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幽冥录》 1、水月堂(一) 那是发生在贞观年间的事,具体是哪一年,因为岁月的流逝,也不大有人记得了。模糊的记忆中仿佛那一天似乎正是三月初三上巳日,春暖花开,莺飞草长,曲水边积聚了许多达官贵人,鬓影霓裳的倩影令人赏心悦目,更有玉环相击的清脆声不绝于耳。 通济坊木匠店的老板王掌柜正趁着午后难得的闲暇时光躺在店门口的躺椅上眯着眼享受那久违的阳光,这时,一个阴影却突然出现挡住了光线。他睁开眼一瞧,却是一个年轻女子。 说来也怪,这个时候,爱美的姑娘们早已换上了鲜艳的轻薄衣衫,而眼前这个女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岁上下的样子,容貌清丽娟净,却穿着一件素白的布衣,系着一条红黑相间的腰带,领口和袖口的边缘也用红黑的丝线绣着奇怪的花纹,尤其是那广袖长袍的式样更是古朴。 王掌柜揉了揉眼睛,坐起身,问:“姑娘,有何事啊?” 女子唇边带着一分笑意,说不清到底是不是真得在笑,说:“掌柜的,这里可能做牌匾?” “是店铺的牌匾吗?能做,能做。姑娘可是要开店?取好名字了吗?”见生意上门,王掌柜顿时睡意全无,变得神采奕奕。 “名字……这我倒忘了。”女子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让王掌柜很是讶异。开门做生意这么久,怪人怪事见了不少,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见人居然事先没取好店名就来做牌匾的。 就见那女子的目光落到木匠店里的一面铜镜上,微露喜色:“一切皆是镜花水月,不如就叫水月堂吧。” “哦,水月堂。”王掌柜点了点头,把名字记在了心里,“那不知姑娘要什么式样,又喜欢何种木料?这牌匾做起来可有讲究了,得和你开店的地方相配,你要是在曲池那边,这木料可得用好的……” 说到自己的本行,王掌柜就变得滔滔不绝,可还没说到一半,便被女子打断了:“一般的木料就行,式样也要最简单的。我身上的钱不多。” 说出这句话时,女子的神情很坦然,反倒是王掌柜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可不是那种势利的人,连忙笑着说:“行行行,三天之内保证给你做好。你可以先付一半的钱,等做好了我给你送过去,再付剩下的一半。” 女子点点头,也不像其他客人那样讨价还价一番,付了一半定金后,便要离开。 王掌柜连忙叫住她:“姑娘,你还没说你姓什么,牌匾做好后,要送去哪儿呢?” “牌匾送到巷尾最后那间铺子。”女子指了指跟木匠铺隔了大约十几间铺子,一半被阳光照亮一半隐在黑暗中的那间毫不起眼的小屋子,“我初到长安,想在这儿开间医馆谋生。王掌柜不嫌弃的话,就叫我巫箬好了,以后还请多多照顾。” 王掌柜一下愣住了,良久,才支吾着答道:“哪里哪里,大家以后就是邻居了,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他心里却在嘀咕,那间“不祥”的房子何时租出去了? 这事还要从十年前说起,当时这条街刚刚开始修建,各家凑钱请了个很有名的风水先生来看风水。本来一切都还不错,谁料风水先生刚走到巷尾便脸色大变,转身就走。众人连忙追上去询问原因。风水先生旋风一般直走到巷口才停下来喘着气说,巷尾那块乃是极阴之地,绝不可住人,否则主人家必招横祸。众人慌问可有破解之法,风水先生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他无能为力,只求这条街前面的店铺生意兴隆,客似云来,人气足,兴许能压住巷尾的阴气,但轻易不要靠近,住人则更是不行的。这个风水先生即便是在这长安城,那也是首屈一指的,他都说无法破解,那再请其他人也是枉然。幸亏那块地的主人家底不薄,出钱照风水先生说的在上面修了间屋子“镇住”地下的阴气,但自从修好后,便没人住进去过,周围的人知道这事的,一般也不轻易靠近那里。不过说来也奇怪,巷尾虽是不祥之地,但巷口的十几间铺子生意倒是不错,大家都对此事守口如瓶,所以很少有外人知道这条街的“秘密”。 虽说十年过去了,这条街一直太平无事,但这主人家未免也有些缺德,怎么能将这种房子租出去呢?这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吗?这王掌柜也是个有良知的人,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事告诉那位姓巫的姑娘。 正坐立不安的时候,他家媳妇带着孩子出去上香回来了,听他把话一说,连忙摇头:“这事可是我们整条街的秘密,你要告诉了她,她宣扬出去怎么办?以后哪还有客人敢上咱们这儿来。” “可是,这人命关天啊……” “不行不行,且不说会不会影响咱们家的生意,要是被其他商铺的人知道是我们泄的密,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说来这王掌柜活了四十多年,什么都好,唯一的就是怕老婆。听媳妇儿这么说,再看着刚满五岁的儿子,只得就此作罢,叹了口气去选木材做牌匾。其实王家媳妇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人都有私心,在她眼里,什么都比不上自己丈夫和儿子重要,何况是那不认识的陌生人,要怪也只能怪那姑娘倒霉,被主人家给骗了。 接下来的三天里,有人住进了“那间房子”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通济坊,所有人都在私底下悄悄议论着,可是谁都没有声张,一切似乎都跟往常一样。 到了第三天,王掌柜的牌匾做好了,正犹豫着怎么送过去,那个叫巫箬的女子又像第一天那样突然出现在了铺子门口,依然还是那身有些古怪的打扮。 王掌柜连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上前说:“巫姑娘怎么亲自来了?我正说派人给你送过去呢。” 巫箬脸上又是那似有似无的淡淡笑意,说:“今日我铺子开张,反正是要过来的。掌柜的,能否帮我找人把牌匾安上?” “哦,可以可以。”也不知是不是出于对她的愧疚,王掌柜一口答应了下来,可再看店里的那三个徒弟,一个个都往一旁缩,摆明了不想去。狠狠一瞪眼,王掌柜强行拉了他们,连着自己一共四人,扛上牌匾,跟在巫箬的身后,向巷尾那间房子走去。 一路上,各家商铺的人都躲在自己店里偷偷打量着这一行人。眼看着那间房子越走越近,王掌柜的心也越提越高。更奇怪的是,此刻明明是正午,艳阳高照,可迎面却吹来一股阴风,真真让人背脊生寒。再看其他三个徒弟,更是一个个面无人色。唯有最前面的巫箬,若无其事地走着。很快,她走到了那间屋子的门口,没有丝毫迟疑地拿出钥匙打开了那尘封十年从未开过的大门。 等看到里面的样子,王掌柜师徒四人都吃惊地立在了原地。只见靠墙的地方整齐地摆着一排排药柜,整间铺子被占去了一大半,正中放着一张长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除此再无其他摆设。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草药的味道,虽比外面清幽了不少,但并非想象中的那种阴森可怖。 王掌柜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连忙一下一个,拍醒身边呆若木鸡的徒弟,吩咐他们赶快把牌匾安上。三个徒弟的动作还算麻利,牌匾很快就安好了。巫箬从里屋出来,把剩下的银子付给了王掌柜,同时四个人一人封了个“红包”。 王掌柜连忙推辞起来:“巫姑娘,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钱不多,只是一点心意,谢谢你们帮忙。再说了,开张大吉,也是为了图个彩头。” 见她这么说,王掌柜只得把红包收下。几个人说了一些吉利的话后,回木匠铺去了。 就这样,通济坊唯一的一家医馆“水月堂”开张了。 2、水月堂(二) 虽说是开了张,可一连一个月,这“水月堂”硬是一个病人也没有。王掌柜望着那冷清的巷尾,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虽然这一个月什么事也没发生,但众人对那里依旧是讳莫如深,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会有人上门看病呢?一个姑娘家独自讨生活也不容易,想来她也是手头紧才会租那间屋子吧。王掌柜叹了口气,对于隐瞒巫箬这件事他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发了一会儿呆,王掌柜转过身,看着日头已经偏西,不禁皱起了眉,小虎这孩子,跟着邻居家的林哥儿出去玩,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正想着,就见林哥儿急匆匆地从外面跑回来,背上还背着小虎。 “怎么了,出啥事了?”王掌柜着急地跑出去,一看小虎,双眼紧闭,面色发青,已经不省人事,怎么叫都叫不醒。 问林哥儿到底怎么回事,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两人见天色不早,怕回家晚了被骂,就抄了条平时不怎么走过的近路,谁想小虎突然在一棵槐树下晕倒了。 “小虎、小虎你怎么了!”王家媳妇儿在里屋听到动静,出来一看,见儿子面无人色,一下吓得哭了起来。 王掌柜见状连忙叫大徒弟快去请大夫,不想这时刚好看见巫箬正走进巷口,慌忙跑过去,叫道:“巫姑娘,快救救我儿子吧!” 巫箬先是一愣,待看见躺在椅子上的小虎,脸色顿变,连忙跑到他身边。她伸出手,先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迅速从一个小瓷瓶里倒出一颗药丸,用力掰开他紧咬的牙关,把药丸塞了进去。随即又从腰间悬挂的香囊里拿出一片不知名的草叶贴上小虎的额头。 身边的人都奇怪地看着她,不知她是何用意。可是很快,惊人的一幕出现了,那片原本碧绿的叶子竟慢慢变黑,而小虎脸上的青气虽没有完全退去,呼吸却也平稳起来。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巫箬又拿出几片草药交给王掌柜,让他等草药完全变黑后,就立即换上新的,同时向林哥儿问了他们回来的路,起身向那里走去。 那的确是一条偏僻的小路,虽在闹市中,却因周围房屋的阻隔,少有人经过。巫箬才走到巷口,就感觉一股阴寒之气从脚底传来。但她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便又继续往里走,直到走到路的中央,方才停下来。 只见遍地丛生的荒草中,一棵槐树长得极为茂盛,树冠亭亭如盖,虽然现在还是早春,许多嫩叶已经长得有小孩儿巴掌那么大了。 说来也怪,此时明明无风,这棵槐树的枝叶却轻轻颤动起来,就像在发抖似的。 “看来你已经知道我的来意。”更怪的是,巫箬竟对着眼前的树说起话来,“你既身为鬼木,又有了灵性,就当做好自己的本分,为阴魂遮风蔽日,何苦去摄活人魂魄?” 槐树枝叶又是一阵颤动,比刚才更加强烈。 巫箬的神色微变,就像听懂了它的话,“原来如此,你还真是我见过最爱凑热闹的树精。自从这长安城代替了过去的大兴,你被圈在这寸土之地,确也寂寞。不过这摄小儿魂魄作伴的事,冥府迟早会知道,到时候找上门来,你免不得要受那雷劈之苦。” 她这番话说完,那槐树的枝叶顿时停住,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你也不用太担心。念在你初犯,还没伤及那小孩儿性命,我可以帮你一次。你速把那小儿的魂魄还我,我替你救活他。”巫箬伸出一只手来。 槐树却纹丝不动。 她也不急,只淡淡地补充道:“你很清楚,若我动手强行抢去,你拦不住,还会伤了根基。” 槐树顿时又颤抖起来,隔了一会儿,树身泛起一层青光,水波一般荡起层层涟漪,一团柔和的白光从中飘了出来。 巫箬素手一招,那团白光便温顺地飞进她的袖口不见了。 取回小虎的魂魄,她转身要走,却听身后又响起树叶的哗哗声,她没有回头,只微微侧脸道:“你放心,我会常来陪你说话的。” 太阳已然落山,最后一道阳光从她脸上一闪而过,仿佛照亮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因为担心小虎的安危,许多街坊还聚在王掌柜的家里一起等着巫箬。当她踏进门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 “巫大夫,你去哪儿了?”王掌柜焦急地扑过来,“我家虎子还有救吗?” “不用担心。”巫箬的声音仿佛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我刚才去出事的地方看过了,是那里的野花散发出来的花粉让小虎晕过去的。他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我先看看他。” 王掌柜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也不去细想自家小虎以前并未出现过这种情况,只连忙把她让到了小虎的床边。巫箬探手假装摸了摸小虎的额头,旁人却都没看到,一团白光就此钻进了小虎的身体里。 魂魄归体,再加上巫箬之前喂他吃的定魂药,小虎自然很快就醒转过来,一开口便吵着肚子饿。 众人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早已泣不成声的王家媳妇更是拉着巫箬的手不停地感谢着。 第二天,除了小虎被他娘强行关在家不许下床外,一切都回归正常,通济坊里热闹依旧。只有林哥儿跑来告诉王掌柜,昨天小虎晕倒的那棵槐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晚上而已,就像被霜打了一般,叶子掉了满地。 然而,毕竟已经是春天,没过多久,那棵槐树便重新发出了新芽。最奇怪的是,不知从哪儿悄然兴起一个传言,说这棵藏在通济坊内的槐树能直通冥府,只要你诚信祭拜,就能使去世的亲人在地府少受苦楚。长安城里的人,最喜欢的莫过于这些怪力乱神的事,不管真与假,总之去上香的人是日渐多了起来。 至于水月堂,也因为巫箬精湛的医术出了名,甚至连其他里坊的人都慕名而来请她去瞧病。 3、水月堂(三)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水月堂的生意刚好不久,就被人惦记上了。 话说这通济坊和附近几个里坊一直有群流窜的小毛贼,平日里专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住在这附近的都是些生意人,不想惹麻烦,往往息事宁人,当是舍财免灾,对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谁曾想无形中却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这伙毛贼的头目名叫刀疤钱,因为有条横贯左脸的刀疤而得名。他看着水月堂的生意越来越好,巫箬又是一个姑娘家独自生活,便起了坏心,招呼一帮小弟,准备趁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去水月堂“搜刮”一番,心想即便是被发现了,一个女人难不成还能拦住他们一帮男人? 哼,到时候小心老子既要财又要人! 想到姓巫那娘们白嫩的小脸,刀疤钱就觉得肚子里像有条虫一样骚动不已。 这晚,因为连着下了几天雨,天上的月亮完全被乌云遮住了。刀疤钱觉得时机到了,便带了四五个手脚利落的小弟趁金吾卫巡完通济坊一带离开后,偷偷摸到了水月堂的墙角下。知道这间屋子“秘密”的人,大多不愿住在这儿附近,所以巷尾一直很冷清。刀疤钱暗自庆幸,见屋里没亮灯,估计人已经睡下,便吩咐手下叠罗汉,一个踩着一个翻进了院子。 可是等他们进了里院,刀疤钱才发现这里居然比大街上还黑,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只得吩咐手下小心,千万别碰到了什么盆盆罐罐,以最快的速度找门进屋子。那几个小弟于是分头行动,刀疤钱自己也伸着双手四处摸索。 可说来奇怪,从外面看这水月堂的后院并不大,可走了许久,却都没摸到墙边,就连来时的那面墙也不知哪里去了。 大概是太黑了,摸不清方向,所以总在原地打转吧,刀疤钱安慰自己,想叫手下们都回来,盯准一个方向找。可发了几次暗号,都不见有人回应或回来。想到这间屋子的传闻,刀疤钱顿时有些慌了,此刻他身边就只剩下一个名叫洪三的小弟,连忙叫着往回走。 这一次,他们倒是很快走到了墙边,而且伸手便摸到了一道小门。两人以为是通到外边的,连忙打开门,可走进去才发现里面居然是间屋子。正中的长桌上摆着一只忽明忽暗的蜡烛,借着昏黄的火光可以看清四面都摆满了药柜,似乎正是水月堂的铺子。 长桌的那一边就是大门,刀疤钱大喜,也不管那些手下去了哪儿,拔腿就朝大门跑去。可没跑几步,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拉住。他心中大骇,猛地回头一看,却是跟着自己的洪三,面容古怪,正打着手势示意他往西面的药柜看。刀疤钱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里两排药柜的中间有个死角,因为蜡烛灯光太暗,看不太清楚。 正想破口大骂这时候还装什么神弄什么鬼,死角处突然闪过一道金光。这下刀疤钱呆住了,那颜色,绝对是黄金无疑啊!这个臭娘们还真会找地方藏钱! 利字当头,刀疤脸也忘了逃命,两步并作一步奔到墙角,果然在一块松动的砖头缝隙里,发现了一片金叶子。他大喜过望,连忙掏出匕首想掏出那块砖头,心想里面肯定有更多的金子。砖头的缝隙本来就大,匕首又锋利,很快,刀疤钱便弄松了砖头,和洪三合力一下把它拔了出来。可是预想中的金子并没有掉出来,刀疤钱奇怪地低下头,和洪三一块往里面张望。 这一望不打紧,刀疤钱吓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因为里面根本没有金子,只有一双眼睛也正盯着他们瞧! 大叫一声,刀疤钱拔腿就跑,身后传来洪三的求救声。他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洪三瘫倒在地,旁边的一个药柜不知何时被打开了,一只惨白的小孩儿的手从里面伸出来,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脚踝。只听一声惨叫,洪三居然被那怪手生生拉进了不到一尺的药柜里! “鬼啊!”刀疤钱再也忍不住恐惧地大叫起来,用力撞开大门,居然安全地跑到了大街上。可他实在是太害怕了,生怕水月堂里的鬼追出来抓他,一路狂奔,不想居然在巷口碰上了巡完夜回来的金吾卫。 这支金吾卫的队长姓陈,因为官任街使,所以大家都叫他陈街使。平日里也曾抓过刀疤钱几次,一见他慌里慌张地从通济坊跑出来,便示意属下拦下他。不曾想,这往日里见了他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的刀疤钱今天一见他,却像见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就大喊救命。 “放手!”看着属下们一个个忍俊不禁的样子,陈街使连忙挣脱刀疤钱的双手,喝道,“你小子又做什么坏事了?” 刀疤钱瘫坐在地上,两只手胡乱挥动着,“有鬼,有鬼,水月堂里有鬼啊!” “休得胡言乱语!水月堂里就住着巫姑娘一人,哪来什么鬼?” “真的真的,那、那屋子太可怕了,我的手下,一个、一个全困在里面了。” 看着刀疤钱一个盗贼团伙的头目此刻被吓得差点尿裤子,陈街使虽然不信,却还是狐疑地朝水月堂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间屋子的传闻,他也不是没听说过。思索了片刻后,他吩咐两个属下架起刀疤钱朝水月堂走去。等他们走到近前,见水月堂的大门关得好好的,哪像刀疤钱说的那样。 为了谨慎起见,陈街使还是抬手敲了几下大门。 屋子里的灯很快亮了起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巫箬举着一盏油灯出现在众人面前,白色的里衣外随意地披了件衣服,黑发垂到腰间,一副刚从床上起来的样子。看到金吾卫,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陈街使?这么晚了,不知有何贵干?” “巫姑娘打扰了。”陈街使拱手作了个揖,“只是刚才我们发现刀疤钱在这附近鬼鬼祟祟,怀疑他想打姑娘的主意,所以前来看看姑娘是否安好,财物可有丢失?” “是吗?我睡熟了,倒是没听到声响。”巫箬打开大门,因为点了灯,铺子里的一切一目了然,并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刀疤钱恐惧地望了一眼之前那个死角,可是发现那里根本就摆着一个小几,上面还放着一盆兰花。 “怎么可能?!我明明看见的,那堵墙里面有双眼睛!”他惊恐地叫起来,挣扎着想冲过去,却被陈街使一把按住。 “事实就摆在眼前,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我看你是喝多了,存心寻军爷开心吧!你这么喜欢看墙,那就到牢里好好看个够!” 陈街使一挥手,架着刀疤钱的两个金吾卫便押着他往外走,一路上就只听传来刀疤钱鬼哭狼嚎的声音远远传来:“我真得看见了,有鬼啊,真的有鬼啊!” “巫姑娘,真是抱歉,深更半夜还打扰你休息。改日陈某再登门道歉。”陈街使拱手又作了个揖。 巫箬连忙摆手:“陈街使言重了,您为了我们这些街坊的安全,尽忠职守,我感谢还来不及呢,何来惊扰一说。下次有时间,巫箬一定请陈街使和各位金吾卫的兄弟喝酒。” “呵呵,巫姑娘太客气了。这时候也不早了,那陈某就先行告辞了。” “您慢走,恕巫箬不能远送。” 等陈街使带着剩下的金吾卫走出巷口,巫箬这才缓缓地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一片草叶,谁也没有注意那是刀疤钱挣扎时,从他衣服上掉下来的。 关好门,将油灯放在长桌上,巫箬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们这两个家伙,就不能消停点吗?” 她话音刚落,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便从墙壁里钻了出来,笑嘻嘻地说:“巫姐姐,我们帮你赶走了那群小毛贼,你怎么非但不称赞我们,反倒埋怨起我们来了?” “就是,就是,小元也帮了忙的。”附和女孩儿话的是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男孩儿,只见他一咕噜从药柜里滚了出来,长得虎头虎脑,连话都说不太清楚就忙着“表功”。 巫箬又叹了口气,她真是拿这两个小鬼没办法,只得无奈地挥了挥手,“趁天还没亮,你们两个赶快把那几个人弄出去。千万记住别让他们记得今晚发生的事。” “嘻嘻,这是小菜一碟。不过巫姐姐,你怎么奖赏我们呢?” 看着笑得一脸狡诈的少女,和旁边把头点个不停的小元,巫箬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蹬鼻子上脸,可谁叫她就遇见这些个无奈“鬼”了?只得答应道:“过些日子就是端午的花灯会了,你们喜欢什么,我帮你们买回来就是。不过小音你可得保证别把事情办砸了。” “得嘞,巫姐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保证完成任务。”名叫小音的女孩儿笑得直合不拢嘴,拉着小元“噌”的一声消失了。 巫箬苦笑着摇了摇头,举着油灯回自己住的里屋,一个晚上又这么毁了。 4、花中魁(一) 这天天刚黑,还没到宵禁时分,一辆青葱色的马车停在了水月堂的门口,待巫箬提着药箱上了车后,便“咕噜”着驶出了通济坊。 会晚上请大夫去瞧病的,不是急诊就是不便让别人知道。“醉花阴”请巫箬去的原因恰好属于后者,因为那里是一间青楼,生病的又是当下风头正盛的头牌。此事若被那些恩客们知道了,那醉花阴的生意不知要跌落多少。 马车从一条僻静的小巷进了醉花阴的后门。巫箬在老鸨的带领下走进了最里面一个独立的院落,正是那花魁住的地方,远远还能听见前面正楼喧闹的声响。 那头牌名叫连玉儿,此刻正躺在床上,原本丰腴的体态如今已经瘦得不成人样。大唐人以胖为美,她如今这个样子别说当头牌了,恐怕恩客们看见了都要被吓走。难怪那老鸨如此着急,一边不停地问巫箬能不能治好,一边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连玉儿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在这花魁大赛快要举行的时候病。 长安城内教坊青楼数不胜数,彼此较着劲儿,都想拉更多客人到自己那儿去。于是一致决定每年春天百花盛开的时候举行一次花魁大赛,从所有青楼女子中选出一位花魁,在二月十二百花节那天头戴牡丹在曲江边献舞。这可是一炮而红的好机会,所以每间青楼教坊的头牌都精心准备,期盼一举夺魁。可今年因为倒春寒,花期推后,又据说宫里某位公主染疾,不能举办庆典,这花魁大赛的日子也就推迟了两个多月,改在端午前夕举行。算算日子,也就在五六天后了。 巫箬随意替连玉儿检查了一番,其实注意力早放在窗边的那盆牡丹了,和它的主人恰恰相反,此刻正开得如火如荼。 “连姑娘病得不轻,我想一个人安静地给她诊断,可以吗?” “这……行,我们就不打扰大夫诊病了,巫大夫您一定替咱们玉儿查出病根儿啊。”老鸨本来是有些不愿的,可她听人说过有名的大夫都有些怪癖,只要能快些治好连玉儿就行,于是立刻带着下人出去了。 确定没人在外面后,巫箬点燃了一束艾草,开始熏烫连玉儿的太阳穴。很快,一团黑气像躲避什么似的从她头顶冒出,盘旋了一阵后,渐渐消失。与此同时,那盆开得正盛的牡丹却开始慢慢凋谢。 就在艾草即将燃尽,巫箬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时,屋外却传来了一阵喧闹。能到醉花阴来寻欢作乐的人都是非富即贵,而敢在花魁的屋子里大呼小叫,这闹事的人肯定来头不小。巫箬寻思着是不是先找个地方避一避,毕竟一个女儿家到青楼里来传出去可不太好。可没等她出去,房门就被人一把推了开,冲进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 只见那人面容俊朗,龙骨凤眉,虽面带醉意,可眉宇间散不去一股狂傲之气。 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上居然有……巫箬又看了一眼那盆牡丹,发现自从那人进来后,牡丹的花枝便轻微地颤动起来。 男子此刻也正盯着巫箬,嘴边浮起一丝笑意,“这就是名动长安的连玉儿?是有几分姿色,不过也太名不副实了吧。” 老鸨连忙解释:“公子,你误会了,玉儿她真是生病了,这位是请来瞧病的大夫。” “大夫?怎么女人也可以当大夫的吗?”男子绕着巫箬转了一圈,步伐不稳,看来真是喝醉了。 只见他把手一挥,喝道:“我不管,爷花了这么多银子,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叫连玉儿起来陪爷喝酒!” “可、可是公子,玉儿她……” “连姑娘病得不轻,恐怕一时半刻是起不了床的。不如我替她敬阁下一杯,算是赔罪如何?” 老鸨正不知如何是好,眼前这男子可是万万得罪不起的,谁想一旁的巫箬居然静静地开了口。就见她端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双手递到了男子面前。 男子却并不接过,只是盯着她不说话。 巫箬淡然一笑,“怎么,怕我下毒?” 男子微微一哂,夺过她手中茶杯一饮而尽,“就算有毒又如何?” 话还没说完,就觉天旋地转,倒地不起。 一旁的老鸨大惊失色,连话都说不清了,“巫姑娘,你这、这是……” “不用担心,先扶他去客房休息吧,一切后果我来承担。”巫箬镇定地说。 翌日清晨,当男子从昏睡中醒来时,一睁眼便瞧见巫箬正坐在几旁悠闲自得地饮着茶。霍然起身,指着巫箬怒道:“你这女人,居然真得下毒!” 巫箬慢慢地放下茶杯,回身看着他,“若我真得下毒,阁下现在还能这么中气十足地骂我吗?不过是些醒酒和助眠的草药罢了。” “那又如何?”很明显男子早已察觉到其中端倪,却依旧不依不饶,“敢戏弄本大爷,就只有死路一条。” 态度如此嚣张,但凡有些血性的人大概都会拍案而起,再不济也会辩驳几句,可巫箬却平静地站起身说道:“阁下乃大贵之人,何必与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计较?” “哼,大爷我就喜欢计较,你奈我何?”男子绕着她不紧不慢地踱了一圈,“不过你要真想让我消气,就先报上名来。” “我的名字不是什么秘密,阁下出去随便一打听都能知道。” “不亲口说又何来诚意可言?” 巫箬的眉头第一次不经意地皱了皱,但还是平静地说出了她的名字:“在下姓巫,是水月堂的大夫,阁下哪天要是伤了风可到鄙馆就诊。” “姓巫?”男子闻言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我听说,巫氏在殷商时期可是医学传家的大族,莫非你是那一族的传人?” “天下姓巫之人何其之多,我不过恰好会点医术罢了,可不敢冒充巫族后人。阁下要问的我已经回答了,还请信守诺言,不再追究此事,告辞。” 说完,径直提起药箱离开了。 男子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习惯性地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巫族,呵,有意思。” 5、花中魁(二) 距离花魁大赛还有三天。 因为驱除了邪气,连玉儿很快恢复了原本丰腴动人的身姿。她本善歌,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大赛,也不怎么休息,便又开始练歌了。巫箬知道她的执念,劝已是无用,便只求做好自己的本分,每日为她配好调养身子的药。 这天刚送走醉花阴来拿药的丫鬟,一个青衣人突然来到了水月堂。 虽然她脸上蒙着面纱,刻意隐藏自己的容貌,可巫箬还是闻到了她身上一抹淡到几乎无味的异香。 “姑娘是来诊病吗?”她把手中的药材放进药柜里,回到诊桌后坐下。 青衣女子点了点头,身姿摇曳地走到诊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天然一种风流韵味。她撩开一段袖口,将皓腕递到巫箬面前,说道:“听闻巫大夫医术高明,我最近觉得身体不适,还望大夫能查出病因。” 巫箬搭上她的脉门,只觉她脉象凝滞无力,问道:“姑娘近日可是经常觉得头晕目眩,体力不支?” “确是如此!”青衣女子语气开始急促,“最初还只是一日一次,这几天却越发严重,时不时便觉得天旋地转。巫大夫可有治病良方?” “你这病倒也好治,就看姑娘愿不愿意治了。”来医馆的人自然都希望药到病除,早日康复,巫箬却明知故问,说出这样一句奇怪的话来。 “这……”青衣女子竟也没有立刻回应,“你打算怎么治?” “这病的来由想来姑娘自己应该很清楚,要治也很简单。只要你不再点那能使人消瘦的异香,按时饮食,这体虚之病便能无药而愈。”巫箬的目光落在对面女子的腰上,虽然隔着衣服,但还是能看出那是一段令无数男子疯狂的柔软纤腰,“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姑娘切勿为了一时执念,伤了自己的身体啊。” “你胡说什么!”青衣女子闻言勃然大怒,“唰”地抽回自己的手,“看来你也不过是个庸医,治不了病,还找恁些借口!” 说完,转身便离开了水月堂。 巫箬看着她消失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夜,街上远远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水月堂的后院没有点灯,却因天上的皎月,银辉满地。药圃里的一株株幼苗沐浴着月光,长得娇嫩可爱,巫箬正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执着水瓢一一为它们浇水。 这时,两团白光忽然从不同方向飞进了后院,落地后化为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竟是小音和小元姐弟俩。 “都查到了?”巫箬放下手中的东西,问道。 “我亲自出马,还能有问题?”小音双手叉腰,少女特有的娇嫩脸庞上满是得色,“这次的花魁大赛虽说有很多人参加,可热门人选只有三个,一个是醉花阴的连玉儿,一个是听雨楼的红药,还有一个嘛,就是秦淮小筑的头牌,因为一段纤腰不盈一握,所以大家送了个花名给她,名叫绿腰。她们三个也算得上是长安三绝了,连玉儿善歌,红药善琴,而那个绿腰则最擅长跳舞。巫姐姐,你应该能猜到今天来的那个女人是谁了吧?” 巫箬点点头,“为了保持纤腰,那绿腰姑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不仅刻意节食,还不知从哪儿弄来那能使人迅速消瘦的‘无骨香’熏体,却不知长时间使用会害得身体虚弱无力,最后力竭而亡。” “她这样做还不是想打败连玉儿当上那什么花魁。”小音撇了撇嘴,“我听城里那些整日呆在青楼的鬼说了,她和连玉儿原本都是一个教坊出身的。可是因为连玉儿体态比她丰腴,更受客人欢迎,又善唱歌,所以总是压她一头,后来还做了醉花阴的头牌。绿腰气不过,于是每日勤加练舞,想从这方面和连玉儿平分秋色。她本来就瘦,为了舞姿动人,更是把一段小腰瘦得比竹竿子还细,没想到这一点反而吸引了一大群客人,所以后来也做了秦淮小筑的头牌。但她还是处处都要和连玉儿比个高低,这次的花魁大赛更是势在必得。我看哪,那盆会吸人精气的牡丹八成就是她暗中送去的。我已经查过了,那盆花出自一家名叫‘云烟’的花铺。” “做得好。”巫箬笑了笑,又看向一旁的小元,“我让你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嗯!小元找到了!”小元重重地点了点头,伸出胖乎乎的胳膊,小小的手里面紧紧攥着一个木盒,“都在这里面呢。” 巫箬打开木盒,里面只剩了小半盒香料,味道和绿腰身上的一模一样。她捻起一小截,细细端详了一番,而后又放在鼻尖下闻了闻,沉吟片刻后说道:“这香和牡丹花一样应该也出自那家花铺。本来我不想管这闲事,可现在看来必须得去那儿看看了。” “行,咱们马上出发!”小音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是我,不是咱们。”巫箬却一盆冷水给她浇下去,“那间铺子不是等闲之地,你和小元都留在水月堂好好给我看家。” “别啊,巫姐姐。”小音顿时急了,“这么热闹的事怎么能不让我去瞧瞧呢!” “你要一去,还不打草惊蛇?花灯会的礼物还想不想要了?” “啊?”小音哀嚎一声,她是真想去凑热闹,可是这“热闹”跟礼物比起来……她只得一跺脚,作出痛苦的抉择,“好吧,我不去了,不过你得答应我把我和小元想买的东西都买回来。” “成交。”巫箬无奈地摇摇头,独自走出了水月堂。 按照大唐律例,日落之后各坊门就要关闭,除非疾病、婚丧,禁止人行。如果犯夜,被金吾卫抓到,至少要鞭笞三十下。可是当巫箬出现在与通济坊整整隔了五座里坊的升平坊时,一个金吾卫也没发现她的踪迹。 很快,她就找到了那间名为“云烟”的花铺,紧闭的大门和招牌都有些旧了,看上去再寻常不过。巫箬四处看了看,最后绕到了它侧面的小巷子里,那里一排高墙,将花圃围在了里面。 就见巫箬脚尖在地面轻点,便如一只敏捷的燕子轻松地翻入了墙内。 6、花中魁(三) 巫箬落地的地方正好是一片花圃。 花圃里种着各式花卉,或怒放或含苞,已有许多移栽进了盆子里,杂乱地摆放在空地上。这些花中有常见的梅、兰、菊,也有云南的茶花,却惟独没有牡丹。 看来自己要找的地方还在里面。 巫箬小心地绕开那些花盆,出了月门,正好是一个岔口,两条小路,一条向左,一条向右。从方向推断,左边的那条应是通向前边的店面,所以她转身走上了右边的小路。 穿过片片花荫树丛,前方很快出现了一间大屋,她走上前一看,大门上挂了大锁,想来里面应该都是名贵的花种。 要找的牡丹花会不会就在里面? 想到这儿,巫箬再次一跃,跳上了屋顶,无声无息地走到靠近屋脊的地方,揭开了铺在上面的片瓦。她俯身朝下望,可是屋子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到一阵暖意袭来,想来应是暖房无疑。不过,要想查清楚里面到底是不是放着牡丹花,必须进到里面去。没办法,她只得又揭开几片瓦,纵身跳了进去,落地的时候点燃了手里的火折子。 跳动的火焰顿时照亮了她身边的几盆正在怒放的鲜花。那浅杯似的花盘,重重叠叠的花瓣,就像一位位身着华装,精心装扮的绝色佳人在翘首期盼着能欣赏自己美貌的人。 然而这和牡丹有八分相似的花却并没有牡丹那沁人心脾的香味。 “居然是芍药。” 巫箬举着火折子又向前走了几步,看到的依然是不同种类的芍药,有白色的玉龙滚珠,黄色的黄玉衣,粉色的夕霞映雪,红色的大红赤金,蓝色的水映春兰,紫色的紫凤羽,更有几种颜色交杂的名品。 看来这间暖房里种的竟全是芍药,只是如今不过五月初,一般的芍药才萌芽出土,而这里的却全都盛开了。 不同寻常必有妖异,这间花圃果然有古怪。 就在巫箬想细细查看那些芍药是否也和连玉儿房里的牡丹一样会吸人生气时,一道黑影突然呼啸而来,“啪”的一声打落了她手中的火折子,残余的火星在地上跳动了几下便熄灭了,四周顿时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巫箬的右手按上腰间挂着的那个香囊,里面装着一些防身的药粉,有对付人的,比如上次迷倒闯进连玉儿房间那个男子的药粉,当然也有用来对付人以外的“东西”的。 “看来你应该就是这间花圃的主人了。”虽然看不见,但她还是准确地转向了一个角落,只因那里弥漫着浓浓的妖气,“或许我该称呼你为红药姑娘?” 那团妖气猛地像沸水般滚动起来,暖房的墙壁上突然亮起一簇簇火焰,竟是嵌在墙上的油灯依次亮了起来,顿时照亮了整间暖房。 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从黑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面如芙蓉,身形婀娜,青烟似的云鬓上还斜戴着一朵开得正盛的红色芍药花,正是以琴技名动长安的名伶红药。 “水月堂的巫箬大夫,我知道你迟早会找到这里来的。”虽然暴露了身份,可红药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她用手拢了拢发丝,说不出的妩媚动人,“能除去牡丹花邪气的自然不会是一般人。只是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猜出我的身份的?” “起初我也只是怀疑。”巫箬同样一脸镇静,就像在和自己的熟人闲话家常,“毕竟现在这个时候,最有害连玉儿动机的人只有同样想争夺花魁桂冠的绿腰和你。虽然众所周知,绿腰是连玉儿最大的敌人,可她今日白天曾到我医馆就医。她大概也听说了,是我治好了连玉儿的‘病’,一来想看看我是谁,二来想试试我是否也能治好她的体虚之症。我仔细看过了,她只是个普通人,不可能会那害人的邪术,所以最有嫌疑的人便只剩下了你。” “所以你就想到来这间给连玉儿送牡丹花的花铺一探究竟?” “不仅如此,我还从绿腰那儿偷回了她剩下的无骨香,那上面除了香本身的味道外,还夹杂了花香,所以我断定它同样出自这间花铺。不过,直到看见这满屋的芍药,我才断定那个幕后黑手确实是你。” 巫箬捻起身旁的一朵芍药花,“红药,是芍药的别称。而你,正是一只修炼成人形的芍药花精。” “呵。”红药掩面轻笑,长及腰间的袖口泛着水波一般的光泽,“想不到你不仅医术了得,还懂得识妖辨鬼。不错,我的本身的确是一朵芍药,修炼了整整两百年,才换来这一身皮囊。长安花魁的名号我势在必得,绝不允许两个无知的青楼女子挡在我的面前。那绿腰忌恨连玉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扮作花圃的老板,随便两句话哄一哄,她便满心欢喜地将牡丹花送去了醉花阴,使得连玉儿一病不起。我还知道她为了保持身段,一直在节制饮食,所以专门制了那无骨香送给她,只要她一直用香薰体,不到花魁大赛那天便会衰弱到不能再跳舞,到时候花魁自然就是我的了。” “你身为花妖,青楼女子的花魁之名对你又有何用?” “这个嘛……” 红药沉吟着微微侧转身来,藏在袖中的手指却突然一动,一道手腕粗的绿色根茎从巫箬的脚下激射而出,像一条蟒蛇紧紧缠住她的身体。 巫箬一时不察,此刻用力挣扎已是于事无补,那根茎反而越收越紧,将她绑得动弹不得,想从香囊里摸出药粉来也不行。 “原来你刻意说出事情的始末,就是想让我掉以轻心,好一击得手。”挣脱不得,巫箬干脆坐在地上不动了,“只是我不明白,你做了这么多到底有什么意义。” “的确没什么意义。不过为了争口气罢了。”红药拖着曳地长裙,款款走来,“你知道我为什么选牡丹施法吗?” “长安能人异士甚多,你是怕万一被人发现连玉儿房里的牡丹有异,还能将他们误导以为是牡丹精害人?” “不仅仅如此,更是想让他们那些愚蠢的人尝尝被自己最喜爱的东西所害的滋味儿是什么样的。”红药的唇边浮起一抹摄人心魂的冷笑,“你应该知道前不久牡丹被立为‘花王’的事吧?哼,自从这李唐立国以来,世人便只知牡丹雍容华贵,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无不争相种栽。如今还立为什么百花之王,它凭什么!论脱俗,比不上夏荷,论高洁,远不如寒梅。巫姑娘,你是大夫,应该很清楚,这药用的价值是它牡丹大还是我芍药大?” “……” 巫箬还没说话,她又自己接过话去,“我族粉身碎骨,化为良药。可恨世人却说我们花容比不上牡丹,又因外形相似,常将我们栽到牡丹身边作为陪衬。这般冤屈,谁能知晓?我想成为花魁,不过就是要告诉那些愚蠢的世人,谁才是真正的花中之王!” “花王不过一个名号。这世间爱花之人那么多,有爱牡丹的,自然也有爱芍药的,你又何必执着?”巫箬轻轻摇着头,红药也好,绿腰也罢,无论是人是妖,难道都逃不过自己的执念吗? “我心意已决,多说无用。”红药抬手理了理衣褶,重又恢复到名妓的娇媚,仿佛刚才那近乎歇斯底里的是另一个人,“等我当上了花魁,自会放了你,到时候我们再一决高下。” 一拂袖,原本上了锁的大门应声而开,待她出去后,又轰然关上,只余一束皎洁的月光静静地照在巫箬的身上。 7、花中魁(四) 为了庆祝端午,按照惯例,长安城会有一次大规模的花灯会,从五月初四一直延续到五月初六。据说这个习俗起源于殷商时期,比起吃粽子、赛龙舟这些传统活动还要早远得多。因为先祖们认为五月是毒月,五日是毒日,五月初五则是邪佞当道,五毒并出的日子,就连这一天生下的孩子都被认为是不吉利的,指不定以后会杀父害母。所以家家户户在端午到来之前都会插上菖蒲、艾叶以驱邪,熏苍术、白芷和喝雄黄酒来避疫。祛除了污邪之气自然要好好庆祝一番,于是到了晚上人们便争相挂上自家制作的彩灯。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希望用艳丽的颜色和火光将那些无主孤魂、游魂野鬼之类的吓走,让他们不要靠近此处家宅。 这个习俗延续到后世,驱邪的作用渐渐被人们所淡忘了,但花灯会上的花灯却越做越漂亮,越做越精致。大唐此刻正值国富民强的鼎盛时期,花灯会的规模远非前代所能相比。再加上又有花魁大赛助兴,为了显示与民同乐,当今圣上更是特别下旨,准许花灯会期间各级官员放假三天,同时暂时解除宵禁的法令,这样百姓们就可以通宵达旦地大肆庆祝了。 今晚,是花灯会的第一天,也是花魁大赛的日子。大街小巷都被各式花灯装扮得焕然一新,当夜幕降临的那刻,整个长安城成为了一片璀璨的海洋,相信即便是天上的神仙看见了,也会忍不住下凡一饱眼福。 花魁大赛的会场就设置在东市之内,因为这里是全长安城青楼聚集最多的地方。一大块空地被搭上了精致的高台,作为表演的“花台”,四周更是摆满了密密麻麻的桌椅,价钱从外层到内圈逐渐攀高。就连周围的酒楼几乎都座无虚席,有些没抢到位子的百姓甚至爬到了附近房屋的顶楼,远远观望,真真是万人空巷,热闹非凡。 不过到现在为止,虽然已经有好几位青楼头牌上台表演了,可观众们的热情却不太高,毕竟大家期盼的都是今晚三位热门人选的角逐。就在台下人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一声堪比凤鸣的歌声突然直冲云霄,令所有人精神一振,好戏终于要开始了! 就见连玉儿轻快地走上“花台”,一袭水蓝襦裙,半袒□□,外面罩着同色的轻纱,手臂间挽着一丈多长的雪白半臂,说不出的婉丽动人。她也不多说,半臂一舞,挽出一段优美的弧线,樱唇微启,不似人间的嗓音清透空灵,用昆仑玉碎,芙蓉泣露来比,也无半分虚夸。台下的观众们听得如痴如醉,有的甚至双眼微阖,似魂入九霄云外。 可就在这时,一声金石破空之声突然响起,把连玉儿的歌声生生压了下去! 观众们皆为之一惊,循声望去,只见四个壮汉手抬一座无顶辇轿,健步如飞地奔来。只是他们手中的辇轿大得离谱,是普通轿子的数倍之大,上面立着一位丽人正反弹琵琶,随乐而舞,她身上的红色衣料只堪堪遮住了最关键的地方,白皙的皮肤,修长的身段展露无遗。 来者正是红药! 毫无疑问,她甫一出场,便将连玉儿的风头全都抢了去。那铿锵激越的琵琶声,热辣奔放的舞姿,让所有人血脉贲张,恨不得站起来与她一起起舞。从她的长眉、妙目到腰肢、舞步,红药整个人,无不和她头上那朵鲜红欲滴的芍药花一样,充满着摄人的妖娆和妩媚。 这一刻,整个长安都为之屏息倾倒! “花魁!花魁!”人群忘情地呼喊着,没有一个人看到黯然退场的连玉儿,也没有一个人还想到那因病不能出场的绿腰。 红药终于得偿所愿,成为长安城最夺目的花魁。 然而,当繁华落尽,她一个人站在听雨楼最高处时,却觉得心中一片空白。 “成为花魁,开心了吗?”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背后。 红药惊讶转身,来人竟是原本该被关在花铺的巫箬。不过很快,她就自嘲地笑了起来,“我早该想到,你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束手就擒。可是为什么,你不阻止我?” 巫箬走到她身边,望着脚下如天河一般的长安街道,目光深邃:“你不过想当当花魁罢了,这么一个小小心愿我为何要阻止?何况那牡丹花和无骨香不过让连玉儿和绿腰虚弱一段时日,不会真得伤及她们的性命。从一开始,你就不是一只心狠手辣的妖精啊。” “是吗?听你这么评价,我真不知是该生气还是高兴呢。”红药的嘴角轻轻勾起。 此刻,夜风习习吹来,衣袂翻飞的两人,再无之前那对峙的紧张,反倒有些像认识了许久的挚友。 “喂,你说为什么我当了花魁,却一点不像之前想的那样高兴呢?” “因为那些看客们喜欢的不是芍药花,而是你作为人的样子。你要的喜欢,不是他们能给的。这表面的万千宠爱,或许不及一个人对你的痴迷。还有,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巫箬。” “呵,好吧,巫箬。照你这么说来,我这个花魁是白当了,我芍药一族还是输给了牡丹。”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俗话?‘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每个人喜欢的都不一样,并非多数人喜欢的就一定是好的。上神创造万物,万物便皆是一样,并无优劣高低之分。别去羡慕别人,因为可能正有人在羡慕着你。也别太在乎‘人’的看法,因为人族本来就是这世间最善变的生灵。你只要忠于自己的心,让自己满意就行了。” “忠于自己啊……呵……”又是一阵夜风拂来,红药摘下头上的花,凝视了片刻,“或许你说的对。这名妓我也腻烦了,不如改改行吧。” 她决然地将花一抛,花朵在夜风中散开,一片片鲜艳而娇嫩的花瓣似一场春雨飘飘荡荡向凡间落去。 据后来坊间传言所说,端午节前夕,长安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听雨楼的头牌名妓艳压群芳,一举夺得花魁头衔,却在当晚不见踪影,一时间惹得满城流言四起。谁也没有心思去留意升平坊一家不大的花铺重新开张了,老板娘美貌动人,倒是以各色芍药花作发饰的风气悄然兴起,在长安城风靡一时。 8、双蛇变(一) 端午节这天,因为前来医馆买雄黄等驱邪药物的人实在太多,巫箬一直忙到华灯初上,才腾出空来吃了点晚饭,准备出去赏灯。 “箬姐姐,箬姐姐,你可千万别忘了我的泥人啊!”还没出门,裙摆便被从地下钻出来的小元紧紧扯住,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还有大风车,要那种被风一吹就能响的!” “知道了,唠叨鬼。你从早上到现在念了不下一百遍了。”巫箬没好气地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再看另一边的小音,虽然没说话,但还是满脸期待的样子,只得无奈地笑了笑,“你们放心,我出门第一件事就去把小元的泥人、风车还有小音的竹笛买了,行了吧?不过你们也要遵守承诺,好好看家,不能再随便吓人了。” “嗯!”姐弟俩齐齐点了头,相互做了个鬼脸,消失在墙壁里。 无奈地摇摇头,巫箬锁好大门,走到大街上,只见通济坊所有店铺都已经点上了灯,美得如梦如幻。街坊四邻们更是此起彼伏地跟她打着招呼。 出了通济坊,巫箬没有目的地闲逛着,耳边充斥着小商小贩们招揽生意的叫卖声。他们摊子上卖的东西虽不如大商铺里的精致名贵,但种类也是数不胜数,让人目不暇接,既有糖人、泥人这些小孩子玩的玩意,也有竹篓竹筐这些生活用品或者姑娘们喜欢的胭脂水粉,有的摊位上甚至还摆着从西域或南面诸国捣鼓来的新鲜玩意。对于一个如日中天四方来朝的帝国来说,这些东西倒也不稀奇,不过贵在便宜又实用,很受寻常人家的喜欢。 巫箬在一盏鲤鱼跃龙门的花灯下面,看中了一支银钗,正心想小音应该会喜欢,就发现隔壁的一家茶馆特别热闹。原来那茶馆主人为了招揽生意,把桌椅都摆到了大街上,更是让说书先生直接在大门口说书。这下可引得不少人围观、喝茶。 这时候的说书先生大凡喜欢说些开国元勋们的豪义之举或坊间轶事,此刻大约刚说完一段,正在喝茶休息,可听客们却意犹未尽,一人站起来嚷着让说书先生再来一段。 这时候的说书先生大凡喜欢说些开国名将们的豪义之举或坊间轶事,此刻大约刚说完一段,正在喝茶休息,可听客们却意犹未尽,一人站起来嚷着让说书先生再来一段。 只见那说书先生捻须一笑,也不推辞,醒木一敲,清了清嗓子说道:“承蒙列位客官厚爱,既然如此,那我就再给大家说个至奇之事吧。 话说前朝有个人以弄蛇为业,乡里人都称他为蛇人。蛇人曾蓄养过两条蛇,皆为青色,大的叫大青,小的叫二青。二青额上有一个赤点,尤其灵驯可爱,蛇人最是宠爱有加。 后来不到一年,大青死了,蛇人思虑着再捕一条蛇来填补空缺,可是却迟迟不能如愿。一夜,他投宿于一间山寺,天明打开蛇篓,却发现二青不在了。蛇人自然悲痛欲绝,四处搜寻,大声疾呼二青名号,却还是不见它的踪影。他想到平日二青灵驯,或许会自己寻路回来,于是静坐在山寺等它。然而到了正午,还是不见二青的身影,蛇人终于绝望,只得独自起行。 可怪事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他离开山寺快五里地的时候,忽闻草间窸窣作响,停下脚步愕然回头,却是二青回来了!蛇人大喜过望,忙取蛇篓让二青进去,但二青却岿然不动。蛇人很诧异,见它身后竟还有一条青色小蛇,恍然大悟:原来二青是专门去为他寻回一条小蛇以达成心愿。他连忙拿出蛇饵来喂二青和小蛇,小蛇却好像很害怕,瑟缩着不敢吃。这时二青竟主动将自己口中的饵料喂给小蛇,小蛇这才吃掉。自此,蛇人又得一蛇,悉心教导,发现小蛇也很有灵性,与二青无异,于是取名为小青。 可惜蛇人弄蛇,只以二尺为佳,大则过重。二青长到三尺有余时,蛇人再也抱不动它,只得下定决心放它回归山林之中。一日到得山中,蛇人以美食喂养二青后,放它离去。二青虽然离开,但不久又回来,盘旋于竹篓之外。蛇人挥手道:‘去之!去之!世上无百年不散之筵席。从此隐身大谷,必为神龙,篓中何可以久居也?’二青闻后再次离去,不料很快又回来,挥之不去,以头触篓,篓中的小青也震动不已。蛇人这才明白,放出小青,只见它与二青交首吐舌,似在相互告别,随即委蛇并去。蛇人以为小青不会再回来,正要离开,不料它竟独自回来,就像是不放心他一个人独自谋生 此后,无论蛇人如何物色,再也找不到能和二青相媲美的小蛇,而小青也渐渐长大,粗似孩童手臂。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说那二青在山中愈来愈大,长数尺,围如碗,竟渐渐在道间逐人而食,因而行旅相戒,不敢经过它所在的山林。一日,蛇人机缘巧合竟路过此处,一条巨蛇突然出现,向他扑去。蛇人又惊又怕,拔腿就跑。眼看巨蛇就要咬到他,他突然发现巨蛇的额头上有一个朱点,和二青一模一样。蛇人连忙放下包袱,大叫二青名字。巨蛇猛地停下,昂着巨首打量了他许久,想是终于认出了他,立刻纵身像以前一样缠上他的身体。蛇人知它是在叙旧,但奈何身型巨大,实在难以承受,连忙放出小青和它相聚。两蛇相见,交缠宛如饴糖,久久不分开。蛇人明白,该是放小青离开的时候了,于是告诫他们,山林中自有食物,不要再骚扰行人,否则必犯天谴。二蛇垂头,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后来二青在前,小青在后,终于离去,过往之处,林木为之而开。自此,此间的行人再也没有受到巨蛇的袭击。 诸位客官,吾辈常说蛇类乃冷血蠢物,但它们却不忘恩情,从谏如流。反观吾辈之人,以十年把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却思下井投石,真连蠢蛇都不如了。” 故事虽短,可那说书先生却说得十分引人入胜,座下众人听后都忍不住唏嘘惊叹。这时,却有一人突然大声鼓掌笑道:“先生说得甚好,只是不知此事是确有其事,还是先生胡编乱造的?” 9、双蛇变(二) 巫箬循声望去,见那人竟正是那日在醉花阴遇见的男子,不禁皱了皱眉。本想转身走开,却又想听听那说书先生会作何回答。 只见那先生镇定自若地一捻长须,笑道:“浮生若梦,人世间的事真真假假,谁又能断定自己真能辨别得一清二楚。公子既然不信,就权且当作个故事听听以作消遣吧。” “你说得倒也不无道理,只是我还有个问题实在不解。”男子倒也没有多加纠缠,踱到说书先生身边,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的声音很小,离得最近的人也没听见他说了句什么,就只见说书先生脸色顿变,惊愕地盯着他看。男子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转身走进了人群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令众人惊异的是,说书先生很快也托辞身体不适,收好东西离开了茶馆。巫箬身形一动,悄然跟了上去。 花灯会上游人本来就多,那说书先生又走得极是迅速,在人群里穿梭,简直犹如一条脱了手的泥鳅。不久就见他闪进一条小巷不见了。巫箬连忙也跟着进了那条巷子。虽然不算狭窄,但才往里走了一小段距离,外边的喧嚣之声便听不见了。 看着这静得诡异的巷子,巫箬缓缓放慢了脚步。就在这时,突然有团黑影如闪电般向她面门扑来。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往后一仰,堪堪避过,黑影落在了她的身后,但看那样子,立刻就会发动第二次攻击。 巫箬连忙叫道:“二青,怎么连故人都不认识了吗?” 黑影身形顿止,过了不久,两人四周的黑气渐渐散开,露出黑影原身,竟是一条直立而起的青色巨蟒!只见它高达丈余,围如水缸,两只黄色的眼睛犹如两盏黑夜里的巨大灯笼,身上的鳞片更是坚硬锋利,远甚世间任何一件铠甲,真正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不过最令人注目的还是它额头上的一点朱砂,犹如还没睁开的第三只眼睛。 那青色巨蟒听了巫箬的话,仔细观察了片刻后,就见一阵青烟升起,原本巨蟒所站的位置出现了一个三十岁左右一身青衫的男子,如果在他下巴上粘几缕胡须,你就会发现他正是刚才的说书先生。 男子认出了巫箬很是高兴,上前一把握住她的双肩:“原来是阿箬你啊,我还以为是刚才那人跟上来了!” “自从上次一别,已是数年不见,没想到再相遇,你居然跑到长安当起了说书先生,不过哪有说书先生拿自己的陈年往事来说的?”故人重逢,自有一番说笑,不过巫箬随即便疑惑地问道,“你说‘那人’,莫非指的是刚才那个跟你说话之人?他究竟在你耳边说了什么让你如此害怕?” “你猜也猜不出他说的是什么。”如今化名为龙毅的男子叹了口气,神情让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说,尔等隐身山谷,本来必为神龙,何以在这长安城中厮混?” “尔等?”巫箬眉尖微蹙,这已是她今晚第二次皱起了眉。 “是。”龙毅的神情和她一样凝重,“看来他不仅识破了我的身份,就连我妻子青儿的存在也全然知晓。真是让我想不到,这世上除了你,居然还有第二人能让我无法察觉他身上的气息。” “长安城卧虎藏龙,这倒也不稀奇。我曾和他打过交道,此人确实深不可测。” 眼看巫箬沉吟不语,龙毅有些急了,“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二青莫急。”巫箬知道只要关系到小青的安危,这莽蛇就容易失了分寸,连忙出言宽慰,“以你如今的道行,就是来他百个,也是不怕的。” “如果只有我一个,自然是不怕,可、可青儿她如今有了身孕,眼看又临近端午,我怕她有什么闪失。” “你说什么,青儿有孕了?”巫箬这下才算是大吃了一惊,“你这笨蛇,怎么不早说?快带我去瞧瞧。” 龙毅点头,在他的带领下,两人七拐八拐又回到了刚才的大街,没走几步居然就到了他住的地方。白墙黑瓦的楼阁,檐下挂了两盏粉色花灯,和周围的民居一般无二,此处人来人往,但谁又能想到这里竟会住了两只蛇精? 邻居有大婶和龙毅打招呼,问他何以这么早就收了工,他只笑着推说挂念家中妻子,请了大夫来瞧。大婶直笑,真是个体贴的好丈夫,比我们家那口子不知强了多少倍。 又闲话了几句,龙毅领着巫箬进了屋子,刚推开卧房的门,就对那正坐在灯下缝衣服的女子笑道:“青儿,快瞧瞧谁来看你来了?” 女子抬头,一眼便看见了巫箬,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放下手中活计,想要站起来,奈何挺着肚子,行动实在不便。 巫箬连忙上前扶她坐下,嗔道:“你有孕在身,就别乱动了。快让我瞧瞧,我这小侄子有多大了。” 言毕,按住青儿右手脉门,未几,惊道:“这不足一月可就要出来了呀。” “可不是,这小子在他娘肚子呆了快三年了,总算要出来了。”龙毅上前爱怜地抚着妻子乌丝,“青儿都被他折腾得憔悴了不少。” “相公。”青儿轻嗔一句,拍拍他的手,“阿箬来了你也不知道泡茶,快去烧水,让我跟她说说话。” 龙毅一拍脑门,“瞧我笨的,还是青儿细心。阿箬你陪着青儿,我这就去烧水。” 说完,便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 “瞧他这人,总是长不大似的。”青儿看着龙毅的背影,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 巫箬眼中却露出一丝担忧,握住青儿的手说:“小青,你现在可得跟我说实话了。这孩子,是不是怀得很辛苦?” “我就知道瞒不了你。”青儿回过头笑着叹了口气,“相公他虽为蛇身,却是潜龙之体,终有一天会化为神龙,翱翔九天。可恨我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青蛇,这种身体想孕育龙胎确实不易。” “你既然知道,那为什么还……?”巫箬摇了摇头,“你可知这孩子几乎耗尽你的道行,再这样下去,就要消耗你的性命了?” 10、双蛇变(三) “这些我都知道。”青儿平静地说道,“但我真得很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蛇命虽长,怎及神龙?我是不可能永远陪在相公身边的,所以我一定要为他生个孩子,他才不会孤单一个人,相公他是最怕寂寞的了。” “可是……” “阿箬。”青儿打断她的话,“你知道我为什么明知危险,还要搬进长安来住吗?这间屋子就是当年那位收养我和相公的蛇人的故居。我真得很感谢他,是他让我能够和相公相遇,相知,相守,也是他成全了我们,教我们为人之道,才让我们有了今日的修为。住在这里,我和相公总是想起以前那些快乐的日子。其实,我也有私心的,在这里为相公他诞下龙儿,那他以后想起我就全是美好的回忆,这会是最好的结局。” 巫箬看着青儿,知道再怎么劝也是于事无补,神色有些黯然,或许自己永远都不会真正理解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想法吧。 “你该为我高兴才是。”青儿笑着拍拍她的手,“你们人不是常说,能为心爱之人生下孩子,是身为女子最幸福的事吗?我不会后悔,哪怕付出一切,我也会让这孩子平安出世。你要答应我,绝不能将此事告诉相公。” “你真得很在乎龙毅。”巫箬叹了口气,只得点点头,心中不知为何隐隐有些担心。 自端午以后,她便常去看望龙毅夫妇。只是随着临盆之日越来越近,青儿也越来越虚弱,渐渐地,竟连床也下不了了。龙毅着实伤透了脑筋,便常常外出为她找一些进补之物,巫箬也随时用草药为她调理身体,尽量减少一些胎儿龙气对她的伤害。可青儿还是日渐消瘦,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肚子越来越大。 巫箬的忧虑也越来越重,因为龙毅的脾气渐渐变得焦躁起来,那一日去龙家,竟见他盯着路上的行人看了许久,眼中闪着异样的光。 这日,巫箬外出为青儿采药回来。刚走到通济坊巷口,就见木匠铺外围了一大群街坊,不知在讨论着什么。王家媳妇一见她,忙把她叫了过去,一脸神秘地说:“巫姑娘,你可是不知道,在你离开的这十天里,长安城可出大事了,一连死了三个人呢。” 巫箬心头莫名一跳,神色却依然平静,道:“这么大的长安城,经常有人斗殴致死,这次怎么这么大动静?” “这次可不一样。我听说官府已经确认,三宗命案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不过最恐怖的还是那些人的死法。有个仵作的老婆悄悄告诉我们,那三个男人的脑袋上都被钻了好大一个洞,里面的脑子都流光了!” 王家媳妇说完,周围人又是一阵唏嘘,纷纷感叹着凶手的残忍,巫箬却觉浑身冰凉,楞了片刻才问道:“死的可都是壮年男子?” “诶?巫姑娘你怎么知道?”王家媳妇惊道,“我都是才知道的。你走后第三天死的那个书生,第五天死的那个布庄的少东家,哦,对了,还有就是昨天死的那个礼部黄侍郎的儿子,三个人都只有二十几岁,听说个个仪表不凡,正值韶华,就这么死了,可真可惜。” “可不是,我店里的客人说啊,那黄侍郎就这么一个独子,发现他的尸体后,连夜哭着就奔皇宫去了,请求圣上彻查此事,一定要把凶手找出来五马分尸。所以今早上可不到处都戒严了吗?”茶食店的老板文四娘也接上了嘴,她那儿的客人消息向来灵通,应该是没错的。 巫箬只觉心头沉重,与众人匆匆告辞回了水月堂,然后从后巷循小路前往龙毅夫妇住的兴德坊。兴德坊临近东市,与位于曲池附近的通济坊相隔甚远,她又不敢走得太急,所以等到了兴德坊的时候天色已暗。 下市的鼓声还没响起,但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看来这几件命案让这长安城里是人人自危,天还没黑,就全都回了家。幸亏巫箬背着药箱,外出为病人诊病的大夫倒是不怎么惹人怀疑。 等到了龙毅的家,她连敲了几下门,却没人回应,仔细一瞧,大门根本没有上锁。心中不安更甚,看四周无人,悄悄推门走了进去。屋子里陈设依旧,并没有收拾包袱离开的痕迹,桌上也没有灰尘,看来两人才离开没多久,而且走得极是匆忙。 难道真是龙毅他…… 不等巫箬细想,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像是很多人突然涌进了屋子。来不及离开,几个身穿黑色甲胄的士兵已经冲进了她站的卧房,将她团团围住,手中长枪直指她的咽喉。 “大胆贼人,这次你可跑不了!”随着一声厉喝,一个彪形大汉走了进来,手按长刀,身上铠甲嚯嚯作响,那模样一般人见了就是没犯事,心头都要先怯上几分。 巫箬从他的衣饰判断,应是禁军“飞骑”的将领。这支禁军乃是当今皇上从金吾卫中挑选的最骁勇善战者组成,专门处理重大事件,看来文四娘说得的确没错。 她脸上却不动声色,镇定地说道:“这位大人是不是认错人了,民女只是一介大夫,到此诊病,何来贼人一说?” “哼,休得狡辩!你们这种人伪装什么样的我没见过,休想蒙混过关!”大汉怒道,牛铃大的眼睛瞪得滚圆,却是半分也不信。 巫箬只得继续解释:“大人如若不信,大可派人去通济坊的水月堂查探一番。此间主人曾请我来为他娘子号脉,我前几日在长安城外采药,今日才回,所以就来看看。这前脚刚进屋,大人你们后脚就到了。民女确是什么也不知道。” 那将领却仍是不信,冷冷一笑,“诊病?我看你和这家人关系匪浅啊,还不是帮凶?左右,给我拿下她!押回大牢,严加审问,我看你招不招!” 他一声令下,士兵们上前一步就要动手,巫箬百口莫辩,右手悄悄摸上腰间香囊,可转念一想,若真是反抗,那罪名岂不落实了? 正无措间,屋外忽然响起了一个温润的声音,“张千户,且慢。” 那禁军将领回头看见来人,忙施一礼,恭敬地说道:“卑职见过李大人。” 只见来人一袭锦蓝长衫,玉冠束发,不是那个两次遇见的男子又是谁?只是今日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温文儒雅,如魏晋名士,只在看见巫箬时,露出一抹玩味的浅笑。 11、双蛇变(四) “张千户,这姑娘我认识,的确是个大夫。”没想到,他竟出言为巫箬解围。 “可是大人……” “皇上命我督办此事,我自有分寸。你先带着你的人到外边守着吧。” 张千户迟疑了片刻,但素知这位大人手段,便拱手领命,带着属下出去了,并有意关好了房门,远远地守在大门之外。 可惜他没看见,当他关上门的一瞬间,这位他敬仰万分的“李大人”脸上的浅笑顿时变成了邪笑:“巫姑娘,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地方重逢。” 巫箬冷冷地看着他,“是啊,真是好巧。” “这就应了那句俗话所说,有缘千里来相会,看来我和姑娘还真是有缘分。对了,一直忘了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姓李,名淳风。而姑娘则单名一个箬字,在下没有说错吧?” 原来他就是那个李淳风,和他师父袁天罡号称大唐皇帝手下最重要的两位军师,精通先天演卦,官拜太史局将仕郎。坊间更有流传说他和袁道长已得仙法,能辨世间任何妖魔。 怪不得他能看穿二青的身份……巫箬心中一凛,道:“原来是李太史,久仰大名,只是没想到,太史原来如此年轻,和坊间流传的可不一样。” “哦,那些流言是如何说我的?” “大家都说李太史上通天文下通地理,神仙一般的人物,应该和袁道长一样都近古稀了吧。” 李淳风闻言笑容顿时一垮,“不是吧,居然以为我和那个老头子一般大小?哎,看来太神秘也不太好,让姑娘家都误会了。” 说着便是一阵唉声叹气,巫箬心中微微放松,却见他忽的神情一变,笑得高深莫测:“巫姑娘你这话可扯远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来说说这家主人的事吧。” 这人居然不上当,巫箬暗暗咬牙,道:“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是来诊病的,其他的一切不知。” “哦,既然巫姑娘为这家娘子号过脉,那你难道没有察觉她的脉象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吗?” “有吗?民女医术尚浅,倒没发现什么异样。” “巫姑娘太谦虚了。这蛇精的脉象和一般人大相径庭,怎么可能没发现?”李淳风一把抓住她的右手腕,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腰间的香囊太危险了,还是别碰为妙。”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际,巫箬心下一乱,连忙镇定心神,侧过头去,“青天白日怎么会有蛇精?堂堂太史大人也相信这怪力乱神之言吗?” “到底有没有,姑娘和我一样清楚。那蛇精为了进补,已食三人脑髓,难道姑娘还想包庇他,残害更多无辜的百姓?”李淳风说着一弹她腕间的铃铛,铃声清脆悦耳,脸上笑意更甚,“你这腕铃倒是特别,在哪儿买的,我也去给醉花阴的连玉儿买一个。” 巫箬用力抽回右手,脸上已现薄怒之色,冷然道:“大人说完了吗?如果说完了,请恕民女先告辞了。” 李淳风微微一笑,竟也不阻止,做了个请便的手势,看着她径直离去。 一回到水月堂,巫箬便拿锁将大门锁了,靠着门板,心跳犹自急促。这个李淳风,居然连这腕铃的端倪都看出来了吗?她戴着腕铃的手有些颤抖,精致的腕圈上流过一道华光。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那上面刻的并非花纹,而是一种古老的文字。 “箬姐姐,你怎么满头大汗的?”身边响起小元稚嫩的声音,圆圆的小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巫箬笑了笑表示没事,一边的小音却不相信,“出什么事了吗?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种表情,像见了鬼似的。” “我天天见你们,不是见鬼了是什么?”巫箬总算恢复了往日镇静的样子,笑道,“别多问了,快去把蜡烛点上,我有事要做。” 小音点点头,飘到蜡烛旁,吹了口气,烛火便燃了起来。巫箬走到药柜旁,拉开最下面的一个柜子,从里面取出一段半透明的东西来,正是当初龙毅送给她做药的蛇蜕。拿蓍草将蛇蜕细细包了,巫箬将其放在两手间,轻轻念诵出一段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但觉音调起伏,甚是悦耳。 祝毕,将裹着蛇蜕的蓍草在火上烧了,只见一股小蛇般的青烟徐徐升起,像有生命似的缓缓扭动着,最后定定地指向南边的方向。 翌日清晨,南边城门刚开,巫箬便出了城。一路南行,上了那座名为翠微的小山。此山离长安不算远不算近,是夏日避暑的好去处,但这个季节,游人稀少,只有当地的乡民出入。巫箬也不走大道,径直捡了小路一直往后山人迹罕至的地方深入,渐渐地,竟连砍柴人走的小路也没有了,只剩下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和一人高的茂密草丛。空气中腥膻之气越来越浓,周围的草丛中也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巫箬知道是什么,也任由它们跟着,只拉开腰间的香囊,草药的味道让那些家伙不敢靠近。 最后她停在一丛特别茂密的草丛前,未及开口,龙毅便从草丛间走了出来,那后面原来竟是一个山洞。 “我就知道你会找来的。青儿在里面休息,咱们别吵到她,到那边去谈,好吗?”龙毅说着当先往相反的方向走去,所到之处,林木草丛自动为之分开,空隙间可见各种蛇影一闪而过,正是刚才跟着巫箬的家伙。 “好了,就在这儿说吧。”估计山洞里的青儿听不见两人的对话后,巫箬停下了脚步,“长安城里的那三个人是不是你杀的?” “是。”龙毅毫不含糊地点头承认,“青儿太虚弱了,她必须要进补。” “你撒谎。”巫箬的话却完全出乎他的意外,“我检查过那三个人的尸体,身上的妖气不是你的。而且那三人死前都行过房,更不可能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替那女妖顶罪?” “真是什么都瞒不了你。”龙毅摇头苦笑,“我没有办法,幽姬她身上有能帮青儿续命的仙丹。只有我不妨碍她,青儿才能活下去。” “糊涂!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等于在帮她害人?背着这些孽,以后如何飞升为龙?” “我不在乎!”龙毅大声吼道,“我现在只在乎青儿能不能活下去,我们的孩子能不能平安地生下来!” “可是你这么做,让我和孩子如何自处?” 一个声音突然出现,龙毅大惊,循声望去,竟是青儿不知何时出现在草丛之后。她扶着腰,满脸都是痛苦之色,“你忘了主人是怎么教导我们的吗?万不可因一己之私而伤人害人,可你现在在做什么?在给我和孩子造孽!你……” 话未说完,突然捂住肚子痛苦地蹲下身。 龙毅大叫一声“青儿”,飞身上前扶住她。巫箬忙将一粒药丸放进她嘴里含着,待她面色稍缓,才说道:“青儿莫急,现在还有补救的方法。” 12、双蛇变(五) 自从长安城连着出了三桩命案后,许多商铺不及入夜便打烊关门了。这家名为“泰和”的酒馆老板今晚却是伤透了脑筋,因为有个喝醉的书生硬是迟迟不肯离去。好说歹说了半天,宵禁的更声更是响了好几次后,那书生才终于醉醺醺地付钱结账。酒馆老板好意提醒他最近城里不太平,要帮他雇辆马车,却被书生打着酒嗝一口回绝了。 “太、太平盛世,天子脚下,我看、看谁敢来打小爷的主意,你这店家,呃,胆子也忒小了。” 好心当作驴肝肺,酒馆老板讨了个没趣,也懒得再管他,等他两脚都踏出店门后,立刻命小二上了门板。 书生一路摇摇晃晃地走着,嘴里嘀嘀咕咕不知是不是还在嘲弄着店家,整条大街空荡荡静悄悄地就只剩下他的絮语声和脚步声。可他实在是喝多了,脚下突然没站稳,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倒在地,旁边突然伸来一只手扶住了他。 “呃!谢、谢谢……”他话未说完,眼珠子便不动了,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扶助他的人。 谁能想到来人竟是一位绝色佳人,虽一身白色孝服,未施丝毫脂粉,却是容色绝代,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公子,你没事吧?”女子见他一脸痴相,浅浅一笑,露出几颗小巧贝齿。 书生看得目眩神迷,不禁傻笑起来,“呵呵,没、没事,没事。不过姑娘怎么会这、这么晚了还在大街上呢?我告诉你啊,最近长安城里可不太平。” 女子轻叹了口气,眼中似含着无边愁苦,“小女子孀居在家,已快三年,婆婆平日从不让我出门。今日总算丧期服满,外出购置吉服,一时忘了时辰,所以才这么晚回去。” 书生脸上顿时露出怜惜的神情,“想不到小娘子的身世如此可怜,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你那婆婆着实可恶!” 他不说还好,一说女子眼中便流下了两行眼泪,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泪眼婆娑地说道:“这位公子一看就是侠肝义胆之人,求求你,救小女子出火海吧。我本不是长安人,被拐子骗到此处,卖给了那家人。谁料我丈夫没多久就死了,我那婆婆便日夜虐待我,每日天没亮就要起床织布,吃的却只有剩菜馊饭。最可恨的是她不准我再嫁,甚至不准别的男人看我一眼,一定要我给那死鬼丈夫守一辈子的寡!我真得不想再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了,求求你,带我走吧,即使为奴为婢,小女子也愿意一辈子侍候你左右。” 说完,便扑进书生怀里抽噎起来。 温香软玉在怀,哪个男人能不动心?书生喜上眉梢,抬起手,缓缓地抚摸过女子微微颤抖的后背,“姑娘不要担心,在下一定会帮你脱离苦海。我这里有一百两,现在就去找你那婆婆替你赎身。” 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鼓鼓的钱囊。女子点点头,擦干眼泪,看着书生缓缓地拉开了钱囊的锦带,一股辛辣之味迎面扑来。 “雄黄!”女子大惊失色,瞬间后退,避开了迎面撒来的黄色粉末,却避不开身后突然出现的龙毅。 只听一声巨响,两人化作一青一白两条巨蛇斗在了一起。粗壮的蛇尾扫过之处,就连一尺来厚的青石也被击得粉碎。只是奇怪,如此大的动静,竟没有一户人家开门出来查看。 那白蛇因为吸食人的脑髓,道行不浅,头上俨然已经长出了两角。但青蛇足足比她粗了一倍,额上朱砂殷红如血,就见一道红光从中射出,不偏不倚正好击在她的七寸之处,白蛇顿时瘫软在地,变回人形,嘴角流出一股鲜血,恶臭难闻。 看着同样化回人形的龙毅,幽姬怒道:“龙毅,你出尔反尔,难道不想救你娘子了?” 龙毅不言,刚才那个书生伸手在脸颊处一揭,撕下一张面具,却是巫箬易容而成。 她走到幽姬身前,道:“死到临头,还想着做买卖?说,你那仙丹是从何处盗来的?” “哼,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就算死,我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巫箬不怒反笑,从腰间香囊中取出一支布满红丝的草药,递到幽姬眼前,“我听说鹤涎草是蛇最大的克星,只要沾上一点,身上的皮肉就会一片一片地剥落下来,可却不会让你立刻死去,直到化为一堆白骨为止。如何,你是不是想让我在你这张漂亮的脸上试一试?” 此刻的巫箬与平时判若两人,冰冷的双眸,不带一丝情感,即使是龙毅看了,也觉背脊泛寒,这才是他印象中的那个巫箬啊。 “你休想吓唬我!”幽姬大声叫道,脸色却有些泛白,“鹤涎草只有巫族才有,你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巫族的人呢?”巫箬冷冷一笑,微微抬手,右手衣袖滑下,露出皓腕上的那只银镯,上面古怪的文字让幽姬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 “你真的是……” “怎么样,现在相信这就是货真价实的鹤涎草了吧?” 巫箬说着就要将草药拂上幽姬的脸,幽姬恐惧地拼命往后仰,尖叫着:“等一等,我说,我全都告诉你们!” 位于长安东郊的归一观,向来香火鼎盛,只因这里住着大名鼎鼎的道士袁天罡。慕名而来的香客从早到晚都是络绎不绝,可鲜有人能一睹袁天师的真容。这天正值日中,一个小道士慌里慌张地挤开人群,一直跑进了归一观最里面的院落,繁茂的榕树下坐着一个老道士和一个年轻的锦衣公子,两人正聚精会神地下着棋。 小道士也顾不得会不会打扰两人,便着急地说道:“师父,师兄,不好了,山门那儿不知谁扔下一个大麻袋,我打开一看,里面居然装着一条水桶粗的白色大蟒蛇!” 闻言,锦衣公子举着棋子的手僵在空中,迟迟不落,老道士哈哈一笑,道:“淳风啊淳风,看来圣上交给你的难题有人帮你解决了。” 话音未落,又一个小道士跑了进来,满头大汗地说:“师父不好了,刚炼的丹药又被偷走了!” 老道士一愣,锦衣公子却稳稳地落下一子,笑道:“看来师父你的难题又来了,这次的小贼恐怕不简单。” 13、水莽恨(一) 楔子 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误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此鬼不得轮回,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带,此鬼尤多云。 已近仲夏的长安按照以往的惯例,这时候总是干旱少雨的。但今年却很是奇怪,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雨,城中的水道都涨起来了。河道两旁的垂柳青翠欲滴,掩映在绵绵雨丝当中,倒颇有点江南的味道了。 这反常的天气,别人不明所以,巫箬倒是一清二楚。龙从云虎从风,青儿肚中的孩儿先天带有龙气,眼看着就已快足月,这天相也就出现了异常。现在唯有希望别再出什么乱子,青儿能顺利诞下龙儿,母子平安。扶着门板发了会儿呆,巫箬看也没什么病人来诊病,便打算关了门,先回屋躺会儿。 不料刚转身,一个精瘦汉子就冒着大雨急匆匆地跑进了水月堂,一把按住大门,大声说道:“大夫稍等,我们那儿有人中毒了!” 巫箬闻言立刻放下手中门板,问道:“何时中的毒?” “今天早上一回来就倒下不省人事了,昏迷前跟他娘说一定要来通济坊的水月堂找巫大夫救他。”汉子连忙答道。 专程来找她?那中毒之人说的话倒是古怪,只是人命关天,巫箬也不多问,取了药箱,拿了两把油伞,和那自称余七的精瘦汉子一起去了。雨势一直未减,待两人赶到永安坊的时候,已经衣袜尽湿。这永安坊临近郊野,住的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中毒的是一位姓祝的书生,和寡母一起生活。他们住的地方只有三间瓦房,中间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面种着一些花草,虽比周围贩夫走卒们的家多了几分风雅,但也只是个寻常院落。可是巫箬在踏进院门时,却微微停了停,余七奇怪地看着她盯着东边那间瓦房的屋顶不动了。 “巫大夫,有什么不对劲吗?” “哦,没事,我们进去吧。”巫箬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然后不等余七带路,便径直向东边那间瓦房走去。 余七愈发奇怪,这位巫大夫怎么知道祝生躺在那间屋的?他却看不见,那间屋子的顶上萦绕着一道紫气。 进了屋,巫箬只见一年轻书生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床边一白发老妇人面如死灰,目光呆滞地望着他,看来已经伤心过度,不知如何是好了。待看了巫箬好几眼,才突然一跃而起,拉着她嚎哭起来:“你就是巫大夫吧?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们家鹤儿啊,他还这么年轻,怎么能在我之前死了呢?” “夫人莫急,容我先看看再说。”巫箬拍拍她的手以表安慰,余七连忙将老妇人扶到一边。 巫箬按住祝鹤脉门,只觉他脉息已如风中豆灯,随时会熄灭。再看他的嘴唇,微微泛紫,细细一闻,有股幽香之味。心中顿知不妙,余光扫见他右手拳头紧握,连忙叫余七来用力掰开,只见他拳头里竟握着几片褐色带紫像是茶叶的叶片和一枚晶莹剔透的镶。 巫箬一看那叶片便轻轻地叹了口气:“果然是水莽草。” 余七忙问:“水莽是什么东西?祝生他还有没有救?” “水莽是长在楚中桃花江一带的毒草,生在水中如女子长发,但花叶幽香。早些年,江边的村民不知其剧毒,采来泡茶,结果都不到一日便死了。” 祝母听她这么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扑到祝鹤身上大哭起来:“我的儿啊,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么惩罚我?” 巫箬连忙扶住她,道:“夫人千万保住身体,让我先救醒令郎,我有些事要问他。” 说着,从药箱中取出一束草药,捣碎了塞进祝鹤嘴中。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在三人的焦急等待中,祝鹤终于缓缓苏醒过来。祝母大喜,就要上前和他说话,被巫箬一把拦住,“药效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我有要紧事要问祝公子。祝公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祝鹤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很是沙哑:“你就是巫大夫?” “我是,你怎么会知道来找我?” “我在路上遇见一个像是达官贵人的年轻男子,他告诉我我中了剧毒,只有你才能救我。” 达官贵人?巫箬顿时明白是谁,道:“你中的是水莽毒,现在你立刻告诉我是怎么中毒的。” 说到这儿,祝鹤的脸上顿时露出一股愤恨之情,“原来她给我喝的真是毒药!” 说着,便将经过告诉了巫箬。原来昨日祝鹤前去造访一位同窗好友,多喝了几杯便在好友家住了下来,今日清晨为免家中母亲担心,便早早地出了门。大概是下了几天雨的原因,河道附近弥漫着大片浓雾。他正走得口渴,忽然看见路旁有一个茶寮,里面一个老太婆殷勤地招呼他喝杯茶休息休息再赶路。他也不觉有异,径直走进了茶寮,可是接过老太婆手中的茶杯后,一闻觉得有股异味,不像是平日喝的茶,便打算放下离开。那老太婆却一把拉住他,着急地朝茶寮里面喊道:“三娘,快拿一杯好茶来!”不久,一妙龄少女捧着茶盏从茶棚后出来,年约十四五岁,却生得姿容艳绝,手上指环臂钏晶莹鉴影,却不像穷苦人家的女儿。祝鹤一时看得目眩神迷,不自觉地接过茶盏,一闻茶香,却是芳烈无比,本就口渴,忍不住一饮而尽,让再来一杯。趁那老妇到茶棚后倒茶的空隙,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女子纤手,少女也不挣扎,反而双颊泛红微微一笑,取一指环放进他手中。祝鹤正惊喜,老妇已端了茶出来,他将茶喝光之后,悄悄藏起一撮茶叶,起身告辞,少女送他出门,轻轻在他耳边说道:“郎暮来,妾犹在此。” 等祝鹤离开河边再回头望时,却见那儿又是浓雾弥漫,根本看不清刚才茶寮的样子。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心头泛起一股恶心之感,一开始还没在意,不料又走了一会儿,便觉得四肢无力。这时他无意中撞到一锦衣男子,那男子看了他的面容后,只说他已经身中剧毒,唯有通济坊水月堂巫大夫有法可医。 至于后来的事,巫箬都已了解,心中确定无疑,那锦衣男子定是李淳风无疑,以他的本事不可能解不了水莽之毒,但他却把这“烫手山芋”扔到了自己手里,是想试试自己,还是也看出这祝鹤身上的不凡之处? 正思索见,耳边响起了祝母焦急的声音:“大夫,我们家鹤儿的毒怎么才能解开啊?” 巫箬闻言迟疑了起来,良久才缓缓说道:“祝夫人,恕我无能为力,这水莽之毒,天下无药可解。” “什么?!这不可能,那人不是说你有办法能救我孩儿吗?”祝母猛地激动起来,一把抓住巫箬肩膀摇动起来,她虽老迈,可此刻心中剧痛,竟抓得巫箬生疼。 巫箬也不挣扎,任她发泄,直到余七将她拉开,才对床上的祝鹤说道:“祝公子现在恐怕也已经想明白了吧,那茶寮里的老妇和女子都非生人,恐怕也是中了水莽之毒而死的水鬼。水莽鬼无□□回,只有找到替死鬼才能重新投胎。虽有传言说只要知道那水莽鬼的姓名,求得她生前贴身衣物燃尽煮服便可痊愈。但如今你并不知她姓名,恐怕她和那老妇只待你一死,便能投胎了。” 祝鹤闻言猛地发出一阵大笑,切齿恨道:“我原以为此生终于遇到能伴一生之人,却原来一切皆是虚妄。三娘啊三娘,就算我死,也必不让你脱生!” 话音未落,身体突然一挺,双目圆睁,却没了气息。祝母见状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巫箬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最后只得静静地离开了祝家。 有些事,她知道,却不能泄露天机。 14、水莽恨(二) 当外面传来二更的梆子声时,水月堂里的灯还亮着。小音和小元担忧地看着巫箬从一排药柜里拿出一个白色的纸灯笼。 当她把一截草药制的墨绿灯芯仔细放进灯笼里时,小音终于忍不住说道:“箬姐姐,还是别去了吧,万一这引魂灯出了问题,你可就回不来了。就像我和小元一样,只能永远徘徊在这阴阳两界之间,人不人鬼不鬼……” 听出她话中的黯然和担心,巫箬放下手中活计,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别担心,我一定会在灯芯燃完前回来的。那寇三娘今夜便要投生在任侍郎家,祝鹤一定会去阻止,我得去看着他们,别弄出太大动静才行。” “你就是这样,老爱管闲事。”小音生气地嘟起了嘴,小元也在一边故作老练地点着头。 巫箬忍俊不禁,笑道:“别贫嘴了,时辰将到,你们就辛苦点帮我看着身体吧。” 小音和小元还是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巫箬却已点燃了灯笼中的灯芯。就见一股青烟小蛇似的钻进她的鼻子里,身体顿时软软地倒了下去,可灯笼却还是悬在空中,只因一端正提在另一个巫箬的手里。 幽冥之界,当然只得鬼魂才能去的。 小音和小元小心将巫箬的身体放在躺椅上后,便目送着她的魂魄提着灯笼轻轻地飘出了水月堂。 夜雨绵绵,通济坊的街坊早已沉入梦乡,所以没人看见一点白影飘出了通济坊,当然,就算他们醒着,也是看不见的。 此刻,虽已是深夜,但任侍郎的府上却吵闹得不得了,只因最受宠的妾侍难产到现在还未生下孩子。 难产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投生的鬼魂若未进入胎儿肉身,那即便生下来也只是个死婴。 任府外已经聚拢了一群无法投胎的游魂野鬼,每一双眼睛都在觊觎着这具身体,却被无形的力量隔绝在任府外边,无法靠近。这就是阴间的法则,比人世更加公正。 巫箬耐心地在那侍妾生产的屋外等着,她知道寇三娘绝不可能错过这仅有的一次投胎机会。 哪怕这次机会是用别人的命换来的。 三更时分,当那妾侍痛得几次晕厥过去后,远处的天际突然出现了一点白光,飞快地向这边移动而来。待靠得近了,巫箬才看清,那白光的后面还跟着另一团白光,紧追不放。 该来的终于来了。 前一团白光先飞进了任府,落到地上时化作了一个妙龄少女,她急匆匆地就要往屋内走,却被后面出现的男子一把拉住。 不是那寇三娘和祝鹤又是谁? 寇三娘挣脱不得,又是着急又是气愤,怒道:“祝鹤,你究竟想怎么样!就算我无法投胎转世,你也不可能再复生,何苦一定要拉着我和你一起受那不生不死的煎熬?” “你既知是煎熬,那为何还要害我?”祝鹤面容冷峻,仍是死死地拉住她不放。 “是你自己贪恋美色,现在又来怪我了?”寇三娘气急冷笑,“那杯茶是你自己要喝的,我可没有逼你。” “贪恋美色?原来你以为我就是……好、好、好,就当是这样好了。不过杀人偿命,你休想我会放过你,十八层地狱,我们也一起下吧!” 祝鹤的神情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愤怒,就见他用力将寇三娘拉离屋子,任凭她如何挣扎也不放手。不久,屋内传来一阵痛苦的惨叫,随即是久久的寂静。 时辰已到,任氏生下的孩子只是一具空的躯壳罢了,寇三娘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永生永世,只能继续徘徊在这无边的黑暗中。 寇三娘看着这已发生的一切,脸上的神情不知该如何形容,不是难过,甚至也不是愤恨,只剩下那无边的绝望。 祝鹤放开了她,静静地转身。 “你现在满意了?” “就算你能重新做人,一出生也是带着罪孽的。” “呵,说得好听。等时间久了,你也会跟我选择同一条路。” “我不会这么做,也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说完这句话,祝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任府。寇三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复杂的神情。 良久,才对着巫箬站的黑暗处冷冷地说道:“看够了吗?” “差不多了。”巫箬笑着走出,手中灯笼的灯芯已燃尽了大半,“做孤魂野鬼我想你也受够了,要不要到我这儿来?” 寇三娘看着她手中的灯笼,微微皱眉,“你居然有引魂灯,究竟是什么人?” “只是一个大夫罢了。”巫箬笑着举起手中灯笼,“怎么样,要来吗?” 寇三娘沉默地看着她,一动不动,脸上是明显的怀疑。 巫箬也不多说,只侧头看了看天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天,似乎快亮了。” 寇三娘的神情变了变,最后一皱眉,化作一团白光飞进了灯笼之中 雨一直下个不停。 寇三娘倚着窗框,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回头看见巫箬在药柜之间来回地走动着,不时拉开一个抽屉,翻翻里面的草药。 “这种天气,又没什么客人,你在那儿瞎忙活个什么劲。” “湿气太大,有些草药受不得潮。” “不就是些枯草吗?瞧你宝贝的样子。”寇三娘嗤笑一声。 巫箬淡淡地笑了笑,静静地摩挲着手中一束草药,“每个人都有自己看重的东西,尽管它们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就像是人命,在你眼里也许只是换你重生的砝码,但在祝鹤看来,那却是值得守护的东西。” 寇三娘的脸色微微一变,别过脸去,“只有他那个傻瓜才会花时间去救别人。既为水鬼,却到处驱鬼,迟早会遭其他水鬼怨恨,惹祸上身。” “他敢于那么做,自然早已想好后果。” 巫箬将手中草药小心放进药柜,侧身看着倚在窗边的寇三娘。相处了几天,看得出她心地不坏,只是习惯了先保护自己,所以不相信会有人愿意没有私心地帮助别人。 或许是曾经受到过刻骨的伤害,所以失了对所有人的信任。 巫箬注意到,每次说到跟水莽鬼有关的事时,寇三娘总是不自觉地摸着她腰间的一个双鱼玉佩。两条鲤鱼衔尾绕成一个圆形,眼、腹、鳍、须刻画得栩栩如生。 鱼是吉物,双鱼玉佩常常是男女间互赠的定情信物。这自然不会是祝鹤送的,那又会是谁呢? 突然钻进店铺的人影打断了巫箬的思绪。她迎上去,是一个打着伞,身穿皂衣的小吏。 “你就是巫箬巫大夫吗?这是给你的。”小吏看不见寇三娘,毫不废话,直接了当地递给巫箬一张折好的便条。 官府的人怎么会和自己扯上关系?巫箬疑惑地接过便条,打开一看,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字:曲池边,有好戏看。 15、水莽恨(三) 陌生的字迹,巫箬确定自己应该不认识写这便条的人。 送信的小吏已经走了,想来他即便知道,也不会告诉自己写信的人会是谁。 只是上面写的是曲池……巫箬望了眼门外的大雨,拿起放在门边的油纸伞,对寇三娘说:“我们去曲池走走吧。” 长安城东南隅地势起伏,林木茂盛,再加上绵延甚广的曲江,自秦以来就是王公贵族喜爱的游玩圣地。只是接连十几日,天天都是瓢泼大雨,那些娇生贵养的贵族皆是懒得出门,任曲江风景再美,以前多么热闹,这些日子也变得冷清起来。 江边的酒楼大多关门谢客,只有白色的酒幡和八角屋檐上挂的红灯笼兀自在风雨中飘摇。一时间,这往日热闹非凡的曲池边上,竟像一夜之间变成了鬼城般寂静。 巫箬举着油纸伞走在安静的青石街道上,紫竹的伞柄早已被摩挲得十分光滑。寇三娘本就是水鬼,无需打伞,走在雨中反而自在。轻柔的半臂在她身后轻荡,发间的玉钗晶莹剔透,生前的她定然是哪家大户的小姐吧? 江边的垂柳已经氤氲成烟,水面上一只画舫也没有,这在往日是难以想象的。巫箬俯身,拿手指沾了点江水,放在鼻尖细闻,水的味道让她微微皱了皱眉。 想不到水莽草已经从城外蔓延到曲江里,那长安城的其他饮水渠就更不必说了。怪不得祝鹤说这些日子接二连三有中水莽毒的人。 只是水莽草以前只长在楚地的桃花江里,怎么会蔓延到千里以外的长安? 只可能是人为。 寇三娘看见那水的时候,神情也变得奇怪起来,巫箬猜想她定然知道其中原由,于是问道:“三娘,你可知这水莽草,何以会泛滥至此?” 寇三娘眼神复杂,抿紧的双唇失去了血色。隔了许久,才缓缓启唇:“我……” 才说了一个字,目光便直直地望向江面。 巫箬也顺着她望过去,只见浩渺的江面上竟驶来一艘画舫,但是比一般的画舫大了三倍有余。它的速度极快,转眼已行到江心,悄无声息如从烟雾中驶来的鬼船。 更奇怪的是,画舫就此停在了江心,只从上面吊下一只小舟,向巫箬她们这边行来。 当小舟来到近前时,巫箬才看清上面竟连一个人也没有,它就这么自己行了过来。 果然那画舫的主人不是普通人吗?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人? 寇三娘已经面无血色,巫箬却举步一脚踏上了小舟,寇三娘无奈,只得跟着上了船。 小舟很快到了画舫下面。靠得近了,才发现那画舫比远看时还要大得多。船身华丽无匹,共分三层,第一层雕的是南海鲛人对月流珠,第二层雕的是呼风唤雨的神龙,虽然描金嵌银,鲛人的眼泪和神龙颔下的龙珠都嵌的是真正的夜明珠,但比起第三层的图案简直算是平淡无奇了。 因为那第三层的船身全部雕着各种面目狰狞的水莽鬼! 水鬼的模样看得人毛骨悚然,这画舫的主人还当真是狂妄,竟把这样的画像凌驾于神龙之上,看来这曲江里的水莽草当真跟他脱不了干系。 巫箬握紧了手中的油纸伞,这时,第一层船舱的门突然开了。 数十个侍女鱼列而出,躬身侍立两旁,每一个都姿容不凡,但脸上却像木头雕的没有丝毫表情,再红的胭脂也掩不住下面的青气。 侍女的后面跟着走出一个宫装女子,衣饰华丽,容貌更甚那些侍女,但即便如此,比起寇三娘来还是稍逊一筹。 宫装女子向两人道了个万福,笑靥如花地看着寇三娘。 “姐姐,可算盼着你回来了。” 巫箬看向寇三娘,只见她嘴角紧紧地抿成一条线,盯着宫装女子不知什么表情。 宫装女子却笑意更甚,向身后做了个“请”,“姐姐快进去吧,主人等您很久了。当然,主人也邀请这位姑娘一同进去。” 寇三娘望着船舱深处许久,最后迈开一步走了进去。 船舱内甚是宽敞,数不清的八宝格依次排开,尽管舱内烛火暗淡昏黄,但还是不时看见几道宝光一闪而过。传说南海鲛人藏着世上最罕见的宝物,这一层船舱壁上雕其图案,应是暗示此层专为藏宝之用。 沿着木梯盘旋而上,第二层船舱比第一层略小,遍布的笼子里关满了各种模样古怪,世所罕见的动物。正中一口奇大无比的水缸,巫箬在走进舱口的一瞬间,似乎看见一条长形黑影一头扎进了水里,头上赫然两只锋利长角。 这怎么可能……巫箬想到舱外的神龙浮雕,难以置信,这种神物早就消失很久很久了才对。 走上通往第三层的木梯,巫箬不禁想最上面会有什么,各种可怕的水鬼吗? 走在前面的宫装女子恭敬地撩开重重珠帘,在珍珠清脆的撞击声中,她看见这一层船舱竟然装饰得最正常不过,最里面一个男人席地坐在铺满整个船舱的波斯地毯上。只见他随意地披散着长发,领口敞开直达小腹,面容俊美却带着邪恶的妖娆。 “三娘,你回来了?” 男人向寇三娘伸出一只手,风度翩翩如浊世佳公子。可寇三娘的表情,却像看见了地狱的恶鬼。 她紧紧攥着长裙,看着他说:“许凌,你说过放我走的。” 许凌闻言大笑,仿佛听了个笑话。随即拂袖站起,快得让人看不清他的动作。他笑着走近寇三娘,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如花容颜。 “我是说过放你走,也这么做了。但是今日,是你自己回来的。” “我早说过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因为你的心从未离开。” 他的手指缓缓指向寇三娘的胸口,可是随即便听“啪”的一声,是寇三娘狠狠打开他的手。 宫装女子大惊失色,她从未见过有人敢这么对待主人,就连许凌脸上都闪过瞬间的惊诧,唯有巫箬只是轻轻地挑了挑眉。 “三娘,你别仗着我的宠爱,就敢任性妄为至此。”许凌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爱?”寇三娘失笑,“你也敢说爱?难道你的爱就是把心爱之人狠心毒死,变成一个永世不得轮回的孤魂野鬼?!” 听了寇三娘的话,许凌的神色变缓,又恢复到开始的柔情似水,“三娘,当初可是你自己说想跟我永远厮守在一起,我才会让你服下水莽草。现在这样难道不好吗?我们再也不会因为生老病死而分开了。” 他的声音充满蛊惑,可寇三娘只是冷笑着,缓慢地摇摇头,“你所谓的厮守,不过就是把我变成她们那样供你玩乐的人偶。我只恨我当初为什么会那么傻地爱上你,如今这样不生不死,都是我当初不听爹娘劝阻,一意孤行的报应。” 许凌仅有的几分耐性看来已被彻底磨完,拂袖怒道:“我以为你这次回来是真得想通了,原来你还是这么冥顽不明。当初放你走,是想让你尝尝没有我庇护的滋味儿,既然你还是不肯回头,那就别怪我不念昔日的情分。你不要以为你和那书生的事我不知道,哼,不知死活的小子,也敢来坏我的好事。” “你说祝鹤?你把他怎么样了?” “怎么,着急了?那我现在就让你亲眼看着他怎么填了神龙的肚子。” 许凌的脸上露出残忍的笑,一拍手,他身后的屏风忽地移开,露出里面被吊在梁上的祝鹤。他看见寇三娘,拼命挣扎了一下,脚下的那片地板却突然裂开,露出一个巨洞。 下面正好是放在第二层船舱的水缸。 像是闻到了祝鹤的味道,水缸里的水剧烈翻滚起来,一大团黑影从缸底浮起。 “哗”,大片水花落下,露出一颗长着两只尖锐利角的狰狞黑首。 那怪物的模样哪里是神龙,分明是一条鬼蚺,一条专吃水鬼的鬼蚺! 16、水莽恨(四) 许凌的身上带着浓重的死气,第一眼巫箬就看出他是一个修炼多时的水莽鬼,但却想不到他居然养着一条专克自己的天敌。 他养鬼蚺自然是为了控制其他的水鬼,此人的胆量和心机果然都非一般人能够相比。 只是他如何能够保证鬼蚺不会伤害他自身? 巫箬还没来得及细想,鬼蚺已经一跃而出,直朝头顶的祝鹤咬去,只消一口便能让他彻底灰飞烟灭。 抬手将油纸伞掷出,紫竹的伞柄正中鬼蚺的七寸。鬼蚺喜食水鬼,久而久之也带上了水鬼的邪气,而紫竹和桃木一样都有伐鬼制邪的天然功效。 鬼蚺怪叫一声,跌入水中,不等它有第二次攻击,巫箬再次掷出头上仅有的一支发钗,割断了吊着祝鹤的绳子。 可是她还来不及接住祝鹤,许凌已经挥掌攻向了她。带着腐烂气息的死气能够瞬间腐蚀掉任何有生命的物体,巫箬被迫后退的一瞬间,眼睁睁地看着祝鹤掉进了下面的水缸。 “不要!”寇三娘惊叫一声,扑向他落下的方向,却只看到溅起的水花。 水鬼和鬼蚺掉到一处是何结果,不用想也知道。 寇三娘惨白了脸,跌坐在地。 巫箬也愣住了,看着袭来的死气和许凌,神情猛地一变。 秋水似的眼睛突然变得冰冷,面对那恐怖的死气,不再后退,缓缓伸出戴着腕铃的右手。 没有任何外力的撞击,腕铃却自己响了起来,上面镌刻的古老文字散发出一圈金色的光芒。 金光并不刺眼,却在一瞬间逼散了浓厚的死气。 许凌看着巫箬的目光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他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女子的气息闻起来明明只是个普通人,何以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不甘心,他一挥手,身旁的宫装女子和不知何时出现在船舱门口的十几个侍女同时伸着双手扑向巫箬,那纤纤的玉指上瞬间长出了锋利的指甲。 腕铃再次响起,金光变作数十支金箭射穿了女鬼们的胸口。 与此同时,一支最大的金箭向许凌射去。 他腾起后退,想不到这女人居然如此厉害,一举就毁了他培育多年的心血,此番还是先离开为妙。 许凌打定主意要逃,却不料身后突然响起一下破空之声。 “不可能……” 他不敢相信地低下头,正好看见鬼蚺的双角刺穿了他的胸口。 饥饿的鬼蚺开始贪婪地吞噬起他的身体,而浑身湿淋淋的祝鹤正从地板的裂口处爬了上来。 他的手中抓着一根七寸长的黑色锈钉,上面还兀自滴着血。那铁钉的大小和鬼蚺额头上的血窟窿正好一般大小。 看来那铁钉就是许凌控制鬼蚺的法器,却被祝鹤拔了出来。重获自由的鬼蚺第一个想吃掉的自然就是困它多时的许凌。 看着惨叫不已的许凌,寇三娘的身子动了动,可最终没有再迈出那一步,只是撇开了目光。 眼看着那鬼蚺转眼间将许凌吞噬殆尽,巫箬双手于胸前合十,腕铃上的金光像金色藤蔓缠上她的双手。口中诵念着无人能懂的祝辞,两手再次分开时,一卷竹简从掌间凭空出现,随着她的声音缓缓展开。 “启。” 唇间吐出这清越之音,便见一块竹片从竹简上脱离,飞到空中变成一道青铜巨门,轰隆向两边打开,大门之内竟是无边的黑暗。 “收。” 随着她一声令下,青铜门内刮起飓风,形成一个巨大漩涡,猛地将刚进食完毫无防备的鬼蚺吸入门内。 “封。” 青铜大门轰然关闭,变回竹片的模样翻转着飞回竹简之上,只是竹片上多了几个黑色篆文:凶兽鬼蚺。 自此,这长安城里的水莽之患总算告一段落。 收拾掉船中剩下的水鬼后,巫箬找到了控制这只水鬼船的办法,让三人得以回到岸边。可是没想到,前脚刚踏下甲板,面前就出现了个不速之客。 “哟,这不是水月堂的巫大夫吗?怎么这么巧,也来这曲江游玩吗?”一身宝蓝色织锦袍的李淳风手摇折扇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 轻佻的语气和动作,不识他底细的人肯定以为这不知又是哪家的纨绔子弟。 巫箬觉得此人装傻充愣的本事若认第二,天下没人敢认第一。那张莫名其妙的纸条,一开始她还有些怀疑,现如今看见他的出现,不用想都知道是谁送来的了。 从龙毅夫妇的事开始,他应该就对她的身份起了怀疑,或者说根本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并非一般的大夫。 以他的本事不可能看不出祝鹤和寇三娘的身份,现在自己和他们站在一起,等于不打自招。本来巫箬懒得再和他打马虎眼,但既然他要装傻,自己也没必要戳破那张窗户纸。 “是啊,真是巧了。居然到处都能碰见李大人。”她淡淡地说。 “我也没想到……对了,这大概就是俗话说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吧!”李淳风猛地一拍折扇,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淡漠如巫箬也不禁恶寒了一下,这人脸皮之厚居然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李淳风还在那儿摇头晃脑,忽又装出一副刚看见巫箬三人身后船只的模样,“咦?这船上的雕刻倒是稀奇,李某孤陋寡闻,居然见所未见。是巫姑娘的船吗?” “不是。”巫箬简短地回答,也不解释船的来历。 李淳风似乎也不关心这个问题,只露出“欣喜”的表情,“既非姑娘之物,那可否交给李某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请便。”巫箬仍只是吐出两个字,随即便带着祝鹤和寇三娘走了。 至始至终,李淳风都没有提及祝鹤和寇三娘,自然不会是忘了。他一直想揭开巫箬的真实身份,今天是最好的机会,可为何却没有这么做呢? 回到水月堂,巫箬检查了一下祝鹤的伤势,幸亏没有大碍。听他说起在水中和鬼蚺的那番恶斗,让人禁不住为他捏了把汗,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生前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变成水鬼后,却拥有了如此强大的力量。 是源自心中的正义,还是其他呢? 巫箬没有问他,他也很快告辞离开,从头到尾没有单独和寇三娘说一句话。 他曾以为她是他能相伴一生的人,不料却被她害了性命。 她口口声声说着不在乎,却在他掉进水缸的一瞬间,面如白纸。 这两人,爱与恨,纠缠不清,最后究竟会走到哪一步呢? 长安城在经历连绵的阴雨后终于迎来了难得的放晴,巫箬还是如往常一样,不是呆在水月堂,就是外出就诊。寇三娘自那日后,变得异乎寻常的沉默,只喜欢一个人倚在窗前,望着外面的街道发呆。 一天她突然向巫箬提出要离开水月堂。要知道没有水月堂的庇护,她一个无法投胎的孤魂野鬼独自在外是很危险的。 可巫箬却没有阻止,只问她想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寇三娘苦笑着摇摇头,“反正我现在有大把的时间挥霍,就到处去看看吧。天涯海角,总比一直呆在一个地方的强。” 她解下腰间的双鱼玉佩交到巫箬手中,“这是当初许凌送我的信物,现在也没用了。你帮我处置了吧。” 此刻天已黑,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水月堂。 巫箬看了看手中的玉佩,再抬头时,已望不见她的背影。 出了长安城,寇三娘站在岔路口,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了去楚地的方向。 虽然跟巫箬说不知道去哪儿,但她还是想先回去看看已经老去的爹娘。 不知道他们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娘还在为她的事夜夜以泪洗面吗? 寇三娘一边走着一边胡思乱想,所以没有看见路的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辆黄檐车,拉车的四匹白马腿上都生着鳞甲。 当祝鹤从车上下来,走到她面前时,寇三娘才如梦初醒。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上神念我有功,策我为四渎牧龙君,如今即去赴任。你这是要回楚地吗?可愿意与我同行?” 一只手向她伸来,虽然缓慢却足够坚定。 可惜最终,寇三娘还是没有握住他的手,只绕过他径直向前走去。 祝鹤的神情暗淡下来,他早该猜到是这个结果不是吗? 身后却猛地传来龙马嘶鸣的声音。 他惊讶地回过头,看见寇三娘正坐在马车上,一把拉着龙马的缰绳。 美丽的容颜朝他嫣然一笑:“还不走?小心上任迟了,上神找你麻烦!” 爱与恨,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 17、报慈恩(一) 巫箬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被关在一个逼仄狭小的屋子里,阴暗潮湿,混杂着各种难闻的气味。 屋子只有一扇小门,小得仅容一个人匍匐着爬出去。 那不是给人开的门,是给畜生开的。 但即便是这扇门,也紧紧锁着。门上的一个小口,只会在每天送食物的时候打开。 她逃不出去。 黑暗让她恐惧,压抑让她疯狂。墙壁上到处是她用指甲抓出的痕迹,屋子里常常响起她绝望的野兽般的嚎哭。 这样的日子生不如死。 渐渐地,嚎哭声不再传出,她的嗓子已经嘶哑,指甲也全部断裂,只剩下血肉模糊的十指,昔日的纤纤玉手不复存在。 她蜷伏着身体躺在墙边,用安静和绝食来抗议,只希望自己早些死去。 可当她饿得只剩一口气时,屋外突然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神智溃散的她突然像是回光返照般的清醒过来。 浑身不受控制得颤抖着,她的心比身体还要疼痛,只因那婴儿的啼哭一声比一声凄厉。 她知道他们一定是在折磨它,以逼她就范,不得寻死。 不要……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她拼命地张大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婴孩的啼哭还在继续。 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量,她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向小门处爬过去。手掌磨破了,她却感觉不到痛,只知道拼命地往前爬。 终于,那扇小门近在咫尺,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力拍响了门。 虽然声音不大,但已足够让外面的人听见。 她几乎能够想象屋外的人那一瞬间露出的笑容。 婴儿的哭声停止了,她也昏倒在地。 再醒来,她不敢再有寻死的念头,只静静地呆着,吃完每顿送来的饭菜。只为她的孩子不再受折磨,她必须让自己好好活下去,按照那人的吩咐。 日子一天天过去,饭菜日益精致,她的食量越来越大,原本削弱的身体也愈发丰腴起来。 终于有一天,那扇一直紧闭的门打开了,久违的阳光让她不禁眯起了眼。 她不动,因为她知道这阳光并不代表自由。 可是屋外再次响起了孩子的哭声,比起上一次还要响亮。 她的孩子也长大了吗? 她只能匍匐着爬到门边,爬出了那扇给畜生开的小门。 这些日子,矮小的屋子已经让她站不起来。 当流泪的眼睛终于适应屋外的光线时,当她看清眼前的一切时,她终于明白。 她,果真只是别人养的一只畜生罢了。 巫箬豁然睁眼,暗暗皱眉,自己也太大意了,怎么会让那种东西侵入梦境。 她起身,腕铃轻颤。一个灰黄色的身影跌落在她的床前,蜷成一团。 铃声明显让那人很是痛苦,只见他不停地抽搐着,发出细微的呻吟声。 巫箬却只是看着,眼中一片冷然。 大概从进入这金府以来,此人便跟上了她。他传递给她的梦境其实十分险恶,若是普通人,早已因为承受不住而心智崩溃。 这点教训只是让他知道,即便做鬼,也要懂点规矩。 “姑娘,饶命……” 这样细弱的声音,想不到“他”居然是个女子。 “你是谁?”巫箬翻身下床,居高临下的望着那个匍匐在脚边的灰黄色身影,腕铃停止了颤动。 女子的全身都披着一块灰黄色的布,看不清样貌,面对巫箬的质问,她却仍只是保持蜷缩的样子沉默不语。 “不想说?”巫箬挑了挑眉,“那你为何来找我?” 女子的身体伏得更低,沉默了许久,才终于缓缓开口:“求你,救……” “巫大夫,我家老爷的身体怎么样了?”金府的当家主母余氏在一旁担忧地问道。 巫箬收回银针说:“金老爷的身体似乎比昨天更虚弱了。” 眼前这个躺在床上的四十岁男人,虚弱不堪,双颊凹陷,整个身体瘦得皮包骨头。谁也想不到富可敌国的金府大当家居然会因为饥饿而瘦成这样。 金老爷的神智尚算清醒,他睁着干涸的眼珠看着围在自己床前的众人,嘶哑地叫着:“吃的,我要吃的……” 这样的金家怎么会缺少吃食?可无论怎样的珍馐美味送进他嘴里,他都会立刻恶心地吐出来。 难吃,难吃,所有的食物都难以下咽,所以消瘦至此。 任何的人劝告都没有用,金老爷一口也吃不下去,守着满屋的美食,眼看就要活活被饿死。家里人不知自家老爷到底是生病了还是中邪了,遍请名医都是无法可治。后来听说水月堂的巫大夫不仅医术高明,甚至还懂鬼神之术,所以慌忙派人去请了来。 巫箬听人说过金府是巨贾世家,家中金银无数,即便是皇亲国戚也少有人能够与之匹敌。原本就是开酒楼起家,每一任的金府大当家都是鉴别美食的能手,这一代的金老爷更是个中翘楚,自称尝遍天下美食。无论什么菜式,他光闻味道,就能猜出其中的配料和做法。只要经他尝过又点了头的菜,没有卖得不好的,人送一个外号——“金老饕”。 可如今这“老饕”也不知是不是要求太过苛刻,竟再也吃不下任何的人间美食,难不成真要找到天上的佳肴,才能满足他的胃口? 巫箬收好银针,再嘱咐余氏将熬好的药强行灌入金老爷的口中。她如今还不能完全确晓金老爷的病因,只能以刺穴之法配以药石勉强吊住他的命。 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金老爷命不久矣。 四个强壮的下人拼命按住了金老爷的手脚,余氏亲自端着药碗将药灌入了金老爷的口中。 看着金老爷挣扎的模样,余氏一边拿着手帕抹眼泪,一边怒骂身旁的仆妇:“老爷病得这么重,怎么不见那个死丫头前来伺候?亏得老爷平时待她像掌上明珠似的,现在却不知道跑哪儿厮混去了!” 仆妇很是紧张,躬着身子说:“老、老奴也不知道大小姐跑哪儿去了,自从老爷生病以来,大小姐常常独自跑出府外,也不许我们跟着。” 余氏冷哼一声,正要发难,旁边另一个小丫头突然站出来说道:“小姐她是出去给老爷找治病的方法,不是出去玩!” “放肆!你一个小小的贱婢现在也敢擅作主张,随便说话了?”小丫头的话无疑让余氏更加恼怒,“老徐,给我掌嘴!” 老徐是金府的管家,听到主母这样吩咐,毫不迟疑地上前一步,给了那小丫头一个大嘴巴子,下手丝毫没有留情,小丫头的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 眼见于此,余氏冷笑道:“我看你是跟在那死丫头身边太久了,也敢变得如此嚣张。老徐,叫人把她拉去关起来,不许吃饭!” 巫箬一直在一旁冷眼看着,在这种豪商巨贾府中,奴仆的命根本不名一文,谁也不会在乎,打骂责罚是太寻常不过的事,甚至他们的命也在主人的一念之间。所以有的人家宁愿全家一起饿死,也不愿把自家儿女卖入豪门为奴。 小丫头的话让巫箬有些在意,她于是轻咳一声,提醒主人自己的存在,“金夫人,这丫头年纪尚小才会口不择言,你把她关起来对金老爷的病也于事无补,不如让她跟着我做些煎药的工夫,也好弥补她的过错,您觉得如何?” 金府现在还有求于巫箬,不能不给她面子,何况余氏也不想被外人说她刻薄下人,于是只得扯着假笑同意巫箬的建议:“既然巫大夫都开口了,那就照您说的办吧。不过老爷的病也请巫大夫多多用心了。” “金夫人客气了,巫箬自当尽力。”巫箬略微点点头,便带着那个名叫“小四儿”的丫头离开了金老爷的房间。 18、报慈恩(二) 回到昨晚住的房间,巫箬却并不忙着开药方,慢条斯理像是闲谈一般问起小四儿话来,“小四姑娘,你到金府多长时间了?” 小四儿感激巫箬的“救命之恩”,有些惶恐地说:“巫大夫叫我小四儿就行了,从我两年前进金府干活,小姐就一直这么叫我的。” “是吗?看来你家小姐待你挺好。你从进金府开始就跟在她身边伺候了?”巫箬微微一笑,淡得像水面泛起的细小涟漪,可却给人难以名状的温暖。 一提到自家小姐,小四儿眼中立刻放出了光:“小姐对我可好了。我一开始原本是被分去洗衣服的,有一次天气冷得要死,连井水都结了一层冰,可我却还要洗满满两大盆衣服。洗到最后的时候,两只手已经被冻得又红又肿,全是冻疮,放在冰水里简直就像被针扎一样。幸亏这个时候小姐恰好路过,看我可怜,竟向总管把我要去做了她的贴身丫头。” “你洗衣服的地方应是金府的偏僻之处,堂堂金家小姐无缘无故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去?你不要拿话蒙我,我可是听金夫人说,这金大小姐的脾气一向不好,除了金老爷谁都不放在眼里。” 金夫人自然不曾对巫箬说过这样的话,但她从之前的对话中已然看出金夫人不喜欢金小姐,想来两人的关系定是不好。此刻又从小四儿的话中听出了端倪,由此故意拿话激她。 小四儿果然上当,激动之余竟口不择言起来:“你别听夫人胡说,她不是小姐的亲身娘亲,又因为老爷总是宠着小姐,向来都是很讨厌小姐的。小姐会去我洗衣服的地方,是因为那儿曾是她娘……” 话没说完,小四儿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一把捂住了嘴。 巫箬知她已说到了关键之处,随手揭开了案几上香炉的盖子,不经意似的拨动了下炉中的香料。原本若有若无的香味微微浓烈起来,让人闻着如坠云端,轻飘飘地很是舒服。 小四儿的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巫箬盯着她渐渐迷离的眼神再次问道:“你洗衣服的地方跟金小姐的娘亲又何关联?” 这一次小四儿不再“抵抗”,慢慢说道:“因为我洗衣服的附近就是二夫人曾经住过的院子。小姐思念娘亲的时候就会去那里转转。” “这么多年了,屋子难道都没变过?” “没错。老爷下过命令,除了固定进去打扫的下人,不许任何人靠近那处院子,所有的摆设都保持得跟二夫人生前住的时候一模一样。大家都说老爷是个长情的人,留了那院子给自己和小姐一个念想。” “……既然如此长情,那何以会把人安排在那么偏远的角落里住着?” “这不能怪老爷。我听人家说,是因为大夫人一向嫉妒心强,不喜欢老爷娶偏房,可她自己的肚子又不争气,生不了孩子,拴不住老爷的心。 老爷一次外出做生意,从江南带回了二夫人。他们都说二夫人长得就像天上的仙女,皮肤白得像刚剥了壳的鸡蛋,那些酸秀才怎么说的?哦,对了,‘吹弹可破’。老爷对她可是喜欢得不得了,执意要纳为妾室。大夫人怎么吵闹都没用,最后也只得作罢,但只准二夫人住在偏僻的角落里,府中的任何大事都不准参与。大夫人的娘家也是有权有势的人家,老爷只能退一步。 后来二夫人怀了孕,老爷更是对她宠爱有加,大夫人嫉恨得不得了,处处都刁难二夫人。还有人说,二夫人的死就跟大夫人脱不了关系。” “哦?那二夫人是怎么死的?” “这事的真相没人知道。府里跟外人说的是,二夫人生下小姐后身体太过虚弱以至血崩而死。可伺候过二夫人的小翠跟她的好姐妹兰花悄悄说过,二夫人的身体一向很好,生小姐时也很顺利,当天晚上还好好的,怎么可能第二天早上就血崩而死呢?” “小翠亲眼看见二夫人生完金小姐后并不虚弱?” “她是这么说的。二夫人生产的那天晚上,她原本是要一直伺候的,可大夫人来了,说是特别开恩,让她回去早些休息,她只能退下,可是却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听说了二夫人没了的消息,她当时就哭昏了过去。二夫人对下人一向是很和善的,小翠心中对二夫人的死有所怀疑,可又不敢明说,便悄悄把事情告诉给了兰花。后来这事就在下人当中陆续传开了,大家都猜测会不会是大夫人因为忌恨而害了二夫人的命,而老爷因为顾忌大夫人,明明知道事情的真相,也装作不知道。 这种猜测大概是传到了大夫人的耳朵里,没过多久,小翠便被打发出府,再没有了消息。兰花也被配给了府里的门房当老婆,听说过得不好,那门房喜欢喝酒,喝了酒就爱打她。不过这些事我也是偷偷听张妈她们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大夫人不喜欢小姐这点是千真万确!” 想不到这小丫头知道得还挺多,连巫箬都有些意外竟能从她嘴里套出这么多线索。用茶杯里的水灭了香炉之后,巫箬在小四儿的耳边轻轻拍了一下,她立刻像被惊醒了似的浑身颤抖了一下,眼神中的迷离消失了。 “小四儿,你先把这些药拿去煎吧。”巫箬像没事人似的从药箱里拿出早已备好的药递给她。 小四儿下意识地接过来,告退出去了,心中却泛起了嘀咕,刚才自己怎么好像睡着了?这事要是被管家知道了,那她还不被打死?幸亏这巫大夫看上去还挺和善的,应该不会告发她吧?恩,自己一定要好好办事,给她留个好印象。 看着窗外蹦蹦跳跳跑去煎药的小四儿,巫箬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么单纯的孩子,她也不想用“迷魂香”来套她的话。只是她太单纯,藏不住话,万一跟别人说漏了嘴,就打草惊蛇了。所以巫箬只能用这种方式让她说出知道的一切,事后忘记自己曾经说过什么话。 不过听了小四儿的话,巫箬已经能够确定,昨晚来找她的女人,确切说是女鬼,正是金府的二夫人无疑。 当时她低着头,脸几乎快贴上了地面,全身又被遮得严严实实,小四儿所说的“花容月貌”,巫箬是没有看见,但却亲耳听见她哀求自己救救她的——女儿。 金家大小姐,莫非遇到了什么危险?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远处响起了第一声鸡啼,身为鬼魂的她消失了。 19、报慈恩(三) 让巫箬想不到的是,临近正午的时候,余氏居然派人来请她一块儿用午膳,似乎一直不曾露面的金家大小姐也会出现。 吃饭的地方据说是金老爷专门为金小姐修的一处水榭。即便是在长安这寸土寸金的地方,金府的花园也造得极为气派,开满睡莲的水池在夏天也很是凉爽。这处水榭临水而建,就是专供金小姐夏日到此纳凉。 水榭内的装饰也极为奢华,单是正中的那扇紫檀屏风,就价值不菲。巫箬跟木匠铺的老王混熟以后,也从他那儿知道了不少关于木材的事。这紫檀木听说是从南海一带的番邦之国传进来的,华夏之地十分罕见,一般都是上供给皇家使用,黎民百姓中也只有像金家这样富可敌国的人家中才能看见。何况这扇屏风用的紫檀木还是上好的,上面用高超的技艺浮雕着一棵参天巨树,树干遒劲,枝叶如盖,就连叶子上的脉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更奇妙的是巨树后居然还掩藏着一个村落,屋舍俨然,简直就像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看来这金老爷果真如小四儿所说甚是宠爱这唯一的女儿,也难怪金夫人会这么不待见她。 巫箬到水榭的时候,金小姐还没到,只有金夫人独自坐在紫檀木桌后喝着茶。水榭四周的帘子都卷了起来,习习的凉风从窗外吹进来,顿时让人凉爽不少。 “巫大夫来了?请坐。”金夫人面带微笑,礼节性地欠了欠身,却并不真正起身迎客。 巫箬身为大夫,虽然说得好听是救死扶伤,但实则地位和那些挑夫走卒并无两样,都位于大唐帝国的最底层。金夫人能对她笑脸相迎已算是不错了。 巫箬并不介意,只淡淡地笑了笑,坐在了她的对面。 “金小姐还没来吗?” 巫箬现在对这个金大小姐有些好奇,见她没来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却惹得金夫人冷冷一哼。 “人家是谁,天大的面子,向来都是要等她的,哪有半分把长辈放在了眼里?都怪老爷平日宠坏了她!” “爹才病重不起,大娘就在背后说他坏话,也不怕招人非议,说大娘起了再嫁之心。” 金夫人的话音未落,水榭外就不冷不热地传来这么一句,顶得金夫人的脸色立刻从白变红,又从红变青。 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女从外面走进来,肌肤白皙,身段玲珑,有沉鱼落雁之貌。只是面带讥诮之色,看起来并不像一般大家闺秀那样娇弱。 小四儿说金小姐跟她的亲身母亲长得极像,这样看来那二夫人果真是个绝色佳人。 金夫人看见她,勃然大怒:“我什么时候说老爷坏话了?!你身为小辈,居然敢说出这么对我不敬的话!” “你又不是我娘,我凭什么不敢说?”金小姐冷冷地看着她,说的话果真不是一般大家闺秀敢说的,“你说爹把我宠坏了,就是说爹不懂得如何教导子女,你这样还不叫说爹坏话?” 余氏是金老爷的正妻,也是金小姐的嫡母。金小姐哪怕再受金老爷宠爱,也不过是个小妾生的女儿。妾侍地位卑下,要像奴婢一样侍奉正妻。如果丈夫去世了,正妻甚至能够将小妾赶出家门甚至再卖给他人,更何况是妾侍生的女儿。金小姐这种态度在其他人看来自然是大逆不道了。 “你!”金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她浑身直抖。 眼见于此,巫箬觉得这个时候大概只有自己来缓和一下气氛了,只得站起来劝和:“金夫人、金小姐,都请息怒。二位都是金老爷的至亲之人,这种时候不是更应该和睦共处,让金老爷安心养病吗?” 没想到她这么一说,金小姐居然将矛头转向了她,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说道:“你就是来给我爹治病的那个大夫?怎么到现在还没治好我爹的病?” 这两句话充满了敌意,巫箬却不以为意,淡淡说道:“金小姐明鉴,金老爷的‘厌食之症’极是罕见,所以一时半会我还想不出医治的方法,现在只能暂时用药让金老爷的身体不至于太过虚弱。” “哼,医不好就是医不好,你们这些庸医都是一个样子,只会找借口。我警告你,治不好就趁早离开金府,不要在这儿装神弄鬼,我爹的病我自会想办法!” 说完,连饭也不吃便拂袖而去。 当她转身的一瞬间,她的身上飘来一股淡淡的味道。这种味道被香粉巧妙地遮盖住了,可却逃不过巫箬的鼻子。 巫箬的眼中掠过一抹异色,堂堂金家大小姐,身上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入夜之后,巫箬待外面再无下人走动的声音后,熄了灯,悄然离开房间。 晚上的金府安静得像一个坟墓,只因金老爷曾下过命令,除了守夜的下人,不准任何人在晚上离开房间随便乱走。 巫箬快步前行,避开打着灯笼巡视的家丁,像一抹影子潜入了金老爷住的院落。金老爷平日并不与金夫人同住,有自己单独的院落。据说二夫人在的时候他时不时会留宿在二夫人处,本来就少去大夫人的屋子,后来二夫人去世了,金老爷独自呆在自己房间的时间就更长了。 通过白天的观察,金老爷的房间里一直有下人伺候着。巫箬望了望屋前的院子,因为没点灯笼,漆黑一片。但有一点很奇怪,巫箬白天没有察觉,现在才发现,整个院子寂静得有些古怪,连夏日树丛间最常见的虫鸣声都没有。 是虫子们都停止了鸣叫还是整个院子一只虫子都没有? 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这院子的某个地方发生了异变,才会出现这么反常的现象。 会和她今天下午打听到的消息有关系吗? 午膳后,巫箬告辞金大夫人,悄悄向下人们打听金小姐常常不见人影会是去了哪里。可惜问了一大圈,没有一个人知道。不过她也从一个伺候金老爷的下人那儿打听到,金小姐自从金老爷生病以后,常常都是大半夜地去看望老爷,而且每次都会让所有下人离开。金小姐的脾气谁敢招惹?何况父女俩想单独说说话也很正常,所以除了时间晚点,下人们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就是巫箬今晚来的原因,她要弄清楚金小姐到底在金老爷的屋子里说了什么,或者说做了什么。 20、报慈恩(四) 脚尖在梁柱上轻点几下,巫箬攀上了屋顶。她像只夜猫轻盈地踩在瓦片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确定位置后,小心揭开其中的一块。屋里的光线透了出来,巫箬俯身往下望去,下面正对着金老爷的床。 烛光摇曳,映照在金老爷凹陷的双颊上,显出一丝病态的诡异。坐在床旁边的两个下人都已经昏昏欲睡,脑袋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的动着。 没想到,奇怪的一幕发生了,原本睡着了的金老爷突然睁开了眼睛,腾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动作奇快,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身体僵硬地坐着,目光直直地望着前面。 巫箬微微皱眉,这金老爷似乎不太对劲。 只见他呆坐了片刻,鼻子轻轻抽动起来,就像一只找骨头的野狗似的,慢慢转向了旁边的两个下人。他缓缓地下了床,连鞋子都没穿,悄无声息地走到临他较近的那个下人身旁,两侧鼻翼用力地扇动了一下,像是深吸了一口气。 此时正值盛夏,即便到了晚上也不见得能凉快多少。那下人满头都是汗,身上的味道绝不会好闻,可金老爷的脸上却露出一种陶醉的表情。 他看着那下人的眼神渐渐变了,露出一种类似野兽看着猎物的凶光。正当他把瘦骨嶙峋的手伸向下人的喉咙时,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金老爷受了惊,一下跳回床边,重新上床躺下。 屋顶上的巫箬将下方看得一清二楚,来者正是她一直等候的金小姐。只见她一只手上挎着一只竹篮,另一只手叩响了房门,两个下人同时惊醒,慌忙跑去开门。 “你们都下去吧,我走的时候会叫你们。” 遣退了下人后,金小姐回身仔细地锁好了房门,这才挎着竹篮走到金老爷的床边。她将竹篮放在床边的凳子上,伸手推了推金老爷。 “爹,爹,醒醒。” 金老爷的身体动了动,缓缓地睁开眼,看着金小姐,声音嘶哑得可怕,“晶儿,你来了?” 金晶正是金小姐的闺名,她点点头,把金老爷扶起来靠着床架坐好,说:“爹,我带吃的来了。” 吃的?金老爷的厌食之症应该吃不下任何食物才对啊?巫箬不解,凝神望下去,却见金老爷的脸上居然露出欣喜的神情。 “还是……我的晶儿……对我最好。快、快拿来给爹吃,你已经好几天……没拿吃的来给爹了。” “这东西难找,女儿也是颇费周折才找到一些的。”金小姐说着,揭开竹篮的盖子,从里面端出一个小碗,小心翼翼地递到金老爷的面前。 只见那碗里盛着的似乎是一些煮过的肉块,因为调料的缘故看不出本色,但却散发出一股异香,巫箬隔的这么远,居然也闻到了。她心中奇怪,一时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什么动物的肉,却见金老爷盯着那碗肉的眼睛里面露出贪婪的光芒。 他急不可耐地夺过小碗,连筷子都没拿,就直接用手抓起一块拇指大的肉块塞进嘴里,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像白天那样把食物吐出来,反而一口接着一口吃得极香,不一会儿就吃光了碗中的肉,最后似乎还不过瘾,竟用舌头不停地舔着碗底。 金小姐好不容易才抢过他手中的碗,说:“爹,你不用着急,我会帮你找到更多的食物的。” 她像哄小孩儿似的把金老爷哄睡着后,方才提着装了空碗的竹篮,走出了屋子。 待金小姐的身影消失在院外,巫箬才悄悄从房顶下来,回了自己房间。 看了刚才的一幕,她终于明白了金老爷为何会得上厌食之症,还有金小姐身上的那股味道到底是什么。 第三天清晨,巫箬再次为金老爷把了脉,并仔细检查了他的身体。 金大夫人在一旁等得焦急难安,一见巫箬停了下来,便立即问道:“我家老爷怎么样了?吃了药可有好转?” 巫箬摇了摇头,“金老爷的病比昨日更严重了。” “什么?”金大夫人听她这么说,顿时勃然大怒。她一向是颐指气使惯了,两日来对巫箬这个没什么地位的大夫好言相待,完全是寄希望巫箬能治好金老爷。如今眼见巫箬治了两日,金老爷的病不仅没什么起色,反而还加重了,立刻没了之前的好脸色。 她一甩手,指着巫箬的鼻子骂道:“你这个庸医,治了整整两天,居然把老爷的病治得更严重了,敢情又是个欺世盗名之徒!你给我听着,我家老爷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我一定拿你是问。” 金大夫人骂得唾沫横飞,可巫箬至始至终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这份宠辱不惊的气度,让一旁的徐管家有些在意。他跟着金老爷这么多年,虽说是个谄媚的小人,还常常狗仗人势欺负下人,但也算是见过世面,阅人无数,不像金大夫人是个不出门的无知妇人。 他连忙上前,劝住金大夫人:“夫人,勿要动气。巫大夫可是李大人介绍的,怎么会没点真本事?她只说老爷病情加重,却也没说没办法医治,巫大夫您说我说的对吗?” 巫箬猜他口中的“李大人”,定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李淳风无疑,不然堂堂金府,怎么会来请她这个名不经传的小大夫?当即淡淡一笑,“徐管家抬爱了,不过金老爷的病,巫箬恐怕真的治不好。要救金老爷,还是劳烦去请那位李大人来吧。巫箬告辞。” 说完,站起身,提上自己的药箱,便要离开。 谁料她还没走出金老爷的屋子,门外居然响起了一个令她很不愉快的声音:“巫姑娘也太谦虚了。” 门应声而开,李淳风手摇折扇站在门外。今日他一改前几次纨绔子弟的打扮,身着一件月白色长衫,外面是淡墨色的纱织罩衫,再加上手中竹柄的纸扇,真真像极了弘文馆的太学生,文质彬彬,气度不凡。 可巫箬一见他手中的那把折扇,立即黛眉微皱,那折扇的扇柄分明取自她上次遗失在水鬼船上的紫竹伞柄。虽不知道李淳风后来是怎么处置的那艘船,可是也没有想到他居然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把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还敢拿出来招摇过市,脸皮当真是厚的无人能敌。 金大夫人见了李淳风,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一下扑了上去,“李大人,妾身总算是把您给盼来了。还要求求您,救救我家老爷才行啊。” 李淳风摇了摇折扇,分明是故意做给巫箬看,笑道:“金夫人,我之前就跟你说过,金老爷的病只有这位水月堂的巫大夫能治,在下是爱莫能助。” “可是李大人,这庸……这巫大夫亲口说没办法治好我家老爷的病,你也是听见的。”她还想骂巫箬为庸医,但碍于李淳风的颜面,只好生生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金夫人,在下刚才在门外,不仅听见了巫大夫的话,也听见了一些不该听见的话。俗话说,求人办事就要有求人的态度。徐管家说的对,若巫大夫没有三分本事,李某人怎么会贸然将她推荐给您呢?您莫非是在怀疑在下的眼光?” 21、报慈恩(五) 李淳风面带笑容,意味深长地看了金夫人一眼,后者的脸色立刻一变。虽然李淳风担任的太史局将仕郎的官阶并不算高,但放眼整个长安城,谁不知道他是天子面前的红人,可以不受诏自由出入皇宫,得罪了他,那可真是得罪了太岁爷,自己找死。 金府财力虽然雄厚,但照旧属于士农工商最低的那一级,何况做生意的人都怕招惹官府,徐管家慌忙上前鞠躬作揖地代金夫人道歉:“李大人言重了,我家夫人怎么敢怀疑您的眼光,只是最近因为担心老爷的病,日日寝食难安,心神不宁,说话才会有失分寸,还请李大人海涵。巫大夫,都说医者父母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可千万别走,小人给您跪下了。” 说着就上前拉住巫箬的药箱带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死活不让她走。 金夫人本来被李淳风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此刻见有人出来为她解围,立刻朝徐管家露出赞许的神色。 巫箬冷眼瞧着这一幕,徐管家有这种先东家而忧而忧的“本事”,怪不得能坐上大管家的位置。 李淳风见巫箬还是无动于衷,笑着对金大夫人说道:“金夫人,有些话我想单独和巫大夫说,你不如先带着下人去给金老爷煎药,如何?” 金大夫人再无知,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是要单独劝巫箬留下来给金老爷治病,当下点头应承,带着徐管家并一干下人迅速离开了金老爷的屋子。 闲杂人等出去后,屋子里只剩下李淳风和巫箬两人,外加一个昏迷不醒的金老爷,巫箬顿时觉得有些不自在,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香囊上。 李淳风却不知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并不急着说话,只是踱到金老爷窗前,细细看了看他的面色后方才说道:“金老爷的病,巫姑娘可有眉目了?” “李大人,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金老爷的病我无能为力。” “呵,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巫姑娘既能插手水莽鬼之事,自然不用再说自己只是个普通大夫。这金老爷的厌食之症从何而来,你我都很清楚。” “既然李大人清楚金老爷的病因,那一定也知道如何医治,何必又来问我?” “我之前并未见过金老爷,只知道他这厌食之症得的蹊跷,所以故意把这‘包袱’丢给姑娘。可现在看来,金老爷身上发生的异变,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 李淳风一步一步走近巫箬,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巫姑娘若真是撒手不管,这金老爷可就真要变成一只喜食人肉的‘饕餮’了。” 巫箬微微皱了皱眉,望了床上的金老爷一眼。他虽然面对金小姐时十分清醒,但昨晚昏迷之时做出的事已经说明他的身上正在发生一种可怕的转变,这种异变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想到昨晚金小姐带给金老爷吃的那碗人肉,巫箬面露冷峻之色:“这是他们父女俩自作自受。山珍海味吃腻了,居然敢做这种天理不容的事。” 九州大地,食人之风由来已久。一开始,人吃人之事只发生在灾荒战乱之时。百姓食不果腹,饿殍遍地,当草根树皮都被吃完之时,就开始以吃人为生。起初人们还只是争抢尸体,吃死人的肉,到后来就是易子而食。父母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就把孩子和别人交换,吃别人的孩子,至于自己的孩子有没有成为别人的口中餐,也无暇顾及了。都说虎毒不食子,人到这种时候,已经没有人性和道德可讲了。所以到后来食人之事更是演变到残杀活人来吃,人肉公开在集市上贩卖,比猪肉的价钱还便宜。 当时的一些富贵之家更是在家中蓄养了一群地位比猪狗还不如的“菜人”。他们这么做一半原因是为了储备“食物”,一半却是因为吃遍了所有动物的肉,居然想尝尝这人肉的滋味。隋末的朱粲,就是一位妇孺皆知的吃人魔王。当时襄阳、邓州一带发生了大灾荒,白米万钱一斛还买不到,百姓相食成风。朱粲乘乱起兵,常捕捉民间幼儿蒸熟吃肉。他对军士说:“世上最美的食物,当属人肉。只要国中有人,我就不用担心没有军粮。”还下令让部下分道捕获妇女和儿童,蒸熟分配给士兵当饭。每攻下一座城镇,就传命把弱小的男女分给各部,需要时就杀来食用。他犯下如此恶行,以致如今民间都有父母常用他的名字来恫吓胡乱吵闹的孩子,说是再哭,朱粲就要来吃人了,小孩子无论刚才闹得有多厉害,都立刻吓得不敢出声。 不过朱粲后来的下场,普通百姓就不得而知了。有人说他投降大唐以后,因为胆大包天把高祖皇帝派去的使者煮来吃了,被高祖皇帝凌迟处死。也有人说他因为食人太多,变成了一只只吃人肉的怪物,藏身于荒坟大冢之中,靠吃死尸为生,时不时就出来吃人作乱。 朱粲有没有变成怪物,巫箬不知道,但她知道道家用远古最为贪婪的凶兽之名给这种食人的怪物命名,称为“饕餮”。 显而易见,金老爷现在正在逐渐变成这种怪物,成为了真正的“金老饕”。巫箬不耻他这种行径,所以才不愿出手相救。 可是没想到,李淳风却突然说出一句让她意想不到的话:“你见过金府的二夫人了吗?” 巫箬先是一怔,随即彻底明白:“是你让她来找我的?” 李淳风也不否认:“没错。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我深夜归家,在府外‘遇见’了她。不,应该说,她是专门在那里等我。我的府邸四周设下了驱邪的阵法,一般鬼怪都不敢靠近,我佩服她的勇气,便听她说了自己的苦衷。她求我救她的女儿。” “那你为何不答应她,反而把事情推到我身上?”巫箬不悦地皱了皱眉。 “巫姑娘看来对我成见很深啊。其实我也是没有办法才让她去找你的。”李淳风无奈地摊了摊手,“那艘水鬼船上的东西和怪物甚是麻烦,我得一一处理,实在是无暇分身。你那水月堂更是比我的府邸还厉害,没什么妖怪鬼物能够进入,所以我只得让金府的人把你请了来。” 巫箬微哂:“这么说你还颇费了一番心思,只是现在怎么又有空了?” 只见李淳风装模作样地晃了晃脑袋,说:“只因我刚才掐指一算,金夫人开罪了姑娘,姑娘你要撂挑子不干,所以我才匆匆赶来,希望姑娘能了却二夫人的心愿,不要让她在地下不安。” 总之说来说去,还是绕回了最初的目的,一定要让巫箬留下来。 22、报慈恩(六) 巫箬依旧沉着脸,她打心底里不愿和眼前这个人打交道,也不想插手金府的事。但是想起前天晚上二夫人给她“看”的梦境,她又有些动摇。她想知道那个女子究竟是怎么死的,虽然心中有一个答案,但真心希望不是那样。至于救不救金小姐,倒是其次了,虽说是为了自己的父亲,但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天理也难容,二夫人请求巫箬救她,大概就是不希望她再泥足深陷。吃人这种事情,就算不被官府发现,也是极损阴德的事情,死后下了阴曹地府,也会落得个被万鬼噬咬的下场。 想到这儿,巫箬知道自己是注定要趟这趟浑水了。看着李淳风那张笑得欠揍的脸,她真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跟他扯上关系。但以后发生的事证明,她这一次的决定是多么得“错误”,李淳风这种人就像是狗皮膏药,一旦被黏上了,就很难再摆脱他。 “李大人,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食言,答应了别人的事,一定会做到。金老爷的病我会治好,您贵人事忙就请回吧。”巫箬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却没想李淳风打了个哈哈说道:“这个不急,既然我人都来了,那就留下来助巫姑娘一臂之力吧。” 不等巫箬反对,他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要救金老爷,先要阻止金小姐。我已经从金家的下人那儿打听到,这段日子金小姐每次都是临近晌午的时候出门,而且不准任何人跟着。现在已快午时,我们最好是跟着她,看她是从哪儿弄来那些人肉的。” 接着再次不等巫箬说话,便立即走出了金老爷的屋子。 他的计划居然和自己的想法一致,无奈之下巫箬只好与他同行。两人没有惊扰其他下人,悄悄潜入了金小姐住的西厢房,不曾想已经人去楼空。李淳风打了个手势,示意巫箬跟上自己,两人再次来到了金府的一个角门,只见门上的锁已经被人打开了。 看来这李淳风是有备而来,连金小姐从哪扇门出去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倒是省了她一番工夫。 角门的外面是一条偏僻的小巷,应该是用来供倒夜香的下人出入的。小巷外连接的大街倒是挺热闹,因为此刻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各种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哪里有金小姐的身影?两人的目光在人群和货摊间来回搜寻,也没什么发现,想她一个大家闺秀出门,定然是乔装打扮了一番,让别人认不出她。 巫箬正到处看着,忽然发现这条大街的尽头似乎是通往长安城的正南门。南门外没什么稀奇的地方,但若是再往西南方走十五里,便是一处乱葬岗。那个地方本是一处荒林,有些穷苦人家拿不出多余的钱办丧事,也找不到什么风水好的坟地,便把尸体抬到那儿去下葬,。后来义庄和官府的人也图省事,常常把没有亲人收尸的异乡人或死了的犯人抬到那里去草草埋掉。去那个地方上坟的甚少,久而久之,因为无人理会,荒草丛生,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乱葬岗,葬在那里的人大多连块墓碑都没有。 金小姐难道是去了那里?巫箬想到这儿,连招呼也不跟李淳风打一个,便拨开人群飞快地朝正南门的方向奔去。李淳风连忙跟了上去。 乱葬岗在长安城的西南方,离正南门的距离并不算近。巫箬走到无人处,便立即施展开独门步法,在荒草树枝间腾挪跳跃,轻捷敏快如同一只飞燕。只是没想到,后面的李淳风居然很快赶上了她,与她并驾齐驱,看来这个臭道士不仅道法了得,连武功也是不弱。 李淳风是袁天罡的弟子,巫箬自然而然也把他归为了道士,只是不知道一向自诩风流的李太史知道她这个想法后会有何反应。 两人的速度都是极快,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已离乱葬岗不远。可是一路行来,都不曾看见金小姐的身影,巫箬有些担心自己是否推测错误。 就在这时,李淳风突然对了她做了个“停下”的手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一根十米高的树杈上。巫箬停在了离他不远的一个树枝上,顺着他的目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望去,只见前方的山坳处正是乱葬岗的所在。 此刻正是正午时分,本应是骄阳当空,可不知为什么,乱葬岗顶上的日头却是惨白惨白的,就连从那边吹来的风都带着五分渗人的凉意。半人高的荒草在风中摇摆,就像有什么东西潜伏在里面。荒草间有些散落的坟包,上面也长满了杂草,当真是连半块墓碑也没有。整个乱葬岗本应沉寂得连鸟叫声都没有,可是此刻却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 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在一座新坟前用力地挥舞着锄头。 不是金大小姐又是何人? 巫箬果然没有猜错,堂堂金家大小姐,居然真得到这个地方来挖死人的尸体。 当巫箬和李淳风出现在金小姐面前时,她的脸上只是出现了刹那的惊慌,便恢复了镇静。放下手中的锄头,她看了看巫箬,又看了看李淳风,显然是认出了他们,但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大概是她自己也很清楚,自己一个大家闺秀,跑到荒郊野地来挖死人的坟墓,无论是什么借口都不会有人相信,所以干脆闭口不言。 李淳风看着她,脸上居然露出少有的正经表情,明知故问:“金小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金小姐此刻的眼神就像一只困兽充满了防备,语气冷漠地说:“本小姐做什么不需要向你汇报。” “若姑娘做的事不会伤天害理,本官自不会管。但眼下金小姐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偷挖他人坟墓,损毁他人尸体,让生者不安死者不宁,本官自然要管。”李淳风瞧了一眼金小姐锄头旁的土坑,里面的棺材已然露出了一截,于是摆出一副“父母官”的样子来想压住金小姐的气势。 不料金小姐只是冷冷一笑,说道:“你可以说本小姐盗墓,把我抓回去。可是你无凭无据,莫要血口喷人说我毁坏别人的尸体。” 23、报慈恩(七) 在大唐律法中,“盗墓”和“偷尸”是两条截然不同的罪名。“盗墓”要依据偷盗的财物来量刑,可轻可重。但“偷尸”就不同了,不仅是对死者和死者亲属极大的不尊重,同时也会让其他百姓无比的恐慌。正常的人谁会无缘无故去偷死尸?把尸体偷去了又干什么?所以这条罪名比“盗墓”要严重的多。 此刻尸体还没有挖出来,到了公堂之上,还真得只能治金小姐一条“盗墓”之罪。这乱葬岗中埋的人哪会有什么值钱的陪葬品,恐怕到那时,金家只要贿赂贿赂官府,拿出金小姐“年少不懂事”的借口,再拿点钱重新给死者选块好坟地,给死者亲属一点抚恤金,就能把这事压下来。金小姐正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才能如此有恃无恐,抵死不承认偷尸。 不等李淳风反驳,巫箬便接着说道:“金小姐,我昨晚亲眼看见你给金老爷吃了一碗东西,身为大夫,那碗里盛的是什么肉,我还是分辨的出的。今天又在这里看见你挖坟取棺,你说我要是把这两件事呈告官府,你还只是‘盗墓’吗?” “我和我爹单独相处,你一个外人如何能够看见?不是企图不轨就是切词诬陷,官府又怎么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想不到这金小姐不仅胆子大,还长了一副伶牙俐齿,本以为顶得巫箬无言以对,谁料她只是淡淡一笑:“光是人证自然不够,我还有物证。” “不可能!”金小姐立刻否认,所有的一切她自信处理得天衣无缝,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怎么不可能?”这下换李淳风接了巫箬的话头,“哗”一声打开折扇笑道,“你爹金老爷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他此话一出,金小姐的神情总算有了一瞬间慌乱的变化,她立刻强定心神说道:“你胡说什么?!” “我想金小姐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人如果经年累月地吃人肉,那么他的身上会逐渐发生一种异变,那就是再也不吃不下别的食物。在他眼中,只有人肉是最美味的,一开始或许新鲜的死人肉还能满足他的口味,可是到了后来,这人便连死人的肉都不想吃了,而开始像野兽一样袭击活人。这时候我们已不能再称之为人,而要叫他为‘饕餮’这种怪物。”李淳风的眼中不再有笑意,一步一步逼近金小姐,“你爹现在已经成为了一只饕餮,很快就会开始猎食活人,你说他是不是活生生的物证?你现在就可以猜猜,他第一个袭击的人会是你这个乖女儿还是金府的其他下人?” “不可能!他只会被活活饿死,怎么会变成怪物!你骗我,那个人不是这么跟我说的!”金小姐显然已经受不了压力,声音尖锐地叫了起来。 她的话顿时让巫箬皱起了眉,“你的目的是想活活饿死你爹?” 这怎么可能……跟她之前猜想的完全不一样,她原本以为金小姐是为了“孝顺”那个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的亲爹才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却没想到事情背后却另有隐情。 “是又怎么样?”事到如今,金小姐已经不管不顾了,近似癫狂地嚎叫着,“那个禽兽活生生吃了我娘,他就应该得到这种下场。他不是喜欢吃人吗?我就让他吃个够,吃得再也不想吃别的东西,活活把自己饿死!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金小姐说出的真相让巫箬难得知道了一次“惊讶”是什么,可是下一刻李淳风身上出现的声音更是让她震惊不已。 “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细弱的女子声音分明是那晚出现在巫箬面前的女鬼,二夫人。 李淳风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右手袖口,那里飘出了一片灰色烟雾,原本惨白的日头也迅速被一片乌云遮住了。 灰色烟雾在离金小姐不远的地方凝聚成了一个全身都被灰黄色布料裹着的人形,正是二夫人的魂魄无疑。可是没有鬼魂敢出现在白天,因为阳光会使他们灰飞湮灭,除非是怨气极深的厉鬼,在法器的帮助下,才能够短暂地在阳光下维持魂魄不散。 在二夫人的身上,巫箬看不见怨气,却有一股深深的执念,或许正是这股执念才让她能够出现在李府的阵法外面,能够来向巫箬托梦,能够在阳光下显形与她的女儿见面。 金小姐瞪大了双眼看着对面的女子,嘴唇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娘?你是娘对不对?” 她先试探地叫了一声,见女子微微地点了点头,立刻欣喜地想要扑过去,可是却立刻被女子出声阻止。 “不要过来。我,我怕吓着你……”二夫人的声音渐低,最后化作了一声哽咽。 “怎么会?就算你是鬼,我也不怕你,你是我娘,我每天晚上做梦都梦见你……娘,求求你,不要躲着晶晶……”金小姐已经泣不成声,不顾阻止硬是要奔过去。 二夫人连忙后退,眼见劝阻没用,只得颤巍巍地拉开了布料的一角,露出一只手臂。 只是那只手臂上连一丝血肉也没有,只剩下白森森的骷髅。 还没接近的金小姐立刻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二夫人连忙又用布料盖上了手臂,悲伤地说:“你看,我说会吓到你的。” 可是她话音未落,金小姐已经冲过了最后的距离。或许真的是血浓于水,她居然一把抱住了二夫人的鬼魂。 “女儿不害怕。”金小姐的声音变得无比温柔,“女儿只是突然之间没做好心理准备,才会惊叫出声。是女儿的错,让娘伤心了。” 她用手臂擦开脸上的眼泪,继续说道:“娘,女儿什么都知道。我其实根本就不是金老贼的亲生女儿对不对?” 二夫人惊讶无比:“你怎么会知道的?你那时明明还只是个婴孩……” 金小姐摇了摇头,“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一切的起因经过。” 24、报慈恩(八) 原来当年,金老爷金玉林去江南做生意,在湖中泛舟之时,无意中看见了一个正在湖中采莲子的采莲女。这个女子虽衣着朴素,却是肌肤胜雪,窈窕绝伦,有着江南女子独有的灵秀之气,正是金小姐的娘亲,秦宛娘。金玉林见秦宛娘和自己那个五大三粗的正房余氏截然不同,顿时起了色心,居然不顾一向妒悍的余氏下的“命令”,想纳她为妾。但那时秦宛娘已经和同村的渔夫方耀祖成亲,两夫妇虽然日子清贫了点,但却是伉俪情深,相敬如宾。 金玉林不死心,便带了自己的几个心腹,趁一天晚上方耀祖去隔壁村喝喜酒,秦宛娘独自在家时,偷偷去了方家抢人。用迷烟迷晕了秦宛娘后,急不可耐的金玉林当着几个心腹的面奸污了她。就在这时,方耀祖居然提前回来了。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进屋看见的第一眼居然是自己的妻子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他发了疯似的要和金玉林拼命,可怎么会是几个膀大腰圆的打手的对手?因为四周的邻居大多也都出去喝喜酒了,没有人注意到方家的异常。很快,方耀祖就被堵住嘴捆了起来,活活的打死了。 秦宛娘醒来的时候,不仅发现自己被奸污,还发现了倒在血泊中丈夫的尸体。当时的她第一反应就是寻死,可是立刻就被金玉林打晕,装进麻袋里偷偷运出了村子。当秦宛娘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身在船上。可这时的她全身都被绑住了,嘴里也被塞了布团,连咬舌自尽都不行。她拼命挣扎,发出“呜呜”的声音想要呼救,可是没人理会她。当她筋疲力尽的时候,脑子才终于清醒过来,她不能死,因为她那时已经怀孕一个月了。 方耀祖已经因她而死,这方家最后的血脉,她哪怕豁出性命也要保住它! 母爱让这个原本柔弱的女子变得坚强起来。她强迫自己不再反抗,忍住对自己肮脏身体和金玉林的厌恶,答应做他的小妾。 金玉林喜极望外,以为秦宛娘是“想通了”,跟着自己怎么也比跟着一个穷的叮当响的渔民强得多不是吗?他命人给秦宛娘准备了最精致的衣服首饰和食物,还专门拨了两个机灵的丫头来伺候她,其中一个就是小翠。他自以为用这些所有女人都喜欢的东西就能够讨得秦宛娘的欢心,让她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 秦宛娘默默地接受了一切,包括金玉林对她身体的再次占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每一次不会伤到孩子,也不让金玉林过早发现孩子的存在。 走水路行了大半个月后,金玉林带着她弃舟上岸,换了辇轿车马,从河南回到了长安。到了金府,秦宛娘才知道金玉林有一个泼辣的正室。余氏出生望族,她的母亲出自赫赫有名的十大望族之一京兆韦氏。她受母亲影响,一直觉得自己“下嫁”给商人是受了巨大的委屈,所以从来不准金玉林娶偏房。这次眼见丈夫居然敢从江南带回个采莲的下等“狐媚子”,顿时将金府闹的天翻地覆。但她不知金玉林当初之所以娶她完全就是图她娘家的地位和势力,如今金家根基已稳,酒楼遍布大江南北,早已不再把她放在眼里,执意将秦宛娘娶进了门。后来还是余氏的母亲韦氏出面,金玉林才不得已把秦宛娘安置在了金府僻静的院落里。但自此金玉林再也不想看到五大三粗的余氏,不是留宿在秦宛娘处,就是住在自己单独的院落里。余氏为此怀恨在心,只要有机会就想办法暗中折磨秦宛娘,下人们就算知道,也不敢跟金玉林说。 可是谁又能知道秦宛娘根本不稀罕金玉林这份所谓的“专宠”。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她的身体,每隔几天就会换一个新花样。一开始金玉林还只是吩咐奴婢每晚都要用各种花瓣给她洗澡,后来还要在她身上涂满蜂蜜,好让他一口一口的舔去。 每被金玉林碰一次,秦宛娘就有一种死的冲动,可每一次都为了腹中孩子生生忍了下去。 一个月后,秦宛娘开始食欲不振,常常呕吐。金玉林连忙请了大夫来号脉,查出她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这让原本惊慌不已的秦宛娘有些奇怪,这个大夫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请他去保胎的人家数不胜数,可她肚中的孩子明明有两个多月大了,怎么会诊出来才一个多月? “因为是我暗中变了脉象。”金小姐静静地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震惊的话。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从没听说过一个还未成形的胎儿有如此大的力量。 金小姐摇着头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我在娘的肚子里时,就能感受到娘所感受到的一切。那一晚金玉林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到’了,可是我好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保护您和爹?后来您为了我只能嫁给金玉林,您在金府受的一切苦难,我都亲眼目睹,亲身感受。大夫来的那一天,我能感觉到您的惊慌,当时我也不知哪来的力量,只心想着这次一定要保护你,那脉象就自己变了。” 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天意安排,金玉林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怎能想到一个腹中的孩子将他的所作所为看得一清二楚。 确诊秦宛娘怀孕后,金玉林算算时间,认定这孩子定是那晚他□□秦宛娘时怀上的,他一直无子,此刻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吩咐下人一定要尽心尽力地照顾好秦宛娘,否则就家法处置。 终于不用再受金玉林夜夜的蹂躏,秦宛娘总算是松了口气。她像每一个母亲一样想尽一切的办法不让腹中胎儿受到余氏的毒害,在她的精心呵护下,孩子一天天的长大了。 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更加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孩子居然整整在宛娘的肚子里多呆了一个月才出来。因为这样金玉林更加没有怀疑金小姐不是他的女儿。但孩子长得过大也让宛娘在生产时受了更多的罪,几次晕厥过去,幸而最后安然无恙地生下了金小姐。然而几近昏迷的她,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孩子就被奶娘抱走了。 宛娘惊恐地发现一直伺候自己的小翠并不在身边,取而代之的是余氏和她的几个贴身侍婢。看着余氏脸上的冷笑,她想逃,可是浑身都没有力气。那几个粗壮的仆妇一拥而上,把她装进了一个麻袋。 这是她生平第二次被装进麻袋里,心中已经了然,等待她的定不是什么好结果。 25、报慈恩(九) 果然,再次醒来时,宛娘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狭窄逼仄的黑屋子里。 接下来发生的事和巫箬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只是令宛娘想不到的是,当她爬出那个“狗洞”时,她看见陌生的院子里除了余氏和一个抱孩子的奶妈,还站了一个人。 金玉林! 她一直以为余氏是背着他偷偷将自己藏起来的,谁料他原来一直都知道。 阳光像锋利的绣花针刺痛了她久不见日光的眼睛,泪眼朦胧中,她看着高壮的余氏挽着明显比她矮了一头的金玉林,涂得血红的嘴唇像一张血盆大口。 余氏看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她,笑着对金玉林说:“我说得没错吧?这生育过的女人,再经过精心的喂养,那肉啊比刚生下的小羊羔还嫩。” 宛娘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惊恐地看见金玉林居然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说:“还是夫人有办法,圆了为夫一直以来的心愿。不过这女人好歹给我金家生了个孩子,夫人就给她一个痛快吧。” “哼,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放不下这个骚蹄子!”余氏瞪了金玉林一眼,不过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冷笑,“不过人家心里可没你,日日夜夜想的都是她那个死鬼丈夫。要不是我派去的人听见她夜里说梦话都在喊她那死鬼丈夫的名字,你还以为她真是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呢。” “够了!”金玉林厉声喝道,面容扭曲成狰狞的模样,吓得余氏立刻闭了嘴。 他提起身旁案板上的菜刀,走到宛娘身边,一改人前的斯文模样,睚眦毕裂地瞪着她:“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我给了你那么多别的女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你却还想着别人。不过我告诉你,你生是我金家的人,死也是我金家的鬼!等我把你身上的肉一块一块都吃进肚子里,你就算变成鬼也别想去阴曹地府找那个方耀祖!” 说完便扬起手中的菜刀一刀砍下了宛娘的右臂! “啊!” 宛娘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与此同时,奶娘抱着的孩子也大哭起来。 “还不把孩子抱走!”金玉林赤着双眼回头狠狠瞪着那个奶娘,奶娘早已吓得浑身发抖,这时立刻抱着孩子跑出了院子。 “孩……子……” 她向着那个方向伸长了仅剩的左臂,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孩子的身影和啼哭却离她越来越远。 “去死吧!”金玉林像疯了一般,高高举起手中的菜刀,随即狠狠地砍向了她的脖子。 魂魄离开身体飘上天空时,宛娘还能看见下面的金玉林正一刀一刀地把她的身体剁成碎块,然后把那些碎块扔进了水已经烧开的大锅里。 他真得吃了她,然后把她剩下的尸骨装进麻袋扔进了一口枯井里。 一旁的余氏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而尸骨不全的她真得无法投胎转世,连魂魄都只能维持死时残缺的样子,披着掩埋她尸骨的麻袋,一直呆在金府里,守着她的女儿一天天长大。 25报慈恩(九) “娘。”此时的金小姐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您为我受的苦我都暗暗记在心里,这十六年来,我认贼作父,费尽苦心讨金老贼欢心,就是为了替您报仇雪恨。金老贼以为我真是他亲生女儿,对我百依百顺,我就故意挑拨他和余氏的关系,让他这么多年来再未踏入余氏房门一步,让那个可恶的女人就这么守着活寡!” “那你为何要损自己的阴德,给金玉林挖这死人肉?”宛娘抚摸着金小姐的头,声音哽咽,她不愿自己的女儿为了给自己报仇,葬送一生的幸福。 “我知道我一定会遭报应的。”金小姐露出凄楚决绝的笑容,“可是像我这种克死父母的孽障,活着又有什么用?我能做的就是日日夜夜想着怎么杀了金老贼!可那老贼少时学过几下拳脚功夫,我打不过他。想下毒也没有办法,金老贼对饮食最是仔细,即便是我递给他的,也会先用银针验过。我一直苦寻不到机会,直到有一天,我从会昌寺上香回来,遇到一个道士。他说他看出我一直有个心愿没有达成,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原本以为又是个骗钱的神棍,可他悄悄塞给我一张纸后就离开了。 回到府里,我把下人打发走后,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只写了一个故事,说那个喜吃人肉的朱粲被高祖皇帝关进大牢后是自己活活饿死的,因为他除了人肉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我当时心中一惊,不明白那道士为何要告诉我这个。可我转念一想,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那金老贼吃遍天下山珍海味,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人肉的滋味。他有一次喝醉酒,跟我说天下最美味的食物就是生育过孩子的女人的肉。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却比谁都明白,他还在回味当年吃您时的滋味。那好,既然他这么怀念,我就让他死在自己的贪欲之下! 我不想因为自己的仇恨,去害那些无辜的人,于是就偷偷跑到这乱葬岗来挖那些刚下葬的尸体,拿来冒充活人的肉,勉强骗过了金老贼。我一直等着,就算他不会厌食至死,尸体里的尸毒也会慢慢毒死他。眼看他离死就不远了,没想到却跑来你们两个人阻碍我的计划。” “金小姐,你错了。”面对金小姐的怒视,李淳风摇着折扇叹道,“不是我们要来阻止你,是你的母亲不愿看你堕入那无间地狱,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来找我们的。” “什么?”金小姐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了看他,又看向自己的母亲,“娘,您为什么这么傻,等我杀了那个老贼,我就下来陪您,我们母亲终于能够团聚,难道不好吗?” “你才是个傻女儿。”宛娘颤抖着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娘从来没想过让你报仇。如果可以,我宁愿你什么都不知道,开开心心地做你的金家大小姐,然后嫁人生子,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可是现在,该如何是好?那些被你挖了尸体的孤魂野鬼一定会找上你。” “那就让他们来好了!只要能杀了金老贼,我什么都不怕!” “怕就怕那个道士骗了你,金玉林并不会死,而会变成一只吃人的怪物。”许久没有出声的巫箬突然冒出一句话,面容波澜不惊地伸出右手,掌心摊着一根断裂的草绳,“我在他身上下了咒,只要他的身体发生异变,这根草绳就会断开。现在他恐怕已经开始袭击金府的人了。” 26、报慈恩(十) 金小姐闻言一怔,看来确实没有怀疑过道士的话是真是假。但随即把脸侧往一边,故作冷漠地说:“骗就骗吧,金老贼变成什么样,金府的人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 “说谎。”巫箬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冷漠”,“你若真是如此绝情的一个人,当初也不会帮那个小四儿。” 金小姐张口欲辩,李淳风打断了她的话,“事不宜迟,还是速速回金府的好。那道士看来是早有预谋,说不定此刻正是他在暗中搞鬼,否则金老爷不会变化得如此之快。方夫人,你还是先回我袖中来吧。” 宛娘点了点头,虽然不舍,还是放开了金小姐的手,化作一股灰烟回到了李淳风的袖中。看来她能离开金府这么长时间,又能在正午时分显现真身,都是李淳风在暗中相助。 事到如今,金小姐也只得跟着两人回到金府。可出人意料的是,金府的看门人正坐在大门口悄悄地打着呵欠,府内的下人也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金小姐以为巫箬是在诓她,正要发难,却见她和李淳风的神色都有些凝重,莫非真出了什么事,连下人们都还没察觉? 她猜得没错,巫箬刚走到金府门口的时候,就知道出大事了。金府的上空笼罩着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黑雾,下面的人却熟视无睹。 “果然是那道士在搞鬼。” 李淳风显然也看见了那片黑雾,不等再说什么,他和巫箬同时发力朝金府里黑雾最浓重的方向跑去。 这样的配合默契,就像事前商量过似的,就连两个当事人心中都有些诧异。 妖气最重的地方,没想到,居然是余氏住的院子。这个时辰正是她午睡的时候,院子的月门紧关着,因为下人们都知道她最烦有人打扰她睡午觉,所以都躲得远远的,以致整个院子的四周都静悄悄的。 院中的墙并不高,自然难不倒巫箬和李淳风两人。纵身一跃,眼前已是院中景致。整个地方此刻跟金玉林住的院子一样,也是连一点虫鸣的声音都没有,明明是个艳阳天,却因为头顶黑雾的缘故,而变得阴风阵阵。 两人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余氏住的屋子,离门大约有五步之遥时,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呜咽之声。 声音很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未免打草惊蛇,巫箬用指力在窗上悄悄地戳了个洞,透过小洞一看,只见一张雕花纱笼大床正对着她,而趴在床上的人居然是刘管家! 呜咽之声正是从他口中传出,但此刻他只穿了一条裤子,目光呆直地盯着对面的角落,瑟瑟地发着抖。 他望着的地方,巫箬看不见,刚换了一个方位,就赫然看见一个黑影正蹲在那个角落里! 黑影嘴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乎正在吃着什么…… 巫箬猛地一掌排开房门,突然发出的声音和射进屋子的光线让角落里的黑影浑身一颤,蓦地转过了身。 嘴生獠牙,两眼发绿,正是那已经变成饕餮的金玉林! 只见他此刻满面血迹,长着锋利指甲的手中还抓着一块血淋淋的肉块,脚下躺着那个人正是余氏。此刻的她腹部已是血红一片,显然是被生生拉开了一条口子,露出里面的内脏。但因为还没有死透,两只眼睛大睁着,露出恐惧的神情,身体还在微微颤动着。 看到这一幕,巫箬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变成饕餮的人,会首先袭击最熟悉的人。余氏是金玉林的结发妻子,是跟他生活最久的人,所以他首先去了余氏住的地方。饕餮的速度很快,不被任何人发现踪迹是轻而易举的事。余氏被金玉林冷落多年,自然不甘寂寞,很可能早就勾搭上了刘管家。她以为金玉林缠绵病榻,便趁机在这个时间打着午睡的旗号,支开下人和刘管家通奸。没想到刚开始宽衣解带,金玉林竟突然闯了进来,将她活生生地开膛破肚。 这大概就是报应,当初她撺掇金玉林吃了宛娘的肉,此刻也轮到她得此下场。 金玉林眼见巫箬闯入,喉咙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声,扔下手中的肉块,猛地朝巫箬扑去。 他来势汹汹,几乎是一瞬间两只手就已扑到巫箬近前,十根手指上的指甲闪着锐利的寒光。电光火石之间,巫箬侧身闪到金玉林的身后,挥手劈上他的后颈。以她此刻的力道,即使一个壮汉也会立刻倒地,但此刻已变成饕餮之体的金玉林,浑身犹如金石般坚硬,身体只是晃了晃,便立即回身又朝巫箬扑去。 “小心。”李淳风急呼出口,用手中折扇挡住了金玉林的利爪,继而将他的攻击引向自己。 巫箬微微一怔,不明他何以冒险相救,按理说他们不过是数面之交,不,连交情都谈不上。此刻只见他以折扇为武器,招式大开大合,攻守有度,绝非一般道士的花拳绣腿,将个金玉林死死困在房间之内。 巫箬知道此刻不宜多想,翻手拿出那根已经断裂的草绳。两手并掌,将草绳夹在虎口之处,默念咒语,顿时一根半尺不到的枯黄草绳,随风而长,越变越长,连颜色都变成了翠绿色,看上去就像一条二指粗细的青色蟒蛇。 随着她口中一声“去”,“青蛇”腾空而起,在空中盘旋了一圈,随即像找到猎物的大雕,猛地一个俯冲,将发狂的金玉林绑了个结结实实。 被困的金玉林还在拼命挣扎,那青绳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居然坚韧无比,没有丝毫断裂的迹象。巫箬站在一旁,用力合住双掌,不让金玉林挣脱。 眼见于此,李淳风也不需要巫箬多说,直接从袖中掏出一张金色符箓,贴在金玉林的额头之上。 符箓上道家真言闪过一道金光,金玉林顿时不再动弹,像一具僵硬的尸体“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巫箬终于松了一口气,但谨慎起见,还是没有松开捆着他的青绳。这时,金小姐也跑到了这里,看见地上的金玉林和屋角余氏彻底死去的尸体,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李淳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已经彻底被吓傻了的刘管家,说道:“金小姐,事到如今,金玉林和余氏也得到了他们该有的下场,我想你的复仇也该到此为止了。金玉林我会带回归一观,至于刘管家就交给巫姑娘你了。” 金府的风波到此终于告一段落,巫箬后来虽细细为刘管家诊治了一番,但他终究还是疯了。金小姐没有离开长安,反而接管了整个金家,对外宣称金老爷病故,而余氏也因舍不得丈夫追随而去。 当这一出人意料的消息传进水月堂时,巫箬却并没有太多的惊异。 看着面前前来报讯的小四儿,她微微笑道:“你家小姐身体可还好?” “嗯,还不错。小姐一个人撑起那么大个家业,我开始还真怕她身体吃不消。幸亏她没有因为老爷的死太过伤心,而且我发现她现在似乎比以前开朗多了,不再老是一个人呆着。现在金府里的下人都很感激小姐,因为多亏了她,我们才能继续有口饭吃。” 看着依旧淡单纯可爱的小四儿,巫箬知道这大概就是金小姐留下的原因。金府不只是关乎金家,更关乎一大群要讨生活的人。 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药包递给小四儿,说:“回去交给你家小姐,让她经常在屋子里燃着,有益处的。” “诶?巫大夫还会配香的吗?”小四儿好奇地凑到药包前闻了闻,顿时喜上眉梢,“好清香的味道,小姐一定会喜欢。” 她自然会喜欢,巫箬淡淡地笑了。 聚魂香,最能帮助残缺不全的魂魄恢复完整。 27、饕餮(一) 当屋外知了闹得正欢的时候,水月堂半掩的大门一下被人从外面推开。阳光倾泻一地,蝉鸣声也愈发嘈杂起来。 “热死我了!还是这里凉快。”来人大大咧咧地说着,一边把折扇扇得呼呼作响。 正在抓药的巫箬一下停住,冷冷地睨着那人,此人真是把什么地方都当自己家般随意吗? “李太史大驾光临,不知是伤风了还是中暑了?”语气平淡,波澜不惊,一如既往地听不出喜怒哀乐。 但李淳风却明显听出了其中的讥讽之意,抽抽嘴角苦笑:“巫姑娘这是在咒在下生病吗?” “咦?”巫箬故作惊讶,“若不是生病,那李太史为何要来我水月堂呢?” 言外之意,除非有病,否则请不要踏入此地半步。 这话要换旁的人听了,早已挂不住脸,奈何李大官人的优点就是脸皮够厚,一副笑脸,两手作揖,依旧文质彬彬,气度不凡:“在下特奉家师之命前来邀请姑娘往归一观一聚。” 巫箬神情微变,“不知袁道长找我有何事?” “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李淳风一摊手,“家师一向行事古怪,哦不,是神秘。他只吩咐我来请姑娘,却也没说什么原因。” 他的神情要多真诚有多真诚,可他说的话,巫箬却一个字都不信。他是袁天罡的入室大弟子,怎么可能不知道其中缘由。只是究竟是什么事,执意要找她去?袁天罡道法深厚,能作为太宗皇帝昔日谋夺天下的军师,自然是老谋深算,如今隐隐有天下道宗之首的迹象。 她如今只想隐于市中,安稳度日,与这个李淳风有了交集,已是意料之外,此刻真心不愿再与袁天罡打任何照面。 于是客气地拒绝道:“巫箬只是一介女流之辈,哪有这个福分能聆听袁大天师教诲?让李太史白跑一趟,着实不安,不过您还是请回吧。” “别呀。”李淳风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巫箬站的长桌前,与她仅一尺之隔,“要是不能把你请过去,那老头子不知要给我什么小鞋穿呢。巫姑娘,看在咱俩的交情上,你就帮我这个忙吧。” 刚才还客气地称为“家师”,转眼之间就变为了“老头子”,巫箬还是头次遇见有人这么对待自己师父的。不过她依旧没有动容,淡淡地说:“李太史说笑了,您是堂堂的朝廷官员,与我一个小小的大夫怎么会有交情?您还是请回吧。” “巫姑娘,你不是这么见死不救吧?”李淳风继续苦着脸哀求,见巫箬还是无动于衷,顿时长叹一声,“出师未捷身先死,与其回去被老头子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我、我还不如……” 他话未说完,巫箬已心生不祥的预感,果然就见他猛地一下倒在地上,伸开两手两脚,摆出一个“大”字,声音突然变得极其平静:“我还不如就住你这儿,再也不回那归一观。说来你这地方还不错,阴气够盛,大热天都这么凉快,晚上还能有两个小鬼帮忙捶捶背、揉揉腰什么的。” 堂堂李大天师李大太史,居然做出这种小儿耍赖之事,真不知长安城中其他人看见了会作何感想。 巫箬余光瞥见本要进屋的小元和小音“唰”地一下重新闪回墙壁里,也不知是因为李淳风的话还是他身上的罡气。 她突然有点好奇什么样的师父能教出如此无赖的徒弟? 或许,师父会比徒弟正常点? 希望吧…… 巫箬目不斜视地抬腿从李淳风身边走过,急得他连忙抬起半边身子问道:“你去哪儿?” 巫箬不回头,继续往外走,“去见袁师父,让他把李太史领回去。” “诶?”李淳风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那你等等我。” 水月堂外的阳光果真灿烂刺眼,巫箬从门后取下一顶帷帽戴在头上。这种帽子有着宽大的帽檐,四周垂下的黑色面纱长及脚踝,原本是从胡人那儿传来的,后来长安城里的女子出门都喜欢戴着它以作掩面遮日之用。 李淳风看得奇怪,往日里也没见她戴过这东西,于是说道:“巫姑娘,在下已备好马车,不必惧怕那炎炎烈日。这劳什子戴着可不憋慌?” “归一观香客众多,今天又是集日,恐怕前去进香的人会络绎不绝。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嫌,免得李太史被误会,平白伤了那些春闺少女一颗芳心。”巫箬一边说着,一边轻移莲步,往路边的竹青色马车走去。 只见那马车制式简单,没有什么绫罗绸缎的装饰,连门帘子都只是竹子编成。唯有车檐的一角上挂着一段丝绦,丝绦中央系着个玲珑剔透的琉璃子,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 巫箬的余光扫过那颗琉璃子,进马车的动作却并未停顿。马车里的位子上垫着凉席,坐起来还算凉爽,如果撩开竹制的窗帷,还有一股小风吹进来。 李淳风也紧跟着上了马车,不顾男女之嫌,挨着巫箬就一屁股坐下,同时笑着说:“难得巫姑娘还有如此风趣的时候。在下怎么会怕误会?只是姑娘花容月貌,却被面纱挡着,实在可惜。” “巫箬不过一介乡里村妇,哪及得上长乐公主国色天香?李太史这么说当真是折杀我了。” 隔着一层面纱,李淳风依然能看见对方唇边带着些许讥诮的笑意,可却面不改色,始终一副笑脸到底:“原来巫姑娘也喜欢听这些坊间戏言,早知道我就多寻些来说予姑娘听了,也好博美人一笑。” 原来坊间早有流言,说当今圣上甚是宠爱的长孙皇后嫡出的女儿长平公主自从在宫廷中见过李太史一面后就芳心暗许。大唐女子大多敢爱敢恨,何况是金枝玉叶尊贵无比的公主?立刻就去向自己的母后禀明了心意。 至于后事如何,流传的版本就更多了,巫箬每日呆在这龙蛇混杂的通济坊中,就算不愿听也听了不少。也不知为什么,平日里从来不说,此刻竟想也没想地拿出来讥讽李淳风几句,原本想让他知难而退,别再跟自己说话,也好落得个清静,谁想自己真是低估了这人的“厚颜无耻”。 28、饕餮(二) 巫箬保持沉默,不再接他的话,可车轮轱辘轱辘地没往前走多远,那厮又自顾自地开了口:“其实姑娘何必妄自菲薄,依在下看来姑娘容姿清新脱俗,皮肤也是细腻白皙,只是平日里穿得太过暗沉朴素。城中妙衣阁的老板娘是我的老相识,听说不久前才从南方进了一批新料子,不仅绣工上好,而且面料清透,最适合这个季节做衣裳。姑娘不妨也去做几套,我保准给你讲个好价钱。” 巫箬听他叽里咕噜一通废话,还一口一个容姿清丽皮肤白皙,当即冷冷地说道:“李太史若再这样轻薄无理,我就下车了。” 李淳风故作“惊讶”地说道:“姑娘恕罪,在下并没有轻薄之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对姑娘的赞美跟对菩萨的赞美是一样圣洁的!” 巫箬听他“口嘴里吐不出象牙”,冷笑道:“李太史学的是道法,怎么还要拜菩萨的吗?” “非也,非也。”李淳风摇头晃脑地继续说道,“在下并非拜菩萨,但家师曾教导过,要博采众长方能大成,所以在下偶尔也会翻翻佛经,领悟一下佛家的智慧,心中自然对菩萨有着膜拜之意。对了,现在都还不知巫姑娘是师从哪位高人,竟学得这样一番好本事?” 绕来绕去原来是想打听这个,巫箬不怒反笑,“我学的是玄黄之术,自然师从祖师华佗,李太史这话问得是否太多余了?” 李淳风听她这么说,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巫姑娘啊巫姑娘,好歹我们也相识一场,你怎么到现在还对我有防范之心呢,罢了罢了,等你想说的时候在下再洗耳恭听吧……” 言罢竟真得像泄了气的皮球,坐在那儿再也不吭声。 这清静来得也太快了一点,巫箬愣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这个人当真是古怪得紧。 归一观位于长安东郊摩崖峰的半山腰上。既是皇家敕造的道观,沿途的道路自然修得十分平整,这也方便了那些乘坐马车的达官贵人们前来进香。一路上,巫箬坐在马车内都能听见外面鼎沸的人声。 可是到了后来,车马声却渐渐小了下去,她们坐的马车似乎还在往摩崖峰的山顶上走。她撩起窗帷一角,果见外面人迹全无,沿途风景愈发清幽奇崛。 道路渐渐颠簸起来,巫箬放下帘子,见一旁的李淳风还是不说话,心中暗叹,早知不去那归一观,这帷帽就不戴了,也免得像现在这样憋闷。 一直以来,道观佛寺她都是不会去的,一是不信,二是那里的真气和佛光会让她这个走在幽冥道中的人很不舒服。后来机缘巧合,得了这顶帷帽,才勉强能够适应。 一路颠簸,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车夫掀开帘子,李淳风彬彬有礼地让巫箬先行下车。 巫箬出了马车,只见自己已身处摩崖峰顶。回首望去,只见来路是一条崎岖山路,之前见的风景早被悬崖峭壁所代替。真不知该赞那车夫的技艺高,还是这不起眼的马车有什么特别之处。目光再次扫过车檐上挂着的那颗琉璃子,她却没有多问。 “巫姑娘,请。”李淳风做了个手势,终于再次开口。 巫箬看着前方,那里唯有一间破茅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四周都是裸露出来的山石。 李淳风让车夫就在原地照看马车,随即率先钻进了那间茅草屋。 莫非里面还别有乾坤?巫箬微一迟疑,便立即跟着走了进去。 可惜破茅屋里除了简单的家具,还是什么都没有。袁天罡也不在,唯有桌上的一杯热茶在袅袅地冒着热气,像是刚沏上不久。 “这老头子派我去接人,自己倒先享受上了。”李淳风端起茶杯闻了闻,轻声嘀咕了一句后,转身关上了茅草屋的门。 这屋子四处漏风,关上门照理也该有光线从缝隙里透进来才对,可李淳风刚一把门关上,整个屋子便变得漆黑一片。 巫箬微一皱眉,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香囊。 就在此时,奇怪的事发生了。黑暗中,她似乎听见了一声鸟叫,可刚刚在外面明明没有看见任何鸟的踪迹。 巫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很快那一声鸟叫就变成了一片鸟叫声,几束光线也从头顶射了下来。 李淳风在这个时候打开了茅草门,可是出现在眼前的并非摩崖峰顶,而是一片人间仙境。 走出茅草屋,巫箬发现他们此刻所站的地方像是一个漂浮在空中的小岛,四周都是连绵云海,看不透身处何处。而前方不远处,芳草如茵,古木若盖,一湾小湖点缀其中。湖中莲叶田田,荷香清远,上有赤色蜻蜓,下有金色鲤鱼,好一派世外风光。 湖边青石上坐着一道袍老者,白发白须,手握一根鱼竿,正神色悠然地钓着鱼。 自然是那袁天罡无疑。 出于礼貌,巫箬摘下了帷帽,只觉此处灵气盎然,却幸而没有丝毫的道家真气。 李淳风带着她沿着青石小径来到袁天罡的身边,介绍道:“巫姑娘,这位就是家师。” “袁天师好。”巫箬俯了俯身子,作为行礼。 袁天罡笑着点了点头,一派仙风道骨,说道:“巫姑娘一路颠簸而来,辛苦了。本来老朽打算亲自去拜访的,无奈有点琐事脱不开身。” 说着,用手指了指身前的小湖。 巫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湖中成千上万株粉色莲花中竟有一株罕见的血莲,只是还结着花苞,尚未开放。 看来袁天罡所谓的琐事就是要守着这九品血莲开放以待它结出莲子。 莲花天生具有灵气,所以往往比其他花类更易修成精魅,至于长在佛界的十二品青莲更是蕴含无上灵力。 这九品血莲虽比不上佛界的青莲,却能够让人直通幽冥,而不用脱体离魂,因为这血莲原本就是生在阴曹地府的忘川水中。佩戴血莲子在阴间穿行,就连判官鬼差都无法发现你的踪迹,除非是阎王或地藏王菩萨亲至。 29、饕餮(三) 面对袁天罡,巫箬多了几分客气,说:“巫箬作为晚辈理应前来拜见袁天师,只是不知天师有何教诲?” 袁天罡闻言,叹了口气,却道:“哪里谈得上教诲二字。巫姑娘可还记得金府金小姐曾经提到过,是一个道人模样的人骗她说吃人肉会让人厌食致死?” 巫箬点了点头。 袁天罡继续说道:“你可知那人为何要这么做?” “巫箬不知。” 想不到巫箬否认得如此干脆,袁天罡猜出她是不愿就此多言,也不再拐弯抹角:“淳风暗中调查了,金家家大业大,自然树敌也多。金玉林的一个仇家买通了那道人,让他把金家搞到家破人亡。他怂恿金小姐给金玉林吃死人肉,一是为了完成交易,二是为了收服金玉林这只饕餮以供日后驱使,但除此之外,更大的目的却是为了得到金小姐。” “金小姐?” “没错。你大约也注意到了,金小姐尚在腹中就能感知母体外的世界,且能自如改变自己的脉搏,这岂是常人能够做到?所以老朽猜想那人是想借此引诱金小姐堕入魔道,为他所用,却不料淳风和巫姑娘帮助金小姐驱除了心魔。想来此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老朽想请巫姑娘帮一个忙。” “这……巫箬不过是一个小小大夫,何德何能?” “巫姑娘切莫谦虚推辞。你的本事,淳风已经跟我说过。你大可放心,老朽绝不会追问姑娘你的来历,惟愿你能看在金小姐和她娘亲的份上,帮她们也是帮老朽这个忙。” 直觉告诉巫箬,眼前这趟浑水断然不能去趟,可是方夫人的身世着实可怜,命途多舛的母女俩如今好不容易能够重逢,如果金小姐再出什么事故,那真是…… 巫箬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什么时候才能不再给自己找麻烦? “袁天师既然如此说了,巫箬也只能尽力而为,只是不知要我做些什么?” 袁天罡听她答应,捻须微笑:“巫姑娘果真是慈悲心肠。所谓‘前世因,今世果’,这金小姐定然来历不凡,所以老朽希望姑娘能够替我下一趟幽冥,在三生石上看看金小姐的前世是谁。” “恕巫箬不解,天师既有血莲,派李太史前去地府也是一样,为何要独独选中我呢?” “我知道你定有此问。本来派淳风去也并无不可,但我这株血莲没有受过忘川水的滋养,阴气不足以压住淳风身上的阳气,所以只有拜托身为女子的巫姑娘前去。” “原来如此。那不知这血莲何时开放?” “明晚子时便能满放,今日就请姑娘回去好好休息,明晚我让淳风前去接你。” 巫箬点了点头,算是正式应承下来。又寒暄了一阵后,袁天罡便让李淳风送她回去。 第二天夜里亥时时分,李淳风准时叩响了水月堂的大门。按照大唐律例,每日太阳落山后,鼓楼就会擂响六百下“闭门鼓”,关闭城门开始宵禁。如果在次日五更擂响四百下“开门鼓”之前,被发现在大街上无故行走,就会被处“犯夜”罪名,笞打二十军棍。这个时间还敢如此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通济坊,也只有这位李太史做得出来。 上了昨日那辆竹青色马车,巫箬正想着他们怎样才能出的城门时,就见车檐角上挂着的那颗琉璃子突然亮了,淡蓝色的光晕竟将整辆马车笼罩了起来。驶出通济坊,又向前行驶了不远,一队巡街的官兵迎面走来,可他们却像完全没有看见马车似的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了过去。 待行驶到城门前方,车夫吆喝着,马车依旧没有丝毫减慢的迹象直直地冲向紧闭的城门。巫箬皱了皱眉,就感觉马车没有任何障碍地穿过了厚重的城门。 那颗琉璃子果然不是凡品。 出了城,按照昨日的原路,巫箬再次来到了那座“云中岛”,只是此刻已是满天繁星,中天一轮圆月亮如明镜。都说“月明星稀”,凡有明月的晚上,星辰都较为稀疏,此地却连天象都如此奇异。 子时是天地间阴气最盛,阳气最衰之时,再加上皓月当空,湖中粉莲都纷纷开到最盛,但要属妖娆,没有一朵能比得上正中的那株血莲。 九片比鲜血还要殷红的花瓣正迎着月华缓缓绽开,花房正中金色的花蕊正托着一颗血红的莲子。那血莲子跟小拇指头一般大小,周围笼罩着一层赤色的光晕。 在花瓣绽放到最极致的时候,袁天罡挥手一招,血莲子在花蕊间跳跃了几下,终于不舍地离开花房,缓缓飞进他的手中。他拿出一缕长长的青丝从莲子中间穿过,然后将其递给巫箬。 “淳风特地去向金小姐的娘要来了这缕发丝,能够借阴魂之力增加血莲子的阴气。但子时一过,阳气转盛,血莲就会再次合拢,所以巫姑娘你务必在此之前回来,否则……” 后面的话即便袁天罡不说,巫箬也能明白,接过血莲子,说:“请道长放心。” 袁天罡点点头,示意李淳风打开那通往幽冥之府的道路。 只见那株红莲身上散发出一圈暗红的幽光,被光芒波及到的粉莲开始纷纷枯萎,水面也迅速旋转起来,以红莲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方圆两尺的漩涡,幽暗深邃,不知通往何方。 巫箬将血莲子系在脖间,纵身跃进了漩涡之中。 漩涡的另一头连接着位于地府边缘的血池,这个地方开满了血莲,巫箬就站在其中的一朵上。她放眼望去,血池的前方就是浑黄赤红的忘川水,里面都是悲鸣哭号的忘川鬼。 据说一个人死后如果不愿喝孟婆汤忘却今生的回忆,就可以跃入忘川水中,站在奈何桥下等着那个自己不愿割舍的人从桥上走过。可是为此要付出的代价,是忍受一千年冰冷刺骨的忘川水,以及里面专门撕咬鬼魂的铜蛇铁狗。 一千年中,你看见你痴心等待的那个人一次又一次从奈何桥上走过,喝下孟婆汤,忘却一世记忆,再匆匆奔往下一生,只有你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原地等待。 这种孤寂恐怕远胜于身体承受的痛苦。 不断有鬼魂因为忍耐不住从忘川河中爬上奈何桥,喝下孟婆汤,终将这一世痴爱结束。 或许也有人能够这样坚持一千年,那就能保持自己的记忆投胎转世再去寻找那个你等待千年的人。 只是那时的他还是那一世的他吗? 30、饕餮(四) 沿着岸边一直向前,不时有鬼魂从巫箬身边飘过,步履匆匆。念及时间有限,她也加快了脚程,不久,一座横跨在忘川河上的石桥出现在她视野范围内。数不清的鬼魂络绎不绝地从桥上走过,到达对岸的望乡台,在上面最后看一眼阳世,便继续向前,接过孟婆递给他们的那一碗孟婆汤。 巫箬戴着血莲子,一般的鬼魂是无法看见她的。她混在他们之中过了奈何桥,在望乡台的旁边找到了那块三生石。 相传女娲在抟土造人时,每造一人,便取一沙作计,最后凝成了这块巨石。巨石吸收日月精华,灵性渐通,能够直立不倒,而且身上生出了两条神纹,将石身分作三段,分别记载了世上所有人的前世、今生和来世。女娲赐名三生石,将它放在了这望乡台边,以便鬼魂能够真正了解到“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来世果”的真谛,从而安心去投胎。 巨大的三生石前,站满了面目不同的鬼魂,他们都把手按在石身上,可石头上却没有出现任何画面或文字。巫箬再仔细看,每只鬼的脸上都露出专注的神情,顿时了然,大约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她寻好一个缝隙挤到三生石跟前,也将手按了上去。 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将她的手紧紧粘在三生石上,耳边同时响起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既为生人,为何在此?” 身份暴露,巫箬的心里先是一惊,随即镇定下来,对方是万年神物,隐瞒根本不起作用,倒不如据实相告:“上神见谅,私闯冥府实属无奈,只因有事相求,还望上神开恩明示。” “世人总有无数借口。”那个声音中带着一丝嘲讽,“知晓三生事,必要喝下孟婆汤,否则就是泄露天机,尔可愿意?” “这……”巫箬心中自然是不愿,喝了孟婆汤把知道的都忘记,那这三生石看来也有何用? 察觉到她的犹豫,声音中的嘲讽之意愈发明显,“若是不愿,就速速离去,生人硬闯冥府,已是罪不可恕。” 手上吸力突然消失,眼看三生石就要将她弹离出去,巫箬把右手食指放在齿间用力一咬,将冒出的血珠用力按在三生石上,“上神,帮帮忙!” “尔敢用血污我法身?!”愤怒的声音再次响起,可是很快就变成了惊疑,“你的血……你到底是谁?” 巫箬不答它的话,面容如千年古井,眼中渐渐有一丝异光亮起,“请上神大发慈悲,巫箬不甚感激。” 那个声音闻言沉默了许久,最后终于缓缓说道:“尔欲知晓何人前世?” “昔余杭人士方耀祖与秦宛娘之女,今长安城金府小姐金晶。” “原来是她……罢了,就说与你听吧……” 原来,金小姐的前世乃是西王母座下一只白孔雀,因动凡心,被封修为,贬下凡间历劫。后在山野中被人抓住进贡朝廷,皇帝见其羽毛美丽无匹,便将它赏给了一位宠妃。这个妃子一直无子,见白孔雀颇通人性,甚是喜爱,喂食换水都要亲力亲为,心中有什么话也只说与它听,简直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后来妃子年老色衰,失去皇宠,又无子嗣可依,其他嫔妃趁机报复于她,就连昔日卑躬屈膝的宫女太监都敢欺负到她头上,只有白孔雀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一日几个太监又到妃子宫中取乐,这次竟是牵来一条公狗,要她与之□□。妃子自是不肯忍受此等羞辱,极力反抗,但身单力薄,最后被那几个太监抓住了手脚,其中一个就要上前剥她的衣服。就在这个时候白孔雀扑上前来,啄瞎了那人的眼睛,其余几个太监见了,顿时吓得仓皇逃走,可恨临走前却放开恶狗与它相搏。白孔雀与恶狗斗了几个时辰,终于啄死了它,可自己也力竭而亡。妃子抱着它的尸体,哭得眼睛都快瞎了,想到自己这辈子也再无所恋,于是悬梁自尽了。 白孔雀魂归地府后,本来劫数已尽,可重返天庭,但它却执意不肯,只恳请阎王让它做妃子一世的孩子,弥补她上一世的遗憾。但它与妃子并无母子缘分,阎王便不肯同意。那孔雀当真是个倔脾气,既不回天庭,也不转世投胎,仗着自己有几分修行,便在冥府里撒野,弄得阴间秩序大乱。后来还是地藏王菩萨出面,念在它一片真情,便许下承诺,允许它与妃子的转世续一世母女情缘,但条件是在机缘成熟之前,它必须呆在忘川河中静思己过,不得再扰乱冥府。白孔雀答应了,跃入忘川河中任凭寒气蚀骨,虫咬蛇噬,再也没有出来。 它这一等,就是两百年。妃子的鬼魂在这两百年间不知从奈何桥上经过了多少回,但白孔雀自始至终没有唤过她一声,也没有因为耐不过寂寞而爬上岸与她见面。它只是静静地看着,看她过完一生又一生,等待着能够重逢的那一天。 终于,那一天到了。阎王派鬼差来告诉它,它可以投胎了,但前提是必须喝下孟婆汤,忘却一切的记忆,这样才不会扰乱天地间的秩序。白孔雀不假思索地接过孟婆汤一饮而尽,化作一个小女孩儿,投进了妃子转世的肚中。 这一世妃子的名字叫做秦宛娘。 了解了这一切,巫箬终于明白,为什么金小姐生而能感,尚在腹中便有改变自己脉搏的能力。 “多谢上神喻示。” 巫箬收回手,耳边三生石的声音消失不见。刚一转身,却突然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四周的鬼魂竟然都朝她这个方向看来! 巫箬心知不妙,定是手上血的气味引起了那些鬼魂的注意,因为那是不应该在这个地方出现的阳间之气。 事不宜迟,巫箬在鬼魂间的缝隙里飞快穿梭,迅速向奈何桥跑去。但她刚一上桥,就发现前方来了一队鬼差,看来也是“闻”到了活人的气味。想要转身后退,却发现后面也有一队鬼差驱开阴魂而来。 进退两难之间,她的脸上仍是不见丝毫慌乱之色,从腰间香囊里拈出三条红色草叶来,将食指上的血分别抹在上面,然后放在嘴边一吹,三条草叶变成了三只斑斓的红色蝴蝶,同时飞向前、后、右三个方向。 蝴蝶身上带着鲜血的味道,立刻引起了桥上鬼魂的骚动和鬼差的注意。前后两队鬼差都分出几人追向右方的蝴蝶,其余的则拼命想往桥中央靠近,但奈何桥上鬼魂众多,本来还算宽阔的桥面顿时变得混乱拥挤起来。巫箬身上的血味此时已冲淡许多,立即趁乱跃下奈何桥的左边桥栏,向血池的方向跑去。 31、饕餮(五) 忘川河中的鬼魂因为执念太深,加上经年累月地被充满怨气的河水侵泡,许多都变成了厉鬼,法力非一般阴魂能够相比,所以鬼差轻易不会下河。而巫箬身上戴着的血莲子有镇鬼之效,是厉鬼的克星,大部分忘川鬼都远远地避开她,她趁机将鬼差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踏着忘川水,巫箬凌波而行了许久,眼看离血池越来越近,本应该松一口气,可心中却渐渐涌起一股不祥的感觉。 四周似乎太过安静了。 来时走的岸边所以没有察觉,现在才发现,这一段的河水中鬼魂少得出奇,竟听不到之前那种凄惨的嚎哭声,但忘川水的颜色却比其他地方还要暗红。 巫箬慢慢停下脚步,开始向怨气较淡的岸边靠过去。可刚往旁边挪了一步,脚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她低头看去,只见一只惨白枯瘦的手从血红的河水中探出,五根利爪似的手指正死死抓着她的脚踝。 一直注意四周,却忽略了脚下,巫箬暗道大意,立即伸手摘下头上仅有的一支木簪,用力扎进那惨白的手臂上。 随着一声尖锐刺耳的惨叫声,整片河水开始沸腾起来,一个穿着血衣长发披面的女鬼缓缓从血红的河水中升起来。只见她浑身都弥漫着浓重的怨气,整张脸都被头发盖住了,只从一条缝隙里露出一只眼白多于瞳仁的眼睛。她看着手臂上被木簪刺中的伤口不停往外冒着黑色的怨气,顿时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巫箬,嘴巴裂开一条缝,发出嘶哑的低吼声。 巫箬横握木簪护在胸前,盯着女鬼的眼神中露出少见的冰冷神色,“不想再死一次的话就让一边去。” 那女鬼能够看见巫箬的真身,说明道行匪浅。闻言,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像是被激怒了似的,身上的怨气更加浓重起来。只见她一甩头,头发猛地暴涨数十倍不止,像成千上万条毒蛇,一下卷住了巫箬的两只手和两只脚。 一刹那,巫箬只觉体内气血翻滚,像是要被发丝通通吸走似的。 原来是个专吸人精血的饿鬼,不知为何会躲在了这忘川河里。此处没有活人,想来她一直都是以吃河中的阴魂来增加自己的道行,所以这段河水中的忘川鬼才会如此稀少。 那饿鬼见一招得逞,口中立即发出桀桀的怪笑声,一步一步向巫箬这边靠近过来,森白的怪眼看起来更加可怕,“就凭你也想伤我?哼,真是自不量力。说来我也许久没有吃过活人了,真是想念那热气腾腾的滋味啊,咯咯咯……” 她一边说着,一边露出回味的表情,本以为巫箬会像她之前吃的那些人和鬼一样,露出她最爱的那种临死前恐惧痛苦的表情,可万万没想到对方不仅没有露出丝毫畏惧之色,唇边反而泛起一丝笑意,这让她心里突然觉得很是不安。 “你笑什么?!”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尖锐得像指甲从墙上划过的声音,好像这样就能消除那股不安的感觉。 巫箬的双手已经被勒出了血痕,但她却像没有感觉似的,笑容中透出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意,“你可知我为何让你抓住我?那是因为……你抓住我的同时,我也抓住了你。” 饿鬼双眼猛地大张,像是明白了什么,可还没来得及撤回发丝,巫箬已经双手翻掌,一把抓住了发丝,令其挣脱不得,同时,手中木簪像离弦的箭一般,“嗖”的一声穿透了她的眉心。 饿鬼的精元所在正是眉心,此刻被穿透打散,顿时仰天发出一声惨叫,身上腾起的无色业火,瞬间将她烧得灰飞烟灭。 凡是被饿鬼吃掉的人和鬼,三魂七魄都会彻底消失,再也无法投胎,而那业火,正是他们死前的怨气所化,平日被饿鬼的精元压住,此刻终于得以反噬其身,报仇雪恨。 缠绕着巫箬的鬼丝自然也被烧得一干二净,她刚喘了口气,却发现一群鬼差正向这边靠来,看来是被饿鬼临死前的惨叫惊动了过来。 不再耽搁,巫箬飞身而起,迅速来到了血池边,在被鬼差发现之前,跳上了来时的那朵血莲。暗红的幽光再次出现,将她带回了阳间。 再回到云中岛的莲池中时,天空依旧浓黑如墨,但池边一人早已等的焦急难耐。 “你总算回来了。”李淳风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神色凝重,眼中满是担忧,跟之前那个涎皮放赖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回到岸边的巫箬先是一怔,随即抬头看了眼天色,再回头看了看那朵血莲,已经悄然合上花瓣。原来子时已过,若她再迟一步,恐怕就会被留在阴间,直到血莲再次开放的时候了。 看来这人倒是真心担心她的安危,却也不像之前那么讨厌,巫箬垂首道谢:“让两位担心了。” 李淳风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将话咽进了肚子,只是神情总算放松了下来。 一旁的袁天罡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接着问道:“巫姑娘可是在地府遇到了什么麻烦?” 巫箬顿了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只说在三生石处耽搁了些时间,将金小姐和秦宛娘的前世姻缘说给了两人听,却一字不提遇见饿鬼的事。 袁天罡听完后抚须长叹:“苦等两百年,才换的这一世母女缘,当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是尚未承欢膝下一日,秦宛娘就惨死,这就有些不对劲了。” 李淳风道:“冥府自然不会如此安排。我已算过,秦宛娘乃是阳寿未竟而横死。如果没有料错,或许她被金玉林抢走以致最后惨死都跟那个道人脱不了干系。看来眼下,还要去找一人确定这个推测是否正确了……” 他沉吟片刻,突然看向巫箬说道:“巫姑娘也劳累一个晚上了,不如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淳风说的对,今晚辛苦巫姑娘了。”袁天罡也点头说道,“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归一观所有弟子定会全力相助。” “袁天师言重了,我不过略尽绵力,也是想解自己心中疑惑罢了,谈不上辛苦。时候不早,那我就不打扰,先告辞了。”巫箬客气地回了一句,随着李淳风向茅草屋走去。 看着两人渐远的背影,袁天罡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大弟子,天资非凡,在众弟子中最是出类拔萃,若是彻底抛却凡尘俗世,皈依道门,定能继承自己衣钵,成为一代宗师,终有一天问道求仙也不是难事,只是现在…… “罢了罢了。”袁天罡突然挥手将手中鱼竿扔到水中,释然笑道,“徒弟自有徒弟福,我一个老头子管这么多作甚?” 32、饕餮(六) 依旧坐着来时的马车回到水月堂后,李淳风告辞离去。巫箬刚关好大门,小音就从墙中探出一个头来,问道:“巫姐姐,那个坏人走了吗?” “走了。”巫箬笑道,自从那日李淳风在水月堂里吓唬过这两个小鬼后,“坏人”便成了他的代号。 “呼——”小音夸张地长出了口气,跳出墙壁,又回头招呼还躲在墙壁里的小元,“快出来吧,胆小鬼。” “小元才不是胆小鬼呢!”小元嘟着嘴从墙壁里钻了出来,“姐姐还不是对那个坏人怕的要命。” 小音哼了一声算是对他的回答,随即对巫箬说道:“巫姐姐,你去地府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怎么没遇到?我可是在忘川河里遇到了一个专吃小鬼的饿死鬼。”巫箬笑着走到椅子边坐下,脱下鞋袜,拉起裙摆,只见脚踝处赫然五个黑色指印。伤口虽未流血,但饿鬼身上的戾气、怨气和阴气都已侵入肌肤。 小元看得心惊,问:“那饿鬼这么厉害?巫姐姐,疼不疼?” 巫箬摇摇头,笑道:“不疼。” 小元松了口气道:“不疼就好。” “好什么?!”小音却斥道,“不疼是因为鬼毒已经深入经脉麻痹了知觉!巫姐姐,那坏人是道士,对付恶鬼最在行,你怎么不早点让他帮你把毒拔除了?” 巫箬笑了笑,知她是在担心,安慰道:“这点小伤不用劳烦别人。你帮我去最角落里的药柜里面找找,有没有一个水晶石做成的小瓶子。” 听她这么说,小元立刻吐了吐舌头,“已经要用那个柜子里的药了?” 小音斜了他一眼,“你终于知道严重了?”随即走到放有兰花的那个角落,从最上面的药柜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水晶瓶,瓶身和瓶塞均是玲珑剔透如寒冰打造,里面盛着小半瓶紫色药膏。 巫箬接过药瓶,拔开瓶塞后,一股冷香顿时从中溢出,闻之令人神清气爽。只见她倒出一些药膏敷在伤口处,本来紫色透明的膏体一下开始变黑变硬,不久就变成一个小黑块从伤口上掉了下来。反观伤口处的黑气却明显淡了不少。巫箬如是又敷了两次,那股黑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伤口开始流出殷红的血来。 小音连忙递过早已准备好的止血药和干净布条,帮着巫箬包扎好了伤口。 小元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姐姐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巫姐姐的本事?不过这药膏可真管用,不知道是用什么做成的?” 因为鬼毒被拔除,伤口开始剧痛起来。但巫箬脸上仍然只有淡淡的笑意,说道:“这紫玉膏是用北海里的紫玉龙草炼成的,小元若是喜欢,巫姐姐以后把这些本事都教给你们。” “真的?那以后我和姐姐也能给人看病了?太好了,太好了!”小元拍着手又蹦又跳。 小音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这傻弟弟完全忘了他们现在只是两个没有躯体的鬼魂,如何能够救人?病人上门就诊,看着药瓶无风自动,恐怕早就吓跑了。 “好了,好了。”巫箬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玩你们的去吧,我这身老骨头也该去休息了。” 翌日上午,巫箬起得比往日晚了整整一个时辰,刚开门就发现门缝里塞了一封信。拆开一看,只见上书数行行书,风神洒落,筋骨刚健:“余已从饕餮处查知,霸占秦氏及害其之法乃是从一道人处得知,恐与彼道人皆为一人。此人处心积虑,筹谋多年,定不会善罢甘休,望姑娘一切小心。” 信没有落款,但巫箬心中了然是出自何人之手。李淳风之前带走了已经化为饕餮的金玉林,如今看来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从其口中套出了事情的真相。他以“饕餮”之名代替金玉林,又不落姓名,应是怕被他人误拾了信去。 现在看来,所有的片段都连成了一线,如果推想的没错,那道人恐怕十几年前就打上了秦宛娘肚中胎儿的主意。白孔雀出自西天极乐世界,法力高强,又在满是戾气、怨气、阴气的忘川河中浸泡两百年,如果将其引入魔道,加以控制,定会成为无比可怕的武器。但那道人又担心被白孔雀反噬,所以并不亲自出面,而是假手金玉林来当这个坏人。他看中金玉林贪图美色和贪婪美食这一点,一步步引诱其杀夫夺妻,最后又借余氏之口教给其用最残忍的方法杀死秦宛娘。就算金小姐在肚中之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恐怕他之后也会想办法告诉她,最终目的就是让她被仇恨蒙蔽双眼,因为报仇而沦为魔物,为他所用。 这人筹谋之深,用心之毒,真是让人背脊生寒。正如李淳风所说,他定不会轻易放过金小姐。 默默地收好了信,巫箬转身走回桌前,又拿出一副已配好的聚魂香,托人给金府送了去。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愈发得闷热,雷雨就像一个惊天大阴谋不知在何处慢慢地酝酿着。这天傍晚,天空突然刮来一大片厚厚的乌云,遮天蔽日,使整个长安城迅速阴沉了下来。 眼看是一场瓢泼大雨即将到来。 路上的行人都急匆匆地往家赶,店家们也纷纷准备着关门。巫箬本来正忙着收拾院子里的草药,忽然心有所感,放下竹篓子,刚走回铺子里,就瞧见龙毅心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他一把抓住巫箬的肩膀,说不清是着急还是激动地拼命摇晃着她:“巫箬,青儿她要生了!” “是吗?”巫箬也着实替他开心,不过他实在摇得太厉害了,她只能按住他的手,“你冷静点,先告诉我青儿她身体现在怎么样?” “还好,我照你的吩咐每隔十天都按时给她吃归一观的仙丹,身体已经没有那么虚弱了。” 龙毅点头,自从解决了白蛇的事后,他们两夫妻就搬回了原来住的地方。巫箬因为被水鬼和金府的事情耽搁,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看他们了。如今算来,青儿生产的日子果然就在这两天了。 想到这儿,她心中有些汗颜,收拾好药箱,准备和龙毅回去看看青儿和她腹中的龙子。可还没出门,就见一只苍鹰在水月堂上空盘旋。它一见巫箬,就俯冲而下,落地的一瞬间化为一张符纸落进巫箬的手中。 龙毅看得奇怪,“这是道家传信之法,怎么会……” 难不成是李淳风?巫箬立刻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只有短短几句话:“娘亲被抓,已求助李太史,望巫大夫速往武德坊柳枝巷汇合。” 字迹似乎是金小姐的。 33、饕餮(七) 沉吟片刻,巫箬对龙毅说道:“你先回去照顾好青儿,我去去就来。” 龙毅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虽有心帮忙,但青儿此刻正是最危险的时候,随时都可能有循着龙气而来的妖怪,他只能说:“那你万事小心,快去快回。” “我明白。”巫箬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随即身形闪动,眨眼间已在了十丈以外。 武德坊与通济坊相隔好几条街,巫箬尽管脚程快,赶到柳枝巷时,天也已经擦黑,厚重的乌云就像要压倒下来似的。柳枝巷,顾名思义,是一条极窄的小巷子,连两人并排而过都不行,里面总共也就只住了几户人家。 巫箬一直往里走,都快走到巷子尽头,也没看见李淳风和金小姐的影子。 难不成是她走错了地方? 可武德坊的柳枝巷就这么一条,不可能走岔了。她暗暗皱眉,继续往里走,在巷子的尽头发现了一扇木门,上面的漆已经脱落殆尽,就连铜锁都是锈迹斑斑,似乎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可她却隐隐闻到木门后传来一丝血腥味。 看来猫腻就在里面,巫箬纵身一跃,翻过了并不算太高的院墙。 她落脚的地方是一个荒凉的院子,杂草丛生,像是许久没人打理的荒园,但那股血腥味明显比刚才更浓了。 荒园的前方有一间很大的屋子,巫箬缓缓走到它前面,只见大门是一扇巨大的铁门,门环处塑了两个狰狞的兽首。 正是张着血盆大口的饕餮。 巫箬闻到的血腥味正是从门内传出。她的手摸上门环,微微用力,门纹丝不动,再一用力,沉重的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细缝,顿时一股腥风扑面而来。 那味道是如此浓郁难闻,巫箬从香囊里拿出一片薄荷放进嘴里,方才把门再次推开一点,侧身挤了进去。 屋子里比外面更加黑暗,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巫箬一手掩鼻一手拿着火折子,细细地观察着四周,以防有人偷袭。但见整间屋子虽大,却空荡荡的没有一件物品,不像有人藏身其中的样子。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脚底像是踩到了什么硬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根骨头。 从表面看,一时倒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巫箬微微皱眉,用脚在干草上扒拉了几下,发现下面居然还藏着一堆大小不一的骨头,很明显是尸体被吃光了皮肉剩下的。 想到门环处那两只饕餮,巫箬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只是地上的骨头明显已经被啃食了许久,为何血腥味还如此浓郁? 巫箬循着血腥味最浓的方向又仔细找了一圈,却仍然一无所获,正有些失望,忽然看见墙角地板处被火光照到的一瞬间发出了亮光。 她连忙走过去把地板上的干草扒开,果然发现那里的地板上有一个和铁门上一样的门环,而此处正是血腥味最浓的地方。握住门环用力一拉,那块地板应声而开,露出下面一个漆黑的洞口。洞口大小大约能容一个壮汉通过,巫箬拿着火折子往下照了照,洞口下面是一条斜坡,曲折地不知通往何处,而下面的血腥味更加难闻。 下去还是不下去? 巫箬觉得自己似乎没有选择,单手撑地,拿着火折子就跃入了洞口。幸而斜坡并不太陡,她弯着腰,缓缓地向下方走去。从手上的触觉来看,这条隧道挖得并不平整,洞壁上甚至还有被利爪抓出的深痕。 坡道渐渐变得平缓起来,巫箬也慢慢能够直起身来,但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却愈来愈刺鼻。又走了一会儿,前方一块突出的巨石突然挡住了她的视线,一声仿佛在喉咙里滚动的咆哮声清晰地从巨石后面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这个声音和当初金玉林变成饕餮时发出的吼叫声如出一辙。巫箬侧身以巨石为屏障,缓缓向其后方望去。只见隧道的尽头是一个石室,里面灯火通明,看上去似乎比头顶那间大屋还要大上一圈。 然而令她想不到的是,石室里面一只人形饕餮正围着墙角一个巨大的铁笼左右徘徊,而铁笼里面关着的赫然就是金小姐! 只见她蜷缩在笼子的最角落里瑟瑟发抖,外面的饕餮直直地盯着她,嘴角不停往外流着涎水。那饕餮明显也是由人变成,只是比金玉林变化得更加彻底,手脚已经完全长出了利爪和兽毛,嘴角两颗长长的獠牙堪比虎牙还要尖锐。 巫箬躲在岩石后暗暗皱眉,难道金小姐也被抓住了?那李淳风又到哪儿去了? 正想着,那饕餮突然发狂,隔着笼子扑向金小姐,虽然暂时被铁栏拦住,但它蛮力奇大,铁栏慢慢开始向内弯曲,那锋利的爪子眼看就要触及金小姐的身体,金小姐顿时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啊!你别过来!”金小姐拼命向里面缩着身体,一张脸被吓得煞白,两行眼泪滑落脸颊。 巫箬立即从巨石后跃出,一掌击向饕餮后背。有了上次对付金玉林的教训,这一次她使出了十分力气,那饕餮狠狠地撞在了墙上。她不等它有所反击,再次上前,一把粉末撒在它的身上,一股蓝色火焰腾地升起半米高,将那饕餮烧得嗷嗷惨叫,皮开肉绽。 巫箬静立其旁,手掌按在火焰上空,嘴中不知念着什么,火焰一直燃烧不息,直到其中的身体烧为灰烬,一缕白烟从火中升起。 “好好去地府赎罪吧。”巫箬对着白烟默默说道。 那缕白烟绕着她转了三圈后,消失不见了。 超度完饕餮,巫箬这才检查起那铁笼,发现门锁上贴了张道符,撕下来后,门立刻开了。 “巫大夫,你终于来了!”金小姐立即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放心,已经没事了。”巫箬缓缓摸着她的头,“对了,李淳风到哪儿去了,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的?” “我也不知道。”金小姐把头埋在她的肩窝里,“娘被抓走后,我立刻去找了李天师,他带我追到了这里,刚给你传了信,就有饕餮出来袭击我们。混乱中我突然被打晕,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躺在这里,外面是那只饕餮,我怕得要死,也不知道李天师去了哪里。巫大夫,你说他会不会已经被吃掉了?那、那岂不是都是我的错?” “不用担心,他法力高强,怎么会被区区的饕餮伤到?”巫箬嘴角噙着一抹笑,“对了,我拿给小四儿的药,你都给你娘吃了吗?” “嗯,我每天都按时给她吃,怎么了?”金小姐擦干眼泪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哦,没什么。”巫箬笑了笑,突然出手如电,一掌拍向她的后脑! 34、饕餮(八) 电光火闪的一瞬间,只见金小姐以难以想象的姿势一个侧身躲过了她的攻击,站在一丈外警惕地看着她。 巫箬拍了拍自己刚才被“她”靠过的肩膀,道:“怎么,终于肯露出狐狸尾巴了?” “金小姐”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狰狞一笑,把手伸到耳后,撕下一块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来,就连声音都立刻变了:“巫大夫真是好眼力,这么快就发现不是本人了吗?” 巫箬淡淡一笑,“我给金小姐娘亲配的不是药,而是一味凝魂香,你说怎么能按时吃呢?” “原来如此,我不仅说错了话,身上也没有那凝魂香的味道,所以露出了破绽,对吗?”男子点了点头,脸上不仅没有丝毫露陷的紧张神色,反而露出玩味的表情上下打量着她。 他的神情让巫箬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冷然道:“何况依金小姐的为人,怎么可能面对饕餮时被吓得哇哇大哭,你也太小瞧她了。” “是吗?”男子故意拖长声音,“看来我不仅低估了你,还低估了她。只是不知道她和李大天师现在怎么样了?” 他此话一出,巫箬顿时明白,之前收到的消息定是他假冒金小姐的笔迹放出来的,而同样,他也用计将李淳风他们引开了。 她秀眉一挑,道:“你使记拖住李淳风,单独来对付我,这可真是让人有点受宠若惊了。” “呵,我也没想到。”男子阴鸷地笑道,“筹划了这么多年,眼看那白孔雀就要成为我囊中之物,却突然被你们横插一手,功亏一篑。不过世事难料,老天爷居然又让我发现了你,巫族的人可比一个孔雀转世有用多了。” “哦~原来是注意力转到了我身上,想换我做你的傀儡。”巫箬“恍然大悟”,“只是你确定一个连跟李淳风正面交战都不敢的懦夫有这个本事?” 她的最后一句话让男子猛地变了神色,怒道:“你说什么?!” 巫箬笑道:“你的身份,袁道长早已告诉我。二十年前,他发现你为了增长道行,操控妖怪四处劫掠刚满月的婴孩以炼制邪药,于是派当时不到十岁的大弟子追捕你,最后不仅把你逼到绝境,还打成重伤。听来可真是可悲呢,宗胥。” 她的声音很轻,但任何一个人都能听出其中的讥诮。宗胥被戳中痛楚,昔日种种又浮现在眼前。 他,也曾是拜入道门的名门弟子。天资聪颖,根骨奇佳,就连身为掌门人的师父都当众称许他是难得一遇的人才。 直到那年道门间相互切磋道法。 他惊讶地发现身为天下道门之首的袁天罡,身边站着的弟子竟是一个八岁的孩童。 “小小年纪居然做了袁道长的大弟子,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众人议论的声音刺痛了他的心,那一刻,所有人都看着那个叫李淳风的孩子,没有人再注意他。 他不服气,不过就是做了袁天罡的弟子,有什么了不起,徒有虚名罢了!于是切磋场上,他使出毕身所学,一点不因为对方还是个孩子而手下留情,甚至多次违反点到为止的规则。 然而,结果出乎他的意料。 八岁的李淳风不仅化解了他所有的攻击,还在他耗尽法力瘫软在地时,仍如闲庭散步般悠闲地站在场上。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毫无光彩。 那件事之后,师父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说他气量狭窄,毫无道门容人之心。为此,他被罚面壁思过整整一年。 在那凄清冰冷的后山之中,他只觉心中对李淳风的嫉恨越燃越烈,就是那个连毛都没长齐的稚子让他颜面扫地,让他从云霄跌入尘泥,他要报复,报复! 宗胥意识到通过原来的修行方式,他只会永远被李淳风踩在脚下,所以他偷偷离开后山,潜入门派禁地,煞费苦心地找到了一本禁书,上面记载了各种以邪术迅速提高修为的方法,其中最丧心病狂的一种就是用刚满月的婴儿心炼制禁药。 他欣喜若狂,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堕入魔道,只一心想要提高修为打败李淳风! 他叛离门派,控制妖怪为自己四处劫掠刚满月的婴孩,不料行迹暴露,不久被李淳风找上了门。 仅仅两年时间,对方依然不过十岁,而他的生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名门正派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妖道,这些都是那个李淳风害的! 接近疯狂的宗胥再一次施展了所有法术,无论道法还是妖术,结果却仍然和两年前没有任何改变。 最可恨的是,李淳风在废了他所有道行之后居然留了他一命!这个伪君子! 没有法术的他就像那最卑微的虫豸,以前操控过的妖怪都想找出他,抽筋扒皮! 他只能躲,像猪狗一样的活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直到那日,他无意中走进那个山洞……重获新生! 李淳风,你给我等着,十年,二十年,我要把你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千倍万倍地还到你身上! 宗胥双拳紧攥,睚眦尽裂。可巫箬却视若不见,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道家之人做事就是心慈手软,若是换了我,怎会给敌人留下喘息之机,让你再能害人?” “好,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厉害!”宗胥怒极反笑,不再与她废话,翻手变出三张道符,向巫箬猛地掷去。 只见那符随风变成三只比老虎还大的饕餮,张着血盆大口咆哮而来。 巫箬早已拔下木簪,握在手中,此刻危险袭来,木簪竟泛起青芒,化作一柄青色长剑,通体晶莹。眼看着第一头饕餮已然扑到近前,巫箬腾空而起,力尽之时一脚踩在其头顶借力,再次腾高了半丈,正好和扑来的第二头饕餮面对面,她毫不犹豫,从上往下一剑劈下,第二头饕餮应声断为两半,落地化作一滩墨迹,散发出阵阵恶臭。 原来竟是符咒所画的怪物。 躲过第三头饕餮的攻击,翻身落地,巫箬利落地甩去剑上墨迹,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这人当真是被李淳风打怕了,出手也是先试探她的实力。 面对回头重新扑来的两头饕餮,她不躲不避,横着挥出一剑,半月弧形的剑气将迎面冲来的饕餮拦腰斩断,为地面又添了两滩墨迹。 看着宗胥,巫箬面露不屑:“拿出你的真本事,我还赶着去给别人接生呢。” 虽然明知道是激将法,宗胥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眼前那张脸仿佛变成了那个毁了他一生的人。 “拿命来!”只听他发出一声野兽似的低吼,四肢开始拉长,长出锐利的泛着寒光的尖爪,嘴角向两边裂开,冒出獠牙,两颊迅速长满了兽毛。 他变成了一只人形饕餮,比之前任何一只都更强壮,但眼神清明,分明还保有神智。 “原来,竟被你找到了凶兽饕餮的一颗精元,难怪你能在金玉林身上下咒。” 宗胥以为巫箬心生胆怯,仰天大笑:“苍天有眼,赐予我此等神物,就是为了让我一雪前耻,杀光你们这些伪君子!” “苍天的确有眼。”巫箬竟附和地点了点头,“知道我在找它,这下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大言不惭!”宗胥再次怒吼,下一刻,竟消失了踪迹。 这厮难不成学会了隐身术? 不,一般的障眼法瞒不过她的眼睛,巫箬微微眯起眼睛,敏锐地捕捉着任何有异常的地方。 “嘶——” 细微的声音传来,像是风的声音。 可这地下哪来的风? 巫箬猛地睁开眼睛,几乎同时挥剑挡住自己的身后。只听金属相碰的一声,长剑刚好挡住了宗胥突然挥来的利爪。一击不成,他的身影再次消失。 原来这人不仅施展了障眼法,还利用了饕餮精元的力量快速移动,所以肉眼才看不见他的踪迹! 上古凶兽的速度岂是凡人能比,巫箬纵然能够发现他的踪迹,也很难跟上抓住他,只能被动挨打。 可是,古人说得好:“以不变应万变。” 巫箬举起手中长剑,口念一声“解”,那晶莹剔透的长剑突然碎作万千叶片,像无数微尘漂浮于整间石室。它们静止不动,宛若盘古开天地前般寂静。 那些碎片是如此的细小而密集,哪怕最轻柔的一丝风,都会在其中泛起涟漪。饶是宗胥移动得再快,也免不了碰上那些微尘般的碎片。 局势转眼颠倒,巫箬是布好陷阱的猎人,任凭猎物如何狡诈,也逃不出她的掌心。 每当一处碎片有一丝异动,周围的碎片就会“群起而攻之”,那时的它们锋利如刀,在“猎物”身上留下累累伤痕。 有如猫抓老鼠,抓到后并不一口吃掉,总是放了又抓,抓了又放,直至老鼠筋疲力尽,受尽苦楚而死。 当宗胥再也跑不动时,一道青铜大门出现在他的头顶,巨大的吸力生生将饕餮精元从他体内抽出。 弥漫的微尘犹如满天星辰,围绕在巫箬周围,她就像那九霄天外的仙人,冷若冰霜,不沾凡尘,在她的脚下匍匐着伤痕累累已恢复人形的宗胥。 当李淳风带着金小姐出现在柳枝巷口的时候,只见那个地方已经聚满了人,进进出出都在忙着挑水灭火。附近围观的人则在热闹地讨论着这大火不仅起得突然,烧得也奇怪,竟然只烧了巷尾那处废弃多时的房子,而一墙之隔的地方居然丝毫无损。 这时,就见一个年轻女子牵着一条小狗从救火的人群中安静地走了出来。 “巫箬!”李淳风立刻跑了过去,“你没事吧?” “既能站在这里,自然是没事。”巫箬将牵狗的绳子交到他手里,“你当初没做完的事,还是自己善后吧。” “这是……”金小姐面露不解。 李淳风则看着那只对自己龇牙咧嘴的小狗哑然失笑,“让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变成这样,巫姑娘你可真是别出心裁。” 巫箬不语,转身离开,素淡的衣衫在人群中仿佛山水画中一抹疏淡的墨迹。 “她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金小姐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李淳风默然一笑,是啊,所以更想让人去揣摩…… 那一晚,长安城下起了百年不遇的暴雨,整整持续了三个时辰。 翌日云破天清,大家一边清理积水一边说起昨晚的奇事,据说有好些人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在风雨雷电中穿梭。 “是龙王爷显灵了吧!” 大家纷纷推测,一时间长安城龙王庙的香火鼎盛了不少。 (饕餮完) 35、凤血石(一) 入秋之后,天气凉爽了许多,但因此而感染风寒的人却也增多了不少,水月堂里几乎每天都挤满了来就诊的病人。 虽然只有一个人,巫箬却依旧处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几乎都是一副药就治好了病人的风寒。 这天,一个四十岁上下、民妇打扮的妇人刚踏进水月堂的大门,正在等待就诊的杂货铺的老板娘黄大婶就跟她打起了招呼:“不是吧张婶,连你都生病了?” 张婶笑道:“不是我,是我儿子感染了风寒。听说水月堂的大夫医术高明,我专门来开药的。” “我说呢,你张大婶子的身体就跟铁打的似的,怎么可能会生病?来来来。”黄大婶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大侄子的病不要紧吧?什么时候从杭州回来的?” “就昨天晚上刚回来,可能是路上受了寒,再加上大雨,有点发热,身子也疲惫,不过不碍事,我让他在家休息,自己来这儿抓药。” “没事就好。你放心,咱们通济坊的巫大夫可不是那些寻常大夫,保证一副药就治好你儿子的病。对了,大侄子不是一直在那聚宝斋的杭州分铺里干活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哦,我听他说好像是聚宝斋在杭州的什么山上挖到了一大块石头,听说很值钱,运回长安城,要开一个鉴宝大会。因为这边人手不够,要从他们那边调人,大管事看他平时还算踏实肯干,就派他回来了,顺便也看看我们老两口。” “聚宝斋的鉴宝大会?这我可听说过。”黄大婶一下来了精神,“那块大石头好像叫什么鸡血石,比玉还贵呢!那些有钱人都喜欢得不得了。还有那个鉴宝大会听说就在这两天,到时候不知道聚宝斋里要聚集多少达官贵人呢!可惜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是没眼福看咯。” “一块儿石头有什么好看的?那些人就喜欢瞎折腾。”张婶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也幸亏如此,听我儿子说,杭州的昌化城不知为什么开始闹起了蝗灾,还有好些人接二连三地病倒,他回来长安倒是比呆在杭州安全。” “是嘛?那可真是造孽了,眼看就快大丰收了,居然闹蝗虫,阿弥陀佛,可千万别漫延到长安来。” “应该不会吧,咱们这儿可是天子脚下……” 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都被巫箬听进了耳中。她们口中说的聚宝斋,是长安城中最大的珠宝行之一,最近似乎的确运了块鸡血石回来,在整个长安城中闹得沸沸扬扬。 和新疆的和田玉、湖北的绿松石以及云南的红玛瑙一样,杭州昌化出产的鸡血石也是价值不菲的名贵宝石,在珠宝一行里孩童拳头大的一块就能卖上几百上千两银子,何况这次聚宝斋要展出的这块据说有一尺来高,价值不可估量。 这种石头听说是因为外表鲜红如鸡血而得名,但行里人更喜欢叫它的另一个名字:凤血石。因为传说盛产这种石头的玉岩山原本的山石并非红色,而是因为在很久以前,一只受伤的凤凰栖息其上,它流出的血把满山的石头都染成了红色。 传说是真是假,已无人得知,但凤血石因此身价百倍,或许因为它漂亮,或许因为大家都想沾沾它身上神鸟的精气,谁又能说的清呢? 不过昌化城如今又闹蝗灾又闹瘟疫,会跟那块大得不可思议的鸡血石有关吗? 巫箬正想得入神,忽闻有人叫她:“巫大夫?” “诶?”她回过神来,见来人正是茶食店的文四娘,于是笑道:“什么风把文大老板吹来了?” “哎哟,现在连你都笑话我了。我找你啊有点事,一会儿午饭到我那儿去吃。我让厨子做几个好菜等着你,就这么说好了啊。”文四娘还是那直爽的脾气,不等她拒绝,就马上离开了。 巫箬无奈,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看完上午的病人后,到了茶食店。店小二把她请上了二楼的雅间,文四娘果然准备了一桌子好菜等着她。 “可算是把你等来了。”文四娘一把把她按到座位上坐下,“菜凉了就不好吃了,你快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巫箬却不动箸,只淡笑道:“四娘,无功不受禄,你不说清楚原因,这饭我可不敢吃。” “瞧你说的,难不成我还能下毒害你?”文四娘佯怒地瞪了她一眼,随即自己先笑了起来,“其实啊也没什么,就是那个聚宝斋的鉴宝大会不是明晚就开始了吗?我想邀你和我一块儿去。” “听说那个大会很难进去的,四娘也收到了请柬?” “这、这个……哎哟,就你最聪明,我说实话吧,是有人托我请你去的。” “别人?” “是啊,就是那个天水茶行的成大老板,他们家的茶叶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可比我这个小老板豪气多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儿子到现在还没成亲,所以就托我帮他物色一个好姑娘,我一下就想到你了。说起这个成大公子,那也是一表人才,满腹诗书,于茶艺一道更是颇有造诣,只是一直以来都忙着家里的生意,把婚姻大事给耽搁了下来。他最近刚从云南收茶回来,成大老板就让我请你去聚宝斋的鉴宝大会让你们两个见见面,大家也相互了解了解。你觉得意下如何?” 绕了这么一大圈子,原来四娘是想给她做媒。巫箬下意识地就要拒绝,可心里忽然转过一个念头,那鉴宝大会非一般人能够进去,明晚展示完了以后不知又会运往何处,或许“赴约”是见到那块鸡血石最简单的方法。 念及于此,巫箬缓缓说道:“这事,四娘容我回去想想,明日给你答复吧。” 依她的性格,这么说已然算是答应了一半,文四娘立刻笑道:“那是自然,你回去好好考虑,现在先来尝尝我这厨子的手艺!” 第二天日暮时分,巫箬如约来到了位于朱雀大街上的聚宝斋,还没到门口,就看见了排成长龙的马车和来围观凑热闹的人们。 早已等候在此的文四娘一见她,心中悬着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再见她今日难得还换了一件淡青色的轻衫薄裙,更是喜笑颜开,迎上去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可算把你盼来了。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 她伸手指向旁边的年轻男子,说道:“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成墨成公子。成公子,这位就是咱们水月堂的大夫,巫姑娘。” 巫箬抬眼看去,只见那成公子果真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拱手向她行了个礼:“巫姑娘有礼了。” 举手投足间,一股茶香若隐若无。 巫箬依旧是那客气的淡淡笑意,“成公子客气了。” 文四娘心中暗喜,看来两人第一印象都还不错,连忙说道:“鉴宝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咱们进去慢慢聊吧。” 成公子点点头,将请柬递给门口的管事。那管事明显认识他,看也没看请柬一眼,就笑着招来一个伙计,让他领三人去二楼就座,而此刻聚宝斋的一楼已经被帷幕挡了个严严实实,看不见里面的样子。 36、凤血石(二) 能做珠宝生意,聚宝斋的老板自然是财大气粗,将一间雅室布置得既雅致又不失富贵气度。三人在临窗的金丝楠木椅上落座后,伙计殷勤地端上了茶壶,然后为他们打开了窗户,正巧将一楼的正厅尽收眼底。只见里面原本的陈设已经尽数撤去,只在中央摆着一张漆木方桌,简单得有点不可思议。 巫箬看见他们的对面似乎也是几间雅室,左右两间的窗户开着,里面都坐着身着华服的高官富商以及他们的亲眷,唯独只剩正中的那间窗户还紧闭着,似乎预定的客人还没来。 和那些满头珠翠、遍身罗绮的贵夫人、大小姐相比,巫箬的打扮当真是简朴到了极点,那条青色的轻衫长裙大概满大街的少女都有一条,头发上唯一的装饰也不过是那根流云纹的木簪。只是此刻她沉静地坐在那儿,望着窗外的目光澄澈如冰雪融化后的春水,却又带着遍历人世百态后的深邃,让人一看仿佛就难以将目光移开。 成墨自知自己第一次见面就盯着人家看很是失态,但眼前女子的身上仿佛就有如此魔力,让人忍不住觉得很心安…… 文四娘见成大公子唇边露出笑意,心中更是高兴。她本是个热心肠,又特别喜欢巫箬,才会来做这个媒,就是希望这个孤身在外的女子能够嫁个好人家,有所依靠,不要像她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只能独自撑起家业。这表面看起来似乎光鲜,但其中的苦楚又有谁知道。 当下见巫箬似乎又习惯性地走了神,连忙端了杯茶给她,笑道:“看什么看得这样入迷?来,试试这茶的味道如何?” 巫箬呷了一小口,再看杯中茶汤碧青微黄,便道:“此茶味醇甘香,可是产自蜀地的蒙顶甘露?” 文四娘点头笑道:“可不是?正是正宗的蒙顶甘露。天水茶行里的名茶都是成公子亲自带人采购回来的,专供给像聚宝斋这样的地方。” “有成公子把关,采购回的茶叶自然是极好的。”巫箬亦笑着淡淡地恭维了一句。 成公子闻言,谦虚地说道:“巫姑娘过奖了,这些都不过是蒙受祖荫庇佑罢了。只是想不到,姑娘也对茶道颇有研究。” “我哪懂这些?”巫箬笑着摇摇头,“不过是做大夫的习惯,对些花花草草的味道比较留意。在您面前谈论这个,倒真是班门弄斧了。” 一言一语,两人都如此客套,文四娘忍不住插嘴说道:“好了好了,你们俩一个‘过奖’,一个‘班门弄斧’,说的这么生分作甚?要我这个俗人说,再好的茶也得有好吃的点心来配,快尝尝这百合莲子糕,可有我那儿做的好吃?” 成公子连忙点头称是,先夹了一块放进小碟子里递给巫箬。看他略显拘谨的动作,似乎真得很少和女子接触。 巫箬道了谢,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还没尝出味道,目光就落在了对面的窗户上。只见那扇一直关着的窗户突然打开,露出一个临窗而立、身着月白色锦缎长衫的身影。 那人一边悠闲地摇着紫竹骨的折扇,一边笑眯眯地向她挥了挥手。 巫箬心中顿时暗叹,真是“天涯无处不相逢”,走到哪儿都能碰见这位李太史。 细眉微挑,悄无痕迹地问他如何也在此处。 李淳风竟也看懂了意思,手中折扇指了指下方,看来也是为今晚鉴宝大会上那块凤血石而来。 随即他又指了指巫箬对面的成公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闲事休管,巫箬的眉挑得更高,然后低头装作饮茶,不再理他。 这一来一往的无声交流,说起来累赘,其实也就发生在成公子和文四娘低头喝茶的片刻之间,所以两人竟都没发现她的异样之处。 戌时三刻的时候,聚宝斋中所有雅室的窗户都打开了,可以望见里面坐满了整个长安城中最有名望的人。而对面李淳风的旁边更是坐着一个气度非凡的年轻人,虽然目中精光内敛,但浑身竟有一道龙气缠绕,出身定然高贵。 只可惜,那龙气末尾却有些飘散黯淡,想来最后是与那至尊之位擦肩而过,还不得善终。 只是这世间谁做皇帝又与她有何关系?古来多少帝王将相,最终还不都化为一抔黄土。 巫箬的目光再次回到灯火辉煌的一楼大堂中,此刻聚宝斋的大管事已经站在了那张漆木方桌旁,预示着鉴宝大会即将开始。 简短的开场白过后,这位大管事大概也知道“贵人”们在盼着什么,不再废话,拍手示意后面的人将今晚的主角带上来。 万众瞩目中,只见一个彪形大汉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一尺多高的精致木箱走到漆木方桌前,然后极为谨慎地将木箱放在桌面的锦垫上。大管事示意他退下后,上前将木箱上方一排复杂的连环锁一一打开。这种锁只要有一个开错,或者强行破坏木箱都会触动木箱中的机关,将箱内的宝物同时损毁,大概就是宁愿毁掉,也不让别人得到的意思,反正人总是这样自私的。 终于,最后一道锁被打开了,木箱的四壁自动落下,露出里面所有人期待已久的“宝物”。 只见那凤血石形若一颗巨大的鸡蛋,通体莹白,如上好的羊脂美玉,其间密布着一条条耀眼的红丝,就像人身上的经脉。 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这时,那大管事又命人送上四面光洁的铜镜和四根蜡烛。铜镜放在方桌的四角,而蜡烛则放在每一面铜镜的前面。 当四根蜡烛被点燃的同时,一楼大堂里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一瞬间,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注视着正中央的那颗凤血石。 只见四根蜡烛的火光都被铜镜映照到了它的上面,莹白的地方眨眼变得如琉璃般剔透,散发出淡淡的光晕,简直就像天上的明月般冰清玉洁。而那血脉一般的红丝则更加显得妖娆夺目,好似真有鲜血在其中缓缓流动。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任他们富贵一世,看遍无数奇珍异宝,也不曾见过如此如梦似幻的一幕。 唯有巫箬暗中皱紧了黛眉,这聚宝斋的人怎么会将这个东西带了回来?! 其他人或许没有察觉,她却看得清清楚楚。在那凤血石的最中央,即是血痕最浓重的地方,一个血色的影子若隐若现。 看来要不了多久,这玉胎就要凝结成形了…… 巫箬臻首略偏,目光正好和李淳风相遇,看他的眼神明显也发现了那凤血石的异样。 现在可以肯定这石头定跟昌化城的瘟疫蝗灾脱不了干系,巫箬按住腰间的香囊,心中却着实有些为难,聚宝斋将其奉为奇珍,断不会轻易交出来。若是悄悄拿走也有些困难,何况眼下众目睽睽,施展不得,等到展示完毕,又不知会被运往何处…… 就在她迟疑之时,外面突然传来吵闹声,仿佛听见有人在大叫着后院走水了! 37、凤血石(三) 在场的人闻得此事,顿时惊慌起来,都害怕火势会漫延到前面来,争先恐后地往外逃。却见那成公子很是沉着冷静,示意巫箬和文四娘不要慌张,领着她们小心地从楼梯下去,以免被人群挤倒踩伤。 巫箬不甘心地又回头看了一眼一楼,发现聚宝斋的大管事果真处事干练,在人群慌乱起来的一瞬间就将凤血石重新放入木箱,带着它撤离了出去。 看来得另想办法了,她暗暗埋怨自己的优柔寡断,未免惹人怀疑,也只得随着成公子离开了聚宝斋。 出得门外,他们发现整个地方已经乱成一片。那些达官贵人们都着急地想要迅速离开,结果导致马车拥挤在一起,谁也没能抢先一步。 李淳风和之前那个年轻人站在大街的阴影处,气定神闲,不见慌乱之色。而他们身边虽只有两个下人,但俱是目藏精光,看似随便一站,却将那年轻人的周围守卫得滴水不漏。 看见巫箬,李淳风与那年轻人耳语了几句后,走到近前,神情间很是担心的样子:“巫姑娘,你没事吧?” 文四娘见突然冒出个这么男子,对巫箬居然如此关心,有些奇怪地问道:“这位是?” “是我之前诊断过的一位病人。”巫箬忙道,暗自瞪了李淳风一眼,“李公子的病近来可有好转,不如我们去那边谈吧?” 李淳风立即笑道:“好啊,巫姑娘请。” 走到文四娘和成公子听不见的地方,巫箬这才冷淡地说道:“不知李太史有何吩咐?” “巫姑娘这是何意?大家相识一场,自当相互关心才对。”李淳风故作惊讶,却藏不住眼中的笑意。 巫箬见状,真是懒得再和他装傻,道:“李太史的本事,区区一场小火何足挂齿?还是言归正传吧,那块凤血石您打算如何处理?” “聚宝斋能在长安城占据一席之地,身后的靠山自然不小。他们要是不愿主动将其交出来,我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又能如何?”李淳风“无奈”地摊了摊手,“还是太史公说的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要从商人手里夺走他的利益,那可真是难于登天了。” “世人看不透名利二字,引来这滔天之祸,难道李太史就忍心看着昌化城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何况守护那凤血石的‘东西’迟早会找上门的。” “或许已经找上门来了……”李淳风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那场大火上,说出了她没说出的话,随即又看向她,“巫姑娘平时总是对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其实比谁都热心吧。” 巫箬被他说得一时语结,态度再次转冷,“说到底,李太史管还是不管?” 李淳风摇摇头,“我确实无能为力。” “既然如此,那我就用我的方法解决,到时还请李太史不要插手才好。”巫箬不再理他,拂袖而去。 “原来不仅面冷心热,还是个急性子。”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李淳风的嘴角微微勾起,“我没办法,不代表别人也没有啊……” “人都走了,你还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方才的年轻人这时走了过来,“怎么,她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子?” “是啊。”李淳风回转身,唇边笑意还未消去,“您觉得如何?” 年轻人淡淡一笑,“能让你着迷的自然不是一般女子。所以千万珍惜,不要像本王这样,等到失去了才后悔莫及。” “哎,怎么又勾起了你的伤心往事。”李淳风没心没肺地叹了口气,“对了,还是先帮在下一个小忙吧,吴王殿下……” 自从那夜聚宝斋发生大火后,长安城中渐渐有流言传起,说他们带回的这块凤血石是个不祥之物,不然何以在鉴宝大会的那一晚这么巧突发大火?更有人说自从有了这块凤血石,聚宝斋内就频频发生怪事。和它放在一间屋子里的古物不是莫名移动了位置,就是身上出现了裂缝,更有一具青铜人俑被从颈部处齐齐切断。藏宝室的钥匙只有聚宝斋的大老板有,他自然不会破坏自己的东西。所以大家都纷纷猜测会不会是附着在凤血石上的邪灵在作祟。一时间,聚宝斋的“灵异”事件成了长安城百姓们茶余饭后最喜欢的谈资。 巫箬不知道聚宝斋所谓的藏宝室在哪里,只能暗中调查,但一时之间,以她的本事竟也难以找到。 这天,上次那个来给儿子拿伤寒药的张婶又来了,巫箬有些奇怪,一个普通的风寒,自己的药居然没有效果? “哎,我也不知道我儿子怎么回事。看上去就是伤风的症状,可吃了药就是不见好。不,这么说也不太对,应该说是吃了药就要好一点,可没多久病情又反复了。”张婶叹着气看来也很伤神。 巫箬闻言说道:“既然如此,那还是叫你儿子来,我好好给他看看吧。” 张婶道:“我也这么劝他,可他就是不想来,说东家正是重用他的时候,如果这个时候请假,东家以后都不会给他机会了。” 巫箬顿时上了心,看似无意地问道:“聚宝斋这几日很忙吗?” 张婶道:“好像是吧,反正他最近都早出晚归的,而且每次回来,都累得不行。我跟他说,生计重要,可是自己的身体也得好好爱惜,别像他那个早死的爹一样,可他就是不听,我可真是拿他没辙了。” “张婶,你也先别急,伤寒反复是很正常的,何况这几日长安城的天气本就不好。”巫箬安慰道,“这样吧,我再给你开服药,如果您儿子吃了还不见好,我就到你家去瞧瞧。” 张婶顿时笑逐颜开:“真的?巫大夫你可真是个好人!我、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在乎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大夫。”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也不过尽我的本分罢了。”巫箬熟练地配好药,递给她,“这药跟上次的略有不同,可能要苦一点,您可以让您儿子搭配着蜜饯吃。” “我记住了,谢谢大夫。”张婶不迭声地道着谢,一边要拿钱给她。 巫箬摆摆手说:“您先把药拿回去了,等您儿子的病好了,我再收这药钱也不迟。” “这、这怎么行呢?” “只是一点小钱,不要紧的。时候也不早了,您先回去吧,不然您儿子回来该找不着您了。” “这……哎,好吧。等我儿子病好了,我一定来付这诊金。”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张婶只得同意,拿着药离开了水月堂。 38、凤血石(四) 当暮色降临,巫箬早早地关了门后,便一直坐在椅子上盯着桌上的东西,久久不动。 小元好奇地从屋顶上飘下来,悬在桌子的正上方,见她盯着的居然是一颗红色的豆子,不禁奇怪地问:“巫姐姐,你老是看着这红豆子干嘛?是要把它种在后院里面吗?” 水月堂的后院不小,巫箬在那里种了好些稀奇古怪的草药,所以他才会有此一问。 不料巫箬却笑着摇摇头,“这相思豆只能在南国生长,长安是种不了的。我是在看它会不会变成另一个颜色。” “这豆子还会变色这么好玩?”小元一下来了兴趣,像趴在床上似的趴在半空中,两只藕节似的小胖脚一晃一晃的,也学着巫箬的样子,紧盯着那相思豆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了它变色的时候。 可是等了许久,那豆子还是红色的模样,小元很快没了耐心,问巫箬:“巫姐姐,这小豆子什么时候才能变啊?” “别着急,应该快了……” 她话音未落,那桌上的相思豆突然发生了变化,一层黑气迅速弥漫了整颗豆子,小元吃惊地发现红豆子瞬间变成了黑豆子! “巫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小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巫箬把手伸向那颗相思豆,却并不拿起它,只是静静感受豆子上腾起的那股黑气,然后说了一句像似无关紧要的话:“小元知道这相思豆的奇异之处在哪里吗?” 小元老老实实地摇摇头,脸上露出渴求的表情,他最喜欢听巫姐姐讲那些古怪的草药的故事了。 巫箬收回手指,淡淡一笑道:“相传,古时候有一位男子远征边塞,他的妻子便日日夜夜在高山上的大树下遥望他出征的方向,希望有一日能够看见丈夫归来的身影。可是后来前线传回同乡人的书信,说她的丈夫已经战死,连尸骨都无法寻回。女子的父母和乡人都劝她改嫁,可她却始终坚信丈夫还活在世上,在那棵大树下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青丝变作白发也没等到丈夫回来。因为思念,她常常靠着树干恸哭,把泪都流干了,最后眼中流出滴滴鲜血落入地下,染红了树根。那棵大树一夜之间结满了像人心一般的红色豆子,因为它们凝结着那女子对丈夫的思念,所以被后来的人们叫作相思豆。” “啊?这豆子居然是被血染红的,那那个女人岂不是死了?”小元完全没像其他人那样被凄美的爱情故事所感动,反而提出这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 巫箬却赞许地点点头,“眼枯见血,自然是活不了了。故事到这儿还没有结束,据说她死后不久,她的丈夫居然回来了。原来他并没有像乡里人说的那样战死沙场,而是在那次战役中受了重伤,被当地的一个苗女所救。苗女医术了得,救活了奄奄一息的他。但他完全康复已是半年之后,军队早已离开多时,他身无分文,只能留在了苗寨里。就这样过了几年,一直照顾他的苗女向他表明了爱意,男子感念苗女的救命之恩,又想到自己的妻子可能早已改嫁,便迎娶了那位苗女。又过了几年,不曾想男子居然遇见了曾经的一位同乡,从他那里得知了妻子一直在等自己的消息。男子如遇霹雳,立即想要跟同乡一起回家,那个苗女虽然不舍,最后却也只得让他回去。可惜老天不开眼,当男子赶回家时,他的妻子已经死去,他自觉自己辜负了妻子的一生,也辜负了苗女的一片情意,最后一头撞死在了他妻子日夜等他的那棵大树上。他的血也流入树中,使得树梢上相思豆的旁边又长出了另外一种半红半黑的相思子,这两种豆子相依相偎,终于不得分离。” “唔……”这个时候对小元来说,爱情还太过玄妙难懂,他只是挠了挠头,露出困惑的表情说道,“这个男的真糊涂,不过巫姐姐,你还是没告诉我这相思豆到底为什么会变成黑色啊?” “呵,巫姐姐真是老了,越来越啰嗦了是不是?”巫箬对自己也有些无奈,“其实是这样的,后来那个苗女也来到了那棵树下,看着树上的相思豆和相思子伫立了许久,最后她在那棵树上下了一个蛊,让同生一茎的两颗豆子同心相连,即便分隔千里,只要其中一颗豆子发生了任何变化,另一颗豆子就会发生同样的变化。” 小元闻言眼睛一亮,拍手叫道:“我知道了,我们这里的相思豆变成黑色,是因为和它相连的那颗相思子变成了黑色!” “小元真聪明。”巫箬点点头,“我今天在那个张婶的药里放了一颗相思子。相思子遇水即化,可喝进肚子里后就会重新凝结为豆。如今它变为黑色,应是被邪气侵染,我猜,那张婶的儿子应是被鬼魅附身了。” “鬼魅?”小元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巫箬,“那要小元去帮巫姐姐打跑他们?” “这可不行。”巫箬神秘地一笑,“我还有些事要问‘它’呢……” 跟通济坊隔了两条街的临泉巷是条比较狭窄的巷子,里面住的大多是小摊贩或在酒楼等地方干活的伙计,每家每户几乎都在门口堆着杂物,所以使巷子更加拥挤。 因为快到宵禁时间,各家的大门差不多都关上了,只有昏黄的灯光、间或夹杂着孩子吵闹声音的说话声从屋子里传出来。 这时,其中的一扇门开了一小半,一个穿着布裙的妇人端着一盆水正要倒在街上,忽然看见一个黑影在巷口处闪过。她先是吃了一惊,待黑影走进光亮处,才看清原来是巷子尾张家的儿子。 “张家小哥,怎么现在才回来啊?”她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对方本来低着头在走路,身子有些佝偻,听见声音,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消瘦的脸上青白青白的,乍一看,还真有点吓人,但他笑得却很温和:“赵嫂子好,最近铺子里有点忙,所以回来得有些晚了。赵大哥可回来了?” “那个死鬼哪像你这么勤快,一早就回来喝上了。”妇人笑着啐了一句,“对了,天气凉了,要不进屋跟你赵大哥喝上一盅暖暖身子?” “多谢嫂子,不过我娘还在家里等我吃饭呢,就不叨扰了。”男子连连摆手,随即轻声咳嗽了几下。 妇人见状,也不再硬拉他,只是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这病咋还不见好,之前遇见你娘,说又给你煎了副药送到铺子去,怎么喝了还是不起作用吗?要不就换个大夫瞧瞧吧。” “风寒总归要持续几天,我也是刚喝没多久,药没这么快见效的,何况娘说那个大夫医术很高,应该很快就会好的,让嫂子费心了。” “咳,说这些干嘛,都是邻里邻居的。那你就快回去吧,注意多休息,这身体累垮了可不行。” “是,谢谢嫂子关心,那我就先走了。” 男子挥手跟妇人告别,朝巷尾走去。眼看就要走到家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可是张婶的儿子张旭?” 男子奇怪地转头望去,这才看清他们家和隔壁邻居家之间的那个不大的小巷子里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因为一半的身子都隐藏在暗处,所以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似乎穿着一件有着广大袖袍的衣服,不像是当下的式样。 他还算有礼貌,问道:“我是张旭,不知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只听女子答道:“我是水月堂的大夫,听你娘说你身体一直未好,所以特来瞧瞧。” 张旭一听,有些激动:“原来您就是巫大夫,我已经听我娘说过了,今天您连药钱都没收,我、我真是……怎么好意思让您亲自跑一趟呢?” “我也是无事,路过这里就顺便来给你瞧瞧你的病。”女子的声音不大,淡淡的语调就像一杯清水,虽然没有多少起伏波澜,听来却很舒服。 “巫大夫真是医者父母心,我娘已经做好了晚饭,您要是不嫌弃,不如进去一起吃吧。”张旭忙说。 女子却摇摇头,“吃饭就不必了,我还要在宵禁前赶回通济坊。你过来,我给你把把脉。” 张旭知道她的话也有道理,心想要是连累大夫被宵禁的官兵抓起来那就不好了,连忙走了过去。 不料刚走近女子身旁,就见她出手如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拖进了小巷子里。 张旭此刻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见原本漆黑一片的巷子突然亮了起来,而刚刚还听见的隔壁小孩大哭的声音此刻居然听不见了,有些惊慌地说道:“巫大夫,你这是作甚?” 来人自然是巫箬,她此刻所站的位置正好挡住张旭的去路,淡淡说道:“有些事,我想问问‘你’。” 39、凤血石(五) “不知巫大夫想问我什么事?”这个女子身上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张旭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发怵。 不料巫箬却缓缓地摇摇头,说道:“我不是问‘你’,而是在问‘它’。怎么,还不愿意现身吗?” 张旭心中更是奇怪,这个大夫怎么尽说些他听不懂的话,她不是在问他,难不成这里还有别人?可巷子里明明就只有他们两人啊! “巫大夫,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罢了,看来不用点手段,你是不会出来了。”巫箬却并不理会他,摊开右手,掌心处正躺着那颗相思豆。 一道纯净的白光从她掌心边缘散发而出,将相思豆笼罩其中,几乎是同时,张旭只觉腹中奇热无比,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突然,他猛地仰天痛呼一声,随即倒地不起,而数道青气则从他七窍里溢出,在空中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影。 “原来是个连人形都还没修成的精魅,怪不得要附在人身上才能行动了。”巫箬本想走近,却见那青色的影子在颤抖得往后退,于是停下脚步,“怎么,你很怕我?” 青影动了动,似乎在点头,同时,巫箬耳边响起一个细微的声音:“你、你会净化之术。” “你知道就好。”巫箬收起手上的白光,“不过只要你实话实说,我是不会伤害你的。说吧,为何不在山林中好好修行,跑到人间来作乱?” “我、我没有想害人!”青影顿时颤抖得更加厉害,“我只想来找回主人。” “主人?你说的可是聚宝斋的那颗凤血石?”看来巫箬猜得没错,这青影当真是守护凤血石的精魅。 “正是,不过主人不是普通的凤血石,而是一颗凤凰蛋!他是神鸟凤凰的孩子!”青影激动地叫道。 巫箬闻言,微微动容:“这么说,那玉岩山的传说是真的了?” 原来世间关于凤血石的传说只是事实真相的冰山一角,巫箬知道的真正传说是这样的: 很久以前,昌化城一带突然闹起了瘟疫和蝗灾,无数的人和牲畜都被疫魔夺去生命,而田里的作物也被成群的蝗虫吃的一粒不剩。虽说是天灾,但一对飞过此地的凤凰不忍看生灵涂炭,便运用神力,消灭了蝗虫,驱散了瘟疫,后来更是在昌化城旁边的玉岩山上住了下来,保得这一方百姓重新过上了丰衣足食、富足安康的生活。玉岩山中本就有一处灵脉,现又有了凤凰的庇佑,许多妖灵精魅都来此修炼,日日百鸟齐鸣,万物生辉,倒成为了一处祥和的“世外桃源”。 可是好景不长,凤凰的“对头”找上了门,想要破坏所有的一切。可是那“对头”不是两只凤凰的对手,便隐藏行踪,趁雌凰产下凤凰蛋,元气大伤,而雄凤又外出觅食之际,突袭凤巢。雌凰虽奋起抵抗,拼命保护自己的孩子,但终因势单力薄,不仅被那“对头”折断了翅膀,就连凤凰蛋也碎了。雌凰悲愤交加,仰天啼鸣,声震云霄,而它的血也流遍玉岩山,染红了山石。在外觅食的雄凤闻得雌凰鸣叫,立刻赶回凤巢,见雌凰已经奄奄一息,凤凰蛋也惨遭践踏,愤怒地化作火凤,浑身燃烧起熊熊烈火,将那“对头”打成重伤,但因心中顾虑妻儿,最后居然被“对头”侥幸逃掉。 为了给雌凰疗伤,雄凤只能带她离开玉岩山,而凤凰蛋已碎无法带走,则被安置在了玉岩山的灵脉之源。 “我和我的同伴原本不过是玉岩山中无知无识的花草树藤,是两位老主人的神力,让我们能够修成精魅。他们吩咐我们好好照顾小主人,就是希望在灵气的滋养之下,小主人终有一天能够重新活过来。玉岩山上的凤凰血被老主人设置成了能够对付那‘对头’的阵法,但我们还是勤加修炼,就怕它再找上门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眼看着小主人终于能够再次凝聚成形,可那些该死的人类却跑来抢走了它!” 青影再次颤抖起来,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难以遏制的愤怒:“虽然之前就有人来采挖凤血石,但因为他们挖的数量很少,老主人又说过不许伤害人类,所以我们没有干涉。可是人类的贪婪太可怕了,他们不仅挖得越来越多,使得护山的阵势日渐削弱,还不知从哪儿听说,玉岩山的山腹中有一颗最大的凤血石,价值连城,数不清的人涌进了山中。那一天,一伙人偷偷潜进了山腹,他们似乎有备而来,随行居然带了会法术的人!那些术士法力很高,把我和同伴们都打伤了,然后趁机夺走了小主人。 想当年,若不是两位老主人奋力相救,昌化城早就变成了一个死城。可现在,这些人类就是这样来报答他们的!自从小主人被带走,玉岩山的灵脉就开始慢慢枯竭,同伴们因此心生怨恨,再也无法静心修炼,为了报复,他们重新招来蝗虫,放出瘴气,就是想让昌化城的人再一次尝尝灭顶之灾的滋味。” 说到这里,青影的声音重新变得低落起来,巫箬虽然一直沉默地听着,却将它的“心”看得一清二楚,最后只问了一句话:“那你为何不和他们一起报复?” 青影愣了愣,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老主人虽然已经离开,但我不想他们以前的努力白白浪费。我只想找回小主人,唤醒同伴们被仇恨蒙蔽的心,让一切都回到和从前一样,玉岩山还是欢声笑语的玉岩山。” “那鉴宝大会那晚的大火是不是你放的?” “是。”青影老实地点点头,“但我选的是处没人的屋子,而且也只是一场小火,是那些人自己太紧张而已。我本想趁乱带走小主人,哪知没有成功。后来只好在人群中散播谣言,说小主人是不祥之物,没人买它,我就可以悄悄把它带走了。” 原来那晚它果然在场,李淳风的感觉倒是没错,巫箬无奈地一笑:“你倒是聪明。” 青影低下头,轻声道:“我曾经答应过老主人不会轻易伤害人类。可是奈何修为太低,凝聚不了人形,只能附在这个人的身上。他受不了我身上的瘴气,所以才会生病,迟迟不好,我、我对不起他。” 巫箬道:“你能这么想,已经比许多所谓的‘人’有良知多了。他的病只要你离开,就会自己好起来,你也无需太自责。” “可是,”青影的声音却迟疑起来,“不附在他身上,我如何去救小主人?” “我自然有办法。”巫箬说着,从香囊中拿出一片边缘有小细齿的宽阔草叶,放在嘴边一吹,草叶立刻变作了一只小鹤,“你既为草灵,附在这片叶子上应该无碍。” “你这样就看出了我的真身?”青影先是一惊,随即释然,“不、不过也对,你连净化之术这种远古巫术都会,这个自然难不倒你。不过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巫箬脸上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因为有凤凰蛋在,你们那个‘对头’就一定会出现,而我正好要找它。” “你、你要找它?!”青影打了个寒战,“那‘对头’可是远古凶兽之一,就连老主人都是拼尽全力才打败它,你……” “你放心。”巫箬闻言轻笑,“我既然要找它,自然有办法对付它。” 她的笑容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青影思索了片刻,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最后用力地点点头,“好吧,我相信你一定能帮我们救出小主人,以后不管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 说完,化作一股青烟融进那草编的小鹤中,一眨眼的功夫,那小鹤就像活了一般飞了起来,钻进了她的袖口中。 40、凤血石(六) 将张旭安顿在他家门口后,巫箬带着小鹤悄然离去。虽然闭门鼓早已敲过,里坊的大门也都关上了,但她还是隐身匿迹地顺利回到了通济坊,却不料远远地就看到自家门口来了个“不速之客”。 今夜是十三,天上的月亮就差一点就全圆了,但这并不影响月华如水倾泻,照得竹青色马车旁的男子身影朦胧,恍若谪仙。 心中竟会闪过这样的念头,连巫箬自己都觉得有几分惊讶,但她还是冷了脸色,走上前去说道:“李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至于他为什么能堂而皇之地在宵禁之后出现在这里,巫箬看了一眼那正散发着淡淡蓝光的琉璃子也懒得多问。 李淳风笑道:“自是为姑娘前番在意之事而来。” 巫箬黛眉微挑,道:“大人不是说无能为力吗?” “我是没办法,可,不代表别人也没办法啊?”他笑得奸诈,故意拖长尾音,就想看看眼前的女子会不会因为被戏弄而动怒。 巫箬听了他的话,立刻想起那日和他一起的男子,会有龙气绕身,自是龙子凤孙,想要查出个什么并不算难事。当下并不如李淳风希望,只盯着他眯了眯眼睛,却没有怒色,直截了当地问道:“大人查到了什么?” 李淳风笑容顿垮,暗中嘀咕了一句:“真是个没意思的女人。”随即故作正经地说道:“自然查到谁是聚宝斋的老板。其人名叫黄盛,本来不过是一介富商,但他的姐夫却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 他俯身在巫箬耳边说出一个名字,巫箬顿时皱了皱眉,“这么说这人才是真正的幕后大老板?” “能在京城屹立多年的,谁的背后没有一个大靠山?姓黄的也不过是跑跑腿罢了。”李淳风轻描淡写地说道,混迹官场多年,这些事情早就司空见惯,“那人本就是诸公之中最好矫饰矜夸的,聚宝斋不过是帮他搜罗天下奇珍的店铺之一。我想,那凤血石大概也是他授意黄盛派人去寻的,开一个鉴宝大会来大肆张扬,也挺符合他的脾气。只是他养的那些幕客之中,并不乏奇人异士,不应该瞧不出那凤血石的异象,看来是另有所图了。” “或许,”巫箬想起草灵的话,所有的线索终于在脑中连成一线,“他是想以凤血石为筹码,获得别的‘什么’的帮助……你可知道最憎恨凤凰一族的是谁?” 李淳风何许人也,顿时眼前一亮,“我曾听老头子说起过玉岩山的传说,这块凤血石莫非就是凤凰蛋?他是想借它召来……” “定然不错。眼下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凤凰蛋,否则那凶兽一旦出现,不受控制,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巫箬脱口而出,不想竟然说出“我们”二字。 李淳风闻言也不点破,只管装傻:“还有两日便是十五,满月之时,阴气最盛,是进行仪式的最佳时机。只是那人和黄盛的别院不计其数,若要一一找起,恐怕会来不及。” “这一点,我倒是找到了一个帮手。”巫箬说着,从袖子里拿出小鹤,将前因后果都告知了李淳风。原来她也知道时间紧迫,两人协力自然比一个人要快得多。 李淳风听完后,也不禁赞叹那草灵是“忠义之士”,当下和巫箬商议,由对凤凰蛋的气息最敏感的草灵带路去寻找凤凰蛋的下落。 经过两日的苦寻,他们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黄盛位于长安城郊外的一处宅子。有草灵附身的小鹤在前方带路,两人终于在一座山的山窝处发现了隐藏至深的黄宅。从地势来看,果真灵气充足,是设坛举行仪式的绝好之地。 此刻天边只余最后一缕红光,巫箬和李淳风悄悄潜到黄宅附近,竟发现有大批士兵层层把守在外。 “这些都是‘那人’的亲兵,要小心。”李淳风悄声嘱咐。 巫箬点点头,趁着最后那缕日光完全沉入地下,天色随之一暗的瞬间,翻身跃过外墙,闪身躲在了园中一座假山之后。李淳风如影子般紧随其后,下一刻,一队士兵就从他们进来的地方走了过去,时机把握得分毫不差。两人均凝神屏气,待那队人离开之后,对视一眼,无需多言,又在小鹤的带领下,直朝宅子深处寻去。 只恨这别院修得着实太大,回廊岔口比比皆是,又要想办法躲开守卫,两人着实费了一番功夫。眼看夜空中那轮满月就要升上中天,小鹤终于在一处守卫森严的铁门前停了下来。 数了数守卫,共有十人。李淳风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往地上一抛,立刻腾起一股白烟,变出一个身着白衣和真人无二的男子。也不见李淳风说什么,那男子就像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躲避的角落闪出,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白色的身影虽快,在黑夜中却也显眼,守卫立刻戒备起来,领头那人马上吩咐五个士兵追了过去,但为免是调虎离山之计,连他在内还剩了五人守在门口。 眼见于此,李淳风偏过脸对巫箬“无辜”地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已无能为力,饶是巫箬这样性格的人都忍不住想狠狠剜他两眼。可是此刻,也没有时间和他废话,巫箬从香囊中取出五根手指粗细的墨绿色枝条插入地面。一瞬间,五根枝条化作五条墨绿色小蛇嗖地一声钻入土中不见。 下一刻,就见大门守卫站立的地方传来轻微的碎裂声,剩下的五人刚一低头,就看见五条长蛇从土中窜出,长长的毒牙猛地咬住他们的大腿,呼痛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发出,就晕了过去,被长蛇一卷,拖入了旁边茂盛的草丛中。 两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铁门前面。李淳风面露微笑,赞道:“巫姑娘好手段。” 巫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是李太史太‘谦让’了。” 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他是故意让自己出手。 “哪里,哪里。”被当面戳穿,李淳风也依旧面不改色,一边将手中一颗黄色珠子埋入铁门前的土中,“未免被他人打扰,还是先做准备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束黄光从埋珠子的地方射出,然后变作一片光幕迅速向两边延展开去。 “现在里面的人应该已经发现我们了,那我们就正大光明地进去吧。”李淳风说着,一脚踹开了那扇应该有几百斤重的铁门。 巫箬挑了挑眉,这么快就抛弃自己“翩翩君子”的模样了?再往门里一看,数十个黄衣人已经严阵以待,怒视着他们。而在他们身后,圆形的祭台已经搭好,四边围着结绳,上面贴满了符咒,而祭台中心放着的赫然就是那块凤血石。 黄衣人的首领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只见他一身黄衣像是道士的打扮,可偏偏却剃了光头,头顶还点了几个戒疤。他一见李淳风,立刻怒目而视:“又是你!” 再看李淳风,也露出一副“恍然”的样子,说道:“原来是黄衣教的黄教主,真是幸会,幸会。” “幸会个屁!”那黄教主却破口大骂,“当初要不是你,我黄衣教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如今你又要来坏我好事!” “黄教主此言差矣。”李淳风不紧不慢地说道,“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黄教主当初若做的是好事,又怎么会被朝廷派兵剿杀?现在却还不思改过,为虎作伥,李某自然是要来管管闲事了。” “哼,少在那儿假仁假义。”黄教主扬起手示意身后的教众,“今天我们新仇旧恨一起算,我让你有来无回!” 随着他一声令下,黄衣教众纷纷举起手中符咒,齐声诵起咒文,只见一个个常人大小的土傀儡接连不断地从地下爬出,挥舞着兵器或硕大的拳头向巫箬和李淳风两人攻来。 41、凤血石(七) 巫箬随手撒下一把种子,就见一株株长满尖刺的藤蔓如雨后春笋迅速从土里长出,遇风则越变越长,越变越粗。很快,一排水桶粗细的藤蔓阵就形成了。它们挥舞着长长的“手臂”,干净利落地将她周围的土傀儡或击毁或绞杀。再看李淳风,早已被傀儡们围得水泄不通,可他居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眼看那些锤子斧头就要招呼到身上,一片白光从他身上激射而出,只听黄衣教众那边突然传来一阵痛呼声,原来竟是同时被废了法术,而李淳风周围的傀儡也在那白光中纷纷瘫软下去。 “拦住他们!”眼见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傀儡阵眨眼之间死伤大半,黄衣教主真是气红了眼,一声令下,十个黄衣教徒排成一线,齐声大喝一声“聚”! 只听阵阵石头滚动的声音,那些破碎的土傀儡滚到一处,竟开始重新融合,随着黄衣教徒的咒语,越聚越多,越聚越高,渐渐化作两个足有两丈多高的巨型傀儡。它们一个拿着大刀,一个拿着巨锤,分别向两人攻来。 犹如金刚降世,巨傀儡无视扎进身体的尖刺,挥舞着大刀砍瓜切菜般疯狂砍割着藤蔓。它们与巫箬一体,所以才会受她控制,此刻被砍断在地,巫箬自身也受到了伤害。她一边忍受着法术反噬的痛苦,一边再次施展巫术,被砍断的枝条重新长成新的藤蔓,与巨傀儡纠缠在一起。 另一边,李淳风也被手握巨锤的傀儡挡住了去路。那巨锤用金铁制成,似有千斤之重,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单是被那劲风刮到,都能叫一般人皮开肉绽。李淳风虽然身形敏捷,躲过一次次大锤的攻击,短时间内却也难以脱身。 那黄衣教主打的就是这个如意算盘,见手下人缠住了对手,立刻翻身跃上祭台,割破手掌,将鲜血撒在祭台的四角,随即盘腿坐下,念起咒语。 一瞬间,结绳上的符咒无风自动,发出哗哗的声音,同时向凤凰蛋射出一束束红光。仿佛被烈火焚烧一般,凤凰蛋通体变得通红,原本密布的红丝开始飞快地流动起来,最后汇聚成一束红光直射霄汉。 “荒虚之神,听吾一言,仇敌在此,速速现身!” 黄衣教主一连念了三遍,声音一次比一次凄厉。就在此刻,众人头顶的天空完全阴暗了下来,原本漆黑的乌云被红光射到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不停旋转的漩涡,一个凄厉如鬼泣的声音从漩涡深处响起,闻之令人毛骨悚然。 “呼!”狂暴的烈风从漩涡中刮来,如最锋利的刀刃绞碎着一切。 “快跑!”“救命!”被波及的黄衣教众纷纷倒地,发出凄惨的哀鸣。 巨傀儡也瞬间被绞为碎石,那十个黄衣教徒受不了反噬之力,齐刷刷吐血身亡。 未免步他们的后尘,巫箬立刻收了巫术,眼看着刚刚还气派非凡的大宅子转眼间变作了阿鼻地狱,耳朵里充斥着喊痛求救的声音。 李淳风暗骂一声“该死”,挥手掷出数张符咒想要阻止仪式继续进行,可祭台周围早被黄衣教主设下阵法,符咒才到边缘便被烧为了灰烬。 黄衣教主得意地哈哈大笑,继续朝天叩拜,眼见着云层越来越厚,愤怒的咆哮声从漩涡中传出,随之,一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怪物出现在众人眼前。 只见那怪物有着狮子一样强壮的身躯和锋利的爪子,可脖子上却长着一颗鹰首,背部伸出两只有力的翅膀,展开来足有十丈之宽。 上古凶兽之一的鸟狮,在沉寂了数百年后,再次因为人族的贪婪重现人间。 它在空中盘旋着,一双怪眼狠狠地盯着祭台上的凤凰蛋。多少年了,它日日夜夜等的就是这一天。之前有玉岩山上的阵法阻挡,今日仇人的孩子就在眼前,它一定要一雪前耻!无论是谁胆敢阻挡它,它都定要将其撕得粉碎! 召唤仪式成功,黄衣教主欣喜若狂,想到那位大人给他许下的高官厚禄,立即大声向鸟狮叫道:“荒虚之神,是吾等将您召唤,献上您的仇敌,只愿您赐予吾等长生之秘!” 巫箬暗暗皱眉,人心贪婪竟到了如此地步。那个幕后之人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如此不满足,欲窃天地之寿为己用。 必遭天谴。 只是眼下要收服那鸟狮着实棘手。要知道远古凶兽是盘古开天地之后由天地间的浊气凝聚而成的,妖力不输于神龙凤凰,何况修炼到现在,道行之深难以想象。之前遇到的鬼蚺在它面前就是一只小虫子,而饕餮虽和它同属一类,但那宗胥得到的不过只是饕餮众多精元中的一颗,根本无法与真正的远古凶兽相提并论。 更重要的是,巫箬之前封印鬼蚺和饕餮精元所施展的“妖狱术”,乃巫术绝技之一,极为消耗施术者的灵力,一般都是由数人共同完成,可她不仅独自施展,而且距上一次使用仅仅隔了一个多月,灵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这也是刚才与黄衣教徒斗法时被法术反噬的原因。 以她现在的灵力,只能再勉强施展一次“妖狱术”,但如果不能成功将鸟狮封印,她在灵力全无的状态下被法术反噬,轻则重伤,重则丧命。 而很明显,这只凶兽是不会乖乖束手就擒的。 这一次,似乎不能只靠她一个人完成这件事了。 下意识地,她侧头看向李淳风的方向,想不到,李淳风同时也转头看向她,四目相对的一刻,仿佛突然有只手拨响了她心上的一根弦。 眉间微蹙,巫箬决定忽略那奇怪的感觉,向李淳风说道:“李太史可有办法拖住那鸟狮?”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请求他的帮助,让李淳风多少有些惊讶,嘴上却只简单问了一句:“你需要多长时间?” “半柱香就够了。”巫箬抬头望向祭台上的凤凰蛋。 没有过多的语言,两人却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合作,开始。 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样子,李淳风脸上是少见的肃穆之情,他手掐道诀,嘴唇快速地一翕一合,念着古奥的咒语,就见难以计数的符咒浮现在他的身侧,闪着柔和的金光,缓缓围着他转动。 随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快,符咒所散发出的金光也越来越盛,似乎要照亮整片黑夜,让人无法直视。 就连巫箬都不得不抬手遮眼,恍惚间,只见那些金光开始迅速拉长,竟幻化出一条五爪金龙,巨大的身躯在空中蜿蜒盘旋,金色的鳞片在夜幕中熠熠生辉! 42、凤血石(八) 这不是召唤术,因为那条金龙完全是由李淳风的灵力所化,能施展这种法术的人放眼天下恐怕也屈指可数,他年纪轻轻就有这等实力,假以时日,超越他的师父袁天罡是毋庸置疑的。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眼前的景象还是让巫箬有些震惊,这人果然是深藏不露。 不过鸟狮身为远古凶兽,一向好狠斗勇,眼见金龙出现,不仅毫无胆怯退缩之意,反而一振双翅,立即向金龙发起了进攻。 霎时间,狂风更剧,地上磨盘大的假山巨石都被卷上了半空! 李淳风面沉如水,剑诀一指,五爪金龙也咆哮一声,正面接住了鸟狮的撞击。 “砰!”一声巨响,仿佛天地都要为之裂开。两只巨兽狠狠地纠缠在一起,誓要将对方撕得粉碎。 眼见于此,黄衣教主怒不可遏,好不容易召唤出那怪物,那个李淳风又来横插一脚,新仇旧恨让他赤红了眼,挥手变出一只鬼爪般的武器,就向李淳风攻来。 巫箬身形一动,手握木簪变成的青色长剑迎了上去,片刻之间,便与他拆了十余招。这人似乎天生怪力,将手中鬼爪舞得虎虎生风,令人不敢触其锋芒。巫箬一腾一挪之间,躲过他的攻势,然后在他招式变老时攻其破绽。 此刻可算是天上地下都斗得不可开交。 不过李淳风以凡人之力凝出五爪金龙,毕竟不可能支撑太久,巫箬知道不能与那黄衣教主久缠,当下摸出一把种子撒向地面,刚才的藤蔓重新长出,迅速向黄衣教主靠近,随即相互交缠,将其牢牢困在藤蔓形成的牢笼之中。 可黄衣教主也不是吃素的,在牢笼中同时施展法术和怪力,将牢笼打得砰砰作响。 巫箬强忍住嘴里泛起的腥甜之气,再次用灵力催动藤蔓,只见其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出一朵朵大如水缸的紫色巨花,在风中洒下层层花粉。那花粉有让人昏迷的作用,希望能暂时压制住黄衣教主的攻势。 半柱香时间已过去大半,事不宜迟,巫箬破去祭台周围的阵法,翻身跃上祭台,只见凤凰蛋上的红光已经微弱了不少。黄衣教主以自身鲜血为引,设下的这个阵法会催动凤凰蛋加速孵化,从而用它的气息诱来鸟狮。可鸟狮出现后,黄衣教主便停了阵法,凤凰蛋原本孵化在即,却只能生生停下,这也是黄衣教主打的如意算盘,他怎么会让凤凰真正孵出来对付他苦心盼来的鸟狮呢? 不过巫箬要做的,就是搅了他的全盘计划。 她毫不犹豫地扬起手中长剑,割开左手手腕的血脉,将鲜血滴在凤凰蛋上。一滴、两滴、三滴……每一滴精血里都饱含她的灵力,凤凰蛋上的红光再次亮起,在红丝的流动中,蛋中的玉胎越来越清晰。 正在施法的李淳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虽然知道她的用意,但眼见她自残身体,心中剧痛,只奈何此刻无暇分神,不能阻止她。 就在这时,只听咔咔几声,凤凰蛋壳的顶端裂开数条缝隙,随着一声清越的凤鸣,一团红光破壳而出! 九滴精血,终换来神鸟重生! 鸿头,蛇颈,燕颌,龟背,五彩神羽,化身火凤,挟着漫天红焰,直扑向与金龙恶战的鸟狮!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鸟狮也弃了金龙,转身与火凤恶斗起来。李淳风岂容它如意,指挥金龙从旁协助,与火凤一起左右夹击。 一时间,红光金光交相辉映,狂风火焰互不相让,只苦了下界的黄衣教众,躲过了风刃,却又被从天而降的流火点燃了衣裳头发,满地打滚,苦不堪言。 恶战之中,虽然金龙身上的光芒暗淡了不少,火凤的羽毛纷纷掉落,可鸟狮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要么被烧焦一大片,要么就是被抓去大块皮肉,饶是它再怎么凶狠,此刻也是伤痕累累,筋疲力尽。 巫箬瞅准这个时机,双袖一挥,露出皓白如月的手臂。 原本朴实无华的腕铃无风自动,发出如梵音般清脆悦耳的响声,炫目的金色光芒也从中腾起,在空中绘出一个个古老的文字。巫箬站在那缓缓旋转的字圈中央,轻轻启唇,吟唱出一段无人能听懂的歌谣。 那声音是如此空灵,仿佛能穿透亘古的时空,一切生命似乎都在声音中静止下来,仿佛连一朵莲花的绽放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祭台下的黄衣教众都呆呆地看着她,忘了身在何处,狂风和烈焰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殆尽。此刻,唯有李淳风一人还灵台清明,看着祭台之上飞舞的发丝,和那被金光照亮的静谧容颜,觉得心尖在轻轻地颤抖着。 虽只是一眼,却仿佛已经注视了她千年万年…… 此刻的他终于领会到什么叫做一眼万年。 然而,就听一声刺耳的鹰啸,鸟狮似乎也发现不对劲,收拢双翅飞扑而下,利爪正对巫箬! 没有分毫闪躲和迟疑,巫箬吟唱之声更甚,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她两手之间凭空出现一卷竹简,竹简迅速展开,其中一简竹片从中脱离,飞到空中变成一道青铜巨门,轰隆向两边打开,大门之内是无边的黑暗。 鸟狮看见那青铜巨门大吃一惊,知道一旦进去便再无出来之日,立即振翅想要逃离。 所有的烈风此刻都对准了青铜门,将其震得摇晃不止。施展妖狱术已几乎耗尽巫箬的灵力,此刻她只觉胸口像被大锤猛地击中,一口鲜血噗地吐到了衣襟之上。 “快收术!”李淳风大惊,收了金龙,便要上前阻止。 巫箬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仍是笔直地站着,口中吟唱声越发清越,额头上却浮现出数道古怪的黑色花纹,从上往下逐渐漫延到了颈部。 在她的吟唱声中,那片金色文字重新散发出万丈金光,像无数金色的绳索紧紧缠绕上鸟狮的身躯,将其一寸一寸拉进了巨门之内。 又是一声轰鸣,青铜巨门再次合上,旋转着重新变回竹片回到竹简之中。 等所有人回过神来时,竹简、金光都已消失,只剩巫箬一人独立于祭台之上,她只觉脚下一软,身子斜斜地向后倒去,眼看就要摔下几米高的祭台,一双有力的手在紧急关头扶住了她的肩膀。 惊讶地回头,竟然是李淳风,脸上带着罕见的严肃表情:“你太勉强自己了!” ……怎么像是生气了的感觉…… 她还未来得及细想,突觉身子一轻,竟是被他打横抱了起来,脸色顿时一白:“你做甚么?!” 声音却是虚弱无比。 “别说话。”李淳风依旧像变了个人似的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办。” 也不见他有任何举动,就听一阵风声吹过,那辆竹青色的马车凭空出现在他们身旁,马车上的琉璃子幽幽地发着蓝光。 他抱着她跳上马车,火凤带着草灵紧随其后,很快便消失在黄衣教众的视野中。当周围的黄色光幕消失,外面的士兵终于冲进来时,只看见了满地的狼藉和空荡荡的祭台。 43、越女纱(一) 虽然安全回到了水月堂,但巫箬却因为灵力大量耗损,虚弱得几乎下不了床。在李淳风的吩咐下,小元和小音动用鬼力将整个水月堂的气息“掩盖”了起来,让聚宝斋背后的那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 即便事情过去了好几天,两个小鬼始终忘不了那日臭道士抱着面若白纸的巫姐姐破门而入的场景,相处了这么久,他们从没见过巫姐姐虚弱成那个样子。 受了巫箬九滴精血从而破壳重生的小火凤也一心想要报恩,将身体缩小到杜鹃大小,成天围着巫箬的床榻飞来飞去。李淳风嫌它碍手碍脚,便打发草灵带它到长安街上去玩。 小东西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兴奋得不得了,一开始还只是晚上出去,到后来干脆连白天都偷偷跑到繁华的闹市中,好几次差点被人当做稀罕的东西抓回去。不过好在草灵设法联系上了在玉岩山的同伴,告知它们自己已找回小主人,昌化城的瘟疫总算渐渐平息了下去。 唯一让巫箬觉得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些日子李淳风总是随时来“造访”水月堂,有时一呆就是一整天,美其名曰要细心照顾百年难得一见的神鸟凤凰。 巫箬也曾跟他提起,既然如此放心不下,那不如将小火凤带回他李府照看,何必日日奔波费这些工夫? 不料那人回答得竟是万分地理直气壮,说什么聚宝斋背后的“大靠山”一定已经盯上了他,将凤凰放在水月堂才是最安全的。 巫箬本来就闲静少言,如今面对李淳风,更是觉得对付他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去跟他争辩,因为此人永远有一万个理由来驳得你哑口无言。所以她也就任由李太史在水月堂里进进出出,只是不准他随意动后院里种的草药,也不许问她不想回答的问题。 李淳风倒也老实,成天里只是逗小元和小音取乐,把两个小鬼气得火冒三丈。后来,更是打起了院子最角落那间厨房的主意。在他看来,那儿大概是整个水月堂最少有人去的地方。厨房里冷锅冷灶不说,就连百姓人家必备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没看见。堂堂李太史只得挽起衣袖,扎紧袍角,花了大半天时间才把所有东西归置整齐,也不知道这半年来,巫箬是怎么生活下去的。 收拾好了厨房,他又去集市买了一大堆蔬菜鲜肉回来,然后把门一关,叮叮咚咚开始忙碌起来,不一会儿,便见厨房上空冒起了袅袅炊烟,一股香味从门缝里飘出来,馋得小元和小音直吞口水,挤在门口偷看他在干什么。 巫箬本来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不料却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从外面传来,很是有些吃惊。她疑惑地下了床走出房门,正看见李淳风在院子里摆了一张方木桌,上面已经放上了几个菜碟。 看着敞开的厨房大门以及李淳风那一身打扮,她顿时明白,说道:“君子远庖厨,想不到李太史还会亲自下厨。” “在下可从未自称君子。”李淳风放下最后一盘菜,笑眯眯地看着她,“来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他难得没有抬扛,还好心做了一桌子菜,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巫箬只得走到桌前坐下。只见不大的方桌上一共摆了四样菜,一碟凉拌木耳,一碟炒青菜,算是素菜,荤菜也有两样,一盘葫芦鸡,旁边放了一小碟蘸料,另一盘是烤羊腿,冒出的油珠还在滋滋作响,甚是诱人。 李淳风在她面前放下一个小碗,里面盛了些米粥,“你身体还很虚弱,所以我煮了点粥,你趁热喝。” 巫箬点点头,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只觉那粥软糯可口,很是开胃,有些诧异:“你在里面加了怀山?” “不愧是大夫,一吃就尝出来了。”李淳风在她旁边坐下,“怀山健脾利胃,最适合你现在吃。来,你再尝尝这木耳,是我游历蜀中时学会的。虽然有点辣,但很是爽口。”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筷子把菜夹到她碗里。 巫箬很少与人一同吃饭,他的这一举动让她微微一怔,随即才有些不自然地拿起筷子,将菜吃下,果真是香滑爽口。 “好吃吗?”耳边传来他的细声询问。 巫箬点点头,却见他似乎并不吃菜,只一味看着她,听她说好吃,嘴角立刻绽开一抹笑容,像是得了莫大的赞许。不知为何,她只觉今日的李淳风跟平时不太一样。 “看来李太史去过很多地方。” “我从小就跟着老头子,他喜欢满天下乱跑,我也只得跟着。那时候常常走到没人烟的地方,只得自己学着弄吃的。你要是喜欢吃,我以后天天给你做。” 天天?这人又在说胡话了……巫箬只觉脸上有些发烫,装作喝粥低下了头。 李淳风见一向淡漠如水的她也会露出这般小儿女的神情,脸上的笑意更深,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听侧门传来敲门的声音。 “阿箬,你在吗?”竟是龙毅的声音。 原来龙毅夫妇听说巫箬身体不适,专程到水月堂来看望她。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这儿碰见上次那个难缠的“道士”,而且两人还在同桌吃饭。 李淳风也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对化身为人的蛇精夫妇,尤其是他们怀里抱着的那个还未足月的奶娃,笑道:“我说宗胥怎么无法再从犬身变回人形,原来是修炼的内丹被巫姑娘取走送给了这个小家伙,不过能这么快吸收掉整颗内丹,这小家伙也当真是世所罕见了。” 巫箬不语,当初的确是她取走了宗胥的内丹,也正因为那颗内丹,青儿才能顺利诞下麟儿,母子平安。而小家伙原本就继承了龙毅的潜龙之体,再借助内丹之力,所以生而便能化为人形,远远超过了无数修炼百年的精怪。 只是取人内丹的修炼之法一直都不容于正道,巫箬只看着李淳风会有什么反应。 想不到他脸上却未有丝毫异色,甚至还试图拿手里的草茎去逗弄那被青儿抱在怀里的小家伙。 只可惜小家伙一点也不给他面子,水润的大眼睛明确地表示出抗拒,一口咬断了他伸过来的草茎。 李淳风很有些挫败,不经意却瞧见巫箬嘴角溢出一丝还未来得及掩藏的笑意,顿时如沐春风,立刻又高兴起来:“古有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如今我李淳风能得巫姑娘一笑,被个小娃儿戏弄倒也值得了。” 听他又开始胡言乱语,巫箬瞬间又恢复了清冷的神情,只向龙毅说道:“我身体无碍,你们不用担心,好好照顾孩子才是。” 龙毅说道:“你别糊弄我,你的身子要想完全恢复,不好好休养一段时日是不行的。只是你以前……” 他碍于李淳风在场,后面半句话没有说完,巫箬却心中了然。她曾得罪过不少妖魔鬼怪,如今灵力大减,恐怕一旦风声走漏,很快就会有人上门来寻衅报复。 不过她还是淡淡一笑:“我会小心的。” 见她仍旧如此答复,龙毅和青儿对视了一眼,青儿接口说道:“不管怎么样,有什么事都记得来找我们……” 她话音未落,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你们放心,在下自然会好好保护巫姑娘。” 竟是李淳风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旁边,虽嘴角依旧含笑,目光却是十分认真。 不说龙毅夫妇,就连巫箬都有些许讶异,这人说话怎么总是这样出人意表,让人捉摸不透? 他与她非亲非故,竟说要保护她,为何? 一丝奇怪的感觉在巫箬心中升起,不过很快便被她压了下去。她还没有弱到需要别人保护的地步,何况这世上又有几人能说到做到呢? 44、越女纱(二) 巫箬让龙毅夫妇也留下一同吃饭,四人在方桌旁各自就坐,一边闲聊一边吃菜。虽然宵禁的鼓声早已响起,可这几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想去哪儿自然没人能够拦住,也就忘记了时间,只求尽兴。 龙毅性子直率,没多久便和李淳风“冰释前嫌”,聊得兴起时,却突然感叹一声:“酒逢知己千杯少,可惜此刻虽有佳肴却无美酒,不能和李兄把酒言欢,实在是扫兴。” “这有何难?”李淳风笑道,伸手探入袖中摸索了一阵,竟掏出了一个白瓷酒壶和四个白瓷酒杯,把酒杯放在四人面前,依次倒入美酒,一股琼浆玉液般的醇香扑面而来。 这招“袖里乾坤”是道术绝技之一,当然,并非是袖中真得藏有东西,而是将别处之物挪到此处。就像三国时期著名的方士左慈,曹操在一次宴会上故意考验他,让他弄来远在千里之外的松江鲈鱼,左慈以铜盘盛水,于盘中垂钓,竟真得钓来鲜美鲈鱼,让曹操大为惊喜。后来在郊宴中,他又移取曹操私藏的酒脯来招待客人,让上千人酒足饭饱,用的也是这招“袖里乾坤”。 巫箬对此早有耳闻,今日却是第一次看见,心中倒也有些惊叹,道术之深奥广博,由此可见一斑,与她所修习的巫术截然不同,却各有千秋。 “李兄好本事!既如此,我也来锦上添花好了。”龙毅仰天长笑,伸手向半空一抓一甩,头顶的乌云竟向两边分开,露出皎洁的明月,“再加上良辰美景,这酒就喝得更痛快了,李兄,干了这杯!” 两只素白如玉的酒杯碰在一起,两人都是一饮而尽,十分痛快。 这时,将孩子哄睡了的青儿也举起酒杯,向李淳风一敬,“前日为了帮我保胎,相公曾入归一观窃取仙丹,今日我就以此酒向李道长请罪,还望道长原谅。” “嫂子客气了。炼丹制药本就是治病救人,再说这孩子以后定然非同凡响,我归一观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功德。这杯酒我先干为敬,嫂子还要照顾孩子,随意即可。”一番话说得周到之极,不仅不怪责龙毅的偷盗之举,将之归为功德一件,还与这对蛇精夫妇称兄道弟,以显示他交朋友的诚心。 这人当真是巧舌如簧,巫箬暗暗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淳风将杯中酒饮完,又笑着对青儿说道:“嫂子若不嫌弃,以后直接叫我姓名即可,李道长什么的太见外了,而且在下也并未打算出家。” 言毕,笑吟吟地看了巫箬一眼。 巫箬有些莫名其妙,青儿却了然一笑,拿出一件物什递予他。 “这是……”他拿在手中细细打量,眼中露出惊艳之色,“这竟是殷商时期的鸟纹爵?” 只见那东西全身青黑,由青铜制成,造型有些像一只雀鸟,前面有流,好像雀缘,后面有尾,腹下有三只细长的足,同流一样雕刻着凤纹,正是殷商时期人们用来盛酒温酒的器具。 只是时隔千年,这鸟纹爵居然还像新的一样,不似一般青铜古物生了铜锈,巫箬只觉看上去十分眼熟。 “淳风,好眼力。”青儿赞道,“这的确是殷商时期的古物。你看它雕刻精美,不是普通酒器,而是殷皇用来祭天的礼器,殷皇去世后作了陪葬品,后来不知怎么有了神识,修炼成精,惹出不少麻烦呢。” 李淳风点点头,“都说‘物老成精’,这鸟纹爵既曾是祭天之用,定然吸收了不少天地灵气,又在墓中修炼千年,成精成怪,倒也正常,只是不知嫂子从何得来?” “这,你可就要问阿箬了。” “莫非这杯怪是由巫姑娘收服的?” 听他们这么一说,巫箬这才想起,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当年她路过楚地,听闻当地有妖怪出没,便前去一探,后来发现就是这鸟纹爵在作怪,不是突然飞到人面前,就是凭空变出满杯美酒,虽没什么恶意,却让当地人受了不少惊吓,她便顺便将其收服。孰料,鸟纹爵在逃窜中居然跑进了龙毅的地盘,弄得她差点和他打起来,不过又正因为如此,她才结识了这对蛇精夫妇。 “当初青儿你说喜欢它身上的凤纹,想不到竟保留至今。”巫箬淡淡一笑。 青儿点点头,继续说道:“后来我发现它还有一妙用,无论是食物美酒,还是药材仙丹,只要放入其中就可历久弥新,不朽不坏。虽然只是个小玩意儿,但还是希望淳风你能笑纳。” 李淳风连忙摆手,“君子不夺人所好,嫂子不必如此。” “收下吧!反正这东西也是阿箬送给我的,我不过是借花献佛。”青儿故意在“阿箬送的”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同时向他使了个眼色。 李淳风顿时恍然大悟,推算下来,这东西不就等同于是巫箬送给他的吗?想到这儿,立刻笑逐颜开地将鸟纹爵收下,“嫂子这么客气,我如果再推辞,就太不知好歹了,多谢嫂子!” “哈哈,瞧你们,这么个小东西还这般客气,来来来,我们喝酒。”一旁的龙毅完全没看懂自家娘子的意图,只知道给李淳风再次斟满酒。 李淳风心情大好,又是一饮而尽,随即笑道:“说到‘物老成精’,我倒想起了一件往事,说来与大家听听。” “五年前,我奉师命前去云州调查一间‘闹鬼’的屋子。据镇上的人说,那里本住着一对年轻夫妻,向来恩爱,可是后来丈夫有了新欢,作妻子的坚决不同意他纳妾,两口子吵得不可开交,丈夫一怒之下干脆离开了家,带着新欢到别的镇子去住。妻子受不了丈夫变心,伤心欲绝,最终选择悬梁自尽。没过多久,周围的人发现那屋子开始不对劲,即便是白日,打那儿附近经过都有一股寒意,晚上更是常常莫名亮起灯光,似有女子的身影在窗前晃动。镇上的人都说是那自尽的妻子死时心中怀有怨恨,所以化作厉鬼,想要找他的相公索命,吓得那丈夫再也不敢回镇子上。 为了一探究竟,我去了那间房子,的确感到那里阴气森森,有一股怨气徘徊不去,可是奇怪的是,并没有发现有厉鬼存在的痕迹。到了晚上,屋子里的烛光果然又亮了,一个女子的剪影出现在窗户纸上。我跃入院中,走到窗户下方,窗户纸上的影子越发清晰,仿佛是那女子正在对镜梳妆。我轻轻抬手将窗户打开,往里一看……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这人居然在紧要关头停下,急得龙毅连连跺脚,催促道:“哎,我们怎么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你快说,别卖关子!” 李淳风却更加不着急,慢条斯理地看向巫箬:“巫姑娘,凭你的经验,你说我看到了什么?” 巫箬放下手中茶杯,淡淡一笑,面前的酒杯丝毫未动,“我又不在现场,如何能够知道李太史看见了什么,只是你之前说并未发现厉鬼的气息,那么我猜那女子的剪影应不是妻子鬼魂作祟。” “巫姑娘果然是冰雪聪明。”李淳风眼中含笑,一顶高帽子脸不红心不跳地送了过去,“我打开窗户往里一看,屋子里漆黑一片,既无女鬼,也无烛光,可是一关上窗户,窗户纸上还是那女子梳妆的剪影像。” 说到这儿,巫箬已然明白其中曲折:“房屋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件土石筑成的死物,可是它却将屋子里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吸收着人一切喜怒哀乐的情绪。那女子自尽时吐出的那口怨气在她死时瞬间让整间屋子‘活’了过来。或许是屋子忘不了自己的女主人,想要为她抱不平,所以才会充满怨气,在窗户纸上映出昔日女子对镜梳妆的影像。” 李淳风摇摇头道:“我与巫姑娘想得差不多,不过有一点却有所不同。我想那间屋子不仅仅是想为主人出一口怨气,更重要的是,代替女子等候她的丈夫回家。” “哼。”巫箬轻嗤一声,“那丈夫有了新欢,早已乐不思蜀,何况妻子已死,房子又‘闹鬼’,他更不可能回去。” “自古多情女子负心汉,那丈夫是薄情寡义,可作妻子的却始终惦念着他。”李淳风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她虽然怨恨着自己丈夫的背叛,可午夜梦回时,我想她更多地应该是思念和怀恋过去吧,这种思绪比起怨恨来说更加地强烈,更加地刻骨铭心,更容易被屋子铭刻。所以那女子的剪影才会是对镜梳妆的样子,女为悦己者容,她内心最渴望的是自己的丈夫回来,那时她会以最美的容颜去迎接他。” “想不到李太史不仅精通道术,还对男女痴爱有如此深的见解。不过依我看,若那女子至死时还想着背叛的丈夫,那她就真得太可悲了。”巫箬微微皱眉,脸上像凝了一层薄霜。 李淳风眉心一跳,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变脸,莫非是自己的话让她想起了某些往事?嘴唇一张,本想问出口,不过他深知巫箬的脾气,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重新露出往日不正经的神情:“巫姑娘所言甚是!那种负心汉还想着干嘛,早该一脚踹开。来来来,我自罚一杯,为那些男人中的败类给巫姑娘道歉!” 他的话让巫箬抿紧的唇忍不住有些松动,这人插科打诨的功夫简直无人能出其右,终于还是无奈地白了他一眼,“李太史小心自己别变成那种败类就是天下女子的福气了。” 被她这么挖苦,李淳风也不着恼,仍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看着这对“冤家”,青儿笑着摇了摇头,不过记忆里阿箬对男子从来都是淡然疏离的,倒是很少会露出面对李淳风时这般丰富的表情。所以她临走时悄悄给李淳风留了句话: “阿箬非同一般女子,想走进她的心里,可要下一番苦工,最重要的是,永远不要背叛她。” 45、越女纱(三) 开元坊,云麾将军府。 窗外天朗气清,花台中丛丛菊花正在怒放,白的似白玉无瑕,红的若美人娇颜,各色不一,不凡珍贵之极的品种,重重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点点露珠。 “少夫人,这是厨房刚做好的点心,您尝尝吧。”贴身丫鬟小心翼翼的声音唤回了她有些涣散的心神。 每日临窗赏菊抚琴是她最大的乐趣,可今天她手指按着琴弦,却又走了神。 “我不饿,点心拿下去你们自己吃吧。不用担心,我没事的。”锦瑟微微一笑,人淡如菊。 丫鬟绿水托着点心,忿忿不平地说道:“少夫人您应当生气的!少将军怎么会看上那种狐媚子!” “住嘴!”锦瑟的语气难得如此严厉,“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少将军想做什么,岂容我们置喙。你这丫头,都是我平日里把你惯坏了,你这话可别在外面去说,小心挨了军棍。” “我知道少夫人疼我,所以我才更为您打抱不平!想当初,少将军为哄您开心,专门为您建了这惊鸿园,到处为您访寻名菊,可如今呢?当真是郎心似铁,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好了,你就少说两句吧。”一旁的秋波打断绿水的话,她年龄稍大,比绿水要懂事许多,“少夫人莫听绿水的,少将军此刻不过一时糊涂,在他心里还是最疼爱少夫人您的。对了,妙衣阁已经把做好的衣服送来了,少夫人您要试试吗?” “拿来看看吧。”锦瑟说着却又转头看向窗外的菊丛,此刻开得那般绚烂,一场秋雨后还能剩下多少呢? 秋波和绿水手脚麻利地将衣服层层展开,末了,都忍不住连声称赞。要不怎么说妙衣阁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成衣店呢?从衣料到剪裁都无可挑剔。 “还是我们家少夫人面子大。”绿水到底是小孩儿心性,转眼又高兴起来,“这云罗缎虽说昂贵,其他家倒也能买到,唯有妙衣阁老板娘的刺绣才真真是可遇不可求。我听说她的刺绣哪怕是宫里头的娘娘们都争先恐后地抢着要呢,不入她法眼的人捧着千金也买不到。” “妙衣的手艺确实天下难逢敌手。”锦瑟轻轻摸着袖口绣的菊花,脸上也泛起笑意,“秋波你的刺绣算是府里最好的了,但比起她来,还是略逊一筹。” 秋波掩唇轻笑,“少夫人您也太抬举我了,我不过一个小丫头,哪儿能跟妙老板比,不过要是哪天能得到她的一点指教,秋波真是死而无憾了。” “你若真有诚心,哪日我倒可以帮你去说说。咦?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锦瑟指了指另一个托盘里的锦盒。 “是披帛吧,上次少夫人去量衣服的时候不是说要做一条的吗?”绿水手快,一下打开了盒子,随即发出一声惊叹,“天啊,这可真好看!” 锦瑟上前一看,只见不大的锦盒里静静地躺着一段与她衣服同色的披帛,只是将云罗缎换成了薄薄的轻纱,不过她从没见过如此细的纱,摸上去有些冰凉,似乎比水还柔,马上就要从指缝间流走。 即便是她,此刻也不禁因为惊叹而屏住了呼吸,她轻轻将披帛展开,一道柔光静静地在上面流淌,竟真得像水纹一般。 秋波在一旁说道:“这样细的纱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少夫人,你赶快试试吧。” 锦瑟点点头,在绿水的伺候下,穿好了新衣,果然是分毫不差,十分合体。秋波小心翼翼地从盒子里捧出那段半臂,仔细地将它搭在锦瑟的双臂之间,好几尺长的轻纱服帖地垂坠下来,一直蜿蜒到地上。 此时此刻的锦瑟,在新衣的衬托下更显风姿,尤其是一双眸子明亮如秋水,更带着女子少有的一股英气。 看得绿水赞叹不已:“少夫人穿上这身衣服,保管在吴王殿下的宴席上大发光彩,还怕少将军不回心转意!” “是吗……”锦瑟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中的亮光却一点点消失,“想不到我也有以色事人的一天……” “少夫人……”知道绿水又说错了话,秋波瞪了她一眼,正想开口劝慰,却见锦瑟抬了抬手,示意她们先退下休息。 屋子再次变得冷清下来。锦瑟望着窗外的那轮秋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今夜他又不会回来了吧,这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 身侧的铜镜泛着银辉,似乎还能映出昔日他为她画眉的身影。想起他拿着画笔那有些笨拙的动作,她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只是很快又被苦涩淹没。 此刻的他,应该在为另一个女子细心描眉吧,脸上的神情是不是也是也如对她那般温柔? 人世这一遭,果然,还是只得她独自走过了。父亲去世后的那种孤寂再次袭上心头,可是这一次却让锦瑟很是不安,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割舍不下。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时,一阵飘渺的歌声忽然传进她的耳朵。 锦瑟一惊,左右看了看,却找不到那歌声的来源。 过了一会儿,那歌声渐渐清晰起来,似乎是一个女子在清唱:“今夕何夕兮,能与王子同舟……” 清越的嗓音,让锦瑟也不禁陶醉其中。 清晨,巫箬被食物的香气催醒,暗自皱眉,这李淳风还倒真把这里当成是他家了? 出了房门,果然看见方桌上又摆上了早饭,稀粥汤饼外加各式点心,不一而足。小元和小音馋得直流口水,不过他们是鬼,吃不了人间的食物,只能闻闻味道,还不敢太用力,以免把食物的精气吸走,剩下一堆毫无滋味的东西。 再看刚从厨房里出来的李淳风,今日穿了件绛紫色的袍子,上面绣着波澜诡谲的云纹,头发没有像往日用玉冠束着,反倒只是随意地绑了条锦带,额头发下系着一条抹额,上面缀着颗拇指大小的羊脂玉,整个人率性自然,让巫箬蓦地想起书上记载的魏晋名士,风华气度也不外乎如此了吧。 只是谁能想到桌上的饭菜都出自这样一个人呢?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太史局当真如此之闲吗?李太史每日都不用上朝?” “巫姑娘忘了,今日正好是旬假。”李淳风无比自然地帮她盛好了粥放到面前,“难得休息,不如吃完早饭,巫姑娘陪在下出去逛逛?” 大唐官员十日休息一日,称之为旬假,只是大多官员都会照常办公,唯有这位仁兄是个例外,何况前些日子不是旬假他也老是往这儿跑呀。 巫箬想也没想就拒绝道:“我也休息好些日子了,水月堂再不开门,可就真得要喝西北风了。李太史还是自己去逛吧。” 这个女人……李淳风眼睛微微一眯,都说吃人家的嘴软,她怎么就一点也不上道呢。 嘴上却说:“既然如此,那我就留下来陪巫姑娘看诊好了。在下虽对药理认知浅薄,帮忙抓药倒还是可以的。” 还真阴魂不散了?巫箬挑了挑眉,但看着满桌的早点,终究还是默许了。 水月堂的确是太久没开门了,整个上午都是络绎不绝来看病的街坊。其实这很好理解,巫箬不仅医术高,而且诊费和药费都不算贵,如今这长安城的老百姓生病了自然首先想到的就是水月堂。他们中不乏常来之人,突然看到水月堂里多了个男子,而且穿着气度不像是抓药的小厮,都感到有些惊讶,指着李淳风窃窃私语起来。 李太史倒是泰然自若,有条不紊地抓药算账,还对每个人露出灿烂的笑容,声音温和赛过春风,弄得一些来抓药的小姑娘脸红心跳。甚至一些大妈大婶都开始跟他寒暄起来,他彬彬有礼又风趣幽默,常常把这些大妈大婶逗得开怀大笑。 张旭的母亲张大婶也提着一大篮鸡蛋专程来向巫箬致谢,连连称赞她是再世华佗,自从吃了她的药,儿子张旭的病一下大好了。 巫箬知道张旭痊愈是因为草灵离了他的身,跟她的药没多大关系,便坚决不收张大婶的鸡蛋,要知道像他们那样的穷苦人家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些鸡蛋的。 “张大婶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李淳风却不知何时从药柜走到了她的身后,一把接过那篮鸡蛋,“多番推辞,只会让人家心中不安,你说是吧大婶?” “是是是,这位公子说得极是。我儿子病好以后,干活更卖力了,东家已经给他涨了工钱,巫大夫你不用担心。”张大婶连连点头,看着李淳风,心中和其他大妈大婶想得一样:这般气派的公子断然不是干活的伙计,那就只可能是巫大夫的……哎,原先还想着巫大夫这样好的姑娘要是能做自己的儿媳就太好了,现在看来果然是痴心妄想啊。 送走张大婶,巫箬瞪了李淳风一眼,打发他去后院煎药,这时,文四娘提着一盒点心走了进来。 “你这丫头,早叫你注意休息,别光知道给别人看病,不好好照顾自己,现在自己生病,知道厉害了吧。”文四娘一边嗔道,一边把点心放到她桌上,“这是店里厨子刚做的点心,你趁热尝尝。” 水月堂一连关门数日,巫箬对外只称是劳累过度,要多加休息,此刻文四娘提起,知道她是关心自己,便只淡淡一笑,打开点心盒子尝了一块,也不多作解释。 看她不作声,知道她铁定没把自己的话听进耳里,文四娘叹了口气,“你啊,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抓紧时间找个相公来照顾你,上次那位成公子,你印象如何?人家可对你上心得很,听说你病了,不好意思亲自上门探望,连着问了我好几次呢。” 巫箬想起上次见面,那位茶叶行的成公子彬彬有礼,不似一般商人般市侩,是个谦和君子,这样的男子实在不该在她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正要向文四娘告知自己的想法,眼前突然多出一杯茶来。 “阿箬,你今天看了那么多诊,喝点水吧。”李淳风的声音再次从身旁飘来,“我泡了点金银花和胖大海,比一般茶叶更润嗓子。” 巫箬眉毛猛地一挑,斜睨着他,谁准许他唤自己阿箬的! 可惜后者像完全没看懂她脸色似的,脸上笑意更加和煦,看着文四娘道:“文老板,阿箬常常提起你对她照顾有加,实在非常感谢,请用茶。” 文四娘有些发懵,眼前这位不正是那日在聚宝斋门口遇见的年轻公子吗?巫箬上次说是她的一个病人,怎么此刻看来,两人的关系如此……亲密? 不过毕竟是能在长安城里做生意的人,她很快就恢复如常,起身笑道:“公子太客气了,我的老毛病就是巫姑娘治好的,感谢她还来不及,谈什么照顾。对了,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姓李,文老板叫我淳风便可。” “李淳风……”文四娘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总觉得有些耳熟,仔细思量一番,蓦地一惊,面前这人莫非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李太史?因为精通道术深受当今圣上器重,甚至连军政大事也常听取他的意见,虽然官位在这长安城算不得多高,可听说即便是一品大员都惧他三分,王公贵族也争相拉拢他。 “民妇有眼不识泰山。”文四娘慌忙行礼,她的茶食店虽然在这附近大有名声,但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物都是去大酒楼吃饭,所以她平时接触的最多不过是些小官小吏,哪想到巫箬竟会认识这样的人物,“没有认出李大人,还望见谅!” “文老板快莫如此”李淳风袍袖微动,文四娘顿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柔和之力轻轻将她扶起,“我与阿箬是朋友,自然也就和四娘是朋友了,朋友之间无须多礼,何况你这样做,会给阿箬添麻烦的。” 文四娘听懂他言外之意是不想暴露身份,往四周一看,果然看见不少看病的人奇怪地往他们这边看,不过她还是有些激动和局促不安:“我是真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能见上李大……您一面,听说那年河南大旱,就是您施法求雨,救了三郡百姓和万亩良田,您可真是个活神仙啊。” “哪里哪里,四娘过奖了。”李淳风轻咳一声,有些尴尬。 巫箬却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那声“活神仙”把他叫得就像百八十岁的老头子,这可是风度翩翩的李大人最不爱听的。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突然出现在水月堂门口,李淳风从他手上接过一封信函,打开后扫了一眼,然后向他低声交代了两句,那人便又走了。 巫箬只觉拿着信函走回来的李淳风脸上闪过一抹怪怪的笑容,随即便听他低声说道:“阿箬明日可有空陪我赴宴?” “明日我还要坐诊,恕不能奉陪。”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巫箬想也没想便一口拒绝了。 “可是明日是吴王殿下的生辰会,我还想着介绍你们认识……”李淳风怪异的笑容早已不见,满脸都是可怜兮兮的神情,几乎让巫箬以为自己刚才产生了幻觉。 一旁的文四娘只觉今日听到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令人震惊,吴王殿下,天啊,那可是他们这些老百姓一辈子都无缘见到的人啊!还有眼前的李大人,此刻那满脸希冀的神情,真真是……太楚楚动人了! 于是她也开始劝说巫箬:“吴王殿下可是如今最受宠的皇子之一,他的生辰会,别人想去都去不了,你何必辜负李大人的一片好意呢,就随他一起去吧。” 话还未说完就看见李淳风朝她感激地一笑,顿时觉得双颊滚烫,完全忘了自己原本是来替成公子说媒的。 “四娘!”巫箬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过想到刚才李淳风那抹怪异的表情,她倒是突然有些好奇这场生辰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阿箬你放心,明日的宴会绝不会让你无聊的。”李淳风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唇角微微翘起,神情越发得神秘。 46、越女纱(四) 当晚,李淳风离开不久后,城中最有名的成衣店妙衣阁突然派人送来一大堆锦盒,说是李太史特意为巫姑娘准备的。 送东西的人刚一走,小元和小音就兴奋地把锦盒逐一打开,只见里面装着三套不同款式和颜色的华服,以及对应的头饰,无一不是用料上盛,做工精巧,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巫箬皱了皱眉,她只是一时好奇,没想到参加个生辰会竟如此麻烦,早知道就不答应了。 正想着要不要通知李淳风她反悔了,就听院子上空传来一声轻笑:“那位李大人对你倒真是上心。” “做了那么久的人,还是不知道走正门吗?”巫箬摇了摇头,手指蘸了点茶水,曲指一弹,就见旁边那棵杨树上波光一闪,现出一位红衣佳人,巧笑倩兮地斜倚在树枝上。 不是那改行做了花店老板的前花魁红药又是谁? 红药轻盈地跃下树枝,向着巫箬款款走来,身后的轻纱无风自动。 “我这不是眼馋嘛,谁像你那么好福气,大晚上还有人送东西。”红药玉笋般的手指轻轻拂过一件缕金双蝶云缎裙,“李大人可真是大手笔,这一件衣服在别的成衣店都得卖上百两银子,更别说上面的花样是妙衣老板亲手所绣,那可是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的。” 如今正值太平盛世,五文钱就能买一斗米,普通老百姓一年花费也不过十几两银子,这一件衣服想不到居然如此昂贵。 巫箬微微皱眉,语气淡淡地说:“衣冠不过蔽体而已,费那么多心思作甚?这些人当真是吃饱了撑的。” “你啊,还真是不解风情,一点不懂李大人的苦心。”红药笑着摇摇头,当初她在青楼之时,不知有多少豪客公子为买她一舞,一掷千金,富户与穷人,贵族与平民,完全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谁也理解不了谁。 “明日是吴王的生辰会,前去贺寿的都是贵族子弟,你在那种时候穿衣服可就不是简单的蔽体了,那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也影响着别人看你的目光。我知道你不会在意这些,也不想在那种场合引入注目,可事实上,你若明日穿得过分简朴,不合时宜,反而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穿得和周围人一样,才不会显得突兀,经过红药的一番点拨,巫箬这才明白李淳风让人送衣服来的真正用意。想得倒是挺周到,只是送一件便可,何必送三件来呢? 红药看出她在想什么,指着另外两个锦盒说道:“这两样,一件是碧霞曳地百褶裙,一件是紫绡水纹烟罗衣,和刚才那件缕金双蝶云缎裙是各有各的妙处。所以我才说那位李太史对你是上了心的,否则何必一送送三件让你照自己的喜好选呢?” “你们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帮着李淳风说话。”巫箬挑了挑眉,“四娘倒也罢了,你以前不是最讨厌道士的吗?” “我是就事论事,何况李太史只是个俗家弟子。至于那些牛鼻子道士嘛,还是那般讨厌的。”红药端起茶杯,姿态优雅地轻抿了一小口。 巫箬想起白日李淳风那抹笑意,知道红药的消息向来是最灵通的,便问道:“关于明日的宴席,你可听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巳时刚过,一辆由两匹高头骏马拉着的华丽马车缓缓驶进通济坊,惹得不少街坊驻足观看。大家纷纷议论,不知是谁家来了贵客,后来却发现马车停进了水月堂旁边的小巷里,不一会儿,又缓缓驶出,离开了通济坊。 “这么气派的马车,定是哪个大户人家请巫姑娘去看诊。”王掌柜家的媳妇笃定地说道,周围的人也纷纷点头,唯有文四娘笑了笑,没有多言,只回自家店里做生意去了。 那辆马车离开通济坊后,驶上了朱雀大街,随后一直向北,一直到了宫城附近的吴王府,其所在大街早已被各式马车堵得是水泄不通。幸而早已有一位王府小厮在街口等候,带着马车驶到了王府门口旁。 就见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众下人在门口接待各位贵客,看到马车上的徽记,立刻亲自走下台阶,来到马车旁。马车夫摆好矮凳,拉开车前帷幕,就见一女子缓缓探出身来。 管事连忙恭敬地说道:“恭迎巫姑娘,奉王爷之命,特在此等候,请姑娘随我入府。” “有劳了。”巫箬点点头,下了马车。 “哟,这是谁家的千金,竟有如此殊荣,让王府的大管家亲自迎接?”旁边正在等候进府的贵客们纷纷议论起来。 其中一个眼尖的,看清了马车上的徽记,低声惊叹道:“那马车不是李太史家的吗?这女子该不会和李太史有什么关系吧?” 这一声,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讨论得更热闹了。 “不会吧,李太史不是袁道长的高徒吗?” “那又如何,人家又没有真的出家。” “可是我听说,皇后娘娘有心将长平公主许配给李大人,这以后要是让宫里面的人知道了……” “不用等以后了,吴王殿下生辰,长平公主定是会来的,今日可有好戏看了。” 这些人离得远,声音又故意放低,所以巫箬并未听见他们的议论,随着管事进了大门。 这吴王府虽是皇子府邸,可巫箬看来,修得却并不奢华,从某种角度上讲,甚至不及江南园林般的金府精致。但身在其中,却能感受到一种古朴厚重之感,来往的侍女仆从,举止大方得体,这就不是一般的富贾之家所能比的了。 “今日宴席,王爷请了戏班来助兴,穿过这道月门就到了。”管事说着带巫箬走进了后院,只见树木葱茏,花草成茵,与刚才经过的地方是大不相同,还未走近,便能听见热闹的人声。 “阿箬,这边。”一个声音从右前方传来。 巫箬听到那声称呼,几不可见地微微皱眉,循声望去,果然看见李淳风坐在一个凉亭里,他对面那个男子正是之前在聚宝斋出现的那位。 她现在知道,这人便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吴王李恪。他的母亲杨妃是前朝炀帝之女,身上流着两朝皇室的血脉,地位自然尊贵,再加上文武双全,深得皇帝喜爱,在朝中颇有声望。 龙气缠身,龙尾却飘散黯淡,最终与至尊之位擦肩而过,不得善终,这是巫箬初次见他时,所下箴言,如今看来,他身上的龙气是越发淡薄了。 以李淳风的修为不应该看不出这一点,可他却为何与之交好,执意卷入这场皇子之间的斗争中呢? “民女见过吴王殿下。”巫箬走到凉亭阶下,按照红药教的端庄行礼。 她平日一向素淡,今日赴宴,被红药逼着选了那件紫绡水纹烟罗衣。淡紫色的衣料衬得她冰肌玉骨,娇俏动人,可她的神情却仍然淡漠如水,于是又在那妩媚中平添了三分冷意,让人生出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 李淳风看得有些失神,直到对面的吴王轻咳一声,才惊醒过来。 往日里都是被他笑话,今天第一次看见挚友露出如此表情,吴王觉得心情很是畅快,笑道:“巫姑娘无须多礼,快快请起。” “谢殿下。” “巫姑娘请。”在李恪的示意下,管事在李淳风下首为她置了座,奉上清茶后悄声退下。 巫箬刚才已经看见两人在下棋对弈,此刻只见棋盘上黑棋白棋各占半壁江山,想来厮杀得正是酣畅,可惜她对棋艺一道并不精通,所以看不出此局究竟会鹿死谁手。 又是几招下来,李恪稳稳落下一子后,李淳风沉思片刻,放下手中棋子,道:“我输了。几日不见,殿下的棋艺又精进了。” “承让承让。”李恪戏谑地看着他,“不是我棋艺精进,是李兄心不在焉,把一局稳赢的棋下得失了章法。” “殿下赢了棋,就不要再取笑下官了。”李淳风略显尴尬地咳嗽一声。 李恪笑着转头看向巫箬,“早就听闻长安城里多了一位‘女神医’,想必巫姑娘的医术定然是非同一般。” “王爷过奖,不过是糊口的技艺罢了。”巫箬淡淡回道,声音不卑不亢。 李恪暗中赞许,继续说道:“巫姑娘不用谦虚,其实我是有个不情之请。我母妃患有旧疾,一直无法根治,就连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所以我希望姑娘能出手相助。” “若连宫中太医都没有办法,那我……” “太医们都是男子,母妃的病其实跟心中所想也有关系,所以巫姑娘前去定然有所不同。何况淳风兄早已告知我,姑娘的医术之高,不在任何太医之下!”李恪说到这儿,眼中滑过一丝忧色,“不瞒姑娘,我奉了父皇之命,明年春季就要赶赴封地,从此要见母妃一面,极其艰难。如今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身体,还望姑娘能在我临行之际,圆了我这个心愿。” 他的话让巫箬有些惊讶,大唐律例,除了太子,凡是封了王的皇子,的确是要前往自己的封地驻守,无诏不得返回长安。这是为了保障太子的地位不受影响,可外界不都传闻,皇上对这位皇子是宠爱有加吗,怎么会让他前往封地?若说对太子的威胁,吴王李恪是庶出,威胁远不及太子的同胞母弟——魏王李泰来的大,他同样深受圣宠,如今却也好好地留在长安,皇帝还准许他在府邸设置文学馆,任他自行引召学士。 看来这皇家之事永远不像表面上看见的那样,但李恪对他母亲倒确是一片孝心,想到这儿,巫箬起身行礼,道:“承蒙殿下看重,民女愿尽力一试,但一切命数皆由天定,还望殿下能够看开。” “多谢姑娘。”李恪万分欣喜,竟作揖回礼,他知道巫箬这样已算是许下承诺,但他也深知自己母妃的病根治不易,万事不可强求,只希望能减轻她的一点痛苦。 一旁的李淳风看着巫箬微微一笑,他早知道她是面冷心热,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仅因为李恪的孝心,更因为在她心里,任何生命都是有权利活下去的。 所谓医者父母心,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这时,刚才的管事又来到凉亭,在李恪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便见李恪点了点头,转身向着两人说道:“宴席还有些小事要处理,淳风兄就代我尽地主之谊,领巫姑娘四处转转吧。” 李淳风点了点头,带着巫箬走出了凉亭。 47、越女纱(五) 吴王府,菊圃旁。 飘渺的歌声再次在锦瑟的耳边响起: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明明是陌生的曲调,从未听过的唱词,可这几日,她总是听见这首歌,或者说在脑海中响起这首歌。 因为每次似乎都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见。 这也是她远离正在闲聊的贵妇们,独自来到这菊圃的原因。 世人甚爱牡丹,嫌弃菊花无论颜色还是气味都太过淡薄,不与这盛世气象相符,所以此刻在这儿赏菊的人几乎没有,而她正好落得个清静。 只是那若有若无的歌声实在唱得她心中无法安宁,仿佛死水无波的古井突然泛起了一丝涟漪。 这是何地女子求爱的歌谣?唱得那般悱恻缠绵,哀婉动听。 她仿佛随那歌声看见三万顷青山白水间,一叶扁舟翩然而至。 船头,长身玉立依舷而望的男子在清风明月下是那般飘逸绝世,遥不可及; 船尾,正摇着桨的女子轻轻低着头,犹如岸边低垂的杨柳,可是她时不时又偷偷抬头往船头望上一眼,她的心事,就像那船桨荡开的碧波,泛起一圈圈缠绵的轻波。 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 她此刻的心情该是多么得欣喜和庆幸,能在今日与这般人世少有的男子同乘一条小舟。 可是他是那样的高高在上,如天际的云彩,而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渔家女,哪怕他待她是那样得温和,可在他面前,她仍然卑微得像尘土里的沙砾。 她不敢放声高歌心中的情意,只能悄悄地低声吟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般得无望寂寞。 锦瑟的心被狠狠地攥紧,突然想问问自己是否也如那女子一般寂寞无望? 世人都道云麾将军的夫人,温柔贤淑,现在恐怕还多了一条“包容不妒”:只因她的夫君——堂堂的将军,近日里却迷恋上了一个戏子,日日流连戏班,就连她的丫鬟都为她打抱不平,而她居然毫不介意! 可她真得是无动于衷、毫不动容吗? 她自己也答不出来。 她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一直由父亲带大,在她心目中,父亲是这世上最厉害但也是最慈爱的人!父女俩相依为命,彼此为对方撑起一片天。 可是老天狠心如斯,十三岁那年,父亲身为副将随军出征匈奴,她苦苦在家等了一年,到头来却只等回父亲的棺椁和染满鲜血的盔甲。 那一刻,她觉得头顶的天就这么塌了。 流干眼泪后,她告诫自己,不要再让别人成为自己的天,不要再放感情在任何人身上,这样,她就不会再因为失去而遍体鳞伤。 出征归来的骠骑大将军是父亲生前的旧友,他对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属下而自责,也可怜故人之女父母双亡再无依靠,便决定让自己的儿子迎娶她照顾她。 世人都说她好福气,能嫁进堂堂将军府,成为少将军的夫人,可这福气是用父亲的命换来的,她宁愿不要。 但她知道父亲生平唯一的心愿就是她能嫁个好人家,平顺安康地过完一生,所以她应承了这门婚事,在三年守孝期满之后,坐着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嫁进了将军府。 只在成亲前夕,将父亲送她的长鞭深埋进土里,也埋葬掉所有的过往,以及曾经的她。 成婚之后,她学着像真正的大家闺秀那样尽心侍奉公婆,和她的夫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是的,仅仅是相敬如宾而已。 巫箬本想避开人群,寻一清静之地,不想远远地就看见本应冷清的菊圃旁早有人在。只见那女子大约双十年华,梳着妇人发髻,身上一袭素白云罗衣,面容虽称不上国色天香,但别有一番韵味,尤其是双眉间萦绕着一股英气,想来性格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柔弱。 只是……巫箬的目光落在她双臂之间,那里轻轻缠绕着一条披帛,长长的两端直垂到脚边。披帛是贵族女子常见的衣饰,锦、缎、绸、纱皆可制成,只是像如此薄如蝉翼,柔若春水的轻纱,当真少见。 尤其是那纱,看上去似乎并非寻常之物…… 身旁李淳风“咦”了一声,“那不是锦夫人吗?她怎么独自在这儿,越兄跑哪儿去了?” 越兄,锦夫人?巫箬蓦然想起昨夜红药告知她的话: “要说吴王生辰会不寻常的事还真没有,倒是一件风流韵事近日在长安城闹得妇孺皆知。骠骑大将军的独子越翎自小熟读兵书,武艺高强,十七岁便随父出征匈奴,立下汗马功劳,被皇帝钦点为云麾将军,一时间成为长安城闺中女子最钦慕的对象之一。听说他及冠之后,家中门槛都快被求亲的人踏破了,可谁也想不到,他最后却奉父命迎娶了一个小小的副将之女。婚后虽然表面上伉俪情深,但有人盛传他心中并不满意这位算不得美貌的锦瑟夫人,两人关系形同陌人。果不其然,这才过了四年,就听说他迷上了一位擅演武戏的刀马旦,常常流连戏班,很晚才回家。说来也奇怪,这要是换了别家的正房夫人,早就上门闹去了,那位锦夫人却沉得住气,像没事人似的不闻不问,也不知是她不敢,还是他们夫妻之间真得没有多少感情。” 眼前那位锦夫人大概就是红药口中的那位吧。 巫箬还在沉思,李淳风已经上前打了招呼,“锦夫人,许久不见,近日可好?” “原来是太史大人。”锦瑟福了福身子,礼节周到,笑得从容,“我一切都好,劳太史大人费心了。倒是夫君常常念叨,说您已经许久没到将军府来与他切磋武艺,定是朝中公事繁忙,无暇抽身。” 他,公事繁忙?那怎么天天往水月堂跑?巫箬斜睨了李淳风一眼,只见此人脸上毫无心虚之色,还煞有其事地点着头:“近来确实无暇抽身。对了,越兄怎么没陪着夫人?我还说当面给他致歉,约个日子好好与他切磋一番。” “夫君他……好像要帮吴王殿下处理点什么事,要等开席时才会过来。”锦瑟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失色,虽然很快便恢复如常,但还是被巫箬看在了眼里,“您知道我爱菊,听说吴王府的菊花圃栽了许多名种,我就自己过来看看,让大人见笑了。” 正说着,一个身着绿衣的小丫鬟找了过来,一看到锦瑟,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小步跑到她身边,轻声说了几句。 “既然要开席了,锦夫人就先去吧。”李淳风连忙道。 “那就先告辞了。我会将太史大人的话转达给夫君的。”锦瑟又福了福身子,还向不远处的巫箬点了点头后,带着丫鬟离开了。 巫箬这才走上前,站到李淳风身边,看着满圃各色菊花,俯仰生姿,似是无意地说道:“李太史既与越将军是挚友,怎么会不知道他的风流韵事,你刚才那一问,到底是有口无心呢,还是明知故问?” 李淳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阿箬你可听过东晋隐士陶潜的事迹?传闻他文采斐然,但因为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辞官归隐,在南山下结庐而居,遍栽菊花。后人便都称道这菊花就与陶潜一样生性高洁淡雅,不与百花争抢风头。可谁说菊花只有一种颜色,一种姿态?你看,这苗圃中的菊花就是姹紫嫣红,集万千风韵于一身,当它们怒放之时,气度声势不会输给任何一种名花。” “李太史似乎有言外之意。你到底说的是花还是人呢?” “当然是说花了。好了,我们也过去吧。听说今日吴王殿下请了有名的戏班来助兴,去晚了可就看不到好戏了。” 等到两人回到举办生辰宴的后花园,席间早已坐满了客人,男女宾客一人一几,分列两旁,正中前方的戏台上一壮年武生正和着锣鼓声将手中旗子挥舞得虎虎生风,赢得台下阵阵叫好。李淳风将巫箬引到她的位置上坐下,巧的是旁边正是之前遇到的锦夫人,两人相□□头致意。 落座后,巫箬目光一扫,今日来的贵客不少,坐在吴王周围的那两个年轻公子更是地位显赫,左手那位是李恪的同胞母弟李愔,右边那位稍显瘦弱的则是长孙皇后的第三子李治,他们身边还有两位女子,年龄稍小的那位是皇上最疼爱的女儿高阳公主,尚未及荆,便已长得国色天香,明艳动人,年龄稍大的那位则温婉和顺,像极了春日里的碧波,美丽又不咄咄逼人,正是长平公主。 或许是她的错觉,那位长平公主似乎也正在上下打量着她。 一番主客客套之后,宴席正式开始。菜肴算不上丰盛,食材也没有多少稀奇之物,但每一样都精致可口,搭配适宜,由此可见主人一切从俭的习惯以及待客用心的周到。 看来,这皇子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即使是小小的宴席,也要百般思量,既不能骄奢淫逸失了皇帝的信任,又不能太过简陋得罪臣子失了拥护。 眼看着宴席上的气氛渐入佳境,主人平易近人,热情好客,宾客自然就慢慢随意起来,你来我往,觥筹交错,甚是热闹。 巫箬右边是锦瑟,旁边则坐着几位诰命夫人。她们喝了点酒,谈性也上来了,凑在一块,小声地议论着。 “看来这传闻是真的,越将军他们当真是夫妻不合,我今日亲眼看见越夫人独自坐车前来,过了许久才见到越将军。” “可不是,他们两人见了面也像没见似的,没说两句话,越夫人就一个人去了花圃赏花,越将军也转眼不见了人,不知到哪儿去了。” “这还用猜?你们好好想想今日来吴王府表演的是哪个戏班子!” 几个贵妇齐齐吸了口凉气,“越将军不会这么大胆吧?这种时候还敢去见那、那种女子?” “人家现在可是名角!看着吧,马上就要上场了。” 虽说案几之间隔了段距离,几人说话也故意压低了声音,但巫箬有灵力在身,自然耳力不凡,将几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微微侧头,看了看右边的锦瑟,只见那女子坐得挺直,面无异色,不知是没听见别人的议论,还是在强装镇定。 巫箬对面的席位上坐的正是李淳风,他的身旁坐了一位年轻男子,作武将打扮,大约二十七八,相貌堂堂,英姿勃发。看周围人的目光,大概就是那位越翎越将军了。他本和李淳风谈得甚欢,但当戏台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锣鼓声时,他立刻止住了话头,目不转睛地望向台上,脸上还露出三分温柔的笑意。 巫箬微微皱眉,也望向戏台,就见一身着刀马旦装束的妙龄女子踏着锣鼓的节奏一个鹞子翻身登台亮相,顿时赢得一片掌声。 不愧是名角,无论相貌身段,还是武功底子都算得上这长安城里一等一的好,这样的女子武能英姿飒爽柔能千娇百媚,恐怕最能讨像越翎这样武将出身的人的欢心了吧。 就是她了吗?锦瑟的指尖微微有些颤抖,今日一见,果真是个妙人,难怪越翎他……呵,不是早告诉自己,不要再动情了吗,为何心中还会这般酸楚,当真是愚不可及! 宽大的袖袍遮住了她攥紧的手,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 锣鼓声愈发急促响亮,戏台上多了个满脸油彩的怪人,似乎在与少女打斗,却渐渐走了下风,眼看将败,只见他从腰间摸出一根烧火棍模样的黑色粗棒,放在嘴前,张大嘴巴一吹,一大团火焰立刻从棒上腾起,袭向少女! 原来是在表演吐火,台下宾客纷纷鼓起掌来。 少女轻蔑一笑,闪身躲过火焰,那怪人又摸出一根“烧火棍”,与之前那根交叠放在嘴角,不过这次却是对着台下大力一呼,火焰窜向宾客所在的位置,顿时惹来声声尖叫。 事出突然,巫箬面色一凝,吴王府守在宴席周围的侍卫也握住刀柄警惕起来,却见那一簇火焰从男宾席窜到女宾席,绕了个大圈后又回到了台上怪人手中的“烧火棍”上。 这,难道还是表演? “好!”“好!”片刻的震惊瞬间被叫好声打破,大家顿时忘记刚才的恐慌,热烈地鼓掌叫好,侍卫们也松了口气。 此时,锣鼓声已响亮到无以复加,急促的鼓点像夏日倾盆的大雨,在众人渴盼的目光下,怪人一手一根“烧火棍”,分别吐出两团大火球,只见旁边的少女一下腾空而起,竟跃到了那两团火球之上! 传说天神哪吒脚踩两只风火轮能日行千里,想不到这凡尘俗世中竟也有人能凌空立在火球之上,那吞吐的火焰甚至连少女的一根发丝都没烧着,真真是神乎其技! 这一下,宾客们简直要沸腾了,纷纷用惊艳的目光注视着少女脚踩火团向主席位的李恪飞去。 “向吴王爷拜寿!祝王爷身体安康,永享富贵!”少女一路留下银铃般的声音,微笑的面容在火焰的映衬下赛过天边的云霞,几乎让所有在场的女子黯然失色。 眼看少女离李恪不到一丈距离,众人皆以为她要献出寿礼,孰料她竟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如离弦的箭一般笔直地向李恪刺去! 48、越女纱(六) 众人都呆了,怎么表演突然变成了行刺?周围的侍卫想要上前却根本来不及。 就在这刻,一抹绿影和一道银光分别从两旁席位射出,前者击落女子手中软剑,后者则不偏不倚正好打中她的腰部,让她从火球上摔了下来。 李恪放下手中一直举着的酒杯,从发现女子行刺那刻开始就镇定自若,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女子身旁的地上,那里躺着一个银色酒杯和一根木簪,前者他自然知道是李淳风掷出的,至于后者……他望向女宾席的位置,向巫箬轻轻点了点头。 这般敏捷的反应和身手,果真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怪不得自己那位向来眼高于顶的好友会如此情有独钟。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地上的少女,蓦然变冷道:“谁派你来行刺本王?” 少女面无惧色,反而冷冷一哂:“你以为你赢定了吗?” 言毕,突然拿出一根惨白的玉笛放在嘴里吹了起来。 巫箬生平从未听过如此难听的笛声,时而尖锐刺耳如指甲在木板上划过,时而沙哑幽咽似地狱饿鬼嚎哭,即便你捂住耳朵,也挡不住那声音往你耳朵里钻,饶是她听了那笛声都觉得气血翻腾,心浮气躁,更别说其他人了,一些体弱的大家小姐早已捂着耳朵晕倒在地。 李淳风也皱眉看着周围四倒八歪的宾客和侍卫,这笛声明显带着邪术,能惑人心智,轻则使人昏迷不醒,重则恐怕会令人血脉逆流而亡。 不知为何,他心头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心!”巫箬提醒的声音突然响起,李淳风只觉脑后一阵冰冷的锐气袭来,他迅速躬身,便觉头顶有利器擦身而过。趁对方出招的空隙,他一个侧身抬头,正好看清拿着匕首攻击他的人居然是越翎! 此刻的他双目赤红,目露凶光,哪还是昔日的好友?! 李淳风这才明白自己那不祥的预感是什么,越翎这段时间都与那妖女在一起,恐怕早已被控制。 不过还不等他细想那控制人的妖术究竟是什么,越翎再一次攻了上来,不仅如此,就在这一眨眼的时间,那些本来倒下的人突然又站起来几个,每个都跟越翎的样子一样,像被人控制的傀儡齐齐拿了武器向还站着的人发动攻击。 而此刻,除了昏迷或被控制的人,就只有李淳风、巫箬以及锦瑟三人还清醒地站着! 他们两人倒也罢了,锦瑟没事就太出人意料了。 不过现在没时间让巫箬疑惑,那些发动攻击的人大多都是武将,武艺不凡,几个人围攻他们一个,着实令人吃力,再加上那笛声搅得他们气血翻腾,动作似乎也比往日迟缓,根本没有腾出手施法的机会。 最重要的是,那些被控制的人就像不知道痛,无论被打倒多少次,都会立刻起身重新扑杀过来,而巫箬和李淳风又不可能杀了他们,况且这两人心中都很清楚,即便是杀了他们,那诡异的笛声还可能继续操纵他们的尸体。 要阻止他们,必须先制止那吹笛的少女! 这时,一个被控制了的侍卫突然挥刀砍向一旁的锦瑟,巫箬正要分神去救她,却见她一脚踢在那侍卫的腹部,不仅止住了对方的攻势,还借力往后退开了三步,躲过了直劈而下的长刀。待站定身形后,她右手抽出挂在臂间的披帛,将其扭作长鞭模样,随即“唰”地一声甩出,缠住了侍卫的长刀,手腕一抖,那长刀便“呼”地飞了出去。 这一踢一退一抽一甩,简直一气呵成,若不是此刻无暇分神,连巫箬都忍不住要为她叫声好。 又是几鞭击退那侍卫后,锦瑟立刻飞身上前,攻向那正在吹笛的少女。 少女有些吃惊,大约没想到这样一个弱女子竟会武功。可她腰部被李淳风打伤,避无可避,眼中戾气大盛,笛声猛地一变,本来正在攻击巫箬和李淳风的人立刻转身攻向锦瑟。 巫箬和李淳风连忙设法施救,可刚拦住两人,便听“噗”地一声,竟是一把利刃深深地刺进了锦瑟的腹部! 剧痛迅速蔓延开来,锦瑟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把她再熟悉不过的匕首,即使不抬头,她也知道,紧握匕首那一头的正是她同床共枕了四年的那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唰”,匕首干净利落地从她身体里拔出,带出的鲜血在空中开出大朵大朵凄艳的花,在满眼的红色中她看见她的夫君正一脸冷漠地看着她。 胸口像被撕裂开来,比小腹的伤还要痛上千万倍,在临死的那一刻,她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早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人,那萌发的爱意或许在他为她建惊鸿园之时,或许在她生病他亲自喂她服药之时,更或许早在父亲骤然离世,他一身戎装出现在她眼前之时,只可惜他对她的好,只是出自责任,无关情爱,所以到最后,他才会将她忘得如此彻底。 锦瑟的身体轰然倒地,手中披帛飘散开来,搭在她的身上、脸上,被她的鲜血染成红色,她生无可恋地合上双眼,所以没有看见那一刻,越翎沾满血污的脸上突然滑下一行清泪。 “不自量力。”少女看着她的尸体,脸上露出轻蔑而残忍的笑意,“就凭你也想杀我?我倒要让你看看,你的丈夫是怎么匍匐在我的脚下。越翎,过来。” 巫箬和李淳风被其他人绊住了手脚,只能眼睁睁看着越翎木然转身,跨过锦瑟,听话地走到她身边蹲下。少女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泪痕,只伸出手温柔地捧起他的脸,声音柔媚入骨:“抱我起来。” 越翎立刻伸出手将她抱入怀中,她靠在他的胸前,得意地看向地上的锦瑟,正要张嘴再讥讽几句,突觉后背一阵剧痛。 “你!”她难以置信地抬头,他明明被控制了,为何…… 看着少女的目光,越翎剑眉一皱,拔出手中匕首再一次用力地插入她的后背。 这个狠毒的女子,出乎他们所有人意料! 前些日子,吴王收到情报,有一伙南疆来的夷人打着戏班的旗号潜入了长安城,他便派越翎假装迷恋戏班台柱子,那个名叫轻音的刀马旦,伺机打探消息。 一开始,越翎是不愿的。他不想对别的女子虚与委蛇,而且成亲这么多年,锦瑟都对他很是冷淡,他不想她再有别的误会。可李淳风却告诉他,这么做正好可以试探锦瑟对他的感情,都说女子善妒,其实越是嫉妒越说明她在乎她的夫君。越翎被他的话打动,这才答应前去戏班埋伏。 可是整整一个月了,即便整个长安城都传得沸沸扬扬,连老将军都责备了他许多次,锦瑟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一切如常。这样的结果是在证明着她确实对他毫无感情吧,成亲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他处寻个依靠罢了。 他心灰意冷,心中戒备松懈,一不小心竟着了那轻音的道。每天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到后来清醒的时间更是越来越少,直至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识。或许轻音早已知道他的目的,所以干脆利用他达到了来吴王府表演的目的,谁能想到,她竟已经用邪术控制了这许多人。 直到刚才,浑噩的越翎只觉有滚烫的液体溅上他的脸,脑中混沌这才豁然散去,眼前突现的是锦瑟绝望的脸。她看着他,目光先是震惊,然后是悲伤,最后所有的光彩都化为灰烬。 谁能体会亲手杀死自己最心爱的人的感受?! 他真想就这么一刀也刺入自己的心脏,随着她去了。可是此刻轻音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蓦然惊醒,他还不能死,他要手刃那狠毒的女子为锦瑟报仇! 至死,轻音都不能明白,自己的咒术为何会失效,因为她从未懂得真正的爱是什么。 没了笛声的控制,那些侍卫武将都停止了攻击,纷纷力竭倒地,说来这邪术不过是在透支他们的生气从而达到“金刚不坏之身”的效果。戏班剩下的人很快被抓,可对越翎来说,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就那么一直抱着锦瑟逐渐冰冷的身体,一动不动,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巫箬站在离他三丈外的地方,斜睨了身旁那人一眼,“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好戏?” “我哪知道这群人竟会下蛊之术,说来巫姑娘对此应该比我熟悉才对。”李淳风负手而立,刚才他们已经检查过那些被控制的人,发现从他们的七窍中纷纷钻出一种指甲盖大小的黄色小虫,一落地便死了,那笛声正是通过控制这些小虫来控制人的神智动作。 “养虫施蛊不过巫术旁枝末流,虽在南疆一些部族中盛行,我却也只是略有耳闻。不过,我要是早些察觉,锦夫人也不用受这番苦楚了。”说到这儿,巫箬又横了李淳风一眼,“你到底要看热闹看到什么时候?越将军也当真可怜,误交你这种损友。那条披帛,是你派妙衣阁送去的吧?” 李淳风微微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了阿箬你。” “李太史太抬举我了,我到现在可也没看出那披帛的来历。” “阿箬不用谦虚,你可还记得那日我给你讲的‘鬼屋’的故事?物老成精,那条披帛也是如此。 自古越地盛产两样东西,一是美人,二是轻纱,当年正是西子浣纱的场景打动了前来为越王复国寻找佳人的范蠡。可惜西施遇人不淑,一生坎坷,但她的前辈可就幸运得多。相传春秋时期,楚王母弟子皙在江中游玩,钟鼓齐鸣。摇船的越女,趁乐声停顿之时,抱着双桨为子皙唱了一支歌,倾述爱慕之心。鄂君明白歌意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接受了她的爱意,将她带回了楚国。这便是后人皆知的《越人歌》的来历,但鲜有人知道,这故事最后还有个离奇的结局。” “是吗?”巫箬知道这人定会卖关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李淳风满意地笑了笑,接着道:“故事的结尾,子皙还是被多疑的楚王害死,越女千方百计寻回夫君的尸首,用一匹轻纱包裹,趁夜逃回了越地,从此不知所踪。但常有人看见,当年子皙和越女相遇的那条江上,有一条小舟随波逐流,摇桨的女子总是唱着那首《越人歌》,她的丈夫与昔日的鄂君长得十分相似。” “你的意思是……那匹用来包裹子皙尸身的轻纱有起死回生之效?!” “起死回生说不上,但将魂魄定在人的身体内不让其飘散的作用还是有的,再配上灵丹妙药,子皙死而复生也不是不可能。总之,我能做的已经做了,接下来就要看巫姑娘妙手回春了。说来,楚越之地,自古盛行巫术,那越女难不成也是巫姑娘的前辈?” “李太史想得太多了。”巫箬面色一冷,举步向越翎走去。 那一天,锦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冬日,父亲笑呵呵地坐在回廊里看她在院中练习舞鞭,鹅毛似的大雪在她的鞭下化作碎玉,在阳光下闪着七色的光。突然,她察觉到假山后有动静,想也没想,一鞭挥去,吓出了躲在那儿的人。十几岁的少年一身戎装,英气逼人,却在看见她的时候红了双颊。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她负了她的夫君。 越翎,等着我…… 49、重阳糕(一) 九月初九,天气渐寒。 因为今天是九九重阳节,巫箬早早起来,将准备好的茱萸包进一个个纸包里,准备送给通济坊的街坊过节之用。 俗话说“三月上巳,九月重阳”,和上巳节一样,重阳也是大唐百姓十分看重的节日。这一段时间,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忙着筹备过节的一应物品。佩茱萸可以辟邪,所以巫箬才有此一举。 只是她还没包多少,水月堂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不用猜都知道是那位闲得没事干的李太史。今日他难得一身朴素的白衣,仍没束冠,头发用锦缎随意系着,怀里还抱着一个小酒坛。 他现如今到水月堂简直跟到自己家一样,把酒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很是熟练地拉过一把凳子坐下,道:“重阳佳节,光有茱萸怎么行?猜猜这坛菊花酒是谁送的?” 巫箬想起那位人淡如菊的女子,拿起一包茱萸递给他,“帮我谢谢越夫人,这是我的回礼,也麻烦李太史转交了。” “好说好说,不过也不忙在这一时。”李淳风接过茱萸包,放进袖子里,然后又从里面掏出个香袋来,天知道那袖子里究竟能藏多少东西,“正好,你也送些茱萸果给我辟邪吧。” 辟邪?那些邪祟都想避着你还差不多。巫箬白了他一眼,随手抓了一把茱萸装进他的香袋。 李淳风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将香袋系紧,挂在了腰带上。 看他如此显摆,巫箬也忍不住看了一眼他那宝贝香袋,宝蓝色的缎面上绣着并蒂的莲花,也不知是哪家大姑娘送的……她有些扶额的冲动,看来真的是近墨者黑,日日听着这通济坊的街坊们家长里短,自己居然也开始有这样的念头了。 幸好李淳风没看出她的异样,继续说道:“今日过节,自然也不能少了重阳糕,不如让那位文四娘送些过来,正好和我们一起过节。” 等等。巫箬停下手里的话,挑眉看他:“我何时说要与你一起过节了?” 李淳风笑意更浓,“现在说不也一样?放心,阿箬你的邀请我一定会接受的。这样好了,中午的饭菜就由我来准备,我猜你厨房里应该又没什么东西了吧。不如现在就陪我去集市转转好了,要是龙兄夫妇也来得话,这就要好好准备了。” 这人怎么又自说自话起来了?巫箬正待拒绝,结果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拉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一边还听他吩咐小元小音:“两个小鬼头,要想今天有好吃的,就把剩下的茱萸全部包好了等我们回来。” 待出了水月堂,巫箬才醒过神来,拂开他的手,“我自己会走。” 李淳风也不再越矩,只笑道:“那一会儿你可得帮我拿东西。上次为了给你做饭,可没把我累死。” 巫箬真想回他一句,又没人非叫他做,不过吃都已经吃了,这时候又说这种话,似乎颇有点卸磨杀驴的味道,想想还是算了,只点头道:“你负责买就行,都交给我拿。” 李淳风嘴角勾起深深的笑,到了集市,买了两个菜篮子,一个给她,一个自己拎着,这才说道:“我可不忍心让你一个人提。” 卖篮子的大婶听了忙夸:“这位公子可真会体贴人,这年头,能陪娘子出来买菜的相公可不多咯。” 他体贴就不会硬让她来……等等,什么相公娘子的,巫箬正要纠正大婶的说法,李淳风已经推着她的背往前走,“前面卖的萝卜好像不错,走走走,快去看看。” 眨眼就远离了卖篮子的摊子。 巫箬真想把他敲成一个萝卜。 集市上卖菜的很多,买菜的也不少。两人挤在人群里,东瞧瞧西看看,逛了一圈下来,两个篮子都被塞了个满,可李淳风还是坚持要去鱼肆买条鱼。 “年年有余嘛。”他如是解释。 过重阳又不是过年,巫箬真有些哭笑不得。 到了鱼肆,地上满是木盆,里面的鱼挤在一起,不时溅出几朵水花来。李淳风也不顾地上的水会不会弄湿绢鞋,在那儿百般挑剔,一会嫌这条太小,一会又嫌那条太大,大小合适了,又嫌那鱼死气沉沉不够有劲儿。 鱼肆老板大约是有些急了,抓起一条不停乱蹦的鱼递过来,一迭声地说:“这条够有劲儿了吧,你看这蹦的……” 话未说完,鱼就从他手里蹦了出去,在空中画出一个大大的弧线后重重落进下面的木盆里。巫箬一时大意,饶是立刻闭了眼往后退,也依然被溅了一脸一身的水。 她向来从容,此时也不免有些狼狈,脸上、额上、鼻上都挂了不少水珠。 这腥味儿,也真是无妄之灾了,她睁开眼,先是看见鱼肆老板惴惴不安的脸,继而是李淳风一脸憋笑的模样。 这家伙,还真是……饶是她这沉静的性子,也忍不住要柳眉倒竖。 可是李淳风却向她走了一步,站到她身前,伸过手来。 她一怔,只觉脸上传来一抹温热。悚然抬头,额头竟从他的下巴擦过。 原来他正低头看着她,眼睛里映出她有些窘迫的模样。脸上却换上了认真的神情,认真地看着她,认真地帮她一点点擦去水渍。 末了,食指微曲,划去她鼻尖上最后一滴水珠,唇边泛起淡淡的笑意:“还真成小花猫了。” 巫箬身形一僵。 幸好鱼肆老板这时问了一句鱼还要不要,把她从这不知所措的境地里解救了出来。她连忙偏转头,耳边听李淳风说了一句“要!”,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样子。 可不是搅局吗?李淳风阴沉沉地接过鱼递过钱,看见巫箬已经双手提着重重的菜篮走了,嘴里还在小声地嘀咕:“……我才不是猫,毛乎乎……” 这姑娘犯迷糊的时候倒是比平时可爱不少。 李淳风眯着眼睛笑了,看秋日的阳光给她的背影镀上一层金边,却少有的多了几分烟火气。 “真是个好天气啊。”他感叹了一句,提上自己的篮子赶了上去。 第 50 章【VIP】 第50章 重阳糕(二) 她的手竟然就这么停在了…… 回到通济坊,先是去茶食店叫了文四娘。她正坐在铺子里发呆,受到邀请很是高兴,说马上去蒸一笼重陽糕,中午之前一定过来。 李淳风笑着对巫箬说:“文四娘这么精明的人,今日重陽,怎么不多做些重阳糕来卖。” 巫箬摇摇头,她也有些奇怪。 看到两人满载而归,原本坐在桌旁包茱萸的小元开心地蹦了下来,胖乎乎的手里还攥着一把茱萸,脑袋已经迫不及待地伸进菜篮,当看到那条杀好的魚,立马欢呼雀跃,“今天有魚吃!” 李淳风一指头把他戳开,“去,包完了才准吃飯。” 也不知是被他吓的,还是被不能吃飯吓的,小元一溜烟地窜回桌上,着急忙慌地把茱萸往纸包里塞。包好后,特意摆在显眼的地方,忐忑地望了他一眼。见他点了点头,立刻一副备受鼓舞的样子。 小音正想奚落小元两句,看李淳风的目光又轉向了自己,连忙一挺背,一埋头,麻溜地包起茱萸来。 对此,李太史表示很满意,轉头指挥巫箬把菜提进廚房里,给他打下手。 知道她对廚艺一窍不通,他一一都教了一遍,萝卜要去皮,青菜什么的要把黄叶择了,至于那鱼要内外反复冲洗。 巫箬默默听了,然后照他的吩咐,蹲在水缸旁,仔细地收拾起来。 李淳风一边生火,一边不时地回头看她。因为不熟练,整个人都散发出严阵以待的气息,比平日里诊病还要全神贯注。偶尔会盯着一根菜,雙眉微蹙,大约是忘了该如何处理,连发丝滑落到脸上,都没有察覺。不久,眸子一亮,嘴角轻扬,迅速伸手,掰去菜根老硬的地方。 嗯,人情味儿是又多了些,像初进厨房的小媳婦儿。 想到此,李太史顿覺胸口一片熨帖舒畅。 收拾妥当,巫箬把菜一一放进原本用来晒药的团箕里,递给李淳风检查,见他点头,心头竟有一丝雀跃。这做饭当真是一件辛苦的事,要赶早去买,又洗又择,最后还要煎炸烹煮,麻烦琐碎至极,可似乎又有点意思。 她却不知自己此刻的神情简直和剛才的小元如出一辙。 李淳风忍不住嘴角上扬,抬手,将她散落下的发丝仔细地挽回耳后。 小小的举动,带着说不出来的亲昵,耳朵被他碰到的地方,滚烫的像要烧起来,巫箬忙一巴掌拍开那只不规矩的手,雙眉微皱瞪着他。 李淳风反而笑得如沐春风,将油下锅,然后又吩咐她:“去把襜衣拿来。” 自家厨房里有这个東西嗎?巫箬四下望了望,竟然真的看见角落里挂着一条,大概是之前李淳风放那儿的。她取了过来,展开一看,是一块深蓝色的花布,上面缝了两根布带。 李淳风两手都拿了東西,示意她把襜衣係在他腰上。 巫箬走到他身后,一手拿襜衣,一手探到他身前,想把其中的一条布带拉过来绕到身后。男子的身体毕竟宽厚些,她的脸几乎抵上了他的后背,鼻尖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不是她身上的药材味,也不是什么熏香的味道,但是很好聞,究竟是什么呢。 她的手竟然就这么停在了他的腰侧,仔细辨别起那味道,殊不知自己的姿势,就像从背后抱住了他。 李淳风喉头一紧,只觉她的呼吸喷在背上,带起一阵又一阵的酥麻,整个后背控制不住地绷紧起来。 “咳。” 一声清咳惊动了两人,却是不知何时到的青儿,站在门口,目光在他俩身上一转,笑意盈盈。 “你俩这是,在做饭?” 明知故问。 饶是厚颜无耻,哦不,身经百战如李大太史,此刻也有些微尴尬,反倒是巫箬若无其事地把襜衣的布带係好,走到青儿身边说:“先到院里坐吧,这里油烟大。” 青儿看了一眼李淳风,笑道:“一个人没问题嗎?” “没问题,我在给他打下手。” 听她说得如此郑重其事,青儿差点笑出声,“行行行,难得见你下一回厨,你俩好好忙吧,我们可等着呢。” 巫箬点点头,重又回到李淳风身边,真真一副好副手的模样。 见她神色自若,仿佛剛才那一幕根本不曾发生似的,李淳风心里直犯嘀咕:这女人到底怎么回事,一会儿面红耳赤,像个小媳婦儿似的,一会儿怎么又如此镇定自若,真真让人猜不透。 临近晌午,饭菜终于准备妥当。一道道摆上桌,香味扑鼻,让人食指大动。文四娘也提着一篮刚蒸好的重阳糕到了,揭开盖,还冒着热气儿。 巫箬将各人做了简单介绍,然后围着方桌依次坐下。文四娘东向坐,龙毅夫妇抱着小龙儿南向坐,巫箬和李淳风西向坐。 文四娘见他二人坐在一起,反倒把一面位置空着,心中再次确定,哪日还是去回了成家,让成公子另觅良缘吧。 她却看不见,那空着的位置坐着小元和小音两个小鬼,正满脸陶醉地闻着一桌的菜香味儿。 在座诸人都不是那拘束的性子,几杯菊花酒下肚,气氛都活络起来,纷纷赞赏李淳风厨艺了得。 他意思意思谦虚了两句,举杯敬酒,喝得兴起,提议不如每人来讲一个关于重阳节的典故。 “既由我提议,就从我开始好了。”李淳风笑道,“都说九月九,飲菊酒,佩茱萸,大家可知这习俗由何而来?” “不是为了辟邪吗?”文四娘奇道。 “是为了辟邪。可是最开始,又是谁先提议这么做的呢?”李淳风说着,目光却转向巫箬。 果听她接口道:“《续齐谐记》中有记载,汝南桓景隨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曰:‘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言,齐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盖始于此。” “阿箬果然博闻强识。”李淳风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就是一顶高帽送出。 “不过是偶然看到罢了。”巫箬奇怪自己怎么就这么自然地接起他的话来。 青儿颇有深意地和龙毅对视了一眼,隨即笑道:“你们这可算是作弊,明明说好由淳风开始,怎么典故倒是阿箬说的了,当罚,两人都当罚。” 提起酒壶给两人都斟满了酒。 巫箬犯难:“你知道我不会喝酒的。” 不等青儿发难,李淳风忙道:“既是我的错,就由我代阿箬喝好了。”将两杯酒一饮而尽。 50-60 第51章 重阳糕(三) 重阳节的那些事 “这还差不多。”龙毅清了清嗓子,拿出说书先生的模样来,“要我说,还是民间傳言更详尽些。说这重阳灾祸乃是由一个瘟魔引起,只要它一出现,那便是尸横遍野。桓景的父母就是死于一场瘟疫,他自己也差点儿喪了命。病愈之后,他辞别了心爱的妻子和父老鄉親,决心出去访仙学藝,为民除掉瘟魔。 要说这桓景也是个意志坚定之人,他四处访师寻道,访遍各地的名山高士,终于打听到在东方有一座最古老的山,山上有一个法力无边的仙长,桓景不畏艰险,在仙鹤指引下,终于找到了那座高山。仙长为他的精神所感动,收留了桓景,并且教给他降妖劍术,还赠他一把降妖宝劍。桓景废寝忘食苦練,终于練出了一身非凡的武藝。 这一天仙长把桓景叫到跟前,告訴他九月初九,瘟魔又要出来作恶,他既已学成本领,自当回去为民除害。临走前,仙长还送给他一包茱萸叶,一盅菊花酒,并且密授辟邪用法,让他骑着仙鹤赶回家去。 桓景回到家鄉,在九月初九的早晨,按仙长的叮嘱把乡親们领到了附近的一座山上,发给每人一片茱萸叶,一盅菊花酒,做好了降魔的准备。中午时分,随着几声怪叫,瘟魔冲出汝河,但是刚扑到山下,突然闻到阵阵茱萸奇香和菊花酒气,便戛然止步,臉色突变,这时桓景手持降妖宝剑追下山来,几个回合就把瘟魔刺死剑下,从此九月初九登高避疫的风俗便年复一年地流傳下来。” 真不愧是说书先生,说得当真绘声绘色,就差一个醒木在桌上拍两下了。 李淳风叹道:“龙兄你这可是拿自己的本行欺负人啊。” 接着转向文四娘,“四娘你快说一个,把他的故事比下去。” 文四娘连连摆手:“我可真不知道什么重阳典故,这些个习俗都是家里老人教导的,也不知道从何而起。就连这重阳糕,都是先夫教我做的。” 那重阳糕巫箬吃了一块,很是软糯可口,甜咸适宜,味道不比糕点铺子的差。她想起回来时李淳风说的话,便问:“那今日怎么不多做一些,应当会有很多客人喜歡的。” 文四娘笑了笑,笑中帶了三分苦涩,“你们有所不知,先夫,就叫重阳。我们初次相识,和他最后离开,都是重阳这一天。” 她平日里很是干练,对誰都很热情,所以虽是寡妇,但久而久之,大家都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或許已经淡忘了喪夫之痛。誰知她每到重阳,尽管依旧开门做生意,却独独不会卖重阳糕这种倾注了两人回忆的点心。 这大约是她纪念先夫的一种方式吧。 巫箬抱歉地看着她,“是我失言了,四娘你别见怪。” “大过节的,说这个干啥。”文四娘爽朗一笑,臉上的阴霾转瞬即逝,“既然轮到我,我就说说当年是怎么遇见那个死鬼的吧。 大伙儿都知道,这通济坊建成没多久,我家就搬来了这儿做茶食店,也算是祖上传下来的一种营生吧。当时我爹就我一个女儿,一心想找个上门女婿好接手这家店。親相过不少,可大部分人一听要入赘都不太願意,而那些願意的,我又看不上眼。说来不怕你们笑话,那时年輕,觉得自己长得也不差,心气儿难免高了些。一来二去,年纪渐长,自然就更不好找了。 想来怕也是缘分吧,那年重阳的早上,我一开大门,就看见有个人躺我家铺子前。那时,天还未透亮,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个死人,跑上前一看,原来只是睡着了。我拍了他許久,他才有点动静。我本想叫他去别的地方睡,可那时他一睁眼一抬头,我就改变主意了。” 说到这儿,文四娘俏脸微红,却挺直了腰背,面有骄傲之色,“这通济坊的街坊谁不知道我家那死鬼长得一表人才,背地里可招小姑娘们喜歡了。我当时一眼就看上他了,看他迷迷糊糊的,就把他帶进店里休息。吃了东西后,他告訴我们,他叫重阳,是外乡人,父母早丧,本来是到长安来投奔亲戚的,可谁知亲戚家早不知搬去了哪里,找了几日都没找到,结果最后饿晕在我家门前。他求我爹留他在铺子上帮忙,不要工钱,只要有吃有住就行。有这等好事,我爹哪有不同意的,就留下了他。他平日话不多,但人很勤快,也聪明,到后来,做点心的手艺比我爹还好了。那时我俩也算日久生情吧,他向我爹提了亲,也愿意入赘,把我爹高兴得一天没合拢嘴呢。” 听到这儿,大家都会心一笑,多幸福的一对璧人啊。可谁能料到,文四娘竟年纪輕轻就守了寡呢。 她叹了口气,道:“成亲后没多久,我爹旧病复发,撒手人寰。我俩经营着茶食店,日子也算红火。可是有一日,重阳他突然收到家乡来的信,说族中有要事,请他务必回去一趟。我想他父母虽然已经不在了,但家中定还有别的亲人,既是要事,又许久不曾回去过,便同意他去了。但因为茶食店不能少人,我只能留在家中。谁料想他这一走竟再也没有回来。一个月后,官府来告诉我,他回乡坐的那条船翻了,船上的人无一幸免。那一天,正好也是重阳节。” 听了文四娘的故事,再看桌上的重阳糕,巫箬没了刚才的胃口,她心中一阵莫名的悸动,一个人匆匆而来,闯进另一个人的生命,然后又匆匆而去,留下的那个人还能回到他原本的生活吗? 李淳风偏过头来,正好看见她望着那盘重阳糕出神,眉尖轻蹙,神色变换莫定。这于她而言,实在是少见。 他不禁心中一动,之前见她,无论处理何事,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水鬼的事也好,金家的事也好,似乎从不会受到影响。 此刻,不过是听闻文四娘的往事罢了,她竟心绪波动至此。 是因为太熟的关系,还是她渐渐地也有了凡人的七情六欲? 这样的巫箬,似乎越来越让人心动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小小的,有些凉意。 巫箬却被他的举动瞬间拉回了思绪,一颗心猛地提起,又重重落下,然后又是高高跃起,咚、咚、咚,像鼓楼上重重敲响的鼓声。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可几乎同时,他用力握紧,她怕动作太大,被旁边的青儿察觉,竟一时不能动弹。 她抬眸,想示意他放手,却看见他也正低头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和今日在鱼肆旁时一样的认真。 幸而这样的对视没有持续太久,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天上飞来一只信鸽落在了桌上,腿上还拴着一个小竹筒。 李淳风终于松开她的手,从竹筒里取出一小卷绢条,展开看后,又递到巫箬面前。 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母妃病重,请巫姑娘进宫。” 是吴王。 第52章 重阳糕(四)(修) 血液翻滚沸腾,冒…… 收拾好藥箱,两人匆匆进宫,赶到了杨妃住的居德宫。 李恪已等在门外,见到他们,神色焦急:“母妃不知为何突然昏睡不醒,父皇召了太医,却无人知是什么原因。” 李淳風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和巫箬一起随他走进了寝殿。外面阳光尚好,可殿內却很是昏暗。仔细一看,却是窗户都拿厚纸糊了,光透不进来。为了照明,殿內点了許多蜡烛,摇曳的烛光,把人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除此之外,四角还烧了火盆,烤得人热烘烘的。 李恪给他们解释:“母妃这几日很是畏寒,不喜吹風,所以叫人把寝殿布置成了这样。” 几位太医还留在殿內守着,见李恪进来,都纷纷行礼。李恪示意他们免礼,讓宫婢带他们下去休息。几人从巫箬身邊走过时,见她挎着藥箱,不禁眼露奇异之色。 巫箬坐到杨妃床邊,只见她双眼緊闭,面色泛白,除此之外倒并无异常,呼吸顺畅,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如李恪所言,怎么都叫不醒。巫箬把了脉,脉象平稳,只是略微虚弱。她沉吟着,看向站在床头的李淳風。 “是失魂症吗?”她问。 李淳風摇摇头。所谓失魂症,乃是人之部分魂魄离体导致人昏迷不醒,和杨妃的症状很像,但他刚刚仔细看过了,杨妃的三魂七魄都在体内,并没有缺失。 “那只有先放血了。”巫箬看向李恪,征求他的意见。他虽不明白此中缘由,但还是信任地颔首同意。 李淳风帮她从藥箱里取了一柄小小的匕首,連刀柄长不过五寸。她拔出匕首,輕輕在杨妃的手腕上划了一刀。用力精准,伤口不大,只涌出一条细线似的鲜血。她用碗接了少許,立刻用药止了血,用干净的绢布细细包扎好。 碗中鲜血看似和常人无异,巫箬聞了聞,然后出人意料地沾了一滴血放进嘴里。 “阿箬。”李淳风面沉如水,似有不悦。 这实在是冒险之举,还未查出杨妃昏迷的原因,她怎能这般轻举妄动。临出发前,青儿已给他反复交代,她上次封印鸟狮,灵力耗损过度,短期之内难以恢复,所以萬事都得小心才是。 巫箬看着他,突然想起那一日,他在龙毅夫妇面前承诺,定会护她周全,此刻变色,莫非是生气了? 念及于此,话已出口:“不用担心,我服过药,百毒不侵。” 听她这么说,李淳风的脸色勉强缓和,李恪在一旁问道:“可有发现?” 巫箬点点头,从药箱中取了一包药粉倒入血中,几乎一瞬间,血液翻滚沸腾,冒出一股难闻的气味,片刻后,沸腾渐止,原本红色的血液变成暗黑,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血液的表面浮着几个黑点。 李恪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这是?” “蛊蟲。”巫箬答得平靜,就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和上次生辰会上越将军中的傀儡蛊不一样,名叫噬魂。此蛊寄居于人的血液之中,起初只是吞噬人的精气,讓人日渐虚弱,后面就会开始吞噬三魂七魄,让中蛊者在昏迷中死去,連魂魄都不复存在。” 这大概就是杨妃畏寒的原因吧,想想若是查不出病因,他的母妃最后到死,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李恪猛地攥緊双手,一拳击在柱上,怒不可遏,“想除掉我就朝我动手,竟使出这等歹毒之计。被我查出是谁做的,我定不会放过他!” 这宫廷之内的明争暗斗从不会有消停的那一天吧。 巫箬也不多问,只道:“杨妃娘娘陷入昏睡,恐怕是蛊蟲要开始吞噬她的魂魄了,时间紧迫,必须立刻驅出蛊蟲。” “你想强行驅蛊?”李淳风微微皱眉,如果他记得没错,南疆蛊术因为毒蟲千千萬万,各不相同,一般只有下蛊人能解,强行驱蛊,一旦不当,不仅会伤害中蛊的人,还会祸及解蛊的人。 这个女人又想乱来了吗? 但巫箬的神情很坚定,“现在的情况已经没时间让我们去找那个下蛊的人了。”她顿了顿,露出几分笑意,“而且驱出蛊虫后,蛊虫无處可去,便会自行回到蛊母處,也能帮助我们找到那个下蛊之人。” 李淳风知道她说的有理,可心中实在担心她现在的身体,便道:“驱蛊可以,但我要在旁邊护法。” 巫箬脸上露出迟疑之色,他知道她是不愿在他面前暴露太多,补充道:“你若不答应,我是断然不会让你逞能的。” 这人,怎么总在关键时刻捣乱?巫箬瞪着他,李淳风也毫不退让地抬了抬眉,两人僵持了片刻,终于还是巫箬看见杨妃的脸色越发苍白,率先败下阵来,“好吧,随你的便。” 两人开始着手准备驱蛊之事。 李恪带着所有宫女太监退出了寝殿,而李淳风则将画好的符贴在寝殿四周,防止有人从外干扰。完事后,走回到巫箬身边,只见她已在杨妃枕头边放了一个香炉,上面插了一支细细的青色的香。 虽说他对药材已算熟悉,但还是闻不出那香是用什么草药制成的。 很明显,巫箬也不打算告诉他,点燃了香后,便只是站在床边等,也不同他说话。 对此,李太史表示毫不介意,相反,他就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 嗯,要是还能再冲他翻个白眼什么的,就更可爱了。 当香烧到一半时,杨妃的样子终于开始发生变化,紧皱着眉,露出痛苦的神色。巫箬挽起她的一只衣袖,只见那白皙的皮肤下隐隐有黑色的小点在到处乱窜。 眼见于此,巫箬侧身坐在床边,右手按在她的额头处,手腕上的铃铛靜静垂下,随即开始轻声念起一段古怪的咒语。 李淳风听不懂,只觉那应是极为古老的语言,而且她每念一段,那铃铛便会有节奏地响一下,清脆之声仿佛敲击在人心上。 那些在杨妃体内乱窜的蛊虫似乎也因此变得安静下来,居然形成了一条黑线,沿着她的手臂向头顶涌去。 很快,黑色的蛊虫便从杨妃的嘴角一只接一只地爬出来,然后循着香味,爬进了香炉中,看着着实渗人。 巫箬的吟诵之声在蛊虫完全祛除前不会停,但因为灵力不支,她的额角开始冒出冷汗,身体也有些摇晃起来。 若是现在施法中断,不仅杨妃,就连她都会被蛊虫反噬,她暗暗咬牙坚持,却突觉身上传来一股暖意。 她微微睁开眼,只见金色的符咒光圈正笼罩着她。 眼神微动,她重新闭上眼,身体不再轻晃。 直到一炷香完全烧尽,杨妃的体内才不再爬出蛊虫,而她的呼吸也逐渐变得平静下来,陷入沉沉的睡梦中。 巫箬缓缓吐出一口气,停下吟唱,而李淳风早已用符咒封上了香炉。 看她露出不解的神色,李淳风道:“找下蛊之人的事就交给我和吴王了,你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休息。” 巫箬想想也是,她本就不想掺和进皇宫里的争斗,点点头,正要起身,孰料脚一软,直向前跌去。 李淳风一把接住她,皱眉道:“都叫你不要太勉强了。” 她的头刚好抵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胸腔的震动,不知为何耳根有些发热,忙偏开头,道:“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哪有那么娇气。” 李淳风双眉皱得更紧,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了起来,“现在就去给我好好休息。” “快放我下来。”巫箬可不想以这个姿势出现在别人面前。 可李淳风已经跨出了寝殿,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她走到李恪面前,“还请殿下安排一个住处。” 李恪点头,亲自带着他走到偏殿的一个房间。 将巫箬放到榻上后,李淳风对旁边的几个宫女道:“没有吴王殿下的命令,不许这位姑娘下床。” 巫箬正要反驳,他却和李恪立刻离开了,只留下一堆宫女围在她床前,一副坚决执行命令的样子,“姑娘放心休息,我们会一直守在旁边的。” 第53章 重阳糕(五) 都说高阳公主是大唐的骄…… “吧嗒,吧嗒……” 她,不顾滿地的水洼,飞快地跑着。 只因前方滿园春色中那个一身华服,头戴十二旒冠的男子。 “父皇!”终于跑到他的身边,她一把抱住他的腿,仰着小脸冲他甜甜一笑。 她的父皇是极喜欢她笑的,虽然他的膝下女儿无数,但他唯独赞过她的笑如天上的驕阳。 “这是谁家的小美人?”男子蹲下身,破天荒地抱起她,要知道,就算是那些嫡公主,他也很少如此亲近。 她心中松了口气,这往后几月,自己的用度大约不会差了,今日守了大半日,总算是没有白费。 想到这儿,她亲昵地搂住男子的脖子,头微微昂起,驕傲地说道:“自然是我大隋朝的!” 大隋朝…… 榻上的女子緩緩睁开眼,终于明白刚才的一切不过仍是幻梦一场。 大隋朝,早已亡了,而她的父皇也早已身死他人之手。 眼角的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那濡湿的感覺讓她自己都感到惊讶,这么多年了,如何还会流泪? 或者该说,她怎么会因梦见她的父皇而流泪? 从一开始,不都是为了讓自己过得更好,不再被宫女太監克扣用度,才费盡心思去讨他的欢心吗? 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他一时兴起临幸了一位低贱的宫婢,所生下的低贱的孩子。 大兴宫里的公主太多了,她什么都不算,甚至不如宫外一个五品朝官的女儿。谁让她的父皇是天下人都知道的荒淫无道呢?宫中的美人多如泥沙,只要生下的不是皇子,便不会受到重视。 自己能活到长大,全靠时时刻刻的盘算和绞盡脑汁的讨好。 她一直以为离开皇宫,嫁入李府的那一天,是她人生最幸福的一天,可为何今日却会做这样一个梦。 “娘娘!娘娘您终于醒了。”床边突然响起宫人的声音。 她轻轻侧过头,开口说话时,才覺得声音有些沙哑,“本宫,这是怎么了?” 贴身宫女沁墨抹着眼泪道:“娘娘忘了?重阳那日,陛下赐宴太液池,您却突然晕倒了。幸好吴王殿下从宫外请了一位名醫来,这才救醒您。” 听她这么说,楊妃终于醒起似有这么回事,而且重阳之前,自己就一直觉得身子疲乏,提不起精神。至于沁墨所说的那位名醫,莫非就是恪儿之前提过的那位? 想到这儿,她道:“恪儿呢?”她倒是要问问,自己好端端的如何会突然病倒,她又不是那个总是缠绵病榻的长孙皇后。 沁墨回道:“吴王殿下这些日子一直守着娘娘,只是一个时辰前被陛下召去太极宫了。” 楊妃轻轻一笑,“那陛下可曾来看过本宫?” “陛下,陛下吩咐了太医院的人每日来给娘娘诊脉。”沁墨垂下头,小心翼翼地答道。 言外之意,无外乎就是没有来过了。 她倒是没有太多失望,毕竟从很多年前起,她就知道他最愛的人是谁,而她不过是他锦上添的一朵花。 以前朝公主为妃,这既是李唐的荣耀,也是他们向天下人显示胸怀的手段。从小身在帝王家的她,对此,实在看得太多,也看得太清楚。 懒懒地示意沁墨将自己扶起来,她道:“那位名医可还在居德宫中?” “吴王殿下安排她住在偏殿。”沁墨道,“可要叫人去请她?” “去吧。”既然恪儿不在,那问她也是一样。 “巫姑娘,娘娘醒了,特请你前去。”一个小宫女前来禀道。 巫箬松了口气,这下总算可以下床了。这几日,那些宫女就因为李淳风的一句话当真一直守着她,真真快把她烦死了。 下床整理了一番后,她跟着小宫女走进楊妃的寝殿,只见床上的女子已经靠着床栏坐了起来,虽然脸色还没有完全恢复,但精神还不错,眼波流转间,可见当年名动长安的绝色姿容。 都说高阳公主是大唐的骄阳,可跟这位大隋的骄阳相比,还是要逊色三分。 “民女见过娘娘。”她正要行禮,楊妃已示意自己的贴身宫女将她扶住。 “巫姑娘是本宫的救命恩人,这些俗禮都快快免了。” 宫人搬来了椅子,巫箬谢了恩,坐了下来。 杨妃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番,只觉这被恪儿盛赞的女子不仅容貌出众,面对她时更是沉静从容,进退有据,眼神中既没有面对权贵的畏惧,也没有想要攀上高枝的贪婪,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妙人。 心中有了计较,说道:“姑娘医术精湛,不知师从哪位名医?” “回娘娘,民女只是普通郎中,并未有幸向名医学习过。”巫箬缓缓答道。 “姑娘谦虚了,听说我这病,连太医院的人都束手无策,你却药到病除,想来是家学深厚了,不过本宫久居深宫之中,对民间的确是不太了解。不知姑娘是哪里人士?” 巫箬听得微微诧异,这杨妃不关心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怎么反倒关心起自己的来历了?按理说,她该信任自己的儿子,断不会把有问题的人带进宫来的。 不过她还是恭敬答道:“民女是孤女,来长安之前,居无定所,四處云游,也不知自己家乡在何處,让娘娘见笑了。” “姑娘年纪轻轻,便周游天下,实在让人佩服。”杨妃非但没有鄙夷她的出身,反而露出几分羡慕之色。 当初嫁入李府,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离开这深深的禁苑,可是兜兜转转,老天却又让她重新回来,实在有些可笑。 自己这一生,大概再无出去的可能了吧? 她正有些出神,忽听太監前来通报,“娘娘,皇上的銮駕快到了!” 知道她醒了,所以终于想起来看看了吗?杨妃心中冷冷一哂,挥挥手道:“那就准备接駕吧。” 沁墨忙上前来伺候她下床梳洗。 很快,整个居德宫的人有序地排成两列,跪在了宫门处接驾,远处,一行人缓缓行来。 先是十数个侍卫开道,接着是众宫女提着宫灯、香炉等物,中间八个太监抬着明黄辇轿,上面正坐着大唐当今的天子李世民,模样与李恪有几分相似,但更有一国之君的威严。 众人齐呼万岁,行叩拜之礼。 李世民从辇轿上下来,扶起杨妃,道:“愛妃大病初愈,怎么还到宫门来接?快随朕回房休息。” 同时对身旁的李恪道:“恪儿,还不快扶着你母妃?” 杨妃笑了笑,脸上的神情温柔似水,“陛下不用担心,臣妾已经好多了。恪儿这几日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我,也算是尽了孝心了。” 李世民点了点头,“本该如此。”目光略有所动,注意到人群中衣服不同于宫女的巫箬,“这位莫非就是恪儿所说的巫大夫?” 李恪垂首道:“回父皇,正是。” 巫箬走出人群,上前一步行礼,“民女见过陛下。” “平身吧,进殿中与朕说说爱妃的病情。” “是。” 几人入的正殿,李世民坐于上首,杨妃陪坐在旁,巫箬和李恪立于座下,将噬魂蠱一事说了一遍。 杨妃听说自己不是生病,而是中了蠱,有些惊异,倒是李世民面色如常,“爱妃放心,此事朕已交由淳风調查清楚,断不会让巫蛊之事在这宫中再次出现。” 历史上,多少王朝被这巫蛊之祸弄得动荡不安,他岂容许李唐江山也遭此横祸。 巫箬不语,心中却想,那李淳风离开也好几日了,也不知調查出什么结果没有。 从那日李恪的反应来看,这其中大概还是和宫中斗争脱不了干系。如今皇帝要彻查此事,还不知会牵连出多少人来。 不过这些,她都不太关心,也管不了,只想知道那能炼出噬魂蛊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54章 重阳糕(六) 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 为了给楊妃调养身体,巫箬继续在居德宫住着,她猜想大概在查出下蠱之人前,她都回不了她的水月堂了。 只是经过几日的相处,她越发觉得这楊妃奇怪得紧,没事儿便旁敲侧击她的往事,似乎对她十分好奇。 今日更是讓李恪领她去四处转转,说什么天天呆在这居德宫,一定憋坏了。 走在路上,李恪朝她抱歉一笑:“我之前在母妃面前提过姑娘几次,本意是想請姑娘来为她诊病,孰料母妃她好像有些误会了,还請姑娘不要介意。” “楊妃娘娘她误会什么了?”可惜巫箬没明白他的意思。 李恪微微一愣,这位巫姑娘什么都好,似乎在这方面实在有些迟钝。不过也是,不迟钝的话,也不会讓李淳风那家伙那般着急上火了。 嗯,如果这样就能看到那家伙吃瘪的样子,那他还是靜靜作壁上观好了。 想到这儿,他淡淡一笑,“没什么,对了,有个人急着想见你,我们还是快走吧。” 这个谁,自然是几日不见的李太史。 “阿箬!”看到两人出现,李淳风立刻迎了上去,只是自动忽略了旁边的李恪。 这人,是叫习惯改不了口了吗?巫箬有些不悦地盯着他,“皇宫禁苑,还请李太史谨言慎行。这几日可查出下蠱之人的线索了?” 李淳风苦着脸道:“你怎得比老头子还严厉?几日不见,不问问我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怎得就只关心这个。” 言外之意,怎么一点也不想他。 巫箬却扫了他一眼,道:“李太史的面色一切正常,不用问也知道这几日过得很好。” 李恪看她一本正经地说出这话,终于有些憋不住,握拳放在嘴边輕笑出声。 李淳风立马瞪着他,“吳王殿下把人帶到就先回去吧,楊妃娘娘那儿不能缺人。” “啧,卸磨杀驴也没你这么快的。”李恪道,“不过本王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就不妨碍你……诉衷肠了。”说罢,当真转身走了。 巫箬假装没听见他的最后几个字,仍旧问道:“究竟找到下蠱之人没有?” 李淳风按了按额角,果然希望这个女人一夕之间转了性是不可能的,只得道:“把噬魂蠱放出去后,的确找到了蛊母,可是我到的时候,下蛊的人已经不在了。不过对方的身份倒是不难查出来。” “哦?你在哪儿找到蛊母的?” “你跟我来就知道。” 居然还要卖关子,巫箬无奈只能跟着他東拐西走,最后越走越僻静,到了一片陈旧的宫殿旁。 “这里算是冷宫的一部分。”这一次,李太史總算不用她问,主动说道,“顾名思义,里面住的都是一些犯了錯或者前朝的妃嫔。” 巫箬微微沉了眉,难怪她觉得这里的怨气如此之深。 “一般的宫女太监都不愿意被分到这儿来,所以住在这里的也往往是一些年纪大的宫人。”李淳风向守着宫门的侍衛亮了腰牌后,帶着巫箬走了进去。 只见一牆之隔的里面,再无半分皇宫的气派,只有一片颓败和绝望。庭院里能看见的只有衰草,而廊中挂着的全是布满蜘蛛网的破布,几个年老的宫人用木然的眼神看着他们,不时还有几声尖锐的女子笑声从宫殿深处传来。 他们走到一间宫人住的屋子前,房门打开着,可以看见里面没什么摆设,雖在白天,也透着一股阴冷之气。 李淳风率先走进去,点燃了桌上的油灯,然后举着油灯,示意巫箬去看最里面的一面牆。 巫箬走过去,只见那墙上有几块砖石被拿掉了,露出一个黑魆魆的小洞,大约就是当初藏蛊母的地方。她伸手进去摸了摸,只觉触手有些湿滑,收回手一看,只见指尖沾着一些银白色的東西。 “这是……水银?” “没錯,此物有剧毒,你还是小心些。”李淳风说着,拿出绢帕细细擦拭她的手指。 巫箬在沉思,也没在意他的举动,“可是蛊母旁怎么会有水银?按理说,这两个东西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而且到现在为止也没找到那个住在这里的宫人。”既然她没反应,李淳风便心安理得地继续捏着她的手,“你刚才也看到了,冷宫门口常年有侍衛把守,没有腰牌是出不去的,而整个冷宫早已搜遍,都没有找到人。” “既然出不去,对方又是如何接触到杨妃,将蛊下在她身上的?”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古怪之处了,据侍卫说,杨妃娘娘不久前曾来过这里,而且见的人正是这个叫楚兰的老宫女。我已去内务府调查过,她乃是前朝留下的宫人。”李淳风拿出一个黑盒放到她手里,“看来杨妃娘娘有事瞒着我们,接下来就要靠阿箬你了。” 不用打开,巫箬也知道,盒子里面装的便是那噬魂蛊的蛊母。 回到居德宫已是傍晚,宫人们正忙着点灯,而杨妃娘娘却还颇有兴致地在寝殿中修着花枝。听沁墨说巫箬被李恪送回来了,便忙让她去把人请来。 “今日都去了哪儿?本宫那儿子笨得很,没惹你不开心吧?”鉴于上次她那不开窍的儿子把人家姑娘带去骑射场折腾了一天,杨妃先问了这个。 巫箬这时才慢慢明白过来,她今日让李恪带自己出去,莫非是想撮合他们俩?难怪之前一直打听自己的身世,也难怪今日李恪会有那样一句话。 只不过,以李恪的身份,娶妻,不,就算是纳侧妃,甚至纳妾,那也轮不到自己这个小大夫吧?这杨妃娘娘究竟在想什么? 想到这儿,巫箬郑重向杨妃行了一礼,道:“娘娘大概误会了,民女与吳王殿下只是君子之交,并无半分私情。” 杨妃拿着剪子的手停了下来,回身看她:“本宫的儿子雖说不如太子殿下尊贵,好歹也是一个藩王,长的嘛也不错,怎么,还入不了你的眼?” 巫箬摇头道:“娘娘折煞民女了,民女对吴王殿下没有非分之想,吴王殿下对民女更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只是想让我调养好娘娘的身子罢了。” 她的目光清澈,没有丝毫虚假掺杂其中,杨妃自然明白过来,或许真的是自己误会了,眼前这女子当真半分想嫁入皇室的想法都没有。 她輕叹口气,这般想得通透的女子怎么就没机会成为她的儿媳妇呢?杨妃放下剪子,亲自将巫箬扶起来,“罢了,是我那儿子没福气。本宫身子好得很,成天担心我作甚。” 巫箬眼中闪过一抹光,“吴王殿下一片孝心,曾对民女说,娘娘虽身体无碍,但似有心病,總是鬱鬱寡欢,所以才让民女进宫来的。” “这宫里的女子有几个不郁郁寡欢的?”杨妃不以为然地一笑,“本宫比起她们来已经强多了。” 至少早就不奢求从那九五之尊身上得到多少恩宠。 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这才是在深宫中活下去的诀窍,否则,她也早和那些冷宫中的女人一样,疯了吧? 想起那日,在冷宫中听到的笑声和哭声,她到现在都毛骨悚然。 第55章 重阳糕(七) “娘娘贵为四大夫人之一…… “娘娘贵为四大夫人之一,自然不是一般妃嫔能比的。不过,正因为如此,也更容易招来别人的記恨。”巫箬从袖中取出那个黑盒,放到楊妃面前,“娘娘请看,这盒中装的正是您所中噬魂蛊的蛊母。” 她輕輕打开盒盖,只见盒中放着一只巴掌大小的蝴蝶,蝶翅极美,通体呈蓝色,只有边缘处是黑色的。 它没有动,因为一根黑色的針正好紮入它的身体中央。 楊妃莫名有些惋惜,这么美的東西就这么死了嗎? 这时,只听巫箬道:“此蝶名叫‘幻夢蝶’,传说中只生活在开满幻夢花的云羅山上,以吸食幻夢花的花汁为生,所以它们蝶翅上的磷粉能讓人夢见最美好的記忆。幻梦蝶只有在修成人身后才能不再依靠幻梦花为生,那时他们便可以离开云羅山去到外面的世界。所以有人说,幻梦蝶一生的梦想就是到云罗山的外面看看。可他们不知道,云罗圣山不是他们的枷锁,而是保护他们的屏障,那些南疆蛊者进不了云罗圣山,便常在山外等着化出人形的幻梦蝶下山,将其捕捉后用毒針钉在蛊盒之中,便能用他们的磷粉制成噬魂蛊。凡是中了噬魂蛊的人都会沉溺于过去的回忆而被噬魂蛊吸干精血甚至三魂七魄。” 楊妃恍然,原来这蝴蝶还没有死,却比死还要痛苦。 和她一样,想逃脱一个囚笼,却又自己钻进了另一个囚笼,何等的可悲。 只是中蛊之人不是说会梦见最美好的回忆嗎?那她怎么会梦见昔日在大兴宫的场景? 儿时的记忆,怎么会是最美好的回忆? 巫箬一直在旁边静静打量她的神色,这时,继续道:“娘娘难道不想知道,这蛊母是从哪里找到的吗?” 楊妃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道:“哦?在哪里找到的?” “冷宫一个叫楚蘭的前朝宫女的房间。”巫箬一字一句地说道,“娘娘应该还记得这个宫女吧,因为您在昏迷前不久,曾去见过她。” 杨妃微微一怔,随即輕笑道:“呵,果然还是瞒不了你们。也是,冷宫那地方,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去,侍卫们自然是记得本宫的。至于蘭姨,她曾是侍候我母亲的宫婢,我偶尔会去看看她。” “既是故交,娘娘不曾想过要将她调出冷宫吗?” “她毕竟是大隋朝的旧人,本宫的身份本就尴尬,若是再和她扯上关系,难免惹朝臣和陛下怀疑,所以那日她求我放她出去时,我没有同意,大概就因为这个怨恨于我,给我下了蛊吧。”杨妃輕轻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本宫倒不知道她还有这等本事,所以你那日说我是中了蛊时,我也不曾往她身上想。” “娘娘当时可是吃了她的什么東西?” 杨妃点点头,“当时重阳将至,她给我做了一份重阳糕,说来不怕你笑话,那是本宫难得喜欢的一种点心。” “原来如此。”巫箬垂下目光,将盒盖重新盖好,“楚蘭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或許还会有伤害娘娘的打算,这些日子,还请娘娘多加小心。” “嗯,本宫会小心的。” “那民女就先不打扰娘娘休息了。”巫箬再次行礼,退出了寢殿。 殿外,月色正好,只是旁边有淡淡的乌云遮掩。 她捏着蛊盒,回头又望了一眼寢殿。 如果她没猜错,这杨妃娘娘大概还没有把实情全盘托出。原因有二,第一,在说到蛊母从哪儿找到时,杨妃的眼神明显不对劲,似乎不像全不知情的样子,第二,既然楚蘭有本事下噬魂蛊以及悄无声息地逃离冷宫,根本不会向杨妃提出离开冷宫的请求,也就更不会因为没有得到允許而心生怨恨。 那么,这位杨妃娘娘究竟在隐瞒什么呢? 巫箬回到自己的房间,重新打开蛊盒,看了一会儿,取出一根银针,紮破了自己的手指。 殷红的血滴在那根扎入幻梦蝶身体的毒针上,便见一股黑气从中腾起,随即消弭于空中。 她伸手,轻轻拔出毒针。 仿佛早已消逝的生命重新回到身体,幻梦蝶的翅膀上渐渐亮起蓝色的荧光。随着轻轻一抖,美丽的生灵从盒中缓缓飞起。 绕着屋子飞了一圈后,它似乎有些焦急地飞到巫箬身前。 巫箬轻轻一笑,伸出食指,讓它落于指尖,“不用着急,你是因为在蛊盒里待得太久,所以才暂时不能恢复人身。不过你若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倒是可以送你一样东西……” —— 饶是在午时三刻的正阳下,眼前的冷宫还是透出一股阴森的感觉。 李淳风看着身边的人道:“阿箬,你确定那楚兰还在这里?这几天,我可是带着侍卫把里面每一个地方都找过了,也没察觉到什么异样的气息。” 巫箬已经对让他改口这件事彻底放弃了,假装没听见,道:“从楚兰用幻梦蝶下蛊那一刻起,她与幻梦蝶之间就形成了一条看不见的纽带。幻梦蝶感知到她在这里,她就必然还在这里。我们之前不是在蛊盒旁边发现了一些水银的痕迹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楚兰她大概已经變成了水银蛊。” “水银蛊?从未听过,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巫箬微微皱眉,“是一种……很残忍的蛊術。要炼成此蛊,必得以人为蛊母,砍断手脚,浸入水银中。经过一年的秘術炼制,水银会完全与人融为一体,那时人就会變得如水银一般,可任意变化自己的身体。” 且不说活生生砍断手脚有多痛,那日夜被剧毒的水银腐蚀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从很久以前开始,能真正炼成此蛊的人寥寥无几,因为没有几个人能捱过过程中的痛苦。这楚兰算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水银蛊。她若以水银的姿态潜伏在冷宫中,我们自然找不到她。” 都说南疆蛊术是从上古巫术中的一个分支演变而来,那真正的巫术也是如此可怕的东西吗? 李淳风垂下眼眸,很好地掩去了眼中的波动,只道:“现在可是要将楚兰逼出来?” 巫箬点点头,“就让幻梦蝶带我们看看那楚兰会做一个怎样的美梦。” 第56章 重阳糕(八) 美丽的蝴蝶如一片轻巧的…… 美丽的蝴蝶如一片輕巧的落叶,翩然飞过冷宮的一处屋顶,蓝色的磷粉隨着蝶翅的震动飘落在已经破损的灰黑瓦片上。 仿佛时光倒流,雕栏画栋漸漸恢复了昔日鲜亮的颜色,宮殿旁的荒草蜕變作整齐的花圃,那挂在走廊檐上的破布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绣工精湛的锦帛。 两个年輕的宮女向巫箬和李淳风跑来,其中一个手中正拉着线放飞紙鳶,另一个则在旁边拍手叫好。 隨着紙鳶渐渐飞高,两个女子脸上都露出快乐而美丽的笑容。 不过因为看得太过专注,她们都没有注意到,身着龙袍的男子在她们身后看了她们许久。 直到男子示意,太监总管方才出声提醒:“你们是哪宫的宫女这般不懂规矩,竟敢在这儿放纸鸢!” 两个女子悚然回头,这才看见那尊贵无比的帝王,脸上都露出驚恐而又赧然的神情。 驚恐,因为他的威严,赧然,因为他的俊美。 她们跪倒在地,请求赎罪,可男子并没有责罚她们,只是饶有兴味地让她们抬起头来。 一个如空谷幽蘭,一个若扶风弱柳,一样的年轻,不一样的美貌。 男子的眼中闪过惊艳,唇边露出征服的笑意。 两个女子都看懂了他笑中的意思,面染红晕,齐齐低下头,露出皓洁修长的脖子。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充满了阳光和雨露。 男子左手揽着一个,右手抱着一个,好似有看不完的春风,赏不完的秋月。他不是低头在一个耳边说笑,就是在另一个的樱唇上咬上一口,惹得二女娇嗔连连。 这样的场景一直持续着,就像梦中人始终不愿从美梦中醒来。 李淳风看向巫箬,见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符,准确射到其中一个女子身上。 只听她惨叫一声,眼前的画面顿时消失无踪,只剩破烂的布条在走廊的檐上随风荡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谁算计我!”女子终于清醒过来,如蛇一般匍匐在地上,昔日的美貌还在,可眼睛里却只有怨毒。 “楚蘭姑姑,”李淳风朝她微微一笑,“你下蠱谋害楊妃娘娘,罪无可恕,我等奉圣上之命前来拿你归案。” 巫箬瞥了他一眼,这人以为自己是捕快吗?还捉拿归案。 “就凭你们,就凭那个乳臭未干的李世民,也想抓我,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大本事。”楚蘭说着,黑色的瞳孔突然變作银白,随即不顧还贴在她身上的符咒,整个人都化作一团水银,只具人形,不复人样。 “看来,我又被小看了啊……”李淳风无奈轻叹,手上动作却快,手指于空中画出数条金线,“临兵斗者,皆阵……” 楚蘭自然不会等他念完咒,呼号着从身体中分出数股水银,化作利箭,射向两人。 “……列在前。”可惜李淳风刚好念完,九字真言咒形成的五芒星图案闪烁出耀眼光辉,水银箭还未靠近,便消失于空中。 金光照到楚兰身上,仿佛冰块置于烈日之下,她的身上蒸腾起白色烟雾,发出一声惨叫。 巫箬微微皱眉,这水银之气亦是有剧毒,飘散出去可如何是好?只好打开腰间香囊,从中摸出一个一寸长的竹筒。 只见她一打开竹筒蓋,便有一道银光飞射而出,在水银烟雾中一闪而过后,那一片烟雾竟消失不见了。 不知为何,看清那飞出的东西时,楚兰的脸上竟露出恐惧之色,想要故技重施,将身体分为数团水银,即便只有一部分成功逃走,她的魂魄也可随时转移到那一部分上。 可惜无论她如何变化,身体就是不能再分解。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说丢就丢可不太好。”李淳风说着,原本贴在楚兰身上的符咒化作一条金绳将她紧紧捆住,“此符名为定魂,在下奉劝姑姑还是不要再乱动的好。” 定住了魂魄,她的分解之术自然也就无效了。 楚兰愤恨地瞪着他,目光逡巡了好一会儿,突然露出恍然的神情,“你使的是中原道术,不可能如此了解蠱术,那么那个破了我蠱术的人定然是你了。”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巫箬。 巫箬轻轻抬手,空中那团银光飞回她的肩膀,李淳风这才看清那东西竟是一只指甲蓋大小的蜜蜂,全身银白,正将一根又长又细的小管收回嘴中。 敢情刚才那些水银蒸汽都是被它吃掉了? 李淳风的目光落到巫箬腰间的香囊上,暗暗打算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看看那里面到底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见巫箬不理她,楚兰更加恼怒,“你既也会蛊术,如何与中原人合同害我?” “别将我和你们相提并论,区区微末之术……”她没有把话说完,眼中却難得露出一丝厌恶之意。 李淳风心中微微一动,阿箬她懂得蛊术,却又对之不屑,難道果真懂得上古巫术? 她,真的是消失千年的巫族后人吗? 楚兰还待要说,李淳风打断她道:“楚兰姑姑还是先交代清楚如何要害楊妃娘娘吧。” 楚兰哼了一声,“想害就害了,你问那么多作甚。” 李淳风耐心极好,道:“你既不想说,那便听听我说的对不对。当初你同楊妃娘娘的母親同为宫女,又同时受到炀帝宠幸,可惜杨妃娘娘的母親怀了身孕,被封为柳嫔,你却一无所出,后来皇恩不再,便成了侍候柳嫔的宫女,你心中不平,所以对杨妃下蛊,是也不是?” 楚兰冷笑,“是又如何?” 李淳风“啧”了一声,“那你如何要等这么多年才下手?” 一句话问得楚兰哑口无言,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沉默了许久都不答话。 “因为那蛊你并不是真得想下在杨妃身上。”一直不说话的巫箬这时淡淡开口,“我们已经查过,当年你与柳嫔的感情应当很好,否则也不会在她死后一直替她照顧杨妃。对杨妃娘娘来说,你不是一个宫婢,而是一个比亲生母亲还亲的养母,对不对?” 第57章 重阳糕(九) 她太清楚这后宫之中的争…… 比親生母親还親的養母吗? 这个女人说的不错,楊妃是她一手带大,为了她那个早逝的姐妹。 昔日之景,似乎还在眼前。 “阿兰你快看,这是什么?”纤细的人捧着一碟白乎乎软绵绵的糕点一路小跑到她身边。 而她却只是瞥了一眼,不怎么感兴趣,“是什么?” “这个叫重阳糕,是我们汉人过重阳节的时候一定要吃的点心呢。人家专门为你做的,你怎么都不尝尝?”柳嵐的小嘴微微嘟起,娇嗔地瞪着她。 她无奈,只好拿筷子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结果,甜得掉牙了,真心不明白这些汉人怎么会喜欢这种食物。 不过这些话她没有说出来,只在对方满眼的期待中,点点头道:“嗯,还不错。” 就因为这么一句话,柳嵐高兴地在原地转起圈来,“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喜欢,阿兰你什么都好,就是吃得太少了,不过你放心,等咱们进了宮,我一定会好好照顧你,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 看着那娇妍如晨露的笑容,那时的她也不禁笑了起来。 后来,她们真得入了宮,也幸运地同时受到炀帝的恩宠,可是好景不长,柳嵐怀了身孕,虽被封为柳嫔,以前的旧疾却也重新发作,宮中的美人何其之多,高高在上的帝王自然很快将她们两人抛诸脑后。 在柳岚最后的日子里,只有她还留在她身边。 “阿兰……”昏暗的寝殿里,苍白的人几乎已瘦得皮包骨头。 “我在。”她守在床前,努力想露出一个笑容。 可是眼淚却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别难过。”无力但仍然温暖的手指轻轻拂去她臉上的淚,“生死有命,我只不过先走一步,只是苦了你,还有我这刚出生的孩子。” “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顧好她,把她当作我亲生的孩子去疼她。”她连忙发誓,紧紧握住她的手。 柳岚露出安心的笑,气若游丝,“我知道你会的……阿兰你知道吗?我这一生……最幸运地就是遇见你……可惜我不能再陪着你……就让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代替我……” 话未说完,人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从那一刻开始,那个襁褓里的孩子便成了她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她代替她的母亲照顾她,而她也代替她的母亲陪着她。 小小的人儿第一个会说的词就是“兰兰”。 后来长大了,她也总是围着她“兰姨”“兰姨”地叫,笑得比昔日的柳岚还要明媚。 可有时候她也会拉着她的衣袖,委屈地嘟嘴。 “兰姨,我没吃饱。” “兰姨,我的衣服又破了。”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心里总是涌起一股酸楚,明明承诺过会照顾好她,却让堂堂的公主总是挨饿受冻。 她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硬起心肠,开始教那纯真的孩童如何去讨她父皇的欢心。 虽然每一次,她都满怀愧疚,怪自己让柳岚的女儿看到了这宮里太多的丑惡,还让她也学会了虚伪。 是的,她们的日子慢慢好过起来,那小小的人儿終于生活得像一个真正的公主,可是她看得出,她的小公主开心的时候越来越少。 直到她偶然在宫中遇见那个李渊的二儿子,那张胜过她母亲的美丽臉庞上才終于有了新的希冀。 那时的楚兰再次发誓,要守护那个笑容,所以即便后来隋灭了,她仍然选择留在这冷宫之中,只因她的小公主再次回到了这个她深惡痛绝的皇宫。 她太清楚这后宫之中的争斗,为防止别人奪走她的幸福,她重新拾起她深恶痛绝的蠱術。 是的,哪怕当初再艰难,她也从未动用过蠱術,可是现在,她宁愿自己的双手重沾血污。 而最大的敌人,就是皇后。不僅奪走了她的丈夫,还要夺走她的儿子。 楚兰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她的小公主,在已为人母的年纪,却像小时候一样哭得泪流满面,因为她唯一的儿子被下令前往藩地,只因民间有闲言,说李恪身上流着两朝皇室的血脉,说不定以后会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就因为这个可能,就要母子生离,她不允许,谁也不行。 那么,便杀了皇后和太子吧,让李恪成为真正的太子! 可惜,她太低估了李世民对长孫氏的保护。计划不僅没有成功,还让他对楊妃产生了怀疑。 她能想到唯一消除杨妃嫌疑的办法,就是在她的小公主身上下蛊,趁她来看望她的时候。 她知道就算她不解蛊,李世民身边那个叫袁天罡的道士也能救她的命。 虽然现在出现了一个她没有预想到的人,但结果都不会改变,现在,该是了断的时候了。 楚兰看着巫箬和李淳风,发出疯狂的笑声,“你们当真以为我那么傻,真得为别人养大孩子?想当初我和柳嫔同为陛下宠幸,就因为她有了身孕,我就变成了她的宫婢,凭什么?我就是要让她的女儿为我所用,让她去讨陛下欢心,不过是为我铺路罢了。可是那贱人和她的娘一样没有良心,自己嫁出了宫,却把我留在这冷宫中孤独终老。要不是这些年,她对我还不错,我早就弄死她了。” “那如何这一次又要下蛊害她?”巫箬微微挑眉,这个楚兰,到现在还不说实话。 只见她脸上露出一个冷笑,“这冷宫,我也呆够了,听说李世民对那长孫皇后是宠爱有加,啧,真是让老妇心生嫉妒,也想尝尝这当皇后的滋味。谁料,竟被那贱人察觉,想将我告发出去,当真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我就先让她尝尝噬魂蛊的滋味!” 一番话,说得好似有理,却漏洞百出。长孙皇后受宠已不是一天两天,她若真是想杀了皇后取而代之,为何不早点动手? 李淳风正要说话,忽听冷宫之外响起侍卫的声音,“杨妃娘娘,您不能进去!” “大胆奴才,还敢拦本宫,滚开!”杨妃的怒斥声同时响起,很快,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贱人!”只听楚兰忽地发出一声怒吼,竟朝她猛地扑去,“我就算死,也要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第58章 重阳糕(十) 巫箬微微凝眸,这背后原…… 突然而来的變故,讓两人猝不及防。 李淳風的袖中飞出数枚金符,刚挡在楊妃面前,便听“嘭”的一声,那楚兰竟在空中自爆了。 天空,仿佛下起了一场銀白的雨。 楊妃僵直地站着,感觉那雨落在自己的脸上,身后的沁墨在惊叫,“娘娘,小心!” 小心什么?小心她的兰姨真得会害她吗? 她呆呆地抬起手,抹去脸上的东西,手上,銀白的水银渐渐變作透明的水滴,像凝固在眼角的泪。 “公主不要哭了,来,尝尝你娘生前最爱吃的重陽糕。” “公主殿下今日如何这般高兴?可是那姓李的小子又进宮了?” “公主殿下放心,我一定会讓恪儿守在你身邊。” 兰姨……她的手轻轻颤抖,只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后倒去。 “娘娘!”沁墨慌忙上前抱住她,朝着巫箬大喊,“巫姑娘,娘娘暈过去了!” —— 御书房中,李淳風将整件事和楚兰自尽之前说的话一字不落地禀告完毕。 李世民沉默了一会儿,问他:“爱卿可相信她的话?” 李淳风恭敬回道:“人之将死,其言也真,臣以为,此事可以到此为止了。” “其言也真?”李世民的手指轻轻点着御座的扶手,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站在楊妃身后的女子。 他记得她叫作兰姨,确如空谷幽兰一般,美丽而又疏离。特别是在看着他时,眼中总是带着审视。 但是每当她的目光回到杨妃身上时,就会变得柔软起来。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害杨妃? 良久,一向英明的帝王缓缓阖上双眼,脸上露出一丝疲倦之色,“你说的对,此事就到此为止吧。这些年,朕确实亏待了杨妃母子,就讓恪儿留下来吧。” “陛下英明。”李淳风躬身答道。 —— “兰姨?兰姨,你在哪儿?”黑暗里,她拚命跑着,想要找到那个消失的人。 可是没有,到处都没有她的踪迹。 她绝望地瘫坐在地上,这漫无邊际的黑暗里,終于只剩下她一人茕茕孑立。 “公主殿下……我的公主殿下……”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忽然远远传来。 她蓦地抬头,看见一道白光出现在她的面前。白光中,兰姨的脸上带着她熟悉的笑容。 那一刻,她仿佛又变作了小时候的样子,跑过去一把抱住楚兰的腿。 “真是的,又来撒娇了。”温暖的手抚过她的头发,楚兰低头看着她,露出抱歉的神色,“我嚇到你了吧,我的小公主。” 她拚命摇头,“我知道,兰姨绝不会害我。” “可是噬魂蛊还是让你吃了不少苦头。”楚兰心疼地捧着她的脸,“若你娘还在世,绝不会这样对你,都是我的错……” 泪滑过她的脸颊,她拼命抓紧那双手,“是我的错,恪儿长大了,本来就应出去闯荡,我不该让你为我冒险。” 就因为她的自私,让最在乎她的人付出了性命,她这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真是个傻孩子。”楚兰仿佛看透了她心中所想,“这世间哪个母親会願意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你不要自责,现在的结果,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个解脱。” “你不知道,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一个蛊婆捡去炼成了水银蛊,成为她害人的工具。那十几年,对我来说,就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鲜血。” “后来,当我的蛊术超过那个蛊婆时,我終于如願以偿地杀了她,我以为我会重获自由,结果却不知道,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自己该如何继续活下去。” “有一次,我被以前的仇敌追杀,受了重伤,是你娘救了我。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一个人,会对我露出那样好看的笑容。” “你娘她,将我从黑暗中带了出来,让我看到了这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也让我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是保护她,保护她的孩子。” “所以,我的公主殿下,你不要自责,我的心愿已偿,再无遗憾。我现在終于可以找你娘親去了。而你,要记住,这皇宮不是囚笼,真正的囚笼在你的心中。” —— 夜凉如水。 居德宫的庭院中,巫箬独自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那月轮旁邊的乌云在今夜终于消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团光暈从杨妃的寝殿中飞出,飘于她的面前。 “多谢姑娘成全。”光晕中,楚兰双手交叉于胸前,向她致以南疆蛊者最高的礼节。 “一路走好。”巫箬颔首道。 楚兰微微一笑,变作了鬼,她才知道眼前这个女子在黑暗中竟是这么得明亮。 和她见过的所有下蛊人都不一样。 “姑娘要小心。那只幻梦蝶是数年前一个叫‘天狼’的组织给我的。我想,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挑起后宫的战争。”临走前,最后提醒她一句吧。 巫箬微微凝眸,这背后原来还有一个势力吗? “多谢,我会调查清楚的。”虽然她不愿掺和进皇室的权力斗争,但现在,她大概也脱不开身了。 楚兰再次向她行了一礼,终于化作光晕消失在空中。 黄泉路上,一定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她。 巫箬低下头,看了一眼肩膀上的幻梦蝶,“事情看来还没完,不过我会遵守我的承诺,送你一朵幻梦花。” —— 当开市鼓响起时,茶食店的小伙计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卖力地将门板取下来,做着开门的准备。 二楼上的文四娘正在梳妆,突听楼下传来一声大叫,“老板娘!老板娘,你快来!” 她眉头一皱,“啪”地一声放下手中的梳子,柳眉倒竖地走出房门,一边下楼,一边骂道:“大清早的,鬼哭狼嚎什么?” 小伙计站在大门口,门板只卸了一半,指着外面,张口结舌地连话都说不清,“人,人……” “不是人,难道是鬼啊?”文四娘走过去,对着他的脑门敲了一下,然后一脚迈出门槛,她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把这小子嚇成这样。 门外,一个男人正倒在台阶上,清晨的陽光刚好投射在他的脸上。 文四娘就这么僵立在门口,背后,小伙计终于哭着把话说了清楚,“人终于回来了!” “哭什么!”文四娘骂道,可自己的眼泪却早已决堤,“这个死鬼……” 她走上前,迟疑了许久,方才轻轻抱起男人的头,“怎么每次都睡在这里,不冷吗!” 街尾,两个身影静静站在几日未开的水月堂门前。 穿着宝蓝长袍的男子轻轻对身边的女子一笑:“这下你大概能时不时去茶食店蹭点心了。” 女子瞥他一眼,转身开锁,“李太史今日不用上朝吗?” “今天是旬假,我正好有空帮阿箬你抓药哦。” “我可没那么多银子请你。” “啧,说錢多见外。工錢的话,就请我吃一块重老板亲手做的重阳糕好了。” 门外,清晨的通济坊开始了一天的热闹。 (《重阳糕》完) 第59章 阴阳师(一) “大业三年,其王多利思…… “大业三年,其王多利思北孤遣使朝贡,使者曰:‘闻西海菩萨天子,重兴佛法,故遣使朝拜,兼沙门数十人来学佛法。’” ——《隋唐书东夷传》 —— 长安城内,某处别院。 黑衣侍卫恭立雕花门前,禀道:“殿下,那人又来了。” “让他滚!”门内传来一声怒斥,“告诉他,达不到本宫的条件,休想再踏进这里!” “殿下息怒。”随即,另一个轻柔的声音低低传来,“小心气大伤身……” 黑衣侍卫背上頓时出了一层冷汗,原来那一位也在嗎?自己怎么挑这个时候来,真是自寻死路!想到这儿,连忙退离门口,“属下这就去办。” 可还未走远,便听一阵断断续续的娇喘声从门后传来,“殿下别……嗯……轻点……” 黑衣侍卫加快脚步,眼中露出三分厌恶之色。 —— “我说四娘,这重老板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来,你怎么也不让他出来见见我们这些个街坊。” 刚走进茶食店,巫箬便见一群女子正围着文四娘叽叽喳喳地说着。 只听文四娘笑骂道:“你们这群狐媚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跑来,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鬼主意呢。” 一个黄色襦裙的女子笑道:“怎么,難不成你还怕你相公被我们吃了不成。” 眾女连声附和,“就是就是,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 “呸,你们这一大群人堵在这儿,不是坏我生意嗎?”说到这儿,文四娘突然狡黠一笑,“要看也成,都给我坐好了,每人不许少于五十文的茶点。” 刚才那女子頓时抽了口冷气,“五十文?四娘你也忒黑了点吧!” 文四娘哼了一声:“爱吃不吃,我相公親手做的点心難道还怕卖不出去吗?喂,要看人的都坐好了啊,我叫那死鬼親自把点心给你们端上来。” 此话一出,眾女顿时争先恐后地去抢位置,黄衣女子大怒:“都给我留一个!” 看到这乱哄哄的场景,巫箬相当怀疑自己还有没有位置可坐了。 幸亏这时文四娘看到了她,连忙上前招呼道:“被这群泼妇吓到了吧?别担心,你的位置我早给你留好了。” 说罢,带她走到靠窗的一个雅座,“吃点什么?喝什么茶?” 巫箬淡淡笑道:“四娘看着上就行,我看你那邊也忙,不用照顾我。” “嗐,这群人都是衝着死鬼来的。不过也不能怠慢她们了,免得待会儿吵鬧起来。你先喝着茶,我一会儿来陪你。”文四娘说着,转身衝店里的小伙计喊道,“小三子,给阿箬上茶,再来两碟刚出炉的点心。” 小三子答了声“是”,很快端来了茶盘,上面一应茶具俱全,茶碟里分装着茶团、葱、姜、桔子皮、薄荷、枣和盐等调料。配的点心一碟是皮包馅酥的茶饼,一碟是如糯可口的粽子。巫箬想了想,让他又加了一碟重陽糕。 一切备齐,她也不着急煮茶,反倒悠然地看着文四娘周旋于眾女之间,同她们说说笑笑,吵吵鬧闹。 现在的四娘,和重陽节那日孤单坐在店里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人世的烟火气,确实让人感到温暖啊……巫箬的臉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意。 又过了一会儿,文四娘终于把众女的茶点点好,在她们期盼的目光中,走进后厨,领着自家相公出来了。 说来,重陽的人形确实化得好,虽穿着最简单的青色衣衫,但修眉俊目,若谦谦君子,臉上还总是带着温和的笑,顿时被众女灼热的目光齐齐盯着。 白皙的脸上微微有些泛红,他为难地看向身旁的四娘,“娘子,这……” 可惜此刻文四娘的眼睛早钻进錢眼儿里了,拍拍他的胳膊,道:“大家都是冲着你的手艺来的,相公你就不要扭捏了,快给大家把点心端过去。” 面对这个“卖夫求荣”的老婆大人,重阳只好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认命地干起跑堂的活来。 几乎每到一张桌,都要被“占一次便宜”。 可惜,无论他怎样用求助的目光望向柜台,他家娘子都視若罔闻,只“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 看着窘迫的重阳,巫箬脸上笑意更深。 而这一幕,刚好落进刚刚风尘仆仆走进店里的李太史眼中。 阳光透进窗棂,正好撒在窗邊女子的身上,今日的她难得没穿她那件曲裾深衣,换成了他送她的襦裙,上衣月白,襦裙水绿,称得她的娇容更加澄净。 再加上脸上的笑意,比起初见时,越来越让人心动。 当然,如果那笑不是对着别的男人,就更好了。 李太史关上手中折扇,笑着走到她的桌邊,“我来晚了,阿箬可生气了?” 众女只觉眼前一亮,齐齐把目光从重阳转到他身上。只见这位刚进门的公子一身月白缎衣,玉冠束发,端的是飘逸出尘,俊美无双,真不知是哪家王府侯门的貴公子。 见到众女的目光,正在打算盘的文四娘微微挑眉,原来阿箬今日是约了李太史啊……早知道就该每人加成一百文的! “李太史既公務繁忙,自可让人来告知我一声。”巫箬瞧着李淳风说道,言外之意,这顿茶也可省了。 李淳风假装没听懂,笑着坐下来,“阿箬你难得請一次客,别说公務,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要来的。” 一句话听得巫箬直挑眉,什么叫难得請一次客,意思她很吝啬了? 好吧,虽然这是事实,可是她干嘛无缘无故地请他,就是这一次,也是他死皮白脸地要来的好不好。 正想着,一抬眸,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巫箬不由皱了皱眉,“你看什么?” 李淳风微微一笑,“这身衣服很适合你。” “李太史这是在提醒我还欠你一套衣服?”巫箬冷冷道,她的衣服本就少,平日常穿的那件昨日偏偏还一不小心挂在铁钉上扯破了,若非如此,她才不愿穿他送的衣服。 “非也,非也。”孰料,李淳风竟伸出三根手指,“不是一套,是三套。”还当真跟她算得如此清楚。 饶是巫箬,也隐隐有种一巴掌呼死他的冲动。不过冷静一想,也对,大家非亲非故,听红药说,三套衣服价格也不菲,她平白无故地收下,的确是不太妥当。 想到这儿,便道:“三套衣服,我已穿过两套,想来也没办法再退回去,不知李太史买成多少錢,我自当奉还。” 李淳风一边动手煮茶,一边点头赞道:“阿箬果然是通情达理,三套衣服也不貴,就五百两。” “……还不贵?”巫箬额角微跳,她平日里诊金本就收得便宜,再加上时不时还要给穷人赠药,根本没存下多少钱,这一时半会还真拿不出这么多来。 两人没有刻意回避,一番话自然传进了周围人的耳朵里。众女一边被那衣服的价钱惊得咋舌,一边在心里暗暗鄙視刚刚还被她们奉为天人的李淳风,哪有这么小气的男人,东西都送了,还要拿钱。 重阳听了也走回自家娘子身边,低声道:“四娘,我们还有多少银子?” 文四娘闻言一笑,知道这一根筋是想帮巫箬还钱,扯了扯他的袖子,亦小声嗔道:“人家小两口打情骂俏,你捣什么乱?” 重阳愣了一愣,回头看看李淳风,原来还有这样打情骂俏的?……看来自己果然还得多加修炼。 第60章 阴阳师(二) 谁不知道这长安城有个风…… “要不是我和妙衣阁的老板相熟,这个价钱可只能买上一套。”看着巫箬的神情,李淳风唇边溢出笑意,“不过阿箬你也不用担心,銀子呢我不缺,你可以拿别的东西来換。” 原来绕了半天弯子,是在这儿等着她,巫箬微微眯眼,道:“那李太史想要什么东西?” 李淳风笑了,首先指了指她的腕铃。 结果可想而知——“想都不要想。” 李淳风只好又指了指她发间的木簪。 仍然是直接拒绝:“不行。” 无奈,他最后指了指她的香囊,在她开口之前,先道:“香囊里的东西不要,只要香囊。” 巫箬无语:“李太史连銀子都不缺,难道还缺香囊?” 李淳风以手支颐,悠然道:“可我就想要你这个。” 这人……果然应该找个时间给他看看脑子。不过,一个香囊換他不再来骚扰,倒也不錯。巫箬想到这儿,从腰间解下香囊,放到桌上,“里面还有一些藥粉,算是还你的利息了。” 李淳风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把东西拿到手里。大概已经用了很长时间,青色的香囊外面已经有些褪色,很素樸,没什么精巧的图案,只在角落里用古樸的文字繡了一个“箬”字。 他認出,那是上古的文字。现在懂的人已经屈指可数了。 指尖轻轻划过那个“箬”字,李淳风微微一笑:“这香囊可是阿箬亲手繡的?” “是又如何?李太史若看不上,自可还来。”巫箬知道自己的绣工实在拙劣,这字也是百无聊赖的时候学着别人绣的,此刻听他这么问,以为他是笑话自己,伸手就要拿回来。 李淳风眼明手快,一把将香囊放进自己袖中,“既是阿箬亲手绣的,我就更要小心保存了。不过,让你没了香囊可用,我也过意不去,这个就送给你好了。” 说着,解下自己的香囊递给她,正是之前那个用来装茱萸的。 巫箬看着上面绣的并蒂莲,没有接,天晓得这是哪家姑娘送给他的,她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李淳风微微一笑,“怎么,怕我在上面下毒?” 这话是当初在醉花阴初遇时,她对他说的话,巫箬自然想了起来,冷笑一声,将香囊收下了。 她还怕了他不成?大不了回去就把那并蒂莲给拆了,还省了再买新的。 殊不知这一舉动,看在周围人眼里,便是另一重意味了。誰不知道这长安城有个风俗,交换香囊便是交换定情信物的意思。这两人一直斗嘴到现在,原来竟是这层关系,还真是瞧不出来。 重陽看了看文四娘,低声道:“巫姑娘这是答应李大人了?”剛才,果然是在打情骂俏!还是他娘子看得通透。 文四娘掩唇轻笑:“阿箬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迟钝了些,整天只知道诊病抓藥,于男女之事不甚在意。她这性子,大概也就李大人的脸皮能招架得住了。” 重陽暗想,他娘子这意思是,那位李太史脸皮很厚了?还真是看不出来,他之前可一直都把巫、李两人当做得道高人来看的。 被困在蠱盒里的那几年,他深知楚兰的蠱术极为厉害,却没想到,李淳风仅凭几张符箓便将她困住,这可不是一般道士能办到的。 至于巫箬,她拿出的那只食银蜂也是极为罕见,可以说比他们幻梦蝶一族还要稀有。 誰能想到,这样的两个人会出现剛刚那番对话? 他正沉思,忽见文四娘快步走出柜台,迎向刚进来的三位客人。看他们的打扮,似乎都是太学的学生。 “张公子,林公子,高向公子,三位可是好久没来了,快快请进。”四娘和他们打起招呼,一边领着他们走进雅座。 这茶食店的布局很简单,中间大部分地方錯落有致地摆着案几和坐垫,周围一圈靠窗的地方则用纸质屏风隔成了一个个雅座,没有门挡着,毕竟来这儿的人几乎都是喝茶闲聊,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要談。 巫箬和李淳风坐的雅座位于东面,而那三人的雅座刚好在他们对面。 三个太学生大约都没见过李淳风,所以没認出他,只是看了两人几眼,便走进自己的雅座中。 毕竟是太学出来的学子,三人和众人不一样,都用最标准的姿势跪坐在坐垫上。其中一个在点完茶和点心后,雙手扶在膝上,向文四娘微微鞠躬道:“有劳四娘。” 话说得很流利,可语调却有些怪异。 李淳风见状,微微一笑,低声对巫箬道:“原来是扶桑国派来的学子。” 巫箬闻言,也朝那人看了一眼,只见他模样清俊,除了语调,舉止談吐都和身旁的两位太学生没有丝毫差别,“我听说几年前,扶桑国曾派过使臣前来长安,后来陛下不是派高表仁大人送他们回去了吗?” “回去了一些。”李淳风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惬意地吐出一口热气,“还有一些留下来了,中途又来了些新的。陛下宽厚,特允他们进入国子监和太学学习。这位高向公子,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大概是那位高向玄理的子侄吧。” “高向玄理?”巫箬对两国相交之事,也只是听过一些坊间传言,对具体的人物并不了解。 李淳风捧着茶杯,露出怀念的神情,“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对我华夏之风十分着迷,前朝之时便隨当时的使臣来到了长安,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就如你所说,隨同高大人一起返回扶桑了。最后没同他道别,也是可惜。” “那的确是可惜了,李太史应该追随而去的,正好看看扶桑的风土人情。” “那可不行,若随他去了,如何能遇见阿箬你呢。”李淳风听出她话中的嘲意,却不恼反笑,“在我看来,你可比他有意思多了。” “那真是承蒙李太史厚爱了。”巫箬冷冷回了一句,却被他看得耳根莫名有些发热。 那雙桃花眼,果然还是找机会毒瞎了吧,省得总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60-70 第61章 阴阳师(三) 如果这还算是巧合的话,…… “殿下,馬车已经套好。”大门外,车夫和数个侍卫站在馬车旁恭敬说道。 李恪点点头,对身旁长孙家的大管家笑道:“本王实在不胜酒力,要先走一步,就请大管家替本王给舅舅说一声。” 大管家礼数周全地躬身行礼,“吴王殿下请慢走,小人定会禀告国公。” “那就有劳管家了,请回吧。”李恪说着,上了馬车。 车夫一扬馬鞭,四匹骏马迈开步子,稳健地向前走去。身后,大管事一直恭立门口,直到马车消失在街角,方才带着一幹下人轉身回府。 李恪靠在马车的锦缎后背上,輕輕捏了捏鼻梁,雖说不胜酒力是个托辞,不过今日也的确饮了不少酒,此时酒劲上涌,实在有些难受。 誰讓今日办寿辰的人是长孙无忌,連太子和青雀都来了,满朝文武岂有不来之理?可这样一来,敬酒的人自然就多了,更何況,他们三个还要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 每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思量许久,实在是讓人伤神。所以,还不如早些离席,省得在那儿互相試探。 再说了,这长孙无忌畢竟是别人家真正的舅舅,他就不要一直在那儿碍眼了。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尤其羡慕那个李淳風,这种场合向来是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活得何等恣意潇洒。满朝文武没一人敢同他计较,畢竟誰也不愿得罪这样一个精通道法还心眼颇小的人。 今日連宰相的寿宴都不来,大概又去通济坊守自己的心上人了吧。 从这一点来说,那家伙就更讓人嫉妒了。 身为皇族子弟,他从来不敢奢求他将来的王妃是否是心仪之人,父皇他恐怕早就替一幹子女打算好了。 就是他那个最受宠的长乐妹妹,前日里不是也被许配给长孙冲了? 亲上加亲,自然是最好的安排,可谁不知道长乐的心里一直住着别人? 雖说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单相思,不过就算李淳風也有这个想法,父皇大概也不会同意吧,李淳風虽受隆宠,但官位毕竟不高,家中再富有,也比不过长孙家在朝野中的地位。 想到这儿,李恪只觉自己的头更痛了,下意识地从袖中拿出一条绢帕。虽然小心又小心,但这么多年过去,绢帕还是旧了。 拇指轻轻抚过绢帕正中那丛绣的不知是何物的刺绣,他的唇边泛起一抹笑意,心中却有几分刺痛。 当年,她说话的模样和声音都快记不清了。终有一天,她也会完全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吧,就像她那么突兀地从这世上消失一样。 “殿下。”车外侍卫的示警声和拔刀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李恪的脸上立刻恢复了冷峻之色,掀开车帘的一角,目光扫过漆黑的街道,“出了什么事?” 侍卫头領走到他的窗旁,低声道:“禀殿下,我们已经离开国公府很远了,可到现在还没有看到承平坊的坊门。” 从国公府到他的王府,需要依次经过承平坊和永安坊,走了这么久不该还没到承平坊才对。 路肯定是不会走错的,否则他的车夫早就被赶回家去了。而现在这种情況,便只有一个可能,他们遇到了“鬼打墙”。 这个词,还是李淳风告诉他的。 因为那一次在昌州,他也曾遇到过这种情况,无论怎么走,都在原地打轉,怎么也走不出去。那个时候和他一起的,便是现在这个侍卫首領,所以再次遇到这种情况,侍卫首領率先反应了过来。 李恪暗骂了一句该死,他今日换了衣服,恰好没有将李淳风给的符带在身上。 他从昌州回到长安,把遇到的怪事告诉给母妃后,母妃便请袁天罡道长给他画符驱邪,结果袁天罡派来的却是他的弟子。年纪看上去和他相差无几,却一身道袍,也没有像一般道士那样沐浴焚香,便直接拿了黄纸龙飞凤舞地给他画了一张符,还坏笑着说他八字较弱,画符只是治标不治本,以后最好是娶个八字极强的媳妇方能保他一世平安。 就是那一次,他认识了这个名叫李淳风的损友。 窗外,侍卫首领正在请示他怎么办,毕竟这些人即使武艺再高强,对于鬼神之事还是束手无策的。 李恪沉吟了片刻,道:“把四匹马的眼睛蒙了,继续往前走。” 李淳风曾跟他说过,所谓的“鬼打墙”不管对方是鬼还是术士,所施展的都只是幻术,眼睛看到的反倒是误导,所以这种时候最好是停下来等天亮,或者蒙了眼睛往前走。 现在拉车的这四匹马对回王府的路非常熟悉,如果走不出去也是因为受了幻术的影响话,那便让它们蒙着眼試试。 侍卫首领领命而去,很快便蒙好了马的眼睛,一行人继续前进。 没走多远,忽得听见前方传来一阵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正在赶车的车夫微微松了口气,刚才一路行来都是安静无声,让人心中发憷,现在总算是遇到人了,那个什么“鬼打墙”应该已经破了吧? 侍卫首领亦是这么想,不过安全起见,还是让侍卫们护好马车,自己上前,想让对方在宽阔处避让,毕竟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是没办法让两輛马车并列的。 可他刚走了两步,便生生停了下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那輛正缓缓从黑暗中驶来的马车。 当先是四匹高头骏马,全身纯白,无一丝杂毛,它们拉着的是一辆紫檀木做的马车,雕花的木格上蒙着绛红色的锦缎,四角垂着精致的丝绦。 简直和他身后的马车一模一样。 如果这还算是巧合的话,那正在驾车的车夫,和马车四周的侍卫都和他们长得一模一样,那就绝对算是詭异了! 那感觉简直就像他们的前面正立着一面巨大的铜镜,将他们的影子分毫不差地倒映出来。 李恪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这一次似乎比在昌州时更加詭异。他真想看看对面那辆马车里是否也坐着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侍卫首领喉结微动,虽不清楚对方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明显来意不善,示意众侍卫拔出腰间长刀。 但古怪的是,对方一行人竟也和他们做出了同样的举动,都纷纷拔出长刀,刀刃上闪过道道寒光。 众人心中更加惊异,难道对面一行人真是他们的影子?他们做什么也跟着做什么?一时间,没有李恪的命令,也不敢轻举妄动。 双方就这么对峙起来,气氛诡异非常。 与此同时,一辆素色马车正“哒哒”地向承平坊的方向跑来,可马车里的人还是嫌慢,再一次催促道:“小四儿,再快点,必须在坊门关上前回去。” “是,小姐!”小四儿扬起马鞭,在空中打了个响,两匹枣红大马顿时又加快了步伐,几乎算是在街道上奔驰起来。幸好此刻路上没人,也没有巡街的士兵,要不然早就将她们抓起来了。 但也正因为速度太快,当马车拐过街角,前面突然出现两队对峙的人马时,小四儿差点拉不住缰绳,险些冲撞上去。 金晶在车内猝不及防,一下撞在了车壁上,痛得这位昔日敢去挖坟的大小姐、现在长安城新近崛起的金大老板眼泪差点没飙出来。 “小四儿!”她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掀开车帘钻出来,“你到底会不会驾车!” 别人都是要钱,她这个简直是要命啊。 可惜小四儿完全无视了她的怒吼,只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两队人马,呆若木鸡。 金晶抬眸扫了一眼,看到前面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她,从马车的式样和那些人身上的侍卫服来看,起码都是侯府中人。 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儿挡路干嘛?金晶正有些不耐烦,想叫小四儿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她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就在这时,小四儿扯了扯她的裙角,颤抖着声音问道:“小、小姐,你说咱们是不是见、见鬼了?” 这世间哪有长得这么像的人?更别说连动作都如出一辙。 “瞧你这点出息。”金晶哼了一声,见鬼,她每日和她娘亲一起,可不就是天天见鬼了,有什么稀奇的。再说了,她已从李太史那儿知晓,自己乃是在忘川河里泡了千年的白孔雀转世,身上戾气非同一般,除了她娘,一般鬼物见着她都要绕道走,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如果能在这种时候给对方一帮助,那她家的生意…… 想到这儿,她从马车上跳下来,走上前将两队人马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对着右边的那些人道:“哪儿来的不开眼的东西,敢在我长安城放肆,还不赶快离开,小心我请道士来收了你们。” 一番话听得王府的众侍卫皆是愕然,不明白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面对如此诡异的场景怎还会有这么大的勇气,而且她怎么知道对方是鬼怪,而自己这边是普通人的? 第62章 阴阳师(四) 他还未同意,便见她已一…… 看着对方毫无动静,金晶有点诧异,李太史不是说只要她激起身上的戾气,鬼怪什么的都会被吓跑吗?怎么她都吼得这般厉害了,一点效果都没有? 正想着,那鬼影一般的人突然动了,不知是不是被她激怒,其中那个和侍衛首領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举起刀就朝她砍来。 “崔亭!”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的馬車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的命令下,侍衛首領挥刀挡下了对方的攻击。 只是对方的力气大得驚人,震得崔亭虎口生疼,再看着那张和自己长得一样却神色木然的臉,心中頓时火大。在戰場上养出的遇强则强的脾气让他怒吼一声,竟生生将对方震退。 在他的帶动下,众侍衛一路过来的紧张和驚异都化作怒气一齐朝对方宣泄出来。 管你什么妖魔鬼怪,先砍了再说。 場面頓时变得混亂起来。 金晶连忙后退,刚转身便见那紫檀木馬車上下来一人,紫金冠,云纹袍,登云履,浑身自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气。 只见他手中拿着弓箭,只朝她看了一眼,便一臉冷峻地看着戰况。 金晶有些意外,这个场景怎么感覺有点眼熟? 其实,李恪第一眼看到金晶也覺得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她,再说了,现在情况紧急,他也没时间去细想。 混战还在继续。对方的人一个个面无表情,可力气却都大得惊人,李恪能看出自己那几个千挑万选出来的侍卫分明处于了下风。而且更让人不解的是,对方似乎并不觉得疲累,拼战了许久,连呼吸都不曾有一丝紊亂。 不,不对,不是不曾紊乱,对方根本连呼吸都没有。 李恪双眉一皱,利落地弯弓搭箭,便听箭镞帶着破空之声准确地射中了其中一人的胸口。 可那“人”的动作只是微微一滞,便继续挥刀朝侍卫劈去。 果然是些非人的怪物! 李恪又是数箭射出去,分别射中了一人的头、一人的脖子、一人的胸口,但无一例外,对方一点血都没流。 “等等!”就在他又拿出一支箭时,那个莫名出现的女人突然喊了一句,跑到他身邊,“用我的血試試。” 他还未同意,便见她已一把握住锋利的箭头,用力一划,顿时,鲜血的味道弥漫在这安静的街道上。 几乎是一瞬间,对方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望向他们的方向。 金晶眼睛一亮,“快射他们。” 李恪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听她,但就是下意识地照她的话把箭射了出去,正中对方的那个“侍卫首领”。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那“人”身上竟“轰”地一声燃起火来,没多久,居然就这么化作了一团灰烬。 —— 清晨,坊门刚开,巫箬便被吴王府的马车匆匆接进了府。 看着眼前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她微微挑眉,“金小姐何时改行当了道士,也学着用血来作法了?” 金晶尴尬一笑,站在李恪身邊的李淳风则清咳一声,道:“在下一般也不会这么做的。” 巫箬懒得理他,从药箱中取了伤药重新替金晶包扎起来。 一般大夫都不太喜欢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吧,李恪看着她冰冷的神情,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一直到她包扎完毕,脸色似乎有所缓和了,李淳风方才捅了捅李恪的胳膊,道:“昨晚殿下到底遇到什么了,还有,金大小姐怎么也在那儿?” 李恪于是把经过简单说了一遍,金晶则解释了自己是在城外谈生意忘了时间,又想在宵禁前赶回府中,所以抄了承平坊的近路,却没想到会碰上当时那个诡异的场景。 当然,她没有说自己一开始是想攀一攀权贵,没想到最后差点把自己的手给废了。 说到这儿,李恪终于有机会问出心中疑问:“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沾了金小姐的血竟会自燃起来?” 金晶默默向李淳风和巫箬投去求助的目光,现在总不能把她的身世告诉他吧,那她之前挖人尸首的事岂不暴露了?对方可是堂堂王爷,若知道了这事,别说在生意上助她一臂之力,不立刻把她抓起来都不错了。 “这些东西……”感受到金大小姐的心虚,李淳风用目光示意她放心,用手指沾了点桌上侍卫收集回来的黑灰,缓缓道,“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应該是纸灰,所以你们遇到的那些人应該都是纸人变的傀儡。” “傀儡?这是什么邪术?”李恪微微皱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背后定是有人操纵了,目的是取他的性命吗? 李淳风自然也想到了一层,说道:“在纸人身上绑上人的头发,就可以用秘法做出和那人一模一样的傀儡,这可是扶桑国阴阳师的拿手戏,殿下,看来是有人请了他们来对付你啊。幸好你遇见了金小姐,她天生八字极硬,身上的精血自带煞气,正好可以破解这些秘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巫箬瞥了他一眼,这人说起话来七分真三分假,还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果然,李恪不再追究金晶的问题,只是眼中神色越发冷峻,这宫里和朝廷上的斗争从他记事起就没有停过,只是现在居然还牵扯上了他国,这可是要惹出大乱子的。 “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轻易外泄,还请各位今日出了这道门,便忘了此事。”他站起身,看了看金晶,这个“各位”自然主要指她,“金小姐救命之恩,本王会记在心里,眼下既受了伤,就麻烦巫姑娘替本王送金小姐先回府休息了。” 金晶自然知道后面的浑水不是自己该趟的,起身行了一礼,道:“吴王殿下客气了,民女先行告退。” 李恪点点头,目送两人离开后,侧头看向李淳风,“此事,还要拜托你帮我去查了。最好不要让……” “我知道,”李淳风微微一笑,“最好不要让陛下知道,是吗?” 李恪叹了口气,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角,袖中隐隐露出绢帕的一角。 李淳风看在眼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殿下此次中招,还是跟你八字太弱有些关系,要我说,还是快些找个八字硬的王妃吧。” 第63章 阴阳师(五) 似乎的确是有五根黑漆漆…… 李淳風走后,李恪独自呆在书房内,望着窗外的芭蕉发呆。 想起好友刚才的那句话,他勾起一个自嘲的笑,现在的自己哪有这个心思,面对如此复雜的局面,如果一步踏错,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他很清楚。既如此,何必去祸害别人姑娘。 可一邊这么想,他一邊还是忍不住从袖中拿出那方绢帕,看着中间的刺绣,他一直看不懂那绣的是什么,就像他一直不知道当年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现在是生还是死。 不过,落在鬼怪的手里,大约生还的机会很小吧。 心又是一陣刺痛,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年昌州的那个晚上。 那一年,他刚满十五,被父皇派去昌州督军。为了让众将心存忌惮,期间他一直绷着臉,不肯轻易露出一丝少年稚气。在校场上,习练骑射也从不敢松懈,必要比所有人做得都好才行。 渐渐地,军中上下都开始认可这位从长安来的皇子并非想象中的那样娇生惯养。 可是这样的军旅生活,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毕竟还是太逞強了。夜深人静时,他躺在硬邦邦的军床上,总是想起自己的母妃,却倔強地不肯让自己流一滴眼泪,虽然他常常看见那些和他一样年纪的新兵躲在军帐后低声啜泣。 军營驻紮在昌州城外,一个月允许士兵进城一次。未免进城后被城中官员讨好,落人口实,他一般很少进城,可那一日刚好是一员大将的生日,军中将领基本都去了,他自然不能例外。 结果许多人都喝醉了,只能留在城中休息。昌州太守自以为抓到好机会,送了一名歌姬到他的房里,他提前知晓了,又不好直接拂了对方面子,便借故离席,想要独自回军營。 当时跟着他的便是现在的侍卫首领崔亭。两人为避人耳目,没有提灯笼,只借着月色向城外走去。当时的昌州城不像长安宵禁得那般严格,所以两人还算顺利地出了城。 可惜,回军营的路上要经过一个亂葬岗,两人就在那里遇到了“鬼打墙”,怎么走都像在原地打转,后来更是不知为何走散了。 月光在这茂密的树林里变得惨白,他能看见自己正走在一片墳地中,到处荒草丛生,阴森可怖。 时不时一陣風过,他隐隐还能听见一些声音。有时是草丛拨动的声音,像有人突然从他背后跑过,有时又是突如其来的几声短促的笑,听得人毛骨悚然。 那种感覺,就像周圍有一群看不见的人正團團圍着他。 他努力不去想那些怪力亂神,只绷着臉一直往前走,想离开这里,可转了一大圈居然又回到了那片墳地,被他踩过的痕迹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当时的他说不害怕是假的,低着头想要再次穿过那片坟地,可旁邊突然窜来一个黑影,一头撞到了他的肋骨处,痛得他直抽了一口冷气。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他这才看到那团被他撞得摔在地上的黑影是个小姑娘,梳着两个像包子一样的发髻,正捂着额头瞪着他。 “你这人,走路不长眼睛吗?”小丫头口气不善,却让他顿时有种回到人世的感覺。 他上前扶起她,道了歉,看那丫头消了气这才问她是否知道离开的路。 小丫头面露不解,“这地方就一条路你也能迷路?也是个人才,算了算了,跟我走吧。”说罢,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就往前走。 一边走,还一边问他跑这乱葬岗来做什么。 说实话,这也是他想问的,一个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居然明知这里是乱葬岗,还敢跑来,也像她自己说的,是个人才。 于是他道:“我只是不小心走错了路,你又为何会到这儿来?” 小丫头攥着他的手緊了緊,良久,才小声道:“我、我来这里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娘。” “你和你娘在这儿走散了?”他问道。 小丫头支吾了两声,算是回答,然后突然用手指刮了刮他的掌心,“咦”了一声,“你的手好硬,跟我都不一样。” 他被她弄得脸上一红,只觉那酥痒的感觉一直从掌心蔓延到心里,“我是习武之人,自然与你这小姑娘不一样。” 可不是,她的手小小的,肉肉的,握在手心里很软很温暖。 谁知听了他的话,小丫头眼睛一亮,就像他母妃曾经养过的一只波斯进贡的白猫,一到晚上眼睛就发亮。 她跑到他的前面,把他的两只手都紧紧攥住,仰着小脸看他,“小哥哥,你真得会武功?能不能教教我,求求你!” 真是个势利的小丫头,称呼直接就从“你这人”变成了“小哥哥”,他忍不住笑:“你一个小丫头学武干嘛?” 小丫头的神情很严肃,“我要给我娘报仇!”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是刚才还说是和她娘走散了吗,现在怎么又要给她娘报仇了?可还未等他问出口,一阵不知哪来的怪风忽地飞沙走石而来。他下意识地抱住身前的人,也不知那风中夹雜了什么东西,竟在他的胳膊上划了一下,生疼生疼的。 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小丫头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地问道:“你怎么了?” 怪风已去,他放开她,这才看到胳膊已经开始流血,小丫头吓了一条,掏出自己的绢帕想要替他包紮傷口,可手忙脚乱地反而让他流了更多的血。 他只好让她住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几条干净的布条,在绢帕之上重新包扎了一遍,这才勉强止住了血。 小丫头歪着头在旁边看着,“奇怪,你这伤怎么像被人挠了似的?” 他本想说什么人能挠出这样深的傷口,可话到嘴边,突然想起刚才受伤的过程,似乎的确是有五根黑漆漆的东西从他胳膊上抓过,很像人的指甲,那种长长的尖尖的指甲。 他立刻警惕地环顾四周,难道这世间真的有鬼? 可他毕竟不是道士,除了惨白的月光和长满荒草的坟茔,什么都看不到,但刚才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却更加强烈了。 “奇怪,路怎么没了?”这时,身旁的小丫头突然说道,站起身四处望了望。 他心头一惊,一路走来,其实他一直都没看到离开的路,所以只埋头跟着她走,现在连她都看不见了,难道是因为受他连累? 第64章 阴阳师(六) 如果她还活着,他一定……… 他被激出了怒气,起身怒吼:“你到底是什么東西?快给我滚出来!” 小丫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大约以为他疯了,可就在这时,一声女子的轻笑突兀地出现在这一片墳茔中,那声音听上去就让人寒毛直竖。 他上前将小丫头护在身后,可她却执着地探出头来,好似非常兴奋:“那是什么声音?可、可是有鬼?” 听到那个字他心里就不舒服,对着前方斥道:“不要装神弄鬼,识相地就速速现身!” 又是几声轻笑响起,一个缥缈又妖冶的女声回荡在这空旷的乱葬岗中,“好性急的小公子,就这么着急想跟奴家双宿双栖嗎?” 他面色一寒,便见那墳茔之上忽地阴风四起,弥漫的黑雾中凝出一个红衣女鬼的样子,长长的黑发直垂到地,露出一張青白的脸,上面全是一道一道的血痕,尤其可怖的是,两只眼睛没有眼白,全是黑色的瞳孔。 小丫头抽了口冷气,低声对他说:“被这么丑的女鬼看上,你真可怜。” 他心中又惧又驚,惧的自然是那女鬼,凡夫俗子,第一次看见鬼谁不害怕?驚的是,这小丫头怎么偏偏是个例外。 女鬼大约也听到了她的话,两只眼睛都盯向她,不知为何,神情似有些忌惮,冷森森地说道:“好狂妄的丫头,不过今日我心情好,留你一条命,惜命的就快滚,别在这儿碍事。” 他心中微微一松,看来女鬼只是盯上了他,能不連累别人自然是最好的,他正想让那小丫头赶快離开,孰料她竟踏出一步,走到了他的前面,嫌弃地看着那女鬼:“我说的又没错,你本来死得就很難看,对了,我问你个事,你既然是鬼,可看见我娘了嗎?” 听到这儿,他这才隐隐觉得没对,難道这小丫头的娘已经死了,而她是来找她娘的鬼魂的? 来不及惊讶她的胆大,那女鬼明显已被她激怒,嘴里呵出白色寒气,手上指甲暴涨,目光凶狠地瞪着她。 他暗道不好,正想叫她逃,不料那女鬼却向他扑了过来!他躲闪不及,脖子被她一把掐住,那張可怕的脸近在咫尺,张开的嘴里全是腥臭之气! “你这个女色、鬼!”他被掐得眼前发黑,耳边忽地响起小丫头的声音,她不仅没逃,反而跑过来想拉开那女鬼。 不知为何,那女鬼竟发出一声惨叫,挥手将他扔了出去。结果他的头刚好撞上一棵树,在痛晕之前,只看见小丫头緊緊抱着那女鬼,而女鬼发出凄厉的声音,两只手猛地抓向她。 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再醒来已经躺在了军营里。可救他回来的崔亭却说那片坟地里除了他,再没看见任何人。 小丫头跟来时一样,就这么突然消失了。 有时候他也忍不住怀疑,会不会她也是鬼,所以才有恃无恐,来无影去无踪,可那方她留下的绢帕却一直好好地放在他的袖中,慢慢变旧。 所以,她其实是被那女鬼抓走了吧?因为他。 每每想到这儿,他都恨不得在自己身上扎上几刀,憎恨那时的自己为何如此无用! 大约因为这个负疚的心理,他一直把那方手帕随身帶着,常常在一个人的时候,忍不住对着绢帕想,若小丫头还活着,现在会是什么样。 他是那么地希望她还活着。 如果她还活着,他一定……一定会好好保护她,不再让任何人夺走她。 —— “哎……” 换个藥的时间,这已是金大小姐第三次叹气了。 巫箬抬眸看了她一眼,“这用血驱邪的法子当真不是李淳风教你的?” “真的不是。”金晶以手支颐,有点郁闷,“李太史只说我身上戾气重,八字硬,一般鬼怪轻易不敢招惹我。至于血的问题,是我以前就发现了的。好几年前,我还用血消灭了一个厉鬼呢。哎,可惜这次雖把那些纸人解决了,却终究还是没搭上吳王这个大靠山。” 巫箬知道自从金玉林被李淳风帶走后,这金家的生意大不如前,雖然金晶一直在努力支撑,但畢竟年轻,不被人放在眼里,外加上那死了女儿的韦氏常常从中做梗,所以她才会想着找个靠山吧,畢竟古往今来,能把生意做大做强的,谁不是“官商勾结”? 不过,若是卷入皇族的斗争,别说生意做不成,就是小命也危险了。 金晶嘴上虽那样说,但心里应该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不用她多提醒。 想到这儿,巫箬说道:“我倒是认识两个人,一个是通济坊开茶食店的文四娘,一个是升平坊‘云烟’花铺的老板,也许对你有帮助。你如果有意,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真的?那就有劳巫姐姐了。”金晶大喜,立刻把刚才的郁闷抛诸脑后,心中忍不住感叹,眼前的女子似乎比初见时,有人情味多了。 巫箬被她那一声“姐姐”叫得有些不自在,默默别开目光,收拾自己的藥箱,“我安排好了会让人来告诉你,这段时间你自己还是小心些,有事就到水月堂找我。” 金晶連连点头,不经意间瞥见她腰间的香囊,忙七分真心三分恭维地赞道:“想不到巫姐姐你不仅医术高明,连刺繡功夫都如此了得,这香囊上的并蒂莲繡得真是精致,不像我,每次绣出来的東西连小四儿都笑话我。” 巫箬面色微赧,不好意思说这香囊的来历,支吾了两声,提着药箱離开了金府。 回到水月堂的第一件事,便是让小元和小音去找城里的鬼打听最近长安城里是否来了扶桑国的阴阳师。 原以为对方也是术士,定会隐藏身份不好查,没想到,两个小鬼很快就带回了消息,说今天早上,就在她去吳王府的时候,真有一批扶桑国的人进了长安城,听说还进宫面了圣,要在这儿呆一阵子,被安排在了四方馆住下。 巫箬正在给新长出的幻梦花小芽浇水,听到这儿,微微凝眸,这些人会和吴王遇袭有关吗? 第65章 阴阳师(七) 熔浆所经之处,到处是遍…… 眼前的宅院虽處长安城的僻静之地,可修得却是奢华異常。 他静立于院中,从白日一直等到天黑,目光却始终落在角落里的那株紅色山茶花上。 是啊,又到了山茶花盛开的季节……不知家中那株山茶花现在是否也已盛放。 没有了妹妹的照料,会不会已经枯死了? 他沉着眸,袖中的双手緩緩握紧。 又不知过了多久,黑衣的侍卫终于从月门后走来,淡漠地看着他,“殿下说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任务再失败,你自去找你家主子领死,不许再来这里。” “多谢殿下!”他跪倒在昨夜风雨留下的水洼中,头重重垂下。 —— 这几日,长安百姓的饭后茶余都離不了这刚来的扶桑使團,一个个都唾沫横飞地说着自己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新鲜事。一会儿说扶桑使團此次前来,是为不久将出嫁的长乐公主送贺礼,一会儿又说他们来是为了接回之前留在长安城学习的僧人和士子,还有些疑心重的说他们是来打探大唐机密,毕竟几年前高大人去他们那时,要求他们的什么天皇朝北跪拜接受大唐的旨意,遭到拒绝,可见不臣之心。 总之是众说纷纭,让人辨别不清。 巫箬本想派小元和小音前去四方馆打探消息,但不料两个小鬼根本进不了四方馆的大门,据他们说,是有一層透明的东西笼罩着整个四方馆,把他们挡在了外面。 这说明,扶桑使团中的确有陰陽师随同。 可他们来朝拜,带着术士做甚?難道真如李淳风所说,是和某位上位者勾結,想除掉李恪? 而这朝中一直视李恪如眼中钉的人似乎就只有……太子了。 上次进宫,巫箬并没有见过这位太子爷,但据坊间傳闻,这个李承乾少有才名,年仅八岁时便被册立为太子,不到十二岁便受诏“听讼”,学习處理政事,一向受到李世民的喜爱。只是近年来,得了腿疾,性子慢慢变得暴虐,好几次被当朝训斥。相反,吴王李恪因为军务之事處理得当,特别得到恩许留在长安,不赴封地,他会不会因此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所以按捺不住想出手除掉这个眼中钉呢? 巫箬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去四方馆看看。 这帝位落在谁人手中,是由天道决定的,她管不了,但绝不允许他国異术在九州大地之上为所欲为。 是日,黄昏之际,她離开通济坊,悄悄潜到了四方馆附近。抬头一看,果如两个小鬼说,整个四方馆都被一層淡蓝如琉璃的透明光晕笼罩,周围的孤魂野鬼都遠遠地避了开去。 看起来,有些像道家的防御阵法,但又不完全一样,似乎只是为了防止鬼魅进去,大门口的人进进出出,并无异常。 巫箬耐心等到天黑,从一处边墙翻了进去。躲过巡逻的士兵,她四下探查了一番,找到了扶桑使团住的地方。 那是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下面把守的都是扶桑国人,文四娘之前同她讲过,似乎这些侍卫被叫作“武士”,腰间都配着长刀,形制与大唐略有不同。 不过看样子,应该只是武艺了得,并不懂的异术。 巫箬身影如鬼魅,趁他们不注意,成功潜入了第二层。走廊里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两旁矗立的纸门。 難道因为外面守得紧,这里就松懈了? 巫箬谨慎地从香囊中取出一片草叶,轻轻一吹,那草叶悠扬地飘荡而下,还未落到走廊的地板上,她便感到空气中傳来一股古怪的波动。 这扶桑国的人防备得还真是严密。 只是今夜来本就为了打探消息,就这样离开自然不甘,但触发对方的禁制,又会打草惊蛇,还真叫人进退两难。 正犹豫不决,一只手突然揽上她的腰,巫箬立刻一记手刃劈向身后,却被一把抓住,同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出现在她耳边,“是我。” 不是那神出鬼没的李淳风又是谁? 巫箬心中讶异,他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的?自己居然一点都没察觉到。顿时有些不爽,用力一挣,想要挣脱他的禁锢,“放手!” 李淳风却充耳不闻,继续用那暧昧的姿势抱着她,还故意低下头在她耳边轻笑:“那你先告诉我,到这儿来做什么。” 温热的气息弄得她耳根发痒,未免动静太大,被下面的人发现,巫箬只能暗暗咬牙道:“跟你一样,来查查这扶桑使团里的阴阳师罢了,否则还能做什么?” “我什么时候说要来调查他们了?”李淳风凑得更近,一脸哀怨地看着她,“阿箬你不是真地看上吴王殿下了吧?怎么对他的事如此上心?” “你又在那儿话说什么。”巫箬别开脸,努力想离他远点,“你和吴王不是关系挺好吗?”怎么说出这种话。 可惜,李太史完全曲解了她的意思,眉眼一弯,将她抱得更紧,“所以你是因为我才这么在意他的?” 巫箬瞪眼,这人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下意识地想告诉他不是,孰料,两人贴得实在太近,这一回头,她的嘴唇刚好擦过他的嘴唇。 这一下突变,连李淳风都微微一愣。 抱着她的手有松动的迹象,巫箬连忙后退一步,想离他远点,可这一退,竟一脚踏上了走廊的地板,眼前景象顿时大变。 走廊、纸门甚至李淳风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血紅的世界。 天上没有日月,只有暗红的光如蛇一般游动。 前方,矗立着一座高高的山峰,山顶处正不断喷出滚烫而暗红的熔浆,如血一般蜿蜒而下。熔浆所经之处,到处是遍地的白骨,而一群接一群的餓鬼正从四面八方的陰暗角落里向她涌来。 所谓餓鬼,乃是生前做尽恶事,死后堕入餓鬼道饱受饥渴之苦的鬼魂,因为餓,所以会将遇到的所有东西吃光殆尽,但无论吃得再多,食物落进他们肚子后,都会被业火烧尽,所以饿鬼总也吃不饱,永远受苦,直到恕清自己的罪孽。 巫箬微微皱眉,难道她落进了饿鬼道?可从未听说饿鬼道里还有这样一座古怪的山。 正在思索,可周围的饿鬼已经等不及,争先恐后地尖叫着向她扑来。 拔下发间发簪化作长劍,那些饿鬼在触及劍刃之时,都瞬间化作了齑粉。但无论死了多少,后面都有更多的饿鬼紧跟而上,没完没了。 巫箬眉眼一凝,知道这样下去只是浪费自己的时间和力气,当下收回长剑,一把插入地下,口中念出一长串古奥的咒语。 便见剑上青光大盛,随即地面一阵剧烈震动,一株株房梁粗细的藤蔓从白骨堆中拔地而起,仿佛无数触手,灵活地将一只只饿鬼牢牢困住,将其“吞”入枝干之内。 很快,就连那高山都开始摇晃起来,如坍塌的房屋分崩离析,渐渐消失。 巫箬适时收回发簪,重新簪于发间。 下一刻,什么饿鬼,什么藤蔓,通通消失不见。眼前,重新恢复了走廊的模样。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走廊的尽头,穿着宽大的衣服,袖子和肩部分开,头上戴着高高的黑色帽子。 只见他叹了口气,缓缓道:“想不到除了李太史,还有人能如此快地破了我的法术,大唐的能人异士果然让我等望尘莫及。” 巫箬斜了一眼走到她身边的李淳风,感情这人早就认识这个阴陽师。 果然就听他笑道:“松田阁下不要妄自菲薄,数年不见,您的阴阳术又精进了不少。” 随即将两人简单作了介绍,原来此人名叫松田佐一郎,是扶桑国第一次派使者来长安时的同行人员。据说在扶桑国内,很受阴阳师推崇,甚至受到舒明天皇的重用,到了长安,听说袁天罡是现在的道门之首,曾到归一观要求一战。結果袁天罡不在,只好由李淳风顶上。 至于最后的比试结果,李淳风没说,但巫箬看这松田佐一郎脸上的神情也猜出了个大概。 “李太史、巫姑娘,里面请。”松田佐一郎打开一间静室将两人请了进去,静室的墙上挂着一副画,上面画的景象竟与巫箬刚才看见的幻境一模一样。 松田佐一郎向她解释道:“此山名叫富士山,是我国的圣山。传说富士山下镇压着地狱诸鬼,所以此图又叫富士地狱图。” 巫箬点点头,这大约就像他们相信人死后都会魂归泰山一样吧。 画的前方摆着长几和软垫,三人落座后,松田佐一郎用茶道最标准的姿势为两人煮了茶。 不知为何,这让巫箬想起了那日在茶食店看见的那个叫高向秋元的太学生,也是用如此标准的姿势跪坐在软垫上煮茶。 扶桑国的人,都这么一板一眼吗? 当然,这话她只在心里想想便罢,没有多问,毕竟每一个国家都有自己追求的东西,就像魏晋风流,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 饮完第一杯茶,松田佐一郎缓缓道:“今日就算李太史不来,我也会登门拜访的。”似乎一点也不打算追问他们二人擅闯的事。 李淳风也就借坡下驴,笑道:“哦?那不知松田阁下想与我谈何事,或许和在下的来意一样也说不定。”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松田佐一郎双手扶在膝上,向他重重一垂首,“我等此次奉天皇陛下之命前来大唐,是真心与大唐交好,希望得到大唐陛下的帮助,剿灭苏我虾夷那个乱臣贼子!” 第66章 阴阳师(八) 我李淳风一生闲云野鹤,…… 李淳风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據他所知,这蘇我虾夷乃是当初辅佐舒明天皇上位的人,在扶桑国内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现在也终于按捺不住,想要谋朝篡位了?这可算是極隐秘的事了吧,这鬆田佐一郎一开口就是这么重大的消息,讓他都不知該怎么接下去了。 另一边,鬆田佐一郎说完后,见他迟迟不开口,有些着急,一咬牙道:“據我们得到的情報,蘇我虾夷也派了人来长安,好像与贵国的太子有联係。” 他此话一出,李淳风脸上的笑意顿时褪去,茶杯在长几上发出“哒”的一声,“阁下可知你这句话的严重性?说出来必要有真凭实据才行。” 可不是,那苏我虾夷想要造舒明天皇的反,现在居然和太子有勾结,那不等同于说太子也有異心吗? 巫箬看着李淳风,头一次在他身上看到所谓威严的东西,那双桃花眼里此刻全是凝重以及……冷峻的寒意? 这个人,也有她从未见过的一面吧。 只听鬆田佐一郎緩緩道:“我自然知道此话说出来的后果,但这情報得来十分不易,可信度極高。而且我们已经知道那个来与贵国太子联係的人是谁。”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到李淳风面前。 只见上面写着一个名字: 賀茂晴。 “这是?”显然,李淳风并未听说过此人。 松田佐一郎解释道:“此人出自陰阳世家賀茂一族,但因为是旁枝,所以一直没有受到本家的重視。可没想到,此人天赋极高,一手陰阳术甚至打败了本家的继承人,这些年在我国也是名气极大。但他为人神秘,不轻易露面,只接一些咒杀的任务,收取高额的钱财,被阴阳师一道視为異类,更是贺茂家重金悬赏要除去的人。所以他被苏我虾夷派来长安,我一点也不惊讶。” 听到这儿,李淳风和巫箬对视一眼,既是阴阳师,又与太子有联系,那袭击吴王之人应該就是他了。 大概这也算是太子和苏我虾夷合作的条件之一吧。 李淳风沉吟了片刻,道:“看来眼下第一要务是找到这个贺茂晴,松田阁下可有他的消息?” “这正是讓我头疼的地方。”松田佐一郎为难地说道,“刚才我也说了,见过他的人很少,而且听说他极擅伪装,对我阴阳道的搜人之术肯定也早有防备,要想查出他的下落,恐怕还要有劳李太史了。” 李淳风在心中哼了一声,这只老狐狸,他说怎么一来就把情报一股脑全抖出来了,原来是因为找不到人。说出来,既可卖大唐一个人情,让陛下同意出兵助他们一臂之力,还能借归一观的力量除去一个被视为眼中钉的阴阳师,可不是一箭多雕吗? 这些扶桑人如意算盘打得倒挺响。 手指夹过那张纸条,李淳风将其放入自己袖中,对松田佐一郎道:“此事我会向陛下禀奏的,阁下一行人风尘仆仆来到长安,这些日子就先在四方馆好好休息吧。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阁下的。” 说罢,站起身,示意巫箬一起離开。 松田佐一郎忙起身鞠躬,“那就有劳李太史了。” 李淳风笑了笑,“阁下不用多礼,未免被人看到,也不用送了,我二人自会離开。” 出了四方馆已是宵禁之时,街道上寂静无人。 巫箬取下身上的隐身符,拿在手里打量了一会儿,算是明白他之前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背后了。 道门法术经历这千年来的发展,果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将符扔还给李淳风,“李太史对此事怎么看?” “你说贺茂晴?”李淳风道,“自然是得防备着,他若真与太子有关系,第一次没成功,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巫箬停下脚步,盯着他,“我说的是出兵扶桑之事,你们当真要让我华夏子民去管别国的闲事?你可别忘了,炀帝当初一意孤行出兵高丽,得了个什么下场。” 黛眉轻皱,目光凛冽,帶着少有的严肃。 李淳风微微一笑,“之前我说你面冷心热,你还不承认,现在瞧瞧,是谁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我在同你说正事。”巫箬双眉皱得更紧,语气微微加重。 “我说的是正事啊。”李淳风亦停下脚步,看着她,总算换了副正经的神情,“阿箬你放心,我大唐刚刚结束多年战乱,现在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这个道理陛下明白的。” “可君王,总是好大喜功的。” “阿箬。”李淳风轻叹一口气,“不要因为杨妃的事,对陛下心存偏见好吗?” 他这话不能不说是一针见血,巫箬微微一滞,别开了目光。 或许是她先入为主了吧,总觉得李世民对不起杨妃母子,这样的人大概也不会是个明君。 这种看法,本来就是不对的,做为一个君王,要权衡考虑的东西太多,若当真太过心软,恐怕才真真是个昏君。 她知道,但确如李淳风所说,还是忍不住帶了偏见。 看着她露出别捏的神情,李淳风忍不住一笑,走到她面前,轻轻拉起她的手:“阿箬你放心,我李淳风一生闲云野鹤,能得一人心,便心愿足矣,断不会让你……” “你又胡说什么。”可惜巫箬打断了他的话,抽回自己的手就往前走,“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匆忙的背影明显带着慌乱。 “阿箬。”李淳风在后面叫她,可她的脚步却越走越快。 心,为什么这么乱? 为什么手心有奇怪的暖意升起,一点一点地蔓延全身?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那感觉就像站在春光正好的湖边,看一枝新莲从泥里抽出嫩芽,慢慢向上,终于离开冰冷的水底,迎着阳光,迎着暖风,缓缓绽放。 但这种感觉太陌生了,让她有些担心和不安。她习惯了一个人走在幽冥之界,实在不知道身边多了一个人时该如何处理。 而且,万一,万一他只是偶然的心血来潮,没走多远,便扔她一人继续踽踽独行,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掺和进她的生活。 那个人,果然还是应该离他远一点吧。 第67章 阴阳师(九)(二更) 自己堂堂七尺男…… 今日,水月堂里的病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多。 “巫大夫?巫大夫?”男人叫了好几声,才见巫箬回过神来,臉上頓时露出担忧的神色,“巫大夫,巧儿她的病是不是很严重?” 巫箬这才想起自己还在给病人诊病,看着正坐在自己面前的娇小姑娘和她旁邊站着的健硕男人,忙道:“没有,只是普通風寒罢了,回去服两副药就行了,不用担心。” 男人頓时松了口气,被他换作巧儿的姑娘则輕哼一声,“你看吧,我就说没大碍,就你一天大惊小怪。” 小嘴微微嘟起,斜眼瞧着他,可那眼睛里分明带着笑意。 男人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腦勺,旁邊的一个大婶见状打趣道:“我说巧儿,你这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了啊,人家大志这不是担心你吗?瞧瞧这护媳妇儿的样子,下个月该成亲了吧。” 巧儿面上一红,嗔叫了一声“徐婶儿”,不说话了,旁边的男人则连连点头,笑得憨厚,“下个月十六,到时候徐婶儿一定要来喝杯酒水啊。” “一定一定,就算你们不请我,我也是要来讨杯喜酒喝的。”徐婶儿笑道。 大志又是憨厚一笑,看向巧儿,却被后者红着臉瞪了一眼。 巫箬心中微动,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莫名想起李淳風昨晚的那句话,得一人心,便心愿足矣吗……没察觉,又出神了。 这时候只听徐婶儿道:“巫大夫昨夜可是没睡好?瞧这小脸,没精打采的。” 她这一说,医馆里的人都看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道:“可不是,巫大夫可要注意身体啊,别像上次那样把自己给累倒了。” 巫箬脸上微赧,昨晚的确是没睡好,也不知怎么了,翻来覆去,腦海里全是他的那句话。 自己大概也魔障了吧。 微微一笑,谢了眾人的好意,正要讓下一位病人过来,便见一辆马车停在了医馆门口,一个脑袋从车帘后探出来,正是金晶。 巫箬讓眾人稍等,走了出去,便见金晶双手合十,朝她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巫姐姐,真不好意思,明天和四娘她们的聚会我大概去不了,今天专程来告知你一声,你可千万别生气。” “可是遇到了急事?”瞧她这风风火火的样子。 金晶点点头,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李太史讓我这几日寸步不离地跟着吳王殿下,免得又有人害他。” 巫箬顿时有些不解,这李淳风又在打什么主意,金晶虽说戾气重,但总不能次次都让她放血吧?而且由他天天跟着吳王,不是更安全吗? “时辰快到了,我得马上趕去吳王府,巫姐姐,你幫我跟四娘她们解释一下,我们下次再约。”不等巫箬开口,金晶的马车再次绝尘而去。 巫箬揉了揉额角,有些头疼地转身回了水月堂。 马车上,金晶輕叹口气,她知道这么做有些不厚道,也知道巫箬大概不想让她趟这趟浑水,可俗话说的好,富貴险中求,这金家上下还有铺子里的掌柜伙计可都等着她发工钱呢。 想到这儿,金晶振作了精神,吩咐小四儿继续加快速度,終于在巳时之前趕到了吴王府。一下马车,便见吴王带着一干侍衛正走出大门。 “民女见过殿下。”金晶连忙行了一礼。 李恪点点头,示意她和自己一起上了王府的马车,看得崔亭等侍衛一脸不解。这不是上次那胆子特别大的姑娘吗? “这些日子就辛苦姑娘陪本王东奔西跑了。”车厢里,铺了锦垫的座位被一个小几分为两半,李恪让金晶也坐了下来,随即说道。 金晶正襟危坐,努力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吴王殿下言重了,能幫上忙是民女的荣幸。” 李恪看出她有些紧张,心想也是,让人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和自己共乘一辆马车,谁都会不自在。说来,还都是那个李淳风出的馊主意,说什么太忙,怕照看不了他,所以要请这位八字硬的金家小姐来帮忙。 自己堂堂七尺男儿,行伍出身,现在居然要让一个小姑娘来保护,说出去,大概会被笑掉大牙吧。 心中轻叹口气,他不经意地又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有些眼熟,可按理说,自己应该并没见过她才对。 正想着,目光无意中和她对上,便见她微微一愣,但很快就换上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李恪被她笑得有些闪神,这才察觉自己有些失礼了,也只好淡淡一笑,顺手拿起小几上的书以做掩饰。 见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书上,金晶这才松了口气,心里开始盘算,这几日该如何和这个冷面王爷搞好关系,若是能从他那儿得到一些生意自然是最好的,如果不行,多认识一些达官貴人也是不错。 马车走了大半个时辰終于停了下来,金晶跟着吴王下了车,抬头一看,发现他们已经到了玄武门附近的屯营所,进出的士兵都穿着羽林軍的甲胄。 羽林軍是皇家禁军,金晶心中窃喜,能在这里面任职的人大多都是皇亲国戚或者达官显贵,今日要是能认识一两个就好了。 小丫头怀着美好的憧憬跟着李恪进了屯营大门,一路走来,只见士兵们一个个高大威武,气质不俗,不是在巡逻,就是在操练,果然不是那些城门兵能比的。可惜他们见了李恪都只是恭敬行礼,没一个上来说话的,这叫她怎么发展人脉。 又走了一会儿,只听前面传来阵阵叫好声,金晶好奇地望过去,只见校场里两个人正在比武,周围重重围着好些士兵。 吴王殿下似乎也来了兴趣,带着她走了过去。 “见过殿下!”众兵士见了他,顿时齐声行礼,声音之大差点没震破她的耳朵。 李恪示意众人免礼,随即对着校场上其中一个比武的年轻男子微微一笑,“越将军在家陪了夫人这么久,终于肯回来看看了?” 那人正是越翎,被他这么一说,脸上顿时有些泛红,“王爷就别笑话属下了。属下看您也许久没活动筋骨了,可愿意上来和属下切磋切磋?” 李恪剑眉一挑,“本王还怕了你不成?” 说罢,一挥手,示意崔亭将自己的配刀拿来,为了方便活动,顺手脱下了外袍扔在场下的架子上。 金晶也不懂什么武艺,正想退出去,把位子让给别的士兵,不料余光却瞥到一方绢帕从那外袍的袖子里落了下来。 第68章 阴阳师(十) “金小姐去过城外的乱葬…… 金晶自然下意识地走过去,帮他捡了起来。 只见那絹帕已陈旧褪色,中心的地方绣着一团奇怪的东西,一看就知道绣工十分蹩脚,若换了别人,大概轻易猜不出绣的是啥,可金晶一看,心却猛地一跳,这又像鸡又像鸳鸯,或者该说什么都不像的图案,不正是她常绣的孔雀嗎? 虽然从小家里的绣娘就告诉她,这孔雀图案太过复杂,不适合她这种初学者(心不灵手不巧的),但她就是莫名地喜欢,缠着人家一定要教她,没事的时候还常常装模作样地绣上几针,结果到现在,也不知绣坏了多少上好的手帕,可技艺却一直不见提高,害得小四儿那般胆小的人都敢公然嘲笑她。 后来她得知自己的前世正是一只白孔雀后,也就明白了自己喜好的由来,本想暗中好好練練,绣一只活灵活现的孔雀烧给她娘,可金家这一摊子事又讓她实在没时间拿起绣针。 现在突然看见这絹帕上的畸形孔雀,她着实吃了一惊。首先,这东西丑得简直跟她绣的一模一样,这实在不合情理,毕竟刺绣这种东西,每个人绣出来的都不一样,这天下虽大,也不可能找出和她绣工完全一样的人。可自己从未送过手帕给任何人啊?而且像吴王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会用绣工如此差的絹帕。 真是见了鬼了。 她正瞪着手帕犯嘀咕,那边厢,崔亭已经匆匆走了过来,见她拿着那方手帕,頓时出了身冷汗,那可是自家王爷的宝贝物件,从不讓人碰的,这下可惹祸了,赶忙说道:“姑娘,东西交给我就好了。”说着便伸过手来。 金晶自然不好继续拿着,忙交还给他,看他这么緊张,擔心自己是不是犯了忌讳,便没话找话地想遮掩过去,“那个……我只是看它掉在地上了……你知道的,这昌州出产的绢帕最是纤薄,弄坏了就不好了,我才赶忙捡起来的,不是存心……” 听了她的话,崔亭反倒有些讶异,“姑娘如何知道这是昌州产的绢帕?” 看他没有露出不悦之色,金晶松了口气,忙道:“我小时候在昌州住过一段时间,家里的铺子就有卖这种绢帕,所以比较熟悉。” 对了,那个时候自己好像就从铺子里拿了好多来练习刺绣吧,满屋子都是残次品,金玉林说过她好多次,可她就是故意花他的钱,气死他。 一般有过相同经历或者去过相同地方的人,大多都能找到话聊,崔亭听她去过昌州,頓时起了谈兴,道:“原来如此,我和王爷当年也曾在昌州軍營呆过一年,不过在昌州城里的时间不多。” 原以为王爷们都是娇生惯养的,想不到这吴王居然还在軍營里锻炼过,怪不得现在能掌管羽林军的军务,金晶笑了,道:“我知道那个军营,就在城外的亂葬岗脚下对不对?我去那儿玩过。” “哦?姑娘还去过军营?”他怎么没有印象,那时候满眼都是男人,有个小姑娘出现应该很惹人注目的。 “不是,”金晶連連摆手,“我只是在山上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山脚有好多士兵……” “金小姐去过城外的亂葬岗?”这时,一个声音突兀地从她背后响起,金晶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吴王殿下不知何时走下了比武台,手中还拿着刀,正緊紧盯着她。 金晶这才察覺自己失言,哪个姑娘会没事去乱葬岗玩儿,这不是招人怀疑嗎?想到自己的“前科”,顿时有些心虚,可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道:“回、回殿下,是去过一次,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听人家提起,就、就起了好奇心,想去看看……” 听得一旁的崔亭暗暗咋舌,原来这姑娘从小胆子就大,抬眸一看,却见自家王爷的脸色很不对劲,那眼神,简直快把人小姑娘给瞪出两个窟窿来了。 李恪紧握着手里的佩刀,差点没把那刀柄给捏碎了。一颗心狂跳不已,難道真的是她?她还活着? 可碍于周围人多,不好直接发问,稳了稳气息,方才道:“还请金姑娘随本王来。”说罢,转身朝屯营外走去。 金晶有些忐忑地跟了上去,不知他是何用意。 两人一直走出屯营,李恪叫来車夫套好马車,却不让他跟着,只让金晶上了马车,自己亲自驾车出了玄武门,一直到了郊外一座长亭处,方才停了下来。 “王爷,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同民女讲?”金晶走进长亭,看着吴王那张面沉如水的脸,心中忐忑更盛。 经过一路疾驰,李恪此刻的心已有所平静,心中却涌出一股不安,擔心是自己误会了,犹豫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想问问姑娘,当初在昌州城时是多大年纪。” 如果连年纪都一样的话,那可能性就更大了。 金晶有些意外,跑这么远来,就为问她这个?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答道:“应该是十一岁的时候,王爷问这个做甚?” 李恪的心猛地一跳,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牵着他的手要带他离开的小姑娘,嘴里有些干涩,終于低声问出最后那个问题,“那你当年去乱葬岗,可是为了找你娘亲?” 他此话一出,金晶顿时瞪大了双眼,脱口而出:“你怎么会知道?” 等等,難道刚才那方绢帕……真是她的? “莫非,”她惊讶地指着李恪,完全把对方王爷的身份忘在了脑后,“你就是当年那个被女鬼看上的倒霉鬼?” 李恪没有在意她的失礼,满心只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她还活着,她真得还活着。 老天待他,还算不薄。 他看着她,眼神是连自己都没察覺的柔和,“真想不到,我们还能再见。当年,我还以为你被那女鬼抓走了。”为此,他整整内疚了七年。 金晶也渐渐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缩回自己不合时宜的“爪子”,展颜一笑:“王爷忘了,连李太史都说我八字硬,我怎么会怕一个女鬼?当年她一爪子抓下来,抓破了我的手臂,结果却因为碰到我的血,化作一股白烟灰飞烟灭了。” 原来当年竟是这样吗?她没有死,反倒灭了那女鬼,可既然如此…… “那为何来找我的人说并没有看见你?让我误以为你……遇害了。” 所以,因为这个原因一直留着她的绢帕吗?金晶終于明白过来,笑道:“我当时看你一直不醒,就下山去找大夫了,可是回来的时候,整个山岗都被围起来了,我上不去,远远地看着有人将你抬了下去,也就放心回城里去了。说来也是巧,那日我正好要跟着家里启程回长安。没想到,让你误会了。” 听完她的话,李恪有些怔忡,难怪他醒后派人去查,却什么都查不到。可叹这些年,他们就在一个城里,却从未见过一次,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 不过还好,至少有生之年,终于再次遇见了。 第69章 阴阳师(十一) 巫箬刚碰到他就发出一…… 当悬着琉璃子的青色马車出现在门外时,巫箬第一个反应是立刻关门,眼不见则净,可惜李淳风似乎早预料到她会这样,直接扔出一句话:“吳王殿下和金大小姐失踪了。” 巫箬扶着门板的手一顿,蹙眉道:“你早该想到会这样,那陰陽師既那般厉害,金晶那点戾气根本不起作用。” 李淳风笑了笑:“我知道,可若是我一直跟着吳王殿下,对方找不到机会下手,又怎么会现身?快上車吧,崔亭跟我说,他们俩独自出了玄武门,现在应该还在那附近。” 事关人命,巫箬只能无奈地上车,没好气地道:“你如何知道他们还在那儿,没被賀茂晴抓走?” “阿箬,你不会真以为我什么防备都不做就只让金大小姐跟着吧?”李淳风轻叹一口气,“他们两人身上我都画了符,能支持到我们赶到,不过你要是再磨磨蹭蹭,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这人……巫箬气得瞪他,“保护吴王可是你的事!”怎么变成她的责任了? 李淳风看着她的神情,心里别提那个美,那晚他忍不住吐露心意,就怕她再也不理他,可现在她还能冲他这样,那一颗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地。 “是是是,都是我的事。”他的唇边是掩不住的笑意,看得巫箬暗暗咬牙,怎么一遇见他,自己就方寸大乱了?干脆扭过头不理他,只见窗外的景色飞一样地往后退。 天知道这马车到底跑得是有多快,可车里却平稳得一点颠簸都没有。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两人就出了玄武门,随即沿着驿道一直向北行进,在路过一个长亭时,李淳风吩咐车夫停了下来。 他在亭中检查了一番,对巫箬道:“他们身上的符咒气息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巫箬挑眉,“你不是说他们没有被抓走吗?” “若是被抓走,我仍然能感覺到他们,现在气息消失,只能说明有东西挡住了。”李淳风一边给她解释,一边继续在亭中查看,末了,“啧”了一声道,“看来这賀茂晴的結界术确实比鬆田佐一郎还要厉害。” “結界术?”巫箬循着他望着的方向看去,心中说不惊讶是假的,很少有术法的痕迹能逃过她的眼睛,可这一次她居然什么也没发现。 李淳风的目光最后锁定到了亭外的一块山石上,微微一笑,“所谓‘結界术’是施术者将自身灵力注于某个物体之上,在一定范围内形成的防御屏障,可用来抵御外来攻击,这本来是陰陽師用来保护圣域的法术,阿箬你不了解也是正常。” 他的话让巫箬想起了那晚在四方馆外看到的淡蓝色屏障,原来那就是阴阳师设下的結界,可现在为何她什么都没看到? 李淳风看出她眼中的茫然,用手指了指那块山石道:“有些厉害的结界不仅能防御,还能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保护结界内的东西不被人发现,这就是我说那贺茂晴比鬆田強的原因。不过说到底,这结界术也不过是地形结印术的一种,找到阵眼,自然就能破了。” 他说完,袖中飞出一枚符咒,“轰”地一声击在了那山石上。 巫箬只覺眼前一花,好似有什么东西消失了,随即她看见一圈红色的光障笼罩着长亭外的整个山丘。 无论是大小还是灵力的強度,的确都比松田佐一郎的结界厉害了许多。 “居然还有一层结界。”李淳风啧了一声,举起手伸向巫箬,“要进这一层,你可得拉着我的手了。” 巫箬自然不愿,可他却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她的手,拉着她一下钻进了那结界之中。 便见眼前红光闪过,他们二人再睁眼,眼前已是另一番景象,没有山丘上该有的密林,周围到处是白骨累累,远方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正往外喷发着暗红的熔浆。 “富士地狱图?”巫箬拔下发间长簪化为青铜长劍,“这阴阳师学的都是一样的法术?” “据我所知,他们的流派并不比道门少。”李淳风和她背对而站,亦从袖中取出一柄桃木劍,“看来松田佐一郎没有说实话,他和贺茂晴之间定有渊源。” 巫箬哼了一声,挥手将几只扑来的餓鬼斩为齑粉,“李太史聪明一世,想不到也有被人摆一道的时候。” “原来在阿箬心中我竟是这般厉害吗?”李淳风却一脸受宠若惊,帮她挡去背后的餓鬼,“在下心里实在惶恐得很。” 惶恐个大头鬼啊! 这人曲解别人意思的能力简直和他的脸皮一样厉害! 又是一剑挥去,巫箬将满心不爽全都发泄在那群饿鬼身上,顿时前方一空,露出一条曲折的小路来。 “走!”李淳风又一把抓住她的手,往那小路跑去,“这些东西杀是杀不光的,还是先找到吴王殿下他们要紧。” 这人怎么还拉起瘾了?巫箬只觉心里莫名一慌,忙甩开他的手,“我自己会走。” 李淳风癟了癟嘴,倒是不再轻举妄动,只提醒道:“据我所知,富士地狱图一共有三幅,第一幅是饿鬼道,第二幅是魍魉行,第三幅则是……” 他话未说完,两人眼前的景象又是一变,剛才的饿鬼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看不到底的白霧。 巫箬停下脚步,戒备地看着四周。忽然,左手有些酥痒,原以为又是那李淳风作怪,可一回头,发现身后根本没有他的踪影,而从她手边飘过去的竟是一条青黑相间的衣带。 “李淳风?”她察觉到不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可是却无人回应。 明明剛刚还在她身后,竟一眨眼就不见了,这白霧看来有些门道,是故意要将他们分开。 与此同时,李淳风也发现巫箬的身影在白雾中消失了。 “看吧,听我的拉着手一起走多好。”他嘀咕了一句,拿着桃木剑往她消失的方向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叫着他的名字:“李淳风!” 他拨开白雾上前,却是巫箬正站在那里。 “你跑哪儿去了?”她回头瞪他,“这白雾古怪得紧,也不知里面藏了些什么东西,我们还是靠近一点,好有个照应。” 说着,伸手来拉他。 李淳风微微一笑,亦伸出没拿剑的左手,可巫箬刚碰到他就发出一声惨叫,整只手的皮肉瞬间溃烂,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第70章 阴阳师(十二) 那座被称为“富士”的…… “原来扶桑国也有白骨妖怪啊……”李淳风啧啧称叹,看着眼前的女子再不复巫箬的模样,从头到脚都化作了一具骷髅,穿着一件绣满蓝色菖蒲花的宽大外衣。 “我恨……”骷髅张开嘴,吐出白色的寒气,“男人……都不得好死……” “看来你生前受了男人不少欺负啊。”李淳风完全无视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努力为自己辩白,“可在下是个好男人,你假扮在下的心上人来欺骗在下,难道不觉得过分嗎?还有,你不是扶桑国的鬼嗎?怎么长安话说得这么好?” 一边说,一边气定神闲地扔出两张纸符。 骨女见状,发出一声尖啸,挥舞着两只白骨爪想要将其撕碎,可她还没碰到纸符的边缘,上面就亮起两道金光。 仿佛烈日晒在冰块上,骨女的身影在那金光之中消失不见了。 李淳风看着四周的白雾,有些头痛,“魍魉行?难不成要把扶桑国的鬼怪都拉出遛一遍?” 另一头,巫箬也总算看清了那根在白雾中时隐时现的衣帶到底是什么。身体扁平,的确很像衣帶,可两端却都长着一颗狰狞的蛇头,吐着蛇信,威胁似的朝她张开了嘴,露出沾着毒涎的尖牙。 这东西,龙毅大概不会承认和它是同类吧? 巫箬猛地向前掷出长剑,那蛇带躲闪不及,被从中斩为两截,隨即化作一股黑烟消失不见了。 召回青铜剑,她继续往前走。 大雾依旧浓得化不开,不时就有一两只鬼怪跳到她面前,比如长着一嘴利齿的紅色灯笼,或者长着两条尾巴的怪猫,也算讓她大开眼界了。 这所谓的“魍魉行”,还真是名副其实。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眼前再没有鬼怪出现时,那片大雾开始慢慢散去,那座被称为“富士”的山峰再次出现,只是这一次,山顶上盘踞着一条足足长有八个脑袋的巨大黑蛇。 “八岐大蛇?”李淳风的声音从离她不远的地方传来,“看来总算到了第三幅地獄图了。” 巫箬侧头看他,“李太史居然全身而出,还真是讓人失望呢。” “阿箬,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怎么就不图我点好呢?”李淳风勾起嘴角,“剛才见识了扶桑国的小妖怪,现在看来是要上正神了。” “哦?这怪物来头不小?” “当然不小,它可是扶桑民众信仰的水神,只可惜后来不知中了什么邪,开始吃人,还专吃小姑娘,所以被天神放逐到地獄之中,守护地狱的大门,据说那八个头轮番睡觉,不会讓一个鬼怪从地狱中逃出。” 巫箬从他的话中听出了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殺了它,地狱之门打开,这阵法也就破了?” “阿箬果然冰雪聪明。”李淳风捡着每个机会拍马屁,“怎么样,我们剛好一人四个,要不要比比看,看誰先把它的头砍下来?” 巫箬挑眉,“李太史小心自己的头别被咬下来就行。”说罢,将青铜剑插于地中,默念咒语,和那日破松田佐一郎的幻術一样,数根巨大的藤蔓从土壤中腾空而起,带着她飞到空中。 “我还没说开始,你怎么就先动手了?”李淳风嚷嚷着,一个腾跃也落在了那还在不断变长的藤蔓上。 盘踞在山顶的八岐大蛇看着这两个没将它放在眼里的人顿时八首齐动,朝两人狠狠咬来。 巫箬素手輕扬,右手腕铃无风自动,一声清脆铃音响起,她周围的藤蔓交错纵横顿时变成一张大网,将她护在其中。那些蛇头一口咬在藤蔓上,霎时间,茎叶横飞。 “缚。”她仰头看着大网之上那一双双比灯笼还大的黄色蛇眼,五指一抓,那些藤蔓上再次伸出无数枝条,如灵活的触手,死死缚住蛇头之下七寸之处。 剛好是四个蛇头。 李淳风见状,忙几个腾跃,躲开了剩下四个蛇头的攻击。 看吧,女人总是口是心非的。 他衣袖一挥,画出一道金光屏障,只见那屏障迎风而长,刚好在半空中同四个蛇头猛烈地撞在一起。 整个天地仿佛都晃了三晃。 他趁机落回一根藤蔓上,右手并指在虚空中飞快勾画,便见金光点点,汇成一道金色符箓,仿佛蕴含着天地初始时的混沌之力。 “天地玄黄,九重紫雷,灭。”薄唇翕动,咒语一出,便见山顶之上风卷云涌,滚滚天雷如蛟龙跃海,隨即一道接着一道的紫雷,挟着浩荡正气劈在那四个蛇头上。 轰鸣声中,另外四个蛇身上的藤蔓也突然变长,将其完全绞缠其中。 结界外,穿着白色狩衣的男子,身形巨震,嘴里鲜血不断涌出。 在他的身后不远,金色屏障下的两个人相互对视,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希望。 “定是李太史和巫姐姐他们。”金晶喜道,他二人已在此处被困了一夜,总算把他们等来了。 李恪点点头,但目光仍没有离开男子,他的右手握着配刀,左手紧紧拉着金晶的手,两人的手掌之间不断有金光流转。 就在这时,半空中突然出现一个黑色漩涡,两个身影从中跃出,平稳地落到了地上。 看到两人出现,男子缓缓站直身体,用手擦去嘴角的鲜血,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巫箬微微蹙眉,那一身阴陽師打扮的男子赫然就是那日在茶食店见过的高向秋元。 她还记得,李淳风曾说过此人是高向玄理的子侄。 “李大人,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男子缓缓举起双手对两人拱了拱手,依然是太学士子特有的谦和有礼,“只是没想到,这位巫大夫原来也是術士高手。” 看来那日在茶食店,他是早就认出了李淳风,同时也将巫箬的来历打听了清楚。 只见李淳风亦拱了拱手,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高向秋元,还是賀茂晴?”最后三个字说得尤其缓慢。 男子神色微动,慢慢露出一丝冷笑,“看来李大人已经见过松田佐一郎了。没错,我是賀茂晴,高向秋元这个身份不过是呆在长安的掩饰罢了。” “这么说,你和玄理兄关系不错了?”每一个留在长安的扶桑国人,朝廷有司都会详细地调查,不是你空口白话说自己是誰就会被相信的。这賀茂晴当日便是由高向玄理亲自举荐,随着使团进入长安的。 “高向大人是我的恩人。”提到高向玄理,賀茂晴的口吻很恭敬,“他同我说过,昔日在长安曾与李大人相谈甚欢,所以告诉我,如果遇到麻烦,可以拿着他的书信找李大人帮忙。” “可你这几年却一直没有来找我。”李淳风淡淡道。 贺茂晴对此回答得倒是直率,“除了高向大人,我谁都不相信。” “那倒也是,就是不知阁下为何要谋害我朝皇子?”李淳风道,“你当知道这可是会引起两国战争的大事。” “在我回答之前,我想先问问,那松田佐一郎都告诉了李大人哪些事。”贺茂晴的目光变得有些阴沉,眼前这两人毫发无损地破了他的阴陽術,说明他今日是走不了了,可就算他死,也绝不放过那些人。 只听李淳风云淡风輕地说道:“他也没说什么,不过就是阁下的身世。听说阁下出自扶桑国有名的阴陽世家,只可惜属于旁枝,不受本家待见,后来更与本家决裂,专接暗殺任务。此次你前来长安,正是奉了苏我虾夷的命令……” “我当初到长安并非奉了苏我虾夷的命令。”贺茂晴打断李淳风的话,“请李大人莫要因此被人挑唆怀疑高向大人!” “哦?那不知阁下来长安是为了什么?”李淳风的语气仍是波澜不惊,可在场的三人都看得出来,他已经抓住贺茂晴的软肋将他逼到了绝境。 “我、我是被高向大人送到长安来避祸的。”果然,贺茂晴为了高向玄理的清白,只能把真相全盘托出,“那松田佐一郎并没有告知李大人全部实情。当初我不被本家重视,一气之下便拜入了他的门下。一开始,我的确是把松田当作師父一样地尊敬,可是当我的阴陽术有超过他的迹象时,他为了保住自己第一阴阳師的名声和地位,竟和贺茂家的人勾结在一起,想置我于死地!虽然我成功逃了出去,可是他却四处散播谣言,说是因为我收受钱财帮人咒杀仇敌,才将我逐出師门,害得所有阴阳师都想除掉我这个没有道义背叛师门的‘败类’。要不是高向大人出手相救,将我暗中送来长安,大概我早就死了。” “可是半年前,我突然收到高向大人的来信,信上说我唯一的妹妹被苏我虾夷抓走了。没过多久,苏我虾夷的人就找上了门,用我妹妹的性命威胁,让我帮他们做事。我知道刺杀吴王殿下是死罪,但我必须这么做。” 只有杀了吴王,完成了太子的条件,促成太子和苏我虾夷的结盟,他才能保证他的妹妹不受到伤害。 那个因为他被一起赶出贺茂家的妹妹,那个无论条件再艰难都会朝他露出小小笑臉的妹妹,是他舍弃一切都必须要保护的人。 李淳风听到这儿,微微挑眉:“你如何确定你妹妹一直安然无恙?” 只听贺茂晴道:“你们道门有一种法术叫千里传音,阴阳术中也有一种秘术可以让相隔千里的人看到彼此。” “原来如此。不过刺杀皇子,无论你有何理由,都难逃其罪。”李淳风缓缓举起手中的桃木剑,“贺茂晴,你做好这个觉悟了吗?” —— 四方馆。 松田佐一郎站在窗前,看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嘴角忍不住浮起一丝笑容。虽然此次大唐皇帝并没有同意出兵,但他已经尽力,想必回去后,天皇也不会太过责怪他,毕竟他可是全国第一的阴阳师。 当然,最可喜的还是亲耳听到那贺茂晴的死讯。 担心了这么多年,那根扎在心头的刺,终于被拔出来,果真让人畅快无比。 想当初,他破格收他入门,不过是想利用他来对付贺茂家,谁想到,却给自己埋下了隐患。 哼,谁想动摇他在阴阳道的地位,他必让他付出代价! 松田佐一郎臉上的笑意更深,最后望了一眼外面的风景,这长安如此繁盛,总有一天他会让平城京同它一样! 他转过身,却突然发现屋子里多出一个人来,和他一样穿着阴阳师的衣服,那张脸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样子,笑意顿时僵在脸上,“不可能!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人的眼睛像鬼魅一般闪着幽光,声音仿佛从幽冥中升起,“我来带你下地狱啊,松田师父。” “不!” —— 一个月后,通济坊文家茶食店。 巫箬刚刚走进大门,便见金晶在雅座中向她招手示意,“巫姐姐,这里这里。” 她笑了笑,走过去,“你们三人谈生意,把我叫来做甚?” 雅座中,除了金晶,还坐着云烟花铺的老板前花魁紅药,以及茶食店的老板娘文四娘。 红药扶了扶低垂的发髻轻笑:“你不是中间人吗?自然得请你来。” 文四娘则起身让她入座,“可不是?再说了,谈完生意,咱们几个就不能谈谈别的了?” 巫箬说不过她们,只得在软垫上坐下,刚一抬头,便见一个年轻男子领着一个小姑娘走了进来。 小姑娘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样子,圆圆的小脸上嵌着两个浅浅的梨涡,正拉着男子的手说着什么,叽里呱啦的,众人也听不明白。 男子倒是耐心地听着,脸上露出柔和的笑。 红药顿时看得眼睛都不转了,嘴角勾起妖媚的弧度:“哟,这是哪来的俊俏后生,我怎么没见过?” 金晶身形微僵,看向巫箬,文四娘却已经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这不是高向公子吗?您可是许久没来了,这位小姑娘是?” “是舍妹,名叫高向静子。”男子介绍道,冲他妹妹说了句什么,小姑娘立刻朝文四娘鞠了一躬,叽里呱啦地又说了一通。 文四娘眨了眨眼,虽听不明白,但还是立刻夸道:“好乖巧的小姑娘,来来来,快请进,高向公子可是照旧?” “一切照旧,不过请多加两碟点心,舍妹爱吃甜食。”男子说话之时,目光与巫箬触及,于是微微前倾身子,向她行了一礼,随即带着小姑娘去了另一边的雅座。 红药立刻一把拉住巫箬的手:“你认识他?” 巫箬和金晶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一笑,“红老板,相信我,他不适合你。” (《阴阳师》完) 70-80 第71章 美人煞(一)(双更合一) 只见她的印…… “新婦下车子,有阴阳人执斗,内盛谷豆钱果草节等,咒祝望门而撒,小儿辈争拾之,谓之撒谷豆,俗云压青羊等杀神也。” —— 天,阴沉到了极致。无邊的旷野寂静无声,只有寒风在肆虐地咆哮。 一群仿佛融入夜色中的黑衣人,圍聚在旷野中心的一块巨石周圍,此起彼伏的吟诵声从他们的黑色兜帽下傳出。 只听“咔”的一声,巨石上裂开了一条细纹。 吟诵之声頓时高涨,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裂纹,甚至还有一缕缕黑气从那些裂纹中腾起。 四周的野草在触及到那黑气的一瞬间都枯萎死亡。 这时,其中一个黑衣人抬手示意,众人停下了吟诵,开始后退。只是还未离开多远,便听那巨石轰然碎裂,溅起无數石屑,其下,冲天的黑气如决堤的洪水四下涌出。 其中几个黑衣人因为离得太近,被黑气包裹在内,旷野之上頓时响起凄厉的惨叫声。 —— 阴了一夜的天终于放晴了。 巫箬剛打开房门,便见院中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雪,松松软软的,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莹莹的光。 她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手,开始查看放满整个院子的小瓦罐。这些都是她昨夜看着天阴,知道快下雪了赶忙擺上的,现在里面都已装了大半的雪,化成水后,可以用来煎药。 正当她忙着搬动瓦罐时,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哒哒哒”,敲得颇为惬意,不用看都知道来人是谁。 虽然心里极不情願,但她知道,如果她不开门,那敲门声可以耐心地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把周圍所有的人都惊动。 “小音,去开门。”她只能无奈地吩咐道。 “得令!”小丫头倒是挺来劲,立刻飘了过去,急得小元也跟了过去,“我也去我也去。” 很快,前面傳来门开的声音,以及两个小鬼压抑不住的欢呼声。穿着 巫箬忍住扶额的冲动,这两个小鬼,以前见了李淳风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倒好,天天都盼着他来。 原因无他,不过“贿赂”两字罢了。 果然,当披着银鼠皮大氅的李太史如进自家院子般自在地走进来时,两个小鬼手里都各拿了一个带铃铛的藤球,高兴得不得了。 真是没见过这么好骗的鬼。 巫箬忍不住瞪眼,李淳风看着她却不禁眼睛一亮。只见她穿着厚厚的月白色襦袄,似乎很怕冷的样子,生生把原本窈窕的身姿裹得圆咕隆咚。 一看就讓人很想将她緊緊抱住…… 李太史微微眯眼,面上倒是神色不动,只笑眯眯地走到她身邊,打量着脚邊的瓦罐,“阿箬装这么多雪做什么?难道也是要用雪水来煮茶?” 巫箬白了他一眼,“我可没李太史这么风雅。”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瓦罐搬入了晾晒草药的木棚下面。 可还未起身,便觉身上一暖,多了一件银鼠皮的大氅。 “这些粗活自然是男人来做的,这么怕冷,还不快去屋子里呆着。”李淳风的话音从身后传来,她回头一看,只见他已走开,将數个瓦罐一起提了起来。 看不出来力气还挺大。 “不用你帮忙。”巫箬蹙了蹙眉,看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绸衣,想将大氅还给他,“我可不想害你生病了,还得费力气给你治病。” “阿箬你也太小看我了。”说话间,李淳风已经把瓦罐搬了过来,“想当年,老头子寒冬腊月地把我丢进结冰的河水里,我不也照样过来了。不信,你摸摸我的手,可不比你的暖和?” 他说着,将瓦罐放好,竟当真涎着臉把手伸了过来。 巫箬面色一寒,“啪”的一声将那只轻浮的爪子拍开,“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李太史把这全院子的瓦罐都搬到阴暗处了。” 说着,走到铺子里,准备收拾一下开门就诊,却见长桌上放着一个食篮。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个盖的严严实实的食盒。 “快趁热把早饭吃了。”李淳风的声音从后院传来。 巫箬愣了愣,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将食盒的盖子揭开,只见里面分别装着米粥和馒头,热气腾腾的样子,分明是剛出锅不久。 这人,竟是大清早来给她送早饭的嗎? 将米粥从食篮里端出来,冰冷的手上触到一片暖意,竟讓人有些不舍得放手。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正在后院忙碌的身影,向来平静的眼眸中有一丝波动。 李淳风,已经走进她的生活太远了,而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也习惯了他的存在,甚至能够容忍他时不时的逗弄。 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过了一会儿,李淳风收拾完瓦罐回到前面,只见巫箬正静静地坐在桌边喝粥,小臉在热气中隐隐透出几分红晕,而她旁边的位子上还摆着一副碗筷。 他的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很是自然地坐下来为自己舀了一碗粥,一边夹了一个馒头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荣庆祥最有名的豆沙馒头,尝尝看可还合你口味。” 巫箬臉上的红晕又可疑地加深了几分,但还是夹起来咬了一口,随即点点头,“还不错,就是有些太甜了。” “姑娘家不都喜欢甜食嗎?”李淳风支着下巴望着她,一脸满足的神情。 巫箬瞥了他一眼,“李太史对姑娘们的心事倒挺了解。” 李淳风眼睛一亮,“阿箬这可是吃醋了?” “你想太多了。”巫箬又咬了一口馒头,嚼得可比上一口用力多了,咽下去后,缓缓道,“对了,我前段时间在茶食店看到了贺茂晴,还带着一个据说是他妹妹的小姑娘,李太史不打算解释一下?” “阿箬你怎么总是对别的男人这么关心。”李淳风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不过我还是要澄清一下,贺茂晴已经因为刺杀吴王殿下被就地正法了,你看到的那位叫高向秋元,至于他的妹妹,我听说那次扶桑使团回去的时候他也跟着回去了,大约后来又把他妹妹接来长安了吧。” “是吗,可是扮作松田佐一郎的模样回去的?”巫箬挑挑眉。 李淳风眨眨眼,“还有这等事?我怎么不知道?”随即擺摆手,“哎,别人的事管这么多做甚?我倒是听说,终南山上的雪已经积了颇厚,不如今日我们去赏雪吧?” “李太史俸禄丰厚,自然有闲工夫赏雪,不过我们这些老百姓还要为生计奔波,恕不相陪。” 说话间,巫箬已经吃完了碗里的粥和馒头,用手绢擦了擦嘴角,便摆出一副要逐客的模样,没想到话音刚落,门外便跑进来一个男子,身体健硕,赫然便是那日陪巧儿来看病的何大誌。 只见他神色焦急,身上連夹袄都没穿,像是匆匆跑来,看到巫箬,顿时上来拉她,“巫大夫,快走,巧儿她出事了。” 巫箬有些意外,他们不是昨天刚成亲吗?她因为有急诊没有去,还托徐婶帮她送去了贺礼,怎么才过了一晚上就出事了? 李淳风看着何大誌紧紧抓着巫箬的胳膊,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把他的手拉了开去,道:“别着急,我们这就去你家看看,阿箬你把药箱拿着,我的马车就停在门口。” 看何大誌如此着急,巫箬也不介意他是否跟着了,取了药箱,三人一起上了马车,匆匆赶到何大誌的家里。 满屋的喜绸还没来得及摘下,新娘子就一病不起,周围的邻居听说了都赶来帮忙,也多亏了有三姑六婆和他娘守着,何大志这才能出来寻医。只是,他也说不清巧儿到底是怎么了,只说开始还好好的,结果到了下半夜,突然嚷着冷,身上却烫得吓人。他以为是得了风寒,还帮她煮了点药,可喝下去却一点效果也没有,到了天亮,实在不敢再等,便来找大夫了。 待得巫箬看到巧儿时,她已经脸色发青,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嘴里蠕动着,不知在说什么。 本来碍于男女有别,不准备踏入房内的李淳风,在门口一眼瞥见她的样子,立刻进去一把将巫箬拉到了自己身后,道:“她这是冲了煞,你身上阴气重,先别碰她。” 冲煞,此话一出,别说巫箬,就連何大志和周围的女人们都变了脸色。 “不、不可能啊。”何大志急得连话都快说不清了,“昨晚巧儿进门前,我们是撒了谷豆、镇了三煞的,怎么还会冲煞?” 他口中的三煞,指的是青羊、乌鸡、青牛三煞,民间早有习俗,凡是三煞在门,新人不得入,否则就会“冲煞”,有损家中长辈健康,还会导致无子,但若在门前撒了谷豆,让小孩子争抢,便可令三煞自动避让,让新婦平安进门。 既然都按照习俗做了,怎么还会冲煞?而且也从未听说,新娘子会因此生病的。 李淳风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上前看了看巧儿的情况,只见她的印堂中透出一股死气,明显冲撞的是比那三煞还要可怕得多的东西。 “她在说什么?”一旁的巫箬突然道。 李淳风明白她的意思,低下头仔细辨别她那含糊的声音,渐渐地,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因为那巧儿一直在重复三个字:新娘子。 巫箬也听见了,几乎和他同时说出一个词:“花煞。” 何大志急得攥紧了拳头,“花煞?那是什么鬼东西?巫大夫,巧儿可还有救?” 巫箬没有立刻回答他,先看了一眼李淳风,只见他已从袖中拿出数张符来贴在了巧儿的脑门和手腕、脚腕之上。 “你这是做什么?”何大志大惊上前,李淳风站起身拦住他道:“在下略懂一些道术,这五张符可暂时压制她身上的煞气,你若轻易动了,有什么后果,我可不负责。” “大志别急,这位公子既是巫大夫的朋友,自然是信得过的。”何大志的娘也走了过来,拉住自己的儿子,对李淳风和巫箬两人说道,“我儿子太莽撞了,还请二位见谅,无论如何,请一定救救我儿媳妇。” 周围人大多都是昨夜才喝了这小两口喜酒的,也都附和道:“还请两位救救命吧,什么花煞,我们怎么都没看见?” 李淳风听到这儿,道:“各位确定昨夜都没看见一个打扮得像新娘的女子?” “确实没看到。”众人都笃定地说道。 想想也是,这新娘之外的人要是也穿了一身喜服出现在酒席间,定是很惹人注目的。 “既如此,那定是花煞无疑了。”巫箬道,“‘花煞’一说,在江南一带流传得比较多,我曾经去过那里,所以听说过。据说有两种来历,一种说法是,曾经有一个女子被强抢去成亲,结果在成亲那日,用剪刀在喜轿中自尽了,因为心中愤恨不平,化成凶煞,一夜之间杀光了夫家全家。还有一种说法是,那花煞是新婚之日死去的新娘所化,因为从大喜堕入大悲,夙願未尝,所以流连在世间不去。每逢人家办喜事,定会出现在席间,身上还穿着昔日的喜服,如果新娘不慎冲撞了她,就会一病不起。”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这种花煞身上的煞气极重,一般冲撞了她的新妇不仅会重病不起,常常还活不过第二日。今天要不是李淳风在,那巧儿大概就回天乏术了。 想到这儿,巫箬微微垂了眸,掩去眼中的波动,妖气、鬼气、邪气,她都有办法解决,可唯独这煞气,她化解不了。 “所有人中只有巧儿看见了,那冲撞的应该是后一种花煞。”李淳风接着她的话道,“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那花煞并非故意要害人,所以巧儿身上的煞气可以慢慢拔出。” 说到这儿,他从袖中拿出一张名帖,递到何大志手中,“你拿着这个到归一观去,他们自会给你剩下的符,记住每天换一次,七日之后便可无碍。” 何大志听他这么说,顿时放了心,看着那名帖上的名字,突然想了起来,“您是……” 可他话未说完,李淳风已冲他摆手示意,道:“我们先回去了,有事你再来找我。” 说完,拉着巫箬走了。 “怎么啦?”邻居们都围过来,想看他手中的名帖,“那位公子究竟是谁啊?这么大的本事。” 何大志知道李淳风是不愿暴露身份,慌忙将名帖放入怀中,道:“没、没什么,对了,谢谢大家来帮忙,娘,你快去做点吃的招待大家,我这就去归一观求符。” 第72章 美人煞(二) 眼前的长安被颜色不同的…… 歸一觀后院。 看着前殿那络绎不绝前来求符的人,袁天罡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回头怒视着身旁的李淳风,“都是你这混小子,给我惹来这么多事!你当那祛煞符是天上掉下来的?” 李淳风摊摊手,“老头子,我这不也是无奈之举嗎?你要怪,就应该去怪那只花煞,没事老往别人婚礼凑干嘛。” 可不是,短短数日,这因为衝到花煞而病倒的新娘就有五六个了,弄得整个长安城人心惶惶,特别是那些准备办喜事的人家,为了以防万一,干脆都提前来歸一觀求符,更别说那些已经衝撞到的,就差没在这歸一觀住下了。 可正如袁天罡所说,这祛煞符不是隨便就能制成的,他归一观的大道士小道士,每天什么都不干,一人也最多画出十张来,累得筋疲力尽不说,问题是还滿足不了需求,弄得这大门口天天都堵滿了来求符的百姓。一些不良商贩更是打起了鬼主意,良心好点的,高价转讓,从中牟利,良心差点的,干脆打着正宗归一观驱煞符的旗号卖假符,骗钱还好说,就怕那些真冲了煞的买回去,新娘得不到及时救治,白白害了一条性命。 事关民生,皇帝陛下自然也知道了,下令吴王紧急调动羽林军协助城防军维护长安城秩序,一旦发现高价兜售或卖假符的立刻关入大牢,以儆效尤,结果没多久,大牢住满了,連大理寺专关重犯的地牢都用上了。 不过最讓袁天罡最头痛的是,这长乐公主和长孙冲的婚事馬上就要到了,普通老百姓还好,实在害怕花煞,大不了暂时推迟婚礼的时间,可公主出嫁一事早就昭告了天下,如果也隨意更改,岂不是叫天下人乃至周边小国都笑话大唐連区区邪祟都解决不了?到时候他归一观还怎么在道门中立足? 想到这儿,他再次瞪向李淳风,“公主出嫁在即,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立刻给我找到那花煞!” 看到老头子动了真火,李淳风也不敢再触他逆鳞,有点郁闷地说道:“我这不是在找嗎?长安城里哪家要办喜事,我比媒婆知道得都清楚。可那花煞倒是机灵,只要我去的地方,她都不出现。”就像存心跟他们躲猫猫似的,可时不时就有一家冲煞的出现。 可惜袁天罡不想听他的“借口”,一甩浮尘,将他赶出了门,“找不到就多花时间去找!” 这就是李淳风垂头丧气地跑到水月堂抱怨的全部内容,末了不忘可怜巴巴地盯着巫箬:“阿箬,如果连你都不帮我,我就真得要被老头子折磨死了。” 今日没什么病人,巫箬正在整理藥材,本不想理他,可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她,让她浑身不舒服,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又想到此事源头本是她的事,只好道:“连归一观的符都找不到那花煞吗?” 李淳风看她终于搭理自己,知道有戏,立刻凑过去道:“整个长安城都是它的煞气,追踪符完全没有用,你们……你可有什么好办法?”他本想说你们巫族可有追踪煞气的巫术,可知道她向来不喜欢提巫族的事,所以话到嘴边立刻又改了口。 巫箬拉抽屉的手微微一动,办法,她的确有,但实在是不想用……可李淳风已看出她的异样,把头伸到她面前,一脸受气小媳妇儿的样子,看得她难受,忙一把推开他的脸,别开目光道:“我可以试试,但不保证有效。” “阿箬出馬,一个顶俩,我对你有信心。”李淳风顿时转忧为喜,“可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老人家回府等消息。”巫箬冷声道。 李淳风顿时一脸失望,“不需要我护法?” “不用。”巫箬斩钉截铁地说道,同时指了指大门,“你若再不走,我可就收回承诺了。” “别别别,我这就走。”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李淳风赶忙往外走,都出了门了,突然又回头叮嘱她,“我等你的消息,不过你也别太勉强。” “啰嗦。”巫箬白了他一眼,看他上了马车離开,这才收回目光,眼眸微垂,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将手里的藥材放回抽屉,关了大门,回到自己的卧房。 屋子里的东西很多,但都摆得井井有条,巫箬走到一个香樟木斗柜前,手指拂过上面的铜鎖。只听“咔嗒”一声,铜鎖自己开了,她将其取下来,打开了柜门。柜子共分五層,她从第二層里面取出一个匣子,打开后里面赫然放着一堆蜡燭,大约有手指粗细,只是与普通蜡燭不一样的是,那些蜡烛既不是白色也不是紅色,而是黑色的,每一根上面都绘着古怪的紅色花纹。 巫箬取了五根出来,将剩下的依旧放回原处后,锁了柜门,拿着蜡烛走到卧室的中央。在周围堆满杂物的情况下,那里竟空无一物,她席地而坐,将五根蜡烛分别置于自己的周围。随即,缓缓褪下腕铃,取下发簪,一头青丝顿时逦迤在地。 在她闭上眼的同时,五根蜡烛一齐燃了起来,火焰竟是红色的,直直向上,在她身上映出淡淡的红晕。 虽然此刻还是白日,但透进窗户的阳光像被什么遮挡了一般,整个屋子除了她和五根蜡烛,全都沉入了黑暗之中。 清越的吟诵声轻轻从她的嘴里流出,蜡烛的光越来越亮,她身上的红晕也越来越强,不久,当初封印鸟狮时出现的黑色花纹再次浮现在她的额头,像藤蔓一般从上往下,一直蔓延到她的颈部,乃至全身。 火一样的灼烧感从那黑色花纹上传来,巫箬却只是微微蹙了眉,感觉自己脱離了身体,不断向上飞去。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脚下便是那有如棋盘一般整齐的长安城。只是跟肉眼看到的长安又有所不同,眼前的长安被颜色不同的“气”笼罩着,大部分地方呈现灰色,是普通老百姓住的地方,最北面的宫城紫气东来,代表真龙天子坐镇其中,至于归一观和李淳风的府邸则是一片耀眼的金光,当然,在这其中还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点充斥于长安城的每个角落,那是藏在这座城里和世人一起享受这三千红尘的鬼魅妖怪。 巫箬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城西的一角,因为此刻整个长安城上空都弥漫着一层煞气,但只有那里最“干净”。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如果花煞真得躲在那里,又能将自己的煞气如此收放自如,那恐怕这花煞……十有八九已经修成煞神了。 第73章 美人煞(三) 一口怨气,五百年都消散…… “我去查了一下,这宅子是一戶富商的别院,不过很久没人住了,成了那花煞的巢穴倒也说得通。” 说这话时,李淳风正和巫箬站在一處宅子的门口,这个地方正是她发现没有煞气的地方。 “这里距离闹市不过一街之隔,却能如此安静,这样的地段,这样的宅子,什么富戶能买了不住?”巫箬挑了挑眉,看着李淳风。 后者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阿箬,这有些窗户纸还是不要捅破了好,是不是?你看看我,明知道这里是某个达官贵人金屋藏娇的地方,我就不会说出来。” 可你已经说出来了……巫箬白了他一眼,伸手推门,意料之中,从里面被锁了起来。 “别着急,这种溜门撬锁的事自然得交给我了。”李淳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说完,从袖中取了一张纸人出来,顺着门缝塞了进去。 很快,大门从里面打开了,门邊站着一个灰衣灰帽的人,和那每日给他赶车的车夫长得一模一样。 看来这人这种事以前没少做。 巫箬没做评价,走进了大门,绕过雕着骏马的影墙,只见后面端的是别有一番天地,那奢华程度恐怕这天下就只有一人能做到了。 太子,李承乾。 对于他的事,巫箬听说过一些,当然听到的途径有点多样。据说他在李世民面前时总是一副仁孝纯深的样子,现在住的东宫也是异常俭朴,但私底下却最是骄奢。 鳳血石一事中,虽然李淳风只告诉她这聚宝斋的幕后老板是跟隨李世民征战多年现任兵部尚书的侯君集,但她私下也去查了,这侯君集正是太子党的主要成员之一。 所以誰才是真正的幕后老板,不是很清楚了嗎? “我倒是有些好奇了,”她侧头看向李淳风,“你處处幫着吴王,恐怕已经成了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吧?你就不怕他日后登基了,第一个就拿你开刀?” “陛下现在正是春秋鼎盛之时,阿箬说出‘登基’这种话,小心可是要被杀头的。而且你说的也不对,我从头到尾可是誰都没幫,一心只忠于大唐和陛下而已。”李淳风说得坦然,可巫箬明顯从他脸上看到了“老奸巨猾”四个字。 她心头微微一动,这明面上他似乎跟吴王很要好,但谁又说得准,他不是得了李世民的授意。这人,能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屹立不倒,凭得自然不仅仅是道术和他背后的归一观。 明明是狡猾到骨子里的人,却总是在她面前装傻充愣,让她常常困惑,究竟哪一面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不过,大抵人都是这样复杂多面的吧,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反过来想,其实这样也挺好,至少能保护自己和想要保护的东西。 巫箬重新把目光投向面前的宅子,大约是感覺到有生人闯入,原本“干净”的庭院里,开始弥漫起浓郁的煞气。 李淳风啧了一声,“看来我们是找对地方了。” 话音刚落,便见數道残紅在煞气中一閃而过,两人都看得仔细,那分明都是穿着喜服的女子。 这里,竟有好几个花煞嗎? “怪不得长安城短短數日就有这么多人冲了煞,我却一直扑空,敢情你们这是集体出动啊。”李淳风很是有些不忿,正要把符箓掏出来,一泄多日之恨,忽听其中一个花煞开口道:“公子请勿动手,我等是奉首领之命前来迎接二位的。” 说罢,那煞气中顯出三个花煞的样子来,皆身穿喜服,头戴鳳冠,但式样不同,明显出自不同的地方甚至不同的朝代,中间那个长着鹅蛋脸罥烟眉的,正是方才说话的花煞,容貌秀丽,声音轻柔,和那满身的煞气简直不符。 可巫箬看得出,她起码有五百年的道行,比旁邊两个都要厉害。 一口怨气,五百年都消散不去,宁愿舍弃轮回都要留在这世上,当初究竟是遭遇了何等凄惨的事。 而那个能成为她们首领的煞,又该是何等厉害?难道真如她猜想的那样,已经修成了煞神? 现在对方明显是在示好,如果能不动手就解決事端自然是最好的。 想到这儿,巫箬看了李淳风一眼,示意他先别动手,隨即对那花煞道:“看来你们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就不知贵首领打算如何解決问题?” “首领说了,请二位到后院详谈。”不知为何,那花煞对巫箬的态度明显更加恭敬,抬手示意二人跟她走。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跟了上去。 一路走来,这宅子比想象中还要幽深,只是此刻已完全变成了鬼怪的老巢。除了那三个花煞,两人还看见了不少吊死鬼、溺水鬼,无论什么类型,反正清一色全是女鬼。 虽然摄于两人身上的气息,都遠遠地躲了开去,但不知为何都齐刷刷地盯着李淳风,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的样子。 生平第一次,李太史明白了原来被这么多女人看着实在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在众女鬼的注视下,两人终于走到了一个月门前,引路的花煞退到一边,告诉他们,首领就在里面。 两人走进去,只覺那后院一点煞气都没有,月光下,一株紅色山茶花正开得妖冶,而它的旁边站着一个身影,鬓边斜斜地戴着一朵血红的山茶花。 饶是身经百战的李太史也不禁呆了呆,不都说煞的修为越高,化出的人形就越妖娆动人吗?为何这个能让五百年的花煞都甘愿臣服的首领,居然是个小丫头片子?! 啧,还是个没发育完全的小丫头片子,果然,还是他的阿箬好看多了。 他正想着,那小丫头忽地飞了起来,展开红色衣袖像只鸟似的飞到他身边,视线与他齐平,一双大眼睛忽閃忽闪的,“原来传说中的李天师竟长得这般好看,早知道,我就早些去找你了。” 她的声音和长相一样甜美,脸上的笑也是天真烂漫,只是这说话的口吻怎么和那街上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子弟一模一样? 第74章 美人煞(四) 不如就让我上这位姐姐的…… 李淳风微微蹙眉,这向来是自己调戏别人,何时轮到被人调戏了?默默后退一步,刚好凑到巫箬身边,也不说话,就摆出一副名花有主的样子。 小丫头眼珠子咕噜一轉,視线落到巫箬身上,臉上笑意更甚:“好漂亮的姐姐,难怪能把李天師迷得团团轉。” 巫箬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淡漠地看着她,这小丫头着实古怪,看上去道行还没有刚才那个五百年的花煞高,但一身煞气却收放自如,明顯比外面的鬼怪都厉害,最重要的是她那双眼睛,目光对視之时,不知为何,耳边竟仿佛响起无数凄厉的惨叫声,这若是换了一般人,恐怕早已迷了心智。 看来这煞起码是上万人的怨气所形成的。 “姐姐一直这么看着人家,还真是讓人不好意思呢。”小丫头与巫箬对视了一会儿,终于落回地面,右手食指绕着耳边的一缕发丝笑眯眯地说道,“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一下,二位可以叫我阿阮,今日二位的来意我已知道,实在很抱歉,我一个没注意,就讓小彤她们跑了出去,听说害不少人衝了煞,给李天師添了不少麻烦吧?不过你们也知道,爱凑热闹是花煞的天性,我虽为首领,也是不好太过约束的。” 她这话说的实在轻巧,不过李淳风也不想和她纠缠有意还是无意这个问题,只缓缓道:“那不知阿阮姑娘打算如何解決这次的事?” 不料阿阮一听他的声音,又忍不住靠了过来,捧着小臉花痴似的盯着他:“原来李太史的声音也这么好听,哎呀呀,真是讓人家心如鹿撞呢。你放心,既然你都说了,那些人的煞气我自会解決,也会好好管教手下的人,不过,我有个条件,不知二位答不答应。” 果然不可能这么好说话,李淳风的额角跳了跳,道:“什么条件?” “很简单的,我第一次来长安,就想到處瞧瞧。但我若出去了,恐怕这整个长安城的人都要衝煞,不如就让我上这位姐姐的身,由李太史陪我在长安城里好好玩几天,如何?”阿阮笑得那叫一个巧笑倩兮。 可李淳风却一口拒绝,“不行。”笑话,让她一个煞上阿箬的身,不是成心害她嗎? 阿阮嘟了嘟嘴,“李天师这么担心做甚?我看得出这位姐姐可不是普通人,不过之前应该是耗损灵力过度,现在一直没有恢複吧?我若上了她的身,不仅不会伤害她的身体,反倒对她有好處呢。” 李淳风自然不信她的鬼话,所谓煞气,乃是怨气、戾气之类的邪气,怎么可能对巫箬无害还对她有好处? 可没想到,巫箬却突然开口道:“只要你履行承诺,这个条件我可以同意。” “阿箬。”李淳风不同意,却见她朝自己搖了搖头,“你放心,我自有分寸,而且这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虽然这一宅子的煞鬼想点办法还是能够对付,但毕竟不能解燃眉之急,那些冲煞的人等不了,满城的人心惶惶也急待安抚。再说了,虽说她不明白为何那阿阮上了自己的身还能让自己恢複灵力,但至少她想害自己也是不容易的。 “果然还是姐姐明事理。”阿阮拍手笑道,“那我们就约定好了哟,今晚我就去收回煞气,明日你们可得来这儿找我。” “一言为定。”巫箬说着,看了李淳风一眼,“那我们就先回去吧。” —— 翌日,满城煞气果然都没了,那些冲了煞的新娘也奇迹般地全都醒了过来,长安城里到处都是谈论这件怪事的人。 西市上,店铺林立,更有胡商帶来的各国珍宝,但李太史却一点心情也没有,只郁闷地看着前面那人一脸新奇地东看看西瞧瞧。 “李天师,你走那么慢干嘛?快来,快来,这个可好看了。”附在巫箬身上的阿阮这时候回头招呼他。 看着阿箬那张从来淡漠的脸上此刻全是不熟悉的神情,李淳风着实膈应,懒得理她,只道:“你看上什么就拿好了,我来付账。” “哎呀,哪有这样陪姑娘买东西的。”阿阮不满地嘟起嘴,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你应该离我近点才对嘛。” 李淳风身形一震,毕竟那是阿箬的身体,这软软的小手,让他怎么把持得住,与此同时,巫箬的声音出现在阿阮的脑子里,“你最好适可而止。” 阿阮暗暗笑了一声,“姐姐既然都把身体借给我了,现在就好好休息吧,再说了,就算我把李天师怎么样了,也用的是你的身体不是?怎么算,你都不会吃亏的。” 说罢,不等巫箬再说什么,已将李淳风拉到她刚才看的摊位前,从上面拿起一根银质梅花步摇,簪到发髻上,笑道:“好看嗎?” 眉眼彎彎,帶着从未见过的嬌俏,李淳风的心狠狠抽了一下,黑着脸,将那步摇取下,随即拉着她往前走。 “妙衣阁?”仰头看着那大大的朱漆招牌,阿阮露出兴奋的笑,“我听她们说过呢,这可是城中最好的制衣馆。” 那个她们指的自然是她手下的那群女鬼。 所以啊,有些女人就算死了,对衣服首饰也是绝对热衷的,他的阿箬什么时候也能这样正常点就好了。 李淳风叹了口气,带着她进了门,和其他店铺不一样,这妙衣阁里面的掌柜伙计清一色都是女子,见了他,都一阵风似的迎了上来,“公子来了?” 不等他开口,早已有人端了香茗、点心过来。 即便是熟客、豪客,也难有这么异常的热情吧? 阿阮眼珠子一转,挽起他的胳膊,嬌笑道:“淳风,这里你常来吗?那怎么今天才带人家来?” 那暧昧的称呼,甜腻的声音,听得众女一愣,一个个都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着她。 李淳风有些头疼,虽然他是想过很多次阿箬会这样唤他,可这里子是别人,他却是接受不了的,扒下她的手,正要说话,便见二楼上走下一个女子,一身绣工精湛的黄色襦裙,不是别人,正是这妙衣阁的老板秦妙衣。看到李淳风,亦微微一笑道:“公子来了?” 她的模样虽算不得多美,但这浅浅一笑,却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李淳风见了她,顿时松了口气,把阿阮推到她身前,“她就交给你了,你负责收拾妥当就行。” “公子放心,妙衣定会让这位姑娘满意的。”比起店里的其他女子,秦妙衣顯得稳重许多,虽内心同样惊异,但面上却是丝毫不显,不失礼数地向阿阮做了个请字,“姑娘请随我来。” 第75章 美人煞(五)(双更合一) 阿阮突然闷…… 秦妙衣亲自将阿阮帶进了一间内室,只见里面轻纱层层,摆放着十数个木桁,上面都悬着一件做工精良的成衣。 阿阮踩着地上厚厚的波斯地毯,一臉兴奋,捧着小臉开心地对秦妙衣道:“妙衣阁的手艺果然是极好的,哎呀呀,看得人家眼都花了。” 秦妙衣笑道:“姑娘天生丽质,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是吧,你也覺得巫姐姐这张臉很好看吧?”阿阮继续捧着臉扮天真,一点没覺得自己这句话是多么得诡异。 秦妙衣自然听到了这句话,眼中有诧异之色一闪而过,但很快恢复镇定,指着右手边的一件天青色齐胸襦裙说道:“姑娘气质出尘,不若先试试这件。” 阿阮看了一眼,却搖搖头,唇边勾起大大的弧度,“这件颜色太素了些,我还是比较喜歡这一件。” 轻轻抬手,指了指那架位于房间正中的凤首金丝楠木木桁,只见上面悬着一件大红喜服,虽悬在木桁上,但裙尾依旧长长地拖曳在地,如同一柄展开的折扇。 不等秦妙衣开口,阿阮已经走了过去,手指从那用金线绣着牡丹凤凰图案的的衣袖上划过,眼中闪着幽幽的光,喃喃道:“女人,自然是穿着喜服时最好看的。” 楼下,李淳风刚喝完一盏茶,便听楼上传来一阵笑声,接着便见阿阮从楼梯上下来,身上穿着一件天青色的齐胸襦裙,臂间搭着白色的披帛,一头乌黑的头发梳成了凌云髻,上面别着几支云纹金簪一朵金丝嵌宝山茶珠花,简直比壁画上的飛天还要美上三分。 当然,是他的阿箬貌胜飛天,不是那没长开的小丫头片子。 “淳风,好看嗎?”阿阮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儿,裙摆和披帛荡起轻柔的弧度。 “我家阿箬自然是好看的。”李淳风却很是不解风情地说道,同时从椅背上拿起准备好的白色披风披在她身上,“穿得这么单薄,可别讓阿箬受凉了。” “哎呀呀,淳风这么疼人,真是讓人家感动呢。”阿阮趁他给自己系衣帶的时候,伸手挽住他的胳膊,“那咱们接下来去别处玩玩吧。” 当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妙衣阁的姑娘们都一齐凑到秦妙衣跟前追问刚才那女子的身份,一个个颇不服气,“公子对她怎得这般好?” “是啊是啊,公子可从未帶过姑娘来这儿的。” “該不会上次买的那三套衣服也是送给她的吧?” “好啦。”秦妙衣被她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公子的事哪里容得我们置喙,我看哪,都是公子平日里待你们太好了,一个个都开始做些不切实际的梦。” 眾女听她这么说,有的嘟起小嘴,有的垂下头,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看得秦妙衣连连搖头,不过也不能怪她们,都是些命苦的孩子,进了妙衣阁才有了安身之处,又遇到李淳风这个把她们当自己人和善对待的,谁能不动心? 自己当年被夫人收留进李府时,不也曾像她们一样,对这个本該是自己少爷却从不摆架子反倒时不时逗她开心的人有了不该有的心思?为此,还做了不少傻事。幸好夫人从未怪她,还帮她在长安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开了这间妙衣阁,讓她能一展所长,也渐渐明白,这世间还有很多东西值得她去追求。 只是李淳风今日带那姑娘来,的确讓她吃了一惊,和他认識这么多年,她还从未见过他对谁露出那样的神情。 仿佛只是看着她,眼里就带了几分笑意。 还有那姑娘腰间的香囊,别人不知道,她却一眼看出来,那是教她刺绣的夫人亲手绣的,当初李淳风離家时,曾戏言让他拿去哄个儿媳妇回来。 少爷他,也终于找到那个让他倾心的人了吧……就是有一点挺奇怪,他看那姑娘的眼神和对她说话的口气怎得有些不符? —— 離开妙衣阁后,李淳风又被阿阮拉着跑去胡商开的香料铺、珠宝铺逛了大半日,晚上还一定要在胡姬酒肆吃饭。 纵观历史,除了一个卓文君当垆卖酒以外,中原女子少有幹这种营生的。但自从大唐建立以来,国泰民安,这富庶的长安城也渐渐成了胡商趋之若鹜的地方。胡人们除了运来香料珠宝,运走茶叶丝绸以外,还带来了中原没有的美酒,比如高昌国的“葡萄酒”,波斯国的“龙膏酒”,都很受长安人的歡迎。胡人们民风开放,为了吸引更多的客人,他们开的酒肆很多都是女子掌店卖酒,这些胡姬大多年轻貌美,还能歌善舞,热情周到,比起中原女子别有一种风情,这样的尤物加上美酒,别说那些富商豪贾了,就连自诩清高的文人墨客都喜欢来这儿吟诗作赋。 此刻,温暖的酒肆中央正有四五名碧眼高鼻的美貌胡姬在跳舞,身上衣衫单薄,只着抹胸和长裙,赤着雙足露着雙臂,雪白的纤腰更是和着乐曲前后左右不停摇摆,当真是看得人目眩神迷。 一曲舞毕,众酒客纷纷拍手喝彩,胡姬们也从台上下来,轮番到各桌倒酒,其间自然有些客人对她们上下其手,胡姬们要么娇嗔着躲开,要么主动贴上去陪着喝酒,整个地方虽不是青楼,也笼罩着一层靡靡的气氛。 李淳风自然不想让巫箬看到这些,更何况还有好些酒客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可阿阮那小丫头片子却非赖着不走,还嚷着要喝酒。倒酒的胡姬自然巴不得,立刻将她面前的夜光杯斟满了。李淳风正要阻止,她已将满满一杯酒全倒进了嘴里。 可惜阿阮还来不及感受那美酒的滋味,便觉一股大力将她推出了体外。 重新掌握身体的巫箬只觉一股热气从她的小腹直往上窜,身体很快没了力气,眼前的东西也开始摇晃起来。 这就是她平日里滴酒不沾的原因,因为她的酒量实在差得惊人。 看着半空中突然出现的阿阮,李淳风先是一惊,随即明白身旁的人已是巫箬无疑,只见那殷红的葡萄酒已染红了她的唇、她的脸,平日里寒星似的眸子此刻也化作了一片波光潋滟的春水。 这突如而来的“美景”直看得他的心狠狠一跳。 “你、怎么不拦着她?”巫箬扶着头,侧头瞪他,奈何染着酒气的双眸再无半分平日的寒气。 李淳风顿时有些口幹舌燥,清咳了一声,挪开视线,“抱歉,我一时没留意,你现在可是难受得紧?” “自然……难受。”巫箬只觉头更晕了,连说话都變得有些不清醒,抬头看向飘在半空中的阿阮。可她还未开口,阿阮已经摊着双手道:“我一百多年没喝过酒了,就是想尝尝,谁知道你酒量这么差?哎,今天就先玩到这儿吧,我先回去了,明天记得来找我哦。” 说罢,化作一股黑烟飞走了。还好她从现身到离开一直隐了身形和煞气,除了他们俩,倒酒的胡姬和周围的酒客都看不见她,不然不知道要害多少人冲煞。 看着没造成什么不良影响,巫箬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门外走,“我要回去了。” 李淳风忙上前扶住她,“你小心些,我送你回去。” 他的马车就停在门外,吩咐车夫回水月堂后,他让她靠坐在位子上,自己则从暗格里取出水囊,给她喝了一点。看她脸上滚烫,又把水倒了点在绢帕上,想给她降降温,可刚一转身,巫箬就支撑不住倒在了软垫上,一双眼睛半睁半阖地瞪着他,像是在埋怨他。 平日里的她何时有过这般神情,李淳风忍不住笑了笑,将她重新扶起来,然后坐到她身边,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轻声道:“现在可舒服一点了?” 巫箬没作声,他还以为她恼了,却不料过了一会儿,那微垂的头下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像一只终于收起利爪肯让人抚摸的小猫。 李淳风心头一软,将湿了的绢帕敷在她脸上,然后轻轻帮她揉着额角,同时小声给她解释,“我真不知道你……这般不能喝酒,下次一定注意,今天回去喝点醒酒汤,明日不会头疼的。” 他的力度轻重适宜,晕乎乎的巫箬只觉一阵舒服,下意識地在他颈窝里蹭了蹭,想找个更加舒服的位置,手也顺势抓住了他的前襟。 李淳风顿时一僵,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苦笑道:“阿箬,你这样可是在考验在下的人品?” 说完却无人回应。 他低头一看,只见她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脸上还带着让人心动的酡红。这个当初对他百般警惕的人,居然在他怀里毫无防备地睡着了,这说明她已经开始信任他了嗎? 李淳风满眼的柔情终于化作轻轻的一笑,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 看到阿阮回来,一干煞鬼迎了上来。阿阮看着那个昨夜为李淳风二人引路的花煞道:“小彤,可找到人了?” 小彤垂首摇了摇,轻声道:“还是没有,今日姐姐拖住那两人的时候,我们三个又去长安城里找了找,但是她没有出现。” 阿阮皱了皱眉,脸上浮现出与容貌不符的冷凝之色,“已经第五日了,若再找不到小玉,恐怕她就要被那群人完全控制了。” 听到她的话,眾鬼身上的煞气都重了起来,连小彤的眼睛都开始隐隐泛红,“阿阮姐姐,那天我看见小玉,她身上的煞气已经變得极为可怕,好似连我们都不认识了,若不是我和小莲阻止,恐怕她早就将那新娘杀了。” “我知道。”阿阮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手掌缓缓攥紧,“那群人既能打破封印放我们出来,便一定知道如何控制我们,小玉她定是被他们用邪术炼制过了。” “呜——”整座宅子掀起一股阴风,卷得四周落叶横飞,说不清是这群煞鬼的愤怒还是悲伤。 小彤道:“既如此,那为何姐姐还要浪费时间和那两人周旋?” “因为他们两个是我们的希望。”阿阮沉声道,“我派你们去城中婚礼找小玉,一是为了想办法救她,二是为了让那些人知道我们来了有所忌惮,三则是为了引起归一观的注意。那么多人冲煞,他们一定会有所防备,那么那些操控小玉的人就不得不有所收敛,以免被发现,这样一来,小玉暂时就安全了。” “可归一观不是我们的死对头吗?当初封印我们的那个人就是归一观的。” “一百多年了,那人早就死了,现在归一观的掌门是袁天罡,昨晚你们也看见了他那个得意弟子,并没有因为我们是煞鬼,就什么都不问直接将我们收了。我之所以提出那个条件,就是想看看李淳风此人到底值不值得信任,而据我今日的观察,他应该可以托付。不过最让我意外的,是那个女子。她居然出现了,老天总算开了一次眼!” “阿阮姐姐难道认识她?” “呵,不只是认识,她应该算是我的恩人吧,只不过她现在好像不记得我了,这样最好,我也不是喜欢叙旧情的人。” 说到这儿,阿阮突然闷哼一声,身上煞气波动,身形模样全都发生了变化,转眼间从豆蔻少女变成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 “阿阮姐姐!”众鬼都拥到她身边,脸上皆是担忧之色。 小彤和另外两个花煞忙联手将自己的煞气渡入她的身体,过了好一会儿,才稳住了她身上的煞气,但也没办法让她恢复到原样。 看着众鬼脸上的惊慌之色,阿阮反倒笑了起来,声音也变作小孩子一般的稚嫩,“不过是损耗了点修为,你们慌什么。” 小彤泫然道:“这一百年来,姐姐为了不让我们魂飞魄散,以一己之力抗衡那封印,已害得自己修为大减,现在为何又要把大半修为渡给那女子?” “说你们傻你们还不信,我把修为渡给她,不过是想她能帮忙救出小玉。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就算不这么做,也熬不了多久了,现在送份人情给她,不是两全其美吗?再说了,”阿阮再次抬头看向天上的明月,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我刚才不是说她曾对我有恩吗?这一次就算还给她了。”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记得当年那个女子一身素白深衣出现在她面前时的样子,虽然目光淡漠,但身上的光却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还要温暖。 虽然她不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的灵力衰退成现在这样,但她相信,那个叫巫箬的女子一定能完成她的心愿。 第76章 美人煞(六) 我以血煞之名诅咒你,你…… 昏黄的雲包裹着天幕,低沉得好似要与地面重新合为一体,远处传来几声寒鸦的叫声,在空旷的原野中显得是那样的突兀。 巫箬疑惑地看着四周,全是陌生的景色,自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了这里?而且身似浮萍一般飘在半空。 她努力想要回忆,可是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时,远处突然飘来一片黑雲,她定睛一看,发现那不是雨云,而是一大片煞气,煞气之下是数不清的女鬼,为首的是五个女子,其中四个身穿大红的喜服,另一个则是一袭白色輕纱。 花煞? 她有些意外,随即发现眾鬼后面不远的地方,跟着一个道士模样的男子。 他在追她们。 眼看距离减小,他掷出数张符箓,一下击中了最后的几只女鬼,便听几声惨叫,那些女鬼化作一股黑气被他收入了符中。 为首的五个女子眼见于此,发出一声厉啸,不再逃跑,转身折了回来,联手挡住了那男子的攻击。 巫箬这才看清,那五个花煞中竟有三个她都认识,正是那阿阮的手下,另外的两个虽未见过,但其中那个穿白色輕纱的样子看上去却有点眼熟。 那不正是阿阮长大后的样子吗? 不,巫箬恍然有些明白过来,莫非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終于不逃了?”这时,那男子开口说话了,一身道袍,气质清逸出尘,就是脸上神情冷漠,两眉之间各有一道皺痕,想是经常皺眉所致。 阿阮站在眾鬼之前,漆黑的长发无風自动,看上去鬼气森森,身上的煞气更是远非现在所能比,那遮天蔽日的黑云正是由她的煞气凝成。 她看着那男子,眼眸清冷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情愫,“简璃,你当真要赶尽殺绝?” “你们为祸幽州城,罪无可恕。”简璃的声音很冷,冷到了骨子里。 阿阮柳眉倒竖,“我们殺的都是负心汉,他们该死!”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还轮不到你们这群煞鬼来横加干涉。”和李淳風一样,简璃从袖中取出了一柄桃木劍,虽是木劍,但劍刃上却隐隐闪着寒光,也不知有多少恶鬼死于他的剑下,“你们今日一个都逃不了,若束手就擒,我便送你们下地府赎罪,如若还要反抗,那就别怪我剑下无情。” 害了人的恶鬼一旦进了地府便会由判官审判,根據犯下的罪责大小入地狱受刑赎罪,刀山火海,每一层地狱都能轻易让最凶恶的恶鬼哀嚎连天。 众鬼自然知道这一点,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恐惧之色,阿阮哼了一声,眼中复杂的情愫終于全部變成怨恨,“若天道真得存在,这世间就不会有我了,简璃,那些帝王将相杀了成千上万的人,你怎么不去为民除害呢?你们这些所謂的正道,也就只会找我们的麻烦罢了。今天你既然要戰,那就戰吧!就当我从未认识过你!” 说罢,双臂一展,身上的煞气直冲霄汉,竟引得天地變色,阴風怒号。 简璃皱起剑眉,说了句“冥顽不灵”,亦举起了手中长剑。 那真是一场恶战。 天地之间,黑气与金光纠缠在一起,就像两只角力的猛兽,都想将对方撕碎。 巫箬在一旁看他们打了三天三夜,最后以简璃的获胜结束,他以一己之力将阿阮和那上百个煞鬼封印在了一塊刻满符文的巨石之中。 在巨石完全闭合之前,阿阮凄厉的声音还远远地传出,回荡在旷野之上:“简璃,我以血煞之名诅咒你,你这一生必不得善终!” 饶是作为旁观者的巫箬,也被她的声音震得心头一紧,她还未看仔细那所謂的血煞之力是否真得化作诅咒降在简璃身上,眼前之景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本来靠着床栏打瞌睡的李淳风在听到动静的一瞬间睁开了眼,低头看下去,只见巫箬正睁着眼睛看着他。 “要喝水吗?”他问。 巫箬点点头,从床上坐起来,也懒得问他是否整夜都在这里,只接过他递来的水杯一饮而尽。现在她终于想起,昨夜她喝醉了,李淳风的確说过要送她回家。 “我好像看到了阿阮的回忆。”就在李淳风打算问她是否还记得昨晚马车上的事时,她突然幽幽说道,“她和一干煞鬼被一个叫简璃的道士封印在了一塊巨石之中。” “简璃?”听到这个名字,李淳风的脸色顿时变了,“那是老头子的師伯,成名之时老头子都还没出生呢。” 算了算袁天罡的年纪,巫箬道:“那应该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怪不得昨晚阿阮说她一百多年没喝过酒了。如此看来的话,她和那些煞鬼应该是刚从封印中出来不久。” 李淳风一下想到了关键所在,“她们是怎么出来的?據我所知,简師祖的道法极高,不可能区区百年封印就失效了。那究竟是她们冲破了封印,还是有外力在帮助她们?” 巫箬似有所悟,道:“或许我们该去问一问,她手下的花煞怎么会少了一个。” 于是二人再次来到城西别苑,只是没想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阿阮已变成了女童的身形模样,身上的煞气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外泄。 巫箬看着她,终于明白她为何会从一个成年女子的模样变成豆蔻少女了,因为她的道行在减弱。 所谓血煞,乃是由成千上万的尸骸血气凝聚而成的,与花煞这类鬼魂所化的煞鬼不一样,他们更像是精魅,通过修炼可以修出实体,道行越高,实体就越强大。同样的,若修为降低,那凝出的身体也会衰弱下去。 “事到如今,阿阮姑娘还是据实相告吧。”李淳风说着,目光扫过她身后众鬼,再次確定只有三个花煞,“你们来长安可是为了找另一个花煞?” 他此话一出,众鬼神色皆是一变,不用再等答案,也知道他们猜对了。 阿阮凝视了两人片刻,娇俏一笑,“看来我没有信错人,二位的本事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想。没错,我们的确是来找一个花煞,她也是我们的姐妹,名叫小玉。可是前不久,她被人抓走了。” 第77章 美人煞(七) 石阶底下是个阴冷潮湿的…… “抓走她的人可就是帮你们解开封印的人?”巫箬道。 阿阮看了她一眼,“看来你们什么都知道了。没错,我们之前的確是被人封印了,说来那人还是李天師你的前辈呢,困了我们一百多年,结果前不久有一群人来打破了封印。他们本想抓我,但那时我道行衰减,他们便误把小玉抓走了。那么二位,现在可能猜到他们的意图?” 巫箬和李淳风对视一眼,李淳风微微一笑道:“他们知道如何解除封印,看来是很清楚你们同我归一觀的恩怨,抓你恐怕就是为了对付归一觀吧。” “没错,正是为了对付你们。本来,如果他们有商有量,我也不介意助他们一臂之力。但他们看来是把我阿阮当作了任人揉捏的主。”阿阮虽笑着,但眼神里却透出一股寒意,“我们追踪小玉的气息来到了这座宅子,但小玉和那群人已不知去向,我能感觉到他们曾在这儿用邪术炼制小玉,定有所图,便派小彤她们到长安城各个办喜事的人家去找她,果然发现了她,她身上的煞气重了很多,连这些昔日的姐妹都不认识了。要不是小彤她们联手阻止她,李天師,恐怕你们归一觀面对的就不是冲煞那么簡单的问题了,出了人命,皇帝老儿定不会輕饶你们归一观吧。” 原来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这群煞鬼为了阻止小玉,才四处出没,阻了小玉害人,但毕竟煞气缠身,也讓那些新娘冲了煞。不过阿阮最后那句话说到了重点,归一观是李世民钦点的道门第一观,风光的背后自然也要承担起除魔卫道的重任。若真得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大量人口被妖鬼所害之事,无论什么原因,李世民都必然会重重处罚,以堵天下悠悠眾口。 “看来对方是真得看我们不顺眼啊。”李淳风听完,却还是那般悠闲的口气,“既如此,就讓我归一观去汇汇他们,阿阮姑娘说这么多,无外乎也是这个打算吧?最好让我们两败俱伤,你既救了人又报了当年之仇。” “哎呀呀,所以说我就是喜欢跟聪明人说话。”阿阮拍了拍手,也不否认,“不过你可以放心,孰輕孰重我还分得清,绝不会中途反戈的,现在我们就先结盟如何?” “道观和煞鬼结盟,这要是传出去,恐怕我归一观的招牌还得被摘。你们就呆在这里,剩下的事我们自会解决。”李淳风道,“你们只需给我一件占有小玉煞气的东西就行。” “你確定?”阿阮道,“我和小玉在一起这么多年,对她的煞气再熟悉不过,可都还是找不到她。” 李淳风笑笑道:“这就不是阿阮姑娘需要担心的了,你找不到她,是因为对方施了术,这术士的法术我自然比你清楚。” 他说得这般笃定,阿阮也就不再质疑,让小彤拿了一方喜帕给他,郑重道:“这是小玉的,希望李天师能够把她救回来。” 頓了頓,她又道:“如果不行,至少能送她入地府。” 她此话一出,眾女鬼顿时急了,齊齊叫了一声“姐姐”,她们手上都有人命,更别说现在的小玉,入了地府还不知要下多少层地狱。 阿阮面色一寒,看着她们,“难道你们想看着她魂飛魄散?” 她此话一出,众鬼都禁了声,纷纷低下头。 这是事实,就算救出小玉,可如果她完全失了神智,李淳风不可能不顾全城百姓的性命放任她,不将她打得魂飛魄散的唯一办法就是请阴差来将她带走。 当初宁愿和簡璃死战到底也不愿入地府的阿阮现在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巫箬忍不住朝她看了一眼,只见那双眼睛里沉淀了很多东西,但唯独没有那时诅咒简璃的怨恨。 这些年,她是否也开始想明白了? 巫箬没有多问,她已发现,自己被阿阮附身后,灵气的确恢复了不少。心中明白,这大概是阿阮送她的人情,希望她能尽全力帮忙吧。 李淳风接过喜帕,只见上面有一大块暗红的痕迹,心中微动,道:“这上面难道是小玉的血?” 阿阮点点头,缓缓道:“她出嫁那天被山贼劫去,那些畜生不仅糟蹋了她,还杀了她,将她弃尸荒野。她因为心中怨气化作花煞后,一直留着这喜帕上,就是要让自己永远记着这深仇大恨。” 原来那小玉的身世竟如此凄惨,怨气这么重,大概是这四个花煞中道行最高的,所以才会被误当作阿阮抓了去。 李淳风叹了口气,不再多问,从袖中摸出八张紙人,放在喜帕上做法。只见他虚空画了几道符,那些紙人竟立了起来,虽然没有变作人形,身上却亮起莹润的白光,随着他一声令下,犹如八道流星,拖着尾巴似的光,朝着长安城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八个方向飞去了。 “不会打草惊蛇?”巫箬问。 李淳风道:“打草惊蛇最好,他们若是察觉肯定会有所行动,这样更容易被发现。” 看他如此自信,巫箬也不再多说什么。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只见原本闭着眼的李淳风突然睁开眼道:“找到了。” —— “唔、唔……”被布条勒住嘴的瘦弱女子拚命掙扎,拚命想要求饶,可还是被那两个黑衣男子一左一右提起,直往石階下拖。 石階底下是个阴冷潮湿的地窖,墙壁上挂着火把,她惊恐地看见那里站了一群男人,都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 她再次掙扎起来,拼命想往后退,可那两个黑衣男子仍旧面无表情地把她往地上的破草席一扔。 站在那儿的男人顿时围了上来,一个个眼里冒着光,像饿狼似的扑向她。很快,地窖里響起了衣服被撕扯的声音,和男人们犹如野兽一般的笑声。 女子想要反抗,可两只手被紧紧绑着,只能任凭那些肮脏的手在她身上肆虐。 “唔——!”她凄惨地叫着,可只是让他们笑得更加狰狞,她看见那两个黑衣男子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被这群畜生折磨。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受到这样的对待?老天瞎了吗?为什么不来收拾这些人?她恨,她恨,她就算做鬼也不放过他们! 看到她眼中的怨恨之色,其中一个黑衣男子轻轻打开了手中的罐子,如水一般的黑气从中四溢而出。 整个地窖瞬间变得冰冷,就连墙壁上的火焰都一齐熄灭了。 “你们都该死。”一个阴森森的女人声音就在这时突然在黑暗中響起。 第78章 美人煞(八) 那男人身上缠着十几条阴…… “咚咚咚!” 东市一间角落里的大门被人用力拍得几乎快从门框上跳出来,看门人提着灯笼走过来,可没等他开门,便听“砰”的一声,大门被人一腳踹开了。 “军、军爷,你们这是干什么?”看门人吓了一跳,本以为是强盗,可冲进来的却是几十个盔甲整齐的军人,借着灯笼的火光,他看清他们的腰牌上都写着“羽林”两个字。 羽林军?老天爷,这些人怎么会来这儿? “羽林军夜巡,每间房都不可放过,搜!”一个穿着銀色盔甲的高大男子上前喝道,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士兵们拿着兵器冲入了院中那一排简陋房舍。 看门人两手猛摆,本想说“使不得”“使不得”,可被旁边的军士一瞪,頓时双股戰戰,直缩到墙角中。 很快,那房舍中响起一片乱哄哄的声音,有士兵的怒斥声,也有男人和女人的惊慌声,不一会儿,那院中便站满了被赶出来的男男女女,均衣衫淩乱,甚至有的男人只穿了条裤子在身上,在夜晚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你们这是私闯民宅!”一个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冲出来,对着那銀色盔甲的男子大喊大叫,态度甚是嚣張。 “唰!”下一刻,便见一道寒光闪过,直抵他的咽喉,男子冷峻地看着他,“私设妓寮,你可知是何罪名?” 中年男人还想狡辩,可在看清他背后的人时,頓时面如金纸,張着嘴说不出话来。 “越兄,这儿就交给你了。”李淳风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目光扫过院中男女,头痛地看向身旁的女子,“都叫你不要跟来了,看到这些可是会长针眼的。” 巫箬看了他一眼,“身为大夫,你觉得我还有什么没见过的吗?”说罢,径直走到那中年男人面前,深深地凝视着他。 虽然眼前的女子长得很美,冰肌玉骨,超然出尘,可中年男人和她一对视,便觉背脊生寒,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只因她的眼神实在太淩厉,仿佛要将他刀刀凌迟。 巫箬面色不变,可袖中的手却緩緩攥緊,因为她看到那男人身上缠着十几条陰魂,每一个都是赤、裸着身体的女鬼,有的吐着舌头脖子乌青,明显是被人掐死,有的身上则满是鞭痕,生前不知受了多少折磨,还有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纤细的两条腿上蜿蜒着斑斑血迹。 “你,罪无可恕。”緊抿的薄唇间吐出一句话,巫箬緩缓举起右手,并指按在中年男人的额头。 仿佛一根针深深扎进脑中,中年男人突然惨叫起来。那叫声之凄厉,别说院中的男女,饶是周围身经百战的羽林军士兵都微微变色。 只见男人“咚”的一声跪在地上,两只胳膊古怪地背向身后,两只眼睛向外突出,仿佛看见了什么极恐怖的事情,声嘶力竭地吼道:“别过来!你们别过来!走开!走开!” “这是?”越翎不解地看向李淳风,虽然之前已知道这位巫大夫身怀异術,可从来只见她救人,还未曾看过她像今日这般生气。 在场之人自然只有李淳风明白她在做什么,不过是帮那人开了天眼,让他看清自己的罪孽,看清那些被他害死的女鬼是如何在噬咬他的身体。 大约平日,他只是觉得腰酸背痛吧。因为看不见,所以继續肆无忌惮。 “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得好,免得明天吃不下饭。”李淳风回了他一句,随即对巫箬道,“阿箬,看看小玉被他们关在哪儿。” 巫箬微微侧头,脸上寒意还未消去,眼神冷得可怕,“我可只知道搜魂術。” 所谓搜魂术,乃是一种搜查他人记忆的法术,因为会给对方带来极大的痛苦,所以一向被道门视为邪术。 李淳风听到这儿,輕咳一声,道:“那个,你注意分寸就行。” 既然他都不反对,巫箬自然也就把他那句话自动忽略了,一道灵力如利刃般劈入中年男子的脑中,还管什么分寸不分寸。 很快,那中年男人连惨叫都发不出了,浑身颤抖,两眼直突,一道涎水从大张的嘴中流出。可所有人都能从他那布满血色的眼珠中看出,他在承受多大的痛苦。 “在后院井中。”过了一会儿,巫箬收回手指,转身向后院走去。那中年男人就维持着本来的姿势僵硬地摔到地上,浑身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李淳风让越翎带着兵士将整个地方围起来,一只苍蝇都不许溜走,随即跟了上去。 后院不大,甚至有些荒凉,中间有口长满青苔的水井,用青石板盖着。 李淳风衣袖一挥,青石板应声而落,露出黑洞洞的井口,不是很大,仅能一个人上下。他将头探进去看了看,只见下面漆黑一片,没有水面的反光,说明下面是干的,于是招呼了一声巫箬,两人先后跳了进去。 落到井底后,两人才发现这井是个倒置的漏斗状,上面窄下面宽,左手的井壁上还有一道铁门。 确认没有危险后,李淳风缓缓推开了铁门,顿时一股陰风从里面吹了出来,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一阵断断續续若有若无的歌声,像是有人在哼着小曲,在这阴暗的地方听起来,无比的阴森。 “看来她还在里面。”李淳风沉声道, 巫箬明白他的意思,心顿时沉了三分,他们大概没办法安然将小玉带回去了。 “别想太多。”这时,手上一热,却是李淳风握住了她的手,“赎清罪孽,重入轮回,对她来说方是正道。” “我知道。”巫箬的声音很輕,尾音化作一声轻叹消失于寂静中,竟难得没有挣脱他的手,“走吧。” 铁门后是一段盘旋向下的石階,阴冷而潮湿,而且越是往下走,血腥味越浓。大约走了二三十階后,眼前出现了光亮,原来台阶快到底了,两边的墙壁上各挂着一个火把。 借着那火光,两人看见石阶下是个地窖,大约有一间屋子大小,此刻正中的位置正站着一个身穿大紅喜服的女子,她披散着头发,背对他们,轻轻地哼着小曲,而她的腳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七八具尸体,清一色都是男人,死相狰狞,脖子上全是一个个血窟窿,像是被什么利器刺穿而死。 而在最角落的地方,蜷缩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瘦弱女子,身上的衣服被扯得稀烂,几乎遮不住她的身体。她双手紧紧抱着膝盖,目光直直地望着那群血流成河的尸体,像是被吓傻了一般。 听到动静,紅衣女子停下了嘴里的曲子,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她的脸比白纸还白,偏偏嘴唇涂得鮮红如血,因为她的胭脂就是地上那些男人的鮮血。 巫箬看见她正放在唇边的手指上足足长了一寸长的指甲,上面沾满了粘稠的鲜血,而她似乎很喜欢那种味道,正一遍一遍地将指甲上的血涂抹在唇上。 第79章 美人煞(九) 每当那白光触碰到小玉,…… 小玉她,终究还是杀了人。 此刻,她身上的煞气已浓得像一团化不开的血云,充斥着怨恨和暴戾,甚至已经超过了阿阮。 再看地上的尸体和那牆角邊衣服破烂的女子,她大概能够猜到那些人用了什么邪术来炼制小玉。当初她被山贼糟蹋而死,因此化为花煞,现在这些人明显是在用无辜的女子不停重复她生前的经历,讓她的怨气层层累积,直到失去神智,成为他们手中的傀儡。 放不下执念已是可悲,而利用他人的执念来达到目的,更加歹毒。 巫箬已可想象,不仅牆角的女子,就是前院那些被迫接、客的女子们,大概都曾在地窖中有过一段惨不忍睹的经历。所以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才会有那么多陰魂,大概就是其中不肯就范,以致被他活活折磨致死的可怜女子。 “看来女人在你们男人眼里只是踩在脚下任意蹂、躏的玩物,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巫箬幽幽说道,声音讓人听了浑身发寒。 小玉的眼珠子一动,缓缓转到她的方向,嘴角向上咧起,鲜紅的嘴唇看上去更加可怖,“你说得没错,所以男人都该死。”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在看向李淳风时,眼中紅光大盛,又重复了一遍,“男人,都该死!” 话音未落,忽然腾空而起,像壁虎一样反趴在地窖的顶上,朝着李淳风发出一声尖啸。頓时,地窖内陰风四下翻滚,吹灭了墙壁上火把。 李淳风一邊画符为障,抵御陰气,一边无奈说道:“天底下的男人也不全是坏人,阿箬你就别再刺激她了。先收服她,我再请阴差来带她走。” 现在这情形,两人都明白,小玉身上的煞气太重,杀孽也已酿下,要想带她回去已经不可能了。 巫箬静立了片刻,终于还是抬起右手,开始施法。 小玉眼中红光更盛,被怨气彻底控制的她,根本不顾李淳风的符光,径直朝他扑了过来,两只手的指甲暴长,想要刺透他的咽喉。 李淳风右手一推,符文形成的金光障猛地向前,与她轰然相撞,震得整个地窖都晃了一晃,就连前院正在清检人数的羽林军众人都感觉到了。 “将军,没问题吧?”一个百夫长上前询问。 越翎看着后院,沉声道:“后院的事不需要我们操心,现在让那些女人把衣服穿好,先进屋子呆着,单独询问来历。至于那些男人,都给我在院中蹲好,你们务必把他们每个人的身份底细都查清楚,看有没有那人的同伙。” 他说的那人自然指的是还躺在地上的中年男人,百夫长道了声“是”,领命而去。 地窖下,小玉被那一撞,更激起了杀意,十指大張,仰天厉吼,煞气如飓风一般盘旋在她身周,将那地上的尸体都卷了起来。 墙角女子似乎这时才回过神来,惊声尖叫着,拼命想躲开。李淳风飞身而上,一把将她拦腰抱起,脚尖在墙壁上一点,带着她重新回到石階这边。 “沿着石階上去,前院自有人救你。”他脱下外袍裹在她身上,声音温和地嘱咐道。 女子却不动,只呆呆地看着他。 李淳风心想莫不是被吓傻了,趁刚才的金光障还拦着小玉,伸手在她額头上一点,注入了一些灵力,女子的眼神这才清明一些。 “快上去。”他在她肩膀上一推,这一次,女子总算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上跑,跑到一半,又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 淡青色的衣袂在阴风中翻卷,他只是站在那儿就挡住了一切恐怖和黑暗,金光之下,恍若天神。 来拯救她的天神。 女子忽得镇静下来,裹緊身上的衣服飞快往台阶上跑去。 与此同时,小玉的煞气冲破了金光障,如洪水一般席卷而来,那些尸体也像活了一般,被她操纵着,張牙舞爪地袭向两人。 巫箬此刻祝颂已畢,雙手之间亮起一团白光,李淳风则祭出数十张符咒,如绳圈一般环绕他的周身。 两人同时上前,身影如鬼魅般穿梭在那些尸体之间,不是一道白光拍在尸体胸口,就是一道符箓贴在尸体額头,很快,那七八具尸体都重新倒在了地上。 小玉頓时凶性大发,挥舞着锋利的指甲朝他们抓去。 “你招阴差来吧,其他的交给我。”巫箬说罢,将小玉引向自己,手上的白光散发出一股纯净的气息。 每当那白光触碰到小玉,她身上的煞气都随之减少一分。 饶是李淳风眼中亦闪过惊异之色。对道门来讲,降妖除魔,镇压或杀掉他们都不算最难,最难的是净化他们身上的妖气魔气和煞气,往往需要借助阵法或封印,花上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方有初效。可现在巫箬却只是以一己之力便消去了小玉身上的煞气,这才是上古巫术真正的力量吧?之前看到的蛊术,与之相比,的确如她所说,不过是微末之技,若烛光与日月,不可相提并论。 心中曾有过的那一分芥蒂顿时随之消逝,他的阿箬果然是值得倾心相待的人,他没有看错。 李淳风放下心中大石,畅快无比,立刻抽出一张黑色符箓,夹于食指与中指之间,立于眉眼之前,朗声道:“泰山神君,九幽地府,阴帅鬼差,速至阳间。” 咒语畢,符箓上顿时燃起青蓝色的火焰,未及燃尽,整个地窖的温度又低上了三分。 黑暗中,一道飓风平地而起,凝出一个男子身影。只见他长身玉立,道冠束发,面容清俊,如圭如璧,就是眉间各有一道浅浅的皱痕。 巫箬此刻已并指点在了小玉额心,让她再也动弹不得,看到那招来的“阴差”,不禁十分诧异,怎么会是他? 那个名叫簡璃的道士。 只见李淳风拱手行礼道:“弟子见过师叔祖。” 来人点了点头,看向巫箬,打量了她片刻,方才把目光投向小玉,缓缓道:“她就交给我吧。” 说着,衣袖中飞出一条鎖鏈,一下捆住了小玉的脖子。也不知是那鎖鏈的作用,还是巫箬刚才净化了她的煞气,小玉眼中红光散去,神智竟清醒了过来,待看清他的模样,惊道:“臭道士,是你?” 簡璃却只是淡淡看着她,“看来你们从封印中出来了。” 小玉目露迷茫之色,“你说什么,我们打破封印了?”她的目光四下看了看,“不对,阿阮、阿阮姐姐在哪儿?” 看那样子,竟是完全不记得被人抓走的事。 “她随后就会来陪你,现在,你先跟我回地府吧。”简璃说着,一拉锁链就要带小玉走。 “不,不,我不去地府!”小玉脸上全是恐惧之色,雙手緊紧抓住锁链,撕心裂肺地叫起来,“阿阮姐姐,阿阮姐姐,救我!” 简璃回头看她,正要说话,忽听空中传来一声厉喝:“放开她!” 第80章 美人煞(十) 血煞由怨气所生,从诞生…… 是阿阮的声音。 简璃抬起头,目光好似能穿透土层,下一瞬,帶着小玉消失了。 巫箬和李淳风两个大活人就只能从石阶重新返回到地面上,跃出井口时,看见阿阮正帶着一群煞鬼和简璃形成对峙之势。 不知为何,阿阮此刻已恢复本来模样,不再是十岁女童的身形,看着简璃的神情很是古怪。 是的,她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他,更没想过再见时,他已经死了。虽然还是和曾经一样的打扮,一样的神情,但身上已没了活人的气息,手上缠着锁链,赫然已是地府的陰差。 生前要收她就算了,怎么连死后都还要同她作对。 看到她出现,小玉面有喜色,想跑过去,可简璃手一拉,便听锁链“咔咔”作响,生生又将她拉了回去。 “犯下滔天大罪,難道还想逃?”简璃握着锁链淡漠地说道,目光却看向阿阮,“过了这么多年,你们还是这般冥顽不靈,以为一味杀人真得就能拯救别人和自己嗎?” 眾鬼明显被他激怒,整个后院的陰气怨气煞气浓得就像雾一般,小彤等三个花煞破口大骂:“臭道士,少说废话,今日你不放了小玉,我们定叫你魂飛魄散!” 说罢,红袖翻飛,如利刃一般的煞气直朝简璃劈去。 可简璃动都未动,只是一皱眉,身前凝聚的阴气就将那些煞气全都挡了下来,不仅如此,他左手一挥,又将花煞们的攻击反弹了回去。 小彤等人没想到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厲害,有些措手不及,就在这时,一道白影飞身上前,手上白练挥舞如龙,打散了那些煞气。 不是阿阮又是谁? 只是她之前为了渡靈力给巫箬,本就道行大減,又強行将身体恢复原样,已是外強中干,现在挡下这些煞气,竟覺得十分吃力,剛剛凝聚的身体又隱隱有涣散的趋势。 强行拘住身体中的煞气,她看着简璃冷冷道:“我今日来不是为了和你起冲突,而是有笔交易同你做。你先将小玉放开,我们平心静气地聊一聊。” “平心静气?”简璃微微一哂,“这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難得。”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一松手,放了小玉,“说吧,什么交易。” 确定小玉没有大碍后,阿阮微微松了口气,随即看着他道:“我知道,你不把我们带回地府是不会罢休的。一百年了,我也不想再和你斗,我这些姐妹可以跟你走,但你要保证幫她们向阎王求情,減轻惩罚,早日投胎。” 她此话一出,眾鬼皆是一惊,都不同意:“姐姐你说什么,我们绝不跟他回去!” “够了!”阿阮回头瞪着她们,身上煞气暴涨,竟生生将她们所有人的气势都压了下去,“你们跟着我这么多年,昔日之仇该报的都已经报了,还留在这阳间做什么?” “我们要继续跟着你!” “可我不想再带着你们了!”阿阮怒斥,眼中却隐隐有泪光闪动,“做鬼很好嗎?不过日复一日沉浸在过去的痛苦里不能自拔罢了。去地府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等赎完了罪,一碗孟婆汤下去,什么都忘了,你们自会有新的人生,鬼是没有未来的,只有活人,才有希望。” 别说众女鬼,就连巫箬也被她这番话触动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是啊,只有活着,才有未来。心怀仇恨或许能讓人报仇雪恨,但从来不能真正给人快乐和幸福。就像小玉,生前的遭遇的确讓人同情,但抓着这一点执念不放,她的怨气只会越来越盛,不仅束缚了自己,还反倒被人利用。 “看来,师叔祖用性命布下的封印没有白费,她总算是想通了。”李淳风在一旁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巫箬一愣,正想让他说明白些,便听简璃说道:“她们本就该回地府,但你要让我为她们说情,凭什么?” “既是交易,自然不会让你吃亏。”阿阮的神色间透出一股让人不安的决绝,“你现在做了阴差,如果能灭了千年难见的血煞,阎王爷一定会升你的官吧?这就是我的条件,只要你答应,我立刻自我了断。”说罢,当真举起右手对准自己的胸口。心中却绷紧了弦,拼命告诉自己,再坚持、再坚持一会儿,一定要坚持到简璃答应…… 众鬼大惊,想上前阻止她,可简璃的动作更快,一道残影闪过,人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这就是你的条件?”他的目光有些可怕,“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就算不自毁修为,你也已经快要消散了。” 阿阮面色一白,小玉则难以置信地喊道,“不可能,阿阮姐姐那么厲害,怎么会消失?” “不错,你的封印都关不住我,我怎么可能……”阿阮还想狡辩,简璃已一把握住了她的脖子,目眦尽裂,再不复之前的淡漠神色,“既然还如以前那般厉害,那就挣脱我试试!” 阿阮被他的阴气所侵,顿时露出痛苦之色,众鬼大怒,想要上前救她,可简璃手上的锁链却如长龙一般昂首摆尾将两人围在中心,上面所散发出的九幽寒气直逼得众鬼连连后退。 巫箬有些看不下去了,刚刚一动,手却被李淳风一把拉住,只见他的神情很是严肃,对她道:“这是他们两人的事,我们别插手,也插不了手。” 那一边,阿阮只覺身体已到崩溃边缘,恐怕再难坚持下去,心中一发狠,对简璃道:“好,我承认我输了。那你能不能看在我快死了的份上,幫帮她们?算我求你!” 她竟放软了态度,向他求饶。 简璃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个一向歹毒又狡黠的女子,他从不知道,她也有这样柔弱的时候。 血煞由怨气所生,从诞生之初便只会杀人,不会救人,可这样一个凶残的妖魔,现在居然有了慈悲之心。 她的目光告诉他,她的心中已经没有了怨气,可没有了怨气的血煞,只有一个结果,那便是重归混沌,再不复存在。 这就是她衰弱的原因。 “简璃!”感觉到身体中的怨气已开始消散,简璃却迟迟不说话,阿阮有些慌了,一把抓住他的手,两行清泪流过她开始变得透明的脸颊,“你们道门不是最心善的吗?当年我害了那么多人,你都没有对我下杀手,现在为什么就不能可怜可怜她们?” 是啊,当年,为什么就一直对她下不了手。 简璃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又看见了那个黄昏时分站在满树梨花下的女子。 胭脂色的晚霞绚烂到了极致,映红了她身上的白衣,却还是比不过她如雪的容颜,比不过她回头时那浅浅淡淡的一瞥,比不过她嘴角上扬对他的嫣然一笑。 第一眼,他就知道,她是煞,因为这世间只有煞,才会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80-90 第81章 美人煞(十一) 白色的衣袂飘然而去,…… 百余年前,幽州城,黑气漫天,人心惶惶。 身为归一观弟子,他为除妖而来,因为城中已有好些男子无故失踪,屍体被发现时,通通被吸干了精血。 一开始他以为是狐妖作祟,可检查屍体时却发现,每一具尸体身上都沾染着煞气和鬼气。他心中一凛,因为煞是这世上最凶恶的魔物,他们充满怨气,杀人没有理由。 为防止更多人受害,他以最快的速度搜遍全城,最后在一棵梨树下看到了阿阮。 满身的血气讓他第一眼就确定凶手是她。可正当他要动手时,那个倚树而立的女子却缓缓转过了身来。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語句来形容这个女子的容颜,只觉得她一回头,就連那正盛放的梨花都黯然失色。 他不是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捉妖之时也不知遇到过多少次妖女的蠱惑,可这一次,对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他竟然就在她的面前失了分寸。 “道士?”她朝他輕輕一扬嘴角,没有任何蠱惑的意思,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稀罕的东西,目光清澈,没有絲毫畏惧。 反倒是他,有被撞破的心虚和一瞬间的緊张,强绷着脸对她道:“就是你害了城中那些人?” “不错。”她点点头,回答得坦坦蕩蕩,“人都是我杀的,因为他们该死。” 他努力摆出平日的淡漠,道:“天道自有定数,岂容你私自殘害凡人性命?” “可是殘害凡人性命的又不只我一个。”她脸上露出讥诮的笑,“凡人自相残杀的还少吗?你看这乱世,人命如草芥,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为何偏偏我杀了几个人就是乱了天道,要被你这臭道士训斥?” 他被她堵得一滞,双眉微皱,想要反驳她,可她却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前,一双眼睛离他不足三寸距离。 “刚才没发现,你这臭道士长得倒是挺好看。”她的眼睛黑得发亮,殷紅的嘴唇勾出欢喜的弧度,“这样清修有什么好,不若跟了我吧。” 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幽幽的冷香,从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窘迫的神情,顿时恼羞成怒,一掌朝她挥去,“放肆!” 白色的衣袂飘然而去,只有几缕青絲从他掌心滑过,顿时一股从未有过的痒意直钻进他的心里。 她落在树枝上,与周围的白色梨花融为一体,笑得无比恣意,“道士都像你这般不解风情吗?真讓人伤心呢。” 他緊紧攥着手,不让那痒意继续蛊惑自己,斥道:“休得胡言乱語,你若識相就乖乖和我回去,潜心修炼,散了这一身煞气,重入輪回才是正道。” 当时,他以为她只是普通的怨魂成煞,所以才这样说想给她一次机会,毕竟怨魂所杀的人都是生前害过她的人,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地府也特别允许怨魂報仇来化解怨气,以免天地之间怨气太多,久久不散,形成魔物。 可她却像听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直不起腰,“輪回?我倒也想,不如现在就请道长送我下地府轮回如何?我特别想知道做人的滋味儿是什么样的呢。” 他从她的话中听出了异样,可一时又看不出她的本体到底是什么,结果这一分神,她已趁机溜走,只留下一句话远远传来,“等你找到让我轮回的方法,再来抓我吧,记住,我的名字叫阿阮。”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他的心里竟涌出一股不舍。 那一夜,他整整念了上百遍清心安神咒,可脑海里她的身影却总是拂之不去。 第二天,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就因着她那句“他们都该死”,他竟真得一一去城中查探那些被她害死的男人的情况。结果还真如她所说,那些人有的是奸、淫了女子结果用钱摆平了官府逃脱罪责的恶霸,有的是富贵后抛弃了糟糠之妻的负心汉,还有的則是专门将小姑娘拐卖到他乡的拐子。 在这乱世之中,他们的所作所为阳间的法則惩处不了,但被他们所害的女子却因此被逼走上了绝路,一些人选择了轻生,一些人则生不如死地活着。 他看到那些女鬼开始聚集在她的身边,而在这之前,她的手下已有了四个在新婚之夜惨死的花煞,其中那个叫小彤的已有了数百年的道行,浑身煞气冲天,却甘愿听她吩咐。 他不禁疑惑,这个叫阿阮的女子到底是什么,为何血气缠身,却一点煞气都不露。 同时,他的内心也产生了动摇,那些作恶之人到底该不该得到惩罚?阿阮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因为有了犹豫,他一时之间竟下不了手,只找到了她藏身的废宅,暗地里监视她和她手下的一干女鬼,在她们想害人的时候出手阻止。 终于,阿阮忍无可忍地来找他了,一见面就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臭道士,你屡次从中作梗,到底想干嘛?我告诉你,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就不敢揍你!” 威胁的话他听得多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孩子气的,当下不怒反笑,“你有杀人的理由,我也有救人的理由。你一天不停手,我就一天不离开幽州城。” 阿阮闻言冷笑連连,“不是我不停手,是我那些姐妹怨气未消,如果你这臭道士能帮她们報仇,我自然不再杀人。” “冤冤相报何时了,你当真以为她们报了仇就能放下过去?”他正色道,“地府虽有通融,但手上沾染太多人命,也是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哼,不入地府不就完了?” “不入地府,就不能轮回,难道你忍心看着她们一直做鬼在阳间飘荡?”说完这话,他原以为她会反驳做鬼有什么不好,却不料她竟意外地沉默了。 隔了好一会儿,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她们若都走了,我便又是一个人了。” 他微微一怔,“你……当真不能入轮回?” 阿阮抬眸看了他一眼,黑亮的眼睛闪过一丝黯然,可很快就被刻意地掩饰了过去,调笑道:“我看你到现在都没看出我到底是什么吧?” 她笑着朝他走近,一只手甚至搭上了他的衣襟,侧头在他耳边低语,“要不要给你看看?” 明知她是故意逗他,可那暧昧的语气还是弄得他面紅耳赤,下意識地想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可在握住她手腕的一瞬间,女子特有的柔软却让他心头一跳,赶忙甩了开去。 见他这样,阿阮更加得寸进尺,一直将他逼到了墙角,“看你这纯情的模样,别是空长了一副好皮囊,连女人都没碰过吧?要不要姐姐教教你,带你一起共赴巫山?” 身为男人,被一个女人这样说,饶是道士也会挂不住脸的。那时的他大概真是被她孟浪的话气狠了,没有多想便道:“那些男人虽被吸干了精血,但死前并没有同过房,我看你恐怕也没什么经验。” 此话一出,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还在震惊自己的失态,便觉唇上一凉。 竟是阿阮贴了上来。 第82章 美人煞(十二) 可他哪有以后,完成这…… 她的吻很轻,唇很凉,讓他霎时空白一片。 大概呆住的神情讓她很是得意,一吻即離,仰着脸看他,唇角轻勾,好似在说让你瞧不起我。 他的心顿时像被什么充满了一般,鼓鼓胀胀,满是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 雖然他很快将阿阮赶走,可自那以后,每次在监视她们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身上。 在那座废宅之中,她和那一群女鬼打闹嬉笑,跟普通的女子没有任何区别。时间久了,他甚至都会糊涂,自己为何一直守着她,是防止她去杀人,还是只因为想看见她。 甚至有时,想到她在杀那些男人之前,也会对着他们露出那般的笑,便忍不住怒火中烧。 他知道,自己大概已经被她蛊惑了,以致忘了身为归一观弟子的责任。而她,也很久不再杀人,有时明明在和身邊的人说话,却会突然望着他的方向,露出浅浅淡淡的笑。偶尔还会专门来找他,自以为是地逗弄他,结果每次都先把自己逗得开怀大笑。 他喜欢看着她笑,妖娆妩媚的也好,没心没肺的也好,只是看着,唇邊都会忍不住露出笑意。 那时,他常常忍不住想,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那該多好,甚至都准备告诉她,让那些女鬼走吧,她不会再一个人,因为他会一直陪着她。 可就在他像个毛头小子一般坠入情网不可自拔之时,现实狠狠击碎了他的幻想。 当他识破她的障眼法赶过去时,那一支商隊的人已经全都死了。惨白的月光下,她手下那一群女鬼全都显出了惨死时的本相,而她站在一堆狰狞的尸体之中,双手鲜血淋漓,白色的衣裙上洒满了斑斑血迹,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原本黑亮的眼睛變得血红,闪着可怕的寒光,身上煞气冲天,甚至连天地都變了颜色。 那一刻,他終于知道她是什么,也終于明白她为何不能轮回。 由上万惨死之人的怨气所凝成的血煞,是天生的魔物,无魂无魄,无情无爱,只以杀人为乐。她哪里需要轮回,只要不断吸食被害死之人的怨气,她就永遠不会消散。 什么报仇,什么孤独,全都是谎话!他竟然对这样一个魔物动了心,多么可笑。 “为什么要杀他们,为什么!”他怒不可遏地质问她。 可她却仍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他们該死。” 撕破美丽的伪装,下面竟是这般血淋淋的现实,他不知该恨她,还是该恨纵容她的自己。那时,唯一支撑着他的便只剩下归一观弟子的责任。 他不能再让她害人。 他追了她们三天三夜,又同她战了三天三夜,最后耗尽全身修为动用归一观传下的上古灵石方才将她和一幹煞鬼封印。 灵石关閉前,他看见她的眼中全是悲伤和怨恨,甚至诅咒他以后不得善终。 可他哪有以后,完成这个封印已让他油尽灯枯。额头靠着冰冷的巨石,他缓缓閉上了眼。 至少,他可以一直陪着她了。 成为鬼差,不去轮回,也不过是想着等有一天,她身上的煞气被封印净化幹净,重新出来时,能再见她一面。 可是他怎么忘了,没有煞气的血煞如何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她和人不同,人死了,还有魂魄,还有重新轮回的机会,而她死了,便是完完全全消失在这世间,再也找不到一丝一缕的痕迹。 现在,她终于如他所愿有了慈悲之心,可是却要永遠地離开他了。 哪怕死死地掐着她的脖子,身上的阴气拼命涌进她的身体,可她却还是一点一点变得透明起来。 “簡璃,你是不是还不肯原谅我?”阿阮误以为他是不肯松口,眼泪流了满脸,急了,“当年我杀那些人是有原因的,他们不是真的商隊,而是伪装进城的柔然士兵,小玉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说要在晚上火烧幽州城,以便外面的柔然军队攻进来,我们才动手杀他们的!” 百余年前,幽州还是在鲜卑族建立的北魏王朝的统治之下,那时孝文帝登基不久,和胡太后争权,四面的少数民族都开始有了谋反之心。秦州的羌人,益州的氐人都陆续发动叛乱,北边的柔然也不甘臣服,想要伺机夺下军事重镇幽州。他们派了奸细入城,想要来个里应外合,可孰料所有人在一夜之间全都死了,攻城的计划自然也就暂时搁置。 恐怕全幽州城的人都不曾想到,自己的性命竟是被一干恶鬼所救的吧。 当初没有说出实情,是因为阿阮知道,即便如此,簡璃也一定会说天道命数由不得她们这些煞鬼干涉,而且她看得出那时的他是真的想收了她们。 雖然那段日子,他一直没有动手,可在他心里她永远都是只会害人的魔物吧。 明明她已经为了他,再不曾害幽州城的一个人,还严格拘束小玉她们不准离开废宅,可他每次见她,还是只会皱眉,离她远远的。 在封印里的那一百年,她是恨过他,可也总是不经意地想起那段短短的时光,那段无论她在哪里,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日子。 那样一个不解风情的人,为何自己总是忍不住逗他,为何总是……想见到他…… 巨石中另成天地,不算逼仄,可她却总是守在他的封印前,因为上面有他的温度,也因为她还是心存幻想,有一日他能亲手放她出去。 谁知重见天日,已是百年之后。她知道他一定已经死了,就算没有被她的诅咒所害,他一个凡人的寿数也已经耗尽。 刹那间,这世上好像并没有多少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了。心如死灰,还怨什么?小玉也因为她的原因被人抓走,她的这些姐妹如果当初能被他送走,现在早已开心新的生活了吧? 她只剩下了这一个心愿,可身体中的力量不知是因为封印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削弱了许多,她的样子也一天天变得稚嫩起来。 她知道自己大概快死了,如果血煞也有生命的话,心中本没有多少难过,可老天却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临死之前,居然又看见了他。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虽然身上已经没有了活人的温度,虽然他看着她时脸上都快结出一层霜了,她还是覺得欢喜。 她承认,求饶服软是她最后的一点小伎俩,因为她知道他向来面冷心善。可是为什么他听了真相,还是不肯答应她? 不会当真这般狠心吧? 阿阮看着他,只覺他的脸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快要完全絕望前,忽地脖间一松,下一瞬,她觉得自己好像靠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不,是他真得抱住了她,抱得很緊,緊得好像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她听见他在她耳边怒吼,“你要是不在了,我絕不会帮她们,一个都不会!” 听到这儿,她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口是心非的男人,她知道他越是这么说,越是会完成她的心愿的。 最后能死在他怀里,这样也不错。 她满足地闭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从未有过的舒服,舒服到睁眼时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醒了?”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忙回头一看,却是简璃站在她的身边。 奇怪,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会躺在一片红色的花海里,旁边还隐隐传来河水和阴魂哭嚎的声音。 看着她脸上又重新露出了鲜活的神情,简璃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原来那个女子的办法真得有效。 只是她怎么知道,阿阮已经修出了自己的魂魄? 下一次去阳间,一定得好好问问他那个后辈。 至于现在……他在她身侧扔下一条锁链,冷着脸道:“醒了就快起来,你那些姐妹可还等着你送她们去轮回。” “诶?”阿阮呆若木鸡,自己什么时候也成了鬼差? “发什么呆?”简璃不耐烦地蹲下身,朝她伸出一只手,“快起来!” 她愣了愣,看着那只和记忆中一样修长的手,鼻子忽地一酸,嘴角却勾起最欢喜的弧度:“你这臭道士,老想占我便宜!” (《美人煞》完) 第83章 山海梦(一) 里面写的正是《山海经》…… 妙衣閣。 秦妙衣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一直缩在李淳风身后的瘦弱女子,开口道:“既然公子都开口了,妙衣定会照顾好她。对了,还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稱呼?” “她叫青荷,是被拐子拐到长安来的,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所以我才会来拜托你。”李淳风侧身对青荷温和一笑,“别害怕,以后你就在这儿好好住着,和妙衣她们学手艺,也算是安身立命的本事。” 看着他,青荷眼中的恐惧总算稍微减去了一些,点了点头,终于松开他的衣袖,朝秦妙衣行了一禮,声音小的像蚊子一样:“谢谢秦姐姐愿意收留,青荷以后一定会好好干活。” 秦妙衣笑了笑,示意她不必多禮,隨后招呼了一个小丫头带她去收拾住的地方。 青荷又看了李淳风一眼,虽面露不舍,但还是跟着去了。 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重幔之后,李淳风又向秦妙衣叮囑道:“她这段日子受了不少惊吓,难免会有出错的时候,你多擔待一点。” 秦妙衣点头稱是,心中却叹,她这位少爷有时候看着比猴还精,怎么有时候又老犯傻,心上人就在旁邊,怎得对别的女子如此关心。想到这儿,忙对一直站在旁邊的巫箬笑道:“巫姑娘许久未见了,那日的衣服可还满意?” 被阿阮附身的时候,巫箬虽不能控制身体,但意識却是清醒的,自然也认得这位妙衣閣的老板,想起那日阿阮在这儿用她的身体挽着李淳风的胳膊那腻歪的模样,她就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现在却也只能尽量摆出一副淡然的神色,“衣服很好,麻烦秦老板了。” “哪里,姑娘满意就行。”秦妙衣笑道,心中有些诧异,怎么今日这巫大夫和那天简直判若两人?从进来开始,就一直离李淳风很远,连称呼都变成了客气的“李太史”,难不成真是吵架了? 正想说和说和,忽然有一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巫箬诧异,这不是前些日子文四娘幫她做媒介绍的天水茶行的大公子成墨? 只是今日他一改初次见面时的穩重,神色焦急,额头上还渗出了汗珠,朝她拱手一拜道:“巫姑娘,舍弟昨夜突然昏迷不醒,任凭如何叫喊,都没有反应。我去了水月堂,文四娘说你在这里,我便赶过来了,唐突之处,还望见谅,只请巫姑娘救救我弟弟的命!” “成公子莫急,我这就隨你去。”巫箬安抚道,宁静的目光让成墨焦躁的心也慢慢平和下来,似乎只要有她在,任何事都能解决,只覺心中万分踏实。 李淳风的目光在成墨身上打了个转儿,此刻也凑上前道:“为防万一,我也一同去吧,成公子意下如何?” 成墨只覺眼前男子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自己何时与他见过,又不清楚他的底细,便有些迟疑:“这……” “这位大人正是钦天监的李太史,道術高明,令弟昏迷不醒,说不定他能幫上忙。”这时,秦妙衣突然插、进话来,看样子,是和成墨相熟的。 “原来是李大人。”成墨闻言,连忙施礼,“草民有眼不識泰山,还望李大人见谅,李大人肯出手相助,草民自是感激不尽。” “不用多礼,事情紧急,我们先去贵府看看吧。”李淳风说着,看了巫箬一眼。 巫箬不明其意,心想他愿帮忙便帮吧,当下和两人坐了马车,很快赶到了成府。 这成家虽世代经商,府邸造得却别有一番书香门第之气。不过眼下不是欣赏风景的时候,在成墨的带领下,两人穿过三进院子来到了成二公子的卧房。还未进屋便已能听到里面的哭声。 “娘,我把巫大夫请来了,她医術高超,定能救醒二弟。”成墨进屋一把扶住正坐在床边哭泣的中年妇人,叮囑道,“您在这种时候更要保重身体,不然二弟醒了,您又病倒了,該如何是好?” “娘知道,可我实在擔心你弟弟,你说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昏迷不醒了呢?”成夫人哽咽着擦了擦眼角泪水,转头看向巫箬,一脸希冀,“巫大夫,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家硯儿。” “请夫人先让我看看成二公子。”巫箬说着,坐到床边为成硯把脈,只觉他脈象迟缓,细若游丝,翻开他的眼睑,只见瞳孔无神,且有放大的迹象。 一个正值壮年的年轻人,竟无缘无故出现垂死之兆,而且从脉象里根本查不出是得了什么病,身体却虚弱至此。 这个症状跟之前王小虎被槐树精摄去魂魄时一模一样! 巫箬立刻从香囊中拿出上次救小虎的药放进成硯口中,帮他穩住一口精气,随即向成夫人问道:“听说成二公子并无旧疾,这次突然晕倒昏迷,还要麻烦夫人将整个过程告知于我。” 见她神色凝重,成夫人眼中泪水又要涌出,但她还是强行稳住心神答道:“砚儿昨天跟往常一样去四学馆进学,回来的时候还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刚得了一本好书,要连夜读完。他是个书痴,一看起书来就不分昼夜,我知道劝是劝不住的,便叮嘱厨房半夜给他煮份宵夜端过去。可谁知送宵夜去的丫鬟却回来禀报说砚儿昏倒在书房里,不醒人事,怎么叫都叫不醒。” “这么说,成二公子是在看书的时候晕倒的?当时可有书童相伴?” “没有,砚儿看书喜欢清静,尤其不喜欢旁边有人伺候。早知道我就不該任着他的性子胡闹,有人守着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成夫人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成墨连忙宽慰她:“娘,事情已经发生,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我相信巫姑娘的医术,定能将二弟救醒。” “成夫人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不如您先回房休息如何?”巫箬看向成墨,后者会意地点点头,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说服成夫人回房休息。 李淳风上前看了一眼,道:“看来这次真是失魂症了。” 巫箬点点头,“三魂七魄仅剩一魂一魄残存于身体内,虽然用药护住了心脉,但必须在那一魂一魄离体前找回另外的魂魄才行,否则成二公子即使保住了性命,也会永远这样沉睡下去。” “先把他昨夜看的书拿来看看吧。”李淳风从成夫人刚才的话中听出了端倪,吩咐成家的下人去取书。 下人们也担心自家二公子出事,很快就把书拿了过来。 只见那书已有些年头,纸页泛黄,边角翻卷,就连封面都去了大半,只有右侧最顶端还写着一个“山”字,下面第二个字仅剩一半,但还是能看出是一个“水”字。 “山海残卷?”巫箬只觉眉心一跳,这成砚一介书生,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李淳风亦打量了一番,翻开一看,里面写的正是《山海经》的部分内容,但整本书都透出一股奇特的气息。 感觉像是一个大阵的一部分。 他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巫箬点头道:“不错,这的确是一个上古阵法,一共由十卷《山海经》组成,里面的世界自成一体,一本残卷就是一扇门,恐怕成砚的魂魄就是进入其中了。” 李淳风啧了一声,“这么说,招魂术是没办法了,恐怕只有我们亲自去这书里将他的魂魄找回来。” 巫箬有些头痛,“的确如此。” “不要发愁。”李淳风笑了笑,“上古大阵,可不是谁都能见识到的。” 说罢,他取出一张符纸贴于大门之上,只见一道金光沿着四壁一闪而过,将整间屋子围了起来。随即他又取出一盏油灯,点燃后置于成砚头侧。 巫箬知道,这是修道之人将自身修为捻作灯芯,为他人续命的油灯,心中微动,这人总说她面冷心热,其实他才是个彻头彻尾的烂好人吧。 她叹了口气,将手腕上的铃铛从山海残卷的书页上拂过,屋里顿时一片清辉四溢,一道若有若无的大门从虚无中出现,门里吹来轻柔的风。 巫箬和李淳风对望一眼,先后走入那大门之中,当他们的身影消失,那大门连同满室清辉也一起不见了。 第84章 山海梦(二) 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 当眼前清辉尽散,李淳风知道他们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间,只是……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出现的地方竟是在水中!还是一大片! 毫无准备的李太史本来水性就不佳,此刻咕噜噜喝了好几口水后,只覺胸腔中一陣憋闷难受,喘不过气来。他徒劳地晃动着手腳,想要浮出水面,可这水当真古怪,看着清澈透明,却黏膩湿滑得很,像有无数只手在把他往下扯,所以他越是挣扎,反而往下沉得越厉害。 李淳风心中很是郁闷,难道这就是傳说中的出师未捷身先死?!想他堂堂李天师,难不成竟会在这阴沟里翻船? 就在他无语凝噎的时候,一陣水声从旁邊傳来,而且越来越近,忽然,他只覺一只手从他腋下伸来搂住他,隨即带着他往水面上游去。 “哗!”終于钻出水面,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李淳风真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覺。他抹去脸上黏膩的水珠,正要开口向身后的人道谢,猛地又听见头顶上空传来“嗡嗡”的轰鸣声。 “不是吧?”他无语地睁大眼睛,看着不远处一只比人还大的赤红蜜蜂正气势汹汹地向他们飞来,这时,他才真正看清,他此刻身处的地方不是水域,而是一朵硕大无比的巨花之内,那些黏腻湿滑的液体正是花蜜! 毫无疑问,那只蜜蜂已经把他们当作是抢夺地盘的侵略者了,嗡嗡的声音更加剧烈,尾部那根尖刺闪着森森的寒光。 “抓紧,我们要出去了。”巫箬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李淳风只觉水底深处突然震动起来,隨即一股大力把他们猛地掀了出去。 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之后,两人“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幸好身下有草地垫着,不然还不知道摔成什么样。李淳风抽了抽嘴角,回头正好看见那朵巨花緩緩伸直身躯,把喷在花瓣上的液体重新吸回。 敢情他们居然是被那朵花吐出来的! 李淳风頓时觉得身上的花蜜就像那花的呕吐物,素有洁癖的他頓时无名火起,直想一把三昧真火把那花跟蜜蜂烧得一幹二净。 “我们还是先找水洗洗吧,这花蜜的甜味会引来更多的东西。”巫箬也是一身狼狈,站起身,环顾四周后,微微皱起了眉。 李淳风只得压住心头邪火,开始寻找水源。只是他们此刻身处的这片林子大得邪乎,很难辨别方向,而且四周的植物也与人世相差甚大,为了安全起见,他用符纸折出几只鸽子,放它们去寻找水源。 过了许久,就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一只鸽子飞了回来,看来是找到了水源,只是它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个小黑点,躲躲藏藏,似乎不愿让人发现。 两人都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李淳风指挥符鸽带路,向水源方向走去。一路上,腳下全是腐烂了的枯枝败叶,走上去软软的 ,可一个不留神就会踩进下面隐藏的小洞,也不知是什么动物幹的,有的深有的浅,大約是逃生用的通道。 还好除了最开始那只硕大无比的玄蜂,两人没有再遇上别的袭击。跟着符鸽好不容易走出那片林子,終于发现了一条不大的小河。李淳风顿时觉得浑身黏腻再也无法忍受,“噗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巫箬没有他那般洒脱,往上游又走了一会儿,发现一块巨石横在水里,正好将河流隔开。再三检查不会被李淳风看见后,她连忙脱下黏糊糊的外衣长裙搁在岸邊,只着中衣走下河去。河水有些凉,但还能忍受,她背靠着巨石坐下,水也仅到腰部罢了。 舒服地呼出一口气,巫箬解开头发,浸入水中,仔细地将那些粘液洗去。随即又将外衣和长裙□□铺在巨石上等其晒干。此处阳光不算剧烈,要完全晒干衣物还得等些时候,她知道着急也没用,便好整以暇地靠着巨石休息起来,毕竟谁也不知道在这山海界内会遇到什么,养足精力方为上策。 不过老天爷似乎在故意为难她,刚闭上眼睛不久,头顶突然传来一声闷雷。巫箬反应也算是奇快了,从水中一跃而起,同时拿起晒在石头上的衣服也不管干了没就披在了身上。 几乎同时,李淳风已奔到了她的面前。 “这雷声来得蹊跷,我们得找地方躲一躲。”他一身湿透了,但神色却有些严肃,警觉地看着周圍的林子。 转眼间,密布的乌云已经挡住了太阳,天色立刻暗了下来,简直就像到了深夜。为了安全起见,两人離开了河边,退入刚才的林子里。巫箬轻轻招手,一根根手腕粗的藤蔓便从四周聚集过来,将他们一层一层地遮挡起来,但又留出了空隙让二人能够看到河边的情况。 暴风雨倏忽而至,雷声也一次大过一次,显然離这里越来越近。周圍死一般沉寂,虽然两人能感受到周围还有别的生灵,但很明显都和他们一样在努力藏匿行迹。 巫箬对《山海经》再熟悉不过,根据那此起彼伏的雷声以及周围动物的反应,料想这场风雨绝不是简单的天气變化,她压低声音对身旁的李淳风说道:“看来是有什么怪物在靠近这里,我们小心为上。” 李淳风点点头,这山海界内的怪物都是上古异兽,他可不想无缘无故地去惹怒它们,当下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河边。 很快,一道白色刺眼的闪电从空中直劈而下,紧接着响起一声落雷,两人只觉耳膜都快被震破了,脑子里一片嗡嗡声。 即便是这样,整片林子除了雷声硬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当嗡嗡的声音终于减弱,眼前的白光缓缓散去,巫箬和李淳风终于看清是什么东西大驾光临。 只见那怪物形状如牛,但头顶没有牛角,浑身青黑色,却散发出耀眼的白光。最古怪的是,它只有一条腿长在腹下,只能靠跳跃前进。但它每跳一次,蹄子落到地面时,便会发出雷鸣一般的巨响。 “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李淳风想起《山海经》里的记载,知道眼前出现的就是极为罕见的夔牛,从天地伊始到现在,也只有寥寥数只,其中一只还被黄帝杀了,皮被做成了战鼓,用雷兽之骨敲之,声震五百里,可令敌人闻风丧胆。 大約就因为如此,剩下的夔牛都變得极为谨慎,平日里躲在东海深处,很少出来。而一旦觉得有危险,就会变得非常暴躁,必定要致敌人于死地不可。 眼前这只夔牛可能只是路过此地,到河边喝水休息,所以他们只要安静不动,别去招惹它,就能平安无事。 那夔牛大约也是担心呆久了有危险,喝饱了水后,就打算离开。正当两人松口气时,他们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怪叫! 第85章 山海梦(三) 传说南海有鲛人,男子骁…… 正要离开的夔牛立刻回过头瞪住两人所在的位置,一双铜鈴大的眼睛眨眼间变得通红。 “快跑!”李淳风一把拉起巫箬,转身狂奔起来。 巫箬在片刻的失神后,也立即施展起轻功,同时不忘施法让前方挡路的樹木枝干向两旁退开,为他们让出一條路来。奔到刚才发出怪声的地方时,她也看清原来是那只一直跟着他们的小乌鴉。身旁一條毒蛇想来是想偷袭它,却不料被它的惊叫引来了夔牛,立刻顺着樹干逃之夭夭了。 身后夔牛已经追来,脚下土地都在颤动,巫箬不忍那小乌鴉被夔牛踩死,挥袖将它卷入了懷里。 两人的速度并不算慢,可夔牛一跃十丈,来得也是极快。它愤怒地咆哮着,头顶雷声轰鸣,一道道闪電也朝两人死命劈去。两人左突右闪,身形很是靈敏,而偏了的闪電落在旁邊的树上,顿时燃起熊熊大火。 一时间,原本死寂的林子霎时变得“人声鼎沸”,栖息在树上的鸟群纷纷扇动翅膀呼啦啦飞向远處,地上的豺狼虎豹也四處逃窜。 眼看着夔牛越来越近,李淳风急中生智,摸出两张人形符紙,一口气吹在上面,符紙落地竟化为他和巫箬的样子。此刻前方正好有处岔路口,他便拉着巫箬选了右邊那条小路,而符纸所化的假人則跑上了另一条路。 等夔牛追到的时候,只闻到两条路上都有人的气息傳来,愤怒地咆哮了一声后,向着假人的方向追去了。 直到完全甩开了夔牛后,李淳风才拉着巫箬停了下来。 “真是好险,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突然怪叫一声……”他话音未落,便看见了巫箬懷中的小乌鴉,立刻恍然大悟,一把将其抓了过来,“原来是你。一路跟踪我们不说,还故意暴露我们的行踪,老话说得果然没错,出门遇乌鴉,定然是要到大霉的。” 小乌鸦看他凶神恶煞,扑騰着翅膀想要钻回巫箬怀里,听他这么一说,竟哇哇大叫起来:“我才不是倒霉星,我不是倒霉星!” 李淳风咦了一声,抓住小乌鸦两只扑騰个不停的翅膀,将其举到眼前,“你一个小不点,居然会说人话?” “你才是小不点呢!我有名字,我叫桑桑、桑桑!”小乌鸦更加剧烈地扑腾着翅膀,奈何被抓得实在太紧,根本挣脱不了。 听它这么说,李淳风更加奇怪了,拎着它左瞧瞧西瞧瞧,“明明是只很普通的乌鸦啊,也没有多少修为,居然还有名字。” 这一下,小乌鸦像是受了奇耻大辱,愤怒地浑身颤抖起来,尖叫道:“我已经修行一百年了,你居然说我没有多少修为!!要不是看着那只鴿子实在奇怪,我才懒得跟着你们呢!” 它口中的鴿子应该就是李淳风放出去寻找水源的符鸽吧,从外形上看与活生生的鸽子并无差别,而这只小乌鸦能看出其中的古怪,看来果然如它所说,有些道行了。只是乌鸦本就是慧根不高的生靈,百年的修为可能还不如一个修行十年的普通道士,所以李淳风才会说出它没有多少修为这样的话来。 “好了,别闹了,小心又把那夔牛招来。”巫箬从李淳风手中接过小乌鸦,看着它问道,“你既有百年道行,对这里的事可熟悉?” 巫箬救了它一命,对此小乌鸦还是挺感激的,立刻挺起胸脯,乖乖回答她的问题:“我一直住在这流波山上,这里的事再没有比我更熟悉的了,你想问什么?” “最近你可曾见过别的‘人’来这里吗?”一路行来,巫箬已经发现这流波山上并无人烟,所以如果成硯的魂也跟他们一样落到这里的话,应该是很惹人注目的。 果然,小乌鸦想都没想就答道:“的确有人来过。” 巫箬正要多问,却听它继续说道:“只是那已经是十多天前的事了。我也是听其他鸟说的,有个人突然从天而降掉进了东海里。大家都在议论,是不是天上的神仙从云上掉下来了,可是再没人见他从海里出来,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成硯是昨晚才昏迷的,可小乌鸦说的却是十几天前的事,那个人真的会是他吗? 李淳风看出巫箬心中的疑惑,说道:“如今只有两个可能,第一,那人并非我们要找的成砚,只是这么巧也会出现在流波山,很是奇怪。第二个可能則是这山海界内的时间流转与我们那儿并不相同,那个人就是成砚,而成砚以魂魄之体掉入海中,应该没有大碍。现在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不如就去那人掉下的地方看看吧。” 眼下也唯有如此,巫箬便拜托小乌鸦带他们前去那人落海的地方。小乌鸦感念其救命之恩,也就满口答应了。 当极远处落下一道惊天地泣鬼神的闪电时,两人在小乌鸦的带领下已经出了林子。李淳风能感受到自己的纸人已在那闪电中化为了灰烬,不禁暗暗擦汗,这闪电要是落在他们头上,那可真的是……不过还好,漫天乌云已经开始消散,阳光重新冒出头来,想来是那夔牛终于撒完气离开了。 小乌鸦一边扑腾着两只小翅膀在前面带路,一边还不忘向两人介绍:“那人掉下去的地方正好是氐人部族的海域,他们一向善良,如果发现那人的话,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你们放心。” 傳说南海有鲛人,男子骁勇善战,女子美丽动人,且能织水为绡,流下的眼泪还会变为明珠。而这氐人正是鲛人的先祖,想不到现在竟能一睹其真容,李淳风突然觉得来这一趟倒是挺值。 流波山靠近东海的一面全是悬崖峭壁,站在其上,海风简直像要把人卷到海里去似的,巨大的浪拍碎在礁石上,溅起珠玉碎末一般的泡沫。 巫箬已将小乌鸦护在了怀里,李淳风一手持符,一手拉着她,乘风御浪,转眼就下了悬崖,到了海面。 小乌鸦顿时对他大有改观,叫道:“想不到你这大个子这么厉害,嘿嘿,能不能教教我呀?” “你这小不点,还是先修出人身再说吧,明明就有翅膀,还学什么御风术。”李淳风嘴上不饶人,眼睛却没歇着,仔细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这处海域暗礁不多,的确适合氐人居住,只是现在却不见一个人影,难不成还在水底睡觉?李淳风想到这些氐人是最爱收藏宝贝的,他们的宫殿里不知藏了多少天地奇珍,便笑着看向巫箬:“阿箬你的腕鈴很是与众不同,不如就用它把氐人们唤来?” 虽然明知道他一向对那金铃“不怀好意”,但这未尝也不是个好办法,巫箬也就应了他的要求,将小乌鸦换到左手,用灵力摇响了右手上的腕铃。 清脆的铃声随着金光一圈一圈波动开去,仿佛整片海域都能听到那“叮呤~~~叮铃”的声音。 很快,他们脚下的海面便起了波澜,像是煮沸了的水,翻滚的波浪中显出一个个人影来,只是这些人只有胸部以上为人,胸部以下却是一条布满鳞片的鱼尾,长长的头发如黑色的海藻轻柔地披在身上。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这些氐人竟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而且一个个还面色不善。 第86章 山海梦(四) 只见她容貌惊艳,墨色长…… 李淳风瞪了小乌鸦一眼,它不是说氐人们都很友善的吗,怎么现在全都凶神恶煞的? 这群氐人中有一个年輕的男性氐人长得比周围人都要魁梧,有力的鱼尾上一层层鳞片闪动着深蓝色的光泽,他的手里握着一支三叉戟,很明显是这群人的首領。 就见他向前一步,緊緊盯着李淳风,沉声道:“你们究竟是何人?为何闯入我们的領地?” 李淳风立刻露出一个热情洋溢的笑容,拱手行礼道:“在下李淳风,大唐人士,来这里是想寻找一位失踪不久的朋友,早听闻氐人族最是友善好客,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原谅。”臉不红心不跳就将一顶高帽子送了过去。 那位氐人首領虽然不知道大唐是什么地方,但听说他是来寻人,神色便有些变化了,“你要找的是何人?” 李淳风道:“和在下一样,是位年輕的公子。”当下把成砚的容貌身形详细地描述了一遍。 “你说的可是成公子?”不等首領回答,他旁邊一位娇小的女性氐人搶先开了口。 只见她容貌惊艳,墨色长发直垂到尾部,尤其是那双湛蓝色的眼睛,胜过这世间最名贵的寶石。只是此刻,那眼睛里已氤氲着水汽。 巫箬看出其中端倪,轻声问道:“姑娘见过成砚?” 女子点点头,眼中泪水已快决堤:“那天是我在这里救了成公子,他身体很虚弱,我特意向哥哥求了紫玉膏,好不容易才救醒他,谁知……谁知道羽民族突然偷袭我们,不仅搶走了无数珍寶,还带走了我们不少族人,成公子也在其中。羽民族人一向凶狠,现在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她一邊说着,一行清泪便順着美丽的臉庞流下,落到水里化作了两颗指腹大小的明珠。 这美丽的少女果然也如传说中的鲛人那般多情。 首领见自己的妹妹伤心,也很沉痛,“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回我们的族人,保证成砚安然无恙地回到你身邊。” “既然如此,不如让我们助二位一臂之力。”李淳风趁机说道,“成砚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决不允许有人伤害他一根汗毛。” 首领的态度客气了许多,但还是有些担心,“能来到这里,我知道二位定不是普通人。只是羽民族一向剽悍,又唯利是图,我已经有愧于成砚,如今若又让他的朋友涉險,恐怕……” 巫箬打断他的话,淡淡答道:“恕我直言,若兄台早有办法将他救出,也不会拖到现在。而今你的族人和成砚在羽民族手里多呆一刻便多一分危險。你如果相信我们,客套的话就不必说了,抓紧时间商量营救的方法才是上策。” 李淳风在一旁听得暗暗摇头,这女人说话果然是不给任何男人留面子啊,看把那首领说的面红耳赤的。 好在对方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沉默了片刻,大约是在考虑她的话,随后点了点头,“姑娘一颗为朋友的心,令人佩服。那羽民族人就住在東南方的南山上,三面环海,西面与内陆相連,所以他们常常来抢夺我们的珍寶和族人,以卖给内陆各族。” 抢夺珍寶还好理解,至于捕捉氐人……也是,这氐人能织水为绡又能落泪成珠,倒也是个宝物。 想到这儿,李淳风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不如我们再用一些珍宝去将你的族人和成砚换回来。” “这万万不行。”首领严肃地说道,“羽民族人最是贪婪,而且一向言而无信,即便我们给他们珍宝,他们收下后也不会放人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巫箬又一次看见李淳风露出了老狐狸的奸笑。 清晨,南山上的雾还没完全散开,几个巡逻的羽民衛兵就看见远处的海面飘来一团亮点。他们警惕地握紧手中的弓箭,注视着那团亮光飘进面前的浅海区域。 “来者何人!”衛兵隊长一声厉喝,带着手下从山顶飞到海边,衛兵门一字排开,手中弓箭直指那团亮光。 就在这时,浓雾淡了些,那团亮光更加清晰,竟是一个比石磨还大的五彩贝壳在闪闪发光。 衛兵隊长連同所有卫兵眼中顿时都露出贪婪的神色。 就在这时,贝壳两边的水里钻出两个男性氐人来,他们扶着贝壳的边缘,只露出了半边身子,看上去非常谨慎。其中一个正是氐人族首领臨淵。 所有的箭头立刻指向他们,卫兵隊长并没有认出臨淵,面露轻蔑之色,“哼,氐人?手下败将,还敢找上门来?” 临渊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平静的神态说道:“我等奉首领之命为羽民族长献上最珍贵的宝物,希望换回我们的族人。” “换回族人?”卫兵隊长像是听了这世上最好笑的事,笑得差点没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你们听见没?这些愚蠢的氐人居然想用宝贝换回他们的族人!” 一句话引得其他卫兵也是一阵大笑,气得临渊和他的手下脸色发青。 好不容易停住了那嚣张的笑声,卫兵队长沉下脸来,冷酷地看着他们:“你们氐人就是最好的宝贝,每一个都能创造源源不断的财富。不过既然你们有心孝敬,那我们就收下这份厚礼好了。” 他一扬手,所有卫兵同时放箭,射向临渊两人。羽民族人箭术惊人,弓箭射程也是极远,要不是临渊看情形不对,立刻招呼手下潜进水里游走了,否则现在恐怕早已变成了箭靶子。 “果然是懦弱的种族。”卫兵队长哼了一声,随即指挥手下去将那贝壳拖上岸来。 等到贝壳被完全拖上了岸,众人才发现其远比刚才所见还要炫目,且不说贝壳里面装的宝贝,但是这贝壳就价值连城,可笑那些氐人就这么白白送给了他们。 一个卫兵搓着手谄笑着对卫兵队长说:“队长,反正现在也没其他人,不如我们先把这贝壳打开,让兄弟们也开开眼界。” 其他人纷纷附和。 卫兵队长还不清楚他们的心思,不过是想順手摸两样東西,但这里他的官最大,除了把最好的宝贝留给族长外,他自然能拿到最多。所以当下也就点头同意,让他们拿家伙撬开那贝壳。 众人大喜,这是要发财的节奏啊,就连平日最懒的人都拿出匕首往贝壳缝隙里撬。 只可惜一群人费了半天力,贝壳还是纹丝未动。 “可恶!”卫兵队长气得踢了贝壳一脚,这什么鬼东西,居然打不开?白费力气不说,有宝贝放在眼前却拿不到才是最让人生气的。 另一个年龄稍微大点的老兵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须,说道:“那些氐人既然说这东西是最珍贵的宝贝,大概必须要用他们的秘术才能打开。我们在这儿也是白费力气,不如进献给族长,他老人家法术高深,定然有办法打开,说不定到时还会奖赏我们呢?” “现在也只有这么办了。”卫兵队长不甘心地又看了那贝壳一眼,挥手让手下将贝壳带回寂箩山。 第87章 山海梦(五) 只见他果然不愧“鸟人”…… 藏在貝壳里的自然不是珍宝,而是李淳风和巫箬两人。 早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好主意,现在可不?那貝壳虽说不算小,可要同时躺进两个人,还真是挤得难受。巫箬已经紧紧贴在貝壳壁上了,还是能感受到李淳风的气息从脖子边拂来,痒酥酥的,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怎么越来越觉得他是故意出这馊主意的?! 从外面羽民族士兵的对话来看,他们确实像氐人首领所说利欲熏心、贪得无厌,所以两人也就很顺利地被“抬”到了南山上羽民族族长居住的地方。 那族长乐白得了这么大个宝貝,当真是开心得紧,立即咿咿呀呀地念起难懂的咒语,准备施法打开贝壳。 李淳风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当羽民族长的法术击上贝壳的一瞬间,他猛地掀开壳盖,和巫箬一起跃上了半空。 空荡荡的贝壳被法术击得一下撞到了墙上,隨即又被反彈回来,撞倒了一大群羽民族士兵后,重重地压在了羽民族长的身上。 这样的结果,连身为策划者的李淳风都觉得有些惊讶,他原本只是想借这个贝壳找到羽民族长,所谓擒贼先擒王,抓了族长,自然就能逼迫羽民族放人,没想到这样顺利就抓到了人。 这大概就是天意吧,太过贪婪的人总是没有好下场的。 不过那族长也算有些道行,被这几百斤重的贝壳压着,居然还能涨红了脸质问他们:“你、你们,究竟是何人?为、为何偷袭我?” 李淳风颇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下这位族长,只见他果然不愧“鸟人”的称号,长着一張像鸟一样长长的头,连嘴都是鸟喙的形状,浑身上下,包括背后的翅膀都长满了羽毛。 “敢问族长尊姓大名?”谁都想不到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这闲情逸致问这个问题。 巫箬挑了挑眉,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果然,羽民族长被气得面红耳赤,就差没跳脚了,“你、你、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淳风也不生气,仍旧带着儒雅的人畜无害的笑容说道:“在下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请族长将氐人族的朋友给放了,至于那些抢来的宝物仍留给你们,以后大家做个好邻居。” “休、休想!”羽民族长咬牙切齿地憋出两个字来。 “族长不同意吗?那真是可惜了。”李淳风重重地叹了口气,隨即一拂袖袍,贝壳立刻飞了起来,可还没等羽民族长緩过气来,又重重压了下去。 巫箬在一旁看着都替那族长觉得痛。 不过这一招倒是挺有用的。羽民族长差点没憋过气去,惊慌失措地连连大喊:“英雄饒命,饒命啊!你把这贝壳挪开,我马上派人去把氐人们放了!” “族长这么说就对了嘛。”李淳风满意地点着头,“不过,在确保我们安全离开前,还要委屈族长先呆在贝壳里了。” 他屈指一彈,贝壳翻了个个儿,壳口朝下,一口将羽民族长吞了进去,任凭他在里面如何拍打,也纹丝不动。 李淳风随即笑眯眯地看向身后圍过来的羽民族衛兵,说道:“怎么,还不放人?难不成,你们也想进去陪你们的族长?” 听了他的话,那些个衛兵齐刷刷地往后退了一大步,看着他的表情就见了鬼似的。 他挑了挑眉,又屈指往贝壳上一弹,贝壳頓时剧烈地抖动起来,里面頓时传来羽民族长怒骂的声音:“你们这些个兔崽子,不听命令了是不是?快带他们去放人!哎哟,我的腰!” “英、英雄请手下留情,我们这就带你们去!”“献宝”的衛兵隊长立马站出来求饶,他现在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怎么招了这个瘟神回来,那些氐人果真是没安好心! “那就有劳带路了。”李淳风答得依然客气,一挥手,贝壳跟在他身边自己动了起来。 巫箬走在贝壳的另一边,防止羽民族人偷袭,同时仔细观察着四周的环境。羽民族住在一片密林之中,樹干枝桠上建筑着一间间形状不一的樹屋,彼此之间用藤蔓编织的软梯相互连接着。而他们剛剛走出的族长居住的树屋是全族最大的建筑,搭建在数棵十人才能抱住的巨树之间,位于整个部落的最中央。 他们挟持了族长,又被众多的卫兵圍着,自然引来许多羽民族人围观,有些拿出了自家的弓箭,神色不善地瞪着他们,而更多地则是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们这两个长相“奇怪”的外族人。 “看什么看?都回家去!”出人意料,卫兵隊长居然厉声呼喝着让卫兵将围观的人统统驱散。 许多羽民族人都立刻躲回了树屋,却仍有一群人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为首的那个人个子不高,背却挺得很直,他严肃地看了一眼卫兵队长,后者有些心虚地挪开目光。 他便又望向巫箬和李淳风,躬身行了个礼道:“不知二位为何要挟持我族族长?” 李淳风也拱手行礼道:“兄台明鉴,我们并非有意得罪,只是贵族抓了我们一些氐人族的朋友,我们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望见谅。” “什么?竟有这等事?!”来人有些吃惊,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只见他立刻转头瞪向那卫兵队长,怒道,“风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卫兵队长风岚嗫嚅着張了张嘴,还没说什么,就听羽民族长在贝壳里大声怒喝:“雲塵,这是我们风部的事,与你们雲部无关,不需要你插手,别猫哭耗子假慈悲!” 他这么一说,无疑等同承认李淳风所言非假,雲塵顿时面沉如水,“风如川,你可别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这族长之位,由两部轮流选人担任,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我族能够在这南山安定平安地繁衍生息。你之前提出要与中陆部族通商,我并不反对。可是没想到你卖给他们的宝贝居然是从氐人族那里抢来的,现在还抓了氐人回来!你这是陷我族于不义之地啊,要是被上神知道了,降下天灾惩罚,你可承担得起?” 在雲部的人出现后,那些躲回树屋的羽民又都慢慢钻了出来,听到他这么一说,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早已有人开始怒骂风如川的卑劣行径。 风如川在贝壳里听到那些骂他的话,怒不可遏地拼命拍打着贝壳:“云塵!我的任期还没有到,你这是要违反约定造反吗?!” 云塵皱眉怒道:“你也别忘了,我们的约定里还写了,谁要是做出危害全族的事,可立刻罢免其族长之位!你今日做出这等丑事,早已不配做我羽民族的族长!” “你、你敢!” 风如川扯着嗓子怒吼,然而围观的大部分羽民族人已经开始集体呐喊:“罢免!罢免!”立刻将他的声音淹没了下去。 风部的卫兵看情形没对,互相对视后,也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云尘目光扫视了一周,提高声音緩缓说道:“从今日起,风如川不再担任族长一职,由我云部接任管理全族。大家可有异议?” “没有!没有!” “那好。”云尘看向李淳风和巫箬二人,“两位侠士,你们刚才也已看到,抢夺劫掠氐人族并非我们族人们的意愿,但族中出了如此败类,我们也责无旁贷。现在立刻带你们去放出氐人族民,所有财宝也一并归还。只请两位为我们在氐人族长的面前表达最真挚的歉意,同时将那叛徒交与我们处置。” “云族长深明大义,在下感激。这本就是你族中之事,自然要交由你们处理。”李淳风同意了他的建议。 云尘道了一声多谢后,立刻责令那卫兵队长带路去放人。 那是一个临海的溶洞,里面嵌着一个不大的天然水池,数十名氐人族民被迫挤在里面,周围的地上布了法陣,一个透明的光罩让他们无法出去。 其实没有那法陣,他们也没办法离开,因为氐人族是一刻也离不开水的。这法阵更主要的是防止有人从外面营救。 风如川在贝壳里笑得很是得意:“这法阵乃我亲手所设,世上除了我再没人能解开。识相的就把我放出去,否则……哼!” “你似乎太自信了。”云尘不屑一顾,风如川看不见,但他看得很清楚,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子拿了一根木根,随手在地上涂抹了几下,法阵便立刻暗淡了下来,困住氐人族民的光罩也随之消失。 看着欢呼雀跃的氐人族民,巫箬却黛眉轻皱:“成砚没在这里。” 李淳风的神色也开始凝重起来,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不少了,成砚的魂魄也不知道……他走到贝壳前,屈指又是一弹。只见这一次,贝壳比之前颠簸得更加剧烈,一上一下,足有一丈有余,呆在里面的滋味可想而知。 待里面传出风如川杀猪般的求饶声时,他才微启薄唇道:“说,那个没有鱼尾的氐人族民被你弄到何处去了?” “什么没有鱼尾的?哎哟、哎哟,别再颠了。我、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长得和你们一样的那人?前日,女儿国的人来买奴隶,好、好像是把他挑走了!” “真是可恶至极!你竟真得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云尘再次怒不可遏,向李淳风施礼道,“还请侠士将此人放出,我必依族规严惩于他。” 李淳风点了点头,袍袖一拂,贝壳停在地上,缓缓张开了口。在云尘的命令下,几个士兵立刻冲上去将风如川五花大绑起来。 第88章 山海梦(六) 城中渐渐形成了一个风俗…… 是夜,二人在雲尘安排的树屋里休息了一晚。出于感激,他将女子国的一些情况告知了二人。 这女子国与其说是国家,不如说是城池,位于北面,距离羽民部落大概有七天的路程,据说本是两位女神居住的地方,四周被水环绕,其中有一口黄池,妇人入浴即能怀孕,若生的女孩儿还好,若是男孩,无一不在三岁前夭折,所以城中生活的全是女子。不过从上任女王开始,女子国慢慢与各部落通商,自然也就有男子出入其中,城中女子与他们来往多了,有一些便不想再饮黄池水,而希望与男子成亲婚娶。女王也不反对,但颁布了法令,若要留在城中,男子必须嫁与女子,生下的孩子也必须随母姓,否则一律驱逐出城。这样一来,城中渐渐形成了一个风俗,那就是女主外男主内,女子可以娶多个男子,但男子只能嫁一个女子。除此之外,家中一切大事皆由女子做主,就連家产都由女儿继承。 “虽说这风俗和许多部落不同,但因为女子国中的女子大多长得貌美,又极精明,善于经商敛财,所以还是有不少部落的男子嫁入城中。”雲尘道。 李淳风笑道:“这倒稀奇,我还真想去看看了。” 雲尘接着道:“我建議,二位进了城后,凡事由巫姑娘出面比较好,李公子则作为随行的家眷,这样不容易被发现,毕竟买走成公子的是女子国的大将军,地位在女王之下,很有权势不说,她本人也是骁勇善战,武艺十分了得,想救出成公子来并非易事。” 听到“家眷”二字,李淳风顿时眼睛一亮,附和道:“雲族长这个建議不错。” 巫箬斜了他一眼,“不会太委屈李太史了嗎?” “不委屈、不委屈。”李淳风連声道,“只要阿箬不三妻四妾,在下很愿意……” “好了。”眼看他又要开始胡言乱语,巫箬打断他的话,对云尘说道,“到女子国路程不近,我们赶时间,这就告辞了。” 云尘忙道:“二位是我族的大恩人,如若不嫌弃,还请讓我出点力。”说罢,向旁邊的侍卫挥手示意。 很快,那侍卫便牵着一辆馬车过来了,只是拉车的不是馬,而是两只身形頗大的怪鳥。说是两只,可它们各自都只有一只翅膀一只眼睛,所以紧紧地靠在一起。 李淳风惊叹:“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比翼鳥?” 云尘道:“正是,此鳥又叫蠻蠻,只有一公一母靠在一起时才能飛翔,但一旦飛起来,速度极快,只需两日就能送你们到女子国了。” “云族长真是有心了。”李淳风笑得开心,一邊对巫箬道,“那咱们就赶快出发吧。” 都说比翼鸟是夫妻恩爱的象征,这可是好兆头啊! 至于巫箬,倒是没什么反应,径直上了车。两人坐好后,便听两只比翼鸟发出“蛮蛮”的叫声,同时挥动翅膀,卷起地上的落叶,拖着马车起飞了。 云尘所言非虚,比翼鸟的速度当真快得惊人,在第三日早上,两人看见了一條大河,绕着一座城池流过,应该就是女子国无疑。 从高处看,只见那城池占地頗广,城中屋舍俨然,高低错落,虽比不得长安城那般巍然,但也算是人烟鼎盛。 两人示意比翼鸟下落,于是乎,一个硕大的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了城门边上,引得周围人紛紛驻足观看。 两人下了车,只见眼前的城门和大唐的城池没多大区别,唯一不同的是,身穿盔甲、手持武器的守城兵全是女子。她们身形高大,神情严肃,眼神犀利,虽算不得孔武有力,但看起来也颇有威慑力。 此刻十几个守门兵都齐刷刷地望着两人,眼中满是狐疑之色。 云尘帮他们二人准备了入城的通牒,巫箬走过去,将通牒递给了城门官。 城门官接过通牒仔细看了一遍,皱眉道:“你们可不像羽民族的人”。 “只是托羽民族长办的通牒。”巫箬神色自然,“我们是巫鹹国人。” 此话一出,不仅李淳风颇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就连那城门官的神情都变了,“可有凭证?” 巫箬将手腕上的铃铛露了出来,城门官顿时恭敬地鞠了一躬,“原来是巫祝大人,驾临本国,荣幸之至。” “不用多礼。”巫箬道,“我们只是顺路来见见女王陛下和大将军。” “是,我这就派人去禀报。”城门官说完,看了李淳风一眼,“不知这位是……” “是我的丈夫。”巫箬淡淡道,“还请一道通报。” 城门官点头称是,可还是忍不住又看了李淳风一眼。其实不仅她,周围好多女子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为了表示友好,李淳风朝那城门官微微一笑,不想对方竟轻轻吞了口口水,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发直。 饶是迟钝如巫箬也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这些女子怎么都和长安城里看到美人的男人一个模样? 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和那日看见青荷拉着他的衣袖时一模一样。 巫箬暗道奇怪,抬眸看了李淳风一眼,只见他面露无奈,叫了一声“阿箬”,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她本想抽开,目光却刚好撞上那城门官的。后者看着她,不知为何,露出一丝心虚之色,咳了一声低下头,不再看李淳风。 她有点明白了,这是在上演小媳妇儿被人调戏只能找夫君寻求依靠的戏码嗎?想到这儿,不禁回头瞪了李淳风一眼,可出人意料地没有甩开他。 李淳风心中暗喜,他的阿箬真是越发可爱了,这神情简直和旁边那正在训自家男人的女子一模一样。还有那软软小小的手,讓他忍不住用拇指在那光滑细嫩的手背上摩挲了几下。 又酥又麻的感觉从手背上传来,巫箬的耳根微微泛红,用眼神示意李淳风不要得寸进尺。可李淳风不仅不停手,还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周围一片吸气的声音,让人哭笑不得。 “巫祝大人请先进城。”幸好这时城门官开口了,大约是不想再让两人堵在城门口,因着李淳风,就这一会儿,已经有不少进出城的女子驻足观看了。 巫箬点了点头,无奈地拉着那牛皮糖似的李太史进了城。只见城中建筑与长安风格迥异,而且无论何种行当都以女子为主,街上除了来做买卖的外族男子,很少看见男子身影,只偶尔有一两个抱着孩子的匆匆而过。 于是乎,玉树临风的李太史自然又成了整條街注目的焦点,不时有几个女子对牵着手的两人指指点点,叽叽咕咕地也不知在议论什么。 脸皮如李淳风自然不在乎,只有巫箬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如芒在背,看见街旁有家客栈,忙走了进去。 “阿箬你饿了吗?”李淳风明知故问,一脸无辜,直看得人想挠他两下。 巫箬不想理他,只问客栈掌柜有没有空房。 “有有有。”掌柜的女子看上去四十几岁,虽眼角已有皱纹,但风韵犹存,说话颇为热情,不等巫箬开口,便招呼旁边的小姑娘,“快带两位贵客去玉簪房休息。” 巫箬正想说要两间,李淳风一捏她的手背,阻了她的话头,只拉着她一起上了楼。 小姑娘将两人带到一间挂了玉簪二字木牌的房间前,笑道:“二位慢慢休息,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就行。”说罢,开了房门,却不着急走,只笑吟吟地看着巫箬。 她不明所以,直到李淳风咳了一声,看了她的腰包一眼,方才明白这小丫头是想讨赏钱,便从云尘给的腰包里拿了一个贝壳给她,小丫头这才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哎呀,坐了两天的鸟车,真真快把我这老腰给累断了。”一进屋,李淳风便主动放开了巫箬的手,朝床铺上一趴,舒服地哼唧起来,“还是床舒服啊。” 巫箬看了房内就这一张床,不禁皱眉,“为何不要两间房?” 李淳风翻了个身,以手撑头侧卧着看她,笑道:“做戏就要做全套,你没瞧见咱们身后一直有卫兵跟着吗?” 巫箬的眉皱得更紧了,早知刚才就不该按云尘说的冒充夫妻,只要摆出巫鹹国人的身份,对方自然会见的,何苦多此一举?自己也当真是昏了头。 李淳风当然也没忘記她的那句话,想起《山海经》中关于巫咸国的記载:“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 这大概是对巫族最早的文字记载了。 其实认识巫箬以后,他也曾多番调查过,但因为巫族一向神秘,又主要活跃于尧舜时期,自汉武帝以后便少有出现,所以并没有留下多少文献。今日巫箬亮出腕铃作为巫咸国人的凭证,虽未直接说明,但其实已经承认自己是巫族中人。而从那城门官的反应来看,巫咸国在这山海界中地位颇高。 不否认,他的好奇心被大大勾了起来,这样一个可以通鬼神知祸福的族落到底在哪儿,如何经历千年竟变得悄无声息,他都很想知道,但既然巫箬一直回避,他便也就不提了。 他只希望有一日,她能自己告诉他一切。 第89章 山海梦(七) 他像一只妖魔继续在她耳…… 原本就有些懊恼的巫箬见李淳风一直盯着自己看,顿时不自在起来,只覺整个屋子逼仄无比,仿佛随处都是他的气息,忙走到窗邊,支起窗棂,看着窗户下那株开满玉兰花的树,这才覺得平靜一些。 可是没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他恼人的声音,“原来这里也有玉兰花。” 刚一侧头,他的臉已近在咫尺,“阿箬喜欢这个。” 巫箬微微蹙眉,想往后退一步,可李淳风的手却已然搭在了窗棂上,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干嘛老是躲着我?”他居然还面露无奈。 巫箬仰头瞪他:“谁讓你老往我身邊凑。” 李淳风唇角含笑:“花太好看,怎么还怪起蝴蝶来了?” “李太史说错了吧,这招蜂引蝶的事不是你一贯喜欢做的?”巫箬想起城门那一幕,冷冷哂道。 李淳风眼睛一眯,又朝她逼近一步,“奇怪了,我怎么闻到好大一股醋味?” “谁吃醋了。”巫箬面上一红,想把他推开,手却被他一把握住,“我何时说你吃醋了?” “你!” 看着身前的人柳眉倒竖,李淳风忍不住一笑,将她的手放到唇邊轻轻一吻,“阿箬我说过,这一生,但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份心意,你躲不过,能不能试着接受?” 巫箬身形一僵,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手背上被他亲过的地方烫得吓人,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 “你胡说什么……”她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可他的手像铁钳似的牢牢抓着她,一点不给她逃避的机会。 “上次你便说我胡说,这次又这样,阿箬,我李淳风活了二十几年,就天天在胡说了吗?”他的臉上没了笑意,目光灼然,緊緊盯着她。 巫箬看着他,只觉一颗心莫名跳得厉害,一种陌生的感觉蔓延全身。 “这些日子,我每天缠着你,你当真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吗?”他像一只妖魔继续在她耳邊蛊惑,低沉的声音好似要讓她一点点失去挣扎的力气,“不过是因为这一颗心已经被你塞满了,它每天都叫嚣着想见到你,我控制不住。” “别、别说了。”巫箬有一种快要被洪水没顶的感觉,别开目光不敢再看他,“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给我点时间,讓我想想。” 不能再讓他说下去了,否则连她都不敢保证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李淳风看着她慌乱的目光,知道不能将她逼得太紧,虽然舍不得,但还是松开她的手,道:“你放心,在你给我答复之前,我不会再有轻浮之舉,只要你……允许我呆在你身边就行。刚才也只是同你玩笑,我现在就去让掌櫃加一间房。” 说罢,转身离开了屋子。 巫箬有点脱力地靠在窗棂上,目光却忍不住朝关上的房门看了一眼,轻轻咬住下唇。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莫名其妙地闯进别人的生活,又莫名其妙地……跑来表白心意…… 她轻轻捂上自己的脸,但最莫名其妙的是自己吧,为什么会因为他的话面红心跳,失了分寸? 李淳风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里面一直没有动靜,心中顿时忐忑万分,阿箬她不会生气从此不理他了吧? 怎么就忍不住了呢?他懊恼地想给自己一巴掌,垂头丧气地走下楼,准备找掌櫃加一间房。这倒不是什么以退为进的伎俩,他是怕她万一觉得尴尬,偷偷跑来,那时候他才真得会郁闷致死。 女掌柜正在算账,看他下来,正要问他有何吩咐,客栈大门突然涌进一队卫兵,几十个人顿时将大堂塞了个水泄不通。 “这、这是做什么?”女掌柜连忙走出柜台问道。 这时,一个女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看到李淳风,目光略一打量,便上前行禮道:“敢问巫祝大人可是住这儿?我等奉女王陛下之命特来迎大人进宮一见。” 李淳风面色已恢复如常,回了一禮,道:“让您费心了,我这就去叫她。” 话音刚落,巫箬已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神色平静,唯有脸颊上还帶着淡淡的红晕。 那女官察言观色,断定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忙走过去,率一干卫兵齐刷刷行了一个大禮,“见过巫祝大人。” 众人之声差点掀翻客栈的屋顶,可见这巫咸国的地位远比李淳风想象中还要高,就连那女掌柜、跑堂的小姑娘甚至住店的客人,听她们这一喊,看向巫箬的目光里都紛紛露出敬畏的神情,不约而同地拜了下去。 仿佛她就是神明的象征。 “诸位不用多礼。”站在楼梯上的巫箬素衣白裳,声音清冷,竟真如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女,“女王陛下既有吩咐,我们这就入宮吧。” 李淳风看得心神摇曳,想起自己刚才的舉动,頗有种亵渎神明的心虚感。 还好巫箬没有跟他翻脸,至少现在还愿意站到他身边,继续扮演夫妻的角色。 女官称了声“是”,恭敬地将两人迎上了马车,随即帶着卫兵浩浩荡荡地驶进了女王宮中。 一路上,虽同处一辆马车,但李淳风果然如他所言,不再有越矩之举,坐在案几的另一边,一言不发。 可巫箬的心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急促跳着,只好将目光投向车外。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女官将两人請下车,只见这女王宮虽不及长安皇城宏伟气派,但也修得頗为精致,一花一草,一檐一角,处处透出一股匠心的味道,尤其是那走廊里挂着的白色紗帐,映出宫女们曼妙的身姿,却又让人难睹芳容,更添了几分神秘感。 “巫祝大人这边請。”女官将二人引上那挂满紗帐的走廊,原本穿梭其间的宫女们都纷纷避让到两旁躬身行礼,可无一例外,目光落在李淳风身上时就挪不开眼了。 巫箬看在眼中,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边的人。只见他目不斜视,长眉下的眸子深邃如星空,宽袍博带随着走动轻荡,让她恍然想起那一晚他在月色下站在水月堂门外的场景。 月色如水,称得他身姿如竹,时人赞嵇康那八个字“萧萧素素,爽朗清举”,用在他身上,似乎也并无不妥。 眉头轻蹙,巫箬有些懊恼,自己没事想这些做甚,果然是被他那些话扰得不清醒了。 幸而这女王宫不算太大,走廊尽头便是一座宫殿,白墙黑瓦,颇为雅致,只是让人想不到的是里头同样挂了重重紗帐,只在轻风吹过时,纱帐微动,露出一两样精致的摆设。 自然,两人看得见的也只有纱帐后女王隐隐约约的影子。 看见巫箬面对女王只是微微躬身,李淳风也就自然免了叩拜之礼,心想大概这也是山海界中巫咸国人的特权吧。 纱帐后,女王抬了抬手,没有说话,反倒是纱帐外的宫女朗声道:“女王陛下热忱欢迎巫祝大人的到来,因为身体不适,不能与您相见,还请巫祝大人见谅。” “陛下客气了。”二人在宫人送来的椅子上坐下,巫箬看着纱帐上映出的影子道,“不知陛下得了什么病,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那宫女看了看纱帐后,回复道:“巫祝大人医术高明,陛下感激,只是陛下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无法根治,巫祝大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就不劳您费心了。” 她这话说得倒是古怪,李淳风心想,这里的人既如此敬畏巫咸国的人,当是知道他们的神通和医术的,怎么人都到眼前了,不急着求医,反倒遮遮掩掩?莫非这女王陛下也是个讳疾忌医的蔡桓公?还是说,另有隐情? 不过对方既然都明确拒绝了,巫箬也没兴趣打探别人的隐私,只望不要影响他们救出成砚就行。 这时,只听那宫女又道:“陛下说,巫祝大人来到女子国,是本国百姓的福气,今晚特别设宴给二位接风,还望巫祝大人不要推辞。” “陛下一番心意,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巫箬心想,这倒是个和那大将军见面的机会,便道,“之前便听闻贵国大将军骁勇善战,不知今晚能否有幸一见?” 宫女道:“陛下说,能与巫祝大人把盏一聚,是大将军的荣幸,晚上一定召将军前来作陪。” “那就多谢陛下了。”巫箬起身行礼。 宫女道:“巫祝大人不用多礼,陛下说,刚才去客栈扰了两位的休息,不若请巫祝大人先去偏殿休息,待到晚上,陛下再派人来请二位赴宴。” “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短暂的谈话到此结束,一队宫女上前来,领着巫箬和李淳风前往了偏殿。大约是为了晚宴做准备,宫女又分作两拨,分别带着两人前往浴池沐浴更衣。 那浴池修得也颇为别致,乃是露天的一眼温泉,周围设了山石竹丛作为遮蔽,只是……巫箬看了看那几位还守着她的宫女,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我一个人就行了,你们在外面等我吧。” 宫女们道了声“是”,将换洗的衣物放下,退了出去。 从来到山海界这几日,巫箬还确实没有好好梳洗一番,褪了衣衫,泡进温热的水中时,也忍不住轻舒了一口气。 只是没舒服多久,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李淳风那边,不会也是宫女们伺候着沐浴吧? 第90章 山海梦(八) 巫祝大人太客气了,不过…… “哗”。 巫箬猛地掬起一捧水泼在臉上,制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他的事与她何干?她、她那般在意作甚? 心浮气躁地又在浴池中泡了一会儿,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起来换了衣服。可是步出浴池时才发现,宮女们都不知哪儿去了,只有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女子站在那儿等她,神情严肃,一副憂国憂民的样子。 “见过巫祝大人。”对方走到她面前,“下官是女子国的丞相,听聞巫祝大人造访,特来拜见。” 巫箬道:“丞相大人有礼了,不知找我有何事?”此人悄悄而来,又屏退了宮女,自然是有隱秘之事要说。 女丞相听她这么说,果然面露凝重之色,道:“听聞巫祝大人已经见过女王陛下了,想必也知道女王陛下染疾之事了。不知在您看来,陛下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一个臣子来询问君王的身体情况,这要是在长安,肯定是大忌。巫箬淡淡道:“女王陛下并没有讓我诊治,所以究竟得了什么病我也不太清楚。” 那女丞相大概看出她说话有所回避,忙道:“巫祝大人请不要误会,下官问此事是有原因的。您有所不知,陛下称病,已经多年不曾上朝过问国事,朝中大权现如今全都落在了大将軍手里,这叫我们这些老臣如何不担心?不瞒您说,我们怀疑女王陛下已经被大将軍软禁起来,今日您见到的女王说不定根本就不是陛下本人!否则如何总是用白纱帳遮掩?所谓的从娘胎里帶来的病,陛下成年之前也不曾听说过。这宫中大将軍耳目众多,今日下官也是冒死前来见您一面,就是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巫祝大人神通广大,定不会看着乱臣贼子造反作乱的吧?” 她说到最后,情绪越发激动起来,对着巫箬深深行了一礼,好似那大将軍已经谋朝篡位了似的。 巫箬蹙眉,怎么走到哪儿都遇到这些糟心的事?虽说那女王陛下的确形迹可疑,但也不能因此断定女丞相说的就一定是真的,毕竟第一次见面,对方就对她说出这等大事,也太奇怪了些。 想到这儿,她缓缓道:“丞相一片忠心,当真是令人佩服,此事我会留意,不过这里人多嘴杂,丞相大人还是先请回吧。” 听她这么说,女丞相面露喜色,左右看了一眼,道:“巫祝大人说的是,那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巫箬这才转身,看着身后那一丛凤尾竹道:“此事,你怎么看?” 换了一身纯白长衫显得更为脱俗的李太史从后面转出来,淡笑道:“其中定有隱情,但那丞相言辞间虽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但似乎只是对大将军把持朝政心生不满,想要借你的手为自己谋利罷了。看来这山海界,虽风土人情与长安不同,但有些东西还是一样的。” “你不就喜欢趟这些浑水吗?”巫箬凉凉道,这人揣摩人心的本事说不定比他的道术更厉害一些吧。 李淳风无奈摊手,“有些事不是我想去管,一件接一件的来,我也很头痛啊。不过你放心,我记得此行的目的。如果今晚那大将军愿意将成砚交出来,这女子国的事我保证不掺和。” 言外之意就是对方不交出来,他就要把这浑水搅得更浑了? 巫箬瞪他一眼,转身走了,身后的李淳风連連苦笑,他的阿箬到底什么时候回复他啊…… 轻叹一口气,他跟了上去,却碍于之前的承诺不得不离她一定的距离。 他们走后,一个宫女悄悄回了女王的寝殿,对纱帳后的女王陛下禀报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纱帐后仍旧没有声响,只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丞相果然去找巫祝大人了。”纱帐后,站在角落里的飒爽女子皱眉道。 坐在禦座上的人沉吟了一会儿,竟开口说了话:“如果巫祝大人被她说动,真得調查起来,恐怕我们瞒不住她。” 飒爽女子一把握住腰间的长刀,怒道:“她若真要干涉,到时候管她是不是巫咸国的人,我一刀了结了她!” 禦座上的人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她身邊,将她出鞘三寸的刀重新推了回去,低声道:“这些年,你为我背的骂名还少吗?巫咸国人不是那般好对付的,否则如何能号令万国?如果真得被她发现,也是我的劫数到了。” “不可胡说!”飒爽女子急道,“若身份暴露,你当知道,不仅是这个位子保不住,就连你的性命也……” “我知道,可是葳蕤,这些年,我躲得太久了,也……躲得累了。” “我不是已经找到人来替代你了吗?你别着急,再耐心等一等,等时机成熟,你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去你想去的地方,我保证。” 看着她臉上执着的神情,对方不再说话,只缓缓地垂下眼眸。 —— 至夜,华灯初上,歌舞渐起。 巫箬坐在女王御座的右下首,旁邊是李淳风,而对面坐的则是那鼎鼎大名的葳蕤大将军。 只见她身形高挑,穿着一身戎装,精致的鹅蛋脸上一双长眉斜飞入鬓,长的端是英气,只是此刻面容冷峻,看着两人的目光似乎并不太友好。 虽不知她为何会有如此反应,但这样不会掩饰自己喜怒的人当真是那丞相口中一手遮天的权臣吗?李淳风深表怀疑,只觉这好好的晚宴因为她那张冷着的脸,变得颇为诡异。至于那御座上的女王陛下,从一见面到现在,就没见过她开口说话,自然也就不用指望她来調节气氛了。 想到这儿,他指尖轻扣案几,示意巫箬直接开口。 巫箬见状,端起几上酒杯,客套了几句后,朝着那葳蕤遥遥一敬,道:“其实我今日来到贵国,是为一个人来。女王陛下和大将军招待如此周到,想必也能帮我这个忙。” 葳蕤“哦”了一声,也不回敬,只不冷不热地说道:“不知巫祝大人要找何人?” “一个外族男子,名叫成砚。”巫箬答得比李淳风设想的还要直接,“据我所知,他就在大将军刚从羽民族买回的奴隸之中。” 葳蕤笑了一声,“我的确不久前买回了一批奴隸,里面各族人都有,只是不知哪一位才是巫祝大人的朋友。” 这买卖奴隶在山海界中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没必要遮掩,只是心中略有不安,隐隐担心对方要找的正是她马上要用上的那个。 巫箬见她并不否认,趁机道:“那大将军能否给我一个薄面,讓我去府上看看?如果他在,还望将军能让我把他帶走,至于买他的钱,我定会双倍奉上。” “巫祝大人太客气了,不过是个奴隶,只要您看上了,别说一个,就是我府中所有的外族男子您都可以带走。”葳蕤话中带刺地说道,目光更别有意味地落在李淳风身上,“只是我从前听闻巫咸国人一生只会有一位伴侣,原来竟是讹传吗?不过也是,要像我女子国这般三妻四妾,那人生才算痛快嘛。” “大将军说的有理,只是听闻大将军从未将任何男子收纳房中,又是如何知道这三妻四妾让人痛快的?” 听到巫箬这句话,李淳风差点没笑出声,原来他的阿箬牙尖嘴利起来,也是这般厉害的。 那葳蕤大将军被顶得面红耳赤,又不好发作,只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一时间,这晚宴的气氛更加尴尬了。 李淳风见状,也举起手中酒杯道:“我们夫妻二人久居深山之中,不谙人情世故,刚才阿箬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大将军海涵。”说罷,先干为敬,以示赔罪。 因着他这番话,葳蕤重新打量了他一番,这才发现此人不仅容貌俊朗,举手投足间也很是坦荡,没有半分平日所见男子的畏缩,心中隐隐一动,口气竟不自觉地缓和下来,“言重了,巫祝大人是上神的使者,无论说什么,我等都是不敢介怀的。明日二位可到我府上一看,若你们的朋友当真在其中,自可随意带走。” “大将军如此度量,在下感激。”李淳风说罢,又敬了一杯酒。 这一次,那葳蕤居然回应地喝了一杯。 看到这一幕,白纱帐后的人缓缓攥紧衣袖,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她从未对任何男子露出过这般和缓的神色,难道是相中了他? 也是,她向来眼光高,也只有这样风姿卓然的人,才能让她注目吧? 因着李淳风的调和,这场晚宴接下来的气氛实在好了许多,到了三更时分方才结束。 和来时一样,一队宫女送巫箬和李淳风回去休息,因着两人“夫妻”的身份,竟只给两人安排了一间房。 “想不到那大将军一介女流,居然这么能喝。”待宫女走后,李淳风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茶,一口气喝到了底,“想当年我和越翎拼酒,也没今晚喝得尽兴。” 说罢,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巫箬回应。 疑惑地抬头一看,只见她站在将房间分隔成内外室的屏风旁,看着他的神色很是淡漠,就连声音都仿佛结了一层冰,“李太史既如此尽兴,明日再找大将军喝一次便是。只是今晚时候已经不早了,李太史自己找睡觉的地方吧。” 说罢,一拉屏风,竟施法将内室遮得严严实实。 李淳风微微一愣,她这是生气了? 只是这外室只有桌凳,让他睡在哪里? 90-100 第91章 山海梦(九) 在她眼中,每个人的身上…… 女王寝殿。 “葳蕤,你当真要讓他们去你府上?我看他们二人的衣饰同那人很像,恐怕要找的便是……” “不讓他们去,他们必会起疑心,还不如讓他们亲眼看看,找不到人自然会死心离开。放心,我自有法子应对。” “你……” “什么?” “……没什么,你一切小心,若实在不行,就放那人离开吧。因为我,讓一个人失去自由,我心中本就过意不去。现在如果再得罪了巫鹹国的人,我怕你也受到牽連。” “保證你的安全是我身为葳家后代的责任,我怕什么牽連!而且,我倒要看看那巫祝大人究竟有何本事!” —— 可怜的李太史在桌上趴了一夜,第二天起来时,浑身酸痛,尤其是脖子,差点没睡落枕了。不过经过这一夜,他也总算想明白巫箬为何生气了,心中不禁有些窃喜,心急地想找她问清楚,可巫箬从屏风后出来,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径直出了门。 李淳风自然马上跟了上去,可直到她上了马車,他也愣是没找到说话的机会。最可恨的是,今日也不知是谁安排的马車,居然让他们俩分开坐,这不是捣乱吗? 憋屈的李太史只好坐上后一辆马车,一路听着單调的车轱辘声到了大将军府。 让人意外的是,那葳蕤大将军居然还到门口来迎他们,态度不知好轉了多少。 “李公子昨晚睡得可好?”双方见了礼后,葳蕤爽朗一笑,竟同他寒暄起来,“我可好久没遇到棋逢对手的酒友了,若不嫌弃,不如在我将军府住几日如何?我们把盏痛饮,那才叫一个痛快!” 饶是人精似的李太史此刻也只有干笑几声,正要婉言谢绝她的好意,巫箬已然开了口:“大将军,我那朋友身体不好,等不了太久,不如我们先去找人?等找到了人,让我夫君留在这儿陪将军大醉三月不是才叫一个过瘾?” 李淳风有些傻眼,阿箬该不会是打算找到成硯后,把他單独丢在这山海界吧? 同为女人,葳蕤自然听出她话中的不悦,臉上反而露出恣意的笑容:“巫祝大人既如此大方,那本将军就却之不恭了,我已吩咐管家将最近买的奴隶都召集在了院中,今日无论找不找的到人,李公子可都要陪我多喝两杯。” 说罢,不顾巫箬冷下来的目光,率先走到了前院。只见空旷的院中此刻已密密麻麻站了上百个男子,身上穿着统一的衣服,甚至连发式都一模一样。 “早就听闻巫鹹国中每一位巫祝大人都法力无边,今日不如让本将军开开眼界如何?”葳蕤道。 巫箬的目光冷冷扫去,“大将军的意思是?” “以半柱香为限,巫祝大人若能找出你的朋友自可带走,但如果过了时间还找不到,那就恕本将爱莫能助了。”葳蕤的手抚上腰间长刀,笑了一声。 半柱香的时间,上百人一个个去看自然是来不及,她这明显是故意刁難,也不知是因为单纯看不惯巫箬,还是别的原因。 巫箬知道理论没用,冷声道:“那就請大将军这一次说话算话了。” 言外之意,别又像昨晚,明明说好可以带走,今日又設计刁難,没有信用。 葳蕤敛去臉上笑意,亦冷冷道:“巫祝大人先在时限内找到人再说吧。” 说罢,吩咐下人将香炉端上来,亲手点燃了一炷香。 李淳风想要帮忙,可巫箬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不用”,飞身跃到屋顶之上,俯视着院中眾人,同时右手一扬,腕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圈一圈的靈力波动而去,席卷过眾人身体。 很快,在她眼中,每个人的身上都出现了数种颜色,分别代表着人的三魂七魄。成硯是魂魄的形态,又少了一魂一魄,用这种方法寻找自然是最快的。 可是,靈力扫过院中所有人,却没有一个是成砚。 难道是风如川骗了他们?巫箬心念电轉,觉得不太可能,他处于那种境地,自然知道说真话更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那么眼下便只有一个可能,这葳蕤大将军是故意将成砚藏了起来。她知道他们找的人是他,但又有必须留下他的理由,所以今日才故意設计这么一出。 目光扫了一眼那根香,已燃去三分之一。当下不再犹豫,浩荡的灵力顿时从院中蔓延到整座将军府。她只希望葳蕤还没有将他转移到别处。 事实證明,她的运气还算不错。 看着巫箬突然几个纵跃,踏着屋顶青瓦朝东边的小院飞去,葳蕤顿时脸色一沉,怒道:“我将军府岂是别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来人,给我将巫祝大人請回来!”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却突然一闪而过,挡在了卫兵的前面,“大将军并没有说其他地方不能搜,莫非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那个方位,你却故意不让他出来?” 葳蕤冷哼一声,“李公子,我欣赏你的气度,所以才如此客气,可你们却当着我府中众人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污蔑本将不讲信用,故意隐瞒,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君子风度?” 李淳风道:“既问心无愧,那大将军何不坦然让我们一搜?找不到人,自然证明您的清白。” “好!”想不到那葳蕤竟爽快地答应了,“我让你们搜,要是找不到人,那就别怪本将翻脸不认人。” 将军府的东边是个小院,巫箬赶到时,院中的男子正望着池塘发呆。只见他虽然看上去和常人无异,但明显是魂体,而且还少了一魂一魄,容貌模样也与成墨有几分相似,只是身形更瘦削一些。 “成公子?”巫箬上前唤他。 男子抬起头看着她,面露疑惑之色,“姑娘,是在叫我吗?” 巫箬点点头,知道他不认识自己,便道:“我受了令兄之托前来找你。” 孰料男子脸上疑惑之色更重,“可我并没有兄长,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 巫箬有些意外,“你不是成砚?” “成砚?”男子摇摇头,“我叫清书,看来姑娘当真是认错人了。” 第92章 山海梦(十) 巫箬靠在他怀里,只觉眼…… 认错人?可世上除了成硯怎么会有人符合所有条件? 巫箬不相信巧合,道:“那公子可认识氐人族的公主?” “氐人族?”清书的眼中浮出几分茫然,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有些痛苦地用手抱着头,“我、我不知道,我的头……好痛……” 巫箬几步上前,搭上他的脉门,只覺他的魂魄竟有些震荡,忙一指灵力点在他的额头,想帮他镇定下来。 “住手!”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厉喝,随即她的手被人一把拽开,“你在做什么!” 巫箬淡淡看着来人,“大将軍没看见他难受嗎?” 葳蕤怒斥:“我只看见是你让他难受!”说完忙低头查看清书的状况,“你怎么样?” 清书脸上痛苦之色稍解,抬头看着她道:“我没事,你别担心。”目光中竟隐隐帶着一丝柔情。 这明显不太对劲,李淳风走到巫箬身边,低声道:“如何?” 巫箬蹙眉,总算是搭理他了,“是他,但好像以前的事都不記得了。” “什么叫不記得。”葳蕤听到了二人的话,“清书一直生活在女子国,根本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若不信,可自己问他。” 李淳风和巫箬对视一眼,一齐看向清书,只见他面色有些发白,但还是抱歉地朝两人一笑,“我真的不是你们要找的成硯,至于氐人族……我从未離开过女子国,应当是没见过他们的。” “二位都听到了。”葳蕤说着,将他扶起来,“半柱香时间已过,事实证明你们的朋友并不在我这里,现在还惊扰了我府里的人,看来今天这酒是喝不成了,巫祝大人还是先请回吧。” 她这样明摆着是下了逐客令,他们总不能直接抢人,李淳风只好拉了拉巫箬,轻声道:“我们还是先回去。” 巫箬凝眸看了葳蕤一眼,转身離开,两人走出一丈开外,李淳风突然又停了下来,侧头道:“有件事,我想提醒大将軍,这位公子与常人不同,没有肉身,魂魄不齐,如果三日之内再不回到自己的身体,很快就会魂飞魄散。虽然我不知道大将军留下他有何目的,但如果因此害了一条无辜的生命,希望你不会良心不安。” 说罢,帶着巫箬離开了。 他们身后,葳蕤神情凝重,嘴唇緊緊抿成一条缝。 “葳蕤,他们……”清书侧头看她。 葳蕤忙道:“你别听他们胡说……不过是丞相派来给我制造麻煩的。”声音渐渐低沉。 清书点点头,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起手将她的一缕额发轻轻挽在耳后,笑容在阳光下竟像琉璃一般有些透明,“朝中煩心事多,你也得多注意自己的身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葳蕤像被火烧了似的,避开他的手,看向一边道:“我还有事要处理,先送你回房吧。” 清书的手僵硬了一下,终于还是收了回来,说了一声“好”。 当一辆不起眼的驴车从大将军府的侧门驶出时,本应该已经离开的李淳风和巫箬悄悄跟了上去。他们换了衣服,并刻意与车保持了距离,所以车上原本就有些心烦的人也便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跡。 只见那驴车专挑小路走,左拐右拐,最后钻进了一条阴暗的小巷子。两人躲在巷口,看见葳蕤从车上走了下来,警惕地观察过四周后,独自走进了巷尾的拐角。 很快,驴车便调转头,驶出了巷子。 两人身上贴了隐身符进了小巷,可是走到巷尾的拐角时,才发现那里竟是一个死胡同,而葳蕤已不见踪影。 李淳风走到尽头的牆边查看是否有暗门,却见那牆严丝合缝,那葳蕤竟像是原地消失了一般。 “看来她后面有高人相助。”他的手指划过砖缝之间,“这里似有術法的痕跡,阿箬你来看看。” 巫箬闻言上前,目光从那些砖上扫过,隐隐变色,因为那上面所施的法術她再熟悉不过。 可是,这怎么可能?这世上竟还有巫族后人?就算是在这山海界,也不可能…… 她的心突然猛跳起来,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按上墙壁。随着她手指的移动,那墙壁上的砖块就像活了一般,不停往后退去,直到露出一个入口。 她甚至没有同李淳风解释一下便飞身跑了进去,李淳风自然跟了过去,可那入口后并非巷子,而是一片树林,周围全是遮天蔽日的巨树,巫箬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其中。 女子国中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片密林,李淳风立刻明白刚才那面墙和袁天罡的那间破茅屋一样,都是能瞬间将人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的阵法。 一般来说,这种陣法的陣眼只有设阵人知道,而巫箬刚才居然轻而易举就解了开,这说明什么? 他的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可惜这种时候,只有找到对方才能解答他心中的疑问。 幸好林中泥土湿软,留下了巫箬的足迹,他沿着足迹一直往前追,不久,终于在一棵古树后发现了巫箬,而在她前方不远处有一块空地,空地被密林包围,中心有一座木屋,上面长满了青藤,几乎连木头本身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 和巫箬的院子一样,那木屋的前面摆满了各式各样晒干的草藥,木屋的侧面也有一块专门开垦出来的藥圃。 此刻,葳蕤正背对着他们站在一个青衣人的面前,大声质问:“你为何没有跟我说那人只是魂魄?” 青衣人正坐在木屋前碾藥,因为两人身上带着隐身符,所以并没有看见他们,对于葳蕤的怒火也没有太大反应,仍旧埋着头来回滚动药碾,“说不说有影響嗎?” 葳蕤明显被他激怒了,道:“怎么没有影響?如果我知道他会魂飞魄散,我绝不会选他!” “正因为他只有魂魄,所以转神术才会进展如此顺利。反正他只要撑到你将人换出来,不就行了?”青衣人的声音无波无澜,仿佛人命在他眼中跟那药碾下的草药没有任何区别。 葳蕤怒不可遏,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我告诉你,我没有想害死谁。如果真如你所说,我随便找个傀儡就行,何必来找你施什么转神术!” 听到她这句话,青衣人冷笑一声,缓缓抬起头来,终于让李淳风看清了他的模样。只见他大概只有十六七岁,五官还带着弱冠少年的精致,可是面色苍白,眼睛虽然深邃却透出一股子寒意,眼眶下方更有些发青,嘴唇也毫无血色。 他看着葳蕤冷冷道:“将一个人的记忆删去,换成另一个人的,你覺得这不是害人吗?我告诉你,无论你当初选的是谁,都是一样的!既如此,那又何必还在这儿惺惺作态,猫哭耗子假慈悲?” 葳蕤身形一僵,巫箬心中也顿时明白他们究竟在成砚身上做了什么,难怪成砚什么都不记得,可问题是,他们给他换上的是谁的记忆?目的又是什么? 还有眼前这个青衣人,他的法术,还有那些种在药圃中的奇花异草,都带着巫族的痕迹。 他真的是巫族后裔吗? 李淳风来不及作出反应,便见巫箬已经朝空地中的两人袭了过去。风中的动静自然立刻引起了两人的警惕,葳蕤虽然看不见她,但还是在一瞬间拔出了腰间的长刀,朝着她的方向砍去。 可是巫箬的目标并不是她,扭身躲过刀锋,一把抓住了那少年的胳膊。她不知道这隐身符虽能隐身,但佩戴者一旦触碰到了生人,就会失效,于是身形顿时显露在两人面前。 看到她出现,葳蕤自然大吃一惊,可巫箬却没看她,只紧紧盯着那少年道:“你是谁?” 看到眼前女子的第一眼,青衣少年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可下一刻他还是抓起一把地上的草药朝巫箬的脸上扔去。 尚在半空,那草药便变作了三四条露出毒牙的青蛇,因为距离实在太近,巫箬避无可避,只能挥手挡在面前。 下一瞬,只觉胳膊一疼,是那些蛇牙隔着衣服刺破了她的皮肤,很快,她半边身子都失去了知觉,痛哼一声,下意识松开了那少年的手,倒在地上。 这一变故发生得实在突然,李淳风叫了一声“阿箬!”,飞身上前,同时数枚金符掷出,化作雷霆之箭射向对方。 葳蕤挥刀抵抗,被一支金箭逼退了数十步,青衣少年反手一挥,木屋上长着的青藤立刻从四面八方涌来,在他面前形成一堵藤墙,剩下的三枚金箭破空而来,“噗”“噗”几声,全扎进了青藤中。 李淳风抱起巫箬,见她嘴唇发黑,顿时一阵心慌,青衣少年见状,一把抓过葳蕤,说了声“走!”,带着她趁机逃入了密林中。 此时此刻,李淳风也没空去抓他们,从衣摆上撕下一段布条,紧紧绑在巫箬胳膊的最上方,防止毒素继续蔓延。同时也顾不得她同不同意,将她的衣袖整个扯下,露出被咬的伤口。 巫箬靠在他怀里,只觉眼前一阵发黑,神志模糊间只见他低头含住她的伤口,一口一口将毒血吸出来。 这的确是最快的解毒方法,但也是最危险的方法。 她的身体百毒不侵,此刻也中了蛇毒,可见那少年用法术变出的毒蛇有多厉害,李淳风这样吸毒血,稍有不慎,恐怕就会立刻致命。 “别……”她努力维持清醒,好不容易才让僵硬的舌头发出一点声音,可李淳风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样子。 她动弹不得,视线望过去,只能看见他的侧脸,明明嘴唇已经变黑,明明脸上已有青色毒素蔓延,可还是不肯停下。 这个人疯了吗?竟当真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 巫箬想不明白,可偏偏在这个时候,脑海中莫名回响起他那天说的话。 他说,他这一生,但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他说,这份心意她躲不过,能不能试着接受。 他还说,他的心每天都叫嚣着想要见到她。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第93章 山海梦(十一) 它浑身一个哆嗦,只觉…… 隨着毒素的一点点排出,巫箬的身体慢慢能动了一些,努力翕动着嘴唇说道:“药……圃……叶上有、有红絲的……鹤涎……草……” “可以解毒?”李淳风緊张地看着她,嘴唇已是青黑一片,“我这就去摘。” 说罢,因为不敢轻易动木屋里的东西,所以将她轻轻放在地下,起身跨进药圃,慌而不乱地一株株草药看过去,終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叶子上有红絲的,不过有好几种,通通都拔了出来,送到她眼前,“是哪一种?” 巫箬一一看过去,勉力答道:“第……二种,叶子……捣碎……敷在伤口……茎幹……汁液……内服……” 李淳风点点头,很快用石头将鹤涎草的叶子捣碎,敷在她的伤口上。因为只有一株,他不敢浪费,将茎幹小心扯成小段,也不管自己,先送入了她的口中。 那茎幹并不算硬,可无论巫箬怎么努力,牙齿却还是用不上力,反而被堵得有些喘不过气。李淳风忙又将其取了出来,迟疑了片刻,还是和着剩下的茎干一起塞进了自己嘴里,嚼出汁液后,附身凑到她的唇边。 他看了那乌黑的眸子一眼,此刻也管不得她愿不愿意,覆上她的唇将汁液喂了进去。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看着他的脸贴得如此之近,唇上是从未有过的温度。清凉的汁液流入口中,讓她下意识地做出下咽的动作。 喂完只有一口的汁液,他很快便抬起了头,将口中的残渣咽下后,看着她的眼睛轻轻道:“这里不宜久留,能挪动你嗎?” 巫箬知道他把所有的解药都给了她,剩下的根本不能解他身上的毒,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可是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努力“嗯”了一声。 “那就好。”李淳风舒了口气,将她抱起来,朝着密林中走去。开始他还努力加快脚步,可没走一会儿,因为走动导致毒素在体内流转得更快,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眼前也漸漸开始出现黑色的斑点。 强撑着一口气,拼命用体内靈力抵御毒素,他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終于找到了一个还算隐蔽的樹丛。靠着中间那棵杉樹粗壮的树干緩緩坐下,他勉力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将最后一点靈力注入其中。只见玉佩緩緩升起,最后悬在两人头顶三尺的地方,温润的碧光从中亮起,形成一道屏障将两人围在其中。 巫箬看着他做完这一切,隨后像終于安心了一般缓缓阖上了眼,可胳膊还是依旧将她緊緊环在怀里。 她的头刚好靠在他的胸口,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一点一点衰弱下去,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在心中忽然升起。 他……会不会就这样死掉了? 看惯生死的眼中流露出恐慌,她拼命想抬起头看看他怎样了,因为他从坐下就不再说话,整个地方死一般得寂静,连虫鸣声都听不见。 巫箬闭上眼,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可一颗心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沉,焦躁的情绪甚至讓她的額角渗出了汗珠。 拼命深呼吸,她努力调动身体中凝滞的灵力,一丝丝,一点点,就像从冰冻的河中掘水,只为更快地催动药性释放。 天上的太阳渐渐西沉,陷入黑暗的森林中开始响起各种野兽咆哮的声音,即便是最优秀的猎人听了也会心驚胆战。 玉佩上的光也越来越黯淡,仿佛预示着他的生命即将耗盡。 “不要……睡。”努力了许久,又或许是药效开始起作用,她终于能抬起头了,看着他还是双眼紧闭,鼻间甚至都听不到呼吸的声音,有些驚慌地唤他,“李淳风……不要睡……” 可是他没有回应她,这时头甚至从树干上滑了下来,无力地垂着。 “不要睡,不要睡。”她呼吸渐紧,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我让你不要睡了,你听见没有!” 她害怕了,真得害怕了,这个总是纠缠她的人真得要死了嗎?就为了救她? 她不要,她不允许! 心中猛地涌起一阵暴怒,她的脸上开始出现黑色的花纹,从額头到手指,像夜晚瞬间绽放的昙花,让凝滞的灵力一下冲开毒素的阻碍汹涌地流动起来。 直起终于能动的身体,她有些颤抖地捧住他的脸,缓缓抵住他的额头,有白光在他们之间绽放,化作最原始的生命力注入他的体内。 这时,一头出来觅食的狍鸮注意到了空气中的异常,循着气味从密林深处钻了出来。杉树下浑身散发着让人垂涎味道的人族女人顿时让它眼中凶光大盛。 吃了她,它一定能法力大增! 狍鸮人立而起,根本不将那微弱的防御法阵放在眼里,发出一声婴儿般的哭啼直扑上去。 女人抬起眼看着他,额头仍旧没有离开她身前的男人,只是那双冰冷的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变成了一片通红! 她朝它抬起手,手上缠绕的黑色花纹突然像活了一般脱离而出,直朝它卷来。 狍鸮愤怒地挥爪,可没有用,那些黑色的花纹如藤蔓一般将它紧紧缠住,无论它如何挣扎,都挣脱不了。突然,它浑身一个哆嗦,只觉体内的法力不断往外流出,竟是被那些黑色花纹生生吸走了! 那个女人!它恐惧地看着她,心中无比后悔,原来他们说这片林子里有比妖还可怕的东西是真的! 清晨,当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时,李淳风皱了皱眉,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可是不等他脑子清醒过来,头顶上方突然出现了一张陌生的人脸,还朝他眨了眨眼。 饶是身经百战心理素质极其过硬的李太史此刻也被狠狠吓了一跳,猛地往后一退,这才发现自己靠着的地方软绵绵热乎乎的,居然是眼前那张人脸怪物的身体! “狍鸮?!”他低呼出声,声音沙哑得难受,正要撑起身体远离它,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吓他做甚!” 他回头一看,只见巫箬手里拿着一个竹筒刚从密林中走出来,此刻正柳眉倒竖地瞪着狍鸮。 “我、我不是故意要吓他,只是看他醒了,给他打个招呼。”只见这羊身人面,虎齿人爪,除了脸上,腋下还长着一对眼睛的怪物,眨巴着四只眼睛委屈地说道。 不过此刻李淳风也管不了它了,只紧紧盯着巫箬,着急地问道:“你身上的毒都解了吗?” 巫箬怔了怔,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目光,走过去将手中的竹筒递给他,“都解了,你先喝点水。” “那就好。”李淳风顿时松了口气,接过竹筒喝了一口,只觉无比甘甜,正好缓解了嗓子的不适。 “多喝一点。”巫箬忍不住叮嘱道,“你体内还有余毒,必须盡快排出去。” 李淳风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似要监督他喝完似的,忍不住微微一笑,说了声“好”,将竹筒里的水一饮而尽。 “这山海界的水真是不错。”他放下空了的竹筒,随意地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水渍,“你从哪儿打来的?” 巫箬完全没听见他的话,只胡乱“嗯”了一声,仍是不放心地观察着他的脸色,“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说罢,不等他回答,便直接拉过他的左手,帮他诊起脉来。 李淳风更加意外,可很快眉眼便柔和下来,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放心,已经没事了。” 巫箬抬眸,刚好看见他的神情,心里顿时有些发慌,忙放开他的手,目光不知該往哪儿放,“如果没事了,那我们就走吧。你身体还比较虚弱,就先让狍鸮驮着你。” 李淳风乖乖说了一声“好”,扶着狍鸮站起来,爬到它背上坐好后,还不忘拍拍它的脊梁骨,道:“这位兄台,有劳了。” 如果可以,狍鸮真想一撅蹄子把他扔下去,可看了一眼旁边的巫箬,还是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得任命地驮着他往前走。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还是不要再招惹她,不然一定不会像昨晚那般好运气了。想想她那双仿佛要滴出血来的红眼睛,它就忍不住打哆嗦,要不是背上这个男人突然发出了一点声音,自己大概会直接被她吸干吧。 “阿箬,昨晚葳蕤和那少年又再出现过吗?”沉默地走了好一会儿,李淳风终于受不了这气氛开口问道。 巫箬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摇头道:“没有,我猜他们应該已经回到女子国了。现在事情败露,他们应该会立刻实施他们的计划。” “那我们就得快点了。”李淳风微微皱眉,“昨天葳蕤提到‘傀儡’二字,如果我猜的不错,那他们给成砚施转神术,想用他去替换的人大概就是女子国的女王陛下。” “可是为什么呢?”巫箬道,“现在的女王没有实权,如果葳蕤真想篡位,正如她所说,直接杀了女王,随便扶持一个傀儡就行,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她给我的感觉,心思很单纯,不像有那么大的野心,而且从她昨日听说成砚会魂飞魄散就来质问那青衣少年来看,她也并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李淳风道,“那她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巫箬的注意力却莫名放在了他话中的几个字上:心思单纯,他果然对葳蕤的映象很好吧……心里竟突然有些不舒服。 她一惊,自己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毒还没清干净,否则怎么会出现这么荒唐的想法,真是疯了! “怎么了?”看着突然加快脚步往前走的巫箬,李淳风不明所以,只得催促狍鸮追了上去。 第94章 山海经(十二) 青衣少年站到两人身边…… “葳蕤,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坐在疾驰的马車上,清书有些好奇地问道。 刚才,他正在房中看书,葳蕤却突然闯了进来,还不由分说地拉着他上了马車,这着实让他有些奇怪。因为这些日子,她从不允许他离开将軍府,说是怕他的仇人再次发现他。 关于这个仇人,其实他什么都不記得,只知道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葳蕤,以前的記憶都没了,但对她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覺。 他想,失憶前,她对他一定很重要,否则不会留下这般磨灭不去的烙印。所以无论她说什么,他都相信。 葳蕤没有看他,只绷着臉道:“我之前不是说过吗,你娘是女子国的前任女王,临終前将王位傳给了你,但因为你是男儿身,所以丞相暗中派人刺杀你,导致你失忆。之前未免国中动荡,我一直让人假冒你坐镇宫中,现在事态有变,你必须立刻回去。” 清书闻言有些失神,片刻后方才喃喃道:“我知道,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回到女王宫,他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常常看见她了吧。 他有些黯然地垂下目光,所以没有看到葳蕤的手几乎将衣角扯破。 她知道这条路的盡头等待他的是什么,也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她别无选择,她有必须要守护的人,可心里还是忍不住地愧疚。 她还记得那一天,在羽民族的地牢里,懷揣目的而来的她第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目光清澈的男子。她知道他一定会是一个极好的替身,所以花重金将他买回了将軍府。 施展轉神术需要准备的时间,那几天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她答应他会盡量满足他的所有要求。可是这个人听后却只是兴奋地问她要女子国的典籍,说什么要好好了解这个傳说中的国度,后来又让她领他去城中轉转,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 那些在她眼中早已看倦的风景,成为了他口中啧啧称叹的奇事。 “你们这里居然都是女子干活养家,真是太稀奇了。” “什么?男人只能在家带孩子?这怎么可能?” “当真喝了这口黄池的水就能懷孕?那男人喝了岂不是也能生孩子?” 他的这些疑惑一些初来女子国的外族人也曾有过,她便也见怪不怪,心情好的时候就回答他几句,心情不好就瞪他一眼,让他注意自己奴隶的身份。每当这个时候,他不仅不会退缩,反而会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家乡与这里的不同。 他说他来自一个叫长安的地方,那里是大唐王朝的都城,是这天底下最繁盛的地方。 可是她从未听过什么大唐什么长安,她只知道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国家叫做巫咸国,那里有一座灵山,巫祝们可以通过它到达上神住的地方,所以巫咸国人被称为上神的使者,他们都身怀无边的法力,可以与鸟兽沟通,任何一个生病的人都能在他们手中被救活。据说,他们族中甚至还有上神流传下来的不死神药。 所以她将他的话都看作是胡言乱語,但还是愿意耐下性子听他继续胡言乱語。 只是她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时间,他居然跑来跟她说,他喜欢上她了。 这真是她遇到过的最荒唐的事,不过为了能让计划成功,她还是假意答应了他,然后成功骗欣喜若狂的他完成了转神术的第一步。 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一开始她以为自己会有摆脱麻烦的轻松,可当对上他依旧清澈的目光,她感到的却是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 她利用他的喜欢,让他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让他再也回不去他口中的长安,如果有一日他重新清醒过来,一定会恨她入骨吧。 这种愧疚让她羞于见他,只能不断找借口来麻痹自己的良心,就像现在,她只能告诉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 眼看着女王宫越来越近,她的心像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沉重,手不停地握緊又张开,只为緩解那快要将她没顶的窒息感。 終于,马车停了下来。 青衣的少年掀开车帘,目光冷然地看着两人,“下车吧,时辰快到了。” 不知为何,看到他清书总覺得有些眼熟,可来不及细想,葳蕤已攥了他的手腕将他拉下了车。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看上去像一座大殿,但没有任何人在其中走动,在昏暗的烛光下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清书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个据说是他过去一直生活的地方产生这样陌生而恐惧的感觉,但还是跟着葳蕤走了进去。 他看到大殿中挂了很多白纱,当他们走到最深处时,一面白纱帐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清书想,这大概就是那个冒充他的替身了吧。 只见对方緩缓掀开白纱帐走了出来,身高和他差不多,宽大的袍子从头罩到脚,所以看不清样子。 他以后也要这样打扮吗? 清书正想着,青衣少年已冷淡开口道:“可以开始了,葳蕤大将军,让他坐到王座上去吧。” 葳蕤身形一僵,袖中的手有些颤抖,迟迟没有行动。 清书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只听那“替身”戴着的兜帽下传来一声轻叹,接着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葳蕤,你若舍不得,我也……” “我没有舍不得!”听了他的话,葳蕤突然怒吼出声,眼睛緊紧地盯着他,随即一把扯住清书,将他推到白纱帐后的王座上坐下。 “开始吧。”她退出纱帐,转身往大殿走去。 清书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的身影离开,耳边传来那青衣少年略带讥讽的声音,“等此事终了,陛下可就完全解脱了。” 他茫然地看过去,也不知道那少年是在对谁说话。穿着白袍的“替身”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青衣少年站到两人身边,从一个木匣中取出两个一模一样的木质面具,上面的人像两眼圆睁,怒目而视,看上去有些神圣又有些狰狞。他将其中一个递给了白袍的“替身”,然后将另一个扣在了清书的臉上。 眼前顿时什么也看不见,清书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不知为何有些恐惧,他下意识地抓住王座两旁的扶手,然后便听见旁边的青衣少年开始念起一段古怪的咒语。 他的声音本就没有感情,此刻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更显阴森可怕。 第95章 山海梦(十三)(双更合一) 每一次葳…… 身后突然傳来的痛苦低哼让已快走到大殿门口的葳蕤猛地停下了脚步,她的瞳孔紧缩了一下,想要回头去看的时候,一阵天籁一般的铃铛声突兀地在大殿外響起,生生打断了青衣少年的咒语。 几乎是立刻拔刀回身,然而和她刀剑对上的却是李淳風那张居然还带着笑意的脸,“听闻大将军除了酒量好,更是女子国第一猛将,在下早有切磋之意,不知今日可能如願?” “你们没事?”葳蕤惊讶异常,只覺对方剑上傳来的力道竟隐隐将她的刀逼退了三分,心中顿时发狠,换双手握住刀柄,与他拼力。她葳家世代受封女子国大将军,就是因为她们身怀神力,别说对上男子,就是遇上力大无穷的妖兽,她的祖先也曾徒手将其制服。 可是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一点也不膀大腰圆的男人居然在她使出十分力气的时候还寸步不退,甚至依旧一副輕松神情地看着她:“我家阿箬再怎么说也是堂堂巫祝,解点小毒不在话下。” 丝毫看不出昨夜两人被这“小毒”害得多么狼狈。 巫箬从他身后走进大殿,因为有他牵制葳蕤,便径直走到了王座之前,看了那青衣少年一眼,随即目光微沉地盯着眼前这个全身笼罩在白袍中的人,“转神术需要双方自願方能成功,雖然我不知道你们给成砚下了什么迷魂汤,但目前看来女王陛下你是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件事的。你願意配合,说明葳蕤要做的并不是外界所传的谋朝篡位,对不对?” 她这话一出,整个大殿中都是诡异的安静,隔了好一会儿,方听那白色兜帽下传来一个绝不可能是女子的声音,“我早知道瞒不了巫祝大人许久。” 原来这就是他们要遮掩的秘密吗?这女子国所谓的女王竟是一个男人,巫箬只覺之前没想通的地方顿时豁然开朗。 两只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的手緩緩摘下巨大的兜帽,一张同样苍白而清逸的男子面容出现在面具之后,在打量了巫箬的神情后,向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巫祝大人说的不错,葳蕤这些年承受那些骂名,只是想帮我遮掩罢了。毕竟任何一个女子国的大臣都不会同意一个男人来做他们的王的。” “可是喝下黄池水生下的孩子,若是男婴,活不过三岁。” “世间總有意外不是吗?就像你们会来到这里一样,我的母后也没想过自己的儿子会活过三岁,更没有想到,她的身体再不允许她生下合适的继承人。所以我只好躲在这件白袍下做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女王。可是囚牢里的人總是向往光明和自由的,葳蕤她只是想帮我,还请巫祝大人不要怪罪她,一切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所以,我才是那个要来代替你的‘替身’。”这时,坐在王座上同样摘下了面具的人輕輕开了口,“葳蕤一直叫我清书,其实这是你的名字对不对?她告诉我的那一切,都是发生在你身上的经历……” 男子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话,只低声说了句“我很抱歉”,但这无疑已经承认他说的都是事实。 巫箬看着成砚的脸上一瞬间浮起悲戚的神色,哀恸地望着另一方的葳蕤,喃喃地说了一句,“原来我什么都不是。” 葳蕤不敢看他的眼睛,无力垂下手中长刀,紧紧咬着下唇不说话。 李淳風见状也收回自己的桃木剑,看着一副心灰意冷的成砚,知道此刻心中一切认知被全盘颠覆的他最容易想不开,宽慰道:“昨日我们已经告诉你,你的名字叫成砚,你的家乡在长安,那里有盼着你回去的亲人,所以,你并不是一无所有,跟我们回去吧。” “长安”这两个字触动了葳蕤的心绪,原来他真的来自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地方,他从不曾对她说谎,而她却始終在欺骗他。 成砚也因为李淳風的话目光微动,迟疑道:“你们能带我回去?” 李淳風点点头,可就在这时葳蕤却重新举起了刀,指着两人,“不行!你不能走!” “葳蕤不可鲁莽!”清书忙出声阻止,可她只是惨然一笑,“反正错事已经做下,我说过,一定会让你离开这里,去你想去的地方,我说到做到。” 随即盯着成砚道:“害你的人是我,只要你愿意留下代替他,我愿意以死谢罪!” 成砚闻言,浑身如置冰窖,“你竟……如此在意他?” “是!”葳蕤直截了当的回答让清书亦僵立当場,“从我见到他的第一面起,我的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为了他,我愿意舍弃一切,哪怕是我的良心,我的命!” 她的眼中浮起杀意,可这时清书却走上前一把握住她持刀的手,低头看着她, “够了,今天能听到你这句话,我已无憾,这些年,我渴望摆脱这个身份,不过,不过是想有一日,能以男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的身边,今天,这个心愿已经得偿,不要再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葳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而在他们身后,成砚的眼中失去了最后一点光彩,此刻的他終于明白,他真的只是多餘的那一个。 每一次葳蕤看着他,都是在他身上寻找清书的影子吧。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面色惨白,但还是强迫自己开口说话,“好,我答应你,但我不要你的命,你们离开女子国,走的远远的,别再回来。” 他这话一出,饶是巫箬都微微动容,这人竟当真可以为喜欢的人做到如此地步? 李淳风看了葳蕤一眼,“事到如今,大将军如何决定?” 葳蕤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缓缓说道:“你走吧,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清书说的对,她不能再自私地将无辜的人牵連进来。 可成砚的脸色却更加苍白,他对她竟連这一点用处都没了吗? “好……我明白了,该离开的人是我。”他惨淡一笑,剛迈出一步,却突然倒了下去。 巫箬飞身上前,一把接住他,只见他的全身此刻已变得几近透明,正是要魂飞魄散的前兆。 她连忙施法,其餘三人也紧张地围了上来,所以没人注意到那青衣少年已经趁乱不见了。 “必须立刻带他回去。”李淳风说着,从袖中取出那本《山海》残卷,巫箬将铃铛置于其上,在清脆的声音中,书页上空出现了一道大门,大门的那头隐隐可见一间屋子,陈设装饰皆与女子国不同。 而在那屋中床榻上正躺着一个男子,样子与成砚一模一样。 眼见李淳风架起成砚,葳蕤突然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李淳风明白她什么意思,说道:“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救活他,等他醒来的时候大概就会忘了这里的一切。不过今日之事雖然可以揭过,但我还是想告诫二位一句,遇到问题,總有办法能解决,请尽量不要伤害到无辜的人。” 说罢,扶着成砚一脚踏入了门中。 巫箬看着两人最后问了一句,“当初为何想到用转神术?那少年又是何人?” 清书抿了抿唇,眼含愧意地答道:“是我自私地希望他在我离开以后,还能好好对待葳蕤,所以才去北边的森林里找到了那个据说也精通巫术的少年。他好像叫作巫恒,巫祝大人没有在巫咸国见过他吗?” 女子国的北边正是传说中巫咸国的所在,难道那少年真是从巫咸国中出来的? 可是这么多年了,巫咸国中早就没有人了才对。 巫箬面沉如水,向两人最后说了一句“保重”,亦踏入了大门之中。 在大门关闭前,葳蕤看见两人已将成砚的魂魄放入他的身体。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终于喃喃出口,两行眼泪划过脸颊。 —— 窗外,难得一见的冬日阳光给四方馆的庭院里撒下一片金辉,照亮了光秃秃的树干上堆着的薄薄积雪。 成砚看着这颇有意境的景象,心里不知为何还是空落落的。 正在讲解《中庸》之道的赵延年一抬头发现自己的得意门生又在发呆,不禁怒道:“成砚,你起来跟我说说我剛才讲的那段话是何意思?” 什么都没听进去的成砚面红耳赤地站起来,自然引得同窗们一阵没有恶意的哄笑。 赵延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知道你大病初愈,还在休养,但春闱在即,没时间等了,你得马上打起精神来,听见没有?” 成砚连忙称是,得到老师的允许后重新坐回位子,耳边又響起赵延年每天都会告诫学生们的话,“在座诸位,都是我大唐的栋梁之才,现在不刻苦求学,如何对得起陛下和百姓对你们的殷切希望……” 很快,成砚的心思又飘远了。 一个多月前,他大病了一場,醒来后,总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夢,可是夢中的情景一点也不记得了。他娘只说他是读书太过辛苦,专门请了水月堂的巫大夫来给他调理身体。 那位巫大夫他虽是第一次见,但总觉得很眼熟,后来才知道她原来是自家大哥曾经相过亲的一位女子,但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虽然他大哥看上去对人家余情未了,但他心里总有种感觉,这个女子跟他们不是一类人,倒不是说她哪里不好,反倒是觉得她好像特别厉害,不是一般男子能降得住的女子。 这一个月来,在她细心地调理下,他的身体很快恢复了起来,甚至感觉比以前还精力旺盛,而那种好像忘记了什么的感觉也越来越淡,只偶尔会在脑海中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让他有些茫然。 他长这么大从未和任何女子有过深入的接触,可为什么他总是会在那些片段中看到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 这让他困惑不解,悄悄将这些告诉了好友刘承,没想到这损友居然取笑他是春心荡漾,死活要拉他去胡姬酒肆见见世面。 这不,刚下学,刘承就带着他一路奔西市去了,结果路过通济坊时,刚好看到巫大夫从路口的茶食店出来。 他忙上前跟她打招呼,巫箬看着他亦淡淡一笑,“成二公子看上去精神不错。” “那还不是多亏巫大夫的药。”成砚摸了摸后脑勺笑道,旁边的刘承拼命扯他的袖子,小声催他,“快点快点,不然一会儿酒肆就没位子了。” “你们这是要去……西市?”巫箬终于还是没将那个让她一想起来就烦躁的地方说出来,只道,“时间不早了,你们快去吧。” “那、那我们就先走了,改日再来感谢您。”成砚不好意思地说道,随即被刘承拉着一路小跑走了。 “我告诉你,那里的胡姬长得可漂亮了,保准让你小子流连忘返……” 专属于少年人的笑声远远传来,巫箬眯着眼睛看着那个在夕阳下远去的身影,唇角轻轻扬起。 有时候,遗忘是一件虽然无奈却最行之有效的方法,过去的悲伤与快乐都让它们尘封在过去的岁月里,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醒后还是要昂首阔步地去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她注定要背负一切继续前行,忘不了,也逃不开。 “阿箬,你怎么不等等我。”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及时制止了她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回到长安后又重新变得生龙活虎、风流倜傥的李太史凑到她身边,探着头往远处看,“刚才那个是成砚吗?看样子恢复得不错嘛,果然还是年轻好啊。” 巫箬横了一眼这个时而叫嚣着自己年轻时而说话又像个老头子似的某人,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往自己的水月堂走去。 李淳风立刻像块年糕似的黏了上去,抱怨道:“阿箬,怎么回了长安,你反倒对我越发冷淡了?明明在山海界的时候还对我百般呵护……” “闭嘴。”巫箬受不了地瞪他,到底这个人知不知道现在是在大街上。 可惜李太史要是知道分寸就不是他了,被她这么一瞪,顿时委屈得像个小媳妇儿,“那晚我们都有肌肤之亲了,你难道想始乱终弃?!” 巫箬:“……滚!” 那天晚上就应该让他被毒死算了! (《山海梦》完) 第96章 涂山狐(一) 只有案几上的越窑大肚茶…… “禹年三十未娶。行塗山,恐时暮失嗣,辞曰:‘吾之娶,必有应也。’乃有白狐九尾而造于禹。禹曰:‘白者,吾服也;九尾者,其证也。’于是塗山人歌曰:‘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于是娶涂山女。” —— 腊月初八这一天,李府现年四十又三的管家李长貴早早地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起来。 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并仔细地将原本就平整的衣襟又理了三遍后,他步履匆匆地走向廚房,再一次检查了一遍昨天就已买好的食材。 吩咐廚子一定先把腊八粥熬好后,他步出厨房来到前廳,给已经等候在那儿的下人们第不知多少遍地强调了今日午宴的重要性,因为今天除了吴王殿下、越翎将军等貴客要来以外,还有一位很重要的客人,这位客人身负帮助他们李家大少爺从此摆脱光棍身份的重大使命,所以要特别小心地伺候。 事关重大,众婢女、小厮、婆子紛紛郑重点头,表示一定不辱使命,李长贵这才满意地讓他们赶快下去各自准备,然后关上前廳的门,开始一一检查廳中的摆设。 等确认所有的桌椅、花瓶、畫轴、古玩都各自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后,他終于微微放心,在只有他一人的前厅中四下拱了拱手,语气特别恭敬地说道:“诸位刚才也听见了,今天的客人特别重要,大家都好好的,千万别给我惹乱子,等明日我一定好好报答各位!” 他说完,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听,见屋子里没有动静,这才更加放心地出去了。 可是没等他走出多远,前厅里立刻就热鬧了起来。 正中挂着的畫轴上,艳艳欲滴的白牡丹伸出一根枝条捅了捅旁边的墨梅,用一个極具男人汉气概的声音兴奋地说道:“墨夫子,你听见刚才长贵说的没?淳风他終于不用打光棍啦。” “咳咳咳!”铁骨铮铮的墨梅差点把老腰咳断,喘了半天气,方才颤巍巍地说道,“这、这、这李家小子也是命苦,咳、咳、咳,都二十好几了吧?别人家像他这个年纪的,早就当爹了。” “可不是!”白牡丹粗壮的声音响彻整个前厅,“今天咱们可得好好表现,不能再给他拖后腿了。” 此话一出,博古架第三層上放着的簪花仕女宝瓶不高兴了,上面画着的仕女一改之前的妩媚动人,一手插腰一手指着那白牡丹破口大骂:“早跟你们说了,淳风是我的,谁都不许抢,姓白的,你是不是灰尘吃多了,总是不长记性?” 白牡丹冷哼道:“就凭你个泥巴胚子也敢觊觎淳风?我看你才是肚大腹空,跟那癞蛤蟆似的就知道痴心妄想!” “你!”仕女涨红了脸,一把将头上的牡丹摘下来,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那也比你这不男不女的东西强!” 白牡丹见状,顿时气得花枝乱颤,“你居然敢……你这个不懂风雅的泼妇!” 眼见两人又开始了每天的“例行公事”,一干家具摆件都懒得劝架,墨夫子清了清嗓,伸了伸腰,反正它耳朵不好,就当没听见,画轴下摆的八仙桌也抬起一个桌腿挠了挠头,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只有案几上的越窑大肚茶壶将壶盖頂了頂,冒出一团白气,慢吞吞地劝道:“不要吵了,不要吵了。” 可它的声音实在太小,完全淹没在了吵架声中。 这时,博古架第二層放着的和田玉骏马雕像扬起两只前蹄长嘶一声,不耐烦地说道:“有什么好吵的,现在连那女子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就先乱了阵脚?” 说罢,步下玉座,昂首阔步地走到架子的另一边,冲那正翹着二郎腿的鳥纹爵道:“鳥兄,你在我们这儿资历最深,可知道什么内情?” 鸟纹爵心里想,废话,这屋子里还能有比我更清楚巫箬的吗?可是一向心眼不太好的它并不打算给这些平日里并不尊重它这个老前辈的家具摆件们说实话,眼珠子一转,翹着的那条毛腿晃动得更加厉害,“我怎么会知道,我比你们来的都晚。” “既然大家都不知道情况,那我们要不要等她来的时候试探她一下?”顶层放着的白底绘锦鲤瓷盘中,一条金色锦鲤鱼尾一摆,唯恐天下不乱地提议道。 “这个提议不错。”簪花仕女终于停下了吵鬧,将散乱的发丝胡乱往脑后一拨,“我倒要看看那女子到底长成什么样,若只是个没有本事的普通凡人,哼,我保准讓她从此以后再也不敢踏进李府的门。姐妹们,你们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大姐的吩咐我们岂敢不遵?”博古架上悬着的宣城紫毫笔、摆在扇架上的山水画扇纷纷表示站队。 白牡丹愤愤不平,正要说话,被墨夫子拉了一把,道:“好啦,你这会儿越是帮那女子说话,他们待会儿就闹得越厉害,随他们去吧,难道你还怕淳风保护不了自己的心上人?” 这会儿说话倒是挺顺溜,白牡丹想想也是,而且这簪花仕女瓶要是闹得太凶,惹恼了淳风,肯定会被扔进库房里闭门思过的,到时候没人再和它抬扛,它不就能过几天舒坦日子了? 白牡丹越想越觉得有理,轻蔑地看了那徒有其表腹中没有半点墨水的花瓶一眼,闭上嘴不说话了。 簪花仕女和自己的忠实拥护者低声商量了一阵,发出几声得意之極的笑声后,前厅终于安静了下来。所以当巫箬和金晶在李长贵的带领下走进来时,这里已经跟任何一座官员府邸中的前厅没有任何区别了。 看到屋子里的陈设,金晶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李太史看上去年纪也不大,怎么这喜好跟老头子似的?” 李长贵面容一僵,快速扫了一眼博物架,确定没有异状,这才笑着解释:“金大小姐有所不知,少爺平日公务繁忙,在府中待的时间并不多,所以这些都是我从库房里拿出来布置的,可不就是老头子的喜好吗?让二位见笑了。” 说罢,还有些不放心地望了巫箬一眼,这可千万别因为他破坏了少爷在这未来少夫人心目中的形象啊…… 幸好巫箬只是淡淡一笑,“李管家客气了,我倒觉得这里布置得……挺特别。” 可不是特别吗?满屋子的妖气,恐怕全长安城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桌椅和墙上的画,最后落在那面博古架上,“尤其是这些摆件,看着就与众不同。” 第97章 涂山狐(二) 血人终于怒了,变成一个…… 李长貴干笑一声,忙请她们在案几旁的软垫上坐下,将煮好的茶分别呈上,隨即道:“少爺昨夜被陛下唤入宫中,到现在还没回来,不过他已经特别嘱咐我了,一定好好招呼二位姑娘。还请二位稍坐,先用些茶点,我去厨房看看腊八粥熬好了没,天寒地冻的,二位姑娘可先用些。” “有劳管家啦。”金晶笑着点点头,李长貴便告了退,离开前厅,去了厨房。 因为天气冷,屋子里烧了炭盆,他出去后特意将门留了一条缝通風,可万万没想到,等他带着婢女提着食盒再回来时,那门不仅打不开了,就是他使劲拍门,里面也没有半分动静。 “糟了,那些东西又作妖了!”李管家急得直跺脚,却又无能为力,毕竟这偌大的李府除了他家少爺懂道术,一众下人都只是普通人。 “不行,我得趕快去找少爷回来,不然到手的媳妇就要被吓跑了!”他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吩咐婢女们守在门口,自己趕忙跑去找车夫备马。 与此同时,等在屋里的金晶又朝大门口看了一眼,小声抱怨道:“这管家动作也太慢了,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难不成现种庄稼等下锅?” 巫箬看了一眼四周,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笑道:“怎么,剛吃了早饭就饿了?” 金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谁讓他提什么腊八粥呢,把我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 巫箬无奈地搖搖头,继续两人剛才的话题,“既然你娘现在魂魄已恢复得差不多,那你也就不用太担心,她的阳寿未竟,鬼差不会隨便来抓她走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金晶道,“我答應了我娘,讓她看着我成亲,我一定不能食言。” “所以这些日子老听说你和吴王殿下出去赏雪,就是因为这个?” “巫姐姐,怎么连你也揶揄我?”金晶小臉微红,但还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是觉得他还不错,所以才答應跟他出去的,不过你也知道,他要是纳妃,肯定不会选我们这种商贾之家的,我心里有数,现在这样就当了结小时候的一个心愿吧。” 巫箬没想到她想得这般通透,目光微动,道:“我倒觉得吴王殿下是个能托付的人,她母妃看上去也不是那种过于看重门第的人。”否则当时也不会想着让她这个地位更不高的大夫做自己儿媳妇。 金晶点点头,也不知真听进去了没有,只是支着下巴,笑嘻嘻地看着她,“那你和李太史呢?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人家一颗心全放在了你身上,你倒好,總是避而不谈,巫姐姐,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就说说看嘛,到底对他是什么心思?” 巫箬被她反将一军,顿时语结,正不知如何回答,忽听“嘭”的一声响从博古架那儿传来。 金晶背对博古架坐着,自然被吓了一大跳,拍着胸口道:“吓我一跳,怎么回事?” 巫箬看了一眼那把莫名其妙摔在地上的折扇,起身走过去将它拾起来,随即无视扇面上突然裂开的一张血盆大口,“唰”的一声将其合上,重新放回了博古架上,“没事,东西没放稳。” 金晶“哦”了一声,等巫箬重新坐回软垫后,继续和她闲聊。 可是没过多久,一阵“滴答”“滴答”的声音忽然又在屋子里响起,就好像有什么地方在漏水。 金晶循声望去,只见博古架上一支原本悬挂在笔架上的毛笔不知何时开始滴起水来,一滴一滴重重地击打在木架上。而且那水鲜红又粘稠,顺着博古架緩緩流下,在木纹上留下一道有如血痕一般的水渍。 最诡异的是,那血水一样的东西竟像有生命似的径直朝着两人的方向流来,而且随着毛笔上滴下的越来越多,最后竟汇聚成了一大滩,咕噜咕噜地开始冒起泡来。 金晶默默看了巫箬一眼,只见她神色平静,就像没看见似的照旧喝茶,自己便也挪开目光,拿起碟子里的一块点心塞进嘴里。 那血水咕噜了一阵,见没人理它,又开始变幻形状,一道血柱子缓缓升起,随即像搓泥人似的化出头、躯干和四肢的模样。 这样總能吓到她们了吧?血人得意地想,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两人居然看都没看它一眼,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是可忍孰不可忍,血人终于怒了,变成一个披头散发的血衣女鬼,佝偻着背,拿出一根绳子往房梁上一扔,结了一个绳圈。随即一脚踩到两人中间的案几上,把脖子往绳圈里一套,一副要上吊的架勢。 这下总能成功了吧?它低头瞅了两人一眼,却发现她们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气得一脚将案几蹬倒,伸出舌头,两脚乱蹬,活脱脱吊死鬼的标准姿勢。 金晶看了半天戏,也看出这演戏的东西可能脑子有病,只是想捉弄或者吓跑她们,当下也不像最开始那般害怕了,指着案几,故作惊讶地对巫箬说道:“巫姐姐,这好端端地怎么案几又倒了?” 她搓了搓胳膊,露出害怕的神情,“这李太史家里不会有什么脏东西吧?还有那长贵叔怎么去了那么久还不回来?” 眼见于此,血衣女鬼终于得意地一笑,哼,你们这两个凡人现在总算知道害怕了吧?还敢跟她抢男人,活活吓死你们! 想到这儿,她将布满血丝的眼珠子转向巫箬,开始冲她的头吹凉气,同时阴森森地鬼哭起来,“我死得好惨哪……我死得好惨哪……” 金晶耳朵一竖,露出更加“惊恐”的神情看着巫箬,“巫姐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巫箬面露无奈,但在她的眼神示意下只好陪她演戏,“没有啊,你听到什么了?” 金晶抬头看了屋顶一眼,一副恐惧到极点的样子,“我好像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她死得好惨……妈呀,这屋子不会真的闹鬼吧?” 巫箬真是佩服她的演技,忍着唇边的笑,道:“不会吧,李大人是道门翘楚,什么鬼敢跑到他的宅子里闹事?” 血衣女鬼一想,是啊,它怎么把这茬给忘了?眼珠子一轉又生一计,声音变得更加凄厉,“李淳風,你个没良心的!骗了我的身子不说,还亲手将自己的骨肉打掉,我恨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噗!” 这声泪俱下的控诉终于让金晶笑出了声,血衣女鬼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刚好回来的李太史已怒不可遏地踹开了门,指着她气得直颤:“翠花,你又在那儿话说八道什么?!” 一直把“翠花”这个名字奉为一生耻辱的女鬼惊叫一声,顿时羞愧难当地捂住自己的臉,化作一股青烟飞回了博古架的一个花瓶中。 巫箬抬眼看过去,只见那原本只有一团牡丹的花瓶上多了一个簪花仕女,只是此刻背对着她们,一副不想见人的样子。 李淳風余怒未消,冲到博古架前,“作完妖就躲起来,你倒是出来给我说清楚啊!” 身后,金晶清咳一声,揶揄道:“哟,李太史这般心虚,该不会她说的都是真的吧?” 李淳风忙回身解释:“这怎么可能,阿箬,你听我说……她、她就喜欢作弄人,你千万别当真。” 巫箬站起身,理了理裙摆,淡淡道:“李太史留一个美貌妖精在家中红袖添香,这是你的家事,与我没有半分关系。”顿了顿,抬眸看了他一眼,“就是不知袁道长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前厅。李淳风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金晶,自然赶忙追了出去,着急忙慌地解释,“那些东西都是我出去除妖时遇到的,我看它们本性不坏,就放在家中让它们好好修行以便褪去妖性,当真没有任何龌蹉不堪的企图,你相信我。” 巫箬别开脸不看他,“我周游四方的时候,也见了不少道士圈禁女妖供自己采补,依李太史的人品,我相信你定不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恶事来,不过看那女妖的样子似乎对你很是中意,如果真是你情我愿,倒也无伤大雅。” “怎么可能?”李淳风真是急得快冒烟了,正要指天发誓,忽然瞧见她唇边那抹隐隐笑意,顿时明白过来,她也是跟着在取笑他呢,当下苦笑着摇摇头,伸手去拉她,“阿箬,你怎么也跟着学坏了?” 巫箬挣了一下,没挣脱,抿着唇道:“难道只许你平日捉弄我们,不许我们捉弄一次你?再说了,那些东西你明知道它们爱捣乱,还把它们摆在前厅,可不就是故意为之?” 李淳风笑了笑,点头承认,“是故意为之,可我就是为了吓吓那些老是跑来找我帮忙的,绝对不是故意捉弄你们。不过阿箬,”他说着顿了顿,用空闲的另一只手輕輕抚上她的脸,“你当真不是因为吃醋才生气?” 巫箬退后一步躲开,瞪他,“我可还没答应你,你别总是动手动脚的。” 李淳风“垂头丧气”“可怜兮兮”地看着她,“那你什么时候答应我啊?你都不知道刚才长贵叔来找我那架势,一群同僚在那儿,他也不管,直喊‘少爷,少夫人要被吓跑了’,害得大家都来问我准备何时娶亲,怎么没给他们发喜帖,你说,我要老娶不到你,肯定会被他们嘲笑的。” 一个“娶”字莫名让巫箬心跳加速,忙板起脸来斥道:“还不都是你在府中乱说,你那些家人才会误会。” 说罢,轉身快步走了,生怕被他瞧见自己脸上的红晕。 第98章 涂山狐(三) 取法术精湛而文理精通者…… 中午的宴席在李长贵的精心筹备下,总的来说还是很成功的,惟有李太史不太开心,原因无他,不过是左邊看着越翎夫妇恩爱有加,右邊看着吴王和金晶眉来眼去,本想也找巫箬秀秀恩爱,可人家根本不理他。 于是乎,心里不平的李太史借故送她回家,结果一直在水月堂待到了宵禁还不肯离开,所以他也就不知道今夜有个不速之客偷偷鑽进了他的府邸。 之所以用“鑽”这个字,主要是因为那黑影在李府外徘徊了许久也没找到翻墙的方法,无奈之下,只好面红耳赤地从墙角的一个狗洞往里钻。结果因为屁股太大狗洞太小,差点卡在那儿不上不下。 明明已经几天没吃東西肚子饿得咕咕叫的黑影有点郁闷,两手撑墙,拼命蹬着后腿,费了半天劲儿,终于在“啵”的一声后以前滾翻的姿势滾出了狗洞,但可惜没有控制好力度,一路前滚,最后撞在了一块太湖石上。 在惨叫声脱口而出之前,黑影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痛得一跃而起,满地打转。 好一会儿,当痛感稍微减弱了一点,黑影这才包着眼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结果触手便是一个大包,这么輕輕一碰,又是一阵剧痛。 黑影痛得直抽气,半晌用衣袖擦掉眼角飙出来的眼泪,还是忍痛抬头四下望了望。只见这地方黑魆魆的,只在一个月门后透出一点燈光来。它也找不到路,只好先往那儿去,心想它要找的地方必然会点着很多燈,顺着燈火走应该没错。 可是还没走多远,它路过的一间房门后突然傳来一股扑鼻的香味。 “咕噜……”肚子偏偏又在这时候响了起来,黑影摸着瘪瘪的肚皮,忍不住凑到门缝边聞了聞,嗯,好香的粥味,里面加了莲子和芋头吧…… 惊觉自己的涎水已快流出嘴角,黑影忙从门缝边退开,嘴里念着“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等话,飞快地跑开了。 晚上宵禁后,李长贵照例开始巡查府内各处,尤其是检查厨房重地,是否已经熄了灶火。可今夜他刚走到厨房门口,便见黑灯瞎火的厨房里傳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府中伙食开得不错,从未见过下人来厨房偷吃,难不成是今天没吃完的腊八粥,厨子又舍不得扔,招了老鼠? 要是沾染了鼠疫那可就麻烦了,李长贵一手提着灯籠,一手抄起厨房门口的一根柴火,将原本就没关紧的门推了开去。 原本漆黑的厨房顿时被灯籠照亮,只见一个黑影嗖的一下窜进了灶台后面。看那体型哪里是老鼠,分明是个小贼,李长贵大喝一声,英勇无畏地抄起柴火棍一棍子打了下去。 所以,当李太史哼着小曲回到自己府邸时,他惊异地发现前厅里竟还灯火通明,里面的一干物件正圍着中间的一个人影指指点点、口诛笔伐:“小偷!”“偷東西!”“比老鼠串子还讨厌!” 他仔细看过去,只见这众妖口中的“小偷”头戴一顶平头小样,身穿一件补丁白袍,模样看上去像个八九歲刚进学的孩童,可偏偏脑袋两侧长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白袍下面伸出一条蓬松的黄褐色尾巴。 “狐狸……精?”李淳風凑到它跟前,恶劣地躬下身捏住它的大耳朵,“可以啊小子,居然敢跑到我这儿来偷東西,我佩服你。” 看着这和传闻中毫不相同的李天师,小狐狸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地不知该说什么。 幸好这时李长贵出来给它解圍道:“少爷,这小狐狸就是肚子饿了,钻厨房里吃了点中午剩下的腊八粥,倒没偷什么东西,而且,我、我已经打了它一棍子了,您就原谅它吧。” 李淳風自然已经看到小狐狸脑袋上的两个大包,忍着笑,仍旧板着脸道:“这大凡妖怪都知道,我李某人的宅子轻易进不的,可你不去别人家偷东西吃,偏偏跑到这里,肯定还有别的企图。” 说罢,坏笑着把它的另一只耳朵也捏住,道:“小狐狸,老实交代清楚,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把你做成狐狸围脖,大冬天的正好合用。” 听到“围脖”二字,小狐狸顿时吓得面如金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連連朝他作揖,“天师饶命,天师饶命,小狐只是听别人说长安城的李天师道法高深,慈悲为怀,对我们这些精怪也从不随意打杀,所以小狐才斗胆跑来,想请、请……” “请什么?”李淳风眯起眼睛道。 小狐狸的寒战一直从头顶打到尾巴尖,闭上眼认命地喊道:“想请天师教我怎么做人!” 李淳風继续冷哼,“学做人作甚?莫非是为了以后去蛊惑凡人?” 小狐狸拼命摇头,“不是的,小狐、小狐只是为了能参加太山娘娘年末的考试!” “太山娘娘的考试?”一向自诩博闻强识的李太史居然从未听说过此事,不禁有点心虚,“本天师怎么从未听说过,你可别骗我。” “天师明鉴,小狐不敢撒谎。”小狐狸忙解释道,“这是狐族密不外传的规矩,天师有所不知实属正常。昔日,世人皆谓我族诡计多端不走正道,太山娘娘为了指引我族,便定下了一歲一考的规矩,取法术精湛而文理精通者为生員,劣者为野狐。生員可以修仙,野狐不许修仙。我、我想修仙,所以必须要通过考试,取得生员的资格。” 李淳風想了想,“你说的太山娘娘可是那位东岳大帝的女儿碧霞元君?” 小狐狸忙点头。 “可本天师还是不明白,你不好好在狐狸山上修炼,跑来找我这儿学做人干嘛?” “因为太山娘娘说了,要修仙,必先学人形、学人語。学人語者,先学鸟语,学鸟语者,又必须尽学四海九州之鸟语,无所不能,然后能为人声,以成人形。我已经花了两百年学会了人声,可、可是这人形就是变不好。”小狐狸垂头丧气地说道,“族里的长老说那是因为我不了解人,让我到凡间历练。我一路走来,听大家都在说李天师您精通人情又最是心善,所以就来找您了。我知道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行的端坐的正,不能偷别人的东西,可、可是那碗腊八粥实在是太香了,我一时没忍住……我真的知道错了……” 小狐狸的声音越说越小,心中着实唾弃自己的行为,想到自己因小失大,跟着李淳风学做人的事一定没指望了,不禁悲从中来,懊悔难当。 李淳风看着它那两只耷拉下来的大耳朵,“啧”了一声,抓着它的后衣领把它从地上提了起来,道:“我说,你这满脑子迂腐的观念都是谁教你的?做人第一要务当然是先填饱肚子,饿都饿死了,还修个什么仙?” 小狐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天师不、不怪我?” 李淳风抠了抠下巴,坏笑道:“怪还是要怪的,你知不知道一碗腊八粥在这长安城里要卖多少钱?嗯……看你这样子也没钱,就罚你留下来给我当跟班抵债吧。” 原本听到他前半句还忐忑不安的小狐狸顿时高兴起来,又朝着他连连鞠躬,“我愿意当跟班,我愿意当跟班。” 能天天跟着李天师,不就能很快学会做人了? “还好,不算太笨。”李淳风忍着笑道,“那你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要学做人总不能没个称呼。” 小狐狸忙道:“我叫狐言。” 李淳风一听乐了,“胡言乱语?给你取名字的也是个人才。罢了,以后跟着我就叫小八吧,喊起来多顺口。” 狐言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天师,为、为何要叫小八?” 李淳风高深一笑:“胡说八道嘛。” 狐言:“……” 就这样,小狐狸的跟班生涯正式开始了。 第99章 涂山狐(四) 小狐狸惊讶地看着手里还…… 因为做了李太史的小跟班,狐言很“荣幸”地分得了一间卧房。当李长贵带着它进了那间带着淡淡熏香的温暖房间时,小狐狸紧张地差点不知该把手腳摆在哪儿了,生怕一不小心碰坏了什么東西。 “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呢。”虽然打了它一棍子,但在它眼里还是分外慈祥的长贵叔嘱咐了一句便准备離开。 狐言忙结结巴巴地问道:“长贵叔,請、請问有熱水嗎?我、我想睡覺之前梳洗一下,刚、刚才进来的时候,沾到了土。”一边说一边不好意思地扯着自己泛白的衣角。 李长贵这才注意到它身上好些地方弄脏了,像是摔了个大跟头,也知道这只小狐狸不是普通的小狐狸,便笑道:“厨房里有熱水,你自己去取就行,小心别烫伤了。” 狐言忙点头,恭敬地送他離开,然后扶着门框又直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回过神来,小心地走到榻边,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摸了摸榻上的被褥。 好软! 蓬松的尾巴尖舒服地打了个颤儿,狐言赶忙把爪子收回来。終于不用再露宿街头,它可不能把被褥弄脏了。 想到这儿,小狐狸端着屋里的盆儿轻手轻腳地出了屋,满臉羞红地找到刚才偷吃的厨房,打了一盆熱水回房。它先用打湿的布巾擦了臉和身子,然后把自己身上的布袍脱了下来,放进舍不得倒掉的热水里仔细地洗干净了。因为就这一件衣裳,小狐狸悄悄地使了个小法术将布袍很快烘干了,随即将其平整地挂在木桁上,仔细地抹去了上面每一条皱痕。 完成这一切后,狐言終于舒服地躺进了被窝里,闻着棉被上的熏香,虽然脑袋上的两个大包还有些火辣辣的疼,但还是很快有了睡意。 睡着前,它暗暗提醒自己,明天一定天一亮就起来,好好做李天師的跟班。 可是它万万没想到,第二天等它起床时,天虽未亮,但李淳風已经换好了深绯色的朝服,头戴一顶黑色软巾长脚幞头,准备出门上早朝了。 “小八啊,这如果换你去当官,可能早被革职查办了吧?”看着着急忙慌跑来的狐言,李太史自然不忘打趣它一番。 “对、对不起,我起晚了!”小狐狸忙躬身道歉,小幞头差点从大耳朵间掉下来,急得它慌忙又伸手去扶。 “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出去可别给我丢人啊。”李淳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狐狸扶着幞头的手一顿,耳朵微微耷拉下来。这时,只覺额头一热,却是李淳風一指点在了它的额头上,纯正的道家真气流过全身,它伸手一摸,自己的耳朵和尾巴都不见了,毛茸茸的爪子也变成了光滑的手指。 它抬头看向李淳風,却见他什么也没说轉身上了马车,小狐狸忙跟了过去,自觉坐在了戴着斗笠的青衣车夫旁边,心中懊恼不堪,李天師肯定嫌自己又蠢又笨吧,不仅起晚了,还连个人形也变不好。 寒风呼呼地吹来,因为没了毛皮御寒,小狐狸只觉那风刮在臉上生疼生疼的。可是它还是努力坐直身子,哪怕寒风直往领子里钻,还是不想讓别人看见李府的跟班坐没坐相。 马车出了李府所在的崇仁坊后,便沿着大街驶向皇城東面的景风门。一路上,小狐狸看见好多好多的马车和无数骑马的人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最后有序地汇聚成一道车流,在天色微明的晨曦中陆续进了皇城,最后统一地停在了又一道高高的围墙之后。 随即,穿着各色官服的官员们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彼此寒暄了几句后,相携一起上朝去了,留了各自的马匹和马车静静地呆在宫墙外面。 “大人请下车。”马车停稳后,小狐狸忙吸了吸被寒风冻出来的鼻涕,掀开锦缎车帘恭敬地说道。 李淳风看了它一眼,随手将一包东西塞到它手里,说了句“在车里等着”,便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小狐狸惊讶地看着手里还冒着热气的纸包,闻着里面传来喷香的饅头味儿,肚子顿时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不禁眼圈一红,忙低头擦了擦鼻涕。 自己怎么总给李天师添麻烦。 比起外面,点了炭盆的车廂真是温暖如春,小狐狸一边吃着饅头,一边想,原来这人世里的大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这么冷的天,天不亮就要出门上朝,难道那享尽人间富贵的皇帝老儿也是如此嗎? 大家都不容易啊…… 吃完了手中的馒头,小狐狸正要去拿下一个,忽然想起外面那个赶车的车夫大概也没吃东西吧,忙掀开车帘,将手里的纸包递到那车夫面前,小心地措辞道:“车夫大哥,你也饿了吧?要不要也吃一点?” 青衣车夫的脸一直藏在斗笠下面看不真切,这时終于微微抬了起来,只见他的脸惨白惨白的,不似活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眨也不眨,怎么看怎么渗人。 小狐狸瑟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将手里的纸包又往前递了些,“你也吃一点吧。” 车夫的眼珠子向下轉了转,盯着馒头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张开了嘴,僵硬地说道:“不,用。” 说罢,重新低下头,不再理它,继续一动不动地坐在车辕上。 小狐狸只好重新坐回车廂,本着不浪费的精神,将剩下的两个馒头都吃光了。它就是有些担心,这车夫大哥跟它一样穿得单薄,一直在外面坐着,会不会冻坏啊?可没有李淳风的同意,它又不好贸贸然讓他进来和它一起烤火。 就这么纠结地等了一个时辰,李淳风终于下朝出来了。小狐狸忙下车,帮他打好车帘,一副尽职小跟班的模样。 看它又打算坐在车辕上,李淳风提着它的衣领把它拖进了车厢里。 车夫一扬马鞭,马车平稳而轻快地跑了起来。 小狐狸有些局促地坐在车厢角落里的小垫子上,犹豫了半天,方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李淳风的脸色说道:“天师,明天你还要上朝吗?” 李淳风正撑着下巴补觉,闻言只是“嗯”了一声。 小狐狸于是连忙保证:“明天我一定会早些起床,不会再迟到了!” “嗯。”李淳风仍是简短之极地答道,捂嘴打了个呵欠,要是可以,他也不想这么早起啊。 看他除了有点困倦,并无不悦之色,小狐狸终于小声地问道:“那明天早朝的时候,可以让车夫大哥和我一起在车厢里取暖吗?” “嗯?”李淳风没料到它的话锋转得如此之快,语调自然上扬。 可声音听在小狐狸耳朵里,便以为他是生气了,怪自己得寸进尺,忙起身解释道:“天、天师,您别生气,我只是看车夫大哥一直呆在外面……我担心他会受凉,我、我知道我不该……” 看着小狐狸结结巴巴的样子,李淳风无奈地揉揉自己的额角,打断它的话道:“赶车的车夫,是我用符纸变出来的,我想他大概不会想离炭火太近。” 他的话顿时让小狐狸呆住了,张着嘴站了好一会儿,方才红着脸重新坐回垫子上。 自己又丢脸了吧?它懊恼地想。 马车继续往前走,小狐狸以为他们要回李府,可是走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停。车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渐渐地,说话声、走路声、车轮声、犬吠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杂乱地传了进来。 真热闹啊,小狐狸一点也不觉得吵,反而高兴起来,注意力很快便被那些声音吸引走了。 又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小狐狸看见李淳风的脸上一扫之前的困倦,精神奕奕地掀开车帘下了车,对着一个穿着厚厚棉袍的女子笑道:“阿箬,我来了!” 第100章 涂山狐(五) 巫箬被她们说的面颊微红…… 看着一身官服的李淳风,正在门口扫雪的巫箬嘴中呼出一口白气,淡淡道:“李太史穿成这样来幫我贈藥,是唯恐大家忘記你的大名?” 李淳风笑了笑,“我备了衣服,这不是一下朝就赶着来,没来得及换吗?”说完,回头朝車厢里喊了一句,“小八,把案几上的包袱拿下来。” 小狐狸赶忙应了一声,抱着那个颇沉的蓝皮包袱下了車,有些局促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还不快跟巫姑娘问好?”李淳风一指头敲在它头顶。 狐言闻言忙鞠躬行礼,“见过巫姑娘。” 巫箬有些意外地看着它,隨即对着李淳风微挑眉稍,可惜后者似乎并没有要解释的打算,只含着笑道:“知道你今日忙,我专门带了幫手来,是不是感动坏了?” 这人当真是没一刻正形,巫箬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先进去把衣服换了。” “知道了,巫大大夫。”李淳风拖长声音答道,从小八手里接过包袱,同时不忘支使它,“还不快帮巫大夫扫地,今天幹不完活,小心不给你饭吃。” “是!”小狐狸生怕没饭吃,更怕惹李淳风不高兴,忙从巫箬手中抢过那根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笤帚,卖力地将地上积雪扫到两旁,有些已经凝结成冰的,还不忘用小铲子将其铲去。 真是难得一见的勤快狐狸…… 巫箬想着,虽不知李淳风葫芦里卖的什么藥,但今日是贈藥的日子,多个人手倒也好,便没有多问,只回铺子里重新检查了一遍已经包好的藥材。 不多时,李淳风换好衣服出来,帮着她将所有药包搬到了马车上,隨后一行人坐着马车来到了长安城西南边的永安坊。 若问那永安坊是哪里?正是大半年前那被水莽草毒死的书生祝鹤曾经住过的地方。因为驱除水鬼有功,这书生死后去楚地做了四渎牧龙君,不仅娶了美娇娘,还将自己去世后的老母亲接过去一家团聚了。只是这永安坊里的其他人日子依旧过得贫困,往往生病了也不舍得花钱看大夫,巫箬自从那次来过以后,便每隔一个月到这里来义診赠药。 这永安坊的人自然十分感激她,早早就将义診的草棚搭好,知道她畏寒,每家每户都主动拿出平日舍不得用的炭,凑在一起专门为她烧了炭盆。 巳时,竹青色的马车缓缓驶进永安坊时,剛剛停下,便被蜂拥而上的人群团团围了起来。 “巫大夫来啦?” “巫大夫吃饭了吗?我这里有刚煮好的红薯!” “我有刚煎好的野菜饼,还热乎着呢!”众人七嘴八舌地问候着,个个伸长了手想把手里的东西递到巫箬怀里。 这里的人可真热情,小狐狸心想,便见巫箬謝过了所有人的好意,和李淳风一起穿过人群进了草棚,目光在炭盆上略一停留后,神色淡然地坐在了草席上,告诉大家可以开始就诊了。 大家頓时安静下来,没病的退到一旁,得病的则有序地在草棚外排好。 小狐狸看见他们身上的衣服都很破旧,几乎没有不打補丁的,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衣。 这一身暖和的棉衣是刚才来的路上,李淳风新给它买的,说什么它穿得实在太寒碜,会丢他的脸。现在看到这些面有菜色的人,它突然觉得,能吃饱穿暖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因为就诊的人不少,李淳风要帮着巫箬抓药,狐言便主动承担起了煎药的任务,四五个炉子一字排开,它手握蒲扇,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把药煎糊了。 一个刚看完风寒的大嬸儿见它在炉子间跳来跳去,忙得不可开交,便把自己家的小女儿叫了来,给它打下手。 小姑娘和狐言差不多高,皮肤虽有些黑,但是一笑,脸上就露出两个小酒窝,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它大大方方地说道:“阿娘讓我来帮忙。” 狐言被她笑得晃了晃神,有心说不用,但看着那已经垒成小山的药包,只好小声地说了一句:“那謝谢你了。” 小姑娘没说话,又冲它笑了笑,麻利地将药罐端起来倒了一碗药给等着喝药的人端去,然后回来也拿起一把蒲扇,熟练地扇着火。 “我叫小菱,你叫什么名字?”过了一会儿,小姑娘突然问道。 小狐狸脸上微红,小声道:“我、我叫狐言。” “胡言?”小菱歪着头看它,又是一笑,“真好听的名字。” 难得有人没笑话它,还说它的名字好听,小狐狸頓时眼睛一亮,道:“这是我爹给我取的,他读过好多好多的书。” “你爹真厉害。”小菱羡慕地说道,“我爹都不识字,只说我娘我怀着我的时候最想吃菱角,所以就给我娶了个名字叫小菱。” 小狐狸忙道:“小菱这个名字也很好听呢。” “真的吗?” “嗯!” “我也觉得呢,哈哈哈哈哈……”小姑娘开心地笑起来,笑声就像树林里的百灵鸟。 小狐狸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啧,臭小子看着傻愣愣的,倒挺会哄小姑娘开心啊……”另一头正在抓药的李淳风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即将包好的药递给身后的老妇人,微微一笑,“梁大娘,記住了,还是跟以前一样,每日两次,三碗水煎成一碗水。” 梁大娘点头道:“记住啦李公子,我每次都是按你的吩咐吃的。” “那有没有按我说的,晚上别再熬夜補衣服了?” “……这,我已经少做很多了。” “不是要少做,是不能做,你又不愿点灯,眼睛还要不要了?”李淳风故意皱起眉,“你再不听话,我可要叫船行的工头不雇你儿子了。” “别别别,大牛自从找到这份工,比以前勤快多了,您可千万别讓人辞退他。”梁大娘急得連連摆手,“我保证听话,不再接那些缝缝补补的活了。” “这还差不多。”李淳风扶着她慢慢往外走,低声在她耳边说,“您老放心,工头跟我说了,大牛力气大,一个人顶两个人的活,准备下个月就给他涨工钱,你就安心养好身体,以后才好带孙子不是?” “好好好。”老太太頓时喜笑颜开,乖乖回家喝药去了。 旁边凑热闹的一幹大嬸儿也纷纷笑道:“谁不知道梁大娘是我们这儿最节俭的,大把年纪了还总接活干,还是李公子有办法哄她。” 正在写方子的巫箬闻言微微摇头,可不是,要说会哄人,他若称第二,可没人敢排第一。 正想着,手边多了一杯水,“阿箬,休息一会儿,喝点水吧。” 抬眸一看,那专会哄人的正面如春风地看着自己,自然又引得一干大婶夸赞起来,“李公子真是个会疼人的,巫大夫好福气啊。” “好人有好报,两位都是善心人,以后成了亲肯定能三年抱两,子孙满堂的。” 巫箬被她们说的面颊微红,有心解释,偏偏李淳风还要接她们的话,“诸位嫂子放心,等我们以后成亲了,一定请各位来喝杯喜酒。” “那必须要来。”大婶儿们顿时被勾出了兴头,开始拉着他讲筹备婚礼的讲究,甚至说到了带孩子要注意的事。 巫箬听得直瞪眼,偏偏这人还煞有其事地要找纸笔把这些都记下来。 另一头,小菱睁大眼睛满心喜悦地说道:“原来巫大夫要和李家哥哥成亲了,真是太好了。” “什么是成亲?”小狐狸不明白,挠挠头问道。 “这你都不知道?”小菱看了看四周,凑到它耳边小声道,“就是以后住在一起生小娃娃,就像你爹和你娘一样。” 小狐狸皱着鼻尖道:“可我娘不跟我们住一块儿。” 这一次换小菱不解了,“为什么?” “因为娘亲在天上啊。”小狐狸答道,浑然不觉自己的这句话多么让人误会。 小菱想起上次巷口的刘老伯去世,阿娘就是跟她说刘老伯去了天上,想到这儿,鼻子顿时有点发酸,心想原来胡言的阿娘已经不在了,自己居然还揭他的伤疤,真是太不应该了……忙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角,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问的,你别难过。” 小狐狸想起自己的确很久没有见过娘亲了,心情也有些低沉,“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已经习惯没有娘的日子了吗?小菱听得更加难过,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一咬牙将自己怀里的草蚂蚱拿了出来,放到狐言手里,“这个送给你。” 小狐狸好奇地举起那只草编的蚂蚱,只见它脚须皆备,简直像真的一样,顿时高兴起来,“这个真好看!” 小菱有些舍不得地最后看了一眼那蚂蚱,这可是她求了她娘许久才买来的,能不好看吗?但为了朋友,她告诉自己不能这么小气,忙挪开目光道:“你喜欢就好,以后你再想你娘的时候,你、你就把它拿出来,让它陪着你。” 娘亲又不是蚂蚱精,为什么想她的时候要看这蚂蚱呢?小狐狸不明白,但想到这可是小菱送的,忙将它好好收进了怀里,“谢谢你小菱,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 说着又将握着拳的手伸到小菱面前,“我爹说了,不能光收别人的东西,这个,送给你。” 他打开拳头,肉呼呼的掌心里躺着一颗一寸来长的紫色晶石,映着火光显得流光溢彩,晶莹剔透。 但凡小姑娘都喜欢这种亮晶晶的玩意儿,小菱也不例外,拿起紫晶石顿时笑了,“好漂亮的石头。” 小狐狸挠着头傻笑:“我家附近有好多这个,这一颗是我自己磨的,很光滑,不会割伤你的。” 小菱连连点头,将紫晶石对着火光,只见里面的光就像河水在流动似的,让人爱不释手。 100-110 第101章 涂山狐(六) 清风徐来,花瓣轻颤,那…… 傍晚,巫箬终于结束了义诊,小狐狸和小菱依依不舍地告了别,约好下次再玩后,三人乘着马车离开了永安坊。 为了犒劳今日累了一天的一人一狐,巫箬难得大方地请他们去了食肆吃饭。据说是从北方塞外传来的最新吃法,一口铁鍋懸吊在架子上,下面燒着柴火,鍋里滚着雪白的羊骨汤,撒着葱绿的葱花,吃的时候,只需把店家已经切成薄片的羊肉放入汤中烫熟,再就着碗中的蘸料吃即可。 每桌客人都围着铁锅而坐,所以店里不需再另外燒炭盆便已暖得讓人发热,在这深冬的天里自然是座无虚席。 小狐狸闻着那喷香的羊肉味,默默咽着口水,只覺这人怎么这般聪明,连吃饭都能想出十八般武艺来。 李淳风要了一壶烫好的酒自斟自饮,看着小狐狸盯着铁锅垂涎三尺却不好意思动筷,便拿过它的碗给它夾了一大碗羊肉,放到面前,调侃道:“快吃,吃饱了好睡覺,免得又像昨晚似的跑进厨房里偷吃。” 被当着别人的面揭了底,小狐狸的臉顿时涨得通紅,用蚊子似的声音回答了一声“是”,便笨拙地拿起筷子,小心地夾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剛剛一咬,便觉肉汁四溅,唇齿留香,美味極了。 巫箬看它居然会用筷子,有些意外,想起今日这小狐狸的一举一动,其实已经很符合人的行为标准,甚至懂得不少礼数,便对它专门来找李淳风学做人的事感到奇怪。 当然,更奇怪的是李淳风对它的态度,雖然言语上老爱逗它损它,但一个道士允许一只狐妖做自己跟班不是已经很奇怪了吗? 还有他那一屋子物老成精的东西,居然留它们在家里修行,这人还真是和大部分一遇到妖怪就喊打喊杀的道士不太一样。 就像那种在自己家里收留了好多野狗野猫的怪癖老头。 想到这儿,巫箬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一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头,手里拿着鸡毛掸子,一边给满屋子的物件扫尘,一边絮絮叨叨,“你们这些家伙没事别老跑出去,就算是跑出去了,也别老扮鬼吓唬人,我是还有多少命要去给你们善后。” 想到那一幕,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狐狸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着这个神情总是淡淡的漂亮姐姐,只觉她这一笑,就像山顶的寒冰突然融化,化作潺潺的小溪流过山涧,一路上百花齐放,万鸟齐鸣,好看極了。 李淳风也颇为意外,他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自己个儿突然笑起来,那微紅的雪腮,上扬的嘴角,当真比窗外那枝凌雪傲立的红梅还要讓人心动。 “何事如此开心?”他一手支着臉侧,一手捏着酒杯,目光在她脸上留恋不去。 巫箬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流转间比那白瓷酒杯中的澄亮美酒还要潋滟,“只是一时想到了李太史的老年生活,定会十分丰富,忍不住为你高兴罢了。” 风华正茂的李太史闻言,轻扬眉梢,修长的手指转动起酒杯,亦笑了,“原来在阿箬眼里我不是守着道觀当个孤苦伶仃的老道士啊,那可真是多谢了。” 巫箬抿了抿唇,道:“我只是担心归一觀千年古观,你若去做了知观,恐怕真要断了香火。” 李淳风哈哈一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道:“阿箬这话说的怎么跟我娘一样?她老人家也是整天担心我李家的香火断了,让我快些带儿媳妇儿回去。阿箬你既和她如此投缘,不如何时和我回一趟岐山如何?” 巫箬面上一红,正要瞪他,眼睛余光却瞥到小狐狸咬着筷子,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两人,“李天师是要带巫大夫回去见公婆吗?” 巫箬的脸顿时比那铁锅下烧得正旺的木炭还要红,李淳风则很是愉快地大力拍着它的肩膀,“不错不错,说得对极了。” 小狐狸雖觉自己的骨头都快被他拍散了,但心中却涌起莫名的雀跃,自己这一天总是给李天师添麻烦,现在终于做了一件让他开心的事,真好! 于是忙诚恳地又补了一句,“恭喜李天师,恭喜巫大夫。” 乐得李淳风又给它夹了好多羊肉。 巫箬真是气不打一處来,可偏偏又不能对这只老实的小狐狸发火,只好白了李淳风好几眼,低头吃饭懒得搭理他。 一顿饱餐,小狐狸几乎吃掉了大半的羊肉,涨得直犯困,上了马车便打了好几个呵欠,没一会儿便变成了一只黄褐色的小狐狸,趴在车厢角抱着自己毛茸茸的尾巴睡着了,大张的嘴角边流出一丝亮晶晶的口水。 “真是个小屁孩儿。”李淳风一边摇头,一边将它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轻轻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小狐狸的大耳朵动了动,砸了砸嘴,像是还在回味羊肉的美味,睡得更熟了。 巫箬喝着解腻的茶水,淡淡瞥他一眼,道:“你对这些小妖怪倒挺和善。” 李淳风笑了笑,低头不语,手指划过小狐狸柔顺的皮毛,让车夫先回了李府,将熟睡的小狐狸抱到床上后,方才对她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琉璃子重新亮起的马车带着两人出了城,一直到了归一观所在的摩崖峰,但这一次他们没有去山顶,走到半山腰,李淳风便带了巫箬下车,两人沿着一条小路走进了摩崖峰的樹林中。 这里的树不像山海界的森林那么稠密,在月光下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清幽感,偶尔还有一两声夜鸟婉转的啼叫。 虽没有火光照明,但李淳风似乎对脚下的路很熟悉,踩着不算太厚的雪层如闲庭散步似的走着,不多时,便转出了樹林,上了另一条曲折向上的小径。 巫箬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到底去哪儿?” 李淳风侧头看她,神秘一笑,“到了就知道了。” 说罢,携了她的手,走上那另一边就是懸崖峭壁的小径。 巫箬一惊,只觉手上传来温热的暖意,包裹了她冻僵的手指。 大约因为这个,这一次,她没有挣开他的手。 在那狭窄的小径上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李淳风终于说了一句“到了”,将她带到一處突出在外的石梁上,只见石梁的尽头长着一棵枝干遒劲的大樹,樹冠亭亭如盖,在这严冬里不仅没有落叶,反而还结满了拳头大小的黄色花苞。 “这是……无忧树?可是怎么会长在这里?”巫箬有些不解,不仅因为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位于半山腰,两侧都有高峰遮蔽,这向来喜阳的无忧树很难照到阳光,更因为这繁茂的大树上竟隐隐有靈气流动。 李淳风没有马上答她,仰头望天,当天上明月刚好升到中天时,微微一笑,“时间刚刚好。” 话音未落,天上月色再无任何遮挡,笔直地如清霜撒下,将他们所站的石梁全部照亮了。 与此同时,无忧树上的靈气开始流动起来,在月色下,如人身体上的血脉,闪着莹莹青光,所到之处,那黄色的花苞也缓缓绽开了娇嫩的花瓣,仿佛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黄翅蝴蝶。 清风徐来,花瓣轻颤,那些灵气所化的荧光便如花粉一般从花中落下,悠悠荡荡地悬浮在石梁之上,将两人轻笼其中。 饶是巫箬,也被眼前这不真实的美景所迷,说不出话来。 李淳风伸出一只手,那些荧光仿佛受了什么感召,纷纷聚拢到他周围,在他手指间跳动,像极了淘气的小孩儿。 “这棵树是我十年前无意中发现的,那时刚好是六十年一次的庚申夜,天降帝流浆,这棵树运气好,在这夹缝里也吸收到了月精,修出了精魂,你看,便是这荧光。”李淳风将手举到她眼前,淡淡一笑,“你问我为何对这些小妖怪和善,不过是因为小时候便能看见它们、听见它们,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没人陪的时候便找它们说话,一来二去,也就有了几个玩得好的玩伴,只是后来离了家,也就和它们断了联系。” “你从小……就有天眼?”巫箬再次意外,自周以后,凡人身体中的灵气越发淡薄,从小便能看见万物精魂,与众灵沟通之人可谓是万里无一,她虽知道他天赋高,也从未想到会高到如此地步。 李淳风将手一扬,树精散开而去,笑道:“老头子见到我第一面也是这么说,所以磨了我爹许久,趁我娘出门的时候,悄悄把我带走了。” “你那时候……” “三四岁吧,”李淳风猜到她想问什么,“连路都走不稳,就跟着老头子四处漂泊了,是不是很可怜?” 他故意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想逗她笑,可巫箬却心头一动,想起他之前曾说过,为了锻炼他的体魄,袁天罡曾在寒冬腊月将他扔入冰冻的河水中,现在想来,恐怕类似的磨砺还不少。 小小的孩童,只因天赋异禀,便要离开双亲,去承受这些,他娘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心疼吧。 于是巫箬难得没有和他抬扛,脸上反而露出淡淡的笑,“你娘一定很恨你师父。” “可不是。”李淳风摊摊手,“每次我们回去,她都要指着老头子的鼻子骂他半天,连带着把我爹也从头到脚地骂一遍,两个人愣是不敢说半句话。不过我就享福了,什么好吃吃什么,什么好玩玩什么,走的时候还总给我塞银子,哎,所以你看,我现在花钱大手大脚,都是我娘惯的。” 巫箬这一次是真被他的神情逗笑了,“你这自省倒是挺到位。” 李淳风亦微微一笑,盯着她的眼睛道:“那你呢,你小时候都做些什么?” 巫箬没想到他会冷不丁地问到这个,脸上笑容一僵,沉默了下来。 第102章 涂山狐(七)(一更) 李淳风料得她会…… 李淳風料得她会有如此反应,只靜靜地看着她,哪怕知道她可能会生气但还是问出这个问题,只是因为,他太想了解她的过去。 他希望她能向他敞开心扉,哪怕是一点点也可以,他会证明给她看,他是值得信任和托付的人。 可是她一直沉默着,沉默得让他慢慢没了信心。 巫箬抬眸时,刚好看见他眼中的变化,那一向沉着的瞳孔里涌动着一种叫不安的情绪,让他看上去有些低沉。 心绪莫名为之波动,她来不及阻止一些话已脱口而出,“小的时候都被安排去照顾药圃,顺便熟悉药草的习性,也没玩耍的时间,所以你问我做过些什么,倒真是乏善可陈。” 见她肯说,李淳風眼里頓时有了光彩,忍不住握住她的雙手,“看来你小时候过得比我还惨,不过没关系,你没做过的事,我都可以帶你去做。” 他这最后两句话发自肺腑,饶是巫箬再迟钝,也听出了其中情意,低头看着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好。” 这一个字简直比他此生听过的任何一句话都要动听。 唇邊是压抑不住的笑意,他看着她道:“那今日就先帶你爬一回树吧。” 说罢,伸手揽了她的腰,脚下一点,便带着她飞上了最高處的树桠。 巫箬与他并肩坐下,周围全是黄黄绿绿的小荧光,忍不住也伸出一根手指,很快,一点荧光便落在了她的指尖上,闪闪烁烁的,像是在跟她说话。 她的唇邊也忍不住露出欢愉的笑来。 “这里真得很美。”她道。 李淳風低头看着她,轻轻一笑,“不及某人。” 耳朵尖有些泛红,她收回了手,道:“我们一直坐在这儿?” 李淳風点点头,“你上次虽受了阿阮的灵气,但我看得出还是未完全恢复,又在山海界里折腾了一番,今晚就在这里好好调息一下,应该有所益處。” 巫箬这才明白他带她来这里的真正目的。这无忧树承了帝流浆凝出了精魂,每晚吸纳月精时,也使得这一片灵气盎然,确是对她恢复有效,当下也不多说,闭了眼,静静调息。 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李淳风将她揽入懷中,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时,她也没什么动静。 一个晚上就这么悄悄过去了。 当林中鸟啼声漸起时,天边一轮金乌慢慢从云霞后露出了自己的臉。 李淳风低头时,正好看见柔和的晨光照亮了巫箬的臉,白皙的肌肤比清晨带着露珠的花瓣还要娇嫩,一雙黛眉亦如远山般浓淡适宜,让他忍不住低下头,在那光洁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看见她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分明是早就醒了。 嘴角微微勾起,也不点破,装作不知道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阿箬,该起来了。” 然后便看着她装出一副初醒的模样,缓缓睁开了眼。 看见自己的样子一下投进那双黑亮的眸子中,他微微一笑,“睡得可还好?” 巫箬点点头,从他懷里坐直身子,也不问为何自己躺到他怀里去了,只道:“天都亮了,我们快回去吧,不然来不及开门了。” 李淳风说了声“好”,依旧揽了她的腰,飞到石梁上,然后循着旧路走回了马车。 只是和昨日来时相比,两人的心境都大不相同了。 回到水月堂,李淳风帮她开了铺子后自去宫中解释没有上朝的原因,而巫箬整理了一会儿药材,看暂时没有病人上门,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跪坐在蒙尘已久的梳妆台前,她轻轻揭开上面盖着的布巾,一面光亮如新的銅鏡清晰地映出她的样子来。 她望着鏡中的自己看了许久,方才拉开梳妆台上的一个小抽,从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玳瑁盒,揭去盖子后,只见里面盛着大半盒胭脂,看样子就没用过几次。 巫箬的无名指在上面轻点了几下,然后缓缓点上自己的唇瓣,原本唇色较浅的双唇很快染上了一层殷红,让那张清丽的容颜頓时多了几分明艳。 “看来今天心情不錯。”忽然,一个柔和的男子声音缥缈响起,虽然屋中仍旧只有巫箬一人。 她先是一怔,随即连忙抬手轻抚过銅镜表面,面露惊喜之色,“醒了?” 铜镜中,一名高瘦男子出现在她身后,一头青丝逶迤在地,虽面色苍白,但还是掩不住那眉目间的清俊。看着巫箬,他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蹲下身,轻轻搭上她的一边肩膀,“好久不见,我的箬儿又瘦了。” 巫箬下意识地想去握他的手,可碰到的仍旧只有自己的肩膀,从来平静无波的眼中闪过深深的伤痛,“还是不行吗?” 男子在镜中反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发丝,“别着急,会慢慢好起来的。”頓了顿,没有血色的唇上露出欣慰的笑,“我送你的这盒胭脂,都多少年不曾用过了,想来那个总来这儿的李太史终于有所进展了?” 巫箬面颊微红,垂了眼眸轻声道:“……我是不是做錯了?” “怎么会?”男子的手抚上她的臉,“我的箬儿是全巫族最美的姑娘,她值得拥有世上最好的東西。” “可是……”巫箬蹙了眉,眼中闪动着不安,“千年之限将至,妖兽还未完全封印……” 男子闻言眼中也划过一丝黯然,低声道:“都是我的错,让你背负起这一切。是我害了巫族,也害了你。” “不是你的错,是那个女人骗了你!”巫箬眼角一红,“是她害得我族凋零至此!” 男子闭上眼,身上忽明忽暗,“总是因我而起,但是箬儿,你不要恨她,我不想你变成和她一样,因为仇恨忘记了一切。这么多年,你总是一个人,现在既有一个人愿意陪在你身边,你要学会放下心结……” 他的声音漸弱,巫箬顿时有些慌张,“哥哥,你怎么了?” 男子闻言终于又睁开眼睛,虚弱笑道:“你都许久没这样叫过我了,放心,只是有点累了,你记住我的话,有什么心事就来同我说,一切总会有办法的……” 说罢,身影渐渐消去,铜镜中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呆呆地坐着,慢慢抱紧自己的胳膊,直到看见腰间挂着的香囊,才觉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李淳风……纤细的手指划过上面绣着的并蒂莲,她的口中喃喃叫出他的名字。 —— 吃饱喝足又呼呼大睡了一整晚的小狐狸在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惊慌地发现自己又起晚了,着急忙慌穿好衣服,跑到前厅,发现那里只有长贵叔在小心地擦拭着一只花瓶。 “长贵叔,李天师已经走了吗?”小狐狸拽着自己的手指,急得快哭出来了。 李长贵小心将花瓶放回博古架上,这才笑着看向它,“少爷昨晚有事没有回来,今早派人回来说直接去宫里了,叫我转告你今日不用你跟着了。” “那怎么行?”小狐狸更急了,这眼看考试将至,它还没有学会做人,怎么能偷懒,便道,“我去昨天的地方等他。” “你这样子怎么出门?”李长贵看了看它的耳朵和尾巴,“小心被城里的人当妖怪抓了。” 小狐狸当然没有忘记自己这一路上的悲惨遭遇,忙又回了屋,用李淳风昨天给他买的披风将自己从头到脚包了起来。随即不等李长贵阻止,一溜烟地跑出了门。 “可是没有腰牌进不去皇城啊……”李长贵在它身后喊道,却还是没把它喊回来,只好叹了口气,继续去伺候这前厅里的“祖宗”,“罢了,我看你也是不撞南墙不死心。” 按照昨日的记忆,小狐狸顶着寒风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走到了昨日来过的景风门,可没想到,两旁的士兵“乓”的一声将手中长矛交叉在一起挡住了它的去路,狐疑地打量着这个浑身上下罩在披风下的小不点,“出示腰牌!” 腰牌?那是什么東西?小狐狸有些着急地说道:“我昨日进去过的,两位大哥不记得了?” 别说它的脸现在罩在披风里,就是露出来,这守门的士兵也不可能记住一个小厮的模样,但秉着不得罪权贵的思想,其中一个士兵还算好气地对它说道:“圣上有命,无腰牌者不得进入皇城,就是宰相大人来了也是如此,你速速离开,否则抓你去刑部大牢!” 小狐狸哆嗦了一下,看着那明晃晃的矛头,心想这皇城原来一般人轻易进不得,自己如果继续闹下去,说不定会给李天师惹麻烦,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年关将至,城中或来城中采买年货的人都不少,小狐狸毕竟是少年心性,跟着人群一直走到了東市,只见那里店肆林立,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它吃了一惊,心想乖乖,这可比李天师住的崇仁坊和巫大夫住的通济坊热闹多了。一时间,也就忘了去找李淳风的事,在东市里逛了起来。 不过它爹给它说过,人买东西要用一种叫“银子”或“铜板”的东西,自己身无分文,是只能看不能摸的。但饶是如此,它还是看得颇为高兴,心想自己这一趟也算是大开眼界了,就算通过不了考试,回去也能好好跟族里的伙伴们吹嘘一番,让它们再不能小瞧自己。 可是它万万没想到,路过一家酒楼时,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马车上下来,正要走进去。 擦了擦眼睛,确定没有看错后,它开心地冲到那人面前,叫了一声:“稱心!” 锦衣的少年吓了一跳,低头看见它露出一部分脸来,这才有些惊讶地说道:“狐言,你怎么在这儿?” 随即看了看四周,拉了它进店,“跟我来。” 两人一起上了二楼的雅室,屋子里很是温暖,又没有外人,小狐狸便脱了斗篷,抖了抖耳朵,对坐在软垫上举止得体面容精致到妖冶的少年道:“你忘了正月初一有太山娘娘的考试吗?我可是专门跑来的。” “你不说我倒忘了。”稱心轻轻一笑,上扬的眼角透出一股说不清的媚意,“不过也就是你一心想着考生员,这一路从涂山过来,吃了不少苦吧?” 小狐狸不好意思地扶了扶又歪倒下来的幞头,道:“你知道我答应过我娘,一定不能给她丢脸的。” 稱心的脸上闪过一个含义不清的笑,递了一杯热茶到它面前,“先喝点水暖暖身子吧。” 小狐狸看他说话间便煮好了茶,动作熟练不说还特别优雅,不禁捧起茶杯羡慕地看着他那张毫无瑕疵的脸,“还是称心你厉害,人形化得这般好,而且一举一动和人一点区别都没有。你若去参加考试,一定能通过的。” 称心呷了一口茶,笑道:“我在人间呆的时间比你长,自然装得更像一些,你这么努力修炼,很快就能化好人形的。”顿了顿又道,“我这人最是惫懒,受不得约束,比起成仙还是在这俗世里厮混来得更加自在。” 小狐狸好奇地看着他,觉得他说的话,自己怎么有些听不懂,不过它也不是追根问底的性子,只道:“你一百年前就离开了涂山,难道一直住在这长安城里?” “那倒也不是。”称心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梅花糕放进它的盘中,“下了山后就四处闲逛,后来见长安日益繁华,便到这里来住下了。来,你先尝尝这‘容和楼’的点心可还合胃口,如果不喜欢,我让他们再换一些来。” 小狐狸见那梅花糕做得晶莹剔透,跟真的似的,已经默默咽了口水,此刻放入嘴中,只觉入口即化,还带着梅花淡淡的香气,顿时满足地抖了抖尾巴,“这长安城的东西果然好吃,我跟你说,我昨晚喝的羊肉汤也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羊肉呢。” 称心“哦”了一声,早从它的打扮上看出了端倪,此刻不动声色地问道:“莫非你在长安城里还有别的朋友?” 第103章 涂山狐(八)(二更) 小狐狸挺起小胸…… 小狐狸挺起小胸脯自豪地点点头,“是归一观的李天师,你看我的衣服就是他给我买的。” 听到李淳风的名字,稱心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脸上却露出惊讶之色,“就是那位袁道长的高徒?他可是赫赫有名的道士,怎么会和咱们成为朋友?” “李天师人很好的!”小狐狸忙给他正名,“他不僅让我跟着他学做人,还给我买衣服和好吃的,昨天他还带我去了一个叫永安坊的地方,给穷人看病呢。” “哦,李天师还会看诊?” “不是他看诊,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姓巫,医术可高明了,心底还好,不僅不收诊费,还给大家赠药呢。” 小狐狸说得手舞足蹈,稱心的心中却是狠狠一动,未过门的妻子?这可是重大消息啊……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旁边的墙壁一眼,对着小狐狸笑道:“如此看来,这位李天师倒的確是宅心仁厚,你跟着他,想来通过考试一定是没问题的。说起来,我也许久没回涂山了,恩师他老人家如今可好?” “爹他还是老样子,一天就知道看书,也不好好修炼。”小狐狸的两只耳朵耷拉下来,心情一下低落了不少。 “所以你才急着考取生员的资格,好去天上找你娘吧?”稱心一脸柔和地宽慰它,“你放心,你娘看你如此争气,一定会很欣慰的,到时候你们一家团聚,可别忘了叫上我,我一定送上一份大礼。” 小狐狸听他这么说,也振作起来,道:“你说得对,老爹不争气,我可不能像他一样。”说着,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只见日头已经高悬,顿时慌了,“糟糕,都这个时辰了,稱心对不起,我得去找李天师了。” 称心点点头,起身送它,“你以后如果有事,便来这里找我,不过……”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嘱咐道,“我之前得罪了一些妖怪,眼下在这长安城中只想安静度日,所以你不要和李天师提起我的事,可好?” 小狐狸虽想说就算李天师知道了也不会暴露他的身份,但既然他已经如此郑重地提出,它自然不能违逆朋友的心意,便重重地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起的。” 说罢,向称心挥了挥手,重新裹好自己的披风,蹦蹦跳跳地跑下楼去。称心倚在窗户边,一直看着它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这时,屋子的一面墙壁突然滑向一边,露出里面的密室和一个身材高大衣饰华贵的男子。 称心眼角眉梢的媚意再无任何遮掩地施展出来,对着男子浅浅一笑,“殿下,剛才都听到了?” 男子面容俊朗,可眼中却带着几分戾气,朝他走来时,右腿似有不便,不是那太子李承乾还能是谁? “自然都听到了。”李承乾走到称心身前,一把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仰望着自己,眼神很是不善,“我看你对那小子伺候得倒是挺周到。” “它是我师父的儿子,以前在涂山的时候,就爱跟着我。我倒是没料到它胆子那么小,居然也敢独自跑到长安来。再说了,我这还不是为了替殿下套它的话?”称心嘴角一勾,笑得摄魂夺魄,“殿下連这个醋都要吃?” 李承乾呼吸一重,将他按到墙上,用力啮咬着他的脖子,“那小子说你人形化得好,我倒要看看你这狐狸尾巴藏在哪里。” 说罢,几把扯落了他的衣衫。 称心面泛桃红,眉眼含春,两手轻轻推着他,鼻中哼出比女子还要柔媚的声音,“殿下,不要……” 可他的话明显只是更加激发了李承乾的欲望,用剛扯落的衣带将他的双手一缚,狠狠压在了墙上。 很快,这荣和楼的雅室里便响起了一片靡靡之声。 —— 眼看离过年越来越近,巫箬也准备按长安城的习俗开始打扫屋子,置办年货。李淳风因为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身,便派了小狐狸来帮她的忙。 忙了好几天,终于把犄角旮旯都打扫干净了,为了犒劳这只卖力的小狐狸,巫箬便带着它一起上街办年货。 “我爹跟我说过,人对过年可重视了,比如腊月二十三要送灶神,腊月二十四扫尘日,腊月二十五照田蚕,腊月二十六割年肉,腊月二十七……二十七……反正每天做什么全都不能错,不然明年就会倒大霉的。”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小狐狸还不忘念叨从他爹那儿学来的人间习俗。 巫箬笑了笑,“哪怕今日过得糟糕透顶,人也总是相信明天会好起来,大概就是这种念想让他们能挨过许许多多的磨难吧。” “巫大夫说的对,我也觉得有念想就是好事。”和她接触久了,小狐狸在她面前说话也越来越自在,“就像我,族里的伙伴们都说我来考生员是异想天开,可是这是我的念想,只要想着,就好像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这年头像你这么一心修仙的,的確是挺少的。”巫箬从李淳风那儿听说了太山娘娘给狐族设考试的事,据她所知,狐类堪称这世上最爱自由的种族,修仙有那么多條條框框,倒真是有些好奇它一个小狐狸,为何如此执着。 听了她心中的疑惑,小狐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凑到她身边,小声道:“其实我是想成了仙后去天上找我娘。” 巫箬笑了,“原来你娘是天上的仙子?” 小狐狸点点头,“她因为天规所限,很久才能来看我一次,可我希望天天都能看见她。有一次她告诉我,只要好好修炼,通过太山娘娘的考试,我就能去天上找她。我当时就暗暗下决心,绝不让她失望。因为这个目标,就算她后来很久都没再来看过我,我也不觉得难过。” “原来是这样。” 说话间,两人正好路过一个捏糖人的小摊子,小狐狸看着看着便走不动道了。 巫箬看出它想要,笑道:“你这几日可帮了我大忙,就送你一个糖人如何?” 小狐狸眼睛一亮,支吾了半天道:“那、那我可以要两个嗎?我、我想送给我的朋友。” 巫箬想起那日在永安坊,它和一个小姑娘好像玩得挺开心,估计是想送一个给她,便道:“当然可以,你自己跟老板说想要什么样的。” “謝謝巫大夫!”小狐狸高興地差点蹦起来,興奋地对老板说道,“我要一个五條尾巴的狐狸和一个两条尾巴的狐狸。” 巫箬心中诧异,她知道这小狐狸大概有两百年的道行,所以有两条尾巴,可这五条尾巴的狐狸又是怎么回事? 那边厢,糖人师傅说了一句“好好好,您稍等”,便从小锅中取出一块融好的糖,灵巧的手左右捏了几下,随即一吹,两只狐狸便活灵活现地做好了。 巫箬付了钱,又把小狐狸手中的东西接过,道:“时间还早,我那儿也没什么事了,你快去把糖人送给你的朋友吧。” “这不行!”小狐狸連忙摇头,“我答应过李天师,这几日都要好好帮忙的。” “都说没事了,快去吧。”巫箬说着,也不理它,径直抱着东西往回走了。 小狐狸在原地愣了半晌,还是糖人师傅把糖人遞到它手中,催它快去找自己的朋友玩,姐姐不会生气的,它这才拿着糖人往永安坊走去。 永安坊很遠,等小狐狸走到的时候,已差不多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它一边庆幸天气冷,糖人不容易化,一边快步找到小菱的家,上前敲响了门,“小菱在家嗎?我是狐言。” 一开始门里没有什么动静,直到它又敲了好几下,方才隐隐传来脚步声,等到大门被打开一条缝,它才发现开门的正是小菱。 “胡言,你怎么来了?”小菱看着它轻声道,双眼似乎没有焦点。 可是太过高兴的小狐狸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只把手里那个两条尾巴的狐狸糖人遞到她面前,道:“我专门来送这个给你。” “糖人?谢谢你,我最喜欢这个了。”小菱有些僵硬地抽了抽嘴角,露出一个笑容,随即将门开大了一些,“你进来坐会儿吧。” “不用了。”小狐狸连连擺手,“我还要趕着回去。” “呆一会儿没事儿的。”小菱却一把抓住它的衣袖把它往里拖,“其实是爹娘都出去了,我一个人有些害怕,你就陪我一会儿吧。” 听到她说害怕,小狐狸自然不能再离开,便跟着她进了门。 门后是个小院子,跟大部分住在永安坊的人家一样,院子里撒了一地玉米用来喂雞,可是直到小狐狸走进屋子,也没看见一只雞的影子。 难道今天都拿出去卖了?它心想,这样也好,免得那些鸡见了它吓得直哆嗦,反而惹小菱怀疑。 或许是为了省油,昏暗的屋子里没有点灯,但幸好外面没有全黑,还能看见里面的擺设:正中一个土炕,上面铺着蓝花的被子,左右各有一道门帘子,应该是通往厨房和另一间卧房。除此之外,屋里的摆设实在少得可怜。 小狐狸看得有些心酸,小菱她们家实在是太穷了。 不过它知道,即便是朋友,说出同情的话也只会伤害对方的自尊,便什么也没说,只照小菱的吩咐坐到了炕上。 “你喝点水吧。”小菱从左边的门帘子后端了一碗水出来,递到它面前。 它忙摆手,“不用麻煩了。” “喝点吧,你走了那么遠的路,一定渴了。”小菱低着头,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只坚持把碗递到它手里。 小狐狸确实也有些渴了,见状便接过那个缺了口的土瓷碗喝了一小口,可是和它想象中不一样,碗里的水不仅一点不甘甜,反而还带了些腥味儿。 这水是不是放太久了?它心想,顿时没了喝水的欲望,顺手将碗放在了炕沿上。 “怎么不喝了?”小菱却突然问道。 小狐狸自然不能说实话,只好撒谎说自己够了。 可是小菱却不依不饶,重新将碗端起递到它嘴边,“再喝点吧,你不是趕了很远的路吗?” 小狐狸这才觉得有些奇怪,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赶了很远的路?心中生疑之下,也察觉到小菱好像有些不对劲,她的眼睛刚才好像泛着碧光。 它心中咯噔一跳,对她这样子简直太熟悉不过了。 分明是被狐妖上了身! 难怪家中的鸡都不见了,肯定早就被那同类给吃光了。可是进门的时候,它并没有发现小菱的身上有妖气。 莫非,是对方的道行远在它之上? 小狐狸身形一僵,知道今天是遇见了大敌,就是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找上小菱,是单纯的巧合还是专门针对它而来?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将对方从小菱身上赶走。 想到这儿,小狐狸假意接过对方递来的水碗,正要喝,忽然道:“小菱,我上次送你的晶石还在吗?” “小菱”顿时有些不耐煩,“在呢,你快喝吧。” 小狐狸故意皱起眉,“那可是我的宝贝,和你好才给你的,你先拿给我看一眼。” “真麻烦。”“小菱”嘀咕了一句,走进右手边的门帘子,在里面翻找起来。 小狐狸趁机将碗里的水倒进被子里,然后在她出来的时候装出刚喝完正在擦嘴的样子。 “你都喝完了?”“小菱”面上一喜。 “喝完了。”小狐狸努力摆出镇定的模样,道,“晶石呢?” “不就在这里?”“小菱”把手摊开,掌心里果然躺着那枚紫晶石,只是此刻,那晶石已经完全变成了透明的样子。 这紫晶石除了涂山的狐族,对一切妖物的妖气都会产生反应。所以看到这里,小狐狸已然确定,小菱真得被附身了! 第104章 涂山狐(九) 要知道她平日最是呵护这…… 要想救小菱,必须先将那妖物从她身体中赶走。 小狐狸也顾不得自身安危,趁对方还未起疑,猛地躍下土炕,对着“小菱”手中的紫晶石一抓,“破!” “小菱”措手不及,只见掌心中的晶石忽地亮起万千紫光,不僅夺目到刺眼,其中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它挤出了那小丫头的身体。 “啊!”便见一只碧眼红狐尖叫着从小菱背后飘出,躍上旁邊的衣柜上,对着小狐狸咧出尖牙,身后三條红尾示威一般地招摇着,同时冒出一个女子的刺耳声音,“小子,眼力不错,不过你救了那小丫头,我看你拿什么来保自己!” 小狐狸一见对方竟比自己多了百年道行,而且唯一的紫晶石也碎成了粉末,当下也不恋战,大喊一声,“有本事先抓到我再说。”随即跑出了屋去。 它已看出对方是为它而来,知道只要自己离开,小菱便不会有危险,当下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拼命跑出了永安坊,那碧眼红狐果然紧跟在后。 在屋中耽搁那一会儿,天已全黑。因为宵禁在即,又是寒冬腊月,大街上早已没了行人。 小狐狸知道自己不是对手,第一反应是去找李淳風求助,可是这永安坊与崇仁坊,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离得实在太远,想起附近另有一间升平坊,比永安坊大多了,里面设有武侯鋪,專司城中巡逻之职,想来那狐妖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念及此,它便突然拐了弯,越过一人来高的坊墙,钻进了已经关闭坊门的升平坊。 只是那武侯鋪设在另一头,它要跑过去还得花些时间。 碧眼红狐似乎瞧出了它的打算,再不像剛才猫捉老鼠那般惬意,尖嘯一声,从房顶跃下,化作一位红衣美艳妇人,劈头就朝小狐狸一爪抓去,势必要将它擒下。 小狐狸腿都吓软了,却避无可避,要看就要被抓住,一條细长的黑影突然从墙邊窜出,一下缚住了红狐女妖的手腕。 “誰?”狐妖大怒,只见那纏住自己的东西乃是一根翠绿花枝,上面还长着倒刺,此刻已刺进了她的皮肉。 要知道她平日最是呵护这身人皮,保养得吹弹可破,此刻被人所傷,能不动怒吗? 只听她冷笑一声,对着那从一道门后款款走出的女子道:“我道是誰,原来是你这芍藥精,怎么,就凭你也敢管我的闲事?” 没错,来人正是这升平坊云烟花铺的老板,前长安城花魁——红藥,而那一段纏住狐妖的花枝正出自她的手中。 小狐狸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只觉这突然出手相救的女子虽也是一身红衣,模样与那碧眼红狐的人形不相上下,可举手投足间却别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它现在年纪尚小,自然不知道那种味道叫作風韵。 红藥听了狐妖的话,也不生气,只抬手扶了扶自己的云鬓,用无比嫌弃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狐妖,道:“我说媚姬,早就跟你说了,把你身上那股味道好好用香粉遮一遮,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媚姬就更来气。原因无他,只因她们俩的人形都算是这长安城女妖中数一数二的,可因着红藥的人形是自己修炼出来的,而她的人形是当初剥了一女子的皮得来的,所以城中有些没眼力的男妖就偏要说她不如红药。她忿忿不平,便挑了妖怪们聚会的时候精心打扮了一番,准备去会会这稍微用点力就能弄死的芍药精。 要知道,这天地间最没用的便是那些草木精怪了。 可是她没想到,那次红药来的时候也跟她一样穿了红色的衣裳,鬓边只戴了朵浅色芍药便再无钗饰,却偏偏把大半男妖的魂儿给勾了过去。 虽说当时还有好些样貌不如她的女妖也在场,但她们都无一例外地作了其他打扮,似乎故意要避其锋芒,所以她自然成了比较的对象。 本来她觉得自己并不比红药差,可那该死的女人居然倚着画柱,打量了她半天后涼涼地来了句,“媚姬,虽说你原形是只红狐,可这红色啊,还真不适合你。” 直气得她七窍生烟,偏偏那些个男妖还附和她,说什么“长安城中唯一能驾驭那颜色的就只有她了”! 想当年,那些个有名的祸国妖妃可都是她们狐族的前辈,谁听说过花妖掀起多大风浪了? 于是乎,两人这梁子便算是结下了。 今天媚姬本不想节外生枝,可对方既是红药,还敢傷了她的人皮,她立刻就改变主意了,不把这花妖大卸八块,她誓不罢休。 当下左手指甲暴涨,一道寒光闪过,利索地割断了那缠在她右腕上的花枝,“红药,地狱无门你偏要闯,今天我就讓你知道我的厉害!” 说罢,也不再去管小狐狸,身后三条狐狸尾巴如蟒蛇一般扭动着抽向红药。 听到那来势汹汹的破空声,红药却连动也不曾动一下,手指一挑,难以计数的芍药花枝冲破地面的青石板,如花墙一般挡住了媚姬的狐狸尾巴。 “升平坊是我的地盘,我说过,不许任何妖怪在我这儿捣乱,媚姬,我看你不僅穿衣品味差,连记性也不太好啊……” 说话间,红药已经踩着一根花枝飞上了半空,不等媚姬有下一步动作,红色衣袖一挥,花墙上的芍药花瓣突然全部脱落,旋转着如一枚枚边缘锋利的飞镖,将媚姬笼罩其中。 媚姬见状,重新化回原形,只是比起剛才起码大了三倍,站在那儿起码有一人来高,张嘴一声尖嘯,巨大的气浪竟将地上沉重的青石板一下掀了起来,更将漫天的花瓣反逼了回去,便听哗啦声响,那些花瓣在地上、墙上划出深深的痕迹,要不是红药及时将它们收回,恐怕这一条街的屋子都要塌了。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街那头的武侯铺自然被惊动了,听到人声往这边过来,红药卷起地上的小狐狸,飞回了自己的花铺,那些花枝也迅速退回地底。 媚姬自然不能讓他们跑了,越过花铺的围墙跟了进去。 因而当武侯们赶到时,只看到满目疮痍的街道和墙面。他们实在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兵器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造成这么大的破坏力,连忙派人去通知了專门处理这些奇异事件的钦天监。 第105章 涂山狐(十)(三更合一) 短短时间内…… 短短时间内,媚姬已追上了紅药,与她冷冷对峙,“把那小狐狸交出来,今日之事我就不同你计较。” 既已惊动了官府,想必那姓李的很快就会赶来,她也没了恋战之心,只想速战速决。 紅药看了一眼手里的小狐狸,其实她平日也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只因为在花铺中闻到了那骚狐狸的味道所以才出来看看,又因昔日曾在长安城众妖面前定下规矩,不准他们到升平坊捣乱,所以才会出手。 只是现在……到底有没有必要为这不相干的小狐狸和那记仇的媚姬撕破臉呢? 小狐狸虽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但触及到她思量的目光时,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用可怜巴巴地目光望着她,那雙被吓出来的大耳朵也忍不住耷拉下来,生怕她把它丢给媚姬。 紅药的眼角几不可见地輕颤了一下,这面团似的小家伙连人形都不能完全化出来,可那小眼神看得人还真不忍心丢下它不管。 啧啧,这狐族的惑人之术还真是不能小瞧。 她心中叹气,面上对着媚姬浮出一个不屑之极的笑来:“剛才不还说要讓我尝尝你的厉害吗?你不同我计较,我还要同你算算你踩坏我这一地花草的账呢。” 媚姬怒极,知道她是一定要跟自己杠上了,当下前爪一踏,将脚底的几盆花踩得粉碎,“好,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就夷平你这破园子,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 说罢,腰腹一收一放,那长满利齿的大嘴中顿时喷出一道道碧色毒烟,毒烟所到之處,那些悉心栽培出的名花异草全都枝枯叶黄,委顿在地。 身为花妖,看到自己的同类落得如此惨状,紅药眼中闪过恨色,当下也顾不得会不会引起门外武侯的注意,当下将小狐狸往自己身后一扔,地下立刻窜出几根芍药花枝接住它,而她自己则恢复了花妖原形。 下半身连同身上红衣化作一朵硕大的血红芍药,看上去比石磨还要大上一倍,从土中伸出比男子胳膊还粗的带刺根茎,如蛛腿一般支撑着整朵芍药。她莹白如雪的上半身从重重花瓣中探出,两只纤纤玉手上也缠满了碧绿花枝,原本不施粉黛的右眼角邊浮现出殷红的芍药刺青。 原本就明艳的容颜顿时更多了三分妖冶妩媚。 红药也不再和媚姬废话,雙手舞动,花朵下的带刺根茎如洪水般向她席卷而去,媚姬纵身跃起,本想避开,谁料头顶上又是蛛网似的花枝扑头盖臉而来。 她避无可避,仰头又是一团毒火喷出,将花枝网燒开一个大洞,从上下包围中钻了出来,跃上附近的屋顶,对着红药嗤笑一声,“无能的花妖,今日我就要看看你的乙木之术如何破我的离火之精。” 说罢,对着红药接连喷出四团碧莹莹的毒火,分别从四个方位封住了红药的去路。 小狐狸看得心惊,心想花妖姐姐这下要被害死了,想也不想便扑了过去。 那一邊,虽说草木修成的妖怪最怕的就是地火和天雷,但红药数百年的道行倒也不怕这区区毒火,想着不如以退为进,假装抵挡不住,引诱媚姬上前,自己也好一击即中。孰料身后却突然蹿出一团黄色毛球,两条尾巴高高扬起,堪堪挡在了她和火球之间。 这小子,犯什么傻?就凭它那两百年的道行还不被毒火燒个精光! 红药扬起雙手,手臂上缠着的碧绿花枝飞射而出,拼着被毒火燒伤也要将这笨蛋卷回来,可就在这时,一道金光从墙外飞来,竟将四团毒火全都击落了。 媚姬大吃一惊,朝着金光飞来的方向看去,却见那邊墙头上赫然站着那个讓全长安城妖怪闻之变色的钦天监太史。 “我说这里怎么这么大动静,原来是媚姬姑娘啊,就不知道我那小跟班怎么得罪了姑娘,要下此狠手?”便见李太史一身云破天青袍,衣角在清风中荡起飘逸的弧度,要不是手里捏着三张符箓,一向清润的眼中有火光跳动,还真是个芝兰玉树的翩翩君子。 媚姬知道大事不妙,转身欲逃,可剛一转身,便见一个穿着银鼠皮披风的清丽女子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那里,一双秋水剪瞳般的眼睛不知为何却看得她背脊生寒。 已恢复人形的红药提着小狐狸的领子暗暗好奇,这小家伙什么来历,竟把这两人都招了来。 看着巫箬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媚姬那柔软的皮毛上,李淳风无奈笑道:“阿箬,这狐妖手上沾了不少人命,那皮上的血腥味大概是洗不去的,你还是将她活捉回去,我改日另送你一个手炉如何?” 媚姬闻言心惊,敢情这柔弱女子一直看她,是想将她的皮剥了做衣服?怪不得那眼神冷飕飕的,可恶! 小狐狸却不太相信,巫大夫那么好的心肠怎么会……不料下一刻便见巫箬淡淡看了李淳风一眼,“一件狐裘才值一个手炉?” 李淳风叹了口气,以手扶额,“好吧,再送你一对火鼠,放在水月堂地下,保证讓你过个暖暖和和的新年。” 巫箬这才露出勉强同意的神情,回头看着媚姬,“你是束手就擒,还是逼我动手?” 媚姬早被他俩的对话激怒,闻言直接张嘴朝她喷出一连串火球。 “果然还是火狐皮更暖和……”巫箬嘀咕了一句,身形不动,从袖中拿出一柄羽扇,却不是常见的鹅毛制成,反而五光十色很是耀眼。 面对扑面而来的火球,她抬起羽扇輕輕一挥,便见平地一股飓风升起,风中一只凤凰虚影拖着长长的七彩尾羽迎着火球而去,身上的火焰輕易便将火球散去,同时去势不减,挟着热浪一下便将媚姬撞下屋顶,将她胸口的毛烧了个精光。 仰首清鸣一声,凤凰虚影在空中飞舞一圈后,重新回到了扇中。 此扇正是巫箬抱着年货回到水月堂后,收到的来自玉岩山的新年礼物,据说上面的羽毛都是小凤凰褪下的绒毛,富含凤凰神力,作为她九滴精血的回礼。 想不到剛拿到,就有了用武之地。 李淳风跃下墙头,正要用符咒收了那媚姬,不曾想这时她身上却突然燃起熊熊火焰,竟是罕见之极的黑色。 “幽冥火?”他立刻抬手示意几人退后,“小心,此火沾上身不把人烧成渣是不会熄的。” 小狐狸顿时吓得面色苍白,连连后退,看着在火中凄厉哀嚎的媚姬,道:“那她、她……” “没救了。”李淳风微微皱眉,“看来是有人提前在她身上下了咒。” 巫箬道:“这么说,她背后还有幕后主使?”一旦任务失败,便不会留她活口。 “看来是这样。” 两人一问一答不过瞬息之间,而那媚姬哀嚎声骤停,竟已然被烧死,惟地面留下一个狐狸模样的黑色灰烬。 “好狠辣的手段。”红药以袖掩鼻,还是挡不住那烧焦的味道,“媚姬怎么说也有三百年的道行了,平日最是心高气傲,此番也不知是受人摆布,还是甘心为那人卖命。” “这件事恐怕还要靠红药姑娘去调查一番了。”李淳风道。 红药点点头,“我一定找他们问清楚。”顿了顿,神情越发严肃,“不过还请李太史相信,在这长安城里生活的妖怪,大多都是安分守己,不轻易伤人性命的。” “这个我自然了解。”李淳风明白她什么意思,“不然当年长安初建,归一观也不会与你们订下那样的约定。不过眼下看来,有人不想讓这长安城继续太平下去了。” 之前还是偷偷摸摸,现在却已明目张胆了。 除了小狐狸,红药和巫箬都清楚他言外之意,当下神色都有些凝重。 这夜,红药自去召集城中妖怪告知此事,打听消息,而为了掩下这升平坊中的古怪爪痕,瞒住坊中的普通百姓,李淳风自然只能留下善后,本想让马车夫将小狐狸和巫箬送回去休息,可是巫箬不同意,说要留下處理花铺中残留的毒气和妖气,否则红药的一片心血就真得要荒废了,小狐狸也表示此事因自己而起,自己必须要做点事。 黎明之初,李淳风终于處理完外间的事,回到云烟花铺,看到里面基本已收拾妥当,毒气妖气已经净化干净,就连那些被踩坏的花花草草都重新归拢到了墙角的花圃里。小狐狸早已累得蜷在花房檐下睡着了,而巫箬静静站在寒冷的院中,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不进屋休息会儿?”他走过去,幫她拢紧披风,结果手指触到她的臉颊,已凉得像冰一样,忙拉过她的双手,将那一双柔荑握在自己手里暖着,“明明最怕冷了,还在这寒天动地里站着。” 略带责备的语气听得巫箬心中熨帖,便任他握着,只道:“我只是在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从最开始的凤血石,到后来吴王两次遇刺,阿阮封印被破,小玉被擒,这些事似乎都与太子有关。你屡次幫助吴王,让他受挫,恐怕他早已视你为眼中钉,不除不快。今天这事,难保不是因此而起,看你府里多了只小狐狸,便想擒了它来威胁你也说不定。” “你这是……在担心我?”李淳风臉上不见紧张,反而露出几分笑意。 巫箬抿了抿唇,垂眸不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轻声道:“不可以吗?” 晨光渐露,染红了她的脸颊和露在披风外的一小截皓颈,难言的情愫顿时充斥了李淳风的胸臆,让人又舒畅又兴奋,忍不住伸手将她抱住,低下头贴住她的脸,在那小巧的耳旁低声呢喃,“我很高兴。” 突然而至的亲热举动让巫箬身子微微一僵,感觉到他的气息拂过耳廓更是让原本就泛红的脸变得滚烫。她下意识地抓住他胳膊上的衣料,但这一次终于不再推开他。 “李淳风,你能保证一直好好地活着吗?”良久,她突然轻声问道,难得没有叫他李太史,而是直接唤了他的名字。 李淳风低头看着她,心中因她的话莫名有些酸涩,他的阿箬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用这样无助的语气问出这个问题。 一只手轻抚上她的脸,他看着她静静说道:“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保证。” 那双从来淡漠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突然泛起潋滟的波光,“你别骗我。” 李淳风不说话了,只俯首封住她的嘴。 巫箬睫毛轻颤,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只觉唇上传来从未有过的触感,鼻尖全是属于他的气息,像清晨竹叶上滚动的露珠,清冽彻骨,却将她一点点融化。 怀中的人竟没有挣扎,乖顺得接受他的唐突,李淳风此刻才算明白何为一身铁骨都化作了绕指的柔情,隔了良久,才不舍地离开那柔软的唇瓣,哑声道:“你下次再说这句话,我可还这样对你。” 巫箬的脸顿时红若烟霞,因为腰肢被他紧紧抱着,只能两手抵在他的胸前,没有像他预想中一样瞪他,反而咬着下唇低低地“嗯”了一声。 李淳风呼吸一滞,脑海中顿时冒出两个声音,一个叫嚣着要把她揉进身体里狠狠揉碎,一个却心疼她刚才的不安,想要好好抚慰她。 终于,他轻叹口气,将她重新抱紧,闻着她发间的清香喃喃道:“阿箬,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的肩膀有着男子特有的宽厚,胸膛是与女子不同的坚硬,让她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宁。 这么多年踽踽独行,那颗看惯了聚散离合、背叛欺骗,早已如古井无波的心,终于因为他重新跳动起来。 几声雞鸣在这时响起,小狐狸被惊醒了,揉着眼睛从地上坐起来,模模糊糊看见院中有两个相拥的人影。 它忙又揉了揉眼睛,彻底清醒后却看见院中正站着李天师和巫大夫,可是两人隔得远远的,哪里抱在一起了。 它正奇怪,突然被走过来的李淳风抓住后衣领提了起来,“狐小八,你不是说要幫忙吗?居然自己先睡着了,去去去,罚你買早饭去。”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買。”小狐狸连连求饶,感觉到后勃颈一松,忙一溜烟地跑出门買早饭去了。 李淳风抬头正要和巫箬说话,却见她一转身也往大门走去,“我要回去开门了。” “诶?”他顿时傻了眼,连忙追上去,“都快过年了,哪有那么多病人,我陪你去东市逛逛吧。” 可只换来冷冷的拒绝,“不去,冷死个人了。” 李淳风:“……” 刚才他那个温柔可人的阿箬去哪儿了? —— 因为担心小菱,小狐狸买了早饭后,又专程去了永安坊。结果还没走到小菱家,便远远看见她蹲在家门口哭。 小狐狸慌忙跑过去,“小菱,你怎么了?” 小菱从臂弯中抬起头来,满脸泪水,抽泣着跟它说:“胡言,我、我家的雞都被狐狸咬死了。” 小狐狸知道这定是那媚姬做的好事,正要安慰她雞死了还可以再养,只要人没事就行,孰料小菱接着说道:“阿爹和阿娘都怪我没看好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着了。胡言,你陪我去把它们找出来打死好不好?” “打死?”小狐狸忽然如坠冰窟,浑身冰冷,愣愣地看着她圆圆的眼中全是憎恨,口中说道,“我恨死狐狸了!” 小狐狸结结巴巴想要解释,“不是所有狐狸都是坏的。” “你胡说!”小菱叫道,声音有些尖锐,“以前我养的小鸡崽也是被狐狸咬死的,它们最坏了,比强盗还坏!呜呜呜~~~~~~” 小狐狸不懂对穷人家来说,鸡是很宝贵的财富,而小菱也不懂,她的无心之话伤了朋友的心。 听她又大哭起来,小狐狸只觉心里很沉很沉,仿佛坠了千斤的石头,只能恍惚地问了一句,“小菱,你喜欢我送你的糖人吗?” 小菱抹着眼泪摇头,“什么糖人?” 原来她都没有看到,大概是被媚姬直接扔进灶膛里烧掉了吧,小狐狸想着,缓缓转身道:“小菱你放心,我会帮你把鸡找回来的。” 到时候,你能不能不要再讨厌狐狸了? 这最后一句话,它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小菱不明白它怎么把已经被咬死的鸡找回来,可小狐狸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很多很多年后,当小菱长大了,嫁了人,在院中看着自己的孩子追着小鸡跑时,偶尔还会想起这个孩童时的玩伴,虽然模样已经记不清,但她记得那个小小少年的承诺,他说要帮她把鸡找回来,第二天,院子里果真多了一窝活蹦乱跳的小鸡。 可他却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 大年二十九的早上,想到明晚可以跟巫箬一起“守岁”,李淳风神清气爽地踏出了卧房,准备去水月堂,结果刚走到前厅,便见小狐狸惦着脚尖,伸长了手,想去擦博古架上的玉马,可它个子实在太矮,身子一晃,差点把旁边的鸟纹爵碰下来。 “你个臭狐狸,笨手笨脚的想摔死我啊?”鸟纹爵身下伸出两条毛腿,一溜烟地跑得老远,还不忘大声指责它。 “对、对不起。”小狐狸连连鞠躬道歉,那受气包的样子连李淳风都看不下去了。 他长腿一跨,走到它身边,从它手上夺过抹布扔到一边,道:“一大清早就这么卖力?” 小狐狸低着头,道:“长贵叔说府里的帮工干一天活可以挣三十个銅板,我想早点把买鸡的钱还给你们。” 李淳风无奈地扯了扯它的耳朵,“就你这样,一天能干多少活?不是都跟你说了,那窝小鸡崽就算我送小菱的,不用你还。” 可是小狐狸却执拗地摇摇头,“都是因为我,小菱家的鸡才会被媚姬咬死,只有我来负责,我心里才会好受些。” 李淳风挑了挑眉,不明白它这些迂腐的观念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当下只好道:“明天就是正月初一了,你不是还要赶去泰山参加考试?还有你这人形,有时间做帮工,还不如多练练法术。” 他的话让小狐狸沉默了下来,久到李淳风以为它哑了才终于小声说道:“我这个样子,总是给别人添麻烦,有什么资格去参加考试。” 说罢,从地上捡起抹布用力地擦起地来。 这家伙,受什么刺激了?李淳风拿它没辙,只好去水月堂找巫箬,下了马车,发现红药也在那儿。 原来这两日她找城中妖怪好好打听了一下,可是却没人知道背后支使媚姬的人是谁,唯一查到的线索是媚姬这些日子的确有些神神秘秘,而且不知从哪儿得来了一件宝贝,听说能使她身上的人皮在很长时间内不腐不烂。 “她是最爱美的,因为这样一件宝贝受制于人也不是不可能。”红药道。 李淳风道:“既如此,若能找到这件宝贝,说不定能从上面查出一些线索。” 巫箬同意他的说法,于是三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去媚姬的住处调查一番。 世间众妖要想提高道行,无外乎有两种途径,一是吸收日月精华,辛苦修炼,这个法子效果很慢,但最后说不定能证道成仙,飞升仙界。二就是用一些邪法,比如吸人精血,这样能在短时间内提高道行,坏处就是会被人间的道士追杀,或者因为罪孽太大被天雷劈死。 媚姬选的便是后一种方法,不过她怕被人发现,所以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嫁给一个河南富商做小妾。富商家中有个悍妻,所以只能偷偷将她安置在长安城中,每次借口来长安做买卖,实际是来同她欢好。媚姬便在行房时吸取富商精气,然后在他离开长安的时候,与宅中小厮厮混。久而久之,艳名远播,好些男人知道了那大宅中藏了个美娇娘后,便买通宅里的仆人,混进宅中与她偷欢。 因为人数众多,那些男人被媚姬吸走的只是部分精气,所以他们回家后虽会觉得有几日精神不振,但都以为是纵欲过度所致,修养几天没事了,便又急不可耐地找上门去。 通过这个办法,媚姬的道行提高得很快,又因为没有害死过人,所以不曾被道士们盯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人皮是当年从一个刚刚死去的女子身上剥下来的,虽被她精心保养,但时间久了,不免出现腐坏的迹象。 若是没了那美艳的外表,那些个男人怎么还会来找她?于是这些年,她没少想办法,但听说,效果都不持久。所以若真有一件宝贝能让她永葆美貌,想必她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 巫箬和李淳风按照红药调查来的线索,找到了富商为媚姬买的宅子。虽然已有两天过去,但似乎宅中的仆人对她数日不归家已经习惯,大家各干各的事,没人担心她的安危。 要逃过几个小厮丫鬟的耳目,对巫箬和李淳风来说还是很容易的。很快,两人便找到了媚姬住的屋子。 里面陈设奢华之极,看得出那富商对她真是下了不少本钱。可两个人找遍了所有的东西,也没发现那个所谓的“宝贝”。 “难道被其他妖怪偷走了?”巫箬皱眉道,“可是现在知道媚姬死了的除了我们以外便只有那个幕后主使者……莫非是他怕泄露秘密,将那东西取走了?” 这时,李淳风突然笑道:“若真是这样,我倒是有个法子,能把这间屋子三天之内发生的事重现一遍。” 巫箬说不惊讶是假的,“还有这样的法术?” 李淳风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阿箬现在是不是也对我刮目相看了?且让我试上一试。” 说罢,从袖中拿出一叠符纸,默念了几句口诀后,那些符纸规则地布满整个屋子,彼此之间以金线相连,慢慢的,屋子里开始发生了变化。 两人依旧站在原地,可是原本空无一人的床榻上突然多了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男女。 “美人儿,你可真是要把我的魂儿给勾去了。”只见男子掐着女子的水蛇腰,虽然气喘如牛,但还是拼命抽动着,而他身下的妖媚女子则一声高过一声地□□着:“冤家,你快给我呀。” 巫箬不曾想竟会看到这一幕,顿时满脸通红,李淳风忙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别看别看,看了可是要长针眼的。” 巫箬气极,“那你还不快想办法!”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你也闭上眼睛。” “放心,我绝不看别的女人。”李淳风忙掐了决,将眼前这一幕略去。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出现媚姬坐在梳妝台前揽鏡自照的模样。 只见她身上只穿了贴身的小衣,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红纱,正对着梳妝台上的銅鏡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脸。 男人已经穿好衣服,走到她身边,伸手摸向她的胸口,一脸□□,“美人儿再让我亲一亲。” 媚姬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嗔了他一眼,“死鬼,还不快回去,小心你家那位母夜叉又满大街地找你。” “谁管她?来来来,再让我亲一口。”男人说着,就把嘴往她脸上凑,可是凑到近前,突然停下来,指着她的眼角,面露奇怪之色,“你这里怎么好像受伤了?” 媚姬脸色顿变,一下捂住自己的眼角,起身推他,“你快点给我滚!” 见她突然翻脸,男人有些惊讶,还想说什么,却已被她推出了房门。大约还是怕人发现,男人拍了一会门,见里面没反应,便骂了两句走了。 此刻,媚姬已把脸凑到铜鏡前,看见自己眼角处裂开了一道伤口,而且向外翻卷的皮肉已经发黑腐烂,看上去说不出的瘆人。 “嘭”的一声,她愤恨地将手中玉梳掷在铜鏡上,随即拉开梳妆台下的一个小屉,只见屉中锦缎上躺着另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 只是这面镜子跟所有铜镜都不一样,镜面竟是用紫色晶石打磨而成,当媚姬拿着镜柄将它对着自己时,那上面并未映出她的脸,反而传来凄厉的哭声,几张看不清面目的脸好似拼命要从镜中钻出来。 媚姬冷冷地看着它们,道:“你们烦不烦,明知道逃不出来,还挣扎什么?乖乖地帮我补好脸才是正事。” 说罢,对着镜面张口一吸,其中的一张脸哀嚎着化作一股白烟被她吸进了嘴里。 几乎同时,媚姬眼角的那处伤口瞬间愈合了,看着铜镜中重新恢复美貌的自己,她终于满足地笑了,“还是这些生魂有用,就是剩得不多了,改日再去找他要些吧。” 巫箬和李淳风对视一眼,原来她竟是通过吸食生魂来保持她那张人皮,而那面紫晶镜和里面拘禁的生魂,应当就是那幕后主使者给她的。 这种行为可比吸取男子精气残忍多了,因为所谓生魂,便是人活着时的灵魂,一旦被抽出肉身,那人必死无疑。再被媚姬吸食进身体,那就只有魂飞魄散的下场。 这狐妖以为用这种方法,残害人命的孽账就不会算在她头上,殊不知天理循环,从来不会放过谁,就算她不被那主使者杀了,总有一天她也会被体内阴魂怨气所凝的业火活活烧死,就像那次巫箬在忘川河中碰到的那个饿鬼一样。 补好了脸,媚姬又梳妆打扮了一番,然后出门了。可是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接下来,除了丫鬟们进来收拾了两回屋子,便再不见有人进来。 巫箬刚才已经检查过梳妆台,并不见抽屉里有那面紫晶镜,镜子不可能自己长翅膀飞了,所以她和李淳风继续耐心看着。 大约到了他们进屋前的三个时辰,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终于出现在屋子里。是的,凭空出现,定为妖物无疑。只见他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最后从梳妆台下的抽屉里取走了那面镜子。至始至终,没有露出一点样子来。 李淳风收了法术,对巫箬道:“看来红药在调查的时候,被对方察觉了,所以那人先我们一步取走了镜子。” 巫箬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你可还记得那日在永安坊,小狐狸曾送过小菱一个东西?” 被她这一提醒,李淳风顿时也想了起来,“好像也是一枚紫色晶石,莫非……” “看来,我们得先回去问问它再说。” 第106章 涂山狐(十一) 两人回到李府,找到小…… 两人回到李府,找到小狐狸时,它正在帮着廚房生火,可惜技术实在不敢恭维,弄得整个廚房乌烟瘴气不说,它那张白净的小臉简直像从煤窑里出来的一样。 一听李淳風找它有事,李长贵和厨房里的厨娘们都顿时松了口气,这小家伙实在太乖巧,说要帮忙,大家都不好拂了它的好意,可它……实在是越帮越忙。 回到前厅里,李淳風把干净的湿布巾罩到它头上,一边使劲地擦着,一边调侃它:“小八啊,你是不是觉得欠了我什么,一定要做点事情?” 小狐狸眼睛被蒙着,可还不忘連連点头,“李天師你让我做什么我都願意。” “啧,这话可是你说的。”把小东西臉上的污渍擦干净后,李淳風把布巾一把扔到水盆里,然后在它眼前把手一摊,“那好,你那天给小菱那玩意儿也给我一块吧。” “这……”小狐狸却面露为难之色,支吾着不说话。 李淳風眉梢一挑,“怎么,剛说出的话就要反悔?” 小狐狸把头搖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不是,是我出来的时候就帶了那么一块儿,天師,你若真喜欢,我回涂山给你取好不好?就是要耽搁一些时候。” 看它着急,巫箬瞪了李淳风一眼,“你别逗它了。”随即招呼小狐狸到坐榻上坐下,“小狐狸我问你,那紫晶石可是你涂山特有的产物,是否有什么特别的用处?” 小狐狸点点头,“那个石头名叫紫雲精,我老爹就是专门看守它们的,他以前跟我说过,紫雲精只有涂山上才有,是我族先辈涂山娘娘陨落之后的骨髓所化,遇到涂山狐族以外的妖族就会褪去颜色示警,同时也是疗伤圣品,族里曾经有人受了重伤,连魂魄都受了重创,长老们和我爹就把他安置在紫雲精做的石棺里,治好了他的伤。” 李淳风正想问那是否还有禁锢魂魄的作用,不料巫箬竟一把抓住小狐狸的胳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激动,“此话当真?那若是魂魄为天雷所伤,那紫玉棺也能治好?” 小狐狸有点懵,“我、我也不知道,这得问我爹。” 李淳风看出巫箬问这个定是要用紫雲棺来救人,虽不知那人是誰,但看她如此紧张,定是很重要的人,便道:“你说你爹负责看守紫云精,莫非是有人想要盗取?” “是啊,很多妖族,还有……”小狐狸偷偷瞥了他一眼,“还有一些道士,都来抢过或偷过,我爹为了看守它们,从我记事起,已经整整两百年没下过山了。” 李淳风心想你瞥我做什么,我又不去偷,面上则露出春风般和煦的笑,“那如果不偷不抢,你们族中的长老可願意借出紫云棺?” 听到他这句话,巫箬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难道他都猜到了? 小狐狸则被他笑得寒毛直竖,“这……好像没有听说过?” “那不就得了,不肯借,那不就只有偷只有抢了?你别急,我又没说要去偷。”李淳风示意小狐狸稍安勿躁,“我再问你一句,那紫云精是否还有禁锢魂魄的作用?” “如果在上面施加了我族秘法的话,的确有这个作用。李天师,你怎么知道的?”小狐狸面露狐疑之色。 李淳风笑了一声,食指輕点旁边的矮几,“这可有意思了,若单单持有紫云精,或许还有多种可能性,但同时还知道你们狐族的秘法,看来那指使媚姬的人正是来自你们涂山狐族。” “什么?”小狐狸大惊。 “怎么,不相信?”李淳风随即将他们在媚姬屋子里看到的景象全都讲了一遍。 小狐狸越听越震惊,同时心里逐渐涌起一个自以为很荒唐的念头。 在这长安城中,它唯一知道的涂山狐族,只有…… 可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害它! 小狐狸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心绪杂乱,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便听李淳风问它:“你可知道还有别的族人在长安城吗?” “我不知道!”几乎是脱口而出,连小狐狸自己都惊呆了,可是它真的不相信,它要自己去问! 看着神情有些不对的小狐狸,李淳风怎么可能看不出其中有问题,默默看向巫箬,见她輕輕搖头,当下便不再多问,只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是慢慢去查吧。小八啊,这马上就过年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屋子里呆着,我可不想回来的时候,看见我整个李府都被你烧了。” 小狐狸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胡乱答应了一声,看他们两人真的離开李府后,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终于还是回自己屋里取了披风,悄悄地跑了出去。 天空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将整个长安城银装素裹地装点起来。 可小狐狸的心却忽上忽下,焦躁不安。现在所有的矛头都指向称心,可它却不願相信。 它还记得在它还是个小毛球的时候,老爹要守着紫云精寸步不離,只有称心帶它出去玩。春天去追蝴蝶,夏天去河里捉鱼,秋天到山下的农家偷果子,冬天在雪地里打滚。 他是老爹唯一的徒弟,也是它心目中最温柔的人。那一身洁白无瑕的皮毛,总是带笑的眼角,是它记忆中永远不会褪色的回忆。 一百年前,他离开涂山时,它甚至难过得几天几夜吃不下饭,直到老爹告诉它,称心了结了他的心愿,就会回来,它才稍微没有那么难过。 可是它在涂山上等了很久,称心却一直没有回来。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也渐渐懂得,每个人都有自己追求的东西,称心要完成他的心愿,而它也要达成它的目标。 不仅是想见到它的娘亲,同时也是希望有一天称心回来的时候,他会对它感到骄傲。 天知道那日碰到称心,它有多开心。可是现在,老天却给它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 崇仁坊离东市并不太远,荣和樓此刻就在眼前。 小狐狸深吸一口气,跑了进去,可是剛要上樓,便被店小二拦了下来,“誰家的小孩,怎么到处乱跑?这上面可不是你能去的。” 小狐狸想起称心那日对它说的话,从披风中露出臉来,对店小二道:“我找称心,他在吗?” 店小二的神情顿时变了一变,上下打量它,“你是谁?” “我叫狐言,你跟称心说,他知道的!”小狐狸着急地说道。 “那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店小二说着,让另一个跑堂的看着小狐狸,自己上了楼。片刻之后,“蹬蹬蹬”地跑下楼来,神情已经变得很是恭敬,弓着腰对它道:“小公子,称心公子请您上去。” 小狐狸听了,也不等他引路,便直接跑上了楼,在那天那间雅室里看到了倚在床榻上的称心。 他似乎刚刚睡醒,一头青丝散乱地搭在肩上,中衣外面随意地披了一件素锦外袍,领口微敞,露出细长的锁骨。 “小言,怎么这时候来了?”称心笑看着它,慵懒地望了一眼外面已经开始昏黄的天色。 小狐狸站在那儿,不关心他为何在这个时候就上床就寝了,只攥紧两只手,直愣愣地看着他,“称心,我问你一件事,你能不能老实回答我?” 称心眼神微动,从床榻上下来,走到它面前,脸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笑意,“什么事这么严肃?” 小狐狸仰头看着这个除了老爹以外它最崇拜最信赖的少年,张着嘴挣扎了许久,终于轻声说道:“你,是不是让三尾红狐来抓我?” 说完以后便忐忑地看着他,满心希望他会否认。 可是称心脸上的笑却渐渐淡了下去。 “称心?”小狐狸的声音有些发颤,耳边传来他的一声轻笑。 “这么快就穿帮了?我本来还打算继续陪你演一会儿,现在看来倒是不用费那个功夫了。”他的脸上虽然依旧带着笑,可是那笑意却没有抵达他的眼睛。 小狐狸倒退一步,满脸的难以置信,“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为什么?”称心轻轻抬手,所有窗户轰然关上,甚至连烛火和炭盆都灭了,偌大的地方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只有他的眼睛隐隐亮起两点碧光,“难道你爹真没跟你说过我离开涂山的原因?” 落在披风上,掉进小靴里的雪此刻都化了,小狐狸浑身冰冷,僵硬地看着他,“老爹说,你是去了结你的心愿。” 称心怔了怔,随即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想不到他为了不让你知道真相,也学会了文过饰非那一套。没错,我的确是为了结心愿,可是他忘了告诉你,我为了了结那心愿,擅自偷了族中的紫云精,被他打成重伤后狼狈不堪地逃出了涂山。” 说到这儿,他脸上的笑意终于完全消失,只剩下一片冰冷,“你的父亲,我最尊敬的师父,真是好狠的心啊。” 小狐狸拼命摇头,“老爹肯定不是故意的,守卫紫云精是他的职责,你明知道那是族規,为什么还要去偷?你若受了伤,好好跟他说,他不会不给你的。” “若是我要用,直接跟族中长老说便是了,可是受伤的是别人,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我只能偷偷去求他,那个我以为很疼爱我的师父,可谁知道,我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七天七夜,他却仍旧不同意。”说到这儿,称心突然嗤笑一声,换了语调,“不过也是,在你爹眼中有什么比族規还重要?你娘当年魂魄受损,就因为不是涂山狐族,不能动用紫云棺,你爹竟亲眼看着她死去,这样凉薄的人又怎么会为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徒弟违反族规呢。” 第107章 涂山狐(十二) “你胡说!”小狐狸不…… “你胡说!”小狐狸不相信地大叫,“我娘明明还活着,她是天上的仙子,每年都会来看我!” 称心臉上扯出一个同情的笑,“小言,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对你那么好嗎?不过是因为打心底里可憐你,可憐你一出生就没了娘,可怜你一辈子都会被你爹蒙在鼓里。今天我就告诉你,你娘根本不是什么天上的仙子,她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一个迷恋上你爹的可怜女人。为了你爹,她离开了故乡,离开了家人,千里迢迢陪你爹回到塗山。可是等待她的是什么呢?族里那些老顽固因为她的身份强烈反对,不许你爹将她带上山,你爹便把她一个人丢在山下的村子里,偶尔想起来了才去看她两眼。我那时刚会化成人形,因为好奇便去看过她几次。说来你娘倒真是个温柔的女人,自从知道了我是你爹的徒弟,便总是给我做好吃的,还讓我给你爹带过去。可是她哪知道,她的夫君从来不曾碰过那些她精心准备的吃食。” 小狐狸睜大眼睛,根本无从消化这些它从未听过的话,只能执拗地摇头,“你胡说,我不信……” 可是称心没有理它,嘲讽的声音继續回荡在日益昏暗的屋子里,“后来你娘终于怀孕了,族里的长老这才因为不能讓塗山骨血流落在外的祖训,讓你爹把她接回了族中。你娘以为族里的人终于认可她了,还很是欢喜,却不知道那些人只是把她当作生育的工具,没人真正看得起她,她无论走到哪里换来的都只是轻蔑和白眼。你爹看着她伤心,却什么都不曾做过,只知道守着那些紫云精。” “你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嗎?那天正好是你出生的日子,却恰逢青丘狐族大举进攻塗山,想要夺走紫云精,你爹前去应战,族里的人抱走了你,却把你娘独自丢在家里,谁料此事被对方知晓,便擒了你娘作为威胁。你爹可真是一心为族,完全不为所动,你娘因此魂魄受损,奄奄一息。后来青丘狐族退出涂山,你爹明明可以用紫云棺给你娘續命,可他却愣是因为族规,眼睜睁看着她痛苦死去。” 说到这儿,称心走到小狐狸的身前,抬手按在它的眉心,一字一句地说道:“你难道忘了,那个时候你就在旁邊。” 仿佛有一根烧紅的针一下刺进小狐狸的脑海里,它抱头痛呼,只觉眼前所见全都远去,它好像又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涂山,满眼都是白茫茫的大雪,而它好似被人抱在怀里,它抬头,却只能看见一张模糊的臉。 “阿言,娘对不起你……”女子虚弱悲戚的声音在它头顶响起,可无论它怎样睁大眼睛,也看不清她的样子。 “嗒”,一滴滚烫的东西滴到它的脸上,它用手一摸放到眼前,入目却是刺眼的殷紅。 “啊!”小狐狸一下跪在地上,冷汗直流,整个身体颤抖不已,“阿娘,阿娘……” 原来它的娘親真得早就死了……那这些年,它看到的都是谁?! 称心看出它心中所想,亦或只是想继续刺激它,蹲下身,掐住它的脖子强迫它看着自己的眼睛,“你那个所谓的娘親,不过是另一个痴心爱慕你爹的女子罢了,贵为西王母座下仙使,竟无可救药地爱上一只狐妖,每年跑到涂山来冒充你娘,就为了多看你爹两眼,想想也是可怜之极。可笑你爹这样的人,若真得懂得情为何物,当年就不会见死不救!小言,你知道看着最心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感受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折磨了我一百年,我每一天每一夜都恨不得将你爹千刀万剐!老天开眼,居然让你独自下山跑到这长安城来,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爹会不会为了你,违背族规,离开涂山!” 小狐狸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却还是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骗我,称心,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若真得那么恨我爹,那为何那天不抓我?” 称心的眼神沉了下来,一把将它扔了出去。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小狐狸撞翻了旁邊的博古架,重重摔在地上。 看它痛苦地蜷起身体,称心的右手之上腾起一簇黑色的幽冥火,眼中碧光大盛,“那日我已经送了信给你爹,他若真得在乎你,想来这两日应该到了。今天你既然主动送上门来,我就给你爹准备一份大礼好了。” 说着,手一挥,那能将人的骨头渣子都焚烧殆尽的幽冥火朝着小狐狸飞去,小狐狸避无可避,害怕地闭上眼,雙手下意识地挡在面前。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突然从它雙手间窜出,凝出一道紫色屏障挡住了那熊熊的幽冥火。 看着那全身散发出淡淡紫光的长发男子,称心緩緩攥紧双手,咬牙道:“狐綏,你终于肯现身了吗?” 小狐狸闻言,倏地睁开眼睛,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子,愣愣地喊道:“老爹?” 狐綏侧身看了它一眼,说了句“退后”,便回头继续盯着称心,清冷的声音缓缓道:“一百年了,你还是这般冥顽不灵。” 称心恨恨地看着他,竟失了一直维持的从容,“你以为谁都像你那般冷血吗?” 面对他的指责,狐綏神色不变,仍只是淡淡地回他,“当年我就告诉过你,那紫云棺若是用在凡人身上,那人就是活了也会变成不人不妖的怪物。你却仍旧执意留下那人,到底是因为你所谓的爱,还是自私,你心里最清楚。” 他此话一出,小狐狸心里一松,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它就知道,它的老爹不是那样狠心的人!他不是不在乎娘亲,只是为了不让娘亲变成怪物! 称心的脸瞬间苍白一片,怒不可遏地挥出数团幽冥火,“就算不人不妖又如何,也比他死了好!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狐綏再次撑起那片紫色屏障,可是这一次,挟着无边怒意的幽冥火接连不断地打在上面,生生将他逼退一步,屏障也承受不住碎裂成片。 “狐綏,你以为一个分身就能挡住我吗?看来在你心中,还是放不下那些紫云精,居然到现在都不肯离开涂山。”称心看出其中端倪,厉喝一声,手中幽冥火化作一只黑狐直朝两人扑去,“既然如此,今日我就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面前!” 狐綏双眉微蹙,想不到他这个徒弟短短百年之间竟学会了此等邪术,偏偏他现在只有一半修为在身。 “夫君,从嫁给你的那天起,我……就从未后悔过,我知道你有你的责任……但是临死前我只求你一件事……好好照顾小言,让它一辈子都开开心心地活着……” 亡妻临终前的托付言犹在耳,狐綏眼神一凝,化出八尾原形,身上光华大盛,迎上前与黑狐缠斗起来。 “老爹!”小狐狸大驚失色,如果老爹现在真得只是分身,那这样强行化出原形,就算不受伤,也会大大折损修为,更别说它曾亲眼见到媚姬是怎么被烧死的,老爹现在最多有四百年的道行,根本不是称心的对手。 眼看那浑身冒着火焰的黑狐就要烧伤狐綏,小狐狸怒火中烧,也化出原形,腾空一跃就朝称心咬去,“不许伤害老爹!” 称心身形一闪,那黑狐从半空中折回,张开大嘴扑向小狐狸。 “小言!”狐綏黑色的瞳孔中闪过驚慌,老天当真还要让他看着自己唯一的孩子死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和一道白光突然凭空出现,一道射穿黑狐的额头,一道直扑称心而去。 黑狐惨鸣一声,烟消云散,而称心猝不及防间也被白光击中了胸口,被狠狠击飞到墙上,顿时一口鲜血喷在雪白的衣襟上。 “李天师,巫大夫?”小狐狸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人,“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李淳風哼了一声,“就你那瞒不住人的小眼神,当我们什么都看不出来吗?”说着,又朝重新恢复人形的狐綏一拱手,“抱歉,看了一会儿热闹,让尊驾受惊了。” 狐綏心中微讶,这两人一直在旁边,他怎么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不过看小狐狸和他们说话时似乎很是熟稔,当下也朝李淳風拱手回礼,“多谢二位出手相助。” 狐族靠自己修炼化出的人形大多俊美异常,何况他已有八百年的道行,早已散去了媚姬那种低等妖狐的狐媚气息,举手投足间颇有一种清冽气质,若不是刚才化出妖狐原形,还真以为是哪里的世家公子。 巫箬想到他手中的紫云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李淳风见状危机感顿起,忙指着逶迤在地的称心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不知尊驾打算如何处置令徒?” 狐綏看向称心,沉吟了片刻,道:“当年你私盗紫云精下山,我将你打成重伤,你心中有怨,亦是人之常情。但不救那人,我问心无愧,你现在还学了这一身邪术,必得同我回去受罚。” 不料称心却只是冷笑,“你休想。” 说罢,突然伸手一拍身后墙壁,那墙壁竟忽地一转,将他藏了进去。 “密室?” 李淳风立刻追了上去,可刚想找出机关,整座荣和樓竟突然晃动起来,樓下顿时传来人群惊慌叫喊的声音。 第108章 涂山狐(十三) “这里要塌了,先出去…… “这里要塌了,先出去再说。”李淳风转身抓住巫箬的手,狐綏抱起小狐狸,分别从窗户跃了出去,落到附近的屋顶上。 可是容和樓里面还有一些人没来得及逃出来,不停往下掉落的砖瓦梁柱更是波及了周圍的人群和房屋。 李淳风折返回去救人,巫箬心念电转,从香囊中摸出一把种子扔到地下。底下行人嚎哭奔逃,哪里还注意到这个,便听“呼啦”声起,只见一根根巨大的藤蔓破土而出,拔地而起,竟将那倾斜的蓉和樓强行撑住。 眾人自是看得瞠目结舌,不料一些碎料杂物还是劈头盖脸地往下掉。正惊惶间,突然半空亮起一片紫光,灿烂如霞,竟将那些掉下来的碎渣全都挡住了。 “神仙显靈啦。”不明真相的圍观群眾眼见这等不合常理的事情出现,当下便有好些人吓得脚一软,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背上背了个老大娘,懷里还抱了个小屁孩儿的李太史从蓉和樓里钻出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赶快跑,还磕个什么头啊。将一老一小送到安全地方后,见几队武侯正往这里跑来,他干脆从袖子里掏出一枚腰牌,对武侯长一亮,命令道:“你们这队将周围的人速速驱散,其他人和我一起进去救人。” 雖不知他是何身份,但一见那御赐腰牌,众武侯立刻齐声称是,按他的吩咐行动起来。 “速度要快!”李淳风知道这藤蔓是由巫箬靈力催动,若时间耽搁太久,必会损伤她的身体,当下事先士卒,又返回了蓉和楼。 为了避人耳目,巫箬和狐綏父子藏进了一个僻静的巷尾,撑住垮塌厉害的榮和楼,为他们争取时间。 这么大的亂子,这么离奇的事自然很快传到了李世民的耳中,听闻李淳风在那儿,对那什么藤蔓祥光倒也不太惊讶,只立刻派羽林军前去增援,同时讓刑部和大理寺好好调查,这好端端的楼怎么会突然塌了。 将至三更时分,羽林军和几队武侯终于将榮和楼里的人全部救了出来,并把伤员妥善安置到附近里坊,同时在李淳风的吩咐下,把周围百姓全部迁走了。没过一会儿,众人便见那半空中的祥光突然散去,无数砖瓦梁柱哗啦啦跌落一地,而那些巨大的藤蔓将整座蓉和楼平稳放置在地上后,也悄然退进了地下。 頓时,无论是羽林军的将领还是普通的围观百姓看着李淳风的目光都变了,早听说这位太史大人精通仙术,想不到竟有如此神通。 李淳风此刻哪有那个闲情去关心他们的想法,将剩下的事交给其他人后,急匆匆赶到巷尾,看见巫箬正闭着眼睛倚墙休息,頓时担心地上前拉过她的手,“受伤了?” 巫箬摇摇头,“只是有些累了。”余光却看到他露在衣袖外的手背上有一条擦痕,当下反手握住他,拉开他的袖口,却见那擦痕足有一指来长,淤青不说,连皮都破了,还在往外渗血,把白色的中衣都染透了,“怎么回事?” 李淳风不在意地晃了晃,“没事,就是被一根断了的房梁砸到了,皮肉伤,不碍事。” 巫箬抬眸看他,语气有些冷,“只有大夫说没事那才叫没事。” 李淳风顿时不敢说话了,听凭她叫来马车,一行人回到了崇仁坊。 当听到门房前来通报未来少夫人脸色很不好地跟着少爷回来时,听说了东市发生的事,一直在家等着的李长贵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一面吩咐厨房把饭菜重新熱了,一面親自去大门处迎接几人。 “长贵叔,麻烦准备一些熱水、外伤药以及干净的布条。”因为腊八节那天来过,巫箬已经认识了这位尽忠职守的管家,很是自然地说道。 而李长贵一听未来少夫人的话,顿时也啥都不问了,立刻讓丫鬟们去拿。一旁的李淳风看得眼角直抽,都快懷疑自己是回了李府还是巫府了。 可待丫鬟们打来热水,巫箬淡淡瞥了他一眼时,他立刻比所有人都听话地坐在坐榻上挽起了袖子。 看到自家少爷那触目惊心的伤口,饶是李长贵都不禁抽了口凉气。 巫箬抿了唇,一言不发地将布巾浸湿拧干,拉过他的手,轻轻擦拭起来。 伤口沾了水,本来有些刺痛,可李太史看着她那一低头的温柔,别说疼了,那上扬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本来还有些心疼他的李长贵顿时觉得自己是瞎操心,招呼丫鬟们将东西放下后,便带着她们悄悄退了出去。 狐綏见状,也拉着自家不懂事还在不停问李天师没事吧的傻儿子离开了前厅。 走到后院,狐綏放开了小狐狸的手,低头看着它道:“小言,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雖然今夜无月无星,但他的身上自有一层淡淡紫晕萦绕,那是紫雲精守卫者的标志。 小狐狸低头扯着自己的衣角,过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着自己的父親道:“老爹,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娶那个来冒充娘亲的仙子呢?” 狐綏愣住了,没想到自家儿子会问出这个问题,他原以为,它一定会质问他,为什么娘亲会死,为什么他要骗它……可它却问出了这么一个傻问题。 他的傻儿子。 活了八百年,性子清冷得连天上神仙都自叹不如的狐綏緩緩蹲下身,将自己的傻儿子抱进怀里,额头靠在它稚嫩的肩膀上,用从未有过的低沉声音轻轻说道:“因为,我很想你娘。” 小狐狸鼻子一酸,称心说的那些话不管真假,现在都不重要了,它用自己的小手回抱住自己的老爹,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老爹你别难过,娘亲她现在一定过得很好很好。” 狐綏双眼微张,有水气模糊了他清冷的黑眸。 犹记当年,肚腹高隆的她斜倚在竹榻上,抚着小腹对他轻笑,“夫君,将来我们的孩子一定是天底下最贴心的孩子。” 玲珑你说的不错,我们的孩子的确是这世上最贴心的孩子。 狐綏平静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小狐狸的头,“时候不早了,爹送你回房休息。” 小狐狸点点头,搂住他的脖子,“老爹,抱。” 狐綏便将它抱起来,按照它指的方向找到了客房,将它抱上床后,因为担心它胡思亂想,直到看见它睡着,方才从屋子里出来。 结果发现巫箬正在廊中站着,看样子是在等他。 “姑娘有事?”狐綏关好门,看向她。 巫箬颔首,“巫箬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狐綏示意她到廊外的院子,不等她开口便道:“小言刚才同我讲了,姑娘似乎想借紫雲棺一用,本来今日姑娘和李天师对我父子有救命之恩,我无论如何都当报答,可在荣和楼之上,姑娘想必也听到了,那紫雲棺不可借给外族的原因。” “我知道,如果将紫云棺用在凡人身上,那人很可能会被紫云精中的妖毒所侵,变成不人不妖的怪物。可是,若用灵力护住他,可还有一线希望?”巫箬道。 “若以灵力护体有用,两百年前,我早就用了。”狐綏眼中神色微黯。 巫箬心中一沉,这些年,她用了多少办法也只能勉强维持兄长魂魄不散,自然知道要治好他的伤是难上加难,但如今既然讓她知道紫云棺有此等神效,她怎么可能轻言放弃。 沉思片刻后,缓缓道:“涂山娘娘曾为大禹之妻,虽为狐族,却为大禹生下过一个儿子,名曰夏啟。夏啟身上流有人、狐两族血脉,不仅没有失去常性,反而天赋异禀,成为大夏朝第一位君王。如果取得他的后人血脉,是否可以解紫云棺中的妖毒?” 狐綏一怔,这或许是个解决的方法,可是……“夏朝灭亡何止千年,如何能保证夏启的后人还保有他的异禀?而且那些后人如今更是散落各地,分支无数,寻找起来无疑是大海捞针。” “就算是大海捞针,我也会找。”她的声音不大,却透出不可更改的坚毅,“若有朝一日我真能寻到夏启血脉,先生可否说服贵族长老让我一试?” 狐綏看着她,震撼于她的坚定,眼中亦有担忧,“姑娘已看到称心的执念,带来的只有伤害,我是怕你重蹈他的覆辙。” “我知道,可是我要救的人不仅对我至关重要,更身系我一族生死荣辱,我必须要救他,哪怕付出我的性命。” 她这一席话不仅震惊了狐綏,更让藏身在廊上的李淳风心神一乱。 他知道自己不该偷听,可阿箬听到紫云棺时那欣喜若狂的神情让他不得不在意,他想知道她这么执着要救的人是谁。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早有了为那人牺牲的准备。 究竟是谁,可以让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她是否又曾想过,若她死了,他又该怎么办? 狐綏听到这儿,终于缓缓道:“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父子欠你们一条命,若日后姑娘当真找到夏启血脉,我愿倾尽全力助姑娘一臂之力。” “那,就多谢先生了。” 巫箬朝他鞠躬致谢,转身离去,没有发现贴着隐身符的李淳风就站在廊下,看着她的背影,眼中一片萧瑟。 第109章 涂山狐(十四) 休息一夜,第二天就是…… 休息一夜,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正是辞旧迎新的日子,长安城有“守岁”的习俗,夜里全家无论老小都要聚在一起,吃喝玩乐,好不熱闹。 可是狐綏父子却要離开了。 “虽然娘親不在了,但是……我还是决定去泰山參加考试。”小狐狸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都已经花了两百年的时间,我不想功亏一篑,而且我想娘親要是知道了,也会支持我的。” 它说着,朝李淳风和巫箬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蓬松的尾巴高高翘起,“这些天给大家添麻烦了!” 巫箬淡笑,李淳风则哼了一声,“小八啊,你确定你现在这个样子能通过考试?” 小狐狸抖了抖大耳朵,臉上竟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原地一转身,那狐狸耳朵狐狸尾巴竟全都不见了,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个再标致不过的小小少年。 李淳风挑眉,“敢情你小子一直在蒙我呢?” 小狐狸连连摆手,“不是的,就是今天早上起来突然就可以了,小八不敢骗李天师。” 一声“小八”讓李淳风眼神微动,可转眼便换上了吊儿郎当的神情,揉乱小狐狸的头发,“量你也不敢,得了,现在也能化成人形了,赶快跟着你老爹去吧,好好给我考个生员回来,别丢人。” “知道了。”小狐狸苦着臉护着自己的头,等他终于肯把魔爪收回去,这才睁着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看着他和巫箬,“那,我走了。” 李淳风摆出一副不耐烦地模样,连连挥手,“快走吧,再耽搁,就赶不上了。” “路上小心。”巫箬道。 小狐狸点点头,和李长贵及府中的一应丫鬟小厮甚至那纸人变的马车夫一一道别后,最后朝李淳风挥挥手,转身拉住狐綏的手,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李长贵輕叹口气,这小狐狸没来之前,大家也是这么过,怎么它走了,反而一下覺得府里太安静了些。厨房专门给它准备的点心,看它也没拿多少,路上会不会饿肚子啊…… “长贵叔,什么时候连你也学会伤春悲秋了?”李淳风瞥了他一眼,“今晚就是除夕了,怎么也准备一下,看看这府里一点喜气都没有。” 说罢,丢下众人踱着步走了。 巫箬看着他的背影,摇头一笑,也跟了过去。 便见他也不回自己屋,走着走着,就转到了小狐狸住过的那间卧房门口,停下脚步,盯着门一直看着,好像多看一会儿,里面就会有只小狐狸出来开门似的。 “怎么不进去?”巫箬走到他身边,眼中滿是揶揄之色。 李淳风清咳一声,扭头便走,“有什么好看的,全是狐狸毛。” 那模样,只能讓人想起一句话,死鸭子就是嘴硬。 巫箬摇摇头,伸手拉住他,“长安離岐山也不是很远,怕冷清怎么不回家去,这朝中不是有七日的‘除夕元正假’吗?” “我若回去了,谁陪你守岁?”李淳风挑眉,“你那水月堂,除了两个小鬼,就是一堆藥草,不比我这李府还冷清?” 巫箬一怔,挪开目光装作在看廊下的燈笼,“除夕夜自然要亲人团聚,你爹娘許久没见到你了,肯定想念得緊。你不用管我,这些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的,早就习惯了。” 清清淡淡的声音如雁过无痕,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 李淳风却听得心头火起,伸手一把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你做什么……”巫箬慌忙推他,这大白天的,还在他府里,要是被其他人看见了怎么办? 李淳风充耳不聞,只强硬地禁锢住她的腰,盯着她的眼睛,“阿箬,你说的那些都已经过去了。我那日既許下承诺,从今以后的每一个除夕,自然都会陪着你过。” 他的声音像在地窖里藏了几十年的美酒,醇厚绵长,听得人心里一暖。 “若是这样,那你娘不是连我也要恨上了?”巫箬逗他,心中却是说不出的熨帖。 以前她常不解那些遇到的苦命女子为何要輕信男子的话,现在看来,这些话当真是这世上最甜蜜的毒藥,让人控制不住地沉溺其中。 李淳风笑了,抬手摸着她细腻的臉颊,“你让李家免了绝后的危机,我娘高兴还来不及,哪会恨你?” 巫箬聞言,打落他的手,两眼一瞪,“敢情你就为了找个人续你们李家的香火?” 李淳风无奈看她,“若我真是如此,现在那孩子都能滿地跑了。” “你的意思是,很多人想给你生孩子了?”巫箬越听,语气越凉。 李淳风啧啧两声,伸手捏她的鼻子,“瞧这醋劲儿大的,以后要进了门还不知道多厉害呢。” “谁说要进你家门了?”巫箬举起粉拳要打他,结果被他反手抱个满怀。 “你这么厉害,除了我,谁还敢娶你?”李淳风笑着与她鼻尖相触,低声道,“谁要敢娶你,我保证让他们家鸡犬不宁,在婚礼上就把你抢回来。” 巫箬被他最后一句话说得脸上发烫,扭头不理他,“……没个正形。” “那些有正形的都注定打一辈子光棍。”李淳风不屑一顾,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闻着她身上的药草香,只覺只有这样緊紧抱着她,弥漫在心头的不安才能稍微减弱一些。 他多担心他的阿箬,突然有一天就这么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就像当初她突然闯进来时一样。 “你要勒死我了。”感覺到他突然收紧的力度,和他喷在自己脖子上的熱气,巫箬红着脸推他。 可是李淳风却将她抱得更紧,就像要把她嵌进自己身体里去,“阿箬,答应我,无论遇到什么难事,都一定告诉我,可好?” 他的话带着说不清的缱绻,巫箬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但她心中确实有事不曾与他坦白,闻言,眼眸微垂。 她身上背负的东西太重,重到这么多年,她从不敢輕易为谁停留,因为知道结果自己承受不起,对方也承受不起。 但他,是个例外。 她甚至来不及阻止自己,便在毫无察觉之时泥足深陷。 她都不知道这个人何时就留在了她的心里,是他不顾性命为她吸蛇毒的时候,还是更早以前?她不知道,只知道当她察觉时,他留下的影子已经深得抹不去了。 或许,只是她孤独太久,想找一个人停歇一下吧…… 既如此,她又如何能把他牵扯进那些本不该他背负的东西中?但她知道,他是有担当之人,不会允许她拒绝,想到这儿,巫箬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抬手轻轻拍拍他的背,“我知道了。” 李淳风心中却是一沉,她口中这么说,却还是不愿将她要救人的事说出来,所以一切不过是敷衍他罢了。 闭上眼,敛去眼中的失望,再抬头看她,仍是和平日没有区别的轻笑,“走吧,我带你去砍竹子。” “砍竹子做甚?” 巫箬听得莫名其妙,已被他拉着往前走,“放爆竹啊,你没玩过?” “没有。” “你这小时候果然比我还惨哪,我跟你说,放爆竹就是把砍好的竹筒丢在火堆里,那竹筒被火烤焦了,就会‘噼里啪啦’地炸开,除夕夜里那么一放,才算是有了过年的气氛。” 巫箬不语,心想这有什么好玩的,可那天晚上,当她真得听见竹筒在火里发出“噼里啪啦”的欢腾声音,心中突然觉得那些一直压在她心头的沉重、不安甚至仇恨都好像隨之松动了。 这声音,果然如李淳风所说,是这么地喜庆。 不仅他们这儿,崇仁坊里乃至整个长安城都此起彼伏地响起这热闹的爆竹声,人人脸上都带着笑,互相说着“福延新日,庆寿无疆”的吉利话。 仿佛一年的不快都已隨着爆竹声远远离去,新的一年里等待他们的都是好运与幸福。 尽管这只是存在于心的美好期望,尽管新的一年很快就会成为那不堪回首的回忆,但就像那日她对小狐狸说的话,人总要有了念想,才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小狐狸得知娘亲已逝的真相后,还能心怀希望地去參加考试,所以一夜成长,拥有了能化成人形的能力。 而她,是不是也可以怀揣一些过去不敢想的奢望,走进新的一年? 巫箬抬头,看向身边的人,只见大门下挂着的大红燈笼照亮了他笔挺的鼻和深邃的眼。 恍惚中,她仿佛想起他们初见的那一天。 在弥漫着牡丹香味的醉花阴,他一身云纹锦衣推门而入,龙骨凤眉,散不去一身傲气,却在看见她时,故意挑眉轻笑,“这就是名动长安的连玉儿?也太名不副实了吧。” 当真是说不出的轻佻纨绔。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下一次见面时转眼变成了温润如玉的李太史。 先辈说,千人千面,可他一人就仿佛有一千张面孔,狡黠的、温柔的、深沉的,重重叠叠,最终化成如今灯下的这张脸。 察觉到身边人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李淳风微微低头,看着她勾起一抹笑意,“怎么,看得挪不开眼了?” 巫箬挑眉,伸手一把拧住他的胳膊,“说来当初,你跑去连玉儿的房里做什么?” “……” (《涂山狐》完) 第110章 妆奁婆(一) “梳头……梳头……梳得…… “梳头……梳头……梳得个闭月羞花……梳得个如意郎君……” 宁静的夜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回荡在静谧的街道上,带着一些说不出的诡异。 被吵醒的青荷从床榻上坐起来,揉着眼睛推开床榻边的小窗,想看看是哪个妆奁婆在宵禁后还敢在街上吆喝。 而且也不想想大晚上的,谁还梳头?这一声声的,不是白费力气吗? 窗棂发出的吱呀声惊醒了和她一个通铺的小霜,小霜翻了个身,睡意朦胧地看向她:“你幹嘛呀,大晚上的不睡覺。” “外面有个妆奁婆一直在吆喝,我睡不着,看看她咋回事。”青荷道。 可是小霜却打着呵欠道:“这个时辰哪来什么妆奁婆,我怎么什么都没听见。” “剛剛明明有的……”青荷嘀咕道,不甘心地把头伸到窗外,可是漆黑的街道上連个鬼影子都没有。 “真是奇了怪了……” 她还要再看,身后的小霜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快睡吧,明天还要幹活呢,你不要以为有少爷照顾就能偷懒……” 青荷低下头,沉默地看了小霜一眼,结果发现她已经背过身去,为了不吵到她和通铺上的其他人,她只得輕手輕脚地把窗户重新关上,躺回自己的位置。 可是此刻的她哪还有什么睡意,只望着透进窗户来的朦胧月光静静发呆。 过了一会儿,旁边的小霜传来均匀的呼吸,明显已经重新睡着了,青荷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枕头下取出一張叠得整整齐齐的紙條。 她轻轻把紙條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名字,可明显出自两人之手。第一列,“青荷”二字,写得飘逸潇洒,又带着力透纸背的劲力。第二列的“李淳风”三字则写得歪歪扭扭,像刚学会拿笔的稚子在纸上的第一次练笔。 看到上面的字,青荷的脸上露出笑来。 这張纸条的来历还要从正月十五那天说起。 那天因为是元宵节,长安城里到处挂满了花灯,妙衣阁自然也不例外,除此之外,秦姐姐还让大家各写几个灯謎挂在灯上,无论是猜中了别人的灯謎还是自己的灯謎没人猜中都统统有奖。 有这个彩头,大家自然争相写着猜着,好不热闹开心,唯有她大字不识一个,自然也不懂得这些风雅的游戏,所以只好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做着刺繡。 自从来到妙衣阁,她过上了以前从未想过的生活,吃的是白米饭,穿的是细布衣,本来就会些针线活的她更是得了刺繡师傅的耐心教导,现在也差不多能独自做些小件儿了。 所以她倍加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生活,哪怕有时候被姐妹儿塞些原本该她们做的活,她也毫无怨言,反而每次还先把她们的做完,然后再抽空熬夜做自己的。 这次也是这样,她做完了小霜的荷包,可是自己的手帕还没有绣完,眼看明日就要交工,心想眼下既然加入不进去,不如抓紧时间把自己的活干完。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李淳风来了,一进屋就被众女团团围住,一定让他猜她们写的灯谜。 想也知道堂堂的太史大人怎么会被一群绣娘的灯谜难住,可他却故意装出猜不出的模样,不仅被大家一顿取笑,还愿赌服输地拿出银子给大家买城里顶有名的天香楼点心。 分点心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还在干活,被他瞧见后,居然亲自给她拿了点心过来。 不仅如此,他还问她習不習惯这里的生活,平日里有没有受欺负。 她自然連连摇头,告訴他自己过得很好。 没想到他居然朝她淡淡一笑,说既然没有受欺负,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不和大家一起耍乐。 她只好红着脸告訴他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别说什么灯谜了,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她原以为像他这样的人一定会因此笑话自己,可是他不仅没有,反而突然蹦出个古怪念头,竟要请私塾夫子来教她们这些绣娘识字讀书,说她们雖没必要学什么吟诗作对,但嫁人以后总归要相夫教子,懂得一些书中道理,也免得以后被那些个所谓的大丈夫瞧不上。 在她们村里,别说女子,就是大部分男人都只会在土里刨食,不曾讀过一天之乎者也,现在居然让她断文识字,她覺得自己肯定不行,便劝他不要浪费这个银子。 可是他却说写字一点都不难,当即磨了墨,在一张用来写灯谜的纸条上写下了两个字,告诉她这就是她的名字:“青荷”。 雖然她不识字,但也觉得他写得真好看。 在他的手里,她那被人无数次嘲笑土得掉渣的名字仿佛一下鮮活了起来。 那天之后不久,没想到夫子竟然真得来了,开始教她和别的不识字的绣娘写字,教已经会识字的姐妹学习据说是当今皇后娘娘亲手撰写的《女则》。 她学得很用功,终于在昨日悄悄学会了写他的名字。 李淳风… 青荷颤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三个字,只觉全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似的。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的梦里总是充斥着潮湿的阴冷,和那些向她扑来的男人的笑声,恶心又狰狞,让她愤怒到颤抖。 可是这一切都比不上梦中最后的场景来得恐怖。 黑气翻滚,阴冷刺骨,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刺眼的红色,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那个红衣女鬼一面哼着小曲,一面舔舐着手上淋漓的鮮血。 她绝望恐惧到了极点,可就在这时,他恍若天神一般地出现了,柔和的声音将她从地狱带回了人间。 她知道,十五那天他是来拿秦姐姐亲手做的衣服,要去送给那位巫大夫,那个美丽而又厉害的女子。 她也知道,只有那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 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她多希望有一天,她也能变得像巫大夫那样,该有多好。 110-120 第111章 妆奁婆(二) 骠骑大将军府,惊鸿园里…… 骠骑大将軍府,惊鸿园里,巫箬正替锦瑟诊着脉。 今日本是受邀来做客,不料席间锦瑟却有些恶心想吐,巫箬便给她号了号脉。 没一会儿,巫箬便輕声在锦瑟耳邊问道:“这月的葵水没来吗?” 锦瑟一听她这话,顿时緊张起来,慢慢地点了点头。 越翎不知两人在说什么,看锦瑟神色不对,还以为她身子出了问题,忙问:“巫大夫,锦瑟她怎么了,是不是之前受的伤又复发了?” 巫箬收回手,看了锦瑟一眼,知道她或许已经猜到,再看着这个平日里还算稳重的男人此刻緊张的神情,脸上不禁浮起淡淡的笑意:“越将軍不用担心,令夫人没有大碍,不过是有喜了。” “没事就好……”越翎正要松口气,忽听的后半句,顿时楞在当场,“有、有喜?” 晃了好一会儿神,才欣喜若狂地反应过来:“你是说,锦瑟懷孕了?” 巫箬点点头,说了一句“恭喜”,越翎喜得一把握住锦瑟的手,“瑟儿,你听到了吗?我们有孩子了!我们真得有孩子了!” 锦瑟反握住他的手,唇邊眼角也是掩不住的欢喜。 成親这么年她一直没有懷上孩子,这要在别人家,恐怕早被休了,即便不是,越翎身边的小妾通房也不会少。可他却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以前的自己只把这些当做是他对她的照顾和责任,实在太辜负他的心意。 如今終于好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在这世上,她的親人又多了一个。 爹,你看到了吗?女儿现在过得很好,真得很好。 看到两人幸福到全然忘记身边一切,只知深情对视的样子,一直被晾在一旁的李淳風終于忍不住輕咳一声,道:“如此喜事,是不是该通知老将军老夫人一声?还有我家阿箬的謝礼,可别想赖了啊。” 越翎这才从兴奋中稍微冷静下来,“来人,速去通知爹娘,还有,快快去准备一份厚礼,好好感謝巫大夫。” 巫箬无奈,这锦瑟怀孕,她又没做什么,不过是恰好诊了出来,哪里就要什么厚礼相谢,起身攔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越将军不要听他胡说。” 越翎却朝她抱拳谢道:“当日要不是巫大夫妙手回春,救了锦瑟一命,我夫妻二人又怎会有今日?淳風说的不错,这份礼是早该送的,还请你不要怪我们晚了才好。” 锦瑟亦起身拉了她的手道:“你可一定要收下,不然以后我都不好意思和孩子说起这些事呢。” 他二人都如此说了,再拒绝反而拂了人家的面子,巫箬也不是那矫情的性子,便不再多言,只暗地里瞪了李淳風一眼。 李淳風但笑不语,任她瞪着,等她又替锦瑟仔细检查了身体,确认无碍后,便带着她和一堆谢礼離开了将军府,免得碍着人家夫妻两个互诉衷肠。 马車上,看着快把車厢塞满的所谓谢礼,巫箬有些头痛,对李淳风道:“除了藥材,其他东西你都统统拿走,没见过像你这样狮子大开口的。” “这是人家给你的礼物,我拿走了算几个意思?再说了,你就不担心我把那些步摇什么的拿去送给别人?”李淳风一面笑道,一面拉起她的手,轻轻磨蹭着那光滑的手背。 手上传来的酥痒感覺,让巫箬忍不住面上微紅,别过头去看挡住车窗的竹帘:“你若真要拿去送给别人,我攔的了这次,还能拦下次?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不料李淳风却得寸进尺地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那除夕那天是谁在那儿吃飞醋的?” 巫箬的耳朵最是敏感,每次都被他这一招弄的面紅耳赤,一反人前的淡定从容,所以他也就像上瘾了似的,总喜欢这样逗她。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她虽然回头瞪他,可那雪白小巧的耳垂却霎时变成了淡淡的粉色,连同脖子和脸颊都像染了一层薄霞似的,整个人看上去比初绽的花瓣还要娇嫩。 过去的她就像站在雪山之巅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山仙子,而现在却越来越有一种活色生香的味道,让他越发难以自拔。 李淳风看得挪不开眼,忍不住倾身向前,与她靠得更近,更伸手将她禁锢在了狭窄的角落里动弹不得。 “你又要做什么…”巫箬被他弄得呼吸渐乱,莫名想起那天晚上在红藥的院子里,他亲她的那一幕。 现在想来也不禁面红心跳,那时怎么就放任了他? 可李淳风却不知是不是故意,居然在離她不足寸许的地方用更低沉的声音道:“你想我做什么?” 巫箬正想说你快离我远些,下一刻,唇上已是一热,竟被他直接封住了唇。 “唔……”她猝不及防间轻哼出声,那声音连自己听了都害臊,忙两手并用地推他,“别闹…” 自明白了自己对他的心意后,她虽不像别的姑娘那样死不承认,也不太介意别人看出他俩的关系,对她指指点点,可这毕竟在大街上,万一竹帘荡起来被别人看见怎么办?这可是大白天啊…… 可是李淳风却全然不顾,反而强硬地将她抱住,重新封住那张不听话的小嘴。 这一次,他不再像上次那般浅尝则止,反而用舌尖撬开她的牙关,长驱直入。 巫箬身子一僵,对这个情况完全不知道如何处理,只能感受到他的舌头舔过她的嘴唇,还、还不放过她的舌头,搅得她嘴中津液渐起,连气都呼吸不畅起来。 最古怪的是,自己不仅不覺得讨厌,反而被他亲得身子都有些发软,难不成还中毒了不成?她正莫名,便感觉到他呼吸渐重,一只手按在她的腰间,越收越緊,另一只手则探到她的脑后,让她更紧地贴近自己,同时,唇上吸吮的力度也越发重了起来。 她不明所以,无能为力,只好任他为所欲为,殊不知这种突然而来的乖巧差点让李淳风控制不住自己一口把她吃进肚子里。 幸儿紧要关头,他突然放开了她的唇,喘着气将头埋进她的颈窝,紧紧抱着她好一会儿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第112章 妆奁婆(三) 巫箬靠在车壁上…… 巫箬靠在车壁上,几乎承受了他所有的力量,只觉他抱着她的力度大得吓人。 “你最近有些不对勁。”好一会儿后,她终于伸出双手轻轻环抱着他,轻声说道,“你在不安什么?” 埋首在她颈窝的李淳风眼神一深,正如她所说,混杂着不安与一些别的东西,可是他又要如何说起他心中的担心。 担心她会突然离开他,担心她的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人……这些话他说不出口,更怕说出来一语成箴。 所以他只能掩去眼中的一切痕迹,抬起头将她的额发轻挽到耳后,故作轻松地笑道:“当然不对勁了,我这一天吃饭的时候想着你,睡觉的时候也想着你,怕那相思病是彻底治不好了。” “油嘴滑舌。”巫箬推开他,被他这一打岔也就忽略了他的異样,“我要走了。” 李淳风“哀怨”地看着她:“阿箬,你又始乱终弃。” 巫箬不理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下了马车,就在剛才“胡闹”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水月堂的门口,此刻小元和小音正悄悄躲在门后瞅着他们两人。 “巫姐姐,你的臉怎么红了?”小元咬着手指,从剛才就很好奇,怎么马车都到了好一会儿,他们还不下来。 巫箬被他这一问,臉上更红,突然意识到这长安城的姑娘虽热情奔放,但大概也不会在成亲前与男子在马车上……这般吧?她是不是太随意了些?更重要的是,李淳风会不会因此轻视了她? 想到这儿,她下意识地回头又看了他一眼,结果发现他也正看着她,只是那神色低沉得一点不同刚才,不过这異样在看到她回头时飞快隐去了。 “小鬼头,你巫姐姐刚得了好些礼物,高兴得臉红,你怎么故意揭她的短?”李淳风笑着从马车上下来,随即将那些个大盒小盒通通搬去了水月堂里。 “哇,好多东西!”小元高兴地围着礼盒直转,小音也好奇地打量起盒子里的礼物,“这送礼的还挺懂事,知道咱们缺药材,送了不少呢。呀,居然还有胭脂水粉和首饰!” 毕竟是姑娘家,虽然做了鬼还是天性爱美的,她好奇地拿起一盒水粉小心打开,顿时一股淡淡的玉兰香扑面而来,“好香~” 小元见状立刻也凑过去,“小元也要聞!” 小音不让,把手举得老高,急得他拼命直跳,可是藕节似的小胳膊还是够不着,逗得巫箬和李淳风都忍不住笑了,这小家伙一着急,怎么連做鬼的本事都忘了。 就在这时,青衣车夫突然走到李淳风面前低声说了几句,便见他笑意一敛,对车夫道:“告诉他们,我马上到。” 随即对巫箬抱歉一笑,“大理寺有事找我,我先去一趟,你记得好好吃饭,别又忘了时辰。” 巫箬点点头,看着他上了马车一路远去,这才回水月堂开始整理那堆东西,打算把能用的药材都挑出来。 差不多整理到一半时,她突然在一个盒子里发现了一条轻纱披帛,上面的血迹虽已洗去,但她还是认出这就是锦瑟的那条越女纱。 这条披帛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定然是仔细收着的,所以绝不可能让下人拿错了。而且此物也算宝物,就算不需要了,也当还给李淳风才对,怎么会送给自己? 难道……是李淳风授意锦瑟和越翎这么做的? 他将这能稳定魂魄的越女纱给她,莫非是知道了什么? 巫箬有些心驚,联想起他刚才的異样,和这些日子表现出的莫名不安,突然明白过来。 那天她和狐绥的话被他听到了。 —— 当李淳风赶到工部劉侍郎家时,大理寺少卿和刑部侍郎都已等候在那儿。看着两人的神色,他没多问,只道:“屍体在哪儿?” 两人将他帶进了一间屋子,看上去明显是女子的闺房,只是此刻它的主人正冰冷地趴在梳妆台前,身上还穿着在家的常服,一头青丝盖住了脸。 李淳风上前,伸手就要拨开她的头发,而大理寺少卿和刑部侍郎却不约而同地停在了原地,将目光从屍体上挪开,倒不是他们怕死人,只因做官多年,他们还是头回见到这样诡异的尸体…… “这确定是工部侍郎的女儿?”李淳风沉声道。 两人点头,大理寺少卿又补了一句:“今年年芳十九。” 十九……可眼前这尸体满脸皱纹,連手上的皮肤都已松弛,看上去少说也有七八十岁了。 这样诡异的情况,排除弄错身份的可能,他大概知道他们两人为何要叫他来了。 “具体情况可都问了?”他道。 刑部侍郎道:“劉侍郎痛失爱女,听聞此事后差点晕过去,现在正在房里休息,我们便问了劉小姐的貼身侍婢,据她所说,这劉家小姐早上起来的时候还一切正常,中午用完膳后准备午睡,结果她在门外突然听到一声响,跑进来一看,发现她家小姐趴在梳妆台上一动不动,她以为是晕倒了,上前一看,结果被吓得驚声尖叫,这才招来了其他人,发现刘小姐已经死了。” 李淳风似乎已能看到当时那婢女拨开青丝看到自家小姐年轻的脸突然變成这样苍老时的惊恐,只是……“她既为貼身丫鬟,怎么会在外面守着?” 大理寺少卿与刑部侍郎对视一眼,他们之前也问了这个,只是现在恐怕还要让那名叫梅香的婢女亲自来说才更仔细,便道:“具体情况我们也来不及问,不如让人把那婢女帶来,李太史亲自问她吧。” 李淳风知道他们肯定是发现了古怪之處,但毕竟与工部侍郎同朝为官,有些事不好直说,便道:“也好。” 很快,梅香被带了过来,想到她看到刘小姐的尸体大概会恐惧,李淳风在旁边的厢房提问了她。 梅香是被两个差人架着进来的,看样子估计受了尸体和审问的双重刺激,眼神惊慌涣散,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大概是求老天保佑什么的。 差人将她架进来后,一松手,她便直接瘫软在了地上。 刑部侍郎厉声一喝,“梅香,一会儿大人问你什么,你都要如实回答,不得隐瞒,听见没有!” 梅香浑身一个哆嗦,抱着身体直发抖,哪还说得出话来。 李淳风看了刑部侍郎一眼,示意他稍安,从桌上倒了一杯水,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也不知他做了什么,那符纸竟无火自燃起来。他拿着它在水杯上一划,然后亲自端了杯子递到梅香面前。 “喝吧。”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和不容拒绝的威严。 梅香呆呆地看着他,颤抖着双手从他手里接过杯子,将里面的水喝了。 那符纸有镇魂的作用,很快,她的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虽还是害怕,但身体不再发抖。 李淳风这才道:“梅香,你和死者刘宛如是何关系?” 梅香面露悲戚之色,双手撑地,垂首道:“回大人,我是小姐的贴身丫鬟,从小就跟在小姐身边伺候。” 李淳风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看得出这是个懂规矩、有进退的人,容貌也很普通,處處都符合这长安城大户人家给自己女儿选丫鬟的标准。 尤其他早有耳聞,这刘宛如和她那侍郎爹长得极像,简而言之,跟美人这类词大概是没什么关系的。这样的话,贴身丫鬟更不可能选容貌好的了。 不过看梅香眼中的悲伤不似作假,想来与这个刘小姐的感情还算不错。 于是李淳风道:“你既是刘小姐的贴身丫鬟,如何不在房内伺候?当时伺候的人又有哪些?” 梅香搖搖头,“小姐不喜人多,贴身丫鬟就我一个,只是这段日子,我也不知哪里得罪了小姐,她不爱让我跟着了,尤其是回房的时候,常常一个人独处。” “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异常?” 听到李淳风这么问,梅香明显愣了愣,眼神有些晃动,飞快地看了大理寺少卿和刑部侍郎一眼后,低声道:“小姐、小姐这些日子是有些不对劲,以前她都很少出门,只在家中看书,可是最近三不五时就会出门,有时是赴其他小姐们的聚会,有时我也不知去了哪儿。这些,我之前已经告诉过两位大人了。” 大理寺少卿板着脸道:“问你什么就答什么,那么多废话作甚?问你两次不过是看你有没有撒谎!” 梅香肩膀抖了一下,愈发小声地说道:“婢子不敢说谎。” 大理寺少卿和刑部侍郎两人则互相对视一眼,刚才在提审梅香的时候,确实已听她说到刘宛如有异,再加上刘宛如死得诡异,顾虑到工部侍郎的面子,便不想趟这趟浑水。 毕竟谁都知道,这刘侍郎背后有太子做靠山,平日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把自己那个丑女儿冠以了才女之名。现在女儿死了是一回事,如果还由此牵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肯定从此把他得罪得死死的。所以他们两人便没有往下问,只以死状不同寻常,需钦天监介入为由,叫来了李淳风,那么以后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有他顶着。只是没想到这梅香嘴上没个把门,说出这话来,不是惹他怀疑吗? 当下,两人都暗中打量着李淳风的脸色,却见他并无异常,仍只是平和地对梅香道:“你具体说说你家小姐不对劲儿在哪儿,直说无妨,我保你无事。” 梅香听到此言,猛地抬起头看着他。她之前吞吞吐吐,大半是被吓的,但也有小部分原因是怕自己因为说话不妥受到牵连,但此刻听他如此承诺,又见他神情举止确实不同于另外两人,心中不由信任了几分。 其实她现在就是不信,又能怎么办呢? 沉默了片刻后,梅香终于道:“禀大人,小姐不对劲的地方在、在于她这段时间突然變得好看起来了。” 听闻此言,大理寺少卿和刑部侍郎都觉得有些荒唐,这刘宛如都十九岁了还未嫁出去,就是因为长得不好看,他们之前也曾看到过一眼,那五大三粗的样子,哪有半分闺阁女儿的动人之处,现在怎么会短短时间之内突然變得好看起来? 李淳风则微微皱眉,说出的话更耸人听闻,“怎么个好看法?变成了别人的样子?” 听的另外两人连连咋舌,这钦天监平日处理的都是些什么古怪事啊。 梅香听后却摇摇头,道:“小姐还是小姐的样子,具体地方说不出来,反正就是变得好看了,大人可以去问问城中其他府上的小姐,她们都这么说,所以才会破天荒地邀请小姐去参加她们的聚会。” 城中贵女们的这些陋习,李淳风自然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竟势利至此。他缓缓道:“是何时开始出现这种情况的?” 他心中怀疑,莫不是媚姬那面镜子又落到了刘宛如手里,所以才会突然变美。 可梅香却道:“大约在两月之前。” “那你可知刘宛如两月前遇到了什么陌生人,或者任何不同寻常的事?”两月之前,镜子还在媚姬手里,那这个可能性也就不大了。想来那刘宛如一个大家闺秀也不敢吸食生魂。 梅香想了想,摇头道:“没什么奇怪的事,小姐一向不爱出门,几乎没见过外人……”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住,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对了,小姐那个时候好像说过两次,半夜时常听到门外有人吆喝,好像是梳头什么的。大人您也看到了我们府里的情况,别说半夜根本不可能有人吆喝,就是有,小姐的闺房在最里面,怎么会听到?我们也就没当真,只以为小姐天天憋在家里憋出病来了。可现在想想,小姐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的。” 听到这儿,李淳风心里大概有了计较。这刘宛如明显是被妖邪吸走了寿數,才会在死时显出衰老的模样,而不是像那些被吸走精气的人那样变成干尸。可一个人的寿數是由天定的,除非本人同意,邪魔根本没办法夺取。但世间妖邪最会窥探人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欲望,刘宛如一直因为容貌备受白眼,想来一定很希望自己能拥有一张美丽的容颜。这种渴望吸引来了妖邪,所以她才会听到别人听不到的话,而一旦她心中软弱,受到蛊惑,守护宅院的门神便再无作用,妖邪悄无声息地地进入府中,家中人自然发现不了。 因为太想变美,刘宛如定是与对方订下了契约,可条件就是,满足她愿望的同时,让她付出寿数作为代价。 这在外人看来,自然是大大不合算的买卖,可刘宛如却坠入自己心中魔障,一叶障目,难以自拔。 只是她大概不曾想过,就为了两个月的美丽,她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是那妖邪太贪心,还是她的寿数本来就所剩无多? 李淳风陷入沉思,无论如何,现在都必须将那东西找到才行。它既然能和刘宛如做交易,自然也能和别人做,这长安城里爱美的女子可是数不胜数的。 想到这儿,他对梅香道:“事情经过我大致知晓了,你不用担心,你的事我自会同刘侍郎讲,让他不要迁怒于你。” 梅香闻言,顿时磕头道谢,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他定是那一言九鼎之人。 第113章 妆奁婆(四) 渐晚时分,天上下起了雨…… 渐晚时分,天上下起了雨,不大不小,还帶着料峭的春寒。 巫箬撑着素色纸伞,仰头望着阴沉的天色,眼中晕染着化不开的墨色。 她的背后是通往李府的必经路,但她没有进去,任凭雨脚打湿她的裙摆和鞋袜。 丝丝寒意顺着腿緩緩爬升到她的全身,讓她浑身冰冷,比在寒冬腊月里还要冷。 不知站了多久,身后终于传来“辘辘”的車轮声,在離她不远的地方停下。 巫箬轉过身,看见李淳风正从马車上下来。 他本想叫她,可目光落在她另一只手上的扁平木盒时,整个人停在了那儿,眼神中浮出一种她看不懂的東西。 他这个样子,已足以说明一切。巫箬心中最后的侥幸也没了,只将手中的木盒緩缓举起,“这条越女纱,是你讓锦瑟放在里面的?” 李淳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缓启薄唇,说道:“是。” 巫箬眼中寒气頓起,“你偷听了我跟狐綏说的话,现在又用这東西来試探我,是吗?” 以他的周密,不該想不到她会凭着这莫名出现的越女纱猜出他已发现她的秘密,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只能说明他做这一切,都是有意为之,他就是想看她的反應,故意試探她会不会把她的秘密告诉他。 她知道他从来不是表现出的那般简单,可她也没想到他会把那份算计用到她身上。是她昏了头,居然还以为这世上当真有人可以不问她的过去。 “阿箬,你听我说。”李淳风被她眼中的敌意狠狠刺了一下,上前一步想要解释。 可她身上却突然散发出凛冽的气息,化作一道无形的屏障横隔在他们之间,“不必多说,你想要的,我都清楚了,但很抱歉,那些我都没办法给你,长安城中身世清白的女子多的是,你大可以找到更好的。这些日子,你对我的照顾,我很感激,但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 说罢,手中的木盒摔落在地,她亦轉身就走,消失在越来越大的雨幕中。 李淳风站在雨中,一颗心沉到了最深处,那雨丝再冰冷,也比不过他此刻的心寒。 没错,他的确如她所说,是在试探她,也想过她知道了可能会有什么反應。但他还是想试一试,她是否能够选择信任他。 他不想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层不能触碰的纱。 可现在的结果说明,无论他做多少事,在她心里,他仍然只是一个外人。 脚下,木盒被摔裂了,掉出那薄如蝉翼的越女纱,被地上的雨水侵染得污秽不堪。 这场春雨过后,原本已经开始回暖的天气又冷了下来,但这还是拦不住长安城中夫人小姐们做春衫的热情。这日,青荷便接了吩咐,去给曲池边上的一户人家送新衣。 想到路程挺远,秦妙衣专门给她安排了驢車,她难得坐一回,兴奋极了,一路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窗外景色。 待到曲池,虽已是夕阳西下,但大片湖水早已解冻,清风吹动水面上倒映的余辉,也拂乱了两岸初初抽出的嫩枝。 她把东西送到后,正要往回走,却突然瞧见桥上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白衣青衫,比周围的美景还要讓她惊喜。 她立刻跑了过去,只见李淳风正站在青石桥的边缘,脚下碧水映出他挺拔的身姿,可他望着湖心的目光却帶着从未见过的黯然,甚至都没察觉到她的出现。 青荷心里有些失落,可随即想到,他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頓时担心起来,忍不住走过去,輕声喊道:“公子?” 一开始,她都是叫他李太史或李大人的,可是妙衣阁里的人都喊他公子,看到秦妙衣对他的恭敬态度,她也慢慢猜出这妙衣阁的真正主人大概是他,所以她也就跟着别人这样叫他,只觉这两个字喊出来,好像与他的距離又更近了一些。 听到她的声音,李淳风的目光这才微微一动,转向她的方向,声音颇有些沙哑,“青荷?你怎么在这儿?” “秦姐姐让我来送衣服。”青荷忙道,看他脸上带着几分憔悴,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小心问道,“公子看上去有些疲累,可是遇到烦心的事了?” 李淳风眼中的黯然之色更深,唇边礼节性地浮起一丝笑,“没事。” 这笑中的苦涩,连青荷都感受到了,心中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公子是不是和巫大夫吵架了?” 听到她的话,李淳风脸上的神情顿时淡了下来,连唇边仅有的笑也彻底没了,目光重新投向水面,不再看她,“青荷,你該回去了。” 从未有过的疏离语气,让青荷面露惊惶之色,仿佛这才发现他与她的距离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样近,心中顿时失落无比,垂下头,小声道:“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多嘴,可是我、我只是担心公子而已。” 她的话让李淳风目光微动,侧头一看,才发现她单薄的身体在料峭的风中瑟缩着,虽然努力忍耐,但眼角已经泛红。 是被自己吓到了吗? 他輕叹一口气,转身看着她,“该道歉的是我,心情不好,却迁怒了你。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妙衣阁。” 青荷连忙摇头,“不用麻烦了,秦姐姐派了驢車送我。” “妙衣这么大方?正好,那就当是你送我吧。” 李淳风重新露出笑来,一句话把青荷也逗乐了,她悄悄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点点头:“只要公子不嫌弃。” 李淳风便朝桥下走去,一边走一边道:“青荷,妙衣这样叫我是习惯使然,你并非我府中的奴婢,不必如此的。” 青荷走在他身后的地方,脸上泛起几分红晕,手里不停揉搓着手帕,小声道:“可我也习惯了……” 我是真正喜欢这样叫你,这后半句却是不敢輕易说出口。 李淳风失笑,“随你吧。”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停驴车的地方,车夫一看李淳风也来了,忙上前行礼。 李淳风示意他不用多礼,让青荷上了车,自己却同车夫一起坐在了车辕上。 青荷有些傻眼,她原以为他会和她一起坐的,忙道:“公子,这怎么能行?你进来坐吧,我坐车辕就行。” 李淳风伸出一只胳膊,将她挡了回去,“哪来那么多讲究?你快坐好,要走了。” 随即示意车夫出发。 驴车自然不如马车平稳,青荷站不稳,只好在车厢口坐了,从车帘的缝隙里悄悄打量着他的侧脸。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比她在村里见过的、在妙衣阁见过的男子都好看,而且待她比所有人都和善。虽然当初那些男人没有真正侵犯她,可每每想起那些肮脏的手摸过她的身体,她都觉得自己也是脏的了,可是他从不曾因此看低过她。 青荷轻轻摸着手背上刚才不小心被他碰到的地方,唇边溢出满足的笑意。 对她来说,能这样靜靜地看着他,静静地呆在他身边便再无奢求了。 来时漫长的路,回去时却如此的短暂。青荷只觉一晃眼,妙衣阁居然就到了。看到李淳风,原本在铺子里做活的姐妹们都纷纷跑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和他说话,而当看到她也从车上下来时,她们中有些人的眼神就变了,尤其是小霜,看着她的目光满是羡慕和嫉妒。 青荷只觉身上轻飘飘的,头一次不再畏缩,反而迎着她的目光,走到李淳风的身边,轻声对他道:“公子,我先进去了。” 李淳风道:“去吧,今日跑着一趟也累了,早些休息。” 她垂首“嗯”了一声,旁边年纪最长的阿琴打趣道:“公子怎么这么关心青荷?我们可不依,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顿时都齐声起哄,“可不是,公子偏心!” 李淳风无奈,“我看你们是又想吃天香樓的点心了。”说着,便从腰带上解下钱袋递给她们。 大家自然欢呼雀跃,这时,秦妙衣的声音传了过来,“公子这样,可要把她们惯坏了。” “无妨,难得今日大家高兴。”李淳风淡淡一笑,朝她走去,“去樓上给我煮些茶吧。” 秦妙衣称了声“是”,用眼神示意众女注意分寸后,跟在他后面上了二楼。 二楼最角落里的雅室没有摆任何成衣,只设了最简单的坐榻,却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李淳风进去之后,脸上所有的笑意都褪散而去,只有些累地在坐榻上盘腿而坐。 秦妙衣看出他心情不好,却没有多问,只安静地在他对面煮着茶。 过了许久,当雅室里开始弥漫茶香,李淳风这才缓缓开口道,“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秦妙衣舀了一杯茶,双手呈到他面前,“如公子所料,确有几家夫人小姐据说也听到过类似‘梳头’的声音。” “她们的样子可有变化?”李淳风端起茶杯,却迟迟没有喝。 秦妙衣道:“只有一户姓赵的夫人看上去好像的确比以前好看了,只是说不出具体哪里有了变化,我见她的情况与公子说得类似,便派人去仔细查了查,发现赵家是做米铺生意发家的,发家之前夫妻俩感情还不错,但有了钱后,这赵老板就一连纳了三房小妾。赵夫人年华已逝,想重新用美貌将自己夫君的心拉回来,倒也不是不可能。” “的确如此。”李淳风说道,“接下来,我会留意,你就不用费心了。” 秦妙衣见他茶也没喝几口,自始至终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走到雅室的一角,从木盒中拿出一个黑色的陶埙来。 “公子,可还记得这个?” 李淳风微微一笑,“你还留着?” 秦妙衣笑着走回坐榻,“公子当年教我吹的曲子也还记得呢。”说罢,将那陶埙放到嘴边,手指轻按孔洞,“呜呜”地吹起来。 埙声低沉而缓慢,像极了寒江上孤独千年的风,李淳风听得入了神,眼中亦流露出落寞的神情。 一曲吹罢,他的唇边浮起一抹自嘲的笑:“这首《寒江残雪》倒挺应景。” 第114章 妆奁婆(五) 秦妙衣放下陶埙,浅笑道…… 秦妙衣放下陶埙,浅笑道:“当年爹娘雙雙去世,我每日都哭个不停,公子为了逗我开心,特地教我吹埙,我那时还小,听了这曲子,結果哭得更加厉害,害你被夫人大骂了一顿,这事公子可还记得?” 李淳风亦是一笑,“娘气得饿了我一天,这么深刻的事怎么会忘了。” “当时夫人还问你,好端端地为何要吹这首曲子,公子可还记得你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李淳风听了她的话沉默下来,只看着手里的茶盏,秦妙衣便接着说道:“你说,雪夜虽然孤寂难捱,但之后便是生机盎然的春日,既然有值得期待的未来,今日便不該消沉绝望。” “妙衣,”李淳风苦笑迭迭,“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信口胡诌?当时教你吹《寒江残雪》,不过因为我就会这一首,想在你面前卖弄罷了。” “夫人早就跟我这么说了。”秦妙衣道,“可那时我还是觉得,公子你说得也挺有道理,我虽然父母双亡,卖身入府,可夫人并没有把我当奴婢看过,公子你那时也才六七岁,难得回来一次,还要想办法逗我开心,我在这世上并非以为的那样无依无靠,等寒夜过去,终会迎来明媚的春日,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不是嗎?” 李淳风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舉起手中茶盏朝她一舉,“那时也多亏有你,我至少有了个不会突然消失的玩伴。” “公子小时候的事,妙衣也曾听夫人说起过一些,听说常常看见你一个人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说说笑笑,就像有人在陪你玩一样,一开始无论老爷夫人还是家里的下人都被你吓了一跳,以为你撞邪了呢。后来袁天师来了,才知道公子你天生与我们是不一样的。”秦妙衣用怀念的口气说道,“本来我还挺害怕的,可是后来看你跟我们长得也没什么不同,依舊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依舊会因为捣蛋被老爷骂,我就慢慢不害怕了,还对你的事挺好奇。公子定不知道,有一天晚上我亲眼看见你对着墙上的一个影子说话呢。” 听她说到这儿,李淳风淡淡一笑,亦浮出怀念的神色,“那不是影子,是一种叫‘影魅’的小妖怪,一直寄居在岐山的家里,打我记事起,就认识它了,它话很多,總是叽叽喳喳的,所以我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喳喳’。” “原来它们都有名字的啊……”秦妙衣輕声道,“看来在公子心里的确是把它们都当作了自己的朋友。只是那天晚上,我听公子和它的对话,似乎是在告别。” 李淳风沉默着饮了口茶,过了一会儿方才道:“它们也有它们要走的路。” “所以公子的玩伴總是这样不见了嗎?” 李淳风不語,更证明她说的是真的,秦妙衣看着这个与她一起长大既是主子又待她如亲人的男子,缓缓道:“说来不怕公子生气,从那一天起,我突然就明白了公子为什么对所有人都那么好,因为你害怕被大家排斥,害怕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人。可我看得出,就算大家都在你身边,你还是寂寞的,因为你看到的,我们看不到,你想要交朋友的,却没办法永远做朋友,你一直没有遇到那个和你一样的人。” “可是现在巫姑娘出现了,我从公子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就是那个你一直在等的人。她能见你所见,想你所想,她和你才是一个世界的人。既如此,公子可不可以听妙衣一句话?你心里既只有她一人,那便收回对别人的好,全都放在她一人身上,这样哪怕对其他人残酷些,也好过讓她们心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席话虽輕言细語,却不啻风雷霹雳,李淳风听了,端着茶盏的手僵在半空。他从未想过妙衣竟将他看得如此透彻,也未想过她会这般直接甚至可以说是毫不留情面地规劝他。 她当然知道,这番话说出来可能会讓她失去现在所有的一切,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说了,为何?只因忠言逆耳,向来只有真正关心你的人才会说, 沉默了許久后,李淳风放下手中茶盏,改盘坐为跪坐,高举双手于胸前,说道:“妙衣,都说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你这番话,我李淳风铭记于心,以后言行不当之處,也还请你多加鞭策。” 说罷,长揖致谢。 “公子,这如何使得?”秦妙衣慌忙扶他,“你这不是折我的福气吗?” 可她那点力气如何扶得动他?李淳风硬是行完了礼,方才直起身来,“你今日提醒,我方才察觉自己所做之事多有鲁莽之處,所谓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这一礼你受之无愧。” 秦妙衣说不过他,只好无奈一笑:“明知我听不懂,公子就不要在我面前掉书袋了。不过反正今日也得罪了你,以后便如你所说,定会盯紧你的一言一行的。” “那我一定感激不尽。”李淳风只觉胸中郁結之气舒畅了不少,看到外面天色已黑,便站起身道,“不早了,我再呆下去,那又是不合规矩了,秦老板,告辞了。” 秦妙衣要送他,可他却道:“不用了,免得又兴师动众的,放心,以后你这妙衣阁,我一定少来。” 说罢,从窗户跃到外面的屋顶,几个起落,人便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中。 秦妙衣站在窗前,望了許久许久,末了,淡淡一笑,垂眸对自己道:“该放下了。” —— 身为鬼类,对周围气息的感觉是十分敏锐的。自从那日巫箬淋了一身雨回来后,小音和小元两个小鬼便察觉到水月堂里的气氛不对了。 往日里每天必来的李太史一连好几天都没再出现,而巫姐姐脸上也少了许多笑容,有时还会莫名走神,有一次甚至把给病人的药都拿混了,这可是从未出现过的事。 人小鬼大的小音眼珠子一转,悄悄跟小元咬起了耳朵,“你说他们俩是不是吵架了?” 小元手里正玩着李淳风上次来送他的鲁班锁,可是怎么拆也拆不开,一听此话,顿时着急了,“吵架了……那是不是李太史就再也不来了?不要不要,他说过要教我玩这个的。” 小音一指头敲在他头上,“都这个时候,你还就知道玩。告诉你,要是他们真得吵架了,分开了,你以后就再没玩具玩,也没热菜热饭吃了。走走走,我们去问问青姐姐,看她怎么说。” 说罢,拉着小元的胳膊化作一道阴气飞去找青儿了。 巫箬天黑后才看完诊回来,一整天忙得几乎水米未进。等打开门,才看见两个小鬼居然不在,整个水月堂冷冷清清的,连虫叫的声音都没有。 站在漆黑的院子里,头上只有漆黑的天,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孤独的感觉,这种感觉她曾经无比熟悉,可自从来到长安后,似乎已许久不再有过。 巫箬认为自己肯定是饿了才会这样胡思乱想,将药箱放下后,便去灶屋里想给自己做点吃的。可当她点燃灶屋里的油燈,看着那些冷锅冷灶,才发现什么食材都没有。 是啊,这个地方自从他来了以后才有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如今他不再来了,自然什么都没了。 巫箬的目光落在那条搭在灶沿上的襜衣上,不知为何,忽地想起去年重阳的时候,他站在灶前,一手拿着锅铲,一手端着菜盘,让她系襜衣的样子。 黛眉轻皱,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几日为何走到哪儿都能想起他,顿时有些烦躁,干脆出了灶屋,结果差点踢到角落里的小坛子。 那是冬日里她专门用来装雪的坛子,是他花了许久工夫搬到这阴暗处来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水月堂里竟到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 巫箬站在灶屋的石阶上,夜风将她手里的油燈吹得忽明忽暗,而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目光逡巡,不知在寻找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突然从前面传来。 她惊讶抬头,只听那敲门的声音不轻不重,带着再熟悉不过的节奏,一个她以为再也不会听到的节奏。 手蓦地握緊,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该去开门。 她说过,让他不要再来,可如果她不开门,可声音会和以往一样一直敲下去吗? 她犹豫着,徘徊不前,没想到那声音却突然停下了。 巫箬心里一空,他这是走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竟飞快地跑了过去,想也不想便将门打开了。 今夜没有月色,只有稀疏的几颗星可怜地挂在天幕上发出微弱的光,可她还是第一眼就看清了眼前站着的人。 原来他没有走。 心中莫名松了口气,可她的语气仍旧同她的眉眼一样冷淡,“李太史深夜造反,不知有何吩咐?” 李淳风站在檐下没答话,只一直看着她,仿佛很久没有见过了似的。 巫箬看他不说话,莫名火气,冷道:“如果没事,那就恕我不奉陪了。” 说罢,就要关门,却被他一把撑住门板。 李淳风緊紧盯着她,哑声道:“阿箬,我想你了。” 第115章 妆奁婆(六) 抓着门板的手指因为用力…… 抓着门板的手指因为用力有些泛白,巫箬强迫自己不去在意他的话,只道:“这些话你留着说给别人听吧。” “可我只想说给你一个人听,我等了二十几年,终于等到你,我不会放你走的。” 这种时候一般人都会放低身段,要么解释要么道歉吧?他倒好,口气居然如此强硬蛮横,巫箬原本还有些松动,此刻听了,气劲儿越发上来了,冷笑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不放法。” 说罢,一掌朝他劈去,想逼他后退,自己好关门。孰料他抬手一格,随即闪身钻进了鋪子。 巫箬轉身擒他,李淳风且战且退,又从后门进了院子。 院子里要开阔不少,两人居然真得过起招来。 只是巫箬越打越心惊,这人的拳脚功夫怎得比平日里厉害了不少,雖只守不攻,但几十招下来,居然漸漸占了上风。 心头争胜心顿起,手指一掐,药圃里的花草突然拔地而起,长成参天大树一般高大,一朵朵一枝枝都张牙舞爪地朝他扑去。 李淳风身上金光陡现,袖中飞出一柄式样古朴的长剑,而非往日的桃木剑,如长虹贯日一般,将那些枝叶花瓣都尽數斩落,同时手中數枚符纸飞出,定在那药圃周围,那些个药草顿时又恢复到原来大小。 法术被破,巫箬气得一扬手,皓腕之上金铃一晃,清脆的铃声剛剛响起,一道白光从李淳风身后的卧房□□出,化作一道人影拦在了她的身前。 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巫箬愣了一愣,随即紧张地收回手,“你怎么出来了?” 来人无奈一笑,“有话好好说,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一言不合就动手?” 只见这个突然现身的男子,身形半虚,明显只是魂魄之态,而两人亲昵的语气,更是讓李淳风胸口一堵,难道这就是那个她哪怕死也要救的人? 可是等来人轉过身来看着他时,那胸口的郁结之气便彻底散了,只因眼前男子的模样和阿箬很是相似,只是眉眼更深,棱角更分明罢了。 李淳风顿时覺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便见来人朝他微微一笑,如空谷里的清风,不惹凡尘,“久闻李太史大名,今日總算得以见面了。” 李淳风忙把剑一收,拱手道:“讓尊驾见笑了,还不知尊驾是……” 男子知道他想问什么,笑道:“我是阿箬的兄长,单名一个晗字。阿箬性子急,你别生她的气。” “巫晗兄言重了,是我惹她生气了。”李淳风道,目光直瞅着巫箬。 巫晗看了身边的妹子一眼,见她把臉别到了一边,道:“我也很久没看见她如此动怒了,不过就是一点误会,好好解释便是,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这话也不知在对谁说。 见未来大舅子对自己还算客气,李淳风忙上前拉巫箬的手,再无剛才的强横,只一臉可怜模样地看着她,“阿箬,我知道错了,我、我只是见你听到紫云精时颇为在意,才会去偷听你和狐綏说话的,我承认,听到你说豁出命去也要救一个人,是有些吃醋,可我不知道你要救的人是你兄长啊,而且我送越女紗来也不全是为了试探,也是想帮你一点忙……” 巫箬被他说得肉麻,想抽回手来,却被他牢牢抓着,余光又扫到巫晗正打趣地看着自己,顿时更覺无地自容,怒道:“放手!” 可李淳风不仅不放手,反而还向巫晗求助,“大舅子,你帮我说说情吧,我真得知道错了。” 巫晗被他这称呼逗乐了,笑意更深,巫箬则羞得满臉通红,抬起另一只手打他,“谁是你大舅子!” 李淳风握住她的手腕,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说过要娶你的,巫晗兄自然是我大舅子。” 巫箬两只手都被他抓着,说又说不过他,眼睛都气红了,正要抬脚踹他,忽见巫晗身形闪烁,又是灵力不济之像,心头顿时一慌,“哥哥!” 这下,李淳风立刻放开了她,还从袖中取出了越女紗,一掐法诀,薄纱迎风而长,覆在巫晗身上,化为了轻衫模样。 越女纱有定魂之效,暂时稳定了巫晗的魂魄,只是巫箬仍旧不敢让他在镜外久待,也顾不得和李淳风置气,将他送回了屋。 这还是李淳风第一次进巫箬的卧房,只见里面一点不似女子的闺房,到处摆满了柜子盒子,也不知里面都藏了些什么。 难怪她那香囊里老是能拿出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巫晗已进了青铜镜中休息,从刚才的脸色来看,应该无碍。 李淳风看出那镜子也是一件定魂凝魄的宝物,却没有将巫晗魂魄上的伤彻底治好,所以巫箬才会想借紫云棺一用吧。 狐綏和小八离开已经有段时日了,她面上雖无事,但私底下一定在想办法寻找夏启后人,自己这时候惹她生气,也是自作自受。 见巫晗没事,巫箬心中略松了口气,一转身,看见李淳风正站在自己身后,有心想赶他走,不料肚子却在这时咕噜噜噜地响了起来。 她本来就饿,刚才还跟他打了一场,此刻自然饿得更加厉害了。 “你还没吃饭?我去给你做。”李淳风不等她拒绝,便一阵风似的跑进了灶屋,没一会儿,便端出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撒着葱花的面汤上面还卧着一个黄澄澄的鸡蛋和几根翠绿的青菜。 刚才在灶屋明明什么都没看到,他又是从哪儿找到这些东西的?巫箬百思不得其解,却还是不想理他。 李淳风把面条端到她面前,陪着笑脸道:“快吃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面香味一个劲儿地往她鼻子里钻,巫箬只觉腹中更饿了,心想这面反正也是自己家的,不吃浪费,便绷着脸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看她肯吃,李淳风總算放下心来,静静坐在一旁守着,只觉那素白的面条滑过她红润的唇,竟是这等赏心悦目之事。 虽然不愿承认,可面条的味道实在太好,巫箬不仅把一碗面全吃光了,就連面汤都喝去了一半。 这个动作跟所谓的淑女举止是靠不上边的,可没关系,他家阿箬天生丽质,做什么都是好看的。 李淳风一边想,一边看得挪不开眼,可巫箬吃完了面端起碗就朝灶房走,愣是不看他一眼。 他忙跟着她走了过去,看她把碗放下,便径直拿过去洗了。 巫箬瞪了他一会儿,转身又去药圃查看那些被殃及池鱼的药草。刚收拾好一株,后背蓦地贴上来一个温热的身体,一双手环抱住她的腰。 她去掰他的手,他却抱得更紧,两人又较劲了一番,巫箬才终于不再挣扎。 李淳风在她耳边轻叹一口气,“以后可不敢再惹你生气了,哪有一上来就直接赶人的?” 巫箬不理他,他也不怕,反正现在人在怀里跑不了了,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总算落了地。 半空中,青儿看着两个小鬼道:“你们确定这是吵架了?” 小音目瞪口呆,小元则把手里的鲁班锁一举,“我要去找李太史!” 结果被青儿一把拉了回来,“别闹,让他俩好好呆一会儿,今晚你们就先去我家住吧。” 说着,化作一股青烟带着两个小鬼走了。 —— 长安城某处。 “婆婆,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脸好像又要变回去了!” “趙夫人,老婆子之前就同你说过了,一个月的寿数换一个月的美貌,现在期限已至,美貌自然要收回。” “不!我还没有怀上孩子,我还不能变回去!我再拿一个月的寿数和你换,求求你!” “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便請坐吧,老婆子这就为你梳妆。” 趙府背后小巷。 身穿粉红小褂的婢女接过对方递来的金锭,眼睛已快笑成一条缝,連连保证道:“您放心,我一定跟夫人说,通济坊的巫大夫妙手回春,最是擅长调理妇人身子。” —— 马车缓缓停下后,巫箬提着药箱从上面下来,正对着她的大门上头高挂着“趙府”二字。 “巫大夫,里边請。”专门来水月堂请她的管事娘子也从车辕上跳了下来,将她迎进了府內。 趙家虽然也算富有,但和金家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两人穿过正厅后,便到了后院的正房。 管事娘子进去禀告后,里面便传来有些着急的女子声音:“快快请进来。” 巫箬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只见一个粉面桃腮的美妇人正在矮榻上坐着,正是那赵夫人无疑。 听说这位赵夫人娘家姓孙,也是开米鋪的。她年纪不大就在铺子里帮忙卖米,虽然模样一般,但也算得上勤劳能干,外加有一间米铺作为嫁妆,所以在十五岁时嫁给了现在的赵老板赵威。赵威还算得上精明能干,再加上这位贤內助又肯吃苦,所以夫妻两个在几年内便将她那间作为嫁妆的米铺很快经营起来,逐渐有了现在的家底。 只可惜老话说得对,男人有了钱就变坏,赵威渐渐对这个容貌不美的糟糠之妻看不上眼了,开始流连烟花之地,之后更是一连娶了三个小妾回来。 虽说大唐法令早有规定,糟糠之妻不下堂,可如果宠妾先生了儿子,也难保赵威不会动歪脑筋。所以这赵夫人又是拿自己的寿数去换美貌,又是急着怀孕,就是想把丈夫的心拉回来,坐稳自己正妻的位置吧。 第116章 妆奁婆(七) “巫大夫,盼星星盼月亮…… “巫大夫,盼星星盼月亮,我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小桃,快請巫大夫坐下。”妆容精致的赵夫人一见了巫箬,便连声说道。 一个穿着粉紅小褂的婢女立刻搬来了坐榻,巫箬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就是那个收了李淳風的钱,撺掇赵夫人来找自己调养身子的婢女吧,看来在赵夫人面前,说话还是很有用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快人就找上门来了。 跪坐在坐榻上,巫箬道:“铺中病人多,一时走不开,让夫人久等了。还請夫人把手伸出来。” 赵夫人自然照做,巫箬幫她细细把了脉,只覺她身体挺好,倒不像是有不孕之症,便问道:“听说夫人之前也看过大夫?” “一直看着呢。”赵夫人蹙了精心勾勒的黛眉,“藥吃了不少,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不过听聞巫大夫医术之高,把宫里娘娘的病都治好了,想来一定也能幫到我吧?” 她满眼期待,可见对怀孕一事简直是迫不及待了。 巫箬收回手道:“那请问夫人,您与赵老板一月大概同房几次?” 被她这么直接地问起这种事,赵夫人雖已嫁人多年,但还是面有晕色,小声道:“三四次吧,最近他还是经常来的。” 所谓的最近,李淳風其实已从小桃那儿打听到了,大概就是一个多月前,这赵夫人突然变得会打扮了,人也漂亮了,那赵威的心便暂时从三个如花似玉的小妾那儿收了回来,难得在正房里留宿了几晚。 这要放在之前,大概几个月都不会来一次。 所以这赵夫人久怀不孕,很可能不是因为身体有问题,而是根本没机会怀上,雖说这一个多月来,房事多了些,但也不是一下就能怀上的。 只是她太过着急,之前看的大夫又贪财,她才白白花了银子,又吃了那么多的苦藥却不见效果。 想到这儿,巫箬说道:“其实依我看来,夫人的身子已经调理得很好了,只是可能母子缘分未到,所以才暂时没有怀上,夫人倒不用太过着急。” 可惜赵夫人却听不进去,连声道:“巫大夫,你还是给我开些藥吧,最好是那种一次就能怀上的!” 巫箬知道她在急什么,用壽数换来的美貌自然不可能是永恒的,誰都怕死,她定然是想用最少的壽数换来所有想要的东西。 奈何老天向来不遂人愿,更何况是通过这种邪术得来的。 不过此次他们要擒住那骗取凡人寿数的妖邪,这位赵夫人还是有用的,于是巫箬拿出纸笔,开始开方子,“夫人既如此要求,那我就开些藥给你,虽说不能保证一次怀上,但如果像现在一月同房三四次的话,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在这之前,通过小桃的极力渲染,赵夫人已经深信这位巫大夫是位厉害的不能再厉害的絕世名医,所以听她这么说,立刻充满了希望。 开完方子后,她又拿出一个小小的四方锦囊,递给赵夫人,道:“这里面装了特制的香料,对妇人怀孕有奇效,但夫人记住一定要贴身佩戴,再配合着我开的药吃,方才会生效。” 其实里面她就随便放了些药材,关键是塞了一张李淳風亲手写的镇邪符。说实话,巫箬是不太想骗她的,但是没办法,李淳風交给她的任务必须完成。所以她这不是额外还开了真正有助怀孕的药嗎? 赵夫人接过锦囊聞了闻,果然闻到一股药香,信以为真,连忙当着她的面就把锦囊戴在了脖子上。 再次叮嘱她就是洗澡也不可取下后,巫箬拿着不菲的诊银,离开了赵府。 这也是李淳风特意交代的,说长安城的富户甚至达官贵人都有这个毛病,只信花钱多的才是好的,身为一个名医,诊金要少了,人家还怀疑你的医术呢。所以为了让赵夫人坚信不疑地戴着那镇邪符,巫箬难得狮子大开口了一会。 马车上,李淳风正等着她,看她拿着一张银票回来,笑道:“你这诊金可比我一个月的俸禄高多了,今晚说什么也得请我去醉月楼吃一顿吧。” 陪他当了一回坑蒙拐骗的“假道士”,还要被他取笑,巫箬没好气地把药箱扔在他身上,“你就不怕那妖邪今晚就来找赵夫人拿寿数?” “不急。”李淳风被砸个正着依然满面春风,“我已经修书去地府问过了,这赵夫人的寿数是在上个月十八无端少了一个月的,若我猜得不错,她一定又用一个月的寿数作了交换,那妖物要来,也一定是这个月十八,还有足足三日呢。” 巫箬听到这儿,有些生疑,“你们归一观既与地府有如此交情,那上次金晶的事怎么还让我专门去一趟地府?” “你怎么又怀疑我?”李淳风伸出右手惩罚性地捏了捏她脸上的肉肉,“就是因为上次的事,我才覺得每次有个事都要下地府多麻烦,所以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和地府那些阎王小鬼搞好关系,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给他们烧纸供奉,这才换来现在的方便好不好?” 其实有一句话他没说,上一次在莲花池边等她回来时,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牵肠挂肚、坐立不安,因此明白了,自己真得对这个只见过几次面的女子动了心。当时,他其实察觉到她受伤了,但不敢造次,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这样的事,他自然不可能再让它发生第二次。 巫箬被他捏疼了,自然还手,结果被他一把按住,挠着腰间的痒痒肉。 说来也奇怪,自从前几日吵完架后,无论是她还是李淳风,都觉得这心里好似放下了什么东西,在一起时竟比以前輕松了许多。 自然也就亲近了许多。 巫箬虽看上去淡漠得像那雪山尖儿上千年不化的雪,但其实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外表下,也有着小女儿的柔情与娇羞。 此刻与他打闹成一团,很少开怀大笑的她不仅“咯咯”笑出了声,清丽的脸上更是染上了薄薄的紅晕,像那四月山间初初绽放的桃花。 李淳风凝视着她,忽地停了手,像抱小孩儿似的把她放在自己膝上,下巴贴着她的额头,在她头顶的发丝上輕轻落下一吻,“阿箬,有你在真好。” 巫箬被他说得红晕更甚,抬眸看着他脸上淡淡的笑意,感受着他身体传来的温度,突然觉得,其实有他在,才是很好。 不过这句话,她才不会告诉他,不然一定得意得要飞上天了。 —— “谢谢二位姑娘跑一趟了。” 傍晚时分,兵部侍郎家的下人查点完青荷和小霜送去的衣服后,客气地将两人送出了门。 两人乘着驴车往回走时,看见一家三层高的酒楼灯火通明,门前客人络绎不絕,俱是些衣着不俗的贵人,不禁艳羡地多看了两眼。 小霜眼尖,突然指着窗外道:“那不是公子嗎?” 青荷心中咯噔一跳,忙朝窗外看去,果然看见一身月白轻衫的李淳风正走在人群中,而在他身边的正是那位巫姑娘。 只见他用身体帮她隔开人群,不时低头同她说笑着,脸上的神情是那般得柔和,眼中的笑意是那样的不加掩饰。 与那个在曲池边黯然神傷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所以,他们是和好了吗? 青荷只觉他此刻的笑像一根针狠狠刺进她的心里,痛得她浑身直颤。 小霜看出她神色不对,嘲讽道:“我说公子怎么好久没来妙衣阁了,原来是在陪心上人呢。也是,人家巫姑娘长得又好看,又有本事,我要是公子,一颗心也放在人家身上了。就怕有些人啊,懒□□想吃天鹅肉,癡心妄想!” “你说誰癡心妄想!”青荷知道她在说自己,气得眼角都红了。 “谁痴心妄想我就说谁!”小霜也不客气,“你别以为公子待你好些,就是喜欢你,哼,只不过是看你可怜罢了。一个妓寮出来的女人,也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睡过了,还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你胡说!”青荷本就不善言辞,论口舌哪是她的对手,气得嘴唇直哆嗦。 每个人都有绝不容许别人触碰的傷疤,而那段被抓去妓寮的经历,就是她最不愿提起的回忆,平日里妙衣阁的姐妹对她还算和善,可她从不知道,原来在她们眼里,其实是如此看不起她的。 她失了理智,一巴掌朝小霜挥去。小霜虽然躲了过去,但脖子上还是被她挠了一下,平日里就泼辣的她怎么可能就此作罢,两人顿时扭打在了一起。 车夫听到里面传来动静,忙停下车查看,结果便看到两个女人像疯了一样拼命扯着对方的头发。 他连忙进去阻止,自己脸上也被挠出几道血痕后,方才费尽力气地将两人分开,送回了妙衣阁。 这事自然通报到了秦妙衣那里,她没有听理由,先把两人狠狠训了一顿,然后给伤得重些的青荷重新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屋子。现在这种情况,两人自然不可能再住在一块儿。 “还疼吗?”看着青荷脸上已经破皮的几道伤痕,秦妙衣叹了口气,帮她敷了伤药。 青荷沉默地摇了摇头,此刻她心中的难受远胜过身上的痛。 秦妙衣刚从小霜屋里出来,自然听说了事情的缘由,虽然错大部分在小霜身上,但她还是想劝劝眼前这个傻姑娘,早些将心中那些念头放下。 第117章 妆奁婆(八) 可不等她跑到,窗户便轰…… “青荷,你叫我一声妙衣姐,有些事我便同你说说吧。我看得出,你很感激公子救了你,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心里对公子起了情愫,但是我想你也知道,公子的心里装的是别人,我和公子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他的性子,虽然对大家都很好,但他是个专情的人,一旦认定了谁就不会轻易改变。你是个好姑娘,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以后总会觅得一位待你好的良人。” “今日之事,我也骂过小霜了,大家都是一个屋檐下的姐妹,谁都不容易,你也别放在心上。今天好好睡一觉,把臉上的傷养好才是正事。” 秦妙衣劝了一阵,停下来却见青荷仍舊没丝毫反应,只低着头攥着自己的衣角。 心中轻叹口气,以她和青荷的交情也就只能这样点到为止了,又安慰了几句,便起身走了。 青荷自然没将她的话听进去,连她走了也没起来送一下,满脑子都是灯火通明处李淳风对着巫箬言笑晏晏的样子。 她痛苦地抱緊自己,低声呜咽起来。 “一个妓寮出来的女人,也不知被多少男人睡过了,还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小霜的话像绳索一样緊緊勒住她的喉咙,青荷仿佛又看见那些人一个一个地朝她扑过来。她用力攥住自己的衣口,泪流了一臉,嘴里不停重复着,“我是清白的,我是清白的……” 她没有被那些人玷污,她的身子还是清清白白的,那她们为什么还要看不起她,他为什么不要她了! 青荷颤抖着站起来,开始脱自己的衣服,直到脱光了所有衣物,才跌跌撞撞地跑到铜鏡前。 她要给他证明,她是幹净的! 可鏡中出现的却是一个幹瘦的身体,蒼白的皮肤上青筋突起,臉上更是沾着血污,刚才敷的藥已经被泪水冲散,傷口重新裂开,四道丑陋狰狞的抓痕深深地烙印在那里! “啊!”她痛苦而愤怒地叫着,嗓子却因刚才同小霜争执已经哑了,所以只发出了一声沙哑的低吼,像山中野兽的咆哮声一样難听。 她一把将铜镜打落在地,紧紧捂住自己的臉。 她早就知道的不是嗎?他不喜欢她,不僅僅是因为嫌她脏,更因为她长得難看。就算没有那些抓痕,她的容貌也及不上巫箬的万分之一! 就算她再怎么装可憐,故意躲在角落里引起他的注意,他给她的也只是垂憐的目光,从不会有爱慕与迷恋。 说到底,他也只不过是个贪图美色的臭男人罢了,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只要她变美了,变得比巫箬还要美上千倍,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抛弃巫箬,拜倒在自己裙下。 邪念一生,青荷忽地听见窗外响起一个蒼老而诡异的声音:“……梳头……梳头……梳得个闭月羞花……梳得个如意郎君……” 是那个妆奁婆!她猛地抬起头,站起来朝窗户扑过去,“我要梳头、我要梳头!” 可不等她跑到,窗户便轰然关上,那苍老的声音猛地出现在她背后,“姑娘,要梳头嗎?” 青荷悚然回头,只见一个满头银发却一丝不苟地梳着发髻的老婆子站在她的面前,脸上皱纹纵横交错,身上的蓝布衣平整得一点皱褶都没有。 她的眼珠虽已浑浊,但眼神却很锐利,目光在青荷身上上下扫过,直看得她羞愧难当,“身为女子,无论何时都要注意容貌言行,哪怕独处,也不该让自己如此不堪。” 说着一挥手,青荷的身上竟出现了一件彩衣,像是用天上的云霞繡出来的一般,将整间屋子都照得流光溢彩。 这样精湛的繡工,就是秦妙衣也比不上的。 青荷愣住了,再醒神,自己已端坐在梳妆台前,那面被她打落在地的铜镜好好地摆在那儿,映出她的脸来,上面哪里还有半分抓痕的迹象。 她惊讶一摸,果然还是平日里的光滑触感。 “这算是老婆子送你的见面礼吧。”妆奁婆笔挺地站在她的身后,“你把老婆子唤来,有何心愿,说吧。” 虽然心里知道这突然出现的妆奁婆一定不是人,可此刻青荷的心里却半分恐惧都没有,只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紧紧握住她的手,“我要变美,我要变得比巫箬还要美!” “当然,当然,你们的愿望总是这样的。”妆奁婆的嘴角勾起一个古怪的笑,“那就让我看看那个巫箬到底是谁。” 她的手中出现了一把白森森的梳子,开始缓慢地梳理青荷的头发,而她们面前的铜镜也开始出现一幅幅倒影。 属于青荷记忆的倒影。 画面最后定格在醉月楼前巫箬的脸上。 “美则美矣,也不过如此,老婆子还以为是何等倾国倾城之貌。”妆奁婆不以为然地说道,为她梳头的手停了下来,“要变得比她美,很容易,就看你舍不舍得。” “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只要能抢回他的心! “不用你做什么。”妆奁婆蹲下身,与青荷齐平,铜镜中重新映出她布满周围的脸,“老婆子只要你的壽數。” 青荷浑身一僵,这妆奁婆果然是个妖怪! 可她还是有些颤抖地问道:“你要多少?” 妆奁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要多久的美貌,我就要多久的壽數,等价交换,童叟无欺。” “若我要永远的美貌呢?” “那便折一半的寿数来换另一半的美貌。” 青荷咬牙,想也不想便道:“好!” 妆奁婆看她的眼神终于有些变化,“你确定?” 青荷唇边露出疯狂的笑,“如果没有他,我还活着干什么?” “原来又是为了男人。”妆奁婆唇边露出一抹讽笑,“那我就如你所愿,看看你还剩多少寿数。” 青荷只觉头皮一痛,却是被她拔下了一根头发,只见她将那头发一圈圈绕在梳子上,白森森的梳面上渐渐泛起一层红光。 妆奁婆面色顿变,猛地看向她。 “怎么了?”青荷不明所以。 妆奁婆皱眉看着她,问道:“你姓什么,哪里人?” “问这个做什么?” “快说,否则别想老婆子帮你!” 青荷从未见过如此坏脾气的婆子,但为了自己的脸,还是忍气道:“姓姒,巢县人。” 妆奁婆如遭雷击,一双眼睛紧紧瞪着她,过了好一会儿,突然仰天一笑,“可笑,真是可笑!我堂堂妺喜的后人居然还会因容貌输给别人。” 听到“妺喜”二字,青荷也愣了,前不久她在学《女则》的时候曾听塾师提起过历史上那些大逆不道的“红颜祸水”,其中那个夏桀的宠后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你、你真是那个好听裂帛之声的妺喜?那怎么会……” 妆奁婆冷笑一声:“你是想问我怎么会活到现在,还是想问堂堂的祸国妖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丑陋不堪的老婆子?” 看她面色狰狞,青荷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撑着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妆奁婆冷冷地看着她,“你大可放心,你既是我的后人,我不仅不会害你,还会帮你实现心愿。” 她蹲下身掐住青荷的下巴,“你不就是想变美吗?那就把我的脸给你好了。” 青荷恐惧地睁大眼睛,瞳孔中倒影出妆奁婆手中突然扬起的刀。 “啊!” 她惊声尖叫,却没有惊动妙衣阁中任何一人。 “妙衣姐姐,这方手帕我绣好了。” 妙衣点点头,接过手帕仔细端详了一下,脸上露出笑来,“青荷啊,你这绣工是越来越好了,对了,脸上的傷怎么样了?” 距离那天的事件已过去三日,这青荷第二天起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来找她道了歉,还主动去同小霜和好了,不过可能是脸上受了伤,羞于见人,这些天一直用白纱蒙着面。 这姑娘家的脸何等重要,秦妙衣便专门去找了趟巫箬,向她求了伤藥,当然,顾忌着青荷的面子,只说是阁里的姐妹不小心伤到了脸。 那药她当天就给青荷了,所以现在便有些关心伤口好得怎么样了。 青荷盈盈向她一拜,道:“劳姐姐费心,伤口已经结疤了,只是要等痊愈可能还要花上几天。” 秦妙衣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些惊讶,这青荷平日里虽然安静乖巧,但神情举止间总有些畏畏缩缩的,怎么两天不见这仪态变得如此大方优雅了? 大概还是受了刺激,刻意向来店里的贵夫人们学习了吧? 也好,就算暂时放不下李淳风,但学会了这些,以后兴许能被个好人家相中。 妙衣想着,便也没放在心上,又嘱咐了两句,便让她回去休息了。 青荷行礼告退,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走了出去,妙衣再次惊异,光看这窈窕的背影,怕不认识的人定会以为她是哪个府里出来的富家小姐吧。 这青荷,看来是下了不少苦功呢。 她笑着摇摇头,低下头重新拿起绣绷来。 青荷离开后,便径直朝自己的屋子走去。一路上碰见几个姐妹,都纷纷赞她不一样了,她在白纱下冷笑,声音却依舊温柔,“你们又取笑我。” 说罢,低下头,装出害羞的模样袅袅婷婷地走了。 回到屋内,她仔细锁好门后,转过屏风,朝后面的人影恭敬地半蹲下身,双手放在腰间行了一礼,“婆婆,我回来了。” 妆奁婆没作声,目光打量了她许久,直到她的腿都快蹲麻了,方才“嗯”了一声,道:“今天还算不错,坐下吧。” 青荷道了声“是”,在她面前端正地跪坐下来。 妆奁婆将手中的书放到她面前,指着翻开的一页道:“今天就照着这上面的妆容和发式打扮,我晚上回来检查。” 青荷抬眸道:“婆婆又要出去?” 妆奁婆面上一哂,“今天是拿寿数的日子,我不出去,难道等着变干尸?” 青荷连忙噤声,垂首道:“是,青荷又多嘴了。” “知道就好。”妆奁婆站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不过你还要记住,男人虽讨厌多嘴多舌的女人,但更不会喜欢寡言无趣的女人,你要俘获他们的心,就要学会把握时机,知道什么时候说话,说什么话,懂了吗?” “是,青荷谨记婆婆教诲。”青荷双手伏地,额头轻叩手面,恭声答道。 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再抬头,妆奁婆已不见了踪影。 第118章 妆奁婆(九) 两千年,她被活活关在那…… “小桃,现在什么时候了?”从起床开始就有些坐立不安的趙夫人第不知道多少次问了时辰。 小桃看了看滴漏,答道:“回夫人,已经巳时了。” “相公呢?” “去铺子上查账了。” “没带哪个狐媚子去吧?” “夫人放心,都留在府中呢。依婢子看啊,这相公的心是已经回到夫人这里来了,不然也不会接连宿在您这儿不是?昨天我还看张姨娘在拿丫头们撒气呢。” “哼,就她也敢教训下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可不是,不过得了几日宠,就把以前在勾栏里的事通通忘了,还敢跟夫人抢相公。” 小桃说着,走到趙夫人身边,讨好一笑:“夫人,时候也不早了,讓小桃服侍您梳妆吧。” 如今她家这夫人也不知吃了什么药,一天比一天好看,也一天比一天愛美,平日里光梳妆就要一两个时辰,今日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不动,也是奇怪。 不过更奇怪的是,趙夫人居然拦下了她,道:“一会儿再说吧,你先退下,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啊?” “啊什么啊?还不退下?”趙夫人眼神一厉,小桃立刻闭了嘴,垂首告退。 她家夫人不是真有什么古怪吧? 听说前些日子城里工部侍郎的女儿也跟夫人一样,原本其貌不扬,结果突然變得好看起来,但是好景不长,不到两个月突然暴毙在家中。 坊间都传言,那官小姐是招惹了妖魔,她家夫人不会也是如此吧? 但能讓人變美的妖魔,会是什么样的呢?也不知它要的是什么……如果自己也能变美的话,是不是也能被相公看上,再不用为奴为婢,被人呼来喝去了? 想到这儿,小桃的好奇心顿时难以遏制,終于还是忍不住躲在门外,悄悄从门缝中窥伺屋里的赵夫人。 只见赵夫人从床榻起来后,便跟往常一样径直坐到了梳妆台前,拿起檀木梳静静地梳起发来。 梳着梳着,便停下来端详一下自己的臉,愛不释手的样子。 可不是吗,现在这张臉雖然还有以前的影子,但皮肤不知白了多少,眼睛也大了,下巴也更精巧了,就好像从土胎变作了玉人似的,就是自己看了,也舍不得挪开眼。 要不是是拿自己寿數換的,谁能忍受再看到过去那张脸? 赵夫人眼中现出愁色,一月之期又到了,自己这肚子怎么还是没反应呢,明明药也吃了,锦囊也戴了…… 她正想着,忽听窗户叶子哗啦一声响动,一阵狂风刮了进来,吹得她睁不看眼,忙用衣袖掩了脸。 门外的小桃也看得目瞪口呆,只因那狂风歇下后,屋中竟凭空出现了一个老婆子。 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蓝布衣,满头银丝一丝不苟地梳成一个发髻,脸上布满皱纹,看上去和普通婆子没什么两样,但凡人谁能化作一道风进屋?必是那妖邪无疑。 这小桃也算是胆量过人了,见到这场景,捂住自己的嘴,愣是没发出半点声响。 屋内,不等妆奁婆说话,赵夫人已先跪倒在她面前,哀求道:“婆婆,我再拿一个月寿數给你換!你别拿走我的美貌!” 小桃听得心怦怦直跳,原来夫人真得和妖魔作了交易,还是用自己的寿數!那这么说的话,自己也可以了? 妆奁婆的眼珠子朝门口的方向轉了轉,知道外面有人偷听,但看起来似乎又是个送上门来的蠢女人,阴阴一笑,对赵夫人道:“换,自然是可以,但这个月欠我的寿数,我得先拿走。” 赵夫人身子僵了僵,还是垂下头道:“是,既是之前约定好的,婆婆自可取去。” 妆奁婆便伸出手,摸向她的头顶,似乎想要拔她的头发。可是那鸡爪似的手指刚刚碰到赵夫人的头发,她的脖子上突然射出一道金光,直接贯穿了妆奁婆的掌心。 一股难闻的焦臭顿时弥漫开来,妆奁婆惨叫一声,捂手后退,指着赵夫人,目眦尽裂,“贱妇,你敢害我!” 赵夫人惊慌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连连摆手解释:“没有,我没有……” “这符光明明是从你脖子上来的,你还骗我!”妆奁婆厉喝一声,“我殺了你!” 说罢,手中现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举着就朝赵夫人扑过去。 两声尖叫同时响起,赵夫人想躲,可是脚早已吓得发软,眼看那匕首就要刺到她身上,金色符光再次亮起,猛地将妆奁婆弹了开去。 空气中那焦臭的味道更浓了,妆奁婆在地上呼号着,原本就布满皱纹的脸和手眼看着就幹癟了下去。 “有施妺喜,眉目清兮。妆霓彩衣,袅娜飞兮。晶莹雨露,人之怜兮……”原本已经吓得动弹不得的小桃忽听得一个醇厚声音从自己身后响起,只是她刚一转身,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模样,便觉脖子一疼,顿时晕了过去。 “谁?”妆奁婆强忍着痛楚,转头看向门外,只见一个男子走了进来,雖只是初春,手里已摇起了折扇,每一根扇骨都是由那驱邪避祟的紫竹做成。 只是他的样子赫然便是青荷记忆里的那个男人! 来人正是李淳风,看着地上的妆奁婆收扇轻叹道:“都说英雄陌路、美人迟暮最是让人嗟叹,今日我可算是明白了。” 妆奁婆最恨别人提及她的样子,外加刚才他吟的诗说明他已知晓她的来历,心中又惊又怒,“你到底是谁!” 李淳风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李淳风,妺喜娘娘被人从洛水请到长安,难道不曾被告知,凡是要进长安城的妖怪都最好带一副我的画像,以便见了好提前绕道走吗?” 他这话无疑又是一记重锤,妆奁婆震惊无比,原来他就是那个李淳风,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是被人请来的?难道那人有事瞒着她? “看来你很了解我。”妆奁婆从地上缓缓站起,阴毒地看着他。 “只是最近在调查大夏往事,恰巧看到罢了。”李淳风道,“史书上都说您是亡国妖姬,因为嫉妒岷山氏献上的琬、琰两位美人,夺走了夏桀的宠爱,所以心生怨恨,与大商的伊尹来往,泄露了夏朝的机密,最終导致夏朝亡国。但是我遍翻典籍都没查到这夏亡之后,您去了哪里,一直心存疑惑。 直到最近,才从别人口中解了惑,原来是夏桀在逃走之前,因为憎恨你的所作所为,命随侍的大巫下了诅咒,将你镇压在当初被驱逐的洛水底下,虽然出不来却也死不了。妺喜娘娘,你说我说得可对?” 李淳风云淡风轻地说着,可他的话早已点燃妆奁婆心中的怒火,“此事只有夏桀和那该死的巫师知道,夏桀早死了,所以你定是从巫族人那里知道的对不对?那人现在在何处?我要殺了他,我要将巫族通通杀光!” 两千年,她被活活关在那地宮里整整两千年,没有水,没有食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头发一点点掉光,身上的皮肤一点点幹癟,最后完完全全变成一具干尸!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活着,眼珠能动,脚能走,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停地从地宮这头走到那头,却没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她死不了,也不算活着,听不到地宮外的任何声音,也不会被地宫外的任何人发现,只能永远孤寂地在地宫中徘徊,这就是夏桀对她的诅咒,整个夏朝亡魂对她的诅咒! 所以你问她心中会有多恨? 地宫的门终于打开时,她第一件事就是冲出去報仇,可是听到的只有夏桀已死,巫族遁隐的消息。 救她的人告诉了她不再变作干尸的方法,那就是让凡人心甘情愿地献上他们的寿数给她作续命之用。 于是她便化作妆奁婆,以美貌为饵,去蛊惑那些渴望美貌的女子用寿数来换。 就这样在洛水边徘徊了数百年,因为有地宫作为藏身之所,她躲过了那些牛鼻子道士的追捕。 终于有一天,曾经救她的那人又突然找上门来,告诉她,她要找的巫族中人就在长安城中,只要她去城中作乱,对方便会主动找上门来,不过千万要小心一个叫“李淳风”的归一观道士。 这百年之中,她也积攒了不少道行法力,何曾将那毛头小子放在眼里,只一心想要報仇。 可万万想不到这两人却是勾结在一起的,对方的符咒还如此厉害,竟一下打散了她几十年的道行。 不过此刻,她也顾不了这些了,只想把那巫族人激出来,一报自己的大仇。 便听她话音刚落,一个穿着天青色襦裙的女子从本来空无一人的屏风后转了出来。 一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妆奁婆立刻朝她尖啸起来,“你就是那个巫族人!我记得你们身上的味道!” 巫箬平静地看着她,“要杀我,还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完全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妆奁婆挥舞着匕首冲了上去,李淳风没有动,只看巫箬素手一抬,腕上金铃开始叮当作响,几乎只一瞬,妆奁婆的动作便像被人架住了一样,动弹不得,而且身上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下去。 “不,不!!!”她恐惧地叫出声,从未想过那巫术对她还有效力。 第119章 妆奁婆(十) 玉阶上,站着的人缓缓转…… 见状,巫箬暂时停下了金铃的声响,缓缓道:“你与先祖的恩怨,我不想多言,但今日只要你幫我一个忙,我便解开你身上的詛咒,讓你重入轮回,再世为人,不再受这不生不死之苦。” 妆奁婆听了,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 这些年,她虽用那邪术继续活着,没有再變成干尸,但也只能维持老婆子的模样。想来多么讽刺,她能讓别人變美,却无法恢复自己昔日的美貌。 每天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满脸的周围,干皱的皮肤,这种噬心的痛苦对她来说,跟被关在地宫中的时候有什么两样? 她早就不想活了,奈何怎么也死不了,所以这些年,她寻找巫族人,既是为了报仇,更是为了解除自己身上的詛咒。 如今听到巫箬可以幫她解脱,甚至讓她重入轮回,妆奁婆自然首先是怀疑,“你们巫族人有这么好心?” 巫箬淡淡答道:“先祖逝去多年,现在的你,无论生死,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只关心你能不能帮得了我的忙。” 妆奁婆的眼珠子动了动,明显是在飞快地盘算,良久,终于答道:“那你要我做什么?” “当初你与夏桀生过孩子,国破之时,夏桀虽然詛咒了你,但是带着孩子一起逃走的,传说他们最后躲进了一个偏僻之地,保留了血脉下来。这两千年来,那支血脉的后人已不知所踪,但毕竟血脉相连,你若以身上的精血为引,一定还能感知到他们。”巫箬说道。 不料妆奁婆听后,脸上却露出古怪的神情,“你的意思是,你要找到我和夏桀的后人?” “没错。” 妆奁婆顿时仰头大笑起来。 巫箬蹙眉:“你笑什么?” 她笑什么?妆奁婆停下笑声,眼中满是狡猾,“我笑你大费周章地来抓我,却不知道你们要找的那人就在你们身邊!” 老天开眼,居然让她知道了这个秘密,那她手中又多了一个筹码。 巫箬顿时脸色一变,“你说的是真的?” “我骗你作甚?”妆奁婆面有得色,“只要你解开了我身上的诅咒,我便立刻告訴你,那人是谁。” 有李淳风在一旁守着,就是解开了她的诅咒,她也跑不了,大不了取她一滴精血再查便是。 巫箬想到这儿,看了李淳风一眼,见他也颔首同意,便道:“好,我答應你,你最好也信守承诺,否则,我定让你尝尝比变成干尸还痛苦的滋味。”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听得妆奁婆背脊生寒,当年,那戴着面具的大巫也是用这样淡漠的语气定她的罪的。 “有施妺喜,勾结外敌,当施不生不死之刑。” 短短的一句话,让她生不如死地痛苦了两千年。 上天,怎么会让如此可怕的族类存活于世? 不过,从此以后,她不用再怕了,她马上就要解脱了。 至于他们找那女人有何事,跟她又有何关系?反正不过是个不知多少代的后人,她既已给了她美貌,已算对得起她了! 想到这儿,妆奁婆道:“老婆子没必要为个后辈害了自己。” 她既如此保证,巫箬也不再迟疑,重新抬起右手,腕铃輕柔地响了起来,荡出一圈圈白光。 可就在这时,妆奁婆的胸口突然射出一道黑光! 她惨叫一声,整个身体忽地燃起熊熊火焰,竟是当初稱心用在媚姬身上的黑色幽冥火! 李淳风只来得及拉开巫箬,隨即便见妺喜在火中挣扎着,可没一会儿便声息全无,化作了一堆灰烬,甚至连魂魄都没剩下。 想不到这幽冥火竟连诅咒都可以一并破去。 巫箬攥紧手心,直到那幽冥火散去,也没松开。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就可以救巫晗了! 可他们再次被对手戏耍了一次。 —— “那个放妺喜出来的人会是稱心吗?” 将赵府的“后事”处理完后,两人回到了水月堂。虽然妺喜死了,但好在知道那夏桀后人就在他们身邊,巫箬还是及时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与李淳风一起整理此次事件的始末。 首先,他们猜出妺喜就是妆奁婆,是因为巫箬曾经在族中典籍中看到过对妺喜降下诅咒的記载,便想出了借妺喜找出夏王室后人的法子,并在长安城出事之前就请龙毅拿着巫族的法器去了洛水,帮她寻找当初关押妺喜的地宫遗跡。巧的是,昨日龙毅刚好回长安,告訴他们,地宫的封印已被解开,妺喜早就逃了出去,同时,洛水附近这几百年来都流传着一个恐怖传说,有妖怪专门诱惑凡人交换寿数,这个传言与发生在刘小姐和赵夫人身上的事一样,他们因此猜出了妆奁婆的身份。 接着,问题来了,妺喜在洛水边害人多年,應該早就被道门的人盯上了才对,可是却一直没有被抓住,巫箬猜测她应該是躲进了地宫,因为那里设有法阵,除非有巫族的法器,否则就是站在大门面前也是找不到的。妺喜将那儿作为自己的老巢,輕易不可能离开,所以定是有人告诉了她什么或者许以丰厚的条件,她才会冒险来长安。 现在看来,那人告诉她的应该是,她最恨的巫族人出现在了长安城中,所以她来了。 而能让妺喜信任的人一定很少,除非是当初救她的人,所以巫箬才会有如此猜测,关键稱心本来也会幽冥火,当初也用同样的方法杀了媚姬。 不料李淳风却搖了搖头,道:“若是这样,有几个问题无法解释。第一,小八曾说过,稱心只有五百年道行,而且是一百年前离开涂山的,几百年前他应该没有这个能力解开大巫的封印。第二,封印之事只有你们巫族典籍中有記载,称心从哪儿得知的?他为何又要救她?第三,称心如何确定你就是巫族的人?” 他的话确有道理,巫箬沉吟道:“那你的意思是?” 李淳风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当初解开封印的人一定很清楚巫族的历史和法术。” 巫箬一惊,隨即摇了摇头,輕声道:“不可能,巫族……只剩下我和哥哥了。” 李淳风虽早已猜到曾经鼎盛的巫族定是遭遇了什么变故,才会在这千年之间销声匿跡,但此刻听她这么说,还是颇为震惊。 竟然,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不,不对! 他心中一动,握住巫箬的手,“你忘了,我们曾在山海界中也遇到过一个巫族人。” “你是说巫恒?”巫箬脸上难得现出迷惘的神情,“我也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但如果真的是他,他为何要放出妺喜呢?而且我从未看到典籍中记载过幽冥火这门法术。” 思绪太乱,她真得有些理不清楚了。 看她头疼地蹙起眉头,李淳风轻轻将她抱进怀里,安抚道:“想不通就不想了,当务之急是找出妺喜说的那个人,至于其他,我们小心防备就是。” 他没有追问巫族的事,让巫箬略微松了口气,其实不是她有意瞒他,只是那段回忆,她实在不愿提起。 因为一想起,她就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与仇恨,但她知道,这些情绪帮不了她,也救不了巫晗,所以这么多年来,她都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理智,最终让自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她也不知是好是坏。 但此刻,靠在他的怀里,她感到很安心,因为她知道,这世上还有他愿意陪着她一起面对这一切。 她忍不住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的腰。 感受到她少有的依赖,李淳风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淡淡的笑,像哄孩子似的轻抚她的后背,“睡一会儿吧,我陪着你。” 他的声音似乎比那安神香还要管用,巫箬便在那轻抚中,慢慢睡着了。 待她睡熟后,李淳风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回了屋子。在她的床榻边坐了一会儿后,起身走到窗户边,将符纸折成的信鸽放了出去。 其实有句话,她说得对,妺喜不可能随便信任一个陌生人。那么现在就有两种可能,第一,传递消息的人就是放她出来的人,活了几百年,还能解开大巫的封印,而且还会使幽冥火,不知为何,对巫族的人有敌意。 第二种可能是,给她传递消息的人是称心,在她身上埋下幽冥火种的人也是他,因为这世上会使幽冥火的人少之又少,同时又很想出掉他和巫箬的,目前来看只有称心,而称心与当初放妺喜出来的人,关系不浅,所以能取得妺喜的信任。 李淳风更偏向于第二种,甚至因此想到了更可怕的可能性。 现在需要的就是求证。 —— 大雾渐渐散去,前方终于出现了那片竹林。 他刚踏入一步,眼前突然凭空出现了几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月色下,可以清晰看见,他们的肩上都绣着一个狰狞的狼头。 “我要见首领。”外表纤弱的少年瞳孔深处却跳跃着莹莹碧光。 黑衣人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个带着他走了进去。 竹林尽头,是悬崖峭壁,对面是一座孤立的山峰,而那山峰之上,赫然是一座巍峨的宫殿,一片片汉瓦和一階階白玉石阶在月色中闪着寒光。 黑衣人默念咒语,半空中出现了一块块石板,正好搭成通往宫殿的石梯。 走过石梯,来到白玉阶下,称心恭敬地行了一礼。 “见过首领。” 玉阶上,站着的人缓缓转过身来,却是一个穿着墨色深衣的女子,看着他,眼中倒映出琥珀似的光。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称心垂首道:“妺喜死了。” (《妆奁婆》完) 第120章 天狼(一) 门轰然关上,三个男人早就…… “死了?”女子的声音微微扬起。 稱心忙道:“她要将夏桀后人的身份告诉巫箬,所以我引燃了她身上事先埋下的幽冥火种。” “那的确该死。”女子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分情感。 “为防万一,是否要去除掉那夏桀后人?” “不必。”女子却道,“她身上的血很重要。” 稱心藏在袖中的手緩緩收緊,“她的血当真能解紫云棺的妖毒?” 女子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他的转世你不是已经找到了?现在要做的不是后悔过去,而是想尽办法助你的心上人顺利登基。总之,我要她好好活着。” 称心垂眸,若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为了身为太子的他,自己又怎么会归顺她的麾下?口中却道:“狼主说的是,那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把这个交给那个女人,告诉她这药能达成她的心愿。” 白色的玉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到称心手里。 “这是……恒公子新炼的药?” 女子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是啊,正好讓我看看,恒儿他成长到什么程度了。” 长安城,妙衣阁。 烛光在铜镜中靜靜跳跃,端坐其前的女子缓缓摘下脸上的面纱。 出现在镜中的是一張美丽不可方物的脸,眉若远山,唇如涂朱,只是望上一眼,便能讓人再难忘怀。 輕抚脸颊,她的眼中浮上欣喜,如果他看到现在的她,一定不会再漠视了吧。 可是身后却传来一声嗤笑。 她悚然回头,只见窗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少年,精致的眉眼甚至比她镜中的脸还要妖娆。 “你是谁?” 看到女子惊慌失态的样子,称心眼中的不屑更甚,抬手将玉瓶扔到了她的脚邊,“样子變得再好看,又如何?只要巫箬还在,李淳风就不会多看你一眼。” —— 年初的倒春寒一过,这长安城是一天比一天暖和了。 巫箬这些日子一直在想那天妺喜说的话。 她说,夏桀后人就在他们身边,可是这个“身边”的范围太不确定了。 是亲密的朋友,还是认识的人,或者只是与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巫箬想不出谁有这个可能,也没有验证的办法,所以这些天一直心事重重。 李淳风为了逗她开心,便专门邀她去看最近剛来长安城表演的胡人傀儡戏。 晌午过后,她关了铺子去赴约,结果剛走到半路,迎面突然走来一个女子。 “巫大夫。”女子虽然蒙着脸,但声音却有些熟悉。 她愣了一会儿,方才想起,“你是……青荷?” 女子点点头,露在外面的眼睛向上翘出美丽的弧度,和巫箬印象中却不太一样,此刻莫名地泛着水气。 “巫大夫,我、我遇到了一件事,不知该怎么办?你能不能帮帮我?”青荷的声音很恐懼,連手都在微微颤抖。 巫箬知道这个女子命途多舛,之前的遭遇也是可怜,此刻又如此无助,便道:“别害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青荷呜咽了一下,看上去更加可怜,“巫大夫,你听说过之前城里那个妆奁婆的事吗?” “听说过,怎么了?” 青荷惊惶地看着她:“那妆奁婆之前找过我!” 一听她的话,巫箬顿时身形一僵,隨即緊張地抓住她的胳膊,“她找你做什么?” 青荷看了看四周,拉起她的手,道:“我们去旁边的巷子好吗?我怕被别人听到。” 巫箬不疑有他,加上心中焦急,点点头,和她一起走进了旁边的小巷。 巷子狭长阴暗,尽头似乎有间荒废的破屋,青荷推了推门,见能打开,便示意她进去。 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了,角落里全是蜘蛛结的网,阳光从几扇破烂不堪的窗户投射进来,在地上投出一个个光斑,尘土在光线中上下飛扬。 “这里应该没人会听见了,你快说她找你做什么。”巫箬的脸上是没有掩饰的焦急。 青荷转过身来看着她,神情却很平静,仿佛剛才那个害怕恐懼的人不是她一样。她没有直接回答巫箬的话,反而慢慢摘下脸上的面纱。 呈现在巫箬面前的是一张妩媚动人但绝不会是青荷的脸。 巫箬几乎在一瞬间明白过来,“她给你的这张脸?” 青荷点点头,輕轻抚摸着自己娇嫩的脸庞,“她说我身为她的后人,怎么可以比别人难看,所以给了我这张脸。” 原来青荷就是妺喜说的那个人,巫箬心中顿时欣喜万分,这下巫晗有救了! 她上前抓住青荷的两臂,連声音都急促起来,“青荷,若你真是妺喜的后人,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需要你的血,去救一个人!” 原本她以为青荷听说要取血会害怕,正准备给她解释不会需要太多,她也一定会报答她,不料青荷却突然轻笑一声,“你这是在求我吗?” 笑中满是嘲讽和得意。 巫箬愣在当场,蹙眉看着她,抓着她的手缓缓滑了下来。 青荷看着她的眼睛,看着眼前这张再也不能让她羡慕嫉妒的脸,缓缓又重复了一遍:“你这是,在求我吗?若你说求我,我可以考虑一下。” 眼前这个脸上满是飛扬之色的女人还是那个拉着李淳风袖子畏畏縮縮的可怜女子吗? 想必她刚才的恐惧与颤抖也是装出来的,就是为了引自己来这儿。 巫箬顿时警惕起来,可是这个屋子一览无余,也没有什么古怪的味道。她的目光重新落在青荷身上,干脆地道:“你想要什么?” 青荷心中浮起一丝恨意,她凭什么这么心高气傲,连求都不肯求她一下! 当下敛了笑意,冷冷道:“李淳风。” “原来如此。”巫箬唇角轻勾,“看来他是救错了人。” 青荷被她的笑弄得心头火起,只觉她看自己的目光,跟妙衣阁那些人一样,都带着同情和看不起。 他们居高临下的俯视她,就因为她出身贫寒,就因为她从妓寮中出来的。 青荷眼中浮出嫉恨和不甘,道:“怎么,舍不得?你不是要救人吗!” 她的话,正中巫箬心中最脆弱的地方,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巫晗忽明忽暗的身形。 她心中很清楚,没有紫云棺,他撑不了多久。 眼前这个女人是唯一的希望。 看着巫箬眼中出现的犹豫,青荷脸上浮出胜利的笑,她突然很想让李淳风看看这一幕,这个他那般珍重的人,还不是会因为私心,放弃他! 只有她全心全意地喜欢他,可以为了他,放弃一切,付出一切。 过了很久,终于巫箬抬起眼眸,直视青荷。 “他不是货品,我给不了。” 清冷的声音瞬间冻结了青荷脸上的笑。 “你!” 巫箬不想再和她多言,转身便走。因为她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直接冲上去将她放血。 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身为巫族的尊严不允许她做这样卑劣的事。 “你站住!”青荷伸手来抓她。 巫箬抬手欲挡,可是体内的灵力突然乱窜起来,让她浑身一麻,竟动弹不得。 下一刻,青荷很轻松地将她推倒在地,头重重撞在了柱子上。 看她委顿在地,青荷爆发出一阵大笑,“堂堂巫族,看来也不过如此。” 后脑传来一阵剧痛,巫箬眼前发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中了招。 “巫族的事,”她的身体越发无力,好似连呼吸都變得困难起来,“你从哪里知道的?” “你现在有什么资格问我问题?”青荷一脚踹在她的小腹上。 巫箬顿时痛得蜷缩成一团。 看着这个刚才还高高在上的女人现在像狗一样蜷缩在自己脚下,青荷只觉心中升腾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兴奋,朝着她的胸口和肋骨又是几脚踹去。 嘴里泛起腥甜的味道,巫箬紧紧抓着身下的稻草,愣是一声未吭。 她才不会让对手因为她的痛苦而得意。 也不知踢了多久,青荷将心中积郁已久的怒火全部发泄在她身上后,才终于喘着气停了下来。 可是一抬眼,就看见那女人倔强地咬着唇,眼神里没有屈服,没有求饶,更没有恐惧。 青荷气得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隨即狠狠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遇到和我一样的事,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镇静!” 说罢,将巫箬重重摔在地上,起身出了破屋,没过一会儿,便带着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走了进来。 一看到巫箬的脸,三人脸上都露出□□来,“哟,还是个美人儿呢。” 随即不用青荷多说,便搓着手,挽起袖,向巫箬走了过去。 “着什么急!”青荷喝住他们,走过去将她腰间的香囊扯了下来,她听妙衣说过,这是李夫人给李家媳妇儿准备的东西。 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配拥有它了。 青荷狞笑着退出屋子,“你们慢慢享用吧。” 门轰然关上,三个男人早就等不及了,同时伸手去扯巫箬的衣服。 “滚开!”巫箬低吼,刚刚就悄悄握在手里的木簪狠狠朝一个男人刺去。 男人捂着自己的手臂惨叫一声,其他两人为之一愣,她随即抓起地上的稻草朝他们扔去。 扬起的尘土迷了三人的眼,她趁机用积蓄了许久的力气撑起身体,往门口跑去。 可是,门已经从外面被锁住了。 120-130 第121章 天狼(二) 全身一阵剧痛,她的额头更…… 西市酒肆中,李淳风第五次看向窗外。 阿箬向来守时,怎么到现在还没来?傀儡戏已经快要开始了。 “不是在家梳妆打扮忘了时间吧?”龍毅打趣道。 他也是带着青儿和孩子来看傀儡戏的,没想到碰上了李淳风,便和他凑了一桌。 不想等了大半个时辰,巫箬还没出现。 李淳风没说话,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看他似乎有些担心,坐在旁邊抱着孩子的青儿说道:“是不是临出门又有病人来就诊了?” “这倒是可能,她这个人一遇到病人就什么都不管了。”龍毅点头应和,“你不用担心,以她的本事,在这长安城里能出什么事?” 话音未落,李淳风倏然站起身来,猛地看向通濟坊的方向,“香囊!” “什么香囊?”龙毅不明所以,却见他已经人影一闪,離开了酒肆。 “难道出事了?”青儿心中一驚,忙拍龙毅胳膊,“你快跟去看看!” 龙毅追出去的时候,人来人往的街上已不见李淳风身影。他立刻化作一团黑气飞到半空,往通濟坊的方向赶去。 街上的行人面面相觑,这青天白日的,怎么突然刮起了妖风。 —— “臭娘们!” 门打不开,身后三个男人大骂着,重新朝她扑来。 巫箬挣扎着,却力气不济,很快被其中两个人抓住了胳膊。 第三个男人抬手给了她一巴掌,力气自然比青荷大上许多,立刻将她的嘴角打裂了,一条红线顺着她白皙的下颌流了下来。 施虐的快感无疑激起了男人的□□,他一把扯下她的腰带,双手用力拉开了她的衣襟。 精致的锁骨,娇嫩的肌肤,让三个男人血脉偾张,争先恐后地朝她身上摸去。 巫箬咬牙闭上眼,屈辱涌上心头,身上頓时浮起一圈圈黑色花纹。 三人面露驚异,手僵在半空。 下一刻,只听一声“轰隆”巨响,头上屋顶突然碎裂垮塌,他们吓得一抬头,随即看见了这辈子最恐怖的事。 一条比水缸还粗的青色巨蟒朝他们猛冲而来,只是一甩头,三人便倒飞出去,重重撞上四周的墙壁。 巫箬只觉身体一輕,随即落进了一个有力的怀抱。 有人在惊恐惨叫,而她睁开眼,只看见那双让她安心的眼睛和他紧紧抿在一起的唇。 她从未见过李淳风像现在这个样子。 铁青着一张臉,好似要吃人一般。 他的身后,青色巨蟒紧紧缠着剛才那三人,朝他们露出血盆大口。 心中一松,身上黑色花纹褪去,她疲累地靠在他身上,輕声呢喃:“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李淳风抱着她的手狠狠一紧,眼中怒火如有实质,更有一陣接一陣的后怕,不敢想象若是他再来得晚些,会面对怎样的后果。 那一次也是被逼到绝境,她的身上才会浮现出这样的黑色花纹。他知道,她是那么骄傲的人,决不堪忍受如此屈辱。 他是不是差一点就要看不到她了? 原本清润的眼睛陰沉到极点,他脱下外衣将她紧紧裹好,随即小心地抱起她,生怕弄疼了已傷痕累累的她。 “不要回水月堂。”她抱着他的脖子,气息虚弱,“别让巫晗知道。” 李淳风心中剧痛,抱起她,回了自己的府邸。 闻讯赶到的青儿帮巫箬清洗了傷口,上了药,等她睡着后方才从房里出来。 “怎么样了?”李淳风沉声问道。 青儿的臉色不太好看,低声道:“身上有淤青和擦傷,应该是被人打的,幸好对方力气不大,没有伤到肺腑,但头上有血迹,撞得不輕。” 说到这儿,她吸了口气,声音更沉,“最严重的是中了毒,身上灵力都被封住了。” 她每说一句,李淳风的拳头就攥紧一分,等听到最后一句,眼中已陰沉得如暴风雨来临前夕的海面,黑云压顶,带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杀气。 他只说了一句“你们照顾好她”,便转身離开,身形瞬间消失不见。 —— 城外山神庙。 离开妙衣阁的青荷,坐在已经坍塌的神像下面,手指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香囊上的并蒂莲,唇邊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那个女人就算不死,被那么多人糟蹋了,他也一定不会要她了吧? 到时候,这世上再没有巫箬,也没有姒青荷,她会以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用她的美貌,用她全部的爱,将他拉回自己身邊。 这才是夏室后人该有的人生。 “药,管用嗎?”突然,一个冷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青荷转头看着他,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你不知道走正门吗?” 稱心冷笑,这女人还真把自己当成一国公主了不成?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香囊,微微一頓,“这是什么东西?” 青荷把香囊塞进自己袖中,“不用你管。” “我告诉过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说教。”青荷豁然起身,“狼主是让你来保护我,你记住自己的身份就行。” 稱心微微眯眼,瞳孔深处跳跃起点点碧光,像黑夜中潜伏的野兽。 青荷被他看得心中一惧,后退道:“你要干什……” 话音未落,称心已闪身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推到地上,同时手中燃起黑色火焰。 一大片金色箭雨就在这时从门外破空而来,原本就腐朽不堪的山神庙頓时在这铺天盖地的箭雨中分崩离析。 青荷吓得尖叫起来,拼命躲闪着掉落下来的木梁、瓦片,称心没有管她,只用幽冥火挡住了朝他袭来的箭雨。 他已看清,这些金色箭羽都是由浩荡的道家真气所化,如罡风一般挟着摄人的气势。 身为妖,道家罡气就是他的克星。 胸口一闷,原本就还未痊愈的伤口再次崩裂,他咳出一口血来,幽冥火顿时晦明不定,转瞬被金光箭雨撕裂开来。 称心见状,立刻化作一股碧烟,逃走了。 等箭雨停下来,整个山神庙已被夷为平地。 青荷坐在废墟中,鬓发散乱,衣衫污秽,脸上、身上全是被碎片划出的一道道伤痕,火辣辣地疼。 她发出呜咽声,恐惧地想要逃走,却见一个高大身影在暮色中慢慢向她走来。 当熟悉的靛青色衣袍出现在她视线中,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跑到他身前,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公子救我!” 可是手指还未触及,她整个人便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再次掀翻在地。 全身一阵剧痛,她的额头更是磕上了废墟中的石块,鲜血直流。她惊异地抬头看着站在那儿的人,只见他看她的目光,不再带着怜悯,有的只是冰冷的愤怒。 从袖中摔落出的香囊就掉在他的脚边,可他只是看了一眼,那香囊便烧了起来。 她颤抖了一下,一种比剛才还要可怕的恐惧席卷全身。 —— 巫箬是在屋外的鸟叫声中醒来的。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坐在床边的李淳风,輕轻握着她的手。 看她醒来,他原本阴沉的眼睛这才如拨云见月般地重新清亮起来,“醒了?” 巫箬的目光动了动,“这是你的卧房嗎?” 李淳风点点头,因为她说过不能回水月堂,免得让巫晗担心。 她有些苍白的脸上顿时露出浅浅的笑,“被子好软。” 那笑容刺痛了他,手指轻轻抚上她嘴角的淤青,眼中又积起阴云,“疼吗?” 他的手很大,很暖,掌心还带着薄茧,有一种舒服的粗粝感,巫箬忍不住回握住他的手,“只是皮外伤,不打紧。” 李淳风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的手指如此纤细,仿佛稍微一用力就会折断似的。 他抿了抿薄唇,过了许久,才艰难开口,“你中了毒,身上的灵力可能会暂时被封住。” 身为巫族人,这大概是她这一生都从未遇到的事。 可是巫箬的神色却依旧平静,“我知道。” 在破屋里的时候,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毒就和屋子里的尘土混杂在一起,虽然无色无味,却是专门针对巫族人炼制出来的,所以青荷虽然也吸了进去,却没有丝毫影响。 她顿了顿,又朝李淳风露出笑来,“你说的对,对方真得很了解巫族,这次,是我大意了,幸亏你来得及时。” 李淳风的瞳孔狠狠一缩,声音几乎冷到了极点,“是我的错,是我救错了人!” 巫箬微微一怔,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轻声道:“我有些渴了。” 李淳风这才恢复了一些常态,起身给她倒了杯水,然后小心地将她扶起来,喂她喝了。 “还要吗?” “嗯。”巫箬点点头。 他于是又给她倒了一杯,喝光以后,她这才满足地重新躺下。 结果李淳风刚放下茶杯,便又听她说道:“我饿了,我想吃面。” “我去给你煮。” “要你上次煮的那个。” “好。” 他答应着,帮她重新掖了掖被子,这才出门去煮面。 没一会儿,便端着热气腾腾的面回来了,除了有上次的雞蛋和青菜,还加了雞汤和切成小粒的菌菇。 巫箬说手疼,他便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喂她。一大碗面,居然被她吃了个精光。 顺手拉起他的袖子擦了擦嘴,她又道:“你给我抓药了吗?” “抓了一些,还没煎。”李淳风道。 “没煎就好,别人开的药,我还真有些不放心。”巫箬说着,让他找来纸笔,自己口述,他负责写,重新开了一张方子。 青儿和龙毅来时,正好看见李淳风拿着药方从房里出来。 看到两人,只轻轻点了点头,说了一句“阿箬醒了,我去给她熬药”,便走了。 两人进到屋里,果然看见巫箬正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精神看上去倒是不错,旁边的案几上还放着一碗面汤。 青儿微微松了口气,坐到她榻边,“得亏你醒了,这李淳风也总算是有了点人气。” 第122章 天狼(三) 巫箬又拿起一个蜜饯放进嘴…… 青儿的意思,巫箬明白,她刚才也看出李淳風有些不对劲,大约是太过担心和自责,乱了平日清净的道心。对道门人来说,这对修行是大大不利的,所以她刚才才故意支使他做这做那,就是为了讓他心里好受一些。 不过做着做着,自己反倒还有点上瘾的感觉了。 她撑起身体坐起来,看了看青儿和龍毅,道:“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两人点头,青儿道:“那个叫青荷的女子已被擒回来了,现在就关在柴房里。夏室后人和下毒的事,她都招了。” “那毒……” “她说是一个叫称心的人给他的,成事之后他还会帶她去见狼主。” “狼主?” “就是那个‘天狼’的首领。” 天狼,当初将重阳捉去打回原形交给楚兰的势力,现在终于要浮出水面了嗎?如今看来,却是早与太子有勾结。当初也是故意引诱楚兰蛊害皇后,其实是演了一出苦肉计,就为了讓李世民认为杨妃和吳王心怀不轨,彻底厌弃他们。 “这个狼主对巫族很熟悉,可我们却对他们知之甚少,现在必须得去调查一番了。”巫箬道。 青儿拍拍她的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养好身体,其他事都交给我们。”她頓了頓,接着道,“李淳風已经和狐綏谈妥,龍毅明日就帶巫晗和青荷前往涂山。” 这消息可是太突然了,巫箬一把抓住她的手,“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青儿笑了,“你等了这么多年,总算要心願得偿了。” 巫箬也忍不住笑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竟突然变得如此顺利,看着龙毅道:“那又要辛苦你了。” “多大点事。”龙毅抬眉道,“你这么客气,我还真不习惯。不过你放心,谁敢来捣乱,我一定让他后悔生出来!” 凭他的道行,巫箬自然是不担心的,脸上的笑意不禁又深了三分,只觉心中的大石总算要放下了。 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吧? —— 一切按计划进行,第二日龙毅便帶着巫晗沉睡其中的铜镜和青荷出发了。至于青荷是否自願,巫箬没有关心,也没去柴房看过她。她不会主动动手,但不代表她能大度地原谅一切。 这世上,最让人不齿的便是那忘恩负义之人。 放下心中大石的巫箬一天吃得好睡得好,外伤很快就好了起来,但体内的灵力却一直没有恢复的迹象,李淳風因着这个原因,居然连水月堂都不准她回了。 她本有些不愿,可看着他那不苟言笑的严肅表情,也只得暂时妥协。 于是,原本还算清静的李府顿时热闹了起来,每天来探病的人是一拨接着一拨。 首先来的便是吳王和金晶,带了一大堆要么是宮里赐的要么是金家商行从大江南北寻来的珍贵药材,虽然大部分巫箬都用不上,不过……水月堂又大大省了一笔进药钱。 对此,她还是很满意的。 李府的花園以前一直没怎么打理,但自从巫箬住进来养伤后,李长贵便精心布置了一番,春日里那些个应景的花儿草儿错落有致地摆了一地。巫箬现在下床是没问题的,便和金晶在花園里闲聊,至于吴王,毕竟男女有别,客气地问候了几句后,便和李淳風去了书房。 一看两个男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树丛之后,金晶立刻夸张地拍着自己胸口道:“李太史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那表情严肅得我都不敢说话了。” 巫箬无奈一笑,“他就是抽风,过段时间就好了。” “希望吧,我还是习惯他以前没个正形的样子。”金晶凑到她耳邊,神秘地说道,“我从李恪那儿听说,他们现在正在查‘天狼’的事,据说李太史不仅把他那些师弟师妹都召了回来,连其他道门的人都联络上了,我看他这次是动了真火了。” 这事巫箬还真不知道,且不说其他道门的人帮不帮忙,单是归一观的力量就不容小觑。平日里看似呆在皇城邊,供长安城的信徒们烧烧香、拜拜神,但留在道观里的只是些小道童,袁天罡的那些个亲传弟子都分布在九州各地,除妖伏魔,轻易不现身。 他现在居然为了她,把他们都叫回来了? 巫箬心中一暖,眼中自然有了几分笑意,金晶看得偷笑,用手指刮她的脸,“怎么,看到人家为你做这么多事,心动了吧?依我看哪,你还回水月堂干什么,就在这李府里好好当你的李夫人,也给长安城的其他大夫留条活路。” “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 另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两人抬头一看,却是红药,一袭红衣胜火,声音却总是懶洋洋的。 此刻这冷美人正一下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金晶:“……” 巫箬摇头,“你怎么又不从正门进来?”之前在水月堂也是,没一次不是从墙邊的树爬进来的。 红药风情万种地理了理鬓边的芍药,懶懒道:“走门又要通报一番,反正李淳风给了我符箓,不会被阵法挡在外面,我干嘛还要费那个劲儿。” 说话的同时,目光扫过院里的花草,看见牡丹和芍药摆在一起,顿时柳眉倒竖,“这都是谁摆的,还懂不懂规矩了?” 说着一挥衣袖,立刻把那些个牡丹移到了各个角落里,其他花则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在芍药花的周围。 金晶再次:“……” “这还差不多。”心情终于大好的红药轻摆身姿走到两人面前,在软垫上婀娜一坐,道,“小晶子,要说你呢,还是太年轻,不懂这男人的心思。那些个教坊青楼里可都流传一句话,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虽说有些难听,但话糙理不糙,这男人嘛,总是得不到的才是好的,你干什么不好,居然撺掇巫箬嫁人。” 自从上次巫箬介绍这两人在文四娘的茶食店认识后,金晶不知为何便对这花妖很是崇拜,今日听了她这话,果然立刻露出沉思的表情,“红姐姐说的,倒是也有道理。” 她甚至由此联想翩翩。 前几日,李恪暗示要带她进宮见他的母妃。可现在想来,这皇家祖制,亲王可以娶一位正妃两个侧妃,剩下的妾室更是数不胜数,自己若是嫁给了他,也不过是他王府中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天天就只能在那后宅里争风吃醋地跟别人抢丈夫,说不定到最后还要被他嫌弃,哪有现在自己做买卖来得自在。 想到这儿,她猛地一抓巫箬的手道:“巫姐姐,那你还是做李太史的红颜知己吧,虽然没有名分,但总好过以后做个怨妇!” 巫箬真是被这两个活宝逗乐了,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只看着红药道:“你来了正好,我想托你帮我做件事。” 红药干脆地应了下来,“说吧,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你们一族天南海北最是耳目众多,我想请它们帮我留意,各地是否有法力高强的妖兽出现,特别是以前从未见过的。”巫箬道。 “我知道了,这事就交给我吧。”红药没有多问她原因,不过还是忍不住提醒她,“不过你现在这样,最好哪儿也别去,什么也别做,就乖乖呆在李淳风身边,这才是最安全的。” “放心,我不会乱来的。”巫箬笑了,“你们至于每个人都来唠叨一遍嗎?” 她很清楚现在不是自己逞强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解了身上的毒,所以等她们走后,便继续回房翻着从水月堂搬过来的族中典籍。 一阵敲门声传来,她说了声“进来”,仍旧坐在软垫上没动。 进来的人自然是李淳风,手里端着熬好的药和一碟蜜餞。 巫箬见状,浅浅一笑,“又不是小孩子了。”接过药碗便一口饮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可是李淳风还是拿起一个蜜餞放到她嘴边,“这药闻着就苦。” 她就着他的手把蜜饯吃了,将手里的书放到一边,听他接着道:“今日吴王殿下带来了杨妃娘娘的帖子,邀你明日去芙蓉园賞花。” “就是曲江边上那个芙蓉园?” 李淳风点点头,“春榜已经放过了,圣上在芙蓉园赐宴新科进士,让皇后娘娘也带着后宫妃嫔去那儿踏春賞景。听说园子里的杏花都开了,去看看也不错。” 巫箬笑了,“这种时候不是该请金晶去吗?” “她也要去。”春夜还是有些寒气,李淳风帮她披了件外衣,“听说本来都说好了,今天回去后又忽然闹着不去了。所以吴王又派人来捎信,请你务必要去。” 闹的原因大概是下午听了红药那番话吧,巫箬摇头失笑,“看来我是拒绝不了,不然可坏了吴王殿下的大事。” 想了想,又抬眼看他,“那你去吗?” “今年你既去了,我自然要去。” 听这意思以前都懒得去吧? 巫箬又拿起一个蜜饯放进嘴里,说了句“那就好”,竟是毫不掩饰对他的依赖。 李淳风这些天凝在眼里的寒意这才终于松动了几分。 第123章 天狼(四) 巫箬掀起车帘一角,正好看…… 第二天天刚亮,来帮巫箬梳洗打扮的丫鬟们就敲响了她的房门。 因为心情好,所以她也就乖乖坐在梳妆台前任她们“摆布”,涂脂抹粉,换衣梳头,真真是好一番折腾。 整整一个时辰后,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无奈地看向丫鬟们,“你们确定要这样出门?” 那些个头上的珠花发簪,她看着都累。 丫鬟们嬉笑着,“姑娘这算少的了,不信去问少爷。” 巫箬真不敢信她们的话,起身拖着重重叠叠的衣摆出了房门。 李淳風正站在树下等她,听见门响,一回头,便见她俏生生地站在门边,梳着凌云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身上一袭鹅黄齐胸襦裙,外罩玉色宽袖对襟衫,手臂间挽着与襦裙同色的鹅黄披帛。 还是第一次见她作这般俏皮的打扮,他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来。 巫箬见他今日也穿着天青色的衫子,比那身旁的修竹还要清俊挺拔,忍不住瞧了身旁的丫鬟一眼,见她们果然捂嘴輕笑,就知道这衣服定是她们故意这么准备的。 两人站一块儿是要比谁更绿吗? 毫无审美的某人如是想,一边走到李淳風身边,也不管旁边多少双眼睛看着,自然而然地把手放进了他手里。 顿时,纯情小丫鬟们的臉齐刷刷地红了。 叫你们笑话我,某人满意地嘴角微扬。 李淳風的目光扫过她发上的妃色宮花、金簪缀明珠步搖,最后落在那双雪白的耳垂上,淡淡一笑,吩咐丫鬟再去取一对水精耳坠来。 “已经够多了。”巫箬搖了摇头,步摇发出一阵悦耳响声。 李淳風却已经从丫鬟拿来的锦盒中取出一只耳坠,细细的银丝坠着一颗小小的水精,像极了春雨后蛛丝上滑落的水珠。 他一手輕托着她左边的耳垂,另一只手輕柔地帮她戴了上去。 “这样更好看。”右边的耳坠也戴上后,他用修长的手指輕轻拨了一下,水珠似的水精便在阳光下泛起淡淡的水光。 “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巫箬镇静地把目光挪到一边,刚刚被他摸过的耳垂却已经变成了淡淡粉色。 李淳风眼中亦有淡淡笑意浮现,重新拉起她的手,“走吧,金晶该等急了。” 两人走到前厅,果见那丫头正在那儿走来走去,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巫姐姐。”见他们进来,金晶忙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你今天可得一直陪着我。” “原来连乱葬岗里的荒坟都敢乱扒的姑娘也会因为怕见公婆而紧张吗?”巫箬抿唇一笑。 金晶耷拉下一张臉,“这世道还讓不讓人活了,居然连巫姐姐你都学会笑话人了。哼,我不管,你今天要只陪着李太史,不管我,我就不去了。” 巫箬看她那一身做工精细的妃红轻衫,和那不知花了多少时间精心打扮的发饰妆容,脸上戏谑之意更深:“你确定不把今天这一身打扮讓吳王殿下瞧瞧?” “反正今天去的王孙贵女多的是,他爱看就去看她们好了。”金晶嘟起嘴。 “这话倒是不假。”李淳风淡淡开了口,“我还听说一直想跟吳王殿下結親的英国公夫人今日也帶着三个女儿去了。” “三个?!”金晶的脸顿时黑了,“她们这是想車轮战呢。”哼了一声,愤愤地往大门走去。 巫箬看了李淳风一眼,这人寡言了好些日子,怎么还是能一开口就戳到别人的死穴?真是让人佩服。 两人走到大门處,金晶已经上了马車,李淳风将她也扶上去后,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了一匹膘肥体健的五花马,马蹄轻扬,引着马车朝芙蓉園走去。 巫箬掀起车帘一角,正好看到他在马上笔直的背影,宽阔的肩膀居然隐隐透出一丝凛冽剽悍,一点不像奉诏观天下星象的钦天監文官,反倒有些那征战沙场的武将风范,忍不住对金晶笑道:“哪日我们也去学学骑术吧。” 金晶前不久才被吴王帶去马场溜达了一圈,因为不会骑,結果被他从后面抱着骑上一匹在沙场上厮杀过的战马,在马场上狂奔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现在巫箬的话一下便让她想起那个时候他环过自己拉着缰绳的手臂,是那么地强横有力,小脸顿时红了大片,嗫喏着答应了。 幸好没被巫箬发现她的糗样。 一行人出了崇仁坊,转上了通往芙蓉園的宽阔街道,大约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的这座闻名天下的皇家禁苑。 这座芙蓉园历史悠久,先后经过大秦和大隋的兴建改造,到的如今,大唐国力日盛,更是让其重焕生机。他们现在到的这道门只是侧门,李世民和那一干妃嫔早就从宫里开辟的大道抵达其中。 下了马车,呈了帖子,李淳风带着两人进了园,一眼望去,虽不如太极宮气势磅礴,有皇家威严,但是更加精致,處处透着工匠们的玲珑心思。 “李太史,圣上在流觞阁赐宴今科进士,须由此路前去。”到的一处分岔口,引路的大太監如是说道,同时指着另一条向东的路,“二位姑娘则从此路前往杏园。” 李淳风点点头,道了声“有劳”,看着巫箬和金晶在宫女的带领下走了,方才跟着那大太监去了流觞阁。 那宮女本就是杨妃宮中的人,所以先将两人带到了杨妃休息的小院。结果一进去就看见杨妃站在院中,她的贴身宫女沁墨正指挥着一个小太监上树。 只见那小太监身手颇为利落,几下就爬到了树梢处,手里还捧着一只用手帕包着的雏鸟。 “小心点,别碰到它了,不然染了人的气息,母鸟就不要它了。”杨妃仰头看着,又嘱咐了一遍。 小太监道了声“是”,按她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将雏鸟放进了窝里。 “娘娘,您看谁来了。”沁墨看到了门口的两人,忙笑着向杨妃禀道。 杨妃看过去,果见巫箬身边还站着一个有些局促的小姑娘,十六七岁的年纪,那小模样比起自己当年也是毫不逊色。 臭小子,眼光还挺高。 她心中笑骂,面上却没有露出多少笑容。 巫箬和金晶自然上前行礼,只是前者淡定从容,后者的心却已经揪在了一起。 看这杨妃娘娘的神色,好像不是很喜欢她啊……金晶紧张得手心都快出汗了,但还是强迫自己 “行了,都进来吧。”杨妃淡淡说道,转身回了屋,在铺着锦垫的矮榻上坐了。 宫女们端了两个坐榻给两人。落座后,巫箬道:“娘娘的气色看上去倒是大好了。” 对着她,杨妃露出了几分笑意,“还不是多亏有你,不然本宫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娘娘是有福之人,自然药到病除。” “瞧瞧这小嘴甜的,”杨妃笑意更深,“早就跟恪儿说,让他多带你入宫陪陪我,他倒好,不是说怕麻烦你,就是说忙,也不知道他这一天都在忙些什么。” 这话说得好像她和吴王关系匪浅似的,巫箬算是看出这杨妃娘娘的心思来了,那是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在捉弄这未来儿媳婦呢。 瞧瞧,就这一会儿,身边的金晶已经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了,估计她老人家看得是得意极了吧。 不过这个黑锅巫箬可不背,微微一笑道:“吴王殿下事务繁忙,就是偶有空闲不也忙着给娘娘找儿媳婦吗?” 这姑娘还是跟之前一样通透啊……被看穿的杨妃娘娘低头轻咳了一声,借机用袖口掩去唇边的笑意,目光总算是落在了金晶身上,“说来,本宫还是第一次见这位金姑娘。过来,让本宫好好看看。” 金晶顿时浑身一僵,道了声“是”,缓缓走到她身边,恭敬地垂首站好。 杨妃上下打量着她,看那小脸紧张得好似下一刻就要夺路而逃似的,心中忍不住得意,臭小子整日在自己面前夸她是何等的不同,什么手劈女鬼血破纸人的,害得自己以为他看上了一个母夜叉,现在看来不过就是个软绵绵的小姑娘嘛。 她再次轻咳一声,道:“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金晶哪敢不从,有些发颤地伸出五根纤纤玉指。 杨妃将手拉到自己面前看了看,道:“白嫩是白嫩,就是空荡荡的,也不带个首饰。沁墨,去把本宫那镯子拿过来。” 金晶一怔,便见沁墨领命而去,很快从后面捧了一个紫檀木盒出来,里面躺着一对莹润透亮的羊脂玉镯。 杨妃取出其中一只,親自戴在了她的手上,这才啧了一声道:“现在不好看多了?” 金晶有些傻了,这是什么情况? 旁边沁墨则朗声问了一句,“娘娘,玉镯都是成对的,你将这只给了金姑娘,那剩下的怎么办?” 杨妃淡淡道:“瞧你这脑子,剩下那只自然给愔儿媳妇儿留着,不然他又该说本宫偏心了。” 金晶想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愔儿正是李恪的亲弟弟李愔,她之前还见过一次,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屁孩儿。那玉镯留着给他媳妇,那也就是说……这杨妃娘娘……是认同她了? 看她还傻傻地站在那儿,巫箬轻笑:“娘娘这见面礼可真够贵重的,你还不快谢恩?” “谢、谢娘娘恩赐。”金晶这才如梦初醒,行礼谢恩。 杨妃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瞧这傻姑娘,也不知是怎么把我那心高气傲的儿子给降住的。罢了罢了,快起来吧,一会儿若被恪儿知道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可是你确实是在欺负人家啊……巫箬默默摇头。 金晶重新落座,杨妃又问了她一些情况,当听到她独自经营家业时,不仅没嫌弃她出身商贾,反而颇有兴致地问了她一些在外的见闻。于是金晶也渐渐看出她这个未来婆婆其实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慢慢地也就没那么紧张了,小女儿的娇俏自然流露出来,看得杨妃心中甚悦。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进来禀道,说是皇后娘娘让众人一起去杏园赏花。 第124章 天狼(五) 水中有鱼,水泡并不稀奇,…… 杨妃便帶着两人和一干宫女太监往杏園行去。 进入園中,只见大片杏林沿着流入园内的曲江水绵延而去,错落有致,繁花似云似霞,竟一眼看不到头。 皇后长孙氏正坐在林中的“聆淙”亭中,左右分别坐着韦妃、阴妃和郑妃,至于其他妃嫔、各家诰命夫人和贵女则都一一侍立在亭外。 “见过皇后娘娘。”杨妃款款施禮道,“来迟一步,还望娘娘见谅。” 皇后笑道:“又不在宫里,何来这么多规矩,进来坐吧。” 看上去倒是个宽厚的性子,虽然帶着病容,但自有一种母仪天下的溫婉之美。 杨妃进了亭中,跟在她后面来的巫箬和金晶自然成了眾人焦点,尤其是在看见金晶手腕上的镯子之后。 长孙氏当然也看见了,笑道:“许久没见过恪儿了,算一算,也到了該婚配的年纪了吧,少不得要讓妹妹费心了。” 这话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杨妃也不否认,只道:“娘娘说笑了,我能费什么心?主要还是看孩子们自己喜歡。” 言外之意,这姑娘是李恪自己选的,其他人还是趁早歇了心思。 她这话一出,周围人的神情顿时都變了,有惊愕的,有不甘的,还有探寻的,总之丰富得很。 皇后也有些意外,但没有多问,只将目光转向了巫箬,“那这个丫头又是……”总不会都是李恪相中的,况且她的手上也没戴镯子。 杨妃道:“回皇后娘娘,她就是上次替我治病的大夫。” “原来你就是巫大夫。”皇后恍然,看向巫箬,“那次陛下就跟我说,咱们长安城出了一位妙手回春的女大夫,本宫早就想瞧瞧了,想不到今日終于见上面了。” 巫箬上前一步,行禮道:“民女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点头抬手,示意她平身,同时对眾人笑道:“都说巾帼不讓须眉,巫大夫可又给咱们争了口气呢。” 她都如此说了,眾人自然纷纷应和,不过究竟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那就不好说了。 在座的都是出身显贵,谁又能真正看得起一个大夫。 这时,忽听太监通传,长乐公主到了。 众人循声看去,便见长乐公主帶着几个侍女正从林中走来,云鬓高耸,披帛轻扬,披林穿花,恍若杏花仙子。 待她拜见过皇后后,众人的赞美之声自然不绝于耳,除了杨妃,韦妃、阴妃、郑妃那都是奉承不停。 “咱们长乐真是越来越像皇后娘娘了,我看哪,就算那天上的仙人见了也是要自惭形秽的。” “可不是?跟驸马爷那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好啦,哪有你们这般夸的。”皇后笑着阻止众人,却是好好看了身边的长乐一番,毕竟她这出嫁后,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天天见着了。 为了不让大家拘束,也为了单独和长乐说说话,皇后便让众人自去赏花取乐。 十亩杏花林,花开正好,杨妃脱不开身,金晶也被来攀关系的人绊住了脚步,巫箬便独自漫步林中。 想想自己也许久没有这么悠闲地赏花了吧。 “巫姑娘。”甜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巫箬回头一看,却是只身前来的长乐公主。 “公主殿下。”她转身行了礼。 长乐抬手道:“不必多礼。”随即走到她身边,看着那片水汽蒸腾的曲江水。 巫箬想起第一次见她,是在吳王的生辰宴上,那时长安城中还流传着她倾慕李淳風的各种版本,想不到再见面,她已嫁作了他人妇。 就是不知心意是否也随时间发生了變化。 她没有作声,直到长乐自己先开了口,“你和李太史最近好吗?” 巫箬不知她问的是身体还是别的什么,只能微微一笑,“一切都好,多谢公主关心。” 长乐因她的笑失了神,去年初见,第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个站在李淳風身边的女子。一身紫衫,冰肌玉骨,双眸更是清冷得不似凡人,可是现在已能露出这样的神情了。 都是因为他吧。 “李太史是个特别的人。”望着水面沉默了一会儿,长乐突然说道,“他好像总能给身边的人带来溫暖。” 巫箬想了想,点头道:“的确如此。” 长乐收回目光看向她,“你喜歡他了,是吗?” 这个问题很突兀,尤其对她的身份来说。 可巫箬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直言道:“是。” 长乐怔了一怔,没想到她回答得如此干脆,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 那年秋天,十二岁的她随同父皇一起去秋猎,不料林中突然起了大霧,她为了追一只蝴蝶,不仅和父皇走散了,最后连贴身侍卫都不见了。她惊慌失措地在林中转了许久,却始終找不到来时的路。 更令人恐惧的是,浓密的霧气中居然响起忽远忽近的怪笑,那笑声追逐着她,说要娶她回去做老婆。 她恐惧到了极点,拼命往前跑,想要摆脱那个可怕的声音,可是直到她累得精疲力尽,那声音还是一直在她左右,忽远忽近,像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那个时候,她几乎已经绝望了,覺得自己肯定要被抓去给妖怪当新娘了。正无助地痛哭,忽然看见前方的霧散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朝她走来,身上泛着淡淡的金光。 他一出现,那个可怕的声音顿时就消失了。 她不知所措,只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子在她身前蹲下,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公主殿下,微臣来接你了。” “你是谁?”她害怕他是妖怪变的,拼命往后缩着身体。 而他只是淡淡一笑,“微臣李淳风。” 李淳风?她听过这个名字,那个据说会打妖怪的钦天监太史! 可她还是害怕,抱着膝盖警惕地看着他,“你怎么证明?” “这…可为难微臣了。”他似乎有些无奈,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公主殿下想看蝴蝶吗?” 他怎么知道她喜欢蝴蝶?可是……她茫然地抬头,四周都是大雾,哪里有蝴蝶的踪影。 就在这时,他突然把握拳的手伸到她的面前,道:“打开看看。” 她有些犹豫,可最终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忍不住伸出手掰开了他的手指。 一刹那,一只金灿灿的蝴蝶从他手心翩翩飞起。 她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蝴蝶,一煽动翅膀便会在空中撒下点点金光,在漫天的大雾中,像一个马上就会醒来的美梦。 她看的入了迷,不知何时已被他背在了背上。 蝴蝶就在他们身边蹁跹飞舞,而他每走一步,周围的雾气便消散一分。 那一刻,她终于放松下来,倦意上涌,竟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朦胧中,只覺身下的宽厚肩膀是这么地温暖可靠。 等到一觉醒来,她已身在营帐之中,她的父皇很担心,可她只是在人群中寻找着他的影子。 但是他不在。 她突然有些慌张,难道他真的是冒充李太史的妖怪? 那她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情窦初开的少女从那个时候起知道了相思的滋味。 直到那一天,她得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凤蝶,高兴地去找自己的父皇炫耀,结果在御书房外冷不丁地再次见到了他。 和那个时候一样,他的脸上带着让人一看便觉得温暖的笑,“公主殿下还是这么喜欢蝴蝶?” 她的心在那一刻砰砰直跳,呆呆看着他,说了一句自己都觉得突兀的话,“你去哪儿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做了个“嘘”的动作,小声道:“那日微臣本該在钦天监值守的。” 所以他不该出现在那儿,所以他将她送回去后便悄悄离开了,所以他不是妖怪,他真的是钦天监的太史,李淳风。 从那一刻起,长乐便将这个名字刻在了自己的心里。她是大唐最骄傲的公主,她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于是她跑去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母后。 她还记得母后听后一脸震惊,“你真得喜欢上他了?” 她当时同现在这个女子一样,斩钉截铁地说了一个“是”字。 可是结果却和她想得完全不一样。 自从那一次后,她再也没在宫中见到他,而她最敬爱的父皇也告诉她,她和他,走的路注定不同,更为了让她早点死心,给她订下了与表哥长孙冲的婚事。 她心中一直不平,闹了许多次,以为是父皇有门第之见,生生拆散了他们。于是她打着给吳王过生辰的名号,想要见他一面,想要问他愿不愿意带自己走。可是她看到的却是他的身边站着另一个女子。 那一瞬间,她的心突然一片茫然,说不上疼痛,就是不知所措,就像那日被困在大雾中时一样。 原来一切从来不是她想的那样。 而突变就在这时发生了,本该表演的戏子突然变成了刺客,整个宴席顿时一片混乱。 她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他与那个女子一起抵御着刺客和突然倒戈的一干武将。 看着被人保护在后的自己,她突然明白了父皇的那句话,她和他,真得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她一点都不了解他的世界,她也没有可能和他并肩而立。 当初,他救她,只是出于自己的职责罢了。 那份青涩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与他无关,自然也不该由他来背负。 所以回宫后,她不再反对父皇的安排。 看着听到自己的回答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长乐公主,巫箬心中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太直接了? 正想着要不要再换个委婉点的说法,眼睛余光忽然暼到不远处的水面冒起一个水泡。 水中有魚,水泡并不稀奇,可若水泡里带着妖气那就不正常了。 她伸手一把拽住长乐的胳膊就往后退。 长乐从回忆中惊醒,吓了一跳,可刚说出一句“怎么了”,便见刚才还平静如镜的水面突然像烧开了的水似的冒出一连串水泡。很快,那一片水面都翻滚了起来! “快跑。” 长乐只觉自己被用力推了一把,往前窜了几步,再回头,只听水声巨响,一个庞然大物从水里突然冒了出来! 那是一只她从未见过的怪兽,长得像魚,却足有一丈来长,一张扁平巨口好似一口就能脱下一整只山羊。 她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快跑!”巫箬再一次催促她,可自己却站在她的前面,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只见那怪鱼猛地一晃头,长长的鱼须猛地朝她们卷来! 第125章 天狼(六) “妖孽放肆!”便听半空中…… 巫箬眼神一凛,几乎是同一时间从腰间香囊中抓出一把粉末,朝着那抽来的鱼须狠狠撒去。 手臂粗细的鱼须一接触到那淡黄色的粉末,頓时发出“滋滋”响声,愣是被从中腐蚀断掉。巨鱼“昂”地惨叫一声,猛地收回自己剩下的鱼须,重新落回水中。 长樂从不知道原来鱼也会叫。 巫箬一回头便见她趴在地上不动,心想这公主殿下不是被吓傻了吧?忙抓起她,拼命往杏林外跑。 自己的药粉有限,绝挡不住这蠃鱼的第二次攻击。 真是想不到,这东西居然跑到这里来了。自己现在遇上它,也不知道是走运还是倒霉。 当听到身后水声再起,巫箬忙把长樂往一棵粗壮的杏樹后拉。长樂刚靠上樹干,便觉后背一震,抬头一看,竟是一根冰锥狠狠穿透了树干,露出锋利的尖头。 她的心頓时提到了嗓子眼,只见身体两侧飞过无数同样的冰锥。与此同时,杏林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和呼救声。 “妖怪!”“救命啊!” 不时还有惨痛声传来,似是有人受了伤。 长樂不敢相信,如果巫箬没拉她那一把,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惨白着臉看向身邊的女子,却见她臉上没有半分惊慌之色,反而朝自己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别怕。” 竟和当年他的神情一模一样。 长乐绷紧的身体緩緩放松下来。 躲过一波冰锥,巫箬从树后探出头去,只见那蠃鱼已在水中人立而起,肋下鱼鳍如鸟翅一般大大张开,嘴邊仅剩一半鱼须。 前来护驾的羽林军一邊救人,一边朝它射出漫天羽箭。箭头虽射入了它厚厚的皮中,却没能杀死它,反而激起了它的怒火。便见那蠃鱼挥动鱼鳍,掀起滔天巨浪,如城墙一般高高耸立,只待它一施法,就要将这一片杏林全部淹没。 “妖孽放肆!”便听半空中一声厉喝,隨即七道金光接连射向蠃鱼,两支正中眼睛,一支正中额头,其余四支分别钉住了蠃鱼的躯干。 七星连珠箭? 巫箬微讶,便见蠃鱼身上血流如注,轰然倒入水中,很快染红了它所在的水面。 可是这导致的结果是那巨浪頓时不受控制,朝着杏林倾泻而下。 饶是巫箬都忍不住想骂人了。 幸好这时,李淳風赶到了林中,飞身跃上枝头,朝着巨浪扔出一个玉葫芦,那玉葫芦隨風而长,顷刻间变得如山头大小,将那漫天碧水吸了进去。 还在林中来不及逃走的众人顿时都看傻了眼,眼见着湖中水位剧降,露出了那在湖底痛得直扑腾的蠃鱼和无数鱼虾来。 小湖连接着園外的曲江,这里被抽干,很快就会有園外的水倒灌进来。巫箬忙跑到树下衝李淳風喊道:“抓活的!” 李淳風立刻法诀一指,葫芦口调转方向对准了蠃鱼。 “師兄等等!我的箭还在上面呢!”刚才那个声音再次响起,隨即一个猎户打扮的青年出现在林子的那一头,同李淳风一样,也立于花枝梢头,挥手一招,那七星连珠箭立刻从蠃鱼身上拔出,飞回他的手上。 这一次玉葫芦终于将蠃鱼吸了进去,随即重新变回手掌大小,落回李淳风手中。 待他跃回地面,巫箬忙从他手上拿过玉葫芦,仔细打量起里面已经变得小小一条的蠃鱼来。 “不会死了吧?”晃了晃葫芦,见那蠃鱼仍旧一动不动地翻在水面上,她立刻瞪了李淳风一眼。 李淳风道:“死不了,你说了要活捉的。” “那就好,等巫晗好了,还要将它重新关进妖狱里呢。”巫箬这才笑了,像个小孩儿似的将葫芦举起来对着陽光瞧。 李淳风伸手遮住她的眼睛,“别对着陽光看,伤眼。” “知道了。”巫箬一把抓住他的手笑道,“咱俩到底谁是大夫?” “既是大夫那还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李淳风回握住她的手,“没受伤吧?” “区区蠃鱼,哪有那么容易伤到我?再说了,我还是有些防备的。”巫箬另一只手拍拍自己腰间的香囊,那是李淳风新送她的,月白色,上面倒是没绣什么花样,但比看起来能装多了。 嗯,差不多能把她半个屋子的东西都装进去。 看着她眼中的得意,李淳风也忍不住一笑,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没事就好。” 从刚才在流觞阁突然感觉到妖气,他这颗心便一直悬在半空,到现在总算是放了下来。 可问题是,这旁边还有一大群人在呢!巫箬一张脸顿时红得跟煮了似的。 偏偏这时候身后还传来东西掉落地上的哗啦声。 回头一看,正是刚才那发出七星连珠箭的青年,看上去比李淳风年纪小些,不过二十出头,站在那儿,手上的弓和箭掉了一地。 “師师师兄……”连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们这是……” 李淳风淡淡看着他,根本不答他的话,只道:“信早就发给你了,怎么现在才回来?观里也不回,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青年有些委屈,指着巫箬手里的玉葫芦,“不是我拖延,这不是一直在追这鬼东西吗?从关外一直逃到这曲江里,也不知抽了什么风,平时都不敢现身,今日居然敢公然袭击人了。” 巫箬默默地想,大概是闻到她身上巫族人的味道了吧,这些从妖狱里跑出来的妖物向来恨他们一族入骨,感觉到她身上灵力减弱,自然想来报仇雪恨了。 那这么说的话,其他那些逃匿在外的妖物是不是也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虽说省去了找它们的工夫,但她现在这个样子,看来是又要给周围的人添麻烦了。 但愿巫晗能早点好起来吧。 她在心中轻叹口气,抬头对李淳风道:“我去看看受伤的人,你陪你师弟说说话吧。” 李淳风却道:“不用管他,我陪你一起去。” 说罢,拉着她便走。 青年顿时傻眼了,忙捡起地上掉的东西,追上去,“师兄等等,我还没吃饭呢!” 原本用来赐宴的流觞阁因为地方宽阔,前面还有一大片用来作流觞曲水的空地,所以临时充当了救治伤員的地方。 虽然没人受重伤,但奈何伤員数量不少,来的太医又数量有限,巫箬便帮着给受伤的女眷止血疗伤。她动作娴熟,用的伤药又甚是奇效,一时间,那些个诰命夫人、侯门贵女再看她的神情都再无最开始的轻视,尤其是那些受了伤的,都眼巴巴地望着她手里那盒据说涂了就不会留疤的玉容膏。 至于长乐公主,因为被她保护得及时,没受什么伤,但还是在皇后的叮咛下喝了一碗安神汤。此刻正站在流觞阁的二楼,靜靜看着巫箬在人群中走走停停的身影。 她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对待每一个伤者都尽心尽力,不管对方是一品诰命夫人,还是普通的小宫女。她救人的顺序只有伤势轻重,没有地位尊卑。 只有这样的人方才当得起医者父母心几个字吧。 李淳风找到了一个值得他倾心相待的人。 长乐想起刚才在林中他亲她的惊人之举,只觉心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受,或许她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便已将那份青涩的感情放下了吧。 就在这时,一阵颇响的“吸溜”声从下面传来,却是刚才那个射杀怪鱼的青年正捧着一大碗面条边走边吃,和他一起走过来的正是李淳风。 目光不经意地在空中相遇,长乐有些失神,随即缓缓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淡然的不再带一丝情愫。 李淳风停下脚步,拱手回了一礼,随即带着身边的青年走进了流觞阁的正厅,大约是去向她的父皇汇报此次事件的始末吧。 长乐收回目光,望向天际,那里金乌已缓缓西沉,给山峦似的白云镀上了一层金边,仿佛那光芒万丈、普照大地的极乐佛光。 虽然下面还是一片救治伤员的忙碌景象,但她的心中却升起一股久违的宁静。 “公主!”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她惊讶转身,“你怎么回来了?” 这个站在夕阳余晖里一身风尘仆仆的男子正是她的夫君长孫衝,此刻本该奉旨在长安城外办事才对。 “听闻芙蓉园出了事,我放心不下就赶回来了。公主放心,我已向陛下告了罪。”长孫冲看着她身上还沾有尘土,想来定是也遇到了危险,手下意识地抬起来想摸摸她的脸,但想起她平日的规矩,只能僵硬放下,小心地问了句,“公主,没事吧?” 长乐看见了他的举动,垂眸沉默了一会儿,伸出左手道:“手上有些擦伤。” 长孙冲一看,果然手背处有浅浅的伤痕,还渗出了几丝血来,在那娇嫩的肌肤上显得是如此刺眼。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她的手,连声音都抬高了一些,“怎么不让太医给你上药?!” “只是皮外伤,太医那儿还有许多伤重的人要救呢。”长乐顿了顿,终于还是小声地说道,“不过你既回来了,便帮我上些药吧。” 长孙冲微微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随即目光一柔,道:“好,那你忍着点疼。” 夕阳下,一行北归的大雁飞过天际,天地间,一片静谧。 第126章 天狼(七) 阿阮她,生在三百年前永嘉…… 漆黑的天,漆黑的谷,孤绝的山峰上,汉瓦玉阶在夜明珠的光芒下莹莹如月。 黑衣女子站在临近悬崖的祭台上,被呼啸的夜风吹得黑发四扬,如汪洋中用歌声诱人的女妖。 云雾缭绕的山谷下一声咆哮傳来,震得整座山峰都颤动起来。 女子冷冷一哂,“你发脾气有什么用?早跟你说了,蠃鱼不堪大用,就算巫箬现在灵力被封,但她身邊还有归一观的那群道士,你派它去就是送上门讓人擒住。” “那就再讓飛廉和蛊雕去!”又一声咆哮震天动地而来,飛沙走石,仿佛要摧毁整个天地,“没有巫族人的血,我就一日不得自由!” 女子正要说话,一头赤豹模样的妖兽突然从云海中跃上祭台,头上独角泛着寒光,身后五条尾巴鲜红如血。只见它露出犬牙,竟如人一般笑了起来,“狼主就不要再惹怒主人了,若不是答应你不动巫恒,我们也不用这么麻烦。” 女子秀目一横,便听“哗啦”声响,一道白光突然闪过,将那怪物直接掀翻在地。 “有本事,你倒是来动动我试试,赤猙。”青衣的少年緩緩踏上祭台,手中握着一个缀满鈴铛的法器,上面的金鈴看上去与巫箬的腕铃几乎一模一样。 剛才的声音和白光正是来自此物。 被叫作赤猙的上古妖兽挣扎着想爬起来,奈何前腿受伤,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脸上的笑却是没减:“巫族的法器果然厉害,只是恒公子剛才那一击,连法器十分之一的法力都没发挥出来吧。” “十分之一也足以让你形神俱灭!” 巫恒上前一步,却被女子拦了下来,她看了一眼那赤狰,淡淡道:“赤狰,原来你还记得恒儿身上也流着巫族的血吗?那你最好也别忘了,不杀你,是我遵守当初的約定,可你若真是惹急了我们,要把你重新送回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赤狰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血红的眼中涌出怨恨,对它们来说,死并不可怕,失去自由才是真正的折磨。 这些可恨的巫族人……它的喉咙中翻滚着仇恨的低吼,化作一道红光遁回了云雾之中。 这时,崖下再次傳来低沉到令人恐惧的声音,“既然你还记得我们的約定,那就把巫箬给我带来,我可没有太多耐性……” 妖风渐止,女子的黑发重新落回肩头,脸上神情冰冷肃杀,看了一眼巫恒,轉身离开祭台,待到走进那山峰上唯一的宮殿,这才轉身对着他怒道:“我不是让你别靠近祭台吗?” 神情清淡的少年微微皱眉,“你还要帮它们多久?” 女子抿唇,“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巫恒垂下目光,看着手里的法器,脸上浮出自嘲的笑来,“你已经害了巫族全族,现在也把她的灵力封印了,难道还不够解恨吗?你的心到底有多狠!” “你放肆!”女子怒极,扬手给了他一耳光,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宮殿中。 巫恒微怔,白皙的脸上很快浮出火辣辣的手指印来,他抬眸看着女子,冷冷一笑,转身便走。 “你给我回来!”女子怒道。 可是巫恒还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那身影像极了当初那个人离开的背影。 女子的心狠狠一痛,厉声道:“给我把他拦下!” 几个黑衣人顿时从宫殿两侧闪出,齐声道:“恒公子,请留步。” 巫恒眼神一凛,手上法器白光大盛,爆裂开来的气浪顿时将那几个黑衣人震得倒飞出去。 他緩緩回头,看着那站在大殿之上的女子,道:“我要去哪儿,你拦不住。” 说罢,空着的左手突然化出一本《山海》残卷来,书页“哗啦”翻开,一道大门凭空出现,他一个纵身跃入其中。 “巫恒!” 身后女子的喊声渐渐弱去,眼前出现的是那座位于山海密林中的小木屋。 这个他独自生活了很多很多年的地方。 一阵风过,林中叶声如涛,而他站在门前,想起那日发生的事来。 “你到底是谁?”那个女子的声音清越得像山涧中的溪流。 她不知道他是谁,大概也从不知道他的存在。 那那个人呢…… 巫恒的眼神黯淡了一下,缓缓走入漆黑的屋中,不用点蜡烛也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角落中的木柜。 那柜子上有很多匣子,他站了許久,终于抽出其中一个,从里面拿出一个药瓶来。 —— 走进許久没回的小院,看着药圃中已经有些蔫巴的药草,巫箬无奈一笑,她就知道那两个小鬼一定会忘了给它们澆水。 她挽起袖子,从井里打了水来,跟以前一样一勺一勺地浇灌在土壤中。 “还是放不下你这些宝贝?”李淳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随即水勺便被他拿了过去。 巫箬看着他有模有样地澆着水,笑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被袁道长叫回归一观了吗?” “我要不回来,怎么知道你又趁我不在,到处乱跑。”李淳风一邊说,一边利索地干着活。等把一片药圃都浇完了,方才回到她身边,把水桶和水勺搁下。 巫箬拿出手绢帮他擦淨手上的水渍,轻声叹了口气,“我现在都成你的累赘了。” 李淳风笑了笑,“我倒希望你永远是现在这样。” 会依赖他,还会跟他撒娇。 巫箬睨了他一眼,脸上随即浮出淡淡的凝重,“你应当已经看出来,那蠃鱼是冲我来的。” 李淳风捏紧她的手,“我知道。” “这次不想知道为什么了?” “想知道,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狡猾。”巫箬失笑,拍掉他的手,转身望着天空,今天的天气很好,碧蓝如洗,连一丝云都没有。 她的思绪仿佛也随之回到了那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 “我昨天做了一个夢,”站了很久后,她终于缓缓开口道,“夢见一个大坑,里面死了好多人,好多好多的人。” 李淳风眉峰微动,“坑杀?” 巫箬点点头,“都是些普通的老百姓,因为城池被攻陷了,全城的人都被敌军活埋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就站在坑边,看见他们的怨气在坑里凝聚不去,周围十里之地,寸草不生。” “我看得出,这些怨气已经凝成了血煞,只差一点精血,便可化而为人。怨气无形,淨化不了,所以我给了她一点精血,助她成形,然后想一击将她除掉。” 李淳风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可是我没想到,成形之后,那血煞身上竟再无半分怨气,她的眼睛很干净,比这世上大部分人都要干净。所以我下不了手,转身走了。” 巫箬转过身,看着李淳风脸上的神情,知道他大概已经猜到了,抿了抿唇,缓缓道:“这件事我没有放在心上,也就渐渐把她忘了,直到昨日梦中,方才记起,原来很久以前,我是见过阿阮的。” “阿箬。”李淳风走上前将她抱入怀中。 她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淡淡一笑,“阿阮她,生在三百年前永嘉乱世之中。” 李淳风抱着她的手一紧,他知道她想说什么。 “巫族有上神传下的不死药,虽然不是绝对的长生不死,但却能让人的寿数比一般人长上许多,所以李淳风,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久得比你想像中还要久。” 第127章 天狼(八) 等此间事了,我们就成亲好…… 巫箬的声音很平静,可是从她不敢抬头看他,李淳风便知道,她在担心,担心他的反应。 真是个傻姑娘。 他輕輕捧起她的脸,看着那双秋水剪瞳般的眼睛,微微一笑,“所以呢,你现在是要以我的长辈自居了?” 巫箬微微一怔,之前设想过无数次,也不曾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可他这话也着实太讓人…… 她抬手捶了一下他的胸口,嗔道:“谁是你长辈。” 女子嘛,總是很介意自己的年龄的。 李淳风笑着抓住她的手,輕輕放到嘴邊一吻,低声道:“所以啊,你说的这些我都不介意,反而……心中感激,感激上天能讓你来到我的身邊。” 他頓了頓,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我说过,我这一生,但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阿箬,等此间事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没想过他会说出句话来,巫箬的心顿如那上涨的江潮,胀得满满的。 她在这世上行走了许多年,去了无数的地方,不是没人对她说出过这样的话,可她从来只有客气与疏离,从未真正将其放进心里。 惟有此刻,脑中已因他这句话浮现出无数未来与他并肩携手,看尽花开花落的画面。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咬了咬唇,終于将心底的秘密全盘托出,“李淳风,你要考虑清楚,同我一起,你会遇到很多麻烦。巫族昔年替上神看管妖獸,可是后来被它们逃了出去,它们恨我们入骨,就像那日的蠃鱼一样,總有一天都会找上门来。他们可不是每一个都像蠃鱼那般好对付。” 李淳风低笑出声,用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我得罪的人和妖也不少,那你跟我在一起,怕嗎?” 巫箬鼓起脸瞪他,“我在和你说正经的。那些妖獸就算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找它们的,不把它们重新封印,上神对巫族的惩罚就不会消失!” “惩罚?”李淳风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的关键,“什么惩罚?” 巫箬自知失言,垂下眼眸,沉默不语。 李淳风低下头,把脸贴上她的脸颊,“阿箬,告诉我,我想知道。” 他的声音和他的温度讓她的心柔得如一池春水,想了想,覺得还是让他知道得好,这样才能够更理智地选择。 她缓缓地阖上眼睛,轻声道:“当年妖獸逃走,上神震怒,降下风雪百日,冰封了整个巫族,千年之内,若我和哥哥不擒回所有妖兽,那冰封便再也不能解开。” 那时候便真正是灭族之灾。 “岂有此理!”李淳风直起身怒道,“如此不讲道理,算哪门子的神!” 巫箬抬手捂住他的嘴,“亏你还是修道之人,说这话,也不怕被天谴嗎?” 李淳风冷哼一声,“只念过错,不念苦劳,如此天道,不修也罢!” 看着他脸上的怒意,巫箬面露无奈,心中却知道,他这是在为巫族,为她打抱不平,心中那鼓鼓胀胀的感覺更甚,忍不住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之上,“天道无情,方有大公正,大无私,当日让妖兽破印而出,的確是我巫族之错,这千年来,世间生灵也因此饱受苦难。就像三百年前,若不是朱厌现世,也不会有那么久的战争,死那么多的人。” 李淳风听后,却搖搖头,“阿箬你错了,这世间就算没有妖兽,人与人之间也一样会有争斗,会有战争。从来伤人最深的,都是人族自己心里的妖。” 巫箬微微一怔,抬头看他,阳光正好洒进他的瞳孔之中,带着堪破大道的透彻与清润。 千年赎罪,族人尽沉睡冰中,她背负着自责和最后的希望踽踽独行,直到如今,方才有一种被救赎的感觉。 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謝謝。” 谢谢你一点点将我从无底的深渊中拉出来。 她熠熠生辉的目光让本来就被她那突如其来的一吻弄得无所适从的李淳风喉头一紧,忍不住收紧环在她腰上的手,让她整个人都贴在自己身上,哑声道:“不等了,我们马上就成亲好不好?” 巫箬脸上一红,只觉贴着的身体是那般不同于她的坚硬,心突然跳得飞快,“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个所以然来。 李淳风紧紧抱着她,道:“阿箬,你愿意嫁我为妻吗?” 巫箬靠在他那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听着那有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过了好一会儿,咬着下唇,几如蚊蝇般地小声答了一声。 “嗯”。 小院外,将两人的对话完全听进耳中的龍毅轻咳一声,转身看着身边清瘦的长发男子,道:“看来巫兄马上要做大舅子了,恭喜恭喜。” 在阳光下负手而立的巫晗,眉峰微挑,却道:“这可不一定。” 他抬手推门,结果用力稍微大了些,整扇大门轰然倒下,溅起一地尘土。 龍毅默默咽了口唾沫,这巫族族长果然是非同一般,之前还一脸马上要挂掉的样子,在紫云棺里躺了不到一个月,居然就这么生龍活虎了。 前面传来的动静自然惊动了院中的两人。巫箬走回铺中,只见自家大门可怜地整个倒在地上,而踩在上面的正是自家那位本该在涂山治伤的哥哥。 她快走几步,一把抓起巫晗的手,手指下传来的是有力的脉搏和暖人的温度。 她有多少年,不再从他身上感受到这种跳动和温度? 巫箬鼻子一酸,伸手抱住面前的人,“回来就好。” “让你担心了。”巫晗抬手摸摸她的头,眼中是说不尽的歉意。 李淳风看了看龙毅,见他点点头,心头大石也总算是放了下来,正要上前说两句,忽见巫晗的目光转向了自己。 不同于之前的客气,那目光里怎么看怎么带着点敌意和寒气…… 事实上巫晗现在的確是看他有些不顺眼。 之前自己身受重伤,自觉将不久于人世,看到他对巫箬好,又是个有本事护着她的可靠之人,便想着将这个从小最疼爱的妹妹托付给他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可是现在他的伤好了,一回来还听见这人居然敢趁自己不在,诱拐巫箬,顿时心中的好感就荡然无存了。 当下,淡淡道:“听说这些日子我不在,箬儿又受了伤,李太史将她接去了府上暂住,真是费心了。” 李淳风正想说客气了,不料他便接着道:“不过既然我现在回来了,箬儿也搬回来住吧,免得打扰了你。” “这……”李淳风上前一步道:“巫兄,其实今日我还有一事……” “有什么事改天再说吧。”巫晗不讲理地直接抬手拒绝,随即转头对龙毅道,“这些日子多谢龙兄的照拂,出门多日,想必家中妻儿也想念得紧,我就不多留你了。” 看着李淳风吃瘪,龙毅憋笑憋得那叫一个难受,此刻听人家开始赶走了,忙拱手道:“巫兄哪里的话,不过是举手之劳。这个,我也确实要走了,改天咱们再聚,再聚。” 说着便化作一股青烟飞走了。 这个没义气的……李淳风心中暗骂,那边巫晗已经更明确地下了逐客令,“李太史,我还有些话同箬儿说,就不留你吃饭了。” 李淳风无奈,看了一眼巫箬,见她只是抿着唇笑,只好拱手道:“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走到门口,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竹筒递给巫晗,“这里面是关于‘天狼’的一些调查结果,巫兄先看看,我们改日再详谈。” 他不傻,看出巫晗是舍不得巫箬了,为保证下次还能进这水月堂的门,他怎么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巫晗自然也看出了他这如意算盘,可偏偏那竹筒又不得不接,心里哼了一声,接过竹筒道:“不送。” 李淳风笑了笑,又看了巫箬一眼,这次終于是真地走了。 巫箬无奈摇头,蹲下身抬门,“好好地弄坏我的门做什么。” 巫晗拿着竹筒在她额头上轻敲一下,“你这丫头,都敢趁我不在,私定终身了。” “疼。”巫箬揉了揉额角,“快把门扶着,我去请人来修。” 说罢,便走出门去找木匠店的王掌柜帮忙了。 到了晚上,那扇可怜的大门总算是重新修好了,两兄妹都不会做饭,便出去简单吃了点东西,回来后坐在院中打开了李淳风给的竹筒。 上面写道,这所谓的“天狼”,乃是由一群术士组成,最高首领被尊称为狼主,出入一向神秘,少有人知道其真实身份。而他手下的术士則来自九州各地,什么门派的人都有。 紙上写了几个名字,巫箬倒都挺熟悉:道门叛徒宗胥、以小儿祭祀邪神的黄衣教主、扮作刀马旦意欲行刺吴王的苗疆蛊婆轻音。 原来从很早以前开始,他们便同“天狼”交手了许多次,而“天狼”正是太子身后那股朝廷以外的神秘力量。 至此,很多疑问也得到了解答,为什么阿阮的封印会被解开,小玉会被抓去太子的别院,甚至那扶桑阴阳师贺茂晴行踪曝露,妹妹被擒,只好受制于人,大概与这“天狼”都脱不了干系。 而太子借助这股力量的目的也昭然若揭:他要除掉所有阻碍他登上帝位的人。 “果然,这人心中的妖魔,才是一切罪孽的根源。”巫箬轻声叹道。 巫晗則蹙眉沉思,过了良久,方才轻轻将手中的紙放回小几,“若仅是如此,对方乌合之众倒也不足为惧,怕就怕这‘天狼’还借助了别的力量。” “别的力量?你的意思是……?”巫箬面露惊异,心中突然有了个荒唐的猜测。 巫晗看着她,眼中神色复杂,“你不是说当日黄衣教主意图用凤血石召来鸟狮吗?他们是如何知道这上古妖兽的存在,又是如何知道召唤它的方法?” “最可能的答案便是,那狼主与那些逃出去的妖兽有瓜葛。” 巫箬的手一下攥紧,“所以,她还活着?!” 第128章 天狼(九) 等等,李太史来求亲?快快…… 她还活着吗? 巫晗怔忡地望着小几上的纸,可眼中看到的却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当初,是他親眼看见她跃入火中的。 “我没错!错的是你们!” “巫晗,这是你欠我的。” 声声如血,从火海中传来。 他阖上眼,不想看,不想听。 “哥哥。”温热的感觉从手上传来,“别想太多,若她真是狼主,我一定帮你找到她。” 再睁眼,巫箬像小时候一样靠在他的膝头,朝他浅浅地笑着。 他知道,他的妹妹,總是这样竭尽所能地维护他。 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小丫头,你现在把自己照顾好我就放心了。”顿了顿,“那李淳风,你当真中意他?” 巫箬把下巴搁在手背上,歪头道:“不是你让我给他一个机会的吗?” “可真看到你嫁人,我又舍不得了。”巫晗的手指滑过她柔顺的发丝,“你没听人家说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不顺眼吗?长兄为父,我现在可算是理解这种心情了。” 巫箬笑了笑,笑容中却帶着几分苦涩,“哥哥,若我真得嫁给他,是不是太自私了些?他的双親尚在,我实在不该将他牵扯进来。” 而且眼看千年期限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还没将剩下的妖兽全部擒获。到时候,若她走了,这世间便又只剩下他一人了。 那时候,不是伤他更深? 巫晗却道:“我看得出,他对你用情很深,也是个有担当的人,今日若我们真得不辞而别,想必他也会满天下地去找你。如此一来,那还不如大家齐心协力,共渡难关。若他连这点都做不到,也没资格迎娶我的妹妹。” “你这话说得也太无赖了些。”巫箬失笑。 “我还觉得这些要求太少了呢。”巫晗哼了一声,“明日他若再敢空口白舌地就来提親,看我怎么收拾他。” 巫箬摇头苦笑,心想难不成还必须让他帶着媒人来上门? 事实证明,她太低估了李淳风的急迫。 翌日清晨,通济坊的坊门剛剛打开,守门的武侯便见乌泱泱几十号人涌了进来。他正要上前查问,突然看到那为首之人不正是“老神仙”袁道长和赫赫有名的李太史吗?而且他们后面还跟着一群打扮各异的精壮青年,有的像猎户,有的像书生,还有的像那東市杀猪的屠户,每个人都大包小包的提着東西,甚至队伍末尾,还有两个梳着垂髫的小道童各抱着一只毛色光亮的大雁。 武侯恍然大悟:“这是要去提親?” 他的同伴摸摸头,“这个,道士也可以娶妻的?” 武侯鄙夷地看了同伴一眼,“人家李太史又没有真地出家……等等,李太史来求亲?快快快,赶快去通知大家伙来看热闹,这下城里的姑娘總算没惦记的了!” 同伴闻言也是一窜老高,“唉呀妈呀,我这就去告诉柳妹,让她安安心心地嫁给我吧!” 文四娘本在二楼梳洗,听到这动静,推窗一看,忙穿了鞋跑下楼去,一把拉起正准备和面的重阳,“走走走,看热闹去。” 重阳吓了一跳,“还没开门呢。” “开什么门,今天铁定有人要請客吃饭咯。” 因了这大阵仗,整个通济坊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紛紛跟在求亲的队伍后面,于是乎,整个队伍更加庞大了。 巫晗打开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让他脸黑了一片的场景。 李淳风脸上却是带着很久没出现的笑意,上前拱手道:“巫兄,在下昨日回去想了想,觉得昨日的做法的确有欠妥当,所以今日特請了家師来做媒,还請巫兄成全。” 袁天罡也一挥拂尘,上前宣了一声“无量天尊”,随即道:“劣徒不懂规矩,让閣下见笑了。” 有道门之首亲自来做媒,巫晗心想这还差不多,脸上的神情总算是缓和些了,道:“袁天師客气了,请里面坐。” 说着,将眾人让进了院中。 “谁来了?”巫箬刚在屋内梳洗完,因为灵力被封,隔得又远,所以没听见前门他们说的话,只听见院子里突然热闹起来。 结果一出门就看见本来不大的小院,被几十号人站满了。 “嫂子!”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李淳风的那群師弟一窝蜂地拥到她身邊,将她团团围住。 这个惊叹“嫂子真是貌若天仙”,那个赞道“听说还精通巫术,什么时候给我们露上两手”,还有的摇头扼腕“怎么就看上我大師兄了”。 “你们是皮痒了不是?”李淳风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根棍子,一人一下敲在他们头上,“都给我闪开。” 一群师弟痛得直跳,顿时像猴狲似的一哄而散,他这才有机会走到巫箬面前,努力为自己辩白,“阿箬,我可跟这群傻子没关系。” 早知道就不该带他们来丢人现眼。 “师兄你太过分了!” “难为我们还煞费苦心四处给你找来这些聘礼。” 一群人纷纷给自己打抱不平,一个个像献宝似的把手里提的東西递到巫箬面前。 巫箬一听聘礼二字,玉颜微紅,环视一圈,见他们拿的除了有绫罗绸缎、钗饰粉黛这些普通东西,更有一些见过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什么雪山上的千年石斛,什么象征吉祥的赤紅鲤鱼精,什么哪朝贵妃下葬时嘴里含的珠子。 旁邊人一阵起哄,“十一师弟长能耐了,送这么贵重的定颜珠。” 那长相颇为憨厚的十一师弟笑着摸摸头,“师兄们过奖了,就是上次收那厉鬼时,无意中从她棺椁里找到的。” 眾人笑得憋气,李淳风则气得一棍子敲在他头上,“死人用过的东西你还敢送!” 十一师弟“啊”了一声,这才知道刚才是被取笑了,可他脾气甚好,被打两次都不生气,只继续摸头,“大师兄你别生气,嫂子要不喜欢这定颜珠我再去找别的就是了。” 巫箬失笑,再抬眸,见众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嫂子,还满意不?满意的话就嫁给咱大师兄吧,他要一直娶不到媳婦,还白白耽误我们。” 敢情是为了这个原因。 巫箬嘴角輕扬,把手伸到李淳风面前,“你的东西呢?” 李淳风笑着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掌心,“老头子偏心,把好东西都留给他们了,我就一个人,全都给你。” “哎呀这话酸得,牙都倒了。”众人哄笑,巫箬则羞得面红耳赤,一下打开他的手。 这时,众人身后传来巫晗的一声輕咳,大家赶忙都安静下来,静等这大舅子发话。 只见他负手而立,对袁天罡道:“袁道长,今日您带领全观上下一起来提亲,这份诚意,我能感受到,但我就这一个妹妹,有一事必须说在前头。” 袁天罡知道眼前这人虽面容年輕,但实际年纪远在自己之上,也客气笑道:“閣下敬请直言。” 巫晗看着李淳风道:“你若要娶阿箬,必须照我巫族婚配的规矩来,这一生,除非阿箬离开你,否则不可再娶他人。这一点,你可能做到?” 这个要求对普遍三妻四妾的大唐男子来说无疑是苛刻的。但李淳风只是淡淡一笑,一撩前袍在巫箬身前单膝跪下,并指为誓道:“今日我李淳风以三清道尊起誓,今生若能娶得阿箬为妻,再无所求,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如违此誓,愿受雷刑天谴,绝无怨言。” 普通人发誓,或许尚有侥幸,但修道之人以三清道尊之名起誓,那就真得如誓言内容所说如有违背必遭天谴的事了。 巫箬先是一怔,随即伸手握住他的手指,“不用发誓,他日你若真得负我,不用天谴我也定会让你后悔的。” 众人纷纷喝彩:“嫂子威武,就得这么治他!” 李淳风反手握住她的手,“那你这是,同意了?” 巫箬抿唇一笑,只看着巫晗不说话。 袁天罡趁机对巫晗道:“这月的十五和十八都是黄道吉日,阁下觉得婚期订在何日较好?” 这四月十五便是后日,哪里来得及准备,巫晗虽舍不得,也只有轻叹口气,道:“就订十八吧。” 未免夜长梦多,让阿箬早些有个依靠也好,剩下的事便都交给他去做,毕竟一切都因他而起,也该因他而终。 于是,两人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李淳风也立即修书让师弟里脚程最快的五师弟前往岐山请二老过来。 李氏夫婦听说自家儿子终于不用当道士,还找到了媳妇,那真叫个喜出望外,哪里还在意这婚事有没有经过自己同意,收到信后,连客套地请人家五师弟休息一晚都没有,便立刻招呼管家收拾行李,赶往长安。 因为认识的人中,就只有文四娘夫妇和锦瑟夫妇是正儿八经拜过堂的,但因为锦瑟怀了身孕不方便,这婚礼之事李淳风便拜托文四娘全权操办。 文四娘本就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看着婚期紧,更为了把婚礼办好,将归一观的一幹劳动力分成了两拨,一拨负责找办酒席的酒楼,安排菜肴甚至是婚礼当日的桌数、座位等,另一拨则负责采买婚礼所需的红绸、蜡烛、喜饼等物,并要求每一样都必须她过目满意才行。 一群平日里连袁天罡的话都敢不听的小子在听说她认识不少待字闺中的姑娘后,硬是变成了一群听话的小绵羊,说往东绝不往西,让打狗绝不撵鸡,把一幹杂务办得那叫一个妥妥帖帖。 至于巫箬那边,则由金晶陪着去妙衣阁量体裁衣,再由秦妙衣并阁中一干绣娘连熬了数日赶制出了喜服。 终于,到了四月十八这一天。 黄昏时分,李淳风在府中祭拜过祖先,便骑上那头五花马,带着几个傧相、一辆装饰喜气的迎亲花车,并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归一观弟子,浩浩荡荡地直奔水月堂而去。 待到通济坊,已经入夜,一行人明火执仗地抵达水月堂门前,只见屋檐上挂着两个大红灯笼,但大门却是紧闭的,里里外外一派严阵以待的气势。 可不是严阵以待?那大门里面金晶、青儿、红药、文四娘等人那是个个手里都拿着家伙什儿呢。 这都是古时“抢婚”留下来的习俗,既是“抢”,娘家人自然要有所防备。 巫箬由巫晗陪着坐在屋里,看着一身嫁衣的妹妹,巫晗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便宜那臭小子了。” 巫箬笑了笑,正要说话,忽听外面传来李淳风和文四娘的对话,什么“报道姑嫂,出来相看”,什么“不审何方贵客,侵夜得至门亭”,一来一往,就像戏台上唱戏似的。 “这长安城的习俗跟巫族还真是大不相同。”巫晗也听到了,感叹道。 巫箬拉住他的手,“无论什么规矩,只要有哥哥陪着,我便高兴。” 巫晗脸上总算是有了些笑意,道:“那臭小子若是敢欺负你,我一定不轻饶他。” 巫箬道了声好,眼眶莫名有些发热,好似到这个时候才真正觉得自己要出嫁了,轻声道:“哥哥帮我点朵花吧。” 点花,是巫族女子出嫁时由至亲之人在额间用灵力点出花的图案,此花不同于一般的花钿,平日藏于皮下,只有女子思家时才会在额间显现。 巫晗忍住喉中涩意,指间亮起一点白光在她额间轻点三下,如绽开的三叶花瓣印在那光洁的额头上。 “我倒希望此花永不显现。”他轻声叹道,因为不想家就代表他的妹妹在夫家过得幸福,过得快乐。 巫箬垂眸,掩去眸中泪光,这时,屋外传来门开的声音,一大群人如洪水一般涌进院中。金晶等人则拿着棍棒朝着李淳风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打,一边打还一边喊,“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 而旁边本是来帮忙的一干师弟,则拍手叫好,起哄狂笑,整个院子那是热闹得要沸腾起来了。 隔窗看着的巫晗也一扫刚才的郁闷,颇为解气地赞道:“打得好!” 第129章 天狼(十) 按着按着,他粗重的鼻息便…… 好不容易金晶等人打累了,李淳风終于得空“逃”到巫箬闺房门前,看见门缝里透出的紅蜡烛光,本来还算平靜的心突然就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在门前念起了“催妆诗”:“传闻烛下调紅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他的声音醇厚低沉,一字一句,情深意厚,仿佛那已在门外等候许久的儿郎,恳求心上人别再让他枯等了似的。 他身后的那一干师弟这时也总算是办了件正事,齐声呐喊助威:“新婦子,催出来!新婦子,催出来!新婦子,催出来!” 那声音洪亮得都快比上校场点兵了。 这时,那扇小门終于緩緩打开了。 李淳风顿时眼前一亮,只见那身着大紅纱衣喜服的人儿就这么俏生生地立在了自己面前。 大紅纱衣称得她原本就白皙的小脸如四月桃花,美丽不可方物。 他不由看失了神,那模样自然又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瞧瞧这没出息的样子。” “阿箬……”他才不管这些,只喃喃喊道,向她伸出手来。 巫箬眉眼一弯,如上弦月一般皎洁,将自己的手放入了他的手中。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他们无言的约定。 两人携手走到院中,隨即一起行禮朝巫晗拜别。 按规矩,这时候的巫晗应该是要对新妇嘱咐几句孝敬长辈恪守妇道之类的,可他抿着唇,繃着脸,最后还是将李淳风训了一顿后,方才挥手道:“去吧。” “哥哥,我走了。”巫箬声带哽咽,又行了一禮,隨即旁邊的文四娘将一方红盖头盖在了她的头上。 李淳风携了她的手,辞别巫晗,将她送上馬車,然后自己翻身上馬,在前引路,众人则簇拥着马車,一路吹吹打打地回到了李府门前。 看到新人接回来了,早有一干侍女人手一块毡席,麻利地从车下一直铺进大门。 巫箬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车,踩着毡席一步一步走进李府大门,身后立刻有人将踏过的毡席拾起来,小跑着继续往前铺,保证她从车上走进室内的一路上都脚不沾地。 后院的西南角已搭好了“青庐”和“百子帐”,跟着来的文四娘在她之前将些果子金钱花钿之类的纷纷往帐里四处抛洒,一邊洒一邊唱《咒愿文》,大意就是今夜吉辰后,要夫妻恩爱,早生贵子。 待她念完,侍女便扶着巫箬进了帐,与李淳风面对而跪。 在傧相的主持下,两人拜了天地、父母,礼成之后,众人纷纷屏息,看着新郎官緩缓揭去新娘头上的盖头。 烛光下,美人如玉,自是引得众人一阵赞美之声。 李淳风忍不住又拉住她的手,这才发觉她的掌心有些潮热,原来这看似平靜的娇颜下,也是同他一样紧张的。 看着身前的人朝自己微微一笑,笑中带着安抚之意,巫箬这才觉得一颗心总算平静了些,同他一起并肩坐在了帐中。 这时,只听傧相一边念着“一双同牢盘,将来上二官。为言侍娘道,绕帐三巡看”,一边捧上盛着肉飯的“同牢盘”,喂两人各吃了三口飯。 随即一对小童子各捧了一个金盏上前来,分别递给两人,这是该喝“合卺酒”了。 巫箬端了金盏,看着李淳风将自己的胳膊绕上她的,低声道:“阿箬,喝了这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 夫妻……这个词从未如此清晰地在她的心中响起,她轻轻点头,和他一起将盏中甜酒饮尽。 喝完合卺酒,一个侍女上前来收走金盏,巫箬以为还有什么事,却见傧相并一干人等全退出了帐外,不仅放下了帐帘,看他们手中提着的灯笼火光也全都迅速退出了院子。 刚才还热闹无比的地方,一下便安静了下来。 安静得只能听见烛花的哔剥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感觉到身边人一直用灼热的目光看着自己,巫箬微垂下眸,手指在袖中攥在一起,轻声道:“你不用去招呼客人吗?” “前院有爹娘和师弟们,不用我操心。”李淳风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再见那幼滑細腻的颈上晕染起微微红晕,声音不禁有些低哑。 巫箬怎么听不出他变得粗重的呼吸,脸上红晕更甚,从来淡然的一颗心居然开始慌乱起来。 耳边很快拂来李淳风的气息,“阿箬,我帮你把头饰取下来。” 她戴了满头珠翠,脖子早已酸軟,听他这么说,忙点了点头。 雖然动作不算熟练,但李淳风怕弄疼她,取的时候还是万分小心,花了好一阵子方才将那些金钗玉簪全部取下来,堆满了整个小几,也难为她一晚上都戴着它们。 知道她受了罪,他便帮她按捏起脖子和肩膀来,因为穴位按得准,力度又适宜,倒是让巫箬紧繃的身体缓缓放松了下来,闭着眼享受他的伺候。 可惜李淳风就不太好受了,自从上次在马车上吻了她后,他就再没碰过她,此刻温香軟玉在侧,又有那青丝不时扫过他的手背,怎不叫他心猿意马? 所以按着按着,他粗重的鼻息便再次喷上了她的后颈,“阿箬,我们就寝吧。” 一句话让巫箬的背再次绷紧,可她知道这是做夫妻的必要过程,只得咬着下唇,轻轻“嗯”了一声,随即又连忙补了一句:“把烛火熄了。” 雖然李淳风内心是很想点着烛火,好好将自己这好不容易才娶到的娇妻看个清楚的,但知道她害羞,还是立刻抬手挥灭了四周烛火。 帐内顿时暗了下来,惟有床头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幽幽发着光,不明不暗,刚好照亮她的模样。 这又是谁放在这儿的? 她恼羞地瞪着那珠子,没料到头顶一片阴影已经笼罩了下来。 “阿箬……”看着那在珠光下莹润的双唇,李淳风低下头,终于一口含住了它,細细品尝,直把那唇瓣吮吸得更加红润后,又撬开她的齿关,长驱直入,如蛟龙闹海似的纠缠着她的唇舌。 巫箬一下被他弄得乱了气息,一只手下意识地抵在他的胸膛上,似乎要把他推开,可是当那吻越发缠绵,那手上的力气也渐渐没了,最后只能有气无力地抓着他的衣襟。 李淳风顺势直接将她一把抱起,压在了那铺了软软锦缎的床榻上,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身体滑到腰肢处,一发力扯断了那条绣着金色云纹的腰带。 很快,那重重叠叠的衣服便被他脱了个干净。 于是,在夜明珠的幽光下,他的阿箬就像一条刚从水里捞出的白鱼,微微蜷缩在锦绣堆中,一头黑发旖旎地披在白皙的身体上,只等他去撷取。 李淳风俯身抱住她,亲吻如雨点般落在她身上的每一处,两只手更是在那细嫩的肌肤上轻拢慢捻,不只因为爱不释手,更为了让她化作一滩春水,更好地迎接他。 他虽急不可耐,却也不想弄疼了他这个从未被雨露滋养过的娇□□人。 终于,当她殷红的小嘴中发出细碎的嘤咛声,浑身肌肤开始变成淡粉的颜色,他抬起她的腰,缓缓与她融为一体。 虽然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突如而来的撕裂感还是痛得巫箬全身绷紧,一把掐住了李淳风的胳膊。 李淳风再次低下头,又好好地安抚了她一番,方才感觉那把自己压迫得快要疯掉的地方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这一夜,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李淳风犹如那征战四方的将军,驰骋沙场,纵横捭阖,只可怜巫箬像朵浪花上的浮萍,只能随着他起起伏伏,在那惊涛骇浪中直被折腾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方才在他的怀中累得睡了过去。 第二日,等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昨日文四娘已叮嘱了她,早上要早早去给公公婆婆敬茶,所以即便身子疲软,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 结果后背立刻贴上了一个坚硬滚烫的身体,将她环抱了起来,“怎么起来了?” 接着透进帐来的光线,巫箬看清了自己身上被他弄出来的红痕,又恼又羞,没好气地道:“要敬茶。” 李淳风在她耳边低笑,“难为你还有精力惦记着这个,看来是我昨夜还不够努力啊……要不,我们再来一次?” 巫箬又被他弄得面红耳赤,心想昨夜整整弄了三次,他还要怎么努力?也是自己身子不似别的女子那般娇弱,不然今日是肯定下不了床的。 而且天都亮了,他是要全府的人都、都听见吗…… 当下去掰他的手,“快放开,一会儿来不及了。” 可惜毕竟还是被折腾了一晚上,即便用了全部力气,还是不能动他分毫,当下真有些急了,回头狠狠瞪着他。 李淳风被她瞪笑了,终于放开了手,“好了好了,别生气,我帮你穿衣。” “不要。”巫箬坚决拒绝,钻进被子里穿好了中衣。 再出来时,只见李淳风已经穿好了衣服,看她冒出头来,笑着将外衣裹在了她身上,“原来我家阿箬这么怕羞。” 她继续瞪他,可心却因他这一句“我家阿箬”软了下来,半推半就地由着他帮自己把衣服穿好,下了榻来。 可这脚刚一沾地,便知道了厉害,那小腿居然颤抖不已,要不是被他扶着,竟连站都站不住了。 “你看,这时候就知道夫君的重要了吧?”李淳风揽着她的腰笑道。 直气得巫箬恨不得咬他一口,自己这样,也不知谁是罪魁祸首,他居然还敢来卖乖! 当下,狠狠在那胳膊上掐了一下。 “疼疼疼……”李淳风配合着叫起来,连连讨饶,“夫人我错了,你可千万别把你的手掐疼了。” 巫箬真是生生被他气笑了。 这时,几个侍女已经等在帐外,李淳风便让她们进来,伺候着巫箬梳洗打扮,自己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待她收拾妥当,便携着她的手去给李氏夫妇敬茶。 对这个儿媳妇,老两口自然是没得挑的,各给了一个大红包,那分量拿在手里都是沉甸甸的。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完早饭后,李淳风便陪着巫箬回了自己的卧房。昨夜的青庐成完婚自然要被撤去,从今以后,他们便要一起住在这里。 本来他是想让她再睡一会儿的,没想到她的目光却落在了小几上的一个瓷瓶上,“这是什么?” 第130章 挖心鬼(一) 可是她的求饶没有让男人…… 李淳风自然也不曾见过此物,而能自由出入这间卧房的便只有负责打扫的侍女碧桃,他便把她叫了进来。 碧桃看了一眼,顿时不好意思地答道:“这是今早库房拿来给我的,说是清点贺禮时发现的,但禮单上没有记录,便讓我拿来问问少爺如何處置。我正打扫屋子,便顺手放在了那儿,本想着和少爺您说的,结果给忘了。” 听她这么说来,那瓷瓶的来历就更加可疑了,明显是有人故意混入贺禮中,也不知有何目的。 “以后有什么可疑之物轻易不要拿进屋来。”李淳风道。 他也在此刻意识到这宅子周围虽然设了阵法,妖邪等物轻易进不来,但是下人这方面还是要加强防范的。 碧桃点了点头,退了出去,李淳风先将瓷瓶检查了一番,确认上面没有下咒下毒,方才拔开瓶塞,递到巫箬面前,“里面似乎是一颗药。” 巫箬示意他将药倒在纸上,只见那药丸大约有小指甲盖那么大,看上去平平无奇,只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 她凝眸看了许久,缓缓道:“这药好像能解我身上的毒。” 李淳风微微蹙眉,“那‘天狼’有这么好心,下了毒又暗中送解药来?” 巫箬也觉得不太可能,从这屡次事件来看,对方明显心怀叵测,下手狠辣,再加上巫晗那日猜测他们和妖兽还有关系,调制出專门针对巫族的毒很正常,但又送解药来就太不合常理了。 而且那毒刁钻古怪,除非是制毒之人,其他人等闲是解不了的,就算是解出来了,也没必要偷偷摸摸地送药来。 除非是“天狼”又有图谋。 虽然明知希望不大,李淳风还是把库房管事叫了来,查问那瓷瓶是混在谁家送的贺礼中。 管事翻了翻账簿,说是在房宰相送来的贺礼中发现的。 李淳风曾帮房玄龄的小儿子驱过邪,而且房玄龄这人向来正直,在各个皇子之间没有站队,想来他应当不会是故意为之,大约是在某个过程中被人悄悄将这瓷瓶混入了贺礼之中,毕竟要瞒住几个备礼送礼的下人实在不是難事。 昨日婚礼来来往往的人也比较多,要找出个可疑的人来也不容易。 线索似乎到这里就断了。 两人把种种可能性都想了一遍,最后决定先把这药拿去给巫晗看看是否可用,另一边再派人继续查这送药之人。 巫晗拿到药后也是奇怪,但他在解毒一道比巫箬更精通一些,反複查看后,确认此药的确是货真价实的解药,巫箬服下应该无害,但因为那毒太过霸道,她的灵力大概需要一段时日方能恢複。 不过在巫箬看来,能恢复已经很好了。这些日子,她虽未表露出来,但處处需要人保护,还是讓她太不习惯了。 —— 长安城某宅,一声接一声的咳嗽从主屋里传来。 新被买进府里的侍女侍畫站在不遠处的廊下听着,只觉那咳嗽之人似乎快把自己的心肝脾肺脏都要咳出来了。 这府里的少爺身子还真是弱呢,她暗想,不过模样是真好,虽然那日只是遠远瞥到一眼,但那如畫眉眼,简直连女子都要自叹不如了。 只是也怪,这偌大的宅院,伺候的人却很少,而且每一个都沉默寡言地跟木头人似的,只知埋头干活,一点都不知道讨主子歡心。 比如现在,这少爷都咳嗽多久了,也不见一个人进去服侍,真是没眼力见。 她侍画当然不是这种傻子,自从听见那少爷咳嗽,便已经去厨房熬了一盅冰糖雪梨湯,最是润肺止咳,定能讨少爷歡心。 她颇为得意地想着,瞧着四周无人,正是献殷勤的好时候,忙端着湯敲響了主屋的门。 可是里面的咳嗽声实在是太大了,完全将那敲门声掩盖了过去。 她便干脆直接推门进去,朝着那床榻上的人道:“少爷,婢子听您咳嗽得厉害,所以專门熬了止咳的湯水,您……” 她话未说完,便被眼前所见吓得呆立当场,两只手劇烈颤抖起来,把汤盅都抖得磕磕作響。 只因眼前那床榻上坐着的少爷再无半分之前见到的风采,反而尖嘴立耳,长了一张狐狸臉,身后更高高竖起五条尾巴。 “谁让你进来的!” “妖……妖怪!”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侍画惊叫着,转身欲逃,可刚跑到门口,就被那里站着的阴沉男人挡住了去路。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剑。 “不要……求求你……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侍画仓惶后退,手里汤盅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撒了一地汤汁。 可是她的求饶没有让男人有一丝怜悯,他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入她的小腹,随即剑锋上扬,生生将她的肚子剖开。 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的肠肚流了一地,可她却没有立刻死去,只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在她面前蹲下,亲手从她的胸口掏出了她的心。 鲜红得还在跳动的心。 床榻上的人在劇烈的咳嗽后,已恢复了人形,看着她的血与地上的汤汁混在一起,那里还散落着切成块的雪梨。 “她……只是想来给我送汤。”他艰難地捂着胸口说道。 “可她看见了。”男人冷漠地说道,捏着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走到他面前,冷峻的眼中总算有了点柔情,“快吃了它,不然你的伤又要裂开了。” 浓烈的血腥味刺激得他有些想吐,于是他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男人用没沾血的另一只手重新将他的臉转向自己,简洁地命令道:“听话,快吃。” 他只能缓缓闭上眼。 耳边是男人安抚的声音,“放心,从今以后,我再不会让人伤害你。” “那个害你至此的李淳风,我一定亲手把他的心剖出来给你。” 夏日漸至,天气漸渐热了起来,可是长安城里的人却如同回到了寒冬,一到傍晚便躲回家中,紧闭大门。 平日里最热闹的平康坊,这些日子更是清净了不少。 那些个青楼里的姐儿魁儿无论走到哪儿都是结伴而行,原因无他,只因这段时日城中突然出了个专挖人心的鬼怪! 还最喜欢朝青楼女子下手! 130-140 第131章 挖心鬼(二) 白日吟诗唱和,晚上红袖…… 李世民把这闹得人心惶惶的“挖心”之事交给了李淳风来调查。 据呈上来的初步调查情况来看,目前受害者共有三人,因为都是青樓女子,无人认领屍体,所以暂时都存放在义庄。 仵作验屍后报告,三具屍体都被人剖开了肚子,腸腸肚肚流了一地,胸口处还有一个大洞,心已经不在。更離奇的是,肚子上的傷口明显是被利器弄出来的,但偏偏胸口附近却有利爪的痕迹。 李淳风绕着三具屍体走了一圈,问:“所以结果是?” 侍立一旁的仵作凝重道:“不见利器痕迹,应是被徒手取走了心。” “这就奇怪了。”还是一身猎户打扮的九師弟一边往嘴里塞着东西,一边说道,“剖开肚子用武器,挖心又徒手,这凶手到底是人是妖?” 李淳风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卤鸡心,继续问仵作:“可能是人的手吗?” 江湖上一些修炼手上功夫的高手想要徒手挖出人心也不是不可能。 仵作却摇头:“卑职確定是利爪,锋利程度应不逊于虎豹。” 李淳风颔首,示意他可以先離开了。 “師兄可是有发现?”九師弟凑过来问道,不然不会先把仵作支开。 李淳风淡淡道:“你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九師弟立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人家毕竟是女子,虽然现在已经死了,但这玉体横陈的,我一个未婚男子……啧啧,这样不好、不……” 话音未落,李淳风已经掀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子尸首极具冲击力地撞进了两人视野。 “哎呀妈呀。”九师弟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睛,他还是个童子啊童子,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身体就这么恐怖,这以后对女人不感兴趣了怎么办? “师兄,你以后还让不让我娶媳妇儿了?不舉了你赔我啊。” “别信口胡说,亵渎了尸体,小心人家诈尸了来找你。”李淳风冷冷说道,俯身着重查看胸口空洞周围的傷痕。 只见那伤痕里尖外宽,形似小锥,入肉一寸多深,的確不像是人的指甲能弄出来的。 最重要的是,那伤口周围残留着极淡的妖气。 李淳风直起身,结果身旁突然多出个毛茸茸的头来,“师兄,这伤口处有妖气呢,看来凶手是妖怪不是人。” “既是妖怪,又有徒手挖人心的本事,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地用上武器?”李淳风闭目说道。 “这个……”的确太不合常理了,这武器法宝都是人用的,妖怪们都更依赖自己的利爪尖牙和妖术。 “会不会剖肚子的是人,挖心的是妖怪?”九师弟轉了轉眼珠,觉得自己这个解释頗有道理。 结果李淳风继续追问:“那为何要剖开肚子,又为何要挖走心?” “妖怪挖走人心……一般来说就是为了吃掉来提高自己的道行。”九师弟看着自己手里的卤鸡心顿时没了食欲,默默把剩下的扔进角落,“至于剖开肚子……我就不太明白了,心都挖走了,何必还多次一举?而且那些肠啊肚啊什么的也没被吃掉……” “疑点就在这里。”李淳风睁开眼睛,如果“无论凶手是一个还是两个,做这些多余的事,下手又如此凶残,与其说是殺人,不如说是,泄愤。” “泄愤?”九师弟抖了抖肩,“这人莫非与青樓女子有仇?” “应该是吧。”李淳风轻叹,重新将白布盖上尸体,“你去通知大理寺和刑部,即刻下令禁止平康坊里所有的青樓迎客,再让他们贴出告示让那些青樓里的姑娘轻易不要出门。” 这三具尸体几乎是同时被人发现的,但腐烂程度却不相同,说明死的时间有先后,但都被凶手保存了起来,然后在昨夜同时扔在了城西、城东和城南三个地方。 这恶意挑衅的企图很明显。 关键是还剩城北没有发现尸体,凶手完全有可能继续殺人挖心,而他的职责就是不能再让人出事。 “知道了。”听完吩咐后,九师弟先是点头,随即跳脚,“活都我干了,你去干什么?” 李淳风转身朝义庄外走去,“我去调查她们死前最后都去了哪里。” 九师弟那个气得啊,自己跑腿受累,他居然去青楼喝酒吃点心看美人。正要抗议,忽然念头一转,在他身后嘿嘿坏笑起来,这事若被嫂子知道了,我看你怎么办! 大理寺和刑部得到通知后,动作倒是麻利,立刻拟好了禁令和告示,派人跟他一起去平康坊宣布张贴。 九师弟正乐滋滋地想着该如何巧妙又不暴露自己地去通知巫箬,便见李淳风从对面青楼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个身材頗瘦的男子。 等等,那不是…… “嫂、嫂……”九师弟震惊地連话都说不清了,因为这一身男装打扮的正是巫箬。 李淳风横了他一眼,只当没看见,对身边人说:“阿箬,我们去下一家。” 这个师兄太老奸巨猾了,一点把柄都不留给他! 九师弟心有不甘地追上去,“你们刚刚都问到什么了?” 李淳风不作声,刚刚这臭小子在他背后笑得那么嚣张,猜也猜得到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巫箬也没直接回答他,只道:“问完这最后一家再说。” 九师弟无奈,心想这两口子果然是夫唱妇随,只好跟着他们进了这家名叫“醉花阴”的青楼。 半老徐娘的老鴇一看到李淳风便激动地扑了过来,“李大人哪,您可总算是来了,我们家诗诗找到了吗?” 李淳风道:“本官正为此事而来,我们楼上谈?” 看着楼上楼下的姑娘们,老鴇点点头,把三人请到了诗诗的房间。 当她听说诗诗已经死了之后,差点没哭晕过去,拍着坐榻大嚎:“我的女儿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九师弟看着她眼角的泪珠不似作假,猜她哭得这么伤心大概是因为又少了一棵摇钱树吧。 巫箬则看着这房间颇为熟悉,细细回想,这不是当初連玉儿住的地方吗? 是了,听说连玉儿去年年末的时候被一位豪客赎了身,已经远嫁她乡,这沈诗诗能住她的屋子,大概是新的头牌吧。 “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能比上玉儿的,哪个杀千刀的下这么狠的手啊……”果然,那老鴇如是嚎道。 随即突然一变脸,“是了,定是他们那些人看我‘醉花阴’不顺眼,买凶杀人!李大人,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哪!” 好家伙,说着说着又干嚎起来。 李淳风轻咳一声,打断她道:“昨夜发现的尸体,皆已验明正身,除了沈诗诗,还有两名受害者,一个是‘明月阁’的采薇姑娘,一个是‘听雨楼’的小蝶姑娘,买凶杀人,可能性不大。” 老鴇哑然,“那、那会是谁这么心狠手辣……” 她打了个哆嗦,突然想起了那些姑娘们私底下的傳言。 李淳风看出她神色不对,那模样简直和刚才‘明月阁’的老鸨一模一样,心知她们定是知道些什么,道:“你可有什么线索?” 老鸨眼神更慌,却摇了摇头。 她的遮掩太明显,连九师弟都看出她在撒谎,心想这老鸨忒可恶了些,都出人命了,还遮遮掩掩。 想到那具血肉模糊的女尸,他撩起袖子,正准备上前揪住她严刑拷问,忽听旁边傳来巫箬清冷的声音:“沈姑娘似乎颇通诗赋?” 她已不知何时站在了窗边的案几旁,手里捏着一张紙,紙上撒着点点金箔,还有四列小字,似乎是一首诗。 原来青楼女子都这般……有钱?九师弟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李淳风亦走了过去,看着案几上摆着的笔墨纸砚,道:“澄泥砚,宣城毫,还有这金箔纸,沈姑娘不仅是精通诗赋,对文房四宝还很是讲究。” 青楼女子要成为头牌,不仅要长得美,还必须有过人之处,要么擅歌舞,要么通乐器,但对文人骚客们来说,更喜爱的还是那些懂文墨的。 白日吟诗唱和,晚上红袖添香,于是她们就脱离了皮肉生意的粗俗,上升到了知音的境界。 而她们的背后往往还带着一个可怜的身世,大家闺秀,沦落风尘,自有其他姑娘没有的风骨。 这位沈姑娘能成为头牌,想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两人对视一眼后,李淳风对老鸨缓声道:“我们刚从明月阁过来,据说那位采薇姑娘也是这样一位佳人。” “要不要让我这位师弟带你和那边的徐二娘一起去义庄见见两位姑娘的遗体?” 老鸨吓软了半边身子,连声道:“李大人息怒,李大人息怒,不是我不愿说,实在是那传言太可怕,我、我……” “说。”李淳风眉眼一沉,房中压力陡升。 老鸨打了个寒颤,终于认命地垂下了头,“那、那传言其实是一个诅咒……” 而那诅咒是百余年前一个书生临死前发下的。 第132章 挖心鬼(三) 据说临死前,朝天诅咒,…… 这世间才子佳人的故事,往往都有一个美好而相似的开头。 一个才高八斗却出生贫寒,一个貌若天仙却沦落風尘,从庙中偶遇,惊为天人,到隔樓相望,诗文诉情,其实说到底就是一个穷书生爱上了風头正盛的花魁娘子。 既爱她的貌,又敬她的才,更怜她的身世,但就是没钱赎她出来。 甚至于,他那些个卖画抄书赚来的些许铜板,連去那销金窟见她一面都不够。 但书生还是想出了办法,把给她的情诗写在風筝上,放飞到她的窗前。佳人每每看到,都会对他展颜一笑。 从未碰过女人的书生因此情根深种,以为自己找到了书中的颜如玉,月上的美嫦娥。 大约那花魁娘子也覺得这模样俊俏的傻书生有些好玩,外出的时候,也总是想办法悄悄与他见上一面。一来二去,书生便以为这是两情相悦,天造地设,于是提出两人私奔。 花魁娘子答应了,可回去后就杳无音讯。 书生以为她是找不到机会逃走,便想盡办法偷偷翻进了青樓找她,没想到却親眼看见她正在榻上使出百般武艺伺候一个五十多岁的当朝大员。 书生怒不可遏地冲进去与那大官厮打,結果自然很快被大官的随从和青楼里的护院拽了出来,狠狠按在地上打了一顿。 而挨打的时候,那花魁娘子就倚着当朝大官,像不认识他似的看着,只哭得梨花带雨,得来大官百般怜爱。 书生怒问她为何骗自己,花魁娘子不仅不承认,还送了他一句特别应景的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自己何时与他有过私情! 結果书生怒极攻心,又挨了打,被扔出青楼时只剩下了一口气,回去后没多久就死了。 据说临死前,朝天诅咒,死后定要化作厲鬼,親手剖开那花魁娘子的胸腹,看看她到底长了一颗怎样的心。 老鸨说到这儿,連声音都颤抖起来:“传说,没过多久,那花魁娘子真得就死在了自己房里,一颗心被人生生挖走,大家便传言是那书生的鬼魂回来报仇了。” “就因为这个原因?”九师弟听得一脸鄙夷,“既然人家都明摆着看不上你这穷书生,还纠缠什么?挨了打就更应该努力振作,等他日显赫之时,再回来报这一箭之仇,怎么就生生把自己给弄死了,还变什么厲鬼索命,没出息!” 李淳風白了他一眼,接着问老鸨,“那传言中,书生化作的厉鬼后来怎么样了?” “这……谁也说不准。”老鸨迟疑道,“有的说是被天雷打得魂飞魄散,有的说是被道士收走了,反正没个定论,毕竟都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 所以这个传言本身到底是真是假,都尚且不能确定。 李淳风看了看巫箬,见她也没什么要问的,便起身告辞了。 出了醉花阴,九师弟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你们刚才在前两家还问到什么别的没有?” 李淳风道:“都差不多,你回去告诉众师兄弟,分配人手去全城盯梢,另外翻查觀中典籍,看有没有一百年前镇压挖心恶鬼的记录。” “怎么又要我跑腿!”九师弟再次跳脚,“那师兄你呢?” 李淳风淡淡扫了他一眼,当着他的面拉起巫箬的手扬长而去。 九师弟气得鼻子都歪了:有媳婦儿了不起啊! 走远的李淳风嘴角一扬,有媳婦就是了不起。 还问他去哪儿,一听这话就知道这辈子都甭想娶上媳妇:没看到日近黄昏,该是回去给媳妇儿做飯的时间。 自从巫箬嫁人后,这水月堂的病人就一直由巫晗代为诊治,但前几日巫晗出发前往洛水调查大夏地宫之事,他们两口子便重新搬了回来,为了过好两个人的小日子,他硬是在归一觀给小元和小音立了个牌位供奉,把两个小鬼赶去和一干师弟住。 可是他的媳妇还是忙得没空搭理他,妖兽要抓,天狼要防,这病人还不能輕易放下。 就只有这吃飯睡覺的时候能安安生生地陪着他。 “淳风,别人都看着呢。”巫箬淡淡提醒,耳根微红。 大街上,两个“男人”手牵手,怎不引人注目? 李淳风侧头看了看,却完全想到了另一边,刚才因为要去青楼,所以特地讓她换了男装,之前不觉得,现在才发现他家阿箬穿上这身男装,那真是……更讓人垂涎。 唇红齿白就不说了,那小腰被腰带一束,更显出后面的浑圆,与身上的男装混在一起,那真是别有一种味道。 他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有些同僚喜欢让自己的家眷作男装打扮了。 巫箬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不仅不松手,反而越攥越紧了? 她却不知,她这小鹿似的无辜眼神直接点燃了李淳风腹内的那把火,眼看着前面就是家了,拉起她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急事。 大门一关,甚至来不及回房,他就一把将她揉进怀里,一只大手使劲地揉捏着她身后的浑圆。 “你这是做什么……”巫箬羞得满脸通红。 李淳风不说话,只盯着她看,眼睛在漸漸暗下来的铺子里亮起奇异的光。 成亲这些日子,他是夜夜都没放过她,此刻看他这眼神,她就知道他又在想那事了。 可是…… “天还没黑呢。”她被他圈在怀里,輕声软语,像只待宰的羔羊。 所以效果自然是适得其反。 “阿箬,今天我们试一个新的吧。”李淳风低头含住她的耳垂含糊地说道。 他的吻和他的手,让她的身体似有电流窜过,轻轻一抖。 前两天,这人不知从哪儿得来一本没羞没臊的书,自己个儿看得津津有味不说,还非拉着她一个一个地去试。 晚上熄了灯,什么都看不见也就罢了,可现在天还没黑,门外还有行人来往,她咬着下唇,坚决拒绝,“不行。” 李淳风抬头看她,只见那丰润的唇瓣已被她咬得发红,眼角眉梢都是情意,手上顿时更加用力:哪有人用这么诱人的表情说不行的。 于是乎,这天傍晚,李淳风在做饭之前,先把他的宝贝媳妇儿吃干抹盡了。 —— 归一观藏书阁。 九师弟撑着头,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里的典籍。 将李淳风的话转告给众人后,二师兄立刻带着师兄弟出去盯梢了,只留下他和那个傻愣愣的十一师弟在家翻书。 盯梢这活儿需要眼观八方耳听六路,确实不适合这只喜欢挖地的十一师弟,但问题是他怎么也被留下来了? 他这一身本事,连最狡猾的狐狸和最敏捷的鹰隼都能抓到,去盯梢不是正合适吗! 就是不给他用武之地! 狠狠地哼了一声后,九师弟没好气地把书合上,支使正满屋乱飞的小元给他换一本来。 结果话未说完,一本书便朝他直飞过来,要不是他身手敏捷,就直接砸他头上了。 “你谋财害命呢!”他豁然起身,瞪着不远處那个正翘着二郎腿晃个不停的女鬼。 前段时间,这两只小鬼搬进了归一观,师父把供奉他俩的差事交给了他。结果他一时没注意,把一支受了潮的香插在了他们的牌位前,从那以后,这叫小音的女鬼似乎就特别看不惯他,處处给他使绊子,就比如刚才那书,明显就是故意对准他的头扔过来的。 小音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屑一顾:“就你,还谋财?也就只剩一条命了。” “那也比你这没命的游魂强。”九师弟冷笑。 小音反唇相讥,“这么强,那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别老使唤我家小元。” 敢情就是为了这事,难怪孔夫子要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女鬼那真是更加难养。 九师弟觉得自己跟她一般见识那才是掉了自己的身份,哼了一声,自己把书捡起来,拍了拍,随手一翻,顿时眼睛都睁圆了。 “我勒个乖乖,还真有这事啊……” —— 可是书上记的和老鸨说的传言不太一样。 记录这件百年往事之人,用语很简洁,就一句话:“……年冬,城内现挖心妖魔,乃百年妖狐所为,追之不得。” 李淳风看着书页下方的落款,无奈一笑,“我们这位师叔祖,还真是惜字如金。” 九师弟急不可耐:“那到底挖心的凶手是厉鬼还是妖狐啊?” “急什么。”李淳风好整以暇地拿出一张黑色符箓来,“要知道真相,当面问问不就得了。” 九师弟有些傻眼,问谁?问凶手还是问那已经羽化登仙的师叔祖?自家这位大师兄是不是成了亲后脑子都不正常了…… 他正暗暗腹诽,便见李淳风静立于院中,指间符箓笔直挺立。 “泰山神君,九幽地府,阴帅鬼差,速至阳间。” 他话音刚落,那符箓上便燃起青蓝色的火焰,未及燃尽,院子里突然出现了大团雾气,铺天盖地,将整个水月堂都笼罩其中。 九师弟生生在这初夏的晚上打了个哆嗦,认出这是来自地府的九幽阴气。 这时,便听雾气中传来好似锁链在地面拖行的声音,哗啦,哗啦,从模糊到清晰,与此同时,两个身影渐渐从雾气深处走来。 只见来人是一男一女,男子黑衣道冠,面如圭玉,就是眉间各有一道浅浅的皱痕。至于旁边那女子就更好看了,一袭白衣飘飘,不似鬼差,反倒像误入凡尘的天女。 直看得那九师弟连眼珠子都不转了。 第133章 挖心鬼(四) 之前他一直不明白,现在…… 只见“天女”姐姐一路小跑到他家大师兄身邊,伸手去拽他的袖子,“淳风,你怎么成了亲就不来找人家玩了?” 什么?九师弟如遭雷擊,这话听着难道大师兄还跟她…… 李淳风微微侧身,巧妙地讓她抓了个空,笑道:“还請阿阮姑娘见谅,弟子知道姑娘与师叔祖有要务在身,所以才不敢轻易打扰的。” 阿阮不笑了,哼了一声,“你这说话的口气,我怎么听着像跟你八九十岁的老祖母说话呢。” 李淳风笑:“阿阮姑娘说笑了,弟子祖母还不及……” “够了!”阿阮委屈地转向巫箬,“巫姐姐,你也不管管你这小夫君。” 咳,这稱呼怎么听着这么别捏…… 看着自家媳妇露出郁闷的表情,李淳风赶紧把话头引了回来,对着簡璃拱手道:“师叔祖,此次請您过来,其实是有一事请教。” 九师弟恍然,原来这就是那位师叔祖,原来他老人家没有羽化登仙,而是去地府当了鬼差。 这倒是怪了,修道之人毕生心願就是勘破大道、飞升仙界,就算此生不成功,那也会赶紧輪回,凭借上辈子积攒的道行和功德继续修行,从未听说还有人甘願留在地府当个鬼差的。 这位师叔祖还真是奇怪,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吧?看样子也不像啊……他在心里默默嘀咕着。 “是关于近日出现的挖心之事吧。”只见簡璃淡淡扫了一眼阿阮,后者只好嘟了嘟嘴,不情不愿地磨蹭回他身邊。 “是,”李淳风道,“弟子们在札記上看到,百余年前,师叔祖也曾遇到过类似事件。” 簡璃颔首,“那是我去幽州城之前的事。” 身侧的阿阮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 他又侧头看了她一眼,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那目光直把她看得扭过头去,脸上莫名有些泛红。 于是他接着道:“当时城中人传言,是厲鬼回来索命,我通过尸首上残留的精血找到了那颗被挖走的心,确实被埋在书生的墓旁,但挖心的却不是厲鬼,而是一只已有四百年道行的狐妖。” “当时正下着鹅毛大雪,那狐妖化作的少年,穿了一身白麻,正在给那书生烧纸。我问他是否凶手,他没有否认,也没有半分反抗的打算。” 说到这儿,简璃突然停了下来,之前他一直不明白,现在却好像能够理解了,当时那妖狐为何会面对他的鎮妖符一脸木然。 因为心已经随着墓中的那个人一起死了。 就和当初他以为阿阮会灰飞烟灭时一样。 于是他又补了一句,“那墓里的人大约对他很重要。” 李淳风道:“师叔祖最后并没有擒獲那只妖狐,因为有人救走了他。”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 因为这太好推测出来了。 同样是一百年前,同样是救不了爱人的妖狐,这世间没有这么多的巧合。 所以这挖人心的妖狐,最可能的便是:稱心。 他到现在还活着,所以当年的结果也很明了。 他没有反抗,简璃更不可能放过一只害过人的妖,所以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从简璃手里救走了他。 而他现在在为“天狼”做事。 所以当初那作梗之人,定是“狼主”无疑,即便不是,至少也是“天狼”中人。 简璃点了点头,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但接下来说出的话还是讓他和巫箬有些意外,“在我动手的时候,有个黑衣女人出现了,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一件很奇特的法器,威力很大,不仅将我的鎮妖符擊退,还打傷了我。” 原本还因为他对那妖狐記忆如此深刻有些不爽的阿阮听到这儿,心突地一跳,立刻扭回头看他,心绪万千。 先是心惊,当年他是带着傷来的幽州城,遇到她们后,多次出手,肯定没有及时疗伤。 随即不忿,怪不得当初见到她没有立刻动手,原来是受了伤,亏她还一直以为是自己绝代风华的气质迷了他的眼呢。 最后是怅然,如果不是受了伤,当年封印她,也不会要了他的命吧? 那如果当年没死,现在的他会是什么样? 如果修道有成,活到现在应该是没问题,但一定也是个发须花白、走不动道的老头子了。 如果修道无果,现在……恐怕早已寿终正寝,赶往下一世輪回了。 无论哪个结果……好像都没有如今这样让她满意。 他还在,虽然已无温度,但依旧在原地等着她…… 看着阿阮眼中变幻不定的眼神,简璃习惯性地皱了皱眉,不懂她又怎么了。 这时,便听巫箬轻声开口:“道长可还记得那法器的模样?”顿了顿,掀开自己左手的袖子,“上面是不是缀满了这样的铃铛?” 皓腕之上,一只镌刻了深奥文字的金鈴在月色下泛着古朴的光。 简璃深远的记忆中很快浮现出那法器的模样,“没错,层层疊疊像小塔一般缀在一根一尺来长的法杖顶端。” 曾经的他也算遍游天下,对于道门的各个流派,甚至佛门以及一些邪教的法术都有所了解,但从未见过这样形制的法器。 那陌生而强大的力量也让他至今记忆深刻。 不同于他当时所知的任何一派,若真要比喻,那力量有一种古老的气息,好似来自那个人、神、妖混居的遥远时代。 这种气息,再次发现,是在这个叫巫箬的女子身上。 她的姓氏,让他想起了那个早已消失在历史洪流中的古老氏族。 现在,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这时,只听李淳风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阿箬,那法器……莫非就是失踪的巫族神器?” 他曾同她一起翻阅过巫族典籍,关于巫族的一切,也在半夜静谧之时,听怀中的她缓缓道出。 她和巫晗擒獲所有的妖兽还不算完,想要完全关闭妖狱还必须用上昔日上神赐下的神器——巫鈴。 “巫”字,上下两横代表天地乾坤,所以巫者自古便是居于人间沟通天地乾坤之人。 使用的法器便是这巫铃。 只是,这神器在当年的妖兽之乱中被盗走了,仅剩下巫箬手腕上的那一个。 第134章 挖心鬼(五) 我们都以为还会有第四人…… 离发现三具尸体已过了七日。 这七日,长安城全城戒严,尤其是平康坊,所有青楼全部闭门谢客。 可是,即便归一觀众弟子轮班监守,也始终未发现凶手的踪迹。 “我看那妖怪是被我们吓得不敢出来了吧?”九师弟抱着胳膊说道,面有得色。 李淳風却看着墙上的长安城地圖,拧眉不语。圖上画了三个圈,分别代表三具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这几日,他总是在想,如果凶手是稱心,那他为何要将三具尸体同时扔在相隔那么遠的地方。难道僅僅是为了制造恐慌、扬武扬威? 那丢在一處,不是也能起到这样的效果? 这是其一。 其二,稱心虽心中有恨,但潜伏在长安城中多年,也未有伤过人命,怎么会现在才又突然想起当年之仇,要殺青楼女子来泄愤了? 其三,他们与称心也交过两次手了,他的妖气还算平和,可那尸体上残留的妖气中则带着丝丝戾气萦绕不去。 李淳風有种直觉,真相并非他们之前想得那么简单,而且不知为何,他一看到那地图上的三个圈,心中就隐隐有些不安。 这时,九师弟见他不理自己,凑过来也盯着那地图看,不明白这抛尸地点有什么好看的,说道:“师兄,你看这个做什么?虽然我剛才说那妖怪被我们的气势所吓不敢再动手,可你也不能这么掉以輕心。万一一个不留神,让那妖怪在我们眼皮子地下殺了人,我们还不知道,那咱们归一觀的名号不是毁了?” 他的话突然让李淳風脑中閃过一抹光亮,一把抓住他,“你剛才说什么?” 九师弟被吓了一跳,結結巴巴地道:“怎、怎么了?” “我问你刚才说什么!”李淳風语气急迫,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九师弟看着他要吃人的目光,再不敢怠慢,赶快拚命回忆,“我刚才就说不能让咱们归一观的名号毁了……” “前面那一句!” “……咱们不能掉以輕心?” “中间,中间那一句!” “中间……我中间说什么了呀,”九师弟快哭了,拚命挠头,“对了,我说,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妖怪杀了人我们还不知道,会砸了招牌……” 李淳风终于抓住了刚才那一閃而过的念头,一掌拍在桌上,沉声道:“我们上当了!” 九师弟不解:“上什么当了?” “我们都以为还会有第四人遇害,所以只注意加强防备,却不曾想过,有可能那第四个人早就被杀了,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李淳风走到地图前,死死盯着城北的地方。 九师弟这才明白过来,“凶手把其他三具尸体分别暴露出来,再故意留出城北,就是为了引起恐慌,让我们以为还会有人遇害,误导我们去保护活人,从而忽略了死人!” “其实对方根本就是在暗示我们,尸体早就埋在了城北。” 李淳风目光变幻不定,如果真是这样,这几日他们兵荒马乱地全城戒严,简直就是个笑话! 而凶手就是故意这样戏耍他们。 更有可能,趁他们将所有精力放在这上面之时,掩埋下更大的祸端。 李淳风知道自己的不安来源于何處了,拂袖出门,将众师兄弟召集起来,让他们分头到城北各处寻找尸体。 “只是大家要特别小心,因为这有可能也是陷阱。”他特别嘱咐道。 —— 死者生前不仅被开膛破肚,还被生生挖去了心,尸体中定是充满了死前的怨气,凭借这一点线索,第八日晚上,第四具尸体被发现了。 没有陷阱,那就是一家普通百姓的后院,而尸体就被埋在一棵梅花树下。被挖出来时,那家人认出那正是自己被卖去大户人家做侍女的女儿。 肚子被从中间剖开,一颗心也被生生挖走了。 只是腐烂程度遠远超过前三具,死了应该有一月有余,所以这个叫春梅的女子才是第一个遇害的人。 和其他三个受害者一样的是,她的魂魄也不知所踪。 可是,她不是青楼女子,凶手又为何要对她下手? 这是个突破口,李淳风立刻派人去查当初买走春梅的人家,可是找到后,那家人却说,春梅一个月以前就跟人跑了,他们还找不到人呢。 “下人跑了,你们不去报官,不去找她家里人要人,反而一声不吭地吃下这个哑巴亏,你当本官这般好糊弄?”李淳风目光一沉,“这其中可是牵扯到了人命,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那家人听他的意思好像要把人命算到自己身上,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说了实话。原来这春梅年轻貌美,与家里的老爷勾搭在了一起,还懷了身孕,原以为可以被抬作姨娘,结果这事被当家主母知道后,主母气得叫来牙婆子,暗地里把她给卖了。因为怕老爷念念不忘,才骗说她是跟着野男人跑了。 “你是说她被卖时已经懷了身孕?”九师弟听得一惊,“可她的尸体里没孩子啊……” 他明明和师兄一起验过尸的。 李淳风心知不好,重新檢查春梅的尸体,良久,沉声道:“怪不得要剖开肚子,原来是为了取走那未成形的婴孩。” 随即立刻吩咐仵作重新檢查另外三具尸体。 结果发现那三个女子还真都是怀了身孕的。 仵作慌了,拼命解释:“大人,当时那些肠子肚子全都流了出来,又被利器切得四零八落,所以卑职也就没往那方面想……” 李淳风抬了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然后派人将三个老鸨都叫了来,一问才知,还真有此事,都是意外怀上的,因为怕被客人知道,砸了招牌,本准备趁腰身还看不出来时悄悄弄了红花来打掉,结果哪知道就出了事。 和那家人一样,这样的秘密她们自然也不会主动告诉来调查的李淳风等人。 “师兄,凶手取走四个未成形的孩子,不会是为了炼制什么邪术吧?”九师弟道。 李淳风沉了眸,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解释吗? “去把那牙婆子找来,问她后来把春梅卖去了什么地方。” 那三个青楼女子都是从客人家里回来时半路失的踪,眼下便只有这一条线索可查了。 第135章 挖心鬼(六) 几乎一夜之间,他对他的…… 稱心躺在床上,无力地看着头顶上晃动的幔帐。 门外,似有人在求救呼喊,夹杂着脚步声、破碎声、咆哮声…… 他转头,想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伏在他身上的人强硬地扳过他的脸,“稱心,你不认真。” 稱心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身体上已被他吻出无数的红痕,像落在雪地里的残红,帶着即将消亡前的最后艳丽。 身体被男人帶动着上下跌宕,像风暴中的小船,随时有没顶的风险。 可是,他什么也感觉不到,感觉不到疼痛,更感觉不到欢愉。 这些日子,他总是昏昏沉沉,即便偶尔清醒过来,也全身无力。 有一次,他看见自己的手上沾满了血迹,却完全记不清自己到底去做了什么。 就像现在,他是在李承乾的进入中醒来的,鼻尖闻着门外传来的血腥味,茫然若失。 看他脸上又露出这样的神情,李承乾脸色一沉,动作更剧,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身体,好像要生生将他贯穿一般。 “稱心,你在看哪里,你在看谁!”他低吼着,狠狠掐住那白皙纤细的脖子。 称心被迫仰头看着他,看着他那張熟悉而又帶着陌生神情的脸。 混沌的脑中有个声音不停在跟他说,错了,都错了。 他要找的人不是他,那个人的脸上不会带着这样凶狠的表情,不会在屋外血流成河的时候,还想着占有他。 更不会生生挖出人心,逼他吃下。 “小狐狸,你怎么在这里?”眼前漸漸模糊,幔帐和身上的人都迅速远去,他重新遁入黑暗中,仿佛又听见那个温和的声音在耳邊响起。 “林亭……” 又是这个名字,他喊的又是这个名字! 李承乾僵硬地停下动作,看着称心已闭上眼睛,掐着他脖子的手莫名颤抖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始终想着的都是他……” —— 李承乾一向是个自负的人,他也有这个资本自负。 当他的父皇登上帝位的那天起,他便是太子。少而聪敏,想要什么便有什么,父皇看重,母后疼爱,他的未来只有坦途和荣光。 可是,如果一个人从生下来就有一切:权力、财富、女人,那这一切在他眼里便是理所当然,毫无价值。 甚至那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也讓他感到乏味。 在这乏味的人生中,唯二讓他感到兴趣的,一是训馬,尤其是突厥人的烈馬,他喜欢它们眼中的桀骜和不甘束缚的铁蹄,二是蓄娈,尤其是那种长得漂亮又自尊的少年,毕竟有身为男子的自尊,怎会甘心成为别人的玩物,所以弄起来比那只会承欢的女子有味儿多了。 他享受征服的感觉,无论是烈马还是娈童,他享受他们从反抗到順服的过程,然后再将順服后的他们弃如敝履。 可是有一天,他从一匹烈马上摔了下来,被他最喜欢的铁蹄踩断了一條腿。 大唐的太子,曾经的天之骄子,居然从此变成了一个跛子,他接受不了,他的父皇和母后也都接受不了。 一个看着他,总是面带愁容,另一个眼中则多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审视。 他好像这时才从迷梦中醒来,他的父皇不只他一个儿子,这大唐的储君可以有无数的可能。从来控制别人的他也不过是他父皇手里一颗可以随时替换的棋子。 几乎一夜之间,他对他的父皇,对他那些健全的兄弟全都生了恨。 他的父皇越不喜欢什么,他便越要做什么。 大唐要和突厥作战,他偏偏穿了突厥服在宫中四处行走,甚至在他的寝宫中搭建突厥可汗的大帐。 他的父皇最讲仁慈,連自己的战马死了都要厚葬,他偏偏要将那匹胆大包天的马生生剐了。 他的父皇最厌男风,他就比从前更明目張胆地蓄养娈童,甚至染指高门贵族中的子弟。 他的父皇越生气,甚至大发雷霆,他心里反而觉得越痛快。 他不是棋子,他才是下棋的那个人。 而称心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 雪地里摇曳着五條尾巴的白狐在他眼前瞬间变成了人形,眉眼风流,腰肢妖冶。 “殿下,愿意收留我这只妖吗?”甚至連他的笑都带着从未见过的摄人心魂。 妖,大约也是他的父皇最防备的東西吧?不然怎么会在长安城郊外建下那么一座归一观,怎么会讓那袁天罡坐上国师之位,让那个什么李淳风奉诏观天下。 只要是他父皇不喜欢的,都是好東西呢…… 李承乾仰天大笑,四肢百骸都觉得痛快,直接在雪地中要了这只妖。 慢慢地,他发现这只叫称心的妖,不仅仅是在榻上让他称心。 他还带来了一支强大的力量,一支足以与归一观抗衡、与他父皇抗衡的妖鬼之力。 不是没有人提醒李承乾,妖擅惑人,小心被他所迷。 可是李承乾看得出来,称心看他的眼神里带着和其他娈童不同的东西。 那是一种深沉到近乎疯狂的迷恋。 他喜欢这种迷恋,享受这种迷恋,他觉得自己不仅掌控了他的身,还掌控了他的心,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感。 于是,他对他也渐有不同,把少有的宠爱全部倾注在他的身上。 可是他从未想过,他的迷恋竟都是因为别人。 那一日,当手下人来报蓉和楼塌了的时候,连李承乾自己都觉得惊讶,他的心几乎攥在了一起,不仅立刻派人去找他,甚至还亲自出宫去看他。 那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这只妖早已在他的心里抹不去了。 可是当他赶到,等待他的却是赤、裸裸的真相。 神志不清的称心抱着他,叫的却是另一个陌生的名字。 他说:“林亭,你终于回来了。” 那一刻,李承乾突然感到一股钻心的痛,被背叛的痛。他愤怒地找到天狼的首领,从那个女人那儿得知了一切。 林亭,只是一个书生,一个贫寒到甚至连温饱都无法保障的书生。 可是称心爱他,爱到辗转百年,去寻找他的转世。 李承乾笑得歇斯底里,这才明白原来在称心眼里,他其实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穷书生的转世,一个替身。 真是可笑之极,荒谬之极! 报复的方法很简单。 既然你想要的林亭是那样温和善良得连妖狐都会救的人,我就做一个这世间最残忍的人。 称心醒来时,李承乾就坐在他的旁邊,没有告诉他自己已知道一切,而是在他伤势未愈之时强行要了他。 他把他折腾得奄奄一息,可是这还不够,他要一点点摧毁他心中所有的幻想。 他不是林亭,那个贫寒的书生,他是李承乾,是大唐的太子,一句话就可以予人滔天富贵或者人头落地。 他开始当着他的面殺人,不用任何的理由,称心虽静静地看着,从不曾开口阻止,但看他的眼神却是渐渐变了,虽然他还是尽全力帮他扫除障碍,可是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多了茫然……与失望。 他知道,称心一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人。 没关系,他就是要让他这么想,但他不会让他离开,他要永远把他绑在自己身邊。 —— 李承乾退出称心的身体,将扔在地上的衣服緩緩穿好,眼神阴沉得像乌云蔽日的黄昏。 “称心,这是你逼我的……”他的拇指抚过那尖尖的下巴,声音低哑得可怕,“你既先招惹了我,就永远别想离开。” 他起身,打开房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原本整洁的院子里此刻已散落了一地的断肢残骸。 半个时辰以前,他们还是这别莊里的侍女和仆役。 而此刻,在惨白的月色下,四团黑影正扑在他们的屍体上大口地啃咬着。 李承乾拿起一张鬼王面具戴在自己脸上,两颗獠牙恰好缀在他的唇边。 “别吃了。”他冷冷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院中,“该去迎接客人了。” —— “师兄,就是前面了。”探完路的九师弟从树梢上一跃而下。 李淳风点点头,“走吧。” 根据牙婆的供词,她后来将春梅卖进了郊外的一个莊子,一看就是了不得的人家,一进门,那管家就说春梅的名字太俗,怕主子听了不喜,所以立刻改了个名字,叫侍画。 只是牙婆拿了银子就走了,也不知道侍画怎么会进去不到几日,就死了。 根据她提供的位置,李淳风带着三师弟、四师弟、九师弟以及十一师弟来了这儿,其余的则留在城中保护归一观和巫箬的安全。 大约又走了一里路,几人的脸色都是一沉,因为从那庄子吹来的风中竟带着刺鼻的血腥味。 离那庄子还有一段距离,血腥味已如此之重,可想而知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家小心。”李淳风出声提醒,那四个被挖走的婴孩一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里。 对方专门将侍画的屍体埋回她的家中,很明显,就是要引导他们找到这里,怎么可能不备下一个大大的陷阱。 几人继续往前走,不久,终于在茂密的林中看到了连绵的围墙,大约有两人来高,白墙黑瓦,确实如那牙婆所说,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能住的地方。 他们顺着围墙很快找到了正门,两扇朱漆大门大大敞开着,黑洞洞得像那张大嘴正等人主动送上门的野兽。 门里吹来的风中,血腥味更重了,浓郁得简直让人无法呼吸。 不过几人都是身经百战之人,屏了呼息,径直走进大门。 月色下,整个前院到处都是血迹,地上、墙上、甚至树叶上。血液还没有完全凝固,似乎那场屠殺刚刚结束没多久。 可是他们没有看见屍体,一具都没有,只能看到地上有被拖曳留下的血痕,一道道,全部通往二门之后的后院。 三师弟和四师弟各自抽出桃木剑,走在最前面,九师弟和十一师弟垫后,一个抽了一枚羽箭搭在弓弦上,另一个则握了一根黑棍在手。 李淳风走在中间,手上什么都没拿,凝重的目光环视四周。 他们穿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借着月色,看见廊外的池水已被鲜血染红,旁边栽着的花也尽数枯萎。 浓郁的血腥味中混杂着肉眼看不见的阴邪之气,甚至超过了当日阿阮手下的一干女鬼。 “果然是邪术!”九师弟咬着牙道,额上青筋隐露,“这里到底死了多少人,居然有如此重的怨气!被我抓到那凶手,一定将他拆皮剥骨!” 语气急躁,隐有戾气生出。 李淳风察觉到他的异常,沉声道:“静心,别被邪气扰乱了心智。” 他的声音虽不大,却有如一声晨钟破开晨雾,在几人耳边回响。 九师弟胸中一荡,好似什么东西被涤除了一般,猛地醒过神来,赶紧默念清心咒,阻绝那无形邪气对灵台的侵蚀。 “好厉害的邪物。”另外三人也赶紧压下那涌上胸口的杀意,“还没遇上就差点遭了道!” 李淳风则蹙起了眉头,戾气、杀意、被挖走的婴孩、消失不见的女子阴魂……难道是…… “师兄!”走在前面的四师弟突然出声道,“屍体在这儿。” 李淳风抬头一看,发现他们已走进后院,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座一丈多高的尸山。数不清的尸体堆叠在一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瞪大眼睛,凄厉地望着天,手、脚、躯干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即便念了清心咒,九师弟还是控制不住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柱上,怒不可遏:“他们把整个庄子的人都杀了!” 看这尸山的高度,起码有一百多号人,全都惨死,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我们来晚了。”三师弟轻叹口气,不忍多看。 一句话让李淳风的心也微微一沉。 “他们的尸体有被咬过的痕迹。”这时,旁边突然传来十一师弟的声音。 这一路上他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却蹲在尸山旁,翻看着那些尸体。 九师弟道:“怎么回事?” 十一师弟正要说话,忽然扭头看向尸山后面,缓缓起身,将手中黑棍的末端一扭,便听“咔哒”一声,黑棍的顶端弹出一根细针,随即向两侧展开,变成一个类似铲头的模样,锋利的边缘幽幽地发着寒光。 “来了。” 第136章 挖心鬼(七) 那黑影身在半空,居然张…… 几人都屏住呼吸,能感受到这院子里的邪气一下重了不知多少。 十一师弟慢慢退后,准备退回队伍中,可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突然从尸山后朝他扑了过来! 他反应也快,立刻扬起手中“铁鏟”一样的武器,朝那東西猛地一挥。鋒利的边缘正对黑影扑来的方向,双方速度都很快,眼看就要将那黑影劈成两半。 可谁想,那黑影身在半空,居然張开了嘴,起码占去了臉的一半,嘴里是一排接一排的倒钩利齒。 只听“咔”的一声,那黑影一口咬住了那用寒铁制成的鏟头,还拼命甩头,似要将其咬下一口来。 这寒铁不知比扑通的铁坚硬了多少倍,十一师弟平日除了用它来挖坟,还不知对付了多少深山老林里的虎豹,也遇到过那不怕死的往上面咬,可没有不被崩落牙齒掉头就跑的。 可此刻,他分明听见鏟头處传来“嘎嗞噶嗞”的摩擦声。 这黑影的牙齒竟这般鋒利?! 他可不舍得自己的趁手兵器就这么被咬坏了,使出浑身力气,挥动“铁铲”,想将那黑影摔下去。 可让他想不到的是,那黑影不仅死死咬着不松嘴,被这么一甩,嘴里还滴落出一团团粘液状的東西,其中一团被甩到旁边的尸山上,便听“嗞嗞”数声,那具尸体直接被那粘液腐蚀成了一滩乱肉。 见到这个场面,旁边几人自然連忙躲开那飞溅的粘液,李淳風更是大喝一声,“十一,别动!” 他抬手就是一張金符射出,纯正的道家罡气是妖邪的克星,十一按他吩咐不再乱甩,那黑影似乎也有所忌惮,竟在金符射来之时,忽地松了嘴,一下蹿进黑暗中不见了。 这鬼東西速度还挺快! 金符没击中它,落地的一瞬间绽放一道金光,正好照亮那黑影一闪而过的身影。 只见那東西,大约一尺多长,全身漆黑,长着人的头、躯干和四肢,但却没有人的模样,臉上没有眼睛鼻子耳朵,就一張硕大的嘴,本该是手掌脚掌的地方却长着五根尖尖的像鹰隼一样的利爪,手脚并用,勾住柱子,爬得飞快,很快就躲进尸山后消失不见了。 “什么鬼东西?”五个人背对背围成一圈戒备,九师弟忍不住道,“妖怪鬼物我也见了不少了,还从没见过这么丑的。” 牙齿还挺利,十一师弟看着“铲头”上被咬出的齿痕,沉默地想。 旁边几人也都看见了,四师弟对李淳風道:“大师兄,十一的寒铁铲都不好使,我和三师兄的桃木劍怕是要被直接咬折了。” 一般妖鬼是畏惧桃木劍的,可那东西看上去就凶,怕是不会放在眼里。 李淳風从袖中抽出那柄上次被巫箬打时用过的古朴长劍,道:“一会儿,我和十一在前面顶上,老三和老四负责扔符,老九你就逮着机会射箭。” 他这话的言外之意,几人都听懂了,估计这院子里那鬼东西不只一个。 果然,没过多久,四周都开始響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东边的屋顶上,西边的墙角處,南边的屋檐下,再加上尸山上的那一个,四道黑影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四只?”三师弟道,“莫非这就是那四个被挖去的嬰孩炼成的怪物?不是連人形都没长成吗,怎么现在长得这般大了?” 十一师弟想起剛才在尸体发现的咬痕,简洁道:“吃尸体。” “所以杀那么多人就是来喂它们?”九师弟磨着牙骂了一句,“真他妈够狠的。” 到这时,那凶手挖走孩子,拘禁母亲魂魄的原因已经昭然若揭了。 三岁以前的小孩儿在民间都叫作“半鬼”,何况这未成形的嬰孩,没有灵魂,阴气尤重,他们的母亲又是被凌虐致死,死前的怨气可想而知。 这腹中的嬰孩吸收了母亲的怨气,再被挖出来用邪术炼制,那就是一个绝好的阴邪之体,这时候再把本就充满怨气的母亲魂魄放入其中,造出来的东西自然是邪上加邪。 现在看来,那一百多号人应该都是被活活咬死的,吃了活人的血肉,这四只怪物才会长得这么快。 老九说得不错,对方真够狠的,简直没把所谓的人命放在眼里。 李淳風握紧手中长劍,说了一声“上”。 这样的邪物留不得,否则等它们吃够了血肉,后果不堪设想。 几乎同时,四只尸嬰也张开血盆大口朝五人扑了过去。 李淳风手中长剑比十一的“铁铲”还要坚硬锋利,率先迎了上去,剑光划破黑暗,一剑刺向那只扑向他的尸婴。 那尸婴大约有成人的魂魄,所以并非浑噩不知,当下后腿在煎尖上一蹬,躲了过去。 李淳风反应奇快,当下变刺为劈,反手又朝它挥去。尸婴见避无可避,抱住一根柱子,张嘴朝他吐出一大口粘液。 恶臭扑面而来,李淳风知道那粘液的厉害,只能闪身躲避,尸婴看准时机,立刻又朝他扑去,那架势不咬下他的脑袋决不罢休。 “孽障看符!”四师弟见状,忙朝它掷出三道符去,便听“砰”的一声,三张符纸在半路同时变作了三团红色火球。 尸婴速度虽快,躲过了其中两个,还是被第三个打中了,发出一声又像哭又像笑的尖啸,往地上摔去。 李淳风回身就是一剑,直接贯穿了尸婴的身体。 尸婴挣扎了几下,没了动静,硕大的头颅歪向一边。 这东西好像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难对付。 十一师弟重新操起手中的“铁铲”,这一次未免再被咬住,他避开了尸婴的利齿,冲着它的后脑勺就是一铲拍了过去。他本就膀大腰圆,力大无穷,那一拍,直接把那尸婴拍到了墙上,把墙都撞塌了一片。 九师弟趁机几发连珠箭射过去,那尸婴还未反应过来,便被钉死在了地上。 “快来呀,怎么不扑了?”三师弟举着一手符箓朝剩下两只明显开始往后退的尸婴冷冷一笑。 两只明明没有眼睛的尸婴此时居然互相对望一眼,齐声发出一声尖啸。 这三师弟也是狠的,立刻祭出符箓,无形的风化作利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月牙,将那两只企图逃跑的尸婴割得血肉模糊。 只听“噗通”两声,两个黑影摔到地上不动了。 这结果连三师弟都觉得意外,原以为最没战斗力的自己居然一下解决了两个。 “这些鬼东西长得挺凶,原来是外强中干。”九师弟啧了一声,看尘埃落地,走向那只被他的箭钉死的尸婴,“我的箭啊……可别被那些个粘液腐蚀了。” 居然这么简单?李淳风也有些不敢相信,对方布了那么久的局,难道就造出这些个没用的邪物来? 他隐隐觉得不对,毕竟到现在,疑似凶手的称心一直没出现。 这几日,他也想了,如果称心真是凶手,那他挖走人心,定是为了治上次被罡气所傷之处,一连吃了四颗人心,道行一定大增,剛才他们被尸婴缠住时,不正是他偷袭的最好时机吗? 心中的不安并没有因尸婴的死去消散,李淳风想喊住老九,让他别轻举妄动。 可就在这时,一声唿哨突然響起,那声音简直比指甲划过铁器还要刺耳。正要伸手去拔箭的九师弟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耳朵,余光却扫到脚边已死的尸婴头上突然亮起了两个红点。 不,不是红点,是它的脸上竟然睜开了两只眼睛!这东西没死! 九师弟立刻后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尸婴猛地从地上窜起,任凭那几枚羽箭在它身上穿过,留下几个血洞,一口朝他的小腹咬去。 他挥手格挡,顿觉手臂一痛,锋利的牙齿狠狠刺入肉中,几乎瞬间便咬碎了他的臂骨。 “老九!”李淳风飞身而上,一剑刺入尸婴后背。 尸婴吃痛,放开老九的手臂,几个腾跃,跃回了屋顶,睜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居然这样都不死。 其余三人立刻赶来,将两人围住,李淳风则一把扶住九师弟,道:“老九,你怎么样?” 九师弟咬着牙,想说一句“没事”,不过就是手断了,若刚才李淳风再慢半分,他这整只胳膊可能都要被咬去了。 可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李淳风的脸色已变,“它的涎液有毒。” 只是这么一会儿,傷口处的皮肉已经被腐蚀得冒起黑烟,钻心的疼痛让九师弟猛地一哆嗦,可他死咬着牙,竟是一声都未吭。 想起刚才那尸体的惨状,李淳风眼神一寒,“老九,必须把腐烂的地方立刻割掉,你能忍吗?” 九师弟的脸已经惨白,闻言,咬牙道:“师兄,动手。” 李淳风没有半分犹豫,从衣服上扯下两条布带,一条塞进他嘴里防止他一会儿太痛咬破舌头,一条则紧紧扎在了傷口上方,以防血崩。 随即他倒转剑锋,出剑如风,瞬间将老九手臂上的那一层腐肉割了去。 九师弟双眼暴突,浑身一震,手臂上顿时血如泉涌。 李淳风拿出巫箬特制的伤药倒在他的伤口处,普通的止血药此刻定会被血冲走,但那药粉遇血则变成了一层红色胶体,而且像活了一样自动包裹住他的整片伤口,竟立即止住了血。 但李淳风还是不放心,将一张金符贴在伤口处,用罡气去除余毒。 这整个过程不过数息之间,但也就在此之时,其余三只“死掉”的尸婴竟一一复活了过来,同刚才那一只一样,本来只有一张嘴的脸上都睁开了两只血红的眼睛。 四只尸婴同时张开大嘴,仰天尖啸,便见那尸山之上突然升起一条血线,混杂着漫天的怨气,一分为四地钻进了它们的口中。 那尸山上的一部分尸体瞬间化为白骨,粉碎成渣,而尸婴的身体则发出“咔咔”的声响,躯干和四肢以扭曲的姿势暴长起来。 原来这才是尸山的真正作用。 第137章 挖心鬼(八) 吃了四颗人心,称心早已…… 变化后的尸嬰身形整整是剛才的两倍,速度更快不说,身上还长出一身坚硬的黑毛,十一的寒铁铲和三师弟的風刃,居然都不能再傷它们分毫。 九师弟现在又受了傷,四人要分神保护他,其中两个的拿手戏还失了效,局勢顿时变得紧張起来。 于是几人重新分工,李淳風承担大部分攻擊,四师弟用火符从旁协助,三师弟和十一师弟照顾九师弟,同时一个操着寒铁铲时不时抽冷子朝那些尸嬰拍去,就算傷不到它们,也起到骚扰的作用,让它们不能直接攻擊李淳風,另一个则换用了祛邪符,毕竟这几只鬼东西是邪物,祛邪符总能影響它们。 战术是没问题的,可几只尸嬰一旦受了傷便立刻吸食尸山上的血肉补充,不仅不见疲累反而越战越凶,相反这边的几人,精力和符箓都是有限,特别是老九,伤口虽然止了血,但余毒没有完全拔出,嘴唇已经发黑,靠着柱子,几近昏迷。 “师兄,老九快支持不住了。”那边三师弟大喊。 这边,尸嬰的攻击越来越刁钻猛烈,不像之前还对他的天罡劍有所忌惮,现在根本是不要命地撲过来。 李淳風心念电转,眼下必须断了它们的后路,否则他们这边就算不受伤,也会被它们给耗死。 当下立刻对四师弟道:“老四,把你所有的火符扔到尸山上去,快!” 这是要……烧了那些尸体?确实,这样一来,这些个尸婴就不能再补充血肉了。 可是他去做这个,李淳风无疑就要承担所有压力了。 “那师兄你……” “快去,我自有办法。” 李淳风长劍一舞,天罡劍上罡气大盛,生生将四只尸婴逼退,四师弟在他的掩护下祭出剩下的几張火符。 如流星一般的火球一个接着一个砸到那高高的尸山上,将其砸得摇晃起来,一些尸体着了火,冒出滚滚黑烟。 四只尸婴都尖啸起来,大概明白他们是要动自己的“食物”,后腿一蹬,都朝正在施法的四师弟撲去。 李淳风挥动长剑,罡气纵横,挡住了它们的去路,旁边的十一师弟摘下自己腰间的葫蘆,他常年在地下活动,地下阴寒,所以常备烈酒驱寒,此刻摇了摇,大概还剩了一半,忙一声大喝,用力将葫蘆朝尸山掷去。 因为剛才的打斗,他现在所在的位置距离尸山起码也有个几十丈,可他此刻用上了全力,那葫芦居然笔直地飞了过去。 三师弟见状,又是一張符箓祭出,一道风刃划过,剛好当葫芦飞到尸山上空时将其劈成两半。烈酒倾斜而下,火焰顿时往上窜高了好几尺。 “三师兄,再助我一臂之力。”四师弟喊道,符箓不多,必须一击得胜。 老三了然,再扣了一张符箓在手,不过这一次召出的不是风刃,而是一股股细风,围着尸山打旋,催动着火勢越来越大。 终于,火借风势,包裹了整座尸山,冲天的火焰中将几人头上的天空都照亮了,其中更是不时传来阵阵骨头爆裂的声音。三师弟手一动,几股细风汇聚成一股,如連接天地的龙卷风,将那些恶臭的黑烟卷了出去。 否则,几人没被咬死也得被这黑烟呛死了。 此刻的尸婴,恨得眼中都快滴出血来了,疯了一样拼命往前扑。其中两只正面攻击,其他两只则跃上两旁的屋頂,想要从侧面绕过去。 李淳风怎可能让它们得逞,将天罡剑扔上半空悬停,隨即剑诀一指,罡气化作天罗地网,纵横交错,挡住了它们的所有去路。尸婴不怕死地往上撞,立刻被罡气震得摔退回去,刀枪不入的身体也生生裂开道道血痕,鲜血直流。 可是再无血肉可食,它们的伤也无法再愈合了。 李淳风此刻空出双手,趁机从袖中抽出一张紫色符纸,准确地将其弹到天罡剑身之上,同时双手連掐数诀,沉声一喝,“雷击!” 只听“轰隆”一声,头頂天空響起一计闷雷,隨即便见一道紫色闪电划开整个天幕,直直朝院中劈来。 “快跑!”十一师弟和三师弟一人一手将九师弟拖回走廊下面,四师弟左右一看,旁边有间屋子的窗户是开着的,当下也顾不得控制火势,忙一个纵身跃了进去。 “轰!” 他用力捂住耳朵,可屋外的巨响还是把他的耳膜震得生疼,就连地面和靠着的墙壁也是颤动不已,随时要垮塌下来的模样。 刺眼的紫光持续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淡去。 等到屋子不颤了,四师弟这才小心翼翼地抱着头从已经没有窗扇的窗户望了出去,只见李淳风握着天罡剑站在院中,身前有一个两米多宽的大坑,坑中四只尸婴早已被劈得灰飞烟灭,只留下一堆黑色灰烬。 他默默咽了口唾沫,这雷符的威力果真非同凡响,可惜对修为要求颇高,目前归一观也就师父和大师兄能用得成功。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这个程度啊…… 他正感慨,忽见李淳风转身,看着身后的地方,面沉如水。 “啪、啪、啪……”清脆的掌声一下一下地传来,在这刚刚结束恶战的地方听来是说不出的诡异。 四师弟心里一紧,探头望出去,只见一个人影正站在李淳风对面的屋顶上,在尸山的熊熊火焰中,映出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来。 他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张鬼王面具,来者是人不是鬼。 “李天师,果真好手段。”面具下传来男人的声音,沙哑难听。 李淳风只觉他的身形有点眼熟,但因为他故意变了声音,一时之间也判断不出他是谁,不过此刻他会出现在这儿,想来定与这尸婴脱不了干系。 “你是谁?”他的声音带着寒意 “我?”对方似乎听了一个好笑的笑话,低声笑起来,“自然是来取你性命的人。” 呵,这般嚣张? 四师弟撸起袖子就要冲出去,李淳风却在这时向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自己则仰头看着那男子,负手而立,面色波澜不惊,“哦?那阁下想怎么取我性命,用那几只尸婴吗?” 四师弟听出来了,大师兄这是在套他的话,看他是不是那个造出尸婴的“挖心鬼”。 果然,对方没有否认,只道:“四个小玩意儿不过是让李天师活动活动筋骨的,本就没想过它们能起什么用,怎么,让李太史受伤了吗?” 听他这口气,这四个害了一百多条人命才造出来的鬼东西,不过是用来试探的工具。 李淳风冷声道:“阁下眼里人命就这般不值钱?” “蝼蚁之命,有何可惜?”鬼面人不屑说道,“不过李太史的命在我眼里还是挺重的,所以专门备了份厚礼送给你。” 他曲指放在唇边,又是一声唿哨响起,同刚才一模一样。 一道碧光落下,稱心出现在了他的身旁。 真相大白。 那三个青楼女子的肚子是眼前这个“鬼面人”用兵器剖口的,目的是为了取走未成形的婴孩,然后他又让稱心在她们彻底死去前挖去了她们的心,所以胸口留下的是利爪的痕迹。 至于伤口处带着戾气的妖气,李淳风看着神情木然的稱心,微微蹙眉。 此刻他身上的妖气确实带着浓郁的戾气。 李淳风想起了那个名叫侍画的女子。 她是第一个受害者,但与后三个人不同,她身上的两处伤包括胸口,都是被利器割开的,所以很有可能,是“鬼面人”挖出了她的心,喂给稱心吃下,从而控制了他的神智,操控他去害了后面三人。 吃了四颗人心,称心早已入魔,自然戾气横生。 可问题是,李淳风并没有发现那鬼面人身上有任何灵力的迹象。换句话说,他不会法术,只是一个普通人。 称心道行不浅,哪怕此人用了什么邪器,也不可能轻易被他控制,除非……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他对他并无防备。 短短的一个照面,李淳风的心里已闪过无数念头,向另外三人又打了个手势。 四师弟和对面的三师兄对视一眼,都明白大师兄这是让他们先撤,好去找师父和大嫂给九师弟解毒。 可他一个人留下……四师弟有些担心。 三师弟瞪了他一眼,大师兄的能耐什么时候轮到他们瞎操心了?赶紧撤!当下立刻和十一师弟一起小心地将九师弟背了起来,悄悄地往外退。 李淳风见他们没有磨蹭,心里略安,为给他们拖延时间,故意露出惊讶的神情,“称心?原来你还活着。” 称心的神情依旧木然,而“鬼面人”的声音则阴沉了下来,“李淳风,你太有恃无恐了。” 李淳风学着他刚才的语气道:“手下败将,有何可惧?” “鬼面人”冷笑起来,“那今日就让你尝尝被手下败将生吞活剥的滋味是什么。” 他再次吹响口哨,身旁的称心忽地抬起头,直盯盯地看着李淳风,随即他的嘴开始向两边裂开,露出嘴中锋利的牙齿。 一声野兽的咆哮传来,比屋子还高的巨大白狐跃下屋顶,身后九根长尾如昂头吐信的毒蛇一般扬起。 “听说狐族修到九尾,便有通天彻地之能,我倒是没想到四颗人心竟有如此大的作用。”李淳风面不改色,淡淡说道。 “我可没心情同你玩障眼法。”“鬼面人”冷冷道,“到底是不是真得九尾,你就用你的命来试试好了。” 说罢,对着白狐下达命令,“称心,把他的心给我挖出来。” 第138章 挖心鬼(九) 李淳风正躺在上面,双眼…… 远處天际傳来的雷声惊动了巫箬,她走出卧房,只见天上明月高悬,并没有要下雨的跡象。 微微蹙眉,她望向雷声傳来的方向,似乎正是李淳風去的地方。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有些不安,一顆心忽上忽下,总是不踏实。 药圃里种了蓍草,占卜之术她雖不精通,但也曾跟着族里的卜巫学过,脚步一动,人已走到了药圃邊,可是却迟迟下不了手。 ……万一卜出来是凶象怎么办? 她居然害怕了。 不知站了多久,夜露打湿了她的鬓角,她终于还是放弃了占卜的念头,在院中走走停停,茫然无措。 突然,前面的大门响了,她几乎是飞奔了过去,一句“你怎么才回来”还未出口,便看清敲门的不是他。 “嫂子,老九受傷了,您快帮忙瞧瞧吧。”四师弟焦急地说道,身旁十一师弟背着九师弟,三师弟在后面扶着,脸上却流着血。 他们的身后再没有别人。 “快进来。”巫箬将门全都打开,将四人讓进了屋。 铺子的西面角之前被李淳風拓宽了些,专门放了矮榻供受傷或重病的病人休息,她便讓十一师弟将九师弟放在了那儿,旁邊就是药柜,取什么都方便。 “怎么受傷的?”她一边检查傷口,一边问道,只字不提李淳風。 三师弟忙将那屍嬰的事简单说了一遍,然后道:“大师兄为了掩护我们离开,单独留在了那儿,我们离开时,他已经和那九尾白狐打起来了。回来的路上,我们传了信给二师兄,让他们立刻去增援。” 九尾白狐? 巫箬的手微微一顿,称心的道行提高得那般快? 小的时候她曾见族里人对付过一只吃人的九尾妖狐,那妖狐一甩尾巴便将半个村子夷为了平地,更难对付的是,九尾妖狐的涎液有剧毒,族里折损了几个好手才将其擒获,可那村子的土地因为沾染了妖狐涎液,整整十年寸草不生。 和其比起来,这屍嬰的涎液根本不算什么,更何况称心的幽冥火那是沾上一点就能把人连骨头渣子都烧光的。 巫箬心中不安更甚,但手上的动作也就停顿了那么一下,便立刻麻利地帮九师弟解毒疗伤。 金符已经被毒素浸透,她小心地将其撕去,露出下面被削去腐肉的伤口,雖被一层胶体包裹住没有再流血,但还是可以看见一条黑线从伤口處一直蔓延到了九师弟的肩膀,如果他们再晚点来,黑线到达胸腹,进入内脏,那就麻烦了。 巫箬没有迟疑,先拿出紫玉膏敷在伤口处拔毒,一连三遍,紫玉膏都变成了黑色,她知道这尸毒比她上次中的鬼毒更厉害,便又喂九师弟服了一顆巫晗炼制的辟毒丸,这药总共就三颗,连她都从未炼制成功过,九师弟吃了后,那黑线这才彻底消失。 “應当是没大碍了。”她道,“剩下的就是等伤口愈合,调理身体。” 三人听她这么说,这才松了口气,一个个往地上一坐,开始清理自己身上的伤口。 “你们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巫箬只看了一眼便看出了不对,不是尸婴弄的,也不单纯是擦伤,有些地方明显是刀剑弄出来的。 “遇到了埋伏。”刚才因为事情紧急,所以三师弟没提这事,“一群蒙面人在我们回来的路上偷袭了我们。” 还有一点他没说,那些人武艺都不俗,而且下招狠辣,一看就是在军队里呆过的。 他和四师弟身上的符咒和桃木剑对付妖鬼还行,但武功只是稀松平常,所以身上很快带了彩,幸好还有一个十一师弟,他虽道术不行,但从小就有扛鼎之力,武功是和大师兄一起向袁天罡的一个江湖好友学的,以一敌十,这才将几人成功带出了埋伏圈。 只是那些人会在那个时候埋伏他们,一定和鬼面人脱不了关系,如果折回去和那妖狐一起对付大师兄,大师兄就算是铁打的,也经不起这番车轮战。 现在唯有希望二师兄他们能尽快赶过去了…… 他一拳头捶在地上,“都是我没用,害得大师兄要一个人……” “他既然承你们叫他一声师兄,保障你们的安全是應当的。”巫箬拿了伤药过来,递给三人,“你们不用担心,我相信他会平安回来的。” 她的声音和她的神色一样平静,仿佛天生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让三人心中都不由一安,一齐点了点头。 “后院还有一间屋子空出来,你们上好药就去休息一会儿,九师弟有我照顾。” 三人本想推辞,但看着巫箬那不容置疑的神色,还是都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他们这下算是知道,自家大师兄为何在这位大嫂面前乖得跟兔子似的了。 天刚亮时,十一师弟起来了,一出房门就看见巫箬正在院子里熬药,看样子应该一夜未睡,脸色依然平静,有条不紊地做着一切。 似乎在她身上看不见一丝慌张的存在。 “嫂子,我来看着吧。”十一师弟走过去说道。 巫箬点点头,“再等一炷香的时间就把最后这味药放进去,我去看看九师弟醒了没有。” 说罢,擦净手走进药铺。 矮榻上,九师弟依然未醒,但呼吸平顺,原本乌黑的嘴唇也已恢复正常,想来毒素应该是清除干净了。 她正想要不要去坊里的早食铺给几人买些吃食,便听大门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嫂子,快开门!”是二师弟的声音。 她的心蓦地一紧,连忙过去打开了门,首先看到的便是一雙通紅的雙眼,“嫂子,大师兄他……” 巫箬脑子轰然一响,来不及等他把话说完,便一把将他推到一边,随即看到两个师弟抬着一副临时搭成的木架子,而李淳風正躺在上面,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胸口处是大片黑色血跡。 她脸上血色一瞬间全部退去,脚上像灌了铅一般,竟然没有勇气走过去。 他是……死了吗? 昨晚为了安慰几个师弟,她努力撑出的平静轰然破碎,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眼睛里似有什么东西不停地往外涌。 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的李淳风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看到他家阿箬……哭了。 小脸苍白,眼睛却通紅通红的,眼淚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媳、媳妇儿?”他一下慌了,忙从架子上直起身子,因为动作太快,扯到了胸口的伤口,不过这个时候哪还有空管这个,立刻跳下架子,跑到她面前,手足无措地解释,“阿箬你别、别哭,我没事,真得,一点事都没有,我就想逗逗你……我没想到……” 没想到她会哭。 从认识开始,他就从未见她哭过,哪怕受再重的伤,哪怕灵力被封,也从不曾流过一滴眼淚。 可是现在,因为他,哭了,连这一摸脉象就能识破的小小花招都没看出来。 巫箬没说话,眼泪仍旧不停地掉,其实刚才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就一下放松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眼泪还是控制不住。 这个人怎么这么坏,居然拿这个来骗她。 她真想捶他两下,可是她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胸口处的血迹不是作假,他并不是他所说的一点事没有。 —— 李淳风坐在卧房里的矮榻上,颇为忐忑地看着身前的巫箬。 她从进门开始就没说过话,现在虽然不哭了,但脸色还是惨白惨白的,眼角仍泛着红,像被欺负了的小兔子。 这委屈模样看得他心疼,真想给自己两巴掌,怎么就脑子一抽,想着要逗她。 巫箬一直抿着唇,正帮他把衣服解开。因为血迹已经开始凝固,有些地方和衣服粘在了一起,所以她的动作很小心,生怕再把伤口碰到。 可是还是有血流了出来,大概是他翻身从架子上跳下来的时候扯到了。 看那衣襟上的血渍,想也知道伤得不轻,可等把他的上衣全部脱去,她的心还是攥到了一起。 心口上有五个深洞,每个都有铜钱大小,似是被利爪直贯而入,要生生将他的心挖出来。 “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吓人,只扎进去了一点点。”看着她脸色更白,李淳风知道她是被伤口惊到了,忙宽慰道。 巫箬还是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用布巾沾了热水,小心把血迹擦去,仔细看了看伤口。 的确如他所说,不是很深,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心这才放了下来,帮他把伤口清理好,又敷上药,最后用干净的白布条细细包扎好了。 做完这一切,她从药瓶里倒出一颗止血生肌的药递到他嘴边。 但是李淳风没动,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快吃!”她终于开口说话,声音里还带了火气。 李淳风忙就着她的手,把药丸吞了下去,随即道:“阿箬我真得错了,你若生气就打我两下,别憋在心里,小心憋坏身子。” 巫箬果然举起手来,他赶忙闭着眼把头凑过去,一副引颈就戮的慷慨模样。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巴掌打下来。 偷偷睁开眼,结果发现她的眼睛又红了。 心里那个急啊,赶忙站起来抱住她,赌咒发誓再也不吓她了。 哄了好一会儿,巫箬终于才抬起头,轻声问了一句,“那九尾妖狐可是称心?” 李淳风松了口气,点点头。 “那他和那个鬼面人呢?” “逃走了。”李淳风顿了顿,叹了口气,“称心,大概活不久了。” 第139章 挖心鬼(十) 狐狸终于明白,他爱的人…… “真是怪了,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打起雷来?……小狐狸,身上的傷还痛吗?” 輕柔的声音像从天邊传来,忽远忽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稱心觉得身体很沉,可又好像比鸿毛还輕。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颗心只系在那个声音上。 黑暗中,有一張臉渐渐清晰起来,帶着他熟悉的笑。 他看见他对他说:“小狐狸,你是从何处来的?怎么好好的一身白,弄得跟锅底似的。” 林亭…… 稱心在心里叫着他的名字,好想跟他说:“我不是脏,只是被雷劫劈到了。” 可是他知道他只是在逗他,他看到他受傷了,因为他去药铺里買了药给他敷上。 一个连锅都快揭不开的窮书生,把所剩无几的铜板拿去给一只路上捡到的狐狸治了傷,因此挨了好几天的饿,只能以野菜湯勉强安抚一下咕咕抗议的肚子。 可即便是这不多的野菜湯,他也分给了狐狸一半,“小狐狸,快吃快吃,吃饱了傷才好得快。” 伤重的狐狸瞧了一眼那寒碜的破瓷碗,半碗清水里漂着几根黄不拉几的菜叶子,直接把头一扭,对着黄土砌成的墙,闭目疗伤。 它可是有四百年道行的狐妖,它的师父可是涂山上道行最高的守棺者,虽然此刻因为渡劫虎落平阳,也轮不到这个愚蠢的凡人可怜它。 而且这傻子到底知不知道狐狸不吃野菜,只吃肉。 窮书生显然不知,将自己的一碗野菜汤喝下肚后,看狐狸面前的动也没动,还以为它是受伤了,够不着,居然将它抱起来放在自己怀里,然后把破瓷碗没缺口的一面小心翼翼地对准它的嘴,“这样喝会不会舒服一点?” 狐狸浑身毛都立起来了,这愚蠢的凡人居然还敢用他那低贱的手碰它,上一次看在他幫它躲了后半段雷劫,还给它包扎了伤口也就算了,这次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狐狸張开嘴想狠狠咬他一口,可穷书生会错了意,以为它是要吃东西,于是一片好心地把碗凑得更近了些。狐狸的长嘴没咬到人,反而一嘴伸进了碗里,喝了半碗没盐没味的清水。 狐狸的肺都快被气炸了,偏偏那愚蠢的凡人还敢借此羞辱它,“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 谁会来抢这漂着菜叶的清水,呸,以为它多稀罕似的。 狐狸很不忿,但碍于水已经喝了,确实也解了它的渴,为了疗伤费尽精力的它懒得再和这愚蠢的凡人多计较,很快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它想起自己还窩在那愚蠢凡人的怀里,可是在这寒冬腊月的破草屋里,好像也只有他的怀抱最温暖,它也就懒得挪窩了。 它的伤很重,所以在书生的破草屋里停留了下来。而书生是真得很穷,除了抄书画画再无半点谋生之技,可他的屋子里有很多书,狐狸不屑,有那个闲钱还不如買点肉回来吃。 但它后来才知道,因为多了一张嘴,书生再没买过书,还悄悄把自己喜欢的书卖了一些出去方才换回那些它嫌弃的稀粥和馒头。 不过有一点书生还是可取的,那就是他知道很多故事,无事之时会跟它讲王侯将相,美人枯骨,也会跟它讲连横合纵,权谋之术。 这些故事陪伴狐狸渡过了那个寒冬,等到春暖花开之际,它的伤好了,趁书生去集市卖画时,迫不及待地离开了那间破草屋。 可是不知为何,没走多远,它又悄悄折了回来,看到回来的书生在房前屋后一遍遍地叫它唤它,最后颓丧地坐在屋前,他的手上还拿着一只风筝,用白纸竹签糊的燕子风筝。 它想起,在一个寒冷的晚上,书生抱着它幫它梳毛时曾信誓旦旦地说,等到春日,要帶它去放风筝。 帶一只狐狸去放风筝,多可笑的念头。 可是他当真去买了,接下来一日又要省吃俭用了。狐狸看了他一眼,轉身进了山里,然后在傍晚的时候叼着一只野鸡回来了。 书生还拿着风筝坐在屋前,抬头看到它时,眼中的惊喜刺痛了狐狸的眼睛。 他说:“小狐狸,你终于回来了。” 说得好像知道它会回来所以才一直坐在那儿等似的。 狐狸有点不爽,没好气地把咬死的野鸡丢在他面前,它想告訴他,这是给你的回礼,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可是书生胡乱猜测,臉上露出柔和的笑,“原来你饿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不辞而别。” 狐狸差点没被气死,轉身欲走,书生却在这时捡起野鸡道:“你等着,我帮你炖汤,这么大的鸡足够你吃好几天了。” 走到一半又转身看着它,笑道:“等你吃饱了,我就帶你去放风筝,你看,我都买回来了。” 狐狸看着门邊的风筝,看着忙着拔鸡毛的书生,很郁结地走回破草屋里那个书生专门给它做的窩。 算了,还是等吃完鸡放完风筝再走吧,它也很久没吃到肉了。 那天晚上,一人一狐难得吃了个饱,书生习惯地抱起犯困的它给它梳毛,过了许久,大概以为它睡着了,轻轻地说了一句,“小狐狸,你留下来吧,我保证天天给你吃鸡。” 狐狸的耳朵抖了抖,以为自己听错了,完全没放在心上。 几日后,野鸡吃完了,它又准备走了,可是没想到书生真得抱了一堆小鸡回来,乐滋滋地跟它说,等这群鸡长大了,就会生更多的小鸡,到时候它就能天天吃上鸡肉和鸡蛋了。 狐狸看了一眼那群毛绒绒的小鸡仔,眯了眯眼,他是哪来的闲钱? 第二日,书生出门后,负责看鸡的狐狸化作人形跟了出去,不远不近,看着他穿过人群,路过他经常卖画的书铺也没有停留,最后从侧门进了一个看上去颇为气派的院落。 狐狸绕到院落的正门处,看着上面挂着的描金牌匾,知道这是一家青楼。 穷书生还逛起青楼来了? 狐狸不知为何,怒火中烧,走了进去。他的人形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拿着石子變得银子,老鸨的一张老脸都快笑开花了,直接把他请去了花魁的屋子。 书生就在花魁的屋里,在他进去之前,先被老鸨叫了出来,“先生明日再来教娘子写诗吧,今天有客人在。” 用柱子挡住自己身形的狐狸这才明白,原来书生是来青楼做先生了。 这要是传出去,大概什么名声都没了,而且以前的他明明都快饿死了,也从不曾想过来这种地方谋生。 就为了给它买鸡? 狐狸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连看一眼那所谓才貌双全的花魁娘子的欲望都没了,顾不得老鸨的劝阻,轉身离开,在书生回家之前,先在鸡窝邊趴好了。 书生回来后还笑话它馋,再怎么盯着小鸡也不会一天长成会下蛋的老母鸡。 狐狸生气了,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它堂堂狐妖还惦记他那几只还不够塞牙缝的小鸡?于是它打消了帮他變银子的念头。 哼,就让你去遭人白眼。 接下来的日子,狐狸每日都變作人形跟在书生的后面,然后在他回家之前回来。 他们的日子比以前好了一些,时不时能吃上肉了,可它却并不觉得多开心,因为它看见书生在外面到处遭人轻视,就连曾经的同窗都看不起他。 可每天他都是带着笑回来的,他会摸着它的头跟它说,他又给它带好吃的了。 他做这么多,就只是想把一只狐狸留下,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 直到他死后,稱心才慢慢明白他当日的心情,同样的草屋,同样的日子,从两个人變成一个人,是多么地难熬。 当初,他只是想有一只狐狸能陪着他,看花开花落,春去冬来。 “小狐狸,书上说你们修炼得道就能化成人形,你什么时候能变成人啊?”很多个晚上,他会一邊看书一边帮它梳毛一边说出这些可笑的话。 卧在他膝头的狐狸每每这时总是很得意,本大仙早就能化人形了,就是不给你看,让你每日拿那些个情诗回来。 它知道,情诗都是那个花魁娘子写的,心中很是不屑,真是吃饱了撑的,居然给这穷书生写情诗,难不成还指望他把她赎出去? 可每当他拿回来,它就特别生气,闹脾气,不吃饭,必须让他哄很多很多次才肯让他把自己抱在膝上梳毛。 那些情诗书生看过了便放到一边,从未回过,有一次在它发脾气时故意笑话它,“看不得别人对我好,你就赶快变成人形嫁给我好了。” 狐狸瞪着他,他是哪来的自信,以为自己会喜欢上他这个凡人? 书生被它瞪得哈哈大笑,然后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道:“你放心,我一辈子不娶妻,就只等着你。” 狐狸恨不得咬死他,呆在一起这么久,他看不出它是公的吗?就是变成人形,两个公的怎么成亲? 可那时正是它春情发作的时候,书生的话撩拨得它难受,本打算出去找只看得顺眼的母狐狸精泄泄火,那花魁娘子却在这时找上了门。 那是个春雨绵绵的早上,洗尽铅华的花魁在书生面前哭得梨花带雨,訴说她流落风尘的无奈,诉说她在寺院上香时对他的一见倾心,诉说这日日夜夜等不到他回音的煎熬和相思。 她说这些年她也存了不少体己钱,不用他费心就能把自己赎出来,只要他不嫌弃她的过往,她愿意伺候他,甚至供他去参加科举。 那是寒门士子想要飞黄腾达的唯一途径。 狐狸在屋里听得直冒火,一冲动化成人形推了门出去,在花魁娘子惊讶的目光中挽起书生的胳膊,颐指气使地指着她怒道:“阿亭,你不是说这辈子只娶我一个吗?这臭女人从哪儿来的?” 他的人形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可再怎么年少再怎么好看也依然是男儿身。 花魁娘子惊得连假哭都忘了,像看怪物似的盯着他和书生。 书生愣了一会儿,轻咳一声,对着她抱歉道:“姑娘,你也看见了,这个……你的请求我真的是爱莫能助……” 花魁娘子的目光从惊愕转为恶心,恨恨地啐了一口,留下一句威胁的话走了,“你们给我等着!” 狐狸对着她的背影冷冷哼了一声。 还被他挽着胳膊的书生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我这先生的活也做不长了。” 狐狸不屑:“做不长就做不长,有我在,还怕差银子……” 话未说完,忽地住了嘴,抬头看了书生一眼,他刚才是不是暴露了什么? 就见书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点要问他这个陌生人从哪儿来的打算都没有。 过了很久,才幽幽地说了一句,“原来你是公的啊……” “你、你……”狐狸张口结舌,这人怎么猜到他的身份的?问题是,怎么一点害怕的神情都没有? 狐狸怒了,“我什么时候说我是母的了!” 气冲冲转身要走,被书生一把拉住,连声哄了许久,方才半推半就地回屋吃饭了。 一人一狐依然住在一起,只是狐狸的窝变成了书生的榻,反正就是个简陋得不行的土炕,躺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很快,书生果然被青楼辞退了,外面也开始传起风言风语,连附近原先还挺尊敬他的邻居看着他的目光都变成了不屑和厌恶。 但是书生很淡然,做不了先生便依旧卖他的画抄他的书,等到画卖不出去,再没人来找他抄书,他便带着狐狸搬进了山里。 他跟农人学习种菜,然后在他们的破草屋前面开了一亩荒种上了各种蔬菜,之前那一窝小鸡也陆续长大下蛋,他养的狐狸有了蛋吃,脾气也变好了,时不时会从山里抓些野鸡野兔回来。 野鸡吃一半,剩下的就做成腊肉风干,至于野兔,书生又搭了个窝好好养着,很快便有了一窝小兔子。 他们的生活很平静,闲着的时候书生会教他练字,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依旧抱着他给他讲故事。 有时候,书生还会在他睡着的时候,偷偷吻他的额头。 他不再问他的狐狸从哪儿来,只问他今天想吃什么,今天想听什么故事。两个人你陪着我我陪着你,看过春日的繁花,听过夏日的惊雷,尝过秋日的硕果,走进了冬日的大雪。 那一天,涂山来了信,让狐狸回去一趟,他告诉了书生,说自己最多三日就回,可书生还是给他带了一大包的风干鸡肉。 狐狸没有失约,三日后赶了回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被篱笆围起来的院子里一片狼藉,鸡和兔都跑了,只剩下被踩烂的鸡蛋和菜园,他慌张地跑进屋,看见书生奄奄一息地躺在土炕上,遍体鳞伤。 “阿心,你回来了。”书生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如风中残烛,最后一次抓住他的手,“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说得真对……我连我们的家都没保护好,又要惹你生气了。” 狐狸拼命摇头,只连声让他坚持住,然后驮着他重新回到涂山。 为了救他,狐狸取了自己的心头血喂他。 为了救他,狐狸在雪地里跪了七天七夜,只想求他最尊敬的师父救他最爱的人。 可是一切皆是徒劳。 书生终于还是他的狐狸身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临死前,看着他,脸上仍带着初见的笑意。 “阿心,那些人都是山贼,你别去找他们,我怕他们伤到你……” “阿心,听说人死后会投胎,下一世……就算有下一世,你也别来找我……我怕我不再是今日的我,会伤了你的心。” 这是林亭同他最后的约定。 可他一个都没遵守。 他找到了那群山贼,找到了那个幕后指使他们的花魁娘子,挖出她的心,埋在书生的坟前。 他没有被道士收走,叛离涂山加入了“天狼”,只因那个女人告诉他,她可以帮他找到书生的转世。 一百年,他做了一个一百年的美梦。 “称心,称心!你给我醒过来!睁眼,你给我睁开眼!”身边有人在大喊,声嘶力竭,如同当日的他。 称心茫然地转向他,映入视线的人眉目依旧,可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书生。 狐狸终于明白,他爱的人,只是那一世的书生,不是前生,不是来世,只那一世。 终于理解,林亭最后的那个约定。 “……是我失约了,”称心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我不该来找你……” 不该寄托来世,应该在当初,陪你走过最后的黄泉路,在奈何桥边一起饮下忘川水,一起跃下轮回台。 从此,相忘于江湖,只等缘分再次将我们绑在一起。 (《挖心鬼》完) 第140章 长安乱(一) 九州界与山海界…… 闷雷一个接着一个,原本清明的天转眼被乌云遮蔽,随即豆大的雨点哗啦啦地倾斜而下。 李淳风正坐在窗前看信,见这夏日的雨说来就来,想起巫箬出门的时候没带伞,正要起身出去找她,便听屋外传来开门的声音。 纤细的身影一路小跑着进了屋,可头发、鞋袜还是打濕了。 李淳风忙拿了一條干布巾帮她擦脸,皱眉道:“看见下雨就该在那儿等我,怎么还冒雨跑回来了?也不怕着凉。” “回来路上突然下起来的。”巫箬撇嘴,“哪就那般娇气。” 李淳风闻言,隔着布巾掐住她的小脸,“媳婦儿,你能别那么汉子吗?” “疼……”巫箬拍掉他的手,气鼓鼓地瞪着他。 李淳风忍俊不禁,可是媳婦儿的手感太好了,让他忍不住又伸手捏了捏,“是谁刚才说不娇气的?” “李、淳、风。” 巫箬咬牙,眼看要变脸,李淳风連忙见好就收,道:“赶快把濕衣服脱下来,我去给你燒些热水泡泡。” 说罢,闪身溜进卧房左侧的浴房,燒水去了。 这浴房也是他住进来以后新造的,平常人家都在里面摆个大木桶什么的就够了,他倒好,愣是砌出个方方正正的大池子,池壁上有进水的地方,只要一按机括,就有烧好的热水注入。 在这种湿热的天气里,舒舒服服地在热水里泡一泡,倒也是别样的享受。 巫箬沐浴完后,换了干爽的衣服,正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擦着发,李淳风又凑了过来,从身后将她抱住,然后把头埋进她湿漉漉的头发里深深吸了口气,满足地叹道:“好香。” 巫箬没好气地看着他,“你都许久没去上朝了,当真无事?” 李淳风如耍赖小儿似的抱紧她,振振有词,“我可是傷员,受了那么重的傷,休息个把月不是人之常情吗?” 受那么重的伤……真是好意思说,也不知道是哪个“伤员”昨夜把她折腾了半宿…… 巫箬真想挠他两下。 看见铜镜里自家媳妇那半怒半羞的模样,李淳风勾起她的一缕青丝,輕輕绕在指间,笑道:“听说太子殿下这些天也把自己关在東宮闭门不出呢。” 巫箬眼眸微动,“那个鬼面人当真是……” “稱心的尸体就埋在東宮里。” “……如此大胆?” “他做的事还有不惊世骇俗的吗?听说陛下大怒,連皇后娘娘都被气病了,可他还是一步也不离开稱心的坟茔。” “李世民没有追究他的罪責?那可是一百多條人命。” 李淳风叹了口气,他家媳妇儿怎么总是直呼当今陛下的名讳呼得这般直接? “我们没有证据,他毕竟是太子,陛下是不会輕易相信自己的亲生儿子会做出这样的事的,太子那边的人早把所有罪責都推到了称心的身上。再说了,还有皇后娘娘保着他。陛下如今因为皇后的病,寝食难安,把政事都交给了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位大人处理。” “哼,他们倒是伉俪情深。” 看着巫箬沉下来的侧脸,李淳风笑了,轻轻在那小脸上亲了一口,“看到你,我倒是有点理解陛下的心情了。后宫虽佳丽三千,但于陛下而言,心爱之人,惟有皇后一人。” “可是……” “我说过,陛下不是昏君,当然也不是圣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自私糊涂的时候,不过你放心,他肩上挑的责任很快就会让他清醒过来,而且皇后娘娘的病……恐怕也拖不了多久了。” 听到这话,巫箬终于沉默下来,确如他所说,此刻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恐怕也正受着痛苦的煎熬吧。 “阿箬。”李淳风打量着她的神色,“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歡陛下。” 巫箬眉梢不自然地跳了跳,垂眸道:“与李世民无关,我只是……不喜歡皇族之人。” 若不是因为他,她绝不会再与皇族有任何瓜葛。 “为何?”李淳风心头一动,“难道和巫族有关?” 巫箬手指轻颤,无疑证实他的猜测是对的。 “阿箬,”他轻轻捧住她的脸,让她转向自己,“把所有事都告诉我。” 巫箬看着他灼亮的眼睛,轻叹一口气,终于缓缓道:“女媧補天的故事,想必你肯定听说过。” 李淳风点头,“《淮南子》有言:往古之时,四極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媧炼五色石以補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極,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苍天补,四极正;□□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淮南子》是淮安王刘安让人编写的,可这上古之事,他又是如何知晓的?”巫箬摇头轻笑,带着些许苦涩,“巫族自建立伊始,便担负沟通天地之责,自然也要负责记录重大史事,上古之时,没有竹简纸张,巫族先祖都是将其篆刻在龟甲和青铜鼎上,一代代只在巫族中流传。所以刘安知道的只是一部分。” “那时,之所以会发生那样大的灾难,不过是因为女娲大神抟土造出的人族,日日争斗不休,血流成河不说,还牵连了其他生灵,导致天道震怒,降下天灾。女娲大神补完天后,为了不让此事再次发生,便用最后的神力辟出了山海界,将大部分部族包括巫咸国在内,都遁隐其中,所以传说最后只提到颛顼之民由此得存,这九州之地从此以后也由炎黄后裔占据主导。” “可是九州界和山海界并没有完全分开,伏羲大神设下阵法,由巫族掌管连通两界的‘大门’。想来你也猜到了,那‘大门’便是我们之前见到的《山海》残卷。十巫分别掌握十部《山海》残卷,作为上神使者,来往两界。夏、商、周乃至秦一统天下,大汉开疆拓土,巫族之人都从不曾离开。” “直到武帝在位之时……”巫箬声音渐沉,“你可还记得当时发生了一件什么大事?” 可能会和巫族有关的大事……李淳风皱眉道:“你是说‘巫蛊之祸’?” 140-146 第141章 长安乱(二) 你的恨比天还高,比地还…… 洛阳地宫说是地宫,其实并不比一个土坑大多少,只是这个“土坑”藏在地下百丈之處,曾有内外两重封印,让人进不来也出不去。 如今,对内的封印已破,对外的……巫晗手握一根青铜法杖,杖首處的晶石幽幽发出蓝光,那阻止外人进入的封印便彻底消失了。 从此这地宫,便真的只是一个土坑罢了,或许过不了多久,便会被上层的泥土石块压塌,让后人再難相信,这里曾关着一个倾城倾国的女子。 巫晗缓缓步入其中,法杖发出的光照亮了整个地方。 两千年前,工匠们的技艺遠不如现在,地上铺的砖并不规整,墙上也没有任何记录墓主人生平的壁画,当然更没有金棺银椁来盛殓尸体。 唯一留下的便是满墙的抓痕,不難想象当初的妺喜被囚在这里时是如何痛苦到绝望。 虽说妺喜通敌是大夏滅国的原因之一,但让她两千年不生不死地活着,这位夏巫的手段也的确狠辣。 不,應該说,在遥遠的过去,具有通天之力的巫族像这样残忍的事做过不少。因为身负神力,便自诩为神,将普通人的命看作蝼蚁一般渺小。 一次祭天,成百上千的奴隶就会死在祭台之上,血流成河。 权力和神力,都是会让人走向毁滅的东西。 所以当初,女娲大神才会将巫咸国一同封于山海界之中,并颁下神令:不可隨意干涉他族,不可隨意使用神力,否則……必遭天谴。 巫晗眸光晦明不清,到他和阿箬出生的时候,巫族的实力已大不如从前,否則也不会被逃出的妖兽攻击得死伤大半。 再比如这位夏巫施下的诅咒和封印,两千年依旧有效,他自认没有这个能力。 不过问题也在这里,要关住妺喜,一重封印已够,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设下两重,防止外人进入? 毕竟能进入百丈之地的人绝不可能是凡人,有修为的人就算误闯了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被妺喜给害死了。 最重要的是,巫晗觉得,巫族先祖應該也不会这么好心为别人着想。 设这第二重封印,更像是为了保护地宫里面的什么东西。 这就是他此次前来的目的。 他举着法杖,开始仔細搜索地宫里的每一个角落。 一炷香的时间后,果在地宫北面本该放棺椁的地方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洞。 刚好和法杖一样大小。 他将法杖插入其中,便见一道流光从地下窜入杖中,随即从杖首晶石投射到北面的墙壁上。 “轰隆”一声,墙壁从中分开,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神龛来。 只可惜,如今那神龛里面已经空无一物。 巫晗蹙眉,这时,只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对方走得很慢,而且没有刻意掩饰行踪。 他缓缓转身,看见一个纤細身影从黑暗中走出。黑色的曲裾深衣,像沉重的枷锁包裹着她原本羸弱的身体。 巫晗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仿佛跨过了几百年的时光与尘埃。 “好久不见了。”女子幽幽开口,像寂静夜里偶然被風吹动的铃铛,清越而又冷漠。 “靈汐。”巫晗低声说道,“你还活着。” 被唤作靈汐的女子冷冷一哂,“你自然以为我死了。” 巫晗看着她,眸子里的情绪很快褪去,只剩下一片清冷,“当年的那场大火,本该是你的葬身之处,可惜你还是背着罪孽活到现在。” “我罪孽?”靈汐被他的话狠狠刺痛,目光渐厉,“巫晗,我可是你的结发妻子!当年你亲手将我推下火海,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 “我这一生最愧疚的事就是救了你。”巫晗冷声道,“不然,我巫族也不会沦落至此。” “你的眼里就只有巫族!”灵汐的声音因为怒火而颤抖,“从未替我考虑过半分!身为丈夫,难道不应该为自己妻子報仇嗎?” “報仇?”巫晗凄然一笑,“灵汐,你的心永远被仇恨蒙蔽,你的恨比天还高,比地还厚,所以人人都应该为你的仇恨陪葬嗎?” —— “是啊,就是那场可笑的‘谋逆之乱’。”巫箬轻叹。 李淳風不解:“那件事不过是奸佞小人因为与太子有隙,所以故意诬陷其用巫蛊之术诅咒武帝,武帝晚年昏聩,所以诛殺太子,怎会与巫族有关?” 巫箬道:“你可知武帝为何如此介意巫蛊之术?那是因为当初陈阿娇为挽回隆宠,曾召巫女楚服为其献祭邪神,大汉巫人虽大多都是招摇撞骗之辈,但这楚服的确是我族派去的巫女。” “武帝得知此事后,震怒之下,将楚服枭首于市,更将陈阿娇打入冷宫,因此被牵連丧命之人更多达数百人,哥哥当时刚刚接任族长之位,所以立刻离开山海界到了汉宫。辅佐九州君王,是上神给巫族定下的职责,哥哥极力挽回,更是献出延年益寿之灵药,方才让武帝平息怒火。但其实从那时起,武帝心中已对巫族乃至所有巫人心生忌惮,若不是如此,也不会如此相信那江充的诬陷之语,連自己的亲生儿子都痛下殺手。” 李淳风沉默,大概在武帝心里,这巫族之力既然可以辅佐他,当然也可以成为别人谋朝篡位的利刃。 “太子被逼起兵,最后以失败告终,和皇后卫子夫一起自尽而亡,可是武帝余怒未消,誓要将和太子有关的人全部铲除。”巫箬道,“他却忘了,他杀的那些人里面也有他的亲孙子和亲孙女。” “骨肉相残,刻骨的恨让一个人活了下来,她就是太子唯一的女儿灵汐公主。” “后来哥哥悄悄将她带回了巫族,为了救她甚至违背族规动用了上神赐下的不死药,让她能和巫族人一样长生不老。” “可是,灵汐的心里只想报仇,她让哥哥率领巫族攻回大汉,她要将她父亲失去的一切从她的祖父手里夺回来。” “可是她哪里知道,上神将巫族封入山海界时便曾下令我族不得妄用神力,更不得干涉九州之事,每一扇沟通两界的门,都不能让两个巫族人同时进出。” “哥哥没有答应她,她竟想到办法解开了妖狱的封印,妄图借用妖兽的力量回到九州界。” 李淳风双手一紧,原来这就是巫族遭遇灭顶之灾的原因,就因为一个女子自私的仇恨。 第142章 长安乱(三) 她是你的妹妹吗…… “……所以人人都应該为你的仇恨陪葬嗎?!” 巫晗的诘问回荡在空旷的地宫中,靈汐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阿晗,我从未想过要置你的族人于死地。” 声音不复剛才的愤怒,渐渐低沉,“就如同我从未想过要害你。” “当年,未央宫初遇,你只是站在那儿便讓我方寸尽失,我曾想,若此一生,能伴你左右,便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我怎舍得害你?” “可我帶你走了,也许你……一世安宁。”巫晗微阖双眼,前尘往事因她的低语重新从湖底泛起,疲惫又苦涩。 这一次换靈汐惨淡一笑,“可是你想过我的感受嗎?若是你的爹娘兄弟惨死在你的面前,你能做到忘记一切,去过自己的生活吗?我试过,可我真得做不到。” “巫咸国再美,也不是我的故乡,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煎熬着我,每天夜里我都梦见我的亲人在无边的血海里质问我为何不替他们报仇!你知不知道,我那时真恨不得你没有救我,讓我同他们一起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 巫晗身形微晃,他从不知道,原来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他自以为是地救了她。 多么愚蠢又可笑。 “我知道,你当初救我,是因为舍不得我。”靈汐慢慢走到他身前,抬手轻抚他的臉颊,“就像我放不下你一样。” 她的眼睛在晶石的幽光里泛起琥珀似的光,帶着无尽的忧伤,“可是阿晗,命运弄人,我们都不想,可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那天,看着你用浑身精血封印妖狱,看着你身魂俱伤地倒在血泊里,我真得后悔了。” “后悔?”巫晗退后一步,躲开她的手,声音沙哑地说道,“杀人如麻的狼主也会后悔?” “‘天狼’只是一个工具。”灵汐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坦然地看着他,“这几百年来,我四处寻找救你的方法,可我一个人,就算有着长久的生命又能怎样?更何况,我知道巫箬恨我,就算讓我找到辦法,她也根本不会讓我见到你,我必须要有同她对抗的实力。” “还算老天有眼,到最后,紫云棺、夏启血,总算都让我找到了。” 巫晗震惊,“所以那些,都是……” 是啊,他早該想到的,他们想了那么多辦法都无果,怎么偏偏一下子所有需要的東西都送到了面前。 那个青荷是被天狼的人抓去妓寮的,一开始他们以为只是巧合,现在想来,一切都是她布的局。 后来,涂山狐族的出现想必也是如此。 “你是如何知道……这个救我的办法?” “一百年前,我遇到了一只涂山狐,他的名字你也知道。” “称心?” “没错,从他那里我知道了紫云棺的作用,并且暗中调查了很多年,和你们一样,我猜测要用它,必须用夏启后裔的血脉来抵抗紫云棺的妖性。” “恰好,我曾从这里放出过一个大夏罪人。毕竟血脉相连,取她一点精血,找出一个夏室后人,不是太难。” “我知道,如果把这一切直接告诉巫箬,她定不会轻易相信,所以我才安排了这些事。” 一番说辞圆满地好似为了他,费尽苦心。实则太多的地方,含糊不清。 巫晗摇头,“你既如此迫切地救我,那将妺喜送到我们面前时,让她直接告诉我们青荷的身份就行,为何又要杀她灭口?” 灵汐眼眸一沉。 “所以,你一开始便只想让她透露夏室后人的存在,作为诱饵让箬儿没有防备地走进你的圈套。”巫晗的话緩緩铺开,“是你把能封印灵力的毒药交给青荷的,你知道,这样一来,她的身份就暴露无遗了,我是能得救,可箬儿……” “箬儿?”灵汐尾音微扬,不耐地打断他的话,“巫晗,你要自欺欺人到何时?” “她是你的妹妹吗?她只是一只怪物!” “闭嘴!”巫晗身上突然爆发迫人的气浪,法杖上的锋利晶石直指她的咽喉,胸口剧烈起伏。 “第二次。”灵汐冷冷看着他带了杀意的眼睛,“这是你第二次对我起了杀心。上一次是因为我害了巫族,这一次又为了什么?” “说我被仇恨蒙蔽了心,你们巫族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些你都是从哪儿知道的?”晶石有些颤抖,晃出变幻莫测的光。 灵汐脸上露出一丝笑来,夹雜着嘲讽和报复的快感,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那个空洞的神龛上,“救妺喜只是顺手为之,想要壮大天狼的实力罢了。但这里却给我带来了很多惊喜。” “那个夏巫留下了一本札记,上面记录了许多有趣的法术,当然还包括一些巫族最深的隐秘。” 白到透明的手指上捏着一块红色的晶石,里面有東西在緩缓流动,如果凑近了仔细看,会发现那是一行一行古老的文字。 巫晗眼眸一凝,伸手去夺,灵汐出人意料地没有躲避。 心知不妙,可手指已经碰上了那血红的晶石,没有丝毫坚硬的触感,那东西瞬间化作了血红的雾气,如有生命般直接窜入了他的鼻中。 眼前之景瞬间模糊起来,完全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灵汐轻轻在他耳边呢喃,“阿晗,这天下终会回到我大汉的天下,巫族,也终会实现夙愿,重临九州……” “到时候,我们就又能像从前一样,永远在一起了。” —— 远处,隐隐有钟声響起来,隨即一声接着一声,由远及近,声声传入耳中,不同于往日热闹振奋的开门鼓,这钟声给这原本炎热的夏日晚上带来的只有余音不断的悲凉和肃穆。 李淳风走进院中,望着皇宫的方向,微微皱眉,“皇后,宾天了。” 巫箬心中微悸,那个前不久还坐在亭中母仪天下的女子当真就这么去了? 见过的生死太多,可这一次她总觉这钟声敲得她的心一阵阵轻颤,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李淳风的手指。 “皇后这一去,朝中各势力间的平衡又被打破。”李淳风握緊她的手,长长的叹息隨风而逝,“这长安城,大概要亂上好一阵子了。” “淳风。”巫箬突然轻唤他的名字。 他低头,看见她的眼睛里晃动着不安,低低地说道:“你一定要好好的。” 李淳风伸手将她抱入自己怀中,轻轻吻在她的额头上,安抚道:“陛下还在,再怎么亂也有限度,你别担心。” 巫箬不知道该怎么述说自己内心那莫名涌起的慌张,只能抬手緊緊抱住他的腰。 好似只有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才能保他一生平安。 李淳风轻抚着她的背,安慰的吻从额头移到眼睛,最后覆上她的嘴。本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却被緊跟而来的唇舌缠上了。 他怔了怔,阿箬她很少如此主动,主动得让他呼吸渐重。 可报丧的钟声还回荡在头顶上空,这个时候还是克制一点比较好吧? 他微微后仰,短暂得脱离了那温柔的战场,可巫箬却再次上前,本来抱在他腰间的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不想让她踮起脚这么辛苦,他只好重新低下头,回应她少有的热切。 唇舌重新纠缠,不知何时,他腰间的系带被解开了,她微凉的小手伸入中衣之下,轻轻摩挲着他腰侧滚烫的皮肤。 喉结上下一动,他吮尽她口中的津液,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走回屋中。 他将她放在了床榻之上,就像新婚之夜那天,让她陷入那成堆的锦绣之中。然后低下头开始吮吸她纤细的脖颈,在那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个个让人面红心跳的红印。 巫箬如一只白鹤扬起弧度美好的脖子,双手紧紧拥抱着爱人,想要靠着他压下心底的慌乱,慢慢的,她脑中开始空白,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感觉升起,眼前似有白光闪过。 “……不能……活着……必遭天谴……”好多人的声音在大喊,纷纷雜杂,义愤填膺。 “……是希望!”还有一个人在竭力地同他们争辩,仿佛在保护自己珍爱的东西。 而只听“砰”的一声,她像一块石头,突然被扔进深深的湖中,湖水一下从鼻口灌入进来,不能呼吸,胸口很快憋得生疼,她拼命挣扎,明明看到头顶有斑驳的水光,亦有摇晃的人影,可是没有人来救她。 纷乱的人声时远时近,和那湖水一起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可是仍然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沉。 她……这是要死了吗? “她不是怪物,她是我妹妹!”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盖过一切声響蓦地在她头顶炸响,随即一只手伸来,紧紧握住她的手,然后用力将她拖出水面。 巫箬猛地睁开眼,大口地喘着气,胸口一阵阵地抽疼。 “阿箬。”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臉,耳边是李淳风有些焦急的声音,“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那逼真的窒息感和一切幻影突然抽离,巫箬茫然地看着头顶的人,“淳风……” 李淳风俯身抱住她,绵密的吻落在她的脸上,“我弄疼你了是不是?” “……没有。”她回抱住他,手指触到他背上的汗珠,鼻间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一颗乱跳的心虽然缓缓平静下来,可随之而来的,是比剛才更甚的惶恐。 刚才那一幕是什么?最后的声音虽然稚嫩,但她还是能听出那是巫晗的声音。 他说她不是怪物。 怪物…… 莫名的悲凉从胸口升起,她甚至来不及阻止,便化作眼泪涌了出来。 感觉到她脸上的湿意,李淳风心中懊悔,果然还是弄疼她了吧,否则怎么会突然晕过去? 他小心将她抱起,让她紧紧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轻轻抚摸着那光滑的背脊,“我下次再不这样折腾你了。” 巫箬知道他误会了,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刚才的幻觉和内心的窒息,她只能紧紧抱着他,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她想她大概是忘了什么极重要的事。 —— 那一夜,巫箬忘了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再睁眼时,阳光已撒满了整间卧房,有“叽叽喳喳”的鸟声从窗外传来。 她的身上盖着薄被,可旁边已经空了,伸手摸了摸,已没有多少暖意。 她有些惊慌地起身,被子滑下,露出她身上的中衣。 昨夜的疯狂和那个可怕的幻境,似乎都只是一个梦。 想到这儿,她心里微松,起身穿鞋想出去看看李淳风在哪儿,可是脚刚一落地,腿上便传来酸软的感觉。 她脸色微变,走到梳妆台前,不需要多仔细的检查,便能发现昨晚的一切都不是梦,而她的确看到了那个幻境。 或许该说,是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突然,她打了个冷战。 有一个问题她一直忽略了,她身上的那些黑色花纹又是何事何物留下的印记? 关键是,这么多年,她竟从未想过去探寻它的来历。 就像是身上的一颗痣,仿佛自记事起就有,自然而然地不用去追问它为何会存在。 可这种自然而然本身就太不正常。 因为这猜疑,巫箬的心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门响,她悚然回头,却是李淳风推门进来,脸上神情有些凝重。 她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不好的消息要告诉她。 果然,停顿了片刻后,他缓缓道:“巫晗失踪了。” 第143章 长安乱(四) 那少年的脸与巫晗有七分…… 巫晗是和龙毅一起去的洛阳,可龙毅在地宫外等了许久他都没出来,找过去时,发现人已不在,那里只剩下一根法杖。 “这是哥哥的。”巫箬摩挲着杖身上的巫族徽记,“山河杖,族长权杖,从不离身。” “所以他是被人掳走的?”李淳風皱眉,“可龙毅就在地宫上头,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依巫晗的本事,怎么会毫不反抗地跟人走?” 是啊,除非对方讓他放松了警惕,或者讓他心神大乱。 巫箬握着法杖垂眸不语。 “阿箬。”李淳風上前抱住她,“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找到他。” “可你的伤还未完全恢复。”她輕輕呢喃。 “不用我动手,老二他们常年在外,总有一些办法,我去找他们。”李淳风安抚地摸摸她的头,“你好好待在家里,我很快回来。” “嗯。”巫箬放开他,看着他转身出门。 突然,她又叫住他,“淳风。” 李淳风按着房门回头,“怎么了?” 她淡淡一笑,“没事,我等你回来。” 李淳风也笑了,“饭菜在灶房里,你先吃点。” 巫箬点头,送他出了门,然后回到房中,缓缓拿起那根法杖。右手聚起靈力,拂过晶石表面。 一瞬间,晶石泛起幽幽藍光,映出一个纤细的身影来。 “靈汐。”巫箬淡淡说道。 光中女子嘴角向两边翘起,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来,“好久不见了巫箬。” “哥哥在哪儿?”她没心思同她叙旧。 “还是和以前一样让人喜欢不起来的性子啊……”灵汐挑眉,退后一步,头微微左侧。 很快,光幕中映出另一张男子的脸来,雙眼闭着,躺在锦榻之上,正是巫晗。 灵汐走到他身边坐下,轻轻抚着他的眉眼,“巫箬,因为你,我们夫妻可有数百年未见了。” “也不知当初害他的人是谁?怎么,现在又来上演夫妻情深了?” “我听说你也成親了。”灵汐不怒反笑,“可惜还是不明白,再怎么闹,那也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与你一个外人有何关系?” 说到这儿,她抬头直视巫箬的眼睛,轻蔑而又怨毒,“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阿晗的妹妹,巫族的聖女了?你这个怪物。” 她不是怪物,她是我妹妹…… 巫箬心如重锤,手指微颤,却努力不在面上表露出来,“你胡说八道什么。” “不相信?看来你真是把什么都忘了。”灵汐冷笑一声,“那就好好看看这山河杖里封印的东西,看完了,再来常羊山找我吧。” 说到这儿,幽光散去,她和巫晗都不见了。 巫箬低头看着手里的法杖,攥紧的手指深深掐入肉中,片刻后,猛地将其拄于地上,右手金铃声响,将她化作一阵白光送入晶石之中。 —— “……立我蒸民,莫匪尔极……立我蒸民,莫匪尔极……” 缥缈的歌声在耳边响起,有点熟悉又全然陌生。 巫箬驀地睜开眼,周圍濃雾弥漫,眼前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泽。 这是……界湖? 她转身四顾,因为濃雾的遮挡,只能看见头顶蔚藍的天,和脚下开着无数野花的草地,而湖的那头,則黑沉沉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诡谲翻动的黑云。 一湖之隔,判若仙界地狱,泾渭分明,谓之界湖。 巫族族规第一条,不可擅自靠近界湖,因为湖的对面就是封印作恶妖兽的妖狱。 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巫箬剛踏出一步,剛才的歌声再次在浓雾中响起,“不识不知……顺帝之則……” 这次比刚才清晰了,是一个稚嫩的童声。 巫箬想起来,这首歌是族中小孩常唱的一首童谣,大意是歌颂帝尧为黎民百姓做尽好事,所以百姓们什么也不用想,只要顺应他的旨意就行了。 帝颛顼之时,巫咸国便被封入了山海界,只有派去辅佐君王的巫使才见过后来的帝喾尧舜,可这九州界的童谣还是传进来了,在孩童中一遍一遍一代一代地传唱着。 大概,巫族人一直怀念着山海界外的世界吧。 歌声越来越近,巫箬转过身来,只见那浓雾中隐隐有个身影蹦蹦跳跳地靠近。 “……狼尾花……木兰花……蓝盆花……”稚嫩的声音不再唱那童谣,开始念起花的名字。 巫箬呼吸加快,她总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却记不起何时见过。 而那身影也在浓雾中漸漸清晰起来,先是显出穿着粉红衣衫的小小身体,然后是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脑袋。 看上去不到五岁,正背对着她,蹲在前方不远的地方摘着花,胖乎乎的小手已经快握不住了。 而她一边摘,一边离界湖越来越近。 不能过去! 巫箬不知为何有些心慌,想叫住她,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可是她知道不能靠近,决不能靠近界湖,否则…… 否则什么?她、她想不起来! “回来!”突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巫箬悚然回头,只见一个少年跑了过来,一把将那小姑娘抱起,迅速远离湖边。 “哥哥?”小姑娘回过头来,灿烂一笑,献宝似的把手里的花递到少年眼前,“哥哥你看,我摘的花!” 巫箬的脸上一瞬间血色全无,因为她看清了,那少年的脸与巫晗有七分相似,而他抱着的小姑娘……正是小时候的她。 可是,她不记得自己曾来过界湖,从小到大,她明明一直牢记着那条族规。 少年抿着唇,和巫晗生气的时候一模一样,他瞪着她,“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到这里来,不许到这里来,你怎么又不听话!” 小姑娘皱起脸,嘟起嘴,“为什么不可以……我就喜欢这里。” 少年怒火更甚,冲她吼道:“这里是禁地!你懂不懂?!要是被他们发现,你……” 他话未吼完,小姑娘却已经被他吓到,瘪了瘪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可、可是他们都不和我玩……” “也不许我去花圃里摘花,只有这里才没人,呜——” “哥哥的生辰要到了,箬儿、箬儿就想给哥哥做个……” 巫箬的身子晃了晃,眼前的两个人影开始模糊,声音也渐渐消失,最后只剩她独自站在这白茫茫的雾中。 不知来路,不知去路。 脑中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她控制不住地往湖边走去,一个不小心,跌倒在那湿软的泥地上。 她雙手撑地,一抬头,看见平静的湖水中有一个影子。 可那不是她的倒影,而是刚才那个小姑娘,那个小时候的她。 她正在往水里沉去,除了口鼻中吐出一串串气泡,全身动弹不得。 她大睜着眼,不知道有没有哭,身上拴着的封印石一直将她往湖底拉去。 巫箬一下想起了昨夜那胸口即将炸裂的窒息感,原来、原来她真得被沉了湖。 “……不能让她活着,否则必遭天谴!”一个衰老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炸开,她驀地抬头,发现原本空无一人的周圍突然出现了很多人。 说话的老者是族里的大长老,他的身后跟着一群神情激愤的族人,他们挡在湖边,不许任何人过去。 被他们拦下的是一个中年人,手里拿着山河杖。 父親……?巫箬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她从记事起,双亲便都不在了,但家里挂着他们的画像,巫晗告诉过她,那是他们的父母。 她的父亲是上任族长,她的哥哥即将接任族长,所以她是巫族最神聖的圣女。 可现在,大长老身后的人都在叫着一个称呼,“族长,她就是个怪物,不能留她!” “因为她,圣花已经数年未开,这就是上神对我族的惩罚!” “杀了她,才能止息上神的怒火!” 她的父亲将山河杖狠狠一拄,“总还有希望!” 大长老被激怒了,“这个怪物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你当时心慈手软留下她,现在还要执迷不悟?” “她不是怪物!”突然,一个声音盖过一切,少年的身影一下冲过来将大长老撞翻在地,“她是我妹妹,我不许你侮辱她!” “大长老!”族人慌乱地去扶他,露出一个缺口,少年趁机挤到湖边,“扑通”一声跃进湖里。 “拦下他,拦下他!”大长老气得跳脚,可是没人敢跟着跳进那看似清澈见底的湖中。 很快,少年拖着已经昏迷的小姑娘浮出了水面,捆在她身上的封印石已被割去。 本来平静如死水的湖面突然有了涟漪。 众人面色一白,开始争先恐后地往后退去。 巫箬看见她的父亲焦急地举起法杖,冲少年喊:“晗儿,快带着箬儿回来!” 可是,已经太晚。 远处的黑云如有实质般迅速地涌过来,冰冷的寒气很快将湖水冻成了冰。 少年拼命往岸上游,冰层眼看就要冻住他的身体。 就在这时,他怀里的人突然睁开了眼,却是一双血红的瞳孔。 “晗儿!”幽蓝的光闪过,巫晗被最后未结冻的水推到了岸上,而那个小姑娘则径直飞上了半空。 她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下方的人群,身后是遮天蔽日的黑云,和黑云中此起彼伏的低吼声。 第144章 长安乱(五)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族规…… “她、她要把妖獸放出来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顿时惊恐地四下逃走。 巫族早已不是当年的巫族,这些被封印上千年的上古妖獸,就是跑出来一只,后果也不堪設想。 大长老厉喝,“慌什么,快结封印陣!” 他率先舉起法杖,杖上法光大盛,旁邊的几个忠诚亲信见状,也迅速圍在他身邊,齐声念起咒语。 刹那间,封印法陣設下,金光如牢笼一般罩住半空的女童。 她面露痛苦之色,眼中血光更甚,身后的黑云中妖兽的咆哮声震耳欲聋,整个大地都为之震颤起来。 众人面上一喜,以为阵法有效,孰料就在这时,女童身上突然浮现出一圈圈的黑色花紋,她双手一抬,那些花紋就像活了一样,毒蛇一般地竄了出来。 大长老和他的亲信来不及逃走,便被花纹紧紧缠住,身上的靈力和生气竟顺着那藤蔓一样的花纹流进了女童的身体里。 几人眼中都流露出惊恐的神情,可无论他们怎么挣扎,都逃不出花纹的束缚。 巫箬浑身冰凉,她忆起那日在山海界的密林里,为了救李淳风,她也是如此吸走了那只咆哮的生气。 原来,她真得是一只怪物,一只会吸生气的怪物。 “妹妹不要!”少年大喊着,要冲过去阻止她,可父亲一把将他抓住,扔到了身后。 巫箬看见父亲舉起手中的山河杖,杖上晶石发出从未有过的明亮光芒,直照亮了半阙天空。 在这灼眼的光芒中,他举起山河杖朝女童扑去。 顿时,那些缠绕着大长老等人的黑色花纹放开他们,汇聚成无邊黑海,瞬间将他没顶。 巫箬跪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那伟岸的男人生生被吸走所有生气,然后像块破布似的摔到地上。 周圍万籁俱静,她看见巫晗扑到男人身上,放声大哭,拼命摇晃他的身体,她看见半空的女童终于阖上双眼,重新落入湖中,而她身后的黑云不甘地退了回去。 她看见她的父亲握住巫晗的手,对他和围过来的族人说了最后一句话,“不许伤她。” —— “你究竟要帶我去哪儿。”巫晗抿着唇,不去看身邊挽着他胳膊的女子,脚步却不得不跟着她一起往前走。 这傀儡术,想必也是她从那夏巫的札记上学来的“好本事”吧。 靈汐微微一笑,“自然是帶你去见想见的人。”她的手滑到他的掌心,輕輕下令,“握住我的手。” 巫晗眉头一皱,可手指还是不受控制地与她十指相扣。 “阿晗,”她柔情似水地靠在他的胳膊上,“你知道吗?自从你回来后,我有多高兴,我每晚都梦见我们又回去了未央宫,你帶我坐在高高的宫殿顶上,我偷偷亲你的臉,你和以前一样,一边臉紅一边绷着脸教训我。” 巫晗的唇抿得更紧,几乎没了血色。 “我知道,你那个时候其实和我一样心中欢喜。” “不然你不会不顾一切地救我,你不会冒大不韪带我回巫咸国。” “成亲之前,你跟我说巫族的女子出嫁时都会在额间点花,当思念亲人时,额间的花就会显露出来。你请人帮我点了花,我额间的那朵花就再未消失过,除了洞房那天晚上,你拥我入怀,用你的身体温暖了我一夜。” “别说了!” 靈汐停下来,巫晗也只能停下来。她看着他,輕声道:“阿晗,你再吻我一次吧。” 巫晗目光一沉,可身体却控制不住的俯下去,吻住了她的唇。 灵汐抱住他,热烈地回应着,感受着他缠绵的唇舌,好似真得有久别重逢后的欣喜与依恋。 可当她睁开眼时,却只看见他眼中的冷光。 心中怒火上竄,她狠狠咬破他的舌头,几近歇斯底里:“巫晗,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你知道我为了替你生下孩子,遭了多少罪吗?整整三天,我差点就死了,但为了你,我什么都挺下来了,可你呢?只知道你的巫族,只知道维护那只怪物,现在连碰都不愿碰我了!” “孩子”两个字如重锤一般击在巫晗心口,可他还是冷冷开口,“别再做这些恶心的事。” 恶心?她的亲吻讓他觉得恶心? 灵汐大怒,抬手欲打,可这时一个黑衣人突然出现在路边,行礼道:“禀狼主,人已到祭台,但是……” “说!” “恒公子在她手上。” —— 伸出悬崖的祭台,凛冽如刀的寒风从崖下刮来。 巫恒看着身前的女子取下自己腕上的铃铛,轻念咒语,那铃铛便飞回了巫铃唯一的缺口上。 一瞬间,金光漫天,照亮了下面的山谷,缭绕的浓雾中,一双双血紅的眼睛发出噬人的光。 他从不知道,原来这祭台下竟藏着这么多的妖兽。 “箬儿!”一声低呼从身后传来,巫恒转身,看见他的母亲牵着一个男人緩緩地走了上来。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原来他和他的父亲如此相似,难怪他的母亲总是在喝醉时拉着他的手喊一个陌生的名字。 少年的出现也讓巫晗一怔,可是他强迫自己不看他,只对着巫箬的背影急声道:“箬儿快走,她是设圈套要害你!” “哗啦”,巫铃声响,巫箬缓缓转过身来,可出现在巫晗眼中的却是那双记忆深处的血红瞳孔。 周遭一切仿佛在一瞬间扭曲,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个浮在半空睁着血红双眼的女童。 她身体中的妖魔再一次出来了。 看着巫晗的神情,灵汐突然笑了,笑得是那般痛快,“阿晗,你终于看清楚了吧,看清楚她到底是你的妹妹,还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怪物。” 巫晗身形巨震,妹妹……她的确不是他的妹妹,而是他从界湖边捡到的一个女婴。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族规中还有最后一条,凡看到界湖中出现女子,格杀勿论。 他不知道,所以满心欢喜地将她抱回了家,对着已逝母亲的牌位高兴地说,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有了一个小妹妹。 父亲回来听说后,脸色大变,不顾他的阻拦,立刻就要将那女婴处死,可是一直睡着的她却在这时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多么漂亮的眼睛,乌黑莹润,仿佛盛满了山河星辰。 已经举起山河杖的父亲也怔住了,看着她对自己伸出圆乎乎的小胳膊。 她咯咯地笑起来,可爱得和这世上所有的婴孩没有任何区别。 谁能对这样的笑脸下手?所以他的父亲最终还是放下了手里的法杖,轻轻将她抱了起来。 从那以后,他便真得多了一个小妹妹,对外只说是从外面捡回来的弃婴。 为了让她快快长大,他的父亲牵回来一只刚下崽的母羊,他每天天没亮就去给她挤最新鲜的羊奶。 为了给她做小衣服,他不顾小伙伴的嘲笑,跑去找族里的老嬷嬷学做针线,常常把十根手指头扎得血肉模糊。 他和父亲守着她,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先是能坐起来了,他便给她表演新学的法术,逗得她呀呀直叫。后来能爬了,满屋子乱窜,一个不留神就会撞到家具上,疼得哇哇直哭。 这时,总是对他不苟言笑的父亲就会一把抱起她,一边拍着她“乖孩子、乖孩子”地哄,一边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可他一点都不生气,他只担心他的小妹妹有没有撞到哪里,是不是疼得厉害。 就这样一直过了四年,族里的人终于还是慢慢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自从她出现,那株女娲大神精血所化的圣花便再也没有开过。 界湖那儿妖气森森,谁都不敢轻易靠近,就连他上一次都是因为母亲去世,父亲常常不在家,赌气跑去的。可她却像回家一样,总是喜欢往那儿跑,给那满地的野花纷纷取了名字。 更有一次,她和大长老家的小孙子为了一点小事打起架来,明明只是还带着奶香的小娃娃,结果她一生气,旁边药圃里的药材全都枯黄委地,吓得那小男孩儿屁滚尿流地跑了回去。 所以身份最终还是暴露了。 趁父亲外出擒妖,大长老带着他的人闯进了家来,带走了她。 虽然父亲及时赶了回来,可最后……为了封印她体内的妖魔,耗尽了全身精血。 临终前,父亲下了最后一道族长令:“不许伤她。” 她重新变回正常的孩子,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而族里的人因为畏惧不敢再动她,却也没人再愿意靠近她,只剩下他们相依为命,渡过那漫长的岁月。 周围人的冷眼与排斥,让一无所知的她慢慢变得不爱笑了,他心中一直牢记父亲的嘱托,拼命练好法术,成为新任族长,就是不许任何人再叫她怪物。 他的妹妹,只要心中的妖魔不出来,她比任何人都要善良。 可是现在…… 巫晗恨恨地看着灵汐,“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第145章 长安乱(六) 上古魔神,重临人间,誓…… “做了什么?”灵汐揚眉一笑,“不过是讓她想起了一些应该想起的东西。” “你动了山河杖。”巫晗咬牙。 灵汐笑,“阿晗,你父親当年为了封印她連命都没了,辛辛苦苦将那些‘往事’封在山河杖中,不就是为了提醒你小心防备她?可你倒好,对一只怪物……” 她话未说完,一道黑影突然如毒蛇一般窜向她。 灵汐面色一寒,揚手便是一團黑色火焰飛出,与黑影在半空中撞在一起。 幽冥火。 巫晗蹙眉,看来称心所用的法術便是跟她学的,难怪她说那夏巫札记上记录了许多“有趣”的法術。 眼前这个一身邪术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在未央宫中旋转起舞的姑娘了。 “巫箬,你敢偷袭我!”灵汐怒道,可那袭来的黑影直接穿过她的幽冥火,朝她直射过来,逼得她只能翻身退下祭台。 黑影没有继续追击,停在半空,如一条浮动的披帛。 巫晗看清,那不是黑影,而是巫箬身上那有如藤蔓一般的黑色花纹,那曾吸尽父親生气的花纹,繁复古朴如仓颉造的文字。 “如果再讓我听到你嘴里说出那两个字,”巫箬血红的瞳孔在黑夜里泛着冷辉,“我就先用你祭了这些妖獸。” 灵汐切齿,“你敢!” “你可以试试看。”巫箬面无表情,素手往旁一扬,黑色“藤蔓”飛向一个准备来保護她的黑衣人。 那人来不及躲开,便被黑色“藤蔓”紧紧包裹,嘴里顿时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臉色由白转青,明显被抽去了生气。 “咚”,当离开,那人倒在地上一动不能动,张着嘴如涸辙里的鱼大口地喘着气。 灵汐面色微变,能站在祭台下護卫的,都是“天狼”中一等一的好手,可如今面对她居然連还手之力都没有?! 这个怪物……她恨恨地看向祭台最高處,发现巫箬眼中的血光更甚了,心中恍然,那人流失的生气都被她吸走转为了自己的邪力! 这到底是个怎样可怕的怪物? 灵汐的心中居然隐隐浮起一丝恐惧。 不料这时,巫箬突然说道:“巫恒,可以开始了。” “你想幹什么?”灵汐慌乱斥道。 巫箬淡淡瞥她一眼,“常羊山下埋着上古魔神刑天的头颅,妖狱中封印着刑天的尸身,你在这个地方筹谋多年,不就是为了完全打开妖狱,将他放出来吗?可惜当初巫晗献上全部精血加固了妖狱的封印,这封印只有与他血脉相連的人能够解开,你不是早知道我不是他的亲妹妹吗?既如此,现在能解开封印的人,便只有……你的儿子。” 灵汐这下彻底面色苍白,要往祭台上冲,“你不许动他!恒儿,快回来!” 可无数的黑色“藤蔓”就在这时从巫箬的身上涌出,将祭台團团围住,站在中心的巫恒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 “阿晗,快救儿子!”灵汐高声尖叫。 傀儡术让巫晗动了起来,可他的手还没有碰到巫恒便被一截“藤蔓”缠了起来。 他顿时动弹不得,只能感受到自己的生气被迅速吸走,眼前渐渐模糊,连傀儡术都失了效。 “睡一会儿吧,”视线中摇晃着巫箬模糊的臉,她五指回扣,用“藤蔓”将他包裹成茧,“等睡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箬儿……”巫晗想要挣扎,可眼皮沉重得耷了下来,心中突然漫起无法言说的悲伤。 只觉这一次,便是最后一面了。 “阿晗,阿晗!”灵汐拼命突围,却寸步难进,只能眼睁睁看着巫晗的身体全部没入如黑海一般的“藤蔓”中。 下一刻,巫恒从靴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狠狠刺进自己的心口,一瞬间,血流如注,甚至溅上了祭台上的玉柱。 “恒儿!” 在灵汐绝望的呼喊声中,巫箬緩緩挥动手中的巫铃,“哗啦”,“哗啦”,上百个金铃齐響,一点也不清脆反而显得苍茫冷漠的声響顿时響彻整个天地,仿佛从千年前呼啸而来的利箭。 巫恒跪倒在地,心头血滴进祭台上的凹槽,然后随着铃声的指引,流转整个祭台,在黑色的地面上交错纵横,形成一个獠牙狰狞的獸脸。 “解!” 巫箬一声清喝,血光射天,獸脸出现在常羊山的上空。 霎时间,滔天烈风从山谷下涌出,混杂着无数妖獸的低吼,将整座常羊山都摇动起来。 “轰隆!”身后传来坍塌的巨响,灵汐悚然回首,只见那座巍峨的汉宫在这震天动地的异变中从中裂为两半,那些琉璃瓦、汉白柱顷刻间碎落如尘。 “天狼”教众纷纷驚叫着四下逃走,可是身后的兽吼声更烈,一个个硕大狰狞的身影飞快地朝他们扑去。 妖兽食人,才不管你是否是当初的盟友。 “不……”灵汐浑身冰冷,控制不住地颤抖,亲眼看着自己几百年的心血就这样瞬间化为了灰烬。 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狼主小心!”贴身护卫的驚呼将她惊醒,她蓦然回头,只见那头赤狰正向她扑来。 灵汐仓惶闪避,一个护卫闪身挡在了他的前面,然后被赤狰头上的利角一下刺穿了身体。 “哈哈哈,”狰狞的兽脸上露出人一般的冷笑,“伤腿之仇,狼主今日可是作好了偿还的准备?” 灵汐心中的怒火终于如手中的幽冥火喷薄而出,“有本事你就来拿!” 这能燃尽一切的黑色火焰连上古妖兽也不得不畏惧,趁它后退躲避的时候,灵汐飞身跃上最高的古树,凌冽声音响彻整个常羊山,“天狼众人,听我号令,诛杀妖兽,一个不留!” 原本溃散的天狼教众听到她的声音,好似突然有了主心骨,开始往她的方向聚来。 这些人本就有些邪术在身,这时为了保命,也不管什么后果不后果了,把所有保命的法宝都拿了出来,拼命往妖兽身上扔去。 一时间,喊杀声与兽吼声响彻了常羊山的天空。 “萤火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从山谷深處传来,随之而来的是比刚才更厉害的震动,天狼众人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了。 与之相反,众妖兽此刻变得更加亢奋,通红着双眼,朝天齐吼,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叫声,只为欢迎它们的主人重生。 巫箬站在唯一还岿然不动的祭台上,看着两团黑影从山谷最深处飞来,然后在半空中合为一体。 昔,刑天与天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刑天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幹戚以舞。 天帝不敌,女娲与伏羲大神联手以神力将其魔魂和身体封印于山海界第十八层妖狱,并给看守妖狱的巫族留下神旨:世代加固封印,决不可让刑天破狱而出。 如今,巫族封印已解,妖狱虽然还囚着刑天的身体,却已关不住他的魔魂。 比常羊山还高的巨大身影仰天长笑:“女娲、伏羲、轩辕小儿!你们以为封住我的身体,我就再也不能活?今日我就让你们看看,本神就算以首为躯,也照样将你们辛苦保下的天地戳个窟窿!” 有魔魂附着,那断首下果然重新长出躯干、四肢,两只手一执盾牌,一执巨斧,虽是魔气幻化而成,却仍旧煞气冲天。 上古魔神,重临人间,誓要血洗天地,以报断首被囚之仇! 第一斧,便是要劈开这镇压他万年千载的常羊山。 “跑!”灵汐一声令下,天狼众人弃战奔逃,巨大的斧头从天落下,竟真得将一座大山劈为两半,地动山摇,神鬼俱惊! 黑色“藤蔓”将整个祭台托到空中,巫箬两手各现出一本《山海》残卷,书页翻动,两扇大门同时出现。 她手指轻动,“藤蔓”将巫晗和巫恒分别送入了门中。 感受到异界的风,刑天緩缓转过身,看着这个渺小如蝼蚁一般的女子:“为何不杀了他们?” “巫族人的生气还有用处。”面对这充满压迫的身影,巫箬的神情仍旧淡然如水。 刑天凝神一看,只见门的那头是一片冰封的雪白,巫晗、巫恒以及那些被冻在冰层下的巫族人身上都有一根黑色“藤蔓”连接到眼前这个女子身上。 她在吸食他们的生气,双眼血红,身上妖气腾腾。 心中疑虑微微打消,刑天挑眉,有些好奇,“你是蜘蛛变的妖兽?” 沉睡太久,他的脑子还很混沌。 只听巫箬冷冷道:“只是和你一样,被这妖狱‘囚禁’了很久的人。” “哦?”刑天缓慢转动着硕大的眼珠,“怪不得你身上的气让本神感到很熟悉。” 巫箬低头扫了一眼已经破烂不堪的常羊山和漫山遍野的妖兽,重新看向刑天的眼睛,“今日统领九州之人,俱是轩辕后裔,你不想去看看吗?” 刑天的眼瞬间布满黑气,震天低吼,“他们在哪儿?” 巫箬望向月亮升起的方向,缓缓道:“长安。” 第146章 长安乱(七) “李淳风,杯已碎,缘已…… “李淳风,杯已碎,缘已断,从此我们二人恩义两绝,再无瓜葛。” 夕阳余晖下,李淳风站在水月堂空空的院中,只觉那日诀别的话还在风中回荡。 她去了,一双血红的眼,不曾回头。 “师兄,都准备好了。”身边老九出声提醒。 李淳风点点头,毫不迟疑迟疑地转身离开,“走吧。” 老九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一颗心堵得发慌。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已开始落叶的小院,叹了口气,亦跟了上去。 两人出了水月堂,一路去往皇宮,路上不时有一队士兵匆匆跑过,给每家每戶分发白色招魂幡。 “皇后娘娘宾天,长安城所有人家必须掛幡守孝,否则按律重处!” 军爷们厉声吩咐,百姓们連連称诺,一时间整座长安城所有店铺关门,还未入夜,全城百姓便都回家掛好招魂幡,关好了门窗,宽阔的街道上只有巡逻的武侯来来往往。 昔日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城,今夜一片雪白,静如死城。 当李淳风二人抵达太极宮时,玉阶上的宮殿此刻已挂满白色燈笼,巨大的棺椁停在殿中央,周围跪满各宫妃嫔和皇子公主,人人掩面哭泣,尽是哀恸之色。 李世民扶着棺椁,像一夜之间老了几岁,一直挺拔的背竟也显出几分佝偻。 他的旁边跪着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晋王李治以及长乐、晋阳、新城三位公主,他们都是长孙皇后亲生的孩子,此刻除了李承乾,几乎都要哭晕过去。 李世民看得心头火起,正要一棍朝这没孝心的孽障打去,李承乾却一步步膝行到棺椁前,茫然地抚上棺椁,“阿娘,别睡了,你起来和乾儿说句话吧……” 这是长孙皇后死后,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一声“阿娘”叫得李世民无力地垂下手,想起爱妻临死前唯一的嘱托,心如刀割。 “陛下……乾儿是我们第一个孩子,你别怪他……” 明明已经油尽燈枯,却硬是强撑着等他点了头,方才含笑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明白她的意思,无论太子这次做了多大的错事,不要废了他。 这是一生贤惠的她唯一“任性”的要求,他……他怎么能辜负? 李世民重重吐出一口气,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 “惺惺作态!”老九在心中唾弃李承乾,不平地看向李淳风,惨死那么多人,就连师兄都受了伤,这太子就这么扮两下孝子,居然就无罪了,怎能让他咽下这口气。 可是对李淳风而言,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他离开太极宫,缓步登上钦天监中的观星樓,整个皇城乃至整座长安城都俯卧腳下。 扶着玉栏,他望着远方已经完全落下的夕阳,沉默不语。 天一分一分黑了下来,夜幕很快笼罩了整个长安城。 戌时一刻,曲江上空突然亮起一点蓝光,閃閃烁烁,如天上星辰。 “娘,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通济坊,木材铺王掌柜的小儿子虎子突然指着窗外说道。 “晚上的夜鸟,有什么稀奇的。”正在油燈下缝补衣服的掌柜媳妇揉了揉眼睛,不甚在意。 算完账的王掌柜则隨意地抬头一看,却发现窗外真有点点蓝光飞过。 “这是?”他驚讶起身,走过去推开一扇窗戶,顿时,一家三口都被眼前景象看傻了眼。 只见窗外竟是一列蝴蝶翩然飞过,它们每一只都有磨盘大小,硕大美丽的翅膀每扇动一次,便有点点幽蓝色的磷粉落下,闪闪烁烁,像极了天上的星辰。 小虎子看着看着便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王掌柜也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关好窗户,对着自家媳妇说道:“孩子他娘,熄灯睡吧,明日再补。” 木材铺的灯灭了,隨即是旁边的裁缝铺、茶食铺,很快,整个通济坊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重阳将熟睡的文四娘抱上床榻,拨开她脸上的发丝,轻轻在那微蹙的眉头落下一吻,随即跃出窗户,化做了那浩荡队伍中的一只。 蝶翅拂过,满城灯灭,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面招魂幡亮起雪白的光。 宫门处,李恪拔出腰间长剑,朝天一举,数千羽林军一同戴上银色头盔,列阵而出。 归一观中,袁天罡盘坐在蒲团之上,口中念咒,将一道道金光打在身前的沙盘上。 那沙盘中樓阁林立,街道俨然,赫然与长安城一模一样。 一时间,远处寂静的长安城好像又活了过来,高楼幢影,华灯炫目,挂着风铃的屋檐下,人们推杯换盏,说不出的热闹生气。 一声不知名的低吼就在这时从天际传来。 李淳风抬头望去,只见一大片烏沉沉的黑雲从南边而来,妖气漫天,连天地都为之变色。 很快,黑雲飘到了长安城上空,那迫人的气势仿佛要将整座城一击摧毁。翻滚的雲海中,一双双血红的眼睛如灯笼一般一一亮起。 云海中,隐隐显出一个巨大的身影。 盔甲下,每一个士兵的眼中都露出驚骇的神色,可没有一人退后一步,只有头盔上的红缨在突然变大的风中翻动,如跳跃的火焰。 刑天低头看着脚下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城池,怒不可遏地握紧手中巨斧,“轩辕部落,竟发展至此!” 一时间,仿佛又想起那日战败,被枭首之仇。 “给我将他们全部摧毁!”他一挥巨斧,黑云中響起闷雷,一记霹雳劈开天幕,直落在城南城墙上,生生将那坚固的城墙劈出一个大大的缺口。 “吼!” 早已被满城的鲜美血肉刺激得双目红赤的妖獸们如洪水一般,从天而降,涌进长安城的各处里坊。 “轰隆”声四下響起,妖獸们掀翻一座座楼阁,择人而噬。 一时间,惨叫声响彻长安城的上空。 刑天的肩膀处悬浮着一座黑色祭台,巫箬站在其上,衣袂飘扬,俯瞰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 随即,她抬手指向北面的皇城,“轩辕后裔,皆在那处。” 刑天眼中漫上杀气,挥舞着手中干戚,重重落于皇城之中,一腳便踩塌了一座宫殿,巨大的脚掌深深陷入地中。 巫箬举起手中巫铃,苍茫的铃音中,裹卷着祭台的黑色花纹如一条条雨丝射入下方的城中,落地后便如活了一般,钻入各家各户,卷上那些正在沉睡的人。 莹莹的生气如细流入海,顺着那些黑色藤蔓,最后都汇聚到祭台之上。 刑天看她吸食城中人的生气,仰天长笑,引得四处妖獸齐声应和。 就在这时,摘星楼上的李淳风一声令下,“点香。” 身旁老九立刻将一支手指粗细的长香点燃,插进了旁边的青铜鼎中。 与此同时,长安城的东、南、西三面也同时点上了同样粗细的长香。 大战,吹响号角。 最先亮起的是城南。 一道明亮的火柱突然从朱雀门喷薄而出,如彗星观日,横扫过一群妖獸,直烧得它们嗷嗷惨叫,皮焦肉烂。 一只浴火的凤凰展翅盘旋空中,仰天一声清啼,五彩的尾羽在夜幕中熠熠生辉。 它的旁边,一个小小的影子骑在一只苍鹰的背上,大喊着:“和小主人并肩作战!冲啊!” 在它们后面,汇聚着成千上万只鸟儿,烏压压一片,如乌云似的盘旋而下,再飞上天时,地上已多了一具被啄得千疮百孔的妖兽尸体。 妖兽群猝不及防,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城东响起阵阵雷声,一条五爪青龙腾空而起,头上龙角峥嵘,额间更睁着第三只眼睛。 “轰!”一道闪电从它眼中射出,比刑天的那一击更声势浩大,底下的一干妖兽来不及逃走,便被劈成焦黑一块。 与此同时,城西的天空被一片紫光照得有如白昼,高达数丈的八尾紫狐,昂首站在城墙上,嘴里叼着一只妖兽的尸体,而它的头上,还站着一只两尾的小狐狸,脖子上挂着一块紫云精,撑起头顶那片紫光。 刑天怒吼,妖兽群纷纷往城中心溃逃,想要聚在一起。可是一路上,花草藤蔓也全都活了过来,一个不留神就从阴暗的角落卷过来,一只只妖兽被拖进黑暗后便再也没有声了。 刑天震惊,这些渺小如蝼蚁的东西竟也有如此力量? 就在他这一晃神之时,震天的喊杀声突然从他脚下响起,他看到一列列还没有他手指长的士兵从那些被他毁掉的废墟下涌出,呐喊着,冲刺着,向他投出一只只长矛,射出一排排羽箭。 他怒不可遏,左手盾牌一挡,那些树枝似的箭根本无法伤他分毫,随即右手大斧一挥,眼看就要将这些小人懒腰劈断。 可就在这时,四周的黑暗处突然传来与刚才不同的“砰砰”声,几道黑影朝他射来,他只觉自己的动作被生生止住,低头一看,竟是右手臂被缠上了数道鐵链。 他用力一挣,地动山摇,可那些泛着寒气的鐵链身上闪过一道道金光,依旧紧紧地束缚着他。甚至于他来不及躲避,又被另外的铁链缠上了左臂。 一时间,竟让他动弹不得。 七发连珠箭就在这时出其不意地射向他的眼睛。 “成了!”藏在暗处的归一观弟子心中俱是一喜。 孰料,就在这关键时刻,刑天身上煞气暴涨,双手奋力一振,竟生生将铁链全部挣断了! 第147章【大结局】 第147章 长安乱(八) 大结局 煞气喷薄而出,距離刑天最近的士兵直接被掀飛出去,重重撞上宫舍的墙壁,倒地不起。 而在暗处控制铁链的简璃也一下跪倒在地,身体忽明忽暗,竟是阴气溃散,要魂飛魄散之兆。 阿阮大惊失色,衝过去一把抱住他,拼命将自己身上的阴气渡入他的体内。 “混蛋!”她怒火攻心,血煞之相显现,一张臉布满青黑之气,指甲暴长数寸,闪着森森寒光,“我去杀了他!” “别衝动。”简璃低喝,抓住她的手,“上古魔神的力量即使被妖狱封印着一半,也不是你能对付的。” “可是那支香还剩一半!”阿阮恨道。 “剩下的交给我。”这时,一个身影擋在了他们的前面。 阿阮抬头一看,却是手握长剑的李淳风。 “阿阮姑娘,速带师叔祖回地府疗伤。”他微微侧头,月白色的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 可在巨大的刑天面前,他显得是如此得渺小。 “你一个人如何是他的对手?”阿阮迟疑,如果再加上她,总能多撑一阵子,可是简璃的伤…… “我不是一个人,”李淳风握緊手里的剑,抬头看着半空那个身影,居然在这种时候还能露出笑来,“还有她在。” 说罢,一步步朝刑天走去,不急不缓,不惊不惧。 阿阮一咬牙,终于还是带着简璃消失了。 被魔神所噬的人,連下地府的机会都不会有,他们都知道这个后果,但现实已逼得他们所有人不能退后。 因为在他们身后,有一国的君王,一城的百姓,更有一个谓之苍生社稷的执念。 所以这一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李淳风已走到刑天面前,仰望着这杀气腾腾的昔日战神,居然一本正经地对其说道:“刑天大神,在下掐指一算,尊驾今日将命丧于此,你信吗?” 回答他的自然是刑天一记愤怒的重斧。 这些聒噪的蝼蚁早已讓他烦躁不堪! “给我死!” 汹涌的杀气从天而降,地上一尺厚的青砖被震得粉碎,腾起漫天的尘埃。 可就在刑天以为这下耳根总算可以清净之时,手中重斧居然蓦地停了下来。 他怒瞪雙眼,却见一柄长剑格在了斧刃之上。 和他的巨斧相比,那剑简直细小如丝,可是,它居然擋住了他的攻击。 “刑天大神,难道不觉得此剑有些眼熟吗?”剑锋之上,执剑之人的眼中泛起一抹寒光,嘴角则继续惹人厌地向上扬起。 刑天定睛一看,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轩辕小儿!” 举起巨斧,重新重重挥下! 多少年了,仇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 就在这时,漫天的灰烬中突然亮起一片金光,一个顶天立地的神祗出现在金光中,身披金甲,手执长剑,再次将刑天的巨斧挡了下来。 神兵相触,讓整个大地都为之颤抖。 刑天红了眼,分不清眼前所见只是靈力幻化出的虚象,发了疯似的与之相搏。 金甲神祗挥剑抵抗,不退半步。 大半个长安城在他们的脚下,化为一片废墟。 被刑天身上的煞气所影响,刚才还只知奔逃的妖獸们突然都红了眼,发了疯似的朝三处城门跑去。 有翅膀的,飛上半空与凤凰青龙互斗,没翅膀的则一头撞上紫狐周围的屏障,即使头破血流,也依旧张牙舞爪,凶恶异常。 没过多久,那屏障轰然破碎,一只只凶獸朝紫狐扑去。 “阿爹!”小狐狸大喊。 “阿言,抓稳了。”狐绥左腾右跃,闪过这只的獠牙,却躲不过那一只的利爪,腰腹上很快多了几条血痕。 疼痛让他咧开了嘴,露出锋利的犬牙,一口咬断了那凶獸的脖子。 可就在这时,另外两只凶獸从背后扑了过来,直衝他头顶的小狐狸而去。 “小主人救命!”城南的空中,草靈緊緊抱着苍鹰的脖子,在翅膀的缝隙中窜逃。 它的背后,一条长着翅膀的毒蛇正吐着信子追它,另一边的凤凰却被四五只凶兽围着,分身无术。 城东的凶兽最多,闪电一道道劈下,尸体堆了一层又一层,可它们还是不要命地往前冲着,撕下一片片带血的龙鳞。 可饶是战斗再惨烈,也没有一个人離开他的位置。 小狐狸伸出利爪与凶兽搏斗,凤凰的身上燃起赤色的火焰,伤痕累累的青龙身边腾起一条青蛇和一条无角的小龙。 街道巷陌间,歸一观的弟子和城里的妖怪联起了手,一道道金符和一团团黑影,在洪水一般的凶兽群中冲撞。 太极宫前,即便七窍开始渗血,一袭月白锦衣的身影也依旧立于煞气罡风之中,岿然不动。 巫箬俯瞰着这一切,赤红的眼,几乎也要滴出血来。 昔日的神靈早已消失于这片他们创造的天地中,而这滔天巨祸,只有用这蝼蚁一般的生命扛起。 摘星楼上,燃尽最后一寸的香灰轰然倒下。 肃穆的铃音便在此刻响起,祭台之上,那血红的雙眼中露出悲悯的神色,宛如俯视苍生的远古神灵。 她抬起纤细的双手,那布满整个长安城的黑色藤蔓从一座座房屋中退出,随即如触手一般,飞快卷上城中的一只只妖兽。 熟悉的气息从头顶传来,刑天大惊,抬头一看,只见一道青铜巨门在空中轰然打开。 妖狱之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猛地看向那大门前面渺小如尘埃的女子,心中突然明白过来,怒吼声冲天,“你是妖狱之灵!” 所以她的身上才会沾染妖兽的气息,才会让他如此轻易地上了当。 巫箬双眼再无血色,只余一汪如水的清澈,“刑天,你们都该回去了。” 她五指虚拢,黑色藤蔓拉着挣扎不已的凶兽飞回那占据了整个天空的青铜巨门中。 刑天对着巫箬扬斧欲劈,李淳风拼尽最后一口灵气,金甲神灵一剑刺入他的头中。 从后脑没入,从额头刺出,饶是魔神,也挡不住这凝聚天下正气的神剑一击。 巨大的身躯开始消散,凭附在头中的魔魂也化作无数碎片四散而去,一些被吸进了青铜门中,一些则消失在天际。 还活着的凶兽重新被封入妖狱深处的黑暗,青铜大门合拢后,再次消失。 战斗就这样结束了。 地上眾人眾妖仰望着这一切,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这个事实,顿时爆发出冲天的欢呼声。 巫箬随着祭台缓缓落于地上。 李淳风冲上去,一把将她抱入怀中。 她回抱着他,淡淡一笑,“我们成功了呢。” 李淳风没有说话,只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嵌进自己的身体似的。 歸一觀弟子和吴王等人都围了过来,老九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取笑道:“你们看咱大师兄,真是没出息,吓得只有抱着嫂子才站得稳脚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可笑到一半,又齐齐地停了下来,声音像被什么东西生生从中间切断。 只因他们看到,巫箬的身体突然变得透明起来。 李淳风七窍流血的脸上滑下一道血泪。 众人呆立当场,老九结结巴巴,话不成句,“計划不是这样的,没有说会这样的……” 只有巫箬脸上仍带着笑,抬起手,轻轻擦去他的血痕,“淳风,我们说好的,不要难过,即便我走了,你也要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如果把自己饿瘦了……我就再也不回来见你了。” 是啊,他们早都说好了,在她从山河杖中出来,在她恢复了一切记忆,想起自己是通过吸取世间生气封印妖兽的妖狱之灵,在她想出这个借助巫族和长安全城百姓的生气一举擒贼的計划时,他们就说好了。 会有这样的结果,他早就知道了。 当大功告成的那一刻,她也会耗尽修为,失去灵智,重新成为妖狱的一部分。 从古至今,欲有所得,必有牺牲。 当初,巫族大长老以为她是怪物,用封印阵封印她,结果差点导致妖兽破狱而出,巫晗的父亲看出其中玄妙,所以以自己全身精血为祭,助她重新镇压骚动的妖兽。 如今,这样的牺牲也是在所难免。 而她本来就身负重责,自然更加义不容辞。 大义当前,儿女情长只能放在最后,如壮士断腕,不得不为。 可是到了最后,他才知道这舍得与放下,是这般让人痛不欲生。 “淳风,那日我摔了我们的合卺杯,说要和离。”巫箬的身体化作青烟一点点消失,只有若隐若现的面容上突然闪过一丝急切,“其实我是骗你的……你、你等一等我……如果五年后,我还未回来,你……再娶别人,好不好……” 最后一缕尾音还未完全落下,李淳风便觉手中一空,眼前再无伊人。 如朝阳下消失的露珠,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这个从来对自己苛刻的女子,只在最后提出了唯一一个“任性”的要求。 他缓缓攥紧手指,干疼的嗓子硬生生憋出一个“好”字,随即眼前一黑,扑倒在祭台上。 —— 第二天,当阳光重新照进长安城,各户人家一一从熟睡中醒来,推开窗户,外面依然是俨然的街道,林立的店肆。 他们开始新一天的生活,与昨日并无任何区别。 半个月后,李淳风醒了,因为以凡人之躯驱使轩辕神剑,脏腑筋骨受到重创,又在榻上足足躺了半年,方才能勉强下地。 下地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了水月堂。 可是,大门紧锁,药圃荒芜,那里的主人并没有回来。 一些街坊看见他,还纷纷跑来询问巫大夫去了何处,怎得半年没有开门看诊。 李淳风只能说,她回娘家去了。 有的人追问何时回来,有的人窃窃私语,回去这么久,李太史怎不陪着去,莫不是吵架了。 一群热心的大嫂正准备上前好好劝说一番,人群中却再不找不到他的身影。 归一觀众,老九看见李淳风回来,总算是松了口气,赶忙迎了上去,可尚未开口,便听他问:“午膳准备好了吗?” 老九茫然点头。 “那就开饭吧。”他淡淡留下一句,自朝饭堂走去。 从这天开始,李淳风便在观里住了下来,每日上朝、用膳、就寝,比过去还要自制。 只是水月堂和李府是再不回去了,他怕别人再问他巫大夫、少夫人去了哪儿,何时会回来。 这一切,他又如何知晓呢。 他只能等。 等过寒冷的冬日,迎来草长莺飞的暖春,看夏荷开满曲江,秋日大雁南飞,再等来又一个大雪封门的冬日。 一日日,一年年,吴王带着金晶去了封地,越翎和锦瑟的孩子都能缠着他上街买糖了,他等的人还未回来。 终于,連第五个年头也过去了。 他择了个吉日送小元和小音去了轮回,然后独自一人在水月堂里喝了个酩酊大醉。 翌日上朝,除了脸色有些发青,还是那儒雅俊逸的李太史,依旧过着和过去两千个日夜没有任何不同的日子。 这年冬天,天出奇得冷,离长安城很远的一个偏僻村落一连失踪了好几个人。他主动承了任务去调查,五年来第一次离开了长安城。 离开后的第三日,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了水月堂的门口,穿着厚厚的冬衣,差点将自己裹成了一个球。 正在茶食店后厨教学徒做点心的重阳突然一怔,随即这向来温文尔雅的点心铺老板在众食客惊愕的目光中旋风似的冲出了店外。 “怎么了这是?”正在算账的文四娘放下手里的笔,慢吞吞地扶着肚子走到了门边。 街上已积了厚厚的雪,她便只在台阶上站着,看见两个身影正朝这边走来。 慢慢地,她看清了重阳身边那人的模样,一双杏眼顿时瞪得老大,惊呼:“阿……” 小伙计听到声音连忙跑过来,“怎么了老板娘,可是要生了?” 气得她一个暴栗敲在他头上,“跟你说了多少次,这才怀上六个月,生什么生!” “那老板吩咐了……”小伙计小声嘀咕道。 “还敢废话?”文四娘扬手又要再打,吓得小伙计赶忙退开,“还不快去归一观报信!” 小伙计一溜烟地跑走了,可是再回来,却说李太史不在观中,据说是出门捉妖去了。 文四娘急得直跺脚,“这李淳风怎么在节骨眼上跑出去了?” 重阳忙扶住她,“四娘别急,小心动了胎气。” 文四娘更怒,“都是因为你,成天紧张得要死,害我也被人笑话!”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 看着这对恩爱夫妻,捧着热茶的人叹了口气,“我还是去归一观等他吧。” 五日后。 老九看着站在山门边的女子,为难地说道:“还是回去屋里等吧,天寒地冻的,要是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等师兄回来还生吞了他。 可女子对着双手呵了口气,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就在这儿等他。” 老九拗不过她,只好道:“那我回去给你烧个暖炉来。” “要烫些!” “……知道了。” 老九无奈应道,转身上山,很快,消失在这白茫茫的山路尽头。 这山径上,便只剩下了那一个等待的身影。 女子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耐不住寒,蹲下身抱着胳膊取暖。 天气实在太冷,困意上袭,她强撑了一会儿,还是慢慢闭上眼枕着膝盖睡了过去。 所以她没有看见,山脚下忽地刮起一团风,卷起满地玉屑,一个身影带着满身风雪,踏上石阶,朝她一步步走来。 她仍是睡着,在睡梦中感到一个温暖的身体环抱住她。 有人在她耳边轻语,“阿箬,我们回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