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错白月光后他追悔莫及》
1. 第 1 章
时值四月,正是最好的时节,福康宫中,一树梨花开的正盛。春风微荡之中,浅浅的香气随风飘散,让人的心情也没由来的好了几分。
倚月阁内,江绫青丝未束,如瀑墨发随意披散在素白的寝衣肩头,衬得她侧脸线条愈发柔和。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来,在她面前的紫檀木小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几上摆着几样清粥小菜:一碗熬得糯白莹润的碧粳米粥,几碟精致的酱菜,一笼小巧玲珑的虾饺,并一盅温热的牛乳羹。
她执起细瓷调羹,舀了一勺粥,动作带着几分晨起的慵懒。粥温刚好,入口绵滑,带着谷物的清香,吃的很是香甜。
“前日里新做的衣裳到了,不知郡主今日要穿哪一件?”
循声望去,便见侍女素云携着婢子捧来了几身衣裳,看着那精致繁复的花纹,江绫这才猛然想起,今日是皇后娘娘的赏花宴。
此番皇后娘娘在宫中设宴,虽名为赏花,可谁人不知实际上是在为太子选太子妃。
皇后平日里待她甚好,作为郡主,她理应前去捧场,可今日是她师父的生辰,她又怎好缺席……
见江绫不语,正在服侍用膳的侍女锦心,禁不住压低声音对着素云提醒了句,“好姐姐,你莫不是忘了,今日郡主早已定好了要出宫去。”
素云面色有些犹豫,“可那是皇后娘娘亲自差人送来的请柬……”皇后平日里鲜少设宴,今日若是不去岂不是会惹得皇后娘娘多心?
更何况,太后才下过令,一个月之内都不准她们郡主再出宫,如今一个月之期未到,又怎好再顶风作案……
锦心似是也想到了这一层,心头有些动摇,几番思忖后,便开始转头劝道:“今日来往众多,宫禁必会严查,郡主何不改日再出宫?!”
闻言,江绫白嫩的小脸上眉头不由一拧,“这怎么行!”
生辰一年只有一次,师父在这里举目无亲,她若不去,那师父岂不是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再者说,皇后给太子选正妃,她去凑什么热闹!
城中贵女齐聚,她不去都能想象的出今日该是何等的热闹。花团锦簇,国色天香,只怕今日皇后忙都忙不过来,如何还会记得她?
就算问起她,大不了她日后再去向皇后赔罪就是。
见两个丫头似乎又要开口相劝,江绫先一步起了身,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掩唇轻咳了一声,浓密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灵动的双眼,“本郡主今日身子不适,不宜走动,去禀告皇后娘娘,就说本郡主改日再去拜访。”
“……”见主子煞有介事的模样,两个丫头也别无他法,只得照做。
……
紫云殿上,一番喧闹后,终于静了下来。
遣散了满屋的贵戚女眷,冯皇后一身华服倚进软榻,雍容中透出几分倦色。她抬手,指尖轻抵着额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乏力:“方才那些女子,你可有中意的?”
季洵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神情有些懒散,眼皮也未抬,只将问题抛了回去:“母后钟意哪个?”
宫侍在旁玉指不轻不重地为冯皇后捶着腿。她阖着眼,脑中闪过了几个如花的面容,然而不过瞬息,那精致的蛾眉便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沈太傅之女言行端庄,可身子太过纤细,恐不利于生养;陆尚书之女肤白貌美,可性子太过温柔,恐难管理东宫,将来更难以母仪天下;大理寺卿之女各个方面俱佳,可少了几分才情,恐会引起他人议论……
思忖一番后,她的头一时更疼了几分,转而看向儿子一脸的悠闲自在,恍若事不关己的态度,不免有些气结,“本宫可是在为你选正妃!”
她真是为儿子操碎了心。
季洵随手放下茶盏,不慌不忙道:“今日母后也见到了,不过都是些庸脂俗粉,母后都不喜欢,儿臣又怎会喜欢?”
他最是不喜与一堆女人聚在一处,听着耳边那聒噪的声音更是觉得十分烦闷,可他知道,此番躲也躲不过,当下便也忍了下来,任由了母后去。
而后坐在一旁听着那些恭维和攀交情的话,心头慢慢却也觉出了几分意趣,只觉得偶尔听一听倒也没什么不好。
冯皇后睨了他一眼,“你父皇在你这个年纪早就做父亲了……”
季洵有些不以为意的揉了揉耳朵,他可不觉得娶亲有什么好,有女人的地方就有麻烦,他一个人无拘无束的多好,何必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心头虽这般想,但也知道这话不能说,怕母后又要再三唠叨,他忙起身行了一礼,“儿臣还有要事禀告父皇,先行告退。”
他转身欲走,便听身后有声音传来,“站住,你以为母后不知你心头是何打算!那个大理寺少卿秦谙之女,瞧着便是满腹心机,你想都不要再想!”
季洵顿了顿身,而后头也未回的撂了句话,“母后既早已有了安排,又何须再问儿臣意见。”
直至儿子身影彻底不见,冯皇后才有些头痛的揉了揉额角,深深的叹了口气,她这儿子到底像谁?
一旁的老嬷嬷见状忍不住劝道:“娘娘还是知足吧,太子一门心思扑在朝堂上,也是百姓之福,将来必会大有作为。”
听了此言,冯皇后神色稍缓,他这儿子也就这一点让她省心——丝毫不沉迷于女色!可照此下去,她何时才能抱上小皇孙?
再三思量,冯皇后最后还是挣扎着起了身,忍着倦意,对着身旁的侍女道:“去把桌几上那些画像给本宫拿来,本宫再仔细瞧瞧……”
这么多女子,她就不信挑不到一个钟意的!
……
此时倚月阁内,江绫颇为老练的换上了一身小太监的圆领窄袖袍衫后,还不忘在脸上抹了些灰,见没有什么不妥,已与平日里容貌大相径庭,这才出了门,直接去了尚食局。
再出来时,身边已多了一个木制推车,身后小太监仍在瑟瑟发抖,“郡……郡主,若……若是被太后娘娘知晓……”
江绫正了正脑袋上的冠帽,义正言辞的拍了拍那小太监的肩膀,“你放心,出了事有本郡主担着,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别紧张。”
小太监眉头簇成一团,不禁又想到了个把月前,郡主也是这么信誓旦旦,结果半路就碰到了太后身边的常芳姑姑,被撞了个正着,当时虽有郡主为他说情,他免了责罚,可难保这次仍能侥幸过关……
两人行至了长乐门左近的角门旁,江绫微微压低了帽檐,而后顿住身,依着规矩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腰牌供门口侍卫查验。
眼看宫门在望,想着就要见到师父,江绫几乎按捺不住心头的雀跃,迅速将腰牌掖回腰间。那几个侍卫果然未曾起疑,放行在即!她脚下生风,正要迈出那关键一步——
一道低沉醇厚、却带着无形威压的嗓音自身后响起:“郡主这是急着去往何处?”
“郡主”二字如同惊雷炸响!方才还松懈的侍卫们瞬间绷紧了脊背,眼神锐利如鹰,“唰”地一声,几柄寒光凛冽的长刀交错横亘,死死封住了江绫的去路。
“……”
江绫瞬间定在了原地。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循声望去。只见一架玄金纹饰的华贵步撵之上,太子季询端坐其中。他一身月白云锦常服,外罩着墨色轻纱氅衣,清贵雅致,与那华贵的步撵相得益彰。墨发以玉冠束起,眉如墨画,斜飞入鬓,衬得那双凤眸越发清亮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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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绫心底暗道了一声冤家路窄,面上却迅速堆起恭敬惶恐之色,深深弯下腰去,“殿下说笑了,奴才是尚食局的,今日正巧要出宫采买……”
望着垂首赔礼的江绫,季洵俊美的面上勾出一抹轻笑,有些漫不经心道:“哦?那真是巧了,近来孤觉得东宫花销甚大,正疑心是膳房有人中饱私囊,既是负责采买的宫人,孤倒想请教请教,如今这市面上,白菜作价几何?”
“……”江绫从未买过菜,又如何知道价钱几何。见他故意刁难,江绫衣袖下的双拳不由握了紧,再抬起头时,一双桃花眸里已多了几分恼怒之意,再一瞧见季洵那一副活脱脱看好戏的模样,心头更是多了几分气。
她与季洵素来不睦,心知今日在此处相遇,再出宫去简直比登天还难,当下便也不再挣扎,反倒径自起了身,淡声道:“白菜价钱再贵也贵不过满香阁的红玉姑娘,殿下与其关心膳房,倒不如多想一想这大笔的银钱多花在了何处?”
季洵闻言不由一噎,此事不提还好,一提他便感觉胸口多了股火。他去勾栏院是为了查案,眼看着就要钓出背后的大鱼,可谁成想最后却被突然出现的江绫给尽数破坏,姑娘家跑到那种地方不仅毫不知羞,反而还以此相威胁,简直是不知廉耻!
“红玉姑娘温婉贤淑,样貌倾城,的确值得有人为她一掷千金,想必陆统领也定会钟意那般的姑娘。”
说起陆统领,这话当真是戳到了江绫的痛处,她也毫不示弱,当即回道:“殿下与其关心别人,还不如多想想自己,毁了人家姑娘清白又不肯给名分,九皇叔都比你强!”
季洵有些莫名其妙,“你……孤何时做了那种事?你听谁说的?!”
“我听谁说的不要紧,你既做了为何不认?”
“孤没做过的事又为何要认,你这女人莫名其妙!”
“我莫名其妙?你不看看你……”江绫还要再说下去,却被一道突兀插进来的声音硬生生截断:“皇兄、郡主!何事不能好好分说?!”
江绫猛地侧头,这才发现昭王季琰不知何时已走近。她一声冷哼,心知今日出宫已是无望,当下也懒得再多费唇舌,心底一横,扭头便走。
季琰眼睁睁看着江绫拂袖而去,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上前了几步,正准备问向季洵,可谁知“皇兄”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见季洵也冷着脸走开了。
望着一左一右背道而驰的两人,季琰:“???”
很快消息便传到了太后耳中,彼时太后正在佛堂礼佛,听到宫侍来报,一时有些沉默,不禁又想起了前几日江绫来央求她出宫时的情形。
江绫自小没了父母,她怜她身世可怜,便将江绫一直带在身边亲自抚养,这么多年,早已把江绫视为己出。她何尝不想处处都依着江绫,可她怕,太过放纵最后只会害了她。
权势和名利自古便是众人争抢的对象,她曾见过太多太多人为此争的头破血流,甚至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毕竟,没有什么比娶到皇家的女儿再容易的途径了。迷惑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活了这么多载,她看人一向通透,那人本性是好是坏,她一看便知,她凝神瞧了手中的佛珠半晌,过了良久,才开口说道:“晚上请皇后过来。”
夜幕西垂,天边染了墨色,冯皇后进门福了福身,“见过母后。”
太后端坐在软塌上淡淡应了一声,而后便问道:“太子妃可有合适的人选了?”
想到白日种种,冯皇后摇了摇头,“还在挑选。”
太后一双凤目斜斜扫去,明明是在问话,可话语中不自觉便带了几分威压,“皇后以为,云阳郡主如何?”
2. 第 2 章
冯皇后被问得有些不知所云,“郡主聪慧伶俐,自是极好的。”
太后又道:“那可当得太子妃?”
冯皇后闻言一时错愕。
云阳郡主是她看着长大的,自幼便十分讨人喜爱,在她心中,她甚至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对待,如今听太后这么一说,冯皇后这才想起云阳郡主并非皇室之女。
如今太子母族权势太盛,恐遭陛下猜忌,当需谨慎行事,所以她把太子妃的人选都集中到了非重臣之-女的身上。
而云阳郡主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镇北大将军,护运城百姓、驱逐戎狄以身殉国,这份气节足以令人敬佩,最重要的是,眼下并未有任何势力,且名声甚好,于太子而言可谓是如虎添翼。
心头思量一番,见并未有什么不妥,冯皇后正准备点头应允,转而又想到了两人碰到一处便吵,活脱脱是一对冤家,禁不住有些头疼,“臣妾自是没什么意见,只是……”
太后当然也瞧出了她的顾虑,起身握上了冯皇后的手,语重心长道:“眼下两人虽没有感情,可相处久了,终归会有的……”
冯皇后再三思忖,终是下定了决心,“全依母后之言。”
赐婚圣旨即下,一时传的宫中人尽皆知。
从太后那里回来后,江绫足足在屋子里憋了一日,关着门谁也不肯见。整整一日都未吃未喝,这可急坏了倚月阁的一众宫侍。
最后在一众宫侍的商讨下,决定派素云前去太后那里禀明实情。
福康宫内,素云跪在地上忧心忡忡,“回禀太后娘娘,郡主已经整整一日都未曾吃过东西了,奴婢担心郡主身子,便觉得还是该将此事禀告给太后娘娘,郡主说……郡主说只要婚事一日不取消,郡主便一日不进食……”
太后瞧着跪在地上的素云,本想起身去瞧瞧,可转而不禁又想起了江绫旧日里的那些招数,当下便顿住了身,故作不在意的,徐徐说道:“郡主年幼,再饿上两日也没什么,饭食照样去送,至于吃还是不吃,都依着郡主。”
“……”
素云倒是未曾料到太后会如此说,不由一噎,又偷偷抬头见太后态度似乎很是坚决,一时也别无他法只得退了下。
倚月阁内,江绫正装病窝在榻上,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慢慢靠近后,一时连呼吸都禁不住轻了几分。
太后娘娘素来最是疼她,听闻她一整日不吃不喝定会前来探望,届时,她只要撒娇央求一番,太后娘娘必定心软,不会再强迫于她,她这般想着,旋即将脸埋在了枕头上,听着渐近的脚步声,瓮声瓮气道:“不必再劝了,本郡主什么都不吃……”
素云行至榻前,似是有些不知要如何开口,默了好一会才说道:“郡主,太后娘娘没来……”
江绫有几分难以置信的扭过头去瞧,见只有一道身影,“蹭”的便坐起了身,不死心的朝门口望了又望,可望来望去,却都未曾瞧见太后的半点影子。
听着素云将太后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江绫心头愈发有些气结,扭头便又趴回了榻上,彻底蔫了下来。
看来这次太后还是认真的……
素云瞧着郡主这幅模样,在旁关切道:“郡主可要吃些东西?”
江绫将头埋在了被子里,声音从锦被中传来,有些闷闷的,“不吃!”
她因前日师父生辰没能偷溜出宫,心头还有些郁结萦绕,怎料太后却在这时又下了懿旨,给她许了门亲事,婚期还定在三个月后。
定亲也便罢了,成亲的人选竟还是最讨人厌的季洵。
虽说季洵那厮生得一副好皮囊,模样是一顶一的出挑,可她向来最是不喜那种空有皮囊又品行不端的小白脸,何况他还屡屡拆她的台,简直太不识好歹!
若是问她想嫁给乞丐还是季洵,她一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
江绫愈想愈烦闷,只觉得一个头顿时有三个大,这下当真是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了。
……
如今天下太平已久,久无战事,国库充盈,明昌帝便动起了兴建佛寺的念头,此时在东宫中,正聚着几位大臣在商议寺庙修建一事。
工部提议要修建整个晋国规模最大的寺庙,以此才能彰显出大国风范;户部却连连喊穷,如今并没有那么多的银子可以用来挥霍……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吵得季洵直揉额角,不得不出面调停。
季洵在议事时,只有发生了那种天塌下来的大事才可来禀告,否则皆不准他人打扰,这可急坏了连喜公公,想起方才宫中传来的消息,他就恨不得立马冲进去,将此事告之殿下。可再一想到他们主子的雷霆手段,又让他把这股冲动憋了回去,连连在殿外踱起了步子。
“连喜公公。”
连喜还在焦灼间,便听一道娇娇柔柔的声音入耳,侧头望去,看清来人后,面上登时便堆满了祥和笑意,“秦姑娘怎么来了?”
秦芙微微福了福身子,三分和气,七分温婉,“早上哥哥走的急,忘了将这账簿带了走,我想着是要紧之物,便替哥哥送了来,眼下哥哥既然在和殿下议事,还烦请公公代为转交。”
连喜小心的接过那账册,“姑娘放心,奴才一定转交。”
秦芙急忙道了谢,旋即面上飘出一抹绯红,扭捏了好一番后,终才开口,“听闻殿下最是钟爱颜卿老先生的画作,昨日我恰巧得了一幅老先生的画作,就当是那日在明月楼殿下出手相助的谢礼,烦请公公一并代为转交。”
女儿家娇羞的样子早已说明了一切,连喜心头了然,接过画作时,面上已带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秦姑娘这便放心吧,殿下必定会喜欢。”
秦芙一双水眸中微微漾出一丝笑意,愈发显得人比花娇,又恋恋不舍的望了思政殿一眼后,这才依依不舍的转身离开。
商议结束,已是两个时辰后,几位朝臣一一退了去,思政殿终于静了几分。
连喜忙吩咐着宫人去准备午膳,又命小宫侍沏了热茶,待准备得当,才迈着步子进了门,见季洵微蹙眉头,一时头皮有些发麻,深吸了一口气后,终是鼓着勇气将宫中的传闻一五一十的说出了口。
闻言,季洵登时便将那墨笔撂了下,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说谁?”
连喜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云……云云阳郡主。”
季洵一时面色有些发沉,连喜只觉得一股无形的重压兜头罩下,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伏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今日一身墨色锦袍,衣料隐有暗纹流动,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发束玉冠,剑眉星目,本是矜贵无双的俊美面容,此刻却透出几分冷冽。
他如何都没想到,母后挑来挑去最后居然选中了江绫!
娇蛮任性、粗俗无理……她的缺点只怕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若是把这个女人娶回家,怕是他这东宫这辈子都别想安生了
连喜见主子久久不言,像是想到了什么,忙抬头笑道:“殿下,方才秦姑娘来过了,知道殿下钟爱颜卿老先生的画作,便特意送来了一幅。”说罢,便将怀中那画举过了头顶。
季洵眼眸一扫,随手将那画作展了开,看着那画上的落款,心头不由一声轻叹,他随口说出的话,恐怕也只有秦芙会放在心上。
说到秦芙,他心底对她多少还是有几分愧疚的,女儿家的样貌何其重要,可秦芙却因他身上留了疤,至今腕上都有一道月牙般的疤痕,姑娘家总是爱美的,可秦芙却从未对他心生怨言。
更何况,数年前秦芙还曾救过他的性命对他百般照料,这般恩情又如此痴心,他怎能辜负!
他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心头忽然来了主意,直言相劝有些不妥,倒不如换个法子……
母后和皇祖母一向不喜秦芙,如此倒也巧了!他将那画作随手扔在了书案上,唇边浮出一抹别有深意的笑来,“去和母后说,东宫太过冷清,要娶太子妃不如便连带着侧妃一同娶了吧!”
连喜对这回答有些始料未及,顿时吓得不知所措,“不知侧妃是?”
季洵眉毛一扬,“大理寺少卿秦谙之女秦芙。”
……
消息率先传到了清宁宫,听到儿子一下想娶两个的想法,冯皇后一时气的将手中的翡翠玉杯重重的摔在了案几上,“那个秦芙有什么好,长的一副柔柔柔弱的样子,一看心思就不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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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旁的老嬷嬷忙在旁开导:“娘娘,殿下这是在气娘娘呢!殿下若是有意,为何不早早收了做侧妃,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来?”
冯皇后怒声道:“这可是太后御赐的婚事,岂能容得他为所欲为!更何况,云阳可是太后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太后怎么可能容许云阳被人轻贱!”
老嬷嬷张口欲言,却听冯皇后道:“他如今根基未稳,当需多培养自己的羽翼,怎敢公然和太后作对?”
老嬷嬷嘴唇翕动,又听冯皇后道:“更何况云阳率真可爱,深得我心,不知比外头那些狐媚子好了多少倍,他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老嬷嬷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起,“娘娘……”
冯皇后一手拄着脑袋,只觉得从来都没这么头疼过,“婚事已经定了下,如今他这是不娶也得娶!”
老嬷嬷细细思量了一番,浑浊的老眼里精光一闪,仍是忧心忡忡地劝道:“娘娘莫要如此坚持,若将殿下逼得太紧,万一……万一再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冯皇后脸色越来越难看。
老嬷嬷觑着她的神色,唇角不易察觉地弯起一丝深意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诱哄的意味:“听闻云阳郡主那头也是极为不愿,娘娘何不来个先下手为强?”
冯皇后闻言,竟真细思了一番,而后又觉得不妥摇了摇头,“婚姻大事不可儿戏,若本宫真如此做了,那才是愧对两个孩子……”
……
皇后这边不得安生,太后那边亦是焦头烂额。
一连两日,江绫都未曾吃过东西,再这么下去,身子如何吃的消?常芳见此,忙在一旁出言划策,“娘娘可还记得前几日郡主吵着要出宫去?”
太后微微颔首,想到云阳闹着出宫又是要去见陆枫,精致的面上显得愈发有些沧桑,“陆枫的身份还没查到吗?”
常芳在旁摇了摇头。
情窦初开的年纪迷恋上一个人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可就连萧家精心培植的暗卫都查不出他的来历,不由让她对陆枫愈发起了疑。
太后揉了揉额角,微微顿了一瞬后,冷声道:“去请素云过来。”
自从那日太后不肯来见她后,江绫便再也未曾碰过任何吃食,夜幕西垂,江绫趴在榻上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两日未曾吃过东西,此时她的面色着实有些不大好。桌几上摆着饭食,锦心在旁好言哄着,可江绫的目光却始终都未曾挪向那吃食半分。
锦心坐在榻边还在发着愁,不知如何是好时,便见素云进了门,她忙起身迎了上去,低声道:“太后娘娘唤你去可是有要事吩咐?”
素云瞧了一眼床榻后,对着锦心安抚道:“去做些郡主爱吃的东西来,我有法子。”
锦心心头有些犹疑,可一时也别无他法,只好依着素云出了门。
屋内满是寂静,素云行至榻旁,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太后娘娘的话后,开始柔声道:“郡主,方才太后唤素云过去,郡主可知是因何事?”
江绫抿了抿唇,倔强的盯着那床幔一语不发。
“太后娘娘心疼郡主,说只要郡主肯吃东西,明日便准郡主出宫。”
一听到“出宫”这两个字,江绫原本蔫蔫的神情瞬间被点亮,像干渴的鱼得了水,抓着素云的衣袖问道:“当真?姑母可还说什么了?”
素云被她抓得一晃,眼神略有几分闪躲,“太……太后娘娘还说,婚姻大事不能强求,若……若是郡主有更……更好的选择,太后娘娘……愿意成全。”
江绫对太后这番话显得有些始料未及,一时不由怔了住。
姑母竟这般就妥协了?
可明明过去,姑母一直都不愿她去见陆枫……
捕捉到江绫眼底残留的困惑,素云压低声音,话语如同精准的箭矢,直指核心,“郡主,如今太后既然准了郡主出宫,郡主何不去问问陆统领的心意……若是陆统领也有心,太后娘娘定然不会拆散郡主。”
江绫目光落在枕畔的荷包上,她默然片刻,小心翼翼的将其捧在手心,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许久,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复又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便传膳吧!”
3. 第 3 章
天色响晴,碧空无云,一辆马车缓缓前行,穿过几个坊市后,最终在城郊的北营处停了下。
马车上,下来了两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两人年岁看上去约莫十六七,穿着一身素白长袍,虽是男子的扮相,但却生得了一副女儿家的娇柔样貌。
正是当今的云阳郡主江绫和她的贴身侍婢素云。
北营军不同于长安城的禁卫军,这里的将士都是上过沙场玩过命的,是以平时的规矩也会较为严格,就算是王爷来了也得要经过层层通传才可进入,更别说是隐藏身份的江绫了。
两人等在营外,江绫抱着一盒子的糕点,频频向营内望去,不多时,终于等来了一身戎装的陆枫。
他的身形修长,乌发高束,此时穿着一身银制盔甲,愈发显得身姿挺拔如苍松。剑眉下,是一双璀璨如寒星的双眸,隐隐带着几分冷傲孤清,显得有些难以亲近。
江绫的面上登时便绽出了一丝笑意,上前相迎,“师父,这是一品阁的糕点,徒儿拿来孝敬师父。”
陆枫恭身行了一礼,“郡主客气了,不知郡主前来所为何事?”
瞧着陆枫那略有几分疏离的态度,江绫心头忽有几分泄气,略显圆润的小脸上显得有几分落寞,“师父可是还在怪我,那日师父生辰没有出来陪师父,那日我……”
陆枫垂眸,掩住了眼底心绪,“郡主言重了,大将军还在练兵,郡主若是无事,卑职要回去了。”
原本有些扭捏的江绫,见陆枫就要离开,忙拉住了他的衣袖,“师父,我……”
她也顾不得其他,忙从衣袖间拿出那个早已缝制好的荷包,脸颊微微漾着几分笑,“上次见师父的荷包破了,我便为师父亲手缝制了一个,权当是给师父的生辰礼,师父一定要收下!”
江绫自幼便是娇生惯养,哪曾做过针线活,眼前墨绿色荷包上的绣着的祥云歪歪扭扭,可谓是丑的别具一格。
但这已经是江绫刺破过无数次手指,绣了无数个荷包中最好的一个了。
她将那荷包送至陆枫身前,可谁料,他却连眼神都未曾落在那绣面上一分,他虽站在她的眼前,可那眉眼间的疏远却让她觉得他离她分外的远。
“卑职性命微贱,不过只是一个生辰哪里需要庆贺,郡主有心卑职便已万分感谢,卑职还有要事处理,先行告退。”
陆枫说罢就要起身离开,然他才转过身,便听江绫倔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太后娘娘为我许了婚事……”
陆枫脚下步子一顿,他背对着她,垂在身侧的双手骤然攥紧成拳,许久后,声音依旧一如方才的恭敬客套,“恭喜郡主。”话音落罢,陆枫也不再说些什么,转身便径自离了开。
江绫怔在原地,手中捏着那个墨绿荷包,心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素云见她们郡主傻站在那里,忙上前安慰道:“郡主……”
和风轻拂,将江绫额前的碎发吹了起,发丝顽皮地落在鼻尖,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她却恍若未觉。她只是久久地、失神地望着陆枫身影消失的方向。
许久,那点微弱的希冀终于如烛火般在她眼底彻底熄灭。她缓缓垂下眼睫,静默了许久后,才敛起了目光,丢下了手中的荷包,转身上了马车。
……
暮色四合,清宁宫中,一众宫侍鱼贯而入,不多时,桌上便已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叉烧鹿脯、白芨猪肺汤、桂花鱼条,道道精致可口,瞧着便让人食欲大开。
宫侍传过膳后,俱退到了一侧,一室寂静,冯皇后拈着琉璃玉杯,面上带着一抹笑,显得雍容又淡雅,“今日你们算是有口福了,这是母后亲手酿的杏花酒,你们快来尝尝味道如何?”
一旁的季琰执手轻抿了一口,旋即清朗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味道清雅,入口清冽,母后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
杏花淡淡的香气扑鼻,季洵接过宫侍手中的酒,一杯下了肚,酒味醇香,回味无穷,倒的确可以算得上是良品。
只是依着规矩,每月初一十五,他都会入宫陪母后用膳,可今日不过是二十三,母后若是无事,又哪里会召他入宫。
季洵放下酒杯,索性直接开门见山道:“不知母后找儿臣前来所谓何事?”
冯皇后自顾斟了两杯酒,不答反问道:“无事母后便不可寻你来作陪吗?”
季琰在旁附和道:“就是皇兄,不过就是用个膳而已,皇兄何必这般严肃,皇兄可有阵子没来清宁宫陪母后用膳了,如今婚事在即,只怕日后有了嫂嫂,皇兄便更不会来母后这里了。”
季洵一个眼风扫了过去,接收到那满含警告的眼神后,季琰登时便垂下了头,收敛了几分。
冯皇后睨了一眼季洵,对着小儿子冷声道:“你这哥哥当真是不娶则已,如今你皇祖母亲自下了懿旨赐婚,给你哥哥选了正妃,你哥哥竟还想一次娶两个。”
哪有正妃和妾室一同进门的,云阳郡主可是皇祖母的掌珠,哥哥如此说,未免也太欺负人家姑娘了!
季琰抬起头,有母后撑腰,憋在心头的话简直是脱口而出,话声中也禁不住带出了几分惋惜之意,“云阳郡主率真可爱,其父镇北大将军,不仅只身救过父皇的性命,还以血肉之躯护我大晋边境数年太平……如今大将军唯一在世的女儿竟被人这般对待,当真是令人痛心啊!”
话声入耳,季洵的面色显得有些难看。
冯皇后见此,又趁势说道:“还是我琰儿明事理,母后当真遗憾没能把你早生出来几年……”
季琰亦在旁颇为配合道:“母后莫要如此说,儿臣也不过是实话实说就事论事……”
两人还在一唱一和间,便见季洵倏然起身,神色瞧着有几分不豫,“东宫还有要事处理,儿臣便先告退了。”
然他才起了身,便听冯皇后道:“站住,这清宁宫如今竟留不得你了吗?”
见儿子身形一顿,冯皇后随即站起,她面色平淡,话语却重若千钧,“这桩亲事乃是你皇祖母亲赐,你若着实不愿,便趁早去同你皇祖母讲清楚。”
季洵对母后这般态度显然始料未及,紧接着便又听其道:“不管你日后的太子妃是哪家的姑娘,只要有本宫在的一日,那个秦芙便不可入东宫后院半步,你若是执意要娶,便别来认我这个母后。”
季洵抿了抿唇,到底是一言不发的出了清宁宫。
……
一路无言,回去的路上,江绫更是格外的沉默,见自家主子这般少见的安静,素云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得默默在旁相陪,本以为一路会相安无事,可哪曾料到,还不待回倚月阁,路上便听了不少闲话。
太后前脚才赐了婚,后脚东宫便传来消息说是想要正妃侧妃一同进门,消息在宫中可谓是平地一声雷,霎时便传了开,再加之云阳郡主在宫中的风评两极分化的严重,一时间,可谓不缺在背后幸灾乐祸之人。
天色渐晚,见江绫情绪实在是有些低落,素云便额外备了壶梨花酿。不多时,便满屋的飘香,可哪成想,江绫却吵着嚷着要喝烈酒,素云拗不过,只得备了上。
锦心瞧着素云如此乖顺,禁不住有些愣住了,“郡主一向不胜酒力,你疯了不成?”
素云眼底闪过几分无奈之色,“俗话说,一醉解千愁。你瞧着郡主这幅样子,索性不如喝个痛快。”
素云行事素来妥帖,见她如此依着主子,锦心愈发好奇,“今日出去到底发生了何事?那陆统领可是说了什么话,惹得郡主不悦了?”
素云避开了她的视线,“主子的事,又岂是你我能知晓的,咱们只管尽心伺候便是。”
锦心顿了顿,尤不解气的说道:“我倒瞧着那个陆统领才配不上郡主,整日都绷着一张脸简直无趣的很,若不是他曾出手帮过咱们郡主,我才懒得多和他说一句话!”
这边江绫因心头着实有些不痛快,一杯烈酒不管不顾的便一口下了肚,那酒辛辣刺喉,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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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痛快,而后她正欲再喝,却硬生生被素云给拦了住。
可素云又哪拦得住她,酒入愁肠,江绫不一会便感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发热,再一想起师父那毫不迟疑的祝福,她心头忽而生出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
也罢,反正师父也对她无意,她嫁谁还不都一样?!
她对季洵无意,季洵显然对她也是如此。
未来夫君另有所爱,心思不在她的身上,她还是堂堂的太子妃,不用整日再被太后催婚事,自由自在还有花不完的小金库,简直是再好不过!
季洵那厮虽有些惹人厌,可东宫那么大,两人虽都居于此,却也不必天天相见,如此倒也极好……
若是再来一个秦芙,来分散季洵的注意,顺便再配合季洵替她出席些必要的场合,那她的日子岂不是更加滋润!
一杯酒又下了肚,不多时,江绫便开始感觉脑袋有些发沉,耳边好似又回响起了那些宫婢的闲言碎语,当下便有几分醉醺醺道:“还说本郡主善妒,他既想娶秦芙就只管娶便是,本郡主才不是那棒打鸳鸯见不得她人好之人,最好秦芙能同时入门,如此我也正好落个清净……”
锦心见江绫竟这般就妥协了,心头还有几分不服气,“郡主怎可就这么答允!若是郡主和侧妃一同进门,那郡主日后在东宫要如何立足?!”
锦心越说越气,“太子此举摆明了就是在欺辱郡主,要奴婢说这桩婚事不成也罢,太后娘娘也真是的,为何一定会要郡主嫁给太子,郡主明明值得更好的……”
素云见锦心越说越大胆,当下忙压低声音提醒道:“你疯了不成,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锦心不服气道:“我就是气不过,太子这不是公然在打郡主的脸吗!郡主明明不愿嫁给太子,太后为什么要逼迫郡主,他们还不就是欺负郡主只有一个人,若是将军和夫人还在,谁还敢欺负到郡主的头上?!”
锦心素来是个藏不住话的直肠子,这一番话可谓正是心头所想,只是他们纵使看不过眼又能如何,不过只是徒增烦扰而已,素云心头一声轻叹,正准备宽慰一番锦心,可却忽听“嘭”的一声清响,桌上的酒坛子竟不知如何被江绫打翻摔到了地上,碎成了数段……
紧接着便见江绫踉踉跄跄的起了身挣扎着就要出门说是要去见太后娘娘,两个婢女忙在旁相劝,奈何江绫力道却大的惊人,三两下便将两个婢女推了开,而后便冲出了倚月阁。
两个婢女当下也顾不得其他,忙跟了出去,“郡主,等等奴婢……”
夜色皎洁,江绫才走了没两步,便瞧见了不远处的那道墨色身影,唇边忽而浮出一抹笑来,三两下便挣开了两个婢女的搀扶,朝那身影跑了去。
那道墨色身影高出她许久,江绫抓着他的胳膊,借力站稳了身子,仰起头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来,嘴里小声嘟囔道,“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紧随而来的两个婢女,瞧见如此情形,顿时有些慌了,吓得忙避至一旁屈膝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因为醉酒的缘故,她的脸颊泛起了浅浅的红晕,一双桃花眸在夜色下更是璀璨明亮的像天上的星子。
她的眼神中还带着几分迷离,是和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模样。
昔日他同江绫见面便吵,季洵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样的江绫。
一时间,季洵忽有几分恍惚,只觉得这笑这般场景着实有些熟悉,好像在哪曾经历过一般,可再一细想却又如何都想不起来。
他正想问问江绫方才在说什么,可下一刻,她却蓦地脚下一软,整个人失了平衡,直接便栽到了他的怀里。似是寻到了一个可以倚靠之处,脸颊在他胸口衣料上无意识地磨蹭,含糊不清地低喃:“锦心……我头好痛……”
美人主动投怀送抱,软玉在怀,季洵的身体有刹那的僵硬,他垂眸看着怀中异常乖顺依赖的女子,一时怔在了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子后:
季洵:新路数?
4. 第 4 章
这边季洵还在发怔,却忽听窝在他怀里的江绫软着嗓子道:“锦心,酒呢?我就再喝一杯好不好?”
夜色下,少女雪肤细腻,娇俏至极,妩媚含情的桃花眼眸深深的弯了起,笑意灿灿。
此时她的手就环在他的腰间,长发如瀑,与他分外的亲近,酒气混合着她身上独有的甜香飘入了鼻尖,对上那双如麋鹿般明亮干净的桃花眸,季洵有一瞬间的恍惚。
眼前之人纵使平日里再骄纵,可也不过只是一个女子而已,打小便没了父母,纵使有太后撑腰又如何,在这世上还不是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更何况她自幼被太后捧在手心宠着长大,性子娇气任性了些也在所难免。
他今日入宫时也听到了宫中那些难听的传闻,让侧妃和正妃一同进门,无异于是当场落了江绫的面子,世家大族向来最是注重脸面,他若真如此做了,那江绫日后还如何再在长安城里立足。
且旁的不说,光是看在镇北大将军的份上,他都不该这般难为他的女儿……
想着想着,季洵心头忽有一瞬的迟疑,可也仅仅只是一瞬,只觉得硬是要娶个女人回来的话,江绫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只要江绫嫁入东宫后规矩本分不再生事,太子妃之位一直由她来坐也未尝不可。
至于秦芙,待日后她与母后和皇祖母关系和缓些再娶进门也不迟。秦芙救他性命,还为他落了疤,又将他处处放在心上,对他痴心一片,他虽不能给她太子妃之位,但却可以给她旁的一切……
见眼前之人一直在发怔,江绫也终于发现了身前的人并不是锦心,她当下便起了身,眼眸睁了又睁,揉了又揉,可奈何却还是有些瞧不清眼前之人的面容为何,只能凭借着身形依稀辨认出是个身量高大的男子。
江绫懵了一瞬,待回味过来几分后,忙将双手护在了胸前,满是戒备又有几分口齿不清道:“来人啊有贼!这采花贼对本郡主动手动脚,给本郡主剁了他的手去喂鱼!”
夜色下声音本就会被无限放大,更何况还是江绫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响声很快便惊动了宫中守卫,守卫们各个剑拔弩张而来,可走近一瞧,却并未瞧见采花贼,反倒是撞见了脸色铁青的太子。
侍卫们一时愣在了原地。
宫中惊现采花贼按律当诛,可这采花贼若是太子……
连喜素来最会察言观色,此时见主子面色不虞,当下便忙命那些侍卫退了下,而素云见此情形亦忙上前小声劝慰道:“郡主,这不是什么采花贼,这是太子殿下……”
江绫脑子多少还有些发笨,此时听到‘太子殿下’这几个字,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便见萧太后已闻声而来,萧太后见江绫站都站不稳,实在是有些醉的厉害,当下便差人江绫送了回去。
倚月阁内,江绫躺在榻上后简直是倒头就睡,两个丫头替主子脱了鞋袜,而后又去拧了帕子,见主子睡的很是安稳,熄灭了内室的烛火后,两人便退了下。
翌日一早,江绫再醒来时,头还有些昏昏沉沉,她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角,正欲唤来婢子梳洗,可就在要起身时,却忽觉身上锦被一紧,似是被什么东西压了住。
她迷迷糊糊顺着那股力道望去,见身侧竟还睡着一个男人,瞬间便僵了住。
男人五官俊美,眉骨高挺,即便此时双眸闭着,身上那股子与生俱来的矜贵之感也分毫未减,可不正是……
???
她怎么就和季洵同塌而眠了?!
江绫脑袋还有些发懵,她的目光落在男人俊朗的脸上,竭力回想着最后的记忆。
可她想来想去,却实在记不得昨晚都做了什么,头愈想愈痛,左右也想不明白,最后索性便也不想了,衣衫还是完整的,想必也未曾做什么出阁之事。
眼下她得抓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
思及此,江绫起身就要离开,可哪成想,就在她悄无声息的要下榻时,却一不小心踩到了季洵的腿骨。
腿上传来一阵剧痛,让季洵猛然从梦中惊了醒。
江绫听到他微微的抽痛声,到底是没忍住骂了句,“无耻,小人,卑鄙!”
瞧着眼前种种,记忆涌入,季洵面色亦是有些发沉,“昨晚主动投怀送抱,夜里又趁孤入睡时,偷偷爬上孤的床,醒来竟还要倒打一耙?!郡主当真手段了得!”
江绫气极,“你当谁都想嫁给你,你也不仔细瞧瞧你这样子,我就算瞎了眼,我都不会看上你!”
“也不看看是谁迷惑了母后,还去请皇祖母赐婚,怎么,陆枫不愿娶你,你恼羞成怒了?”
见他提到陆枫,江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季洵的腿就是一脚,“就是我去请皇祖母赐婚的怎么样,有我在的一日,秦芙就别想进门!你想娶秦芙,有本事直接娶啊!还正妃侧妃一同入门,我都替秦姑娘委屈!”
“你还替人家委屈?!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就为了一个太子妃之位,连女儿家的清白都不要了,你以为就算这么做,孤就会娶你吗?此事若是传出去,败坏的可不是孤的名声!”
江绫张口欲言,可巧这时门外忽有敲门声传来,“殿下,该早朝了……”
话声入耳,看着周遭熟悉的布置,让江绫陡然清醒了几分,这可是在福康宫,若是没有太后示意,谁会这么大胆,敢这般如此,经此一夜,只怕她与季洵什么都没做,都无人会信了。
江绫一时懒得再去争辩,起身就要离开,只是临下榻时,不偏不巧的便从季洵的腿骨上踩了过,“本郡主懒得理你!”
说罢,也不顾那微微有些凌乱的鬓发和衣衫,头也不回的便冲出了房门。
江绫的力道不小,还正巧踩到了季洵未愈的旧伤处,季洵有些吃痛的揉了揉被江绫踢过的位置,“你这疯女人,简直不可理喻!”
连喜捧着朝服侯在门外,见江绫气鼓鼓的推门出去,正要屈膝问礼,可哪成想他的腰还未彻底弯下,江绫便已像一阵风似的走远了。
连喜愣了一瞬,再一联想到屋内的情形,一时不由对即将而来的暴风雨感到有些后怕,他深吸了一口气,眼观鼻鼻观心的进了门,“殿下……”
季洵一身中衣坐在榻上,声音中带着几分威压,“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昨日……昨日殿下去寻太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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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后,身子不适,奴才便扶着殿下去偏殿歇了歇……”
连喜还在想着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将此事揭过,却忽觉左耳一阵吃痛,当下不由连连讨饶,“殿下,疼疼……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见连喜很是诚恳,季洵这才松开了手,等着他的后话。
连喜一张脸简直皱成了苦瓜,“可奴才有什么法子,殿下,要奴才说,云阳郡主率真可爱,殿下娶了郡主未必是坏事。”
季洵一个眼神扫过去,连喜登时便噤了声,规规矩矩的在旁侍奉着主子盥洗。
换上了朝服后,见一切都收拾妥帖,连喜随在季洵身后一同出了门,可临到门口时,却见他们殿下朝反方向走了去,禁不住在旁提醒道:“殿下,早朝……”
季洵步子未停,“不去了!先去拜见皇祖母。”
昨日从清宁宫出来后,他便来了福康宫,正欲同皇祖母说拒婚的事,可谁料中途饮了杯热茶后,他便开始有些人事不知。
能让他留宿福康宫,还设计他和江绫同塌而眠的,除了太后还能有谁?
他昨晚宿在偏殿,此时不过三两步路便到了太后那里,入殿后,他依着规矩问礼,“见过皇祖母。”
萧太后眼底带着慈爱笑意,“洵儿昨晚睡得可好?”
茶香袅袅,见宫侍奉来热茶,季洵并未去接。若是想巩固萧家在朝中的地位,大可将萧家女嫁入东宫,江绫并非最佳人选;若是盼得江绫出嫁后能平安顺遂,嫁入皇室却又实在不妥。
见太后神色如此自然,默了一瞬后,季洵到底是将心头的疑问问出了口,“皇祖母为何一定要云阳郡主做太子妃?”
萧太后敛起了几分笑意,声音中透出几分沧桑,“这是皇家欠江家的。”
季洵闻言一怔,倒是有些意外皇祖母会这般说。
“镇北大将军先救先皇性命,后为国牺牲,只留一女存活于世,没有镇北将军,便不会有如今大梁的太平盛世,阿绫也不会这般孤苦无依。”
可季洵实在不明白,即便江绫嫁给了他,难不成就不会孤苦无依了吗?
萧太后似是看出了他的心头所想,把玩佛珠的手不由一顿,话声也严肃了几分,“阿绫嫁入东宫后,东宫三年内不得纳妾,待三年后,就算你纳几十房妾室,皇祖母都不管你。”
季洵张口欲言,可话还没等说出口,便见萧太后摆了摆手,“哀家乏了,退下吧!”
这不过一大早,才醒便乏了?季洵心知戳破也是无用,更何况昨日发生了那么一档子事,整个福康宫可谓都瞧了个彻底,纵使他再对江绫不喜,总归也总得为人家姑娘的名声着想。
眼见事情再无转圜的可能,季洵默了一瞬后,也只得了离了开。
殿内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萧太后坐在贵妃榻上,望着季洵离开的方向,目光透着几分渺远和疲累。
常芳替主子捏着肩背,在旁柔声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娘娘一番良苦用心,两个孩子日后定会感念娘娘的好。”
萧太后一声喟叹,“从头开始也好,总归一切都还来得及……”
5. 第 5 章
一路上微风扑面,隐隐透着几分凉意,将江绫心头的郁气多多少少吹散了几分,回到倚月阁后,见桌上有茶,不管不顾的便一口气喝下了肚。
锦心见主子如此心急,忙放下了备好的水盆,上前劝道:“郡主茶已经凉了,待奴婢去换壶热的来也不迟啊。”
江绫将目光落在两个婢女身上,正想出声探查质问一番,可话到了嘴边,想起太后赐下的那桩婚事,却又倏然止了住。
既然避不开,还不如迎难而上,眼下她虽嫁给了季洵,可嫁人又不是一辈子的事,日后若是过的不开心她随时离开就是,毕竟以后的事,谁又说的好呢!
虽然季洵那厮嘴毒刻薄,狂妄自大,可她向来以德报怨,他既对人家秦姑娘有意,她也不好去坏人姻缘不是?!
她日后虽是太子妃,可也并非是不能容人之人,且她虽不喜秦芙,可东宫多些妾室,于她而言未必是件坏事。
这般想着,江绫心头忽而多了几分豁达,心情一好,胃口当下便也好了几分,“去传早膳吧!”
见主子居然未再提起昨晚那桩事,两个丫头都不得有些惊讶。
这边江绫还在拨着心里的小算盘,可却久久未见两个丫头动,她抬起头瞧着她们两人的反应,不由觉得有些好笑,“本郡主想过了,既然婚事早已赐了下,再抵抗也无用,还不如直接接受,日后的事日后再说也不迟,快去传膳,等会儿便去拜见太后娘娘。”
……
江绫去拜见萧太后时,萧太后正在抄写佛经,殿内燃着檀木香,宁神又净气,萧太后见江绫来了,当即便招呼着江绫坐到了身侧。
见江绫面色与寻常无异,萧太后放下了墨笔,轻抚上了江绫的发丝,“阿绫可在怪哀家?”
萧太后如今虽年近七旬,可因保养得当,看上去精神仍很是瞿铄,身形虽微微有些发胖,两鬓已然斑白,可那份端庄威仪却分毫未减,今日穿着一身素色宫裙,发间攒着只金梅流云簪,更显雍容华贵。
江绫依偎在萧太后身侧,“阿绫自幼被姑母带大,没有姑母哪里会有今日的阿绫,阿绫知道姑母用心良苦,阿绫愿意听姑母的话嫁入东宫。”
萧太后眼底浮出几抹爱怜之色,“你能这般想便是极好,姑母恨不得将天下间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你,自然不会害我们阿绫。”
江绫一双桃花眼眸含着笑意,重重的点了点头,颇为乖顺道:“姑母,阿绫想过了,如今东宫后院冷冷清清,太子身边又并无侧妃和妾室,这于皇室开枝散叶当真是极为不利,秦姑娘不仅温婉端庄,还精通音律,品性纯善,入东宫在殿下身侧侍奉当真是再适合不过,娘娘便准了殿下的请求吧!”
这话一出,萧太后不由得有些意外,禁不住打趣道:“呦,我们阿绫何时变得这么大度了?”
江绫眨了眨清凌凌的眸子,“阿绫一直都很大度,既然日后要做太子妃,那便更要处处都为殿下考虑,秦姑……”
江绫还欲再说下去,可刚一开口,便被萧太后给截了断,“凡事哀家都依你,可唯独此事莫要再提了。”
“姑母……”
萧太后握着江绫的手,语重心长道:“用真心去换真心不假,可这世间之事,付出未必会有收获,你处处为他人考虑,可他人却未必记着你的好。”
江绫半懵半懂,却也知道此事不宜再提了,反正来日方长,日后总还有机会。
江绫将头倚靠在太后身侧,想起另一桩事,屏息试探着问道:“姑母,若是……若是日后阿绫和太子殿下过的并不和睦,阿绫可不可以求一道懿旨与殿下和离?”
堂堂太子妃竟想要和离,此事还是闻所未闻,望着那双澄澈又干净的眸子,萧太后还以为江绫许是因心头还有郁结忧虑才会想着未来之事,默了一瞬后,便也没将此事当真,点头答允了。
……
例行巡查完户部,又听户部尚书及左右侍郎禀告着近来户部的大事小情以及银钱收支后,已然过了两个时辰,季洵再出户部时,日头已渐渐向西斜了去。
去年徽州一带发生水患,朝廷拨了五十万两,永州闹蝗灾,附近百姓颗粒无收,再加之三年前镇压叛军所带来的消耗……大晋虽数年无战事,可国库却并不十分充裕,大肆修建佛寺却为不妥,然父皇却执意如此,他当想个两全的法子才是。
近几年来,各州县虽灾祸小情不断,可江浙一带却一直是风调雨顺,却为何江浙之地上缴的税赋反在逐年走低?委实不该如此……
默了一瞬后,季洵对着身旁的连喜淡声吩咐道:“去督查院。”
连喜抬首打量了一番天色,在旁劝道:“眼下戌时已至,督察院距户部甚远,午膳殿下便未曾用过,这晚膳若是再耽搁,皇后娘娘知晓,又该怪罪奴才了,殿下何不明日再去……”
季洵脚步未停,对连喜的话简直置若罔闻,眼见就要上了马车,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道柔婉的嗓音,“殿下留步。”
声线轻柔,仿佛如天上的流云般和缓绵软,可不正是秦芙。
季洵一时顿住了身。
今日秦芙穿着一身水蓝百蝶穿花襦裙,高挽的乌发仅用一只素玉簪攒着,除此之外再无她物,再配上那双如含春水的眸子,如琼脂般的肌肤,愈显温婉别致,清新脱俗。
她手中提着一个雕花食盒,眨眼功夫便已行至了季洵身前,望向季洵的眼眸含羞带怯,“今日兄长当值,阿芙便想着来给兄长送些糕点吃食,可不巧,今日哥哥忽而去了礼部,不知殿下可曾用过晚膳?殿下若是不嫌弃,便将这些糕点收下吧!”
说罢,秦芙生恐季洵会回绝,当下忙又补了句,“这些糕点都是阿芙亲手做的,里边有殿下喜爱吃的茯苓糕和千层饼,所用原料皆是府上自产的,虽难敌品香居的糕点,可却也是干净可口,方才听人说兄长在礼部用晚膳,殿下便收下吧……”
秦芙本就生得一副芙蓉玉面,此时眼中的期盼之意简直溢于言表,见秦芙双手将那食盒奉了上,连喜偷偷打量了主子一番后,见主子面上似乎并无拒绝之意,当下便颇为伶俐的接了过,对着秦芙就是好一番的夸赞。
秦芙今日穿的单薄,双手将食盒奉上时因举的过高,不免露出了一截细白的手臂,美人正值二八年华,可谓是最美好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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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手腕上不知为何却落了一道深深的疤痕,在那细白如藕的肌肤映衬下,愈显清晰。
许是也意识到了气氛的凝滞,秦芙瑟缩了一下,而后下意识便用衣袖遮掩,面颊上飘出了一抹晕红。
季洵的目光从那道疤上移开,想起三个月后的婚事,心头忽而生了几分愧疚,“如今朝中势力盘根错杂,眼下并非合适时机,阿芙,你可会怪孤?”
秦芙唇边绽出一丝笑意,很是善解人意道:“阿芙怎敢怪罪殿下,只要殿下的心里有阿芙的一席之地,阿芙便知足了。”
她仰着头,望向他的眼眸,神色坚定,“阿芙等着殿下。”
……
夕阳西下,石子甬路上,侍女见秦芙愁眉不展,禁不住在旁问道:“小姐今日为何不告诉殿下,那些糕点都是特意为殿下做的?”
秦芙眼睫动了动,“女儿家当是要矜持些,若是做的太过,难免会被他人看轻。”
侍女又道:“可殿下对小姐的心意众人皆知,一门心思都在小姐这里,甚至还扬言要小姐和正妃一同嫁入东宫,小姐为何还闷闷不乐?”以他们小姐的身份做侧妃都是高攀,殿下此举无疑是在为小姐撑腰。
秦芙闻言,却是有一瞬间的忡怔。
一门心思都在她这里吗?
可太子殿下向来说一不二,一直都不是个会听他人劝的。
这世间又有什么事,是他想做却做不到呢?
秦芙这边还在默默出着神,可哪成想,走着走着,手腕却忽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手腕上的玉镯便“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顷刻间便碎成了数瓣,而她的手腕更似是被突然飞来的暗器所伤,露出了殷红的血迹。
她垂首定睛一瞧,见那暗器竟是枚尖锐的石子,下意识便朝四周观望了一番,可望来望去,却并未瞧见半分可疑之人。
平白无故挨了这么一下,当真是把侍女给心疼坏了,“这可是小姐最喜爱的镯子,到底是谁?躲在背后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出来当面对峙?!”
可侍女骂了一通,却都不见有任何回应,最后还是秦芙在旁相劝,侍女才止了声,只得暗自生了闷亏。
不远处的古树后,一个九、十岁的锦衣小少年手拿弹弓,正准备继续瞄准前方目标,谁料这一次,还不待石子飞出,便有人挡在了身前,“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少年换了个角度,仍准备将那石子射出,“这女人坏的很,明明还未到夏日可这女人却穿的如此单薄,摆明了是在蓄意勾引,偏偏五哥还吃这一套!”
说罢,尤不解气的又道了一句,“上次害阿绫姐姐在皇祖母寿宴上丢脸的就是这女人,我今日定要为阿绫姐姐报仇!”
小厮生恐小少年会闯祸,当下忙上前劝阻,“小殿下,云阳郡主不日就要嫁入东宫,这哪里是咱们能插手的,小殿下今日若是被人察觉,岂不又会生了误会,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见那目标越走越远,耳边讨饶声又源源不绝,小少年心头忽有几分烦躁,打又打不中,当下只得收起了手里的弹弓,“阿绫姐姐是我的,谁都不能欺负!”
6. 第 6 章
经过一个早朝的群臣商议,兴建佛寺已成了势在必行之事,近年来明昌帝对佛法愈发笃信,对于佛寺一事更是十分看重,沉吟良久后,大手一挥便将此事交由了季洵负责,工部及营造司协助兴办。
首要关键便是选址,位置清幽、环境雅致之地才更有利于僧人修行,早朝过后,季洵便亲自去探访了工部拟的几个选址,一一看过之后,心头想法不由愈发笃定。
佛法向来讲求古学渊源,名头越悠久便越闻名,新建劳民伤财不说,最后还会收效甚微,可翻建改扩旧寺便不同了,虽相较工期会慢一些,可后期维护管理起来却是极为便利。
而长安城郊外,颇为不起眼的普华寺便是最好的选择。
季洵还在这般想着,怎料马车却忽而停了下来,他正欲出言问询,便听连喜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殿下,车轴和车辕松动了,恐不能再前行了,为免殿下出现安危,烦请殿下下车稍作休憩。”
佛寺大都建在偏远处,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马车却偏偏坏在了此处,再加之头顶暖阳灼灼,便愈发有些磨人。幸得大理寺少卿之子秦晖正巧路过,一行人才不至于被困太久。
正逢今日□□大师云游至此,秦晖孝顺便特意去碧云寺求了平安符,这才正巧路过,有了今日这么一番因缘。因为秦芙的缘故,季洵与秦晖还算是有些交际。
季洵素来赏识人才,一路之上又见秦晖对于朝堂之事愈发精进见解独到,再加之如今正是晌午,当下便邀秦晖一同用了午膳。
而秦晖也是一个伶俐的,想到今日妹妹正巧会去品香楼为母亲买些素斋,当下便提议去品香楼。
季洵自是没有理由拒绝,当下便应允了。
……
赐婚懿旨已下,又命钦天监算过了日子,婚期便定在了三个月后,太子和郡主大婚,自是马虎不得,一时宫中可谓是空前的热闹,规矩更是异常繁琐,可因江绫对未来夫君是谁都不甚在意,对这些规矩便更是不曾理会了。
起初几日那些老嬷嬷讲授规矩时,江绫勉勉强强还给了些面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听,可后来,见那些老嬷嬷整日都唠唠叨叨在耳边说个不停,又见她听的不专心还要来考她,江绫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一大早趁着嬷嬷没来时便偷溜出了宫门,朝着楚府的方向走了去。
楚将军同镇北大将军乃是一同出生入死、上过战场的兄弟,关系可谓十分亲厚,因这层缘由,江绫同楚家的关系便也亲厚了许多,幼时便常常去楚府暂住。楚家小姐楚云柔又是个好相处的性子,年岁亦和江绫相当,一来二去,两人关系便也亲密了许多,虽非亲生却更胜似亲生。
日光明媚,街头行人如织往来不绝,两人从西坊市街头一路说说笑笑走到了巷尾,见日头接近晌午,便就近择了一家茶楼歇脚。
茶楼内说书先生正在说书,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各路英雄好汉的故事,可茶楼内气氛仍很是热烈,见一楼位置无多,两人便上了楼,择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了下。
不多时糕点和茶水便上了桌,茶香四溢,江绫轻抿了一口,侧头看着天边流云和街头往来的行人,一时只觉得很是惬意。
而再反观坐在对侧的楚云柔,心头却是有些发起了愁。
云阳郡主和太子的婚事如今可是传的沸沸扬扬,她虽知江绫对太子无意,可那太子如此态度未免也太恶劣了些!哪有正妃侧妃一同入门的道理,还没嫁入东宫便被如此轻视,日后的情形只怕是会更糟。
方才一路之上,她观江绫神色与寻常无异,便未曾提及此事,可婚姻如此大事,身为女子又怎能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楚云柔憋了许久,正欲出言关切,便听说书先生书板一拍,楼内登时安静了下来,紧接着一道浑厚的嗓音便传入了耳边。
“说到白起大破魏韩联军,不得不提起另一位将军,他的名字在座的各位一定都曾听过……”说到此,说书先生不免一声叹息,“他也是老夫敬佩的人,只是可惜,英年早逝,早早便断了性命……”
众人听之,不由纷纷来了兴致,像这种侠肝义胆又荡气回肠的故事,向来是他们最喜欢听的。
“话说,嘉元二十二年,当今陛下还是荣王时,曾御驾亲征,率十万铁骑出兵大陈国,结果误中敌人埋伏,被困于苍鹿山达三天三夜之久,彼时,天寒地冻,雪如鹅毛,粮草无多,陛下危在旦夕。俗话说擒贼先擒王,试想,一军若是无主帅,军心必定溃散,这一战不用再打已是败了……”
“恰在这时,从夹道赶来一骑铁骑,正是镇北大将军率兵而来,大将军为了救陛下,闯入了敌人的包围圈,以五百兵力,力挽狂澜,战胜了敌国将士三千,救了陛下,自己却也身受了重伤,甚至还险些丢了性命……”
众人听的聚精会神,一时皆在屏着呼吸等着下文。
“……定武八年,戎狄入侵云城,镇北大将军率军出征北方戎狄部族,大获全胜,准备乘胜追击,当时兵分三路……大将军寻到了戎狄人的王庭,最后因人手不足又弹尽粮绝,和数十手下被困狼崖山,戎狄王听闻大将军威名欲招降,可大将军却借归降之名,一举斩杀戎狄王,而后挥剑自刎……其夫人彼时怀有身孕,听闻噩耗后动了胎气,亦随着大将军去了……”
这故事太过熟悉,楚云柔有些担忧的看向江绫,却见江绫倒是一连的云淡风轻,恍若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楚云柔见此,心头忽有些酸涩,世人都道镇北将军是大名鼎鼎的英雄,可又有谁知晓,英雄的背后,却是无尽的辛酸凄凉。
江绫才落地便没了父母,留下了一身的虚名又有何用!虽然江绫什么都不说,又常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她知道,看到宫中皇子公主都有父母宠爱时,江绫在一旁的眼神有多落寞。
楚云柔握上了江绫的手,忽而说道:“走吧,该回去了。”
江绫松开了紧握的杯盏,唇角浮出一抹笑意,知晓楚云柔是好心,当下便也未说其他,应了声“好。”
江绫正欲起身,可谁料还没等站起,便被才上来的锦心给拦了住,生说这会天色还早,难得出来多坐一会儿也不迟。
见锦心实在是有些古怪,且大有拦着她不让她出去之意,愈发激起了江绫心头的好奇,她侧头朝窗外望去,好巧不巧便瞧见了几道熟悉的身影,可不正是季询和秦芙。
茶楼对面便是品香楼,此时品香楼的门口正停着一辆马车,季询和秦芙一副郎有情妾有意的模样,像是正在依依不舍的话别。
女子穿着一副天水碧色襦裙,面上薄施粉黛,水眸脉脉含情,很是清新可人;男子玉冠束发,五官俊美,周身不自觉的透着几分威压和矜贵,可谓真真是一对璧人。
快到马车前,女子不知怎的一个腿软就要跌倒,幸得男子伸出有力臂膀在旁搀扶才不至于跌倒在地,旋即女子面容娇红,像是才发现不妥,匆匆避开了男子的搀扶,而后便含情脉脉的上了马车,这才就此别过。
锦心瞧着如此景象心头不由愈发来气,“方才奴婢进来时,正巧与那秦芙打了个照面,好好的一个平道都能摔倒,这是做戏给谁看呢!”
江绫倒是有些不以为意,甚至看向锦心的表情还是一副小题大做的表情,“这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锦心闻言不由一噎,楚云柔在旁憋了许久,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阿绫,你当真想好了吗?若是……”
江绫起了身,“太后赐的婚,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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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拒绝的道理,成婚嘛!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嫁给谁还不都是一样!不用为我担心。太后娘娘已经答应我了,若是日后我不如意,可以随时和离,你们说我何时提出和离比较好……”
锦心、楚云柔:“……”
……
东宫,思政殿上,季洵还在翻看着朝中的折子,便听连喜在旁劝道:“殿下,晚膳已备齐,还请殿下移步。”
季洵扔下了手中的折子,抬手捏了捏眉骨,向窗外一瞧,这才发现原来夜色早已落了下,想到今晨出门时,东宫的马个个泻了肚,半路上马车又突然松动,忽而道了句,“人手都安插到东宫来了,还知道买通暗线,以把柄相要挟,倒是有些长进。”
连喜在旁垂首道:“那些犯了错的宫侍皆已被奴才事后寻了借口,赶出了东宫,小殿下素来顽劣,想必只是在同殿下玩笑,可要奴才明日去端王那里提点一番……”
季洵曲指轻敲着书案,闻言一哂,那小子素来唯江绫马首是瞻,借他人之手,来惹他不痛快,当真是手段了得。
就算她嫁入了东宫又能如何,后宫也有很多妃子,可只要父皇不喜欢,还不就只是一个摆设而已!区区一个女子而已,何足挂齿!
“明日去宣国子监祭酒过来。”
连喜闻言眉头不由一动,可又不敢被看出端倪,连忙垂首应了声“是。”
国子监下辖太学,小殿下可不正在太学读书,熊孩子犯了错,他们主子不去寻其爹娘,反倒从课业上来施压。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偏偏他伴的还是一只记仇的虎,这要以后一不小心做错了事……
忧心起小殿下的同时,连喜不由为自己的将来深深的发起了愁。
……
江绫和锦心再回宫时,日头已渐渐向西沉了。原本想起爹娘之事,江绫心头还有些郁郁寡欢,可一路之上听闻季洵近来的种种不顺,让她心头的阴云登时便消散了几分。
这几日说来也怪,太子那头不是宫侍屡屡犯错送错了茶,就是饭食里加多了盐,要不就是马车坏在了半路或者出门淋了一身的雨。
惹得众人都不由得怀疑,太子是不是触了什么霉头,才会诸事不顺,一时之间东宫宫侍可谓是个个都如履薄冰了起来,生恐一个出错,遭了池鱼之殃。
回到福康宫后,江绫还来不及换下宫外的衣裳,便见一个锦衣小少年朝她跑了来,“阿绫姐姐!”
小少年生的白白嫩嫩,眼睛黑黑圆圆,看上去甚是讨喜,江绫抬手捏了捏小少年的脸颊,“小源源,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宫里?”
“我来接阿绫姐姐,皇祖母还在等着,正好才传了晚膳,阿绫姐姐快进去吧!”
江绫应了一声,当下便随着季源一同朝主殿走了去,谁知才走了没两步便顿住了身,像是忽而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问道:“小源源,你老实告诉阿绫姐姐,东宫那些事是不是都是你做的?”
季源起初本不想承认还在百般推辞,可哪成想,却早已被江绫给看了穿,在江绫的再三追问下,到底是点了头,随后又道:“谁欺负阿绫姐姐,我便欺负谁!有我在,绝不会让阿绫姐姐受半分委屈!”
季源本以为此举会惹得江绫生气,谁料她只是问了一句后,便笑了起来,旋即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源源真好,只是日后莫要再这么做了,阿绫姐姐才不会受人欺负,我自有法子对付他们!”
回揽月阁换衣裳的间隙,锦心在旁服侍着,想起方才之事虽觉得心头有些痛快,可还是不免有几分忧心道:“郡主,若是太子殿下以为这些事都是郡主做的,可如何是好?”
江绫手中挑选发簪的动作未停,“他知道就知道,本郡主还怕他不成?”
7. 第 7 章
日头微升,江绫还未起身,便见锦心兴冲冲的进了门,“郡主,今日内侍省送来了一套凤冠极为好看,听闻可是西域进贡来的,奴婢还从未见过这般成色的红宝石,郡主若是见了定会喜欢!”
郡主大婚,规制却比照嫡公主的排面,处处都用最好的也便罢了,嫁妆更是惊人的丰厚,那清单足足有两册长,足以见得太后的恩宠与用心。
江绫睡眼惺忪,闻声扭头瞧了一眼那凤冠后,仍有些提不起精神。
凤冠金光璀璨,上有翠盖下垂珠结,花心镶嵌明珠,表面饰有钿花,还缀有数颗红宝石,只一眼便觉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的确很是精致华贵。
可纵使再华美又如何,她带上又给谁看呢?!
江绫脑袋枕在胳膊上闭目养神,不知为何,脑中忽的浮现出了前日在茶楼里瞧见的那幅画面。
季洵那厮虽然可恶至极,日后却尚且还有秦芙相伴,可她呢?那日师父对她的祝福简直没有半分的迟疑,只有不放在心上,才会如此的无动于衷吧
倒不如就此放弃,来日方长,她总能碰到更好的……
旧的去了,新的才能再来不是?!
这般想着,江绫顺势翻了个身,可就在手掌触到枕头的边缘,却忽觉摸到一个坚硬的物什,掀开枕头一瞧,这才发现是枚短匕首。
匕首做工小巧秀气,极适合女子贴身佩戴,是有一次她险些遭了意外,过后师父送她用来防身的武器。
望着那匕首,江绫原本有几分恹恹的双眸,霎时又亮了起来。
师父对她虽冷淡了些,可对别人也是如此,皆并无什么特别。
眼下师父对她虽不在意,可不代表日后也会如此,定是她做的还不够好,师父才没有将她放在心上。
师父每日都在北营训练,日子定然无趣,她在宫里左不过也是听老嬷嬷念叨规矩,倒不如出宫去寻师父……
只是该用什么借口才好?
匕首因被压在枕下,此时还透着几分温热,江绫将其握在手中,沉吟了一瞬后,忽而来了主意。
上次师父教她的招式她还没记牢,那可是关键时刻用来保命的东西,自然马虎不得,她去请教师父,师父总不会不教……
这边江绫心头计划的很是周全,可到底计划还是赶不上变化,还未过一个时辰,便被来教习规矩的老嬷嬷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老嬷嬷一连几日都扑了空,便也学聪明了,一大早便悄无声息的候在了倚月阁外,甚至就连倚月阁的人都未曾惊动,直到见江绫穿戴整齐要出门时,这才跳出来拦住了江绫去路。
江绫被抓了个正着,当下别无他法,只得随着老嬷嬷一同又回了倚月阁,被迫学了一整日的后妃列传。
老嬷嬷教的很是用心,临走时还不忘给江绫布置了功课,留了几本册子,要她在大婚前尽快看完。
江绫巴不得老嬷嬷赶紧离开,当下也不管那册子上内容为何就连连应了下。老嬷嬷见她态度好学诚恳,又见日头已渐渐落了下来,这才肯出了门,道了句明日再来。
见老嬷嬷终于离了开,江绫这头也终于如释重负,她摸了摸枕边的那柄短匕首,心头却还是有些不死心,只觉得日后若是再想偷溜出去,只怕会愈发不易了。
江绫还在发愁之际,却忽见锦心进了门,说是太后请她一同用晚膳。
偷偷出去不妥,那她便光明正大的出去,若是今日姑母见到她举止贤淑端庄,说不定她不仅能出宫去,甚至连规矩都不用再学了……
这般想着,江绫当即便应了下,她起身坐到了妆奁前,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对珍珠耳坠放在耳边比量,却见锦心在旁欲言又止,“郡主……方才奴婢听闻,今晚太子殿下似乎也会来……”
江绫懵了一瞬,“和我有关系吗?”
锦心,“……”
换上了一身素色襦裙,而后又簪了只丽水紫磨金步摇,面上略施了脂粉,朱唇微点,再加之江绫刻意端正的身姿,倒却有几分端庄沉稳的模样。
甚至为了做足样子,临出门时,江绫还不忘往衣袖里塞了本书册,以彰显自己好学勤勉,处处不忘嬷嬷之教诲的端正态度。
长廊上,江绫目不斜视,腰板挺的笔直,行走间的动作更是相较寻常收敛了很多,一时不由惹得福康宫的宫人纷纷侧目。
从倚月阁到主殿的路并不远,可哪成想就在她转了弯提裙上了几个台阶时,却不偏不倚的和季洵打了个照面。
长廊下,乍一瞧见季洵,江绫面上的端庄险些就要绷不住,她不欲理会他,本想直接离开,可下一瞬,他的声音便已避无可避的入了耳,“连喜,云阳郡主素日可喜读兵书?”
连喜被问的一愣,顺势道:“奴才不知。”
“想必定是喜欢的,借刀杀人这一招,用的可是极妙。”
连喜闻言一噎,这……
主子这话显然是意有所指,当事人还在场,连喜正愁这话该怎么接,却见不远处云阳郡主的脚步一顿,“殿下指桑卖槐的本事亦是甚佳,云阳可是远远不及呢!”
说罢,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补了句,“云阳自幼酷爱研习兵法,不止借刀杀人这一招用的极妙,其他招数亦是十分精通,殿下不必心急,日后都会领会。”
季洵见江绫如此不知悔改冥顽不灵,当下也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道:“十四弟年岁尚小,不懂分辨是非,你若真为他好,便该教其明辨是非,行君子之道,而不是利用其满足自己私欲。”
“我利用他?季源也是我弟弟,我自然也是盼着他好的,说到利用,这世间又有谁能及得上太子殿下,云阳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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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及殿下的十中之一呢!”
“孤行的正坐得直,自问向来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世人皆言,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郡主眼中看到的只有利用,莫不是心中只知利用……”
“你……”
季洵这般拐着弯儿的损她,江绫自是不能忍,此时早已忘了贤淑和端庄,她上前了一步,正欲同季洵再辩驳一二,可下一刻却忽听常芳姑姑在石阶下恭声道:“太后娘娘还在殿内等着,殿下郡主快进去吧!”
江绫闻言,这才恢复了几分理智。
她今晚可是有要务在身,只有让姑母瞧见她仪态得体,她才能不用再去学那些规矩仪礼,才能出宫去寻师父。
这么重要的事,断然不能被季洵那厮给破了坏。
江绫当下止了声,也不再理会季洵,朝殿内走了去,只是那路口实在是窄,偏偏季洵又身量高大,挡在那里没有相让,江绫只得硬生生的从他身侧而过。
而这边,季洵这才明白了皇祖母唤他来的真实用意……
季洵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却忽见连喜弯腰拾起了一个小册子,而后拍了拍地上的灰尘后,呈到了他的身前,“殿下。”
小册子上没有名字,看上去约莫有八成新,想必是因方才江绫走的急不小心落下的,季洵顿住身,顺势拿起了那册子,随手翻看了起来。
他起初本以为这不过只是寻常之物,可翻了几页后,才发现越发有些不对。
这小册子乃是本画册,上面没有一个字可书中内容却很是活.色.生.香,画册上的男女颇为亲密的搂抱在一处,皆衣不蔽体也便罢了,还摆了各式各样的姿势在……
季洵怔愣了一瞬后,没忍住又往后翻了几页。
迟迟不见主子反应,连喜架不住心头好奇,偷偷瞧了一眼,待看清画册上的内容后,登时便心领神会,垂下了头不敢再多瞧了。
……
季洵进殿时,已有饭菜上了桌,萧太后还在更衣,而江绫正端正身姿坐在矮桌旁等候,季洵顺着她身侧的位子做了下,见宫侍捧来热茶,颇为气定神闲的抬手拿起杯盏轻抿了一口,旋即朝连喜递了个眼色。
连喜了然,忙上前两步,将那小册子递向了江绫,恭声笑道:“郡主方才落下的。”
江绫闻言摸了摸衣袖,果然见衣袖空了,可不正是她今日带出门的那本册子,她伸手接过,旋即道了句谢。
江绫本想将那小册子塞进衣袖,可下一瞬却忽而想到,此时姑母还没来,岂不是做样子的最佳时机!
她当即便正襟危坐,垂眸敛起了眼底心绪,葱白的指腹从书页上划过,然打开后的一瞬,瞧见是本画册,不由怔了住。紧接着便听季洵在旁颇有几分了然之意道:“原来郡主不仅喜欢研习兵书,还喜研习禁书。”
8. 第 8 章
江绫闻言,面不改色的合上了那本小册子,眼底带着几分客套笑意,“殿下说笑了,方才云阳观殿下神色似是对此极为感兴趣,殿下若是喜欢,云阳愿将这本册子赠给殿下,以供殿下观赏。”
话声落罢,像是想到了什么,她颇为镇定的将那小册子塞回了衣袖里,“倒是云阳思虑不周了,殿下既然感兴趣,又如何会缺这一本……”
季洵闻言却也不恼,反倒还颇为悠闲的撇着茶上的浮沫,“孤可没有郡主这般兴趣浓厚,竟还随身携带。”
“随身携带什么?”
萧太后的声音适时从身后传来,江绫忙上前搀扶,唇畔含着端庄笑意,“不过是张嬷嬷送来的书册,上边有抄录好的女则,阿绫觉得很是受用,便带在了身上以便随时翻看。”
萧太后见江绫这般得体乖顺,同日前模样简直是大相径庭,夸奖道:“张嬷嬷是宫里的老嬷嬷,看来这些时日,阿绫学的倒很是用心。”
江绫抿唇一笑,正想谦恭一番,却忽听季洵在旁阴阳怪气道:“郡主既学的这般用心,皇祖母不如对那书册的内容再指点一二,想必有皇祖母的指点,郡主更会受益匪浅。”
“……”如果现在有一把刀,江绫发誓,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架在季洵的脖子上。
见萧太后在听了季洵的话后,好似是来了兴致,江绫忙在一旁劝道:“阿绫离姑母这般近,改日再议也不迟,姑母快用膳吧,饭食凉了便不好了。”
萧太后一想也是,当下便轻轻颔了颔首,几人一同在桌几旁坐了下。
今日的饭食很是丰盛,桂花鱼翅、荷包里脊、红烧黄鱼、花香莲藕、凉拌莴笋、冰糖百合马蹄羹、赤枣乌鸡汤……除了寻常的菜式外,还额外备了壶不醉人的梨花酿。
饭菜香之下夹杂着几分淡淡的梨花香和酒香,烟火气中登时便多了几分画意诗情。
萧太后今日穿了一身绛紫色常服,两鬓虽有些斑白,可精气神却很足,此时望向两个晚辈的目光中尽是慈爱,可那举手投足间却又透着几分威仪,让人难以忽视。
昏黄的烛火下,萧太后望着一左一右的两道身影,心头不由愈发满意,“夫妻本是一体,待成婚后,便不可再任性行事了。你们当互相照拂相互扶持才能走的长远。”
两人纷纷应了声“是。”,倒是难得的和谐。
这边江绫本还在规规矩矩的用膳,却在饮过一杯梨花酿后,才忽的想起了今日来的目的,顿了一瞬后,当即便拿起了公筷,为季洵夹了一块蘑菇,“殿下劳苦功高,整日处理公务,甚是辛劳,菌菇补益脾气,殿下多食些才是。”
季洵素来挑剔,其中最为厌恶的便是各类菌菇,江绫此举无异于是在刻意报复,却还让人瞧不出分毫的端倪。
他当下也不甘示弱,转手便夹了两片苦瓜到江绫的碟子里,“多谢郡主关怀,苦瓜降火,健脾开胃又清心明目,郡主不妨一试。”
江绫接着又夹了一个红辣椒作为回礼,“听闻辣椒能散寒祛湿,殿下多吃些。”
季洵顺手回了一块肥腻腻的红烧肉,“就要成婚了,郡主该补补身子。”
“花椒有温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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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和增加食欲之功效,殿下请……”
“桂皮温中散寒、健胃暖脾,郡主请……”
…
两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肯先罢休,最后还是在萧太后的一声冷哼之下,两人这才消停了下来。
萧太后今日请两人来用膳,本就有劝和外加撮合增进两人感情之意,可奈何最后却反倒事与愿违,既如此,那一顿饭如何再吃的下!
萧太后一时也懒得再多言,当即便罚了二人回去抄写记载夫妻相处之道的古书,待什么时候参详通透了,什么时候再来福康宫拜见。
见萧太后面色不虞,两人这才不情不愿的离了开。
夜色悄然,天上一轮残月高悬,几缕皎洁月色入户,常芳想起方才饭桌上的事,不由轻叹了口气。
既都如此看对方不顺眼,那婚后日子可该怎么过?
日后先暂且不提,瞧着方才谁也不肯相让的架势,只怕新婚之夜太子未必肯留宿太子妃那里,若是这般,太子妃日后在东宫,岂不是更会被旁人轻视了去。
常芳看着江绫自小长大,心头自是偏疼她多些,心头这般想着,当即便不由将疑虑说了出。
烛火之下,萧太后一对凤眸虽不似年轻那般清澈,却也透着几许沉稳有力,默了一瞬后,眼底闪过几分思量之色……
常芳跟了萧太后这么多年,萧太后的一个眼神她便知晓萧太后要做什么,此时见萧太后如此,微微愣了一瞬,“娘娘是想……”
萧太后眼底浮出几许细碎笑意,“没有机会,哀家便来制造机会……”
9. 第 9 章
经过福康宫那么一档子事后,江绫别说想出宫了,就连出福康宫的机会都少之又少了,整日里不是在倚月阁内听老嬷嬷教诲,便是在抄写经书修身养性,日子可谓无趣至极。
大婚之日眨眼间便悄然而至,江绫到底还是没能如愿在大婚前,再出去见陆枫一面。
眼下距定好的七月二十一不过只有一日,想着明日就要嫁入东宫,江绫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折腾了半晌都未睡熟。
既无困意,当下索性便起了身,披了件衣裳出了倚月阁。
如今已是夏日,白日虽闷热,可早晚却还有一丝凉意在,江绫拢了拢身上的衣衫,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望着头顶上的一轮明月,心头忽而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不知为何,江绫忽的想起了掖庭那个老婆婆。
待她日后离了宫,与她相见怕是不易了。
思及此,江绫取了盏宫灯,去了掖庭。
她从后院进去时,老婆婆还未歇息,正坐在后院的台阶上,借着廊下昏暗的灯火,在缝补着旧衣。
老婆婆又聋又哑,为人亦很是沉默,面上虽有道疤,然却很爱干净,指甲头发皆很是工整,身上的旧衣更是洗到有些发白。
听宫里的人说,自江绫出生时,老婆婆就已经在这里了,老婆婆十余岁便入了宫,因家中没有亲眷,到了年纪后便也未曾出宫,就一直留在了这掖庭内。
掖庭乃是宫中最苦最累的地方,里边的宫侍多半都是各个宫犯了错被赶出来的宫人,按理来说,江绫本不该同掖庭的人有交集。
可有时,因缘交集便就是那么的妙不可言,江绫自幼顽劣,一次在宫中迷了路,落水险些丢了性命时,正是老婆婆从中相救,江绫才活到了现在。
幼时,她想好好答谢老嬷嬷一番,将老嬷嬷调去福康宫也免得再这般辛劳,可老嬷嬷连想都没想便直接回绝了,甚至还隐瞒了救她性命之事。
江绫见老嬷嬷如此坚持,也只好顺从了她去,偶尔前来探望一二时,也不忘避开了人。
江绫放下了宫灯后,顺着老婆婆的身侧坐了下,两手支在下巴上,似是自言自语道:“婆婆,我明日就要成婚了。”
老婆婆如枯树般苍老的手有一瞬间的停滞。
“婆婆你说成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世间女子都盼着能嫁得如意郎君,才会有终身的倚靠,可能倚靠的不是向来只有自己吗?”
话说出口后,江绫心头原本有些怅然,可下一瞬,目光却忽被不远处的一堆蚂蚁给吸引了住。
掖庭的庭院不似其他宫中精美,石阶间甚至还早已有了裂缝,可就在那裂缝中,却藏着一个蚂蚁窝,都如此时辰了,却仍有两只小蚂蚁在辛辛苦苦的搬运着一颗比芝麻还小的粟米,正在朝着蚂蚁窝的方向爬去。
江绫伸手挡在了两个蚂蚁身前,可小蚂蚁却很激灵的绕了开,如此几个来回后,江绫的面上忽而浮出了一抹笑意,“我知道了!不管怎么样,日子还不都是照常过,想那么多做什么!这条路不通,还可以走另外一条路,实在不行,还可以停在原地歇一歇,就算真遇到了什么大不了的事,还可以一走了之,天又不会塌下来!”
江绫的一番话落罢,老婆婆的衣裳也缝补的差不多了,老婆婆收起了针线,而后又将衣裳叠了好,旋即正欲起身,谁料甫一抬眼便瞧见了江绫手腕上的凤血玉镯,面色陡然变得惨白。
那镯子白玉部分的成色极好,甚至就连那上好的羊脂玉都不及其细腻莹白,血玉部分更是极为难得,白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红,妖娆而又明丽,如女人染了口脂的朱唇般,处处透着诱惑。
江绫目光落在老嬷嬷那略显几分苍老的面上,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再旁关切道:“老婆婆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见老婆婆一直盯着她手腕上的镯子在瞧,江绫像是献宝似的,扬了扬手腕,含笑道:“这镯子是楚姨娘送给我的,楚姨娘说这是楚叔叔出征蛮夷时,带回来的战利品,白玉里掺了成色上佳的凤血,听闻可是珍贵的很……”
江绫的话还未说完,可老婆婆却向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突然疯魔了一般,再也不见寻常的半分镇定,脚步踉跄的便跑进了屋里,掩上了房门。
江绫还是第一次瞧见老婆婆如此失态,当即便追上了前,可无论她如何说,老婆婆都对她避而不见。
江绫心头虽好奇,可也知不好再追问,当下又生恐会惊动掖庭内的其他人,也只得就此和老婆婆话了别,离开了掖庭。
宫中甬路上,此时早已是万籁俱寂,四下悄然,不见白日里的半分喧哗,江绫摸了摸手腕上那冰冰凉凉的凤血玉镯,思绪禁不住又有些飘了远。
回去的一路上,她都在想老婆婆态度为何如何古怪,可想来想去却也都未曾想到缘由,只好就此作罢。
……
眨眼间,便是大婚之日,天还未亮,江绫便被唤了起来,开始沐浴更衣梳洗打扮。
明明大婚之礼设在傍晚,还有数个时辰,然却早早便开始折腾了起,江绫实在是有些提不起劲儿,多数时辰都在昏昏欲睡。
嫁衣乃是由宫中尚衣局最出色的几个绣娘历时三个月赶制才而成,衣襟上绣着鸳鸯和石榴图案,裙摆上更有百子百福的花样,尾裙长摆拖地三尺,缀有金线,简直美不胜收。
华丽虽华丽,可唯有一点不好,就是穿戴好了之后,再想脱起来便极为不易。
为了省时省力不出岔子,老嬷嬷一大早便不准江绫再吃任何东西,甚至还像长了千里眼似的,早早便收走了江绫提前备好的零食和肉干,这下一整日下来,饿的江绫当真是前胸贴后背,规矩和所有的礼节,都像是踩在云尖上,飘飘忽忽着完成的。
从皇宫嫁入东宫,不过是左门进右门,眨眼之间便到了,其中上了花轿后,场面有多隆重、嫁妆延绵了几里、迎亲队伍又都多长,江绫都不知道,只知道结结实实坐在榻上的那一刻,自己终于解脱了。
那边季洵还在外恭迎宾客,这边趁无人时,江绫早已忍不住将盖头掀了开,活动起了腿骨,要不是在两个丫头的劝说下,江绫一定连那繁复的嫁衣也一并脱了。
过会待季洵进门后,还要挑喜帕、饮合卺酒等,现在她则要坐帐,每个动作可谓都是充满着对婚后团圆美满,和睦顺遂的祝福。可这桩婚事本就并非你情我愿,那跳过中间这些步骤,自然也是人之常情。
江绫又坐了好一会子,季洵才姗姗来迟,在老嬷嬷和礼官的指引下,行了一系列的规矩后,终是礼成了。
夜色早已如约而至,见两位新人此时都坐在锦帐内,殿内宫侍皆颇为识趣的一一退了下。
不说其他,向来对女子没什么研究的季洵在挑开喜帕的那一瞬间,不免还是有几分惊艳的。
他鲜少瞧见她穿这般艳丽的颜色。
嫁衣鲜红花纹精致繁复,她头顶的凤冠光彩熠熠,映衬的美人愈发人比花娇。
美人粉面含春,雪肤红唇,黛眉如远山,尤为出彩的便是那双桃花眸,在烛火的映照下,潋滟娇媚的简直有些不像话。
不得不说,大红色与她当真是极为相配……
可今后毕竟要同住一个屋檐下,规矩还是要先讲清的。
原本来时,季洵已拟了一份长长的宫规,只待江绫看过后签下。
可现在,季洵忽而觉得他许是有些太过严苛了……
他日后既不能给江绫恩宠,她少不得要独守空闺到老,既然如此,那任性一些便也没有什么……
他理了理思绪后,抬手摸了摸鼻尖,正欲开口,却见江绫早已自顾卸下了头顶上的凤冠,“你走吧!”
这话说的轻描淡写,甚至言语间还带了几分隐隐的不耐,哪曾有人敢用这般的语气同他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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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江绫如此不知好歹,季洵登时便拂袖而起,“你当孤想留在这儿不成!你这屋子,就算你求着孤,孤都不会多来!”
话声落罢后,季洵推开房门就要离开,可哪成想,房门不知何时竟早已落了锁。他转而又试着去推窗子,用力一推——窗扇同样岿然不动,仿佛焊死了一般。
方才掷地有声的宣言犹在耳边回荡,此刻却被冰冷的门栓窗扣堵得严严实实。季洵僵在原地,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下,两人为是都明白了,他们这是被安排了!
江绫自顾坐到了铜镜前,重新专注于镜中自己发间那沉甸甸、仿佛有千斤重的珠饰,淡声道:“我可没求着你留下,提前说好了,这是我的屋子,床也是我的,没有你的位置,你去寻别的地方睡。”
季洵的目光在她忙碌的背影上冷冷一扫,方才的尴尬和怒气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囚禁冲淡了几分,反而激起一种别样的逆反。他非但没恼,反而施施然坐回榻边,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的挑衅,他唇角勾起一抹不容置疑的弧度,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像敲在寂静的空气里,“整个东宫,一砖一瓦,皆为孤所有。而你,是孤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孤今夜,”他顿了顿,目光锁住镜中江绫的侧影,“偏要宿在此处,哪也不去。
江绫见他就要霸占整张床,当下也顾不得脱下嫁衣,忙行至了榻前,“是你说求着你你都不来的,怎么才说出口的话,下一刻便反悔了不成?我如今虽是你的太子妃不假,可人却不是你的,你是你,我是我,我和你可没关系!”
“如何便没关系,你可是孤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太子妃,如何便没关系?!”
折腾一整日太过疲累,江绫此时实在懒得同他再多争辩,语气里充满了破罐子破摔的敷衍:“好好好,你说有关系便有关系,你今晚宿在这儿可以,但是——”她斩钉截铁地指向那张雕花大床,“我要睡床!”
“孤是太子!”季洵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身份天然的威压。
“我还是女子!圣人言,男儿当礼让。殿下若还有半分君子之仪,今夜便请屈尊,睡地上吧!”江绫说罢,下一瞬便已爬上了床榻,将榻上的锦被抱在了怀里。
然而季洵岂是能被轻易用“圣人之言”框住的?他非但没有半分被挤兑的窘迫,唇角反而勾起一丝玩味又笃定的笑意。他不退反进,在江绫惊愕的目光中,顺势悠然躺倒,占据了床榻的另一侧,“自当相让,孤便分你一半。”
“你……”
江绫一噎,再看季洵,竟已头枕着手臂,堂而皇之地阖上了眼,一派安闲自在,她心头气极,狠狠的推了季洵一把,用力抽回被他压住的衣袖,抱起那床锦被就要翻身下榻。
可她却忘了,身上这件累赘的嫁衣,衣摆长如流云,行动间最易牵绊。就在她以为她早已脱身,能顺利下榻时,那华丽繁复的绛红裙裾一角,竟不知何时被季洵侧卧的身躯牢牢压在了身下。
她这一步迈出,如同踏中无形的绊索,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自身后传来,江绫猝不及防,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朝着床榻上那个始作俑者,直直地、重重地跌了过去。
如瀑的发丝顷刻间便散了开,一股独属于女子的香气飘至季洵鼻尖,此时她的脸离他分外的近,他甚至还能感受到她馨甜的气息打在他的面颊上。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季洵避无可避地撞进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眸里。水光潋滟,惊惶未定,像极了被骤雨打湿的春日桃瓣。
就是这一眼,季洵忽而有一瞬间的恍惚,一股强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熟悉感如狂风般的向他袭来。
荒山野岭上,也似这般,几乎是本能的,他将那温软的身躯牢牢护了住,却因为失重,两人一同朝着陡峭的山坡下滚落。天旋地转间,尖锐的砾石、带刺的灌木撕扯着衣袍皮肉,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彼此沉重的心跳声……
10. 第 10 章
距离近的呼吸可闻,甚至连他纤长的睫毛都清晰可数。见季洵似在发怔,江绫猛地一把推开他,跳下床榻。而后背对着季洵,飞快理了理衣袍,尤带着几分气道:“本……本郡主让给你便是。”不过就是一张床榻,一晚也才几个时辰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她弯腰拾起散落的锦被,正要去拿床褥,可下一瞬,却被季洵伸手拦住。江绫抬眼看去,恰好与他目光相对,他眸光幽邃,心绪难辨,江绫还在思忖他这是何意时,便见他已抱起被褥,旋即便径直铺在了地上。
见此情景,江绫挑了挑眉,倒也乐得省事。她不再多言,自顾起身行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拆卸头上那些剩下的发饰。室内一时只剩下珠翠轻碰的细碎声响,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宁静。
望着眼前铜镜中的自己,拆着拆着,江绫像是忽而想到了什么,指尖飞快地取下最后一支发簪,而后便不再耽搁,旋即便行至书案前,提笔蘸墨,手腕翻飞间,墨迹如行云流水般倾泻而出,转眼便洋洋洒洒铺满了一页素笺。
江绫本就生得容色倾城,今日一番盛装,更是娇艳不可方物。额心那枚精巧的花钿,宛如点睛之笔,衬得她整个人灵动鲜活,光彩照人。
烛火摇曳,长睫低垂,女子唇边带着一抹浅浅笑意,模样很是专注。见她没在看他,季洵凝视着她的侧影,心头却有些想不明白,他并未去过那荒山野岭,可方才那一幕,为何却那般真实……
再回过神时,江绫已将一张写满字的纸送到了他的面前。
“你且先看看,看看还有哪些需要补充。”
见季洵的目光落在纸上,江绫在一旁干脆地补充道:“这第一条,便是三年后和离。你我成婚并非你情我愿,我知你另有所爱,可皇命难违,眼下成婚不过是权宜之计,本郡主向来磊落,从不做那棒打鸳鸯之事。待三年期满,你我便一别两宽,从此各生欢喜。”
“这第二条,”江绫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成婚期间,你我当恪守本分,以礼相待,相敬如宾。人前需维持和睦,不可落人口实;人后则互不干扰,各居其所,彼此私事,互不干涉。”
“这第三条,她眸光微凝,语气更添一分郑重,“双方需严守此约,三年期内不得以任何理由纠缠对方。三年期满,依第一条和离,此后便各不相干。”
她微微扬起下巴,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殿下向来一言九鼎,重诺守信,想必定然不屑行那等违约之事……”这轻飘飘的话语,既是提醒,亦是无形的枷锁。
“你看如何?”江绫话锋一转,指尖在协议末尾的落款处轻轻一点,姿态从容,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催促,“若无异议,便在此处写下你的名姓,再盖印为凭。”
殿内烛火跳跃,映着他沉静的侧脸,季洵眉头一挑,倒有些意外江绫竟会定下和离之日。此事于他并无任何影响,可对女子来说,便是诸多不公了。
晋国民风开放,夫妻和离本属寻常,女子再嫁,亦和情理,可他是太子,纵使有朝一日她离开了东宫,又有谁胆敢再娶她呢?
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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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离书,于江绫而言,当真是百害而无一利。季洵一滞,想起宫中那日夜晚,江绫主动投怀送抱,心头登时便多了几分恍然,这和战场上的欲拒还迎欲擒故纵之术有何区别?!
季洵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笑来,“郡主既无异议,孤便更无异议,这名字孤自然是写得,只是——”他顿了顿,唇角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与讥诮,“这名字若写了,这和离书便生了效,日后可是如何都抵赖不得的……”
季洵这番话毕,只见江绫果然如预想般的将那张和离书抽了回。见她重新坐回书案前,提笔蘸墨,一副凝神书写的模样,他不由嗤笑出声。
若是她写下永不和离,他的正妻之位永不易主,他是答允还是不答允呢?
季洵的目光落在江绫身上。烛光勾勒着她低垂的眉眼,长睫如蝶翼般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侧影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近乎乖顺的温婉。这副模样,让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皇祖母语重心长的嘱托,还有对镇北大将军的钦佩。
罢了,若是她肯放下那些无谓的把戏,安分守己,看在皇祖母、母后以及她为国捐躯的父亲份上,他倒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地成全她这个虚名,给她这份尊荣。
这边季洵还在想着江绫素来娇蛮任性,他当趁此敲打她一番,断不可轻易答允了江绫去,然下一瞬却见江绫捧着方才的那份和离书行至了他的身前,眼底带着几分笑意道:“我方才又誊抄了一份,咱们一人一份,各自保管,以此为凭,你看如何?”
季洵:???
11. 第 11 章
此时那双桃花眼眸在烛火的映照下,更显澄澈沉静,分毫没有玩笑意味,季洵心头微动,一丝陌生的困惑悄然蔓延,不过这桩婚事本就非你情我愿,她既想如此,他允了她便是。
他提笔写下“季洵”二字,稳稳印在了她的名字旁边。而后从怀中取出一方私印,在朱砂印泥上轻轻一按,手腕沉稳下压,将一方印记,如烙印般刻在了两人的名字上。
鲜红的印记在烛火下格外醒目,江绫透过烛火看着那和离书,唇角漾出一丝笑意,季洵看着她,倒是第一次觉得,他竟有些看不透她了。
不过也对,江绫素来不按套路出牌,做出此番举动,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今日才成婚,便想着和离,他竟这般被她嫌弃了?
方才那一丝困惑迅速发酵,瞬间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闷,压在季洵的胸口。
一转念,他忽而又想,这可是太后赐下的婚事,哪是这般便能轻易和离,更何况,从古至今,都未曾有过太子和离一说,今日这和离书不免有些玩笑。
更何况,他可是听闻太后赐下这桩婚事后,她未哭也未闹的便接受了,并不似被迫成婚。旧日里她与他见面便吵,她如今写下这和离书,定是想以此来做缓和,让他放下心头戒备。
世间女子心思素来九曲十八弯,也罢,他便假装不知道她的这番小心思便是。
红烛高烧噼啪轻响,见江绫背对着他,和衣而卧早已歇下,困倦袭来,季洵也未在多言,不多时便入了梦。
……
山洞内光影昏昧,仅有篝火噼啪作响,映照出模糊的轮廓。季洵甫一睁眼,下意识便要撑身而起,胸口处却传来一阵剧痛,让他不能动弹分毫。
“醒了?”少女一番话说的漫不经心,随手将那用树枝串起的兔肉送至了他的身前,“刚好多烤了一只,便宜你了。”
季洵纹丝未动,目光沉沉。
“你可别误会,”少女像是被那目光烫到,猛地收回手,她刻意扭过头,盯着跃动的火焰“不过是方才捉兔子时不小心多捉了一只,顺手烤了而已,我可不是专门为你烤的,你若不吃,便只得便宜外边那些鸟兽了。”
季洵嗓音有些干哑,“孤伤了手臂。”
怔了一瞬,少女面上忽而飘出一抹绯色,声音也陡然拔高了些许:“你要我喂你?”
季洵咬牙,试图撑起沉重的身体,“自是不敢劳烦……”
他动作迟缓而艰难,少女在一旁看着,眉头渐渐拧起,到底是有些看不过去了,“算了,你别动,我喂你便是。”
少女话声落罢,便大喇喇的将一整个烤兔子都送至了季洵唇边,“你快点吃。”
季洵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这么喂人的,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一整只兔子,双手又动弹不得,实在有些不知该从何处下口。
少女见他久久未动,像是也瞧出了他的顾虑,当下便用匕首切下了一块肉来,“到底是金枝玉叶又娇滴滴的太子,吃东西还要人一口一口的喂。”
兔肉经过火烤,散发着浓郁的肉香,季洵饥肠辘辘未做他想,一口兔肉下肚,一时只觉得更饿了几分。
见他终于吃了下去,少女眼睛一亮,眉梢眼角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得意,微微扬起下巴:“怎么样,我烤的可好?这可是我第一次烤这些东西!”
季洵看着眼前有生有熟又有些黑漆漆的肉,和部分肉上还有些许残留的毛发,那句好吃实在有些难以说出口,可如此偏僻之处,她又受了腿脚,能寻得食物已是属实不易,不管是什么,总比饿死强。
然看着那双灵动的桃花眼眸,他心底却忽生出了几分戏谑捉弄之意,“若是肉再熟的均匀一些,毛发都拔光,肉再小块,火候再轻一些……”
少女面上登时便多了几分恼色,“这荒郊野岭的,有东西吃便不错了,你别吃了!”
见她气鼓鼓的样子,他不由心情大好,“你既也说了是荒郊野岭,有我在,还能给你作个伴,我若是不再了,便只剩下你一人了。”
此话像是戳到了少女的痛处,然却仍嘴硬道:“你不在更好,带着你反而是负担,没有你,说不定我一个人早就寻到出路了。”然气势到底是低了几分。
季洵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只觉胸口的闷痛似乎都轻了几分,“哦?在军营里都时常迷路,到了这深山老林,反而能直接便寻到出路了?”
“你!”少女被戳中痛处,又羞又恼,当下便将方才切下的那块兔肉塞到了他的口中,“我就不信吃东西堵不上你的嘴。”
那块肉实在太大,季洵猝不及防,一下子呛住,剧烈的咳嗽瞬间撕裂了胸腔,伤口处猛地一抽,沁出血迹,刺目的鲜红蔓延开来,
这块肉太大,季洵一个没留意,便呛到了,胸口处抽动,伤口沁出血迹,眼前的少女顿时开始惊慌起来,“季洵?!季洵!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剧痛和窒息中,浓稠的黑雾瞬间吞噬了一切,季洵陡然从梦中惊醒。
天色蒙蒙亮,微光透过窗棂,在室内铺陈开一片朦胧的灰蓝。榻上的女子仍在熟睡,呼吸均匀而绵长。季洵的思绪渐渐从混沌中抽离,眼神恢复了清明。
梦境真实的好似真实经历过一般,在梦中他便伤了胸口,巧合的是他的胸口处至今还有因为受了剑伤而留下的疤痕。他垂眸,目光落在了胸口处,禁不住又想到了同戎狄的那一战。那一战他受了很重的伤,醒来之后似乎还失去了某段记忆,是秦芙舍命相救,他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可奇怪的是,要梦他也该梦到秦芙才是,为何梦中的女子却是江绫……
他幽邃的眸子愈发漆黑,目光沉沉地凝视着榻上对一切都浑然不觉的女子。
是了……
定是因为她就这般真切地躺在眼前,一切不过都是巧合而已。
季洵未再多做他想,当即便起了身,依着规矩,两人翌日便要入宫拜见,趁宫人进门前,季洵将地上的被褥收了起。他坐在榻边,凝视着床榻上的女子,梦中那张焦急的脸庞仿佛又重叠其上,季洵还在恍惚间,便听“咔哒”一声,门外传来轻微的钥匙开锁声。
季洵心下一凛,当即便起了身,面上恢复了一贯的矜贵模样,吩咐宫人进门侍奉。
有了昨日的约定,翌日两人倒皆多了几分心照不宣,对日前种种皆未再提。肃穆的宫殿内,当冯皇后与萧太后看到并肩而入的太子与太子妃时,眼中皆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眼前这对璧人举止合宜,眉眼间好似还透着一股难言的默契,全然不似往常的见面便吵,倒真如一对恩爱夫妻别无二致。
高踞御座的明昌帝神色倒是如常,只目光在季洵身上停留片刻,似有深意。他显然政务缠身,待两人依礼拜见后,只匆匆温言勉励了几句,便起身叫了季洵一同去了含元殿。
这般转变毕竟是好事,作为长辈也不好再深究细问,况且平日里又都再相熟不过,当下便也未再多言。殿内一时只余清雅茶香袅袅浮动,驱散了几分方才的微妙凝滞。
萧太后这两日有些染了风寒,寒暄了两句后亦是去歇息了,一时殿内倒只剩下了江绫和冯皇后。
殿内鎏金兽炉吐着安神的沉水香,冯皇后轻轻放下手中的白瓷茶盏,目光落在身旁的江绫身上,带着长辈独有的慈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她伸出手,温热的手掌覆上江绫微凉的手背,轻轻拍了拍,“洵儿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从小便是这般……有些时候,说话行事难免不近人情了些。”她顿了顿,观察着江绫的神色,见她只是低垂着眉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并无激烈反应,才继续温声道:
“你们既已成了夫妻,便是最亲近的人。日后相处,他若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当,让你受了委屈……”冯皇后的语气稍稍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你只管来告诉本宫,本宫定会为你做主。”
这番话是真心实意的维护,她唯恐两人年轻气盛,互不相让最后渐行渐远,当下不免多劝诫了几分。
感受倒手背上传递过来的暖意和力量,江绫抬起头,唇角弯出一抹笑意,“多谢娘……母后厚爱,夫妻相处之道,本就贵在体谅与包容。母后放心,阿绫自会谨记母后教诲,既已成婚,自当与殿下安稳度日。”
见江绫如此乖巧,冯皇后不免又联想到日前儿子一娶要娶两个的事,心头怜惜一时更重了几分,她轻轻叹了口气,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又用力握了握江绫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
“好孩子,你能这么想,本宫就放心了。”冯皇后温声道,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欣慰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
两人又絮絮低语了片刻,江绫方才告退。看着江绫离开的背影,冯皇后久久未动,侍立多年的老嬷嬷上前,温声劝慰:“娘娘无需忧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待时日长了,情谊还不是早晚的事。”
冯皇后幽幽一叹,“但愿如此。”,她抬手揉了揉额角,显得有几分疲惫,“派人多留意着。”
无需多言,老嬷嬷便心领神会,当即深深一躬,恭声道:“老奴……明白。”
……
甫回东宫,江绫还未歇脚,便见东宫总领事带人捧了厚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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摞账册前来禀事,听着总领事在耳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条目又甚是繁杂,江绫一时只觉得一个头仿佛有两个大,当下便命人将账册悉数搁在案上,推说改日再看。
锦心见主子神色倦怠,当下禁不住在旁劝道:“郡主,昨儿大婚收的贺礼简直堆满了库房,瞧的奴婢眼花缭乱,郡主可要去看看?”
左右也无事,江绫当即便颔首应允了。
甫入库房,珠光宝气简直扑面而来。比拳头还大的夜明珠在锦盒中幽然生辉,赤红的珊瑚树姿态虬劲,各色宝石流光溢彩泛着璀璨夺目的光华,几乎要晃花了眼,简直极尽奢华。
江绫素手随意拂过琳琅陈设,指尖忽触到一物——是一对并蒂莲白双面雕镂空玉佩,温润剔透,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锦心适时捧了账册在侧,解释道:“郡主,这是楚家小姐送来的。”
江绫指尖描摹着那对并蒂莲玉佩温润的轮廓,羊脂白玉的凉意沁入肌肤,楚云柔那张清雅含笑的容颜仿佛在眼前愈发清晰。她却是有些时日未曾见过楚云柔了,她放下手中玉佩,眸中闪过一丝明朗:“吩咐下去,备车,本郡主要去楚府。”
不多时,车驾便至楚府。江绫如今身份贵重,不比从前闺中女儿,甫一入府,楚家上下仆从便已恭敬候着行礼如仪。江绫挥退了那些下人,又与迎上来的楚家姨娘寒暄了几句后,便如往日一般,去了楚云柔的闺房叙话。
楚云柔正临窗看书,见江绫推门而入,眸中掠过一丝惊喜,旋即起身相迎:“阿绫?今日怎得空过来?”话刚出口,她似想起什么,忙敛了笑意,略带几分揶揄的行了一礼,“是民女失言了,如今该称太子妃才是。”
侍女适时奉上清茶,正是上好的雨前龙井,碧色茶汤氤氲着清幽香气。江绫一路行来确有些口干,便执盏轻啜一口。温热的茶汤裹挟着甘醇清冽的茶香滑入喉间,仿佛连带着心头那点因身份带来的无形拘束与府中琐事的沉郁,也一并被悄然涤荡。
她放下茶盏,眸光清亮地望向楚云柔,带着几分嗔意:“阿柔,怎么连你也这般打趣我?”
楚云柔见她神色忙笑着告饶:“好好好,是我不对,我不说了便是。”她顺势坐下,饮了口茶,话眼底带着真挚的关切,柔声道:“太子殿下待你可好?”
江绫指尖随意地拨弄着茶盏盖,浑不在意道:“他好与不好不重要,左右不过是那么回事。”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锁住楚云柔,带着促狭道:“倒是阿柔,不知可有中意之人?我方才来时路上,便听说这几日楚姨娘倒是为你物色了一位青年才俊,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见楚云柔白皙的脸颊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一时不觉有些好笑。
见主子似是有些难为情,一旁的婢女莲心忙在旁说道:“便是安国公府上的三公子。”
“三公子?”江绫指尖轻点着桌几,开始努力回想,却实在没什么印象,“安国公府门风清正,累世簪缨,在朝中根基深厚。听闻其孙儿更是自幼饱读圣贤书,功夫亦很是了得,的确担得青年才俊这几个字。”
她点评得煞有介事,目光却始终瞟着楚云柔,楚云柔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又羞又急,想到那日母亲要带着她一同去长公主府,当下不由说道:“阿绫,过两日便是长公主的寿辰,你陪我一同去好不好?”
江绫闻言,瞬间意会,她这是有些难为情,想要她作陪,看一看那位三公子究竟是好是坏,长公主待她一向亲厚,她的寿辰她必当前往,“这有何不可?只是……”她话锋一转,面上多了几分为难之色,“若彼时,我观其不佳,你视其甚好,却不知我这不佳,于你心中,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阿绫!”楚云柔被她这近乎刁钻的问题问得又羞又恼,忍不住抬眸嗔视,那一声呼唤里含着薄怒,更带着女儿家被戳破心事的无限娇羞。
江绫一笑。
楚云柔却仍有几分顾虑,秀眉微蹙,声音压低了些:“长公主寿宴,届时长安城的权贵勋戚想必云集……那个秦芙,说不定也会在场……”
桌上糕点香气扑鼻,江绫拈起一块小巧精致的芙蓉糕,她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提及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名字,“那又如何?”
楚云柔看着她这般模样,欲言又止,她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飞快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素帕包裹的物件,轻轻推到江绫面前,“陆统领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
“啪嗒。”江绫捏在指间的半块芙蓉糕,毫无预兆地掉落在描金的瓷碟里,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声响。她原本闲适的动作,瞬间凝固了。
12. 第 12 章
江绫顺势接过,打开锦盒便看到一只白玉雕成的小老虎,记忆中的那一幕仿佛出现在了眼前。
是在街边,小女孩骑在父亲的的肩头,手里攥着一只朴拙的木雕小虎,脸上绽开纯真灿烂的笑容,摇头晃脑地哼唱着:“小老虎,跑的快,跳过小河翻山坡……”
彼时,望着那对父女,她心底竟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她甚至在想,若是她的父亲还活着,她想必也会如那小女孩一般,快乐无忧。
原来她的小情绪,他竟都有留意。
楚云柔静默了一瞬,唇瓣几度翕张,似在斟酌字句,最终才低声道:“……贺你新婚之喜。”
江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盒中温润的玉虎,径直问道:“师父,他还好吗?”
楚云柔轻轻叹了口气:“他一切都好,你不必忧心。”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忧虑,“倒是你,阿绫。我知你心中和太子成婚是万般不愿,可如今你已是太子妃,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个位置,流言可畏,你纵使不在乎,却也要为你的父母考虑。”
她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针:“阿绫,他若当真心里有你,又怎会眼睁睁的看着你嫁作他人妇?”
……
从楚家回来后,江绫便有几分无精打采,月色西沉,椒兰殿内,一道道精致可口的饭食上了桌,江绫深吸了一口气后,拾起玉箸就要吃,却听素云在旁说道:“郡主,殿下还没回来。”
她们主子如今才嫁入东宫,又正是新婚,若是不等一等,多少有些坏了规矩。
饿着肚子的江绫却恍若未闻,自顾自舀了一勺羹汤,含糊应道:“不必等他。”
一向心直口快的锦心却也觉得有些不妥,当下在旁劝道:“郡主,听闻殿下近日在户部查账,很是辛劳,郡主何不差人送些吃食过去,既显关怀,也叫外人知晓您与殿下伉俪情深。”
江绫的目光落在那些饭食上,眼皮都未抬,“既然如此,那便差人去办吧!”
两人婢女闻言,如释重负,面上皆是一喜,“是。”
然出了寝殿,锦心却有些犯了难,一时不知该送些什么去,思绪转了又转,猛地忆起先前在福康宫当差时,似乎听殿下随口赞过一句那日宫中做的羊肚羹味道甚好。投其所好总不会错,她精心准备一番,若能借此机会让主子与殿下关系有所缓和,那当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念及此,锦心脚下生风,步履匆匆便朝膳房奔去。
户部值房灯火通明,账册堆积如山,户部官员们屏息凝神,指尖在纸页间快速翻动,只闻沙沙声响。翻建佛寺的巨额开支本属常例,但因太子亲临督看,满堂肃然,无人敢有半分懈怠,更不敢多言一句。
这边季洵还在执笔处理政务,便见连喜提着一个精巧的红木雕花食盒入内,恭敬道:“殿下,太子妃遣人送了吃食过来。”
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小点。季洵抬眸,眼底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第一反应便是怀疑江绫是不是在这饭食中动了手脚。
连喜见主子眼中似是带着几分探究,当即便将那食盒放在了一旁的书案上,指尖灵巧地挑开铜扣,揭开盒盖。一股温润鲜香之气率先逸出,映入眼帘的是一碗羊肚羹,汤色清亮,羹体柔滑,点缀着些许翠绿葱花。再打开下层,只见几枚银丝卷蒸得蓬松雪白,配着两碟精致小菜:一碟是糟鹅掌切得薄如蝉翼,另一碟是酱瓜茄丁,色泽鲜亮,清爽宜人。搭配得雅致用心,一看便是费了心思的。
熟悉的香气飘散出来,连喜见状,脸上堆起恭敬的笑意,躬身赞叹道:“殿下那日在太后宫中用膳,随口称赞了句羊肚羹可口,没想到便被娘娘记在了心中,娘娘对点下当真是情深义重。”
香气勾人,季洵眉头微动,放下了手中的墨笔。当下未作他想,接过连喜递来的细瓷小碗和银匙,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温热的羹汤滑过喉间,鲜香醇厚,带着羊肚特有的柔韧口感,一时只觉得连日批阅奏折的疲惫似乎都随之消散了几分。
江绫既肯主动示好,有意缓和和他的关系,他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谁料,他才堪堪喝了两三口羹汤,便见秦芙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廊下,声音轻柔又温婉,“殿下。”
秦芙今日打扮得甚为清雅,穿着一身水蓝襦裙,似笼着一层烟雨,衬得她愈发纤弱,我见犹怜。季洵见她手中亦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这才想起,秦芙已经一连数日的来给他送饭食了。
见到桌上已摆着热腾腾的饭食,秦芙的脚步不由得顿了住。她目光在那食盒上微微一凝,旋即面上便绽开一抹温婉得体的笑意,自顾将那食盒轻放在一旁的桌几上,她声音柔柔的,带着十足的体贴:“这可是太子妃娘娘送来的?娘娘对殿下当真是关怀备至。”
她一边说着,一边动作轻缓地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食一一端了出来,温柔款款的眸子里透着关切道:“殿下近来胃口不好,阿芙特意为殿下准备了金丝南瓜粥和入口软烂的糯米藕和叫花鸡,殿下多少再用些吧。”
季洵抬眼看向窗外,见如今夜幕已然落下,秦芙却仍顾自跑来,为他这般辛劳,一时有些心头不忍,“再有两日孤便不再来户部,户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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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自有官厨供应饭食,女子出门总是不安全,日后不必再送了。”
秦芙唇瓣微动,话未出口,便听季洵又道:“连喜,差人送秦姑娘回去。”
秦芙心头一时不免有些落寞。她抬手正欲取出那藏在衣袖间的一枚香囊,顿了一瞬后,又收回了手。她压下喉间的涩意,他既都这般说了,她又怎好再推脱,当下只得福身行礼道:“是……殿下早些歇息,阿芙告退。”
马车在长安城的石板路上轻微颠簸着,车厢内,秦芙倚着软垫,触到衣袖中的那石青色香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旁婢女见她眉宇间凝着轻愁,忽而想起了夫人前日差人准备寿礼一事,在旁有些担忧道:“小姐,再过两日便是长公主的寿辰,听闻太子妃也会亲临,那宴会同寻常无异,又往来众多,小姐不如……”
如今出了东宫那么一档子事后,秦芙的事可谓在长安城中传了开,风评可谓是好坏不一,长公主寿宴这种高门云集的场合,难保不会有人借机生事,若是听到什么不堪入耳的话,免不得要徒增烦扰。
秦芙眼底闪过几分思量,“那可是长公主的生辰,长公主素来行事乖张,怎可不去?”她面上神色如常,端坐的姿态也未曾改变,然而那隐在宽袖之下、早已被指节攥得发白的锦帕,却无声地泄露出了她心头的百转千回。
目光掠过腕间那道旧痕,她有一瞬间的忡怔,“无须忧心,正常差人备礼即可。”
婢女见小姐主意已定,知道再劝也是徒劳,只得垂首恭敬应道:“是。”
季洵再回到东宫时,已是戌时三刻。夜色如墨,宫灯次第亮起,在殿宇间投下摇曳的光影。他下意识地循着旧路,朝着自己惯常起居的寝殿走去。脚步沉稳,带着几分处理完公务后的疲惫。
然而就在快接近寝殿门廊时,这才想起如今东宫椒兰殿里还多了一位太子妃,季洵忽而顿住了身。
昨日的约定言犹在耳,方才在户部那碗温润养胃的羊肚羹和精巧小食,其用心之处也清晰可辨。季洵的目光不自觉的投向椒兰殿的方向,殿宇轮廓在夜色中显得静谧而端丽。
如今正是新婚,未免母后和皇祖母唠叨,按理说他该宿在椒兰殿才是。更要紧的是,她才初入东宫,他若夜夜独宿,消息传开,底下那些惯会看碟下菜的宫人,难保不会轻慢了她。于情于理,他都该去坐一坐,哪怕只是露个面,也是给她一份体面。
然再一想起昨晚睡了一夜地板的腰酸背痛,季洵登时便敛起了目光,目不斜视的朝寝殿走了去。
日后时日众多,自然不急于这一时。
13. 第 13 章
长公主的寿辰眨眼便至。
东宫离楚府不算远,江绫依照约定先去了楚家,而后又和楚云柔一同去了长公主府。
说到这位长公主,当真也是一位传奇人物,听闻其在出嫁前,先皇为其物色了很多世家大族的好儿郎,然长公主却一个也未瞧上,最后反倒选了个一穷二白的书生做了驸马。驸马是自己选的,按理说本该是佳话,可谁料,才过了不到三年,两人便和离了。和离后不到一年,长公主再嫁,不到两年,复又和离,自那以后,这位特立独行的长公主虽膝下并无子嗣,却也未再嫁,独身至今。
长公主与圣上乃一母同胞,又是泼辣直爽有仇必报的性子,莫说招惹,便是稍有不敬,也足以令其雷霆震怒。众人深谙此理,无不视其如悬顶利剑,避之唯恐不及。能躲则躲,能避则避,绝不敢有半分拂逆。
然这位长公主对江绫却很是亲厚,投桃报李,江绫对这生辰礼可谓是精心挑选了好一番。公主府邸外,楚云柔见江绫的贺礼是把做工很是精致的古琴,当下不由好奇问道:“我怎么从未听闻长公主擅长抚琴,阿绫你送这古琴是何意?”
江绫唇角弯出一抹笑意,神秘兮兮的在楚云柔耳畔低声道:“这你便有所不知了,长公主虽然不善父抚琴,可府上有人会啊。”
府上?可府上不是只有长公主一人吗?
楚云柔还没想明白是怎么个缘由,便见江绫已经进了门,当下忙追了上前,“阿绫,你等等我。”
长公主府邸气象恢弘,占地极广。飞檐如鹏翼展翅,斗拱层叠精巧,朱漆廊柱在八月的骄阳下流淌着温润厚重的光泽,无声诉说着皇家的尊崇。寿宴吉时未至,受邀的女眷们各自寻了相熟的聚在一处,珠翠环绕,衣香鬓影,细碎的谈笑声与丝竹管弦的隐约乐声交织,一派其乐融融的升平景象。
府中引活水凿成一方阔大的莲池,碧波粼粼,映着晴空白云。池心筑有一座精巧的八角凉亭,以汉白玉为基,琉璃瓦覆顶。两人见亭下无人,当即便朝那八角亭走了去,打算在此歇脚,同时观望一番,到底哪位才是安国公府上的三公子林修。
凉亭内,石桌上摆着些许时令瓜果和精致茶点,茶泛着清香,一盏清茶在江绫手边氤氲着热气,两人才坐下不久,谁料没等来林修,反倒等来了两位素日交好的闺中密友宋知微和柳疏月。
许久未见,一番亲昵的问候与嬉闹后,初为新妇的江绫自然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宋知微是几人中最早嫁人的。她身着樱草色撒花烟罗裙,发间赤金点翠步摇轻晃,面庞圆润莹白,身姿丰腴,已显露出四五个月的身孕。她手执团扇轻摇着风,见江绫气色颇佳,心情似乎也不错,眼底始终噙着温软笑意,眼底忽而露出一抹狡黠笑意。
她眸光流转,确认周遭并无其他人影,便倾身凑近江绫,用团扇半掩住唇瓣,压低声音道:“阿绫,太子殿下待你可好?”她顿了顿,刻意在接下来的字眼上咬得又重又缓,眼波流转间尽是戏谑,“新婚之夜感觉如何?”
“新婚之夜”四字被她拖得又软又长。话音落处,旁边身着鹅黄、水绿衣裙的柳疏月和楚云柔也不由放下了手中的吃食,数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江绫脸上,嘴角噙着心照不宣又无比期待的笑意,连空气似乎都因这隐秘的话题而凝滞了几分。
待她如何?
江绫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盟友而已,何谈好坏?她思索了一番了颇为简短:“还行。”
“还行?”宋知微见她这般敷衍,哪里肯依,当下又禁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她顿了顿,怕江绫又说的含糊其辞,忽而抿唇一笑,在她耳畔低声问道:“昨夜‘叫了几次水’?”
此话一出,还未成婚的楚云柔和柳疏月面上皆不由飘出一抹薄红,带着几分独属于少女的娇羞。
“叫水?”江绫满眼茫然,显然不懂这暗语。在姐妹们灼灼逼视下,她开始回想起那一晚,那晚不过就写了一个和离书而已,然这话却不能说,思忖了一瞬后,当下试探着说道:“一次。”
“一次?!”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方才还带着促狭笑意的几位小姐瞬间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却如何都没想,那位看着龙精虎猛、身强体健又正值盛年的太子殿下,竟然……如此不济?!
几人一时不由纷纷感慨,上天果然是公平的,给了出挑的皮相和至高无上的权势后,也会收走一些东西……
投向江绫的目光瞬间也多了几分同情。
宋知微反应最快,她握上江绫的手,神秘兮兮道:“阿绫,我倒是识得一位名医,许是有些专治‘体虚’的秘方,改日我定帮你问上一问。”
她一番话说的隐晦,对上她那无比关切又带着同情的眼神,江绫脑袋有些发懵,她正欲开口再问,便听柳疏月在旁嬉笑道:“哎呀,快别说阿绫了!咱们这儿可是有位有福气的呢!”
她语调扬得高高的,清脆的嗓音带着十足的俏皮,“我可是听说了,某人自从诊出这喜脉后,可是被夫家视若珍宝。燕窝人参流水似的送,走路怕闪着,吃饭怕噎着,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谁的福气能大过她去?!”
她的话语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立刻激起了其他姐妹七嘴八舌的附和与艳羡的调笑,话题瞬间转向了孕期趣事和夫家恩宠,凉亭内的气氛重新变得喧闹而热烈。
然而,就在这片刻意营造的热闹边缘,荷塘边不远处,一道孤清的身影正静默地倚着朱漆廊柱坐着。
可不正是秦芙。
她穿着一身略显素淡的藕荷色衣裙,在满亭的姹紫嫣红中,显得过于淡雅了些。她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片被风吹落的柳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凉亭的方向。隔着摇曳的鲛绡纱帘,能隐约看到江绫被姐妹们簇拥的身影,听到她们忽高忽低、充满活力的嬉笑声,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悄然爬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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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翳,正欲起身,便听到台阶下有两个贵女的交谈声传来。
“前边那里好生热闹,可是太子妃?”
听到太子妃几个字,秦芙忽而顿住了身,因有天然花草作为遮挡,那两个贵女一时未曾觉察到此处还有其他人在,说话也不由没了顾忌。
“自然是太子妃,你可听说太子想一下娶两个的事了?”
“这事弄的这么大,自然是听说了,说到那个秦芙,也不知是施了什么狐媚之术,竟惹得太子殿下垂青?”
“这你便有所不知了,听闻当时太子在容城和戎狄作战时,受了很重的伤,是她救了殿下性命,又一直在殿下身边侍奉,有了这救命的恩情,日后自然是不用在愁了。”
“容城可是极度苦寒之地,那秦芙看着柔柔弱弱的,如何能救得太子?要我说,说不定救下太子的另有其人,那个秦芙不过是用计捡了巧,又适逢太子受了重伤,这才捡了便宜。”
“当年的事,谁又说得清呢?听闻皇后可是发了话,要太子三年之内都不得再娶,这三年变数诸多,到那时秦芙岂不是都成了老姑娘?”
听着几人话语间似在嘲笑的玩笑话,秦芙面色有些难看,唯有低垂的眼睫掩住了眸底翻涌的难堪。
寿宴不多时便开始,珍馐罗列,美酒飘香,席间一派觥筹交错很是热闹。
长公主一身华服端坐上首,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抚过江绫呈上的那面古琴,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喜爱。她侧首对江绫低语,声音带着上位者的雍容:“阿绫有心了,这古琴深得本宫心意。宴后,你且随本宫到后院一叙。”
江绫笑着应声,身为太子妃,她的席位自然紧邻长公主。丝竹之声不断,目光不经意扫过席间,落在了下首的陆修身上。方才没有机会得见,如今一见只觉他的确是位青年才俊,气度沉稳,举手投足间带着世家子弟的清贵,此人风姿卓然,与楚云柔倒真是璧人一对。
她寻个时机撮合一番也未尝不可。
殿中舞姬身姿曼妙,水袖翻飞如云,歌姬的嗓音清越悠扬。席上众人频频举杯相邀,江绫推辞不得,只得饮了两杯琼浆。那酒性看似绵软,却后劲却足。两杯下肚,一股热意便从胃里蒸腾而上,直冲头顶,实在有些头晕,闷的喘不过气。趁着又一曲歌舞开场,众人目光被吸引之际,江绫悄然起身,出了正厅。
八月芙蕖开得正好,层层叠叠的翠叶铺满水面,粉白嫣红的花朵亭亭玉立,在微风中摇曳生姿,送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淡雅清香,江绫闻着荷花淡淡的清香,一时觉得很是舒坦。
就在她心神稍懈,望着塘中一株并蒂莲出神之际,一个刻意放柔、带着几分怯懦与甜腻的女声自身后响起:“见过太子妃娘娘。”
江绫转身,绣着金凤的裙裾在微风中轻轻拂过光洁的石面,见是秦芙,不由得有几分意外。
她平日里同秦芙可没什么交情。
14. 第 14 章
秦芙姿态恭谨,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纤细雪白的脖颈,宛如风中柔弱的菡萏,此时屈膝行礼,姿态愈发显得娇怯无依,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委屈与自责:“姐姐可是还在怪我?妹妹也不知太子殿下为何说出那般的话……”
江绫瞬间意会,知晓她这是在指季洵同时娶两个之事,闻言不免有些头大,伸手将她扶了起,“秦小姐言重了。”
她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脸,只觉得一阵莫名的疲惫涌上心头,“你我非亲非故,不必唤我‘姐姐’。还有……你亦无须向我道歉,太子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皆是他自己的决定,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然秦芙哪里听的进去,此时俨然已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姐……太子妃娘娘这般说,定是还在怪罪芙儿了,芙儿年幼时,便常听父亲教诲,镇北大将军忠肝义胆,芙儿自幼对大将军便很是敬重,对于娘娘更是不敢僭越分毫。若是知晓太子殿下会说出那般话来,芙儿定然、定然……倒不如,与太子殿下从未相识。”
江绫如何听不出这话中绵里藏针的深意,她这是在明晃晃地提醒她:她眼下所拥有的一切,不过都是她父亲用性命换来的。她这番话,看似是自责委屈,实则早已将她看成是假想敌了。
江绫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面上依旧维持着惯常的平静,只是声音却比方才冷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太子身为储君,未来后宫便不可能只有一人。今日不是你,明日也会是旁人。至于是谁,于我而言并没有半分分别。”
她微微侧过脸,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她日后早晚是要离开的,此时实在是没什么精力去应付其他人。
“娘娘……”秦芙还想再说什么,她似乎想上前一步,离江绫更近些,然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口,变故陡生。
秦芙脚下不知怎地一滑,身体猛地向后踉跄,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便失去了平衡,直直朝着身后的荷花池栽了下去!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眼见秦芙在水中惊慌失措地扑腾,湖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江绫顿时大惊失色,她并不通水性,只得朝着四周大声疾呼求救。
几乎是呼喊声落下的瞬间,一道玄色身影如离弦之箭般从不远处疾掠而来跃入湖水中,可不正是季洵。
他动作迅捷,几下便游到正在挣扎的秦芙身边,将她救下。
岸上已有闻讯赶来的小厮,七手八脚地将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秦芙拉了上来。她呛了水,脸色苍白如纸,发髻散乱,衣衫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不住地咳嗽,柔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季洵紧随其后上岸,水珠顺着他棱角分的下颌滴落,见秦芙没有大碍,示意连喜将手中的披风送出,以此裹住秦芙湿透的衣衫。
江绫还没想明白好端端秦芙为何会落水,那句“你没事吧”的关切正欲说出口,便见秦芙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含着泪,嘴唇还在微微颤抖,却强撑着对太子,也是对众人,用细若蚊呐、带着无尽委屈又强装坚强的声音说道:“不……不关太子妃娘娘的事……是……是芙儿自己不小心……脚下没站稳……才、才掉下去的……”她说着,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晃,要给江绫行李,若非婢女死死搀扶,几乎就要软倒在地,那副脆弱到极致又拼命坚强的模样,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都为之一软。
然而,她越是这般急忙撇清与江绫的关系,便越让人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那副泫然欲泣、饱受惊吓却又隐忍不敢言的模样,再结合方才两人明显在交谈、气氛似乎并不融洽的情景,以及落水的位置……在场所有人的心头都不可避免地浮起一个疑问:两人素来便不和,真是她自己不小心?还是……?
众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瞟向一旁穿戴华贵得体的江绫,心头那颗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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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种子不由越中越深,却又碍于江绫太子妃的身份,无人敢将这疑虑宣之于口,更无人敢上前质问。一时间,湖边只剩下秦芙压抑的啜泣声、水滴落地的声音,以及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无形的压力沉沉地压在江绫身上。
江绫瞬间了然,这是瞧见季洵来了,才演出了这落水的戏码,目的便是让他惹得季洵的厌弃。手段当真与后宫那些争宠手段如出一辙,眼下秦芙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那娇娇柔柔的一滴泪落下,只怕瞬间便俘获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无论她再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会越描越黑。
可她今日若是不将此事说清楚,日后少不得又会有更多的疯言疯语。
见江绫不语,秦芙又怯生生补了一句,“姐姐……可是原谅芙儿了……芙儿当真知错了。”
此话一出,众人看向江绫的目光不由又多了几分异样。
长公主的寿宴可是聚集了长安城的众多权贵,在那些权贵面前害其落水出丑,甚至若救的不及时,还有性命之忧,心思可谓好生歹毒。且瞧这秦姑娘对太子妃这般畏惧,可见平日里太子妃必然没少刁难这位秦姑娘。
季洵面色越来越沉,周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沉甸甸的威压,“看来,是孤平日里太纵着你了。”
话说落罢,周围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太子竟为秦芙当众责难太子妃,这秦芙当真好大的脸面……
说时迟,季洵话声才落,却见季源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脆生生喊道:“阿绫姐姐。”
江绫一时有些意外。
小季源仰着小脸,声音清晰响亮:“阿绫姐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方才在廊下,便见那个女人要推你下水,幸得阿绫姐姐没事。”
场上形势瞬间急转,众人始料未及。
嚯!还有反转?!
15. 第 15 章
见季源如此说,秦芙本就因落水而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上湿冷的披风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
季洵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凝下去,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周遭空气仿佛都随之冻结。
江绫静静地看着季洵。纵着她?这话未免有些太过可笑。眼下秦芙的名声如何,可全在她一念之间了。
望着秦芙那泛白的面色,江绫唇角弯起一抹温和得体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小王爷年纪尚小,站得远了些,想是未能看得真切。这荷塘边湿滑,青苔暗生,秦姑娘想是一时不慎,脚下打滑才摔了下去。”
她顿了顿,目光却在若有若无的看向季洵,“秦姑娘为人纯善温婉,又怎会做出背后陷害他人这等不齿之事?一切不过都是误会而已。”
她一边说着,一边加重了“纯善温婉”这几个字,此刻听来未免是天大的讽刺。她这番话,既解释了季源的误看,又肯定了秦芙的品性,更将落水定性为意外失足,可谓是滴水不漏。
她随即转向秦芙身侧那早已吓得手足无措的婢女,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家姑娘衣裳都湿透了,还不快扶下去更衣?仔细着了风寒。”
紧接着,她又转向面色依旧沉凝如水的季洵,脸上绽开一抹柔婉的笑意,她抬手拨开了季洵额前的发丝,满眼透着关切:“殿下也快去更衣吧,不要让臣妾担心。”
她的话语体贴入微,仿佛刚才那场剑拔弩张的指责从未发生。
看着太子太子妃这幅恩爱十足模样,众人再看向秦芙的目光纷纷多了几分异样,小孩子又怎么会扯谎?太子妃如此说不过是顾全大局之言,实际只怕……
他们竟险些误会了太子妃。
事已至此,真相如何已不重要。围观者越聚越多,再纠缠秦芙是否推人,无论结果如何,都只会让秦芙更难堪。反倒不如趁着事态还未严重时,就此作罢,才是明智之选。
随着秦芙被婢女搀扶下去,众人也慢慢散了去,季洵并未立刻离开,他幽邃的目光落在江绫身上,“太子妃当真是好手段。”
江绫闻言,唇畔绽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婉得体的笑意,仿佛对方只是在夸赞她的字写的好看。她微微屈膝,仪态万方地行了个礼,“多谢殿下夸奖,臣妾可不及殿下万中之一呢。”
季洵眸色骤然转深,他不再言语,只是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随即拂袖离开。
看着那一路留下的水渍,江绫不由心情大好,适时又有小厮寻来,见季源在此顿时如释重负,“小王爷,王妃娘娘寻了您半天了,还请小王爷快些回去吧。”
方才在席间,他们小王爷本规规矩矩的坐在王妃身侧,怎料,一个没留意,他们主子便偷溜了出来,还好没惹下什么大祸,否则他该如何向王妃交代。
见小厮在催促,江绫轻轻揉了揉季源的小脑袋,眼中带着一丝真切的暖意和不易察觉的宠溺,声音放得更柔:“小源源,阿绫姐姐知道你是在保护我,只是你可还记得上次阿绫姐姐同你说过什么,阿绫姐姐是谁啊,在这长安城还能被欺负了不成,快回去吧,别让你母妃担心。”
想到方才之事,季源白嫩嫩的小脸上犹有些不解气,“那女人着实可恶,这颠倒黑白的本事,阿绫姐姐哪里是她的对手!”他若不出现,只怕阿绫姐姐要白白被人误会了去。
江绫看着他这副义愤填膺的小模样,那双漂亮的桃花眸弯成了月牙,流转着清亮又狡黠的光彩。她轻轻拍了拍季源的肩膀,声音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又透着洞悉世事的从容:“有句俗话说的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她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先回去,待日后再细讲。”
季源看着江绫脸上那笃定而明亮的笑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到底是颇为听话的随着小厮离开了。
人都渐渐散了去,方才跑去拿醒酒茶的锦心才回来,完全处在状况外的锦心想到方才路上路上长公主侍女的嘱咐,她连忙禀报:“郡主,长公主请您过去叙话。”
江绫颔首。穿过蜿蜒曲折的回廊,喧嚣被隔绝在身后。步入清音阁,侍女奉上清茶便无声退下,只余茶香袅袅。
只见珠帘后,一道颀长身影正垂首侍立。那男子身着月白锦袍,容貌昳丽清俊,约莫二十出头,此刻正动作熟稔而轻柔地为长公主系上最后一件外衫的衣带。他身形挺拔,姿态恭谨,显然是惯常侍奉在侧的。
江绫正要屈膝行礼,长公主已随意地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几分酒后的慵懒与随意:“阿绫来了,坐吧。”话音落时,那月白身影已抬手,将垂挂的珠帘无声地向两侧撩开。
长公主一身绯色华服,款步走至主位落座,姿态闲适。侍立一旁的男子立刻趋前,将一个描金绘彩的精致香盒,轻轻置于长公主手边的紫檀小几上,动作轻柔得几乎未发出丝毫声响,随即又如一道安静的影子般退后垂首。
江绫依言坐下,示意锦心将方才取来的醒酒茶放在桌几上,温声道:“姑母方才饮了不少酒,阿绫特意备了明月阁的醒酒茶,您用些吧。”
长公主的目光掠过身侧那恭顺的身影,如同掠过一件精美的陈设,未作丝毫停留。她转而望向江绫,唇边漾开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指尖轻轻点了点那紫檀几上的香盒:“阿绫,这香,你且好好收着。”
香?江绫微微一怔,东宫库房里各色名贵香料堆积如山,姑母怎会突然无缘无故赠她此物?她目光落在那精致的盒子上,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姑母,这是……”
话未出口,已被长公主含笑截断。她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带着不容置喙的深意,凝视着江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可是姑母差人特意为你寻来的,珍贵的很。”她的指尖再次点了点香盒,尾音微微拖长,“阿绫,务必小心用。”
见江绫不语,长公主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投向更渺远的虚空,声音染上一丝历经世事的悠远与淡漠:“男人的心意,有时如这殿中熏香,浓时馥郁醉人,恨不得将人溺毙其中;淡时……”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讽意,“风过无痕,散得比烟还快。不过是一时一变,当不得真。要紧的,是自己心里的清明和分寸。”
这话语意有所指,倒像是在安抚江绫今日遇到的种种之事。
江绫接过那香盒,一时只觉得盒中那清冽的香气已丝丝缕缕钻入鼻端,她一时未再问下去,只是命锦心收了好,而后便和长公主话起了家常。
……
季洵今日出现在公主府,江绫有些意外,宴席散了之后,她本想和楚云柔一同回去,可因有了长公主的叮嘱,周遭更有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窥探,江绫只得面上维持着太子妃应有的端庄,做做样子和季洵乘了同一辆马车。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辘辘行驶,车厢内却弥漫着比车外夜晚更凛冽的寒意。季洵与江绫分坐两侧,中间仿佛隔着无形的冰墙,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了一般。
季洵的侧脸在摇曳的微弱车灯光影下如同刀削斧刻,下颌线紧绷。他并未看她,目光似乎穿透了车壁,投向未知的黑暗。想到方才姑母的叮嘱,季洵冷着脸,“太子妃就没有话要同孤讲吗?”
江绫倚在软垫上,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的丝绸。抬起眼,视线落在他拒人千里的侧影上,“讲什么?殿下今日该感谢我才是,我可是帮了你那位心尖尖。”她顿了顿,尾音微微上扬,淬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不是我说,殿下的眼光未免也太差了些。”
季洵猛地转过头,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眼中翻腾的怒火,带着沉沉的威压砸向江绫,“江绫,你讲讲道理!季源才多大?若非你处心积虑、背后教唆,他又怎会去颠倒黑白,栽赃秦芙?”
他逼近一步,阴影笼罩下来,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充斥狭窄的空间,“有何不满,冲着孤来。用这等下作伎俩,用稚子构陷他人,你扪心自问,可还有半分太子妃该有的德行?!”
江绫瞳孔骤然一缩,猛地直起身,脊背挺得笔直,“季洵!你把话说清楚!”她声音陡然拔高,“我教他颠倒黑白?你这是在说是我把秦芙推下水的?我好端端的推她干什么?!”
季洵看着她激烈的辩驳,眼神却无丝毫动摇,反而更添一层冰冷的了然,“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孤原以为你只是娇蛮任性,没想到竟还这般善妒!”
“善妒?!”江绫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季洵,你有没有搞错?我就是要妒忌我也该妒忌别人,我妒忌秦芙做什么?妒忌她装模作样?妒忌她哭哭啼啼?还是妒忌她能得到你这种自视甚高、是非不分之人的‘青睐’?”
季洵眼中风暴肆虐,正欲开口,便听江绫又说道:“还说你纵着我?我有什么地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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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纵着我了?明明是你一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证据呢?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把秦芙推下水的?”
“证据?”季洵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弧度,“还需要什么证据?哪个姑娘家会不惜用当众落水、颜面尽失来构陷他人?!倒是你和季源,”他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真是好默契啊,一唱一和间便毁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太子妃真是好计谋啊!”
江绫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情绪瞬间上头,“分明是她自己失足!若我真存了歹念,要推我也推你!我推秦芙做什么。”若是没有季源……她几乎能想象那被千夫所指的狼狈!
“你这女人,能不能讲讲道理?!”季洵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寒霜。
话不投机半句多,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江绫一时懒得再同他多言,一股破罐破摔的决绝忽而涌上心头,“对,就是我推的,我就是看秦芙不顺眼,我就是要推她!季源也是受了我的胁迫。”她直视着季洵,一字一顿,清晰无比:“都是我做的,殿下满意了吗?”
空气仿佛冻结。
季洵没料到她竟如此干脆地“认罪”,一时语塞,随即怒极反笑:“呵……亏得孤前些时日还觉着,这太子妃之位一直由你来做也未尝不可,现在看来,孤真是愚不可及!”
江绫实在是有些忍无可忍,当即大喊,“停车!”
车夫被车厢内的这一声吓的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马儿嘶鸣一声,疾驰的马车在空旷寂寥的青石街道上猛地顿住,车身剧烈地晃了晃,车壁上的鎏金灯盏光影乱颤。
车厢内,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江绫背脊挺得笔直,端坐在阴影里,半边脸庞被灯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半边却隐在黑暗中。她起身,抬手掀开车帘,夜晚的寒风瞬间呼啸灌入,卷起她鬓边的碎发和衣袂,声音在沉寂中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清晰,“既然话不投机,又何必非要这般勉强同行。”
话声落罢,便毫不犹豫的下了马车,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留恋与迟疑,纤细的身影眨眼间便融入了车外浓稠的夜色里。
见江绫就这么径自走了,连喜一时有些惶恐,“殿、殿下……”
季洵端坐于主位,昏暗的光线下,他脸上的线条如同冰封的岩石,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方才的激烈争吵仿佛从未发生,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与沉寂。他只从紧抿的薄唇间,吐出两个毫无温度的字:“回宫。”
连喜心头一颤,如今天色这么晚了,也不好再寻其他车马,此距离东宫又有一段距离,就这么丢下太子妃不管,万一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看着太子殿下那张冰封般的侧脸,他张口欲劝,却也知他们主子可是个不听劝的。当即赶忙命两个小厮悄悄跟着太子妃。
吩咐完了之后,见马车已然走远,忙追了上去。
暮色笼罩,回到东宫后,季洵胸中那口郁气非但未消,反而有些愈演愈烈。他大步流星穿过庭院,所过之处,宫人无不屏息垂首,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唯恐触怒这位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太子殿下。
他径直走向思政殿,却又在进门的一瞬,脚步猛地一顿。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江绫下车时那倔强单薄的背影,还有她最后那句冰冷带刺的话。
还约定三年之期的和离书,一年他都嫌长!
此番他若不严惩,只怕日后她会愈发得寸进尺。
他侧头,对着身后亦步亦趋、冷汗涔涔的连喜,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传孤的令,即日起,太子妃的膳食一切从简,按宫中最末等份例供给。”
连喜猛地一哆嗦,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季洵,以为自己听错了:“殿、殿下?太子妃娘娘她……”
“再禁足一月,不得踏出宫门半步。”季洵的声音冷硬如铁,不容置喙。
“……”连喜倒吸了一口凉气。
见连喜默声,季洵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怎么?连孤的话都要不听了?”
连喜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躬身应下,“奴才不敢!奴才即刻去办!”
待那迫人的身影远去,连喜才敢直起身,他抬头连喜眺望宫门口的方向,见那里一阵静悄悄,仿佛已经看到了日后的暴雨腥风。当下心头一声长叹,这可才是新婚啊,日后可如何了得?!
16. 第 16 章
江绫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回到东宫,终于瞧见了那四四方方的床榻,江绫几乎是扑倒在榻上,脸颊贴着微凉的锦缎,一时间只觉得所有的疲惫都在顷刻间缓解。她心头隐隐有些后悔,方才为什么要这么想不开,还跳下马车。季洵是季洵,马车是马车,和谁过不去,也不该和自己的腿过不去。
素云一直候在椒兰殿,见主子步履沉重、眉眼倦怠,忙差人去备了热水。一番沐浴更衣后,已近戌时。
出了净室,周身只余沐浴后的温软与挥之不去的倦意,江绫正欲上榻歇息,便听锦心在旁轻声提醒:“郡主,今日长公主殿下给郡主送的香,郡主要如何处理?”
江绫一身中衣,顺势在榻边坐了下,瞧见锦心手中那雕工颇为精细的锦盒,还道是寻常熏屋子用的香料,一时未做他想,声音中带了几分困意,“你好生收着便是。”
锦心应了声“是”,而后便进了内室,江绫正欲躺下,指尖却忽地触到枕边一温凉物什,江绫有一瞬间的忡怔。
这个白玉小老虎,是她师父给她的新婚贺礼。
她将那小老虎捧在手心,指腹摩挲过虎背上精细的纹路,却禁不住有些想笑,世人的祝福皆说什么百年好合,白首偕老,送来了一堆的宝贝,却又有谁知晓,这桩婚事并非你情我愿,亦不会长久。
想到今日发生的种种,江绫心头深深觉得,自己日后要离季洵和秦芙皆远一点,她甚至觉得能惹得季洵厌恶,也是一桩好事。
想到季洵那厮,她真恨不得那三年之期能快些到……
她不想再看,当即便坐起身,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几步走到妆奁前,欲将那小老虎放起来,然在看到妆奁最底层空空如也,心头一惊,开始翻箱倒柜,锦心,那枚月华流纹佩怎么不见了?”
锦心闻声,赶忙将那香盒收了好,出来见江绫已将妆奁翻得一片狼藉,眼神一时有些有些不敢直视主子的目光,“许、许是素云姐姐收拾屋子时,怕落灰,收到了别处。天色这般晚了,郡主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再寻也不迟。”
江绫手中的动作未停,“不对啊,之前不是一直都放在这里吗?”那枚玉佩可是她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她断不能弄丢了。
她脑中一片混乱,“说起来,我似乎真的很久都没瞧见那玉佩了,我怎么记得它明明就在这里的……”
锦心像是生恐主子再寻,复又劝道:“郡主才从倚月阁搬来椒兰殿不久,许是被素云姐姐给小心收起来了也未可知,左右东西都在这里,还能跑了不成,郡主还是明日再寻吧。”
折腾了一天,江绫确实有几分疲惫,又见锦心如此说,当即便未再理会,只将那小老虎放进了抽屉后,便上了榻,屋内燃着安眠香,不多时江绫便已入了眠。
这边江绫一夜安眠,而那边季洵却又做了一个梦。
是在一处低矮的茅草屋里,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草药苦涩和泥土霉味。季洵甫一恢复意识,便觉全身无处不痛,仿佛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气。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渐渐聚拢。
映入眼帘的是秦芙的面容。她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粗陶碗,碗中盛着黑褐色的药汁。见他醒来,她眼中瞬间亮起光芒,声音轻柔,“殿下,您醒了!快喝药吧!”她舀起一勺药,送到他干裂的唇边。
温热的药汁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记忆却如同被投入深海的巨石,一片混沌空白。
他想不起自己为何受了一身重伤,又为何会睡在这荒僻村野的茅草屋内。他只觉得有些记忆似乎被遗忘了,一旦努力回想便是头痛欲裂。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动作牵扯着伤处,又是一阵钻心的痛楚。就在这轻微的动作间,一枚冰凉的物什从他散乱破败的衣襟内滑落,悄无声息地掉在粗糙的草床上。
那是一枚玉佩。月华流纹,温润莹白,质地细腻,这合该是女子的东西,为何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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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身上?
秦芙见他目光落在那上面,几乎是带着一丝慌乱,抢先一步将那玉佩收了起,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神却有几分慌乱,“不过是些女儿家的东西,殿下伤势未愈,还是快些喝药吧!”
他一时未做他想,一碗药汁下肚。
梦境时间模糊流逝,秦芙日夜守候,端汤送药,无微不至。他却也记得,因为照料他,她的手腕留下了一道疤痕。又似乎没过两日,他的人便风尘仆仆地寻到了这处偏僻之地。
彼时和北戎的战事已然告捷,一行人就此班师回朝。
季洵再醒来天边已泛肚鱼白,晨曦的微光透过窗棂,在精致的床帐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梦境与现实的完美重合,让季洵不由又想起了那段丢失的记忆,手下人说在苍鹿山同北戎一战时,他就此失去踪迹,幸得被秦芙所救才捡回了一条性命,然他却总觉得他遗忘了什么重要记忆。
却又不知为何,就在这梦醒时分、意识回归现实的刹那,眼前忽而浮现出了江绫的脸。
正是寅时三刻,铜漏滴答,更声方歇。褪下寝衣,换上玄色蟠龙纹朝服,收拾停当,季洵步履沉稳,径直向外。
晨光熹微,穿透雕花长窗,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季洵步子一路未停,却在临出东宫时,脚步却毫无征兆地顿住了,他并未回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朱漆门扉,望向某个虚空之处,想起昨日的吩咐,忽而道了句,“太子妃若是不肯依……”
跟在身后的连喜闻言,心瞬间提了起来,大气不敢出,垂首躬立,只待那至关重要的后半句。
然下一瞬,便见他们主子玄色的朝服下摆在空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迈着步子出了东宫,留下连喜一头雾水。
连喜怔在当场,心头的疑团越滚越大:若太子妃不肯依,要如何???
想到太子殿下在朝堂上的雷霆手段,连喜心头瑟瑟,一时不敢再多想。
17. 第 17 章
晨光熹微,透过精致的纱窗洒入寝殿。江绫盥洗完毕,乌发松松挽起,仅着一件素净的常服,她在桌几旁坐了下,看到素云奉上来的早膳仅是清汤寡水的一小碗薄粥,江绫唇边那点刚睡醒的慵懒笑意瞬间凝固了。
碗比寻常的小了很多不说,碗中沉着的米粒几乎一只手都能数的清。江绫的指尖在冰凉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叩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声响,“怎么回事?”
素云低着头,想起晨起膳房宫人的话,亦是有些不明缘由,只是复述那宫人的话,“昨日殿下吩咐,说娘娘言行有失,需静心思过,这一个月内膳食一切从简,且不得踏出东宫半步。”
雕花的门扇半开着,晨光斜斜照入,江绫霍然起身,几步走到殿门前,果然不知何时已悄然伫立的两名持刀侍卫,目不斜视,站的笔直。
一声极冷的笑从江绫唇边溢出,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这是因为惹到了他的心尖尖了?竟这般记仇,可不让她出去,她便不出去了吗?
她转身,冷声道:“素云,去请福公公过来。”
素云赶忙应声,不多时东宫内务总管福安便被传唤而来。福安惴惴不安的踏入椒兰殿,不由心头瑟瑟,圆乎乎的脸上渗出细汗,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云阳郡主的名声,在长安城可是声名远扬,受尽宠爱,更兼有太后撑腰,绝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儿。
他本以为此番传唤,定是雷霆震怒,劈头盖脸一顿责骂怕是少不了的。谁成想,却很是平静,看着一脸笑意的太子妃,心头一时畏惧更深了。
他屈膝行礼,头埋得极低:“奴才福安,叩见太子妃娘娘。”
江绫上前将他扶起,声音温和得反常,“福公公,本宫且问你,可是殿下吩咐不准本宫出去的?”
福安只觉得喉咙发干,只能硬着头皮道:“回、回娘娘的话,确是、确是殿下昨日亲口下的令。奴才、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
江绫颇有几分漫不经心道:“你自该奉命行事,可太子的命令是命令,本宫的命令就不是命令了吗?”
福安冷汗之冒,便又听江绫在旁说道:“昔日太后娘娘表面虽命我禁足,可实则本宫出宫太后也是知晓的,如今太子下了此令,你当知晓如何?若是太后娘娘,得知本宫在这东宫受了委屈,福公公说会找谁秋后算账呢?”
太子是亲孙儿,自然罚不得,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奴才,福安心头惶恐一时更深,一边是太子,一边是太子妃,要他们这些奴才怎么办,“还请娘娘明示。”
“本宫也无意为难你,此事也非无两全之法,全看福公公肯不肯听……”
……
天朗气清,湛蓝的天幕澄碧如洗,几缕薄云悠悠地飘着。长街上,车水马龙,喧嚣鼎沸,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夹杂着脂粉、香料、刚出炉的点心香,充满了烟火气。
江绫出了东宫后,轻车熟路的换下了小厮的衣衫,着了一身素白长袍,乌发高挽,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活脱脱一副清秀书生的模样。她扮作小厮模样,有了福安的吩咐,以采买为由头,一连数日皆轻而易举便出了东宫。
抬头望着头顶高悬的暖阳,江绫唇角弯出了一抹笑意,就凭季洵,还能困住她不成?
然她虽阳奉阴违的出了东宫,可一想到季洵竟下令禁她的足,尤有些不解气。离宫前,顺道将椒兰殿那柄通体莹润、雕工精湛的羊脂白玉如意,顺手牵羊揣进了袖中,换了些银子,足够她用来挥霍了。
他禁她的足,她便可劲儿花他的银子,最好能花穷了他!
宋知微在府中待产,柳疏月随母回了祖宅,只有楚云柔得闲。一封短笺递去,江绫便不由分说地将人拉到了京城最有名的戏楼品香楼看戏。
二楼临街的雅座视野极佳,推开雕花木窗,楼下街景与戏台尽收眼底。今日戏台上锣鼓喧天,唱的正是《杨家将》。金沙滩、李陵碑……这些桥段两人早已看了数遍,听了没一会儿,两人便开始话起了家常。
楚云柔捻起一块精致的桂花糕,小口咬着,低声与江绫聊着近日京中的新鲜趣闻,哪家小姐定了亲,哪家铺子新出了时兴的胭脂。江绫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目光随意地扫过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享受着这偷来的悠闲时光。
正说得兴起,江绫眼波流转间,随意往楼下熙攘的人流一瞥。倏地,她目光一凝,随即唇角便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带着浓浓揶揄的笑意,“阿柔,你看那是谁?”
楚云柔顺着江绫的目光望去,当看清楼下那抹颀长挺拔的身影时,温婉的面庞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连耳根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竟是安国公府上的三公子程商。
他穿着再寻常不过的玄色衣袍,然人群中却很是出众,气质内敛却难掩矜贵,只是再一细瞧,见那正从铺子里走出的那道人影正是陆枫时,楚云柔下意识便回看向了江绫,见江绫面上虽与寻常无异,但声音中还是不免多了几分关切,“阿绫……”
江绫却好似浑不在意,甚至还慵懒的用手肘支着窗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窗框,悠悠问道:“阿柔,你看这位程三公子如何?”
楚云柔听了她这直白的问话一时有些窘迫,她目光追随那道身影,不自觉说道:“三公子人品贵重,风姿卓然,自是是极好的……”
围着对面那香粉铺子的百姓越来越多,紧接着便瞧见店老板浑身是伤的被两个衙役抬出了门,看得楚云柔无暇顾及其他,开始好奇起那铺子究竟发生了何事,“阿绫,你看,这是发生了何事?”
瞧着那玄色衣袍同程三公子的并无二致,江绫却在惊讶,原来师父如今不在北营,竟去了京兆尹任职。瞧着那种种情形,江绫多少猜到了几分,“你看店里的香粉架子东倒西歪,各色香粉泼洒一地,那店老板又被打的鼻青脸肿,想必便是寻常的打架斗殴,这才引来了京兆尹的人。”那店老板虽被抬了出来,可意识却是清醒的,便知并不严重,不过是个寻常案子而已。
师父在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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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做什么,自然与她无关。江绫不想再看,然就在目光收回的刹那,她却忽而瞧见,陆枫那身玄色劲装的腰侧,赫然佩戴着一枚墨绿色的荷包。
荷包的针线歪歪扭扭,可不正是她数月前她亲手缝制,她送他而他又不要的那枚荷包!
江绫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瞬间弥漫开来。一股冲动涌上喉头,她几乎就要脱口喊出“师父”二字。然而,声音到了喉尖,却又倏而停了住。
她今日可是瞒着众人偷溜出来的,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可就在她强自按捺冲动之际,楼下那原本专注于处理现场、神情冷峻的陆枫却像是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一般,猛地抬起了头,朝她们看了过来,正撞进江绫那双带着复杂情绪的桃花眸里。
电光火石之间,江绫心头一紧,但脸上却绽开了一抹比春日桃花还要明媚的笑意。她非但没有躲避,反而大大方方地迎上陆枫审视的目光,一双桃花眸弯成了月牙儿,笑意璨璨,带着几分惯有的狡黠和明媚。
陆枫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处看到江绫,更没料到她会这般对着他笑。他脸上的冷硬线条似乎僵了一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像是被那灼灼的笑意烫到一般,竟带着几分仓促地、不自然地别开了脸。那瞬间的慌乱,与他平素冷肃的形象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这一幕自然也落入了程商的眼中。他顺着陆枫方才的视线望去,看到了窗边两位风姿绰约的少女,尤其认出了其中那位笑得恣意张扬的正是那日在长公主寿宴上见过的太子妃。他神色平静,并未多问,只是朝着茶楼雅间的方向,带着世家公子的矜持,从容而优雅地颔首行礼。
霎时间,江绫忽而来了主意,她正在愁该如何撮合楚云柔和那程三公子,如今有了师父这一层关系,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
暮色四合,季洵踏着戌时的更鼓声回到东宫,一身朝服未换,眉宇间带着处理完堆积政务后的淡淡倦意。思政殿上,宫人无声侍立,晚膳已悄然布好。
食案上,几碟精致的菜肴氤氲着热气,他的目光一一掠过,却在触及那碗色泽温润、撒着细碎葱花的羊肚羹时凝住了。
他放下玉著,敛了敛神,面上依旧沉静如水,仿佛只是随意一问,声音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太子妃这几日可还好?”
侍立再侧的连喜垂首恭敬道:“殿下放心,娘娘一切安好,依着殿下的吩咐这些时日都在椒兰殿静心思过。”
听闻“静心思过”四字,季洵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
他忽而有些不适应,那个一向娇蛮任性的江绫,竟能如此安分?
见季洵沉默不语,目光停留在那碗羹上,连喜忙在旁劝道:“殿下,娘娘当真知错了,这碗羊肚羹还是椒兰殿花了银子,特意叮嘱膳房为殿下做的。”
季洵闻言一哂,江绫这般示好,这是在向他求饶?
他倒不知,她竟如此识时务……
18. 第 18 章
默了一瞬后,季洵到底是移开了视线,任由那碗精心准备的羹汤在灯下渐渐冷却,一口未动。
太子妃被罚禁足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迅速荡开,不出几日便传到了冯皇后的耳中。清宁宫内,雕花铜兽口中吐出的沉水香烟线袅袅,本是安神静气的佳品,却也压不住冯皇后那股陡然升腾的怒意。早朝甫一结束,冯皇后便差人去请了季洵。
季洵自然是早已猜想到母后所为何事,他本不欲理会,只推说政务繁忙,想搪塞过去。然奈何冯皇后却像是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对着传信的宫人下了严令。那句“殿下恕罪,皇后娘娘懿旨,务必请殿下移步清宁宫。娘娘说了……奴婢何时请得殿下,何时方能回去复命。”直接便将季洵置于“不顾孝道,苛待宫人”的境地。
季洵眸色一暗,心知今日避无可避,只得随着去了清宁宫。
步入殿内,季洵依礼上前,躬身行礼,声音平缓无波:“儿臣见过母后。”
闻言,高座上的冯皇后却依旧低垂着头,专注地捻着手中佛珠,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般的冷硬与毫不掩饰的责备,“太子如今真是越发出息了,竟开始责罚起自己的太子妃来了。”
季洵挺直脊背,迎上母亲锐利的审视,面上维持着恭敬,“母后,太子妃言行无度,举止粗鄙,屡犯宫规。此次更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若不施以惩戒,严加管束,只怕日后会更加骄纵难……”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冯皇后厉声截了断,“放肆!”冯皇后猛地将手中佛珠按在一旁的桌几上,发出“啪”一声脆响,“阿绫乃你明媒正娶的正妃,国之储妃,岂能因一时意气便轻易禁足?你置皇家体面于何地?置江家颜面于何地?”
沉水香的烟雾在两人之间无声缭绕,如同一条凝滞冰冷的河流。听着母亲字字句句皆在维护江绫,季洵终于按捺不住,“儿臣不明白,江绫任性妄为,跋扈无礼,桩桩件件皆有实据,母后为何如此偏袒她?”
冯皇后颇为恨铁不成钢,“本宫怎就偏生出了你这般糊涂的儿子。”她气息微沉,冷冷瞥向身侧宫侍,“去,将本宫近日翻阅的那几卷佛经,尽数送到太子宫中。”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烟雾,落在季洵僵硬的背影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规训,“太子心火过旺,灵台蒙尘,最需静心。回去好好抄录,什么时候心静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本宫。”
季洵身躯几不可察地一震,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母后……”他正欲再说,却见冯皇后垂首揉着额角,早有送客之意,当下即便心中有异,也未在多言,行了一礼后,便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了去,带起的风拂动了幔帐,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殿内重归死寂。冯皇后目光扫过一旁的几颗佛珠,眼神晦暗不明。太子言语间对秦芙那一点微妙的回护,让她一时更头疼了几分,她指尖用力按压着太阳穴,再抬起眼时,眸底却分外的清明,“传本宫懿旨,”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召大理寺少卿夫人,速来觐见。”
一旁的宫侍不敢有丝毫迟疑,深深垂首:“奴才遵命。”身影迅速消失在殿门之外。
……
处理完了一日的繁冗朝政,季洵再回到东宫时,夜色已然落下。
东宫甬路上,见主子眉间倦色稍缓,连喜趋前几步,将午后探得的消息细细一一禀报,“殿下,宫中传来消息,皇后娘娘今日特意命人请了秦夫人入宫叙话。”
季洵脚步微顿,眼底掠过一丝不解的阴霾。他不明白,母后此举,意欲何为?未及深思,连喜的声音复又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谨慎:“据闻秦夫人回府后,便携秦姑娘以‘为皇室祈福’之名,前往了城外的隆华寺……说是要虔心斋戒诵经,住满一月方归。”
“清修祈福”一个月,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母后这分明是敲打他。
回寝殿的脚步在夜色中硬生生折转,季洵毫不犹豫地朝着椒兰殿的方向疾行。他此刻踏向椒兰殿,不为别的,就是要将母后布下的这盘棋,搅得天翻地覆。
他亦要让母后看看,江绫是荣是辱,是宠是弃,全然在他。
椒兰殿内,烛火摇曳,暖意融融。江绫已卸下白日里的钗环,只着中衣,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正闲闲翻过一页话本。今日一早,内侍总管福安便满面堆笑地来传了皇后懿旨,直接免了她因太子而受的那些责罚。午后,她也依礼入宫谢了恩,又陪着太后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用了晚膳方归。
此时她放下话本,起身正准备歇下,谁料指尖刚触到外衣系带,殿门“吱呀”一声被豁然推开,带进一股夜风的寒意。
江绫愕然抬首,便见季洵高大的身影裹着一身冷冽,已然迈步踏入内室。
她还没摸清是什么情况,便听季洵那辨不出喜怒的声音已沉沉砸落,“怎么?太子妃这便准备歇息了?”
江绫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唇角勾起一丝不达眼底的弧度:“臣妾比不得殿下辛苦,要日夜操劳。”
“辛苦?”季洵嗤笑一声,眼神如冰刃刮过她的脸,“孤哪有太子妃辛苦?消息传的真及时啊,这么快就去母后那里告状,太子妃当真是辛苦了。”
“季洵!”江绫骤然拔高声音,眼中燃起怒火,“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我什么时候去母后那里告状了?分明是你先禁了我的足,你凭什么禁我的足?!”
“凭什么?”季洵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压迫阴影,“母后一时被你蒙蔽,孤可不会。”
闻言,江绫行至季洵身前,他的身量高出她许多,然江绫却分毫不惧,即使身量悬殊,气势却分毫不弱:“是你那位心尖尖来找我的事?我没同她理会便罢了,你反而却来禁我的足?季洵,你们搞搞清楚,我没有兴趣去掺和你们的事!你们那些事,我半点兴趣也无!”
季洵地睨着她,嘴角噙着冰冷的嘲讽:“怎么?太子妃这是敢做……却不敢认了?”
“我敢做不敢认?”江绫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季洵,你那心尖尖将你视若珍宝,捧在手心,可未必所有人都把你视若珍宝。”
季洵挑眉,眼神锐利如刀,步步紧逼,“哦?那孤倒要问问,是谁三番四次的给孤送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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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这殷勤,献得未免也太勤快了些!”
江绫猛地一怔,她下意识看向身后侍立的两个贴身侍女,见两人头几乎垂到了胸口,登时恍然,她一时不想再同季洵吵下去,当即便指着门口的方向说道:“你给我走!”
季洵冷哼道:“你当孤想留在这不成?若不是母后交代,孤一步都不想踏足!”他话未说完,猛地拂袖转身,带着一身寒气大步离去,留下一个冰冷僵硬的背影。
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江绫尤又几分不解气,冲着殿门方向大喊道:“你以后最好永远都别进我椒兰殿的门!”
季洵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之外,江绫胸中那团怒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心口发闷。她几步走到桌几旁坐下,抓起茶盏,猛的灌了一杯水,对着两个婢女道:“方才季洵说的送吃食是怎么回事?”
目睹了方才那番剑拔弩张之势,锦心连忙讨饶,“郡主赎罪,奴婢也是为了郡主好,才、才斗胆以以郡主之名,给、给殿下送了两次羊肚羹和其他吃食……”
想起季洵那副自以为是的嘴脸,以及秦芙,一股巨大的厌烦席卷了她,“今日你们也瞧见了……”
“郡主赎罪,奴婢再也不敢了。”锦心毕竟一直在江绫身侧服侍,了解她们主子的脾性,知晓主子并无严惩之意,心头愧疚愈深,她本出于好意,却哪成想反而添了把火。
江绫不再看她们,目光穿透殿门,投向外面浓得化不开的沉沉夜色。她合该想个法子,让那两个人都离她远一点。
……
翌日下午,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悄然驶出东宫角门,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处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的华丽楼阁后巷——京城最有名的销金窟之一,满香阁。
顶楼一处临河、装饰雅致却又不失旖旎风情的雅间内,熏香袅袅。江绫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扑鼻而来的是清冽的酒香和另一种更为惑人的甜香。窗边软榻上,斜倚着一位身着水红轻纱襦裙的女子,云鬓半偏,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正是云音。
“哟,这是哪阵风把我们尊贵的太子妃娘娘吹到这来了?”云音慵懒地支起身,红唇微勾,带着戏谑的笑意,亲自执壶为江绫斟满一杯梨花酿。她一眼便看出江绫眉宇间化不开的郁结。
江绫也不客气,接过酒杯仰头便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别提了!晦气!”她重重放下杯子,又自顾倒了一杯酒。
云音慢悠悠地晃着杯中酒,眼波在她气鼓鼓的脸上流转了一圈,再结合近来听到的种种传闻,已然猜到了几分,“我的傻妹妹,你呀,就是性子太刚烈。男人嘛,骨子里都一个德性,”她凑近江绫,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慵懒,“他们哪,十个有九个半,都喜欢那娇娇怯怯、弱柳扶风、能激起他们保护欲的。你在他面前,稍稍示个弱,掉两滴‘伤心泪’,声音放软些,姿态放低些,保管比你跟他硬顶一百句都有用。”
听了这番话,江绫一时觉得有几分道理,然再一想到季洵那张欠打的脸,江绫连忙摇了摇头。
不行。
简直柔弱不了一点!
19. 第 19 章
不对!
她今日可不是来问怎么讨人喜欢的。江绫张口欲言,然到嘴的话锋却又一转,“然后呢?”
云音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问,红唇轻启,“夸他,可劲儿地捧他。哪怕他只是帮你捡起掉地上的帕子,你也得夸他眼明手快、心细如发,夸得他找不着北。”
话罢,见江绫一副若有所思,似乎有些听了进去的模样,云音抿唇一笑,又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花他钱。这银子流出去了,他的心啊,反倒更容易系在你身上。”
江绫眨了眨眼,越听越觉得有道理。顿了一瞬后,这才猛的想起今日前来,可是有正经事,赶紧清了清嗓子,试图驱散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略有几分圆润的小脸上漾出来一丝笑意,“对了云音,你最擅琴,我今日来是想向你讨两本琴谱,你有没有什么好听又难得的琴谱,借我抄录一二。”
云音眉梢一挑,并不意外,只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戏谑:“我这里的琴谱啊,自然是有一些的,孤本、残谱,可是价值千金,难求得很呢。”她眼波扫过江绫,“你要拿什么来谢我?”
江绫立刻挺直了腰板,拿出十足的江湖气派,拍板道:“那自然是云音姑娘你要什么,我便去寻什么!就算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立马去找个最长的梯子,去给姑娘你捞上来!”
云音被她这般模样逗得“噗嗤”一笑,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她伸出纤指轻轻点了点江绫的额头,这才转身摇曳生姿地走向内室,声音带着笑意飘回来:“太子妃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可莫要诓骗我等小女子……”
“那是自然。”江绫答得干脆,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
两人又低声说笑了好一会子,江绫方才携着琴谱告辞离开。她依着记忆穿过曲折的回廊,朝着后门的方向走去,雅间的丝竹喧嚣被抛在身后,后院显得格外安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就在她经过一处僻静厢房时,那窗户微微支开一条缝,里面隐约飘出几个零碎的字眼,什么“太子”“银钱”,江绫的脚步倏地顿住了。
朝廷公务自有官署衙门商议,怎会挑在这等烟花之地,在此商议未免有些太过可疑,见周遭无人,江绫不由悄悄凑了过去。
还未等她完全贴近,一股浓醇的酒气便混合着熏香的腻味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屋内显然不止一人,推杯换盏的脆响、男子压着嗓门却难掩激动的议论、其间还夹杂着女子娇滴滴的、刻意逢迎的嬉笑声,好不热闹。
厢房的窗户纸并不十分隔音,加之里面的人似乎酒酣耳热,并未刻意压低音量。先前模糊的词语愈发清晰。
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精明算计的男声响起,语气透着不满:“太子殿下真是闲得发慌!盯着咱们工部这点破事不放。去年加固冀州的那段河堤,验收都过了大半年了,账也核了三次,怎地又派了都水监的人下去复核?莫非信不过我们工部,也信不过地方州府?”
另一个有几分粗犷的声音在旁劝道:“郑大人,您消消气。太子爷在宫里养尊处优,哪知道咱们下面的难处?河堤嘛,能用不就行了?再说了,那银子又不是咱们独吞,上下打点,哪一样不要钱?真按朝廷那点预算,修出来的堤怕是连兔子都挡不住!”
“废话!本官难道不知?可这次不一样!听说太子收到密报,怀疑我们以次充好,用的根本不是账上记的‘丈二青石’和‘三合土’,而是就近挖的沙土混了碎砾石,外面糊了一层水泥面子!这要是被查实……”
“查实?他怎么查?难道要把堤坝扒开来瞧?郑大人,您放心,当初经手的工匠,该打发的早就打发回老家了,嘴严实的很。至于都水监那位,冀州有段水路水流湍急,暗礁诸多,意外频发,那位可未必有福气能顺利渡过险流……”
江绫在门外听得心头狂震,手心瞬间沁出冷汗。冀州堤坝关乎万千百姓身家性命,何等重要。这些人竟敢将黑手伸向这里,以次充好。如今竟还妄想制造意外,杀害朝廷官员,这胆子未免也太了些。
屋内,一道声似乎也被此话惊了住,言语间不免有些发颤:“赵干!你…你可别乱来!刺杀朝廷官员那可是灭族的大罪!”
赵干嗤笑一声,满不在乎:“什么钦差?顶多算个倒霉落水的官儿。太子这是要断咱们的财路,断大家的生路!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以后这漕运、这沿河的工程,还怎么让兄弟们吃饭?只要做得干净利落,谁能查到我们头上?到时候死无对证,太子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就在这时,屋里似乎有陪酒的女子不小心碰到了酒杯,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江绫正全神贯注听着这骇人听闻的阴谋,被这突然的声响惊得下意识倒抽一口冷气,虽然极轻,但在屋内短暂的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屋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赵干警惕的厉喝骤然响起,“谁在外面?!”
紧接着是桌椅被猛烈撞开的声音,脚步声迅速朝着门口逼近!
江绫面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大脑疯狂叫嚣着要快跑,然双腿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就在门被打开的一瞬,一道黑影仿佛从天而降,没等江绫惊呼出声,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便精准地捂住了她的口鼻,将她正欲脱口而出的惊叫严严实实地堵了回去,另一条手臂则如同铁箍般迅速环住她的腰身,力道之大、速度之快,根本不容她有任何挣扎。
天旋地转间,她只觉脚下一轻,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猛地向后掠去,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是同一瞬间,房门被彻底撞开,冲出数个彪形大汉,目露凶光手持刀剑的在四处寻人。
数丈外一个堆满杂物的昏暗角落里,高大的货架和废弃的屏风完美地隔绝了外部所有的视线。直到这时,那只捂住她嘴的手才缓缓松开,残留的温热触感和淡淡的、似有若无的清冷香气萦绕在她鼻尖。
江绫回眸,便对上了一双沉静而熟悉的眼眸。
是陆修。
悬到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实处,巨大的后怕和松懈感同时袭来,让她几乎软倒,然而预想中撞上冰冷货架的触感并未传来,她纤细的脊背反而抵上了一个坚实而温热的胸膛。隔着彼此湿漉微凉的衣料,甚至能感受到其沉稳有力的心跳。
江绫声音还有几分发颤:“师父……”
陆修并未多言,只是面色沉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锐利如刀,依旧警惕地透过缝隙注视着外面走廊的动静。远处,传来那几人几声不甘的低吼和咒骂,脚步声在附近徘徊搜寻了片刻,才逐渐朝着相反的方向远去。
直至那几人彻底走远,江绫这才松了口气,“多谢师父出手相助。”她缓过神来,不由压低声音问道,“师父怎么会恰好在这里?”
女子柔软的发丝几乎蹭过他的下颌,那股清甜馨软的香气混合着微潮的雾气,萦绕在他的鼻尖。陆修身形似乎有瞬间的僵硬,他的面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深沉了些,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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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洁冷硬:“办案。”
江绫未做他想,一想到方才偷听来的骇人听闻之事,怒火便压过了残余的惊惧,不由气道:“我方才听到了工部贪墨一事,他们未免也太大胆了些,修筑堤坝这等事也胆敢动手脚,以次充好!如今东窗事发,竟还妄想杀害朝中官员来掩盖罪行,简直……”
话音未落,天际低低滚过一阵沉闷的雷鸣。紧接着,细密冰凉的雨丝便悄无声息地飘洒下来,起初只是若有若无,很快便绵密起来,淅淅沥沥,如烟似雾,浸润着瓦片、树叶和地面,带来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视野在一片氤氲水汽中慢慢变得朦胧。
这等杀头的事被人听了去,如今又未寻到人,那些人势必不会罢休,更何况江绫身份特殊,即便天气不便,也当赶快离开才好,听到院内隐约传来的搜寻声,陆修眸间愈发清冷:“走。”
他当即脱下自己的外袍,不由分说地罩在江绫头上和肩上,试图为她隔开这无孔不入的湿寒。自己则只着一身单薄的劲装,瞬间便被细密雨丝包裹,微凉的水汽迅速渗透衣料,在他轮廓分明的脸颊和发梢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清冷的光晕。
前门后院的出入口都已被人把守,正焦灼间,可巧在转角处碰到了前来寻她的云音。她手中紧握着一柄桐油纸伞,伞面绘着几枝瘦梅,此刻她俏脸发白,目光飞快扫过雨中紧绷的两人及远处晃动搜寻的人影,顷刻便明白了八九分。她抿紧唇,不及多言,只迅速一个眼神,便引着两人疾步悄声朝着最里侧那间僻静卧房走去。
卧房内光线晦暗,陈设简单,云音毫不犹豫地移开墙角一座看似沉重的灯架,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暗门赫然显现。时间紧迫,江绫回头深深看了云音一眼,过云音手中递来的油纸伞,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急促而真诚的“多谢”,而后便与陆修一同顺着暗道出了去。
暗道深窄一片漆黑,透着阴冷潮湿的霉味,脚下湿滑黏腻,江绫心头一悸,下意识伸手慌乱地向前探去,下一瞬,指尖触到了一片温热的皮肤,是陆修的手。
陆修的背影骤然一僵,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微颤和冰冷的温度,然而理智却忽而涌入,他强压下了心头的那份冲动。
在那短暂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停顿后,江绫感觉到她本想抓住的那只手,以一种近乎决绝的速度移开了,留下空中一片失落的冰凉。
然下一刻,那只强而有力的手却倏而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松不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牵引,隔开了肌肤直接相触,只留下他掌心灼人温度透过她湿冷袖口传来的触感。
黑暗中,他低沉的声音似乎比平日更哑了几分,穿透压抑的呼吸声,简短地砸在她心上:“别怕。”
两个字,一如既往的简洁,他的掌心很烫,熨帖着她腕间冰凉的皮肤,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江绫的心跳并未减缓,却奇异地安定了下来,只跟随着那只沉稳有力的手的牵引,在未知的黑暗前行。
不消一刻,前方隐约透来微弱的光和水汽,两人用力推开那石门,终于出了暗道。
谁料雨势非但未减,反而愈发狂暴起来,砸在树叶瓦砾上噼啪作响,震耳欲聋。四下望去,只远处有几间村舍,除此之外便是只有几步路之遥的八角凉亭。
此处距街巷还有一段路,暴雨如注,寸步难行,凉亭的飞檐翘角虽在风雨中飘摇,却好歹能暂避这倾盆的大雨。两人对视一眼,一时也顾不得许多,撑起那柄油纸伞便朝着那处凉亭疾步奔去。
20. 第 20 章
阴云低垂,隆华寺,青苔在石缝间蜿蜒,季洵负手立在经年石阶上,想起方才几位朝臣的一一禀报,不由抬手揉了揉眉心,梁柱蛀蚀、彩绘剥落、地宫渗水,每一项修缮起来可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大雄宝殿香火鼎缭,飞檐下铜铃在渐起的风中零乱作响,空气里浮动着陈年檀香与雨前土腥交织的沉郁气息。他踱过放生池时,几尾红鲤正无忧无虑的在水中游弋,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殿下。”
一道娇柔的声音响起,清晰地落入耳中。季洵回首,便见一株菩提古树下立着一位素以女子,古树枝叶繁茂,在她身后撑开一片深绿的阴影。女子云鬓轻绾,发间只别着一支白玉簪,素色裙裾被风吹的微微荡起,面上薄施粉黛,她面上薄施粉黛,脸色虽有些苍白,却更衬得眸如点墨,难掩清新脱俗。
可不正是秦芙。
季洵蓦然记起,前些时日,因母后的旨意,秦母带着秦芙前往寺院为国诵经祈福,所去的寺院可不正是隆华寺。
“眼看要落雨了。”她踩着青石板,朝他一步步走近,柔声道:“石阶生了青苔,马蹄易打滑,山路更是难行,殿下万金之躯,何不在此暂住一晚,明日再走也不迟。”
季洵抬眼望了望压顶的浓云,好似更低了几分,,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水来。寺檐下已有小沙弥步履匆匆,正小心翼翼地将白日里晾晒的经书一本本收进阁内。
他沉默一瞬,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东宫还有要事处理。”
秦芙眼睫轻颤,声音里好似带了几分浓浓的委屈,“殿下可是在嫌弃阿芙,不愿与阿芙同处一地,才执意要走?”
季洵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视线从晦暗的天空落回她苍白的脸上:“并非如此。是孤……该对你说句抱歉,孤不知母后……”
秦芙话落,眼中已浮出一层薄雾,此时听了这话,忙道:“殿下言重了。”她眼神恳切,“为殿下做什么,都是阿芙心甘情愿,值得的。皇后娘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好,殿下切莫因为阿芙与皇后娘娘生了嫌隙,如此阿芙罪过便更大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尾音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却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季洵的心头,让他心头登时便多了几分愧疚。
秦芙观他神色,见他眉宇间好似有一闪而过的松动,当下又道:“隆华寺的素斋远近闻名,殿下何不留下尝一尝再走……”
季洵还在迟疑间,天上却忽而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顷刻间便在青石板上晕开一道道水痕。几乎同时,耳边传来了小沙弥们略显惊慌的吆喝与杂乱的脚步声。
“快将这些经书收回去,这些经书很多都是孤本,很是珍贵,若是淋湿了,仔细方丈责罚。”
今日恰是寺中晾晒经藏的大日子,眼看那些经书就要被雨水浇透,几个小沙弥不由加快了脚下步伐,甚至有个小个子沙弥因为太过焦急,一个不小心硬生生跌在了地上。地板又硬又滑,可那小沙弥却分毫未曾抱怨,只一瞬便忍痛从地上爬了起,捡起地上的经书,一瘸一拐的便朝廊下疾步而去。
季洵一时未再多想,迈着步子便朝小沙弥的方向走了去。
“殿下!”秦芙却忽的伸出手,冰凉的手指仓促间拉住了他的衣袖。她抬手为他挡雨,“殿下,那些事自有僧人和下人们去做。”她语气急切,满是关怀,“不过是些经书而已,殿下莫要淋坏了身子。”
她劝诫的话还未说完,她指间的衣袖便早已抽离,他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经书不可有失。”后,便疾步朝雨幕中走了去。
秦芙僵立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指尖徒留一片空落。
她怔怔地望着那道挺拔的身影毫不犹豫地远去,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衫,勾勒出坚韧而疏离的轮廓。贝齿无意识地深深陷进柔软的下唇,纤细的指尖慢慢蜷缩回来,秦芙到底没有再跟上前。
……
凉亭狭小,破旧的顶盖勉强遮住倾盆大雨,但风裹挟着雨丝,蛮横地斜扫而入,逼得江绫一步步退避,直至亭子中央,才堪堪避开那片疾雨,裙摆却仍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湿意。
她站定,抬眼却见陆修仍停留在亭子边缘,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飘摇的风雨里,他玄色的衣袍下摆早已被浸湿,雨水顺着他冷硬的轮廓不断滴落。他却恍若未觉,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和她始终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他又几分孤冷的将脸侧向亭外无边的雨幕,只留给她一个冷毅而疏离的侧影。
江绫看着他湿透的衣角,忍不住开口劝道:“师父,你再过来些吧,衣裳都已经淋湿了。”江绫有些发懵,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吗?怎么对她这般避之不及,宁可淋雨也要离她这么远?
然陆修却未曾理会,默了一瞬后,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突兀地砸碎了这片寂静:“他待你可好?”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江绫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他在问什么。她正想说不用担心一类的话,然脑中却忽的想起了方才云音的话,到嘴边的话硬生生转了个。
她垂下眼睫,声音里刻意染上几分低落与委屈,听起来真实无比:“太子心头另有所爱,自然是待我不好的。”她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一下陆修紧绷的侧脸,语气愈发可怜:“师父都不知道,他还禁我的足,每日就只命人给我送些薄粥。眼下我虽是太子妃,可每日却都在过着食不果腹、看人眼色的日子。”
她顿了顿,又说道:“若不是此番皇后娘娘开恩,只怕此刻,我还在被关在东宫。”说罢,她生怕力度不够,忙又向前微倾了身子,甚至带上了一点娇嗔的意味:“师父你看,我是不是都瘦了?”
陆修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转回头来看她。
她湿发贴在白皙的脸颊边,眼睫上还挂着细小的雨珠,微微颤动,一双明眸浸在水汽里,直直地望着他,带着显而易见的依赖和诉苦的意味,很是楚楚可怜。
陆修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目光骤然相撞,他旋即便避了那道目光。然那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却泄露了他翻涌的内心。
一股狂暴的无力感瞬间向他袭来,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是啊,就算季洵待她不好,他又能如何?!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甚至就连将她拉近一些,避开这亭边的风雨都不能。
江绫却像是瞧出了他的顾虑,当下唇边漾出一抹笑来,抬手轻轻扯了扯陆修的衣角,甚至眼底还带着几分狡黠,仿佛刚才那个诉说委屈的人全然不是她,“我最喜欢师父夸我了,只要师父夸一夸我,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她指尖那一点微弱的触碰和衣角传来的细微力道,以及那略带几分撒娇意味的话,让他终是无法再维持那彻底的冷漠,极低地叹了口气,他冷硬的面上终于松动了几分,“阿绫。”
不再是那句冰冷疏离的太子妃。
见陆修对她终于不再冷冰冰,江绫唇角的笑意一时更深了几分,“师父也知道,这桩婚事并非你情我愿,太子另有所爱,不过是政治联姻而已,好与不好又有什么所谓呢!”
她虽在说着自己的事,可语气间却好似事不关己,“生活嘛,总归是自己的。”
她微微扬起下巴,看向亭外迷蒙的雨幕,声音里颇有一种没心没肺的豁达,“生活总归是自己的,开心是一日,不开心也是一日,何必让自己每日都不开心呢!过得一日是一日。”
凉亭内,雨声喧嚣,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退远。陆修望着江绫那双明亮又笑意璨璨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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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好似又想起了那个夜晚。
他与她一同坐在冰凉的青石阶上,仰头望着头顶高悬的一轮明月,她捧着小小的酒盏,腮边泛着浅浅的红晕,眼中盛着比月色更醉人的光晕,也是用这般带着些许赖皮、却又无比认真的语气笑着对他说:“师父怎么会是孤家寡人呢,师父还有我啊。”
“师父,我们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可只要自己做事无愧于心,旁人的想法、世俗的眼光,又有什么重要呢?”
“师父,能困住自己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杏花酒气飘香满怀,一同萦入鼻尖的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烙印在记忆最深处。
明月皎洁明亮,世人难求,可她的眼睛却比明月还要动人。
凉亭内,雨声如瀑,将天地间的一切都隔绝在外,只余下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陆修还在发怔间,那雨势却毫无征兆地骤然发狠,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更猛烈地斜扑进来,几乎要将亭子的庇护彻底撕碎。
江绫被这突如其来的骤雨惊得低呼一声,眼见着那雨帘就要扫到陆修大半个后背,她想也未想,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攥住了他早已湿透冰凉的衣袖,想让他站的再靠里一些。
恰在这时,却忽的传来一道轰隆雷声,震得大地好似都在跟着颤动,江绫吓得浑身一颤,那巨大的恐惧感瞬间压倒了一切思虑,几乎是本能地,她朝着身边唯一的依靠缩了过去。他的身形修长,她只堪堪到他肩头,她的头贴着他的胳膊,“师父,我怕……”
她细微的颤抖和全然依赖的姿态,让陆修一直紧绷的身子骤然松动。
那只原本只会握剑的宽大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稳稳地、重重地落在了她单薄而湿冷的背脊上,将她更紧地护向自己怀里,隔绝开身后狂暴的风雨和雷鸣。
他低下头,那双总是清冷克制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的是从未示于人前的浓稠暗色,“阿绫,别怕。”
“我在。”
……
季洵帮着寺僧将最后一批经书抢回廊下,外袍早已湿透,紧贴着脊背。天色已然渐渐黑了,雨势非但不减,反而越发滂沱,砸在瓦上当啷作响,不时伴着阵阵雷声。
隆华寺建在山上,高耸入云,光是晴天都需走上好一阵子,更惶论下雨了,天公留客,季洵只得再次暂住,临时歇脚。
因其身份贵重,方丈自是不敢怠慢,将最好的一间厢房留给了季洵。屋内一盏孤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季洵刚换下那身湿重的衣衫,换上干燥的素袍,门上便传来轻叩,伴随着那道娇柔却执著的声音:“殿下方才淋了雨,阿芙特意为您煮了碗姜汤,快趁热饮下驱驱寒气吧!”
连喜悄悄打量着主子神色,见主子似乎并不排斥,当即忙上前拉开房门,将秦芙请了进来,而后颇为识时务的又关上了房门,去殿外侍奉。
窗外,狂风正凄厉地拍打着窗棂,天空仿佛漏了一道口子,雨势愈发急迫,季洵回身,见秦芙一身素衣已被微微打湿,见她这般冒雨前来,心头忽而有些不忍,“你不该来,这么晚了,早些回去歇息。”
秦芙自顾放下了食盒,捧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放置在了书案旁。季洵劝她回去歇息,随即便拿起了今日未曾写完的奏疏,目光落在墨迹上,意图忽视门外的存在,营造出事务缠身的姿态。
然静默了一瞬后,却没有预想中的脚步声,他正自诧异,蹙眉欲回首,却冷不防地,一具柔软又温热的身躯带着微湿的潮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倏然从背后贴近。纤细的手臂似是带着几分颤抖,可却很是决绝的环住了他的腰身,将他紧紧抱了住。
一声闷雷滚过天际,秦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殿下,不要赶阿芙走……”
21. 第 21 章
季洵浑身一僵,对秦芙这突如其来的大胆举动有些始料未及。温软的身躯紧贴着他的脊背,隔着单薄的衣料传来惊人的热度和细微的颤栗。他还未及反应,便听那带着哽咽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殿下,为何每次都对阿芙这般避之不及,哪里做得不好,惹得殿下厌弃了?”
季洵怔在原地。
秦芙见他沉默,环在他腰间的双臂收得更紧,声音里浸满了委屈和不解,“殿下昔日曾言,会迎阿芙入东宫。殿下金口玉言,阿芙日日铭记,如今有了殿下这话,这世上还有哪个人再敢娶阿芙?在阿芙心里,阿芙早已是殿下的人。”
这话如同重锤,击得季洵心口一窒。他终究无法再背对着她,猛地转过身来,试图拉开一些距离,对上她泪眼婆娑的眸子,语气有几分复杂:“阿芙,你也知道……”
话音未落,秦芙眼中积蓄的泪水霎时滚落她仰头望着他,像如一株风雨飘摇中的海棠花,凄楚欲绝,“殿下,阿芙明白,阿芙不敢奢求名分……阿芙愿意等殿下,即便是做殿下的外室,阿芙也甘之如饴,只求殿下莫要抛下阿芙,更不要对阿芙视而不见……”
季洵见她这般模样,恍惚间,眼前好似又浮现出了他受剑伤醒来后的场景。秦芙衣不解带的照料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同他一起回了军营。一个闺阁千金的名节,早在那一刻,便为了他而葬送得干干净净。
一桩桩,一件件,她为他牺牲的一切,此刻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季洵心头不由一声叹息,到底是他亏欠了她。
秦芙见季洵只是怔忡,并未立时推开自己,心下决绝,索性将温软的身子更紧地贴入他怀中,脸颊早已一片霞红,鼓足了勇气说道:“阿芙早已是殿下的人,阿芙不在乎世俗眼光,不在乎旁人如何鄙薄轻贱,只要殿下心里有阿芙,待阿芙好,便足够了……”
软玉温香满怀,女子特有的馨香与体温透衣而来,季洵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那双抬起的手几乎就要落下去,揽住那纤细的腰肢——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衣衫的刹那,脑中却如同被一道雪亮电光劈开!
倏然间,另一幅画面无比清晰地撞入脑海:幽暗潮湿的山洞里,跳跃的篝火映着一双眼睛,那眼睛清澈、明亮,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惶与担忧,像极了受惊的小鹿,正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伴随着一个带着哭腔却强作镇定的声音:“喂,季洵!季洵!你醒醒!你别吓我啊!”——是江绫。
这回忆来得迅猛而尖锐,让他瞬间一个激灵。
便是在这失神的刹那,秦芙却以为他已默许,她仰起晕红的脸颊,脸颊通红,微微踮起脚尖,鼓足毕生勇气,朝着他的唇瓣缓缓贴近。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下颌,就在两唇即将相触的前一瞬,季洵却猛地彻底清醒过来,如同被冷水浇头。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抗拒,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手上用了力,一把将紧贴在自己身上的温软身躯推了开……
秦芙本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才做出这般逾越礼数的举动,见季洵竟这般将她推开,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难以置信的煞白和铺天盖地的羞耻,仿佛被人当众剥去了衣衫,无地自容。
季洵的手臂僵在半空,自己也因这过于直接的反应怔愣住了。他并未想如此失礼地推开她,方才那一下几乎是未经思索的身体本能。
他声音干涩,避开她难以置信的目光,“寺庙乃是清修之地,早些回去歇息。”
秦芙眼底瞬间蓄满了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滚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划出湿亮的泪痕。那目光里交织的委屈、羞耻和心碎,几乎要烫伤人的皮肤。季洵心头一刺,竟倏地转过了头,不敢再看,只留给她一个冷硬的侧影。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压抑,每一个字都像是艰难地挤出喉咙:“孤如今给不了你名分,人言可畏,你……莫要再这般轻率,损了自身清誉。”
屋内仿佛静的针落可闻,良久后,秦芙到底是含着万般的委屈与难堪,含着泪离开了。
屋内燃着安神香,闻久了不免有些发困,连喜守在门外,正被这香气熏得昏昏欲睡,谁料,房门却“嘭”的一声被推了开,吓的连喜瞬间一激灵。
而后便见秦芙满脸是泪的出了门,那模样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连喜下意识地就伸长脖子朝屋内望去,却见自家主子依旧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地立在窗前,仿佛老僧入定,连衣衫发髻都纹丝不乱,与他平日那清冷矜贵、波澜不惊的模样毫无二致。
连喜彻底懵了,他们主子……这是把秦姑娘给气哭了?不能啊!
待秦芙走后,季洵拿起了一卷《金刚经》,随手翻开了几页,然目光落在上面,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屋外还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见天色不早,季洵索性便将书卷掷在一旁,直接睡了。
屋内,安神香无声地燃着,吐出缥缈的青烟,不多时,季洵便沉入了纷乱的梦境。
是在一片荒山野岭,周遭数千丈之外,好似都荒无人迹,是完完全全的与世隔绝。夜色如墨,唯有眼前那堆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的金红色火焰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也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身后粗粝的树干上,拉得很长。
他们并肩靠坐在一棵古树下,仰头望着头顶苍穹,浩瀚无垠,繁星密布,璀璨得近乎不真实。不再是宫廷中四四方方、被檐角分割的天空,此时的星空原始、壮阔,毫无遮挡,带着一种独特又舒适的自由味道。
江绫就枕在他的胳膊上,衣衫在连日的逃亡中早已破旧不堪,沾着草屑和泥污,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她汗湿的额角和颊边,虽有几分狼狈,然一双桃花眸却分外明亮。
她望着星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依赖:“季洵,你说……我们还能走得出去吗?”
“那是自然。”他的声音沉稳而肯定,手臂能感受到她传来的细微温度,“待我们出去,北戎寇边之患想必早已平定。经此一役,必打得他们元气大伤,终生不敢再犯我晋国疆土半步。”
“你怎么这么自信?”她侧过头,火光在她明亮的眼眸中跳跃,“主帅都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了。擒贼先擒王,军心怕是大乱。要我说,北戎说不定已经不战而胜了。”
对她这话,他浑不在意,反而带着一种剖析战局的笃定,“你看那北戎王,年纪尚轻,性子急躁,一看便知是勇猛有余而谋略不足之辈。若非此次借了地形之利设伏,我大晋铁骑定然早已踏平他的王庭!”
江绫很不给面子地嗤笑一声,眼眸在火光下闪着狡黠的光,“我才不信,也不知道是谁,在这同一座山里转了五六圈,连下山的路影子都没摸到。再这么转下去,北戎王庭踏没踏平我不知道,咱们只怕要双双饿死了。”
季洵侧过头看她,一双眸子显得愈发深邃,他忽然将她的手握紧了几分,那掌心带着灼人的温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汗意。他脸上的神色忽有几分认真起来,“阿绫,若是我们永远都寻不到出去的路……”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她,“你可愿意,陪我在这里待上一辈子?”
江绫眼珠一转,她故意蹙起眉,嫌弃地打量四周:“这里什么都没有,我才不要留在这里,而且和你留在这里,”她拖长了声音,瞥了他一眼,“你连吃食都不会做,到时候我岂不是要跟着你一起被活活饿死!”
季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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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来说我?也不知是谁,自告奋勇去捉兔子,结果兔子影子没见到,反倒摘回来一堆色彩斑斓的毒果子……”
江绫面颊瞬间飞红,“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强撑着气势,扬起下巴,“再说了,你这不也没饿死吗?还嘲笑你的救命恩人,你该好好感谢我才对!”
季洵眼底漾开几分笑意,见她要恼,好脾气地哄她:“是是是,多谢阿绫姑娘‘不杀之恩’。”
见他这话中有话,江绫一声冷哼,当即便推开了他,不再理他。
火堆劈啪作响,江绫顿了顿,忽而抬起头,目光清亮地望着他,映着满天繁星和跃动的火光,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自然是愿意的。”
她没有移开视线,就那样侧着头看他。跃动的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温暖而明暗交错的光影,细腻地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那总是流转着灵动与狡黠光芒的眼睛,此刻蕴满了浅浅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比那天上的星子还要亮上几分。那双清澈的瞳孔深处,清澈地倒映出他的影子,盛满了全然的信任和一种更为深邃、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浓烈情愫。
季洵凝着那双眼睛,心口像是被最炽热的火炭烫了一下,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重重地撞击着,一股强烈到难以言喻的冲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几乎是鬼使神差地、遵循着本能低下头,精准地攫取了她微启的唇。
江绫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的颤动。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般笼罩下来。那个吻起初只是带着试探的温热和一丝不确定的轻柔,但几乎在触碰的下一秒,便如同星火燎原,变得深入而急切。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
江绫和陆修两人又在亭内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雨势才渐渐缓下来。方才那惊雷下的短暂靠近与失控,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荡开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稍稍拉开了些许距离。
太子妃滞留宫外,已是极大的忌讳,若彻夜不归,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那将不是几句狡辩或太后恩宠可以轻易抹去的污点。
眼见天色愈发昏暗,陆修未再多停留,当即便去附近村舍寻了马车,将江绫送了回去。
椒兰殿内,锦心和素云见江绫回来,一时皆松了口气。
一番沐浴更衣后,窗外,持续了许久的雨声终于渐渐停歇,只余下檐角残存的积水偶尔滴落,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清晰的轻响。
江绫掀开锦被,正要躺下,却见素云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退下,反倒有几分欲言又止,顿了许久后,到底还是没忍住说道:“郡主,殿下还没回来……”
江绫身上有些疲惫,未多理会,脸颊埋在锦被间,闷声道:“不用管他。”他会功夫,身边还有那么多人,哪里需要她担心。
素云仍想再劝两句,可见江绫似乎很是疲累,当下也未再多言,只得退了下。
翌日一早,天色并未彻底放晴,依旧灰蒙蒙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盥洗过后,江绫正欲用早膳,却见锦心神色慌张地疾步进来,急声道:“娘娘,出大事了!”
原来就在江绫睡熟后,天像裂开了一道大口子,倾盆大雨哗哗而下,直至下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停歇。
昨夜那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雨酿成了大灾。京郊临近河道的数个村落被暴涨的河水倒灌兼山洪冲击,屋舍严重冲毁,良田尽数被淹,百姓流离失所,听闻伤亡很是惨重。
消息一大早便传入了长安,东宫属官早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太子殿下昨日去隆华寺巡查,至今未返,而隆华寺一带,正是此次洪灾最严重的区域之一……
22. 第 22 章
思政殿内气氛凝重,如同殿外阴霾的天空。众多属官中,几位属官聚在一旁,面露惶然,不知所措。东宫率府令赵政按着腰刀,望着殿外眉头紧锁,太子詹事周勉与太子右庶子郑清儒正在相争。
周勉面红耳赤:“当务之急是立刻请旨发兵!隆华寺道路断绝,殿下安危系于一线!必须立刻请陛下调府兵,甚至禁军,不惜一切代价打通道路!救灾之事可稍后……”
郑清儒打断他:“你糊涂!殿下安危固然重要,但城外那些百姓之命就不重要了吗?眼下灾民遍野,若不管不顾,激起民愤,你我谁担待得起?当务之急是立即加派人手赶赴城郊救治灾民才是!”
“救治灾民那殿下怎么办?若是殿下出了事,你可担待的起?”
“若不稳住民心,城郊必然大乱,届时殿下即便回来,又有何面目面对众多百姓!”
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殿内其他人也隐隐分成两派,低声议论,场面一时更加混乱。就在这团乱麻似乎要越缠越紧之时,殿外突然传来内侍清晰又略带几分急促的通报:“太子妃娘娘到!”
话声落罢,殿下的争执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殿门。
只见江绫一身华服的进了门,云髻上的赤金点翠凤簪流光微沉,妆容齐整端庄,眉眼间平日的慵懒散尽,被一种沉静的威仪取代,恍若换了个人一般。在侍女素云的随侍下,她步履稳当地步入殿内,织金锦的宽大衣袖纹丝不乱,每一步都像丈量过般精准。她的朝服穿得一丝不苟,这份过于正式的庄严,瞬间压住了殿内所有的焦躁之气。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径直走向主位之下的首位。
“臣等参见太子妃娘娘!”众人愣神一瞬后,纷纷躬身行礼。
江绫缓缓落座,背脊挺得笔直,声音清越,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水患之事,本宫已有所耳闻。两位大人,一位忧心殿下安危,忠勇可嘉;一位心系万千百姓,忧国为民。两位的心意,本宫都已知晓。只是,”
她略顿了顿,话锋随之流转,语气间登时便多了几分肃然,“争执并解决不了眼前灾祸。如今东宫群龙无首,更需我等齐心协力,共渡难关,而非自乱阵脚!”
殿内鸦雀无声,先前争执的两人不自觉垂下了头。
她目光灼灼,看向众人:“殿下临行前,曾嘱托本宫协理宫内事务。如今事急从权,本宫僭越,今日便代殿下行东宫主事之权,直至陛下明旨或殿下归来。诸位可有异议?”
群臣闻言面上虽恭敬,心下却不免各自嘀咕。朝堂之事岂能儿戏?纵是太子暂不在京,这发号施令、统筹调度之事,又如何轮得到她一哥深宫妇人在此指手画脚?
几分轻视与不以为然悄然在几位官员眼底掠过。然这念头刚起,再一思及眼前这位太子妃的来历,那点轻视便又迅速被压了下去。如今的太子妃可是太后一手抚养长大的云阳郡主,在太后跟前最是得宠,且那名声早已在外,可是出了名的记仇又不好惹。此刻若站出来做那出头之人,日后恐怕不会再有什么好日子过。
权衡利弊之下,一时竟无人敢做那第一个拂逆之人,殿内出现了一种微妙的寂静。
江绫的目光平静却极具分量地扫过众人,见众人不语,江绫心知他们并非全然信服,不过是碍于权势暂作隐忍。但她此刻无暇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她不再浪费时间,语速加快,条令清晰地下达指令,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周大人,你即刻起草奏疏,详陈灾情与殿下境况,请求陛下旨意:一开仓赈济;二调附近府兵,既要参与救灾,更要全力疏通前往隆华寺道路;三奏请陛下谕令六部协同,全力支援灾区。”
“郑大人,你熟悉政务,即刻联络京兆尹、户部、工部协同,统计受灾人数、粮食帐篷等物资调度、勘察河道堤坝险情。一切以百姓为先,事后本宫必据实奏报陛下,论功行赏。”她顿了顿,想到日前堤坝偷工减料一事,当下又补了句,“若有怠惰贪墨,绝不姑息!”
她话声一转,“至于赵大人,点齐东宫护卫,即刻出发。分作两队,一队由你亲自带领,前往隆华寺,确认殿下安危;另一队携东宫令牌,协助当地官员沿途救助重伤灾民。”
“其余诸人,”她看向其他屏息凝神的属官,眼底满是坚定,“协助三位大人,整理各方信息,传递命令,维持东宫内外秩序,安抚宫内人心,不得有误!”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可谓很是周全。众人皆不由得暗暗心惊,未曾料到,传闻中娇纵任性的云阳郡主,竟这般有勇有谋,三两句话便稳住了整个东宫局势。
此法很是妥帖,任谁也挑不出大的错处。众人怔了一瞬后,一时不在多言,纷纷躬身朗声道:“臣等遵命!”
话落,众人收起各异的心思,匆匆领命而去,殿内很快只剩下江绫和素云。
素云此刻才恍然,方才还不明白为何郡主听到殿下出事后,第一件事便是命她取出这套很是庄重的朝服,原来是为了稳住人心,一时不由得对她们主子更钦佩了几分。
而直到殿内空无一人,江绫挺直的脊背才几不可查地微微松弛了一丝,松了口气,天知道,她方才有多慌乱。
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她倏地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素云,回去更衣。”
素云不明所以,“郡主……”
江绫眼神透着几分坚定,大步向外走去,那身沉重的朝服似乎丝毫未能拖慢她的脚步,“备车出宫,越快越好!立刻去城郊!召集东宫内所有能调动的人手,带上所有的药材和吃食,快去!”
素云闻言,心头猛地一颤,现下发生了水患,城郊那是什么地方,他们郡主一介女流,力量渺小,前往无异于是杯水车薪,若是再遇到流民暴徒,更是性命都会有安危,实在不该去。
她忙开口劝道:“郡主!城外如今乱成一片,您万金之躯,怎能亲涉险地?若是再有闪失,奴……”她话还未说完,却见江绫早已没了身影,一时只得赶忙追了上前,“郡主,等等奴婢!”
除却必要留守处理日常事务的宫人外,东宫内所有能调动的侍从、护卫皆被迅速集结于宫门前庭。虽人数仅百余人,但在太子妃严令之下,行动颇为迅速。侍者们步履匆匆的从库房中抬出一箱箱标注着“御药局”字样的药材、无数成袋的米粮和装满清水的皮囊,不多时,便已集结完毕。
马车启动,驶出沉重的东宫侧门,车辙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一路向着城南方向疾行。
越靠近城门,空气中的不安与喧嚣便越是浓重。行至城门处,才发现城门已经关了。门洞内外,黑压压一片尽是顶盔贯甲、刀枪出鞘的守城士兵。森冷的铁甲反射着天光,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气。
如今街头很是寂寥,城内还有积水未消,而城门外,众多衣衫褴褛的难民正在往城内涌来,哭喊、哀求、斥骂声混杂成一片,如同闷雷般滚涌而来。
“开门啊!放我们进去!”
“孩子!我的孩子快不行了!求求军爷!救救我的孩子!”
“求求官爷,救救我爹娘,救救我爹娘,我愿意给官爷做牛做马!”
“……”
马车一路驶向城门口才停下,守城校尉看到马车上的徽记及车内端坐的竟是太子妃时,面色一变,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末将参见太子妃娘娘,娘娘金安!”
问过安后,守城校尉见江绫等人车马齐备,似要出城,心头一紧,忙在旁劝道:“娘娘三思,城外此刻万万去不得!”他声音透着几分焦急,“水患突发,溃堤百里,流民成千上万涌聚城外,情绪激动,其中难免混有歹人或是身染疫病者,娘娘乃是万金之躯,岂可亲身涉险?此地有末将值守,还请娘娘莫要出城!”
民意汹涌,若是这位太子妃执意要出城,一旦失控后果将不堪设想。
江绫并未理会,目光从城门口收回,落在校尉焦急的脸上,沉声问道:“如今城外灾民聚集,除却紧闭城门,可有设置临时安置点,供灾民暂避风雨,领取粥食?”
守城校尉面露难色,“回娘娘,灾民人数极众,临时帐篷不过数百,城外灾民上千,实在……”他们能勉强守住城门已属不易,安置根本无从谈起。
江绫闻言,眉头紧紧蹙了起。将灾民全然关在城外放任不管,绝非长久之计,反而会不断积蓄怨气,酿成更大的祸患。
她略一沉吟,想起之前在书中隐约看过似曾相识的一幕,当下心头已然来了算计,“立刻派人,协助城内京兆府及坊正,于城墙下就近寻找空旷场地,尽可能多地搭建临时避雨棚,先命人将老弱妇孺妥善安置。”
紧接着,她转向身旁一位刚刚被紧急召来的户部小吏:“你立刻回去禀报上官,并协同京兆府调拨粮米。即刻起,于各城门附近设立粥棚,同时,对城外灾民进行登记,凭册领粮,严防重复冒领和混乱争抢!告知你家大人,这是东宫的命令,若有迟缓,本宫必亲自向陛下奏明!”
她的话清晰明确,毫无任何拖泥带水,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纷纷领命而动。城门内的士兵和闻讯赶来的少量衙役开始忙碌起来,城外的灾民虽然依旧焦急,但见城内动静渐起,又闻太子妃“开粥棚”、“搭窝棚”一类的话,那狂躁激动的情绪也终于得到了一丝缓解,哀告声中多了几分期盼。
城内外秩序终于一点一点恢复,众多难民终于不再争抢着入城,守城校尉不由松了口气。此时朝廷增派的人马也已抵达,分赴各处清理淤泥、搜救生者、加固道路。
然城郊共有三十八村,民众数千户,眼前这点人马,不过是杯水车薪。哭声未曾断绝,远处仍有呼救之声隐约传来。江绫再也坐不住,倏然起身,随着一众士兵一同出了城门。
守城校尉见状急忙上前,恳切阻拦:“娘娘,万万不可!城外泥泞陷足、危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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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木处处皆是,更有浊流未退,将士们尚需分神搜救——还请娘娘以玉体为重,勿要亲身涉险!”
江绫眸光清冽,声音不高却字字沉凝:“旁人都去得,本宫为何去不得?
守城校尉喉头一哽:“这……”
她向前半步,语气更定:“本宫是太子堂堂正正迎娶的太子妃。如今太子不在,本宫便代表东宫。这一点,大人认是不认?”
校尉低头抱拳:“卑职自然认同。”
“那么,若此时站在此处的是太子,”她声调微扬,“大人可会阻拦?”
“……卑职不敢。”
江绫:“既不会拦他,又为何独独拦我?”她目光如刃,直逼对方,“是看本宫好欺负?”
校尉被问的冷汗涔涔,“卑职不敢。”
江绫拂袖举步,声音不容置疑,“既然如此,让开。”
校尉再不敢多言,终是侧身退至一旁,任那一袭素衣毅然走向风雨未息的城外。
江绫随着救援兵士一同去了就近的村子,甫一踏入,满目疮痍如巨锤般撞入眼帘。山洪挟带着泥石奔腾而过,昔日村舍尽成废墟,残垣断壁半掩在浊黄泥浆中,树干折断、农具散落,连道路都难辨原先形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与腐烂交杂的气味,隐约还有哭声从远处断断续续传来。
那些尚能跑动、自行逃出的灾民已陆续被引至临时安置之处,最难的是那些被掩埋、被困于深泥或残屋之下的人。脚底道理泥泞不堪,江绫挽起裙摆便踏着没过脚踝的淤泥向前走去。每一步都陷得极深,泥水溅上衣摆,她却神色沉静,未曾皱眉,更无一语抱怨,只专注地俯身与工部吏员、兵士一同清理断木碎石,探看是否还有人被压在下面。
不消一刻,她身上便已满是泥泞,昔日宫中那位华贵明丽的太子妃,此刻竟与寻常救灾吏员无二。锦心和周围小吏见状,纷纷上前劝言:“娘娘,此处污秽凶险,娘娘身份尊贵,实在不宜久留。还请娘娘回城暂歇——”
江绫手下动作未停,只淡声斥道:“谁再啰嗦,本宫就扣谁月俸!”
众人一时噤声,唯有锦心仍忧心忡忡,“郡主……”她自小服侍江绫,何曾见过她做这等粗重辛苦之事。
江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只是做了该做之事。”她自幼被太后收养,如今又是太子妃,护佑百姓本是份内之责。更何况人命重于一切,又分什么贵贱?她之力虽微,却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强。
正俯身试图搬动一段断裂的屋梁,她却力气不济,几次未能抬起。忽然身旁多了一人,一只骨节分明、略带薄茧的大手稳稳托住梁木另一端,稍一用力,便与她一同将断木移开。江绫侧首,见是陆枫,不由眼梢微弯,掠过一丝惊喜。
他未多言,亦未多礼,只沉默屈身,在她身旁继续清理碎石残垣。风雨未息,天光晦暗,两人未曾对视,却如早有默契一般,于泥泞废墟间并肩行事。
天边阴云未散,人影零落,只有清障扶弱的声响断续传来,寂静中自有一股力量无声蔓延。
夜色悄然而至,折腾了一日,江绫已是一身狼狈,净过手,虽略作清洗换下污衣,眉眼间的倦意却难以掩去。古树下,她顺势坐在了一块巨石上,想到白日种种,心头颇感压抑。
锦心轻步走近,呈上粗陋饭食,然江绫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她一闭上眼,仿佛仍能听见风中呜咽,瞧见满目疮痍。觉察到主子低落的情绪,锦心在旁正欲出言再劝,然还不待开口,却忽见一道墨色身影自暗处稳步走来,锦心一时默默退至一旁,垂首静立。
江绫仍低着头兀自发怔,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只水囊递到她眼前。她抬眼望去,正对上陆枫漆黑的目光。她勉强接过,低低唤了一声:“师父。”
江绫抬头的一瞬,陆枫便瞧见江绫脸上还有脏污,他目光一凝,下意识便想抬手替她擦去。然指尖将触未触之际,他却倏然怔了住,此处人多眼杂,他实在不该逾矩,同她太过亲近,以免为她招来非议。
他本欲放下水囊便离开,可看着恹恹的神色,脚步却像被什么绊住。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入耳:“此乃天灾,非你我人力所能更改。阿绫今日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江绫闻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被压在断枝下的老人奄奄一息的面容,心头颇不是滋味,只觉得她当时若是再快些,说不定那位老人还可以保住性命。
陆枫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声音放缓,却字字坚定:“我知道,阿绫自觉身为太子妃,合该护这一城百姓周全。可阿绫该做的,都已经做了。那位老伯被掩埋太久,即便阿绫再快一些,也恐难回天。”
江绫蓦地抬头,望入陆枫深邃的眼中。晚风拂过,将她额角的碎发吹了起。陆枫鬼使神差般的抬起了手,欲将那吹至鼻尖的碎发轻轻拨开。
然而就在此时,却忽听一道声响,不偏不倚的传来,“皇嫂!”
陆枫停在半空的手,骤然一顿。
23. 第 23 章
陆枫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微滞,终是无声收回,藏入宽大的墨色袖中。他身形未动,眸色却深了几分。
江绫闻声望去,见是季琰步履带风而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明朗笑意,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她尚未开口,季琰已自顾自地在她身旁坐下,“母后听说皇嫂去了城郊,很是挂念,特命臣弟前来,接皇嫂回宫。”
他声音清亮,目光却似不经意般扫过静立一旁的陆枫,像是才发现这还有个人一般,“哦?这么巧,陆大人也在。可是朝中有要事需向皇嫂禀报?”
这话问得突兀,暗藏机锋。陆枫面色沉静,只微微颔首,声音一如往常般平稳无波:“臣巡营至此,见娘娘尚未安歇,特来询问可需添派人手。”
季琰挑眉,还未及再言,江绫已轻声开口,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回去?谁说要回去?”
季琰闻言,语气放缓了几分,带着几分劝慰与无奈:“皇嫂,话不能这么说。此处有臣弟在此坐镇,军中将领皆听调遣,难道皇嫂还放心不下?救灾清淤本是苦力险事,皇嫂一介女流,若是累病了,臣弟要如何向皇兄和母后交代?”
江绫眸光清定,“太子不在京中,我身为太子妃,更应守在此地。既可安定民心,也便于随时调度搜救。”她在一日,便是东宫在此一日,百姓见到的便不仅是施粥搭棚的善举,更是皇家与他们共度难关的心意。
见江绫似是心意已决,季琰索性也不再白费苦工,“皇嫂既然不走,那本王便舍命陪皇嫂!”他说得洒脱,仿佛只是少年意气,可那语气深处,却藏着一份不容忽视的执着。
他睨了陆枫一眼,“还要劳烦陆大人,替本王寻一处歇脚的帐子。”
江绫本已默认他留下,闻此言却忽然站起身,衣裙簌簌掠过草叶,“怎么什么事都要麻烦人家陆大人,自己去寻!”说罢侧首对陆枫道:“师父,不必理会他。我们走。”
“???”
季琰望着两人背影,越来越懵,皇后不过暂时被困在隆华寺,这皇嫂……怎么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
……
雨势渐收,但天空仍是铅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隆华寺内,早斋的清粥小菜原封不动地放在书案上,季洵站在廊下,望着远处泥泞坍塌的山道,眉头紧锁。
昨日一场罕见的暴雨引发了山洪,将唯一的下山路冲得七零八落,昨日那场暴雨,他几乎能想象浑浊的洪水如何肆虐,因地势的缘故,城郊的那些村舍,只怕早已凶多吉少。
他被困在山上音讯全断,只怕东宫此时早已乱作一团……
西厢禅院内,秦芙晨起按例去宝殿诵经,沿路看到太子的人还没走,心头不免升出几分期冀。诵经完毕后,她回到禅房,装作不经意地整理经卷,实则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期盼着会有东宫的人前来传话或是问候。
然时间一点点过去,廊外只有单调的雨滴声和僧侣偶尔走过的脚步声。左等右等却都未等到太子的人来寻她。
莲心像是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在旁劝慰道:“小姐,下山的路被冲断了,一大早殿下便派了人去修葺,殿下担忧山下那些村舍,又政务缠身,小姐若是惦念殿下,何不前去看看殿下?”
秦芙指尖绞着帕子,内心剧烈动摇。昨晚之事好似还历历在目,他对她那般疏离,叫她如何再去……
直至申时,山路总算被勉强清理出一条可通行的窄道,泥泞不堪,却已是唯一出路。
季洵无暇顾及其他,就要下山,然他正要举步,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殿下。”
季洵回头,见是秦芙带着侍女匆匆赶来。她发髻微松,似乎来得急切,走到他面前,气息还有些不稳。
见季洵停下身,秦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平安符,她递上前,神色有几分忸怩,“殿下此行下山,路途艰险,还请万事小心。这护身符能保殿下平安,还请殿下收下。”
锦囊颜色鲜亮,季洵微微一怔,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有些意外,但随即接过,简短道:“多谢。”而后便转身离去。
秦芙站在原地,望着他那挺拔却很快消失在泥泞小径尽头的背影,怔怔出神。
莲心急切地在一旁低语:“小姐,山路难行,正是需要人相互扶持的时候。您若此时跟上去,陪在殿下身边,城中百姓见了,定会感念您的仁德,殿下也会明白您的心意……”
莲心的话,让秦芙心头一动。跟上去吗?或许这真的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小步,绣鞋的鞋尖微微探出廊檐,便沾上了几点湿冷的泥浆。她低头看向山下,那道路哪里还是路,根本是一片浑浊的泥潭,深一脚浅一脚,狼狈不堪。她想象着自己衣裙沾满污秽,钗环零乱的模样,若是被他瞧见……
方才季洵接过护身符时那客气却疏离的眼神再次浮现。
那一瞬间的犹豫被无限拉长,秦芙到底是没有再上前。
……
下山途中,侍从疾驰来报,详述了城郊水患山洪的严重情形。季洵听罢,一时只觉得心头好似压了千斤巨石,虽已预想到了城郊灾后混乱不堪、哀鸿遍野的景象。然而当他真正赶至现场时,映入眼帘的情形却让他骤然勒紧了缰绳,顿在原地。
预想中的混乱并未出现,虽目之所及依旧是一片被洪水肆虐后的狼藉,然却是井然有序,府兵与衙役分工明确,正带领青壮灾民合力抬石修路、疏浚河道;另一侧,妇孺老弱亦未闲散,纷纷清理淤泥,或将抢出的家具物什搬至高处晾晒。虽还是一片凌乱,却显然已步入正轨,在逐渐恢复。
季洵心头一震:这绝非灾民自发能形成的秩序。
早有属官瞧见太子仪仗,急步上前恭迎,不等询问便一一禀来:
“殿下,此番真是多亏太子妃娘娘!洪水未退她便亲至灾区,不仅及时调拨物资、安置百姓,更连日与属官踏勘灾情。发放粮药、调度营宿,甚至亲赴受灾最重的村舍参与抢险。此番治患太子妃娘娘功不可没……”
太子妃?
江绫?
季洵一时怔忪,竟说不出话,倒未料到那个娇蛮任性的郡主,竟还有这么一面。
他下意识地抬步向前,绕过一处临时搭建的粥棚,炊烟袅袅夹杂着米香。看到眼前一幕时,他的脚步倏地顿住——
不远处,一片稍显干爽的空地上,江绫正蹲着身,专注地查看着一个老妇的伤腿。她并未穿着往日那些华贵繁复的宫装锦裙,而是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窄袖衣袍,早已沾满了泥点水渍,然她却浑然未觉。如墨的青丝仅用一只木簪高挽着,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利落又干练。
晨曦破云而出,淡淡金辉拂过她低垂的眉眼。她正轻声与老妇交谈,侧脸沉静而专注,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晕,反而衬得她眉眼愈发清亮动人,竟令季洵一时间有些移不开眼。
恍惚间,那晚的梦好似又浮现在了眼前。
他怔在原地,一时无声。
而这边,江绫指尖还沾着泥水与草屑,探查伤处过后,正欲为其处理伤口。却在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属于孩童的哭喊声猛地撞进她的耳中。
“爹!娘——!”
那哭声绝望而茫然,带着令人心颤的稚嫩。她下意识直起身,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河滩边,泥水横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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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藉。几个官兵和百姓正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浑浊的河水里拖拽着什么,那一具具被洪水无情吞噬后的躯体,被泡得肿胀发白,面目难辨,狰狞可怖地排列在泥地上,仿佛某种噩梦般的图景。
一具具被水流浸泡得肿胀变形的躯体无声地排列着,泥土和腐朽的气息几乎凝滞在空中。其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格外刺眼,一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小少年,正跪在地上,对着那两具再也无法回应他的身躯,一遍遍的哭喊着爹娘。
眼前这一幕江绫可谓是瞧得一清二楚,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四肢百骸仿佛都僵住了。那股混合着河水腥气与尸体腐败的浓重气味,好似陡然间窜到了她的鼻尖,她胃里猛地一阵剧烈翻搅,酸液灼烧着喉咙,脸色骤然失去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她从小到大哪曾看到过这般场景。
双膝隐隐有些发软,就在她几乎要站立不住的瞬间,一道玄色身影蓦地挡住了她的全部视线。
她微微一怔,抬起眼睫。便看到季洵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面前。他身形挺拔,眉眼间凝着沉重的倦色与肃穆,正静静地看着她。
“回去休息。”他的声音低沉,透着几分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江绫猛地回神,强压下喉间的哽咽和胃里的不适,硬声道:“我没事。”
她说着便要转身,想继续去做些什么,可双腿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绵软得不听使唤,甚至微微发颤。
下一秒,一只温热的手掌隔着她的衣袖,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那力度坚定而稳固,带着不容挣脱的气势,“回去休息。”他重复道,语气更沉了几分。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一股无名的焦躁和虚弱感让她口不择言,“我都说了不用你……”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觉整个人骤然失重,待回过神时,才发现她竟被季洵打横抱了起。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江绫实在有些羞愧,可又不敢大声说话,生恐惹得他人注意,只得压低声音,在他怀中又怒又急地低斥:“季洵!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季洵脚步未停,只垂眸瞥了她一眼,声线平稳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孤可不想落得一个苛待太子妃的名声。”
江绫在他怀里挣了一下,想到这两日的情形,一时又羞又恼,“你……你别自作多情!我做这些可都不是为了你,我做什么都与你无关!”
她这语气间颇有几分划清界限的意味,季洵闻言,并未动怒,反而极淡地勾了下唇角,顺着她的话淡然回道:“既然如此,那孤做什么,便也都与太子妃无关。”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将她的话原样奉还,却噎得江绫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季洵,你讲不讲道理!”
就在这微妙的对峙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季洵托着她的手臂倏地松了几分力道。
江绫猝不及防,身体瞬间失重,吓得她低呼一声,以为下一秒就要狼狈地摔落在地,几乎是本能地伸出双臂,猛地环住了他的脖颈,整个人下意识地紧紧偎向他温热的胸膛。
待惊魂稍定,意识到自己这近乎投怀送抱的举动,江绫很是窘迫,“季洵,你干什么……”
然而季洵并未再回应她的抗议,只是稳稳地抱着她,一路无视周围人的各色目光,径直穿过临时安置点的杂乱小径,直到行至一处临时收拾出的屋舍,才将江绫放了下来。
双脚甫一沾地,江绫未理会他,起身便要朝外走。
季洵并未伸手拦她,只是身形未动,静静地伫立在门前。他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太子妃这是……”他语气微顿,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想要孤再把太子妃抱回来?”
24. 第 24 章
江绫脚步猛地一滞,脸颊瞬间绯红:“你……”
方才被他一路抱回来,众目睽睽之下的窘迫和那隔着衣衫肌肤相贴的热度还未消散,让她怎么都再也迈不出第二步,只得用一双含着明显愠怒的眸子瞪着他,无声地表达着抗议。
季洵见她终于安分下来,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转而看向门口垂首侍立的锦心,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威仪:“好生照看太子妃。”
说罢,便起身出了门,玄色的衣袂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留下满室寂静。
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江绫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下来。她静默片刻,忽而想起方才河滩边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心头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她转向锦心,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与担忧:“锦心,你立刻差人去仔细问问,方才岸边那个孩子,可还有别的亲眷在世?若是……若是无人可依了,便将他带回东宫吧。”
锦心立刻躬身应道:“是,郡主放心,奴婢即刻去问。”
江绫这才心头稍安,她抬眼望了望门外,季洵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既然他亲自来了,这治患之事想必也很快会处置妥当。抛开两人之间的恩怨不说,单说处理朝政,季洵还是让人信得过的。
这么一想,她索性也歇了再出去奔波的心思。连日来的忧心劳碌此刻仿佛骤然袭来,化作了浓浓的疲惫。有人主持大局,她自然也乐得暂且偷闲,让自己缓一口气。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天际,季洵踏着渐沉的暮色回到临时安置的院落,便听侍从低声禀报,言说太子妃一整日几乎水米未进。
他脚步倏然顿住,挺拔的身形在廊下投下一道沉静的影子。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到底还是命人备了些粥食送去。静默了一瞬后,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而起了身,从侍从手中接过那尚温热的食盒,竟破天荒的亲自送了去。
房门虚掩着,透出些许暖黄的光晕。季洵进门时,江绫正倚在窗边软榻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烛火明明灭灭,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明媚张扬,反倒多了几分难得的脆弱。
觉察到有人进了门,江绫未曾理会,甚至连眼睫都未曾抬起。
季洵也毫不在意,自顾将食盒放在桌几上,自顾坐了下,目光扫过她单薄的背影,想到方才的情形,声音忽而透出一抹难以捉摸的意味来,“太子妃这么晚了还未曾用膳,可是在等着孤?”
江绫闻声,睫羽微动,却依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仿佛未曾听见。
季洵也不绕弯,径自斟了杯水轻抿了一口,“你今日差人打听的那个孩子,孤亦派人仔细问过了。他父母亲族皆殁于洪水,确已举目无亲,将其收入东宫抚养,给他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也未尝不可。”
江绫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肩线似乎细微地松弛了一丝。
季洵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语气沉凝了几分,“此番城郊数个村落惨遭大水漫灌,死伤惨重,虽是天灾所致,但究其根源,与上游堤坝骤然坍塌脱不开干系。此事背后,绝非寻常天灾那般简单。”
江绫不明白,为何季洵要和她说这么多,然却在陡然间,猛地想起了那日在满香阁偷听来的那些话,她抬起头,正欲再问,却忽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怯生生地扒着门框探进头来,正是白日里那个失去双亲的小少年。
他手里小心翼翼捧着两块有些干硬的馍饼,犹豫了片刻,还是迈着小步子蹭到江绫面前,将其中一块递给她,声音细若蚊蚋:“……谢谢姐姐。”
江绫有些意外,倒是未曾料到他会来寻她,她接过那块馍饼,眉眼不自觉的弯了起,“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少年脸上还有残留的泪痕,声音中透着几分稚气,“我叫福生。”
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小少年那被泥水与泪水濡湿、显得有些乱糟糟的黑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怜爱。嗓音柔和得好似能滴出水来:“那我以后便唤你福生。可好?愿上天赐福,佑你往后余生平安顺遂。”
她眼底满是怜惜,柔声安抚道:“福生别怕,姐姐也是自幼便没了爹娘,其中的艰难苦涩,姐姐都深知,但你看,姐姐如今不是也好好站在这里吗?这些苦难,都并非绝路。”
她的声音温暖又坚定,“往后的路,没有了爹娘在身边,你更要学会勇敢坚强,绝不能轻易倒下,知道吗?”
她这番话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旧事,却让一旁的季洵骤然抬眸,他凝着她的眉眼,仿佛第一次真正窥见这明媚外表下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小少年瞪大了眼睛,似懂非懂地听着,眼眶却又迅速红了起来,蓄满了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沾湿了脏兮兮的衣襟。
江绫瞧着他这无声落泪的模样,心头仿佛被最柔软的羽毛拂过,又酸又软。她仿佛透过眼前这瘦小的身影,看见了多年前那个同样无助、躲在角落偷偷哭泣的自己。她赶忙俯下身,用指腹极轻地拭去他脸上的泪珠,声音放得愈发轻柔,耐心地哄劝着。
哄了好一会子,福生才终于止住了眼泪,他揉了揉眼睛,这才注意到屋内还有其他人在。心头的怯懦让他下意识地想逃离,谁料,还没走出两步路,便听江绫在旁招呼道:“福生,快去谢谢你季叔叔,多亏了你季叔叔恩准,你才能留在东宫,有个安稳的去处。”
福生很是乖顺,他怯生生地打量着端坐在那、不怒自威的季洵,小手在衣角上蹭了蹭,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鼓起勇气走到这位季叔叔面前,将手中另一块舍不得吃的馍饼递了过去,小声道:“谢谢叔叔……叔叔,这个给你。”
烛光下,季洵清晰地听到那声“叔叔”,再对比方才那声清脆的“姐姐”,动作猛地一滞。他抬眸,视线落在福生稚嫩又满是认真的脸庞上,语气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凝噎:“……你叫我什么?”
江绫见状,唇角忍不住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下意识地将小男孩往自己身侧护了护,这才抬眸看向季洵。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维护,甚至还有几分故意为之的调侃:“季叔叔可是个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向来宽宏大量,自然不会同一个小孩子计较,对不对?”
季洵被她这话一噎,看着那躲在她身后悄悄探头的小男孩,一时竟无言以对。
江绫又温言同福生低语了两句,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脊。侍从适时上前,将福生带下去安置了。一时屋内只余江绫和季洵两人,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只余烛火噼啪作响。
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而季洵好似分毫又没有要走的意思,江绫语气疏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怎么?殿下今晚莫不是要在此留宿?”
季洵端坐未动,即便在这陋室之中,也难掩其矜贵之气,那是皇室与生俱来的从容不破。此时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茶盏边缘,闻言,眼睫都未抬一下,只淡声回道:“孤若说未尝不可,太子妃待如何?”
江绫起身便走,然几乎在她动作的同时,季洵已伸出手,隔着那层略显单薄的衣袖,精准地攥住了她的手腕,那突如其来的力道让江绫身形一僵。
季洵似乎也立刻觉察到了这举动于礼不合,当即便收回了手,面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只语气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留下。”
说罢便不再看她,起身朝门外走去,然行至门边,他的脚步却又倏然顿住,他背对着她,并未回头,语气虽和缓了几分,却依旧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明早让季琰送你回去。”
短暂的停顿后,又似无意地补上一句,声音低沉:“饭食记得吃。”
话声落罢,也不待江绫回应,他便已出了房门,身影很快融入廊下的黑暗中。
这边季洵才走,一直守在门外的锦心便轻手轻脚地进了门。
江绫望着季洵离去的方向,对他这大转变的态度很是惊讶,她眉心微微蹙了起,心头莫名升起一个念头来,莫不是季洵那厮背着她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对她心中有愧?
念头刚一浮现,江绫转而般摇了摇头。
不对,良心这个东西,季洵怎么会有呢?
口有些渴,她索性不再费神揣测他那阴晴不定的心思,自顾倒了杯水,喝了起来。
一旁的锦心轻声问道:“郡主,明日一早,郡主当真要听殿下安排回去吗?”
江绫敛起目光,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清明与坚定,语气斩钉截铁:“当然不回去。”她轻哼一声,“季洵的话本郡主什么时候听过?”
她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似乎永无止境的夜色,眼下灾情严重,大夫和药材皆极为紧缺,她会些简单的伤口清理和包扎,留下来总能帮衬一二,能多尽一份力也是好的。
……
晨曦微露,薄雾尚未完全散去。江绫早已起身,换上了一身素净利落的棉布衣裙,乌发简单绾起,仅用一支银簪固定,再无多余饰物。她步履匆匆地穿梭在临时搭建的棚户间,细致查问着灾民伤患的情况。
一处窝棚下,她正蹲着身子,为一个手臂被碎石划伤的老妇人清洗伤口。伤口不深,只是些皮外伤,但泥沙混着血水,仍需仔细处理。江绫动作轻柔,为其处理好伤口后,正欲上药,却发现手边治疗外伤的金疮药早已用尽了,当下只得吩咐锦心速速去命人送一些来。
老妇人约莫五六十上下年纪,面容慈祥,虽遭了灾,眼神却依旧清亮。她打量着眼前这位悉心为自己处理伤口的姑娘,越看越是喜欢,忍不住开口搭话,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姑娘,我看你年岁不大,心肠又好,模样也生得这般慈眉善目,真是难得。不知姑娘家住在哪处?可曾许了人家?”
江绫闻言,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对上老妇人关切的目光,并未言明身份,便只抿唇笑了笑,并未作答,打算将话题轻轻带过。
谁知她这含蓄的笑意,落在老妇人眼中却成了女儿家的羞赧。老人顿时来了精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热切地继续说道:“姑娘莫要害羞,婆子我有个娘家子侄,年纪与你正相仿,也还未曾婚配呢。不是我夸口,我那子侄生得是样貌清俊,身高足有八尺,挺拔着呢!而且他还在衙门里谋了份正经差事,吃的是官家饭,稳重又体面。我瞧着,和姑娘你真是再般配不过了!”
江绫何曾遇到过这般直白又热情的现场说亲,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忙道:“婆婆,我……”她试图打断老人的话头。
可老妇人谈兴正浓,丝毫不给她插话的机会,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里满是自豪:“姑娘你是不知道,我那子侄不光模样好、差事好,脾性更是顶顶好的!从小到大,就没见他跟谁红过脸,待人再和气不过,又孝顺长辈,忠厚老实得没话说!姑娘你若是有缘见了他,保管会喜欢!”
眼见老妇人越说越远,江绫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怕那老妇人再说下来,当下只得温声开口,打断了老人的滔滔不绝:“多谢婆婆好意,只是……我已经嫁过人了。”
老妇人脸上瞬间闪过明显的失望,但很快又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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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取代,一时间反而愈发关切道:“原是如此,那真是可惜了。不知姑娘的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竟有这样好的福气?”她打量着江绫,眼神里满是探究与善意。
江绫被问的一怔,“他……”
虽说她与季洵是政治联姻,并无情谊可言,然此时脑中却忽的闪出了季洵的脸,然此时被问及,她竟不知该如何向他人描述。她唇瓣微启,正斟酌着词句,棚外却忽的传来一阵骚动。
江绫抬眸望去,只见几名府兵抬着一块临时拆下的门板,门板上躺着一名男子,浑身是血,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伤得极重,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口中溢出痛苦的呻吟。
江绫立刻起身走近,但只看一眼,心便沉了下去,这伤势这般复杂,远非她能处理,当下只得急声道:“先将他轻轻放下,快去请大夫来!”
现场一时忙作一团,府兵才将那伤者放在地上,一时有些为难,“大夫一早都被唤了走,听说焦村那边伤的更重,此时去请大夫,怕也要一个时辰。”
可人命关天,此时又哪里等的了一个时辰,焦急的气氛弥漫开来,江绫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却在此时,忽听一道清朗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别慌,我来看看。”
江绫回眸,只见陆枫将手中的大包金疮药放了下,他甚至来不及与江绫寒暄,便径直蹲跪在伤者身旁,眼神专注,动作熟练地检查伤势、清理创口,那份沉稳的气度瞬间安定了周遭惶惶的人心。
他自然的吩咐江绫递送纱布、清水,江绫这才恍然,师父曾在军营待过,又出兵打过仗,自是对此精通的,当下未做多想,只全力配合着陆枫,两人一时间配合的很是默契。
那老妇人还未离开,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目光在陆枫和江绫间来回逡巡。陆枫样貌俊朗,沉稳从容,与江绫站在一处,一个救治一个协助,姿态默契,宛如一幅和谐的画面。
老妇人看着看着,仿佛瞬间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姑娘方才看不上我家那子侄……原是如此。姑娘的这位夫君,品貌气度,确实非凡。我那子侄与之相比,却是远远不如,远远不如啊……”
江绫此刻心神紧绷,全部注意力都系于眼前重伤者的安危之上,哪里还顾得上那老妇人。她与陆枫配合默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那伤患一身骇人的伤口处理妥当。
看着那人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稳,性命总算无虞,江绫高悬的心才重重落下,长长舒了一口气。她侧过头,想对陆枫道声辛苦,却见他额角已沁出些微细汗。
江绫未及多想,自然而然地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净的绢帕,抬手便欲替他拭去额角的汗滴。
然就在绢帕即将触及他皮肤的一刹那,一个身影却猛地插了进来,硬生生隔在了两人之间,可不正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季琰。
他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气息还有些不稳,目光在江绫和陆枫之间飞快一扫,脸色便沉了几分。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语气里的焦急与强硬:“臣弟一大早便去寻皇嫂,原来是在这里,此地灾民纷杂,污秽遍地,绝非久留之所!还请皇嫂以凤体为重,速速随臣弟回宫!”
闻言,江绫眉头倏地蹙紧,看都未多看季琰一眼,目光仍关切地流连于身后的伤患,“现在怎能离开?眼下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我岂能这时离开?”
江绫毫不犹豫道:“现在怎么能走?伤患还未安置妥当,哪里能抽身?”她见季琰还要再劝,索性不再理会他,有医女前来,江绫招呼着其来为那老妇人上药。
旋即又转头对陆枫快速低语了几句,大约是商议接下来去查看其他伤者的情况。随后,江绫便与陆枫一同绕过僵立的季琰,步履匆匆,径直朝着另一处需要帮忙的棚屋走去。
看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又一次被晾在原地的季琰:“……”
季洵这边更是忙的不可开交,才深入险村勘察完堤坝修筑,回临时衙署后,还未等换下脏污的衣衫,案头已堆起如山高的文书,亟待批复的救灾条陈、各方呈报的损失估算、工部关于堤坝重修的快马急递……
季琰进门时,季洵正身形挺直的端坐于案旁,很是专注的翻看着关于灾情的各项折子。
季琰依礼参见,还未及完整禀报,季洵已从文书间抬起眼,目光如炬,在他面上一扫,仿佛早已洞悉他来意,直接问道:“她不肯走?”
季琰心下微凛,垂首应道:“是。皇嫂一心忙于救治伤患,片刻不停,臣弟实在无暇与她多言。”
季洵闻言,目光重新落回奏折之上,并未显露丝毫意外,只沉默了片刻。他眼底闪过几分难以捉摸的思量。随即,他执笔蘸墨,在一份公文上快速批阅,声音听不出波澜:“她既执意要留下,便由她。”
笔尖未停,他接着吩咐,嗓音带着几分沉哑,“加派一队隐卫,务必暗中护她周全,仔细照看,不得有任何差池,亦不必扰她行事。”
“臣弟遵命。”季琰立刻应下。然而,应允之后,他却并未立刻退下。这两日所见——江绫与陆枫并肩忙碌时那份自然而生的默契,陆枫为她递上伤药时她颔首的浅笑,甚至方才他离去时所见那近乎逾越的亲近……种种画面在他脑中翻涌。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倒嘴边的话转了一转又一转,最终化作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皇兄……有没有可能……前来救灾的人……”
见季琰这般吞吞吐吐、眼神闪烁,季洵抬眸。
季琰硬着头皮,几乎是含糊地挤出了后半句,“……有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