻声道:“不过是暂时离开罢了,等明年春暖花开,它们总要归巢的。”她指尖虚点着翻飞的燕影,“今年住出来的裂缝就得今年补上,要是留着不补,等到冬天寒风凛冽,霜雪交加,那小小的窝巢可就禁不住了。只有现在把洞缝补得严严实实,冬夜的寒风和霜雪才割不破它们的小窝,它们的小窝才能安然无恙地度过寒冬——”她忽然转头,鼻尖轻触到他的下颌,话音轻柔,细腻的呼吸吹在他的颈上,“等明年春天暖风吹回来,燕子们就能回到这里继续生活,生养它们的小燕子了呀。”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六章 蛇毒 - 4 拓拔濬心弦一动,低头在她的额头轻轻印下一吻,道:“阿依,有件事我想问你。” 阿依的脸颊在他颈侧依恋地蹭了蹭,轻声问:“是昨天夫君没有想明白的那件事?” 他停顿了片刻,话语在喉间反复斟酌:“我只是想向你确认一件事,并不是要质疑你什么,你先答应我,听了不要多心。” “好。” “你……不想和我生儿育女吗?”他将语调放得极轻极柔,像怕惊碎薄瓷般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 阿依呼吸一窒,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她怔忡许久才隐约触到他话底的深意,垂下眼睫,声音黯了黯:“夫君是怪我成婚这么久,都还未有身孕吗?” “不,不是的!”拓拔濬急得手指发凉,“说了不是质疑你,你答应过不多心的。我不问了,你别生气。” 阿依的呼吸有些急促,她平静了一会儿,道:“你说过,你会以夫君之心待我。如果你做的事、说的话让我不舒服了,要告诉你。其实我也是一样的。如果我做的事、说的话让你不舒服了,我也希望你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生儿育女这个问题……”她唇边浮起浅淡的涩意,“我的确没有刻意去考虑过,但如果有,我定是满心欢喜的。” “真的?”阿依的回答像是在他慌乱的心上轻轻拂了一把,让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才终于能重新整理了思路,继续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用麝香?” “麝香?”阿依茫然睁大双眼,“什么麝香?” “你不知道?”拓拔濬的脑子里嗡地一声,脸色倏地沉了下去,一阵寒意顺着脊骨窜上来。“你没有用麝香避孕?” “没有啊!”阿依更加疑惑,“表哥说过麝香伤身,特地叮嘱,让我一定要远离的。”她仰起头,看着拓拔濬渐渐阴沉的脸,似乎也隐约感觉到了有一些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夫君为什么会以为我在用麝香避孕?” “崔太医给你诊治的时候,发现你身上有正在用麝香的迹象,所以我以为……” “我真的没有!”阿依的声音拔高了几分,“我有表哥给的亭亭玉立丸,我若真想避孕,也不会用麝香……”她激动地想撑起身子,猛地牵得伤处剧痛,整个人咳得蜷缩发抖。 拓拔濬脸色瞬间煞白,连忙扶起她绵软的身子,在她背脊上一下下轻而急促地拍抚:“别说了,我相信,我都相信!”他掌心每落一下,心口便跟着狠狠抽紧一分,直到那骇人的咳嗽终于化作细碎虚弱的喘息,他紧绷的心弦才稍得一丝喘息。他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下颌轻抵着她汗湿的鬓角,声音压得又低又柔,心疼哄慰道:“我当真没有半分疑你、怪你的心思,一丝都没有。方才那般问,只是忧心你被麝香伤了根基。我原本想,如果你只是不愿意怀胎生子,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秋仁给我的亭亭玉立丸你拿去用便是。如果你是因为不愿让我近身……”他喉头微哽,旋即稳住声线,那份小心翼翼几乎要溢出来,“也不要紧,只要你告诉我,我向你起誓,必能守礼克制,对你秋毫不犯。只是不管怎样,都不要再去碰麝香,伤了你自己的身子。” 阿依双臂环紧了他的腰,将滚烫的脸颊埋进他胸膛,语声含羞带怯,细若蚊蚋:“我没有不愿意……” 拓拔濬心头一热,唇角终是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低头轻吻了吻她小巧的耳垂。然而,一股冰冷的寒意已悄然爬上他的脊背——这麝香来得蹊跷!绝非偶然!但此刻怀中人病弱惊惶,他又如何忍心让她再添一丝忧虑?强压下翻涌的疑云,他只将语调放得轻松平常,仿佛不过是在说一件府中庶务:“现在看来既然不是你主动用的,回去就要查查府里各处的香囊、熏笼了,恐怕是江成他们采买时疏忽,买了带有麝香的香料回来。该敲打敲打了,等我查出来了,必要赏他们十鞭子。” “会不会是那把匕首?”阿依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仰起小脸,眸中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寻,“来山阴的这段时间,我一直随身带着那把匕首。那鞘上镶着七颗异香的宝石,那香气……会不会同麝香效用差不多?” “这倒是有可能。”拓拔濬心头骤然一松,若真是匕首上的异香作祟,那便是无心之失,而非阴险算计!好在佩戴时日尚短,应不至伤及根本。他暗自庆幸,面上却不显,只温声道:“那我晚些拿去给大夫看看。”他扶着她躺下,掖好被角,“这事儿交给我去查,你就不用操心了。坐了这么半天,累不累?躺一会儿吧。” 阿依也的确有些疲倦了,听话地躺了下去,乖顺地合上眼,指尖却仍眷恋地揪着他一片衣角不放。拓拔濬笑着把她的小手轻轻拢回锦被里,哄道:“你不用攥着,我就在这儿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嗯,好。”阿依唇畔漾开一丝满足的甜笑,沉入了梦乡。 看着阿依呼吸渐渐均匀绵长,拓拔濬紧绷的心神才敢真正松懈下来。然而,方才强压下的一个念头却猛地蹿回脑海,忍不住从齿缝里挤出低低的咒骂:“尉迟秋仁这个混球,送你来嫁我,还给你准备了亭亭玉立丸?他安的什么心?” 阿依半睡半醒间听到拓拔濬的这句抱怨,心底好笑,并未睁眼,只于睡梦中微微翘起唇角,弯起一个轻快的弧度,带着几分狡黠与暖意沉沉睡去。 拓拔濬没有想到,阿依这一次的清醒,竟然是她状态最好的一次了。之后整整一天,她都处于昏睡的状态,入夜后更发起高热,浑身滚烫似火炭,间或还吐出模糊的呓语。崔怀山诊断说是蛇毒开始发作了,虽然也是预期会发生的事,但的确比他预想的来得更急、更凶险了些。拓拔濬守在床头,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拧出墨汁。他的目光死死地攫住崔怀山手里的金针,看着它们密密麻麻地在阿依身上刺入、捻动又拔出。拔出的针尖上若是润泽如常,他胸口便掠过一丝侥幸的松动,若是浮起淡淡青影,他的眉心便立刻再结一层寒霜。崔怀山的这套针法施治了整整一个时辰,他便如同一尊失了魂的泥塑纹丝不动地在床头守了一个时辰。直到崔怀山拔出最后一枚金针,他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般,艰涩地挤出两个字:“如何?”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六章 蛇毒 - 5 崔怀山借着归置金针的动作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垂首低语:“心脉、肺脉几处要穴,已见蛇毒盘踞的迹象。这毒……比下官先前所估,还要霸道数分。” 拓拔濬只觉得有一只手攥住了自己的心狠狠向下撕扯,疼得他一口气差点没有喘上来。他倏地扣住崔怀山的手臂,眼中交织着深不见底的恐惧与孤注一掷的期盼:“你还有办法的,是不是?你一定还有办法!” 崔怀山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字斟句酌,每个音节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下官……每日来为良娣施针三次,拼尽全力……或可拖满十日。只是……纵使拖到解药到手,良娣也恐将落下终身咳喘痼疾,而且……” “说!”拓拔濬的声音嘶哑如裂帛。 “恐……恐难永年……” 尽管从崔怀山此前的吞吞吐吐里,拓拔濬心头已蒙上不祥的阴翳,隐约知晓阿依的伤情凶险难愈,但当“恐难永年”这四字真真切切从崔怀山口中吐出时,他依然感到整个世界在脚下轰然崩塌,无边的绝望与刺骨的剧痛瞬间将他吞噬,眼前只剩一片死寂的漆黑。 他不知道崔怀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僵坐在阿依身边,指尖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微颤,一遍又一遍,固执地替她抚平因施针而揉皱的衣襟袖口。他用极柔极稳的声音哄道:“你别听崔太医吓唬人,他呀,终究只是太医院里一个寻常的医官,眼界窄了些……我前两日就已经派人回平城,去请保济堂最好的大夫了,明日就能到。”他微微倾身,指尖温柔地拂过阿依额角尚未痊愈的伤痕,那触感烫得他心尖一缩。他猛地仰起头,深深吸进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强行压下去,再开口时,那平稳的语调几乎听不出裂痕:“保济堂的苏堂主是见过大世面的,手段通天。他一定能把你身上的毒,解得干干净净。你只管安心睡,等醒来就都好了。”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唯有阿依灼热而微弱的呼吸声在帐中起伏。拓拔濬依旧僵坐在床边,之前那温柔哄劝的话语,此刻像冰针一样刺回他自己心上,压得他几乎窒息。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冲破了他强筑的堤坝,将他彻底淹没。他紧紧攥住阿依滚烫的手,将额头死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一点点地浸透了衣袖。 后一日上午,高阳王府的快马终于载着保济堂堂主苏鹤年抵达山阴县官驿。当他风尘仆仆踏入房内时,一身素青长衫已沾满征尘,眼下带着浓重的倦痕,唇上亦见干纹。眉宇间虽有倦色,却难掩那份沉淀的慈悲。他匆匆向守了一夜的高阳王行了礼,便立刻着手为阿依看诊。他仔细地检视了阿依的伤口,听崔怀山细述了这几日阿依的病程和诊疗情形,又用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在寸口、趺阳、太溪三处细细探了脉息,最后起身向拓拔濬深深一揖,沉声道:“崔太医的诊断基本无误。确是西域蝮蛇之毒,且毒已深陷心肺二脉,恐怕……难以撑满十日了。” 拓拔濬只觉得支撑着他熬过这漫长一夜的最后一点微光,也在苏鹤年这深深一揖和沉痛话语中彻底熄灭了,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苏鹤年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一粒丸药,道:“那日王妃亲自去保济堂请草民来为良娣诊治,给了草民这瓶解毒丸,说是姑臧名医所制。草民已查验过,确是对症的解毒良药,虽不能尽除良娣身上之毒,却能有效压制毒性,为良娣多争得一两日光阴以待解药。”他将这枚丸药递给阿娜尔,道:“速以烈酒化开,喂良娣服下。” 听闻阿依尚能继续坚持等待解药,拓拔濬揪紧的心弦总算稍稍松弛了些许。他紧握住苏鹤年的手,眼中重燃起希冀的火苗,急声问道:“崔太医说,小星即便解了毒,日后也将终身饱受咳疾之苦,而且……苏堂主可有良策根治么?” 苏鹤年眼中悲悯之色愈浓,长叹一声道:“王爷也亲眼所见,良娣所受刀伤深达五寸,肺叶遭此重创,本就是极险之伤,崔太医能保得良娣性命至今,想必已是竭尽所能。不瞒王爷,此等伤势,草民亦不敢妄言必能回天。这般重伤,又兼蛇毒盘踞难清,肺腑根基受损实在太过深重,日后的咳喘之疾,确乎难以根除了。至于将来……保济堂中传有调治咳疾的秘方,待回到京中,若能悉心调养,虽难期颐之寿,亦非夭枉之数。” 听闻苏鹤年断言阿依至少不会早殇,拓拔濬紧绷的肩背总算泄下几分力道,如同卸下了千钧重担,一丝如释重负的轻颤掠过心头。他松开紧握的手,对着苏鹤年,诚心诚意地深深一揖:“多谢苏堂主!堂主之恩,拓拔濬铭记于心!” 阿依服下那姑臧良药后,尚不及一盏茶的功夫,果然开始退烧了。看着她烧得通红的小脸渐渐恢复了温凉,拓拔濬悬了两日、几乎绷断的心弦,终于沉沉落回腔里。这骤然松弛下来,才觉出浑身筋骨寸寸酸痛如裂,一股深重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崔怀山见状,适时劝道:“殿下已整整两日未曾合眼了。良娣此处,有下官与苏堂主寸步不离地守着,您且去歇息片刻吧。良娣这伤势,原非一两日之功便能痊愈,王爷需得先保重自身,方能有精神长久陪伴良娣左右。” 拓拔濬回到自己房中,头刚沾上枕头,意识便如沉入深潭,再睁眼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江辅进来轻声禀报,说县令黄远求见。拓拔濬这才恍然记起,自己竟已将近三日未踏足县衙了。他揉了揉眉心,吩咐江辅将人请进来。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六章 蛇毒 - 6 黄远进门行过礼后,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惶恐:“下官听闻良娣的伤这两日颇有凶险,原不该在此时搅扰王爷,只是……王爷先前交办的粮种被换一案,下官不敢怠慢,日夜追查之下,总算寻着些眉目了,思来想去,还是得来禀报王爷知晓。” 拓拔濬捏了捏发胀的太阳穴,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讲。” 黄远连忙躬身,语速快而清晰,显是早已将案情梳理妥当:“下官谨遵王爷钧旨,带人将源郎中押运粮种沿途所经的驿馆、客栈细细筛了一遍。查实阳曲县官驿的驿丞,与那日当街行刺王爷的凶徒,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更巧的是,此人还同并州府太原郡的郡守大人沾着亲。搜查官驿时,在一处极为隐蔽的灶灰堆深处,翻检出一块烧得半焦的麻袋碎角,虽已残破不堪,但仔细辨认其上残存的墨迹印痕,依稀可辨正是并州府官仓专用的标记!如此看来,源郎中四处求购粮种艰难,偏偏在并州府轻易得手,这背后定是有人精心设局!先让源郎中‘轻易’求得粮种,放松警惕,再由那阳曲驿丞在官驿内‘暗度陈仓’,利用同款麻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良种偷换成蒸熟的废种。那些用过的麻袋,他们本想焚毁灭迹,这块碎角想必是匆忙间未曾烧尽残留的。最后一步,便是由他那刺客兄弟,在发放粮种的当口,骤然发难,捅破此事并借机行刺王爷。王爷明鉴,这前因后果,环环相扣,有此物证为凭,怕是分毫不差!” 拓拔濬面色阴沉如水,眼中寒光一闪:“刺客已死,太原郡守是朝廷命官,既没有实证,眼下便动他不得。那个驿丞呢?可曾抓回审问?” 黄远脸上显出几分为难,搓着手道:“抓……抓是抓到了,只是……唉,押解回县衙的路上,那厮竟……竟寻机触柱自尽了!” “呵,好一手弃车保帅!”拓拔濬怒极反笑,齿缝间挤出冰冷的声音,“刺客和驿丞都‘畏罪自杀’,两条线都断得干干净净,自然攀咬不到太原郡守头上,更别提揪出那真正的幕后黑手了!” 黄远觑着拓拔濬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王爷,这案子……还往下查么?” “查?”拓拔濬冷笑一声,带着洞悉一切的疲惫与厌烦,“原本是谁在背后捣鬼,本王心中雪亮。此番追查,不过是为给山阴百姓一个明白交代,堵住悠悠之口罢了。既然已查到驿丞这条线,便以此结案吧!本王自会具表上奏朝廷。你且去将此结果晓谕百姓便是。” “是,下官遵命。”黄远连忙应下。 “源郎中那边,采购粮种进展如何?”拓拔濬又问。 黄远脸上又堆起既想表功又带着谄媚的笑:“回王爷,山阴周遭数县今年也遭了旱,存粮和粮种也都紧巴巴的只够自保。源郎中怕是得往更远的州县去寻购了,这路途一远,时日上……难免要多耽搁些。不过王爷放心!王爷您自掏腰包筹集善款为百姓购种,这份天大的恩情,山阴阖县百姓必当……” 拓拔濬五指如屏,抬手止住了黄远滔滔不绝的奉承。他素来厌恶这等阿谀之词,不过眼前这黄远,虽言语谄媚令人不喜,好在办事还算尽心尽力,此番赈灾也算兢兢业业,未曾捅出什么大娄子。念及此,拓拔濬心中虽不耐,却也只沉着脸,挥挥手命其退下,不再听他聒噪。 之后的几日,阿依的状况姑且算得堪堪稳住。沮渠敬容所赠的解毒丸效力颇为显着,每日早晚各服一次,竟将她体内肆虐的蛇毒牢牢压制住了。虽然先前已被蛇毒盘踞侵蚀的几处要穴确已回天乏术,幸而那毒势也就此止步,未再向更深远的脉络流窜蔓延。期间她也曾两度突发高热,幸而都在苏堂主以金针度穴之后迅速退去。唯一令拓拔濬担忧的是,阿依清醒的次数与时辰愈发稀少短暂,每每醒来,勉力啜饮几口薄粥,便又沉沉睡去。苏堂主见状,温言宽慰焦灼守候的拓拔濬道:“良娣此刻沉睡之时远多过清醒,细究起来,倒也未必全是坏事。西域地远路险,以草民所知,十日内往返取药者,实属闻所未闻。良娣这般昏睡蛰伏,恰是在积存每一分气力,以与蛇毒相抗,方能支撑得更为长久。只要熬到解药抵达,殿下又何愁日后与良娣没有长相厮守之期?” 拓拔濬心中了然,苏鹤年那番话,虽有宽慰之意,但内中道理却是不虚。眼下,他除了昼夜不离地守在阿依病榻之畔,似乎真的是束手无策。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日夜缠绕着他的心脏。他常常彻夜枯坐,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死死钉在于阗方向的沉沉夜色里,在心底一遍遍盘算着颜华此刻可能抵达的位置,归途尚余多少路程。十日之内往返于阗王城,这的确是闻所未闻、近乎不可能的神迹。他只能将渺茫如萤火的希望,孤注一掷地寄托在颜华那身卓绝的武功上,祈求他能劈开绝境,创造奇迹。 他也会望着窗外满天星斗,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哀恳,呼唤他逝去的挚友:“致远,你是在怪我么?怪我……没能护好阿依,让她遭此大难?所以……你想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了?你怪我,怨我,恨我……都是应该的!我都认!待他日黄泉相见,任你责罚打骂,绝无半句怨言!可是阿依……她还那么年轻,她才十七岁,这世间的繁华与美好,她都还没来得及尽数看遍,你舍得让她就这样带着一身伤痛离开吗?致远……我求你,求你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不要现在就带走她!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我发誓,我以性命起誓,只要她能活下来,此生此世,我必定倾尽所有、燃尽心血去呵护她!绝不再让她承受半分委屈苦楚!我会把她捧在掌心,护在羽翼之下,让她平安喜乐,岁岁无忧!你再信我一次……求你……再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七章 伤愈 - 1 随着那催命的十日之期步步紧逼,阿依体内的蛇毒愈发凶戾霸道,如挣脱牢笼的恶蛟,渐渐连姑臧秘药的强效也节节败退。看着苏堂主与崔太医眉宇间一日重过一日的阴霾,拓拔濬连开口询问的勇气都被那无边的恐惧吞噬殆尽。 终于,在第十日那令人窒息的深夜里,阿依的体温毫无征兆地再次飙升,如同地底喷发的熔岩,来势汹汹。苏堂主与崔太医轮番上阵,汤药强灌,金针密布,甚至用银刀割开腕间血管放出毒血……种种手段用尽,汗透重衫,却依然无法将那焚身的烈焰压下分毫。素来沉稳如山的苏堂主,此刻也面如死灰,手指微微发颤,痛声道:“这般持续不退的高热,再烧下去……只怕周身脏腑皆要被灼伤殆尽……纵有解药也无力回天了……”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众人绝望的目光中剧烈摇曳,几近熄灭。整座驿馆如同沉入冰冷的墓穴,死寂得仿佛能听见心碎的声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即将吞噬一切的刹那,当最后一缕浓稠的夜色被奋力撕开,天尽头终于挣扎着透出第一线灰白微光时,一阵清脆得如同天籁的銮铃声,骤然刺破死寂!由远及近,自西而来! 一直如磐石般钉在屋脊最高处、目光死死地锁住西方地平线的苍青,身躯骤然绷紧!他猛地挺直了背脊,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瞬间捕捉到风尘仆仆的骑影,随即简洁而急促地朝着下方院落发出穿透力极强的清晰急报:“回来了!西面!是西面来的快马!!” 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屋内所有被绝望笼罩的人,听到这一声急报,心弦都是骤然绷紧!压抑已久的期盼瞬间点燃!他们几乎是同时推门而出,疾步甚至小跑着涌出官驿,无数道饱含希冀与焦灼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齐刷刷地投向铃声传来的西方地平线!然而,苍青疑惑的声音又紧接着在屋顶响起,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身形……不对!好像不是逐远。是个女子!” 众人心头刚刚燃起、尚未燎原的狂喜之火,瞬间被这冷水浇得透心冰凉!刚刚攀上悬崖边缘的希望,仿佛一脚踏空,重新向着那万劫不复的绝望深渊狠狠坠去!而就在这希望与绝望再次猛烈撕扯、几乎将人逼疯的关口,眼尖的阿娜尔猛地捂住嘴,浑身剧震,随即爆发出近乎破音的、带着狂喜哭腔的尖叫:“荣华!是白荣华!荣华来了!”喜极而泣的滚烫泪水奔涌而出,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声音却带着穿透一切阴霾的力量:“是白荣华!荣华亲自来了!荣华来了……公主有救了!有救了啊!!” 白皑皑如同一片轻盈的鹅羽,自疾驰的马背上飘然而落,足尖点地,未染纤尘。她无暇寒暄,开口便问:“公主在哪?” 阿娜尔喜泪交织,一路小跑着为白皑皑引路。白皑皑步履如风,片刻不停。她疾步入内,利落地用披风裹起气息奄奄的阿依,旋即转身出屋,重新跃上马背。拓拔濬追至门外,急声问道:“荣华要带仙姬去哪里?” “城外檀溪。”白皑皑清冷的声音随风传来,话音未落,双腿一夹马腹,骏马长嘶,如离弦之箭般绝尘而去。 待拓拔濬自官驿牵马追至城外溪畔,只见白皑皑亲自抱着阿依,稳稳立于溪流中央。除了头部,阿依周身尽数浸没在清澈冰冷的溪水中。淙淙流水裹挟着刺骨的寒意,迅速带走了阿依身上那致命的滚烫。山阴旱情已解,几场透雨让干涸数月的檀溪恢复了丰沛的水流。秋晨溪水凛冽刺骨,白皑皑选择以此法为阿依降温,确是当下最迅捷有效之策。 拓拔濬感念其恩,在岸上朗声道:“荣华一路风尘辛苦!这溪水寒冽侵骨,让本王来吧。” 白皑皑的声音穿透水声传来,清冷依旧:“王爷好意心领。溪水虽能退热,但寒气过盛亦会损伤心脉根基。妾还需以内力护住公主心脉,这活,王爷替不了。王爷回去让他们煮些肉糜粥吧,熬的烂烂的,一会儿公主醒了要吃。” 听闻“公主醒了要吃”这简短六个字,拓拔濬只觉得那笼罩了他整整十日的、厚重如铁的绝望黑幕,被一只无形巨手“嗤啦”一声猛地撕裂!久违的、炽烈的希望之光,如同破云而出的朝阳,瞬间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暖意融融,驱散了每一寸骨髓里的冰冷!他翻身上马,策马疾驰而返,只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畅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马蹄踏碎林间寂静,惊起群鸟振翅纷飞,那扑簌簌腾空而起的羽翼,在他此刻盈满狂喜的眼中,竟像是元宵节夜空中绽放的烟火般璀璨。 白皑皑抱着阿依回到官驿时,清晨的金辉已洒满小院。阿依安然倚在她怀中,面上骇人的潮红尽褪,灼人的气息也归于平缓悠长。晨光温柔地落在她恬静的睡颜上,所有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失而复得的生机。 白皑皑步履轻捷地将阿依放回床榻,命阿娜尔为她更衣。随即从随身药囊中取出一枚蜡封药丸,指尖轻捻捏碎蜡壳,取热水化开药粉,以银匙娴熟地撬开阿依牙关,将药汁缓缓灌入。紧接着,几枚金针精准而迅捷地刺入她周身几处要穴。约莫一炷香后,阿依面庞上那层萦绕不散的青影果然如冰雪消融般渐渐淡去,原本苍白的唇瓣亦透出温润的淡红。白皑皑手法沉稳地撤去金针,这才几不可察地舒出一口长气。 她步出房间,向拓拔濬轻轻点了下头,语气清泠如水,无波无澜:“王爷,公主的毒已解。余下只需静心调养,便无大碍。”语毕,未等拓拔濬有任何回应,她已倏然转身,面向肃立一旁的苏鹤年与崔怀山。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七章 伤愈 - 2 她敛起衣袂,广袖轻拢,双手高拱齐额,竟是朝着两位医者深深一揖,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大礼!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蕴着不容错辨的诚挚:“妾代我于阗国主,深谢二位先生十个昼夜的呕心沥血、倾力施救,保得公主一线生机!若非二位竭尽所能、勉力维持至此刻,纵使妾携解药而来,亦是回天乏术。” 苏、崔二人心头一凛,怔在当场!方才见这清冷寡言的女子,对高阳王视若无睹、礼数全无,他们心下不无腹诽,只道是位恃才傲物的怪癖医者。后来听阿娜尔解释,才知道这女子竟是于阗国主的第一宠妃,方解其疏淡之由。然此刻,他们绝未想到,这位身份尊崇、医术通玄的白荣华,竟会对他们两个医生行此至敬之礼,且字字恳切,感激之情发自肺腑!两人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慌忙躬身还礼,连声道:“不敢当!荣华言重了!” 白皑皑并未回头,只淡淡留下一句:“稍后公主若醒,喂她半碗肉糜粥即可,不必多食。我须得歇息片刻,入夜再来看公主。”话音未落,她已微不可察地扶了一下门框,身形略显虚浮,显是强弩之末。 拓拔濬在她身后,郑重地深深一揖。他直起身,目光沉沉地锁在她透着力竭的背影上,声音恳切:“荣华相救之恩,拓拔濬感怀五内。住所已备妥,荣华速请安歇!” 白皑皑稍事歇息后前去探望阿依时,阿依已能倚在床头坐起身来。瞧见白皑皑进门,她立刻欣喜地伸出双手,亲热唤道:“皑皑姐姐!” 白皑皑在她床边坐下,拉着她的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问:“公主感觉好点了吗? 阿依的脸色确实好了不少,但毕竟被蛇毒折腾了十天,胸口的伤也没全好,力气还是不足,声音听起来有点飘:“好多了,伤口还有点疼,但身上不像前几天那样又酸又冷得难受了。谢谢你,还专门为我跑这一趟。” 白皑皑神色平静,语调无波无澜:“颜华奔至于阗,途中已累毙三匹快马,他自身亦是因力竭而引发了内伤。以他当时情状,绝无可能在十日之限内赶回山阴,更有甚者,极可能毙命途中。国主留他在王庭将养,待复原后再回来。所以,只能由我亲自来跑这一趟。”她眸光微转,投向一旁的拓拔濬,那清冷如冰泉的声音里,却裹挟着一丝略带些尖锐的讽刺:“王爷当真是……给他派了桩‘好差事’。” 拓拔濬心中感慨万千,愧疚之余亦难掩惊诧:“本王深知十日之内往返于阗,确实是前无古人。但是……阿依当时命悬一线,实在无他法可施。只是没有想到, 强如颜华奔此一程亦是极限,荣华竟同样能在五日间疾驰至此,且犹有余力为阿依施治。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白皑皑只淡淡牵了下唇角,未置一词,算是承了这份赞誉。然而她很快便抬首,面上那点微末暖意骤然褪尽,复归一片霜雪般的清寒,目光如冰锥般直刺拓拔濬眼底,道:“国主命妾代问高阳王一句话。” “荣华请问。”拓拔濬见白皑皑说得郑重,想着比是什么重要的话,身体微微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国主说:‘我当初可是将阿依完完整整、毫发无损地交到你手中的,你倒好,弄得她遍体鳞伤,命悬一线。’”她一字一顿,那清冽得近乎刻板的语调,却精准无比地复刻着尉迟秋仁特有的、玩世不恭的痞气口吻,两相叠加,形成一种极其诡异、令人头皮发麻的违和感,“‘你究竟能不能护得住她?若不能,趁早让皑皑把她给我带回来!’” 拓拔濬闻言一滞。这话里话外那混不吝的腔调,活脱脱便是尉迟秋仁附体,可偏偏从白皑皑这张清冷如月的面容、这把冰泉漱玉的嗓音里吐出,简直怪异得无以复加,仿佛看到一尊玉观音张口吐出市井俚语。 “皑皑姐姐!”阿依听出白皑皑在针对拓拔濬,心头一急,下意识便要开口维护,情急之下气息不稳,顿时呛咳起来。 白皑皑神色微凝,迅速从袖中取出一枚精巧荷包,凑至阿依鼻端,语速平稳地说:“深深吸气,将此香气引至胸腹最深处。” 阿依依言,就着那荷包深深呼吸数次,气息果然渐渐平复。白皑皑将荷包塞入她掌心,嘱咐道:“公主咳疾尚需时日将养,此荷包务必贴身携带,若觉胸闷气促,便嗅上一嗅。” 阿依点头接过。白皑皑原本想代秋仁为难拓拔濬几句,但见阿依如此,不愿再惹她心焦,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道:“国主……还有一句话。” 阿依微怔:“还有?” “国主说:‘算了,看在阿依竟肯舍命为你挡刀的份上,想必你平时待她不错,我估计她此刻也未必肯跟皑皑回来。’”白皑皑依旧面无表情,语调平直无波,却将那吊儿郎当、半真半假的威胁模仿得惟妙惟肖,“‘这回便算了。但若再有下回——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阳谋之道,我或许略逊于你;可若论起偷鸡摸狗、暗度陈仓……哼哼,十个阿依,我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你偷回来!’” 拓拔濬听完,五官都愁得皱在了一团。这惫懒无赖、半是玩笑半是恫吓的腔调,除了尉迟秋仁那厮,还能有 谁?” 阿依终究是重伤刚见好,体力远没恢复,坐了一会儿就撑不住了,躺下接着睡了。拓拔濬送白皑皑到院子里,白皑皑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对他说:“妾有几句话,想对王爷说。” 拓拔濬轻笑一声:“秋仁还有多少骂我的话要带?” 白皑皑脸上却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正色道:“不是国主,是妾自己有话要说。” 拓拔濬意识到她是真有正事,估计和阿依的伤有关,立刻收起笑容:“荣华请讲。” 第四十七章 伤愈 - 3 “公主身上的麝香,是怎么回事?”白皑皑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直接点破。 拓拔濬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既然崔太医能诊出阿依用过麝香的迹象,自然也瞒不过白皑皑的眼睛。他从袖子里拿出阿依那把匕首,解释道:“本王也是在阿依受伤后,才听崔太医说起她在用麝香的事。本王跟阿依开诚布公地谈过,阿依说她从没用过麝香,也根本不知道这事。但本王回想,阿依平时不喜欢熏香,也不爱戴香囊,本打算等回府后仔细查查是不是府里别处的熏香不小心混进了麝香。倒是阿依自己提醒了我,说这把匕首上嵌着七颗带异香的宝石,而且她来山阴后一直贴身戴着,日夜不离。所以正好也想问问荣华,这宝石的香气,会不会有类似麝香的效果?” 白皑皑只扫了一眼匕首,就摇头:“这上面的宝石对身体只有滋养调理的功效,和麝香完全……”她话没说完,突然一把拿过匕首,指着上面的装饰问:“这缨穗是哪来的?国主当初送的匕首上,可没有这缨穗。” “缨穗?”拓拔濬很意外,“本王不清楚。这缨穗有问题?” 白皑皑把缨穗凑到鼻下快速一闻,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缨穗浸透了大量的麝香,应该就是罪魁祸首。王爷回去好好查查吧。” 拓拔濬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谁会无缘无故把一枚缨穗浸满麝香?这分明是故意谋害!“既然找到了根源,不用荣华说,本王也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此人用心歹毒,本王绝容不下他!” 白皑皑看拓拔濬的神色,知道他会彻查,便不再多说这个,转而道:“王爷去查吧。但妾还有一件事要告知。” “请讲。” “公主……不可怀孕。” 拓拔濬大为震动,“这麝香已经伤她的身体到了这般地步?” 白皑皑摇头,解释道:“不是‘不能’,而是‘不可’。” “什么意思?”拓拔濬侧脸盯着白皑皑的眼睛,完全听不明白她的意思。 “公主此次受伤,对身体的损伤极大,尤其是对心脉肺脉,都可算得上是一场大劫。相信苏崔两位大夫也都提醒过王爷,公主即使伤好了,也会有很顽固的咳疾,恐怕二三十年都无法治愈。” 拓拔濬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今日我便要再提醒王爷一句,公主如今心脉肺脉都极为脆弱,能支撑她自己都已是艰难,如果有孕,根本支撑不住整个孕程。运气不好,不出三个月便一尸两命,运气好的话,六七个月上胎死腹中。到时候就须 引产将死胎取出。王爷知道要怎么取出死胎吗?要将利刃深入母体,切碎胎儿,再一块块……” “行了,别说了。”拓拔濬只觉得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荣华不用特地说得这样惨烈吓唬本王。其实你刚才说她的心肺二脉支撑不了整个孕程,本王就已经下决心了。荣华放心,阿依于我而言,是这世上第一重要之人。本王在神明面前起过誓,也向天上的致远起过誓。只要阿依这次能活过来,我必倾尽所有去呵护她,不会再让她受到半点委屈和伤害。” 白皑皑点点头:“王爷能这样想,妾便放心了。公主的蛇毒已解,后续如何调养,妾也已交代过两位大夫。明日一早,妾就启程回于阗,就不来向王爷辞行了。”说完,转身就要往自己屋子走。 拓拔濬叫住她:“荣华留步。” 白皑皑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荣华回去,不要告诉秋仁阿依的伤还有许多无法痊愈的地方。尤其是……终身咳疾和无法怀孕的事。” “为何?” “他既无法再回来,这些他同样无能为力的遗憾,就不要让他跟着担心了。”拓拔濬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深深的落寞和萧索。 白皑皑心里忽然对他生出一丝怜悯,难得地放软了些语气:“好。不过王爷也不必太过忧心。让苏堂主每年把公主的脉案抄录一份给妾,妾会根据情况调整调养方案。或许……过个七八年,公主还是有机会为王爷生儿育女的。” 拓拔濬凄然一笑,道:“没有什么比她的平安更重要,任何时候我都不会让她去冒这个险。” 白皑皑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这次她转过身,对拓拔濬道:“我听说这次刺杀案中有个关键人物是朝廷命官,但线索断了,查不下去了?” 拓拔濬点头,无奈道:“是太原郡的郡守。不过不用查我也知道是谁在指使他。” “看在王爷对我们公主确是情深义重的份上,妾送给王爷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 “王爷不必多问。公主再休养半个月,就可以启程回京了。等你们回到京城,礼物自然就到了。”说罢,她不再停留,径直回了房间。 源贺奔波了大半个月,总算从邻近州县半调半买地凑齐了所有粮种,运回山阴,分发给了灾民。至此,山阴县的赈灾工作算是圆满收场了。天气一天天转凉,阿依的伤势也一天天见好。发粮种那天,她甚至能在拓拔濬和阿娜尔的搀扶下,亲自走到了县衙门口观看。 有眼尖的百姓瞧见了不远处的阿依,激动地高喊:“高阳王良娣在那儿呢!”人群立刻骚动起来,许多百姓自发地涌向阿依所在的地方。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眼眶含泪,哽咽道:“良娣菩萨心肠啊!那时候老婆子我已经七八天没吃上一口饭了,连下床的力气都没了,就在家躺着等死……要不是良娣您亲自把热粥送到我床头,我和我那才两岁的孙儿,早就成两把枯骨了! 另一位老者也连连点头:“是啊!往年山阴遭灾,朝廷也派人来施过粥,可那粥稀得都能照见人影!只有良娣您,坚持要粥稠得能立住筷子,这才是真心实意让我们吃饱活命啊!” 说到激动处,有人想起了阿依遇刺的事,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后怕:“可恨!竟有那等丧尽天良的贼子敢伤良娣!要不是黄大人把那贼人的尸首收走了,我们非把他点了天灯不可!老天有眼,保佑良娣逢凶化吉!” 第四十七章 伤愈 - 4 “良娣就是我们山阴的福星!以后谁再敢说良娣半句不是,说她是灾星,我们山阴百姓第一个不答应!”有人振臂高呼。 “对!不答应!”众人齐声响应,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听着此起彼伏的感激之声,阿依心中暖流涌动,眼眶也湿润了。她回头望了拓拔濬一眼,诚恳地对百姓们说:“赈灾的事,全赖王爷运筹帷幄,亲力亲为。我不过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我也曾经历过灾荒,我的命,也是被一位心善的僧人救下的。今天做的这些,不过是把当年别人给我的那份善意,再传递给大家。乡亲们真要谢,该好好谢谢王爷才是。” 人群中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却大声道:“妻贤则夫良!王爷的恩德我们自然铭记在心,可这第一份谢意,必须给良娣您!” 这时,黄远县令也殷勤地捧着东西挤进人群,他恭敬地双手托着一幅卷轴,递上前来:“王爷,良娣,这是咱们山阴百姓联名写下的万言书!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感谢王爷和良娣救了我们全县!请您二位务必收下!” 阿依惊喜地看向拓拔濬,拓拔濬含笑看着她,眼神温和而肯定,微微颔首示意她来接这份代表民心所向的谢礼。阿依深吸一口气,轻轻挣开阿娜尔搀扶的手,努力站直身体,双手高举齐眉,郑重地向面前的百姓们深深行了一礼,这才伸出双手,无比珍重地接过了那沉甸甸的卷轴。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却清晰而坚定:“愿山阴从此再无灾祸,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回京的路上,阿依乘坐的马车被裹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蚕茧,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车里的座位全被拆光,铺满了厚厚几层柔软的垫子和蓬松暖和的毛毯。高阳王的旨意,简而言之就是:能躺着绝不许坐着,能坐着绝不许站着。 阿依裹着毯子,像只无聊的小虫在垫子上骨碌碌滚了两圈,终于忍不住拖长了声音抱怨:“殿下——我想下车去走走。” “不可能。”拓拔濬盘坐在车厢一角看文书,眼皮都没抬一下,斩钉截铁地驳回。 “那我想打开窗户看看外面的风景。”阿依扁着嘴,退了一步讨价还价。 “不行。”拓拔濬声音依旧温柔,态度却丝毫没有商量余地。 “为什么不行?”阿依气鼓鼓地一把掀开毯子坐直了身体,“那天在县衙门口发粮种,你不都准我出去了吗?” “那能一样吗?”拓拔濬放下手中文书,板起脸,“那天是在山阴县城里,风和日丽,现在呢?荒郊野外,还 刚刚下了雨,外面又湿又冷,你是想在路上咳得背过气去吗?” “不是苏堂主和崔太医都在吗?”阿依低下头,手指绞着毯子边儿,小声嘟囔着犟嘴。 “于仙姬!”拓拔濬难得连名带姓地吼了她一声,吓得阿依浑身一激灵。 “干嘛呀?”她有点心虚地应道。 拓拔濬沉着脸,眼神严肃得吓人:“昨晚在驿站是谁咳得惊天动地、喘不上气来的?这么快就忘了?苏堂主怎么说的?是不是说要小心不能着凉不能吹风?本王警告你啊!你现在第一要务就是珍惜你自己的身子,好好将养。要是因为你自己不遵医嘱又把咳疾勾起来,看本王怎么收拾你。” 阿依被训得没了脾气,只得悻悻地裹好毛毯重新躺倒。但心里那股憋闷劲儿实在下不去,趁着侧过身去的空档,飞快地、不服气地翻了个大白眼。没想到这点小动作却全被拓拔濬尽收眼底。 拓拔濬抄起手边的文书,在她裹着毯子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扇了一把,“嘿!你这受一次伤,本事没见长,怎么倒把秋仁那混球的无赖劲儿学了几分?” 阿依在毯子里拱了拱,瓮声瓮气地嘟囔:“在车上躺了一天了,骨头都躺酥了。真的很无聊啊!” 其实不光阿依无聊,拓拔濬天天陪着她窝在这闷罐子似的车厢里,也觉得闷得发慌。不过他好歹还能看看文书打发时间,而阿依才是真正的百无聊赖。看着她蔫蔫的样子,拓拔濬心软了,放下手里的文书,往她身边蹭了蹭,好声好气地哄道:“好啦,别不开心了。再过两天咱们就要进京了。你想吃什么?我叫他们先回去准备。” 阿依在毯子里翻了个身,探出脑袋可怜巴巴地看向拓拔濬,问:“我能起来坐一会吗?真的躺不住了!” 拓拔濬看着她那副可怜样儿,终于绷不住,宠溺地笑出了声,伸手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拎起来坐好,但还是不放心地把毯子扯过来,把她从肩膀到脚裹得像个刚出锅的粽子。 阿依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她依靠在柔软的车厢壁上,歪着头想了想,眼睛亮晶晶地说:“想吃……羊肝配水梨。” 拓拔濬眉头立刻打了个结:“这是什么奇怪的组合?哪家饭庄有?” “饭庄肯定没有。”阿依眼神飘向车顶,像是陷入了回忆,“这些日子在山阴,看着白花花的太阳晒着干涸的土地,我就总会想起在西域的日子。有段时间我们住在扜泥城外的一个小镇子里,镇子上有一个老屠户,每天早上都会把卖不掉的羊杂从后门扔出来。我们 就天不亮蹲在他家后门守着,准能饱餐一顿。”她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我记得镇子上还有一棵梨树,那年春天开了好多花,特别好看。当时我就想,等到梨树结了果子,我要就着羊肝吃水梨,肯定特别美。”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惋惜,“可惜后来就开始干旱了,梨树也枯死了,老屠户也搬走了,我也就再没有吃到过羊肝就水梨。突然很想尝尝,到底是什么滋味。” 拓拔濬很少听她主动提起流浪时的经历,不由得被勾起了兴致:“你们那时候吃肉,会煮熟吗?” 喜欢朔漠月 第四十七章 伤愈 - 5 “很少。”阿依很自然地回答,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你也知道,那时候我们是跟野狗抢食的,但凡抢到点东西,就得立刻马上塞进嘴里咽下去才算数,不然就被别的狗抢走了,哪还有功夫去找地方生火煮?再说了,火种……也是稀罕东西。”她顿了顿,补充道,“除非是别人好心施舍的熟食,否则……都是吃生的。” 拓拔濬自小锦衣玉食,很难想象生羊肝就水梨会是什么样的滋味,但只是想想,胃里就一阵翻腾,不自主地将五官都皱了起来打了个哆嗦。他心疼地伸手,用指尖轻轻捏了捏阿依小巧的下巴,声音低沉:“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吃过这样的苦头。” 阿依却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其实那时候啊,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反而因为每天不用拼命去追猎物就能填饱肚子,觉得可开心了!”她眼神清澈,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天真,“其实人的幸福和痛苦都是通过比较才会感受更真切。如果没有来到大魏,没有遇见你们,也许在我心里,在老屠户家后门等羊杂的日子就是我最快活的日子了。要是再能美滋滋地吃上水梨,说不定真会觉得那是神仙过的日子呢!” “那……现在呢?”拓拔濬几乎是屏住了呼吸问道,心底那份不自觉的期盼,让他手心都有些微微发潮。 阿依没有立刻回答。她安静地迎着拓拔濬带着探询和紧张的目光,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她抬起一只手,掌心轻轻贴上他一侧脸颊,指尖带着暖意,唇角缓缓漾开一个极温柔、极满足的微笑,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被人这样……珍重爱惜着的日子……真好。” 拓拔濬侧头,在她掌心烙下一个温热的轻吻,道:“既然知道这样的日子好,那就乖乖听点话,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真的不是我吓唬你,苏堂主、崔太医和白皑皑可都说了,你这次的伤不容小觑,咳疾可能真的需要很长一段日子才能治愈。你既然喜欢这样的日子,那就更要保重自己,让我能长长久久地爱惜你。能这样爱惜着你,于我亦是莫大的欢喜,但我不喜欢整日担惊受怕。你不知道,前些日子看着你毒发时那么痛苦的样子,我心里有多疼。” 阿依有些内疚地低了头,喃喃道:“我知道,夫君都哭了好几次了。” 拓拔濬有几分尴尬又有几分无奈地道:“是啊,我这辈子的眼泪都在这些天流光了。你也心疼心疼我,好不容易活过来了,就好好调养身子,早点把咳疾也治愈了,好不好?” 阿依心头一暖,乖巧地点了点头。 拓拔濬握住她 的手,道:“对了,那把匕首,我问过白皑皑了,她说匕首上的宝石不会对身体有所伤害,并不会有类似麝香的功能。” “是吗?那就好了。” “不过她好像很嫌弃上面坠的缨穗,嫌恶地说……太丑,就给扯掉了。还问我那缨穗是哪来的。” 阿依浑不在意地答道:“哦,那是奎丽给我打的。从前在国公府的时候,她跟着嘉卉姐姐学过打璎珞。那天看我拿出那把匕首,就说匕首没有璎珞不好看,就给我打了一个。” 拓拔濬眉头狠狠一抖,眼中戾气一闪,又强自迅速隐去,仿若随意地说:“阿依啊,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你说。” “那个……”他向她身边挪了挪,身子紧贴着她,凑到她耳边,语气带着点撒娇又有点暧昧地低声道:“咱们还是让奎丽搬出望舒苑吧?好不好?我让江成给她收拾个宽敞的院子,再配两个伶俐的侍女,保管她住得舒舒服服的。” “啊?为什么呀?”阿依不解地抬头看他。 “嗯……”拓拔濬脸上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道:“你忘了吗?来山阴之前,你为什么跟我置气来着?”见阿依突然脸红着要逃走,他眼疾手快地把她拽回来塞回毯子里,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声音又低又软:“我保证以后肯定会小心的,绝对不会再忘了关窗,但是……你也知道,我对你……真的没多少自控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况且有之前那一次,我也会时常想起来,心里总是不自在。”他可怜兮兮地扯着阿依的衣袖晃了晃,恳求道:“再说玉丽毕竟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万一……再叫她瞧见点儿什么,传出去多不好听,对她也着实不体面,你说是不是?” 见阿依的态度似乎开始有些松动,他又赶忙趁热打铁道:“日后你院子里大夫进进出出,汤药味儿怕是散不尽,她继续住在望舒苑,对你养病,对她起居,都多有不便。”实按他的性子,既然知道那浸染了麝香的缨穗是玉丽所为,恨不能立时将她千刀万剐都不解恨。但他也深知玉丽对阿依而言情同手足,断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了结了她。只能先把她挪出望舒苑,让她离阿依远远的,再着人盯着她,后面的事才可徐徐图之。 阿依沉思了许久,终于还是被他说服,点头同意了。拓拔濬心花怒放,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立刻拍着车厢门招呼外面的江辅:“传话回府去,给奎丽收拾一个宽敞的院落,让江成亲自挑选两名侍女,让她搬过去住。” 阿依奇道:“这么着 急吗?都等不及我们回去?” 拓拔濬得意地得意地挑眉,笑道:“那可不?一想到等我们回去,望舒苑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心里可快活呢!” 阿依无可奈何地笑着提醒:“还有阿娜尔她们呢!” “她们不算,她们可不会半夜起来……” “你还说!”阿依羞恼地向他攥起拳头,却被他一把握住,拉至唇畔亲了一下,柔声安慰道:“知道了,不说了!” 两人说笑了一阵,阿依也觉得没那么无聊了,她指了指被拓拔濬扔在车角的文书,问:“你的公务要紧吗?要是着急要办,你不用陪我的。” 第四十七章 伤愈 - 6 拓拔濬朝文书随意瞥了一眼,道:“不是什么要紧公务,倒真是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前些天你重伤未愈,我没来得及告诉你。秋仁那边办事着实爽利,已经彻查清了广阳王妃哥哥的案子,坐实是被人诬陷。广阳王妃的哥哥已获释,于阗王室也恢复了郦逸西庄的宫廷买办。叔母为此非常高兴,特地差人送信到山阴致谢。” 阿依也欢喜道:“这样就好了,广阳王应该会更偏向殿下一些了。” “还有更好的消息。”拓拔濬的脸上也漾开欣喜之色,“郦逸西庄的案子原本就是秋仁一手谋划的,翻个案自然易如反掌,但表面上总也要做做查案的样子。没想到这样一查下去,竟发现在郦逸西庄仓库里查到的私盐,其源头其实指向一家叫做金鳞阁的商号。秋仁大概最近原本就在严查他们国内的私盐案,诸多线索交汇,发现这家金鳞阁竟和于阗朝廷盯了很久的私盐案大有干系,而这金鳞阁的大东家,据查居然是位平城的贵人。” 阿依张大了嘴:“平城的贵人,竟跑去于阗走私?手眼通天啊!” “是啊!所以秋仁勃然大怒,立时写了国书给拓拔余,严词让他给个说法。毕竟能有这种翻云覆雨的本事,寻常的平城人是决计做不到的。” “究竟是什么样的贵人才能有这么大的本事?”阿依蹙眉思索着,一边歪头看向拓拔濬。 拓拔濬忙不迭笑着摆手,撇清道:“你别看我,我可没这个本事。” 阿依惊得微微睁大了眼:“那……那岂不是……” 拓拔濬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点了点头,道:“所以现在拓拔余和鸿胪寺正为这个事愁得焦头烂额呢。” 两日后,赈灾队伍终于回到了平城。拓拔余忙于和鸿胪寺商议如何回复尉迟秋仁的质问,无心接见拓拔濬听取赈灾事宜,便命大司农卿张黎代为接见,草草打发他离宫回府。 拓拔濬携阿依回到高阳王府时,沮渠敬容领着阖府上下在门前恭候。她刚要屈身行礼,便被拓拔濬伸手稳稳扶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你身子弱,不必拘礼了。”说着,竟自然而然地轻握她的手腕,携她一同步入府门。 沮渠敬容愕然抬头,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她与拓拔濬,始于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初嫁之时,虽无浓情蜜意,但拓拔濬待她也算相敬如宾,让她这远嫁的异乡女子心中也曾悄然生出一丝对未来的期冀。然而好景不长,婚后不久便闹出了河西王谋反一事,她亦 受牵连被羁押,而拓拔濬当时受到皇帝打压,虽曾多次据理力争,称女子出嫁从夫,没有再受母族牵累之理,但始终未能成功。最终,还是借着迎娶于阗公主、彰显朝廷怀柔远邦的重大契机,才终于求得皇帝松口,将她从牢中赦免出来,恢复了王妃的名分。拓拔濬心性宽厚,不仅未因父罪再苛待她,没有因为她已失去了娘家势力的依靠而轻慢了她,还保留了她的位份,更明令后宅以她为尊,不容任何人轻慢。这已是乱局中难得的庇护,她深知该感恩。然而,随着于阗公主入府,拓拔濬所有的目光与温情,都毫无保留地倾注于新妇一身,那份盛宠举京皆知。甚至沈弥悦母凭子贵,从侍妾擢升为保林,也能因安平公子之故,拓拔濬每日还会去她院中稍坐,偶尔留宿;但拓拔濬却再难分给她一丝一毫的温情,亦或多余的关注。她这位正妃,高阳王的发妻,除却年节宫宴等必须共同露面的场合,一年之中,她能见到拓拔濬的次数寥寥无几。父亲叛臣的身份,牢狱的阴影,以及这深宅之中长久的冷落,早已让她将心底那点残存的期待深埋。他对她,只剩了尊重与庇护,她对他,也只余恭敬与顺从。她所求,不过是在这方天地里得到一份安稳罢了。她从未奢望过,有朝一日,竟也能得他这般温言相待,甚至……主动的触碰。 沮渠敬容有些手足无措地望向紧随拓拔濬身后的阿依。见阿依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裹在兜帽披风里,她心头一紧,仓促问道:“良娣……可大安了?” 阿依闻言,郑重地整理了一下披风,随即在沮渠敬容面前缓缓跪下,行了一个至为庄重的大礼。沮渠敬容愈发慌乱,下意识要去搀扶,却被拓拔濬轻轻拦住,声音沉稳而肯定:“王妃,这个礼,你受得。” 阿依礼毕,依旧跪着,仰起脸,眸中泪光盈盈,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于仙姬叩谢王妃救命之恩!若非王妃慷慨相赠的灵药,仙姬早已命丧黄泉。王妃的恩情,于仙姬铭记于心,绝不敢忘!日后王妃若有任何差遣,无论是仙姬力所能及,还是于阗国所能办到,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沮渠敬容被这番情真意切、掷地有声的感激之词说得心潮翻涌,局促不安更甚。看着眼前泪眼婆娑、郑重承诺的阿依,她心中那份复杂的暖意几乎要满溢出来。赠药之举,固然源于她天性中的良善,但更因阿依是这深宅高墙之内,唯一曾真心关切过她孤寂境遇、给予她温暖慰藉的人。阿依时常来看望她,那份关怀,并非出于得宠者的炫耀或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源自内心的真诚与将心比心的体贴。更令她动容的是,阿依身后 站着整个于阗王国,论实权与恩宠,早已远胜于失去娘家依凭、徒有虚名的自己,可阿依却从未因这份尊荣与偏爱,对她这正妃之位有过半分觊觎或不敬。那珍藏的灵药,便是她对这份珍贵情谊最郑重的回馈。她连忙弯腰将阿依扶起,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眼中带着真诚的欣慰与动容,柔声道:“妹妹快别这样说。那药……不过是我姑臧故里一位名医所赠,存着也是存着,能派上用场就好。妹妹不惜性命救护王爷,便是护佑了我们整个高阳王府的安宁啊。” 第四十八章 休戚与共 - 1 入夜时分,沮渠敬容卸去钗环,换上寝衣,正待就寝,院中忽地响起江成刻意拔高的通传声:“王爷驾到——” 沮渠敬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高阳王……深夜来此?这院子沉寂已久,久远得几乎让她记不清上一次他踏足是何年何月。巨大的错愕攫住了她,脑中一片空白。短暂的死寂后,强烈的慌乱才猛地涌上来。她一把抓过刚刚换下的外裳胡乱往身上裹。然而拓拔濬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她衣带尚未来得及系好,拓拔濬便已大步流星地迈了进来。衣冠不整,发髻松散,沮渠敬容仓皇地便要俯身行礼,动作间尽是狼狈。拓拔濬瞧着她这副罕见的、近乎失态的手足无措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唇角浮起一抹温和却也带着几分生疏的笑意。他虚虚抬手,轻拍了拍她因慌乱而微颤的手臂,道:“不必拘礼了。本王……只是来找你说说话。”说完,他径自走到桌边坐下,又随意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吧。” 沮渠敬容犹豫了一瞬,低头恭敬道:“妾衣衫不整,不宜侍驾,请殿下容妾去整理仪容。” 拓拔濬知道她出身名门,极重礼仪,便不强求,点了点头。沮渠敬容刚走开两步,他又问道:“有酒吗?” 沮渠敬容脚步微顿,应道:“妾这就让人准备。” 片刻后,沮渠敬容简单整理了衣衫发髻回来,桌案上也摆上了一壶两杯。拓拔濬正举杯浅酌,见她回来,示意她在对面落座。 沮渠敬容依言坐下,心中忐忑,小心试探道:“殿下今日……怎得空驾临妾这里?” 拓拔濬放下酒杯,目光沉静地直视沮渠敬容,声音带着少有的恳切:“本王此来,是专程谢你。此番若非你亲赴保济堂延请苏堂主出京,又慷慨赠予那瓶灵药,仙姬的伤,纵是扁鹊重生,也回天乏术。” 沮渠敬容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微微垂首道:“今日良娣已郑重谢过妾了。良娣舍身护住殿下,便是保全了我们整个王府。区区一瓶药,何足挂齿。妾……不敢当殿下的谢。” 拓拔濬深深望着眼前的沮渠敬容,她是他的正妃,是皇祖父钦定、载入宗谱、与他共享尊荣的妻子。本该是最亲近之人,此刻却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她言语间的恭敬滴水不漏,而这极致恭敬之下透出的疏离,像一根细针,刺得他心头泛起阵阵迟来的愧疚。 他执起酒壶,亲自为沮渠敬容面前的空杯斟满,澄澈的酒液映着烛光。“其实,本王今夜前来,不止为道谢,”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更是……为向你致歉。” “致歉?”沮渠敬容猛地抬头,眼中先是茫然,旋即化为深深的惊愕,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话语。 “为过往种种,本王的疏忽与亏欠致歉。”拓拔濬清了清嗓子,目光坦荡地迎着她探寻的视线:“你我的姻缘,是皇祖父御赐,意在借姑臧之势固我根基。未曾想……” “父亲绝不会谋反!”沮渠敬容不知何处涌起的勇气,竟脱口而出打断了拓拔濬。 拓拔濬并无愠色,反而颔首道:“本王亦不信河西王真会行此大逆。是以当年才力排众议,在皇帝面前力保于你。但是以本王当时之能,甚至今日,也实在是尚无力为河西王翻案雪冤。”他坦诚道出无奈。 沮渠敬容心知他所言非虚,黯然垂眸,长睫微颤,掩去一丝苦涩。 “本王今日致歉,非为此事。”拓拔濬的声音愈发沉凝,带着一种深刻的反思,“本王所歉疚者,是这漫长岁月里,对你的漠然相待与长久疏离。” 沮渠敬容心头仿佛被重锤击中,呼吸一窒,难以置信地抬首望向拓拔濬。那长久积压的委屈与孤寂,仿佛被这句话骤然揭开了一道口子,酸楚瞬间涌上鼻尖。 拓拔濬迎着她骤然泛起水光的眼眸,声音真挚而沉重:“本王承认,自皇祖父将你指婚于我那日起,心中所思所想,不过政治联姻。在与你结为夫妻的年月里,本王眼中所见,先是河西王的势力,其次是你温婉端方的品性,足以在一切大典之上,完美地扮演高阳王妃的角色。你做得无可挑剔。” “后来河西王事发,本王从未想过废黜你的王妃之位。那时本王以为,不因父罪牵连于你,保你王妃尊荣不失,严令阖府上下不得轻慢,便已是尽了丈夫之责,给了你最大的周全与体面。” “直到此次仙姬遇险,你以王府女主人的胸怀与肚量,不计前嫌,毫不犹豫地倾力相助,本王才幡然醒悟——”拓拔濬的声音带着痛悔,“本王错得何其离谱!我自以为是的‘周全’,恰恰成了对你最深的伤害。这经年累月的疏离与漠视,远比任何苛待都更令你孤苦难言。” 沮渠敬容紧抿着唇,竭力抑制着不让泪水滑落,但那深埋心底的苦楚被如此清晰地洞悉并道出,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我从前固执地以为,政治联姻中的夫妻,只需恪守本分,各司其职便足矣,无需谈什么儿女情长。”他看着她强忍泪意的模样,心头的愧疚更甚,“但我如今明白了,纵使结缘于朝堂,你我也终究是拜过天地、名正言顺的夫妻。即便……没有炽热的爱意 ,也本应有一份相濡以沫、守望相助的情分在。” “本王最大的过错,便是只将你视作一个维系王府体面的‘工具’,一个完美的‘王妃符号’,却彻底忽略了你作为一个妻子,对丈夫应有的关切、陪伴与温情的渴求。本王……亏欠你良多。”拓拔濬的道歉掷地有声。 沮渠敬容再也忍不住,一滴泪悄然滑落,她慌忙低头掩饰,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袖。 拓拔濬看着她低垂的颈项和那滴未干的泪痕,语气转为沉缓而坚定:“本王与仙姬……确为情笃,本王无需也不愿隐瞒,”烛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坦诚与决心,“然而,从今往后,你不再仅仅是一个象征。你是本王的王妃,是这高阳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本王会学着敬重你、关心你,不再让你如过往那般,困守于这华屋之中,独自承受无边冷落与孤寂。”他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本王今日在此立言,只要你不负王妃之德,不犯大错,本王此生,绝无废妃另立之心。你永远都是本王名正言顺的正妻。” 第四十八章 休戚与共 - 2 沮渠敬容浑身剧震,猛地抬首,那双含泪的眸子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这句承诺,是她自河西事发、身陷囹圄以来,日日夜夜深埋心底却不敢奢望的定心之石!长久以来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荡起复杂难言的涟漪——有迟来的被理解的酸楚,有夙愿得偿的巨大冲击,最终化作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无声地滚落下来。她嘴唇翕动,喉头哽咽,最终只是对着拓拔濬,极其郑重而缓慢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话已说完,拓拔濬站起身。沮渠敬容也紧跟着站起,习惯性地俯身行礼,口中道:“恭送……”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便被拓拔濬同时响起的声音截断:“替本王更衣吧。” 沮渠敬容维持着半礼的姿势,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彻底僵在了原地。 拓拔濬似乎并未察觉她那句未竟的送别之词,只转头看她,带着一丝探究:“怎么了?不欢迎本王宿在此处?” 一股巨大的、近乎眩晕的惊喜猛地攫住了沮渠敬容的心,随即又被汹涌而来的无措淹没。今日接踵而至的意外,早已超出了她心弦所能承受的极限。她张了张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不,不是……”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狂乱的心跳,指尖却依旧微微发凉,“妾……妾这里……未曾备有殿下的寝衣……” 拓拔濬闻言,面上掠过一丝真实的错愕:“本王记得,本王的寝衣十之八九皆出自你手。尤其弥悦诞下安平后,更是唯有你仍在为本王裁制新衣。缘何你自己院中,反倒一件也没有?” 沮渠敬容头垂得更低,脸颊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声音越来越轻:“都……都送去明英阁和望舒苑了。” 空气骤然凝固。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拓拔濬立在原地,留也不是,走更显刻意,一时竟有些进退维谷。 沮渠敬容更是手足无措,目光无处安放,只觉脸颊烫得惊人。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沮渠敬容鼓起勇气,打破僵局,声音轻飘得几乎听不见:“妾……妾这里还珍藏着大婚时……为殿下缝制的旧衣,殿下若……若不嫌弃……” “行,就它了。”拓拔濬几乎是立刻应道,语气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果断,仿佛抓住了脱离这尴尬泥沼的绳索。 翌日清晨用膳时,拓拔濬开口道:“府中的内务,此前一直由弥悦打理。她出身不高,勉力维持,虽尚算得体,但终究不是她所擅长的。之前 也是因你身子欠安,本王只得劝她再辛苦支撑。如今安平渐长,弥悦照料他耗费心力日增,如果再继续打理府里的事务,也实在有些力不从心。若你如今精神尚可,这管家之权,还是交由你执掌,可好?” 沮渠敬容从前有心结未解,才以病弱推辞府务,如今心结既释,自是愿意的。欣然应道:“殿下不嫌妾愚钝,妾自当尽力。”又想方才拓拔濬话中的意思,怕他怪罪弥悦,便婉言道:“只是保林这些时日也是代妾操劳,即便偶有疏漏,也请殿下勿要苛责于她。” 拓拔濬扶额苦笑道:“本王哪里敢去苛责她?这么久以来,你身体不好不肯管,仙姬连汉字都认不了几个,也不可能管,这后宅事务,除了弥悦,本王还能指望谁?她管成什么样本王都得夸她管得好,她才肯接着干下去。你是不知道,有几次就出了点小岔子,不过是二三十两银子的账对不上,她就紧张得不行,跑来找我哭了好几回。现在既然你身子好些了,就赶紧接过来吧。一来也让府里上下都知道,如今是王妃当家了,该打起的精神都给我打起来;二来,本王和弥悦也都能松口气了。” 沮渠敬容点头笑道:“妾明白了。”又吃了一会儿,想起一件事,有些担心地问:“殿下,妾昨日见良娣,气色似乎欠佳。而且昨日天候尚暖,她却已经穿得十分厚实,行动间也时常轻咳,她的伤势,莫非……” 拓拔濬眉心微蹙,叹息道:“那柄匕首深刺入她胸口五寸有余,左肺伤势极重。虽捡回条性命,只怕这咳疾……将终身难愈了。” 沮渠敬容惊得以手掩口,眸中满是骇然:“妾原只道凶险在毒,竟不知这外伤本身也如此致命!”她语气中不自觉染上深深的怜惜,“良娣尚在韶华,却要一生为咳疾所困,实在令人痛心。殿下不如派人去各处遍访名医,或可觅得根治之法?妾也即刻遣人回姑臧探问,看能否求得对症的灵药。” 拓拔濬眼中流露出感激,颔首赞道:“王妃有心了。于阗国主的一位宠妃精于岐黄,当日便是她亲赴山阴为仙姬解毒。她允诺每年依据仙姬的脉案,专为她拟定调养之方,只盼能稍减病痛。”他略作停顿,想起一事,放下银箸,正色对沮渠敬容道:“倒是另有件事,需劳烦王妃替本王留心。” “殿下请吩咐。”沮渠敬容恭敬应道。 “那个奎丽,就是最近从望舒苑迁出的那个小姑娘,你替本王多盯着些。” “盯着她?”沮渠敬容面露不解。 拓拔濬眸底寒光一闪,语气陡然转冷:“她同仙姬原本 也算是患难之交,后来离散落魄,辗转进了广阳王府为奴,但因存心勾引王叔,被广阳王府赶了出来,正巧被我们遇上,仙姬那性子,当然不可能看着她流落街头,执意把她接回府里。没想到此女心思歹毒,忘恩负义!对仙姬非但无半分感激,反生出诸多嫉妒怨怼。之前恶语顶撞中伤仙姬也不是一两次了,近来更是暗中在仙姬的贴身之物里混入麝香,其心可诛!” “麝香?!”沮渠敬容同样惊骇失色,“良娣她……可有大碍?” “幸而察觉及时,未酿成大祸。”拓拔濬沉声道。 第四十八章 休戚与共 - 3 沮渠敬容了然颔首,眼中亦掠过一丝冷意:“原来如此!怪道殿下突然传话回来让她独居一院。妾还误以为殿下是想要纳她入房……” “瞎说些什么!”拓拔濬略显尴尬地轻斥一声,随即面色更沉,“她做出此等阴毒之事,原本就是不杖杀,也该立时逐出府去!但……仙姬重伤初愈,若让她知晓,欲用麝香绝她子嗣的,竟是她视若亲妹、百般回护之人……本王恐她心神俱碎,承受不住。所以现在实在不敢硬来。”他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怒火与无奈,“只能先将她挪远些。若她从此安分守己便罢,若再敢有半分歹毒行径……便视仙姬康复情形,再作处置。” 沮渠敬容神色郑重,肃然应道:“妾明白了。派去侍奉她的两名侍女皆机敏可靠,妾会亲自严加训导,确保此女但凡再生丝毫恶念,行半点不轨,妾必能即刻知晓,告知殿下。” 将王府内务诸般事宜交还给了王妃打理,沈弥悦顿觉一身轻松,终于能把全副心神都放在儿子安平身上了。这日午后,她抱着安平来到望舒苑探望阿依。甫一见面,沈弥悦便蹙起秀眉,拉着阿依的手上下打量,心疼道:“良娣瘦了!” 阿依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伤重的时候吃不下东西,就瘦了一些。现在都好了,每日殿下逼着我吃这吃那,很快就会胖回来的。姐姐不用担心。”她从弥悦手中接过安平公子,掂了掂,眼中漾开真切的欢喜:“哎哟,咱们安平又沉实了!姐姐把安平养得真好。”一面吩咐扎依拉:“去拿些果脯来,小公子爱吃。” 才转向沈弥悦,眸光清亮,语气带着几分自然的探询:“如今殿下让王妃掌了家,姐姐不会不开心吧?” 沈弥悦双手抱圆结了个太极印,眉眼舒展,几乎要笑出声来:“无量天尊!可算把这副担子还回去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再也不用一手抱着安平,一手翻看账簿了。这日子可舒坦多了!”又心有余悸地说:“那日江辅派人回来传信,说王爷遭人刺杀,良娣替王爷挡了刀,命在旦夕,可把我们都吓坏了。你也知道,我向来胆小,经不住事,只会急得团团转。”沈弥悦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敬佩,“后来还是王妃听说了,出来稳住了局面。王妃平日总待在她自己院子里很少出来,偶尔见面也不过清清淡淡地寥寥几句话。可是那天——你是没看到,那通身的气派,那眼神里的镇定,跟平日里简直像换了个人!三言两语就把乱哄哄的下人们镇住了,稳住了府里人心。接着竟一刻没停,亲自坐车去了保济堂求苏堂主!原本苏堂主是只在堂中坐号 接诊,等闲不出京的,也是王妃动之以情,才求得堂主星夜赶去了山阴!当时我就想,还好府里有王妃在,不然要靠我,可就出大事了。等你们回来,我一定要去求殿下,趁早把这管家的大权还给王妃吧,我实在是担不起这担子。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去求,王爷竟先做了安排。”她觑了阿依一眼,凑近了压低了声音:“是你让殿下去找王妃的吧?” 阿依不置可否地一笑,只低头喂安平公子吃果脯。 沈弥悦忍不住追问道:“你让殿下让王妃收回内务大权我不意外,可……听说那晚殿下跟王妃说了许多体己话,末了还在王妃那儿留宿了。”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觑着阿依的脸色,声音里裹着十二分的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阿依抬起眼睑,清澈的目光平静地迎上沈弥悦探究的眼神,语气淡然得如同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王妃是殿下的结发之妻,是上了玉牒的正妃。殿下在王妃的正院留宿,这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么?” 沈弥悦愈发想不明白了:“我不是说这个。”她叹了口气,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推心置腹道:“我本是侍妾出身,如今有子万事足,也没什么大志向,这辈子就守着安平,求个安稳太平便知足了。可你不一样啊!原本殿下心尖上只搁着你一个,王妃不过是空有个名分罢了,自你进府,殿下何曾踏入过王妃院门?可你现在自己把殿下往王妃那边推……你难道就一丝一毫都不怕?不怕殿下的心意……从此便分薄了?” 阿依闻言,目光依然温柔地落在安平吃得鼓鼓囊囊的小脸上,手指轻柔地抚过他柔软的发顶,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通透,也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哪个女子心底不盼着夫君只宠爱自己一人呢?她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才继续道:“但他终究是高阳王。他肩上扛着的担子,自有他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之处。既然他命定不能只做我一人的夫君,我又凭什么,去阻着他见他的妻妾?”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沈弥悦,又仿佛看向更远的地方,“不仅仅是王妃,姐姐你也一样。王妃是先帝钦定给殿下的正妃,虽然后来河西王出了事,但王妃没有做错什么,不该让她一个人去尝尽一场政治联姻结下的苦果。姐姐你为殿下诞育了安平公子,延续了高阳王府的血脉,是王府的有功之人,也不该被冷落慢待。从前……是我想得太过简单了。”她微微吸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后怕与彻悟,“这次若不是王妃当机立断,援手相救,我早已魂归黄泉。经此生死一劫 ,我才真正彻悟——殿下,王妃和你我,我们其实是休戚与共的一体,这座高阳王府,少了谁……都撑不起!” 沈弥悦似懂非懂,蹙着眉细细咀嚼了一会儿这番话,才带着由衷的叹服道:“难怪殿下待你如此不同!你这心思……当真比寻常女子通透明理千百倍。也唯有你了,换了旁人,谁还会跟殿下说这些?” 第四十八章 休戚与共 - 4 阿依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意清透,却也似笼着一层薄雾:“原本殿下心里对这些道理就比谁都明白。尤其这次王妃赠药之举,其实对殿下的触动也很大。我不过是告诉殿下,我也终于将这层道理,真正看透、想通了罢了。” 沈弥悦的目光在室内随意扫了一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这才回来没两日,你那个小妹妹,没过来陪你说说话解解闷?” 阿依眼中立刻浮起一层近乎无奈的宠溺,笑道:“她年纪小,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在府里拘不住,又出去逛了。” 沈弥悦忍不住皱了皱鼻子,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你也未免太惯着她了!先前你不在府里那些日子,她也是三天两头往外跑,回回都大包小裹地提溜一堆东西回来。”她顿了一下,眉头拧得更紧了些,“那时候我还管着府里的账目呢,一看她这样买法,心里直打鼓,生怕你院子的月例银子被她闹得超了支,要坏了规矩。可后来仔细一查账才发现——”她刻意拖长了音调,带着点不可思议,“她竟是不从王府的账上支银子,而全是你的私房钱!我知道你从于阗带来的嫁妆丰厚,可……”沈弥悦摇着头,咂了咂嘴,“可也禁不住她这般流水似的花销啊!这做派,实在不像个寄居在王府的姑娘家!” 阿依唇边的笑意淡了下去,轻轻抿了抿唇,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承载着某种深沉的、难以言说的亏欠与包容:“随她高兴吧。” 两人聊着天,逗着孩子,屋里的气氛正和暖轻松,忽听门帘“唰啦”一声被猛地掀起,郦槿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额角还带着薄汗。她没见过沈弥悦,瞧见阿依屋里多了个陌生女子,明显愣了一下。阿依连忙起身,为二人简单介绍了。 郦槿儿匆匆与沈弥悦相互见了礼,甚至来不及多客套,一把拉住阿依的胳膊,急声道:“你还有心在这儿逗孩子玩儿?御史台为了你家王爷的事,都快掀翻天了!” 阿依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心猛地一沉。旁边的沈弥悦也是脸色骤变,两人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出什么事了?” 郦槿儿抓过阿娜尔递来的茶杯,也顾不上烫,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下去,才喘着气飞快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吗?今儿一早,御史台收到了匿名举报,说高阳王在山阴县赈灾的时候,处事不当,贪污了赈灾粮!举报信言之凿凿,还说是因为这个,才在山阴惹出了好几次灾民暴动!陛下震怒,已经下旨让御史台彻查,而且……而且听说陛下当场就发了话,要把高阳王下狱 问罪!” “下狱?!”阿依的声音都变了调,只觉得眼前发黑,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沈弥悦也是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煞白。 “可不是嘛!”郦槿儿语速更快了,“我姐夫那边一得到信儿,怕高阳王在御史台吃亏,刚急急忙忙召集了几个平时跟高阳王走得近、也信得过他人品的宗亲,已经赶去御史台了!说是无论如何也得先替高阳王撑住场面,不能让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给下了大狱!” 阿依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又惊又怒:“那……那我家王爷现在……” “肯定也被叫去御史台问话了!这会儿估计正跟那些御史老爷们掰扯呢!”郦槿儿眉头紧锁,盯着阿依,语气带着探寻和急切,她试探着问阿依,“你们在山阴那会儿,真……真有灾民暴动吗?” 阿依急得眼圈都红了,连连摇头:“确实有一两次小的骚动,但绝算不上是暴动。而且我们离开山阴的时候,那里的百姓感念殿下恩德,还送上了万民签名的万言书!那上面写的都是感激的话,千真万确!” “万言书?!”郦槿儿的眼睛瞬间亮了,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太好了!这东西现在在哪儿?” “在……应该在殿下书房里。”阿依急忙点头。 “那还等什么!”郦槿儿一把拉起阿依的手腕,斩钉截铁地说,“快!赶紧把那万言书找出来!我这就带你闯御史台去!把这铁打的证据摆到那些人眼前,看他们还怎么污蔑你家王爷‘激起民变’!” 阿依跟着郦槿儿上了广阳王府的马车,然而马车行到御史台附近一个街区时就走不动了。宗亲围了御史台,这样的场面极为少见,许多不明就里的百姓也就围在御史台外面好奇地想要一探究竟。见马车寸步难行,郦槿儿一把拉起阿依就下了车,打算步行挤过去。 阿依被郦槿儿拽着,心急如焚地跟着快走了几步。快走的颠簸和心头的焦灼猛地撞在一起,她胸口骤然一紧,气息瞬间就乱了,猛地咳了起来。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那个救命的小香囊,指尖触到的却只有衣料,空空如也!这才惊觉出门太过匆忙,竟忘了带止咳的香囊! 她不得已停下脚步,强忍着想把这一阵翻涌的咳意压下去,可越是憋着,喉咙里越是火烧火燎,终于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这咳嗽来得又凶又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渐渐地她只觉得心口像被巨石死死压住,一丝气也透不上来,眼前阵阵发黑。 郦槿儿根本不知道阿依在山阴受过伤落下这要命的 病根,见她突然咳得惊天动地,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渐渐连站都站不稳直往下瘫,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让她脑子一片空白。她慌忙抱住软倒的阿依,声音都变了调:“仙姬!仙姬你怎么了?!仙姬!” 周围的人群被这变故惊动,开始骚动。有人略懂医理,急声提醒:“瞧着像喘疾发了!快看看她身上有没有止喘的药?!” 郦槿儿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在阿依身上摸索翻找,可哪里找得到?看着阿依脸色由红转白,嘴唇都开始发青,气息微弱,郦槿儿巨大的恐慌和自责瞬间淹没了她,眼泪夺眶而出,带着哭腔语无伦次:“仙姬!你别吓我啊……我……我、我这可怎么跟你家王爷交代啊!” 第四十八章 休戚与共 - 5 人群忽然分开,一个人影疾步挤了进来。他一眼扫过阿依惨状,脸色铁青,二话不说,一把将阿依从郦槿儿怀里夺过。迅速从自己怀中摸出一个药囊,稳稳地放在阿依鼻下,声音低沉而有力地说:“别怕,用力吸气!” 阿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依言深深、用力地吸着药囊里散发出的熟悉气息。那清凉辛辣的味道直冲肺腑,如同甘泉涌入干涸之地。一下,两下……她急促的喘息终于慢慢平复下来,憋得青紫的脸色也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见阿依缓过气来,郦槿儿悬到嗓子眼的心才重重落下,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抬眼看向对面脸色依旧难看的拓拔濬,抚着胸口道:“高阳王殿下,多亏你及时赶到了!仙姬她这到底……” “你们为什么会到这儿来?!”拓拔濬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裹着冰碴,蕴含着风暴般的怒火,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郦槿儿。 郦槿儿被他从未有过的严厉和怒气震得一缩,下意识地解释:“我们听说有人向御史台举报你,仙姬担心坏了,我就让她带着万言书……” “胡闹!”拓拔濬厉声打断她,目光倏然一沉,那沉冷如铁的视线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毫无温度地钉在郦槿儿脸上,“你做事有没有一点分寸?!”他不再看呆若木鸡、被吼得手足无措的郦槿儿,抱起虚脱无力的阿依,小心地护在怀里,再次分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大步朝着高阳王府的方向走去,留下郦槿儿一个人僵在原地,惊惶交加。 苏鹤年仔细地为阿依诊完脉。保济堂离御史台不远,今日宗亲围堵御史台的动静他也听说了。抬眼看看拓拔濬那张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脸,再看看阿依苍白脸上掩不住的愧疚,他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 苏鹤年刻意放缓了动作,脸上堆起温和的笑意,语气轻松地劝慰拓拔濬:“王爷且放宽心,良娣这伤处并未加重。方才那阵凶险,全因跑得太急,加上心火焦灼,一时冲撞了肺腑,才引得咳喘发作。这咳喘之症,最怕的就是骤然急动又缺了药物傍身,万幸王爷随身带着药囊,应对及时,才未酿成大祸啊。”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诊箱。 收拾妥当,他才又转向拓拔濬和阿依,语气温和:“平日的汤药方子无需更改,照常服用便是。只是良娣需切记——”他目光落在阿依身上,“无论何时何地,这救命的香囊,是万万离不得身的。只要此物随身,日常行动多加留意,便无大碍。” 送走了苏鹤年,拓拔濬回到屋里。他脸上的阴云丝毫未散,下颌绷 得死紧。他没有看阿依,径直走到桌边,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动作带着一股生硬的力道,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桌面上。他端着杯子,却一口没喝,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沉沉地盯着杯中晃动的水面。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像是被冻住了,沉重得让人胸口发闷。 阿依坐在床上,心知拓拔濬这次是动了真火。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被角,默默等着他的训斥。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爬过,预想中的斥责却迟迟没有落下,沉默却像无形的藤蔓,越缠越紧,勒得她喘不过气。 这份死寂压得阿依几乎崩溃。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小心翼翼地试探:“殿下……今日在御史台,他们没有为难你吧?”没有回应。她心虚地舔了舔嘴唇,又鼓起一丝勇气:“殿下怎么会随身带着我的药囊?”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巨大的愧疚让她如坐针毡,强撑着微弱的声音:“今天还好殿下及时……” 她的话没能继续。 拓拔濬依然没有出声,但他猛地抬起眼睑,目光裹挟着雷霆万钧的怒意和冰冷的失望,骤然钉在阿依脸上!那视线太过凌厉、太过沉重,瞬间劈开了阿依所有未尽的言语,也让她强装的镇定碎得无影无踪。 阿依猛地一颤,立刻噤声,像被那目光钉在了原地。她彻底明白了——此刻任何话语都是多余。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嘴,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深刻地反省自己。 刚用过晚饭,广阳王府的下人忽然来报:高阳王妃沮渠敬容求见。 广阳王夫妇对视一眼,皆感意外。听说这位侄媳体弱多病,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便是上次广阳王府设宴,她也告病未来,只由府上良娣代为出席。实在想不出她为何会在此时突然登门。夫妇二人不敢怠慢,忙道:“快请王妃进来。” 沮渠敬容款步而入,仪态端方,气度沉静。她向广阳王夫妇盈盈见礼:“敬容见过王叔、叔母。”待入座后,她再次欠身,声音温婉清晰:“敬容今日冒昧前来,是为我家夫君今日当街失仪,唐突了郦小姐一事,特来向王叔、叔母,并向郦小姐赔礼致歉的。” 广阳王妃惊讶道:“侄媳何出此言?濬儿一向持重,怎会唐突槿儿?” 沮渠敬容便将今日高阳王因仙姬公主当街突发急症,情急之下当众呵斥了郦槿儿一事,简明扼要地道来。她言辞恳切:“夫君素日待人最是温和有礼,今日实是关心则乱。仙姬公主在山阴留下的咳喘之症凶险异常,夫君亲眼见她濒危,一时急痛攻心,才失 了分寸,对郦小姐语出无状,此乃夫君之过。夫君本欲亲自登门致歉的,”沮渠敬容接着解释,语气诚恳而略带无奈,“只是此刻时辰已晚,他若深夜造访,恐于郦小姐清誉有碍,于礼不合。而且……王叔、叔母也知,陛下对宗室往来向来瞩目,夫君若贸然前来,难免引人猜忌,徒增风波。思来想去,敬容代他前来,只作后宅女眷间走动,反倒更稳妥些。万望王叔、叔母体谅。” 广阳王夫妇听罢事情原委,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更是惊诧后怕。广阳王妃立即吩咐侍女:“快!去把槿儿叫来!” 郦槿儿听闻高阳王妃来访,急匆匆赶来。她一进门快速地向沮渠敬容行了礼,急切问道:“仙姬她怎么样了?可还好吗?” 沮渠敬容对她回以温和得体的微笑,安抚道:“郦小姐放心,公主已请大夫仔细瞧过,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劳你挂心了。”她示意身后捧着锦匣的侍女上前,“今日之事,是我家王爷脾气太急,让郦小姐受惊了。我备了些新打的时兴花样珠钗,聊表心意,给小姐压压惊,万望莫要嫌弃。” 喜欢朔漠月 第四十八章 休戚与共 - 6 广阳王妃在一旁看着,此时才长长舒了口气,带着后怕与愠怒,对郦槿儿道:“槿儿!你真是越发不知轻重了!今日若非濬儿恰巧路过,公主真有个闪失,你让我和你姐夫如何向濬儿交代?这岂止是该骂?简直是莽撞!”她转向沮渠敬容,语带歉意:“敬容,你这孩子也太见外了!今日分明是槿儿行事不稳重惹的祸,差点酿成大错。合该我们带着她去府上向濬儿和公主赔罪才是!你怎么还特意跑来致歉赠礼?” 沮渠敬容谦和地摇了摇头,道:“郦小姐并不知道公主的伤势,原也是好心,不能怪郦小姐。” 广阳王眉头紧锁,沉声道:“我们竟不知还有公主为濬儿挡刀一事。今日御史台收到的匿名举报,也是和濬儿在山阴赈灾一事有关。在山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沮渠敬容将山阴之事择要道来:“圣旨批了六千石粮食助山阴赈灾,实际交付不足一半。夫君命度支郎中四处奔走调粮,才勉强凑足六千石。后来从并州府调了粮种,却被人半途掉包成无法播种的熟种,引发灾民骚动。混乱中有人行刺夫君,幸而公主舍身挡下致命一击,才未酿成大祸。” 广阳王夫妇听得悚然动容。广阳王怒问:“竟猖狂至此?刺客抓到了吗?审出幕后主使了吗?” 沮渠敬容无奈摇头:“刺客当场自尽,线索断了。但公主伤势极重,刺客刀上淬毒,致使她险些不治。虽得上天庇佑保全性命,却落下终身咳疾。夫君为尽快带公主回京求医,只得拿出私银千两,为山阴县补足粮种,这才完成赈灾使命。”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双手奉上:“这是山阴县百姓感念高阳王与公主恩德,联名书写的万言书。夫君本不愿声张,但今日既有恶意举报,只能以此自证清白。烦请王叔代为转交御史台。” 广阳王接过万言书,展开略览,眉头深锁:“从未见过赈灾行巡使自掏腰包购粮,反被诬告贪污的!明日本王便将此万言书当众出示于宗亲与御史台。侄媳放心,此番濬儿定能洗清污名,安然无恙。” 沮渠敬容起身拜谢。彼此又略叙几句,便告辞离去。 拓拔濬整整两天没有跟阿依说一个字。 他仍如往常一般,办完公事便去望舒苑陪她,与她共进晚餐,会默不作声地给她夹菜,盯着她多吃些;饭后也会陪她在院子里缓缓散步消食;她咳嗽时,他会立刻端来温水;她喝完汤药,他会递上她爱吃的果脯为她缓解口苦;甚至每日都会亲自检视阿娜尔为她备下的衣物,看是否足以应对天气冷暖……只是,他始终沉默 着。就连夜里同榻而眠,他也只留给她一个紧绷而疏离的后背。 阿依心里清楚,自己那日的举动太过轻率莽撞。冲动行事也就罢了,偏偏将大夫们千叮万嘱的禁忌犯了个遍:未添厚衣便仓促出门,在街上疾走狂奔,更要命的是竟遗忘了救命的药囊。若非拓拔濬恰巧从御史台出来遇见,又随身带着她的药囊,她这条命,恐怕真就断送在大街上了。她明白拓拔濬的愤怒理直气壮,无可辩驳。她自知理亏,只安安静静地待在他身边,承受着这份无声却沉重如山的责罚。 第三天夜里,阿依实在熬不住了。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最终滚到拓拔濬身后,从背后紧紧环抱住他。拓拔濬的身子微微一僵,却仍像一尊卧佛一般,不为所动,只留给她一个沉默冰冷的背影。阿依把额头抵在他后背上蹭了蹭,整张脸埋进他肩胛间的凹陷里,声音闷闷地嗡响:“我错了。”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脊骨,直抵心尖,几乎瞬间就融化了坚冰。可他仍强撑着,纹丝不动。 “我那天真的是太着急了。槿儿说皇帝要抓你下狱,我脑子就一片空白……”阿依的声音闷在他衣料里,透出十分的委屈,“我还是没有习惯自己是个病人,一着急就把大夫的叮嘱全忘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绝不会了!我已经让阿娜尔做了好些药囊,在我每件衣裳的袖袋里都缝一个,腰带上也缝一个,这样……这样绝对不会再忘了!” 阿依的一句“还没有习惯自己是个病人”,像根针,狠狠扎进拓拔濬心里最痛的地方。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的涩意:“我好歹是个亲王,皇帝想要暗杀我还行,想要把我下狱反而没那么容易。而且就算下狱,有广阳王叔和其它与我亲近的宗亲保我,皇帝也不可能立刻就杀了我。再说,还有那万言书,他定不了我的罪,不过是耗些时日罢了!你跟着郦槿儿瞎起什么哄?就算你跑到了御史台,你连门都进不去,你能干什么?” “我错了。”阿依不再辩解,只是诚心诚意地重复着认错的话。 拓拔濬的语气终究还是软了下来:“在山阴,你生死未卜的那几天,是我这一辈子最黑暗的日子,我真的……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身后传来极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声,背上的衣料也洇开一点湿意。这微弱的动静,终于彻底浇熄了他心底最后一丝强撑的怒火。他翻过身,把阿依揉进怀里,温柔地安慰道:“好了,不凶你了。” 阿依顺势搂住他的脖子,仰起脸,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带着鼻音恳求: “夫君以后生气,骂我两句也行,但不要这样不理我,好不好?” 拓拔濬无奈道:“骂你?那我也是舍不得的。我想想吧,换个别的方法惩罚你。” 阿依撅着嘴,委委屈屈地保证:“只要别不理我,其他什么方法都行。” 拓跋濬一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这可是你说的!”说罢,未等阿依反应过来,他已迅疾地低下头,狠狠攫住了她的唇瓣。 喜欢朔漠月 第四十九章 出使 - 1 有了山阴县百姓的万言书作证,针对拓跋濬贪墨赈灾粮的指控自然不攻自破。然而,这场风波远未平息。 一日清晨,御史中丞刚起身,便赫然发现案牍正中多了一本卷宗。打开一看,竟是并州府太原郡郡守的亲笔认罪书!书中详尽供述了其如何受宗爱指使,派人于驿馆调换粮种,借机煽动灾民暴乱,并伺机行刺高阳王的全过程。 御史中丞悚然一惊,不敢耽搁,立即携此认罪书直赴早朝,在满朝文武面前将其呈于御前。认罪书一出,朝堂登时一片哗然!这认罪书笔迹清晰,供述详尽,作案动机、执行过程、幕后指使条理分明,时间地点人物皆有所指,绝非仓促可伪。更兼有之前诬告高阳王贪墨的闹剧作引,朝中大半官员,心中其实已信了七八分。当下便有多位大臣出列,高声奏请即刻传讯太原郡守来京详审,以正视听。 宗爱虽极力嘶吼这是栽赃陷害,但此刻,在这份铁证般的认罪书和汹涌的群情面前,他的辩驳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众人要求提审郡守,与其说是求证,不如说是走个过场,心中已然认定这认罪书所言方为真相。 高踞宝座的拓跋余,心中怒海翻腾。自他登基以来,桩桩件件蹊跷之事接踵而至:贾周虐杀娼妓、皇长子涉嫌狎妓、宫闱秘辛泄露的丑闻余波未平,于阗国便发来国书,严词质询平城权贵在于阗走私盐铁之事;鸿胪寺焦头烂额之际,攀诬亲王的风波又起;这边闹剧刚草草收场,那边竟又冒出这封要命的认罪书!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在狠狠撕扯着他摇摇欲坠的皇帝威仪。面对群臣汹涌的质疑与愤怒,他越来越真切地感到那用以震慑朝堂的帝王威严,正变得愈发苍白无力,难以维系。 拓跋濬立于丹陛之下,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御座之上无能狂怒的拓跋余。如此暴虐又愚蠢之人,竟也配高踞这九五之尊的宝座,何其荒谬可笑! 他骤然明白了白皑皑临别时那句“礼物”的深意。阿依曾说过,这个白皑皑不仅医术通神,更精擅媚术,看来她此行,正是用了那名为“冷萃”的奇药,辅以媚术手段,让太原郡守在稀里糊涂之中,将深埋的真相尽数吐露。而前几日那个对他莫名其妙漏洞百出的指控,恐怕也是此女的手笔,为今日的认罪书做个引子。 这般诡谲莫测、不循常理的手段——拓跋濬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近乎怀念的了然悄然浮现——也只有那个妖孽调教出来的人,才会如此行事——神出鬼没,剑走偏锋,却又总能直击要害。而那个混账家伙……如今端坐在于阗冰冷的王座上,是否还 如当年一般,眉梢眼角都带着那份浑然天成的恣意与不羁?那份率性妄为的荒唐劲儿,可曾被沉重的王冠压得分毫? 只是这念头一起,心口便像是被流沙关外的冷风骤然灌满。他无声地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此生此世,只怕……再无相见之期了。昔年相伴的恣意少年,终究被各自的王冠与疆域,永远隔断在了命运的两岸。 第四十九章 出使 - 2 晚饭后,拓跋濬同往常一样,陪着阿依在院中散步消食。秋意已深,葡萄架上的叶子几乎落尽,只余下虬劲光滑的藤蔓。他信手抚过冰凉的藤条,聊起太原郡守认罪书一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服:“有时我真不得不佩服秋仁。他那脑子,也不知是怎么长的,总能想出些看似离经叛道、却又总能精准命中要害的主意。不仅是他,连他手底下的人,行事也如出一辙,透着股……奇诡的章法。” 阿依静静听完,连日来因恶意举报而悬着的心终于安稳落下。她思索片刻,问道:“对了,于阗国书里提到的平城权贵走私案,似乎拖了许久,一直不见动静?” 拓跋濬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幕后是谁,我相信拓跋余心里一定清楚。就算起初不知,这些日子也足够他查明白了。迟迟不回复于阗,哼,不出意料的话,必是他身边亲近的宗室,甚或是他的外戚,乃至……皇子。” 阿依微微低头,沉吟道:“我总觉得,那个幕后之人不会只在于阗开一家‘金鳞阁’。” 拓跋濬颔首:“我也有此怀疑。早已派人查过,但是整个大魏,并没有叫‘金鳞阁’或类似名号的商行。” “金鳞阁……”阿依轻声复述,“金是金子的金,那‘鳞’呢?是哪个字?” “鱼鳞的鳞。”他拉过她的手,在她温软的掌心,一笔一划,清晰地写下个“鳞”字。 “那就是金鱼的意思?”阿依若有所思,绕着葡萄藤一圈圈地转,一面喃喃自语:“波利?薄里?别力?白乐……” “在念叨什么?”拓跋濬被她专注的模样勾起好奇。 阿依倏地抬眸,眼中似有星子闪亮:“我在想,或许他们在大魏的铺子,并不叫‘金鳞阁’?既然‘金鳞’是金鱼的意思,那铺名会不会用的是于阗或鄯善语中‘鱼’或‘鳞’的说法?” 拓跋濬恍然大悟:“所以你刚才说的那些就都是于阗和鄯善语里金鳞的说法?” 阿依有些赧然:“其实……我的于阗话和鄯善话都生疏得很。我很多年都没有说过了,听得懂一些,也零星记得几个词,却早已模糊不清,更别提说完整的句子了。” 拓跋濬心头泛起一阵酸楚。那十年颠沛流离、与言语隔绝的童年,是他心上永远为她疼惜的角落。他不愿她沉浸其中,只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波利,白乐……东城外倒是有个马场,唤作‘伯乐坊’。他家专营西域良驹,京中许多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们都喜欢去他家买马。如此想来,倒有几分可疑。 我即刻遣人去查探一番。” 阿依闻言,狡黠地挑了挑眉:“殿下要去查什么?” “自然是查那伯乐坊的东家底细!”拓跋濬答得干脆。 阿依抿唇一笑,眸中慧黠闪动:“只怕殿下遣去的人,查出来的未必是真正的幕后东家呢。” 拓跋濬闲适地倚着葡萄藤,含笑睨她:“哦?听你这意思……你的人能查到?” “那……殿下可敢与我比试一番?”阿依迎上他的目光,带着几分跃跃欲试。 拓跋濬被她这难得的挑战姿态逗乐,兴致盎然道:“比试?好啊!那……不如下个彩头?” “彩头?”阿依微微歪头,问:“殿下想要赢我什么?” 拓跋濬故作深沉地想了想,眼底却藏着笑意:“若我赢了……你便替我缝制一件寝衣,如何?如今我那些寝衣,都是出自王妃之手。”他凑近到她身侧,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轻语:“我想要一件……你亲手缝的。” 阿依闻言,小脸顿时皱成一团,为难显而易见:“夫君明知我手笨的!从前嘉卉姐姐教我打缨穗,我都弄得一团糟,我连针都捏不稳,哪里做得成寝衣?只怕我敢做,夫君不敢穿。” 拓跋濬看着她那副愁苦又可爱的模样,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笑声在安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朗:“只要你敢做,做成什么样,我都敢穿。怎么样?还敢不敢比了?”他促狭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应。 阿依晶亮的眼珠转了转,忽然也绽开一个狡黠的笑容:“那若是我赢了呢?夫君能输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他宠溺地望着她。 “既然夫君想赢我的东西这么难为,那我也要给你出个难题。”她随手从院中的海棠树上摘下一颗红透了的果实,随意捻玩着思索,片刻后眼睛一亮,道:“如果我赢了,夫君给我做一个玉香囊吧。用来装止咳喘的药,我保证永远不会忘了带。” 拓跋濬看着她指尖捻动的红果,红艳艳的果子衬得她手指愈发白皙,又看看她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眸,心头软成一片。他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她微凉的鼻尖,温声道:“好,一言为定!谁先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就算谁赢!” 颜华风尘仆仆地从于阗回来了。尉迟秋仁托他转交给阿依的礼物,小山似的堆满了整整三张紫檀桌。 拓跋濬看着桌上珍稀的西域药材、温润的和田玉、精美的羊毛毡毯、色彩斑斓的艾德莱斯绸、成捆的奥斯曼草、柔韧的桑皮纸、醇厚的葡萄酒、晶莹的沙蜜, 还有各色叫不上名的异域果脯……不由得扶额叹气:“秋仁这家伙……是不是觉着我高阳王府明天就要揭不开锅,养不起公主了?怎么送了这么多东西来?”他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嫌弃,可心底却漾着融融的暖意——那家伙脑子是有点毛病,可这份心意,总是实打实的滚烫。 颜华也是无奈地摇头:“若非驮着这些重物拖慢了马速,属下早七八日就能回京了。” 阿依却兴致勃勃,像寻宝一样仔细翻看每样礼物,一边看一边利落地吩咐阿娜尔:“这匹艾德莱斯绸给王妃送去,这颜色最衬她;桑皮纸也多给王妃拿些,她记账用最合适了;沙蜜给沈保林;这几样果脯各包一份给安平公子;葡萄酒都搬去明英阁存着;这两幅毡毯包好,明天给槿儿送去,她一定喜欢这花色……” 第四十九章 出使 - 3 拓跋濬一面颇觉享受地看着阿依专注分派礼物的模样,一面转向颜华,关切地问:“身上的伤,可都好利索了?” 颜华欠身拱手道:“谢殿下关心,原也不是什么大伤,要不是怕体力不支耽误送药,其实不用在于阗休养那么久。” 拓跋濬看着他眼底深藏的愧色,心中也是一沉,语带歉意:“这次让你十日往返于阗,确是本王思虑不周,太过冒进了。万幸你安然无恙,否则……” “殿下!”颜华急切地打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份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是属下一时疏忽,才累得良娣身受重伤!当时……当时若不是有这趟往返于阗取药、将功补过的差事,属下……”他喉头滚动,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真的是连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 拓跋濬沉默片刻,抬手重重拍了拍颜华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沧桑与沉重,仿佛在分担那份无法言说的痛楚。“总算我们都还有颜面,将来去见致远。” 阿依并未察觉这片刻的凝重,她从礼物堆里惊喜地翻出一块彩玉。玉质莹白细腻,温润如脂,其上天然晕染着一抹灵动温雅的鹅黄色。她欢喜地举起来,献宝似的对拓跋濬道:“殿下快看这块玉!” 拓跋濬迅速敛去眼底的波澜,向颜华微微颔首。颜华会意,深深一揖,无声地退了出去。拓跋濬走上前,接过阿依递来的原玉,指腹感受着那温润的质地,赞道:“确是块好料子,这抹鹅黄如点睛之笔,灵气十足。” “殿下就用这块玉,给我做玉香囊吧,好不好?”阿依眼中满是期待。 拓跋濬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暂时抛开了方才的沉重,唇角重新勾起温柔的笑意,故意逗她:“胜负未分呢,怎知不是该你给我做寝衣?” 阿依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因为殿下输定了呀!”她轻巧地挑了挑眉,“我知道殿下的人最近在牙行、商会查探,马场的会客厅有人盯着,掌柜身边也安插了人手,对么?” 拓跋濬一怔,不可思议地说:“你居然连我都查?” 阿依笑起来,带着点促狭:“我为什么要查殿下?江成给殿下的那些人安排任务的时候,说得清清楚楚,我听着就都知道了,还需要费力去查?” 拓跋濬也笑了:“好吧。那你怎么知道这些地方一定查不出来?就算牙行和商会登记的信息可以作假,掌柜的总得与东家,或至少是东家的心腹见面。盯紧他,总能从他接触的人里查出端倪。” 阿依皱了皱鼻子, 道:“殿下既然知道牙行和商会的记录肯定是假的,又凭什么觉得掌柜就一定是真的?” 拓跋濬一愣。 阿依从礼物堆中随手抽了一棵奥斯曼草,捏着草茎随意转着:“如果连那个掌柜的都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傀儡呢?幕后大东家是绝对不会和一个傀儡见面的。” 拓跋濬不得不承认阿依言之有理,但仍有些不服输:“那你查到了什么?” “我的人扮做蹄铁匠混进马场,发现这马场真正的主理人并不是掌柜,而是账房。这个账房会做两本账,明账自然是交给掌柜,应付官府的。而暗账才是交给幕后大东家的。”她越说越投入,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指尖无意识地将奥斯曼草绞缠起来,“当然,这个账房也见不到大东家本人,不过他经常出没于赌坊、酒肆、斗鸡场之类的地方,和大东家派出的接头人碰面。他们很谨慎,在不同场所和这个账房见面的人各不相同,不过只要查到他所见的这些人背后共同的主子是谁,自然就知道这伯乐坊和金鳞阁的幕后东家是谁了。” 拓跋濬边听边点头:“如果伯乐坊确是金鳞阁与幕后东家之间的屏障,那账房交给东家的暗账里,极可能包含金鳞阁走私盐铁的明细。”他略一沉吟,追问,“那你不是也没查到谁是终极黑手吗?怎么就认定你一定会赢?” 阿依神秘地一笑,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枚蜡丸,在拓跋濬眼前炫耀似的一晃,得意地笑道:“晚饭后刚刚收到的,这里面应该就是终极黑手的名字。” 拓跋濬惊喜地问:“这么快就已经查到了?” 阿依骄傲地宣布:“对啊!所以我赢了!” 拓跋濬的目光却忽地落在她手上:“你手上沾的什么?黑乎乎的?” 阿依低头一看,“哎呀!”轻呼出声,“是这奥斯曼草,我给忘了,在手里揉了半天把汁液都揉在手上了。说着扯出手帕来擦手。” “果然是皇长子。”趁阿依擦手,拓跋濬已捏碎蜡丸,展开纸条扫过。眼中掠过一丝冷厉与鄙夷。 阿依一边擦着手,一边探头瞄了一眼纸条。“殿下早疑心是他?” “虽然只是怀疑,但他的嫌疑确实很大。”他冷哼了一声,继续说:“拓跋余的皇位来路不正,登基以来为了收买人心,耗费巨资拉拢各部官员与各地将领。走私盐铁暴利敛财,皇长子私下经营这种买卖给他补充财源,最为合理。” 阿依惊得瞪大双眼:“你的意思,在于阗走私盐铁的其实是……皇帝自己?” “拓跋余当然不会亲自动手,但一定是默许纵容。大魏的脸都让他给丢尽了!”他就手将那纸条放在烛火上烧了,转回头,换了笑脸,对阿依说:“我赢了,你可以开始给我做寝衣了。” 阿依愕然:“怎么是你赢了?明明是我的人查到的结果。” “可我们赌的是,谁先‘知道’幕后黑手是谁。”拓跋濬狡黠地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望着阿依:“刚才是我先看到的答案,对吧?” 阿依气急:“刚才是因为我手上沾了奥斯曼草汁,我在擦手,你居然钻这个空子?” 拓跋濬不为所动,反问:“就算我没有抢先看结果,让你先看了,请问那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拓跋……”阿依卡住了,自己丈夫的姓氏她还是熟识的,可第三个字……她不认识。 拓跋濬忍俊不禁,笑得肩膀微颤:“你看,即便你先看,不还得来问我?终究是我先‘知道’了答案。所以,怎么算都是我赢啊!” 喜欢朔漠月 第四十九章 出使 - 4 阿依顿时哑口无言。她觉得自己面前这个人简直就是个无赖。偏偏这个无赖得了便宜还卖乖,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我终于知道秋仁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了,偶尔用用这些歪门邪道,果然……快意得很!” 阿依板着脸,连推带搡地把这位歪门邪道的王爷推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房门。想了想,她猛地又拉开门,不管不顾地继续推着他往外走,一路把他“押送”出了望舒苑的院门,这才停下,转头对阿娜尔命令道:“锁门!” 阿娜尔不理解,但见公主气鼓鼓的模样,不敢多问,立刻麻利地执行。还未到平日落锁的时辰,望舒苑那两扇厚重的院门便已“咔哒”一声紧紧闭合。阿依站在门内,对着紧闭的大门尤不解气,抬脚就狠狠踹了一下门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才觉得心气稍顺,转身气呼呼地回屋去了。 拓跋濬被不由分说地赶出门外,着实是他这亲王生涯里破天荒头一遭。他站在紧闭的院门外,甚至能感受到门板被踹的震动。然而他回头看着紧闭的院门,竟忍不住轻笑出声。现在的阿依和她刚从于阗嫁来时已是判若两人。当时的她,处处谨慎小心,事事应对得体,对他更是无条件的、近乎疏离的顺从。那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王府侧妃的形象,完美却冰冷,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美则美矣,却总觉得……少了些活气。而如今,她可以在他面前放肆地哭,恣意地笑,她敢拒绝他的亲近,敢对他发脾气,甚至敢把他扫地出门。或许现在的她不再时刻符合“完美侧妃”的条条框框,却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带着蓬勃的生命力。他看着那扇隔绝了内外的门,眼中满是欣慰与温柔。 既然已经查明金鳞阁和伯乐坊的真正东家是皇长子,事情就像河底的淤泥被翻上了河面,寻找证据变得容易了许多。手握诸多铁证,高阳王拓跋濬开始逐一密会那些原本就与自己交好、或是心中尚存正义感的宗亲。当宗亲们亲眼看到皇长子与金鳞阁之间确凿的关联证据,以及伯乐坊暗账中清晰记录的金鳞阁走私盐铁的数量、时间、路线乃至分润明细,无不深感震惊与愤怒——堂堂大魏皇长子,竟在于阗国境内行此违法勾当! 然而,震惊过后,对于如何处置此事,宗亲内部迅速分化成尖锐对立的两派。一派态度强硬,认为必须严惩皇长子以正国法、给于阗一个明确交代,其在于阗走私的行径已严重损害国体尊严、触犯邦交底线;另一派则顾虑重重,担忧此事若公开处理,皇室颜面扫地,尤其于阗国书已至,直指金鳞阁幕后老板是‘平城显贵’,要求彻查给说法。一 旦坐实皇长子身份,坐实大魏皇子在于阗走私,恐将引发难以收拾的外交风暴甚至兵戎相见。双方各执一词,争论激烈,谁也说服不了谁。 面对僵局,两派最终达成一致:带着所有确凿的证据,直面皇帝,请他亲自定夺此事,给出最终的说法。 于是,在屏退了所有外臣、紧闭殿门的宗室议堂上,宗亲重臣们将厚厚一叠证据呈于御前。皇帝一眼扫过那些关于皇长子通过金鳞阁在于阗境内走私牟利的铁证,心中毫无意外——这本就是他默许甚至授意的勾当。皇长子走私所得的巨大财富,正是他用来暗中收买朝臣、培植亲信、巩固自身权位的重要财源。 然而此刻,这桩心照不宣的秘事竟被宗室以如此确凿的证据、如此强硬的态度,直接捅到了自己面前,逼他在宗亲面前表态!拓跋余瞬间暴怒如雷!然而他的怒火并非源于儿子行为的“耻辱”,更非针对走私本身,而是因为此事竟在宗室核心圈内被彻底揭穿,让他精心维持的体面与掌控感荡然无存,更让他最重要的财路面临被宗室掐断的风险!他心中对皇长子的无能暴露充满了狂怒。他本能地想要强压此事,至少保住这条财路和儿子未来的政途。 然而,面对整个宗室集团联合施加的巨大压力,看着那些或愤慨、或忧虑、但都逼视着他的宗亲重臣,拓跋余明白,此刻若强行包庇,不仅会彻底失去宗室支持,更可能引发内乱。这条见不得光的财路,终究抵不过眼前的权力危机。 在宗亲们几乎一致的诉求下,皇帝最终只能强压住对“事情败露”的狂怒,接受了那个不得不为之的决议:对内,必须严惩皇长子——即日敕令其离京就藩;对外,则绝不能承认他就是金鳞阁的幕后老板,必须另寻一个地位足够显赫的“替罪羊”来承担于阗的怒火,平息这场因皇长子在于阗走私而引发的外交危机。同时,必须立刻派遣一位身份足够尊贵、能代表大魏朝廷意志的使者亲赴于阗,与于阗王当面交涉,妥善解决此事。 高阳王拓跋濬因其侧妃与于阗王室的姻亲关系,自然被视为最合适的人选,宗族上下几乎一致同意由高阳王出使于阗。然而,这个提议却像一根尖刺,狠狠扎在皇帝拓跋余的心头。 拓跋余死死盯着拓跋濬,眼底翻涌着难以遏制的忌惮与厌恶。这个侄儿,与他那刚直不屈却最终败亡的父亲景穆太子截然不同!自登基以来,拓跋余对拓跋濬百般打压,却始终未能将其彻底按死,反而让他借山阴县赈灾一事,在民间和宗室中赢得了巨大声望,彻底扭转了颓势!如今,他在宗亲中的威 望已今非昔比。更可怕的是,他竟与自己一直费尽心机却未能拉拢成功的广阳王越走越近,两人关系日益紧密,俨然已成同盟之势。这一切,都让拓跋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此刻,若再让拓跋濬出使于阗,成功解决这场由自己儿子捅出来的天大娄子,他岂不是又要立下不世之功?其声望必将如日中天,届时再想压制他,恐怕难如登天!但在整个宗室集体的意志面前,他终究只能阴沉着脸,点头同意由拓跋濬担此重任。 喜欢朔漠月 第四十九章 出使 - 5 江成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拓跋濬出使于阗的行装。拓跋濬目光落在手中的书卷上,道:“这些不都是良娣替本王收拾妥当的吗?你还有什么需要查检的?” 江成略显局促地抓了抓脑袋,嘿嘿一笑:“行装确实是良娣亲手打理的,可奴才若再不做点什么,总觉得自己在这府里就……就多余了……” 拓跋濬哂笑一声,道:“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江成凑近些,问道:“殿下,您这次去于阗,怎么不带着良娣呢?寻常人家嫁女,也还有个回门礼。虽说良娣娘家路远,不如近便人家那样容易归省,可好不容易有殿下出使的机会,跟着您顺道回去看看,多好?再说这一路西行,沿途景致各异,殿下与良娣携手同游,岂不……” “你以为本王不想带良娣同行吗?”他瞥了江成一眼,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一来良娣的伤刚好不久,此番西行,并非闲适游历,车马劳顿,于她调养不利。二来……”他眼神骤然转冷,“皇帝不许。” “皇上不许?”江成不解,“上次去山阴,皇上不还特地下旨让您带着良娣吗?” 拓跋濬冷哼一声:“上次皇帝是想借着良娣克夫的命格刺杀我,又想向世人昭示本王沉迷女色,连赈灾这等公务都要携美妾同行。但他没想到本王的良娣非但没有克死本王,还协助本王一道赢得了山阴百姓的感念。你说这次他还敢让本王携眷西行吗?”他放下手里的书,起身道:“好了,去准备吧,伺候本王洗漱,今日早些安歇,明日还需赶早启程。” 江成不解道:“殿下明日要出发了,今日不去望舒苑看看良娣?或者,奴才去请良娣过来?” 拓跋濬眼中掠过一丝笑意:“不用去,肯定锁着院门呢!” 江成愈发摸不着头脑:“上次良娣跟您置气锁了院门,殿下您可是整日心神不宁。怎么这次都锁了六七天了,殿下您非但不见焦躁,反倒……瞧着挺乐呵?” 拓跋濬嘴边的笑意更浓,带着点莫测道:“你不懂!”忽然想起一事,问江成:“今日外面是谁守夜?” 江成答道:“是逐远。” “正好,叫他上楼来。” 一会儿颜华上了楼来,向拓跋濬行礼。 拓跋濬道:“前些日子你从于阗带回来的那批玉石中,有一块底色莹白、间有鹅黄飘花的……” 颜华回忆了一下,点头道:“属下知道那块玉,那日良娣特意挑出来给殿下看的。” “对!就是那块。”拓跋濬 伸开双臂,由江成替他解下腰间佩饰。“你今夜去望舒苑的小库房,替本王将那块玉……取出来。” 颜华与江成俱是一愣,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江成手上一抖,险些将玉佩脱手,慌忙接住。颜华迟疑着,声音带着不确定:“殿下……说什么?” “叫你去把那块玉给本王‘取’出来!”拓跋濬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顿了顿又补充道,“望舒苑夜里无人守夜,这差事并不难办!” 颜华若不是带着面具,只怕五官都要掉在地上。他腹诽着这位王爷说的是正常人该说的话吗?谁家正经王爷会让自己的暗卫夤夜去侧妃院中库房偷东西?半晌,才艰难地又问:“良娣……不会报官吧?” 拓跋濬好笑地盯了颜华一眼:“她乐意报就报吧,明日你就跟着本王出使于阗了,你还怕平城郡府衙上门来锁你下狱?” “……遵命。”颜华勉强地应下,转身离开。心里想着自己为什么要急急忙忙从于阗赶回来?多养两天不好吗?明明继儿那么舍不得他走。他为什么非要赶着回来?这一回来,摊上的都是什么古怪差事…… 第二日清晨,拓跋濬走出明英阁时,沮渠敬容已带着阿依和沈弥悦在院中等候送行。拓跋濬向三人颔首,眸中含笑,温言道:“本王此去于阗,府中诸事便有劳王妃费心操持了。短则三月,多则四月,必当归来。如果遇到棘手的事,可往广阳王府请叔母襄助。”他从沈弥悦怀中接过安平,亲昵地亲了亲孩子的小脸,又对弥悦叮嘱道:“如今府中事务既有王妃主理,你便多些闲暇,莫再将心力全系于安平一身。能让保母做的事尽管放手让她们去做,不要过于劳碌,伤了自身。”言毕,他目光转向阿依,见她只是一脸茫然又无辜地回望着自己,忍不住带了几分调侃问道:“你这六七日’闭门造车’,可‘造’出什么来了?本王原以为今早也无缘得见你呢!” “造车?”此言一出,不仅沮渠敬容与沈弥悦面露诧异,连阿依自己也困惑地瞪大了眼,反问道:“造什么车?” 拓跋濬这才省悟阿依是不懂“闭门造车”的意思,此刻又不便详加解释,只得失笑摇头,道:“没什么。”随即将安平送还沈弥悦怀中,招呼江成道:“启程吧。” 秋高气爽,出城之后,拓跋濬便弃了马车,策马西行。江成跟在一旁骑行了一段,忍不住开口道:“殿下,您最近……好像变了不少。” 拓跋濬目视前方,并未回头:“哦?这话怎么说?” “往常王爷离京 办事,王妃、侧妃她们也会来送行,可您从来都是简单说几句就走了,哪像今天这样,挨个儿细细叮嘱过去?您没留意吗?今早您跟王妃和保林说话时,她们的神情也都挺意外的。” 拓跋濬嘴角弯起一个淡淡的弧度。或许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这笑意里究竟是欣慰多些,还是认命多些。 “其实自打殿下从山阴回来,咱们府里的气氛就和从前不一样了。当然了,从前府中也是处处井然有序,王妃和侧妃们相处也都和睦,不像其他府里那般彼此倾轧争风吃醋,可这些日子吧……奴才也说不清具体哪变了,就觉得府里比从前活泛多了,更有生气。”他顿了顿,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究,“原本奴才还想着,山阴那回,良娣对殿下以命相护,死里逃生,殿下您回来必定更要把良娣捧在心尖上宠爱,却没有想到殿下那次回来后,竟是更多地关注王妃和保林,更奇怪的是,良娣似乎也并没有因为这而与殿下有什么龃龉,这就……真让奴才想不明白了。” 喜欢朔漠月 第四十九章 出使 - 6 拓跋濬的目光投向远处连绵的山峦,神色平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道:“不过是……不像从前那般任性了罢了。” 江成没有听懂话中的意思,在他眼里,这位王爷从小便是克己复礼,几时又任性过呢? 然而拓跋濬显然并不想多解释什么,他收回了目光,问江成:“对了,今早良娣那边,就没有送什么东西过来?” “送了!”江成连忙应道,“送了一个包袱,但没说里面是什么,只交代让奴才务必带着,殿下到了驿站一准儿要用的。” 拓跋濬此时脸上的笑意方才真正绽开,问道:“今晚歇在何处?” “参合陂!” 在参合陂官驿,江成满头大汗地在行李中翻找,脸色越来越难看。拓跋濬从外面进来,看到他如临大敌的样子,问道:“怎么了?忘带什么了?” 江成见高阳王回来,赶紧跪下请罪:“奴才该死!昨天没有检查清楚,居然忘了带王爷的寝衣。” “寝衣?”拓跋濬心里暗笑,那显然是阿依故意没给他装进去。“早上良娣不是给了你一个包袱吗?搁哪儿了?” 江成猛地一拍脑门儿,跳起来就往外跑:“在车上!”不一会儿抱着包袱跑回来,脑门上的汗还没擦干,把包袱递向拓跋濬。 拓跋濬没接,自顾自拿了本书在桌边坐下,笑着扬了扬下巴:“打开瞧瞧。” 江成依言解开包袱口往里一瞅,立刻眉开眼笑,一边往外掏一边往床上铺:“嘿,果然是寝衣!奴才就说嘛,良娣那么细心,怎么会忘了给殿下……”他的话头戛然而止,神色古怪地盯着抖开的寝衣,又迟疑地回头看了看自家王爷。 “怎么了?”拓跋濬疑惑地放下手中的书。 “呃……这寝衣……”江成搜肠刮肚,感觉把自己知道的夸赞的词语都搜罗了一遍,也终究找不出一个能贴切形容眼前这几件寝衣的。 拓跋濬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起身走到床边,目光扫过被江成一一摊开的五件寝衣:第一件,左前襟比右前襟短了一寸;第二件,两片前襟倒是一样长了,可又都比后片短了一寸;第三件,前后片看着一样长了,衣领却生生短了一截;第四件,身体部分总算像点样了,左袖却又比右袖长出两寸;最后一件好不容易该齐的都齐了,系带偏偏就剩孤零零一根……这还都只是粗看,若是拿起来细看针脚,那就更是惨不忍睹,胁下、领后、袖口,针脚稀疏得能跑马,露出的破洞简直数都数不过来! 江成完全懵了,实在搞不懂良娣这是闹哪出,小心试探道:“殿下……要不您等等?奴才去外面镇子上看看有没有成衣铺,赶紧给您买几件?” 拓跋濬发愁地以手扶额,可嘴角那抹笑意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他自己说的,只要阿依敢做,他就敢穿,做成什么样他都敢穿。他非要耍赖赢了那场赌局,阿依嘴上不服,到底还是兑现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她的针线手艺能“出神入化”到这个地步!而且阿依显然是在伺机报复他的耍赖——王妃缝制的那些精美合体的寝衣,她是一件都没给他带,逼着他只能穿这些她做的。他突然庆幸当初要的彩头是她亲手做寝衣,若是当时头脑发热让她做外袍……那可真是不堪设想。他伸手捏了捏眉心,眼里全是藏也藏不住的宠溺。随手拎起那件左前襟短一寸的,对江成道:“今晚就穿这件。剩下的,仔细收好。” 江成还是觉得这事情太荒唐,又提议道:“要不……奴才找个手巧的侍女,连夜给您改改?” 拓跋濬目光倏地一冷:“你敢动这些寝衣一根线头,本王就让你光着膀子滚回平城去!” 沈弥悦向王妃行过礼,恭敬中带着一丝忐忑问道:“王妃今日唤妾前来,可是之前的账目……有何不妥之处?” 沮渠敬容温和地笑着,拉过弥悦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妹妹之前的账目都清清楚楚,哪有对不上的?”她示意婢女给弥悦端上甜点,“今日请妹妹过来,是为着殿下临走前交代的一件事,想听听妹妹的意思。” 沈弥悦有些受宠若惊,放下碗,答道:“既是殿下授意王妃主理的事,妾岂敢妄言置喙?” 敬容便不再绕圈子,直言道:“是关于云疏的。” “云疏?”沈弥悦微微一怔,心里隐约猜到了几分。云疏姓苏,当初是和她一同被太子妃选中,赐给高阳王做侍妾的。所谓侍妾,除了有资格伺候高阳王就寝就寝,平日里与寻常婢女并无二致。而高阳王并不好女色,他身边日常伺候的也是江成和江辅居多,鲜少会用到婢女。所以她和云疏进了高阳王府后,被召幸的次数也寥寥无几。只是她运气稍好些,入府两年后有了身孕,才被提为孺人,得了名分。云疏却因一直无孕,至今仍是侍妾身份。后来府里有了王妃,云疏能近身伺候的机会就更少,待到阿依进了府,云疏在王府中的存在感便更低了。 “殿下的意思,是趁云疏年纪尚轻,赠金送她归家,日后婚嫁由她。总好过让她在王府里空耗年华。只是……”沮渠敬容眼中也流露出几分不忍,“她毕 竟也伺候了殿下一场,虽说行事不如妹妹你稳妥周全,但终究也没犯过什么大错。若强行送她回去,于礼虽无碍,只怕……太伤她的心了。所以……殿下与我,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沈弥悦明白了。她其实也感觉到,高阳王自山阴回来后,待后宅众人的态度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他依然独宠于阗公主,但对于其他人,却不再忽视冷落。若在从前,对于云疏这样身份的女人,恐怕真会直到他彻底忘了她这个人,也想不起为她日后打算。平心而论,对云疏而言,能得主家赠金送归,确是最好的出路。以高阳王与王妃的为人,所赠之金,绝非小数目,足够她与人为奴为婢几辈子也挣不来。带着这笔钱回到娘家,足以保全家后半生衣食无忧。无论是否再嫁,都能过个体面安稳的日子。然而,方才的猜测被证实,她心头也不由泛起一阵兔死狐悲的酸楚,若不是侥幸有孕生下安平,此刻被商议去留的,或许就是自己了。她不知道如果换了自己,是会愿意接受赠金离府归家,还是宁愿在王府里无声无息地蹉跎至老。自被太子妃选中,以侍妾身份踏入高阳王府那天起,她就对自己的处境看得极清。从未奢望过王爷的宠爱,所求不过一份安稳。然而对这个男人,她心底始终存着敬仰与倾慕。这些年,能默默守在他身侧,偶得召幸,后来为他生儿育子,于她而言,已是求之不得的好日子了。她微微欠身,温声道:“这两日,妾去找云疏说说话吧,探探她自己的心思。再禀明王妃,由您做决定吧。” 沮渠敬容点了点头,眼中带着欣慰:“如此最好。我原是担心,若由我直接去说,她碍于身份,或许会说出违心的话来。你与她一同入府,总有几分往日情分在,你去问她,她想必更肯吐露真心。虽然殿下与我都认为,归家于她是最好的出路,但若她实在不愿……也绝不强求。” 喜欢朔漠月 第五十章 再见 - 1 沮渠敬容步入望舒苑时,阿依正带着阿娜尔和扎依拉在院中收集桂花。敬容脚步轻缓,初进门时三人皆未察觉,直到走近了,阿娜尔才从余光里瞥见,忙扯了扯阿依的衣袖,俯身行礼。 阿依见是沮渠敬容,颇感意外。她忙放下手中的花篓,屈身行礼。敬容快步上前扶住她,含笑道:“妹妹身子弱,不必拘礼。”她低头看了看花篓里已积了半篓的桂花,笑意更深:“妹妹好兴致,采这么多桂花,是要做什么好吃的?” 阿依微笑应道:“不过是闲着没事,想试着酿些桂花酒,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呢。”她抬手将敬容引入屋内,亲自奉上一杯热茶,方才问道:“王妃今日怎么得空来妾这儿了?” 敬容接过茶杯轻啜一口,道:“看了一天的账,有些头昏脑胀,出来透透气,正好路过你这儿。想起曾听殿下提起,你这里做的酸酪滋味最好,酸得清爽又不涩口,最能提神,便厚着脸皮来讨一碗尝尝。” 阿依连忙吩咐阿娜尔去准备。敬容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示意阿依坐下,关切地问:“这几日天气转凉了,妹妹的咳疾可还好?” 阿依感激地答道:“昨夜咳得厉害些,不过今早已请苏堂主来瞧过,换了方子,服过药好多了。劳王妃挂心了。” 敬容微蹙秀眉,温言道:“咳喘这毛病最怕受寒吹风。近来天气反复,妹妹该少出门,好生将养才是。否则殿下回来若见你病势加重,该心疼了。” 阿依有些赧然地低下头:“是,妾记下了。” 阿娜尔端上酸酪,敬容用小勺尝了一口,眉头舒展,赞道:“果然清润爽口,细腻怡人。” 阿依道:“王妃若是喜欢,妾每日让她们做了给王妃送去。” “那倒不必麻烦。”敬容又吃了几口,轻轻放下碗,笑道:“不过是头疼时解解乏。日后若想吃了,我派人来向妹妹讨要便是,不必你日日费心准备。” 阿依看着敬容神色,轻声问道:“王妃今日来……可是有话要对妾说?” 敬容见阿依看出自己并非单纯串门,便敛了笑容,语气却依旧温和:“确有一事,思来想去,觉得该提醒妹妹一声。” 阿依见敬容神色认真,心知不是小事,忙坐直了身子,道:“王妃请讲。” 敬容道:“我知道后头院子住的那位小妹妹,曾是你的莫逆之交。妹妹你重情义,不忍她在外面受苦,接她来府中同住,平日里也是百般照拂。她的一应花销,都未从王府账房支取,全是你用自己的体己银子在供养。这本是你的私事,既未动用公中银钱,我原也不该置喙。只是……”她似乎有些为难地略微停顿,留意着阿依的神色,才继续道,“前几日听到些闲话,说这位小妹妹……近来时常出入赌坊。我起初也是不信的,想着妹妹这般明理懂事,小妹也该是有分寸的,即便年轻贪玩些,也不至于这般荒唐。所以特地遣人去查实了,这才来寻妹妹……”见阿依脸色瞬间变了,敬容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想是妹妹近来身子不适,少见了她,小孩子一时糊涂,做了点出格的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妹妹你也知道,咱们王爷向来持身清正,对府中上下约束极严。若让殿下知晓此事,怕是要动怒。趁着殿下外出未归,妹妹好好开导开导小妹,让她收收心。平城大街上好吃好玩的多着呢,何苦非要去那鱼龙混杂的赌坊?输了银钱事小,万一被些不三不四的人轻薄了去,岂不糟糕?” 阿依的脸色已难看至极,血色褪尽。她起身跪下,强压着胸中翻腾的怒火与羞愧,声音微颤:“确是妾近来疏于管教奎丽了!总念她身世可怜,她喜欢出去逛、买东西,只要不逾矩,便都由着她高兴,万没想到她竟如此不知轻重!幸得王妃及早察觉,若将来被外人知晓是我们高阳王府的人在赌坊胡闹,丢了殿下的颜面,仙姬……仙姬才真是无颜面对殿下了!王妃放心,从今日起,妾定对她严加管束,绝不容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今日闹出这等丑事,是妾的疏忽,妾甘愿领受王妃责罚。” 敬容伸手将她扶起,宽慰道:“妹妹也别太动气了,你的身子也经不得气恼。好好同她讲讲道理便是。我看那小姑娘也是聪明伶俐的,妹妹把利害关系与她说明白,想必就能懂事了。” 玉丽吐孜蹦蹦跳跳地回来时,天色已全然黑透。她奇怪地瞅了眼守在屋门口的络儿和扫影:“你们俩杵在这儿干嘛?我出门时不是说回来要吃银耳羹吗?弄好了没?” 络儿与扫影对视一眼,谁也没接话。络儿反应快,忙替她打起帘子。玉丽越发狐疑地扫了两人一眼:“要是好了就赶紧端来,嗓子干着呢。”说着自顾自进了屋。没成想一进门,就见阿依端坐在屋子正中,目光如炬地盯着她。 玉丽一愣,道:“姐姐什么时候来的?来多久了?她们没跟你说我出去玩儿了吗?” “你去哪儿玩儿了?”阿依盯着她,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玉丽察觉到阿依来者不善,戒备地停下脚步:“就……出去逛了逛,在大漠风吃了晚饭呗。姐姐有事?” 阿依强压火气,尽量平缓地问:“我问过阿娜尔,这个月你从我那儿支走了三百二十两银子?” 玉丽一怔,嘴角撇了撇,自顾自拉过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道:“哦,原来姐姐是来兴师问罪的,嫌我花多了?行,知道了,下个月少花点。” “这三百多两,你都花哪儿去了?”阿依见她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头火起,语气不由得加重了。 “吃饭、看戏、买衣裳、打首饰呗……” “你知不知道,三百两银子,够寻常人家过将近十年?”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五十章 再见 - 2 “那我们又不是寻常人家!”玉丽反驳得理直气壮,“姐姐你自己说的,你是什么身份我就是什么身份,你过什么日子,我就过什么日子!你是于阗公主,堂堂高阳王侧妃,总不至于连一个月三百两银子都供不起我吧?” “望舒苑一个月的月例只有三十两,便是王妃院子里也不过五十两……” “望舒苑的三十两那是明面上的日常开销!姐姐当我是小孩子吗?府里谁不知道,高阳王独宠姐姐,花在姐姐身上的钱岂止百两千两?光是那七幅面纱坠上的东海珍珠,就值大几百两,再加上赤金掐丝和各色宝石,至少也有千两之数。我又没花那么多,姐姐凭什么来教训我?” 阿依只觉得指尖冰凉,她在袖中死死攥紧双手,目光扫过桌上一堆物件:“这些是什么?” 玉丽抬头看了一眼,桌上赫然是阿依从她柜子里搜出来的樗蒲、骰子和叶子牌,脸色顿时变了,眼神躲闪:“……嗯,就……就无聊时随便玩玩的东西。” 阿依终于忍无可忍,“啪”地一掌重重拍在桌上:“你到现在还不知错?!你若只是花钱吃饭买衣裳打首饰,我何至于特地跑来教训你?!我竟不知道,你如今已堕落到天天泡在赌坊里!别说王府规矩森严,连下人们都不敢沾赌,就是从前在国公府……” “姐姐你可别提国公府了!”玉丽的火气“噌”地窜了上来,她猛地跳起,尖声嚷道:“国公府出事才没几天,你就欢天喜地地嫁进了高阳王府。当初我看上高阳王的时候,你是怎么劝我的?你说高阳王虽然地位显赫,但不可能只守着一个女人!与其跟别人分享一个丈夫,不如找个能对我一心一意的普通人!你劝我别给他做妾,可你自己呢?你不还是给他做了妾?一心一意?!”她狠狠冷笑一声,字字如刀,“你跟高阳王在床榻上放浪快活的时候,你可还记得你曾经跟我说的那些话?还记得你曾经想要一心一意一生一世的那个人吗?” 阿依气得浑身剧颤,猛地扬起手,可看着玉丽那张被怨恨扭曲的脸,终究还是没能狠心落下。她难以置信又痛彻心扉地盯着玉丽看了许久,那只手终是颤抖着无力地垂了下来。她微仰起头,拼命忍住眼眶里滚烫的泪水,一言不发地绕过玉丽,快步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她强撑着维持住声音的平静,吩咐络儿和扫影:“把门锁了!一个月之内,不,王爷回来之前,都不许她踏出这院子半步!去找江辅,让他调几个府兵在院外守着!谁敢放她偷溜出去,我定禀明王妃,严惩不贷!” 阿依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回望舒苑的。院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仿佛抽走了她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玉丽那怨毒刻薄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绞痛。 她仰望着黑透了的天空,玉丽那被怨恨和嫉妒扭曲了的脸,与记忆中那个在风雪夜里紧紧依偎着她、眼神清澈依赖的小妹妹重叠又撕裂。她的耳边时而是玉丽歇斯底里的指控:“你跟高阳王在床榻上放浪快活的时候,你可还记得你曾经跟我说的那些话?还记得你曾经想要一心一意一生一世的那个人吗?”,时而是她天真轻快地说:“姐姐,我和小黑干得漂亮吧?”“姐姐!你快看!你笑起来太好看了!”“姐姐!姐姐你是公主!你是鄯善国的公主!”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她脑海中轰鸣。愤怒与失望之下,汹涌的是更深沉的悲哀与幻灭。那个在流离失所时唯一与她相依为命的亲人,那个她心心念念一定要找回来的妹妹,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她们曾是风雪中相互取暖的藤蔓,而这藤蔓,最终却长成了刺向自己的荆棘。 剧烈的呛咳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剥夺了她所有的力气。一股腥甜骤然涌上喉头,她猛地捂住嘴,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胸腔都像要被撕裂开,几乎站立不稳。 “良娣!”阿娜尔听到动静,惊慌地从里间跑出来,见状连忙上前搀扶,伸手去她腰带上解药囊。 阿依强撑着推开阿娜尔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挺直腰背,声音因剧烈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而断断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虚弱命令:“我没事……你去休息吧,不用管我。”她一边说着,一边摸索着从腰带上解下药囊,紧紧按在口鼻间,贪婪地、几乎是救命般地吸入那熟悉的药气。稍稍平静之后,聚集起力气向屋里走去。 阿娜尔紧追着阿依进了屋子,看着她惨白的脸色、颤抖的身体和指缝间渗出的暗红,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良娣!您咳血了!奴婢去请苏堂主!” “不用。”阿依扶着墙,勉强站稳身子,声音低哑,疲惫却不容置疑,“已经缓过来了。”此时已过了戌时,王府四门皆已落锁,要去请大夫,势必要惊动王妃。而此刻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独自舔舐所有的伤口。 阿娜尔不敢违逆,只能含着泪,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内室的门。 门一关上,阿依强撑的脊梁瞬间垮塌。她趔趔趄趄地走向床铺,几乎是瘫软般地摔在了床上。再也无法抑制汹涌的泪水,压抑的呜咽混合着撕心裂肺的呛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这一夜,望舒苑的主屋里灯火未熄。咳嗽声和呜咽声断断续续,交织成一片绝望的悲鸣。身体的病痛和心碎的绝望此起彼伏,整整折磨了她一夜。直到东方泛起微弱的鱼肚白,精疲力竭、咳得几乎脱力的她才在药力的余韵和泪水的冰冷中昏沉地睡去,脸色苍白如纸,唇边犹带着未拭净的血迹,眼角是干涸又湿润的泪痕。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五十章 再见 - 3 拓跋濬此行,为的是解决金鳞阁在于阗走私盐铁这桩麻烦事,给于阗王一个交代。因非举国瞩目的大典,使团轻车简从,辎重轻简,行程自然颇速。不过四十多日光景,便已抵达于阗国都西城。 使团行至于阗国都西城巍峨的城门,远远便见一队官员肃立迎候。为首者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身着深紫官袍,身形清癯,气度沉稳。他上前数步,向端坐马上的拓跋濬躬身行礼,姿态恭敬而不失风骨:“下官于阗宝光台执掌,尉迟觉明。奉国主之命,在此恭迎大魏国高阳王殿下入城。殿下远来辛苦。” 尉迟觉明?拓跋濬目光在此人沉静的面容上略作停留,心中念头微转。他记得尉迟秋仁曾在闲聊时提及过这位族兄,当时尉迟定在位时,这位族兄曾备受倾轧排挤,是个不得志的宗室。如今看来,尉迟秋仁夺位后,这位昔日的失意者,已被擢拔重用,执掌起邦交机要了。 拓跋濬于马上微微颔首:“尉迟大人辛苦,有劳引路。” 尉迟觉明引众人入城,至官驿厅堂落座奉茶。待礼数周全后,他才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开口:“殿下,我国国主得知殿下亲临,不胜欣喜,本欲即刻相见。奈何……近日旧疾骤发,御医诊视后严令必须静卧休养,数日内万不得见风劳神。国主深以为憾,特命下官代致歉意,恳请殿下海涵。” 旧疾骤发?拓跋濬指节在温热的茶盏边缘无意识地轻抚了一下,心中疑云顿生。但面上波澜不惊,只静静听着。 尉迟觉明目光坦诚,继续道:“关于殿下此行所为的金鳞阁事宜,国主已有明旨,一应交涉事务,皆委下官全权处置。殿下与贵属一路风尘,鞍马劳顿,今日请务必于馆驿好生休整。具体细则,我们明日再行详商。不知殿下意下可否?” 拓跋濬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尉迟觉明,语气如常:“国主贵体为要。既如此,一切便依尉迟大人安排。” 尉迟觉明从容应道:“殿下体恤,下官感念。那殿下先行休息,下官便不打扰了。”说罢,起身行礼退出。 待尉迟觉明一行人走远,江成忍不住嘀咕起来:“这尉迟公子怎么当上国主倒端起架子了?殿下您好不容易来于阗一趟,他居然称病不见?” 拓跋濬起先也觉有些蹊跷,但转念之间,眉宇间那点疑惑便如薄雾般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了然于胸的淡然。他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弧度,轻声道:“他啊……能有什么旧疾?”吩咐江成道:“去准备热水香汤,伺候本王沐浴更衣。连日赶路,今日 好生解解乏,养足精神,明日要谈正事了。” 晚上,江成在装寝衣的包裹中翻来翻去,矮子里拔高个地挑出一件左右袖管不一样长的拿出来,提醒拓跋濬道:“殿下,亥时了,您要不早点休息?” 拓跋濬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雕刻着手中的玉石,头也不抬,道:“再等一会儿。” 江成不明白拓跋濬是要等什么,又提醒了一句:“明日一早要和于阗国宝光台执掌商谈金鳞阁的事,只怕少不了一番拉扯,殿下早些休息养精蓄锐,明日商谈方能彰显我大国气韵啊!” 拓跋濬吹了吹手上的碎玉屑,仍是不紧不慢地道:“不急。” 江成不便再劝,只得将挑出来的寝衣放置在床上,站到一旁静候。 又过了好一会儿,江成站在旁边都开始冲盹了,忽然后窗啪地一下被推开,一个人影从窗外跳了进来。江成的瞌睡一下就被吓醒了。他喝问道:“谁?” 然而拓跋濬却好似毫不意外,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玉石和刻刀,轻笑道:“你再不来,我也要睡着了。” 江成这才凝神细看清楚来人,虽然穿着于阗样式的衣袍,却不改那标志性的花枝招展,仿佛一只巨型的花蝴蝶,从窗外翩然飞了进来。“尉迟公子!”江成惊讶得脱口而出,随即猛然醒悟,忙改口:“尉迟……国主!你……你不是生病了吗?” “你可闭嘴吧!”尉迟秋仁一把扒拉开江成,径直走向拓跋濬,两人在屋子正中彼此深深一揖。 尉迟秋仁眯了眯桃花眼,问:“你猜到我要来?” 拓跋濬笑道:“不然我怎么会特意安排颜华在外面守着?若是换了别的暗卫,你还没接近这屋子,就被一飞镖射死了。”他向江成微微颔首,江成便向二人行过礼后悄然退下。 尉迟秋仁背着手,绕着拓跋濬转了一圈又一圈,上下仔细地打量,点头道:“面色红润,气色不错,看来拓跋余已是强弩之末,奈何不了你了!” 拓跋濬被他转得头晕,伸手拽住他,不让他再转。 一停下打量拓跋濬,秋仁便闲不住似的在屋子里晃来晃去地四处张望。看见桌上雕了一半的玉石,立刻拿起来研究了一会儿,夸张地怪叫道:“哟!这好像是我给阿依的!” “就是你给的。阿依想要一个玉……香囊,我正在给她雕。”拓跋濬从他手里拿过玉石轻轻放下,笑道:“别乱动,摔坏了你赔不起。” 秋仁斜觑了拓跋濬一眼,嗤笑了一声,道:“是玉药囊吧!你和皑皑 ,一个两个都给我报喜不报忧。我是不懂医,但我也不是傻子。胸前受了那么重的伤,逼得颜华十天疯跑往返山阴和于阗,怎么可能一点解药几枚金针就能万事大吉?”他不去看拓跋濬略显尴尬的脸色,只淡淡地说:“把脉案每年都抄给皑皑,好生调理吧。需要什么药,平城弄不到的,尽管来找我要。” 话音未落,他又踱步到拓跋濬的床前,拓跋濬阻拦不及,被他一眼瞥见了床上的寝衣。秋仁一把揪起那一长一短的袖子,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你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品味?” 第五十章 再见 - 4 话音未落,他又踱步到拓跋濬的床前,拓跋濬阻拦不及,被他一眼瞥见了床上的寝衣。秋仁一把揪起那一长一短的袖子,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你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品味?” 拓跋濬没好气地从他手里夺回寝衣搁在床上,唰地放下床帘严严实实遮住,道:“阿依做的。” 秋仁的笑声戛然而止,回头目光复杂地盯着拓跋濬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嘴角抽动了一下,憋出一句:“你们……这情趣……可真够别致的……” 拓跋濬不敢让他再到处乱看,拉他去桌边坐下。 尉迟秋仁一眼瞅见桌上放的酒壶,毫不客气地给自己斟满一杯,浅尝一口,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是雪馥白!还是你惦记着我。” 拓跋濬陪他饮了一杯,道:“难为你为了见我还得装病。” 尉迟秋仁给两人杯中都续上酒,晃着脑袋道:“可不是?这可真难为死我了。我想着若真和你在朝堂上见面,依着礼数,你还得向我叩拜。老天爷,我脸皮虽然厚,但也实在消受不起。可要直接说不见,又好像我们于阗国轻慢了你们大魏,咱们两边朝堂上的那些老家伙们非得叽叽歪歪半天,搞不好最后还能为这小事打一架。想来想去,还是明面上装病,私下悄悄来找你幽会,最为妥当。” “幽会……”拓跋濬失笑摇了摇头。“你都做了国主,怎么还是这么一副吊儿郎当没正形的样子?” 尉迟秋仁嘿嘿一笑,放下酒杯,目光灼灼地紧锁着拓跋濬,迟迟没有移开,盯得拓跋濬心里有些发毛,防备地向后仰了仰身子:“你干嘛?” “我可太想你了。”秋仁的目光依旧胶着在拓跋濬的身上。 拓跋濬不由地打了个寒颤,“你又犯什么病了?” “我说真的!”秋仁虽然仍然在笑,但笑意中已褪去了嬉笑玩闹,只余下从前极少能在他眼中看到的真诚:“现在虽然终于完成了我的夙愿,夺回了王位,当上了国主,但却时常想念在平城的那些日子。那时候有你,有致远,跟你们在一起的那些年,原来竟是我这一生中最畅快的时光。” 拓跋濬有些动容,他回望着秋仁,问:“做了国主……不快活吗?” 秋仁收回目光,轻笑着摇了摇头:“也快活,但……不一样。做了国主,手刃了仇人、为父母亲人报了仇、总算对得起自己那些年吃的苦;如今在国中唯我独尊,坐在王座上,俯视着那些昔日视我为弃子的朝臣们匍匐在我脚下,唯我之命是从,自然是痛快的。但……我现在有忠臣,有良将,有宠妃……对了,我也有儿子了,十日前刚刚出生,还没来得及写信告诉你们……”他的脸上漾出一抹真切的幸福,但拓跋濬还没来得及说出恭喜的话,他眼中的那点光芒便又迅速黯淡了下去,“但我……没有朋友了。” 秋仁难得正经的话,却仿佛一把细针,根根分明地戳进了拓跋濬的心里。他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停了片刻,饮尽了杯中酒。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一杯一杯地饮酒。又过了许久,秋仁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融进夜色里:“致远……找到了。” 拓跋濬手中酒杯应声跌落,清脆地碎裂一地。他仿若未见,眼睛死死地盯向秋仁,目光中带着一丝渺茫的希冀。然而秋仁却避开了他的视线,痛苦地低下头,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虽然理智早已告诉拓跋濬,万致远在沙漠里失踪了那么久,能够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在过去的这段日子里,他内心也已渐渐接受致远逝去的事实。甚至在中元节的祭祀时,他还为他设了灵位。但在此刻,他心底那深埋的、不愿熄灭的希望之火,仍是猛烈地跳跃了一下,渴盼着奇迹的发生。而秋仁的沉默与摇头,终于彻底浇灭了他心底那最后一点固执的侥幸,滋啦一声过后,冰凉彻骨。 “今年入秋开始,致远失踪的那片沙漠就一直在刮风,整整刮了两个月,好几座大的沙丘都发生了移位,这才露出了当时被流沙深埋的那一行人。” 拓跋濬强抑心中翻涌的悲恸,声音抑制不住地微颤:“你确定……”在沙漠中掩埋了一年的尸体,虽然不会腐烂,但也必是面目全非。他仍在做最后的挣扎,或许秋仁认错了。 “我亲手给他收殓的遗体。”当他第一眼看到致远的遗体时,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已化为干瘪枯僵的干尸。他在他的遗体前几度哭到晕厥,缓了好多天才能强撑着为他收殓落葬。他很庆幸拓跋濬不用面对那样的画面,便跳过了那些部分,只挑了些平和些的内容,道:“他身上的衣服……就是我最后见他时穿的那件……他……身中数十箭……”他喉头剧烈滚动,几度哽咽失声。“他身上的包袱里……还有我送给他的伤药……还有……”他从袖中珍而重之地拿出两样东西。 第一件,是一本裹着绢布的奏本。“这是成周公为河西王谋逆一案上奏的奏本,里面还附有证人证言,可以证明河西王未曾谋反。”他将奏本轻放在桌上,道:“奏本上提到的那些证人,现在应该都被拓跋余清除得差不多了,所以这里的证词,应该是唯一能证明当时真相的东西了。” 第二件,是一个木盒。尉迟秋仁在手中略停留了片刻,递给拓跋濬。 拓跋濬伸手接过。这木盒许是在沙中埋藏太久,早已不见一丝木质的光泽,枯朽如骨,布满裂痕。盒面依稀可辨曾有精细的雕饰,但也尽数模糊了。他颤抖着手打开盒盖,盒中却安然躺着一枚月牙形的象牙挂坠,挂坠与链子浑然一体,是由同一根象牙精雕而成。拓跋濬心中剧震,隐隐有些预感,但又不敢确定,抬眼望向秋仁。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五十章 再见 - 5 “这是当年我和帕里黛被指婚时,鄯善送给于阗的信物。那天分开的时候,我交给致远的。” 仿佛一道惊雷劈中天灵,拓跋濬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将木盒死死地抱进怀里,脸埋进掌中,极力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痛哭出声,肩膀却剧烈地、无声地耸动起来。 尉迟秋仁也不再说话,只坐在一旁默默地一杯一杯灌着酒。雪馥白,那是他们三个人最喜欢的酒,但凡有值得庆贺之事,必得三人共饮方尽兴。雪馥白是贡酒,市面上买不到,便是拓跋濬深得太武皇帝宠爱,偶尔得些赏赐,终究也稀罕。所以拓跋濬自己平时都舍不得喝,只有他们三个人相聚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然而今天,酒香依旧,人,却永隔天涯。 他无声地陪着拓跋濬,直到那压抑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方才涩声道:“成周公府的冤屈一日未雪,我便一日不能将致远送回大魏。只能暂且将他安葬在于阗。在你离开之前,我会派人带你去看看他。等将来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你再派人来接他归乡。” 拓跋濬抬起头来,双目赤红,眼角泪痕未干。他默默拿过一个新的酒杯,斟满雪馥白,庄重地酹于地上。尉迟秋仁也随之酹了一杯。 秋仁缓缓站起身,准备离去。他转身面向拓跋濬:“你这次回去,我们大概此生……便再难相见了。”他的声音沙哑艰涩,带着难以言喻的凄凉:“等你登上了那个位置,你便也和我一样,有大仇得报的痛快,有君临天下的威严,外有忠臣良将,内有宠妃子女,但……唯独没有朋友了。” “秋仁,”拓跋濬也站了起来,他的嗓音嘶哑,犹带方才痛哭的余韵,“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了。” 秋仁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震,旋即笑了起来。他猛地上前一把用力抱住拓跋濬,在拓跋濬视线不及之处,一滴滚烫的热泪悄然滑落。 尉迟秋仁转身走向进来时的窗户,翻到一半,突然停下,骑在窗框上,道:“金鳞阁的事,我已经交代过觉明了,你让他发几句牢骚,你们随便交个人出来,再把金鳞阁在于阗的账目都清一清,把走私的那些盐铁还有金鳞阁所有财产都让我们充公了,就行了。”说完,又如花蝴蝶一般,翩然飘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翌日,宝光台议事厅内,拓跋濬与尉迟觉明各自端坐主位,身后属官雁列。这场谈判果如尉迟秋仁事前所言,虽则双方你来我往,言辞激烈,从旭日初升直辩到金乌西坠,看似寸土必争,实则不过是演给两国朝堂诸公看的一场大戏。拓跋濬据理力争,尉迟觉明寸步不让,厅堂之上唇枪舌剑,煞是热闹。然而,待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之际,这场耗费整日的“交锋”便也恰到好处地鸣金收兵,双方心照不宣地敲定了早已在私下达成的处置:皇长子幕下那肇事的首席幕僚,须得移交于阗国,任凭于阗朝廷按律论处;金鳞阁在于阗的所有账目须得彻底厘清,其走私所获的不义之财及在于阗境内的全部产业,一律查封充公,归于阗国库;金鳞阁一案祸首既系皇长子亲信幕僚,皇长子御下无方,其责难逃。应于阗国所请,大魏承诺:此番将皇长子逐出平城,勒令其就藩封地,此生不得再召回京畿。 待双方在早已拟就的文书上落下印鉴,这场表面沸反盈天、内里波澜不惊的谈判,终是曲终人散。 大魏使团离开于阗的前一日,天色阴沉,零星飘着些小雪。于阗王派了一名内监至驿馆,恭请高阳王前往雁沙山观瞻石窟。拓跋濬命随行属官留在驿馆收拾行装,仅携暗卫颜华一人,随那内监冒雪前往。 行至山门,二人褪去外罩锦袍,皆是一身素服。内监将二人引至一处幽深密林,便躬身退去。密林深处,一方新冢隐约可见。冢前立碑,碑上却空无一字。这林中枝叶繁茂蔽日,唯那冢周寸草不生,洁净异常,显然是常有人悉心打理。拓跋濬与颜华默默点燃备好的香烛,肃然向那无字孤坟深深拜下。 拓跋濬往火堆里添了一把黍稷,声音低沉,如同闲谈:“来于阗的路上,有一天遇到了一只鹿,我追上去射了两箭,竟都落了空,让它跑了。”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要是你在场,定要笑我手生了……确实丢人。不过自从那年从阴山回来后,我就再没去打过猎了。往后……大约也难了。” “你最喜欢的那家天福斋,前些日子终于把五香酱肘花改了个名字,叫招牌五香酱肘花了。估计是像你这样整日念叨的人太多,老板总算听进去了。只可惜路途遥远,雪馥白能带来,酱肘花却不行。只能等你回去了,我再带给你吃。” “我从山阴回京的路上,特意绕道去你晋中老家看了看,还好,世子的墓园没有被他们破坏,只是长久没有人去祭扫,荒草蔓生。我替你仔细清理过了,你安心。” “阿依……现在不算太好,身上的病痛可能要缠磨她很长时间。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她。但我保证,以后我会竭尽全力护她周全,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治好她的病。只是那个玉丽吐孜……着实棘手。阿依心软,不忍动她,可她行事愈发乖张。前些天我收到王妃的来信,说是她又把阿依气着了,害阿依咳了血,还好大夫说只是咳得狠了,喉间撕裂,并非旧伤复发。可我总得寻个法子,既要处置了她,又不叫阿依伤心。实在头疼……你有什么主意吗?” “于阗的冬天是不是特别冷?你再耐心等等,我会尽快为成周公府洗雪沉冤,那时……便接你归乡。” “……” 拓跋濬深秋离京,再次回到平城时,已近年关。他刚踏进王府大门,便见回廊下已齐齐整整挂上了崭新的绛纱宫灯,灯穗在微寒的风中轻扬,映得廊下暖意融融,平添了几分新春的喜庆。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五十章 再见 - 6 庭院里,花木显然刚被精心修剪过,枝桠疏朗,形态优美;几株老梅虬枝苍劲,金黄的腊梅正凌寒吐蕊,清冽的幽香在空气中静静流淌,沁人心脾。整个王府笼罩在一种温暖、整洁而充满期待的氛围中,与他离京前那严谨有余、稍显清冷的肃穆相比,更添了年节的鲜活与家的温馨。 拓跋濬的目光落在沮渠敬容身上。她神色温婉,见他看来,眼中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他微微颔首,温声道:“王妃辛苦了。这满府上下,灯明院净,梅香浮动,很有新春气象。”敬容闻言,唇边笑意加深,微微屈膝,声音清和:“殿下一路辛苦。府中诸事,不过是妾分内之责。想着殿下归来,新年将至,便稍作布置,以迎殿下,亦添些节庆之意。” 拓跋濬点头赞许,对敬容身后的阿依与弥悦温言道:“外面冷,你们先各自回屋去吧。本王有事要与王妃商议,晚些再去看你们。” 阿依与弥悦于是恭敬地行礼退去。敬容有些意外,但很快沉稳下来,吩咐下人将晚饭送去自己院中,与王爷共餐。 回院路上,敬容望着阿依离去的背影,问:“殿下不先去看看良娣吗?这些天雪下个不停,良娣的咳疾又犯了几次。” 拓跋濬眉头微蹙,道:“稍后本王自会去看她。她这病,两三年也是治不好的,急不得。” “妾听说救良娣的是于阗王的宠妃,医术卓绝。殿下此去于阗,没有请她再想想办法?” “本王带了仙姬的脉案去给她瞧过了。她说苏堂主的调理方案是可用的,不过也给了些她自己配的药丸,希望能多些助益吧。” 说话间两人进了屋子,拓跋濬挥手让屋子里伺候的侍女都退了出去。敬容更是意外,亲手斟了一杯茶递给拓跋濬,恭敬地问:“殿下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同妾说?” 拓跋濬接过茶水饮了,神色也凝重起来。他放下茶碗,从怀中取出一个绢布包,递给敬容。 沮渠敬容疑惑地接过,拆开来看。看着看着,她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捧着那几页纸的手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终于,泪水汹涌而出,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拓跋濬面前,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膝盖,声音哀婉,字字泣血:“妾早就说过!父王虽然性格张扬,偶尔有些跋扈,可他既然已经归降了,就不可能再去谋反!但先帝和当今皇上都听信了小人谗言,剿杀了父王,还牵连了沮渠全族!妾虽幸得殿下庇护,苟活至今,却一直背着沮渠氏叛逆的骂名!如今……如今终于有证据能证明父王的清白了!求殿下……为我沮渠氏洗刷冤屈!”说完,已是泣不成声,额头抵着地面,不停地磕头。 “敬容……”拓跋濬俯身扶起她,沉声道:“本王早就同你说过,本王从未相信过河西王会反,不然也不会一直护着你。这个案子,是本王倾尽所有都必须要翻的案子——不仅仅是因为你。我的父亲、我的挚友,都死在这个案子牵连之下。只是之前,本王亦遭受打压,自顾不暇,为了保命甚至不得不自伤,实在没有余力为沮渠氏平反。如今本王渐渐在宗族朝堂中站稳了脚,自然不会继续置沮渠氏的冤屈于不顾。这次西行,得了这至关重要的证据,本王会挑个合适的时机,把这旧案重新翻出来。” 沮渠敬容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的丈夫,眼光中尽是惊喜与期盼。 拓跋濬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道:“其实本王原想着,等这案子翻得有些眉目了再告诉你。但又想你日日忧思,为的便是这件事。毕竟你是河西王的亲生女儿,有些事,该让你知道。只是本王必须告诉你,虽然现在我们有了这些证词,但要翻案还远远不够。你要知道,这样的大案,牵连甚广。要想翻案,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且……极为凶险。本王还需要拉拢更多的宗亲和朝臣,慢慢谋划,急不得。否则,一旦有半点疏失,不但案子翻不成,本王亦会万劫不复。” 沮渠敬容含泪点头,哽咽道:“妾明白。殿下肯为父王的冤案费心谋划,妾已感激不尽。若能成,殿下便是我沮渠一族的恩人,妾与族人必将世代拥护支持殿下,供殿下驱使,誓死不渝。若是不成……”她一向柔弱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坚定,“殿下若因此案见戕,妾即以死相殉。” 拓跋濬拉她到身旁坐下,语气凝重道:“谋逆本是诛九族的大罪,但当时正值皇祖父驾崩,新君继位本就根基不稳、备受质疑,你父亲死后,他也未再严令深究。所以沮渠氏族人和你父亲的亲信们,虽然早已不在显要职位,但散居各地的应该还有不少。这些人里,你还能联系上一些吗?” 沮渠敬容垂首想了一会儿,低声道:“父王出事后不久,妾就被关进了宗正寺监牢,一直到殿下迎娶于阗公主时才得以回府。那时风波已平,原先在姑臧的族人和父王的亲信们,死的死,散的散。之后妾便在府中深居简出,再未与他们联络过。”她的语气里透着深深的懊悔与自责,“是妾这些年只顾着沉溺在悲苦里,竟从未想过要去打听他们的下落。” 拓跋濬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但随即安慰她道:“这也不打紧。本王派人去查,总能寻到些踪迹,无非多费些时日。不过,若真找到其中一些人,到时还需你亲自出面与他们联系,探探他们的心思。” 沮渠敬容连忙应道:“这是自然。”她想了想,又道:“妾虽不知他们的具体去向,但可以给殿下写一份名单,上面都是从前与父王交情深厚的叔伯,还有他们可能落脚的地方。殿下让人按着名单去找,兴许能省下不少功夫。” 拓跋濬点头:“这样最好。” 喜欢朔漠月请大家收藏:()朔漠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五十一章 刺客 - 1 拓跋濬进门时,阿依正背对着房门,专心致志地修剪花瓶中的一枝腊梅。拓跋濬朝屋里伺候的扎依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扎依拉会意,抿唇一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拓跋濬放轻脚步走到阿依身后,满眼温柔地看着她忙碌。这一枝腊梅显然是刚从树上折下的,花瓣上还凝着刚刚消融的雪水,清冽的香气中隐约透着一丝寒意。 阿依比划了半天,打算剪掉最下面的一根旁枝,然而这一根枝条有筷子粗细,她一剪刀下去没有剪断,便双手握住剪刀,继续用力,还是剪不断。想了想,索性用剪刀刃夹住枝条旋转,试图拧转着切断它。 拓跋濬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要不要给你递一把锯子?” 阿依吓了一跳,剪刀脱了手落下,被拓跋濬眼疾手快一把抄住。他手起剪落,沿着枝子上阿依方才留下的剪痕,利落地剪断了那根横生的枝条。他向瓶中的鲜花扬了扬下巴,笑问:“公主殿下,小的这手艺,可还入得了您的眼?” 阿依回过神,笑着轻捶了他胸口一下,随即双手环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声音闷闷地:“夫君回来了?” “嗯,回来了。”拓跋濬放下手里的剪刀,捧起她的脸,深深吻了下去。片刻后,他细细端详着阿依的脸庞,语气欣慰:“刚才在外面见你裹得严实,也没看清。听王妃说你最近咳疾又犯了几次,我还担心着。这会儿瞧着气色倒好,脸上似乎也丰润了些。” 阿依浅笑道:“苏堂主也说我这两个月恢复得不错。雪天寒冷,咳得稍勤些也是常理。” 拓跋濬这才看向花瓶中的腊梅,好奇道:“从前倒少见你插花,怎么今天这么有兴致?” “雪天窗开得少,屋里积了些药味。想着夫君今日回来,就让扎依拉去折了这枝腊梅,好驱驱屋里的药气。”她注意到拓跋濬还穿着刚回府时的外衣,柔声道:“夫君一路风尘,先去沐浴吧,热水已经让他们备好了。” 拓跋濬也着实是连赶了好几天的路甚为疲惫,便又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转去后室沐浴更衣。 待他沐浴完回来时,阿依正坐在妆台前卸妆。眼波流转,带着促狭的笑意问道:“夫君不是说这寝衣只要我敢做,你就敢穿吗?怎么今天还是选了王妃做的?”因为料到拓跋濬今晚会来,她在让下人们准备热水时,特意在浴室放了两件寝衣。一件是自己做的,一件是王妃做的,就等着看他选哪件。 拓跋濬求饶似的向她拱了拱手,一脸为难地道:“公主殿下的手艺,我算 领教过了,实在是……无福消受……” 阿依故意板起小脸:“夫君是嫌我做得不好?” 拓跋濬自己搬了张凳子,在妆台边坐下,看着她一点点卸去发上钗环。愁眉苦脸地道:“去时还好,不过是样式奇……呃……新奇别致了些。可回来路上却不行了。你那针脚实在太疏,穿洗几次,布料便日渐松散。常常第二天醒来,发现不是衣领掉了,就是前襟散了。有一天最可怕,我一睁眼,就看见一条袖子孤零零地躺在床沿,吓得我猛地坐起来,还以为是自己胳膊掉了……” 阿依本还想佯装不悦,嘴角却忍不住越翘越高,听到最后,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整个人伏在妆台上笑得肩膀直颤。拓跋濬无奈地屈指在她额上轻弹一下:“你还笑得出来?你是不知道我最后那十几天有多惨!那五件寝衣,已经没有一件是完整的了,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好像酒坊门口挂幌子的竹竿,挑着几片酒旗在迎风招展……”他话还没说完,阿依已经笑得从凳子上滚了下来。 拓跋濬又好气又好笑,俯身从地上打横抱起笑成一团的阿依,走到床边轻轻放下,认命地说:“好吧,算我输了。往后你敢做,我也不敢穿了。” 阿依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下巴抵着他的肩窝,眸中闪着狡黠的光:“那既然夫君认输,是不是也该兑现你的承诺?” 拓跋濬摇头轻笑:“就知道你这促狭鬼在这儿等着我,喏!”他变戏法般摊开手掌,掌心托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香囊。玉色莹白胜雪,一角天然的鹅黄飘花,被精心雕琢成一弯新月,其中丝丝絮状的纹理,恰似追月游走的云霭,仿佛在夜风中便能轻盈流转。 阿依珍而重之地从他掌心拈起玉香囊,爱不释手地赏玩良久。方抬眼,瘪了瘪嘴,道:“夫君这玉香囊比我那些寝衣可强出百倍了。”她眼珠一转,望着拓跋濬,期期艾艾地说:“要不……我再认认真真给夫君做一件?保证……不散架?” 拓跋濬闻言顿时睁大了眼,身体本能地向后微仰,连连摆手:“别别,不敢再劳动你了……” 阿依一脸认真,倾身向前,软语央求:“再做一件吧,这次我定将针脚缝得细细密密的……” 拓跋濬身子更向后仰,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不要了,不要了……” “做一件吧,夫君总要多些寝衣替换的……”阿依又向前逼近了些,嘴角弯起一抹恶作剧得逞后得意的笑。 “大可不必……我的寝衣够穿得很……”拓跋濬被她逼得几乎要平躺下去,勉强用一 只手肘撑着,另一只手还在徒劳地摇着。 “夫君嫌弃我……” “不敢,不敢……” “那就再做一件……” “你饶了我吧……” “……” 自阿依伤后,拓跋濬怕牵扯她的伤处,很长一段时间都一直保持克制,不敢有丝毫逾矩。之后便是长达三个多月的出使。转眼已是小半年光景未曾亲近。此时被她恶作剧般地“欺压”着倒在床上,心中的思念与身体的渴求早已绞合在一处,欲望如同决堤的潮水,汹涌而至,瞬间将他淹没。他手臂蓦地收紧,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在床褥间借力一撑,瞬间便调转了两人的位置。阿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轻呼出声,那呼声尚未落定,便被他灼热而急切的吻封缄于唇齿之间。 第五十一章 刺客 - 2 他没有刻意地表现温柔,也没有在她耳边呢喃情话,只是用每一个动作,急切地表达着积压太久的渴望。尤其当他感受到阿依给他的回应中也同样充满了思念和欲求,更似星火燎原,彻底点燃了他压抑许久的火焰,让他所有的情欲都如同脱了缰的野马,一路放肆地奔腾起来。 他凝视着身下的阿依,她的眼眸氤氲迷离,玉白的脸颊飞上醉人的红霞,如雪的肌肤上点点嫣红如初绽的梅痕,看着她的身体一阵又一阵剧烈地颤栗,听着她微启的唇间逸出那令他心魂俱颤的细碎呜咽,一种深切的满足感终于充盈了他的四肢百骸,身心皆被巨大的欢愉所占据。待那场席卷一切的风暴终于平息,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只觉浑身脱力。而阿依也早已筋疲力尽,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气力,软软地瘫在汗湿的锦褥之上。 拓跋濬伏在她身上缓了片刻,才撑起身子,披衣下床。他走到案边倒了杯水,自己先饮尽一杯,平复气息。目光扫过床上阿依疲惫的身影,他心头怜惜更甚。又倒了一杯水,借着身形的遮挡,他指尖微动,将一粒亭亭玉立丸悄然化入水中。 第二日早起,拓跋濬洗漱完便坐在阿依的妆台旁,看着阿娜尔为她梳头。朝阳透过窗棂射进来,洒在阿依的身上,让她全身都被笼罩在一片极为温柔的金光中。 阿依笑问:“殿下今天不上朝吗?” 拓跋濬的目光只牢牢地锁在阿依身上,仿佛总也看不够。“昨日刚刚回来,按例可以有三天的休沐。” “那……”阿依向阿娜尔摆了摆手,阿娜尔会意,放下手中刚拿起的一支珠钗,欠身行礼,退了出去。“我想同殿下商量一件事。” 拓跋濬见她连阿娜尔都摒退,隐约猜到了几分,便收了笑容,点了点头。 “奎丽……”阿依有些艰难地开口,似在仔细斟酌的词句,“也到了可以婚假的年纪,我想……帮她找个夫家。” 拓跋濬眉峰微挑,问:“你想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夫家?” 阿依踌躇片刻,轻声道:“总希望她能过得好,衣食无忧,平安顺遂。最好……” “最好夫君只她一人,没有妻妾纷争,是吗?”拓跋濬直接点破了阿依未出口的最重要条件。 阿依抿了抿嘴唇,小心地问:“很难,是吗?” 拓跋濬坦然地回视阿依,道:“换做别人或许也不算太难,但奎丽……”他冷笑一声,“以她的性子,只怕粗茶淡饭、布衣荆钗的日子她是不愿意的。可如果还要维持王府这般锦衣玉食, 这样的人家……”他摇了摇头,“无论是皇室宗族,还是朝廷高官,但凡有些体面的,少有只娶一房的。即便是广阳王叔,世人皆知他只有一位王妃,却不知叔母进门之前,府中也曾是姬妾成群的。只是在遇到叔母后,王叔才一一遣散了所有姬妾。叔母的家世、人品、才干,你是见过的,你觉得奎丽能有叔母那般,让夫君为她遣散所有姬妾的魅力吗?”他看着阿依的目光中渐渐浮上几抹落寞的颜色,“我自问已算是洁身自好,从不曾因色而娶,但也终究因为身在这个王位上的诸多不得已,无法只与你一人厮守一生。我知道这是你心中的遗憾,但你又怎知这不是我心中的遗憾?我明白你看重奎丽,她是你共患难过的姊妹,你希望她能过得和你一样好,甚至能拥有你求而不得的唯一。但是阿依,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权势富贵与专情唯一,若她肯舍其一,我倒能替你为她留意一二。”他顿了顿,语气稍缓,道:“其实我以为,或许是你替她想得太多。她自己也未必非要两全。也许富贵权势便已足够,否则她当初也不会被叔母赶出广阳王府。” 阿依明白拓跋濬说得在理,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我再想想吧。” 拓跋濬从妆台上拾起刚才阿娜尔放下的那只珠钗,走到阿依身后,对着镜子为她簪好,望着镜中的她道:“要我说,你当真就把她送回于阗去,让秋仁随便给她个什么体面的身份,指婚给于阗朝中某个出身普通但年轻有为的官员。有于阗王做她的背景,夫家通常也不会轻易纳妾。不过多等个几年,等那年轻人在于阗朝中挣出个名头来,说不定鱼和熊掌便可兼得了。好过你强留她在平城,三天两头闯出些祸事来,气得你咳血。” 阿依一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殿下都知道了?王妃……都告诉你了?” 拓跋濬皱了皱眉,语气不悦:“只说你被她气得咳了一夜,吐了血。倒没细说缘由。王妃不敢多言,你又罚她禁足三月,我猜必不是小事。但既然王妃已处理妥当,你也用你的方式惩罚了她,我也就不想深究了。只怕我若真知道了详情,立时就要将她逐出府去,到时又惹你伤心。”想了想,正色道:“这虽然是你姐妹间的事,但她既然现在住在我府上,你若要与她谈此事,须得我在场。否则,万一她再说出什么不知轻重的话伤了你,我怕我会忍不住要了她的命。” 年尾祭礼,是皇族每年最后一项重大仪式。平城的冬日清晨,寒意刺骨,长达四个时辰的祭典,从晨光熹微持续到日影西斜,整个宗庙被庄严肃穆笼罩,编钟 与鼓乐声回荡在空旷的殿宇间。对宗亲们而言,这不仅是对天地祖宗的敬畏,更是关乎自身血脉尊荣与王朝延续的头等大事,是融入骨血、不容有失的职责。 然而,这年年相似的仪程,细微处已悄然不同。皇帝身着十二章衮服,手持玉圭,立于主祭之位,引领着三跪九叩的大礼。他动作依旧威严,但冕旒下透出的目光却不再有去年的锐利锋芒,似乎被一层无形的阴翳所笼罩,即便在洪亮的颂祝声中,也难掩令人不安的沉寂。而紧随其后的高阳王,身姿挺拔如松,气度沉凝。去年祭礼上大病初愈后的孱弱已全然不见,每一个躬身、每一次叩首都透着令人心折的从容与笃定。宗室子弟们在行礼的间隙,眼角的余光已不由自主地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分,那目光中掺杂着审视与不易察觉的期许。缭绕的香烛烟雾在宏阔的殿宇间浮动,仿佛也裹挟着人心深处难以言说的暗涌。 第五十一章 刺客 - 3 冗长的祭礼终于结束,拓跋濬回到王府时,正是雪霁后的除夕薄暮。府内桃符新挂,几盏琉璃风灯在渐沉的暮色里晕开暖黄光晕,映着松枝积雪,静谧安详。 一阵清脆的欢笑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院破空而来,打破了这份冬日沉寂。他挑了挑眉,循声寻去,只见后院空地上,一场毽子戏正酣。两根彩绳系于廊柱间权作界限,一边是阿依与玉丽吐孜,另一边则是沮渠敬容与沈弥悦。小小的羽毛毽子在她们足尖、膝侧轻盈跳跃。廊下,一位保母抱着安平公子,含笑看着这热闹景象。小公子似乎也被这欢乐感染,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追随着那翻飞的彩影,偶尔发出咿呀之声。 阿依与玉丽身形灵动,如同欢快的小鹿,但踢法略显毛躁,毽子常被她们踢得歪歪扭扭,飞向意料之外的地方,惹得对面掩唇轻笑。弥悦的动作带着几分拘谨,技艺也稍显生疏,可那白皙的脸颊上因运动浮起的红晕和专注的眼神,透着一股温柔的韧劲。最令人意外的是沮渠敬容。这位素日里持礼甚严、端庄雍容的王妃,此刻却是裙裾微扬,步态轻捷,或点、或勾、或回旋,那毽子仿佛粘在她身边,划出的弧线优雅而稳定,竟显露出几分行云流水的洒脱。 拓跋濬悄然驻足于回廊的暗影里,屏息凝望。眼前这卸下身份束缚、尽情嬉戏的鲜活画面,像一道温暖的溪流,猝不及防地冲刷着他心中那积压了整整一年的、沉甸甸的阴霾。眼前这喧闹而真实的暖意,与外面那个冰冷诡谲的世界是如此不同,珍贵得让他不忍惊扰分毫。他只想将这满院的生机深深烙入眼底,获得片刻的喘息。 就在这时,阿依在救一个险球时,情急之下抬脚过高,力道失控,那色彩斑斓的羽毛毽子“嗖”地一声,高高飞起,划出一道刁钻的弧线,不偏不倚,稳稳地卡在了庭院中央那棵老梅树的高枝杈间,颤巍巍地晃动着。 “快去找根竹竿来!”敬容气息微促,一面用衣袖轻拭额角的薄汗,一面吩咐旁边的侍女。 “不用麻烦!”阿依玩得兴起,哪等得及竹竿,“我上去捡!”话音未落,人已跃跃欲试。 “良娣!不可!”敬容和弥悦异口同声地急急阻止。 阿依却只笑嘻嘻地卷起袖子,双手已攀上那低矮的树枝:“不打紧的,这才一人高,容易得很……” “于仙姬!”拓跋濬带着一丝薄恼的声音从回廊暗处响起,惊得众人俱是一愣。待看清是他归来,院中诸人忙敛了笑意,纷纷俯身行礼。 拓跋濬抬了抬手命众人起身,径直 走到阿依跟前。他曲起手指,本欲在她额上敲一记,瞥见众人目光,终是放了下来,只瞪着她,语气是又气又无奈:“本王跟你说过什么?你都忘了?” 阿依瘪了瘪嘴,拖长了调子学舌:“高阳王的侧妃会上树,这像话吗?”此话一出,敬容先忍不住莞尔,弥悦也抿唇低笑,连廊下的保母都别过脸去。满院忍俊不禁的气氛感染下,拓跋濬那点佯装的愠怒也绷不住了,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身形微动,足尖轻点,手臂舒展间已将枝桠间的毽子轻松取下,递还给敬容。 沮渠敬容见他神色和缓,笑意更深,温声道:“殿下回来得正好。除夕宴席已备妥当,我们也是闲来无事,边等殿下边消磨时光。殿下既已回府,不如早些入席?” 这一年的除夕夜,于高阳王府而言,是真正意义上的首次团圆家宴。景穆太子在世时,拓跋濬年年除夕皆是前往东宫承欢父母膝下。去年此时,景穆太子新丧未久,高阳王府中内外交困:拓跋濬大病初愈、王妃被囚宗正寺、沈弥悦因受惊早产……彼时府邸愁云惨雾、人仰马翻,除夕之庆自是荡然无存。一年以来,终于风波渐平,终能阖府齐聚一堂,安享这岁末的安宁。 沮渠敬容亲自将前太子妃迎入府中共度佳节。宴席依礼设于正堂,前太子妃居上首主位,拓跋濬与敬容分侍母亲左右两侧,阿依与沈弥悦各据左右下手席位,玉丽吐孜则于阿依席旁添置小案。席间灯烛融融,佳肴飘香。母慈子孝,妻妾和睦,更兼保母怀中小儿咿呀之声不时响起,满室弥漫着久违的、令人心头发暖的融融暖意与祥和。这宁馨之意,仿佛能熨平一年来的所有褶皱。 然则这脉脉温情尚未焐热人心,门上小吏赵吉便引着一名甲胄染霜、神色凝重的禁卫军士疾步入内,带来一道如惊雷般的消息:皇帝自宗庙回銮途中遇刺!太后火急懿旨,召数位紧要宗室与重臣即刻入宫觐见。方才还流淌着笑语与暖意的正堂,顷刻间寒意弥漫,落针可闻。 拓跋濬赶到宫门口时,正遇到同样接到太后懿旨匆匆从府里赶来的广阳王。广阳王一把拦住正要向他行礼的拓跋濬,拉着他快步远离周围陆续赶来的重臣们,在一个稍显僻静的角落停下,声音压得极低,劈头就问:“是你的人干的?” 拓跋濬立刻摇头,语气肯定:“不是。” 广阳王紧盯着拓跋濬的眼睛,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心思,分辨这话的真假。片刻后,他才像是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不是就好。我真怕你一时沉不住气,做出这等不计后果 的事来。” 拓跋濬安抚地用力握了握广阳王的手,两人并肩沿着宫道向里走,他低声而沉稳地说道:“王叔放心,侄儿行事自有分寸,断不会如此草率鲁莽。” 广阳王依旧压着嗓子,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濬儿,你该知道,我这个人,向来只图个清静自在,不愿掺和朝堂上这些纷争,所以这些年,我宁愿待在封地,离京城远远的。可如今……” 第五十一章 刺客 - 4 他环顾了一下森严的宫墙,叹了口气,“皇上硬把我召回这京师重地,宗庙、宗亲近在眼前,我再想完全置身事外,已经不可能了。我知道……”他警惕地扫视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你想要那个位置……”他抬手止住拓跋濬想说的话,眼神清明而透彻,“你不必辩解。我虽不想参与,但并非对朝堂一无所知。大王兄是怎么薨的,你心里憋着的那股恨意,我都清楚。当今这位是个什么行事作风,我也不是瞎子。这一年多来,天灾不断,战事频起,国库耗空,百姓流离失所。而他竟然还在四处敛财收买朝臣,甚至放任自己的儿子去属国越榷走私!你想争那个位置,王叔能理解。我也相信,若是由你来坐那个位置,天下必定会是另一番景象。但是濬儿,”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凝重,“王叔要提醒你一句,你要争,可以!但绝不能以天下苍生的性命为代价去夺!否则……”他朝着太华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拓跋濬神色郑重,认真地点了点头:“王叔的教诲,侄儿谨记于心。” 说话间,永宁宫已在眼前。两人默契地松开了手,自然地拉开了一点距离。广阳王目光投向灯火通明的殿门,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意有所指地轻声说道:“皇帝遇刺,拓跋提这禁卫军统领的位置,怕是坐不稳了。” 闾太后于永宁宫召见了重要宗亲与几位重臣。此时众人方知,皇帝虽遭刺杀,所幸未伤及要害,经太医诊治已无大碍。但因为受惊过度,已被送回寝宫,由皇后亲自照料,暂无法召见群臣。 众人听闻皇帝无恙,皆称万幸。随即话锋转向刺客身份与下落。刺客共有三人,埋伏在皇帝自宗庙回宫必经的玄朔门外,待皇帝步下銮舆时骤然发难。三人武功皆属上乘,但终究不敌禁卫军人多势众,一人当场毙命,一人重伤被俘后服毒自尽,最后一人则带伤逃脱。此刻禁卫军正在全城搜捕,尚无结果。而已毙命的两名刺客身上,亦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便是刺青、胎记、疤痕等特殊印记也一概全无。 众人议论纷纷,却皆猜不透刺客来路及幕后主使。忽闻人群中一人高声道:“陛下竟于宫门遇刺,足见禁卫防备疏漏至此!统领拓跋提难辞其咎!当交廷尉严加鞫问,岂可再掌宫禁!”发声者正是宣城公达奚斤。 拓跋提乃是已故临淮宣王之子,太武帝皇孙,立时便有宗亲出言为其求情。但皇帝于宫门遇刺,若要究责,拓跋提首当其冲,因此,求情之声很快便被更响亮的弹劾声压下。 闾太后忧心忡忡,问道:“若罢免了拓跋提的统领之职,又有何人能担此重任?” 此问一出,殿中先是一静,旋即各种提名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一时乱哄哄争执不下。拓跋濬趁乱,极轻微地向广阳王递了个眼神。广阳王会意,却并未立时开口,只如往常般沉默地立于一旁,仿佛仍在旁观朝臣争论。不经意间,他那沉静的目光,正与因这纷乱提名而显出几分不胜烦恼的闾太后视线相触。 闾太后轻咳一声,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太后转向广阳王,问道:“广阳王可有何建议?” 广阳王忙摆手推辞:“太后娘娘,臣不过一闲散宗室,素不谙熟朝中人事,太后还是多听听诸位大人的高见吧。” 太后揉了揉太阳穴,烦恼地说:“大臣们的提名,哀家都听到了。广阳王你向来稳重公道,哀家想听听你的看法。” 广阳王满脸为难,看了看左右的人,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臣……倒是想起一件旧事。很多年前,臣还未离京就藩的时候,有段时日,似乎是一个叫长孙……长孙颓的统领戍守宫禁。那时先帝时常称赞他谨慎忠勇,堪为宫城屏障。”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感慨和不确定,“唉,只是不知道如今,禁卫军中……还有没有像当年长孙颓那样的人才了?” 太后似是也被广阳王的回忆勾起了旧日记忆:“哀家也想起来了,北平侯长孙颓早年间确实统领过禁卫军。”她微微侧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不确定,转头问侍立在侧的近臣:“哀家恍惚记得……长孙颓的儿子,现在是不是也在禁卫军中当差?他现任何职?” 立刻有官员躬身回禀:“启禀太后,长孙颓之子名唤渴侯,现任禁卫军司卫监。” 太后眸光微亮,缓缓颔首,脸上忧虑稍减:“长孙渴侯……是了。他的祖父长孙嵩,是当年八公之首,辅佐过道武、明元、太武三代先帝,乃我大魏国之柱石;其父长孙颓,也曾是先帝倚重的宿将,忠心耿耿。长孙家,真真是三代忠良,功在社稷。由长孙渴侯来接任统领,想必能重现其父当年风采。”她随即果断下令:“传哀家懿旨,禁卫军统领拓跋提,守卫失职,致使陛下遇险,立即革职移交廷尉查办审问!擢升司卫监长孙渴侯为禁卫军统领,即刻整肃宫城防卫,全力追捕在逃刺客!” 已过三更,阿依带着阿娜尔匆匆从望舒苑出来,快步赶往明英阁。她轻叩院门,片刻后,守夜的江辅开门出来。阿依脸上满是忧急,脱口便问:“殿下……还没回来吗? 江辅以为她只是 寻常担忧,连忙宽慰:“良娣安心,殿下早已回府。只是回来时已近子时,怕惊扰良娣歇息,便没去知会。这会儿都快丑时了,良娣快回去歇着吧。” 阿依眉间的忧色却丝毫未褪,反而拧得更紧。她抬眼望向灯火尽熄的明英阁主楼,带着歉意对江辅道:“我有极要紧的事,必须即刻面见殿下。可以进去吗?” 江辅一愣,颇感意外。他深知这位良娣虽得殿下宠爱,却从不是恃宠生骄、不分轻重的人。看她神色焦灼,不似作伪,似乎真的有要紧的事,他犹豫了一下,不自觉地抓了抓后脑勺,才支吾道:“殿下……不在明英阁。”见阿依面露疑惑,他忙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解释:“今天是除夕,按习俗,殿下……宿在王妃那儿了……” 第五十一章 刺客 - 5 阿依眼中掠过一丝黯然,但旋即被她压下。她只略一沉吟,便拎起裙裾,转身快步朝王妃院落的方向走去。 王妃的院子也已落了锁,阿依在紧闭的门前踟蹰了片刻,终究还是示意阿娜尔上前叩门。应门的侍女见是阿依,惊讶之余,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阿娜尔却好似没有看到,直截了当地对那侍女说:“我们良娣有重要的事,需即刻面见殿下,烦请姐姐去通禀一声。” 那侍女目光在阿依身上停了停,虽心有不快,但终究还是将她让进了院子,自己快步走向正屋通报。很快,正屋里透出光亮。不多时,那侍女复又出来,面无表情地对阿依道:“殿下和王妃请良娣进去。” 阿依并不与那侍女计较,自顾自提步进了屋子。屋内,王妃仅在寝衣外匆匆披了件素色小袄,正伺候拓跋濬穿着外袍。阿依立刻俯身,深行一礼,目光低垂,声音带着歉意道:“殿下、王妃恕罪,妾深知夜深搅扰实属不该,但是事情紧急,不得不冒昧禀报。” 拓跋濬抬手虚扶,语气温和:“起来说话。” 沮渠敬容目光扫过阿依鬓角凝结的细微霜花,吩咐侍女道:“雀翎,给良娣拿个手炉。” 阿依谢过起身。待雀翎捧来手炉又退出掩好房门,她才上前一步,将声音压得极低:“殿下,王妃……刺客……眼下就在我们手里。” 拓跋濬与沮渠敬容闻言俱是一惊,愕然对视。拓跋濬自宫中回府,睡前才刚与敬容推测过刺客来历,连详情都未来得及告知阿依,她竟已带着如此惊人的消息来了! “人在何处?”拓跋濬迅速稳住心神,沉声问道。 阿依语速略快:“刺客负了伤,被禁卫军追捕,慌不择路闯进了东城的驴肉铺子……” 拓跋濬低声向面露疑惑的沮渠敬容言简意赅地解释:“那间驴肉铺子是我们的一处暗桩。”抬手示意阿依继续说。 “除夕铺子歇业,只有老陆一人守着。他见此人浑身带伤又被禁卫军追拿,便留了心眼,将他藏进密室。禁卫军进去搜过一遍没找着,便撤走了。老陆这才知道,藏下的竟是行刺皇帝的要犯!” 拓跋濬点了点头,又问:“知道刺客的身份了吗?” 阿依摇头:“看样子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口风很紧。但听老陆讲……”她抬眼看向王妃,语气带着迟疑,“……从他那零星的言语里听出,似乎……夹杂些凉州口音。” “凉州?”沮渠敬容神色骤然一紧,“莫非……是从姑臧来 的人?”她猛地转向拓跋濬,语气带着一丝急迫,“殿下,不知道会不会是父王旧部。妾……能否亲自去看看?” 拓跋濬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凝神思索。他缓缓摇头:“眼下全城搜捕正严,风声鹤唳。况且刺客身份未明,纵有凉州口音,也未必就是河西旧部。你我此刻都不宜露面。”他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看向敬容:“你可有什么信物?需是外人不识,唯姑臧旧部方能认出的?” 沮渠敬容垂眸思索片刻:“信物……妾虽然有不少父王旧物,如玉佩、扳指之类,但不敢确保旧部尽皆识得。倒是……”她忽然眼睛一亮,快步走到箱柜前翻寻,取出一只小巧银质药盒,打开示于二人:“这是父王军中特制的跌打药膏,但凡旧部,无人不识此物!” 拓跋濬眼中精光一闪,道:“这药膏甚好。”他从敬容手中接过药盒,递给阿依,道:“用这盒药去试探一下,如果确认是凉州旧部,立刻来报。” 阿依双手郑重接过药盒,想了想,谨慎问道:“需要我们把他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吗?” 拓跋濬伸手捏了捏眉心,神色凝重地摇头:“不可。禁卫军已换了统领。新任统领长孙渴侯为人刚直,行事缜密,远非拓跋提可比。如今他执掌宫禁,行事须得万分小心!此刻风声正紧,刺客身份尚不明确,一动不如一静。老陆那密室虽非铜墙铁壁,但比起冒险挪动,将人暂留在那里反倒更安稳。”待阿依领命欲行,又追着叮嘱了一句:“驴肉铺子虽已被搜过,难保长孙渴侯不会杀个回马枪。务必让老陆打起十二分精神,万不可有丝毫松懈!” 老陆,五十上下的年纪,长着一张风吹日晒、沟壑纵横的糙脸,常年系着条油腻的皮围裙,浑身浸着洗不掉的驴肉膻气。他一条腿微跛,走路时身体总是不自觉地往一边倾斜。此刻,他正佝偻着背,左手端一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右手提一小壶清水,一步一颤地挪向铺子后院角落那不起眼的柴房。他脚步蹒跚,粗粝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每一步都透着市井小民的辛苦与不易,眼神浑浊,只盯着脚下,仿佛全部心力都用在端稳手中的饭食上。他慢吞吞地打开柴房内一道隐蔽的夹墙暗门,钻进狭窄的密室,将粥和水放在受伤蜷缩的刺客身旁,又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盒气味浓烈的膏药,笨拙地递过去,含糊道:“喏……治伤的。”他整个人,从动作到神态,都透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迟钝和劳碌命的本分。唯有当那满面血污的刺客嗅到那药膏熟悉的气味,目光触及药盒上某个模糊的旧标记,瞳孔猛地一缩,脸上掠过一丝 难以言喻的惊疑时,一直低垂着头、状似木讷的老陆,那浑浊的眼底深处,才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与这憨厚皮囊全然不符的锐利光芒,快得如同错觉。 刺客沉默着吃完粥,趁老陆弯腰收拾空碗的刹那,袖中寒芒一闪,一柄冰冷短刃已如毒蛇般抵住老陆颈下要害!声音冷厉如冰:“说!你究竟何人?这药膏……从何而来?!” 老陆浑身剧颤,脸上瞬间布满惊骇欲绝的恐慌,手里的粗瓷碗“啪嚓”一声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喜欢朔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