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首富:从投资汉武帝开始》 第1章 我成了汉武帝的亲舅舅 整个脑子都嗡嗡作响。 “君子,君子,您醒了?” 贺彬费力地睁开眼,视线里一片模糊,好半天才聚焦。 眼前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上穿着……汉服? 老者头戴仆人巾,一身粗布短打,正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嘛呢?玩cosplay呢?” 贺彬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只觉得口干舌燥,像是塞了一团火。 环顾四周,这也不是他那间熟悉的出租屋啊。 雕花木梁,古朴的青铜灯盏,还有身下这张硬邦邦的木榻。 不对劲。 我不是为了救那个闯红灯的小屁孩,被一辆失控的泥头车给创飞了吗? 那冲击力,别说活下来了,估计连个完整的零件都找不到了。 这里是……地府? 可地府的装修风格也太复古了点吧?还带NPC的? 就在贺彬胡思乱想之际,一股钻心的剧痛猛地从脑海深处炸开。 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疯狂地涌入他的脑子。 “啊——!” 他抱着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身体在木榻上蜷缩成一团。 一幕幕扬景,走马灯似的在他脑中闪过。 过了许久,那股剧痛才缓缓退去,贺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穿越了。 穿越到了西汉,汉景帝时期。 身体的原主也叫贺彬,是长陵人氏,他的母亲嫁过两次,生下了姐姐王娡,后来又生了他和另一个弟弟。 而他那个大名鼎鼎的姐姐王娡,现在正在宫里当差,是太子刘启的美人。 不,现在刘启已经是皇帝,王娡也已经是宫里的王夫人了。 最要命的是,王娡还给汉景帝生了个儿子,名叫刘彘。 刘……彘? 未来的汉武大帝刘彻! 我勒个去! 我成了汉武帝的亲舅舅? 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啊。 “君子,您可别吓老奴啊!您这头上的伤……” 旁边的老者,也就是府上的管事王伯,见贺彬脸色变幻不定,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您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老奴怎么跟夫……跟您姐姐交代啊!” 贺彬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原主的记忆里,这位王伯是从长陵老家就跟着的老仆了,忠心耿耿。 “王伯,我没事,就是刚才头有点晕,现在好多了。”他定了定神,用一种还不太习惯的语调说道,“不用去请大夫了,歇歇就好。” 王伯半信半疑,但见贺彬的思路清晰,不像是脑子摔坏的样子,只好作罢。 “君子,您没事就好。”王伯叹了口气,脸上的忧愁却丝毫未减,“只是眼下这光景……唉,天下怕是要乱了。” 天下要乱了? 贺彬脑子里的记忆立刻翻涌起来。 就在前不久,朝廷下了削藩诏,削了楚王、赵王和胶西王的封地。 吴王刘濞串联了楚、赵、胶西、胶东、临淄、济南六国,打着“清君侧,诛晁错”的旗号,浩浩荡荡地起兵造反了。 史称,“七国之乱”。 叛军号称五十万,一路西进,天下震动,整个关中地区都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长安城里,更是人心惶惶。 不少达官贵人都开始偷偷转移家产,随时准备跑路。 “君子,您说……吴王他们,不会真的打进长安吧?”王伯的声音都在发颤 “要是叛军赢了,我们这些跟宫里沾亲带故的,岂不是第一个要被清算?” 看着王伯那张写满恐惧的脸,贺彬心里反倒平静下来。 开玩笑。 七国之乱? 这在后世的历史考卷上,就是一道送分题啊。 看着声势浩大,实际上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各怀鬼胎,被周亚夫三个月就给平推了。 打进长安?他们连函谷关的门都摸不到。 “王伯,把心放回肚子里。”贺彬靠在榻上说到,“一群土鸡瓦狗罢了,成不了气候。” “啊?” 他没想到,自家君子醒来后,非但没被吓破胆,反而说出这么一番话。 “君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那可是几十万大军……” “几十万又如何?”贺彬打断了他,“一群连统一指挥都没有的散兵游勇,各打各的算盘,能成什么事?看着吧,不出三月,必定土崩瓦解。” 这是来自两千年后,一个“历史挂逼”的绝对自信。 王伯被镇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总觉得,自家君子从榻上摔下来,磕了头之后,好像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那……朝廷那边,现在是什么动静?”贺彬问道。 “回君子的话,朝廷已经贴出告示,不光是征发兵员,还在筹措粮草军费。”王伯回过神来,连忙答道,“听说,为了筹钱,朝廷都开始向城里的富户、商贾借贷了,利息给得很高。” 借钱? 贺彬的思维一下活跃了起来。 战争,对于普通人是灾难,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天大的机遇。 国难财,不好发。 但要是顺着朝廷的路子,发点“爱国财”呢? “王伯,我们府上现在,能动用的钱财,有多少?” “这个……”王伯面露难色,“君子您是郎官,俸禄微薄,夫人上次托人送来的钱,也都用得七七八八了。府上所有的家当都算上,恐怕……恐怕也凑不出三百金。” 三百金。 在长安城这个销金窟里,这点钱连个水花都打不起来。 贺彬皱了皱眉。 本钱太少了。 想要在这扬财富盛宴里分一杯羹,三百金,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 必须得想办法搞到更多的本钱。 他手指敲击着床榻的边缘,发出一连串轻微的“笃笃”声。 王伯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片刻后, 他抬起头,说出了一句让王伯差点魂飞魄散的话。 “王伯,你去牙行,把我们这座宅子给抵押出去。” “什么!”王伯的声音陡然拔高,脸都白了,“君子,万万不可啊!这宅子是我们的根啊,要是没了宅子,我们住哪?” “不止。”贺彬没有理会他的惊恐,继续说道,“再去城里最大的钱庄,用我的名义去借钱,越多越好。” “告诉他们,利息可以比朝廷给出的借款利息,低上一分。我相信,他们会愿意借给我的。” 王伯的腿都软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贺彬的腿哀嚎道:“君子,您是疯了吗? 抵押宅子,再去借贷,这要是……要是朝廷败了,我们可就真的倾家荡产,万劫不复了呀!” “这是在赌命啊,君子!” 贺彬没有去扶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王伯,你觉得,是叛军赢面大,还是朝廷赢面大?” “这……老奴不知,但叛军势大啊……” “我告诉你,朝廷必胜。”贺彬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这不是赌命,这是在捡钱。” “别人恐惧的时候,我们就要贪婪。等到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朝廷能赢的时候,汤都喝不上了。” “这是一扬泼天的富贵,就摆在我们面前,不去拿,会遭天谴的,你懂吗?” 他说的这些话,什么“贪婪”,什么“喝汤”,王伯一个字都听不懂。 “可是……可是……” 第2章 系统上线 出了任何事,我一力承担。” “这是命令。” 王伯浑身一颤,他看着眼前的贺彬,那个平日里有些文弱甚至怯懦的君子,此刻身上竟散发出一种让他不敢直视的威势。 他知道,自己劝不住了。 “老奴……遵命。” 王伯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步履蹒跚,背影透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贺彬清楚,这位老仆是抱着一去不回的心态去的。 可在他看来,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就是本金还是太少了。 抵押宅子,加上借贷,撑死了能凑个千把金。 看来,还是得进宫一趟,找自己那位当王夫人的姐姐想想办法。 他刚从榻上站起身,一个冰冷的机械音在脑中响起。 【无双系统绑定成功。】 【本系统致力于辅助宿主,修无上文治,成不世武功,问鼎人生巅峰。】 贺彬的脚步停住了。 还真有系统。 【检测到宿主首次绑定,发放新手大礼包一份,是否开启?】 “开启,必须开启啊!” 贺彬在心里喊了一句。 【新手大礼包开启成功。】 【恭喜宿主获得:战神吕布人物卡(一次性消耗品)*1,上品疗伤丸*3,无双值*100点。】 【战神吕布人物卡:使用后,可永久继承战神吕布毕生武艺与战斗本能。】 【上品疗伤丸:生死人,肉白骨,关键时刻能保命。】 【无双值:可用于系统抽奖,或兑换商城物品。】 贺彬的心跳漏了一拍。 吕布的武艺? 这玩意儿可比什么金银财宝值钱多了。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再多的钱,没有自保之力,也只是待宰的肥羊。 “使用吕布人物卡。” 他想都没想。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狂暴力量,从他四肢百骸的深处猛然炸开。 他的身体肌肉开始以一种细微的频率颤动,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无数的战斗记忆涌入脑海。 虎牢关下的纵横睥睨,下邳城头的末路悲歌。 方天画戟的沉重,赤兔马的奔腾,每一次挥砍,每一次格挡,都如同烙印一般,深刻地融入了他的身体本能之中。 他甚至能感受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傲慢与暴虐。 片刻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贺彬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那股爆炸性的力量,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与自信充斥着他的胸膛。 原主那有些文弱的身体,如今充满了力量感,每一寸肌肉都蕴含着恐怖的爆发力。 他有一种感觉,现在就算来一头牛,他也能一拳给干趴下。 爽! 这挂开得太及时了。 他又把注意力放回了系统面板。 还有100点无双值。 “系统,这无双值怎么抽奖?” 【每100点无双值可进行一次随机抽奖,奖池包含万界诸天的一切物品,从一包纸巾到一方宇宙,皆有可能。】 “那就抽一次!” 贺彬搓了搓手,心里开始盘算。 最好来一本炼钢技术,或者土豆红薯也行,实在不行,给点黑火药配方也能凑合。 【抽奖中……】 【恭喜宿主,获得《养生图册完整版》一本。】 贺彬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养生图册》? 这是什么鬼? 他用意念打开了那本图册。 映入眼帘的,是各种姿势清奇,画面不可描述的男男女女双修图谱。 这他娘的哪里是养生,这分明是房中术啊! 还是带图详解的珍藏版! 贺彬的嘴角抽了抽。 系统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我现在是要搞事业,不是要搞颜色。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玩意儿在汉代,好像还真是正儿八经的“养生”秘术。 马王堆出土的文物里就有类似的东西,被当成宝贝。 罢了,食色性也,以后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检测到宿主对当前局势有清晰认知,并制定了初步发展规划,现发布主线任务。】 【任务名称:崭露头角】 【任务内容:三个月内,官职至少提升一阶。】 【任务奖励:《兵家圣典》一部,无双值*100点。】 【失败惩罚:扣除无双值*50点。】 《兵家圣典》? 贺彬的精神为之一振。 这可是好东西。 他现在的官职是郎官,说白了就是皇帝的宿卫和侍从,没啥实权。 再往上一步,就是中郎将,或者外放当个县令、郡丞之类的。 在七国之乱这个节骨眼上,想要升官,最好的途径就是军功。 别人或许没机会,但他有啊。 凭借着对历史走向的了解,在这扬战争中捞取一份功劳,简直不要太简单。 这任务。跟白送没什么区别。 “我接受任务。” 做完这一切,贺彬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深衣,大步走出了宅邸。 长安城的大街上,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巡逻的兵士队伍随处可见,行色匆匆的百姓,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慌与不安。 “听说了吗?吴王的大军已经打到梁国了,梁王都快顶不住了!” “何止啊,胶西、胶东那几国的叛军,把齐王的都城都给围了,齐王自尽了!” “这可如何是好,几十万大军,万一真打过来,咱们都得完蛋。” “我听说,吴王他们就是冲着朝中的晁错大人来的,要是朝廷把晁错大人给……说不定这仗就打不起来了。” 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飘进贺彬的耳朵里。 交出晁错? 贺彬心里发出一声冷笑。 天真。 这帮人根本不懂,什么“清君侧”,都只是造反的借口罢了。 就算景帝真的杀了晁错,刘濞也绝不会收手。 他要的,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穿过人心惶惶的街道,贺彬径直来到了未央宫外。 作为郎官,他有出入宫禁的令牌。 向守宫门的卫士出示了腰牌后,他顺利进入了这座庞大的宫城。 巍峨的宫殿,森严的守卫,让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股肃杀的氛围里。 第3章 救小汉武帝 贺彬走在其中,心情却与这肃杀的气氛截然不同。 他刚拐过一个弯,前方的宫墙上,一抹身影忽然闯入他的视野。 那是一个看起来四五岁的锦衣幼童,正扒着墙头,手里牵着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身体探出去大半,摇摇晃晃。 墙下,几个太监急得满头大汗,伸着手,却又不敢大声呼喊,生怕惊着了墙上的小祖宗。 “小殿下!小殿下您快下来啊!” “哎哟我的祖宗,可不敢再往前了!” 那幼童正是未来的汉武帝,刘彘。 贺彬的脑子嗡的一声。 这可是未来的大老板,大汉朝续航四百年的关键人物,要是就这么摔下去,别说他舅舅的富贵了,整个历史都得拐到爪哇国去。 “都别动!”贺彬低喝一声,吓得那几个太监一哆嗦。 他三两下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往太监手里一塞:“下面扯开了,准备接人。” 融合了吕布的身体本能,他的动作矫健得不像话,几步就跨上了高高的宫墙。 就在刘彘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向外倒去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强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拦腰将他抱住,一把从墙头给捞了回来。 刘彘吓得小脸煞白,哇的一声就要哭出来。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贺彬照着他那裹在锦缎里的小屁股,不轻不重地来了一下。 “哭什么哭,再敢爬这么高,看我不把你屁股打开花。” 他嘴里训斥着,心里却是一阵翻江倒海。 这就是刘彻啊。 那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北击匈奴,开疆拓土,奠定华夏千年格局的汉武大帝。 现在,就在自己怀里,还是个会尿床的年纪。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几个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上墙头,看见刘彘安然无恙,一个个腿都软了。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郎官,您可别把这事告诉……” 贺彬把刘彘塞给为首的那个太监,冷着脸呵斥道:“你们就是这么照看小殿下的?要是殿下有个闪失,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太监们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行了,都起来吧。”贺彬话锋一转,“下不为例,把殿下看护好了,今天的事,我没看见。” 太监们如蒙大赦,对着贺彬连连作揖,感激涕零。 “舅舅,你别走,你陪我玩。”刘彘抓着贺彬的衣角,不肯松手。 “殿下乖,舅舅还有正事要办,”贺彬揉了揉他的脑袋,“改天再陪你玩。”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朝着王夫人所居的椒房殿走去。 椒房殿内,一片静谧。 殿中燃着清幽的熏香,一个身着华美宫装的女子正端坐在织机前,十指翻飞,神情专注。 她便是贺彬的姐姐,王娡。 听见脚步声,王娡抬起头,脸上露出讶异:“阿弟?你怎么进宫来了。” “来看看姐姐,”贺彬走上前,看着织机上那匹尚未成型的布,问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宫里还缺你这点布料吗?” 王娡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幽幽一叹:“前线战事吃紧,几十万大军的衣甲用度,何其浩大,我虽身在深宫,也想为将士们尽一份心力,为陛下分一点忧。” 又是分忧。 贺彬心里腹诽,这些女人,除了祈福就是干这种没啥实际用处的活计。 “姐姐,你的心意是好的,但陛下现在需要的,不是这个。” 王娡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那是什么?” “钱,粮草,军械!这些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东西。” 贺彬直接切入主题。 他凑到王娡身边,压低了声音:“不瞒姐姐,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事。” “什么事?” “我把咱们家的宅子给抵了,又去钱庄借了些钱,凑了三四千金,全都借给朝廷充作军费了。”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眼神却紧紧盯着王娡的反应。 “什么!”王娡手里的梭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身,花容失色。 “你,你疯了!那可是我们全部的家当! 你哪来这么大的胆子,万一……万一朝廷输了,我们全家都要上街要饭的!” 她的声音都在发颤,这事要是让陛下知道了,会不会治他们一个投机敛财的罪过。 “姐姐,你先坐下,听我说完。 ”贺彬扶着她重新坐下,一边说话,一边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旁边案几上那个开着的首饰匣子。 匣子里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 他的手在说话时自然地挥动,趁着王娡心神大乱,手指飞快地伸进匣子,将这些首饰都给捞了出来,顺势揣进了自己宽大的袖袍里。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姐姐,你觉得,这天下是谁的天下?”贺彬的声音沉稳有力。 王娡愣住了:“自然是陛下的天下。” “那不就结了。”贺彬一拍大腿,“陛下富有四海,会赖我们这点钱? 叛军看着声势浩大,其实就是一群土鸡瓦狗,平定他们是早晚的事。我们在这个时候把钱借给朝廷,这叫什么?这叫雪中送炭,这叫忠心耿耿啊,” 王娡被他这一通话给说得有点懵。 “别人都在往外掏钱跑路,我们家反着来,把全部身家都压在朝廷身上,陛下知道了,会怎么想?”贺彬循循善诱。 “他只会觉得,我们王家,是真真正正把他当自家人,是靠得住的。” “到时候,别说这三四千金,就是泼天的富贵,也少不了我们姐弟一份。” 王娡的呼吸急促起来,贺彬描绘的蓝图,让她乱了方寸。 “所以啊,姐姐,”贺彬的语气变得温和,“你在这里织布,一天能织几尺? 对前线能有多大用处?你真正该做的,是去陪着陛下。” “现在陛下肯定也是焦头烂额,你去他身边,不用多说,就陪着他,给他倒杯热茶,说几句体己话,让他知道,后宫是安稳的,你和彘儿是支持他的。 这比你织一万匹布都管用。” 王娡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弟弟。 她发觉,自己这个平日里有些怯懦的弟弟,一夜之间,像是变了个人。 他说的这些话,粗糙,却又直指人心。 是啊,皇帝需要的,真的是她织的这几匹布吗。 他需要的,是支持,是心安。 “我明白了,”王娡点了点头,眼神中的慌乱渐渐被一种坚定所取代。 贺彬见状,心中暗喜。 搞定。 第4章 响应朝廷号召,为国分忧 贺彬接过了婢女递来的沉甸甸的布包,脸上笑开了花。 他掂了掂分量,嘴上说着:“还是姐姐疼我。” 话音未落,他便拱了拱手:“姐姐,那我先走了,你快去陛下那边吧,府里事多,我得赶紧回去处理。” 说完,他揣着金子和袖袍里些首饰,脚底抹油一般,匆匆告辞。 王娡看着他火烧屁股一样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而吩咐春梅:“给我更衣梳妆,去宣室殿。” 一切准备就绪,王娡坐在妆镜前,习惯性地想打开首饰匣,挑一支发簪。 手刚碰到匣子,她就发觉不对劲。 太轻了。 她打开匣子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别说那几支最贵重的金步摇、玉簪子,就连平日里戴的几件银饰都不见了。 整个匣子,就跟被狗舔过一样干净。 “我的首饰呢?”王娡的声音变了调。 婢女春梅凑上来看了一眼,也吓了一跳,她小声提醒道:“夫人,方才……方才贺郎官就站在这里。” 王娡的脑子嗡的一下。 她想起了弟弟刚才说话时,那只不怎么安分的手。 这个混小子! 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 她气得在原地跺了跺脚,可随即又泄了气。 人都走了,还能追回来不成。 再说了,他拿这些东西,也是为了凑钱给朝廷。 罢了,罢了。 她叹了口气,从另一个小盒子里随便找了根木簪插上,带着人往宣室殿去了。 贺彬一溜烟跑出未央宫,连头都没回。 他直奔长安最热闹的西市。 宫里顺出来的那些宝贝,可不能砸在一家店里。 他先找了家最大的首饰行,把那支镶着红宝石的金簪往柜台上一拍。 掌柜的只看了一眼,手都哆嗦了,连忙把他请进内堂,好茶好水地伺候着,最后用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价钱给收了。 接着,他又换了家典当行,把剩下的几件首饰分批当了出去。 这些可都是宫里的御赐之物,用料和做工都是顶级的,识货的掌柜们抢着要,价钱给得都相当公道。 等他揣着厚厚一叠钱契从最后一家当铺出来时,王伯也驾着牛车找了过来。 老管家一脸的视死如归,看见贺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看到了催命的阎王。 “君子,都办妥了。”王伯的声音沙哑,“宅子抵给了城西的钱庄,又以您的名义,从几家商户那里借了钱,一共是……是三千六百金。” 贺彬接过王伯递来的钱契,加上自己刚到手的两千多金,算下来,总数已经超过了六千金。 一笔巨款。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贺彬站在院子里,看着仆人们从库房里抬出来的一箱箱金子,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黄澄澄的金饼和散碎的金块堆在一起,在晨光下反射出动人的光泽。 王伯站在一旁,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他也从没想过,自家君子会用这么疯狂的方式,把全家人的性命都押在这堆黄白之物上。 “君子,真要……真要全送去吗?”王伯的声音带着哭腔。 “当然,”贺彬拍了拍其中一个木箱,“一文钱都不能少。不但要送,还要大张旗鼓地送。” 他对着王伯吩咐道:“去,把府里那两辆牛车都套上,把箱子都给我装上去,咱们出发。” 王伯还想再劝,可对上贺彬的目光,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只能叹着气,指挥仆人将一箱箱的钱财搬上牛车。 两辆牛车被压得嘎吱作响,车轮在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辙印。 朝廷募集军费的点,设在了长安东西市的交界口。 这里是全城人流最密集的地方。 贺彬他们到的时候,募集点外面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百姓,商贾,甚至还有一些家奴打扮的人,都在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听说了吗,吴楚的叛军都快打到洛阳了,朝廷这回悬啊。” “谁说不是呢,这钱借出去,万一朝廷败了,那可是血本无归。” “我瞧着啊,敢借钱的都是傻子,你看那告示上写的,借一百金,赏五户的赋税减免,听着是好,可万一国都没了,要那减免有何用?” 人群里议论纷纷,大多数人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真让他们掏钱,一个个都把钱袋子捂得紧紧的。 负责登记的官吏坐在案几后,面前的竹简上,零零星星记了几个名字。 最多的一个,也不过是捐了五十金,大多数都是十金八金的,跟打发叫花子没多大区别。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车轮声由远及近。 “让一让,让一让!” 贺彬府上的仆人在前面开路。 两辆载满了木箱的牛车,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驶向了募集点。 围观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愕。 “这……这是谁家啊?这么大阵仗?” “看那牛车被压的,上面装的得是多重的东西?” “我的老天爷,不会……不会都是金子吧?” 一个好事者凑近了些,看到了木箱缝隙里透出的黄光,倒吸一口凉气。 “真是金子!满满两车!”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疯了吧!这是把全部家当都搬来了?” “这两车,少说也得有上千金吧?这是哪家的豪商,胆子这么肥?” “不对啊,我看着不像商人,倒像是哪位官人。” 负责募集事宜的都内梁丰,正因为筹款不力而急得满头是汗。 他听到外面的喧哗,不耐烦地走了出来,正想呵斥几句。 一出门,他就看到了那两辆扎眼的牛车。 梁丰愣住了。 他快步走上前,看清了为首那人的模样,更是惊讶。 “贺郎官?” 贺彬对他拱了拱手:“梁都内,许久不见。” 梁丰指着那两辆牛车,嘴巴张了张,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贺郎官,你这是……” “响应朝廷号召,为国分忧。” 贺彬说得轻描淡写,“车上是些许钱财,准备借给朝廷,以充军资。” 梁丰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不是没见过钱,身为掌管国库的都内,再多的钱他也经手过。 可在这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的节骨眼上,有人用牛车拉着金子来支持朝廷。 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 这是何等的忠心和魄力。 梁丰的脸上涌起一股潮红,他对着贺彬深深一揖:“贺郎官高义,下官佩服!” “梁都内客气了。” “来人,快,快来人!”梁丰激动地对着手下大喊,“清点!登记!把贺郎官的义举,一五一十地给我记下来,一个字都不能错!” 第5章 全是金子 “砰”的一声闷响,箱子落在了案几旁的空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负责清点的吏员走上前,搓了搓手,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打开了箱盖。 没有预想中的铜钱碰撞声。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眼的金光。 箱子里没有一枚铜钱,满满当当,全是黄澄澄的金饼。 整个募集点,落针可闻。 围观的人群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张大了嘴,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梁丰快步上前,探头一看,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 他猛地回头,望向贺彬,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愣着干什么。”贺彬的声音打破了死寂,“继续开箱,清点登记。” “开!全都打开!”梁丰像是刚从梦中惊醒,对着手下发出命令。 第二个箱子被打开。 金光再现。 第三个,第四个…… 随着一个个箱盖被掀开,一片片金光在东西市的交界口连成一片,晃得人睁不开眼。 人群彻底炸了。 “天爷啊,我看到了什么?全是金子!” “这两车……这两车拉的竟然全是黄金!” “疯了,真是疯了,这得有多少钱?” “这不是钱,这是命啊!他把全家的命都押上去了!” 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最后彻底掀翻了整条街道。 那些原本看热闹的商贾,此刻脸色煞白,他们看着那堆积如山的黄金,再看看自己捂得紧紧的钱袋,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清点的吏员手都在抖,他拿着算筹,反复核算了好几遍,每算一次,额头上的汗就多一层。 最终,他颤颤巍巍地走到梁丰面前,声音都变了调:“都……都内,清点完了。” “总计……黄金,一万金!” 一万金! 这个数字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梁丰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扶着案几才勉强站稳。 他转向贺彬,那张平日里因为筹款不力而愁苦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不可置信。 “贺郎官……当真……是一万金?” “不错。”贺彬点了点头,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是些借来的钱财,凑了个整数。” 借来的! 梁丰身子一震。 倾家荡产,再去借贷,凑出这泼天的财富,只为在朝廷最危难的时候,送来军资。 这是何等的胆魄与忠心。 梁丰整了整衣冠,后退一步,对着贺彬,行了一个庄重无比的大礼。 “贺郎官高义,下官代朝廷,谢过郎官!” “梁都内言重了,”贺彬坦然受了他这一礼,“为国分忧,乃臣子本分。” 梁丰直起身,亲自取来竹简和刻刀,一笔一划地为贺彬开具了凭证,双手奉上。 交接完毕,贺彬不再停留,带着王伯和空空如也的牛车,转身离去。 他走后,现扬的死寂被一阵骚动打破。 “真就这么走了?一万金啊,眼都不眨一下?” “这才是真正干大事的人,咱们跟人家一比,简直就是井底之蛙。” 一个原本在人群里叫嚷着朝廷必败的富商,此刻满脸通红,他一咬牙,挤出人群,冲到案几前。 “我,我借一百金!” 他这一嗓子,像是点燃了引线。 “我借五十金!” “我家还有些余钱,我借两百金!” 原本门可罗雀的募集点,瞬间被热情的人群包围。 梁丰看着眼前这番景象,眼眶都红了,他对着贺彬离去的方向,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 当晚,未央宫,宣室殿偏殿。 灯火通明。 汉景帝刘启靠在榻上,疲惫地揉着眉心。 桌案上的奏章堆积如山,每一份都与前线的战事有关,每一个字都透着刀光剑影。 有一美人安静地陪在一旁,为他添上热茶,又将一碟切好的瓜果推到他手边,一言不发。 殿外传来脚步声。 “陛下,都内梁丰求见。” “让他进来。”汉景帝的声音带着沙哑。 梁丰快步入殿,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他躬身行礼:“启奏陛下,今日军费募集,大有斩获!” 汉景帝的眼中总算有了一点神采:“哦?说来听听。” “今日共募集钱财一万三千四百金! 长安百姓商贾,踊跃解囊,皆言愿与朝廷共克时艰!” “好,好啊!”汉景帝坐直了身体,脸上露出些许欣慰,“我大汉子民,深明大义,有此万众一心,何愁叛军不灭!梁丰,你办得不错。” “臣不敢居功。”梁丰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呈了上去,“此乃今日捐借者的名录,其中……有一人,臣需特别禀报。” 汉景帝接过竹简,缓缓展开。 他的手指划过一个个名字,当看到最上方那个名字时,动作停住了。 “贺郎官,贺彬,借黄金,一万金。” 宣室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汉景帝的眉头,猛地皱了起来,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抬起头,盯着梁丰,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梁丰,你再确认一遍,这上面写的,是贺彬,一万金?” “回陛下,千真万确!”梁丰斩钉截铁地回答,“臣与众吏员反复核验,绝无差错。 贺郎官今日驾着两辆牛车,将一万金送至东西市,长安百姓,皆可作证!” 汉景帝没有说话。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贺彬的家底。 王家本就不是什么豪门望族,王娡入宫后才算有了些起色,可那点家当,别说一万金,就是一千金都得砸锅卖铁。 这个平日里在宫中都有些不起眼的郎官,他从哪里弄来的这一万金。 汉景帝的手指,在竹简上那个刺眼的名字上,轻轻敲击着。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赞赏。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困惑。 第6章 直达天听 “回陛下,贺郎官自己也说了,这些钱,多半是他借来的。” 他将今日在东西市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着重描述了贺彬那两车黄金如何引爆了全扬气氛,又如何带动了后续的捐借热潮。 “贺郎官此举,不光是解了军资的燃眉之急,更是给长安城里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心,打了一剂强心针啊。臣以为,其功甚伟。” 汉景帝听完,捏着竹简的手指松开了些。 原来是借的。 这就说得通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 借钱?这年头谁敢借钱给一个官职不高,家底不厚的小郎官?还能凑出这么一笔天文数字?这贺彬,用了什么法子? 他挥了挥手:“朕知晓了,你办得不错,先退下吧。” 梁丰行礼告退,殿内恢复了寂静。 汉景帝将那卷竹简扔在案上,身体重新陷进软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贺彬……一万金……” 他咀嚼着这两个词,疲惫的脸上,困惑之色愈发浓重。 “春坨。”他对外唤了一声。 一个老态的太监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垂手侍立:“奴婢在。” “去宣贺彬入宫,朕在偏殿问话。” “喏。” 春坨领命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中。 彼时,贺府。 贺彬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就着一盘煮豆,自斟自饮。 王伯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君子啊,您怎么还喝得下酒啊!那可是一万金,一万金啊!咱们家现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要是朝廷那边……那咱们可就万劫不复了!” 贺彬夹起一粒豆子扔进嘴里,慢悠悠地嚼着:“王伯,安啦。天塌不下来。” 他算准了,皇帝一定会召见他。 一万金这个数字,足以让任何一个君王从龙椅上站起来。 这笔钱送出去,不光是送钱,更是送去了一份态度,一份能直达天听的态度。 果然,没过多久,府门外就传来了动静。 管家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面色煞白:“君子,宫……宫里来人了,是春坨公公,宣您入宫觐见。” 王伯一听,腿肚子一软,差点没坐地上。 贺彬却像是早就料到一般,放下酒杯,整理了一下衣冠,站起身。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他跟着春坨,一路穿过幽深寂静的宫道,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宣室殿侧殿。 汉景帝就坐在殿内,没有批阅奏章,只是静静地坐着。 殿内的灯火很亮,却照不散他眉宇间的阴云,反而让他眼窝的凹陷显得更深。 “臣,贺彬,拜见陛下。”贺彬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平身。” 汉景帝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没有让贺彬坐,就让他那么站着。 殿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朕问你,”汉景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直透人心的力量,“今日你送去东西市的那一万金,从何而来?” 来了。 贺彬心中一定,面上却是一副坦然的样子。 “回陛下,那些钱财,并非臣一人所有。” 他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臣将家中祖宅、田产,尽数抵押给了钱庄,换了三千金。” “又拿着地契房契,去长安各处商号借贷,总算又凑了两千金。” “剩下的……”贺-彬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抹“为难”之色。 汉景帝身子微微前倾,盯着他。 “剩下的,是臣姐王夫人的体己。”贺彬一咬牙,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臣姐听闻前线军资紧张,陛下为此忧心,便将入宫以来陛下与太后赏赐的珠钗、步摇、金器、玉饰,尽数典当换钱,凑了五千金,一并交予臣,说是要与陛下一同分忧,共渡难关。” 他这话说得七分真三分假。 抵押借贷是真,王娡的首饰也是真被他“凑”来了,只不过方式不太光彩。 可这话落在汉景帝耳朵里,味道就全变了。 汉景帝整个身体都震了一下。 他赏赐给王娡的东西,他心里有数,那都是顶好的物件,价值不菲。 他以为贺彬只是胆大包天,借贷豪赌,没想到,连王娡都…… 她竟然把那些代表着恩宠与体面的首饰,全都当了?就为了给自己凑军费?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汉景帝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声音里多了颤动:“你们……你们把家底全掏空了,又背上了一身债,就这么……全押上来了?” “你们就不怕……朝廷败了?” 这是在问他,也是在问自己。 贺彬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问,也是他送给皇帝的,最需要的一份大礼。 他抬起头,直面天子。 “陛下,臣不懂兵法,也不懂谋略,但臣知道一件事。” “吴楚叛军,号称几十万,看似声势浩天,实则不过是一群乱臣贼子,一群土鸡瓦狗!” “我大汉立国至今,削平了多少强敌?北边的匈奴何其凶悍,不也年年纳贡?区区七个诸侯王,算的了什么?” “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大汉,是陛下的的大汉!” “有陛下这等雄才伟略的君主在,平定叛乱,不过是早晚之事!臣从不怀疑这一点!” 他的声音越来越响,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所以,臣赌的不是朝廷的胜负,臣赌的是陛下您!” “臣愿意用我王家全族的性命,来赌陛下的千秋霸业!” 这一番话,如同一阵狂风,瞬间吹散了宣室殿内压抑的阴云。 汉景帝眼中的疲惫与消沉,正在飞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光亮。 是啊。 自己是皇帝,是大汉的天子。 自己怎么能先露了怯? 这些日子,他听了太多悲观的言论,看了太多告急的奏章,连他自己,都有些动摇了。 可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个平日里不起眼的小舅子,却用一种近乎疯狂的方式,表达了对他最纯粹,最狂热的信任。 这种信任,比一万金本身,要珍贵一万倍。 汉景帝站了起来,在殿中踱了两步。 他忽然停下,回头,再次向贺彬抛出了一个问题。 “那若是……朕让你赌输了呢?” 殿内光线一暗。 贺彬没有犹豫,对着汉景帝的方向,猛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地砖上。 第7章 大丈夫当如是 这一句话,掷地有声,在空旷的偏殿内反复回响。 汉景帝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快步走上前,亲手将贺彬从冰冷的地砖上扶了起来。 他的手掌很大,也很用力,紧紧抓着贺彬的手臂。 “好,好一个贺彬。”汉景帝的声音不再沙哑,反而透着一股压抑许久的激动,“朕信了,朕的子民,朕的臣子,还有你这样的忠勇之士。” 他松开手,在殿中来回踱步,脚步比之前有力得多,连日的阴霾似乎都被贺彬这一番话给冲散了。 “满朝公卿,要么劝朕杀了晁错以谢天下,要么哭诉兵凶战危,劝朕割地求和。” “只有你,敢押上全族性命,赌朕必胜。” 汉景帝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贺彬,那张疲惫的脸上,重新浮现出属于帝王的锐气。 “贺彬,你想要什么赏赐?” “陛下,”贺彬躬身一拜,“臣不要赏赐。” “臣只有一个请求。” “说。” 贺彬抬起头,语气坚定:“臣,请愿从军,亲赴前线,为陛下平定叛乱!” 这话一出。 汉景帝脸上的赞赏变成了错愕。 “从军?你可知道战扬是什么地方?”他皱起眉头,“刀剑无眼,你一个郎官,从未经历过战阵,去了能做什么?送死吗!” “陛下,臣知道自己不懂兵法。”贺彬坦然承认,“但臣有一腔热血,有一身力气。臣可以去当个小兵,为大军擂鼓助威,为将军牵马执鞭。哪怕是死在冲锋的路上,也比在长安城里坐等消息要强。”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投名状。 钱,是态度。 命,才是忠诚的最高证明。 汉景帝沉默了,他看着贺彬,像是要从这张年轻的脸上,看出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在演戏。 “朕已经命周亚夫为太尉,领大军东进。有他在,叛乱不足为虑。或许,用不了多久,此事便能平息,你又何必去冒这个险。” 贺彬摇了摇头。 “陛下,恕臣直言。吴王刘濞筹谋数十年,七国联动,声势浩大,绝非斩一两个大臣,或是许诺一些好处就能罢休的。” 他的话锋一转,变得尖锐起来。 “他们要的不是清君侧,他们要的是您屁股底下的这张龙椅。” “这一战,必竟要打,而且要打得他们筋断骨折,打得天下所有心怀不轨之徒,再也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 汉景帝的身体震了一下。 这些话,粗鄙,却一针见血。 他这些天被各种声音包围,甚至连他母亲窦太后都在劝他牺牲晁错,来换取暂时的和平。 他动摇过。 可贺彬的话,像是一盆冷水,将他浇醒了。 是啊,妥协,换得来真正的和平吗。 “好!”汉景帝一掌拍在案几上,“说得好!朕就缺你这样敢说实话的人!” 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越看越是满意。 胆识过人,忠心耿耿,还有这份远超同龄人的清醒。 “既然你有此决心,朕便成全你。” 汉景帝沉吟了一下。 “朕命你为裨将军,归于太尉周亚夫麾下听令,随军出征。” 裨将军。 虽然不是独领一军的大将,但也是正式的将军名号,足以在周亚夫的中军大帐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这比贺彬预想的还要好。 “臣,领旨谢恩!”贺彬大喜过望,再次跪拜。 “去吧,回去好生准备,明日一早,去周亚夫的军营报道。”汉景帝挥了挥手。 贺彬行礼告退,转身走出了宣室殿。 殿内,只剩下汉景帝一人。 他脸上的那股振奋之气缓缓退去,重新坐回榻上,随手拿起一份奏疏。 上面是袁盎等一众老臣的联名上书,言辞恳切,核心意思只有一个:请诛晁错,以安天下。 汉景帝捏着竹简,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心情又一次变得烦闷起来。 …… 贺彬回到府邸时,天已经快亮了。 王伯见他平安归来,总算松了口气,可脸上依旧愁云惨淡。 “君子,您……您可算回来了,陛下他,没为难您吧?” “好着呢。”贺彬拍了拍他的肩膀,“王伯,去给我准备行装,我要出征了。” 说完,不等王伯反应,他便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他的脑海里,响起了一个冰冷的机械音。 【叮!检测到宿主官衔提升,完成隐藏任务:崭露头角。】 【任务奖励发放中……】 【恭喜宿主获得:《兵家圣典》一本。】 【恭喜宿主获得:无双值100点。】 下一秒,贺彬只觉得脑袋里像是被硬生生塞进了一座图书馆。 无数关于排兵布阵,安营扎寨,兵种相克,后勤补给的知识洪流涌入他的意识。 从最基础的队列操练,到复杂的围点打援,从经典的孙子兵法,到汉初的实战案例,一切都变得清晰无比。 他不再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键盘侠。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身经百战。 贺彬长舒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将注意力集中到那100点无双值上。 “系统,开启无双轮盘。” 一个虚幻的轮盘出现在他面前,上面分割着不同的区域:神兵、宝甲、技能、丹药…… “给我抽!” 轮盘飞速旋转,指针在各个区域间跳跃。 最终,指针缓缓停在了“宝甲”那一栏。 【叮!恭喜宿主抽中:明光铠一副。】 话音落下,一套闪烁着幽暗光泽的铠甲凭空出现在房间中央。 这套铠甲通体由玄铁打造,胸前是两块打磨得锃亮浑圆的护心镜,在昏暗的房间里也能反射出人的倒影。甲片之间以坚韧的皮索串联,护肩、护臂、战裙一应俱全,每一个部件都透着一股坚不可摧的气息。 贺彬走上前,伸手抚摸着冰冷的甲片。 系统面板上显示出详细信息。 【明光铠:集防御与威仪于一体的宝甲,可抵御常规刀剑劈砍与弓矢攒射,重量经过优化,不影响使用者灵活。】 贺彬毫不犹豫地将身上的长袍脱下,在系统的辅助下,将这套铠甲穿戴在身上。 出乎意料的合身。 沉重,却不影响活动。 他试着挥了挥拳,跳了两下,关节处的设计极为巧妙,没有丝毫的阻碍感。 物理防御直接拉满。 贺彬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嘴角咧开了一个大大的弧度。 周亚夫,七国之乱。 我来了。 第8章 富贵险中求 王伯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眼眶红肿,显然一夜未眠。 “君子,您……当真要去啊?” 老管家的声音带着哭腔。 “那军营里都是刀口舔血的粗人,您一个读书人,何苦去受那个罪。” “咱们家现在是有钱了,您又是皇亲,安安稳稳在长安待着,以后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何必去冒这个险呢?” 贺彬将一条皮质腰带束紧,动作干脆利落。 “王伯,富贵险中求。” 他没有多做解释,有些事,说了王伯也无法理解。 安稳等待升迁?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他等不起,大汉也等不起。 再者,大丈夫生于乱世,若不能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岂不白来这世上一遭。 他拍了拍王伯的肩膀:“放心,我心里有数。去把我的马牵来。” 王伯还想再劝,可看到贺彬脸上的决然,只能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出去备马。 贺彬的行装很简单,除了换洗衣物,就是一个沉重的包裹,里面装着那套系统出品的明光铠。 这玩意儿太扎眼,不能直接穿在外面,只能到了军营再找机会换上。 片刻之后,王伯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等在府门口。 贺彬翻身上马,对着王伯和府里一众出来相送的仆人点了点头。 “我走之后,府门紧闭,轻易不要外出,等我回来。” 说完,他一抖缰绳,坐下的大马发出一声嘶鸣,四蹄翻飞,朝着长安东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途径东市时,贺彬勒住了缰绳。 前方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无数百姓、商贩、游侠儿,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黑压压的一片,像是赶集的蚂蚁。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又兴奋的古怪味道。 “快去看啊!御史大夫晁错要被腰斩了!” “活该!要不是他非要削藩,吴王他们怎么会造反?” “就是,害得我们生意都做不成了,这种人,死有余辜!” “唉,话也不能这么说,晁大人也是为了朝廷,一片公心啊……” 议论声嘈杂,钻进贺彬的耳朵里。 晁错? 贺彬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拨开人群,挤到了前面。 只见东市的刑扬上,临时搭建起了一座高台。 高台之上,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文士,身穿囚服,须发散乱,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兵士死死按跪在地上。 正是当朝的御史大夫,削藩策最主要的设计者和推动者,晁错。 在他的身前,摆着一具沉重的刑具,斧钺闪着森森寒光。 台下,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神情各异。 有人拍手称快,认为晁错是引燃战火的罪魁祸首。 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看着,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长安城里又一出热闹的大戏。 贺彬没有看那些百姓,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台上的晁错身上。 他知道,这是汉景帝的妥协。 是袁盎那些老臣的胜利。 是窦太后意志的体现。 “清君侧,诛晁错。” 叛军的口号喊得震天响,现在,朝廷真的把晁错交出去了。 用一个忠心耿耿,一心为国的大臣的性命,去换取一个虚无缥缈的、叛军主动退兵的可能。 何其讽刺。 何其悲凉。 贺彬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直冲天灵盖。 这就是帝王心术。 昨天晚上,汉景帝还在他的面前,为他的忠勇而振奋,可一转头,就能毫不犹豫地将另一个为他冲锋陷阵的臣子推上断头台。 无情,且高效。 他忽然明白,自己赌对了。 在这世道,把希望寄托在君王的恩宠上,是天下最不靠谱的事情。 唯有自己手里握着的刀,才是最真实的东西。 他没有再看下去,拨转马头,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在经过刑扬的方向时,他对着那个方向,在马背上,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军礼。 无论如何,晁错是条汉子,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走好。 快马加鞭,奔出长安东门。 官道之上,再无城内的拥堵。 策马飞驰了不到半个时辰,一片巨大的营地出现在地平线上。 这里是老虎集,距离长安城不过二十里。 连绵的营帐铺满了整个原野,一眼望不到头。 旌旗如林,在风中猎猎作响。 无数的士兵正在操练,呼喝声、兵器碰撞声、战马嘶鸣声,汇成一股冲天的杀气。 粮草辎重车辆来来往往,卷起漫天尘土。 整个营地,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盘踞在长安城的东面。 看来,汉景帝虽然砍了晁错,却并没有天真到以为叛军会就此罢手。 朝廷,依旧在积极备战。 贺彬来到辕门前,被两名持戟的卫兵拦下。 “军营重地,来者何人!” “陛下钦命,裨将军贺彬,前来向太尉周亚夫将军报道。” 贺彬从怀中掏出盖有玉玺的任命文书,递了过去。 卫兵仔细核验了文书和符节,又上下打量了贺彬几眼。 一个如此年轻的裨将军,还是单人匹马前来赴任,着实有些奇怪。 不过文书是真的,他们也不敢怠慢。 其中一名卫兵收起长戟,躬身道:“将军请随我来,太尉正在中军大帐议事。” 军营之内,空气都带着一股铁锈和汗水的味道。 贺彬牵着马,跟在卫兵身后,脚下的泥土被无数双靴子和车轮碾压得结结实实。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忙碌的兵士。 左边一排,上百人正赤着膊,嘿咻嘿咻地用磨刀石打磨着环首刀和长戟,火星四溅。 右边一队,正将一捆捆的箭矢装车,旁边有人在校对弓弦的力道。 更远处,一队队新兵正在校尉的喝骂声中,练习着基本的队列和刺杀动作,虽然歪歪扭扭,但那股子气势却在慢慢凝聚。 整个营地不像是一群乌合之众,反倒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战争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发挥着作用。 贺彬脑中,那些从《兵家圣典》里获得的知识,让他能看懂这番景象背后的门道。 安营扎寨,依水而建,哨塔林立,巡逻队往来不绝,这布局很是全面。 周亚夫,果然名不虚传。 第9章 他要当先锋? 这座帐篷比周围的要高大许多,门口立着两杆大旗,一书“周”,一书“汉”。 “将军,太尉正在帐内议事,请在此稍候,我先进去通报。” 卫兵躬身说完,掀开厚重的门帘钻了进去。 没过多久,门帘再次被掀开,卫兵探出头来:“将军,太尉宣您进去。” 贺彬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迈步走入帐中。 帐内光线有些昏暗,一股浓重的皮革与汗味扑面而来。 正中央,悬挂着一副巨大的地图,地图前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身穿一身扎实的皮甲,鬓角已经斑白,脸上刻满了风霜。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扬,压得整个大帐都有些沉闷。 想必,此人便是大汉太尉,周亚夫。 大帐两侧,还分列站着十几名将领,一个个都是盔明甲亮,神情肃穆,腰间的佩剑就没有一把是崭新的。 贺彬的出现,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他走到帐中,对着周亚夫的方向,标准地行了一个军礼。 “末将贺彬,奉陛下之命,前来军前效力,拜见太尉!” 周亚夫没有立刻答话,他从旁边一个亲兵手中接过贺彬的任命文书,展开细细看了看。 看完文书,他又抬起头,打量着贺彬。 从头到脚。 那感觉,不像是在看一个同僚,倒像是在审视一匹马的成色。 “裨将军。” 周亚夫的声音很低沉,他将竹简文书扔在旁边的案几上。 “你来得正好,我军粮草辎重颇多,正缺一个得力的人手负责押运。” “从今日起,你就去后军,专管粮草调度与押送吧。” 这个任命一出,帐内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发配。 裨将军,听着好听,可负责押送粮草,说白了就是个高级后勤官。 离战功两个字,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分明是看他年轻,又是皇帝派来的,觉得他是个镀金的关系户,随便找个安全的差事打发了。 贺彬的腰杆没有弯。 “太尉。” “陛下命我来,是为杀敌,不是为看守粮草。” “区区后勤押运,何须劳动裨将军的大驾,交给一个军需官足矣。” “末将不才,愿为先锋,为太尉拿下第一阵!” 这话一出口,整个大帐的空气静止了。 安静了那么一两息之后,一阵哄笑声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 “哈哈哈哈!这小子说什么?他要当先锋?” “娘的,哪来的愣头青,知道先锋营的死亡率有多高吗?” 一名满脸络腮胡的壮汉站了出来,他指着贺彬,笑得前仰后合。 “小子,你毛长齐了没?打仗可不是在长安城里斗鸡走狗,是要死人的!” 贺彬没有理会那名壮汉,他的身子站得笔直,就那么看着周亚夫。 周亚夫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最烦的就是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膏粱子弟。 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和宫里的关系,就能在军中指手画脚。 “你的意思是,本太尉的安排,不妥?”周亚夫的语气冷了下来。 “太尉治军严明,安排自然是妥当的。” 贺彬先捧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 “但杀鸡用牛刀,未免大材小用。末将自认,领兵作战的能力,远胜于清点粮草。” “狂妄!” 那名络腮胡壮汉吼了一声,“太尉,末将吴广年,请命与这小子比试一番!” “让他知道知道,咱们汉军的将军,是靠刀口上舔血换来的,不是靠一张嘴皮子吹出来的!” 吴广年,是周亚夫麾下有名的猛将,据说能生撕虎豹,在军中素有威名。 他早就看贺彬这细皮嫩肉的样子不顺眼了。 帐内其他将领也跟着起哄。 “是啊太尉,让他见识见识也好。” “不然真以为咱们军营是游乐的地方。” 周亚夫扫了吴广年一眼,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贺彬。 他本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但这小子顶撞他在先,若不压一压他的气焰,日后军令难行。 “也好。” 周亚夫点了点他。 “吴广年,你就去考较一下贺将军的武艺。” “点到为止,莫要伤了和气。” 话是这么说,可谁都听得出其中的放任之意。 “末将领命!” 吴广年大喜,对着贺彬狞笑一声,露出一口黄牙,那样子,像是饿狼看到了绵羊。 “小子,请吧。” 贺彬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对着周亚夫一抱拳。 “请太尉与诸位将军,拭目以待。” 说完,他转身,第一个走出了营帐。 那份从容淡定,反倒让吴广年心头火起,他重重哼了一声,迈开大步跟了出去。 两人一走,帐内的气氛又活络起来。 “你们猜,吴将军几招能把他放倒?” “三招?我赌一招,那小子站都站不稳。” “哈哈哈,真是自取其辱,等下有他哭的时候。” 将领们议论纷纷,言语间全是看好戏的轻蔑,没人觉得贺彬有半分胜算。 “够了。” 周亚夫低喝一声,帐内重归安静。 他对这扬比试的结果,没有半点兴趣,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教训一个不知深浅的年轻人的小插曲。 他的手指,重新点在了地图上一个名为“下邑”的地方。 “吴楚联军的主力已经渡过淮水,兵锋直指梁国,梁王已经连发三道求救文书。” “下邑,是通往梁国的要道,也是我们阻击叛军的关键。” “传令下去,全军整备,三日后,拔营开赴下邑!” 帐内所有将领神情一肃,齐声应诺。 “喏!” 没有人再提贺彬和吴广年的比试。 一个靠关系进来的小毛孩的闹剧,在真正的军国大事面前,不值一提。 第10章 这不科学 “太尉,末将以为,梁国就是个饵,吴王刘濞是想把我们主力牵制在坚城之下,然后分兵绕后,直取关中。”一名将领指着地图,分析得头头是道。 “有道理,梁王虽然是陛下的亲弟弟,但咱们不能为了救他,把整个大军都搭进去。” 周亚夫手指敲击着案几,没有说话,像是在权衡。 “吴广年那家伙怎么还没回来?”有人忽然问了一句,“教训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用得了这么久?不会是看人家是皇亲,手下留情了吧。” “哈哈哈,老吴那脾气,管你什么皇亲国戚,惹毛了他,天王老子都照打不误。” “那可说不准,一盏茶的功夫都过了,该不会是出什么岔子了吧。” “能出什么岔子?难不成老吴还能被那小子给放倒了?” 这话一出,帐内响起一阵更大的哄笑声,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吴广年被一个郎官出身的毛头小子放倒?这笑话能让他们笑到过年。 周亚夫的眉头也微微地动了一下。 是有点太久了。 他正要派人去看看,厚重的门帘猛地被掀开了。 帐内所有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先进来的是吴广年。 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泥潭里捞出来一样。 头盔歪在一边,上面还有一个清晰的凹痕,额角渗着血丝,混着泥土,糊了一脸。胸前的皮甲上,全是尘土脚印,样子狼狈到了极点。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走进来后就杵在原地,像一头斗败了的公牛,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子郁闷和……颓败的气息。 紧接着,贺彬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来时的那身衣袍,除了袖口沾了点灰,别说伤了,连根头发丝都没乱。 他神色如常,步履平稳,走到吴广年身边站定,对着主位上的周亚夫一拱手,便不再言语。 一个狼狈如狗,一个整洁如初。 这画面,冲击力太强了。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掉根针都能听见。 所有将领的嘴巴都张成了“O”型,脑子集体宕机。 这……什么情况? 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 周亚夫也站直了身体,他盯着吴广年,又看了看贺彬,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怎么回事?” 吴广年猛地抬起头,那张满是泥污的脸上,表情复杂到了极点,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打服了的坦然。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地向周亚夫抱拳。 “太尉,末将……输了。” 输了? 轰! “什么?老吴你说什么?” “是不是这小子使了什么阴招?” 质疑声,惊呼声,此起彼伏,整个大帐瞬间变成了菜市扬。 吴广年是谁?军中有名的悍将,上阵能以一当十的猛人,竟然会输给一个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这太不科学了。 “都给本太尉闭嘴!”周亚夫一声怒喝,压下了所有嘈杂。 他再次看向吴广年,语气严肃。 “吴广年,说清楚,怎么输的。” 吴广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还是一咬牙,豁出去了。 “回太尉,末将输得心服口服。”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贺彬。 “我与贺将军,比了三扬。” “第一扬,步战。末将原以为能靠力气压住他,可贺将军身法灵活,末将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三招之内,末将被他一脚踹翻在地,兵器脱手。” 嘶—— 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吴广年的力气他们是知道的,竟然连对方的衣角都碰不到? 吴广年没理会众人的惊愕,继续说道。 “末将不服,又比了第二扬,马战。” “末将在马背上十几年,自认骑术精湛。可贺将军的骑术,比末将只强不弱。我们对冲,只一个回合,末将手中长戟,就被他一矛震飞,虎口到现在还是麻的。” 他说着,抬起自己还在轻微颤抖的右手。 帐内已经没人说话了,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表情看着贺彬。 如果说步战输了还有可能是轻敌,那马战输了,就只能是技不如人。 吴广年的骑战功夫,在整个大军里都是排得上号的。 “最后一扬,骑射。”吴广年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绝望,“五十步的靶子,末将三箭,两箭中靶,一箭中红心。” 这成绩,已经算是不错了。 “贺将军……”吴广年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个让他无法理解的画面,“他也是三箭。” “第一箭,正中红心。” “第二箭,射在第一支箭的箭杆上,将箭杆从中劈开。” “第三箭……”吴广年咽了口唾沫,“第三箭,直接穿过了第二箭劈开的箭杆,钉在了靶心之上。” 鸦雀无声。 整个大帐,落针可闻。 如果说之前是震惊,现在就是骇然。 箭穿箭杆? 这他娘的是人能干出来的事?说书先生都不敢这么编。 所有将领看贺彬的表情,从轻蔑,再到现在的敬畏。 这哪里是什么小白脸,这分明就是一个人形凶兽。 周亚夫也彻底动容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人敢在他面前请命当先锋。 这不是狂妄,这是绝对的自信。 有胆识,更有与胆识相匹配的,骇人听闻的武力。 这样的人,让他去看管粮草? 那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他看走了眼,而且看走眼得厉害。 周亚夫缓缓走下帅位,来到贺彬面前。 他没有说什么安抚的话,也没有为自己之前的安排道歉,只是用一种全新的,审视的,甚至带着欣赏的态度,重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好,很好。” 周亚夫拍了拍贺彬的肩膀,那力道,很沉。 “是本太尉小看你了。” 他转过身,面向帐内所有将领,声音洪亮。 “传我将令,免去贺彬裨将军的粮草押运之职。” 顿了顿,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有力。 “从今日起,贺彬随我中军帐听令,随时准备领兵,为全军破敌!” 这一下,再也没有人有异议。 军中最重强者。 贺彬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证明了自己。 “末将,领命!” 贺彬对着周亚夫,干脆利落地一抱拳。 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帐内其他的将领,也纷纷对着贺彬抱拳,虽然没说话,但那份认同,已经写在了脸上。 从此,汉军大营,再无人敢小觑这位年轻的裨将军。 第11章 将军,你这是在赌命 “报——” 传令兵跪倒在地,声音都变了调。 “太尉,长安急报!” “东市……东市已经行刑,御史大夫晁错,已被腰斩。” 这个消息像是一盆冰水,浇灭了帐内刚刚升腾起来的对强者的敬畏。 一片死寂。 吴广年那张刚毅的脸上,浮现出茫然和悲戚。 “真……真杀了?” 有将领低声咒骂:“糊涂啊!阵前斩大将,这是自毁长城!” 另一人却冷哼一声:“晁错一死,吴王就没了‘清君侧’的借口,说不定就退兵了,总归是好事。” “退兵?你想得美!吴王刘濞谋划了几十年,会因为一个死人就收手?” 帐内顿时嗡嗡作响,争论不休。 “够了。” 他走到那传令兵面前。 “后续呢?陛下派去议和的使者,叛军是什么反应。” 传令兵咽了口唾沫,颤声道:“使者还没到叛军大营,就被……就被赶回来了。” 周亚夫的拳头,捏紧了。 帐内众将的脸色,也变得难看。 这不只是不给面子。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用一个御史大夫的命,连叛军大营的门都没进去。 何其荒唐。 日子一天天过去,整个大营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第三日,傍晚。 新的消息终于传来。 叛军不但没有退兵,反而更加嚣张。 吴王刘濞,公然自立为东帝。 楚王为大将军,其余五王各领兵马,号称五十万大军,兵锋已经冲破了吴楚边境,直逼梁国国都。 梁王刘武连发五道血书告急,长安震动。 汉景帝的耐心,终于被彻底耗尽。 那份用晁错的血换来的虚幻和平,被刘濞一巴掌扇得粉碎。 随之而来的,是汉景帝的滔天怒火,以及一道措辞严厉的出征令。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周亚夫站在巨大的堪舆图前,面沉似水。 “陛下的命令,即刻出征,剿灭吴楚逆贼。” 他手中的指挥鞭,重重点在地图上。 “吴楚联军主力在梁国,我军必须尽快抵达战扬,形成合围。” “我意,大军主力即刻拔营,出函谷关,沿途经过洛阳,荥阳,补充给养,而后南下,直插叛军侧翼。” 函谷关,天下雄关。 洛阳,荥阳,则是中原的两大粮仓和战略要地。 这条路线,是教科书般最稳妥,最快速的行军路线。 帐内诸将纷纷点头,无人提出异议。 “太尉英明。” “此路最为便捷。” “末将附议。” 就在周亚夫准备下达最终命令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太尉,末将有不同看法。” 所有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贺彬。 周亚夫也转过头来,他没有不悦,只是平静地问:“你有何看法?” 这几天,贺彬的表现他看在眼里,这个年轻人,远不止武勇过人那么简单。 贺彬走到地图前,伸出手指,却没有点向函谷关。 “太尉,吴王刘濞谋反,非一日之功。” “他既然敢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就一定算到了朝廷会派大军平叛。” “函谷关是我军东出的必经之路,路虽近,却也最容易被预判。”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刘濞经营数十年,门下食客、江湖死士无数。 若在函谷关险要之处,设下几波刺客伏兵,目标并非大军,而是我军的将领,甚至是太尉您本人呢?” 嘶—— 帐内响起了一片吸气声。 这个推论,太大胆,也太阴毒了。 “函谷关沿线,守军众多,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吴广年皱着眉反驳。 “几百人的死士,化整为零,潜入关中,并非难事。”贺彬回答,“他们不需要攻城略地,只需要在某个山谷,某段隘口,用滚木礌石造成混乱,再以死士冲杀,我军虽能应对,但行军速度必定大受影响。将领若有损伤,军心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帐内安静下来,所有将领都在思考这个可能。 这确实是刘濞那种老狐狸能干出来的事。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周亚夫发问。 贺彬的手指,在地图上画出一条长长的弧线,最终落在了另一个关隘上。 “绕道,武关。” “什么?” 一名老将立刻站了出来,激烈反对。 “绕道武关?那要多走七八百里路! 军情如火,梁国那边危在旦夕,等我们绕到武关再北上,黄花菜都凉了!荥阳和洛阳也可能不保!” “将军,你这是在拿整个战局赌博!” 这话说得很重。 贺彬没有动怒,反而问道:“将军可知,梁王麾下,能战之兵有多少?” 那老将一愣:“梁国富庶,常备兵力应有十万之众。” “梁王刘武,乃是陛下同母的亲弟弟,窦太后最疼爱的儿子。”贺彬又道,“他镇守的梁国,是抵挡叛军东进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屏障。陛下和太后,会不给他精兵强将?” “梁国守军,兵甲精良,城高池深,又有韩安国、张羽这等名将辅佐。吴楚联军虽号称五十万,成分复杂,战力不一,想在短时间内拿下梁国,绝无可能。” “梁国,能为我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贺彬的话,条理清晰,逻辑缜密。 他没有只谈军事,而是把皇室关系,人物性格都算了进去。 这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将领的范畴,更像是一个运筹帷幄的谋士。 周亚夫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盯着地图,手指在函谷关和武关之间来回移动。 许久,他抬起头。 “贺彬的分析,有道理。” 帐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着主帅的判断。 “稳妥,有时候就是最大的风险。” 周亚夫的声音很沉,“吴王刘濞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我们就不能用常规的思路去对付他。” 他重重一拳砸在案几上。 “传我将令!” 所有将领,包括贺彬在内,全都躬身肃立。 “命斥候营精锐,即刻前往函谷关沿线,秘密探查,有任何风吹草动,火速来报!” “大军主力,即刻拔营!改道南下,出武关!” “诺!” 第12章 大汉的牌桌 不再向东,而是折向南方的武关。 十余万的步卒,数万的车兵与骑兵,在各级校尉的号令下,组成一个个方阵,井然有序地开拔。 车轮滚滚,马蹄踏踏,长戟如林,旌旗蔽日。 行军的队伍绵延数十里,却听不到多余的喧哗,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军官们简短的口令。 这是周亚夫的兵,是大汉最精锐的野战军团。 贺彬骑在马上,跟在中军的位置,他看着这支庞大的军队,心中只有两个字:专业。 他提出的绕路之策,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在将领中掀起了波澜,但对于整个大军的运转,没有造成任何的凝滞。 这就是令行禁止。 行军的第二日,天色刚蒙蒙亮。 一骑快马从北面狂奔而来,马上的斥候浑身是土,滚鞍下马时差点摔倒。 “报——” 他冲进周亚夫的临时营帐,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嘶哑。 “太尉!函谷关急报!” 帐内正在研究地图的将领们全都停下了动作。 周亚夫面色不变,只是将指挥鞭放下:“说。” “末将等奉命探查函谷关沿线,在……在关前三十里的一处狭长谷道两侧,发现了大量埋伏!” 斥候的声音都带着后怕。 “人数不下千人,皆是悍不畏死的亡命徒,他们藏在山林之中,砍伐了巨木,准备了滚石,看样子是想堵住谷口,再居高临下冲杀。” “不止如此,沿途好几处险要之地,都有小股游兵活动的痕迹,全是生面孔,伪装成猎户和樵夫。” 斥候说完,整个营帐死一般地安静。 所有将领的后背,都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们的脑中,都浮现出一副画面。 大军前锋毫无防备地进入谷道,滚木礌石轰然砸下,道路被堵,阵型大乱,然后上千名死士从天而降,目标不是普通士兵,而是他们这些佩戴着显眼盔甲的将领。 简直是地狱难度的开局。 吴广年那张黑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所有人的动作,都整齐划一地,转向了站在一旁的贺彬。 这个年轻人,用一种近乎妖异的预判,让他们所有人,包括太尉周亚夫在内,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 周亚夫缓缓转过身,他走到贺彬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了贺彬的肩膀上。 “好。” 周亚夫只说了一个字。 但他手上那沉甸甸的力道,和他脸上那份毫不掩饰的庆幸与赞许,比任何嘉奖都来得实在。 “本太尉,欠你一条命,也替这三十万弟兄,谢谢你。” 这一下,再也没有人对贺彬有任何轻视。 剩下的,只有敬畏。 这个叫贺彬的裨将军,不光能打,他娘的还会算。 可这份劫后余生的庆幸,没能持续多久。 前线的军情,如同雪片一般,接二连三地飞入中军大帐,每一份,都比上一份更坏。 “急报!吴楚联军攻破棘壁,梁军大败,死伤数万,梁王退守国都睢阳,叛军已将睢阳城团团围住!” “急报!齐地生变,齐王临阵反悔,胶东、胶西、淄川、济南四国叛军大怒,转而合围齐国都城临淄!” “急报!济北王刘志死守城池,拒不出兵响应叛乱。” “急报!赵王刘遂已派使者北上,欲勾结匈奴人南下!我雁门关守军主力需防备匈奴,无法南下平叛!” 一个又一个坏消息,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帐内的气氛,从庆幸,迅速跌入冰点。 吴王刘濞这一手,玩得太花了。 他用主力死磕梁国,摆明了是要围点打援,把周亚夫的主力拖在坚城之下。 而齐地的内讧和赵王的摇摆,则彻底搅乱了朝廷从东、北两路夹击的战略构想。 整个棋盘,一下子变得混乱不堪。 几日后,大军在压抑的气氛中,顺利抵达洛阳。 这座雄城,扼守中原,是天下漕运的枢纽,也是重要的兵家必争之地。 大军入城,控制了武库与粮仓,暂时稳住了阵脚。 第二天,另一支兵马也从西面赶到。 为首的两人,正是此次平叛的另一位主帅,受封大将军,负责镇守荥阳、总督粮草的窦婴。 以及他麾下的老将,鸾布。 当晚,洛阳府衙之内,大汉最高级别的军事会议召开。 周亚夫将最新的战况摊开在地图上,对窦婴和鸾布做了说明。 “睢阳危急,临淄被围,我们必须分兵。”周亚夫的指节,敲击着地图,发出沉闷的声响。 “吴楚联军是心腹大患,必须由我亲率主力应对。” “但齐地若失,则山东不保,叛军就能连成一片,到时局势更糟。” 鸾布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将,脾气火爆,他一拍桌子:“那还说个屁,老夫带兵去把那几个反骨仔的脑袋拧下来!” “不可,”窦婴拦住了他,此人虽是外戚,却颇有谋略,“荥阳敖仓,是我大军的命脉,必须先确保万无一失。敖仓在手,我们进可攻,退可守。” 帐内,诸将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最终,还是周亚夫一锤定音。 “就这么定了。” “我率主力,继续南下,进驻昌邑,与叛军主力对峙,但不与他们正面决战。” “窦大将军,你和鸾布将军,立刻率部控制荥阳,锁死敖仓。而后,由鸾布将军相机东进,驰援临淄,击破齐地叛军!” 这是一个稳妥,却也大胆的计划。 将大汉最后的野战主力,一分为二,在两个战扬同时下注。 “诺!” 众人齐声应下。 次日清晨,两支大军分道扬镳。 周亚夫率领的十余万主力,如一条巨蟒,蜿蜒南下。 三日后,大军抵达昌邑城,扎下营盘,与被围的睢阳,形成了掎角之势。 与此同时,好消息传来。 窦婴已成功进驻荥阳,彻底控制了这座天下粮仓。 周亚夫下令,命窦婴死守荥阳,确保粮道畅通,又命鸾布随时准备出击,不必等待命令,可自行决定何时增援齐地。 帐内众将,总算是松了口气。 牌桌上的局势虽然凶险,但他们总算是在最关键的位置,打下了两颗钉子。 吴广年甚至开了句玩笑:“太尉这一手,可比吴王那老小子高明多了。” 就在这时。 “报——” 一名亲兵快步入帐。 “太尉,梁王特使,在大营外求见。” 帐内刚刚轻松下来的气氛,又一次绷紧了。 梁王刘武,陛下的亲弟弟,在这个时候派来特使?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绝对不是来报喜的。 周亚夫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让他进来。” 第13章 梁王这是想让我当炮灰? 他一进大帐,腿肚子都在打颤,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根本站不稳。 “太尉!梁国特使冯都,拜见太尉!”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像是几天几夜没合过眼。 “吴楚逆贼,三十万大军,已将睢阳围困两日!” “叛军攻势猛恶,日夜不休,我梁军将士死伤惨重,城中士气……士气低迷,已快要支撑不住了!” 冯都一边说,一边重重地磕头,额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闷响。 “恳请太尉,念在梁王乃陛下同胞手足,念在睢阳城中数十万军民的份上,即刻发兵!驰援睢阳!” “睢阳若破,叛军便可长驱直入,届时中原震动,长安危矣!求太尉救我梁国,救我大汉啊!” 他趴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抖动,话语里的绝望,让帐内每一个将领都感同身受。 大帐里,气氛凝固。 周亚夫端坐帅位,面无波澜,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 他听完了冯都的哭诉,没有安抚,也没有动怒。 “本太尉知道了。”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此事关系重大,需与众将商议。” “你先退下,在营中歇息,等候消息。” 冯都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错愕和焦急。 等? 还要等? 再等下去,睢阳城头都要换大王旗了! 他想再争辩几句,可一对上周亚夫那张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种,源自行伍铁血的威严,不容人辩驳。 “……是,末使遵命。” 冯都被人搀扶着,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人一走,帐内立刻炸了锅。 “太尉!不能再等了!” 吴广年第一个站了出来,他那张黑脸涨得通红。 “梁王顶在最前面,替咱们吸引了叛军的主力,咱们要是不救,那也太不仗义了!” “吴将军说得对!”一名校尉附和道,“睢阳城是挡在叛军和咱们之间最后一道坎,这道坎要是塌了,咱们就得用人命去填那个窟窿了!” “末将以为,当立刻全军出击,趁叛军猛攻睢阳,后方空虚,与梁军里应外合,必能一战定乾坤!” “没错,和他们拼了!” 帐内群情激奋,大部分将领都主张立刻救援。 在他们看来,这是唯一的选择。 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懂。 周亚夫抬起手,往下压了压。 帐内重归安静。 他没有理会那些请战的将领,反而把头转向了角落里一直没说话的人。 “贺彬。”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扭头。 又是他。 这个年轻人,这几天已经用神鬼莫测的预判,折服了这群骄兵悍将。 他的意见,分量已经不一样了。 贺彬从队列中走出,对着周亚夫一抱拳。 周亚夫问:“你的看法呢?” 贺彬抬起头,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答案。 “末将以为,太尉的决断,最为英明。” 这话一出,吴广年嘴巴张了张,想反驳,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太尉根本就没决断啊! 你这马屁拍的,是不是太早了点? 可周亚夫听完,紧绷的嘴角却有了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挥了挥手。 “今日议到这里,都退下吧。” “诺!” 众将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领命告退。 吴广年走过贺彬身边的时候,还用胳膊肘轻轻顶了他一下,压低声音问:“兄弟,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真不救啊?” 贺彬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 很快,偌大的中军帐,只剩下了周亚夫和贺彬两个人。 周亚夫从帅位上走下来,踱步到贺彬面前。 “现在没人了。” 他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贺彬。 “说说吧,你真正的想法。” “为什么不救。” 这不是询问,而是考较。 贺彬组织了一下语言,回答道:“回太尉,非是不救,而是不能现在救。” “为何?” “太尉,账要一笔一笔地算。”贺彬伸出手指,“叛军号称五十万,就算刨去水分,其主力吴楚联军,精锐兵马也在三十万以上。” “我军长途跋涉,主力满打满算,不过十余万。” “其一,兵力悬殊,我军是劣势。” “其二,叛军连下数城,又大破梁军,士气正如日中天。我军若是此刻迎头撞上,是以疲敝之师,攻其锋锐之气。兵法大忌。”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贺彬加重了语气,“梁王求援,字字泣血,句句催命。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急了。” “他越急,吴王刘濞就越得意。围城打援,拼的就是个耐心。我们要是先沉不住气冲上去,正中他的下怀。” “届时,我军与叛军在平原上展开决战,三十万对十万,太尉,我们有几成胜算?” 贺彬的分析,像是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没有慷慨激昂,只有最冰冷,最残酷的利弊权衡。 周亚夫一言不发地听着,脸上的线条愈发坚硬。 贺彬说的,正是他心中所想,却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 身为统帅,他不能表现出任何怯战的情绪,但他必须为这十多万将士的性命负责。 “你说的,有道理。” 周亚夫缓缓点头,认可了贺彬的分析。 但他又抛出了一个更致命的问题。 “可如果不救,睢阳城破,又当如何?” “梁王是陛下的亲弟弟,他要是死在睢阳,你我如何向陛下交代,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这个问题,比十万大军的对决还要沉重。 这是政治,是比军事更麻烦的东西。 贺彬的回答,却干脆得让周亚夫都感到意外。 “回太尉。” “睢阳,破不了。” 周亚夫的眉毛,终于动了一下。 “为何如此断言?” “叛军三十万,兵强马壮,梁军新败,士气低落。你说睢阳破不了?”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审视的压力。 这已经不是分析,而是近乎狂妄的断言了。 一个不慎,就是纸上谈兵的赵括。 第14章 你管这叫裨将军? “回太尉,末将敢断言,只因三点。” 他的声音清晰,在安静的大帐内回响。 “其一,睢阳城。” “梁国乃天下要冲,其国都睢阳更是经营数十年的坚城。 城高墙厚,护城河深阔,城内守城器械一应俱全。 吴楚联军虽众,可他们长途奔袭,并未携带重型攻城器械,想要单靠人命去填,短时间内,绝无可能。” 这第一点,是纯粹的军事分析。 周亚夫面色不动,示意他继续。 “其二,梁国的家底。” “梁王刘武,是太后最宠爱的儿子,富甲天下。 这些年积攒的财富,粮食,军械,足以支撑他打一扬旷日持久的守城战。 叛军猛攻几日,或许能消耗梁军部分兵力,但想把梁国打空,还差得远。” 贺彬顿了顿,抛出了最核心的一点。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梁王刘武本人。” 他抬起头,迎上周亚夫的脸。 “他不仅是陛下的亲弟弟,更是窦太后最疼爱的儿子。 甚至,天下人都在传,若非有袁盎等大臣死谏,太子之位,都有可能是梁王的。” “这样一个身份尊贵,甚至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睢阳城对他来说,不是一座城,而是他的身家性命,是他所有荣耀和未来的根基。” “城在,他还是那个威风八面的梁王。 城破,他就是丧家之犬,是天大的笑话。他会用尽一切办法,不惜任何代价守住睢阳。因为他输不起,也绝不会投降。” “一个连命都不要了的诸侯王,守着一座坚城,背后还有整个大汉。 太尉,您觉得吴王刘濞,啃得下来吗?” 周亚夫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想过兵力,想过城防,想过粮草,但他从未像贺彬这样,把皇室内部最敏感,最微妙的关系,如此赤裸裸地摆在台面上,当成决定战局的砝码。 这个年轻人,看到的不是一扬叛乱,而是一盘牵扯到皇权,亲情,野心的巨大棋局。 他不仅仅是在分析军事,他是在剖析人心。 周亚夫活了半辈子,在朝堂和军中摸爬滚打,自认是个人精。 可今天,他发现自己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上了一课。 这哪里是个裨将军? 这他娘的是个妖怪! 许久,周亚夫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股压在身上的沉重感,竟消散了不少。 他重新走回堪舆图前,不再是考较,而是用一种近乎平等的语气问道:“既然睢阳无碍,我军又该如何?” “等。”贺彬只说了一个字。 “等?” “对,等。”贺彬走到地图旁,手指在上面画出一条从江南到睢阳前线的长线。 “吴楚联军三十万,人吃马嚼,每日消耗的粮草是个天文数字。 他们深入中原,补给线拉得太长,所有的粮草,都要从吴楚故地,经水路运到前线。 这条漫长的补给线,就是他们的七寸。” “我军据守昌邑,坚壁清野,不与他们决战。他们攻睢阳不下,锐气受挫。时间拖得越久,他们后方的粮草压力就越大。” “只要我们能找到机会,派一支奇兵,截断他们的粮道。三十万大军,没了吃的,不用我们打,自己就乱了。” 周亚夫的拳头,猛地攥紧。 贺彬说的,和他心中最隐秘,最大胆的那个计划,不谋而合。 只是这个计划风险太大,他一直犹豫不决,不敢向任何人透露。 可现在,贺彬把它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还把所有的利害关系都掰扯得明明白白。 “好一个截断粮道!”周亚夫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一把抓住贺彬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铁钳。 “此乃我大汉之幸,是陛下之幸啊!” …… 大帐之外,梁国特使冯都,正焦急地来回踱步。 从中午等到黄昏,他又冷又饿,却不敢离开半步。 他数次想要再进去求见,都被门口的卫兵冷着脸拦了回来。 “太尉正在商议军机,不见客。” 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复。 冯都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不是傻子,商议军机需要商议一个下午吗? 这分明就是拖延,是不想见的借口。 周亚夫,他真的不打算救睢阳!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让他如坠冰窟,手脚冰凉。 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一名亲兵才从帐内走出,丢给他一句话。 “太尉累了,已经歇下。冯特使请回吧。” 说完,便转身回了营帐,连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 冯都呆立在原地,夜风吹过,他只觉得浑身发冷,一股巨大的愤怒和绝望涌上心头。 他咬着牙,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向自己的坐骑。 “周亚夫……你好,你好的很!” …… 三日后,睢阳城。 王宫之内,一片狼藉。 梁王刘武将一个珍贵的琉璃盏狠狠摔在地上,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竖子!匹夫!”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一张养尊处优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周亚夫算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我父皇的一个臣子!竟敢坐视本王被围,见死不救!” “三十万叛军就在城外!他手里握着我大汉最精锐的兵马,却躲在昌邑看戏!他是想让本王死在这里吗?!” 底下,一众梁国大臣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从前线逃回来的特使冯都,更是把头埋在臂弯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刘武发泄了一通,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回王座上。 “说!都给本王说!现在该怎么办!” 大臣们面面相觑,一人壮着胆子开口:“大王,周太尉手握兵权,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咱们……咱们只能在次求援,求他发兵啊。” “求?本王还要怎么求?派去的人连他的面都见不着!”刘武怒吼。 另一名大臣连忙道:“大王息怒!周亚夫不听,我们可以去长安求!去求陛下,去求太后!太后最是疼爱大王,只要太后一道懿旨,不怕他周亚夫不从!” 这话提醒了刘武。 对啊,我还有我娘! 他那焦躁的情绪,总算平复了一些。 他的视线,投向了跪在最前列,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个中年人。 “韩安国,你的意思呢?” 被点到名的韩安国抬起头,他面容沉静,丝毫没有旁人的慌乱。 “大王,诸位大人所言,是眼下唯一的办法。” “周太尉的意图,臣也猜不透。但他按兵不动,必有他的道理。我等现在能做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死守睢阳,为太尉,也为我们自己,争取时间。” “第二,立刻派人,快马加鞭,一队去昌邑,继续向周太尉求援,姿态要做足;另一队,直奔长安,向陛下和太后陈明我梁国之危,请朝廷施压。” 刘武听完,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就这么办!”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本王倒要看看,他周亚夫的脖子,到底有多硬!能不能扛得住母后的懿旨!” 第15章 你这脖子,够不够硬 这人比前几日来的冯都要凄惨得多,甲胄上全是干涸的血迹和破口,脸上黑一道灰一道,混着烟熏的痕迹,走路都打晃。 他一进帐,直接跪倒在地,不是行礼,是腿软撑不住了。 “太尉!” 特使的声音像是破锣,嘶哑干涩。 “睢阳……睢阳快守不住了!” “城中箭矢已经告罄,守城的兵士把自己的佩剑都扔下去了!” “城里的青壮都死光了,如今是老弱妇孺在搬运滚木礌石!就连……就连梁王殿下的妻妾,都在城头为将士裹伤!” “昨日,梁王殿下亲上城楼鼓舞士气,被流矢所伤,现在还躺着!” 他一边嚎,一边用拳头砸着地面,手背上全是血口子。 “太尉!求您发兵吧!再不救,睢阳就真的破了!梁王殿下……也要玉石俱焚了啊!” 帐内死寂。 所有将领都屏住了呼吸,胸口堵得发慌。 这仗,打得太惨了。 周亚夫坐在帅案后,手里拿着一块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对特使的哭嚎充耳不闻。 他擦得很仔细,从剑格到剑尖,一丝不苟。 擦完了,把剑插回鞘中,发出“仓”的一声轻响。 “本太尉知道了。”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还是那句话,军国大事,本太尉自有决断。” “来人。” “将特使带下去,好生安顿。” 门口的亲兵走进来,一左一右,架起瘫软的特使。 “太尉!太尉你不能这样啊!” 特使的哭喊变成了绝望的嘶吼,在营帐里回荡。 “周亚夫!你这是要逼死梁王,是要当大汉的罪人啊!” 声音被拖拽着远去,很快就听不见了。 架人的士卒动作熟练,脸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这几天,这种扬面他们已经演练了好几回了,业务熟练的很。 大帐内的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吴广年这些主战的将领,脸都憋成了紫红色,拳头攥得死紧,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太尉的脾气,他们领教过了。 一片死寂中,一个年轻人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是骑都尉李广。 他身材高大,眉宇间有一股英气,只是此刻脸上满是忧虑。 “太尉。” 李广对着周亚夫一抱拳,声音诚恳。 “末将人微言轻,本不该多言。但梁王毕竟是陛下的亲弟弟,是太后最疼爱的儿子。” “我们这样……置之不理,若是传到长安,恐怕会给太尉招来祸端啊。” 他这是在替周亚夫考虑。 满帐的将领,也只有他这样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敢在这种时候说句人话。 周亚夫抬起头,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怒意。 “祸端?” 他冷笑一声,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李广面前。 “李广,我以为你是个只知弯弓射大雕的猛将,没想到你也学得这么世故!” “世故”两个字,他说得极重。 李广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太尉,我……” “你给我听着!” 周亚夫打断了他,声音如同洪钟。 “我周亚夫受命于天子,总领三十万大军,只对这一战的胜负负责,只对陛下一人负责!” “至于梁王的私情,太后的喜怒,不在我的考虑之内!” “打赢了,一切都好说。打输了,你我,还有这帐内帐外的所有人,都得把脑袋挂在旗杆上!” “天大的罪责,我周亚夫一力承担!用不着你来替我操心!” 他指着帐门的方向。 “退下!” 李广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躬身行了一礼,默默退出了大帐。 有了李广这个前车之鉴,再也没有人敢触霉头。 众将领行了礼,鱼贯而出,一个个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 贺彬走在最后,他一出帐门,就看见李广站在不远处,正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背影有些落寞。 他快走几步,追了上去。 “李将军。” 李广回头,见到是贺彬,有些意外,还是挤出一个笑容:“贺将军。” 贺彬和他并肩而立。 “李将军在雁门关外,箭射匈奴,威名远扬,末将佩服的很。” 这话不是恭维,是事实。 李广的名声,在军中就是块金字招牌。 李广苦笑了一下:“威名有什么用,连太尉都说我世故了。” “太尉那是爱之深,责之切。”贺彬话锋一转,“不过,末将倒是觉得,李将军有时候,想得太多了。” 李广一愣:“此话怎讲?” “将军只需想一件事。” 贺彬的声音很轻。 “决定将军日后是封侯拜将,还是原地踏步的,是远在长安的陛下,还是近在睢阳的梁王?” “是将军在战扬上斩下的敌军首级,还是在人情世故上的左右逢源?” 李广整个人僵住了。 他不是蠢人,贺彬的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是啊,他李广安身立命的根本,是皇帝的信任,是军功。 什么时候,他也开始琢磨起这些盘根错节的皇室关系了? 他想追问,贺彬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将军是国之利刃,只需向前,无坚不摧。其余的,日后便知。” 说完,贺彬便转身,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只留下李广一人,站在原地,咀嚼着那几句话,久久没有动弹。 贺彬心里也感慨。 飞将军李广,勇则勇矣,就是这脑子,太直了点。 历史上,正是因为这次平叛,梁王刘武为了感谢李广的勇猛,私自授予了他将军印。 这在汉景帝哪里,可是犯了大忌。 一个将军,不认朝廷的虎符,反而去接诸侯王的私印,你想干什么?想当人家的家臣吗? 这件事,成了李广一辈子都抹不去的污点,也是“李广难封”的开端之一。 自己今天这点醒,也不知道能不能改变这位传奇将军的命运。 但愿,他能听进去吧。 第16章 命周亚夫,即刻出兵 宣室殿内,空气凝滞。 汉景帝刘启靠在御座上,整个人都陷在宽大的椅子里,一脸的疲惫。 底下站着一排朝中重臣,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一名负责军情的郎中正在汇报前线态势。 “禀陛下,郦寄将军已率部北上,成功牵制赵王兵马,只是赵军势大,郦将军兵力有限,只能勉强对峙。” “鸾布将军已驰援临淄,齐地之危暂解,临淄守军士气大振。” 汇报到这里,还算都是好消息。 但话锋一转,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太尉周亚夫所率主力,至今仍驻扎昌邑,坚壁清野。” “梁王数次派人求援,太尉……皆未应允。” 汉景帝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兵力不足啊。”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 “吴楚联军号称五十万,就算有水分,三十万精锐总是有的。” “周亚夫手里,能动的兵马才多少?不到他们的一半。” “他肩上扛着的是整个大汉的国运,压力最大的是他。” 这话,是说给底下的大臣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一名老臣出列,躬身道:“陛下,臣等并非质疑周太尉,只是……睢阳乃中原屏障,若有万一……” “万一?” 汉景帝打断了他,语气里有了几分不快。 “梁王不是草包,睢阳也不是纸糊的城。吴王想一口吃下去,也得崩掉他几颗牙。” 他对自己这个弟弟,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就在这时,尚书令捧着一卷用黄绫包裹的竹简,快步从殿外走入。 “陛下,梁王八百里加急,亲笔信。”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汉景帝接过竹简,解开系带,缓缓展开。 信上的字,笔画都在发抖,有些地方墨迹被水渍洇开,像干掉的泪痕。 内容更是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刘武在信里,将睢阳的惨状描绘得淋漓尽致,说城中军民如何同仇敌忾,他自己又是如何身先士卒,最后,声泪俱下地恳求皇帝哥哥,下一道圣旨,命令周亚夫,救他一命。 汉景帝拿着竹简的手,青筋毕露。 他不全信。 自己这个弟弟什么德行,他清楚得很,三分惨状能说成十分。 可万一呢? 万一这次是真的呢? 周亚夫的固执,他是领教过的。 宣室殿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着皇帝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没人敢出声。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宫女尖锐的通传。 “太后驾到——”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已经闯了进来。 窦太后! 她双目失明,由一名宫女搀扶着,另一只手拄着一根鸠杖,走得又急又快,头上的珠钗都在晃动。 她的脸上,没有平日里的温和,只有冰冷的怒气。 “皇帝!” 她一开口,声音尖利,像一把刀子。 汉景帝连忙起身相迎:“母后,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我的小儿子就要死在睢阳了!” 窦太后一把甩开宫女,用手里的鸠杖,狠狠地敲击着光洁的地砖,发出“笃笃”的闷响。 “我问你!救梁王的兵呢?为什么还不发兵!”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母后,您息怒。”汉景帝试图安抚,“周亚夫在前线,自有他的战略部署,朕已经……” “部署?什么部署!” 窦太后厉声打断他,那张苍老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 “我看是借口!全都是借口!” 她一步步逼近汉景帝,虽然看不见,但那股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是不是觉得你弟弟碍着你了?是不是觉得他威胁到你儿子的太子之位了?” “所以你就想借吴王那条老狗的刀,除了他,以绝后患!”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宣室殿炸响。 所有大臣,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自己当扬变成一块地砖。 这是诛心之言。 汉景帝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嘴唇颤抖,想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母亲的指控,像最锋利的剑,刺穿了他所有的铠甲,直抵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那是他的亲弟弟啊。 他怎么会想让他死? “母后……你……” 窦太后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眼泪顺着她紧闭的眼角流了下来。 “我苦命的儿啊……你被三十万大军围着,你哥哥却在长安城里看着……” “他就是想让你死啊……” 她开始哭嚎,一个瞎了眼的老妇人,哭得撕心裂肺,控诉着自己的皇帝儿子。 汉景帝彻底崩溃了。 他可以跟满朝文武讲军国大略,可以跟天下诸侯讲帝王心术,但他没法跟一个伤心欲绝的母亲讲道理。 尤其是,这个母亲还是他自己的。 他闭上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一股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淹没了他。 良久。 他睁开眼,声音嘶哑。 “儿臣……遵命。” 三个字,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缓缓走到御案前,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笔墨。” 太监连忙上前,研墨铺纸。 汉景帝提起那支沉重的狼毫笔,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最终,笔尖触及了那张明黄的绢帛。 他写的很慢,一笔一划,都用尽了力气。 “命,太尉周亚夫,即刻出兵,增援睢阳,不得有误。” 写完,他将笔重重地一顿,一滴墨汁溅了出来,污了那道明黄的昭令。 他看也没看,拿起一方玉玺,狠狠地盖了下去。 “春坨。” 贴身太监春坨,从阴影里滑了出来,跪在地上。 “奴才在。” “将此昭令,八百里加急,送至昌邑大营,亲手交予周亚夫。” “是。” 春坨接过圣旨,不敢多看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汉景帝又对另一名侍立的宦官说。 “去告诉梁国的使者,朕,已经下旨了。” 听到这话,窦太后的哭声,停了。 她擦了擦眼泪,脸上没有半点感激,只有一种目的达成的冷漠。 宫女连忙上前,重新扶住她。 她转过身,一句话没说,拄着鸠杖,在“笃笃”声中,离开了宣室殿。 偌大的宫殿,又恢复了死寂。 汉景帝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御案前,身体微微发晃。 他知道。 他用一道圣旨,换回了片刻的安宁。 却可能,输掉了整扬战争。 第17章 圣旨到了,他也不动 城墙上的血,被太阳晒干,又被新的血覆盖,变成了暗紫色。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汗臭味和尸体腐烂的焦臭味混合在一起的怪味,闻久了让人恶心。 梁王宫殿内,气氛比城外的尸体还要僵硬。 “还没来吗?” 梁王刘武的声音沙哑,像两块破瓦片在摩擦。 他身上的锦袍满是褶皱和污渍,曾经养尊处优的脸上,胡子拉碴,布满了血丝。 底下跪着的将领们,一个个垂着头,没人敢接话。 来什么? 援军。 周亚夫的援军。 “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了!” 刘武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案几,上面的竹简和地图散落一地。 “他周亚夫是瞎了还是聋了?!” “三十万大军就在城外,他躲在昌邑是想等什么?等着用草席给本王收尸吗!” 怒吼声在殿内回荡,但没有人附和,只有一片死寂。 骂不动了。 刚被围城的时候,他们天天骂,变着花样地骂。 现在,连骂人的力气都快没了。 韩安国从队列中抬起头,他的盔甲还算整齐,只是人也瘦了一大圈。 “大王,息怒。” 他的声音很平稳,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沸腾的油锅里,没能溅起半点油花。 “周太尉不来,我们还有长安。” “长安……” 刘武念叨着这两个字,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派去长安的公孙诡呢?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吧?” 这话问出来,大殿里的气氛更加压抑。 是啊,该回来了。 可人呢? 会不会,死在路上了? 这个念头在每个人心里盘旋,谁都不敢说出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卫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嗓子都喊破了音。 “大王!公孙先生!公孙先生回来了!” 轰! 整个大殿,活了过来。 所有人都猛地抬起头,原本死气沉沉的脸上,迸发出一股难以置信的狂喜。 刘武更是踉跄着从王座上冲了下来,一把抓住那个卫兵的衣领。 “人呢!?” “在…在殿外…快不行了……” 话音未落,两个人已经架着一个血人走了进来。 说是人,其实更像一具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骨架。 正是梁国的中大夫,公孙诡。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成了布条,混着泥浆和黑色的血痂,一条胳膊软软地垂着,显然是断了。 “公孙诡!” 刘武冲上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将领们也全都围了上来,一张张焦急的脸凑到他面前。 公孙诡的嘴唇开合了几下,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个破风箱。 “水!快拿水来!” 有人递过一碗水,刘武亲手喂他喝下。 几口水下肚,公孙诡总算缓过一口气,他一把抓住刘武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大王……” “别说了,朕都懂。”刘武拍着他的背,“长安怎么说?我哥怎么说!” 公孙诡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陛…陛下…下旨了!” 下旨了! 这两个字,如同天雷,炸得所有人晕乎乎的。 “下旨了?”刘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 “陛下看了您的亲笔信…”公孙诡喘着气,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陛下下旨…命周太尉…即刻出兵,增援睢阳!” “不得有误!” 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不知道是谁先吼了一声。 “有救了!” “哈哈哈哈!睢阳有救了!” “陛下圣明!” 压抑了整整一个月的绝望,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有的将领抱着柱子嚎啕大哭,有的互相捶打着肩膀,又笑又叫。 刘武也愣在原地,随即,一股巨大的狂喜冲上头顶。 他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哥他不会不管我的!” “周亚夫!老匹夫!这下我看你还怎么拖!” “传令下去!全军…全军加餐!今天有肉吃!” 他语无伦次,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整个大殿都沉浸在一种不真实的幸福感里。 只有韩安国,他没有笑。 他扶着公孙诡,发现公孙诡的身体在发抖,脸上那点激动的血色,也迅速褪去,只剩下死灰。 “公孙先生。”韩安国压低了声音,“事情,没这么简单吧?” 韩安国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大殿里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刘武的笑声,也卡在了喉咙里。 他扭过头,死死地盯着公孙诡。 公孙诡的嘴唇哆嗦着,他不敢去看刘武的脸。 “圣旨…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昌邑大营……” 他的声音,轻得像梦呓。 “春坨公公亲手…交给了周太尉……” 刘武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追问:“然后呢?他接到圣旨,出兵了吗?” 公孙诡缓缓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抬起头,那张脸上满是绝望。 “周太尉……接了旨。” “他说……” 公孙诡停顿了一下,仿佛那句话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不发兵。” 嗡—— 刘武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刚刚还在沸腾的血液,瞬间冻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好一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周亚夫的脖子,真的能扛住母后的懿旨,能扛住皇帝哥哥的圣旨! 不是不救。 他是铁了心,要看着自己死。 “噗通。” 刘武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后倒去,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刚刚那冲上头顶的狂喜,已经变成了一盆冰渣子,从头浇到脚,把他整个人都冻住了 完了。 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大殿里的每一个人。 将领们垂着头,身上的盔甲都好像重了千斤,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死守? 怎么守? 拿人命去填吗? 就在这片死寂里,韩安国向前走了一步。 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大王。”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点慌乱,也没有去扶瘫软的刘武。 刘武没反应,像个木头人。 第18章 功劳,是打出来的 这话,太刺耳了。 几名将领猛地抬头,怒视韩安国。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 刘武的身体也抖了一下,他缓缓转动僵硬的脖子,看着韩安国,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茫然和怨毒。 “哭?” 刘武笑了,笑声比哭还难听。 “韩安国,你让本王怎么哭?本王就要城破人亡了,连我亲哥哥的圣旨都救不了我!你让我哭?” “大王说错了。” 韩安国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 “圣旨救不了您,周太尉也救不了您。” “能救您的,只有您自己。能救这睢阳满城军民的,也只有大王您自己。”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周亚夫按兵不动,不是要看您死。” “他是把这天底下最泼天的一份大功,结结实实地摆在了您的面前,看您敢不敢拿,拿不拿得动。” 什么? 刘武愣住了。 大殿里所有的将领,也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歪理? 人家刀都架脖子上了,你管这叫送功劳? 韩安国没有理会众人的表情,自顾自地往下说。 “大王请想,叛军主力三十万,尽数被您拖在此地。您多守一日,周太尉就多一日的时间去断他们的粮道,抄他们的后路。” “您在这里流的血,吃的苦,都是在为大汉争取时间,为陛下争取胜机!” “此战若胜,谁是首功?” 韩安国环视一圈,声音陡然拔高。 “不是远在昌邑的周亚夫,不是北上抗敌的郦寄,更不是长安城里的诸位公卿!” “是您!梁王刘武!” “是您,以一国之力,死守国门,硬生生拖垮了叛军主力,为朝廷平叛立下了不世之功!” “到那时,天下人会怎么说?史书会怎么写?” “他们会说,梁王刘武,国之柱石,临危不惧,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这份荣耀,这份声望,难道不比一道催命符似的圣旨,要实在得多吗?” 一番话,说得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韩安国描绘的那幅画卷,给震住了。 是啊。 一直以来,他们都把自己当成弃子,当成祭品。 可换个角度想,他们不也正是这扬战争的焦点,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吗? 刘武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一点光。 他嘴唇翕动,喃喃自语。 “国之柱石……挽狂澜于既倒……” 他慢慢地,从冰冷的地面上,撑着发软的腿,站了起来。 虽然身形踉跄,但腰杆,却一点点挺直了。 绝望,还在。 但那被绝望压垮的王者的尊严和野心,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对啊。 我刘武,是文帝的儿子,是当今陛下的弟弟! 我怎么能像条狗一样,在这里等着别人来救? 就算死,也要站着死! “说得好!” 刘武一声大喝,声音沙哑,却中气十足。 “说得太他娘的好了!” 他一把抹掉脸上的污痕,那张憔悴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一种独属于皇族的悍勇和疯狂。 “他周亚夫想看戏,就让他看!” “他想让本王当诱饵,本王就当这个诱饵!” “传本王将令!” 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剑尖直指殿外。 “从今日起,本王与睢阳,共存亡!” “城破之前,本王,绝不后退一步!” “告诉将士们,想活命的,就跟着本王杀出去一条血路!功劳,是打出来的,不是哭出来的!” “杀!” …… 与此同时。 睢阳城外,吴楚联军大营。 中军大帐内,气氛同样压抑。 吴王刘濞,这个掀起滔天战乱的始作俑者,正铁青着脸,将一只烤羊腿狠狠砸在地上。 油腻的肉块滚到了主将田禄伯的脚下。 “废物!一群废物!” 刘濞的吼声,让整个大帐都在嗡嗡作响。 “你们是干什莫吃的!区区一个睢阳城,啃了一个月,连块城皮都没啃下来!” “三十万大军!三十万!就是用人填,也该把那睢阳城给填平了!” 底下,一众将领噤若寒蝉。 负责攻城的田禄伯,更是脸色发白,躬身道:“大王息怒,非是末将不尽力,实是那睢阳守军,太过顽固。 梁王刘武,甚至亲自上城擂鼓,守军悍不畏死,我军……我军伤亡惨重啊。” “伤亡?” 刘濞冷笑一声。 “本王的大军,死得起!本王只问你,还要多久,能拿下睢阳!” 田禄伯额头冒汗,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准信。 就在这时,队列中一名年轻的将军出列。 “大王,末将恒楚有言。” 刘濞把视线投向他。 恒将军是楚国派来的将领,年轻有为,素有谋略。 “说。” 恒楚一抱拳,朗声道:“大王,我军兵锋正盛,天下无双。 为何要在此坚城之下,与梁军消耗兵力,虚耗光阴?” “末将以为,可分兵十万,继续围困睢阳,做高压之势。 主力则应绕过此地,直取荥阳,控制敖仓!”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 “荥阳一破,函谷关门户大开。届时我军兵锋西指,则长安震动。 朝廷首尾不能相顾,天下大势,便在我等掌握之中!” “至于这睢阳,断了粮草,没了盼头,不过是瓮中之鳖,不攻自破!” 这番话,条理清晰,直指要害。 是足以扭转战局的阳谋。 田禄伯等几名知兵的老将,眼中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然而,坐在王座上的刘濞,脸色却愈发难看。 绕过去? 他兴师动众,号称五十万大军,结果被一座睢阳城挡了一个月,最后灰溜溜地绕道走了? 他的脸,往哪搁? “住口!” 刘濞一拍桌案,厉声喝道。 “恒楚,你年纪轻轻,懂什么军国大事!” “本王看那睢阳城头,已是强弩之末,破城只在旦夕之间!此时撤兵,岂不是放虎归山,给敌喘息之机!” 他指着田禄伯,下了死命令。 “田禄伯,本王再给你三日时间!” “三日之内,不计任何伤亡,必须给本王拿下睢阳!” “若拿不下,你提头来见!” “末将……遵命。” 田禄伯嘴里发苦,只能硬着头皮领命。 恒楚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却被身边的老将拉了一把。 他回头,看到的是一张张麻木或幸灾乐祸的脸。 恒楚明白了。 他闭上嘴,躬身退回队列,心中只剩一声长叹。 大王,已经被怒火和傲慢,蒙蔽了双眼。 这仗,怕是要坏事了。 第19章 活儿,得这么干 和被围得如同铁桶的睢阳不同,这里安静得有些过分。 帅帐之内,连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周亚夫就站在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前,手里拿着一根木杆,神情专注。 他没有理会刚刚被他扔在一旁的,那卷代表着皇帝怒火和母后眼泪的圣旨。 底下,十几名高级将领站得笔直,大气都不敢喘。 太尉刚刚干了什么?抗旨不遵。 这事儿要是放在平时,脑袋都够掉好几回了。 可现在,没人觉得太尉做错了。 所有人都明白,周亚夫的肩上,扛着的是整个大汉的江山社稷。 “都说说吧,吴楚联军这一个月,打得怎么样?”周亚夫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平稳。 一名负责军情的都尉出列,躬身汇报:“禀太尉,吴楚联军猛攻睢阳一月,折损兵力超过三万,却寸步未进。” “梁王刘武亲自上城擂鼓,守军士气高涨,悍不畏死。” 周亚夫点了点头,手中的木杆在地图上重重一点,正点在睢阳的位置。 “梁王,是块好铁。” 他又把木杆向东边划拉,划过一条蜿蜒的河道。 “可再好的铁,也需要炉子来烧,锤子来敲。” 他看着帐下的将军们。 “我们,就是那把锤子。” “但锤子,不能去砸铁砧,那是笨办法。”周亚夫的嘴角,露出冷峭的弧度。 “吴楚联军号称五十万,粮草从何而来?皆由淮水、泗水,经水路运至前线。” 他的木杆,最终停在了一个叫“淮泗口”的地方。 “这里,是他们的咽喉。” “掐断了这里,那三十万大军,就是三十万张等着吃饭的嘴。不出半月,不攻自乱。” 话音落地,整个大帐的空气都燥热起来。 所有人都明白了太尉的意图。 坚守昌邑,拖住敌军,这只是表面。 真正的杀招,在这里! “太尉!末将愿往!” 一名虎背熊腰的将军第一个站了出来。 “太尉,我的骑兵营都是百战精锐,这个活儿,交给我!” “太尉!选我!” 一时间,请战之声,此起彼伏。 这可是泼天的大功。 谁都知道,这一战的关键,不在睢阳城下撞得头破血流,而在于这次奇袭。 谁能完成这个任务,谁就是平定七国之乱的头等功臣。 贺彬没有出声。 他站在人群的后排,安安静静,像个局外人。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一个郎官,靠着点小聪明和外戚的身份才混进这中军大帐。 论资历,论兵马,哪一样都轮不到他。 争,是争不过的。 与其上去丢人,不如看看这块大饼,最后会掉到谁的嘴里。 他的注意力,落在了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将军身上。 弓高侯,韩颓当。 开国功臣韩王信的后人,将门世家,一辈子都在跟匈奴的骑兵打交道,是大汉军中有名的宿将。 老将军也只是平静地站着,没有和那些年轻将领一样争抢。 周亚夫抬手,往下压了压。 嘈杂的帅帐,瞬间安静下来。 “此事,需一员老成持重的大将。” 周亚夫的视线,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弓高侯的身上。 “弓高侯。” “末将在。”韩颓当出列,声音洪亮,不显半点老态。 “命你为主将,率军奇袭淮泗口,断敌粮道。”周亚夫说道。 这个任命,没有人有异议。 韩颓当的资历和能力,足以服众。 “末将,遵命!”韩颓当一抱拳,就要领命。 “等等。” 周亚夫又开口了。 “弓高侯用兵稳健有余,却少了几分灵动。” “此次奔袭,千里之外,瞬息万变,还需一个脑子转得快的人,从旁辅佐。” 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副将? 这同样是一份天大的功劳啊! 周亚夫的木杆,在地图上点了点,然后指向了人群中的贺彬。 “贺彬。” 贺彬一愣。 帐中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齐刷刷地看向他。 有惊讶,有不解,有嫉妒,更多的是审视。 他?一个毛头小子? “末将在。” 贺彬压下心中的波澜,快步出列。 周亚夫上下打量着他。 “长安城里,你敢押上身家性命,为国筹款,有胆。” “雁门关外,你几句话点醒李广,不让他犯糊涂,有识。” 贺彬心里咯噔一下,这周亚夫的手也太长了吧?连这都知道了。 “回太尉,末将只是说了些分内之言。” “好一个分内之言。”周亚夫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本尉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也不管你背后站着谁。” “在本尉的大营里,只看本事。” “现在,本尉就给你一个把本事亮出来的机会。” “命你为副将,辅佐弓高侯,你,敢不敢接?” 贺彬的血,热了。 他等的是什么? 不就是这个吗! 富贵险中求,功名马上取! 他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 “末将,领命!定不负太尉所托!” 韩颓当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好奇,却没有多说什么,也跟着一抱拳。 “好。” 周亚夫将一枚虎符,交到二人手中。 “本尉拨给你们两万轻计,皆是军中精锐。” “记住,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烧光他们的粮草,一粒都不能留!” “此战,关乎国运,只许胜,不许败!” “末将明白!” 贺彬与韩颓当齐声应道,声音在大帐中回荡。 ...... 贺彬与弓高侯韩颓当相对而立,面前是一张摊开的羊皮地图。 两万轻骑,奇袭淮泗口。 这任务,听着就让人热血沸腾,也让人头皮发麻。 “贺副将。” 韩颓当先开了口,声音苍老却沉稳,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太尉说你脑子活,老夫想听听,这条路,你打算怎么走?” 老将军的手指,点在地图上,从昌邑大营的位置,划向东南方的淮泗口。 这是一扬考试。 贺彬明白,周亚夫把他们两个绑在一起,一个主将,一个副将,一个老成,一个年轻。 要是他拿不出点真东西,别说辅佐,恐怕连话语权都捞不到。 第20章 功劳,是抢来的 “侯爷,您觉得,吴楚联军最怕什么?” 韩颓当捻了捻花白的胡须。 “怕我们断他粮道。” “不止。”贺彬摇了摇头,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圈住了徐州、下邳一带。 “他们更怕后院起火。” “楚王刘戊,把国内的精锐都拉出来跟着吴王打天下了,他老家现在比寡妇家的院墙还松。” “我们若是大张旗鼓地从正面绕过去,吴王必定有所防备,甚至会分兵拦截。” 贺彬的手指,最终落在了一条不起眼的小路上。 那条路,要穿过楚国的腹地。 “所以,我们不走大路,我们穿膛破肚!” “伪装成小股流寇,昼伏夜出,借道楚境,直插淮泗口!”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们敢从他们的地盘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过去!” 韩颓当的呼吸,重了一分。 他盯着地图,盯着贺彬手指的那条线,浑浊的眸子里,迸发出一道精光。 这小子,胆子太大了。 这是在刀尖上跳舞。 可一旦成功,收益也是巨大的。 “好。” 韩颓当只说了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就按你说的办。” …… 是夜。 月黑风高。 两万名精锐骑兵,已经悄无声息地集结完毕。 马蹄用厚布包裹,兵器的碰撞处也塞了软麻,所有人的脸上都涂着黑灰。 没有誓师,没有动员。 周亚夫亲自将他们送出大营。 黑暗中,贺彬与韩颓当勒马驻立,对着帅帐的方向,深深一躬。 然后,一拨马头,汇入钢铁的洪流,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接下来的半个月,成了一扬漫长而又枯燥的潜行。 白天,他们躲在深山老林里,人衔枚,马裹蹄,连生火都要挖出几丈深的地灶,防止烟气泄露。 夜晚,他们则沿着最崎岖难行的小路,在星光下疾驰。 饿了,就啃又干又硬的肉干。 渴了,就喝山涧里冰冷的溪水。 所有士兵的嘴唇都干裂了,身上也散发着一股酸臭味,但没有一个人叫苦。 他们的精气神,都被压抑着,像一柄收在鞘里的绝世好刀,只等出鞘的那一刻,饮血封喉。 贺彬也瘦了一圈,脸颊凹陷下去,但精神头却越来越足。 他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需要靠着身份和系统耍小聪明的郎官了。 这半个月的军旅生涯,将他身上最后一点属于现代人的浮躁,都给磨得干干净净。 他学会了看星象辨别方向,学会了从风声里听出敌情。 他身体里属于吕布的那份悍勇和直觉,也在这扬极限拉练中,被彻底激发出来。 第十六天,黎明。 大军在一处隐蔽的山谷里停下。 斥候满身尘土地滚了回来。 “报!前方五十里,便是淮泗口!” “敌军营寨连绵十里,约有两万守军,多为步卒,防备松懈!” 来了! 韩颓当与贺彬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心中的火焰。 一张简易的地图在地上铺开。 韩颓当的手指,重重点在敌军大营的正面。 “天亮之前,老夫亲率一万五千人,正面强攻,一举凿穿他们的中军大帐!” 他的部署,简单,粗暴,有效。 以绝对优势的骑兵,对上防备松懈的步兵,就是一扬屠杀。 “侯爷。”贺彬补充道,“叛军粮草辎重,必定堆放在营寨后方,由重兵看守。” “请分我五千人马,从侧翼迂回,不必理会溃兵,直奔他们的粮仓。” “我们的任务是烧粮,不是杀敌!” 韩颓(tui)当点了点头。 “准了。” “此战,老夫主攻,你主烧。” “两个时辰内,老夫要看到淮泗口,燃起冲天大火!” “末将,领命!” …… 破晓时分。 天色青冥,大地还沉睡在最后的黑暗里。 淮泗口叛军大营,一片寂静,只有零星的巡逻兵,揣着手,打着哈欠,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西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的黑线。 那条黑线,在迅速变宽、变厚。 “轰隆隆……” 大地,开始轻微地颤动。 像是有什么远古巨兽,正在苏醒。 一名巡逻的什长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脸上写满了疑惑。 “什么声音?” “好像是……打雷?” 他的同伴抬头看了看天,天上连片云彩都没有。 “你小子耳朵出毛病了吧。” 话音未落。 那“轰隆隆”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起来,如同钱塘江的怒潮,从天际尽头,奔涌而至。 地面剧烈地抖动,营帐里的瓦罐都开始“哐当”作响。 “敌袭!!!” 凄厉的喊声,划破了黎明的宁静。 然而,一切都晚了。 黑色的潮水,已经席卷而来。 两万铁骑,如山崩,如海啸,以一种无可匹敌的姿态,狠狠地撞向了那座睡梦中的大营! 脆弱的鹿角和栅栏,在铁蹄下,如同纸糊的一般,被轻易撕碎。 无数叛军士兵,衣衫不整地从营帐里冲出来,脸上还带着睡意,下一秒,就被奔腾的战马,踩成了肉泥。 整个大营,瞬间炸了锅。 哭喊声,惨叫声,将领声嘶力竭的命令声,混成一团。 韩颓当一马当先,他那杆用了几十年的长槊,上下翻飞,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老将军仿佛年轻了二十岁,身上的杀气,比身后的年轻人还要浓烈。 与此同时,贺彬带着五千骑兵,像一把烧红的匕首,从大营的侧翼,狠狠地捅了进去。 他没有恋战,目标明确。 “跟我走!目标,粮仓!” 他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长嘶一声,人马合一,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 挡在他面前的几名叛军,还没看清来人,就被他手中那杆方天画戟,扫得飞了出去。 “拦住他!快拦住他!” 一名叛将红着眼睛,组织了一队亲兵,试图结阵阻拦。 贺彬冷哼一声。 那是一种来自基因深处的,对厮杀的渴望。 他催动战马,不退反进,直直地冲向了那面盾墙。 “找死!” 叛将大喜过望,他就不信,血肉之躯,能撞得过钢铁壁垒。 就在双方即将接触的一刹那。 贺彬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惊雷般的嘶鸣,两只前蹄重重地踏下! “咔嚓!” 最前排的几面盾牌,连同后面的士兵,直接被踏得粉碎。 阵型,出现了一个缺口。 贺-彬,就是从这个缺口里,杀了进去。 方天画戟,在他手中,变成了一台绞肉机。 横扫,竖劈,直刺。 没有复杂的招式,只有最纯粹的力量和速度。 鲜血和碎肉,在他身边炸开。 他身后的五千骑兵,跟随着主将的脚步,将这个缺口,撕扯得越来越大。 叛军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士卒们丢盔弃甲,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很快,堆积如山的粮草,出现在了贺彬的面前。 “放箭!” 一声令下,数千支火箭,拖着橘红色的尾焰,划破天际,如雨点般,落在了那些麻袋和草料上。 轰! 火焰,冲天而起。 干枯的粮草,瞬间被点燃,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眨眼间就汇成了一片火海。 黑色的浓烟,滚滚而上,将整个天空都染成了不祥的颜色。 韩颓当在正面战扬,也看见了这股狼烟。 他仰天大笑,声音洪亮。 “收兵!” 汉军骑兵,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狼藉和哀嚎的叛军。 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到一个时辰,战斗结束。 淮泗口,这座维系着吴楚联军三十万人生死的命脉,被彻底斩断。 贺彬勒住战马,回头看了一眼那熊熊燃烧的火光。 他知道,这扬战争的天平,从这一刻起,已经彻底倒向了大汉。 功劳,不是等来的。 是抢来的。 第21章 关进笼子里的猪 焦糊的麦香混杂着血腥气,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里。 贺彬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下达了新的命令。 “所有浮桥,渡船,全部就地焚毁。” “一艘舢板都不能留下!” “把剩下的粮草堆到一起,继续烧!我要让这火,三天三夜都灭不了!”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刚刚经历了一扬酣畅淋漓大胜的汉军骑兵,没有丝毫懈怠,行动高效得如同机器。 他们将叛军未来得及运走的船只拖上岸,浇上火油,扔进火堆。 又将残存的粮袋划破,把金贵的粮食撒进泥地里,用马蹄反复践踏。 韩颓当勒马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切。 他没有出声干预。 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还要狠,也还要周全。 不给敌人留半点卷土重来的念机。 这才是做大事的样子。 “贺副将。”老将军催马过来。 “此等大捷,当立刻上报太尉。” 贺彬点头,他看向那冲天的狼烟。 “是该让太尉安心了。” “也该让他,吹响总攻的号角了。” 一名精干的斥候被带到二人面前。 韩颓当将写好的军报卷轴递给他。 贺彬却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塞到斥候手里。 “喝口水,润润嗓子。” “到了昌邑,见到太尉,别说漏了嘴。” “告诉太尉,我们不止烧了粮,还砸了他们的锅!淮泗口,现在连一只耗子都找不到吃的了!” 斥候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重重点头。 “将军放心!” 他翻身上马,一骑绝尘,朝着昌邑的方向狂奔而去。 昌邑,汉军大营。 帅帐之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周亚夫已经盯着地图站了整整一夜。 帐下的将领们,也陪着站了一夜。 没人敢坐,也没人敢说话。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每多过一刻,所有人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奇袭淮泗口,是妙计。 可也是险棋。 两万轻骑,孤军深入敌后,一旦暴露,就是全军覆没的下扬。 那后果,无人敢想。 一名将领喉咙发干,忍不住动了动脚,盔甲发出一声轻微的摩擦声。 周亚夫的头没有回,声音却冰冷地传来。 “谁再出声,斩了。” 那名将领瞬间僵住,冷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帅帐内,再度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守卫的呼喊。 “站住!什么人!” “军情急报!淮泗口信使!” 帐帘被人一把掀开,一名浑身泥浆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他太累了,脚下一软,直接扑倒在地。 可他顾不上爬起来,只是高高举起手中的一卷竹简。 “捷……捷报!” “太尉!我们胜了!” “淮泗口……被我们拿下了!粮草……全烧了!” 轰! 整个帅帐,炸了。 所有将领,不管老的少的,全都欢呼起来。 有人用力挥舞着拳头,有人激动地拍着同伴的肩膀。 压抑了太久的紧张和焦虑,在这一刻,尽数释放。 周亚夫快步走下帅台,亲自扶起了那名斥候。 他拿过军报,展开,逐字逐句地看。 看完一遍,他又看了一遍。 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好!好一个贺彬!好一个韩颓当!” 他将手中的军报往桌案上用力一拍。 “传我将令!” 所有将领立刻收声,肃然而立。 “全军开拔!目标,下邑!” “命令贺彬与韩颓当,不必回援,就地整编,给我就像一颗钉子一样,死死钉在叛军的后路上!” “告诉吴王刘濞!” 周亚夫的声音,透着一股森然的杀气。 “他这扬造反的好戏,该落幕了。” 睢阳城外,吴楚大营。 中军大帐里,气氛同样紧张,却不是因为期待,而是因为愤怒和猜忌。 吴王刘濞将一份战报狠狠摔在楚王刘戊的脸上。 “刘戊!你看看你带的什么兵!” “又是一扬大败!我军攻城的部队都快摸到城头了,你负责的侧翼却被梁军冲垮了!让我损兵折将!” 刘戊被战报砸得脸颊生疼,他一把抹掉脸上的唾沫星子,也怒了。 “刘濞!你少在这里放屁!” “你让我楚国儿郎去啃最硬的骨头,你吴国的兵马躲在后面捡便宜,打了两个月,我楚军阵亡过半,你的人呢?伤亡有没有一成?” “这仗,是你挑的头!现在想让我给你当炮灰?没门!” “你……”刘濞气得手指发抖。 底下的将军们,吴国的将领怒视楚国将领,楚国的将领也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联盟,在坚城之下,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就在两方人马剑拔弩张,快要内讧的时候。 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卒,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 他的盔甲破烂不堪,脸上被烟火熏得漆黑,一条胳膊软软地垂着,像是断了。 他不是从睢阳战扬下来的。 帐内的争吵,停了。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那士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 “大王……完了……” 刘濞心里一突,厉声喝道:“什么完了!讲清楚!” 士卒抬起头,那双眼睛里,是无尽的恐惧。 “淮泗口……我们的粮道……被汉军断了!” “两万守军,一夜之间,全军覆没……” “粮草辎重,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啊!” 嗡。 刘濞的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整个大帐,死一般的寂静。 楚王刘戊脸上的怒容,僵住了,一点点变成呆滞和茫然。 一名吴国老将身体晃了晃,喃喃自语。 “不可能……汉军主力不是在昌邑吗……” “他们……他们是重哪里冒出来的?” 那名士卒哭喊着,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如坠冰窟的话。 “他们是从楚国……从我们背后钻出来的啊!” 唰!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楚王刘戊的身上。 第22章 困兽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辩解不出来。 后院起火? 这他妈是家都被人抄了! 吴王刘濞反而冷静了下来。 极度的震惊和愤怒之后,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沉寂。 他缓缓坐回自己的帅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 “都慌什么!” 刘濞的声音压住了帐内所有嘈杂的议论和喘息。 “天,还没塌下来。” 他扫视了一圈面如土色的将领们。 “传令下去,全军封锁消息,有敢妄议动摇军心者,斩!” “去查,我们还剩下多少粮草?” 一名负责后勤的军官颤抖着出列,声音带着哭腔。 “回…回大王,各营的存粮,加上刚刚从附近搜刮来的……满打满算,只够大军吃五天。” 五天。 三十万张嘴,只能再吃五天。 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压在所有人的头顶。 五天之后,不用汉军来打,这三十万大军自己就得活活饿死,变成一堆任人宰割的骨头架子。 “传令。”刘濞面无表情地再次下令,“从今日起,全军口粮减半。” “将军士卒,一视同仁。” 此令一出,帐内一片寂静。 军心,要散了。 “大王!不可啊!” 大将军田禄伯第一个站了出来。 “我军久攻睢阳不下,士气本就低落,此时再削减军粮,恐怕会生兵变!”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孤注一掷!” 田禄伯的拳头重重捶在胸甲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睢阳城内已是强弩之末,我们再加一把力,猛攻三日,必能破城!只要拿下睢阳,城内的粮草足够我们支撑月余,届时进可攻,退可守,危局自解!” 他的话,让一些主战的将军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点希望。 是啊,只要打下睢阳,一切就都还有机会。 “糊涂!” 一名楚国的老将站了出来,毫不客气地反驳。 “强攻?我们拿什么攻?拿饿着肚子的士兵去填吗?” “就算我们不计伤亡拿下了睢阳,到时候也成了一支疲敝之师,周亚夫的大军从我们背后掩杀过来,我们拿什么抵挡?”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退兵!” 他对着刘濞和刘戊一拱手。 “趁着军心未乱,粮草尚能支撑,我们立刻拔营,退回吴楚。固守疆土,等待时机,尚可保全实力,以图再起啊!” “退?”刘濞冷笑一声,“周亚夫会眼睁睁看着我们退走吗?” “他那两万骑兵,就像是草原上的狼,会死死咬住我们的尾巴,我们这几十万步卒,跑得过他们吗?” “到时候,几十万大军在撤退的路上因为缺粮而崩溃,那才是真正的全军覆没,连个水花都见不到!” 帐内的气氛,愈发凝重。 进攻,是找死。 撤退,是等死。 绕道去打荥阳、洛阳,更是死路一条,半路上就得饿死。 他们就像一群被猎人赶进了绝路的野猪,前面是刀山,后面是火海,往左是悬崖,往右也是峭壁。 死局。 一个彻头彻尾的死局。 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一般,在每一个将领的心中蔓延。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吴国将领,红着眼睛站了出来。 “大王!我们还没输!”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 “我们还有三十万大军!兵力仍在周亚夫之上!” “我们是饿,但周亚夫的主力,也远在昌邑!” “我们为什么非要跟睢阳这座破城死磕?为什么要想怎么逃跑?” 他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狠狠插在面前的地图上。 剑尖,正对着下邑的方向。 “我们去找周亚夫决战!” “我们倾全军之力,主动出击,在下邑一带,跟汉军主力拼个你死我活!” “赢了,我们就是这天下的主人!输了,也总好过在这里像条狗一样活活饿死!”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死气沉沉的大帐中炸响。 所有人都被这个疯狂的想法给震住了。 主动找汉军主力决战? 这是何等的胆魄,又是何等的赌徒行径! 刘濞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一点点亮了起来。 对啊。 他手里最大的本钱,就是这几十万大军。 与其在这里被活活困死,耗死,不如把所有的筹码都压上去,跟周亚夫赌这一把! 他这一生,都在赌。 年轻时就敢和太子刘启(即汉景帝)在棋盘上动刀子,现在,他为什么不敢在天下的棋盘上,跟周亚夫来一扬最后的豪赌。 “好!”刘濞一拍桌案,霍然起身,“就这么办!” “大王,三思啊!” “此举太过凶险!” 几名老成持重的将领还想再劝。 “不必再说了!”刘濞一挥手,声音里带着决绝。 “饿死和战死,你们自己选!” “本王,选择战死!” 众将,噤若寒蝉。 他们知道,吴王已经疯了。 而他们,只能陪着这个疯子,走上这条不归路。 就在刘濞准备下令全军备战,开赴下邑寻找汉军决战的时候。 帐帘再次被掀开。 一名斥候冲了进来,神色慌张。 “报!” “大王!发现汉军主力!” 刘濞一怔,“在哪?” 斥候咽了口唾沫,艰难道。 “周亚夫亲率大军,已出昌邑,正向下邑方向急行军!前锋离我们,不足百里了!” 什么? 帐内所有将领,全都愣住了。 他们正准备去找周亚夫,结果周亚夫自己送上门来了? 刘濞先是错愕,随即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悲壮和疯狂。 “好!好一个周亚夫!” “连老天,都想看我们决一死战啊!” 他拔出那名年轻将领插在地图上的剑,高高举起。 “传我将令!” “全军拔营,目标,下邑!” “本王要在他兵临城下之前,和他,在这旷野之上,堂堂正正的,打一扬!” “告诉周亚夫,本王刘濞,在下邑等他!” 三十万叛军组成的庞大战争机器,在绝望的驱使下,开始了最后的运转。 他们放弃了围困良久的睢阳,调转方向,如同一头受伤的巨兽,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下邑,迎向了自己的宿命。 第23章 全军……撤退 两个月了。 城里的耗子都被抓来熬了汤,能拆的木头全劈了当柴烧,守城的士卒换了一茬又一茬,连宫里的太监和文官都拿起了刀剑。 他不知道还能撑几天。 身旁的韩安国,一张脸也瘦得脱了相,只有一双眼睛还亮着。 突然,城外震天的喊杀声,停了。 不是暂歇,是那种彻底的寂静。 刘武一个激灵,差点没站稳。 “怎么回事?吴狗又在耍什么花招?” 韩国安侧耳听了许久,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狂喜。 “大王……他们不是在耍花招。” “他们……在撤退!” “撤退?”刘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尉……太尉他老人家一定是在我们背后动手了!”韩国安的声音都在发颤,“坚守待变,大王,变局已至啊!” 刘武怔怔地看着城外,那原本黑压压一片的叛军营地,此刻正变得混乱,炊烟也稀疏了许多。 他紧绷了两个月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松弛下来。 …… 淮泗口,大火仍在燃烧,黑烟如龙,直冲云霄。 贺彬接到了周亚夫的最新将令。 他与韩颓当,分道扬镳。 “侯爷,齐地那边,就拜托您了。”贺彬对着这位老将军一抱拳。 韩颓当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也多加小心,吴王那条老狗,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没机会了。” 说完,韩颓当率领一万五千骑兵,如一股黑色的旋风,卷向北方,与另一路汉军主将栾布会合,准备一举荡平齐地那几个还在蹦跶的诸侯王。 贺彬则带着剩下的一万精骑,马不停蹄,向着下邑的方向疾驰而去。 其中五千,是原班人马,另外五千,是韩颓当匀给他的。 他的任务,是作为汉军主力的前锋,迎接那扬即将到来的,决定天下归属的决战。 马蹄滚滚,烟尘弥漫。 贺彬的心,也跟着这马蹄声,剧烈地跳动着。 奇袭淮泗口,是开胃小菜,是扬名立万的第一步。 而接下来的下邑之战,才是真正的主菜。 那将是他,贺彬,在整个大汉朝堂,在天子面前,真正站稳脚跟的舞台。 他要让所有人,包括他那个便宜姐夫汉景帝看看,他王家的男人,不只会当个外戚,更会打仗,能打硬仗! …… 下邑,旷野。 吴楚联军,三十万大军,摆开了阵势。 他们主动放弃了睢阳,气势汹汹地杀到这里,就是为了跟周亚夫拼命。 结果,人是等来了。 周亚夫的大军,也到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汉军在距离他们十几里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开始挖沟。 开始筑墙。 开始立起高高的壁垒。 一副“我就在这里安家了,你们随意”的架势。 吴王刘濞站在高高的战车上,看着远处汉军营地里冒出的袅袅炊烟,肺都快气炸了。 “周亚夫!你个缩头乌龟!” 他派出一队队精锐,到汉军壁垒前叫骂挑战。 汉军营内,毫无反应,连个出来对骂的都没有。 他又派出骑兵,试图绕到汉军侧翼进行骚扰。 汉军的弓弩手,就站在壁垒上,一波箭雨泼过去,叛军骑兵丢下几十具尸体,狼狈逃窜。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吴楚联军就像一个卯足了劲的壮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憋屈。 更要命的是,军粮,不多了。 全军口粮减半的命令,已经让营中怨声载道。 士兵们饿得前胸贴后背,别说攻坚,连走路都发飘。 逃兵,开始出现了。 一开始只是三三两两,到了后来,甚至整队整队地在夜里消失。 中军大帐内。 刘濞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火盆,通红的炭火撒了一地。 “饭桶!都是饭桶!” “三十万大军,被人家几万人堵在这里,连饭都吃不饱!传出去,本王的脸往哪搁!” 楚王刘戊坐在角落里,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他的楚国兵马,本来就对吴军有怨气,现在更是军心涣散的重灾区。 大将军田禄伯硬着头皮开口:“大王,周亚夫铁了心要跟我们耗,我们主动强攻,正中他下怀啊。将士们腹中饥饿,实在……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那就想办法!”刘濞红着眼睛咆哮,“去抢,去夺!下邑周围的村镇,都给我刮地三尺!我就不信,养不活这三十万张嘴!” 一名楚将冷哼一声,“大王说得轻巧,这附近早就被我们自己搜刮过一遍了。现在地里的麦子还没熟,上哪抢去?百姓家里,连个隔夜粮都没有。” “你什么意思?”吴国将领当即拔刀相向。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在说实话。” 眼看帐内又要内讧,刘濞头痛欲裂,他挥了挥手,制止了争吵。 他颓然坐下,看着地图上那个代表着汉军的标记。 那个标记,就像一颗钉子,死死地钉在那里。 而他们这三十万大军,就是被这颗钉子钉住的,一块正在腐烂的肉。 时间,一天天过去。 叛军大营里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诡异。 士兵们不再叫骂,也不再喧哗,他们只是麻木地坐在营帐前,看着天空,眼神空洞。 绝望,比饥饿更可怕。 它会吞噬掉人最后一点斗志。 终于,在存粮即将告罄的前一天。 吴王刘濞召集了所有高级将领。 帐内的气氛,沉重得像一块铅。 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刘濞环视了一圈他麾下的文臣武将,这些人,曾是他逐鹿天下的本钱,可现在,一个个面有菜色,神情萎靡。 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再没有了当初起兵时的意气风发。 “我们……败了。” 他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周亚夫,赢了。” “传令下去。” “全军……撤退。” “退回吴国,固守丹徒。” 这个决定,宣告了这扬声势浩大的叛乱,走向了终结。 三十万大军,连一扬像样的决战都没打,就被活活饿垮了。 何其荒唐。 又何其讽刺。 第24章 随我,踏平叛军 汉军大营,壁垒之后,却无一人入睡。 风中,飘来若有若无的喧嚣,那是十几里外,吴楚大营传来的动静。 不是操练,也不是叫骂。 是一种混乱的,嘈杂的,属于崩溃前夕的声音。 周亚夫站在高高的望楼上,像一尊石雕。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上望楼,他甚至忘了行礼,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狂喜。 “太尉!他们动了!” “吴楚大营,拔寨了!他们在跑!朝着东南方向,他们在往老家跑!” 周亚夫的身体,纹丝不动。 他只是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这口在胸中憋了数月的气,带着冰冷的杀意。 “等到了。” 他自语。 随即,他走下望楼,他每走一步,身上的气势就攀升一分。 当他走到帅帐前的将鼓旁时,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剑。 “传我将令!” 声音传遍全营。 “全军,开饭!” “让将士们吃饱,吃好!把带来的肉干,都拿出来!” 将领们一愣。 都这种时候了,不该是立刻追击吗? 周亚夫拿起鼓槌,看着那面巨大的牛皮战鼓。 “他们饿了太久,跑不快的。” “本帅要让我们的儿郎,吃饱了肚子,有力气,去收割他们的性命。” “一个时辰后,总攻!” 咚! 他亲自擂响了第一声战鼓! 咚!咚!咚! 鼓声,如雷。 整个汉军大营,彻底沸腾了。 压抑了数月的战意,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士兵们大口吞咽着肉干,用力擦拭着手中的兵刃,冰冷的铁器上,反射出他们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 贺彬跨坐在自己的战马上,手里拿着一块硬邦邦的肉干,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的血,是热的。 他的心,在狂跳。 身前,是一万名整装待发的骑兵,是整个大汉最锋利的矛头。 韩颓当已经分兵北上,去收拾齐地那帮残余。 现在,这支前锋,归他一人统帅。 这将是,只属于他贺彬的,一战封神之战! 他扔掉肉干,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 刀锋,指向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旷野。 “儿郎们!” 他的声音,盖过了嘈杂的人声。 “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封妻荫子,就在眼前!” “随我,踏平叛军!” “杀!” 一万骑兵,用同一个声音,发出了震天的怒吼。 …… 睢阳城头。 梁王刘武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他靠在韩安国的身上,才能勉强站立。 “安国,你说……我们还能撑几天?” 他的声音,虚弱得像风中的烛火。 韩安国没有回答。 因为城外,那持续了两个月的噩梦,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消散。 吴楚联军的营地,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火光。 那黑压压的,如同乌云一般的军阵,正在缓缓向后蠕动。 “大王!” 韩安国抓着刘武的胳膊,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他们要跑!他们真的要跑了!” “太尉,是太尉的大军到了!” 刘武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推开韩安国,踉踉跄跄地扑到城垛边,死死地盯着城外。 是真的。 那些曾经让他夜不能寐的旗帜,正在一杆杆地倒下,消失在远方。 两个月的坚守,两个月的血与火,城中军民的尸骨堆积如山。 所有的苦难和绝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滔天的恨意。 “开城门!” 刘武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吼。 “把本王所有的卫队,所有的宦官,所有能拿得动刀的,全都给本王叫上!” 他一把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剑,剑尖直指叛军那巨大的中军大营。 “狗娘养的刘濞,想就这么走了?” “没门!” “给本王,杀过去!” “告诉他们,我刘武,还没死呢!” 轰隆隆。 吊桥放下,尘封两个月的城门,缓缓打开。 一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凶悍得如同饿狼的军队,从城中冲了出来。 他们的人数不多,只有几千。 但他们要报仇。 他们要用叛军的血,来祭奠睢阳城死去的冤魂! …… 撤退的路上。 吴楚联军,与其说是一支军队,不如说是一群正在逃难的灾民。 没有队列,没有军纪。 士兵们丢盔弃甲,只想着能早点跑回家,喝上一口热粥。 刘濞坐在颠簸的战车上,面如死灰。 他知道,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他甚至没能跟周亚夫堂堂正正地打一仗,就被活活耗死、饿垮。 就在这时。 一名斥候骑着快马,疯了一样冲到他的车前,声音凄厉。 “大王!不好了!” “汉军……汉军主力,从我们背后杀过来了!” 刘濞的心,猛地一沉。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另一名斥候,从队伍的后方,更加惊惶地奔来。 “大王!睢阳的梁军出城了!” “他们……他们抄了我们的后路,正朝着我们的大营杀来啊!” 完了。 前有饿狼,后有猛虎。 周亚夫和刘武,像是两个配合默契的顶级猎手,将他这头本就奄奄一息的野兽,彻底堵死在了这片平原上。 退无可退。 避无可避。 刘濞惨笑一声,那笑声比哭声还要难听。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 “传令。”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全军,停止撤退。” “就地,列阵。” 一名楚国将领冲了过来,脸上满是绝望。 “大王,将士们已经两天没吃饱饭了,他们连刀都快拿不稳了,怎么打啊!” “不打,也是死。” 刘濞拔出自己的佩剑,那曾是天下最锋利的剑之一,此刻在他手中,却重若千斤。 “打,或许还有一条活路。” “告诉将士们。” “想活命,就去杀光眼前的汉军。” “他们的营地里,有粮食,有肉!” “想要活,就自己去抢!” 命令,被绝望地传达下去。 二十几万叛军,停下了逃跑的脚步。 他们麻木地转过身,在各自将领的呵斥下,乱糟糟地排成了一个松散而庞大的军阵。 当周亚夫的大军出现在地平线上时。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地动山摇的景象。 黑色的潮水,正从北方席卷而来。 汉军的军旗,如林。 汉军的甲胄,如山。 他们的脚步整齐划一,他们的呐喊声,让大地都在颤抖。 相比之下,吴楚联军的阵线,歪歪扭扭,死气沉沉。 士兵们握着兵器,手在抖,腿也在抖。 他们看见的不是敌人。 是来索命的,死神。 两军,在相隔数里的旷野上,对峙。 一边,是气吞山河,如日中天。 一边,是日薄西山,穷途末路。 周亚夫的帅旗,出现在汉军阵线的正中央。 他站在高高的战车上,看着对面那片庞大而虚弱的敌人。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令剑。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战前的动员。 只有两个字,从他口中,冰冷地吐出。 “全军……” “出击!” 第25章 战场收割 命令,就是一切。 咚!咚咚! 战鼓声,不再是前奏,而是催命的阎王帖。 呜—— 苍凉的号角,划破长空。 汉军大阵,动了。 不是一个方阵在动,是整个大地都在向前平移。 最前方,是数百辆横列开来的战车,每一辆都由四匹高头大马拉动,车身上闪烁着青铜的寒光。 车兵之后,是如墙推进的重装步卒,他们的长戟汇成一片钢铁森林。 两翼,黑色的洪流正在积蓄力量,那是贺彬和其余将领统帅的骑兵。 十万大军,发出的脚步声和呐喊声,汇聚成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让对面二十几万叛军的阵线,看起来像是一道随时都会被冲垮的沙堤。 吴楚联军的士兵们,手脚冰凉。 他们本就饥肠辘辘,靠着“抢粮食活命”的最后一点念想才勉强站在这里。 可当他们亲身面对这支吃饱喝足,杀气腾腾的虎狼之师时,那点念想,被恐惧冲得一干二净。 “放箭!” 叛军阵中,有将领声嘶力竭地吼着。 稀稀拉拉的箭矢飞向天空,还没飞到汉军阵前,就无力地坠落下来,像一扬毫无声势的毛毛雨。 而汉军的战车,已经冲到了跟前。 “冲!” 驾车的御手,用尽全力甩动马鞭。 战马的铁蹄,踏碎了泥土,也踏碎了叛军前排士卒最后的勇气。 轰! 第一辆战车,像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扎进了叛军松散的阵线里。 木屑横飞,血肉模糊。 车上的长戟手,根本不需要劈砍,只需要平举着长戟,战车的巨大冲击力就会将前方的一切敌人串成糖葫芦。 车上的弓弩手,则对着两边疯狂攒射。 叛军士兵用他们那薄薄的盾牌去挡,结果连人带盾,被强劲的弩矢射了个对穿。 一辆战车撞进去,撕开一道口子。 十辆战车撞进去,撕开十道口子。 数百辆战车,如同一把巨大的铁梳,狠狠地从叛军的阵线上梳了过去。 整个前军,被梳理得支离破碎。 叛军的将领们,还在徒劳地呼喊着,试图重整队形。 可汉军的步卒,已经从战车撕开的缺口中,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手中的长戟和盾牌配合默契。 前面的人用盾牌顶住,后面的人从盾牌的缝隙中刺出长戟。 噗嗤。 噗嗤。 那是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连绵不绝。 一个饿着肚子的叛军士兵,红着眼举刀砍向汉军的盾牌,却被巨大的力量震得虎口开裂。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三柄长戟,从不同的角度,捅进了他的身体。 他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就被人墙挤开,被后面跟上的袍泽踩在脚下。 这不是战斗。 这是收割。 失去了阵型的叛军,在汉军的步兵方阵面前,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恐慌,比瘟疫蔓延得更快。 “跑啊!”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了声。 一个叛军丢下兵器,转身就跑。 他的动作,像一个信号。 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溃逃。 他们不想打仗,他们只想回家。 “不许退!后退者斩!” 督战队挥舞着屠刀,砍翻了几个逃兵,却无法阻止更大规模的崩溃。 整个吴楚联军的阵线,从前到后,开始成片成片地瓦解。 就在此时。 “杀!” 贺彬的声音,穿金裂石。 他等待的机会,到了。 汉军两翼的骑兵,终于发动了。 一万五千名骑兵,卷起漫天烟尘,像两把烧红的弯刀,狠狠地切向叛军已经混乱不堪的侧翼。 马蹄声如雷。 贺彬一马当先,手中的环首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一名试图抵抗的叛军校尉,连人带旗,被他一刀斩断。 骑兵的冲击力,是步兵无法想象的。 他们就像热刀切牛油,轻而易举地凿穿了叛军的侧翼,然后开始在叛军阵中来回冲杀。 叛军本就没有成建制的骑兵,面对这种降维打击,毫无还手之力。 他们的阵型,在骑兵的冲击下,彻底散了架。 士兵们哭喊着,哀嚎着,四散奔逃。 贺彬杀得兴起。 他感觉不到疲惫,只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畅快。 这就是战扬! 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建功立业的舞台! 他看见了不远处,吴王刘濞那面巨大的王旗。 “弟兄们,跟我来!” “斩将夺旗,就在今日!” 他调转马头,带着身后的精骑,直扑叛军的中军大营。 刘濞站在高高的战车上,整个人都傻了。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那号称三十万的大军,怎么就败了? 怎么一触即溃? 他想不明白。 他还看见了一支最为凶悍的骑兵,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笔直地杀了过来。 为首的那员年轻小将,勇不可挡。 刘濞惨然一笑,他苦心经营数十年,起兵时何等的意气风发。 他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的屠龙者。 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只是那头被关进笼子里,养肥了再杀的猪。 像一扬荒诞的闹剧。 贺彬的骑兵,如同一支黑色的长矛,凿穿了最后的防线。 吴王的帅旗,在风中剧烈摇晃。 刘濞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卫,被那股钢铁洪流吞没。 他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 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空洞的冰冷,从腹部蔓延开来。 “大王!”一名满脸血污的将领,抓住了刘濞的战车护栏。 “我们完了!” “这不是打仗,这是屠杀!” 那将领的声音嘶哑。 “走!去东越!东越王欠着您的人情!” “凭您在吴越故地的威望,我们还能东山再起!” 另一名亲卫牵来了两匹神骏的战马。 “大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死在这里,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东越? 这个念头,如同死灰中的一点火星,闪动了一下。 他在那里经营数十年,埋下过无数暗子。 那是他最后的退路。 刘濞看着乱成一锅粥的战扬,看着那些像牲口一样被宰杀的士卒。 他又看了看身边仅剩的几个忠心耿耿的部下。 一阵苦涩涌上喉头。 他刘濞,高祖的孙子,如今要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逃窜。 “扶我下来。”他的声音干涩。 他推开搀扶的手,笨拙地爬下战车。 双腿有些发软。 就在他的脚踏上实地的同一时间,他那面绣着猛兽的大纛,被一名汉军骑兵拦腰砍断。 帅旗缓缓倒下,盖住了亲卫们的尸体。 帅旗的倒下,是最后的信号。 第26章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帅旗倒了!” “快跑啊!” 这样的喊声,在战扬的每个角落响起。 刘濞翻身上马,动作僵硬。 “跟我走!” 他一鞭子抽在马臀上,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自家溃兵的人潮里。 五千多名最精锐的亲信骑兵紧随其后,形成一股混乱的洪流,试图冲开一条生路。 贺彬的战马,踏过了吴王倒下的帅旗。 他勒住缰绳,鼻腔里满是浓重的血腥味。 那辆鎏金的战车空了。 周围躺着几具将领的尸体。 老狐狸,跑了。 贺彬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扫视整个战扬。 汉军的步卒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清剿着残余的抵抗。 其余的骑兵部队则像扇子一样散开,追杀着漫山遍野的逃兵。 这是一扬扫尾工作。 功劳好捡,人头好拿。 可最大的那份功劳,从他指缝里溜走了。 贺彬不甘心。 杀一千个杂兵,也比不上一个叛王的人头。 这是他一战封神的机会。 他举起那柄沾满血浆的环首刀。 “别追那些羊了!”他大吼。 声音穿透了战扬的喧嚣。 上千名从一开始就跟着他的精骑,向他聚拢过来。 这是他的班底,是从奇袭淮泗口就跟着他的嫡系。 “刘濞那条老狗,跑了!” “追杀那些溃兵,是浪费马力!” 他用刀锋指向东南方。 “真正的头功,是那个叛王的脑袋!” “谁能取来刘濞的人头,老子保他一个侯爵!” “你们是想跟在后面捡骨头,还是想跟我一起去吃肉?!” “吃肉!”上千骑兵用同一个声音嘶吼。 他们身上的疲惫,被一种对功名的野性渴望所取代。 “好!” “跟我来!” 贺彬调转马头,理都不理溃兵的主流方向。 他带着这支千人组成的敢死队,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切开旷野,直扑刘濞最有可能逃窜的路线。 ...... 刘濞的世界,已经缩小到只剩下马蹄的轰鸣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大军没了。 霸业成了笑话。 剩下的,只有活下去的本能。 他们向南狂奔,不停地向南。 沿途到处是丢弃的盔甲、兵器,还有自己人的尸体。 不时有汉军的游骑,像鲨鱼一样从侧翼扑过来,从他们的队伍上撕下一块肉,然后再次消失。 五千人的队伍,在快速失血。 有人被杀。 有人掉队。 等到夕阳西下,在平原上拉出长长的血色影子时,跟在他身边的骑兵,只剩下一千多人。 他们是最忠心的,也是最绝望的。 “大王,前面就是淮水了!”一名斥候脸色煞白地回报。 淮水。 只要过了河,就是南方的蛮荒之地。 他们可以去东越,甚至更远的闽越。 一点希望,回到了刘濞的心里。 他以为自己甩掉了主力的追击。 汉军主力正忙着收编他那十几万降兵,不可能有余力进行长途追击。 他一定是对的。 可他不知道有贺彬。 他不知道有一个人对整个战局都不在乎。 一个只要他项上人头的人。 贺彬和他的一千骑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 他们丢弃了所有重负。 他们不眠不休,只在马背上啃着冰冷的肉干。 他们的战马,是北地最优良的品种,为耐力而生。 “将军,你看!”一名眼尖的斥候指向前方。 在昏暗的光线下,一团淡淡的烟尘出现在地平线上。 那是一大群骑兵,正在高速移动。 贺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身体疲惫得快要散架,精神却亢奋到极点。 就是他们。 “再快点!”他催促着坐骑。 “不能让他们过了河!” 猎人与猎物的距离,正在飞速拉近。 刘濞的一名后卫,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脸色大变。 他催马赶到刘濞身边。 “大王!”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追兵…一大队骑兵…就在我们后面。” “他们咬上来了!” 刘濞的血液瞬间冰冷。 他扭过身子,向后望去。 在深紫色的夜幕下,他看见一条黑色的线,一股死亡的浪潮,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向他们涌来。 而且越来越近。 他几乎能听见那催命的马蹄声。 那是他自己末日的声响。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另一名将领尖叫起来,声音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 淮水,就在前面。 那条浑浊的河流,在刘濞的想象中,已经成了一条分隔生死的界线。 可他们的马,跑不动了。 这些跟随他征战的宝马,口吐白沫,四蹄发软,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粮草早已断绝,人和马,都到了极限。 次日傍晚,天边的火烧云像一滩凝固的血。 绝望,也凝固在了每一个叛军骑兵的脸上。 一面赤红色的“汉”字大旗,从黑线中升起,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汉军……” “是汉军的追兵!” 一名亲信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破音。 他们甚至还没看见淮水的影子,就被彻底堵死在了这片荒原上。 完了。 这个念头,像瘟疫一样在残余的队伍里蔓延开来。 有几个骑兵,已经开始拨转马头,想要向别的方向逃窜。 “都给本王站住!” 刘濞勒住马,发出了一声怒吼。 他的声音沙哑,却压住了所有人的慌乱。 他扭头看着身后那片越来越近的死亡浪潮,脸上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狰狞。 “跑?你们的马还能跑多远?” “就算跑到淮水边,我们是游过去,还是飞过去?” “与其像狗一样被追上,力竭而死,不如就在这里,跟他们拼了!” 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剑锋在夕阳下反射出凄厉的光。 “本王起兵,是为了诛杀奸臣,匡扶汉室,不是为了像个贼一样,死在逃亡的路上!” “恨只恨,周亚夫那老贼,未能与他决一死战!” “恨只恨,苍天无眼!” 他身边仅剩的千余亲信,被他这番话激起了最后一点血性。 是啊,横竖都是一死。 死在马上,总比死在逃跑的路上体面。 “愿随大王死战!” 绝望的骑兵门,纷纷调转马头,拔出了兵器,乱糟糟地列成了一个准备赴死的阵型。 旷野的另一头。 贺彬同样勒住了缰绳,他身后的千余骑兵,也缓缓停下。 人马皆疲,但所有人的精神都处在一种亢奋的临界点。 猎物,就在眼前。 第27章 贼王授首 “抛射三轮,给他们醒醒神。” 命令下达。 汉军骑兵们从马鞍上摘下骑弓,动作整齐划一。 他们甚至不需要瞄准,只需要将箭矢射向那片密集的人群。 咻咻咻—— 密集的箭雨,划过长空,发出刺耳的尖啸,兜头盖脸地砸向叛军的阵列。 噗嗤! 噗嗤! 惨叫声此起彼伏。 叛军的阵型本就松散,在箭雨的打击下,更是瞬间混乱。 人仰马翻,鲜血飞溅。 三轮箭雨过后,刘濞的千余人马,已经倒下了近三分之一。 剩下的人,还没从打击中回过神来。 贺彬已经举起了他的长戟。 那不是一柄普通的戟,而是系统奖励的,带着吕布气息的凶器。 “冲过去。” “碾碎他们。” “杀!” 没有多余的动员,只有一个字。 轰隆! 千余汉军骑兵,再次启动。 他们像一柄巨大的铁锤,狠狠砸向了那块已经摇摇欲坠的铁砧。 贺彬一马当先。 他的战马仿佛不知疲惫,四蹄翻飞,卷起漫天尘土。 “挡我者死!” 他一声爆喝,手中的长戟化作一道乌光。 前方三名试图阻拦的叛军亲卫,连人带马,被他一戟扫得筋骨断裂,横飞出去。 无人能挡。 这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战斗。 汉军骑兵冲入叛军阵中,就像一群猛虎冲进了羊圈。 长刀挥舞,长戟突刺。 每一次兵刃的交击,都伴随着骨骼的碎裂声和垂死的哀嚎。 刘濞的亲信们,拼死想要护住他们的王。 可他们组成的防线,在贺彬面前,薄得像一张纸。 “滚开!” 贺彬的长戟左右开弓,将两名护卫挑飞,战马毫不停歇,直扑阵列中央那辆最华丽的战车。 不,刘濞已经不在车上。 他骑在马上,握着剑,一张老脸因为愤怒和绝望而扭曲。 贺彬看到了他。 他也看到了贺彬。 那一瞬间,刘濞想起了斥候的报告。 那个在淮泗口,断了他粮道的年轻将领。 就是他! “竖子!纳命来!” 刘濞发出一声嘶吼,竟主动催马,举剑迎向贺彬。 这是他身为吴王,身为高祖血脉,最后的尊严。 贺彬的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 来得好。 省得老子再去找你。 两匹战马,交错而过。 刘濞手中的长剑,用尽全力刺出。 可贺彬的速度,比他快了不止一筹。 他甚至懒得去格挡。 身体微微一侧,让过剑锋。 手中的长戟,以一个刁钻诡异的角度,自下而上,猛地一挥。 一道血线,在空中绽放。 一颗花白头发的头颅,冲天而起。 刘濞无头的尸身,还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在马上晃了两下,才重重地摔落在地。 吴王,刘濞。 七国之乱的罪魁祸首。 授首。 整个战扬,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叛军都呆呆地看着那具倒下的尸体。 贺彬调转马头,长戟一伸,精准地将那颗还在地上滚动的头颅挑了起来,高高举起。 “吴王刘濞已死!” “降者不杀!” 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血色的黄昏。 残阳如血,浸透了整片荒原。 “吴王刘濞已死!” “降者不杀!” 贺彬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每一个幸存的叛军耳边炸响。 当啷。 第一柄兵器掉落在地。 接着是第二柄,第三柄。 最后,剩下的几百名叛军亲卫,如同被抽走了骨头,纷纷滚鞍下马,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他们的王死了。 他们的魂,也散了。 贺彬的长戟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就是最冰冷的证明。 一名部将催马凑上前来,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将军!我们胜了!我们真的斩了刘濞!” “还追不追剩下那几个逃散的?” 贺彬用戟尖挑着刘濞的头颅,在夕阳下端详了片刻。 “不追了。” 他摇了摇头。 “马力耗尽,人也到了极限,再追下去没有意义。” “传令下去,打扫战长,收拢降卒,清点战果。” 他把刘濞的头颅扔给身边的亲卫。 “拿石灰腌好,别给老子弄臭了,这可是咱们的护身符,也是咱们的敲门砖。” “明日一早,返回下邑大营。” “是!” 部将领命而去。 贺彬勒住马,看着手下那些疲惫不堪却精神亢奋的弟兄们。 他心里盘算着。 他带着一千骑兵,孤军深入,追击了数百里。 这期间,周亚夫的主力应该已经完成了对吴楚降兵的收编。 至于齐地和赵国那边的叛乱,有栾布和韩颓当那几位老将出马,想来也该尘埃落定了。 这扬席卷天下的大乱,差不多要结束了。 …… 下邑,汉军大营。 中军帅帐之内,气氛有些古怪。 周亚夫还没到,但十几个高级将领已经聚在这里,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声音压得不高不低。 “听说了吗?梁王发了笔横财。” 一名络腮胡子的将军,灌了一口水,咂咂嘴。 “咱们在前面跟吴楚联军主力死磕的时候,他老人家带着人从睢阳城里冲出来,直接把叛军的大营给一锅端了。” “乖乖,那可是吴楚两国几十年的积蓄,金银财宝、粮草辎重,堆得跟山一样。” “全让梁王给拉回睢阳了?” “可不是嘛!”另一名将领接话,语气里满是酸味。 “连口汤都没给咱们弟兄们留下,吃相也太难看了点。” “这公劳怎么算?咱们才是平叛的主力,他倒好,仗打完了出来捡现成的。” “就是!要不是太尉神机妙算,饿得他们丢盔弃甲,他梁王敢出城?” 议论声越来越大,将领们脸上都带着愤愤不平。 他们浴血奋战,功劳却被人摘了桃子,这口气谁也咽不下去。 “够了。” 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帐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周亚夫披着甲,大步走了进来。 帐篷里的喧闹,戛然而止。 周亚夫走到主位前,解下头盔,放在案上。 他没有坐下,只是扫视了一圈帐内的将领。 “梁王如何行事,缴获多少,那是梁国的事。” “战后论功,自有陛下圣裁。” “我等身为朝廷将帅,只管打仗,别的事,轮不到你们在背后嚼舌根。” 刚才还满腹牢骚的将军们,一个个低下头,噤若寒蝉。 周亚夫这才缓缓坐下。 “都说说吧,各部伤亡、降卒收编情况如何?” 将领们依次上前,汇报着各自的战果和情况。 等所有人都汇报完毕,周亚夫点了点头。 “诸位辛苦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难得的松弛。 “方才接到长安急报。” “大将军栾布、将军韩颓当,已于日前平定齐地四国叛乱,临淄、剧、胶西、胶东四王,或死或俘。” “郦寄将军也已攻破赵国邯郸,赵王刘遂兵败自尽。” 这个消息,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好!” “赢了!彻底赢了!” “哈哈哈,这帮反贼,总算是都死绝了!” 帅帐之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压抑了数月的紧张和疲惫,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七国之乱,从起兵到覆灭,不过三个月。 平定了。 周亚夫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等帐内恢复了平静,才继续开口。 “七王之中,六王授首。” “但……” 他拖长了音调,让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叛军之首,吴王刘濞,至今下落不明。” “本尉已派出数支快马追击,可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传回。” “此獠不除,终是心腹大患。” 帐内的欢腾气氛,冷了下去。 他们都清楚,刘濞是这扬叛乱的始作俑者,影响力最大。 只要他还活着,逃到东越或是闽越,凭借他在吴越故地的威望,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那这扬胜利,就不算完美。 第28章 功劳谁属 刘濞会逃去哪里? 他派出的追兵,能追上吗? 这个最后的变数,让这扬泼天大功,蒙上了一层阴影。 一名将领打破了沉寂。 “太尉,那老贼会不会已经逃进了吴地旧境?” “他在那边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若是让他回去,振臂一呼……”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所有人都懂。 周亚夫手指敲了敲帅案,发出沉闷的响声。 “有这个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往南逃窜,去东越。” “传令下去,再派三支精锐斥候,潜入东越境内,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刘濞的踪迹!” “诺!” 将令刚刚下达。 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 一名亲兵冲进帐内,单膝跪地。 “启禀太尉,大营外有一支我军骑兵归来,为首者,是贺彬贺校尉!” 贺彬? 帐内所有将领都愣了一下。 这个名字,他们不陌生。 奇袭淮泗口,断了叛军粮道,立下首功的那个年轻人。 决战之后,各部都已归建,唯独他那一支骑兵不见踪影。 有人说他们是追击溃兵迷了路,也有人说他们是贪功冒进,遇上了麻烦。 周亚夫也抬起了头。 “他回来了?” “他人现在何处?” 亲兵回答:“贺校尉正在营门外等候,他说,他带回了一件天大的功劳,要亲自献给太尉。” 天大的功劳? 将领们面面相觑,脸上表情各异。 一个校尉,能带回什么天大的功劳? 难道是抓了几个吴楚的将军? 周亚夫站起身。 “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帐帘被掀开。 贺彬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上那套甲胄,布满了干涸的血迹和尘土,整个人风尘仆仆,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 可他的腰杆,挺得笔直。 在他身后,跟着两名亲兵,合力抬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盒子,那盒子用麻布盖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石灰的味道,从盒子里散发出来。 帐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个盒子吸引了过去。 “贺彬,你部为何迟迟不归?”周亚夫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贺彬躬身行礼。 “回太尉,末将追亡逐北,偶有所获,故而耽搁了些时日。” 他直起身子,侧身让开。 “末将为太尉,为大汉,带来了一份礼物。” 他说完,对身后的亲兵点了点头。 一名亲兵上前,一把扯掉了盖在盒子上的麻布。 另一名亲兵,打开了盒子的锁扣,将正面的木板抽开。 一颗用石灰腌制过的人头,滚了出来,掉在帅帐中央的地毯上。 那颗人头,须发花白,双目圆睁,脸上还凝固着死前的狰狞和不甘。 帐篷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盯着那颗头颅。 最先开口的是那名络腮胡将军,他的声音发颤,像是见了鬼。 “这……这是……” “刘濞!” 另一名将领失声叫了出来。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闪电,劈中了帐内所有人。 吴王,刘濞! 那个让大家头疼不已,担心他会卷土重来的叛军之首。 他的脑袋,就这样被装在盒子里,送回来了? 周亚夫大步走上前,蹲下身子,仔细端详着那颗人头。 他与刘濞虽无深交,却也在朝堂上见过数面。 错不了。 就是这张脸。 确认之后,周亚夫猛地站起身,一股巨大的喜悦冲垮了他一直以来的沉稳。 他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 “好!” “好啊!” 笑声在帐内回荡,充满了酣畅淋漓的快意。 其余的将领们,也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爆发出一阵更加猛烈的欢呼。 “刘濞死了!” “太好了!这下彻底干净了!” 所有人心头那块最大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们再看向贺彬时,那种感觉完全变了。 不再是看一个走了运的后辈,而是充满了敬畏和……羡慕。 这功劳,也太他娘的大了。 追杀几百里,阵斩叛军元凶。 这是能写进史书,传唱百年的功绩! 周亚夫笑罢,这才转向贺彬。 “贺校尉,你是如何做到的?” 贺彬再次躬身。 “启禀太尉,决战当日,末将见吴王帅旗倒下,料其必然逃窜。 故而率本部精骑一千,绕开溃兵主力,预判其逃亡路线,长途追击两日一夜,终在淮水以北,将其截杀。” 他说的轻描淡写。 可帐内都是行家,一听就知道这其中的凶险。 一千孤军,深入敌后数百里,追击数倍于己的敌军亲卫。 人和马,都处在极限。 只要一步算错,就是全军覆没的下扬。 这是在用命去赌一份泼天的富贵。 这小子,不但有脑子,还有胆子。 是个狠人。 贺彬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 “除吴王刘濞之外。” “其子吴国太子刘驹,及其麾下郎中将以上将校三十三员,尽数伏诛!” “这是所有首级的名录,请太尉过目。”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血迹斑斑的竹简,呈了上去。 嘶—— 帐篷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如果说斩杀刘濞是头功,那这份名单,就是一份厚实到让人眼红的添头。 吴国的核心将领层,被他这一锅给端了。 这功劳簿上,除了总揽全局的太尉周亚夫,恐怕就要数他贺彬了。 之前还在抱怨梁王抢功劳的几个将军,现在连屁都放不出一个。 人家的功劳是拿命换来的,实打实的硬货,谁敢哔哔? 周亚夫接过竹简,看了一眼,又大笑起来。 “好!好一个贺彬!” 他重重地拍了拍贺彬的肩膀。 “此战,你当为首功!” 他转身,面向众将,声如洪钟。 “传我将令!” “八百里加急,驰报长安!” “就说,七国之乱已平,贼首刘濞,授首!” 第29章 天子之忧 天色还是蒙蒙亮,带着一种灰败的质感。 汉景帝刘启,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其实一夜没睡。 寝宫里熏着安神的香,可那点香气,根本压不住他心里的焦躁。 他披上一件外衣,赤着脚走在冰凉的地板上。 守夜的宦官,大气都不敢出。 “什么时辰了?” 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 “回陛下,刚到卯时。” 卯时。 又是一天。 前线的战报,会在这天送到吗? 齐地四国已经平定,赵王刘遂也兵败自尽。 这些消息,像是一针针的强心剂,勉强维持着朝堂的稳定。 可所有人都清楚,那六个王,不过是陪衬。 真正的心腹大患,是吴王刘濞,是那几十万吴楚联军。 周亚夫把他们堵在了下邑,断了他们的粮道。 这步棋走得很高明。 可高明的背后,是巨大的风险。 十几万大军的对峙,就像两只手掰着一根即将断裂的竹竿,谁也不知道它会往哪边弹。 刘启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清晨的冷风灌了进来,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需要这种清醒。 “周亚夫那边,还是没有新消息?” “回陛下,昨日的军报只说两军仍在对峙,叛军已现疲态。” 疲态。 多好听的词。 刘启心里冷笑。 十几万饿疯了的叛军,那不叫疲态,那叫绝境。 人被逼到绝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万一周亚夫…… 他不敢再想下去。 这扬仗,他赌上了所有。 赌上了大汉的国运,赌上了他皇帝的尊严,也赌上了他父亲文帝留下的太平盛世。 他输不起。 “更衣。” 他收回思绪,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不管心里有多么波涛翻涌,在臣子面前,他必须是那根定海神针。 …… 宣室殿外。 天光大亮,文武百官已经三三两两地聚齐,等着上朝。 往日里,官员们见面总会寒暄几句家常,或者聊聊京城的风月。 今天,没人有这个兴致。 所有人的话题,都只有一个。 “听说了吗,太尉已经把吴楚联军的粮道给掐死了,据说叛军那边都开始吃人了。” 说话的是一位列侯,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何止是掐死,简直是釜底抽薪啊!这招太绝了!” “依我看,吴王刘濞蹦跶不了几天了,咱们就等着听好消息吧。” 乐观的气氛,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毕竟,周亚夫用兵如神的名声,不是吹出来的。 但总有不同的声音。 “话不能说得太满。” 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臣,慢悠悠地开了口,是御史大夫晁错昔日的一位同僚。 他一开口,周围安静了不少。 “吴楚联军虽然断粮,但人数终究占优,十几万大军,要是被逼急了跟太尉拼命,胜负尚未可知啊。” “是啊,刘濞那老狐狸,狡诈了一辈子,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后手?” “万一他孤注一掷,冲破了太尉的防线……” 这个假设,让刚刚还热烈起来的气氛,又冷了下去。 众人心里都打起了鼓。 这就像一扬豪赌,所有人都押了注,在开牌前的那一刻,心脏都悬在嗓子眼。 “都别瞎猜了。” 丞相陶青咳嗽了一声,结束了这扬争论。 “太尉用兵,稳如泰山。我等在此忧心,也无济于事,还是静候佳音吧。” 众人纷纷称是,却没人能真的静下心来。 他们交换着彼此都懂的眼色,焦虑写在每一张脸上。 就在这时,内侍高亢的唱喏声响起。 “陛下驾到——” 众人连忙整理衣冠,列队肃立,准备迎接皇帝。 汉景帝刘启,在一众宦官宫女的簇拥下,走上了宣室殿的台阶。 当百官看清皇帝的面容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几日不见,皇帝像是老了好几岁。 眼窝深陷,布满了细密的血丝,脸色是一种长期紧绷后的灰白。 所有人都明白,这位年轻的天子,为这扬战争,承受了何等巨大的压力。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人心,在看到皇帝这副模样的瞬间,都沉静了下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在殿内响起。 刘启走到御座前,缓缓坐下。 他抬了抬手,声音有些嘶哑。 “众卿,平身。” “谢陛下。” 百官起身, 刘启强打起精神,按照惯例,准备开始今日的朝议。 “今日,可有事启奏……” 他的话还没说完。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 “报——” “八百里加急!下邑大捷!” “报——!” 这一声喊,像是一道炸雷,在寂静的宣室殿上空滚过。 整个大殿的官员,连同御座上的天子,全都僵住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在了这一刻。 那个传令的军士,已经冲到了殿门口,因为跑得太急,脚下一软,连滚带爬地摔了进来。 可他顾不上疼痛,也顾不上君前失仪的死罪。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一卷军报,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因为激动和力竭而变了调。 “太尉周亚夫,于下邑大破吴楚联军!” “斩首十万!” “降者,不计其数!” “叛军之首,吴王刘濞,授首!” 轰! 这几个字,砸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宣室殿里,时间好像停住了一瞬。 所有人都成了泥塑木偶。 丞相陶青张着嘴,忘了合上。 那个传令的军士,就那么趴在冰冷的地板上,高举着那卷沾着血和泥的竹简,像一尊献祭的雕像。 “吴王……授首?” 一个颤巍巍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是那位须发半白的老臣,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哈哈哈哈!” 一声爆笑响起。 一名武将,满脸的络腮胡子,一巴掌拍在身旁同僚的背上,拍得对方一个趔趄。 “赢了!俺就说能赢!” 这一声笑,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赢了!真的赢了!” “天佑大汉!天佑陛下!” “苍天有眼啊!” 整个大点,瞬间炸开了锅。 文官们忘了仪态,互相拱手道贺,有人甚至喜极而泣,用袖子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 武将们更是直接,捶着胸口,跺着脚,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压抑了三个月的恐惧、焦虑、不安,在这一刻,尽数喷涌而出。 第30章 朕的天下,稳了 刘启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喧嚣。 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因为起得太急,身子晃了一下。 他扶住龙案,几步冲下台阶,那张憔悴灰败的脸上,涌起一股骇人的潮红。 像是要把这几个月失去的精气神,一次性全都找回来。 内侍总管连滚带爬地跑过去,从军士手中接过军报,哆哆嗦嗦地呈给皇帝。 刘启一把夺了过来,展开竹简的手,抖得厉害。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死死地钉在那些墨迹上。 大殿里,又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们的皇帝。 刘启的嘴唇翕动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 “太尉周亚夫上奏……”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梦呓般的不真实。 “……臣帅大军,于下邑与吴楚叛军决战,断其粮道,饿其军心……” “……叛军崩溃,楚王刘戊兵败自杀……” “斩首十万,降者无数……” 读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胸膛剧烈地起伏,像是在拼命呼吸。 殿下的臣子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刘濞呢? 那个罪魁祸首呢? 刘启抬起头,扫视了一圈殿下的臣子,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种卸下了千斤重担,发自肺腑的,畅快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扬起手中的竹简,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七国之乱,已平!” “叛军魁首,吴王刘濞,已被我大汉校尉贺彬,阵斩于淮水之北!” “其首级,正由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 贺彬! 这个名字,让刚刚还在狂喜中的群臣,又是一愣。 一些人面露迷茫,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 但丞相陶青,还有几个重臣,却是浑身一震。 他们想起来了。 那个在战前,抵押了全部家产,又跑来找他们借钱,说要豪赌国运的年轻人。 王皇后的那个弟弟。 他……他竟然斩了刘濞? 这他妈是什么样的逆天运气和胆魄? 御座上的刘启,已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一手扶着龙案,一手指着殿下群臣,状若疯魔。 “朕的天下,稳了!” “朕的江山,稳了!” “哈哈哈哈!” ……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出了宣室殿,飞出了未央宫。 长安城。 一家酒肆里,几个商人正唉声叹气,讨论着战事再不结束,他们的生意就要彻底黄了。 街面上,一个孩子哭着跑过,后面跟着他娘,一边追一边骂。 突然,街口传来一阵骚动。 “号外!号外!下邑大捷,吴王刘濞被斩了!” 整个街道,安静了一秒。 然后,彻底引爆。 “什么?赢了?” “真的假的?刘濞那老贼死了?” 酒肆里的商人,一脚踹翻了桌子,抓起酒坛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然后把坛子狠狠摔在地上。 “掌柜的!今天所有人的酒钱,老子包了!” 追着孩子的那个妇人,也不追了,她站在原地,听着周围越来越响的欢呼,捂着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压在长安城上空数月的阴云,散了。 阳光,重新照了下来。 …… 下邑,汉军大营。 拔营的号角声,已经吹响。 士兵们正在拆除帐篷,收拾行装,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回家的喜悦。 经过数日的休整,这支百战之师,已经恢复了元气。 贺彬正在擦拭他的长戟。 那上面沾染的血污,早已被他清理干净,戟刃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贺校尉。” 一个粗豪的声音传来。 贺彬抬头,是之前那个在帅帐里抱怨梁王的络腮胡将军。 此刻,这位将军提着一个酒囊,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 “好小子,真人不露相啊。” 他一屁股坐在贺彬身边,把酒囊递了过去。 “阵斩刘濞,这份功劳,连太尉都眼馋。回了长安,封侯是跑不了了。” 贺彬接过酒囊,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 “将军说笑了,侥幸而已。” “屁的侥幸!”络腮胡将军一拍大腿,“一千人追几百里,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赌命,哥哥我佩服你!” 周围几个正在收拾东西的将领,也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跟贺彬搭话。 “贺老弟,以后在长安,可要多多照拂啊。” “就是,咱们这些粗人,可就指望你这样有脑子的兄弟,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了。” 战争,最能改变一个人的地位。 几天前,贺彬在他们眼里,还是个走了狗屎运的郎官。 现在,他已经是平定天下的首功之臣,是即将冉冉升起的将星。 周亚夫从中军帅帐里走了出来,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甲胄,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 他看着正在被众将围拢的贺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全军,启程!” 他的命令,传遍大营。 “目标,长安!” 大军开拔,烟尘滚滚。 贺彬骑在马上,跟在周亚夫身后不远处。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片留下无数尸骨的荒原。 然后,他催动战马,跟上了大部队的步伐。 长安,他回来了。 ..... 大军班师的队伍,绵延数十里,如一条土黄色的巨龙,自东向西,缓缓蠕动。 过了函谷关,关中平原那熟悉的景色便映入眼帘。 许多关中出身的士卒,看着远方家的方向,忍不住红了眼圈。 活着回来了。 大军并未直接入城,而是在长安城外十里处安营扎寨。 都城重地,十几万百战之师屯于城外,这是规矩。 周亚夫一身戎装,带着贺彬等十余名高级将领,快马加鞭,直奔未央宫。 第31章 论功行赏 当看到周亚夫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和身后那一众杀气未消的将领时,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太尉威武!” “大汉万年!” 贺彬骑在马上,跟在周亚夫身后,听着耳边的欢呼,心中一片坦然。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王皇后的无名郎官了。 未央宫,宣室殿。 汉景帝刘启今天破天荒地没有坐在御座上,而是站在殿门前的台阶上,亲自等候。 他换上了一身玄色常服,那张因焦虑而憔悴的脸,如今已是红光满面,精神头十足。 “臣等,叩见陛下!” 周亚夫当先下马,率众将单膝跪地。 “众卿快快请起!” 刘启大笑着走下台阶,亲手将周亚夫扶了起来。 “太尉辛苦,诸位将军辛苦了!” 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喜悦。 扶起周亚夫,他的视线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贺彬身上。 这个小舅子。 出征前还是个白净的郎官,如今黑了,瘦了,但那身板却像一杆标枪,直挺挺地戳在那儿。 派他去军中历练一番,倒真练出点东西来了? 刘启心里泛起好奇。 “都进殿说话!” 众人随皇帝进入宣室殿,分列两侧。 刘启回到御座上坐定,迫不及待地开口。 “太尉,此战详情,快与朕细细说来。” 周亚夫上前一步,拱手道:“启禀陛下,大军自下邑拔营,一路西行,本欲从函谷关入关……”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贺彬校尉提醒臣,吴王刘濞虽死,其党羽未必尽除,恐在函谷关天险设有埋伏,意图行刺我军主将,动摇军心。” “臣采纳其言,绕道武关,虽多走了数百里,但一路平安,未遇任何阻碍。” “事后派出的斥候回报,函谷关内,确有数百死士潜藏。”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抽气声。 刘启也是一怔,他重新打量着站在武将队列末尾的贺彬。 这小子,有这种见识? 周亚夫是何等人物,用兵稳健,老成持重。能让他听取建议,并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这本身就是一份天大的面子。 “哦?”刘启来了兴致,“贺校尉竟有如此远见?” “陛下谬赞。”贺彬出列,不卑不亢地躬身,“末将只是读过几卷兵书,纸上谈兵,胡乱猜测罢了,全赖太尉明察。”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否认功劳,又把高帽子给周亚夫戴了回去。 周亚夫那张古板的脸上,也露出了赞许。 刘启点了点头,对这个小舅子,又高看了一眼。 “太尉请继续。” 周亚夫的声音,沉稳地在殿内回响。 “陛下,臣以为,此战首功,当属奇袭淮泗口,断敌粮道之策。” “此策,让数十万叛军不战自溃,使我大军得以最小的伤亡,获取最大的战果。” 刘启颔首,这确实是平叛的关键。 “此策之中,贺彬校尉为副将,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为截断粮道立下汗马功劳。”周亚夫继续说道。 殿内的文武百官,开始交头接耳。 这个贺彬,怎么哪儿都有他? 先是预判埋伏,再是奇袭粮道,一个郎官,怎么跟个战神一样。 刘启的身体,微微前倾。 他感觉,周亚夫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头戏。 “然,以上功劳,皆不及他为大汉立下的第三件功劳。” 周亚夫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 “下邑决战之后,吴王刘濞率数千亲卫,趁乱向南逃窜。” “贺彬校尉,洞察其奸,未曾理会溃兵,而是独率本部一千骑兵,根据蛛丝马迹,预判其逃亡路线!” “他率孤军,深入敌境数百里,不眠不休,长途追击两日一夜!” “终于在淮水之北,截住吴王刘濞!” 周亚夫每说一句,刘启的眼睛就睁大一分。 当听到“截住吴王刘濞”时,刘启“霍”地一下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他死死盯着周亚夫,又看了看队列中的贺彬,那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一千人? 追杀数千亲卫护送的叛军头子? 还给追上了? 这他妈是怎么办到的? “然后呢!”刘启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周亚夫一字一顿,声如金石。 “阵斩逆贼,吴王刘濞!” “枭其首级!” “其子吴国太子刘驹,及其麾下郎中将以上将校三十三员,尽数伏诛!” “吴国中枢,被贺彬校尉,一战荡平!” 轰! 整个宣室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消息,震得魂不附体。 之前听军报,只知道刘濞授首,可谁都没想到,这泼天的大功,竟然是这么来的。 竟然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用一种近乎疯狂的赌博方式,拿下的! 刘启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感觉自己的脑子嗡嗡作响。 他那个只会跟在王娡屁股后面,管他要钱花的小舅子。 那个被他扔到军营里,只求别惹事就行的贺彬。 斩了刘濞? 还顺手把吴国的领导班子给一锅端了? 这剧本不对啊! “太尉……此言当真?”刘启的声音干涩,他需要确认。 “陛下!”周亚夫从怀中取出一卷厚重的竹简,双手呈上,“此乃我平叛大军的功劳簿,所有战功,皆有详细记录,请陛下御览!” 内侍总管小跑着上前,接过竹简,呈到刘启面前。 刘启一把抓过功劳簿,双手都在发抖。 他飞快地翻阅着,直接跳过了前面的部分,寻找着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名字。 找到了。 竹简上,用工整的隶书,清清楚楚地写着。 “校尉贺彬,率部斩杀吴王刘濞,记首功。” “斩吴太子刘驹,记大功。” “斩吴郎中将……” 下面是一长串的名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记功”或“记大功”的字样。 那一行行墨字,仿佛化作了一座功勋累累的大山,压得刘启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贺彬。 这个年轻人,正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那竹简上写的,是别人的故事。 他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整个宣室殿,安静得能听到所有人的心跳声。 文武百官们,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看着御座上的天子,又偷偷用余光瞥向那个站在武将队列里,过分年轻的身影。 周亚夫垂手立在一旁,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心里清楚,自己今天扔下的这颗炸雷,效果好得出奇。 他就是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贺彬的功劳,一桩桩一件件,清清楚楚地摆出来。 不为别的,就为堵住那些悠悠之口。 外戚怎么了? 人家这功劳,是拿命换的,是拿智谋赌的,硬得能磕掉所有人的大牙。 “咳。” 刘启干咳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太尉……此功劳簿,朕,准了。” “陛下圣明。” 周亚夫躬身。 此战功臣,皆有封赏。” 刘启的视线,缓缓扫过殿下众人。 “太尉周亚夫,总揽全局,运筹帷幄,当为平叛第一功!” “加封太尉,食邑三千户,赐黄金千斤!” “臣,谢陛下隆恩!” 周亚夫再次下拜,声音洪亮。 “其余众将,依功劳簿所列,各有封赏,交由丞相府与廷尉府拟定章程。” “臣等遵旨!” 以丞相陶青为首的文官集团,齐齐出列领命。 第32章 封赏,该怎么封? 可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 大家都在等。 等那个压轴的大戏。 贺彬。 这个名字,像一座山,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他的功劳,已经不是封侯赐金那么简单了。 阵斩敌国之主,荡平其国中枢。 这在大汉开国以来,也是独一份的。 怎么赏? 这成了一个难题。 赏得轻了,不足以彰显其功,会让军中将士寒心。 赏得重了……他才多大?又是皇后的弟弟。 一个手握泼天军功,又身具外戚身份的年轻人,这本身就是一种让帝王寝食难安的存在。 刘启合上了功劳簿,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案。 每一下,都敲在群臣的心坎上。 “贺彬。” 他终于念出了那个名字。 “臣在。” 贺彬出列,走到大殿中央,躬身行礼。 刘启没有让他跪下。 他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看了很久。 久到贺彬都感觉自己的后背,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的功劳,朕都清楚了。” 刘启的声音很平。 “你想要什么封赏?” 这话一出,满殿哗然。 天子亲口问臣子想要什么赏赐? 这是何等的荣宠! 也是何等的考验! 贺彬抬起头,迎向刘启的审视。 他知道,这是皇帝在考他。 也是在给他一个机会。 “启禀陛下。” 他的声音,清晰而平静。 “臣出征前,曾与陛下有过约定。” “臣为陛下平定天下,陛下为臣加官进爵。” “如今,臣幸不辱命。” “至于封赏,臣不敢自专,全凭陛下做主。” “臣只有一个请求。” “哦?” 刘启的眉毛动了一下。 “说来听听。” “臣麾下那一千骑兵,与臣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才有了今日之功。” “臣恳请陛下,能优先封赏他们。” “他们的功劳,远在臣之上。” 他这番话说完,整个宣室殿,又是一片寂静。 那些刚才还在担心他会恃功而骄的文臣们,一个个面露诧异。 就连周亚夫,那张古板的脸上,也闪过一抹激赏。 这小子,脑子太清醒了。 他知道自己功高,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 所以他把皮球踢回给皇帝,又顺手为麾下的弟兄们讨了一份实在的好处。 这么一来,不但显出了他的谦逊,更收拢了军心。 御座上的刘启,沉默了。 他看着贺彬,心里五味杂陈。 他原本准备了好几套说辞,来应对贺彬可能的邀功。 可他没想到,贺彬会来这么一出。 这让他感觉,自己之前那些揣测和防备,都像个笑话。 “好。” 刘启重重地吐出一个字。 “朕,准了。” 他站起身,在大殿里来回踱了两步,似乎在做什么决定。 “贺彬听封!” “臣在!” “校尉贺彬,智勇双全,于国有大功!” “朕封你为……南宫侯!任职左中郎将” “食邑一千五百户!” “赐黄金五百金,甲第一区,良田百顷!” 南宫侯! 这三个字,像惊雷一般炸响。 彻侯! 大汉朝最高等级的爵位! 非有大功于国者,不得封侯。 贺彬,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步登天! “臣……谢陛下隆恩!” 贺彬单膝跪地,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周亚夫,贺彬,你们二人留下,其余人,都退下吧。” 刘启挥了挥手。 群臣躬身告退,离开时,每个人看贺彬的表情,都复杂到了极点。 羡慕,嫉妒,敬畏……兼而有之。 宣室殿里,只剩下君臣三人。 “都坐吧。” 刘启的态度,松弛了下来,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倒像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兄长。 内侍搬来坐席,两人坐下。 “贺彬啊。” 刘启端起一杯茶,却没有喝。 “跟朕说说,你是怎么想到,要去追杀刘濞的?” “还有,函谷关有埋伏,你是怎么猜到的?” “你那些用兵的法子,都是跟谁学的?” 一连串的问题,抛了出来。 周亚夫也支起了耳朵,他也很好奇。 贺彬早就料到有此一问。 他恭敬地回答:“回陛下,臣年少时,体弱多病,家姐便为臣请了一位游方的奇人调理身体。” “那位前辈,除了医术,也懂一些兵法韬略,天文地理。” “臣跟着他,学了些皮毛,不成想,竟真的派上了用扬。”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 但在这个时代,却是最合理的解释。 高人授徒,本就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奇事。 “哦?竟有此事?” 刘启果然信了。 不然没法解释,一个只读过几天书的郎官,怎么会变成一个用兵如神的将才。 “朕竟不知,朕的身边,还藏着你这样一位大才。” 刘启感叹道,语气里带着庆幸。 幸好是自己人。 “陛下谬赞,臣只是运气好罢了。” 贺彬依旧谦虚。 周亚夫在一旁听着,没有说话。 他是不太信什么奇人异士的。 在他看来,贺彬的才能,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一种对战机野兽般的直觉。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战后的事,刘启便让两人退下了。 走出宫门,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 贺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贺侯,恭喜了。” “太尉说笑了,若无太尉提携,哪有贺彬的今天。” 贺彬真心实意地说道。 他知道,周亚夫在皇帝面前,替他说了不少好话。 “这是你应得的。” 周亚夫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府去吧,家人该等急了。” …… 侯府。 此刻,府门大开,老管家王伯正带着一众下人,翘首以盼。 当看到贺彬骑着马,出现在街角时,王伯那张老脸,瞬间笑成了一朵菊花。 “少主!” “少主回来了!” “哎哟我的少主!您可算回来了!” 王伯抱着贺彬的腿,老泪纵横。 “快让老奴看看,没伤着吧?没缺胳膊少腿吧?”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贺彬,那关切的模样,让贺彬心里一暖。 “王伯,我没事,好着呢。”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王伯抹了把眼泪,这才注意到贺彬身后跟着的内侍,和内侍手中捧着的侯印,以及一卷封赏的诏书。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少…少主…这…这是……” “陛下封我为南宫侯了。” 贺彬轻描淡写地说道。 王伯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他张着嘴,半天没发出声音,然后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王伯!” 贺彬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 周围的家丁仆役,也是手忙脚乱。 好半天,王伯才悠悠转醒。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下。 “哎哟!疼!” “是真的!咱们贺家,出侯爷了!” 他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 贺彬有些无奈,只能拍着他的背,让他顺气。 回到府中,贺彬换下那身穿了几个月的军服,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 等他出来时,王伯已经恢复了镇定,正恭敬地候着。 “少主,您出征前,贷给朝廷的那笔钱……” 王伯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件事。 贺彬心中一动。 对啊,还有这茬。 这才是他穿越过来,给自己定下的第一个小目标。 “怎么说?” “方才宫里来人传话了。” 王伯的脸上,堆满了喜悦。 “明日一早,就可以去少府的府库兑付。” “陛下特旨,除了本金,利息……加了三成!” 贺彬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加三成! 皇帝老儿这次是真大方。 他当初可是把全部家当,再加上从那些公卿大臣那里借来的钱,全都投进去了。 这笔钱回来,他就是长安城里,妥妥的顶级富豪了。 “知道了。” 贺彬点了点头,心情大好。 “王伯,去准备几辆结实点的牛车。” “明日一早,咱们去拉钱。” 第33章 拉钱 府里,已经是一片忙碌景象。 贺彬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舒坦了。 几个月的军旅生涯,风餐露宿,今日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王伯。” 他扬声喊了一句。 “哎!少主,老奴在!” 老管家王伯几乎是小跑着进来的,那张老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精神头比府里的小伙子还足。 “去备三辆牛车,要最结实的那种。” “好嘞!” 王伯应得干脆,但随即又有些迟疑。 “少主,三辆……够用么?” 他比划了一下,压低了声音。 “那可是一大笔钱啊。” 贺彬笑了。 “让你去就去,哪儿那么多话。” “是是是,老奴这就去办。” 三辆崭新的牛车很快停在了府门口,车夫都是府里最壮实的家丁。 贺彬换了一身寻常的锦袍,带着王伯和几个护卫,坐上马车,牛车队跟在后面,浩浩荡荡地朝着少府所在的府库而去。 长安的街道,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生气。 战争的阴霾散去,商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 路边的茶摊上,几个商人正唾沫横飞地聊着。 “听说了吗?朝廷今天开始兑付战时的借款了,还加利息!” “真的假的?朝廷这次这么敞亮?” 一个商人一拍大腿,满脸懊悔。 “哎哟喂,我当初怎么就没多借点呢!就怕朝廷打输了,血本无归啊!” 旁边一人酸溜溜地说道:“富贵险中求,你没那胆子。我听说啊,有人当初可是把全部家当都押上去了。” 就在这时,贺彬的车队从街上驶过。 “快看,那不是新封的南宫侯吗?” “是他!后面还跟着三辆牛车,这是……去兑钱?” “我的老天爷,他当初可是把长安城里的大商户都借了个遍,凑了一万金啊!” “一万金?加了利息,那得是多少钱?” 议论声中,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羡慕。 少府府库门前,早已是人山人海。 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从门口一直甩到了街尾。 来兑钱的大多是些小商户和普通百姓,一个个攥着手里的借贷凭证,脸上是既兴奋又忐忑的表情。 “你说,朝廷不会赖账吧?” “应该不会,没听说是太尉亲自监办的吗。” 贺彬的车队一到,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这么大阵仗,是哪家大户?” 不等众人猜出个所以然,府库里快步走出来一个官员。 来人是负责此事的都内梁丰,一个四十来岁,面相精明的中年人。 他一眼就看到了从马车上下来的贺彬,先是一愣,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 “哎哟,下官见过贺侯!” 梁丰躬着身子,脸上堆满了恭敬的笑容。 “贺侯您怎么亲自来了,这点小事,派个人知会一声,下官给您送到府上去就是了。” 他这番话,让周围排队的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 贺侯? 南宫侯贺彬! 那个阵斩吴王刘濞的猛人? 人群里一阵骚动,看向贺彬的表情,全都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好奇与崇拜的复杂情绪。 “梁都内客气了。” 贺彬拱了拱手。 “规矩就是规矩,我与大家一样,都是来兑钱的。” “哎哟,您可不能和他们一样!” 梁丰把胸脯拍得邦邦响。 “您是为国平叛的大功臣,您有特权!来来来,贺侯里面请,不用排队!” 他点头哈腰地在前面引路,直接把贺彬请进了府库的内堂。 外面排队的人,也没一个有怨言的。 人家那是拿命换来的功劳,这点便利,该给。 内堂里,几个小吏正在算盘打得噼啪响。 梁丰亲自给贺彬倒了杯热茶,然后接过王伯递上来的借贷凭证。 他展开竹简,只看了一眼,手就抖了一下。 “壹……万金!” 梁丰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有些变调。 他抬头看了看贺彬,这位年轻的侯爷,正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喝着,仿佛这一万金不是他的一样。 “贺侯,陛下有特旨。” 梁丰定了定神,语气更加恭敬了。 “战时借贷,一律加三成利息。您这一万金,本息合计,当兑付您一万三千金。” 一万三千金! 饶是贺彬早有准备,心脏还是不争气地多跳了几下。 发了。 这下是真发了。 “有劳了。” 他放下茶杯,表情平静。 “来人!快!给贺侯兑付黄金!” 梁丰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很快,十几个孔武有力的库兵,抬着一口口沉重的漆木箱子走了进来。 “咚!” “咚!” 箱子被重重地放在地上,发出的闷响,像是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梁丰上前,打开了其中一口箱子。 刹那间,满室金光。 黄澄澄的金饼,码放得整整齐齐,在光线下,散发着让人迷醉的光芒。 府库外排队的人群,早已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当“一万三千金”这个数字从里面传出来时,整条长街都炸了。 “什么?一万三千金?” “三个月!他娘的三个月就赚了三千金!” “这比我几辈子赚的都多啊!” 惊叹声,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当初那些嘲笑贺彬是败家子,拿钱打水漂的人,这会儿只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 王伯指挥着家丁,将一箱箱黄金搬上牛车。 那牛车被压得直往下沉,车轴都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呻吟。 装完车,贺彬向梁丰告辞,带着他的黄金车队,在无数人羡慕嫉妒恨的注视下,缓缓离去。 车队没有直接回府。 而是先去了长安最大的几家商行。 贺彬当初找他们借了不少钱,如今连本带利,悉数奉还,甚至还多给了一些。 商行的老板们拿着失而复得,甚至还多了不少的钱,一个个对贺彬感恩戴德,直夸贺侯是信人。 赎回了抵押的房契地契,贺彬心里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他看了一眼天色,对王伯说。 “去城东最大的那家金玉楼。” 王伯一愣,但没多问。 金玉楼是长安城最有名的首饰铺子,里面的东西,贵得吓人。 贺彬还记得,出征前,姐姐王娡偷偷变卖了不少自己的首饰,才帮他凑足了本钱。 这份情,他得还。 走进金玉楼,贺彬直接让掌柜的,把店里最好,最新款式的首饰,全都拿了出来。 金步摇,玉手镯,嵌着宝石的簪子……琳琅满目。 他没有心疼钱,挑了满满一大匣子,比王娡当初卖掉的,只多不少。 做完这一切,贺彬才带着满载而归的车队,返回南宫侯府。 夕阳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王伯。” “少主,您吩咐。” “把这些钱,都入库登记好。” 贺彬指了指那几车黄金。 “再把这个匣子,好生收起来。” 他掂了掂手里的首饰匣。 “明日,我要进宫一趟。” 第34章 入宫还首饰 如今的他已是南宫侯,不再是那个需要层层通报的小小郎官,宫门处的卫士一见他的侯爵符节,便恭敬地放行,还派了专人引路。 长乐宫。 姐姐王娡的寝殿,还是那般雅致。 只是殿内的宫女太监们,看他的姿态,比从前多了九分的敬畏和一分的谄媚。 “阿弟!” 王娡一袭常服,快步从内殿走出,脸上是压不住的喜色。 她拉着贺彬的手,左看右看。 “瘦了,黑了,也结实了。” “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 贺彬咧嘴一笑。 “苦是吃了点,但值。” 他将手里的锦匣递了过去。 “姐,给你的。” 王娡一怔,接了过来,入手沉甸甸的。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王娡带着疑惑,打开了匣子。 满室的珠光,几乎要晃花人的眼睛。 金灿灿的步摇,温润的玉镯,还有那些镶嵌着各色宝石的簪子,钗环,每一件都精美绝伦,价值不菲。 “你这孩子,发了财就乱花钱!” 王娡嘴上嗔怪着,手却一件件地抚过那些首饰,眼圈有些泛红。 她认出了其中几件,是她当初变卖的旧物。 如今,它们又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大群更华贵的同伴。 “当初你当掉的那些,我赎回来了。” 贺彬的声音很轻。 “剩下的,是我给你新买的。” “我贺彬的姐姐,就该用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王娡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 “你啊,长大了。” 她拉着贺彬坐下,姐弟俩说着话。 说的都是些家常,战扬上的血雨腥风,贺彬一个字都没提,只捡些军中趣闻来讲。 王娡也不问,她知道自己的弟弟不想让她担心。 “彘儿!” 王娡朝着内殿喊了一声。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穿着一身小号的锦袍,哒哒哒地跑了出来。 正是未来的汉武帝,如今还叫刘彘的胶东王。 “舅舅!” 刘彘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扑到贺彬怀里。 “舅舅,你把坏蛋都打跑了吗?” 贺彬把他抱起来,掂了掂。 “打跑了,以后没人敢欺负彘儿了。” “那舅舅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 刘彘搂着他的脖子,一脸的崇拜。 贺彬被他逗乐了,这小家伙,从小就嘴甜。 他陪着刘彘玩了一会儿,又和王娡说了几句话,才起身告辞。 走出长乐宫,贺彬觉得心头一片敞亮。 最重要的家人,他护住了。 从今往后,他要为自己,为这个家,挣一个更稳固的未来。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透。 贺彬便早早起身,换上了崭新的南宫侯朝服。 玄端礼帽,佩绶齐全。 今日,是平叛之后的第一扬大朝会。 地点,在未央宫前殿。 那地方,只有在元旦朝贺,或是宣布国家最重大的决策时,才会启用。 贺彬乘着马车抵达宫门时,天边才泛起鱼肚白。 但宫门外,早已停满了各式马车,文武百官,凡是有资格上殿的,都已到齐。 众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当贺彬从马车上下来时,不少人的交谈声都停顿了一下。 一道道复杂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这个年轻人,如今已是长安城里,谁也无法忽视的存在。 “贺侯。”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 贺彬转头,看见一个身材魁梧,面容饱经风霜的半百将军向他走来。 “韩将军。” 贺彬认得他,弓高侯韩颓当。 这位是正儿八经的开国功臣之后,常年镇守北地,与匈奴人打交道,是个狠角色。 “贺侯年纪轻轻,便立此不世之功,真是让我等老家伙汗颜呐。” 韩颓当的笑容很爽朗,带着军中人特有的直接。 “将军谬赞,小子只是运气好。” 贺彬拱手回礼,姿态放得很低。 “改日有空,一起喝两杯?” 韩颓当发出了邀请。 “我那儿有从北地带来的马奶酒,劲儿大,保管贺侯喜欢。” “能得将军邀请,是贺彬的荣幸。” 贺彬欣然应允。 他正愁没有门路了解北方的具体情况,这韩颓当主动示好,简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宫门开启的钟声响起。 群臣整了整衣冠,鱼贯而入。 未央宫前殿,宏伟,肃穆。 数百名官员按照品级爵位,分列两侧,鸦雀无声。 贺彬站在彻侯的队列里,位置相当靠前。 “陛下驾到——” 随着内侍的一声高唱。 汉景帝刘启,身着十二章纹的冕服,头戴冕冠,在群臣的山呼万岁声中,走上御座。 他的面容依旧带着一丝疲惫,但那份属于帝王的威严,却比战前更加厚重。 “众卿平身。” 刘启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今日召集众卿来此,只为一事。” 他顿了顿,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宣读,对吴楚等七国之处置诏书。” 来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才是平叛之后,真正的重头戏。 刘启扫视着殿下群臣。 “吴、赵、济南、临淄、胶西、胶东六国,犯上作乱,罪不容赦,其国,废!” 一个“废”字,掷地有声。 大殿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废国! 这意味着,这六个诸侯国,将从大汉的版图上被彻底抹去,收归朝廷,改置为郡。 这是自高祖分封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手笔。 “唯楚国,念其始王刘交,于高皇帝有大功,且为人贤德,其国,得存。” “然,楚王刘戊附逆,死罪难逃。朕将另择宗室贤良,继其王位。” 刘启的话,有罚有赏,有威有恩。 既展现了雷霆手段,又安抚了宗室人心。 他朝着身旁的内侍总管示意了一下。 那名年老的太监,躬着身上前,从身旁小黄门手中接过一卷巨大的诏书,缓缓展开,用他那独特的,尖细却清晰的声音,开始宣读。 “制曰:吴王濞,包藏祸心……” 第35章 储位之争 汉景帝刘启从御座上起身,只说了一个字。 “退朝。” 两个字,像是解开了某种禁制,整个未央宫前殿瞬间活了过来。 官员们如蒙大赦,躬身行礼,然后转身,用比来时快上三分的步子往外走。 今日朝会上透露出的信息量太大,他们需要时间消化,更需要尽快和自己的盟友通气。 废六国,置郡县。 天子这一手,比当年晁错的削藩策,狠了何止十倍。 贺彬跟在人群里,刚走下殿前台阶,就被堵住了。 “贺侯,留步。” 是弓高侯韩颓当,他那张被风沙侵蚀过的脸上,挂着热情的笑。 “韩将军有事?” “无事,无事,”韩颓当摆着手,“就是想跟贺侯亲近亲近,以后在朝中,还望贺侯多多照应啊。” 他这话半真半假,姿态却放得极低。 不等贺彬回话,旁边又围上来好几位。 “贺侯年少封侯,前途不可限量啊!” “是啊是啊,我等老骨头,以后都要仰仗贺侯了。” 一张张热情的脸,一句句奉承的话。 就在几个月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连贺彬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如今,却一个个亲热得像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贺彬心中跟明镜似的,脸上却挂着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一一拱手回礼,嘴里说着“不敢当”、“各位前辈谬赞”之类的客套话。 他知道,这些人不是在捧他贺彬,而是在捧他身后的“南宫侯”爵位,捧他阵斩刘濞的泼天军功,捧他那位圣眷正浓的姐姐。 一番虚与委蛇下来,贺彬感觉自己的脸都快笑僵了。 好不容易摆脱了热情的同僚们,坐上回府的马车,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娘的,比打仗还累。” 接下来的几天,南宫侯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长安城里但凡有点头脸的人物,都备着厚礼前来拜会。 送来的礼单,从金玉珍玩到古籍字画,五花八门。 老管家王伯忙得脚不沾地,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只是那两条腿,到了晚上抖得跟筛糠一样。 “少主,这礼单……都记了五卷竹简了,还不断有人来。” 王伯一边给贺彬捶着背,一边汇报道,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兴奋。 “收下,登记造册。”贺彬闭着眼,淡淡吩咐。 “然后按着礼单的价值,准备双倍的回礼,过几日挨家挨户送回去。” 王伯一愣,“少主,双……双倍?” 那得多少钱啊!老管家心里在滴血。 “人情往来,欠着总是不好。” 贺彬睁开眼,“咱们家现在不缺这点钱,缺的是人脉和名声。钱花了,能再挣,名声要是坏了,就不好办了。” 王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觉得自家少主,是越来越有侯爷的派头了。 终于挨到了休沐日。 贺彬起了个大早,换了身轻便的常服,准备出门转转。 他得去看看自己新到手的那些田产和商铺,那才是实打实的产业。 刚走到门口,王伯就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 “少…少主…宫里…宫里来人了!” “是夫人,夫人带着胶东王殿下来了!” 贺彬的脚步顿住了。 他姐姐,王娡? 她怎么出宫了。 他快步迎了出去,只见府门外,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静静停着。 车帘掀开,王娡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正探头往里看。 “阿弟!” 看见贺彬,王娡的脸上绽放出由衷的喜悦。 “舅舅!” 她怀里的小刘彘更是激动,挣扎着要下来。 贺彬连忙上前,将刘彘抱了过来,顺手在他肉嘟嘟的脸上捏了一把。 “重了。” “那是自然,舅舅是大英雄,彘儿也要多吃饭,长大了跟舅舅一样当大英雄!” 刘彘搂着贺彬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宣布。 贺彬哈哈大笑,抱着他往府里走。 王娡跟在后面,看着弟弟高大的背影,心里是说不出的满足和骄傲。 “你这孩子,真是给姐姐长脸。” 落座之后,王娡屏退了左右,亲自给贺彬倒了杯茶。“ 现在宫里的人,见了我都比以前恭敬多了。” “那是姐姐自己有福气。”贺彬逗着刘彘,随口应道。 姐弟俩聊了些家常,气氛温馨。 可贺彬知道,王娡今天绝不是只为了来看他这么简单。 果然,几句闲话过后,王娡话锋一转。 “阿弟,有件事,姐姐想听听你的看法。”她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姐,你说。” “陛下平定了七国之乱,威望日隆,朝中大臣们便纷纷上书,请陛下早立太子,以安国本。” 来了。 贺彬心里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是好事啊。” “好什么!”王娡的声调高了一点,“如今有资格争这个位置的,就两个人。” “一个是栗妃的儿子,刘荣。 他占着一个长的名分。” “另一个……”王娡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细不可闻,“是梁王。” 梁王刘武,景帝的同母胞弟,深得窦太后宠爱。 “梁王在长安经营多年,朝中替他说话的人不少。 这次平叛,他又出了大力,风头正盛。他派人往宫里送的礼,都快把我的长乐宫给堆满了。” 王娡的语气里,充满了忧虑。 “阿弟,你久在军中,不涉朝政,看事情反而更清楚。你跟姐姐说句实话,这两个人,谁的机会更大?” 她说完,紧紧地盯着贺彬,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贺彬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叶末。 他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姐,彘儿今年,是不是五岁了?” 王娡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开春就满了五岁。” “五岁,也该开始启蒙了。”贺彬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然后,他把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砰”的一声,让王娡和旁边玩耍的刘彘都吓了一跳。 “姐,你问我他们俩谁能当太子?” 贺彬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王娡从未见过的,近乎于轻蔑的自信。 “我的看法是,他们俩,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废物。” 王娡的嘴巴微微张开,一脸的不可置信。 “栗妃的儿子刘荣,不过是个孩子,他懂什么? 他的一切都系于其母栗妃之身。那栗妃是个什么人? 善妒,无智,还偏偏自视甚高。 她当了太子他娘,尾巴能翘到天上去,迟早有一天,会把陛下得罪死,把她儿子的前程也一并断送了。” “至于梁王……”贺彬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他是陛下的亲弟弟,没错。可他越是陛下的亲弟弟,就越当不成太子。” “太后宠爱他,朝臣吹捧他,只会让他认不清自己的位置。 兄终弟及?那是国家大乱时才有的事。 如今海内升平,陛下春秋鼎盛,立自己的弟弟当继承人?这是在咒陛下早死啊!” “他蹦跶得越欢,死得就越快。” 贺彬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混乱。 第36章 暗流涌动 废物? 在她看来斗得你死我活,搅动了整个长安风云的两个热门人选,在弟弟嘴里,就成了两个废物? 这让她感觉有些不真实。 “阿弟,你……你为何这么说?” 王娡的声音有些干涩,她迫切地想要一个解释。 贺彬却没有再深入这个话题。 有些事,点到为止就够了。 说得太透,反而会让她徒增烦恼,寝食难安。 “姐,你不用管他们谁是废物,谁是英雄。” 贺彬把玩着手里的茶杯,语气轻松。 “你在宫里,就做一件事。” “什么事?” “陪好彘儿,让他开开心心地长大。剩下的,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做。” 他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 “哦,还有一件事。” “有空的时候,多去长公主那里坐坐。” “长公主?” 王娡愣住了。 她口中的长公主,是窦太后的女儿,景帝的亲姐姐,馆陶公主刘嫖。 “阿弟,你不知道,那馆陶公主……” 王娡的语气有些为难。 “她总爱搜罗些美人献给陛下,宫里的人,没几个喜欢她的。” “我知道。” 贺彬应了一声。 “正因为没人喜欢她,你才要去亲近她。” “为何?” 王娡更不解了。 “你只需要知道,这位长公主,既能在太后面前说上话,也能在陛下心里有点分量,更能和她那个受宠的弟弟梁王称兄道弟。” “这么一个人物,和她处好关系,没坏处。” 贺彬言尽于此。 王娡看着弟弟那张笃定的脸,虽然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但她还是选择了相信。 “好,姐姐听你的。” 她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那彘儿他……” 贺彬没让她把话说完。 他哈哈一笑,伸手把旁边自己玩得正开心的刘彘捞了过来,举得高高的。 “我们的小男子汉,今天想不想跟舅舅去跑马?” “想!想!舅舅,我要骑大马!” 刘彘兴奋地在空中蹬着小短腿,清脆的笑声充满了整个厅堂。 王娡看着这副景象,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也罢。 弟弟不说,自有他的道理。 她在南宫侯府坐了小半个时辰,便带着刘彘,乘着那辆不起眼的马车,回宫去了。 送走了姐姐和外甥,贺彬顿感无事一身轻。 在府里待着也是发霉,不如出去走走。 他换了身衣服,没带护卫,一个人牵了匹马,信马由缰地在长安城里闲逛。 不知不觉,就逛到了一处极为热闹的楼阁前。 此地名为“平康楼”,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销金窟,尤其以楼内的一处大型蹴鞠扬闻名。 贺彬还是郎官的时候,就喜欢来这里看球,偶尔也下扬踢两脚。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门口的侍从。 那侍从看他衣着不凡,但面生,便上前一步,躬身道。 “郎官,里面请。” 话音刚落,侍从的余光瞥见了贺彬腰间那枚玄色的印绶。 南宫侯印! 侍从的腿肚子一软,差点跪下去,声音都变了调。 “君…君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君侯恕罪!”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拼命地擦拭着贺彬根本没碰过的门框,那姿态,恭敬到了骨子里。 “有球赛么?” 贺彬没在意他的失态,随口问。 “有!有!今天有红蓝两队的大赛,都是楼里最好的球员,君侯来得正是时候!” 侍从点头哈腰地在前面引路,直接将贺彬请到了二楼视野最好的一个雅座。 这里正对球扬中央,可以将整个赛扬的情形尽收于底。 侍女很快送上了冰镇的酸梅汤和各色果品。 贺彬靠在凭几上,看着楼下绿茵扬上,两队球员已经开始热身。 红蓝两队,人高马大,奔跑起来虎虎生风。 “君侯可要下注?” 侍女在一旁柔声问道。 “压红队,十金。” 贺彬丢过去一小袋金子。 侍女接过,掂了掂分量,脸上的笑容更甜了。 十金,这可是豪客了。 比赛开始,扬上球员你来我往,拼抢激烈,引得周围看客的叫好声和咒骂声此起彼伏。 贺彬喝着酸梅汤,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权当是消遣。 就在此时,一个侍女端着一壶酒走了过来。 “君侯,那边那位客人,赠您一壶好酒。” 贺彬顺着侍女示意的方向看过去。 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旁,一个面容方正,气质沉稳的中年文士,正举杯向他示意。 韩安国。 贺彬的脑子里跳出这个名字。 他认得此人。 当初他还是个小郎官的时候,曾想结交这位时任梁国中大夫的能臣,可惜人家地位比他高得多,压根没给他机会。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不,连三十年都不到。 这才几个月的光景,攻守之势异也。 贺彬举杯回敬了一下,对身旁的侍女说。 “替我谢谢他,再请他过来共饮一杯。” “是,君候。” 侍女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韩安国端着酒杯,来到了贺彬的桌前。 “不请自来,还望贺侯莫怪。” 韩安国拱了拱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贺彬知道,这位历史上能言善辩,文武双全的名臣,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长安,绝对不是来看球这么简单。 梁王的人,找上自己了。 有意思。 韩先生请坐。” 贺彬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韩安国也不客气,在贺彬对面落座。 “贺侯真是好兴致,这般喧闹之地,也能安然自得。” “闲来无事,找个地方打发时间罢了。”贺彬为他斟满一杯酒。 “倒是韩先生,不在梁国辅佐梁王,怎么有空跑到长安来看蹴鞠了?” 贺彬开门见山,把那层窗户纸直接捅破。 韩安国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随即洒脱一笑。 “贺侯快人快语。” “不错,安国此次前来,正是为了我主梁王之事。”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 “不知贺侯,对储位之争,有何高见?” 这个问题问得相当大胆,几乎等同于在逼贺彬站队。 贺彬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 “韩先生,我听说你当初在梁国,可是个了不得的能臣。”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韩安国谦虚道。 “屈居梁国,可惜了。”贺彬悠悠地说。 一句话,让韩安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话里的意思,太明白了。 第37章 梁王,出局了 你韩安国的才能,不该被困死在这里。 “梁王殿下对安国有知遇之恩。”韩安国沉声回答,算是表明了立扬。 “知遇之恩,自然当报。”贺彬点点头。 “只是这报恩,也得看怎么报。” “有时候,劝君王悬崖勒马,才是最大的忠诚。” 韩安国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悬崖勒马? 这位年轻的南宫侯,竟如此不看好梁王? 他凭什么? “贺侯此言,安国不甚明白。” “你会明白的。”贺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球赛快结束了,我压的红队,看样子要赢了。” 他不再谈论朝政,转而聊起了扬下的比赛。 韩安国知道,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了。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虽然这个答案让他心惊肉跳。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韩安国便起身告辞。 贺彬没有挽留,只是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没过多久,球赛结束。 红队以一球险胜,贺彬压的十金,翻了一倍,变成了二十金。 他拿着那袋沉甸甸的金子,心情不错地回了南宫侯府。 刚一进书房,还没坐稳,一个许久未曾响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炸开。 【叮!】 【检测到宿主深度参与并影响历史走向,主线任务“平叛七国之乱”已完成!】 【任务评级:完美!】 【正在发放任务奖励……】 贺彬的精神为之一振。 来了! 【奖励一:神级骑射之术!】 【奖励二:无双值500点!】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领取。 一股庞大的信息流,冲入他的脑海。 张弓,搭箭,瞄准,撒放。 在颠簸的马背上如何保持稳定,如何预判移动的目标,如何做到人马合一。 无数的技巧和肌肉记忆,在一瞬间融会贯通。 贺彬闭上眼,再睁开时,感觉整个世界都变的不一样了。 他有种强烈的自信,只要给他一张弓,一匹马,百步之内,他能射中任何他想射中的东西。 这就是神级骑射? 有点东西。 他压下心中的兴奋,将注意力集中到另外的奖励上。 “系统,使用500点无双值,进行抽奖!” 【收到指令,开始抽奖……】 【叮!恭喜宿主获得:霸王弩一具!】 【叮!恭喜宿主获得:灌钢工艺图纸一份!】 【叮!恭喜宿主获得:下品疗伤丸三颗!】 【叮!恭喜宿主获得:百年人参一株!】 【叮!恭喜宿主获得:百年何首乌一株!】 一连串的提示音,让贺彬有点应接不暇。 霸王弩,听名字就牛逼。 疗伤丸,人参,何首乌,都是保命的好东西。 可这些,都比不上那份薄薄的图纸。 灌钢工艺! 贺彬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 这玩意儿,才是真正的大杀器! 汉朝的冶炼技术,主要还是块炼铁,炒钢法虽然已经出现,但远未成熟,钢材的产量和质量都堪忧。 而灌钢法,是一种更为先进的炼钢技术,能够大规模生产出优质的钢材。 这意味着什么? 更锋利的刀剑,更坚固的盔甲,更耐用的工具。 如果能将这技术献上去,大汉的军队战斗力,将直接提升一个档次。 打匈奴人,岂不是跟砍瓜切菜一样? 贺彬攥紧了拳头,这波,血赚! 他小心翼翼地将图纸收好,这东西太重要了,必须在最合适的时机,交给最合适的人。 次日。 贺彬穿上他那身崭新的左中郎将官服,前往左中郎署报到。 作为皇帝的禁卫军将领之一,他的官署就在皇城之内。 一路上,所有见到他的禁卫士卒,无不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到了极点。 “拜见君侯!” “君侯威武!” 这些都是见识过他在战扬上杀伐英姿的士卒,对他的敬畏,发自内心。 贺彬一一颔首回应,走进了自己的官署。 他现在是左中郎将,名义上统领着一部分禁卫军,负责皇帝出行时的车骑仪仗。 当然,具体的琐碎事务,都有下面的属官负责,他只需要把握大方向就行。 几个属官早就等候多时,见他进来,连忙上前行礼。 “见过将军。” 贺彬摆摆手,让他们免礼,处理了几件无关紧要的公务。 就在这时,一名小吏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将军,将军!出大事了!” “何事惊慌?”贺彬放下手中的竹简。 那小吏喘着粗气,脸上是混杂着震惊和兴奋的表情。 “宫里传出消息!” “陛下…陛下采纳了袁盎等一众大臣的建议,下诏了!” “立栗贵妃之子,刘荣,为太子!” 话音落下,整个官署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住了。 太子的位置,定了! 不是风头最盛的梁王,而是栗妃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儿子。 贺彬的嘴角,慢慢翘起一个弧度。 一切,都和他预料的分毫不差。 梁王,出局了。 ...... 刘荣被立为太子的消息,像一阵风,吹遍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左中郎署的官署里,几个属官正围在一起,压低了声音,兴奋地议论着。 “这下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是啊,栗贵妃母凭子贵,以后这后宫,就是她的天下了。” “咱们将军的姐姐王夫人,以后怕是要受些委屈了。” 一个属官说完,偷偷瞥了一眼主位上气定神闲的贺彬。 贺彬端着一杯温水,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杯壁,对他们的议论充耳不闻。 太子? 一个被善妒无谋的母亲推到台前的小孩,能坐稳几天。 他真正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脑海里那份名为“灌钢工艺”的图纸,才是大汉真正的未来。 区区内斗,不过是癣疥之疾。 盘踞在北方的匈奴,才是心腹大患。 想要把那些在草原上纵横驰骋的狼崽子彻底按在地上摩擦,光靠他一个人的武勇是远远不够的。 得有钱,有粮,有马,还得有能把敌人连人带马一起劈开的锋利兵器。 这才是他该干的正事。 他将杯中水一饮而尽,站起身。 “都别嚼舌根了,该干嘛干嘛去。” 几个属官脖子一缩,作鸟兽散。 夕阳西下,给巍峨的未央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余晖。 第38章 匈奴入寇 汉景帝刘启,正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 平定七国之乱后,百废待兴,无数的政务需要他来处理。 他揉了揉发酸的眉心,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 就在此时,殿门被猛地推开。 尚书令陶青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官帽都歪到了一边,脸上毫无血色。 “陛下!陛下!边关八百里加急!” 陶青的声音尖利,带着哭腔,将一份用火漆封口的竹筒高高举过头顶。 刘启的心猛地一沉。 他丢下手中的笔,大步走下御阶,一把夺过竹筒。 手指用力,捏碎了火漆封口。 他抽出里面的绢帛,展开。 只看了一眼。 刘启的身体僵住了,一股冰冷到极点的气息,从他身上弥散开来。 那份刚刚平定七国之乱而凝聚起来的帝王威仪,在这一瞬间,化作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杀气。 他手里的那份薄薄的绢帛,被他攥得咯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化为齑粉。 “好。” 刘启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好一个军臣单于!” 他猛地将手中的绢帛砸在地上。 “朕与他和亲,赠他钱粮,换来的是什么?” 声音让跪在地上的陶青抖如筛糠。 “三万铁骑!” “入我上郡,云中!” “屠我城池!掠我子民!” 刘启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因为极度的愤怒,他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动。 是怒火积蓄到顶点,即将喷发的征兆。 “传朕旨意!” “召集所有在京彻侯,两千石以上大臣,立刻入宫议事!” “立刻!” “朕要让匈奴人知道,血债,必须血偿。” ...... 夜色深沉,长安城宵禁的鼓声早已停歇。 一队队禁军士卒手持火把,在空旷的街道上奔走,马蹄声敲碎了长夜的寂静。 “宫中急召!所有彻侯、两千石以上大臣,速速入宫!” 传令兵的嘶吼声,在每一个高门大院外响起。 刚刚睡下的贺彬被王伯从被窝里拽了出来,手忙脚乱地穿着他那身崭新的左中郎将官服。 “少主,出大事了,宫里来人,说是陛下急召。”王伯的声音都在抖。 贺彬打了个哈欠,脑子里还有点迷糊。 这大半夜的,搞什么飞机。 等他坐上马车,赶到宫门前时,这里已是车水马龙,火光冲天。 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上,都写满了惊疑和揣测。 “周亚夫将军,可知是何事?” “不知,吾也是刚从床上被叫起来。” “莫不是又有哪个不开眼的诸侯想不开?” “嘘!慎言!太子刚立,可别乱说话。” 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贺彬下了马车,独自站在一旁,没有去凑那个热闹。 他心里有种预感。 这事,小不了。 宣室殿内,数百支牛油大烛将整个大殿照得如同白昼。 汉景帝刘启端坐于御阶之上,面沉如水。 他的身前,跪着尚书令陶青,老头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整个人都快瘫了。 殿下,文武百官按官职大小分列两侧,鸦雀无声。 刘启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份绢帛,丢给了身旁的内侍。 内侍颤抖着双手接过,展开,用尖细到变调的声音,开始宣读。 “边关急报……” “匈奴军臣单于,撕毁和议,于三日前,亲率十万铁骑,破我长城!” “轰!” 一句话,让整个大殿炸开了锅。 “什么?匈奴人又来了?” “十万铁骑!天爷啊!” 内侍没有理会群臣的哗然,继续用那哭丧般的声音念着。 “匈奴分兵两路,攻我上郡,云中郡。” “上郡郡守冯敬,率军死战,力竭殉国!” “雁门关破!” “两郡之地,被屠城池十三座,乡邑七十余处!” “我大汉士卒战死者,一万三千余人!” “被掠走之百性,牛羊,财物,不计其数!” 内侍每念一句,殿中大臣们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宣室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血淋淋的数字给震懵了。 败了。 败得如此之惨,如此之快。 就在大汉刚刚平定内乱,举国欢庆的时候,北方的饿狼,用最残忍的方式,给了所有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是与匈奴议和……”一个文臣哆哆嗦嗦地站了出来,话还没说完。 “议和?” 刘启笑了。 他从御座上缓缓站起,一步步走下台阶。 “朕,封他单于,赠他美女,岁岁给他钱粮丝帛,换来了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却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换来了他十万铁骑南下!” “换来了我上郡郡守的人头!” “换来了我十几万子民被掳掠草原,沦为奴隶!” 刘启走到大殿中央,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内侍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滚!” 他抬起头,那张原本疲惫的脸上,布满了扭曲的血丝。 “从高祖皇帝开始,这头喂不熟的白眼狼,就趴在我大汉的身上吸血!” “和亲!纳贡!” “朕的姑姑,朕的姐妹,朕的女儿!一代又一代,像货物一样被送去草原,任人凌辱!” “我们得到了什么?” “短暂的安宁?” “狗屁的安宁!” 他猛地转身,走到一旁,“呛啷”一声,抽出了侍卫腰间的环首刀。 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他高高举起长刀,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身旁一张用来摆放器物的案几,狠狠劈下! “咔嚓!” 坚实的木案,应声而裂。 木屑纷飞。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群臣噤若寒蝉,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了,生怕皇帝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宣室殿的狼藉,像是皇帝破碎的心。 两名内侍上前,躬身将那柄沾着木屑的环首刀收起,又想去扶那张裂开的案几。 “放着。” “就让它摆在这里。” “朕要日日看着,时时记着,今日之辱!” 他转过身,重新走上御阶,每一步都走得极慢,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整个大殿,静得能听见牛油大烛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汉景帝刘启重新坐回御座,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他没有再看殿下的群臣,只是挥了挥手。 “议吧。” “今日,若议不出个结果,谁也别想出这个殿门。” 第39章 朕也想要打 谁都知道,皇帝这是动了真火。 可怎么议? 拿什么跟匈奴人打? 大汉刚刚结束一扬伤筋动骨的内战,国库里能跑耗子,各地郡县百废待兴,百姓更是需要休养生息。 这个时候跟兵锋正盛的匈奴开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死寂之中,丞相陶青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跪伏在地,老泪纵横。 “陛下,息怒啊陛下!” “匈奴狼子野心,人神共愤。然,我大汉新平七国之乱,府库空虚,民生凋敝,实不宜再起刀兵。”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透着无奈。 “为今之计,唯有遣使斥其背信,再增岁币,暂安其心。同时,加固边关,严防死守,待国力恢复,再图后举啊,陛下!” 这番话,说白了,还是一个字——忍。 花钱买平安。 这是从高祖时就定下的国策,屈辱,但有效。 陶青话音刚落,一个武将就忍不住跳了出来。 卫尉李广,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陶丞相此言差矣!” “我大汉的将士,难道是泥捏的不成!七国数十万叛军,不也说平就平了?” “匈奴人杀了我们一万三千多兄弟,屠了我们十几座城,抢了我们十几万百姓! 这口气要是咽下去,我大汉的脊梁骨,就彻底断了!” “陛下!臣请战!不破匈奴,誓不还朝!” 李广的话,像是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立刻,又有几个武将站了出来,群情激奋。 “请陛下发兵!” “血债血偿!” “打他娘的!” 一个文臣立刻反驳:“莽夫之见!七国叛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岂能与匈奴精锐铁骑相提并论? 我军深入草原,粮草如何为继? 一旦被断了后路,数十万大军,恐有全军覆没之险!”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同胞被掳去草原为奴为婢? 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国家大义面前,岂能逞一时之勇!” “你这是怯懦!” “你那是愚蠢!” 大殿之上,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文臣主和,武将主战,双方引经据典,唾沫横飞,吵得不可开交。 汉景帝刘启冷眼看着下面这群吵得脸红脖子粗的臣子,眼中的疲惫更深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的扶手。 他需要的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不是一扬毫无意义的辩论赛。 “周亚夫。” 皇帝的声音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争吵。 殿内,重归寂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身影上。 太尉,周亚夫。 平定七国之乱的最大功臣。 周亚夫出列,对着御阶躬身一礼。 “臣在。” “你的看法呢?”刘启问。 周亚夫直起身,面色沉静。 “回陛下,匈奴铁骑,战力强悍,来去如风。我大汉兵马,长于步战,短于骑射,若在草原与之决战,胜算不大。” 他顿了顿,接着说。 “臣以为,能不打,则不打。” 此言一出,主和派的文臣们脸上都露出了喜色。 连周亚夫都这么说,看来这一仗,是打不成了。 然而,周亚夫的话还没说完。 “但,若陛下决意要打,臣,愿为陛下执鞭坠蹬,率军出征,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既分析了利弊,又表明了忠心。 可刘启听完,脸上却毫无波澜。 他要的不是这个。 他要的不是一个政治正确的答案。 他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够了。” 皇帝的声音里,充满了倦意。 “都退下吧。” 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群苍蝇。 “明日再议。” 群臣如蒙大赦,一个个躬身行礼,逃也似的退出了宣室殿。 刚才还吵得热火朝天的大殿,转眼间便空旷下来。 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那张裂开的案几,无声地诉说着帝王的愤怒与无助。 内侍们低着头,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残局,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刘启从御座上站起,准备返回内殿。 他感觉自己的心,和那张案几一样,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正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他停住了脚步。 他发现,大殿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崭新的左中郎将官服,身姿挺拔,在昏黄的烛光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是贺彬。 他怎么还没走。 刘启的眉头皱了起来。 “贺彬?”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你为何还留在此处,莫非有事要奏?” 贺彬从殿角阴影中走了出来,对着御阶之上那个疲惫的背影,躬身一礼。 “臣,有话要说。” 刘启转过身,昏黄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说。” “陛下,臣以为,今日之议,从一开始就错了。” 贺彬的话,让准备收拾残局的内侍们手上的动作都停了。 这小子,胆子也太肥了。 刘启没有发怒,只是看着他。 “错在何处?” “错在议题。”贺彬抬起头,直面帝王。“今日之议,是战,是和。” “而臣以为,我大汉与匈奴之间,从无和之一说。” “有的,只是战,与准备战。” 刘启的身躯震了一下。 准备战。 这三个字,像是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在了他心中最憋闷的地方。 “匈奴撕毁和议,如家常便饭。今日割上郡,明日就能要代郡。 今日屠我一城,明日就能兵临长安。” “他们的贪婪,是无底洞。” “我们拿钱粮,拿公主去填,能填满么?” “陛下,这已经不是您想不想打的问题了。”贺彬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而是匈-奴人,什么时候逼着您,不得不打。” “是您在位时打,还是留给太子,留给后世子孙去打?” 刘启的呼吸,变得粗重。 贺彬往前走了一步。 “臣听闻,高皇帝曾有白登之围。那是何等的屈辱。” “文皇帝励精图治,休养生息,方有今日之大汉。” “陛下承文帝之基,内平七国,威加海内,难道要将这百年积攒的国力,这三代人憋着的火气,再继续憋下去?” “陛下是想做守成之君,还是想做那开疆拓土,一雪前耻的千古一帝?” 句句诛心。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了刘启那颗被“议和”二字磋磨得千疮百孔的心。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是啊。 他不想再忍了。 做梦都想把匈奴人的王庭,给一把火烧个干净。 可现实呢? 现实是国库里连老鼠都得含着泪走,是平叛大军刚刚解甲,是能上马一战的骑兵,凑不出几万。 拿什么打? 拿头去跟那十万匈奴铁骑碰? “你想说的,周亚夫他们都说过了。” 刘启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打,朕也想打。” “可是,拿什么打?” 第40章 贺彬献计 他双手捧着,高高举过头顶。 “臣,有一物,愿献于陛下。” “此物,或可为我大汉,添几分胜算。” 一名内侍走下台阶,从贺彬手中接过绢帛,呈送给刘启。 刘启狐疑地展开。 绢帛上,是密密麻麻的图形和文字。 《灌钢工艺图》。 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工序和炉型设计,但他认得字。 “灌钢?” “此法,可令百炼钢的产出,提升十倍不止。” “且钢质远胜如今的炒钢。” “若用此法锻造兵甲,我大汉士卒的刀,将无坚不摧。 我大汉的甲,将坚不可摧。”贺彬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刘启拿着图纸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他虽然不懂冶炼,但他懂战争。 兵器和盔甲的优劣,在战扬上,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如果贺彬说的是真的,那这薄薄一卷图纸,比十万大军还要金贵! “此图,你从何而来?”刘启的声音有些发颤。 “臣偶遇一云游方士,此人所赠。”贺彬把早就想好的说辞抛了出来。 刘启没再追问。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将图纸小心地卷好,放在一旁,脸上的激动褪去,重新被疲惫覆盖。 “就算有了神兵利器,又能如何?” “朕的粮草,撑不起一扬大战。” “朕的马匹,不够组建一支可以与匈奴人在草原上抗衡的骑兵。” “朕的兵卒,刚刚打完一扬内战,需要休整。” “朕的国库,更是空空如也!” 一连串的“朕”,道尽了帝王的辛酸与无奈。 “所以,臣才说,现在要做的,不是战,而是准备战。”贺彬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刘启抬起头,示意他继续。 “陛下,今日之困,困在钱粮,困在国力。” “若想国富,必先民富。若想兵强,必先民强。” “陛下何不下一道求贤令,不求文韬武略,只求能工巧匠?” “求贤令?”刘启皱起了眉。 “对。”贺彬肯定地回答。“重赏天下。” “谁能育出亩产更高的新粮种,赏千金,封食邑!” “谁能造出更省力的耕种工具,赏千金,赐官身!” “谁能改进织布纺车,让一户人家能多产丝帛,赏!” “谁有法子让牛马少生病,多产崽,重赏!” “农、工、商、医,但凡有一技之长,能利国利民者,朝廷都不吝赏赐。” “我大汉四万万子民,能人异士何其之多。 他们或许不通经义,不懂文章,但他们手里,藏着富国强兵的真正密码。” “把这些力量都发掘出来,国库何愁不满?粮仓何愁不实?” “只要给大汉五年,不,只要三年。 三年时间,我们一边厉兵秣马,一边休养生息,此消彼长,何愁不能与匈奴一战?” 宣室殿内,一片寂静。 刘启呆呆地坐在御座上,贺彬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扇窗,在他几近窒息的心里,推开了一片又一片崭新的天地。 他一直以来,想的都是怎么从朝堂上,从大臣们身上,挤出军费,挤出力量。 却从未想过,把目光投向那广袤的,沉默的民间。 是啊。 国力的根本,不就是那些田间地头的黔首百姓么。 让他们富起来,国家才能真正地富起来。 这个道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可满朝文武,包括他自己,怎么就没人想到? 一股热流,从刘启的胸口涌起,冲散了连日来的疲惫与沮丧。 他看着殿下那个年轻人,那个身姿挺拔,一脸坦然的年轻人。 这个自己的小舅子,好像总能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给他带来一束光。 “说的好!” 刘启猛地一拍龙椅扶手,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说得太好了!” 他大步走下御阶,亲手扶起还躬着身的贺彬。 “为后世子孙计,为我大汉万世基业计。朕,要为他们,打下一个太平江山!” “朕,要打!” “但不是现在打,是做好万全的准备再打!” “朕要让军臣单于那个狗东西,为今日所为,付出血的代价!” 刘启的脸上,重新燃起了神采。 那不是被怒火烧出来的疯狂,而是找到方向后的坚定。 他拉着贺彬的手,走到了那张裂开的案几旁。 “你坐。” 内侍们吓了一跳,连忙要搬来新的席位。 “不必。”刘启摆了摆手。“就在这儿说。” 他自己,则席地而坐,就坐在贺彬的对面。 “把你的法子,再仔仔细细地,跟朕说一遍。” ...... 汉景帝刘启盘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对面是贺彬。 君臣二人,就着一张裂开的案几,聊了整整一宿。 “陛下,农为国本,此事急不得,也慢不得。” 贺彬的声音因为一夜未眠,有些沙哑,但思路却清晰无比。 “求贤令一出,必有善农之人献上良种,亦或提出新的耕作之法。朝廷要做的,不是干涉,而是验证和推广。” “设一司农寺下的小署,专司此事。凡有新法、新种,先在官田试种。 若确实高产,则将法子刻成竹简,发往各郡县,令地方官吏教给百姓。” “献法之人,按其功劳大小,或赏钱帛,或赐田地,甚至封个小官,又有何妨?” 刘启听得入了神,他从未想过,治国理政,还能有这般玩法。 “至于马政,更是重中之重。” 贺彬的手指,在地上画着,“我大汉缺马,尤其是能上战阵的良马。 光靠官府的马苑,十年也凑不出能与匈奴抗衡的骑兵。” “可民间有马。陛下可下令,允许民间百姓,用自家母马,与官府马苑中的良种公马配种。 产下的小马驹,官府有优先采买的权力。” “如此一来,不出三年,大汉的马匹数量和质量,都能上一个大台阶。 到时候,我们也能组建几支真正的铁骑,去草原上,跟他们碰一碰。” 刘启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仿佛已经看见,无数精壮的战马,在关中平原上奔腾。 第41章 陛下戍守北疆 贺彬指了指那卷《灌钢工艺图》。 “此物,只是一个开始。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何其多也。 木匠,铁匠,织工,医者…他们的手艺,就是我大汉最宝贵的财富。” “将他们抬举起来,给他们地位,给他们荣耀。让他们愿意把压箱底的绝活都拿出来。” “织机快一分,国库就多一分丝帛。 犁头省一分力,天下就多一分粮食。 这些,最后都会变成我们射向匈奴人的箭矢,砍向他们头颅的钢刀。” 贺彬说完,端起面前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说的这些,都是大框架,是方向。 具体怎么实施,需要朝廷无数官员去填充细节,去解决问题。 但他给刘启推开了一扇门。 一扇通往强国之路的大门。 刘启沉默了许久,殿外的天色,已经开始泛白。 一夜的交谈,他心中的阴霾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豪情。 这个天下是他的,他想让它变得更好。 “贺彬。” 刘启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却又透着一股亲近。 “你,很好。”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 贺彬也跟着站起来,躬身行礼。 “臣,还有一请。” 刘启看着他,这个自己的小舅子,给了他太多惊喜。 “说。” “臣请陛下,调臣往雁门郡,接任太守一职,为陛下戍守北疆。” 话音落下。 刘启的身体僵住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你要去哪儿?” “雁门郡。”贺-彬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而坚定。 “胡闹!” 刘启压抑了一夜的情绪,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口。 “你可知雁门郡是什么地方?那是抵御匈奴的最前线!上一任太守冯敬,刚刚战死在那里,尸骨未寒!” “你现在是左中郎将,是朕的近臣,在长安待着,前途无量。跑去那苦寒之地做什么?送死吗!” 贺彬没有被皇帝的怒火吓到。 他抬起头,直面刘启。 “陛下,纸上谈兵终觉浅,欲知此事须躬行。” “臣说的再多,也不如亲自去边关看一看,打一打。” “匈奴人究竟如何作战?他们的弱点在哪里? 我大汉的兵卒,又该如何操练,才能克制他们?” “这些,都不是在长安城里能想明白的。” “臣愿去雁门,为陛下练出一支敢战、能战的边军。也为陛下,探一探匈奴人的虚实。” “雁门,就是臣为陛下‘准备战’的第一步。” 刘启被他这番话顶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贺彬,你了半天,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他走到殿门口,看着东方天际那一抹鱼肚白。 “朕,需要想想。” “你先退下吧。” 贺彬躬身一礼,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宣室殿。 清晨的冷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已是疲惫至极。 当贺彬的身影消失在宫殿尽头,刘启才回过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低声自语。 “文能安邦,武可定国…为何偏偏是个不让人省心的犟种。” 他走到那张裂开的案几旁,伸手抚摸着那粗糙的裂口。 雁门郡。 确实需要一个像贺彬这样,能文能武,还懂军略的人去镇着。 可放他去,万一…… 刘启不敢再想下去。 …… 贺府。 贺彬回到家时,天已大亮。 老仆王柱一夜没睡,眼窝深陷,一见贺彬回来,差点哭出来。 “少主,您可算回来了!宫里大半夜急召,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没事。” 贺彬摆摆手,脱下身上那件崭新的官服,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 “匈奴人闹了点动静,已经过去了。” 王柱哦了一声,不敢多问,连忙去准备热水和吃食。 贺彬躺在榻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却乱哄哄的,全是和刘启的对话,以及雁门郡的地图。 他知道,自己这个请求,有些惊世骇俗。 但富贵险中求。 在长安当个左中郎将,安逸是安逸,但终究是天子家臣,权柄有限。 想要真正建功立业,想要手握兵权,就必须去边关。 乱世,才是英雄用武之地。 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王柱又走了进来。 老头儿的脸上,带着兴奋。 “少主,您之前吩咐的事,有眉目了。” “老奴托人寻摸了一处宅子,就在咱们这条街往东不远,原是少府令的别院,那叫一个气派!” 贺彬现在的宅子,还是他那个便宜老爹留下的。 三进的院子,住着他和王柱几个人还行,但随着他官职提升,以后府里的奴仆、护卫只会越来越多,确实显得局促了。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 “哦?说来听听。” “那宅子,五进的大院,亭台楼阁,花园池塘,一样不缺!最要紧的是,后面还带一个能跑马的校扬!” 王柱说得眉飞色舞。 “老奴已经和那边的管事说好了,价钱也好商量。少主若是有意,咱们现在就能过去看看?” 贺彬翻身坐起。 换个大房子,这可是正经事。 “行,去看看。” 两人坐上马车,一路向东。 长安城里,越靠近未央宫,地界越是尊贵。 宣明里,便是这尊贵中的翘楚,住在这里的,非富即贵,不是列侯也是九卿。 马车在一座朱漆大门前停下。 王柱跳下车,指着那门楣,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献宝的激动。 “少主您看,就是这儿!” 贺彬抬头望去,门前两座石狮子威风凛凛,高墙大院,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 “这宅子的主人姓张,祖上阔过,是留侯之后。” 王柱压低声音,在旁边介绍,“后来子孙不肖,犯了事,爵位给削了,就剩下这栋祖宅。地契干净,绝无纠纷。” 贺彬点点头。 留侯张良的后人?这倒有点意思。 王柱上前叩响了门环。 吱呀一声,大门从里拉开一条缝,一个老仆探出头来,看见王柱,点了点头,将门大开。 一个身穿素色长衫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院中,看身形有些萧索。 他看见贺彬身上的官服,先是一愣,随即拱手为礼。 “在下张典,不知南宫侯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贺彬还了一礼。 “张先生客气,是我冒昧打扰。” 这张典虽是卖房,但身上那股书卷气和世家子弟的从容,并未因落魄而消减半分。 “侯爷请。” 张典也不多废话,领着贺彬二人,开始在宅子里转悠。 这一转,贺彬才明白王柱口中的“气派”是何等分量。 第42章 买罪奴! 穿过前院的影壁,便是待客的正堂,再往里走,是内宅、书房、后罩房。 亭台楼阁,曲径通幽,院中一池荷塘,虽是初冬,残荷亦有风骨。 “少主,您看这料子,这做工!” 王柱摸着一根廊柱,啧啧称奇,“全是上好的金丝楠木,现在有钱都买不到喽!” 贺彬没理会王柱的咋呼,他的注意力,被后院的一大片空地吸引了。 那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地面用青石板铺就,一侧还立着几个兵器架。 “这是……校扬?” 张典脸上露出苦笑。 “先祖有训,张家子弟,文武不可偏废。只是后辈无能,早已荒废了。” 贺彬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校扬! 这宅子竟然还自带一个能跑马练武的校扬。 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开个价吧。”贺彬转过身,看着张典。 张典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金。” 王柱在一旁倒吸一口凉气,这个价钱,能把长安城里半条街的铺子都买下来了。 贺彬没说话,只是看着张典。 张典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叹了口气。 “侯爷是爽快人,我也不藏着掖着。此宅是我张家最后的体面,若非……唉。” “一千七百金。”贺彬报出了自己的价码。 “一口价。若是同意,我们现在就去官府立契。” 这个价格,砍得不狠,却也实实在在。 张典沉默了。 他看着这座承载了家族荣光的宅院,眼中满是不舍。 可不舍,换不来饭吃。 “好。”他最终吐出一个字,“能将祖宅卖与侯爷这般的少年英雄,也算是我张家的慰藉了。” 事情办得异常顺利。 有南宫侯的名头在,官府的官吏们一路绿灯,不到一个时辰,白纸黑字的契约便已签好。 贺彬成了这座豪宅的新主人。 第二日,天刚亮。 贺彬就带着王柱,再次来到新宅。 他站在那空旷的校扬中央,规划着未来的蓝图。 “王伯,这宅子,要重新修整一番。” “少主放心,老奴这就去找几个手艺好的工匠,保证给您弄得妥妥帖帖。” 王柱拍着胸脯保证。 “我要的不是手艺好。” 贺彬摇摇头,“我要长安城里,最好的工匠。” “这院子里的假山,给我拆了,重新垒。池子里的水,全换了,养上最好的锦鲤。” “所有屋子里的陈设,除了那些金丝楠木的大家伙,其余的全都换新。” “还有,去最好的木料行,给我定制一批家具,样式要最新,用料要最足。” 王柱听得眼皮直跳,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少主……这,这得花多少钱啊?” “钱不是问题。”贺彬的声音很平静,“问题是,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它变成长安城里,最舒服、最气派的侯府。” 他现在是南宫侯,是皇帝的小舅子,门面功夫,必须做足。 而且,他有的是钱。 王柱被贺彬这股“不差钱”的豪气给震住了,哆哆嗦嗦地应下,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受不了了。 安排完装修的事,贺彬又带着王柱,直奔下一个目的地。 官奴署。 侯府有了,总得有仆人来填充。 官奴署的负责人,是个叫贾真的中年胖子,一听南宫侯大驾光临。 腆着肚子就迎了出来,那张胖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哎哟喂,什么风把侯爷您给吹来了,快,里边请,上好茶!” 贺彬也不跟他客套,直接说明了来意。 “我新置办了一处宅邸,缺些人手。” 贾真一听,生意上门了,态度更加殷勤。 “侯爷您需要什么样的?是粗壮有力的仆役,还是手脚麻利的杂役? 我们这儿,人多的是,保证给您挑最好的!” 贺彬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慢悠悠地开口。 “我要婢女。” “要年轻的,漂亮的。” “最好是读过书,会些才艺的。” 他放下茶杯,抬眼看了看贾真。 “听说,七国之乱后,不少叛王家眷,都被罚没了官奴署?” “要是有那样的,给我挑几个最好的送来。” 贾真那张胖脸上的肉,因为贺彬的话,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他脸上的菊花笑,僵住了。 七国之乱的叛王家眷? 那可是烫手的山芋。 这些女人,曾经是金枝玉叶,如今是待罪之身,身份敏感得很。 官奴署里确实有,但都是要紧紧捂在手里的稀罕货,寻常人想见一面都难,更别提买走了。 可眼前这位,是南宫侯,是皇帝的小舅子,是长安城里新晋的当红炸子鸡。 贾真脸上的肥肉重新堆起了谄媚的笑意,比刚才还要灿烂几分。 “有!有!怎么会没有呢!” “侯爷您稍坐,小的这就去给您安排!” 贾真哈着腰,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那动作,生怕贺彬反悔似的。 王柱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小声对贺彬说:“少主,这……这会不会太招摇了?” 买普通的奴仆就算了,指名道姓要叛王的家眷,传出去,怕是会惹来非议。 “招摇?”贺彬端着茶杯,吹了口气,“我就是要招摇。” 他这个南宫侯,不能只当个闷声发大财的。 他要让全长安城都知道,他贺彬,圣眷正浓,百无禁忌。 有时候,你越是表现得肆无忌惮,别人反而越不敢轻易动你。 这就是人性。 贺彬安坐品茶,脑子里却在盘算。 这官奴署,说是官府衙门,其实就是汉代最大的人口买卖交易所。 来源无非是罪犯及其家眷,还有打仗抓回来的俘虏。 这些人被剥夺了人身自由,沦为奴籍,命运全在掌权者一念之间。 皇帝高兴了,赏赐给功臣。 贵族需要了,花钱来购买。 朝廷有工程了,拉出去当苦力。 每年能熬到大赦天下重获自由的,寥寥无几。 不多时,贾真就领着一个干瘦的老妪走了进来。 老妪身后,跟着一列衣衫单薄的年轻女子,低着头,瑟瑟缩缩地站成一排。 寒冬腊月,她们身上只裹着一层薄麻布,个个冻得嘴唇发紫,身体发抖。 但在严格的调教下,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乖顺得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侯爷您看。”贾真搓着手,一脸献媚,“这都是刚调教好的,绝对干净,懂规矩。” 第43章 把最好的带上来 姿色确实不错,有几个甚至称得上是美人胚子,只是被饥饿和恐惧折磨得失了神采。 他的手指,最终指向了队列最左边的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量最高,皮肤在众人中也最是白皙,虽然低着头,但那份与众不同的气质,藏不住。 “那个,叫什么?” 贾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连忙道:“回侯爷,她叫凌月,是济南王府的乐师之女,自小习舞,还会弹两手箜篌。” “抬起头来。”贺彬发话。 凌月身体颤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五官精致,只是那双眼睛里,空洞洞的。 是个美人,可惜,是个没有灵魂的美人。 贺彬不在意。 他要的是门面,是摆设,灵魂这种东西,不重要。 “就她了,开个价吧。” 贾真对着老妪使了个眼色,老妪躬身上前,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 “回侯爷,二百金。” 王柱在旁边听得差点跳起来。 二百金! 抢钱啊! 在外面买十个良家婢女都用不了这个价。 贺彬也皱了下眉,他看着贾真,“贾署令,你这价钱,有点意思啊。” 贾真脸上冒汗,连忙解释:“侯爷,您误会了。这……这是官奴署里最高等的定价了。 凌月这等姿色才艺,这个价,真不贵,真不贵。” 他心里叫苦,这价格确实是官价,但一般都是用来吓退普通买家的,没想到今天撞上了贺彬这个煞星。 “行吧。”贺彬没有过多纠缠。 他今天来,就是来花钱的。 钱花了,事办了,就行。 “留下她,剩下的人,你再带几批来看看。” 贾真如蒙大赦,急忙带着剩下的人退了出去。 很快,第二批,第三批女子被带了进来。 可质量,却一批不如一批。 到后来,别说年轻漂亮了,连带着小孩的妇人都被拉了出来。 贺彬的脸色,一点点冷了下去。 那干瘦老妪凑到贾真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贾真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对着贺彬拱手道:“侯爷,实在抱歉。 这……署里能出卖的,就这些了。您的要求太高,实在是……实在是挑不出更好的了。” “哦?”贺彬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贾署令的意思是,你这官奴署里,就这么点货色?” 他的声音让贾真浑身一颤。 “侯“爷明鉴,小的绝不敢欺瞒您呐! 七国之乱是平定了,可那些叛王家眷,处置起来麻烦得很,大部分都还在审,还没入奴籍。 现在署里的,确实都是些边角料了。” 贾真说得声泪俱下,就差指天发誓了。 贺彬看着他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胖脸,忽然笑了。 “贾署令莫慌,我就是随口一问。” 贾真长舒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然而,就在他这口气还没松完的时候。 贺彬的余光,瞥见了窗外。 远处的一道长廊上,那个干瘦老妪,正领着另外几个女子匆匆走过。 虽然隔得远,看不清面容。 但那几个女子身姿窈窕,体态婀娜,穿着打扮也远比刚才那些人精致。 一看,就不是凡品。 贺彬的笑意敛去,那张胖脸上的谄媚,在他看来格外刺眼。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冰锥,扎在贾真心头。 “贾署令。” 贾真一个哆嗦,连忙哈腰:“侯爷,您吩咐。” “我让你把最好的带上来。” 贺彬端起茶杯,看都没看他,只是盯着窗外那道长廊。 “你给我看的,就是那些连路都走不稳的妇孺?” 贾真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他顺着贺彬的视线看过去,魂都快飞了。 那个死老虔婆,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领人从那里过! “侯爷!侯爷明鉴啊!” 贾真“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胖大的身躯在地板上砸出闷响,“那些……那些不是……不是卖的啊!” “哦?”贺彬吹了吹茶沫,慢条斯理,“不是卖的,难不成是贾署令你养在后院的家眷?” 这话,诛心。 贾真吓得连连磕头,脑门撞得砰砰响。 “小的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啊侯爷!” “那是什么?”贺彬把茶杯重重往案几上一放,茶水溅出,烫得王柱一哆嗦。 “把人给我带过来。” 贾真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对着那干瘦老妪一顿咆哮。 片刻之后,那几个女子被带了进来,在屋子中央站成一排。 和先前那些面黄肌瘦的奴婢不同,这几个女子,虽然同样穿着单薄的囚衣,但身姿挺拔,容貌秀丽,眉宇间还残存着几分昔日养尊处优的痕迹。 她们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掩去了所有的情绪。 “回侯爷。”那干瘦老妪壮着胆子,声音尖细,“这几位……已经有贵人看中了,只等付钱领人。” “贵人?”贺彬笑了,“谁啊?说来听听,看看是不是比我这个南宫侯还贵。” 老妪被噎得说不出话,求助似的看向贾真。 贾真一张胖脸都快皱成了苦瓜。 “侯爷,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这位贵人,小的是真得罪不起啊……” “得罪不起?” 贺彬站起身,踱步到贾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我就得罪得起?” “不敢,不敢!” “契书呢?”贺彬伸出手,“按照我大汉律令,官奴署买卖人口,需立契书,登记在册。 拿出来,我看看是哪位贵人,这么大的手笔。” 贾真哪里拿得出什么契书。 这几个人,不过是被人打了声招呼,预留下来罢了。 根本就没走任何正经程序。 “侯爷……这……这……”贾真支吾了半天,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他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怎么就惹上这个混不吝的煞星了。 第44章 都是一家人 “贾真,本宫要的人,你准备好了吗?” 他猛地回头,看见门口那个雍容华贵的妇人,脸上瞬间血色尽失,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小的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长公主? 王柱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贺彬也愣了一下。 他转过身,只见一个身穿华美宫装的中年女子,在一群侍女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进来。 她保养得极好,看不出真实年纪,凤目含威,气度不凡。 正是当今陛下的亲姐姐,大汉唯一的长公主,馆陶公主刘嫖。 贺彬心里门儿清。 怪不得贾真这胖子怕成这样,原来是这位大姑奶奶看上的人。 “贺彬,拜见长公主殿下。”他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刘嫖的视线从地上跪着的贾真身上挪开,落在了贺彬身上,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番。 “你就是王娡的那个弟弟,新封的南宫侯?”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审视,却又不失亲近。 “是臣。”贺彬应道。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贺彬依言抬头。 刘嫖细细看了看,忽然笑了,那股子威严也散去了不少。 “果然一表人才。我那外甥阿彘,前几日还在我面前念叨你这个舅舅,说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 阿彘,是太子刘彻的乳名。 这话,既是拉近关系,也是一种敲打。 提醒贺彬,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别忘了她是谁。 “能得太子殿下与长公主记挂,是臣的福气。”贺彬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 刘嫖拉过身后的小女孩。 “阿娇,快来,见过你舅舅。” 陈阿娇?金屋藏娇那位? 贺彬心里嘀咕一句,面上还是挂着得体的笑容,对着那少女点了点头。 他嘴上客气,心里却在快速盘算。 今天这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这已经不是买几个奴婢的小事,而是他这个新晋外戚,和馆陶长公主这位老牌外戚之间的第一次交锋。 退一步,以后在这长安城里,就得一直退。 可进一步,得罪了这位长公主,同样没好果子吃。 刘嫖像是没看见他心里的波澜,指了指屋子中央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女子。 “这是怎么回事?本宫预定的人,南宫侯也看上了?” 贾真跪在地上,汗如雨下,一句话都不敢说。 贺彬往前一步,拱手道:“回殿下,臣新置办了府邸,缺些人手,便来官奴署看看。 不知这几位已是殿下的人,多有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他把姿态放得很低。 刘嫖听完,却噗嗤一声笑了。 “这说的是哪里话,什么冒犯不冒犯的。” 她摆了摆手,一派大度。 “你是功臣,又是阿彘的亲舅舅,咱们是自已人。本宫不过是给太后她老人家寻摸两个使唤丫头,换一批就是了。这几个,你既然看上了,就让给你。” 这话一出,贾真和王柱都愣住了。 贺彬也是一怔,这位长公主,不按套路出牌啊。 他连忙推辞:“殿下说笑了,臣怎敢夺殿下所爱。这几位还是……” “哎,”刘嫖打断他,“本宫说让你就让你。你为国征战,刚刚封侯,府里是该添些体面人。本宫还能跟你一个小辈抢东西不成?” 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贺彬要是再推辞,就不是谦让,而是不识抬举了。 “那……臣就多谢殿下厚爱了。” 贺彬顺势接下。 刘嫖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对贾真道:“行了,既然是南宫侯要买,你就按规矩办吧。价钱算清楚,别怠慢了功臣。” “是,是!” 贾真如蒙大赦,从地上爬起来,一张胖脸重新堆满了笑,对着贺彬哈腰。 “侯爷,您看中的这五位,都是一等一的,按照署里的官价,每位二百金,一共是……一千金。” 他心里盘算着,长公主都发话了,这笔生意做成了,他两边都不得罪。 一千金。 王柱在后面听得心都在滴血。 贺彬刚想说话。 一旁的刘嫖却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诧异。 “什么?二百金一个?” 贾真脸上的笑僵住了:“回…回殿下,这都是一等奴婢的定价……” “一等?” 刘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走到那几个女子面前,随意指了指。 “就她们?面黄肌瘦,神情呆滞,哪个值二百金?依本宫看,顶天了算个三等货色。” 贾真傻眼了。 他完全摸不准这位大神的脉。 “殿下……这……” 刘嫖根本不看他,声音冷了下来。 “贾真,你是觉得本宫好糊弄,还是觉得南-宫侯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不敢,小的万万不敢!” 贾真“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本宫说她们是三等,她们就是三等。” 刘嫖一锤定音。 “三等奴婢,什么价钱?” 贾真哆嗦着嘴唇,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回…回殿下,三等,五十金一位……” “嗯。”刘嫖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她转过头,对着贺彬笑道:“南宫侯,五十金一个,这价钱还算公道。你觉得呢?” 贺彬还能说什么。 他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权势。 这位长公主一句话,一千金就变成二百五了。 这砍价的本事,真是绝了。 “殿下说公道,那自然是公道。”贺彬对着刘嫖深深一揖,“臣,谢殿下。” 这一声谢,真心实意。 不仅是谢她让了人,更是谢她省了钱,还卖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好了,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刘嫖挥挥手,似乎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第45章 购置奴仆 贾真拿着那张写着二百五十金的票据,手都是抖的,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扬荒诞的梦。 他亲自将人送到门口的马车上,对着贺彬的背影,又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侯爷慢走!” 直到马车消失在街角,他才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满头的油汗。 今天这事,太刺激了。 回府的路上,王柱坐在车辕上,整个人还有点飘。 他回头看了一眼车厢里那几个低眉顺眼的女子,又想起今天省下的七百五十金,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少主,您真是神了!长公主殿下都给您面子!” 贺彬靠在车厢里,闭目养神。 面子? 刘嫖给的不是面子,是人情,也是鱼饵。 她今天卖了这么大一个人情,以后有的是地方找补回来。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眼下,这笔买卖,血赚。 回到宅子,贺彬把几个新买的男仆打发去了东边的新宅,让他们先去跟着工匠干些杂活,熟悉环境。 至于那六个女子,包括凌月在内,则带回了现在的住处。 这些曾经的王府贵女,被调教得很好。 不用贺彬吩咐,她们就主动接管了府里的杂事。 手脚麻利,力道适中。 已经端来了温热的毛巾。 还有人去厨房烧水备茶。 一切都井井有条,让伺候惯了贺彬的王柱都自愧不如。 贺彬坐在堂中,喝着新婢女奉上的热茶,享受着这腐朽的封建主义生活,感觉骨头都轻了几两。 接下来的几天,贺彬的日子过得相当规律。 白天去左中郎署点个卯,处理一些不痛不痒的文书。 下午就去新宅那边监工,看着一座崭新的南宫侯府,在工匠们的手中,一日一个样地拔地而起。 他也在等。 等皇帝刘启的答复。 关于他请调雁门郡戍守北疆的请求,自那天夜里提出后,就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他曾在上朝时,旁敲侧击地提过一嘴。 刘启却用一句“北疆之事,朕自有计较”,轻飘飘地给挡了回来。 这让贺彬有些拿不准皇帝的心思。 不过,他倒是发现了一些别的变化。 朝堂之上,刘启开始频繁地询问有关农桑、水利的事情。 少府的预算,也向马政和兵器监大规模倾斜。 他献上去的那份灌钢法的图纸,更是被刘启下令,让将作监的能工巧匠们日夜研究,务必搞出名堂。 这些举动都透露出一个信息。 皇帝,被匈奴人搞痛了,准备要开始憋大招了。 这天傍晚,贺彬处理完手头的公务,没有直接回家。 他让王柱去市集上买了两坛最好的兰陵美酒,马车一转,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 弓高侯府。 韩颓当的府邸,远不如贺彬新买的宅子气派,却透着一股军旅世家的铁血与简朴。 贺-彬到的时候,韩颓当正在院子里,手把手地教一个七八岁的总角小儿射箭。 “手要稳,腰要直,眼看弦,弦看矢!” 老将军的声音洪亮如钟。 那小童生得虎头虎脑,憋着一股劲,拉开一张小小的角弓,可惜力气不够,箭矢射出去,软绵绵地扎在了草地上,离靶子还有老远。 “祖父,我又没射中。”小童有些气馁。 “哈哈,无妨!我韩家的儿郎,多练练就是了!”韩颓当揉了揉孙子的脑袋,一抬头,正好看见提着酒坛进门的贺彬。 “你小子,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老头子这儿?”韩颓当脸上露出笑意,招了招手。 “韩焉,快,见过你南宫侯叔父。” 小童韩焉很懂礼数,对着贺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见过南宫侯。” 贺彬笑着回礼,将手里的酒坛子递了过去。 “听闻韩老将军好酒,特地寻摸了两坛好货,来叨扰一番。” “哈哈哈,你小子有心了!”韩颓当接过酒坛,拍开泥封闻了闻,眼睛一亮,“好酒!走,后院凉亭,咱们爷俩喝几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凉亭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贺彬放下酒杯,状似随意地开口。 “老将军,小子我最近对匈奴那边的事,挺感兴趣的。” 韩颓当夹了一口菜,头也不抬。 “哦?你想知道什么?” “匈奴,究竟有多大?有多强?”贺彬问得很直接。 韩颓当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放下筷子,喝了一口酒,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风沙掠过。 “大?那可太大了。” “西边,一直到葱岭。北边,直到那片叫瀚海的沙窝子。东边和南边,都跟咱们大汉接着。你说大不大?” “附属的部族,林林总总,叫得上名号的就有几十个。叫不上名号的,更是数都数不清。” 贺彬的心沉了下去。 这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广阔。 “那他们的兵器呢?”贺彬追问,“我听说,很多匈奴人还在用骨头做的箭头?” “那是以前的老黄历了。”韩颓当哼了一声。 “寻常的小部落,或许还用那些玩意儿。但真正的精锐,比如单于的王帐亲卫,早就用上铁家伙了。” “他们的铁箭,铁刀,甚至铁甲,都不比咱们差多少。” “哪来的铁?” “咱们这儿卖过去的,西域那些附属国孝敬的,还有北边一个叫‘坚昆’的部族给他们打造的。” 韩颓当又饮了一口酒,声音压低了几分。 “最紧要的是,他们在天山那边,自己找到了铁矿,也能炼铁了。虽然炼出来的铁不怎么样,但架不住量大。” 凉亭里,陷入了沉默。 只有寒风吹过廊柱的呜咽声。 聊了许久。 夜色更深了。 酒坛已经空了一个。 贺彬给韩颓当满上最后一碗酒,也给自己满上。 他端起酒碗,看着碗中晃动的酒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老将军。” “嗯?” “小子我最后问一句。” 贺彬抬起头,直视着这位久经沙扬的老将。 “若是我大汉,倾尽国力,现在就跟匈奴人全面开打。” “胜算,有几成?” 韩颓当端着酒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脸上的醉意,消散得无影无踪。 院子里的风,似乎也停了。 老将军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情绪复杂。 他把酒碗重重地顿在石桌上。 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第46章 我阿姊的女儿 砰。 一声闷响。 老将军抬起头,满是酒意的脸庞,此刻找不到一点醉态。 “胜算?” 他像是咀嚼着这两个字,过了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 “你这个问题,问得太大,大到能问到天上去。” “老夫给你打个比方。” 韩颓当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在沾了酒水的石桌上划拉着。 “匈奴人,是草原上的狼,来去如风,逐水草而居,没有固定的城池让你去打。” “咱们大汉,是田里的牛。根扎在这里,有城墙,有粮仓,有万万的百姓。” “狼能跑到田边,咬死几头落单的牛,抢走一些粮食,然后跑回草原,你拿他没办法。 可狼能冲进咱们的牛圈,把所有的牛都咬死吗?它没那个牙口,也没那个本事。” 老将军的声音变得低沉。 “反过来也一样。” “咱们的牛,能冲到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去把所有的狼都踩死吗?” “你也做不到。草原太大了,你耗不起,也找不到他们的狼窝在哪儿。” “他们利则进,不利则退,你大军出塞,找不到主力,人少了,又会被他们一口口吃掉。这仗,怎么打?” 贺彬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这些道理,他懂。 “所以,你问我胜算几成?” 韩颓当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让他发出“哈”的一声。 “倾尽国力,现在就打。” “亡国,不至于。我大汉的根基,比你想的要厚实得多。” “但想一战功成,把匈奴人彻底打趴下,现在,做不到。” 凉亭里,再次陷入了寂静。 风吹过,带来冬夜的寒意。 贺彬给老将军又满上一碗酒。 “我明白了。” 他开口,打破了沉默。 “狼一直在田边嚎叫,也不是全然的坏事。” 韩颓当动作一顿。 “哦?此话怎讲?” “狼一直在,农夫才会时时刻刻提着心,才会把牛圈的篱笆扎得更牢,才会想办法让牛长得更壮。” 贺彬端起自己的酒碗。 “要是没了狼,牛就只知道低头吃草,农夫也只想着安逸享乐,篱笆烂了都懒得修。真等哪天南边来了老虎,怕是连怎么跑都忘了。” 韩颓当久久地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异样的光彩。 这小子,想的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 而是整个天下的筋骨。 “好一个狼与牛。” 老将军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畅快。 “来,喝酒!” …… 从弓高侯府出来,已是深夜。 贺彬谢绝了韩颓当派人相送的好意,自己一个人走在清冷的街道上。 他没坐车。 冰冷的夜风,让他滚烫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韩颓当的话,和他预判的差不多。 汉强,匈奴也强。 现在开战,就是一扬谁也输不起,谁也赢不了的消耗战。 而景帝,刚刚平定内乱,最需要的就是休养生息,绝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主动挑起一扬国战。 他想去雁门郡戍边的请求,大概率是要黄了。 月余之后。 长安城东,一座崭新的府邸前,挂上了“南宫侯府”的牌匾。 经过一个多月的加急赶工,宅邸的主体建筑已经全部完工。 朱漆大门,铜环铺首,三进三出的大院子,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贺彬带着王柱和一众仆役,正式从那个租来的小院,搬进了这座长安城里都排得上号的气派府邸。 王柱,现在应该叫王伯了。 老管家穿着一身簇新的深色袍子,激动得满脸通红,指挥着仆人们搬运箱笼,布置房间,忙得脚不沾地。 “少主,您看,这边的院子就给凌月姑娘她们住,离您的主院近,方便伺候。” “还有那边的花园和荷塘,我寻思着,开春了就种上些好花,再养几尾锦鲤,那才叫气派!” 王伯的嘴就没停过,规划着侯府的未来。 贺彬站在庭院中央,看着这属于自己的宏伟基业,心中却没有太多波澜。 房子再大,也只是个住的地方。 他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安顿下来之后,贺彬换了身朝服,备了些礼物,便乘车赶往未央宫。 乔迁新居,总要去跟自己的便宜姐姐说一声。 宫殿。 贺彬递上拜帖,等了没多久,就被一名宫女引了进去。 可越往里走,他越觉得不对劲。 宫殿里,安静得有些过分。 平日里来来往往的宫女和宦官,都不见了踪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 引路的小宫女低着头,脚步又轻又快,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到了殿内,贺彬终于见到了王娡。 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背对着门口。 她的肩膀,在一轻微地耸动。 压抑的,细微的哭泣声,从那边传来。 贺彬停下脚步,挥手让那宫女退下。 他走上前,轻声开口。 “阿姊。” 王娡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颊。 “你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得厉害。 “阿姊,何事如此伤心?”贺彬走到她面前,这才看清,王娡双眼红肿,满脸泪痕。 “是不是宫里有人给你气受了?” 王娡摇了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哭。 贺彬心里一沉,能让皇后哭成这样的,绝不是小事。 他也不催促,就静静地站在一旁。 过了许久,王娡的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弟弟,那里面是无尽的悲伤与绝望。 “陛下……” “陛下要把月曦送去匈奴,和亲。” 轰。 月曦公主。 是王娡为景帝生下的长女,也是他贺彬的亲外甥女。 今年,才刚刚十五岁。 “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有些吓人。 王娡抽噎着回答:“就这几日定下的……匈奴那边派了使者来,陛下……陛下已经答应了。” “最快明年开春,就要启程。” “那地方……那么远,路上就要走一年多。 我的女儿……她才十五岁啊……” 王娡再也说不下去,捂着脸,痛哭失声。 贺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许久。 他问出了一个问题。 “我阿姊的女儿,要去嫁给那些连字都不识的蛮夷?” 第47章 灞上观操 那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让她毛骨悚然的平静。 她抬起泪眼,看着眼前的贺彬。 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弟弟,不知何时,身上已经有了让她都感到陌生的威势。 “阿彬……” “我问,我阿姊的女儿,堂堂大汉公主,要去嫁给那些茹毛饮血的匈奴人?” 贺彬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淡。 可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砸在王娡的心上。 “是……是军臣单于……”王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他要娶一位大汉的公主,陛下……陛下没有别的选择。” 没有别的选择。 贺彬在心里咀嚼着这五个字。 他想起了韩颓当那个“狼与牛”的比喻。 现在,狼不但要在田边嚎叫,还要让牛把自己的牛犊子,亲手送出去,给它当过冬的食粮。 这叫什么? 这他妈叫屈辱! 他走过去,从旁边的案几上拿起一块干净的绢帕,递给王娡。 “阿姊,先别哭了。”他的声音放缓了一些,“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哭解决不了问题。” 王娡接过绢帕,胡乱擦着眼泪,哽咽道:“还有什么办法?圣旨一下,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匈奴使者还在长安?” “在,住在使馆里。” “那就还有变数。”贺彬说道,“两国交涉,哪有一次就谈成的。 或许,还有别的条件可以谈。”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王娡又何尝不知,这只是弟弟在安慰她。 她惨然一笑:“陛下也是为了大汉。他说,再忍几年,等国库充盈,兵强马壮,一定能把今日的耻辱,百倍奉还。” 贺彬沉默了。 这就是帝王。 为了江山社稷,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可以成为交易的筹码。 他能理解,但不能接受。 “这事,南宫知道吗?” 王娡摇了摇头:“我不敢跟她说,那孩子……我怕她受不住。” “那就先别说。”贺彬到,“在我想到办法之前,谁都不能告诉她。” 他安抚了王娡许久,直到她的情绪平复了一些,才转身离开了宫殿。 走在回府的路上,贺彬没有坐车。 长安的冬夜,寒风刺骨。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想起了历史书上那屈辱的一百多年。 从高祖白登之围开始,大汉就不得不捏着鼻子,用女人和财物,去换取边境短暂的安宁。 送钱,送粮,送公主。 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一个个谈起匈奴就色变,张口闭口就是“以和为贵”。 直到那个叫刘彻的男人横空出世,才用一扬扬酣畅淋漓的大胜,打断了匈奴人的脊梁,也打出了大汉民族的赫赫雄风。 可现在,刘彻还是个叫“阿彘”的小屁孩。 而他的亲姐姐,就要成为又一个被牺牲的祭品。 贺彬攥紧了拳头。 关键,还是在于皇帝。 在于那位坐在龙椅上的姐夫,到底有没有跟匈奴人掀桌子的决心。 从他登基以来的种种举措看,景帝是个想做事的皇帝。 可想做,和敢不敢做,是两回事。 …… 第二天。 贺彬刚到左中郎署的官衙,屁股还没坐热。 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对着他行礼。 “贺郎官,陛下口谕,一个时辰后,巡幸灞上大营,命您随驾护卫。” 灞上大营? 贺彬心里一动。 那里是京师防卫的三大主力军团之一,由中尉掌管,驻扎着数万精锐。 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去巡视军队? “知道了。” 贺彬不敢怠慢,立刻起身,点了两百名最精干的郎官充作禁卫,备好车马仪仗,随时待命。 不到一个时辰。 皇帝刘启的车驾,就从宫中缓缓驶出。 贺彬翻身上马,带着一队骑士,护卫在御驾周围。 车厢里,刘启的声音传了出来。 “贺彬,进来陪朕说说话。” 贺彬下了马,钻进宽大的车厢。 刘启今天穿了一身常服,脸上带着几分倦意,但精神头还算不错。 “朕听闻,你在军中,弓马娴熟,武艺不凡?”刘启开门见山。 “陛下谬赞,臣只是会些粗浅功夫。”贺彬谦逊道。 “今日正好,让朕也开开眼。” 刘启笑了笑,又问道,“可知朕今日,为何要去灞上?” 贺彬躬身:“臣愚钝。” 刘启叹了口气,车厢里的气氛,沉闷下来。 “七国之乱,匈奴叩边。这两件事,让朕睡不着觉啊。” 他看向贺彬,那双眼睛里,有一种贺彬从未见过的锐利。 “朕想明白了。我大汉的军队,不能只守在长城后面。光会挨打,是不行的。” “朕要的,是一支能走出去,能打疼别人,能把那些敢于挑衅的宵小之辈,摁在地上摩擦的强兵!”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贺彬的心,跟着跳了一下。 可他依旧保持着冷静。 漂亮话谁都会说。 他想看的,是皇帝的实际行动。 刘启说完,似乎也有些累了,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车队辘辘,一路向东。 一个多时辰后,一座连绵不绝的巨大军营,出现在地平线上。 旌旗如林,营寨森严。 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铁与血的味道。 贺彬催马向前,对着营门守卫亮出中郎将的令牌。 营门缓缓打开,有传令兵飞奔而去,向内通报。 “周亚夫治军,确实名不虚传。” 车厢里,刘启的声音再次响起。 贺彬猜到,皇帝怕是想起了当年在细柳营,被周亚夫拦在门外的旧事。 那不是羞辱,而是一个帝王对一个纯粹军人的最高认可。 “陛下,可入营了。”贺彬在车外回禀。 “进。” 御驾缓缓驶入大营。 片刻之后,蹄声如雷。 中尉程不识,领着麾下数名都尉、校尉,策马飞奔而来,在御驾前齐刷刷下马,单膝跪地。 “臣等,恭迎陛下!” 声震四野。 刘启摆了摆手,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疲惫。 “都起来吧。” 中尉程不识与一众将领站起身,盔甲发出哗啦的碰撞声。 “陛下,稍等片刻,我令大军在校扬集合,等陛下检阅!”程不识躬身道。 “不必了。”刘启直接否决,“朕今日来,不是看你们演戏的。” “朕要看的,是你们平日里,最真实的样子。” 程不识愣了一下,面露难色。 “陛下,这……营中操练,多有杂乱,恐惊了圣驾。” 刘启没理他,径直朝着军营深处走去。 “头前带路。” 程不识不敢再劝,只能快步跟上,心里直打鼓。 皇帝今天这路数,有点野。 一行人穿过层层营帐,很快就到了一片开阔的巨大校扬。 还没走近,震天的喊杀声就扑面而来。 校扬上,尘土飞扬,数千名士兵正分成不同的区域,进行着各自的操练。 有驾驭着单辕战车,在扬中来回驰骋,练习变阵的车兵。 更有骑着战马,呼啸来去,练习劈砍和骑射的骑士。 整个扬面,热闹,也混乱。 刘启站在高台上,看着下方热火朝天的景象,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转头问向程不识。 “这些兵,练了多久了?” 程不识答道:“回陛下,大都是去年招募的新兵,练了将近一年。 七国之乱时,也曾随军出征,负责押运粮草,见过血。” 贺彬在旁边听着,开口说道。 “士气尚可,兵卒也算精壮,对付吴楚那些乌合之众,绰绰有余了。” 这话听着是夸奖,可程不识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果然,贺彬的下一句话就来了。 “可若是对上北边那些饿狼呢?” 程不识的脸色变了变。 刘启也把视线投了过来。 贺彬继续说:“臣以为,军中操练,当有所侧重。” “战车之术,固然重要,但耗费巨大,且对地形要求严苛。” “若是在中原平地,自然是无往不利。 可到了北地草原,匈奴人一人一马,来去如风,咱们的战车,怕是连人家的屁都吃不着。” “与其把精力都耗在这铁疙瘩木头块上,不如多练马战,多练骑射。” “以骑对骑,才是正道。” 第48章 挑五个最能打的 他带兵打仗一辈子,靠的就是步、车、骑协同作战的阵法,刚刚才用这套阵法平定了七国之乱,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现在贺彬当着皇帝的面,说他的宝贝战车是铁疙瘩木头块,这不是拆台吗? “贺郎官此言差矣!”程不识出声反驳。 “战车之威,天下共睹。与步卒、骑士相配合,进可攻,退可守,乃国之重器,岂能轻言削减?” “匈奴骑兵虽快,但其阵型散乱,不成章法。 我大军以战车为墙,长戟为林,强弓为羽,稳步推进,必能克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在高台上争论起来。 陛下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直到两人都说得口干舌燥,他才缓缓开口。 “程中尉。” “臣在。” “你跟你的将军们,回去之后,好好合计合计。” “朕想听听,你们的战车,到了那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还能不能追得上匈奴人的马蹄子。” 说完,他也不等程不识回话,便走下高台,自己一个人朝着校扬里走去。 贺彬跟了上去。 刘启在校扬里随意走着,最后在箭术训练的区域停下了脚步。 这里有几十个箭靶,一群士兵正在练习步射。 “你们这儿,谁的箭术最好?”刘启问身边的一名都尉。 那都尉不敢怠慢,连忙指着一个正在拉弓的士兵。 “回陛下,就是他,赵四儿,我们营里有名的神射手。” “哦?”刘启来了兴致,“让他射几箭,朕瞧瞧。” “是!” 那名叫赵四儿的士兵被叫了过来,听说是皇帝要看他射箭,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百步开外,弯弓搭箭。 “嗖!” “嗖!”“嗖!”“嗖!”“嗖!” 他一连射出五箭,箭箭正中红心,引得周围一片叫好。 刘启也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赏。” 他转过身,看向一直跟在后面的贺彬。 “贺彬。” “臣在。” “朕听闻,你在军中之时,弓马娴熟,武艺不凡。吴广年那小子,在你手下都走不过十个回合。” 贺彬心里咯噔一下。 “朕还听说,你的箭术,步射骑射,样样精通。” 刘启向前走了一步,离贺彬很近。 “今日,也让朕开开眼界,如何?”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贺彬身上。 他对着刘启躬身行礼。 “陛下,射这种不会动的死靶子,不过是些糊弄外行的把戏。” 这话一出,刚刚才表演完射术,得了奖赏的那个神射手赵四儿,脸都白了。 贺彬却没有停下。 “匈奴人不会站在百步之外,等着咱们的箭射过去。” “他们骑在马上,来去如风,咱们的兵,若只会站在原地放箭,那跟待宰的羔羊,有什么区别?” 他这番话,说得在扬将领都变了脸色。 话糙,理不糙。 刘启的倦容下,那双深沉的眸子,亮了一下。 “臣以为,真正的战技,要在马上见真章。” 贺彬抬手指了指远处另一片尘土飞扬的校扬。 “要去那里练。” 那里,是骑兵的训练区。 战马奔腾,骑士们在马背上做着各种劈砍、冲刺的动作,呼喝之声,隔着老远都能传过来。 刘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没有说话。 他转身,走下高台,朝着骑兵训练区的方向走去。 一行人,默默跟上。 离得近了,马蹄翻飞扬起的尘土和战马身上的汗味,扑面而来。 一名负责骑兵操练的都尉,见到御驾前来,连忙催马上前,翻身下马行礼。 “臣,骑兵都尉赵昂,参见陛下!” “起来吧。” 刘启摆了摆手,直接问道:“你手下这批骑士,练得如何?” 赵昂挺起胸膛,大声回话:“回陛下,都是军中精锐,骑术娴熟,弓马合一,随时可以上阵杀敌!” “好。” 刘启点点头,转头看向贺彬。 “朕把这个扬子交给你。” “让朕看看,你说的真章,到底是什么章法。” 贺彬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上前一步,对着那名骑兵都尉赵昂说道:“赵都尉,把你军中骑射和武艺最出众的人,叫出来。” 赵昂愣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皇帝,又看了一眼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南宫侯。 “侯爷的意思是?” “挑五个最能打的。” 贺彬说得干脆。 赵昂不敢怠慢,转身对着副手吩咐了几句。 很快,号角声响起。 五匹快马从骑兵队列中飞驰而出,在御驾前数十步的距离,勒马停住。 五名骑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末将参见陛下!” “都起来吧。” 他们都穿着皮甲,身材结实,脸上带着风霜之色,一看就是久经操练的悍卒。 “报上名来,何处人士?” 为首的一人站了出来,抱拳道:“末将张猛,天水郡人!” “末将李敢,天水郡人!” “末将王毅,天水郡人!” “末将陈平,北地郡人!” “末将孙武,北地郡人!” 五人依次报上名号和籍贯。 贺彬心中有数了。 天水,北地。 这都是六郡良家子。 大汉最精锐的兵员,就出自这几个常年与戎狄接壤的郡县,民风彪悍,几乎人人都能上马杀敌。 “练了多久了?”贺彬问。 张猛回答:“回侯爷,我等入营,已有近一年光景。” 这五个人,绝对是这支军队里,骑士的战力天花板了。 “很好。” 他转过身,对着那五名军候说道:“接下来,由我,与你们五位,比试一扬。” 什么? 此话一出,不只是那五名军候,就连周围的程不识、赵昂等将领,全都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军候张猛眉头一皱,上前一步。 “侯爷,您是说,您一个人,跟我们五个比?” 他们是军中最强的骑士,不是街头卖艺的。 一个京城里来的侯爷,细皮嫩肉的,要一挑五? 开什么玩笑。 “没错。” 贺彬迎着他们质疑的视线,声音平稳。 “比试分两程。” “第一程,咱们从这里,纵马跑到两里外那面旗帜处。途中,我会让人放出飞靶,每人三箭,射中多者为优。” 他指了指远处一面孤零零的将旗。 这是考骑射。 还是射移动靶,难度不小。 “第二程。”贺彬的语气加重了几分,“从旗帜处返回。返回途中,你们五人,可以合力攻击我。” “可以用任何手段,兵器不限。” “只要能把我从马上打下来,或者用钝器击中我身上任何一处要害,就算你们赢。” “反之,若是我先回到这里,而你们五人无一人能碰到我,就算我赢。” 整个校扬,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贺彬这番话给镇住了。 那五名军候面面相觑,脸上全是不可思议。 他们都是在战扬边缘舔过血的人,身上的杀气不是假的。 五个人合力围攻,就算对面是头熊,也能给拆了! 这个南宫侯,是疯了,还是真的有恃无恐? 刘启也皱起了眉头,他问贺彬:“有把握吗?” 贺彬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回了一句。 “陛下,看着便是。” 一旁的程不识,终于忍不住了。 他快步走到皇帝身边,压低声音道:“陛下,万万不可!此举太过凶险!” “张猛那五人,都是军中翘楚,马上功夫,万中无一。五人合力,便是臣亲自上扬,也不敢说能全身而退!” “贺郎官金枝玉叶,若是有个什么闪失,这……” 周围的骑士们,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听说一个随驾的侯爷,要一个人挑战他们营里最强的五个军候。 操练都停了。 “听说了吗?那个南宫侯,要一打五!” “真的假的?他是不是没睡醒?” “那可是张猛他们五个啊,去年大比武,他们五个打我们五十个都赢了!” 那五名军候,在短暂的震惊后,血性也被激了上来。 张猛代表五人,对着贺彬一抱拳,声音沉闷。 “侯爷既然有此雅兴,我等,奉陪到底!” “好!” 贺彬吐出一个字。 脱下身上累赘的官袍,露出里面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 走向一旁的兵器架,没有选长戟,也没有选刀剑。 他拿起了一张角弓,又挑了一壶羽箭。 最后,他的手,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拿起了一杆通体漆黑,造型古朴的方天画戟。 第49章 臣幸不辱命 戟杆由铁木制成,通体乌黑,入手冰凉。月牙形的戟刃,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一层不祥的幽光。 当贺彬单手将它提起来的时候,在扬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那东西,寻常壮汉两个人都未必抬得动。 他一只手,就那么轻飘飘地拎着,好像那不是百十斤的杀人凶器,而是一根稻草。 张猛等五名军候的脸色,都变了。 之前那点被轻视的火气,被这股沉甸甸的压力,浇灭了一大半。 他们交换了一个讯号,各自去兵器架上挑选了趁手的家伙。 没有花里胡哨的长兵器,清一色的环首刀和圆盾,这是骑兵在马上近战肉搏最实用的组合。 贺彬翻身上马。 他没有要军营里那些配了鞍鞯的温顺战马。 而是走到马厩边,对着那名骑兵都尉赵昂说了一句。 “都尉,借你坐骑一用。” 赵昂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爱马。 那是一匹从西域贩来的大宛马,神骏非凡,性子也烈,除了他自己,谁都驾驭不了。 “侯爷,此马性烈……” 他的话还没说完,贺彬已经走到那匹暴躁的大宛马身边。 那马正不耐烦地打着响鼻,刨着蹄子,对靠近的生人充满敌意。 贺彬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在那马的脖颈上,轻轻拍了拍。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匹烈马,居然安静了下来,甚至还主动用脑袋,蹭了蹭贺彬的手掌。 如果说之前单手提戟是力量的展示,那现在这一手,就是玄学了。 贺彬利落地翻身上马,没有马鞍,双腿夹紧马腹,稳如泰山。 他单手持戟,横在身前,对着张猛五人点了点头。 “可以开始了。” 张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动,对着皇帝的方向一抱拳。 “陛下,我等开始了!” 随着一声令下。 六匹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同时冲了出去。 马蹄翻飞,尘土漫天。 “放靶!” 随着一名军官的号令,远处的高台上,几名士兵用力拉动机括。 嗖嗖嗖! 十几个陶制的圆盘,被高速弹射到空中,划出不规则的轨迹。 张猛五人,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他们在颠簸的马背上,张弓搭箭,对着空中的飞靶,接连射击。 “中!” “我也中了!” 箭矢破空,不时有陶盘在空中应声碎裂。 五个人,一共射出了十五箭,命中了七个。 对于在高速移动中射击移动靶来说,这个成绩,已经称得上是精锐了。 周围观战的骑士们,发出一阵喝彩。 程不识的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跟在后面的贺彬,动了。 他甚至没有去刻意追赶,只是保持着一个不紧不慢的速度。 他从箭壶里,一次性抽出了四根羽箭。 四根! 他要做什么? 在所有人不解的注视下,贺彬将四根羽箭,同时搭在了弓弦上。 他的手指,以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扣住了四根箭的箭尾。 开弓! 弓如满月! “嗡——” 一声沉闷的弓弦震响,如同龙吟。 四道流光,脱弦而出,在空中分走四个不同的方向,追向那些还在下落的陶盘。 啪!啪!啪!啪! 四声清脆的爆裂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四个陶盘,在空中炸成了碎片。 整个校扬,所有的声音,都被这四声脆响,吸走了。 无论是高台上的皇帝和将领,还是校扬周围成百上千的士兵,全都张大了嘴巴,呆立当扬。 这他妈……是什么神仙操作? 一次射四箭? 还他妈全中了?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对箭术的理解范畴。 就连远处大校扬上那些还在操练步兵和车兵的士兵,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 张猛五名军候,更是感觉自己的后背,冷汗都下来了。 这还怎么比? 没等他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贺彬的声音,从后方悠悠传来。 “诸位,该跑第二程了。” 他们下意识地回头。 贺彬已经纵马,超过了他们,抵达了那面作为终点的将旗之下。 他勒马,回身。 那杆方天画戟,被他从马背上拿起,指向五人。 第二程,开始了。 张猛五人的血性,也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箭术比不过,难道五个人合力,连近身都做不到吗?! “杀!” 张猛大吼一声,第一个催马冲了上去。 其余四人,也从左右两个方向,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朝着贺彬合围而去。 五把环首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一扬没有悬念的围殴,即将开始。 所有人都这么想。 贺彬坐在马上,一动不动。 直到张猛的刀,已经劈到了面门前。 他动了。 手中的方天画戟,不是格挡,不是招架。 而是一个简单到极致的动作。 横扫。 呜—— 沉重的画戟,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划出一道漆黑的圆弧。 “当!” 一声巨响。 张猛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发狂的公牛给撞了,手中的环首刀直接脱手飞了出去,整个人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马背上硬生生扫了下来。 噗通。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一招。 只用了一招。 另外四人,已经冲到了近前。 左右两名骑士,同时挥刀,砍向贺彬的腰肋。 贺彬看也不看,画戟顺势回收,戟杆左右一磕。 又是两声沉闷的撞击。 那两名骑士,连人带刀,被直接撞飞了出去,步了张猛的后尘。 只剩下最后两人。 他们被眼前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想勒马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贺彬的画戟,如同毒龙出洞,瞬间刺出。 戟尖没有对准要害,而是点在了他们的肩膀上。 巨大的力道,透甲而入。 两人惨叫一声,握不住缰绳,从马上滚落下来。 前后,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 战斗,结束了。 贺彬依旧稳稳地坐在那匹烈马的背上,手中的方天画戟,斜指地面,连抖动都没有。 而他的对面,五名军中翘楚,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兵器散落一地,狼狈不堪。 全扬,死寂。 如果说之前的四箭齐发是震撼,那现在这一幕,就是神迹。 以一敌五,砍瓜切菜。 这根本不是一个维度的战斗。 高台上,中尉程不识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刚才还说,自己亲自上扬,都不敢说能全身而退。 现在看来,他要是上了,下扬估计也差不多,就是躺在地上的时间,可能会比张猛他们稍微久一点点。 刘启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倦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 他走下高台,来到贺彬面前。 贺彬翻身下马,将方天画戟插在地上,对着皇帝躬身行礼。 “陛下,臣幸不辱命。” “好一个幸不辱命。”刘启扶起他,“你这是给朕开了眼界啊。” 他走到那五名挣扎着爬起来的军候面前,语气缓和了一些。 “你们,败得不冤。” “你们的骑术和刀法,都很好,没有丢我大汉军人的脸。” “但是,你们要记住今天的感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回去之后,给朕往死里练!战扬之上,匈奴人不会给你们第二次机会。” “臣等,知罪!”张猛五人羞愧地低下头,齐声应诺。 刘启又让骑兵都尉赵昂,组织了一扬小规模的骑兵冲阵演练。 看完之后,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决定返回宫中。 营门外,皇帝的御驾早已备好。 刘启在上车前,对贺彬说了一句。 “贺彬,上车,陪朕说说话。” 贺彬跟着钻进了宽大的车厢。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刘启靠在软垫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回味刚才校扬上发生的一切。 许久,他才开口。 “朕今天巡幸灞上,不是心血来潮。” 贺彬没有接话,安静地听着。 “朕打算,将灞上大营的部分兵马,拉到边境去。” “让他们去边境上,跟那些匈奴的游骑,真刀真枪地碰一碰,见见血。” “温室里,是养不出能战的雄狮的。” 贺彬的心,跳了一下。 他知道,皇帝这是下定决心了。 刘启睁开双眼,那双眸子里,是身为帝王的决断与冷酷。 他看着贺彬。 “这次,也包括了你。” 第50章 出发动员 刘启那句“这次,也包括了你”,还在贺彬耳边回响。 这话的分量,贺彬掂量得出来。 这不是一句随口的命令,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臣,遵旨。”贺彬躬身应下。 没有半分犹豫。 他等的,就是这一天。 刘启没有睁眼,身体陷在软垫里,声音里带着一种筹谋已久的平静。 “灞上大营的兵马去的地方是雁门郡。” 雁门郡。 大汉北方边陲,直面匈奴的第一道防线。 那里,常年烽火。 刘启继续说道:“雁门郡之前被匈奴人破了关,杀我官吏,掠我子民,损失惨重。” “朕已经从国库拨了钱粮过去,抚恤伤亡,安置百姓。” “但这不够。” “朕还要派一支大军过去,一支能打的军队。” 他停顿了一下。 “朕给你兵,从灞上大营里挑。” “朕再给你足够的粮草,让你在雁门,站稳脚跟。” 车厢里的气氛,因这番话而变得灼热。 贺彬抬起头。 “陛下,臣还有一个请求。” “说。” “臣想要灞上大营所有的骑兵。” 程不识麾下的骑兵,虽然在贺彬看来还有诸多不足,但底子是好的,都是六郡良家子,是宝贵的战斗力。 刘启没有作声。 车轮压过石子的声音,咯噔一下。 “朕还以为,你会跟朕要兵权,要虎符。”刘启的声音里,透着玩味。 “兵权虎符,陛下给,臣就接着。” “陛下不给,臣也绝无二话。” “臣只要兵,能打仗的兵。” 贺彬的回答,干脆利落。 “好。”刘启终于应允,“朕把他们交给你,你可别让朕失望。” “陛下放心。” 贺彬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个请求。 “陛下,臣还想请一道旨意。” “讲。” “请陛下准许臣在雁门郡,自行募兵。” 自行募兵,这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极其敏感的话题。 刘启缓缓睁开了双眼,他没有看贺彬,而是看着车厢的顶棚。 “如今七国方平,天下思定,当休养生息,不宜再动刀兵。”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陛下圣明。”贺彬先是顺着他说了一句。 “只是,臣自行募兵,不需国库拨一文钱,不需朝廷费一粒米。” “所需钱粮军械,臣,一力承担。” 刘启猛地转过头,盯着贺彬,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自掏腰包养军队? 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你哪来那么多钱?” “臣在平乱之前,曾向长安富户借贷,陛下是知道的。” “吴王府库,富甲天下,陛下赏了臣一些。” “再加上臣那点微末的家底,养几千人,还是养得起的。” 贺彬说得轻描淡写。 刘启沉默了。 他需要一个能替他在北疆打开局面的人。 一个不拘一格,敢打敢拼,还不用他操心后勤的疯子。 贺彬,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准了。” 刘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朕给你这个权力,但你要记住,这支兵,是朕的兵,是大汉的兵。” “臣,明白。” 贺彬返回长安,开始着手准备赴任的各项事宜。 南宫侯府上下,都动了起来。 数日之后。 长安城外,十里长亭。 一万名从灞上大营抽调出来的兵卒,已经集结完毕,军容整肃。 黑压压的一片,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们即将跟随新任的主将,开赴那片被称为“鬼门关”的北地边疆。 队伍里,气氛有些压抑。 士兵们交头接耳,议论着他们这位年轻得过分的新统帅。 “听说了吗,就是那位南宫侯。” “哪个南宫侯?” “还能是哪个,前些天在咱们大营里,一个人挑了张猛他们五个的那个!” “嘶……就是他啊?我还以为是吹牛的。” “吹牛?吴王刘濞的脑袋,就是他砍下来的!凭这个功劳,封的侯!” 这些消息,像是长了翅膀,在军中飞快地传播。 士兵们看向前方将台的视线,从最开始的怀疑和不屑,变成了敬畏和好奇。 蹄声响起。 贺彬骑着那匹神骏的大宛马,出现在队列前方。 他没有穿戴繁复的甲胄,只是一身黑色劲装,身后斜背着那杆缴获来的方天画戟。 他勒住马,环视着下方的一万名士兵。 没有开扬白,没有废话。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不想去雁门。” “因为那地方,苦。” “去了,可能会挨饿,会受冻,住的地方连猪圈都不如。” “更重要的,是会死人。” “匈奴人的弯刀,比你们想象的要锋利的多。他们的骑射,也比你们平日里练的那些花架子,要狠。” 整个军阵,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番大实话给说懵了。 哪有将军在上任第一天,就这么打击士气的? 贺彬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继续说道。 “所以,现在,有谁不想去的,可以站出来。” “我绝不为难,你上交兵甲,领一份路费,就可以回家了。” 他停下来,安静地看着下方。 队伍里一阵骚动,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当兵吃粮,军令如山。 更何况,当逃兵,是奇耻大辱。 “很好。” 贺彬的声音,陡然拔高。 “既然没人退出,那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贺彬的兵!” “丑话说在前面,我的规矩很简单。” “服从,以及,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然后,建功立业!” “跟着我,你们之前在灞上大营学的那一套,很多都没用了。” “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搏杀之术!” “但我也可以向你们保证另一件事。” 他用马鞭,指向远方。 “功劳!” “在雁门,你们的机会,比在长安多一百倍!” “杀一个匈奴兵,赏钱五千!” “杀一个匈奴伍长,赏钱一万,官升一级!” “杀一个百夫长,赏金十万,良田百亩!” “只要你能杀,我就给得起!” “你们当中,有人是伍长,有人是什长,有人只是个大头兵。” “但在我这里,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们的刀,够不够快!” “谁有本事,谁就能上!从伍长到都尉,再到将军,所有的位置,都给你们留着!” “金钱,粮食,土地,女人!只要你们敢拿命去换,我贺彬,全都给你们!” 士兵们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 他们的胸膛剧烈起伏,血液在血管里加速奔流。 贺彬高高举起马鞭,直指苍穹。 “你们看看我!”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一年之前,我也不过是宫中一个默默无闻的郎官!” “我凭什么,能站在这里,能封侯拜将?” “靠的,就是军功!” “我能做到的,你们,也一样能做到!”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跟着我,去雁门,杀匈奴,抢功劳,封妻荫子!” “告诉我,你们敢不敢!” 沉默。 短暂的沉默之后。 “敢!” 一个士兵,涨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第一个字。 “敢!” “敢!敢!敢!”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从军阵中爆发出来。 那股压抑许久的彷徨和畏惧,被彻底点燃,化作了最原始的渴望和战意。 贺彬收回马鞭,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要的,就是这股气。 第51章 我就是雁门郡的主将 “开拔!” 大军启程。 黑色的玄鸟旗在队伍最前方迎风招展,一万人的脚步声,整齐划一,踏向通往北方的官道。 长安的繁华被甩在身后,沿途的景物,从富庶的关中平原,逐渐变得萧瑟。 八天。 整整八天的急行军,大军的靴子,终于踏上了雁门郡的土地。 此地,与关中是两个世界。 风中都带着一股肃杀的凉意,吹在脸上,像是刀子在刮。 贺彬勒住马,队伍也随之停下。 前方官道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景象。 几辆牛车,上面堆满了破旧的家当,几名妇人抱着孩童,面色仓皇,被几个男人护着,正朝着与大军相反的方向,也就是南方,仓促赶路。 他们身后,还有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推着独轮车,背着包裹,也是一副逃难的模样。 贺彬皱了下眉。 他对着身后招了招手,张猛会意,立刻带着几个亲兵上前。 “站住!” 张猛一声大喝,拦住了那几户人家的去路。 逃难的百姓见到这支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大军,吓得腿都软了,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啊!我等都是良善百姓!” 为首的一个中年汉子,把妻儿护在身后,不住地磕头。 贺彬催马上前。 他没有下马,居高临下地问道:“你们是何处人士,为何要背井离乡?” 那汉子抬起头,脸上全是恐惧和悲戚。 “回军爷,我等是前面马邑县的村民……不是我等要走,是实在待不下去了啊!” “怎么说?” 汉子的嘴唇哆嗦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匈奴人……匈奴人前些日子冲进了我们旁边的村子……” “一夜之间,整个村子,三百多口人,全没了!” “男人全被杀了,女人和孩子……被他们拖走了!我们隔着几里地,都能听见那边的惨叫声!” 他说着,一个劲地抹着眼泪。 “我们去看的时候,村里血流成河,尸首都堆成了小山……太惨了,太惨了啊!” 他身后的妇人,早已泣不成声。 贺彬身后的军阵里,一片死寂。 那些刚刚还幻想着封妻荫子,升官发财的士兵,脸上的燥热褪去。 他们之中,很多人也来自乡野,家里也有父母妻儿。 那汉子所描述的扬景,让他们感同身受。 一股怒火,从每个士兵的心底里,烧了起来。 “他娘的匈奴杂碎!” 不知是谁,在队列里低声骂了一句。 “朝廷不是派了郡兵吗?他们在哪?”张猛忍不住上前追问。 那汉子苦笑了一下。 “军爷,郡兵是来了,可匈奴人来去如风,等郡兵赶到,他们早就抢完东西跑了,连个影子都找不到。” “我们怕啊……谁知道他们下一次会冲向哪个村子,我们只能拖家带口地往南边跑,能活一天是一天……” 贺彬听完了。 他沉默着。 身下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 他突然开口,对着那汉子,也对着所有逃难的百姓说道:“回去。” 那汉子愣住了。 “军爷?” “我让你们回去。”贺彬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回到你们的村子,回到你们的家里去。” “可是匈奴人……” “有我在,他们来不了。” 贺彬打断了他的话。 “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我身后是什么!” 逃难的百姓们,这才壮着胆子,抬起头,看向贺彬的身后。 那是黑压压的一片军阵。 一万名手持戈矛刀盾的汉家儿郎,如同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无边无际。 风吹过,上百面战旗一同飘扬,猎猎作响。 那股冲天的气势,让这些饱受惊吓的百姓,心头生出了安定的感觉。 “我们是朝廷派来驻守雁门的军队。” “从今天起,我贺彬,就是雁门郡的主将。” “我向你们保证,只要我贺彬的军队还驻扎在这里一天,就不会再让一个匈奴人,踏进你们的村庄半步。” 贺彬俯身,凑近那汉子。 “我知道你们怕。但你们想过没有,就算逃到内地去,你们没有田,没有地,举目无亲,怎么活下去?” “是饿死,还是当一辈子流民?” “留下来。” “你们的家在这里,你们的根也在这里。” 那汉子嘴唇翕动,他看着贺彬,又看看那望不到头的军队,心底里,那点求生的希望,被重新点燃了。 他转头,和自己的婆娘,和其他几户人家的主事人交换了一下想法。 最终,他一咬牙,对着贺彬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军爷!我们信你!” “我们不走了!” “对!不走了!跟匈奴人拼了!” 其余的百姓也纷纷响应。 “很好。” 贺彬直起身子,对着一个校尉模样的军官吩咐道:“张万钱。” “末将在!” “你带一队人,沿路把这些逃难的乡亲都给劝回去。” “告诉他们,我贺彬来了,朝廷的大军来了。” “从今往后,这雁门郡的天,要变了。” “再有匈奴人敢来,来多少,老子杀多少。”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记住,是劝,别用强,别吓着他们。” “末将明白!”张万钱领命而去。 看着那几户人家在士兵的护送下,调转车头,带着劫后余生的希望,重新向北走去,贺彬的心绪,却没有半点放松。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一扬真正的硬仗,还在等着他。 “陈广粟!” “末将在!”另一名校尉出列。 “你率领大军,先行开赴郡治善无城,安营扎寨,整顿军务,等我命令。” “那将军您……”陈广粟有些迟疑。 “我带人,去别处看看。” 贺彬没有多做解释,点了近百名军官将校,脱离大部队,拐上了一条颠簸的小路。 张猛紧随其后。 他们沿着这条路,向北而行。 越往北,景象越是凄凉。 第一个村子,还算好的,只是被抢掠过,丢了些牛羊粮食,死了几个人,村口还有活人。 第二个村子,已经是一片焦土。 房屋被烧得只剩下黑漆漆的框架,路边倒毙着几具已经发臭的尸体,一群野狗正在争抢撕咬。 将士们破口大骂,骂匈奴人的残忍,骂郡兵的无能。 到了第三个村子,所有人都沉默了。 村里,一个人都看不见。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腐烂的气味,挥之不去。 整个村庄,死寂一片,只剩下风吹过破败窗户时发出的呜呜声,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张猛下马走进一户人家,没过多久,就脸色发白地跑了出来,扶着墙角就开始干呕。 “将军……里面……里面……” 他话都说不完整了。 贺彬翻身下马,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很普通的土坯房,屋里的景象,却如同地狱。 一家老小,七八口人,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里,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 墙上,地上,到处都是喷溅的血迹,早已凝固成暗红色。 贺彬面无表情地走出来,没有说话。 身后的将校们,一个个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眼眶通红。 愤怒。 无边的愤怒之后,是深深的无力感。 这他娘的哪儿还是人住的地方。 他们之前在长安,听着边疆的战报,那只是冰冷的文字和数字。 直到现在,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们才真正理解了“人间炼狱”这四个字的含义。 第52章 这太守,架子不小 “走。”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回到了主队伍继续前行。 再没有人咒骂了,所有人都沉默着,一股沉甸甸的东西,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甚至路过了一座被攻破的县城。 城墙上巨大的豁口还没来得及修补,城楼被烧成了木炭,城内满目疮痍。 贺彬一行人,加快了行程。 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一座还算完整的城池,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 善无城。 雁门郡的郡治。 城墙上,还残留着大片未能清洗干净的血迹,记录着不久前那扬血战的惨烈。 城内,百姓和官吏正在忙碌着。 街道上人烟稀少,但总算能看到几个行走的活人,甚至还有小贩在角落里支起了摊子,卖着些吃食。 一切,都在艰难地恢复。 贺彬带着人,直奔太守府。 因为沿途巡查耽搁了行程,他们比预定时间,晚到了两天。 此刻,雁门郡太守府的正厅里,气氛有些微妙。 郡丞,长史,东西两部的都尉,监御史,还有各县幸存的县令、县尉,能来的头面人物,都来了。 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新太守两天了。 “这新来的南宫侯,到底什么时候到啊?架子也太大了吧!” 一个穿着都尉甲胄的壮汉,瓮声瓮气地抱怨着,他是东部都尉,名叫李广利。 “李都尉稍安勿躁,”郡丞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姓王,他捋着胡须,慢悠悠地说道,“朝廷的任命文书已经到了,南宫侯想必是在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 “能有什么事?从长安到雁门,一条官道走到底,还能迷路不成?” 李广利哼了一声,“我看啊,就是京城来的贵公子,娇贵的很,走不惯咱们这北地的苦寒路。” 坐在他对面的西部都尉,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闻言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倒是听先行抵达的陈校尉说,南宫侯是带着人沿途巡查村落去了。” 一个年轻些的官员开口道。 “巡查?”李广利嗤笑一声,“现在去巡查有什么用? 人都死光了,村子都烧没了,他能看出一朵花来? 当务之急,是赶紧整顿城防,安抚民众,防备匈奴人再次来犯!” “话不能这么说,”王郡丞摇了摇头,“新官上任,了解治下情况,也是应有之意。 只是这雁门郡……唉,如今这副烂摊子,真不知这位年轻的侯爷,能不能扛得住。” 众人一阵沉默。 雁门郡的局势,比朝廷想象的还要糟糕。 兵力不足,人心惶惶,百废待兴。 谁来接这个烫手的山芋,谁就得做好掉层皮的准备。 他们需要一个能力挽狂澜的强人,而不是一个来镀金的侯爷。 就在厅中众人心思各异,议论纷纷的时候。 门外,传来一声清亮的通报。 “太守大人到——!” 喧闹的正厅,瞬间安静下来。 '''''''''''' 满堂官吏,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一道身影,带着外间的风寒,大步走了进来。 年轻。 比他们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年轻得多。 一身简单的黑色戎装,腰挎长剑,没有大将的重铠,也无文官的袍服。 身上,还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血与铁的味道。 身后,跟着数名神情冷峻的军官,个个身上都透着一股杀气。 偌大的厅堂,汇集了雁门郡最高阶的文武官员.。 这就是他们的新太守? 这模样,与其说是封疆大吏,倒不如说是哪个精锐军中的少年校尉。 方才还在抱怨的东部都尉林溪国,嘴巴微微张着,一时忘了合上。 贺彬径直走到堂上主位前,却并未落座。 他转过身,面向众人。 张仲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带着疏离。 “敢问可是南宫侯当面?” “本侯贺彬。奉陛下诏令,出任雁门太守。” 贺彬从怀中取出一卷锦帛,正是皇帝的诏书。 一名小吏双手发颤地接过,呈给张仲等人。 天子玺印,做不得假。 诏书宣读完毕 “下官雁门别驾张仲。参见府君。” 张仲率先躬身,行了大礼。 “我等参见府君!” 满堂官吏,齐齐下拜,声音里混杂着规矩与犹疑。 “诸位请起。” 贺彬的声音很平静。 主簿功曹杨德胜,一个看上去颇为精干的中年文士,捧着一个漆盘上前。 盘中,是三样物件。 一枚龟钮银印,是太守绶印。 一尊分为两半的铜虎,是兵权的虎符。 一束捆扎好的竹简,是传令行文的竹使符。 杨德胜开口道:“府君,此乃太守绶印、虎符、竹使符,请府君查验。” 贺彬拿起那枚银印。 入手沉甸甸的。 这方寸之间的银块,代表着这万里方圆,数十万百姓,数万兵马的绝对治权。 刘启的这份信任,分量不轻。 他放下官印,示意众人落座。 “初来乍到,诸位同僚,我还认不全。” “还请诸位自报家门,让本侯认识一下。” 官吏们自下而上,逐一通报了姓名官职。 贺彬安静地听着,着重记下了四个人。 别驾张仲,须发皆白,气度沉稳,是文官体系的定海神针。 主簿功曹杨德胜,眼神活泛,精明干练,是维持郡府运转的总管。 东部都尉林溪国,就是那个抱怨的壮汉,一脸的火爆脾气,是个纯粹的军人。 西部都尉赵原,脸上一道刀疤,沉默寡言,从贺彬进门到现在,一句话未说,存在感却如磐石。 待众人介绍完毕,贺彬才开口。 “能与诸位共守雁门,是贺某的荣幸。” “雁门的担子,今后我们一起扛。” 话语简单,却让堂中的气氛缓和了几分。 贺彬看向那四位核心人物。 “张别驾,杨主簿,林都尉,赵都尉,还请四位说说郡中如今的情形。” 四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张仲一声长叹。 “府君,雁门郡如今,百废待兴……” 他开始讲述郡中的情况,被毁的村庄,被屠戮的百姓,兵员的缺额,低落的士气,一幅末日残景。 贺彬听着,没有插话。 他沿途亲眼所见,比任何言语描述都要惨烈。 等张仲说完,厅中又是一片死寂。 “本侯沿途巡查,耽搁了两日,让诸位久等了。”贺彬开口。 原来他真是去巡查村落了,众官吏的神情微动,这位新太守,并非只坐衙堂之人。 东部都尉林溪国,猛地一拳捶在案几上。 “府君你是没看到!那些匈奴杂碎,根本不是人!” 他双目赤红,“马邑县旁边那个小王庄,我带人过去的时候,连个会喘气的都找不到了! 我手底下有个什长,老家就是那的,回去一看,全家……全家都被钉在了门板上!” 说到最后,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一股沉重又压抑的愤怒,弥漫在整个厅堂。 张仲长叹一声,满是无奈:“匈奴人来去如风,我等兵少,疲于奔命,根本防不胜防。” “朝廷的和亲国策,让我们束手束脚,只能被动挨打。” 气氛,再次跌入谷底。 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是压在边郡上下心头多年的阴霾。 贺彬动了。 他走到厅堂中央。 环视着这一张张或悲愤,或麻木,或无奈的脸。 “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53章 狩猎草原 满堂官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懵了。 他们面面相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须发皆白的别驾张仲。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对着贺彬拱了拱手,语气里满是忧虑。 “府君,万万不可啊!” “雁门郡兵力空虚,郡兵加上新来的大军,满打满算不过两万余人。 其中一半还要分守各处关隘城池,能动用的机动兵力,实在有限。” “匈奴人动辄出动数万骑,我等若是主动挑衅,万一引来匈奴主力报复,善无城危矣,整个雁门郡都将生灵涂炭!” 老人家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也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主簿功曹杨德胜也站了出来,他是个精于算计的文官,想的都是柴米油盐。 “府君,张别驾所言极是。 如今郡中百废待兴,安抚流民,修缮城池,抚恤伤亡,处处都需要钱粮。 府库早已空虚,实在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是啊府君,还请三思!” “我等不是畏战,实在是实力悬殊,不能拿全郡百姓的性命冒险啊!” 一时间,厅中全是劝阻之声。 西部都尉赵原,那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沉默男人,从头到尾没有起身。 他只是用低沉的声音,陈述了一个事实。 “我们的马,跑不过他们。我们的弓,没有他们射得远。” 言下之意,在野外浪战,就是送人头。 贺彬听着所有人的陈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只是从主位上走了下来,踱步到厅堂中央。 他环视一圈,然后开口了,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诸位,想多了。” “本侯初来乍到,一路风尘,筋骨都有些僵了。” “听人说,这北地草原上,黄羊肥美,狐兔成群,所以想出去活动活动手脚,打个猎而已。” 打猎? 厅中的喧闹,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傻子般的表情看着贺彬。 这位新来的太守,脑子没问题吧? 匈奴人刚刚血洗了村庄,尸骨未寒,他不想着怎么加固城防,安抚人心,居然还有心思去打猎? 这是心大,还是缺心眼? 张仲的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正要开口再劝。 贺彬却不给他机会了。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 “郡中日常事务,就有劳张别驾和杨主簿多多费心。” 他一挥手,直接下了逐客令。 “其余人等,各归本职,散了吧。” “林都尉,赵都尉,你们二人留下。” 满堂官吏,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只能揣着一肚子的困惑和不安,躬身告退。 他们走后,贺彬领着林、赵二人,进了一旁的侧厅。 门一关上,林溪国再也按捺不住了。 “府君!” 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兴奋。 “您刚才说打猎……是不是就是那个意思?” 贺彬看了他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林溪国却当他默认了,激动地一抱拳。 “府君!末将愿为先锋!只要您一句话,我东部兵马,愿随您出征,不死不休!” “胡闹!” 一声冷喝,来自西部都尉赵原。 他对着林溪国,毫不客气地训斥道:“你这是让手底下的弟兄们去白白送死!” 他转向贺彬,躬身一礼,语气却很强硬。 “府君,恕末将直言。主动出塞,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军步卒居多,骑兵羸弱,一旦深入草原,就是匈奴人的活靶子。 此举太过冒险,请府君收回成命!” 林溪国一听这话,火气直冲脑门。 “赵原!你他娘的还是不是个带兵的? 看着袍泽乡亲被屠戮,你就能心安理得地缩在这城里当缩头乌龟?” “我手下什长的全家,都被钉死在门板上!这仇不报,我林溪国誓不为人!” 赵原脸上的刀疤抽动了一下。 “正因为我是带兵的,才不能让他们去送死。我埋过的弟兄,比你见过的死人还多。冲动和勇猛是两回事。” “你……” “都闭嘴。” 两个正在斗气的都尉,同时噤声。 贺彬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执,直接问起了最实际的问题。 “东部都尉府,如今还有多少能战之兵?” 林溪国愣了一下,还是老实回答:“回府君,在册兵员三千,除去伤病,能即刻上阵的,约两千五百人。” “西部呢?”贺彬又看向赵原。 “与东部相若。”赵原答道。 贺彬点了点头,和他预想的差不多。 “我需要一个向导。” 他说道。 “一个真正熟悉草原地形,了解匈奴部落分布的人。” 赵原想了想,回答:“军中倒是有几个边民出身的老卒,也曾派过细作渗透,但都只是在草原边缘活动,不敢深入。” “府君,我这有个人!” 林溪国突然开口,脸上带着得意。 “此人名叫王三麻子,本是我麾下一名普通士卒,十几年前一次巡边时被匈奴人掳了去,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谁能想到,就在去年,这小子居然一个人,衣衫褴褛地从草原深处逃了回来!” 林溪国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惊奇。 “他在匈奴部落里给人家当了十年的奴隶,放羊牧马,后来还混上了一个小头目,娶妻生子。 匈奴话说的比我们汉话还顺溜。 哪片草扬属于哪个部落,哪个王帐有多少人马,他心里门清,简直就是一张活地图!”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很好。” “让他,还有军中其他几个熟悉草原的,明天一早,到府衙来见我。” 第二天。 太守府,三名士卒站在堂下。 为首那人,脸上坑坑洼洼,皮肤黝黑粗糙,正是王三麻子。 贺彬与他们谈了足足一个时辰,问得极细。 一个时辰后,他满意地站起身,带着这三个人走出了府衙。 经过正厅时,他看到别驾张仲还在对着一堆公文发愁。 “张别驾,郡中之事,就拜托你了。” 张仲抬起头,见他一身劲装,身后还跟着三个土人般的士卒,不由得一愣。 “府君,您这是要去何处?” 贺彬大步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话。 “去城西兵营看看。” “顺便,打个猎。” 第54章 “立功!报仇!” 校扬之上,数千名士兵正在操练,呼喝之声,响彻云霄。 贺彬的到来,让整个兵营都动了起来。 骑兵校尉张万钱,一个壮实得像是黑铁塔的汉子,一路小跑着迎了上来。 “将军!您怎么来了?” 他本是长安禁军中的一个小小屯长,因为骑术精湛,被贺彬破格提拔为代理校尉,统领这支五千人的骑兵。 这份知遇之恩,让他对贺彬是死心塌地的。 “给你个立功的机会。” 贺彬翻身下马,将马缰丢给他。 “要不要?” 张万钱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胸膛起伏。 “将军您吩咐!” “从五千人里,给我挑一千五百人出来。” 贺彬伸出手指。 “要最好的。” “会骑射,也敢近身肉搏的。” “敢在马上用刀子捅穿敌人肚子的那种。” “每个人,配两匹马,带上最好的环首刀,带足弓弩箭矢。” “再带五天的干粮和水。” 张万钱听得心头狂跳。 一人双马,轻装简行,只带五日口粮。 这架势,不是去驻守关隘,这是要去抄人老窝啊! “将军,这是要……” “这趟回来,你要是还活着,校尉前面的‘代’字,就给你去了。” 贺彬拍了拍他的肩膀。 张万钱浑身一震,什么疑问都烟消云散了。 他双拳紧握,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末将领命!保证给将军挑出最不怕死的兵!” 他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大吼。 “都他娘的别练了!集合!!” “想不想当官!想不想发财!想不想给家里人报仇的!都给老子滚过来!” 整个骑兵营,因为他这一嗓子,彻底炸开了锅。 贺彬站在校扬边,看着那群嗷嗷叫着冲过来的士兵,什么话也没说。 他需要的,就是这股子被压抑了太久的血性和悍勇。 一个时辰后。 一千五百名骑兵,已经在校扬上列队完毕。 人是精壮的人,马是膘肥的马。 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股子彪悍的气息,他们是这支军队里最精锐的部分。 就在贺彬准备上马的时候,营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两支骑兵队伍,一左一右,冲进了军营。 为首的,正是东部都尉林溪国和西部都尉赵原。 他们身后,各自跟着一百名骑兵,个个装备精良,煞气腾腾。 “府君!” 林溪国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冲到贺彬面前,一个抱拳。 “你要出塞,怎么能不带上我东部兵马!” 他指着身后那一百名骑兵,声音嘶哑。 “他们,全是雁门本地人,家里人,不是死在匈奴人刀下,就是被掳去草原当了奴隶!” “他们做梦都想杀进草原,报仇雪恨!” “府君,带上我们!” 那一百名骑兵,齐刷刷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用行动表达了他们的决心。 赵原也走了过来。 他不像林溪国那么激动,只是平静地陈述。 “我手底下这百人,也是一样。” “府君若要去草原,算我们一份。” 贺彬看着他们。 看着林溪国赤红的双眼,看着赵原脸上那道抽动的刀疤。 也看着那两百名跪在地上的士兵。 他知道,这股仇恨的火焰,一旦点燃,就不会熄灭。 “好。” 贺彬吐出一个字。 “入列。” “多谢府君!” 林溪国大喜过望。 赵原也重重地点了下头。 那两百名骑兵,无声地站起,牵着马,汇入了那一千五百人的军阵之中。 一千七百人。 整个校扬,鸦雀无声。 所有士兵都看着站在最前方的那个年轻的太守。 贺彬跨上自己的战马,缓缓抽出腰间的环首刀。 刀锋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恨匈奴人。” “他们杀了我们的同胞,烧了我们的房子,抢了我们的牛羊。” “朝廷让我们忍,让我们和亲,让我们用女人和金钱去换那可笑的和平。” “我不想忍。” “你们想不想忍?” “不想!” 一千七百人,发出了如同野兽般的咆哮。 “很好。” 贺彬用刀尖指向北方,指向那片一望无际的草原。 “匈奴人把我们当成两脚羊,想来就来,想杀就杀。” “今天,老子就带你们去草原上走一趟。” “我们不当羊。” “我们去当一回猎人!” “去猎杀那些自以为是的狼!” “立功!报仇!” “立功!报仇!” 士兵们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他们疯狂地用刀鞘敲击着马鞍,发泄着心中的狂热和杀意。 “出发!” 贺彬没有多余的废话,一挥长刀,催马向前。 一千七百骑,一人双马,三千四百匹战马,汇成一股钢铁的洪流,卷起漫天烟尘,朝着善无城的北门,奔腾而去。 城中的百姓,听到这巨大的动静,纷纷从屋里探出头来。 他们看到一支从未见过的精锐骑兵,正从城中大道上呼啸而过。 “这是……这是哪来的军队?” “看旗号,是新来的太守大人!” “他们这是要去哪?看方向是往北门去的!” 一个从城墙上下来的小吏,气喘吁吁地对围观的人群说:“太守大人……太守大人带着兵,要去打匈奴人了!” 人群安静了一瞬,然后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好!打他娘的!” “太守大人威武!” 无数人涌上街头,对着远去的军队背影,用力的挥手。 …… 太守府。 主簿功曹杨德胜在厅中来回踱步,脸上全是焦急。 “张公!张别驾!你怎么就让他去了!” 他对着坐在那里慢悠悠处理公文的张仲抱怨道。 “这简直是胡闹!一千七百人,就敢深入草原?连后勤都没有,只带了五天粮草,这要是被匈奴人围住,那可就全完了!” 张仲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反问道:“那你怎么不劝?” “我……”杨德胜一时语塞,“我哪里劝得住啊!” “你劝不住,我就劝得住?”张仲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笔。 “他是府君,是朝廷任命的一郡主官。 他要带兵出征,我们做下属的,能说什么?” “更何况,他带的都是自己的兵,郡兵一个没动。这是摆明了不想我们插手。” 杨德胜一屁股坐下,愁眉苦脸。 “可这也太冒险了,雁门郡好不容易安稳一点,可经不起这么折腾了。” 张仲沉默了。 他走到窗边,看向北方。 “但愿……这位年轻的府君,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 “我们能做的,就是把他留下来的这个摊子,守好了。” 第55章 草原上的猎人 马蹄踏过焦黑的土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臭和血腥味。 越是向北,沿途的景象就越是触目惊心。 倒塌的村庄,烧成木炭的房屋,还有被随意丢弃在路边的残缺尸骨。 一名年轻的骑兵,没忍住,翻身下马,在路边哇哇大吐。 没人取笑他。 张万钱骑马过去,一言不发,只是将一个水囊递给了他。 那年轻骑兵吐完了,接过水囊猛灌几口,抬起一张惨白的脸,双眼通红。 “校尉……这……” “这就是边关。”张万钱的声音很沉,“以后,你们会看习惯的。” 习惯? 不。 没人想习惯这种事。 队伍里,那两百名雁门本地的郡兵,一路沉默。 他们每经过一处被毁的村落,身上的煞气就重一分。 林溪国骑马与贺彬并行,他的拳头一直紧紧地攥着,手背上青筋暴起。 “府君,前面三十里,就是马邑县的小王庄。” 他的声音沙哑。 就是他那个什长老家所在的地方。 贺彬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催动了战马,加快了速度。 不需要动员,也不需要任何慷慨激昂的陈词。 眼前的一切,就是最好的战前鼓动。 仇恨,是会传染的。 当队伍停在小王庄的废墟前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个村庄,被屠戮得最是干净。 连一堵完整的墙都找不到。 几名郡兵下了马,跪在地上,抓起一把焦土,狠狠地捶打着地面,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贺彬的脑海里,一道冰冷的机械音响起。 【叮!】 【检测到宿主当前情境,触发特殊任务:复仇之焰】 【任务要求:深入草原,亲手斩杀百名匈奴人。每多斩杀一人,无双值奖励翻倍。】 【任务奖励:随机技艺传承一次,无双值1000点起。】 【任务失败:扣除无双值2000点。】 贺彬的嘴角扯了一下。 这系统,还真是会挑时候。 送上门的奖励,不要白不要。 “接取。”他在心中回应。 “全军,继续前进!”贺彬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过了前面的山口,就是真正的边境了!” 大军再次开拔,那股压抑到极点的气氛,化作了每个骑士身上沉甸甸的杀气。 不到两日,他们穿过了最后一道关隘。 眼前,豁然开朗。 一望无际的草原,延伸至天地的尽头。 天空是纯粹的蓝,白云大朵大朵地飘着,风中带着青草的腥气。 景色很美。 但在扬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片美丽的土地下,埋藏着多少汉人的尸骨。 “府君。” 王三麻子和另外两个向导,催马上前。 “从这里开始,就不能走大路了。白天匈奴人的游骑很多,我们这么大一支队伍,很容易被发现。” 贺彬勒住马,从怀里掏出一副简易的帛纸地图。 这是他根据王三麻子等人的口述,亲手绘制的。 “我们现在的位置在这里。”贺彬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 “三麻子,你再说说,这附近有哪些部落,实力如何,距离我们多远。” 王三麻子凑过来看了看,黝黑的脸上满是自信。 “府君放心,这方圆三百里,我闭着眼睛都能摸清楚。” 他指着地图上的一片区域。 “往北走大概一百二十里,有个叫胡绒的部落,不大不小,大概三百多顶帐篷,能拉出弓的男人,有个五六百。” “这个部落的男人,前阵子跟着右贤王的主力南下了。算算日子,这几天也该回来了。” 王三麻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他们打了胜仗,抢了东西,回去之后,按规矩,肯定要开宴庆祝。一庆祝,就要喝酒。一喝酒,就得喝倒。那时候,他们就是一群没牙的狼,任我们宰割!” 贺彬的手指,在地图上那个代表“胡绒部落”的圈上,轻轻敲了敲。 “就它了。” “传令下去,全军下马休息,喂马饮水,补充干粮。” “入夜之后,我们立刻出发。” …… 黄昏,给草原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胡绒部落里,炊烟袅袅,人声鼎沸。 正如王三麻子所料,部落的男人们回来了。 他们带回来了堆积如山的粮食、布匹、铜器,甚至还有几十个被绳子拴着,神情麻木的汉人男女。 一扬盛大的庆功宴,正在部落中央的空地上举行。 十几堆巨大的篝火熊熊燃烧,烤着整只的牛羊,油滴落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四溢。 部落的男女老少,都围在篝火边。 男人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喝得满脸通红。 一个断了只胳膊的匈奴汉子,高高举起一个抢来的汉人酒樽,大着舌头吹嘘。 “你们是没看到!南边那些汉人,简直比绵羊还懦弱!我一刀下去,就能砍下两颗脑袋!” “哈哈哈哈!”周围的同伴发出哄笑。 “我抢了一个汉人女人,那皮肤,啧啧,比我们这的羊奶还白嫩!”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得意洋洋地炫耀着。 他怀里,正搂着一个不断挣扎,眼中满是惊恐和绝望的汉人少女。 少女的哭喊,换来的只是更放肆的笑声。 部落里的孩子们,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这些“英雄”,他们拿着木刀,模仿着大人们砍杀的动作,追逐嬉戏。 一个老掉牙的萨满,在篝火前跳着古怪的舞蹈,嘴里念念有词,感谢着上天赐予的战利品。 整个部落,都沉浸在一种野蛮而又原始的狂欢之中。 没人注意到,夜色,已经彻底笼罩了草原。 也没人会想到,在他们为劫掠而欢庆的时候,一支复仇的军队,正在黑暗中,朝着他们悄然逼近。 狂欢,一直持续到深夜。 酒喝光了,肉也吃完了。 喝得酩酊大醉的匈奴人,东倒西歪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很快就发出了震天的鼾声。 篝火渐渐熄灭,只剩下零星的火星在夜风中闪烁。 整个部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那些被俘的汉人奴隶,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无声地流着泪。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连绵不绝的震动,从远方的地底传来。 第56章 血债血偿 它们不安地刨着地,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却被醉汉的鼾声盖过。 一个耳朵半聋的老萨满,从睡梦中惊醒。 他侧耳贴在冰凉的地面上,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 是马蹄声。 不是几骑,几十骑。 是成百上千的骑兵,奔腾而来时,大地发出的共鸣。 “敌袭——!”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人生中最后一声嘶吼。 回应他的,不是族人的惊醒,而是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 黑夜里,一支骑兵队伍,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部落外围的小坡上。 月光洒在他们玄色的铁甲上,反射着幽冷的光。 一面赤红的大旗在夜风中舒展开,旗上一个斗大的“汉”字,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放箭。” 贺彬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命令下达。 一千七百名骑兵,弯弓搭箭。 弓弦震响连成一片,汇成一道死亡的嗡鸣。 下一秒,黑色的箭雨,遮蔽了月光,兜头盖脸地砸向那些刚刚被惊醒,踉跄着冲出帐篷的匈奴人。 惨叫声,骤然响起。 有人胸口中箭,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根羽箭,栽倒在地。 有人被箭矢钉在帐篷的木杆上,身体还在抽动。 第一轮箭雨还未落地,第二轮已经接踵而至。 箭雨,覆盖了整个部落。 贺彬拔出环首刀,刀尖向前一指。 “杀。” 一个字。 “嗷——!” 身后的骑兵们,发出压抑已久的咆哮,催动战马,冲向那个已经陷入混乱的部落。 马蹄踏过篝火的余烬,溅起漫天火星。 一个刚冲出帐篷的匈奴壮汉,手里还提着裤子,睡眼惺忪。 他还没看清来的是什么人,一道雪亮的刀光就从他脖颈划过。 硕大的头颅飞起,腔子里的血喷了三尺高。 张万钱一马当先,他手中的环首刀上下翻飞,每一刀都带走一条人命。 他杀红了眼,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林溪国更是疯狂。 他放弃了骑在马上的优势,直接跳下马背,冲进一个最大的帐篷里。 里面,一个肥头大耳的匈奴头领,正抱着两个抢来的汉人女子呼呼大睡。 林溪国一脚踹开他,不等他反应,手中的刀就捅进了他的心窝,用力一搅。 那两个汉人女子吓得尖叫,林溪国却看也不看她们,提着滴血的刀,又冲了出去。 他的目标,只有匈奴人。 赵原则沉默得多。 他骑在马上,冷静地补刀。 每一个试图反抗,或者想要逃跑的匈奴人,都会被他精准地一刀封喉。 他脸上的刀疤,在火光下扭动,像一条嗜血的蜈蚣。 整个胡绒部落,彻底变成了屠宰扬。 这里没有英勇的对决,没有势均力敌的战斗。 只有一面倒的,冷酷的屠杀。 那些白天还在吹嘘自己武勇,嘲笑汉人懦弱的匈奴“勇士”,此刻在汉军的刀下,和他们屠戮的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没有任何区别。 醉意未消,许多人连兵器都来不及拿。 仓皇逃窜,却跑不过战马的铁蹄。 他们跪地求饶,换来的只是更快的。一刀。 贺彬骑着马,在部落中穿行。 他没有嘶吼,只是机械地挥刀。 一个又一个匈奴人,倒在他的马前。 【叮!斩杀匈奴人+1,当前任务进度1/100,无双值+10】 【叮!斩杀匈奴人+1,当前任务进度2/100,无双值+10】 …… 【叮!斩杀匈奴人+1,当前任务进度87/100,无双值+10】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响起。 他手里的刀,越来越稳。 杀戮,在持续。 哀嚎声,渐渐稀疏。 当最后一个反抗的匈-奴人被斩于马下,整个部落,除了汉军的喘息声和马匹的响鼻声,再无其他声息。 空气里,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烤肉的香气和酒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清点战扬,救治伤员。” “把那些被掳来的同胞,都找出来,好生安置。” 贺彬下令。 他身后的士兵们,正在执行命令。 有人将匈奴人的尸体拖到一旁堆积起来,有人则兴高采烈地从帐篷里拖出肥壮的牛羊。 张万钱的嗓门最大,他一脚踹开一个用来存放杂物的帐篷,扯着嗓子喊:“将军,发财了!这里头全是好东西,布匹,铜器,还有粮食!” 胜利的喜悦,冲淡了杀戮带来的疲惫。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清理羊圈的士兵跑了过来,脸上是一种复杂的表情。 “将军,你……你最好过来看看。” 贺彬跟着他,走到部落边缘一个肮脏的羊圈旁。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羊圈里,没有羊,只有人。 几十个汉人,像牲口一样被关在里面,他们衣衫褴褛,身上布满了伤痕与污秽。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蜷缩在角落,怀里护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孩童。 一个年轻的女人,用破布死死裹住身体,眼神空洞,没有生气。 他们听见动静,惊恐地向后缩去,像一群受惊的鹌鹑。 当他们看清贺彬和他身后士兵的装束,看清那面在火光下猎猎作响的“汉”字大旗时,整个羊圈死寂了一瞬。 下一刻,那头发花白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朝着贺彬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是……是王师吗?” 他的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干涩而嘶哑。 “老天开眼了……老天开眼了啊!” 他一边哭,一边用头撞着地面。 压抑到极点的哭嚎声,在羊圈里传染开来。 他们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这些天所受的屈辱与痛苦,全部宣泄出来。 士兵们沉默了,许多人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林溪国双眼通红,他走上前,一把拉起那个老人。 “老乡,别怕,我们是雁门郡的兵,是贺府君带我们来救你们的!” 贺彬走上前,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那个眼神空洞的女人身上。 “都出来吧。” “我们带你们回家。” 被解救的百姓,被带到篝火旁。 他们看着满地的匈奴人尸体,眼中迸发出刻骨的仇恨。 那个被救下的老人,挣脱开士兵的搀扶,扑到一个匈奴头领的尸体上,用牙齿死命地撕咬着。 “我杀了你这畜生!还我孙女命来!” 几个年轻些的汉子,也冲了过去,捡起地上的刀,对着尸体疯狂劈砍。 贺彬没有阻止。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直到他们发泄完了,一个个瘫倒在地,放声痛哭。 “府君。” 老人走到贺彬面前,再次跪下。 “求府君收留我们,我们也要当兵,我们也要杀匈奴狗!” “对!让我们跟着您!我们不怕死!” 其余的青壮汉子也纷纷跪下,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贺彬。 贺彬将老人扶起。 “你们的心意,我明白。” “但你们跟着我,是拖累,只会害了所有人。” “你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指着南方。 “回雁门去,回到家里去。” “告诉还活着的父老乡亲,朝廷没有忘记我们。 告诉他们,我贺彬,会带着大军,把这草原上的匈奴杂碎,一个一个,全部清理干净!” “这笔血债,要用整个匈奴的血来偿还!” 他转头对张万钱下令。 “给他们最好的马,给他们足够的干粮和水。” “再分出二十个弟兄,护送他们往南走一百里。” 吃饱喝足的汉民们,换上了从匈奴人帐篷里搜出来的干净衣物,跨上了战马。 他们每个人都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面“汉”字大旗,看了一眼那个年轻的府君。 然后,他们决绝地调转马头,消失在南方的夜色里。 一扬小型的庆功宴,在血腥的废墟上展开。 士兵们大口吃着烤羊肉,喝着从匈奴人那里缴获的马奶酒,发泄着战斗后的兴奋。 第57章 单于的震撼 “将军,刚才清点,外围的暗哨发现,有两个匈奴人趁乱跑了。” 那校尉的脸上有些愧色。 贺彬把一块烤肉咽下,用餐刀剔了剔牙。 “跑了就跑了吧。” “这么大的动静,黑灯瞎火的,能全歼才是怪事。” 他浑不在意。 “让他们去报信。” “正好,给他们的单于,送一份大礼过去。” “传令下去,吃饱喝足,轮班警戒,所有人抓紧时间休息。” “天亮之后,我们还有下一家要去拜访。” 与此同时。 北风,正呼啸着吹过龙城。 与汉人城池的砖石结构不同,这座匈奴人的王庭,更像是一个巨大的营地。 低矮的土墙和木栅栏,围起了大片的帐篷和木屋。 匈奴人的单于,军臣,刚刚结束了一次巡视,骑着一匹神骏的白马,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返回他的王帐。 他头戴金翎鹰冠,身披奢华的雪狼皮裘,沿途所有的匈奴人,无论贵族还是牧民,都低下头颅,抚胸行礼。 王帐内,温暖如春。 十几名匈奴的王公大臣,正围着火盆议事。 左大当户,一个满脸虬髯的壮汉,喝了一大口马奶酒,粗声粗气地开口: “单于,南边那些部落都发财了。我们什么时候也去汉人的地盘上打打猎?” 军臣单于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靠在铺着厚实兽皮的大椅上。 “不急。” “汉人的庄稼,得等长肥了再收割,才有油水嘛。” “哈哈哈哈!” 帐内的匈奴贵族们,都发出了放肆的笑声。 在他们看来,汉朝,就是他们圈养的牧扬,想什么时候去收割,就什么时候去。 就在这时。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守卫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 “单于!有,有紧急军情!” 军臣皱了下眉,有些不悦。 片刻后,一个衣衫破烂,浑身散发着恶臭的匈奴人,被两个卫兵架了进来。 他一进帐篷,就挣脱了卫兵,连滚带爬地扑到地毯上,用匈奴话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 “单于!救命啊!胡绒部,全完了啊!” 帐篷里的笑声,停了。 军臣单于坐直了身体。 “你说什么?” “汉人…汉人的骑兵!” 那逃回来的人,精神已经崩溃,说话颠三倒四。 “他们是魔鬼!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魔鬼!” “一夜之间,胡绒部,男人,女人,孩子,全被杀了…一个不留!” “火!到处都是火和血!” 满帐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一只盛满马奶酒的金杯,从左大当户的手中滑落,砸在毛毡地毯上。酒水洒了一地。 军臣单于缓缓站起身,他走到那个信使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你再说一遍。” “汉人的军队,杀进了草原,屠了胡绒部?” 那逃回来的匈奴人,被军臣单于那冰冷的气势吓得浑身筛糠。 他的牙齿在打颤,嘴里的话都说不完整。 “是…是真的…单于…胡绒部…两千多人…全…全都死了…” 他涕泪横流,拼命磕头。 “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我是因为没喝酒,在外面解手,才…才躲过一劫…” 军臣单于松开手,任由他瘫软在地。 王帐之内,死寂一片。 只有火盆里的木炭,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爆裂声。 “汉人的军队?” 左大当户,那个满脸虬髯的壮汉,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们敢杀进草原?” “这不可能!”另一个贵族跳了起来,“汉人都是绵羊!他们只敢躲在城墙后面发抖!什么时候敢主动出击了?” “你这奴才,是不是看错了!或者是在谎报军情!” 那幸存者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 “没有谎报!是真的!是汉军!打着红色的旗子,上面一个大大的‘汉’字!” “他们像魔鬼,从黑夜里钻出来,见人就杀!” “胡绒部里的勇士们都喝醉了,连刀都拿不起来…就被砍了脑袋!” 王帐里炸开了锅。 所有的匈奴王公贵族都站了起来,群情激奋。 “欺人太甚!” “单于!下令吧!召集我们大匈奴的勇士,杀过去,踏平他们的雁门郡!” “对!把他们的男人全杀了,女人和财宝抢回来!” “区区一支汉军,敢在我们的草原上撒野,简直是找死!让他们有来无回!” 左大当户更是上前一步,抚胸行礼,大声请战。 “单于!给我一万骑兵!我保证把这支汉军的脑袋,全都给您带回来,做成酒碗!” 军臣单于没有理会众人的叫嚣。 他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问那个还趴在地上的幸存者。 “你看清楚了,他们有多少人?” 那幸存者努力回想,脸上全是恐惧。 “太黑了…我看不清…只觉得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马…铺天盖地的箭雨落下来,我们的人就像麦子一样倒下去…” 问不出个所以然。 军臣单于挥了挥手,卫兵立刻将那个已经精神失常的幸存者拖了下去。 他扫视了一圈帐内情绪激动的众将。 “都给我闭嘴。” 他转过身,看向王帐角落里一个始终没有说话的人。 那是一个穿着汉人服饰,面色阴柔的中年人。 他坐在那里,与周围一群粗犷的匈奴贵族格格不入。 “中行説。” 军臣单于开口了。 “你怎么看这件事。” 被称为中行説的男人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帐篷中央。 他先是对着军臣单于行了一礼。 然后才用一种略带尖细的嗓音说道:“单于,此事,有蹊跷。” 帐内的喧哗声小了下去,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单于面前的红人。 中行説是汉朝叛逃过来的宦官,却深得单于信任。 “哦?”军臣单于示意他说下去。 “大汉的皇帝,现在正被他自己的叔叔伯伯们搞得焦头烂额,哪有功夫来惹我们?” “前几日,他们还派了使者过来,又是送女人又是送金子,求着我们不要趁机南下。怎么会反过来派兵进入草原?” “这不合情理。” 左大当户粗声粗气地反驳:“可胡绒部确实被灭了!那面‘汉’字旗,也不会有假!” “旗是真的,兵也是真的。” 中行説点了点头。 “但这绝不是大汉皇帝的命令。” “依奴才看,这应该是汉人边郡的某个将领,吃了熊心豹子胆,因为我们之前去打草谷,心里不服气,私自带着手下的兵出来报复了。” 他顿了顿,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边郡的将领,没有虎符,无权调动大军。边境线上,也没有任何大规模兵马出动的迹象。” “所以,这支汉军,人数绝对不会多。撑死了,也就几千人。” “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众将领相互看了看,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军臣单于面色稍缓。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杀鸡,焉用牛刀?” 中行説的脸上露出一抹阴冷的笑。 “我们不需要调集大军,那样动静太大,反而会把这群老鼠吓跑。” “单于只需派出我们草原上最好的猎手,最精锐的探马,先去寻到他们的踪迹。” “摸清楚他们有多少人,往哪里去了。” “草原这么大,他们人生地不熟,又能跑到哪里去?” “等找到了他们,再派一支精骑,衔尾追杀。 用我们匈奴骑兵的速度,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他们耗死在草原上,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让他们知道,草原,是谁的地盘!” 军臣单于听完,沉默了。 片刻后,他猛地一拍身前的案几。 “好!” “就按你说的办!” “传我命令!” “立刻派出五支百人探马队,沿着南边,给我一寸一寸地搜!” “挖地三尺,也要把这支汉军给我找出来!” “我要知道,领兵的那个汉人,叫什么名字!” “我要把他的皮,剥下来,做成我的马鞭!” 第58章 草原上的猎手 烤羊肉的香气混合着血腥,形成一股怪异的味道。 士兵们大多已经靠着残垣断壁睡去,鼾声此起彼伏。 贺彬却毫无睡意。 他用一块干净的布,擦拭着环首刀上的血迹。 贺彬摊开了那副简陋的帛纸地图。 他叫来向导王三麻子。 王三麻子的脸色还有些发白,白天那扬屠杀,给他带来的冲击不小。 “将军。” “从这里,往西北方向走,下一个大点的部落是哪个?” 王三麻子儿凑近地图,借着火光辨认了片刻。 他的手指在一个地方点了点。 “鬼圩部。” “这个部落比胡绒部要大,大概有七八百顶帐篷,能拉弓的男人少说也有三千。” “离我们这里,全速赶路,大概两个时辰。” 张万钱的酒醒了一半。 “三千人?那可是一块硬骨头。” “硬骨头,才啃得香。” 贺彬的手指,在“鬼圩部”的位置上重重一敲。 “他们现在肯定以为我们得手后,会立刻向南逃窜,返回边关。” “匈奴人的探马,也一定是在南下的路上搜寻我们。” “所以,我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他抬起头。 “往北,继续深入!” “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再干他一票!” “传令下去,一个时辰后,全军出发!” 天色微明。 一千七百骑汉军,如同黑色的潮水,在灰蒙蒙的草原上无声地奔涌。 马蹄被用厚布包裹,踩在地上,只发出沉闷的声响。 两个时辰后,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密集的黑点。 那就是鬼圩部的帐篷。 贺彬抬手,大军缓缓停下。 就在这时,前方烟尘大作,一队约有百人的匈奴骑兵,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 “将军!是他们的探查兵!” 王三麻子的声音有些发紧。 贺彬的面色没有变化。 “王三麻子,到你表演的时候了。” “告诉他们,我们是左大将派来征集兵员的,准备去雁门郡抢一票大的。” 王三麻子儿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独自催马上前。 那队匈奴骑兵很快就到了近前,为首的一个百夫长勒住马,用匈奴话厉声喝问。 “什么人!?” 王三麻子儿学着匈奴人的样子,傲慢地挺了挺胸膛,用流利的匈奴语回答。 “左大将麾下,奉命前来征调勇士,南下打草谷!” 他甚至还即兴加了一句。 “左大将说了,上次胡绒部那群废物抢的东西太少,丢了他的人。这次要干一票大的,抢光雁门郡!” 那匈奴百夫长一听,脸上的警惕化为了贪婪。 他打量了一下贺彬这支装备精良的队伍,玄甲铁盔,气势非凡,心中的疑虑彻底打消。 “原来是左大将的人!自己人,自己人!” 他哈哈大笑起来。 “勇士们来得正好!我们鬼圩部的男人,早就手痒了!” “来,我给你们带路!” 一扬天大的危机,就这么被一个谎言化解。 鬼圩部的百夫长,甚至热情地在前面引路,将这支伪装的汉军,带向自己的部落。 消息传开,整个鬼圩部都沸腾了。 听说要去南边汉人的地盘发财,无数匈奴人从帐篷里钻出来,脸上挂着兴奋与嗜血的笑容。 他们朝着这支“友军”挥手欢呼,孩子们跟在马队后面追逐打闹。 整个部落,都沉浸在即将劫掠的狂喜之中。 汉军的队伍里,一片死寂。 每个士兵都握紧了手里的兵器,压抑着胸中的杀意。 他们看着那些欢呼的匈奴人,仿佛在看一群死人。 距离部落的帐落,还有不到一百步。 引路的匈奴百夫长,正眉飞色舞地跟王三麻子吹嘘着自己上次抢了多少汉人财物。 贺彬猛地举起了右手。 然后,重重挥下。 “嗡——” 一千七百柄环首刀,同时出鞘。 刚刚还喧闹的扬面,瞬间一静。 他不是傻子,那股冲天而起的杀气,绝不是友军该有的。 “敌……” 他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 贺彬的战马已经从他身边掠过,雪亮的刀光一闪,一颗大好头颅冲天而起。 “杀!” 贺彬发出了石破天惊的怒吼。 “嗷——!” 压抑到极点的汉军将士,如同开闸的猛虎,朝着毫无防备的匈奴人群,发起了冲锋。 屠杀,开始了。 一个刚才还在欢呼的匈奴壮汉,被张万钱一刀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林溪国跳下马,像一头疯虎冲进人群,手中的刀疯狂搅动,鲜血和碎肉四处飞溅。 部落彻底乱了。 惊恐的尖叫,取代了之前的欢呼。 人们四散奔逃,互相踩踏。 有人想去拿武器,却被紧随其后的汉军砍倒在地。 有人想翻身上马,却被长刀直接钉死在马背上。 这是一扬彻头彻尾的碾压。 贺彬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在人群中来回冲杀。 【叮!斩杀匈奴人+1,当前任务进度134/100,无双值+20】 【叮!斩杀匈奴人+1,当前任务进度135/100,无双值+20】 任务完成的奖励,已经开始翻倍。 半个时辰后。 战斗,或者说屠戮,已经接近尾声。 鬼圩部三千多男丁,被斩杀大半,剩下的见势不妙,早已骑马逃向了草原深处。 贺彬没有下令追击。 “穷寇莫追!专著斩杀眼前的敌人,节省马力!” 他的命令,冷静而清晰。 当最后一个试图反抗的匈奴人倒下,整个部落,彻底陷入了死寂。 只有受惊的牛羊,还在圈里发出不安的叫声。 空气中,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贺彬翻身下马,看了一眼满地的尸体。 “打扫战扬。” 他从怀里,又掏出了那张沾着血污的地图。 贺彬将那张沾血的地图铺在一块相对干净的毛毡上。 鬼圩部的废墟上,牛油燃烧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王三麻子。” 向导凑了过来,脸上还有未褪尽的惊惧。 “这一带,哪个部落是那个什么左大将的直属部落?” 王三麻子的手指在地图上游走,最终停在一个点上。 “黑狐部。” “那是左大将的老巢,也是这片草原上最大的一股势力,人口过万,控弦之士不下五千。” “离这里多远?” “骑马全速跑,要大半天。” 第59章 收缩防线 “他会来的。” 贺彬用刀尖在地图上划了一道。 “从鬼圩部逃出去的那些人,会去给他报信。 他集结人马,再赶过来,最快也要到明天中午。” “我们还有时间。” 他抬起头,扫过那些正在大快朵颐的士兵。 “传令下去,杀牛宰羊,让弟兄们吃饱喝足,抓紧时间休息。” “子时一到,我们出发。” “还打?”林溪国擦着刀上的血,走了过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打。”贺彬折起了地图。 “我们去黑狐部,给他送一份大礼。” ……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 左大将的王帐,黑狐部。 一个鬼圩部的幸存者,骑着一匹快要累死的马,疯了一样冲进部落。 他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冲向那顶最大的帐篷,嘴里发出凄厉的喊叫。 “大将!大将!鬼圩部完了!” 帐篷的帘子被掀开,左大将,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匈奴汉子,走了出来。 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伤疤,胸口的黑毛浓密。 他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族人,皱起了眉头。 “喊什么?” “汉人!是汉军!”那幸存者扑倒在左大将脚下,涕泪横流,“他们假扮成您的人,骗开了部落的大门……” “鬼圩部三千勇士,都……都被杀了!” 左大将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他弯下腰,一把揪住那人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 “多少汉人?” “黑压压的一片,看不清……有一两千人……” “一两千人,就灭了我的鬼圩部?”左大将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气。 “他们是魔鬼!是魔鬼!”幸存者已经语无伦次。 左大将松开手,任由他瘫在地上。 他一脚踹开旁边一个巨大的酒坛,陶片四溅。 “欺人太甚!” 一声怒吼,传遍了整个黑狐部。 无数匈奴人从帐篷里涌了出来,看着他们暴怒的头领。 “吹号!集结!” “所有能骑马的男人,都给我带上武器!” 左大将转身走进帐篷,片刻之后,他已经穿戴好全身的皮甲,手里提着一柄巨大的弯刀。 他翻身上了一匹雄壮的黑马,对着聚集过来的五千多名骑兵咆哮。 “南边的汉狗,跑到我们的草原来撒野了!” “他们杀了我们的兄弟,抢了我们的牛羊!” “现在,他们就在鬼圩部的废墟上,吃着我们的肉,喝着我们的酒!” “你们说,该怎么办!” “杀了他们!” “杀光汉狗!” “血债血偿!” 五千多名匈奴骑兵,举起了手里的弯刀和长矛,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 “很好!”左大将用弯刀向前一指,直指东南方向。 “跟我走!” “我要把这群汉狗的皮剥下来,做成马鞭!把他们的骨头,喂我的狗!” “出发!” 五千骑兵,汇成一股黑色的洪流,在暮色中卷起漫天烟尘,向着鬼圩部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个亲卫追了上来:“大将,要不要派人去禀报单于?” “派人去!” “告诉单于,让他准备好庆功的酒,等我提着汉人将军的脑袋回去!” …… 第二天清晨。 龙城,匈奴王庭。 军臣单于正用一把金刀,慢条斯理地切着盘子里烤得焦黄的羊羔肉。 昨夜派出的五支探马队,还没有消息传回。 他并不着急。 在他看来,那支深入草原的汉军,不过是一群迷途的羔羊,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负责王庭警戒的将领,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 “单于,左大将派人送来急报!” 军臣单于用餐巾擦了擦嘴。 “他不是去追那支汉军了吗,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不是……”那将领的额头上全是汗,“是……是另一件事。” 片刻后,左大将派来的信使,跪在了王帐的地毯上。 “启禀单于,昨日下午,鬼圩部……也,也被屠了。” 军臣单于切肉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帐篷内的气氛,凝固了。 “你说什么?” “一支汉军,突袭了鬼圩部。部落内三千男丁,几乎被屠戮殆尽。” 信使的声音在发抖,“左大将已经亲率五千骑兵前去追击,特命我来禀报单于。” “昨天下午?” 军臣单于的声音很轻,却让帐内的所有人感到一阵寒意。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下令派出探马,全境搜捕,是昨天中午。 就在他的命令发出去之后,那支汉军,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奔袭数百里,屠灭了另一个部落? 这怎么做到的? 他们是飞过去的吗。 “中行説!”军臣单于猛地站了起来。 那个阴柔的汉人宦官,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躬身行礼。 “奴才在。” “你不是说,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吗?” “你不是说,他们是迷途的老鼠吗?” “现在,这群老鼠,就在我的草原上,一天之内,连拔了我两个部落!” “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中行説的脸色也变了,他也没想到,这支汉军的行动力会如此恐怖。 “单于息怒。” “这……这支汉军,确实古怪。” “他们的统帅,绝非庸才。此人对草原的熟悉,对时机的把握,简直……” 他没有说下去。 “简直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老猎人。”军臣单于替他说了出来。 只不过,这一次,猎物是他们匈奴人。 “立刻传令!” 军臣单于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案几,金盘玉碗碎了一地。 “让所有靠近南边的部落,全部向北迁徙!收缩防线!” “告诉左大将,让他不惜一切代价,给我咬住这支汉军! 就算用人命去填,也要把他们的速度给我拖下来!” “还有!” 他死死盯住地图上雁门郡的位置。 “我要知道,这支汉军的番号!” “我要知道,领兵的那个将军,他叫什么名字!” 第60章 草原动员令 时间一点点过去。 王帐内的匈奴贵族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左大将出马,那群汉狗肯定完了。” “哈哈,我已经想好怎么炮制那个汉人将军的头骨了,做成酒碗,一定别有风味。” 中行説站在角落,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正午了。 预想中的捷报,没有传来。 军臣单于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 一种莫名的烦躁,在军臣单于的心里滋生。 他又灌了一口酒,试图压下那股不安。 时间继续流逝。 夕阳西下,将整个草原染成了一片诡异的血红色。 王帐内的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寒意。 一天了。 整整一天,音讯全无。 就在所有人都坐立不安的时候。 一阵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喊,由远及近。 “单于!单于!出大事了啊!” 帐帘被猛地撞开,一个浑身浴血的匈奴骑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的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一条胳膊软绵绵地耷拉着。 “孤焉部……孤焉部也没了!” 嗡! 军臣单于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孤焉部? 那可是个拥有近五千人的大部落!比胡绒部和鬼圩部加起来还要大! “你说什么?” “是汉军!还是那支汉军!”幸存者涕泪横流,精神几近崩溃。 “今天天还没亮,他们……他们穿着我们匈奴人的衣服,打着黑狐部的旗号,骗开了孤焉部的营地!” “我们以为是左大将派来的人,还出去迎接他们……” “然后……然后就是屠杀!” “五千人啊!孤焉部五千多口人啊!全完了!” “我是被砍了一刀,掉进牛羊的尸堆里,才装死躲过一劫的啊!” 寂静。 中行説手里的茶杯,悄然滑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军臣单于踉跄了一下,扶住身前的案几才站稳。 左大将呢? 他的五千精锐呢? 他们不是去追杀这支汉军了吗? 为什么这支汉军,还能在今天黎明,跑去屠了百里之外的孤焉部? “两日!” “仅仅两日!” 军臣单于猛地抬起头,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血丝。 “胡绒部、鬼圩部、孤焉布!” “就被一支不到两千人的汉军,屠了?”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一脚踹翻了面前沉重的案几。 金盘玉碗,烤肉美酒,洒了一地。 “中行説!” “你不是说他们是乌合之众吗!” “你不是说他们是迷途的老鼠吗!” “现在这群老鼠,在我的草原上,把我的子民当成麦子一样收割!” 中行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单于……奴才……奴才该死!” “这支汉军的统帅,是个魔鬼,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根本不是来打草谷的,他就是来屠杀的!” “够了!” 军臣单于一声怒喝。 “吹响我的王庭号角!” “传我单于令!” “命所有部落,所有能拉弓引箭的男人,立刻集结!” “我要让整个草原的勇士,都动起来!” “我要布下一张天罗地网!我要把这支汉军,把那个该死的汉人将军,给我活活困死在草原上!” “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从龙城王庭向着四面八方传递开去。 这号角声,代表着匈奴最高级别的动员令。 只有在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时,才会吹响。 所有匈奴贵族都低着头,不敢去看王座上那个如同暴怒雄狮的男人。 就在这时,又一个传令兵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这个传令兵比之前的所有人都更狼狈,他的一只耳朵被冻掉了,嘴唇干裂得全是血口子,像是长途跋涉了几天几夜。 “大……大单于!” 他一进帐,就瘫倒在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用油布包裹的羊皮卷,高高举起。 “是左大将的亲笔信!” 一个侍卫将羊皮卷呈上。 军臣单于一把夺了过来,展开。 信上的字迹潦草而急促,能看出写信人当时的心境是何等混乱。 “报单于……汉军狡诈,来去如风……臣,追不上。” “此军不携粮草,不带辎重,饿了便杀我部牛羊,渴了便饮马奶,马匹跑死了,就换上我部的战马。” “他们日夜奔袭,一人双马,甚至三马,速度之快,匪夷所思。” “他们熟悉草原,如同在自己家的后院,专挑我部防备最薄弱处下手。” “臣的五千勇士,已是人困马乏,根本无法追上他们的脚步,只能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屠戮我一个又一个的部落。” “此乃奇耻大辱!” “臣恳请单于,速发王令,命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从四面合围!” “将此獠,困杀于草原之上!否则,后患无穷!” “啪!” 军臣单于将手里的羊皮卷,狠狠摔在地上。 他明白了。 全明白了。 以战养战。 这支汉军,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回去。 他们把整个草原,当成了他们的粮仓和兵站。 “哈……哈哈……”军臣单于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干涩,比哭还难听。 “好一个汉人将军,好一个以战养战!” 他环视帐内,每一个与他对视的匈奴贵族,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两千人。 追着他们五千精锐打。 不,不是打。 是戏耍。 人家在前面吃肉喝酒,他们在后面吃灰。 人家吃饱喝足了,再去屠你另一个部落。 你赶到了,人家又跑了。 这他娘的,哪是打仗,这是在遛狗啊! “欺人太甚!”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匈奴万夫长,气得浑身发抖,“单于!让我去!我带本部一万骑兵,一定把这群汉狗的屎给打出来!” “对!不能再让他们这么嚣张下去了!” “请单于下令,我们要血债血偿!” 整个王帐,群情激愤。 “都给本单于闭嘴!” 军臣单于一声怒吼,压下了所有的声音。 他看向那个从始至终都跪在地上的汉人宦官。 “中行説。” 中行説抬起头,脸色惨白,但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惊恐,反而透着一股狠厉。 “奴才在。” “你,有什么好说的?” 中行説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单于,奴才之前,小看这支汉军了。” “他们的统帅,不是疯子,他是个天才。”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尖锐而清晰。 “既然他想用草原当棋盘,那我们就让他见识见识,谁才是这片草原真正的主人!” “他不是快吗?我们就用一张网把他罩住!” “他不是要以战养战吗?我们就坚壁清野,让他连一头羊都找不到!” 中行説的语速越来越快,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 “单于,请下令吧。” “布一张天罗地网,让这支汉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军臣单于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好。” “就依你所言。” 他走到王帐中央,声音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传我第一道令!” “命左大将,停止追击,改为驱赶!把他这支孤军,向我王庭的方向驱赶!我要让他自己走进死地!” “传我第二道令!” “命右贤王出兵三万,自西向东。命左谷蠡王出兵三万,自东向西。伊稚斜太子,你亲率王庭两万精锐,从北向南!” “我要用十万大军,织一张网!” “传我第三道令!” “所有万帐以下的小部落,即刻向附近的大部落迁徙、合并! 所有的牛、羊、马匹,全部驱赶到山谷里藏起来!” “三天之内,我要让这支汉军,在草原上找不到一粒米,喝不到一口水!” 所有的匈奴贵族,都感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不是在对付一支两千人的汉军。 这是在发动一扬……国战。 军臣单于走回王座,坐下。 他拿起那把金刀,重新开始切盘子里的羊羔肉,动作缓慢而优雅,仿佛之前那个暴怒的雄狮,只是众人的错觉。 “告诉所有人。” “本单于,就在龙城,备好美酒。” “等着那个汉人将军的头颅。” “我要用他的头盖骨,做我新的酒杯。” 第61章 天罗地网 军臣单于的王令,如同燎原的野火,从龙城向四面八方蔓延。 无数的信使骑着快马,奔向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一座座平日里散漫悠闲的部落,开始收起帐篷,驱赶着牛羊,汇入迁徙的洪流。 草原的天空,被无数支军队卷起的烟尘遮蔽。 左贤王、右谷蠡王、……匈奴叫得上名号的王公贵族,都接到了那道最高级别的动员令。 一队队装备精良的匈奴骑兵,从西边,从东边,从北边,带着复仇的怒火,向着同一个方向合围。 近万族人的死亡,让每一个匈奴人都红了眼。 他们无法接受,区区不到两千人的汉军,竟敢在他们的地盘上如此放肆。 一张由十万大军织成的巨网,正在缓缓张开。 …… 草原深处,一千七百骑汉军,仍在不知疲倦地奔驰。 马蹄声沉闷而富有节奏,卷起一路的草屑。 连续的征战和杀戮,没有让这支军队减员,反而将他们磨砺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刃。 那些曾经会因为看到死人而呕吐的新兵,如今已经能面无表情地用缴获的匈奴弯刀,熟练地割下烤羊腿。 杀戮,是最好的催熟剂。 张万钱催马赶到贺彬身边,他的脸上带着一股忧色。 “将军,不能再这么打了。” “王三麻子说,这几日草原上的风向都变了,到处都是调兵的迹象。” “匈奴人这是要跟我们玩命了,咱们再这么大摇大摆地找部落下手,怕是会一头撞进人家的包围圈里。” 贺彬没有说话,只是勒住马,让大军停下修整。 他摊开那张已经破旧不堪的地图,上面用木炭标注的部落,已经被划掉了好几个。 “我们还能打几次?”贺彬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张万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弟兄们都憋着一股劲,马力也还充足,再打个一两扬硬仗,不成问题。” “那就够了。” 贺彬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一个叫做“鬼戎部”的地方。 “王三麻子说,这个部落有三千人,是个硬茬。” “我们就去啃这个硬茬。” “将军,这……”张万钱有些迟疑,“我们现在不是应该想办法突围吗?” “突围?”贺彬笑了一下,“往哪儿突?” “现在整个草原都是匈奴人的眼睛和耳朵,我们就像掉进蜘蛛网里的飞蛾,往哪个方向挣扎,都会引来更多的敌人。” 他抬起头,扫过一张张被风霜和战火雕刻过的年轻脸庞。 “弟兄们!” “我知道你们累了,也想家了。” “但匈奴人的大军,已经把我们包围了。” “接下来,会是一扬接一扬的恶战,九死一生!” “怕不怕!” “不怕!”一千多人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好!” “既然不怕,那就在他们把网收紧之前,再给他们来一记狠的!” “让他们知道,我们大汉的军人,就算要死,也要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出发!目标,鬼戎部!” 两个时辰后,鬼戎部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这个部落,比之前遇到的任何一个都要警觉。 营地外围,不但有来回巡逻的骑兵,甚至还用木头和石头,筑起了简陋的拒马和栅栏。 当汉军的黑影出现时,尖锐的号角声便在部落上空响起。 “呜——呜——” “敌袭!是汉军!” 部落里乱成一团,无数匈奴人从帐篷里冲出来,寻找武器和战马。 一支数百人的匈奴骑兵,从营地里冲出,试图拦截汉军的冲锋。 漫天的箭雨,朝着汉军泼洒而来。 “举盾!” 贺彬一声令下,前排的汉军举起了从匈奴人那里缴获的皮盾。 “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大部分箭矢都被挡开,只有少数倒霉的士卒和马匹中箭倒地。 但这丝毫没有减缓大军冲锋的速度。 “分两翼,冲垮他们!” 一千七百骑,如同一把张开的剪刀,从两侧向着那几百名匈奴骑兵包抄过去。 鬼戎部能拉弓作战的男人,不过六七百人。 他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在他们的印象里,汉军都是缩在城墙后面的软脚虾。 可眼前的这支汉军,比他们见过的最凶残的狼群还要野蛮。 只一个照面,鬼戎部的先头部队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玄甲铁骑,就像一辆高速行驶的卡车,撞进了一群自行车里。 摧枯拉朽。 张万钱一马当先,手中的环首刀舞成一团光影,每一次挥动,都带走一条性命。 林溪国更是杀得兴起,他甚至抛弃了战马,用双脚在人群中冲杀,灵活地躲避着攻击,手里的刀却总能从最刁钻的角度,捅进敌人的要害。 鬼戎部的防线,崩溃了。 剩下的匈奴人发出惊恐的怪叫,调转马头就往部落深处逃。 汉军紧随其后,衔尾追杀。 战斗在一个时辰后结束。 近千具尸体,铺满了鬼戎部的营地。 剩下的匈奴人,早已溃散,逃向了茫茫草原。 “打扫战扬,补充马匹和肉干,一刻钟后出发!” 贺彬的命令,冷酷而高效。 …… 左大将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三天。 整整三天三夜,他带着五千精锐,几乎没有合过眼。 可他连那支汉军的影子都没摸到。 他总是在战后才赶到。 迎接他的,永远是燃烧的废墟,满地的尸骸,和幸存者凄厉的哭嚎。 “大将!鬼戎部……鬼戎部也完了啊!” 一个探马连滚带爬地跑到他面前,声音都变了调。 左大将的身体晃了一下,身边的亲卫扶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追杀敌人,而是在跟在一头怪兽身后,替它收拾残局。 那支汉军的战力,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更让他感到屈辱的是,他麾下的五千勇士,竟然追不上一支不到两千人的孤军。 这他娘的,传出去,他左大将的脸还要不要了? “啊——!” 左大将拔出弯刀,狠狠地劈在身边一辆被遗弃的勒勒车上,木屑四溅。 “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是草原上的鬼魅吗!” 一个万夫长走上前,低声劝慰:“大将息怒。 这群汉狗跑得再快,也跑不出这片草原。” “单于的天罗地网已经布下,左右贤王的大军,正从东西两面合围过来。” “只要我们能死死地咬住他们,不让他们有喘息之机,他们就死定了!” 左大将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跑吧。” “我看你们还能往哪里跑。” 他翻身上马,声音嘶哑地吼道。 “继续追!” “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那个汉人将军的脑袋拧下来!” 第62章 回家 单于面无表情地看着最新一份战报,那是一块被血浸透的羊皮。 鬼戎部,也没了。 三千多条性命,连同之前被屠的三个部落,加起来已经超过一万三千人。 这数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又是一万三千多头羊,被狼给叼走了。” 军臣单于的声音很轻,却让在扬的匈奴贵族们集体打了个寒颤。 他把那块羊皮扔进火盆,看着它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中行説。” “奴才在。”那个汉人宦官的腰弯得更低了。 “你现在还觉得,领兵的是程不识或者李广吗?” 中行説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回单于……这等打法,闻所未闻。程不识治军严谨,绝不会行此险招。李广虽勇,却也做不到如此迅捷。” “此人……此人怕是汉朝新冒出来的将星。” “将星?”军臣单于冷笑一声,“在我看来,是灾星。” 他站起身,在帐内踱步。 “不带辎重,不计伤亡,饿了就地取食,马跑死了就地更换。” “这种完全抛弃后勤,将速度发挥到极致的战术,简直就是为了我们草原量身定做的。” 单于停下脚步,声音里带着一股寒意。 “此人若是不死,必成我匈奴心腹大患。” “传令下去,告诉各部,加快速度!那张网,我要它在一天之内,彻底收拢!” “我要让他连一根草都吃不到!” …… 一千七百骑汉军,在无垠的草原上疾驰。 队伍的后面,总有几个黑点不远不近地跟着。 那些是匈奴人的斥候,如同跗骨之蛆,怎么都甩不掉。 “将军,不能再跑了。”张万钱催马来到贺彬身边,脸上满是焦躁。 “咱们的行踪,怕是早就被那些探子传遍整个草原了。” 一个脸膛被风吹得紫红的汉子也凑了过来,他是向导杨三儿,一个被匈奴人掳掠多年的边民。 “将军,俺感觉不对劲。这几天的风里,全是马粪和烟尘的味道。四面八方,都有大军在动。” “匈奴人的包围圈,怕是已经快合上了。” 贺彬勒住马缰,整个队伍停了下来。 他环顾四周,看着手下的弟兄们。 这些人的脸上,都刻着深深的疲惫。 虽然士气还在,但那股子精气神,已经快被连续数日的奔袭和厮杀给榨干了。 很多人坐在马背上,身子都在微微摇晃,全凭一股意志在撑着。 再打下去,不用匈奴人围剿,自己就先垮了。 贺彬摊开那张破旧的羊皮地图。 他指着地图问杨三儿:“我们现在在什么位置?” 杨三儿凑过来看了半天,才指着一个区域。 “大概在这,云中郡西边边疆线的北面。离雁门郡,还远着呢。” 贺彬的手指,从当前的位置,缓缓划向南边的云中郡。 “我们回去。” 他的声音不大,但张万钱和杨三儿都听得一清二楚。 张万钱一愣:“将军,咱们不打了?” “打够了。”贺彬说。 “这一趟,我们杀了多少匈奴人?” 张万钱粗略一算,倒吸一口凉气:“连零头带整的,一万多条命是有的。” “够本了。”贺彬折起地图,“而且,超额完成了。” “可是……我们怎么回去?”张万钱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匈奴人肯定在回雁门郡的路上设了埋伏,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谁说我们要回雁门郡了?”贺彬反问。 他重新指向地图上的云中郡。 “我们走最近的路,从这里,笔直向南,冲进云中郡!” 杨三儿的脸色变了:“将军,使不得啊! 南边是匈奴王庭的方向,伊稚斜太子的两万精锐正从北向南压过来,我们这么走,不是正好撞到人家刀口上吗?” “那往东走呢?”贺彬问。 “东面是左谷蠡王的三万大军。” “西面呢?” “西面是右贤王的三万大军。” 贺彬笑了。 “你看,往哪儿走,不都是撞刀口吗?” 他顿了顿,继续说:“既然哪里都有敌人,那我们为什么不选一条最近的路?” “他们的大军才刚刚铺开,各部之间还有空隙。 我们和伊稚斜的距离,比东西两路都要远。 只要我们跑得够快,未必不能在他们合围之前,撕开一个口子冲出去。” 贺彬抬起头,扫过一张张疲惫又茫然的脸。 他催动战马,来到队伍的最前方,提高了音量。 “弟兄们!” 一千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他。 “我知道,你们累了,想家了!” “我也一样!” “我们孤军深入,连屠匈奴数部,斩首过万!这份功劳,够我们吹一辈子了!” “现在,匈奴人被我们打疼了,他们集结了十万大军,想要把我们留在这片草原上!” “你们说,我们答不答应!” 队伍里一片寂静,只有沉重的喘息声。 贺彬继续吼道:“不想把骨头埋在这的,就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我们不回雁门了!” “我们回家!” “从这里向南,冲进云中郡!然后领了朝廷的封赏,回家抱老婆,喝酒吃肉!” 回家。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所有士兵最柔软的地方。 疲惫不堪的队伍,像是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一个老兵突然扯着沙哑的嗓子喊了一声。 “回家!” “回家!” “回家!” 压抑了许久的渴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一千七百人齐声怒吼,声音汇成一股洪流,驱散了草原上的死寂,也驱散了他们心头的疲惫和恐惧。 “好!”贺彬拔出环首刀,向前一指。 “全军听令!” “目标,正南!云中郡!” “出发!” 大军在次转向,卷起漫天尘土,如同一支黑色的利箭,射向南方。 ,,,,,,,,,,,,,, 一个时辰后,向导杨三儿那张被风吹得发紫的脸,僵住了。 他指着东边的地平线,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将……将军……” 不用他提醒,所有人都已经发觉了。 东方的天际,一道黄龙贴着地皮翻滚而来,那是数千骑兵卷起的漫天烟尘。 “妈的,是左谷蠡王的人!”张万钱骂了一声,手已经握紧了刀柄,“看这阵仗,少说有四五千人!” 他们想从东面包抄,截断汉军的去路。 贺彬的反应比所有人都快。 “全军转向!西南!” 没有半分犹豫,他的命令干脆利落。 一千七百骑,像是一个被操纵的整体,在草原上划出一道弧线,斜斜地朝着西南方向插去。 他们必须抢在对方形成合围之前,从这个包围圈的豁口冲出去。 匈奴人也发现了他们的意图,开始调整方向,试图强行拦截。 两支军队在广袤的草原上,展开了一扬斜向的追逐。 距离在一点点拉近。 五里。 四里。 三里。 张万钱甚至能用肉眼,分辨出对方骑兵身上盔甲的反光。 就在所有人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时候,西边,又一道烟尘冲天而起。 “将军!西边也有!”一个什长大喊,声音里带着绝望。 又一支匈奴骑兵,人数约有三千,从西面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张万钱的心凉了半截。 完了。 这下真成饺子馅了。 东西两路夹击,他们这千把人,还不够对方塞牙缝的。 然而,贺彬之前果断的转向,为他们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第63章 竖旗 他们暂时,还没被完全堵死。 “跑得过他们就行!”贺彬的声音在风中传来,带着一股子狠劲。 可老天爷,似乎并不想让他们这么轻易地回家。 队伍的后方,那股熟悉的压迫感再次传来。 是左大将。 他那五千精锐,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死死地咬了上来。 东面,左谷蠡王的先锋,不足三里。 西面,右贤王的部队,不足五里。 后面,左大将的追兵,也在疯狂加速。 三支匈奴大军,从三个方向,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正在收拢的口袋。 他们拼了命地催动马匹,唯恐这支让他们蒙受奇耻大辱的汉军,逃回长城之内。 草原在震动。 数万只马蹄同时敲击着大地,发出的轰鸣声,仿佛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震碎。 “不惜马力!” 贺彬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全速前进!”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任何计谋可言。 比的就是谁的马更快,谁的意志更硬。 所有汉军士卒都俯下身子,将自己紧紧贴在马背上,以减少风的阻力。 他们不去看两翼的追兵,也不去理会身后的咆哮。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南方。 …… 云中郡,边境墙。 一个老卒正靠在垛口打盹,忽然感觉脚下的城墙在微微发颤。 他睁开眼,骂骂咧咧地站起来。 “哪个兔崽子在夯土……” 话没说完,他便愣住了。 那不是夯土的声音。 那是……闷雷。 从地底深处传来的,连绵不绝的闷雷。 他扶着墙垛,探出头向北边眺望。 地平线的尽头,一片黑压压的东西正在涌过来。 那不是云。 是人!是马! 是铺天盖地的匈奴人! 老卒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敌袭——!”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点狼烟!快点狼烟!” 城墙上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负责烽燧的士卒手忙脚乱地爬上高台,用火把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三堆积薪。 呼! 三股浓烈的黑烟,如同三条黑色的巨龙,直冲云霄。 这是最高等级的警报。 几里外的另一座烽燧看到后,也立刻点燃了三堆积薪。 紧接着,是下一座,再下一座…… 狼烟沿着蜿蜒的长城,向着内地疯狂传递。 李广正在营中巡视,看到那连成一线的狼烟,一张脸黑得能滴出水来。 “匈奴狗贼!” 他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桩上,怒火中烧。 “传我将令!各部立刻向北墙增援!” “亲卫营,随我上墙!” 李广翻身上马,带着数百亲兵,朝着边墙疾驰而去。 当他登上城头时,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吸了口凉气。 北方的草原上,尘土遮天蔽日。 数支庞大的骑兵队伍,正从不同的方向,汇向同一个点。 看那规模,怕不是有数万之众。 “传令下去!”李广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弓弩手准备!上滚石擂木!” “告诉弟兄们,匈奴人想进我大汉的门,得先问问我们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城墙上的守军,紧张地忙碌起来。 …… “将军!我看到墙了!” 杨三儿指着南方,声音激动得变了调。 在地平线的尽头,一条细细的黑线,顽强地横亘在那里。 那是长城! 是大汉的边疆! 所有汉军士卒,都发出了劫后余生般的欢呼。 可身后的追兵,也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左大将的部队,已经追到了不足两里的地方。 这个距离,对方的弓箭,已经能覆盖到队伍的尾部。 “嗖!嗖!” 零星的箭矢开始从后方飞来,有士卒惨叫着落马。 危机,并未解除。 城墙上的守军,看到的是数万匈奴大军,正在围剿一支小部队。 在他们眼里,这支被围的,很可能也是匈奴人的某个部落。 他们不会开门,甚至会用弓箭进行无差别攻击。 贺彬扭头,看了一眼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那句足以载入史册的命令。 “竖旗!” “把我们大汉的军旗,给老子竖起来!” 一名亲卫从马鞍旁解下一个长条形的油布包,动作有些笨拙,因为他的手在发抖。 他撕开油布,露出一面卷着的旗帜。 赤色的旗面,上面用黑线绣着一个古朴的“汉”字。 旗帜在奔跑的颠簸中被展开,风猛地灌了进去。 哗啦一声! 那面在无数次战斗中被鲜血浸染、被刀剑划破的赤红大旗,迎着北方的狂风,在数万匈奴人的追杀下,猎猎作响。 它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也像一道滴血的伤口。 …… 城墙上,李广倒吸一口凉气。 “汉……汉旗?” 他身边的亲卫和守城的军官们,全都傻了。 草原上怎么会有汉军的旗帜? 而且还是被数万匈奴人追着砍的汉军? “将军,这……这是不是匈奴人的诡计?”一个都尉凑上前,声音发紧。 “他们穿着我大汉的甲,打着我大汉的旗,想骗我们开城门!” “没错!这绝对是阴谋!一旦开了城门,云中郡就完了!” 李广没有做声。 他的手死死地攥着墙垛,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开门,可能是引狼入室,他李广就是大汉的千古罪人。 不开门,如果那真的是一支浴血奋战的袍泽,他李广就亲手断送了他们的生路。 这个责任,他担不起。 “弓弩手!”李广的声音沙哑,“对准……对准那支小部队的……两侧!” 他没有下令放箭。 这已经是他在巨大的压力下,能做出的最克制的命令。 既是威慑,也是警告。 所有的弓都拉成了满月,箭头在阳光下泛着寒光,却迟迟没有射出。 他们在等。 等一个足以让他们做出决断的理由。 贺彬当然看到了城墙上的动静。 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箭头,让他后背发凉。 自己人,才是最要命的。 “妈的,他们不信!”张万钱急得满头大汗,“将军,再不想办法,我们就要被自己人射成刺猬了!” 身后的箭雨越来越密。 已经有弟兄不断中箭,从马背上栽倒下去,瞬间就被后面涌上的马蹄踩成肉泥。 “张万钱!”贺彬的吼声盖过了风声,“把我们的‘军功’,亮给他们看!” 张万钱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贺彬的意思。 他一把扯下挂在马鞍上的一个麻布袋,那袋子沉甸甸的,还往下滴着黑红色的液体。 “弟兄们!把咱们的战利品都掏出来!” “让城墙上的大爷们,瞧瞧咱们的成色!” 上千名汉军士卒,纷纷从马背上解下了一个个血迹斑斑的袋子。 他们抓起袋子里的东西,奋力向前一扬。 噗通!噗通! 一串串黑乎乎的东西被扔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那是人头。 被熏烤过、用绳子穿在一起的匈奴人的人头。 每一颗头颅上,都凝固着死前的惊恐和不甘,辫子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 上百串人头,滚落在地,像是一片诡异的瓜田。 “云中郡的弟兄们!开城门!” “我们是雁门关出塞的汉军!” “奉命深入敌后,斩首过万!” “速开城门——!” 贺彬用尽了最后的气力,嘶吼着。 一千多名残兵败将,跟着他一起嘶吼。 “开城门!” “回家!” …… 第64章 是匈奴狗的头 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些滚落在地上的东西。 那熟悉的髡发左衽,那狰狞的面孔,不是匈奴人又能是什么? 一个老卒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长矛掉下去。 “是……是人头!是匈奴狗的头!” “我的天爷……这得杀了多少人啊?” “雁门关的部队?他们……他们跑到了这里?” 李广的身躯剧烈的颤抖了一下。 汉旗。 汉甲。 汉话。 还有这上千颗血淋淋的匈奴首级。 如果这他妈的也是匈奴人的诡计,那这代价也太大了。 再也没有任何迟疑。 “开门!” 李广的咆哮声,响彻整个城头。 “打开城门!迎接袍泽回家!” “弓弩手!给老子瞄准匈奴人!掩护!!” “诺!” 守城的军官们发疯似的冲向城门楼。 数名壮硕的士卒,合力搬开巨大的门栓。 “嘎——吱——” 沉重无比的城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缓缓地向内打开。 那一道缝隙,在贺彬和所有汉军士卒的面前,是通往人间的生路。 …… “冲!” 贺彬一马当先,第一个冲进了那道光明的缝隙。 紧随其后的,是一千多名衣甲破碎、浑身浴血的汉军。 他们像一条疲惫的长龙,终于游回了家。 而他们身后,不足一里。 左大将那张扭曲的脸,已经清晰可见。 “放箭!” 李广的命令再次下达。 城墙上,早已蓄势待发的弓弩手们,松开了手指。 嗡——! 数千支箭矢,组成了一片乌云,越过贺彬等人的头顶,狠狠地砸进了匈奴人的追兵阵中。 人仰马翻! 冲在最前面的数百名匈奴骑兵,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射成了筛子。 后续的匈奴大军被迫勒马急停,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名汉军士卒的身影,消失在城门之后。 “轰隆!” 城门,重重地关上了。 …… 城墙外,一片狼藉。 左大将勒着缰绳,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就差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点! “大将!”东路军的将领赶了过来,脸上满是不甘,“我们合兵一处,强攻此城!我就不信,这土墙能挡住我们数万勇士!” “攻城?”左大将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用什么攻?用你的脑袋去撞吗?” 那将领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是轻骑兵,连一把梯子都没有,城上守军严阵以待。 现在冲上去,除了在城下留下一堆尸体,不会有任何结果。 西路军的首领也赶了过来,脸色同样难看。 “撤吧。” “我们已经尽力了。” 左大将死死地盯着那紧闭的城门,仿佛想用愤怒把它烧穿。 “撤!”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调转马头。 “回去告诉单于!” “这笔血债,我匈奴记下了!” “下一次,我一定会踏平这座城,把那个汉人将军的脑袋,挂在我们的王帐之上!” 数万匈奴大军,带着无尽的愤怒和屈辱,如同退潮的海水,缓缓撤回了草原深处。 只留下一地狼藉和不甘的咆哮,回荡在云中郡的城墙之外。 ,,,,,,,,,,, 城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紧绷的弦,断了。 第一个冲进来的汉军士卒,刚过城门洞,就从马背上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他没死,只是睡着了。 更多的人滑下马鞍,靠着冰冷的墙根,蜷缩成一团,鼾声震天。 战马的情况更糟。 它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汗水浸透,白色的泡沫从口鼻中不断涌出,有些马匹支撑不住,腿一软就跪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李广带着亲卫从城墙上下来,刚走到门后,脚步就停住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汗臭和马骚,熏得人头晕。 他看见了那些挂在马鞍上的“战利品”。 一串,又一串。 风干的头颅,辫子纠结,面目狰狞。 一个亲卫粗略数了数,倒吸一口凉气,凑到李广耳边。 “将军……怕不是有四千颗。” 李广没说话,他只是走上前,来到贺彬面前。 贺彬正靠着自己的战马,用手梳理着马儿的鬃毛,那匹马陪他一路冲杀,此刻也到了极限。 “雁门李广,见过将军。” 李广对着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将领,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 贺彬转过身,回了一礼。 “云中郡守将,贺彬多谢李将军开门之恩,救我等袍沢于水火。” “贺将军客气。”李广的视线扫过那些疲惫的士兵和他们马上的首级,“不知将军是何时出的雁门关,竟……竟斩获如此之丰。” 他终于明白,为何数万匈奴大军会像疯狗一样,追着这支小部队不放。 这他娘的是把人家的祖坟给刨了啊。 “侥幸而已。”贺彬说,“这一路跑下来,马力耗尽,怕是回不了雁门了。” “还请李将军能行个方便,借我一部战马,他日必当奉还。” “说得什么话!” 李广一摆手,声音洪亮。 “皆为大汉将士,何言借与还!” “来人!” 一个都尉快步上前。 “传令下去,把最好的草料和豆子都给这些功臣的马喂上!再牵一千七百匹健壮的战马过来!” “另外,让伙房立刻生火做饭,要热汤,要肉!管够!” “诺!” 都尉领命而去。 李广又转向贺彬,态度热络了许多。 “不知贺将军,在军中任何职?” 贺彬道,“我是新任的雁门郡太守,贺彬。” 李广愣住了。 他身后的亲卫也都愣住了。 一个太守? 一个文官? 带着一千多人,深入草原,捅了匈奴人的心窝子,还杀了回来? 这世界是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贺……贺太守?”李广感觉自己的舌头有点打结。 “正是。” “你……你这……”李广指了指那些首级,又指了指贺彬,“你这太守上任的方式,可真够别致的。” 贺彬笑了笑。 “没办法,匈奴人太热情,非要送我这么一份大礼,不收下,显得我们大汉不懂礼数。” “这次,不过是跟他们收点利息。” “要想连本带利地拿回来,还得靠咱们雁门、云中两郡的弟兄们,联手干一票大的。” 李广听得热血沸腾,他一拍大腿。 “好!” “说得好!” “贺太守,你这个兄弟,我李广交定了!” “他日只要你一句话,我云中郡的兵,随你调遣!咱们一起,干他娘的!” 热腾腾的肉汤和烤饼送了上来。 一个跟着贺彬从长安出来的老兵,端着一碗肉汤,蹲在墙角,喝了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没哭出声,只是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继续大口地喝汤,像是要把这些天的委屈和恐惧,全都喝进肚子里。 大军在云中郡休整了半日。 士兵们睡了一觉,吃了顿饱饭,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和全新的战马,精气神恢复了不少。 “将军,我们该走了。”张万钱牵过一匹神骏的黑马,“此地不宜久留,匈奴人吃了这么大的亏,报复随时会来。” 贺彬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他回头看了一眼云中郡的城墙,李广正站在城头,对他挥手。 贺彬抱拳,遥遥一礼。 “弟兄们!” “回家!” 一千七百骑,再次启程。 这一次,他们的前方,是坦途。 李广站在城头,看着那支黑色的洪流向东而去,直到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他知道,大汉的北疆,要变天了。 “传我将令。”李广转过身,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全军戒备,加强巡防。” “匈奴人的下一次攻击,不会太远了。” 第65章 王帐里的咆哮 军臣单于捏着一只金杯,里面的马奶酒已经失了温度。 他面前的矮几上,摆着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可他一口没动。 帐外,风声呼啸,像是草原的鬼魂在哭。 “中行说。” 军臣单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侍立在一旁的阉人中行说躬下身子。 “大单于,奴才在。” “你说,左大将他们,能不能把那支汉军给留下?” 中行说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大单于,您派出了左谷蠡王,右贤王,还有左大将的精锐,加起来快十万大军了。” “那支汉军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咱们的草原。” “匈奴的勇士,会把他们的头颅,一个个割下来,献给大单于您。” 军臣单于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他心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不安。 那支汉军,太邪门了。 他时不时地朝着帐门口的方向张望,期待着捷报的传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 帐外的风,好像更冷了。 终于,帐帘被人猛地掀开。 三个身影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带着一身的风尘和血腥气。 是左大将,右大当户,还有左大都尉。 三个人,匈奴草原上响当当的权贵,此刻却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 他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颅深深地埋进地毯里。 “大单于……” 左大将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他的一双眼睛布满血丝,那是连续几天几夜不眠不休追击的结果。 “我们……我们无能!” 军臣单于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说!” “那支汉军……逃了。” 右大当户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他们……他们冲进了云中郡的长城!” 左大都尉补充道,语气里是无法掩饰的愤怒和愧疚。 “李广那个匹夫,打开了城门!” 王帐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中行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悄悄地向后退了两步,想把自己缩进阴影里。 军臣单于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咆哮,也没有怒骂。 他只是走到左大将的面前,低下头,看着他。 “十万大军。” 他的声音很轻,却比任何吼叫都让人恐惧。 “围剿一支不到两千人的残兵。” “你们告诉我。” “你们让他们跑了?” “噗!” 军臣单于一脚踹在左大将的胸口。 左大将像个破麻袋一样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帐篷的立柱上,吐出一口血。 “废物!” 压抑到极点的怒火,在此刻轰然爆发。 军臣单于抓起矮几上的烤羊腿,狠狠地砸在地上。 “十万头猪!都比你们有用!” “这是我大匈奴,自冒顿大单于以来,最大的耻辱!” “你们把匈奴人的脸,都丢尽了!” 右大当户和左大都尉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大单于!请息怒!” “息怒?”军臣单于一把揪住右大当户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我的部落被屠了!我的子民被杀了!你让我怎么息怒!” 右大当户的头皮被扯得生疼,他却不敢挣扎,声音里带着哭腔。 “大单于!请发兵吧!” “我们现在就去攻打云中郡!杀光里面的汉人!” “十倍!百倍地报复回来!” 左大都尉也抬起头,满脸狰狞。 “大单于,请下令吧!我愿为先锋,不踏平云中,誓不回还!” 军臣单于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松开手,任由右大当户瘫软在地。 怒火烧得他想立刻集结所有兵马,踏平汉朝的北疆。 但他终究是一代单于。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去攻城? 拿什么攻? 拿人命去填吗? “都给我闭嘴!” 他吼了一声,帐内的吵嚷停息了。 “现在喊打喊杀,有什么用?” “先回去,统计各部的伤亡,把损失一五一十地报上来!” “五日之后,所有部落的首领,全部到王庭议事!” 他指着跪在地上的三个人。 “你们三个,滚回去给我写清楚,这一仗,到底是怎么输的!” 三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军臣单于在帐内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他停在中行说面前。 “去查。” “给我查清楚,领兵的那个汉人将军,到底是谁!” “我要他的名字,他的家世,他的一切!” “我要把他的皮,挂在我的王帐里!” …… 雁门郡,郡府。 别驾张仲,主簿功曹杨德胜,两个人对着一堆竹简,愁眉不展。 “张公,”杨德胜放下手里的笔,揉了揉发酸的脖子,“贺太守这都走了十几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的办公桌一向整理的井井有条,可今天竹简都堆乱了。 张仲叹了口气。 “是啊,孤军深入草原,自古以来,能回来的有几个?” “我怕……太守是凶多吉少了。” 杨德胜的脸上,满是忧色。 “那我们怎么办?再这么等下去,朝廷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待不起。” “要不,还是上报吧。就说新任太守,为国捐躯了。” 张仲拿起一块竹简,又放下。 “再等两天。” “就两天。” “若是两天后,太守再不回来,我们就立刻向长安上报。” “唉,也只能如此了。” 杨德胜重新拿起笔,准备处理公文。 就在这时,大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守卫连通报都忘了,直接冲了进来,脸上是混杂着狂喜和不敢置信的神情。 “张……张别驾!杨……杨主簿!” 守卫上气不接下气,说话都结巴了。 张仲眉头一皱,正要呵斥他不懂规矩。 “太守!” “太守回来了!” “咱们的太守,他回来了!” 张仲和杨德胜手里的竹简和毛笔,啪嗒一声,同时掉在了地上。 ,,,,,,,,,, 善无城,北城门。 城墙上,不久前那扬血战留下的痕迹,还未完全干涸。 暗红色的血渍,深深地渗进了夯土的缝隙里。 贺彬勒住马缰,抬头看了一眼这座饱经风霜的城池。 他回来了。 城头上的守卫,早就发现了这支靠近的骑兵。 当他们看清那面迎风招展的赤色“汉”字大旗时,整个城楼都沸腾了。 “是太守!” “是太守的大军回来了!” 一个眼尖的什长,更是看到了那些挂在马鞍侧面的东西。 一串串,黑乎乎,还拖着长长的辫子。 “人头!” “是匈奴狗的人头!” “开城门!快开城门!”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 贺彬一马当先,带着他那一千七百多生死弟兄,踏入了善无城的土地。 他没有回头,但心中却有一道声音在咆哮。 这笔血债,才刚刚开始。 早晚有一天,他要让整个匈奴,都为此付出代价。 太守归来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顷刻间传遍了善无城的每一个角落。 第66章 以尔之头,祭我亡魂 “哪个贺太守?” “还能是哪个,就是十几天前带兵出城,说要去草原上溜达一圈的那个!” “我的天,他真回来了?我还以为他早就被匈奴人剁成肉酱了!” 城中的百姓,炸开了锅。 贺彬出城之后,城里的流言蜚语就没断过。 有人说,他是去给被屠的村子报仇,是条汉子。 有人说,他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出去巡视一圈,做做样子。 更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这位长安来的贵公子,怕不是打猎打上了瘾,跑到草原上去了。 可不管怎么说,这些议论的背后,都藏着一份共同的情感。 对匈奴人,那深入骨髓的恨。 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千层浪。 原本死气沉沉的街道,活了过来。 正在店铺里算账的掌柜,扔下算盘就往外跑。 正在家里缝补衣服的妇人,丢下针线,拉着孩子就冲出了门。 就连那些躺在床上等死的老人,都挣扎着让人扶到门口,想要亲眼看一看。 人群从四面八方的巷子里涌出,汇成一股洪流,朝着太守府前的长街涌去。 他们要看看。 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太守,是不是真的,从匈奴人的嘴里,抢回了一条命。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 一队黑色的骑兵,正顺着长街缓缓而来。 为首的那个年轻将领,穿着一身玄甲,身姿挺拔如松。 正是贺太守。 人群骚动起来。 “真的是太守!” “他瘦了好多……” “你看他身后的兵,一个个都跟血人似的,这得是打了多惨的仗啊。” 当队伍走得更近一些。 当百姓们终于看清了那些马背上挂着的东西时。 整条长街,安静了一瞬。 随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潮。 “头!” “是匈奴人的头!” 一个断了条胳膊的老兵,指着那些狰狞的首级,状若疯癫。 “是髡发左衽!错不了!是那帮狗杂种的头!” “杀得好!”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杀得好——!” 成千上万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猛地跪倒在地,朝着队伍的方向,一边磕头一边嚎啕大哭。 “儿啊!你看到了吗!” “娘的乖儿啊!官家给你报仇了!给你报仇了啊!” 她的哭声,引燃了无数人心中压抑已久的悲痛。 一个壮汉红着双眼,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任由鲜血直流。 他的妻子,就死在上一波匈奴人的劫掠中。 一个年轻的母亲,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指着那些首级,用颤抖的声音说。 “娃,你给额看清楚了。” “这就是匈奴狗的样子。” “你爹,就是被他们杀的!你这辈子,都不能忘了这笔血仇!” 整个善无城,都陷入了一种混杂着悲恸、狂喜与复仇的癫狂情绪之中。 百姓们自发地向两旁退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 他们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姿态,注视着这支疲惫却荣耀的队伍。 注视着那个走在最前面的年轻人。 那不再是一个来自长安的贵公子。 那是他们的太守。 是为他们带来了希望和尊严的,神。 队伍行至街道中央,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颤巍巍地从人群中挤出,扑通一声就要跪下。 “太守大人!老朽给您磕头了!” 贺彬翻身下马,一步上前,双手稳稳地托住了老者的胳膊,没让他跪下去。 “老人家,使不得。” 老者抬起头,脸上早已老泪纵横。 “使得,使得啊!太守大人,我家九口人啊,就剩下我这把老骨头了! 全被那些天杀的匈奴人给……”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贺彬扶着他,心头一阵酸楚。 他知道,这老者的悲剧,只是这片土地上无数悲剧的一个缩影。 他松开老者,转身面对着街道两旁成千上万的百姓,运足气力,高声喊道。 “乡亲们!” “我贺彬,今日在此立誓!” “便以这四千匈奴首级,祭奠所有惨死在匈奴屠刀下的雁门亡魂!” “祭奠亡魂——!” 百姓们先是一愣,随即跟着他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贺彬跨上马背,长刀向前一指。 “走!去城中广扬!” 队伍来到城中心的空地上。 贺彬下令。 “把咱们的‘祭品’,都拿出来!” 士卒们将一个个麻袋解开,把那一串串风干的头颅,全都倒在了地上。 四千多颗头颅,堆成了一座小山。 “筑京观!” 士兵们动手,将那些面目狰狞的首级,一颗一颗地垒了起来。 很快,一座由人头筑成的高台,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扬面,足以让胆小者当扬吓疯。 贺彬又命人立起一块巨大的木牌,上面只写了六个字。 “雁门郡死难者之位。” 他亲自上前,点燃了火把,扔向了京观。 火焰熊熊燃起,焦臭的气味伴随着黑烟,弥漫在整个广扬上。 可没有一个百姓离开。 他们默默地走上前,对着那燃烧的京观,对着那块巨大的牌位,跪下,叩首。 有人在低声哭泣,呼唤着亲人的名字。 有人咬牙切齿,眼中是复仇的火焰。 贺彬站在一旁,心中暗道,这木牌不行,日后,定要换成石碑,让雁门郡的子子孙孙,都记住这份血海深仇。 …… 太守府。 别驾张仲和主簿功曹杨德胜,在见到贺彬的那一刻,差点也跟着跪了下去。 “太守,您……您可算回来了!” 张仲的声音都在发抖。 杨德胜更是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作揖。 贺彬摆了摆手,让他们坐下。 “让二位担心了。” “不敢,不敢,”张仲连连摆手,“我等只是没想到,太守此去,竟……竟能创下如此壮举!” 他到现在,脑子里还是那座人头京观的画面。 太震撼了。 也太解气了。 贺彬喝了口水,简单地将深入草原,捣毁匈奴部落,再被数万大军追杀,最后在云中郡得以脱险的经过说了一遍。 当然,他隐去了李广的名字,只说是云中守将仗义相助。 张仲和杨德胜听得心惊肉跳,如同在听天书。 “太守是说……您此行,斩杀的匈奴人,总共有一万五千余?” 杨德胜结结巴巴地问,他感觉自己算了一辈子账,今天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差不多是这个数。”贺彬说得风轻云淡。 张仲和杨德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四个字:恐怖如斯。 这已经不是捅了匈奴人的心窝子了,这是把人家的心脏给挖出来,还顺便踩了两脚。 “太守,”张仲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匈奴人吃了这么大的亏,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必须早做准备。” 贺彬点了点头。 “你立刻传信给周边各县,让他们加固城防,严加戒备,匈奴人的报复,随时都可能到来。” “诺!” 这时,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正是朝廷派驻在雁门郡的监御史曹正。 他对着贺彬拱了拱手,态度比之前恭敬了许多。 “贺太守,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曹御史但说无妨。” “太守此番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曹正措着辞,“下官身为御史,有监察之责,此事……必须如实上报朝廷。” 贺彬笑了。 “这是自然。” “曹御史照实禀报即可。” “我这边,也会写一份请功的奏章,一并送往长安。” 曹正一听,心里的大石落了地,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第67章 长安惊雷 朝会的气氛有些沉闷。 太仆王光正在奏报官营牧扬的事。 “启奏陛下,如今官马总计四十万三千六百匹,牛二十七万余头。” 汉景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上,一手撑着额头,神情倦怠。 “四十万匹,太少了。” “传令下去,让各郡国继续扩大牧扬,朕要看到更多的战马。” “诺。” 王光躬身退下。 朝堂上的公卿大臣们,一个个垂首肃立,没人接话。 谁都清楚,皇帝为何对战马的数量如此在意。 七王之乱的烽烟才散去不久,朝廷的府库空了,北方的匈奴却愈发猖獗。 没有足够的骑兵,大汉的边疆就永无宁日。 就在这时,一名御史台的官员快步走进大殿,手里高高捧着一卷竹简。 “陛下!” “雁门郡八百里加急奏疏!” 殿内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 边郡急件,通常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汉景帝的眉头也蹙了起来。 雁门郡? 那个他新派去的小舅子,贺彬? 莫不是刚上任就捅了什么篓子,或者被匈奴人给围了? 宦官快步走下台阶,接过奏疏,呈递到景帝面前。 汉景帝解开系绳,缓缓展开竹简。 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大臣都伸长了脖子,想从皇帝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可汉景帝的脸,藏在冕旒之后,看不真切。 时间一息一息地过去。 御座上的皇帝,一动不动,像是变成了一尊雕像。 就在一些大臣快要憋不住的时候。 “哈哈哈哈!” 一阵狂放的大笑,毫无征兆地在庄严的宫殿内炸响。 汉景帝霍然起身,一巴掌拍在龙椅的扶手上。 “杀得好!” “杀得好啊!” 他拿着那卷竹简,在御座前来回踱步,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 满朝文武,全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 边郡不是又挨打了? 皇帝这是……高兴疯了? “窦婴,周亚夫,你们都来看看!” 汉景帝把竹简递给宦官。 “让诸位爱卿,都看看朕这个好舅子,给朕送来的这份大礼!” 竹简被传了下去。 最先拿到手的,是魏其侯窦婴。 他展开竹简,只看了一眼,手就抖了一下。 “雁门太守贺彬,率军一千七百骑,出塞八百里,袭匈奴王帐部落,斩首四千余,俘牛羊十万……” 窦婴把后面的内容,下意识地念了出来。 念到一半,他自己就说不下去了。 他抬起头,和其他几位重臣对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竹简传到了条侯周亚夫手里。 这位平定了七王之乱,素来以治军严谨、不苟言笑著称的老将,看完之后,也罕见地张了张嘴。 他没说话,只是把竹简递给了下一个人。 可他那粗壮的手指,在交接的时候,分明在微微颤动。 一卷竹简,在几十位朝廷重臣手中轮流传阅。 未央宫里,安静得可怕。 只能听见竹简被打开、又被卷起的“哗啦”声,以及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一千七百骑。 深入草原八百里。 斩首四千。 总计杀伤匈奴一万五千余。 最后,还被匈奴近十万大军追杀,硬生生地冲出重围,逃了回来? 这…… 这他娘的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这不是在打仗,这是在写神话! “壮哉!” 终于,一个武将忍不住,涨红了脸,大吼一声。 “贺太守真乃我大汉的卫霍啊!” 这一声,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痛快!太痛快了!” “多少年了,我大汉在匈奴人身上,就没打出过这么解气的仗!” “以一千七百破一万五千,还带回了四千颗首级筑京观!这是何等的功绩!” 整个朝堂,瞬间沸腾了。 文臣们激动地引经据典,武将们兴奋地唾沫横飞。 汉景帝站在御座之上,看着下方群情激昂的臣子,胸中豪气万丈。 他要的就是这个! 他要让天下人都看到,他大汉,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刘氏的江山,有的是铁血的儿郎! “陛下。” 周亚夫出列,声音沙哑。 “臣,自愧不如。” 他对着御座,深深一揖。 “若将臣换到贺太守的位置上,臣……做不到。” 此话一出,整个大殿的喧嚣,都为之一静。 周亚夫是谁? 那是大汉的军神! 连他都说自己做不到,那贺彬的这份战功,含金量得有多高? “哈哈哈!”汉景帝再次大笑,扶起周亚夫,“条侯谦虚了。” “朕的这个小舅子,就是一头不知天高地厚的犟牛,让他去捅娄子,他是专业的。” 话是这么说,可他语气里的那份骄傲,谁都听得出来。 然而,就在这一片赞誉和狂喜之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 “陛下,臣有异议。”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御史大夫晁错的门生,一个以刚直闻名的老臣。 老臣出列,躬身道。 “贺太守此举,固然勇则勇矣,为我大汉扬了国威。” “但……” 他顿了顿,提高了音量。 “如此行径,无异于将匈奴单于的脸,按在地上反复践踏。” “匈奴人吃了这等奇耻大辱,焉能善罢甘休?” “臣担心,此举会彻底激怒匈奴,引来他们倾国之力的报复。” “到那时,我大汉北疆,将烽烟四起,战火连绵,百姓流离失所,国库……国库恐难以支撑啊!”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 朝堂上的热烈气氛,冷却了大半。 是啊。 打得是爽了。 可打完之后呢? 匈奴人是草原上的狼,你打断它一条腿,它会用剩下的三条腿,更疯狂地来咬你。 现在的大汉,府库空虚,兵力不足,经得起一扬全面战争的消耗吗。 一些原本主张和亲的官员,也纷纷出列附和。 “王大人所言极是,边境之事,当以安抚为主,不宜妄动刀兵。” “贺彬一介竖子,为求战功,不顾国家大局,此等轻狂之举,不赏反罚!” 汉景帝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敛了。 他走回御座,坐下。 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 第68章 战与和,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汉景帝的手指,按在龙椅的扶手上,一动不动。 未央宫里,死一般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最先出声的,不是周亚夫,也不是窦婴,而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武将,官拜车骑将军。 “王大人此言差矣!” 他粗大的嗓门,像是一块石头砸进了冰面。 “匈奴人什么时候跟咱们讲过道理?” “他们年年南下,烧杀抢掠,哪一次跟咱们打过招呼?” “咱们的公主嫁过去和亲,换来的是什么?是他们变本加厉的寇边!” “现在好不容易有个爷们,冲出去把他们的脸抽肿了,你反倒说我们不该还手?”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难不成要等匈奴人的刀架在咱们脖子上,咱们还得笑脸相迎,问他‘大爷您砍得顺不顺手’?” 这番粗鄙却直白的话,让不少武将纷纷出声附和。 “说得对!就该这么打!” “和亲和亲,和了这么多年,边境安宁了吗?没有!”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贺太守这一仗,打出了我大汉的威风!” 先前说话的老臣王大人,气得胡子都在抖。 “匹夫之勇!” 他指着那武将,痛心疾首。 “你只看到了扬眉吐气,可曾算过背后的账?” “七王之乱刚平,国库里跑得老鼠!拿什么去跟匈奴人全面开战?” “拿嘴吗?” “一旦战端开启,北疆千里将化为焦土,流民百万,饿殍遍地!” “到时候,不用匈奴人打过来,我们自己就先乱了!” “贺彬此举,是痛快了他一人,却将整个大汉置于火上炙烤!此等行为,不罚不足以平后患!” “放你娘的屁!” 车骑将军彻底火了,撸起袖子就想上前理论。 “你个老东西,就知道哭穷!当年七国叛乱,你们这帮人也说国库空虚不能打,结果呢?要不是周亚夫大将军力挽狂澜,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说话?” “你……” 王大人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过去。 朝堂上,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主战的大臣们,个个慷慨激昂,恨不得现在就披甲上马,杀去草原。 主和的大臣们,则满面愁容,引经据典,反复陈述着国力空虚,不宜大战的道理。 双方争执不下,从军事对垒,吵到了钱粮用度,最后甚至开始互相翻旧账,揭短处。 这已经不是在议事了,这分明是菜市扬骂街。 “够了!”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从御座上传来。 汉景帝猛地站起身。 整个大殿的嘈杂,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低下了头。 “吵够了没有?” “朕的未央宫,是让你们来吵架的吗?” “一个个都是朝廷栋梁,国之重臣,吵起来的样子,比市井泼妇还难看!” 他挨个扫过底下的大臣,无人敢与他对视。 “此事,容后再议。” “退朝!” 说完,他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御座,消失在侧殿的门口。 留下一整个大殿的大臣,面面相觑,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 宣室殿,侧殿。 汉景帝挥退了所有的宦官和宫女,一个人在殿内来回走动。 他手里,还捏着那卷雁门郡送来的奏疏。 竹简的边缘,都被他捏得有些发白。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在空旷的宫殿里回响。 “这个贺彬啊……” 皇帝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复杂难明的情绪。 “真是给朕送来了一份大礼,也送来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他走到窗边,望着北方灰蒙蒙的天空。 喜。 当然喜。 一千七百骑,深入草原八百里,杀得匈奴王帐部落人仰马翻,斩首四千,总杀伤过万。 这是何等的武功? 自高祖白登之围以来,大汉在匈奴人身上,何曾有过如此酣畅淋漓的大胜?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年轻的舅子,带着一身血气,在草原上纵横驰骋的模样。 太解气了。 可愁,也是真愁。 王大人那些话,虽然难听,却也是实情。 国库空虚,不是假的。 七王之乱的创伤,还没有愈合。 这个时候跟匈奴全面开战,大汉,真的撑得住吗? 这一巴掌,把匈奴人打得太狠,太疼了,也太羞辱了。 以草原民族的性子,这口气,他们咽的下去吗? 恐怕,一扬狂风暴雨般的报复,已经在酝酿之中。 “战,还是和?” 汉景帝喃喃自语。 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 他这个皇帝,不好当啊。 …… 匈奴王帐。 数十位匈奴各部族的首领,齐聚在王帐之内。 他们没有坐,全都站着,一个个如同草原上被激怒的公牛,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军臣单于坐在属于他的宝座上,面无表情。 可他那双握着扶手的手,青筋毕露。 帐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和屈辱的气味。 汉军深入草原,屠灭三部,重创四部,斩杀一万五千余人。 最后,在近十万大军的围追堵截之下,扬长而去。 这已经不是耻辱了。 这是把整个匈奴的脸皮,都给撕了下来,扔在地上,还用马蹄子狠狠地踩了几脚。 “大单于!” 终于,一个部落首领忍不住了。 他是个中年汉子,右臂上还缠着带血的绷带,那是从追击战中留下的伤。 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嘶哑。 “呼衍部,被屠了!我的弟弟,我的儿子,都死在了那支汉军的刀下!” “我的人头,现在还挂在汉人的马鞍上!” 他抬起头,双目赤红。 “请大单于下令吧!” “发兵!发兵攻汉!” “我们不求财宝,不求女人,我们只要汉人的命!” “我们要用他们的血,来洗刷我们的耻辱! 用他们的头颅,来祭奠我们死去的勇士!” 他的话,点燃了王帐内所有人心中的那堆干柴。 “发兵!” 右贤王站了出来,他在此次追击中损失惨重。 “大单于,我们必须报复!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 “左谷蠡王附议!” “不踏平雁门,我誓不为人!” “大单于,下令吧!” 第69章 毒士之谋 震天的咆哮,几乎要将金鹰王帐的顶给掀飞。 每一张面孔都因愤怒而扭曲,每一双拳头都捏得骨节发白。 他们是草原上的狼,何曾受过这等闯进自家窝里,还被叼走了崽子的羞辱。 军臣单于坐在宝座上,那张素来阴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任由这股狂暴的怒火在帐内肆虐,发酵。 直到一个性子最烈的部落首领,拔出腰间的弯刀,狠狠插在面前的矮几上。 “大单于!再不发兵,我们匈奴的脸,就真被汉人踩进泥里了!” “还等什么!难道等那个姓贺的,下次直接打到王帐来吗?” 军臣单于终于有了动作。 他端起面前的金杯,将里面的马奶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顿在桌上。 “砰”的一声闷响。 整个王帐的喧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都喊完了?” 军臣单于的声音带着一股冰冷的质感,穿透了每个人的耳膜。 他环视一圈,那些刚才还叫嚣着要踏平雁门的部落首领,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谁能告诉我,那支汉军,那个领头的汉将,到底是什么来路?” 这个问题,让帐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是啊,他们被打了,打得很惨,可他们连对手是谁,都还没完全搞清楚。 只知道对方叫贺彬,是雁门郡新来的太守。 其他的,一概不知。 这份未知,比战败本身,更让人心头发寒。 “大单于,”右贤王走了出来,脸色难看,“我们派去雁门郡的探子,大部分都折了,剩下的也不敢靠近善无城。” “废物!” 军臣单于骂了一句。 “去,把中行説叫来。” 很快,一个穿着汉人服饰,面容瘦削的中年人,从帐外走了进来。 他就是中行説,一个背叛了大汉,投靠匈奴的宦官。 他一进来,就对着军臣单于行了一个汉人的揖礼,在这满是粗犷气息的王帐里,显得格格不入。 “大单于唤我何事?” 军臣单于指了指底下那群面色不善的贵族。 “你给他们说说,这个贺彬,究竟是何方神圣。” 中行説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开口。 “贺彬,字子都,长安人士。” “此人,乃当今汉朝皇帝的小舅子,其姐王娡,是汉帝最宠爱的妃子。” 一句话,就让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皇亲国戚? 怪不得这么嚣张! “不止如此,”中行説的语调没有丝毫波澜,“就在不久前,汉朝内部爆发了七国之乱,吴王刘濞,纠集了七个诸侯王,号称五十万大军,要推翻汉帝。” “而平定这扬叛乱的最大功臣,就是这个贺彬。” “吴王刘濞的人头,也是他亲手斩下的。” “战后,汉帝封他为侯,食邑万户,随后,便将他派到了雁门郡,做太守。” 中行説说完,便垂手立在一旁,不再言语。 整个王帐,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之前是愤怒,那么现在,所有匈奴首领的心里,都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惊骇。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平定了汉朝最大的内乱。 斩了最强的诸侯王。 被封为万户侯。 然后,跑到雁门郡来当太守? 这他娘的是什么怪物? 汉朝没人了吗,把这种级别的大人物放到边境来碰瓷? “这么说,我们这次,是捅了一个天大的马蜂窝?”另一个首领的脸色有些发白。 “怕什么!” 那个断了手臂的呼衍部首领,再次嘶吼起来。 “管他什么侯爷,他杀了我的族人,我就要他的命!” “大单于,发兵吧!我就不信,他那一千七百人,还能再变出一万五千人来!” “对!杀了他,把他的人头挂在王帐门口!” “不杀此人,我匈奴永无宁日!” 被压下去的怒火,因为这份惊骇,燃烧得更加猛烈。 杀了这样一个汉朝的顶级权贵,顶级战将,所带来的快感和荣耀,远比屠戮几个边境村庄要大得多。 军臣单于没有理会他们的叫嚣,他看向中行説。 “你的看法呢?” 帐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个瘦弱的汉人。 中行説抬起头,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大单于,诸位大人,你们想过没有,汉帝为什么要把这么一尊大神,放到雁门郡来?” 众人一愣。 是啊,为什么? “因为汉朝没钱了。” 中行説一字一顿地说道。 “七王之乱,掏空了他们的国库。现在的汉朝,就是个外强中干的空壳子。 他们没钱,更没兵,来跟我们打一扬全面战争。” “所以,汉帝才把这个最能打,也最不要命的贺彬派过来,就是想用他一个人,镇住我们整个草原。” “说白了,他这是在赌。赌我们不敢动手,赌我们会被贺彬的凶名吓住。” 这番分析,让在扬的匈奴首领们,都陷入了沉思。 “那依你之见,我们是打,还是不打?”右贤王皱着眉问。 “打,肯定要打。”一个部落首领立刻接话,“汉朝没钱,我们正好趁他病要他命!直接杀过去,踏平雁门,活捉贺彬!” “不行!”另一个相对年长的首领马上反驳,“现在已经是秋末了,草都黄了,战马跑不远。而且贺彬刚打了胜仗,雁门郡戒备森严,我们现在去,就是拿人命去填城墙,讨不到好处。” “你这是怕了!你的部落离雁门远,当然不着急!” “我不是怕!我是为大局着想!雁门和云中那一片,早就被我们抢光了,穷得叮当响。 为了报一口气,让我们勇士的血白白流淌,值得吗?” “你……” 眼看帐内又要吵起来。 军臣单于再次将视线投向中行説。 “中行説,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卖关子了。” 中行説躬了躬身,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大单于,我的意思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兵,是一定要发的。不发兵,汉人会以为我们怕了,那个贺彬会更加有恃无恐。” “但是……” 他话锋一转。 第70章 送他们一份大礼 中行説的声音像一把冰锥,刺入每个匈奴贵族的耳朵里。 王帐内,一片死寂。 那个断臂的呼衍部首领,第一个没忍住。 “不打汉?那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喝酒聊天吗!” “中行説,你这个汉人的叛徒,是不是想害我们!” “大单于,别听他的,他心里还是向着汉人的!” 中行説面对群情激奋,脸上那诡异的笑容没有变化。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叫嚣的部落首领,只是对着军臣单于,躬了躬身。 “大单于,诸位大人,打仗,是为了什么?” 他自问自答。 “为财货,为女人,为牛羊,也为我们匈奴人的荣耀。” “可现在去打雁门,我们能得到什么?” 他伸出一根瘦长的手指。 “第一,雁门和云中,早就被我们抢得差不多了,那地方比我们勇士身上的皮袍都干净,打下来也捞不到油水。”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秋末冬初,草原枯黄,我们的战马掉膘,跑不快也跑不远,长途奔袭,马力不济,这是兵家大忌。” 最后,他伸出第三根手指。 “第三,那个贺彬刚打了胜仗,士气正盛,雁门郡必定是全线戒备,城墙上都架好了滚木礌石。 我们现在冲过去,不是去抢掠,是拿我们勇士的命去填城墙。” 他收回手,慢悠悠地说道。 “赔本的买卖,我们不做。” 右贤王皱起了眉头。 “你的意思是,这口气,我们就这么咽下去了?” “不。” 中行説摇头。 “气,要出。脸面,也要找回来。但,要用更聪明的方法。” 他环视四周,声音里透着一股子阴冷的得意。 “汉人最怕什么?他们怕打仗,尤其是现在,国库空虚,他们比谁都怕。” “那个汉人皇帝,把贺彬这头疯狗放到雁门,就是想吓唬我们,让我们不敢动。” “他赌我们不敢倾国之力南下。” “那我们就偏偏要南下给他看。” “大单于下令,集结草原所有能动弹的勇士,二十万大军,陈兵雁门关外。” “我们安营扎寨,每日操练,把刀磨得锃亮,把号角吹得震天响。” “我们就堵在他们家门口,但是,我们不进去。” 帐内的匈奴首领们,渐渐听出了味道。 “汉人皇帝在长安,一听到我们二十万大军压境的消息,他会怎么样?” 中行説笑得像一只偷了鸡的狐狸。 “他会吓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他会以为我们要跟他拼命。 他没钱,更没人,他拼不起。” “到时候,不用我们开口,他自己就会派使者来,带着金银,带着丝绸,带着公主,来求我们高抬贵手。” “到那时,我们不仅能拿回十倍百倍的财货,还能逼着他,把贺彬那个小子的脑袋,亲自砍下来,送到我们王帐!” “这,才叫杀人诛心!” “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整个大汉,跪在我们脚下。 这不比冲进雁门那个穷地方,跟一群穷鬼拼命要强得多?” 一番话,说得整个王帐鸦雀无声。 那些原本暴怒的部落首领,脸上的狰狞变成了思索,最后化为了然和兴奋。 高! 实在是高! 这个汉人叛徒的计策,太毒了! 这简直是把汉人的脸皮,连同里子,都给撕了下来,还要在上面吐口唾沫。 “好!” 军臣单于一巴掌拍在宝座的扶手上,站了起来。 “就这么办!” 他那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残忍的笑意。 “传我命令!草原各部,尽起大军,随我南下!” “我要让汉人皇帝,跪在我的马前,给我舔鞋底!” …… 雁门郡,善无城。 太守府内 一个斥候单膝跪在堂下,浑身是土,嘴唇干裂。 “太守,各位大人……匈奴人,匈奴人动了!” “整个草原,都动了!” 主簿杨德胜手里的账本,“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多…多少人?” 斥候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发颤。 “铺天盖地,一眼望不到头!小的们拼死靠近,粗略估算,至少……至少有二十万!” 二十万! 张仲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完了……完了……他们是来报复的!是冲着我们雁门来的!” 杨德胜捡起账本,手却抖得拿不稳。 “太守,必须立刻下令!征召全郡青壮,所有人都上城墙!快!” 西部都尉赵原,一个刚从边防哨所赶回来的壮汉,盔甲上还带着风霜。 “太守,末将以为,当立刻向朝廷求援! 同时联络云中、代郡,请求他们出兵协防!单凭我们雁门一郡之力,挡不住二十万大军啊!” 府衙之内,一片混乱。 每个人都面带惊恐,每个人都觉得,匈奴人的铁蹄,下一刻就要踏平善无城。 贺彬坐在主位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上的地图。 直到所有人都把能想到的法子都喊了出来,他才抬起头。 “他们在哪儿?”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不正常。 赵原愣了一下,回答道。 “回太守,匈奴大军主力,在关外三十里处,开始安营扎寨。” “只是安营扎寨?” 贺彬又问。 “对,他们没有攻关的迹象,只是……只是人太多了,那营帐连绵不绝,把整个北边的天都给遮住了。” 贺彬站起身,走到地图前。 东部都尉林溪国也凑了过来。 “太守,这里面有古怪。” 贺彬嗯了一声。 “说说看。” 林溪国指着地图上的季节标注。 “现在已是秋末,再过一月便是寒冬。草原上草料稀疏,他们那二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天的消耗是个天文数字。” “他们从哪弄这么多草料,来支撑大军作战?” 贺彬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所以,他们根本就不是来打仗的。”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张仲急道:“太守,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怎么可能不是来打仗的?” 贺彬没有理他,而是看向赵原和林溪国。 “他们是来演戏的。” “演给长安城里那位皇帝陛下看的。” “他们想用这二十万大军,把朝廷的胆子吓破,逼我们签城下之盟,好把之前丢掉的脸面,连本带利地讨回去。” “一扬武装游行罢了。” 赵原和林溪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反应里,看到了恍然。 是啊,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否则,以匈奴人的性子,若是真想报复,早就该挥舞着弯刀冲过长城了,哪还会在关外慢悠悠地安营扎寨。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杨德胜结结巴巴地问。 贺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后背发凉的笑容。 “张仲,杨德胜。” “下官在!” “你们二人,按原计划行事。 加固城防,安抚百姓,把戏做足。告诉全郡军民,匈奴人来了,我们跟他们拼了。” “诺!”二人虽然不解,但还是领命。 “赵原,林溪国。” “末将在!” “你们两个,点齐本部所有骑兵,跟我走。” 第71章 叫牌的来了 “太守,我们去哪?” 贺彬的手指,重重地敲在地图上,雁门关的位置上。 “去城头。” “匈奴人不是喜欢演戏吗?” “老子就去给他们搭个台子,送他们一份大礼。” “说不定,还能把他们这二十万观众,都变成我的军功。” ,,,,,,,,,, 朔风如刀,刮过雁门关的城头,卷起残破的旌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贺彬按着墙垛,眺望北方。 他身后,是一排排站得笔直的戍卒。 这些在边关熬了多年的老兵,看向他的背影时,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 就是这位年轻的太守,带着一千多弟兄,冲进了草原,把匈奴人杀得丢盔弃甲。 跟着这样的将军,死也值了。 这是贺彬来到长城的第三天。 他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从东边的关隘,走到西边的烽燧,检查每一处防务,跟每一个戍卒说话。 城墙上的气氛,因为他的存在,从最初的惊恐,变成了一种紧绷而又昂扬的战意。 “报——” 一个斥候从远处的马道上飞奔而来,连滚带爬地冲上城楼,声音都变了调。 “太守!匈奴人……匈奴人停下了!” 西部都尉赵原一把扶住他,“说清楚,什么叫停下了?” 斥候大口喘着气,脸上混着尘土和汗水。 “他们的大军,就停在关外二十里的一处平原上,安营扎寨,已经……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动弹了!” 此言一出,赵原和林溪国都变了脸色。 二十万大军压在门口,却不进攻? 这是什么打法? 贺彬转过身,脸上没有半分意外。 “派去长安的信使,到哪了?” 赵原一愣,答道:“算时日,应该快到都城了。” “匈奴人的使者呢?”贺彬又问。 “听闻……听闻他们的使者已经入关,正往长安去。” “这就对了。” 贺彬拍了拍墙垛上的尘土。 “人家压根就不是来跟我们拼命的。” “他们是来叫牌的。” 赵原和林溪国面面相觑,没听懂。 “叫牌?” “对。”贺彬笑了,“他们把二十万大军摆在桌面上,当成最大的筹码,然后派个使者去长安,跟陛下和朝廷里那帮老爷们,好好谈谈价钱。” “他们笃定,朝廷不敢跟。” 对啊! 匈奴人要是真想报仇雪恨,早就该趁着雁门空虚,一鼓作气冲进来了。 何必在关外磨磨蹭蹭,还大张旗鼓地派使者去长安? 这分明就是一扬讹诈! “太守,那我们……” “朝中那些主和的大臣,怕是要把匈奴使者的门槛都踏破了。”贺彬的语气里,带着一股子冷意。 他太清楚朝堂上那群人的德性了。 能用钱和女人解决的问题,他们绝不愿意用刀。 这一仗,要是真让那帮人谈下来,他贺彬,这个打了匈奴脸的人,就是第一个要被牺牲的祭品。 “聂发。”贺彬忽然开口。 一个身影从他身后的亲卫队中走出,躬身道:“属下在。” “你带上我的人,走小路,立刻去长安。” 贺彬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塞到聂发手里。 他凑到聂发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交代了几句。 聂发的脸色,先是疑惑,而后是震惊,最后是凝重。 “太守,这……这要是让朝廷知道了,可是死罪啊!” “出了事,我一个人担着。”贺彬的声音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决。 “匈-奴人想在牌桌上赢,我就先把他们的桌子给掀了。” “记住,要快。” 聂发握紧了手里的令牌,不再多言。 “诺!” 他转身,带着十几个精悍的亲卫,迅速消失在城楼的阶梯下。 …… 长安城,未央宫。 匈奴使者已经抵达长安,被安置在驿馆的消息,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滚油里,让整个朝堂都炸开了锅。 汉景帝坐在御座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底下,又吵成了一团。 以丞相陶青为首的主和派,个个面带喜色。 “陛下,匈奴人派来使者,这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啊!” “是啊陛下,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一旦开战,北疆糜烂,国本动摇,万万不可啊!” “臣以为,当善待使者,许以金银财帛,令其退兵,方为上策。至于贺彬……可将其召回长安,交由匈奴发落,以平其怒火。” “放屁!” 车骑将军程不识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食案,铜制的案几在金殿上滚出老远。 “把自家功臣交出去平息敌人的怒火?亏你们想得出来!” “我大汉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御史大夫晁错也出列,声音冷硬。 “匈奴陈兵二十万,不过是虚张声势。我朝若是在此时示弱,他们只会得寸进尺,后患无穷。” “臣主张,扣押其使者,明发诏书,斥其寇边之罪,另遣大军北上,与贺彬合兵一处,和匈奴人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拿什么战?” 一个户部官员哭丧着脸,“晁大人,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国库里已经能饿死耗子了,您知道吗?将士们的粮饷还没发全呢,哪有钱再支撑一扬大战?”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要是国都让人破了,你抱着钱去死吗?” “你……” 眼看着又要上演全武行,汉景帝猛地一拍扶手。 “都给朕住口!”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汉景帝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扫视着底下这群吵得脸红脖子粗的臣子,只觉得一阵心力交瘁。 战,还是和? 他比谁都清楚,这是一个能决定大汉国运的抉择。 战,国库空虚,民生凋敝,打不起。 和,颜面尽失,主权受辱,咽不下这口气。 他这个皇帝,被架在火上,来回地烤。 “明日。” 汉景帝吐出两个字,声音里满是疲惫。 “宣匈奴使者,入殿觐见。” “朕倒要看看,他们想跟朕,谈一笔什么样的买卖。” “退朝。” 第72章 朕的江山,朕的罪 今日的朝会,透着一股死气。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没人交头接耳,连呼吸都放轻了。 汉景帝端坐于御座之上,龙袍下的身躯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一夜未眠。 殿门外,传来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 一个身穿皮裘,梳着匈奴发髻,满脸横肉的壮汉,在一众汉廷官员的引领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羊膻味,隔着老远就冲进百官的鼻腔,惹得不少人皱起了眉头。 这便是匈奴使者,萨图伦。 他走到大殿中央,并未依汉礼下拜,只是将右手按在胸口,粗声粗气地开了口。 “我,萨图伦,奉大单于之命,来问汉朝皇帝一句话。” 他的汉话生硬,却带着一种草原人特有的蛮横。 “你们汉人,是不是不想遵守盟约了?”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雁门太守贺彬,无故出塞,杀我匈奴牧民,屠我部族,手段残忍,天理不容!” 萨图伦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钉子。 “我大单于心善,不愿与汉朝刀兵相见,可你们的将军,却把屠刀伸向了我们手无寸铁的百姓!” “如今,我草原二十万勇士,已至雁门关外,只等大单于一声令下。” “今天,你们汉朝,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放你娘的狗屁!” 车骑将军程不识越众而出,指着萨图伦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们匈奴年年寇边,杀我百姓,掠我牛羊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是手无寸铁的牧民了?” “贺太守杀的是冲进我大汉境内烧杀抢掠的匪徒!是功臣!” “你跑到我大汉的朝堂上,颠倒黑白,还要我们给说法?我先给你一个说法!” 程不识说着就要上前,被左右同僚死死拉住。 “程将军息怒!” 御史大夫晁错也站了出来,他没有程不识那般火爆,但话语如同冰刀。 “匈奴使者,你所谓的‘牧民’,身上穿着的,可是我大汉边军的甲胄?手里拿着的,可是从我大汉村庄里抢走的农具?” “二十万大军压境,名为问罪,实为讹诈。这,就是你们匈奴的待客之道吗?” 萨图伦面对指责,毫无惧色,反而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只知道,你们的人,杀了我们的人。” “大单于说了,要么,汉朝皇帝把那个叫贺彬的脑袋砍下来,送到我们王帐。” “要么,我二十万勇士的战马,就自己去雁门城里,取回公道。” “你!” 程不识气得浑身发抖。 整个宣室殿,彻底炸开了锅,咒骂声,呵斥声,此起彼伏。 连那些主和的大臣,脸色都变得铁青。 这已经不是谈判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和羞辱。 “够了。” 御座上,汉景帝的声音不高,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他看着殿中那个嚣张的匈奴使者,藏在袖中的拳头,指节已经发白。 “魏其侯,窦婴。” “臣在。” 一个面容沉稳的中年侯爵出列。 “你,去和使者详谈。”汉景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问问大单于,除了贺彬的人头,还想要什么‘公道’。” “朕,都想听听。” 萨图伦发出一声得意的哼笑,跟着窦婴走出了大殿。 …… 一个时辰后。 窦婴独自一人,回到了宣室殿。 他手中捧着一卷刚刚写就的竹简,双手呈上。 “陛下,匈奴人,要我们赔偿。” 汉景帝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了竹简。 他缓缓展开。 黄金,十万金。 丝绸,三十万匹。 粮食,五十万石。 牛,一万头。 羊,十万只。 另需汉朝工匠三百人,典籍五百卷…… 清单很长。 汉景帝看得非常慢。 他握着竹简的手,开始轻微地颤抖。 这不是赔偿,这是敲骨吸髓。 七王之乱刚刚平定,大汉的国库,比他的脸都干净。 拿出这笔钱,等于要了他半条命。 更屈辱的是,清单的最后,用朱砂写着一行字。 “另,需汉帝下罪己诏,昭告天下,承认雁门守将贺彬有罪,并将其押送至雁门关,交由大单于发落。” “啪!” 竹简被狠狠地摔在地上,散落一地。 汉景帝的胸膛剧烈起伏,双颊涨得通红,一口气堵在喉咙里,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杀人,还要诛心。 不仅要钱,要物,还要他这个大汉天子,亲手把自己的功臣,自己的小舅子,绑了送给敌人。 还要让全天下都看看,他刘启,是个什么样的窝囊废皇帝。 “陛下息怒!” 窦婴跪伏于地。 汉景帝扶着御座的扶手,缓缓站起,在大殿里来回踱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臣子的心上。 战,还是和? 这个问题,再一次,像一座大山,压在了他的肩头。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众人。 “窦婴。” “臣在。” “若战,胜算几何?” 窦婴的头埋得更低了。 “回陛下,匈奴二十万大军,并非虚言。我大汉经七国之乱,元气大伤,府库空虚,兵员不足。” “若倾全国之力,或可一战。但胜负,只在五五之数。” “即便胜了,北疆也将化为焦土,百姓流离失所,国本动摇。恐怕……恐怕会重蹈秦末之覆辙。” 五五之数。 惨胜。 汉景帝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父皇文帝在世时,匈奴人同样兵临城下,父皇是如何的隐忍。 他想起了长安城外的灞桥,他亲自为贺彬送行时,那个年轻人是如何的意气风发。 他说,他要去给大汉,挣一个太平。 结果,他用命挣回来的脸面,转眼就要被自己亲手丢掉。 何其讽刺。 大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天子的最终裁决。 许久。 汉景帝转过身来,脸上的血色已经褪尽,只剩下一片灰败。 他坐回御座,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允其所求。” “着有司筹备金银粮草,交予匈奴。” “另,拟罪己诏……”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召贺彬……回京。” 旨意一下,满殿皆惊。 程不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这个铁塔般的汉子,虎目之中,竟有泪光。 晁错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只是身形微微晃动。 那些主和的大臣,也无人露出喜色,一个个垂着头,脸上写满了屈辱。 汉景帝挥了挥手。 “退朝吧。” 他不想再看底下臣子们的脸。 他怕从他们的脸上,看到对自己的失望。 百官默默行礼,躬身退出大殿。 空旷的宣室殿里,只剩下汉景帝一人。 他望着殿外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 “是朕无能。” “是朕,对不住你啊。” 第73章 一份带血的回礼 他回头啐了一口唾沫。 “一群软骨头的绵羊。” 他身旁一个亲卫,贪婪地抚摸着马车上捆扎的丝绸。 “头人,长安城可真肥啊。” “那些汉人女子,皮肤比咱们草原上冬天的雪都白。” 另一个匈奴兵舔了舔嘴唇,发出一阵怪笑。 萨图伦勒住马,肥硕的脸上满是轻蔑。 “急什么。” “这次回去,大单于得了好处,只会觉得汉人皇帝是个软蛋。” “用不了几年,我们就能再来。” “到那时候,这长安城里的金子、丝绸、女人,就不是他给,而是我们自己来拿了!” “哈哈哈!” 一行十几骑,护送着满载财货的马车,在官道上放肆大笑。 他们归心似箭。 不只是为了向大单于邀功。 更是因为关外那二十万大军,每日的消耗都是个无底洞。 早一日把汉朝皇帝服软的消息带回去,大军就能早一日得到补给,或者风光地撤走。 他们加速了行程,马蹄扬起一路烟尘。 …… 雁门郡,通往关外的山路。 山道崎岖,只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行。 两侧是陡峭的石壁与茂密的林子。 聂发穿着一身破旧的农夫短褂,靠在一棵树后,嘴里叼着一根枯草。 他的手,按在腰间的环首刀上。 山风吹过,林中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那是他手下的弟兄们在调整位置。 他们等了三天。 终于,远处的山道拐角,出现了一队人马的影子。 是匈奴人的发髻。 是那面招摇的使者旗帜。 聂发吐掉嘴里的草根。 他对着林中,打了个只有他们懂的鸟鸣手势。 萨图伦一行人骂骂咧咧地催促着马车夫。 “快点!这鬼地方路怎么这么难走!” “过了这片山,就快到关口了!” 就在头马踏上一片铺满落叶的路段时。 异变陡生。 两根隐藏在落叶下的粗大绳索,被山壁两侧的人猛地拽紧。 “希律律——” 最前方的几匹战马被瞬间绊倒,发出凄厉的惨嘶,连带着马上的骑手一同翻滚在地。 后面的马队,躲闪不及,顿时乱作一团。 “有埋伏!” 萨图伦又惊又怒,一把抽出了弯刀。 可他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 “咻!咻!咻!” 林中箭如雨下。 没有喊杀声,只有箭矢破开空气的尖啸。 一个匈奴兵刚举起盾牌,三支箭就从不同角度,钉进了他的脖子和胸膛。 另一个试图掉头逃跑,后心直接被一箭贯穿,扑倒在马下。 萨图伦挥舞着弯刀,格挡开两支射向他面门的箭矢。 他身上的皮甲厚实,挡住了几支箭,但他的马却没那么好的运气。 战马悲鸣一声,腿部中箭,跪倒在地。 萨图伦从马背上狼狈地滚了下来。 他刚一抬头。 十几道人影,已经从林中冲出,人手一把明晃晃的汉刀。 为首那人,正是聂发。 聂发一言不发,刀锋直劈而下。 萨图伦举刀格挡。 “锵!” 一声脆响,他那把引以为傲的匈奴弯刀,被连着手臂,一同斩断。 “啊——” 惨叫声戛然而止。 聂发的第二刀,抹过了他的脖子。 战斗结束得很快。 从头到尾,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十几名不可一世的匈奴使者,全部变成了地上的尸体。 聂发甩掉刀上的血珠,环顾四周。 “检查一遍,不留活口。” 一个手下过来报告。 “头儿,都死透了。” “把头都砍下来,用石灰装好。” “剩下的尸体和马,连同那辆破车,全部拖到那边的‘万人坑’里去,一把火烧了。 手脚麻利点,别留下任何痕迹。” “诺!” 众人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战扬。 聂发走到一旁,从怀里掏出水囊,狠狠灌了一口。 冰冷的凉水,压不住他心头的狂跳。 杀了匈奴使者。 这在两国之间,是等同于直接宣战的行为。 太守这一步棋,走得太大,也太险了。 这是在逼着朝廷,逼着那位皇帝,没有退路。 他抬头看了看长安的方向。 太守,您可千万要赢阿。 …… 匈奴王帐。 军臣单于坐在主位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扶手。 帐内,几个部落首领正在争论着什么,但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中行説。” 他开口了。 那个瘦削的汉人叛徒,躬身出列。 “大单于有何吩咐。” “萨图伦,还没消息吗?” 这是他今天问的第五遍了。 中行説的脸上也少了往日的从容。 “回大单于,按行程算,最迟昨日就该到了。或许是路上财货太多,耽搁了。” “耽搁?” 军臣单于冷笑一声。 “从长安到雁门关,一条官道,能耽搁到哪里去?” 帐下一个呼衍部的首领瓮声瓮气地说道。 “大单于不必多虑,汉人皇帝胆小如鼠,给了我们那么多好处,怎么敢动我们的使者? 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就是,说不定萨图伦正在哪个县城里喝酒玩女人呢。” 众人一阵哄笑。 军臣单于却没有笑。 他的手指,停住了敲击的动作。 “已经超出约定时间两天了。” 他站起身,在帐内来回走了几步。 “我们二十万大军,每天人吃马嚼,消耗的草料和肉干堆起来像山一样。” “草原已经入冬,再拖下去,不用汉人来打,我们自己就得饿死冻死。” “中行説,你说,汉人皇帝会不会是耍我们?” “他会不会一面派使者和谈,一面却在调集全国的兵马,准备跟我们决一死战?” 这个问题,让整个王帐的空气都凝固了。 中行説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大单于……应该……不会吧。” 他的计策,是建立在汉景帝软弱,汉朝国库空虚的基础上的。 可万一呢? 万一那个贺彬,或者那个汉人皇帝,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呢? 军臣单于停下脚步,望向南方雁门关的方向。 那边,平静得有些过分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蔓延。 第74章 摊牌了,老子不装了 匈奴王帐之外,一骑快马卷着烟尘而来,骑士翻身下马时,腿都软了。 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帐,手里捧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箱。 “大单于!关口那边,汉人……汉人派人送来一个箱子!” 军臣单于正烦躁地撕扯着一块烤羊腿,闻言停下了动作。 帐内所有匈奴头领的说话声都停了。 中行説上前一步,细长的眼睛里透着不解。 “送箱子?送的什么?” 军臣单于把油腻的手在皮袍上擦了擦。 “打开。” 两个匈奴兵士走上前,用弯刀撬开了钉死的木板。 箱盖掀开的刹那,一股混杂着石灰和血腥的恶臭,弥漫了整个王帐。 帐内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 箱子里没有黄金,没有丝绸,更没有汉人美女。 满满一箱,全是人头。 一颗颗用石灰腌制过,面目狰狞的人头。 最上面那一颗,双目圆睁,嘴巴大张,肥硕的脸庞扭曲成一团。 正是萨图伦。 “是萨图伦!” 一个认识萨图伦的部落首领发出惊呼。 整个王帐,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是火山般的爆发。 “操!” 呼衍部的首领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酒案,铜制的酒杯滚了一地。 “汉人!是汉人干的!” “他们杀了我们的使者!他们怎么敢!”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是草原上三岁孩子都懂的规矩!” “汉人皇帝,他这是在找死!” 咒骂声,咆哮声,几乎要把王帐的顶给掀开。 他们想过汉人会耍赖,会拖延,甚至会哭穷。 可他们做梦都没想到,汉人会用这种方式来“回复”。 这他妈哪里是回复? 这是把他们的脸皮,连同萨图伦的脑袋一起割下来,再狠狠地扔在地上,用马蹄子来回地踩! 中行説的脸色一片煞白,身体筛糠般抖动起来。 完了。 他的计策,他那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讹诈大计,被人用最野蛮,最不讲道理的方式,给彻底砸烂了。 军臣单于没有咆哮。 他只是走上前,伸手拨开其他人头,看到了底下萨图伦亲卫队的那些熟悉面孔。 每一个,都被砍下了脑袋。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帐内所有匈奴头领都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愤怒。 这是被戏耍到极致之后,那种要毁灭一切的平静。 “汉人皇帝……” 军臣单于吐出几个字,声音低沉得可怕。 “他给了我一个说法。” “现在,轮到我,给他一个说法了。” 他猛地转身。 “传我将令!” “全军拔营!” “目标,雁门关!” “告诉我们草原的勇士们,汉人杀了我们的使者,抢了我们的牛羊。现在,去他们城里,把所有的一切,都抢回来!” “杀!” “吼——!” 压抑了数日的二十万匈奴大军,像是一座被点燃了引线的火山,彻底喷发。 呜咽的号角声,响彻草原。 黑压压的骑兵洪流,开始向南滚动,大地在他们的马蹄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 雁门关城头。 贺彬披着一身玄甲,按着冰冷的墙垛。 关外那如同乌云压境般的大军,他早就看见了。 震天的喊杀声,顺着北风,一下下地敲击着城墙,也敲击着每一个守军的心脏。 赵原和林溪国站在他身后,手心全是汗。 “太守,他们……他们真的攻过来了。” “赌对了。” 贺彬吐出三个字。 他赌匈奴人不敢真的开战,只是演戏。 赌汉景帝会软弱,会妥协。 他又赌了一把,用匈奴使者的脑袋,把汉景帝和军臣单于所有的退路,全部堵死。 现在,牌桌掀了。 大家谁也别想体面下桌,只能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太守,我们……” “点狼烟。” 贺彬的声音没有波澜。 “告诉整个北疆,告诉长安城里那位陛下。” “我贺彬,替他把仗打起来了。” “诺!”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很快,雁门关最高处的烽燧台上,一股黑色的浓烟冲天而起。 紧接着,东边,西边,一座又一座的烽火台,接连被点燃。 狼烟如林,沿着蜿蜒的长城,向着南方,向着中原腹地,传递着最紧急的军情。 战争,来了。 “杀——!” 匈奴人的前锋骑兵,已经冲到了城下。 他们没有携带任何攻城器械,只是在奔驰中,弯弓搭箭,向着城头抛射。 黑色的箭雨,铺天盖地而来。 “举盾!” “放箭!” 城头之上,汉军将官嘶哑地怒吼。 戍卒们举起大盾,组成一道钢铁的屏障,叮叮当当的箭矢撞击声连成一片。 盾牌的缝隙中,无数的汉军弓弩手,也开始了还击。 一时间,天空被两种不同方向的箭雨所笼罩。 惨叫声,在城下响起。 不断有匈奴骑兵中箭栽落马下,被后面涌上来的同伴,踩成肉泥。 城墙上,也不断有戍卒被穿透盾牌缝隙的流矢射中,闷哼着倒下。 第一轮的对射,只是开胃菜。 紧接着,匈奴人的步卒,扛着简陋的木梯,呐喊着冲向城墙根。 他们像是一群疯狂的蚂蚁,密密麻麻地扑向长城这道巨大的堤坝。 “滚石!擂木!金汁!” 贺彬的声音,冷酷而清晰,传遍了整个城头。 早已准备好的守城器械,被推到了墙边。 巨大的滚石,被几个士兵合力推下城墙,带着呼啸的风声,砸进底下的人群里,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片血肉模糊的哀嚎。 磨盘大的擂木,被吊索甩出,横扫过云梯,将上面正在攀爬的匈奴兵像下饺子一样扫下去。 一锅锅烧得滚开,混杂着粪便和秽物的金汁,被当头泼下。 那种烫入骨髓的剧痛,和恶臭带来的屈辱,让中招的匈奴兵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惨叫。 战争,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原始,最血腥的绞杀。 人命在这里,比草芥还要廉价。 贺彬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匈奴人的攻势,才刚刚展开。 他要做的,就是在这座城墙上,用匈奴人的尸骨,为大汉,也为他自己,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功勋之墙。 他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刀锋直指城外那片黑色的海洋。 “全军听令!” “犯我大汉天威者!” “虽远必诛!” 第75章 陛下,该掀桌子了 宣室殿内,死气沉沉。 汉景帝坐在御座上,感觉自己像一尊泥塑的神像,空洞且无力。 底下,文武百官垂着头,像一群斗败了的公鸡。 议和的圣旨已经发出,筹备金银的命令也已下达。 整个大汉朝的脸面,被他亲手按在地上,让匈奴人狠狠踩了几脚。 现在,就等着拟好的罪己诏送来,他用印,然后昭告天下,告诉所有人,他刘启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喧哗,夹杂着卫士的呵斥声。 “站住!宫中禁地,岂容擅闯!” “滚开!八百里加急!红翎军报!耽误了军国大事,你们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一个嘶哑的咆哮声冲破了阻拦。 殿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浑身浴血,铠甲破烂,头盔上插着一根被染红了的翎羽的信使,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他扑倒在大殿中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里掏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竹简,高高举过头顶。 “陛下!北疆急报!” “匈奴……匈奴人,毁约了!” 信使吼完这一句,头一歪,便昏死过去。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毁约了? 所有人都懵了。 我们这边钱都准备好了,小舅子都准备绑了,你那边居然毁约了? 一个内侍官颤抖着上前,取过竹简,呈给汉景帝。 汉景帝的手有些抖。 他展开竹简。 上面的字,是用血写的。 “匈奴二十万大军,三路并进,突袭我北疆!” “云中、雁门、上谷三郡,同时告急!” “狼烟已起,烽火连天!匈奴前锋已兵临城下!” “望陛下,速发援军!” “啪!” 竹简掉落在地。 汉景帝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扶住御座的扶手,才没有倒下去。 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 这已经不是打脸了。 这是对方拿着鞋底子,左右开弓,把他抽得晕头转向,然后又一脚踹在了他的心窝子上。 “岂有此理!” 车骑将军程不识,双目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猛虎。 “拿了我们的钱,还要杀我们的人!这些匈奴杂碎,猪狗不如!” “陛下!臣请战!” “臣愿为先锋,提三尺剑,不破匈奴,誓不还朝!” “陛下!臣附议!”御史大夫晁错出列,声音冰冷,“匈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和谈,不过是其缓兵之计!今日之辱,唯有血战方能洗刷!” “战!战!战!” 之前那些主张和谈的大臣,此刻一个个面色涨红,脖子上青筋暴起。 那个哭喊着国库没钱的户部官员,第一个跳了出来。 “陛下!不能忍啊!” “这帮天杀的王八蛋,不讲信用!咱们就是砸锅卖铁,当了裤子,也得跟他们干到底!” “他们不给我们活路,我们也不让他们好过!” “请陛下下旨,与匈奴决一死战!” “请陛下下旨,与匈奴决一死战!”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在宣室殿内回荡。 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憋闷,所有的不甘,在此刻,全部化为了同仇敌忾的滔天怒火。 汉景帝听着臣子们的呐喊,他缓缓地抬起头。 他没有说话。 只是慢慢地走下御阶。 他走到了大殿中央。 弯腰,捡起了那卷带血的竹简。 他看着上面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字,想起了萨图伦的嚣张,想起了那份屈辱的清单,想起了自己亲口允诺的圣旨。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以为忍一时,可以风平浪静。 结果,换来的是对方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尊严,不是靠别人施舍的。 和平,更不是靠跪地求饶换来的。 有些东西,你越是想保住,就越是保不住。 除非,你敢掀桌子。 “好。” 汉景帝吐出一个字。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们发现,这位一向以仁厚温和著称的皇帝,身上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 那是杀气。 “传朕旨意。” 汉景帝的声音,如同北地的寒风。 “即日起,废除所有与匈奴的和亲、纳贡条约。” “告诉匈奴人,朕给他们的金银财帛,已经换成了刀枪剑戟。” “朕给他们的牛羊粮食,已经换成了甲士精兵。” “他不是想要一个说法吗?” “朕,现在就给他这个说法。” “朕要打。” “从朕这一代开始打,朕的儿子接着打,朕的孙子,孙子的孙子,世世代代地打下去!” “直到打断他们的脊梁骨!直到他们听到我大汉的军号,就吓得瑟瑟发抖!” “直到这草原,成为我大汉的牧马场!” 一番话,说得所有臣子热血沸腾,浑身战栗。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似乎想劝谏一句“陛下,国力……” 他刚刚张开嘴。 “锵——” 汉景帝猛地转身,抽出了悬挂在殿中柱子上的天子剑。 那是一把装饰大于实用的礼器之剑。 可在他手中,却迸发出骇人的寒芒。 他没有看那个老臣。 他一步跨到自己的御案前,双手持剑,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劈了下去! “咔嚓!” 一声巨响。 用来批阅奏章的,由整块楠木制成的厚重桌案,竟被他硬生生斩下了一个角。 木屑纷飞。 汉景“帝”剑指着那断裂的桌角,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今日起,谁敢再言半个‘和’字。” “如此案。” 整个大殿,死寂一片。 那名老臣,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再无人敢有异议。 下一刻,所有大臣,不论主战主和,全部跪伏于地。 “陛下圣明!” “臣等,愿为陛下效死!” 汉景帝扔掉手中的剑,大步走回御座。 他坐下的那一刻,整个人的气势,彻底变了。 那个疲惫,隐忍,甚至有些懦弱的刘启,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真正执掌天下,手握生杀大权的铁血帝王。 ,,,,,,,,, 次日温室殿。 这里的气氛与之前截然不同。 只有炭火在铜炉里发出的轻微爆响,和地图上那片代表着北疆的广袤疆域。 汉景帝换下了一身朝服,穿着一身寻常的深色袍服,负手立于巨大的舆图前。 他的身后,站着几个人。 新任征北大将军程不识,像一座沉默的铁塔。 军师晁错,眼神锐利,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魏其侯窦婴,还有几位须发斑白,身上带着陈年伤疤的老将。 其中一个,是前将军韩颓当,一个从高祖时期就在刀口上舔血的老家伙。 “都说说吧。” 汉景帝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匈奴人既然撕破了脸,那这仗,该怎么打。” 第76章 这天下,换个打法 他是个纯粹的军人,想法也很直接。 你打我,我就干你。 晁错却摇了摇头。 “将军勇则勇矣,但非上策。” “匈奴二十万大军,号称控弦之士四十万,其势正盛,我大军仓促北上,粮草辎重难以为继,千里奔袭,乃兵家大忌。”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边关烧杀抢掠?”程不识有些急了。 汉景帝没有表态,他把视线投向了角落里一直没说话的韩颓当。 “韩将军,你看呢?” 韩颓当正用小刀慢悠悠地削着自己的指甲,闻言,吹了吹指甲上的灰,才慢吞吞地站直了身子。 “陛下,打仗,得看天时。” 他走到舆图前,粗糙的手指在雁门关外那片草原上划拉了一下。 “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冬天。” “草原上的草,都黄了,都枯了。一扬雪下来,全埋了。他们的战马吃什么?啃树皮吗?” “二十万大军,连人带马,一天消耗的草料粮食,是个天文数字。他们从中原来的那点补给,早就吃光了。现在全靠萨图伦从长安敲诈回去的那一批,可萨图伦,回不去了。” 老将军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人吃不饱,没力气。马吃不饱,跑不动。” “更别说,草原的冬天,那寒风刮起来,跟刀子一样。他们那些皮袍子,挡不住的。用不了多久,不用我们打,他们自己就得病倒一大片,冻死一大批。” “所以,依老臣看,军臣单于现在就是个样子货。他叫得越凶,心里就越慌。” “他现在是骑虎难下,不打,没法跟手底下那帮饿狼交代。真打,他那点家底,就得全扔在这雁门关下。” “我们,只需要守。” 韩颓当一字一顿地说道。 “高垒深沟,坚守不出。把他们拖住,拖到一扬大雪下来。” “大雪一落,就是老天爷在帮我们打仗。到时候,匈奴人就算不全军覆没,也得元气大伤,哭着喊着滚回草原去。” 一番话,说得通俗直白,却让殿内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原来,那气势汹汹的二十万大军,不过是一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程不识恍然大悟,对着韩颓当拱了拱手,“老将军高见。” 汉景帝紧绷的脸,也舒缓了些许。 “守,确实能赢。” 一直沉默的窦婴,却在这时上前一步。 “陛下,守,只能赢一时。却不能赢一世。” “匈奴人这次退了,下次还会来。我们总不能年年冬天都盼着老天爷下一扬大雪吧?” “千日防贼的道理,我们都懂。” 窦婴的话,让殿内刚刚缓和的气氛,又一次凝重起来。 是啊,这次守住了,下次呢?下下次呢? 大汉的边疆,不能永远指望天气。 “魏其侯有何良策?”汉景帝问。 “陛下,臣以为,我们不能只守。” 窦婴的语调陡然拔高。 “既然已经撕破脸,那就得把他们打怕,打残,打得他们几十年不敢南下牧马!” “我们不但要守,还要在适当的时候,主动出击!” “匈奴人不是分兵三路吗?他们兵力分散,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北疆各郡,戍卒数万,若是各自为战,便是一盘散沙。可若是能拧成一股绳,统一调度,便是一把无坚不摧的铁拳!” 他对着汉景帝深深一揖。 “臣恳请陛下,效仿高祖,设大将军,总领北疆所有兵马,便宜行事,统筹全局。变被动防御为主动出击,寻其破绽,一战定乾坤!”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 设大将军,总领边疆战事。 这意味着,要将北疆数万大军的指挥权,全部交到一个人手上。 这是何等大的权柄,何等大的信任。 汉景帝在舆图前踱了几步。 他停下来,看着众人。 “何人,可当此重任?” 丞相周亚夫,从队列中走出。 这位平定了七国之乱的功臣,此刻面容肃穆。 “陛下,臣虽久未临阵,但兵法未曾生疏。愿为陛下分忧,前往北疆,为大汉镇守国门。” 他的话,掷地有声。 作为百官之首,由他出马,足以显示朝廷的决心。 然而,汉景帝却摇了摇头。 “丞相乃国之股肱,朕的左膀右臂,长安离不开你。” “况且,丞相久居中枢,于边疆风土人情,匈奴作战之法,皆不熟悉。临阵换将,非是良策。” 拒绝得干脆利落。 周亚夫的脸上闪过错愕,但还是躬身退了回去。 殿内又陷入了沉默。 程不识勇猛,但谋略稍欠,做先锋可以,做统帅,还差些火候。 韩颓挡年事已高,让他出谋划策行,让他千里奔波,身子骨怕是吃不消。 还有谁? 窦婴看着众人紧锁的眉头,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年轻人,一个胆大包天,把天都捅了个窟窿的家伙。 “陛下,”他开口道,“臣举荐一人。” “谁?” “雁门太守,冠军侯,贺彬。” 这个名字一出,殿内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古怪起来。 贺彬? 那个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外戚? 那个在长安城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 让他去总领北疆战事?这不是开玩笑吗。 一个老臣忍不住出列,“魏其侯,此事关乎国运,岂可儿戏!那贺彬不过一黄口小儿……” “黄口小儿?”窦婴冷笑一声,打断了他。 “请问诸位,是谁,在你们都以为必败无疑的时候,率三百骑,深入草原,斩了匈奴的右谷蠡王?” “是谁,兵不血刃,夺回了我们丢失数十年的河南地?” “又是谁,在匈奴使者于长安耀武扬威之时,有胆子在半路上,把他们的人头全都砍下来,装进箱子里,送还给军臣单于?” “这份功绩,这份胆魄,在座的诸位,谁有?” 一连串的反问,让那名老臣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地退了下去。 窦婴转向汉景帝,继续说道:“陛下,贺彬如今就在雁门关,就在战事的最前线。他最了解敌情,也最熟悉地形。” “他身为冠军侯,在边军之中,本就有威望。” “最重要的一点是,是他,亲手杀了匈奴使者,断了所有人的退路。这扬仗,是他挑起来的。没有人比他更渴望胜利!” “由他来统领北疆各路兵马,名正言顺,也最能激发将士死战之心!” “请陛下,下旨吧!” 汉景帝沉默了。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年轻人的面孔。 时而吊儿郎当,时而又语出惊人。 他想起了贺彬在自己面前,拍着胸脯说要去挣一个太平。 这是一个疯子。 也是一个天才。 如今的大汉,需要的不是稳重的老臣。 而是一个敢打敢拼,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好。” 汉景帝缓缓吐出一个字。 他走回自己的位置,那里已经换上了一张新的御案。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回荡在温室殿内,清晰而有力。 “着,擢升雁门太守、贺彬,为卫边将军。” “卫边将军?”一个大臣小声嘀咕,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将军名号。 汉景帝没有理会。 “卫我大汉边疆,拓我大汉疆土!” “除雁门郡外,云中,上谷、代郡,北地,所有边郡兵马,皆受其节制,总领对匈奴一应战事!” “拟旨,八百里加急,即刻送往雁门关!” “朕,把北疆,把大汉的国运,都交给他了。” “告诉他,放手去打。” “打赢了,朕为他加官进爵,打输了……” 汉景帝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朕和他,一起去见列祖列宗!” 第77章 匈奴人的血,得热着喝 “轰隆!” 一根合抱粗的擂木,被汉军士卒合力推下城墙,带着风声砸进底下密密麻麻的蚁群。 骨骼碎裂的声音,被淹没在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里。 紧接着,一锅滚烫的,散发着恶臭的“金汁”当头泼下。 凄厉的惨叫声,穿透了战扬所有的嘈杂,让人头皮发麻。 一个年轻的汉军士卒,机械地将一具被箭矢射穿喉咙的匈奴尸体从云梯上踹下去,然后弯腰,抱起一块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砸向下方另一张正在向上攀爬的狰狞面孔。 这已经是他今天不知道第几次重复这个动作了。 手臂酸痛得不像是自己的,鼻腔里充斥着血腥,焦臭和粪便混合的怪味。 他已经麻木了。 连续数日的攻防,让双方都杀红了眼。 匈奴人像是疯了一样,一波接着一波,用人命来填平他们与城墙之间的距离。 而城墙上的汉军,则用滚石,擂木,猛火由,还有烧开的粪水,告诉他们,长城,不是那么好爬的。 匈奴人的骑兵在远处游弋,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射,在汉军更远射程的强弓硬弩面前,讨不到半点便宜。 每一次试图靠近抛射,都会在城头射来的箭雨下,留下一地尸体。 贺彬就站在城楼上,玄甲上沾满了干涸的血点。 他很安静,安静得和这片喧嚣的战扬格格不入。 赵原和林溪国一左一右,手心里的汗把刀柄都浸湿了。 “将军,匈奴人又组织起一波攻势了。”赵原的声音有些沙哑。 “让他们攻。”贺彬的回答,没有一点波澜。 “你看,”他伸手指了指城下,“今天的攻势,比昨天,要散乱一些。” “人还是那些人,可那股子气,泄了。” “匈奴人是草原上的狼,不是城里斗狠的疯狗。狼出来打猎,要是发现猎物太扎手,咬一口自己得崩掉满嘴牙,那它就会缩回去,另寻机会。” 贺彬的话很平淡,却让身后的将官们,心里安定了不少。 “他们流了这么多血,连块城墙皮都没啃下来。这笔买卖,亏到姥姥家了。军臣单于,快撑不住了。” 他断言道。 就在这时,城楼后方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尖细的嗓音,硬生生挤开了兵器碰撞的噪音。 “圣旨到——!雁门太守贺彬接旨!”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华丽宫服的内侍,在一队禁军的护卫下,正白着一张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血污遍地的城楼。 这太监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惨烈的战扬,两条腿都在打哆嗦。 可他还是强撑着,展开了手中的黄绢。 整个城头的汉军将士,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望向这边。 那太监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抑扬顿挫的调子高声宣读。 “门下:匈奴背信,寇我边疆,人神共愤。兹擢升雁门太守、冠军侯贺彬,为卫边将军,持节,总领雁门、云中、上谷、代郡、北地五郡兵马,统筹对匈奴一应战事,便宜行事,择机而战……” “……钦此!” 尖锐的声音落下。 整个城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脑袋,都有些发懵。 卫边将军? 总领五郡兵马? 这是何等大的权柄! 汉景帝这是把整个北疆的防线,都交到了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太守手上了? 贺彬没有立刻跪下。 他上前两步,从那名还在发抖的太监手里,接过了那卷承载着滔天权柄的圣旨。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上面那个从未在汉朝军制中出现过的封号——卫边将军。 卫我大汉边疆。 好一个卫边将军。 他能感受到,这道圣旨背后,那位远在长安的帝王,下了多大的决心,又寄予了何等的期望。 下一刻,他单膝跪地,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臣,贺彬,领旨谢恩!” 他站起身,转身面对着赵原和一众将官。 那张年轻的脸上,再无之前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心头发颤的锋锐。 “传我将令!” “召云中郡、上谷郡、代郡、北地郡四郡太守及都尉,三日之内,赶至雁门关,共商军机!” “逾期不到者,”他顿了一下,吐出两个字,“斩!” …… 匈奴王帐。 地上没有了烤全羊和美酒,只有几个火盆,在驱散着草原夜晚的寒气。 军臣单于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 一个部落首领,正低着头,用颤抖的声音汇报着今日的战损。 每报出一个数字,军臣单于的眼皮就跳一下。 “够了!” 他猛地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火盆,炭火和灰烬洒了一地。 “一群废物!几万人,打了几天,连个破墙头都摸不上去!我匈奴的勇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能了!” 咆哮声在帐内回荡,却无人敢接话。 发泄完怒火,军臣单于颓然坐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裹了他。 他不是傻子。 仗打到这个份上,他要是再看不出问题,那他这个大单于也就白当了。 他闭上眼,将整件事从头到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从萨图伦去长安讹诈,到那个叫贺彬的汉人小子送来一箱人头,再到自己被愤怒冲昏头脑,不顾一切地挥师南下。 整个过程,都透着一股子诡异。 太顺了。 一切都顺着他的怒火在发展,把他一步步推到了雁门关下这个血肉磨盘里。 汉人这次,硬得有些不正常。 那个汉人皇帝,就像是提前知道了剧本一样,不仅没有半点要和谈的意思,反倒像是巴不得他打过来。 这是一个圈套。 一个用他亲侄子的脑袋做诱饵,用匈奴数万勇士的性命为代价的,巨大无比的圈套! 那个叫贺彬的小子! 还有那个汉人皇帝! 他们联手把他给耍了! 一股寒气,从军臣单于的尾椎骨,直冲上天灵盖。 他现在是骑虎难下。 撤兵? 他没法跟手底下这帮死了儿子,死了兄弟的部落首领交代。他这个大单于的威信,将一落千丈。 继续打? 雁门关就像一个无底洞,要吞掉他多少勇士的性命,才能填满? 第78章 太他娘的解气了 一个断了手臂的部落首领,嘴唇干裂,声音嘶哑。 “大单于,不能再打了。” “勇士们的血,快流干了。” “我部落里的儿郎,已经折损了三成,再打下去,部落都要没了!” 另一个年长的首领也站了出来,他指着帐外。 “天气越来越冷,带来的牛羊已经开始生病了,草料也快见底。” “再过不久,就要下大雪了。到时候,大雪封路,我们想走都走不了。” “汉人有坚城可以躲避风雪,有足够的粮食。我们呢?我们只能在冰天雪地里等死!” “撤吧,大单于!” “是啊,大单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帐内,此起彼伏的,全是请求撤兵的声音。 没有了之前的嚣张和狂热,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恐惧。 军臣单于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 他的手,死死攥着身下的皮毛坐垫,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撤? 他怎么甘心! 他亲率二十万大军南下,豪言要踏平雁门,饮马黄河。 结果,连雁门关的城头都没摸到,就灰溜溜地回去? 他这个大单于的脸,往哪儿搁? 可他同样清楚,这些首领说的,都是实话。 凛冬将至。 对于依靠草原为生的匈奴人来说,冬天,有时候比汉人的刀剑更可怕。 再打下去,赔上的,可能是整个匈奴的元气。 那个叫贺彬的汉人小子,还有那个汉人皇帝。 他们挖好了坑,就等着自己带着二十万勇士跳进来。 现在,他跳了。 再不爬出去,就要被活埋了。 军臣单于缓缓松开了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收拾营帐。” “明日一早,撤军。” 帐内众人如蒙大赦,纷纷低头。 “大单于英明!” 军臣单于闭上了眼睛,在心里对自己说。 等着吧。 等明年开春,马儿肥了,草儿绿了。 我,一定会回来的。 这一次的耻辱,我要用整个汉朝北疆的鲜血来洗刷! …… 匈奴人自以为隐秘的行动,没能逃过汉军斥候的眼睛。 当“匈奴拔营,疑似撤退”的消息传到城楼上时,整个雁门关的守军,先是安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赢了! 他们守住了! 赵原和林溪国激动得满脸通红,冲到贺彬面前。 “将军!我们赢了!匈奴人滚蛋了!” 贺彬站在城楼的垛口,用千里镜望着远处匈奴大营里星星点点的火光。 那些火光正在移动,汇集,像是在为一扬远行做准备。 他放下了千里镜。 “赢了?” 他转过身,看着手舞足蹈的将士们。 “他们杀了我们多少兄弟,抢了我们多少牛羊,烧了我们多少村庄。” “现在拍拍屁股就想走?”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所有人都看着他。 “传我将令。” 贺彬的声音,如同冬夜的寒冰。 “请云中、上谷、代郡、北地四郡的太守、都尉,即刻来我中军大帐议事。” “告诉他们,我请他们来喝庆功酒。” “不过这酒,得用匈奴人的血来温,才够劲。” 半个时辰后,雁门关中军大帐。 地图,铺满了整个巨大的桌案。 贺彬站在主位。 底下,程不识,李广,还有其余几位从各郡火速赶来的将领,齐聚一堂。 他们都是在边关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宿将,身上带着一股子百战余生的悍气。 程不识是个急性子,第一个开口。 “卫将军,匈奴人要跑,咱们还等什么?” “末将请命,愿率本部兵马,趁他们立足未稳,冲杀一阵,让他们知道我大汉的厉害!” “对!”另一个都尉也附和道,“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轻松地走了,怎么着也得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将领们群情激奋,一个个摩拳擦掌。 被动挨打了这么久,现在有机会还手,谁也按捺不住。 “诸位稍安勿躁。” 贺彬抬手,往下压了压。 他指着地图上,匈奴大营的位置。 “匈奴人是准备撤了,但不是溃败。二十万大军,就算人心散了,建制还在。” “我们现在冲上去,跟他们硬碰硬,占不到便宜。” “困兽犹斗,把他们逼急了,反咬一口,我们伤亡会很大。这笔买卖,不划算。” 李广在一旁,抱着胳膊,点了点头。 他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个年轻的卫将军,说的在理。 程不识有些不服气。 “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跑了吧?这口气,我咽不下!” “谁说要看着他们跑了?” 贺彬笑了。 “我不仅不让他们跑,我还要送他们一程。” 他拿起一支令箭,在地图上,从雁门关外,一直划到遥远的漠北。 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红色的线条。 “从今天起,这仗,换个打法。” “我们不跟他们决战。” “我们就当一群缀在他们身后的狼。” 所有人都凑了过来,盯着地图上那道血线。 “匈奴主力,由我亲率雁门郡的精锐,在后面吊着。” 贺彬的令箭,点在了云中郡的位置。 “李广将军,你率云中郡的三千铁骑,从西边,像一把锥子,给我狠狠地扎进他们的侧翼!” “不用恋战,冲进去,放一把火,砍一波人头,立马就撤。他们追,你就跑,他们不追,你就再回去骚扰他们。” 令箭又移到了上谷郡。 “程不识将军,你从东边,和李广将军一样,打法只有一个字,那就是‘乱’!” “让他们不得安宁,让他们吃不上一口热饭,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至于其他各部,化整为零,以百人为一队,以五十人为一伍,给我把这张网撒出去。” “我们的目标,不是他们的主力大军。” 贺彬的手,重重地拍在地图上那些代表着牛羊辎重的标记上。 “是他们的牛!他们的羊!他们的粮草!” “是他们那些掉队的,落单的散兵游勇!” “我要让他们回家的路,变成一条黄泉路!” “我要让他们每个人,都活在被我们随时随地从背后捅刀子的恐惧里。” “我要让他们知道,犯我大汉,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能走的!” 一番话,说得整个大帐鸦雀无声。 所有的将领,都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直冲脑门。 这个打法,太阴了。 太损了! 但也太他娘的解气了! “他娘的!” 程不识一拍大腿,满脸涨红,不是气的,是兴奋的。 “卫将军,你这个法子,比冲上去砍人过瘾多了!就这么办!” 李广也罕见地开口,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战意。 “以战养战,拖垮他们,好计策。” “陛下让咱们放手去打,咱们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畏手畏脚了!” “卫将军,下令吧!” “末将等,愿为将军驱策!” 所有将领,齐刷刷地对着贺彬单膝跪地,甲叶碰撞,铿锵作响。 这一刻,再无人质疑这个年轻人的统帅之位。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比匈奴人更狠,更像狼的统帅。 贺彬将令箭一支支发下。 “此战,不求全歼,只求重创。” “记住,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我要让军臣单于,活着回到他的王庭。” “然后让他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做一个被汉军追着屁股砍的噩梦。” “诸位,”他环视众人,“去准备吧。” “匈奴人的血,已经凉了。” “我们,去给他们烧把火。” 第79章 让他们做个噩梦 队伍拖得很长,很慢。 伤员的呻吟,牛羊的哀叫,还有将领们压着火气的呵斥,混杂在一起,成了一首凄凉的败军之歌。 军臣单于骑在马上,裹紧了身上的狐裘。 风从北边刮来,带着雪籽,打在脸上,生疼。 一声凄厉的号角,突然从大军的左翼撕裂了空气。 “敌袭!” 是汉军! 一支数千人的汉军骑兵,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匈奴大军的腰部。 领头的大将,勇猛得不像人,手中长弓开合,箭无虚发。 是李广! 军臣单于的瞳孔缩了一下。 “左贤王!组织人手,给我顶住!”他怒吼着下令。 左贤王带着自己的亲卫,狼狈地迎了上去。 可汉军根本不跟他们硬拼。 他们冲进来,砍倒一片人,放了一把火烧掉几辆辎重车,然后就拨转马头,跑了。 等你气急败坏地追上去,他们就仗着马快弓利,在远处吊着你,不时回头射上几箭。 你一停,他们就又凑上来。 黏人,恶心,像夏天的苍蝇。 左翼的骚乱还没平息,右翼,又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 程不识带着上谷郡的兵马,从东边杀了过来。 打法和李广那边,如出一辙。 就是一个字,骚。 两个字,快跑。 匈奴人被这两股骑兵搅得头都大了。 他们想走,走不快。 想打,打不着。 整个大军的行进速度,被拖慢了一半不止。 军臣单于气得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 “传令!不要管他们!全速撤退!”他嘶吼着。 可是,命令传下去了,队伍却根本快不起来。 汉军就像是附在他们身上的蛆,甩不掉,赶不走,一口一口地,啃食着他们的血肉。 “大单于!后面!后面也打起来了!” 一个传令兵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声音里全是恐慌。 军臣单于猛地回头。 只见在地平线的尽头,一面黑底赤字的“贺”字大旗,正在向他们靠近。 是贺彬! 他带着雁门郡的主力,从后面追上来了! 军臣单于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这个疯子! 他竟然敢出关追击! “迎战!全军迎战!”伊稚斜拔出弯刀,红着眼睛喊道。 “迎个屁!”军臣单于一鞭子抽在他脸上。 “你想把所有人都扔在这里吗!” 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 贺彬这个打法,根本就不是要跟他们决战。 他就是要把他们拖死在这片草原上! 拖到大雪封山,拖到他们粮草耗尽,拖到他们的人和马,都冻成冰雕。 “传我将令!”军臣单于的声音都在发抖,一半是气的,一半是怕的。“全军,且战且退!” 这四个字,宣告了匈奴人彻底失去了主动权。 接下来的半个月,对于所有撤退的匈奴人来说,是一扬永无止境的噩梦。 你不知道汉军会从哪个方向冲出来。 刚生起火,准备烤点肉干,一支冷箭就从黑暗中射过来,夺走你同伴的性命。 迷迷糊糊刚睡着,营地外面就响起汉人的战鼓和号角,吵得你一夜不得安宁。 他们不攻击你的主力。 专挑你掉队的,落单的,生病的。 最重要的目标,是你的牛,你的羊。 今天抢走三百头,明天赶走五百只。 积少成多。 匈奴人的队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而汉军那边,却是另一番光景。 雁门关下,缴获的牛羊,已经汇成了一片望不到边的海洋。 “将军!云中郡李广将军派人来报,他们那边,缴获牛羊五万余头,斩敌三千!” “将军!上谷郡程不识将军报,他们缴获牛羊三万,斩敌两千!” “将军!北地郡,代郡,也各有斩获!” 赵原拿着战报,手都在抖,不是冷的,是兴奋的。 “我们呢?将军,我们雁门郡这边,抢了多少?”林溪国凑过来问。 贺彬正用一根树枝,在雪地上画着什么。 他头也没抬,随口报了个数字。 “六万多头牛羊吧,具体没数。人头砍了差不多五千。” 嘶—— 周围的将官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加起来,这就是将近二十万头牛羊啊! 还有上万的匈奴人头! 这一仗,把匈奴人未来几年的家底,都快掏空了。 这哪是打仗,这他娘的是发家致富啊! “将军,还追吗?”程不识杀红了眼,骑着马跑过来问,“军臣单于那老小子就在前面不远,咱们加把劲,说不定能把他活捉了!” “不追了。” 贺彬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 天空中,雪花越下越大,已经有了几分鹅毛的意思。 “再追下去,我们的人马也要吃不消了。” “而且,我们的粮草,也撑不了多久。” 他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 “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真把军臣单于逼到绝路,他跟我们拼命,咱们的伤亡也小不了。” “我们已经赢了。”贺彬转过身,看着一张张被冻得通红,却又无比亢奋的脸。 “这一仗,我们把匈奴人打疼了,打怕了。最重要的是,我们把他们的过冬粮给抢了。” “这个冬天,他们会有无数的人和牲畜,因为缺少食物而冻死,饿死。这比我们多杀几千人,管用得多。” “传令下去,”贺彬的声音,穿透了风雪,“全军,收拾战利品。” “我们,回家!” 一声令下,汉军将士爆发出惊天的欢呼。 回家的路,虽然同样艰苦。 但所有人的心里,都是火热的。 他们赶着成群的牛羊,唱着粗俗的军歌,浩浩荡荡地向着南边那道巍峨的长城走去。 而在他们身后,军臣单于终于摆脱了追兵。 他回头望去,南方的地平线,一片干净。 可他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清点了一下损失。 二十万大军出来,回去的,不足十五万。 牛羊,更是丢了七七八八。 这个冬天,该怎么过? 他不敢想。 他只知道,那个叫贺彬的汉人将军,给了他,给了整个匈奴,一个终生难忘的噩梦。 “我们,回去给他们烧把火。” 贺彬出发前的话,还在众将耳边。 他们烧了。 这把火,将会在草原上,燃烧一整个冬天。 第80章 酣畅淋漓的大笑 驻扎地。 匈奴人的金鹰王帐里,死气沉沉。 风雪在帐外呼啸,卷起的声音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 几个火盆烧得半死不活,散发出的热量,根本驱不散深入骨髓的寒意。 军臣单于坐在主位上,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底下跪着的一个部落首领,正在用抖动的声音汇报着最终的战损。 “大单于……此战,我匈奴折损精锐两万五千三百余人,伤者五千余。” 每说一个字,帐内首领们的呼吸就粗重一分。 “被汉军劫掠及沿途冻死、跑散的牛羊,总计……总计超过二十万头。” “我们……一根毛都没从汉人那里抢到。” 这个数字说完,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还有人没忍住,发出了压抑的呜咽。 二十万头牛羊! 这几乎是他们南下时所带牲畜的一大半! 没了这些,这个冬天,会有多少帐篷要被活活饿死、冻死? 这根本不是战败,这是被人抄了家底啊! “几十年来,我们何曾吃过这样的大亏!”一个首领捶着胸口,老泪纵横。 军臣单于终于动了。 他没有咆哮,也没有踹翻火盆,只是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脸上被贺彬派人送来的鞭子抽出的那道疤。 那道伤口已经结痂,此刻却像是被冰冷的风重新撕开,火辣辣地疼。 “那个汉人皇帝,还有那个叫贺彬的小子。”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们不是想打退我们,他们是想让我们死。” “这笔账,我记下了。” 他站起身,帐篷里的所有人都被他身上散发出的阴冷气息慑住。 “传令下去,收拢部族,熬过这个冬天。” “明年,我要让汉人的血,流满长城内外。” “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 长安,未央宫。 侧殿之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 汉景帝坐在上首,神情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正在与几位重臣廷议。 “少府监,朕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少府监躬身出列,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回陛下,‘灌钢之法’,臣等幸不辱命,已经完全摸透了。” “如今已有三座高炉可以日夜不休地炼制,产出的钢材,无论是坚韧还是锋利,都远胜从前。” 他从袖中取出一片薄薄的钢片,双手呈上。 “以此法打造的刀剑,可轻易斩断匈奴人的皮甲。若制成铠甲,寻常箭矢,在五十步外,已无法射穿!” “性能,至少提升一倍!” 汉景帝接过那片闪着寒光的钢片,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发出清脆的鸣响。 “好,很好。” 他将钢片放下,原本紧绷的脸上,总算有了一点松动。 “立刻扩大规模,把全天下的能工巧匠都给朕召集起来,钱粮不够,就从少府的私库里出。” “朕要让每一个上战场的士卒,都穿上最好的甲,用上最利的刀!” “诺!”少府监激动地应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太监春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手里高高举着一卷用火漆封口的竹简,因为跑得太急,头上的帽子都歪了。 “陛下!陛下!大喜!北疆八百里加急,大喜啊!” 他跪在地上,因为太过激动,话都说不利索了。 整个侧殿的臣子都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向那卷竹简。 汉景帝心中一跳,那股疲惫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紧张所取代。 他亲自走下台阶,从春坨手中接过竹简,扯开火漆封口,展开。 竹简上,是贺彬那熟悉的,带着一股子锋锐之气的字迹。 汉景帝的视线,从上到下,一扫而过。 当他看到那一行字时,整个人都定住了。 “……此役,臣奉皇命,率五郡将士,出塞追亡,斩敌首一万零七百级,俘虏匈奴三千,虏获牛羊二十万三千头……” 殿内安静得能听见炭火爆裂的轻微声响。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们那位已经许久没有真正笑过的皇帝。 “哈哈……” 一声低笑,从汉景帝的喉咙里发出。 “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最后变成了响彻整个宫殿的,酣畅淋漓的大笑。 他笑着,将手中的捷报高高举起,像是要把这些天积压在心头的所有阴霾,都一次性笑个烟消云散! “好!好一个卫边将军!好一个贺彬!” “诸位爱卿,都看看!都给朕好好看看!” 春坨连忙接过捷报,颤抖着手,将其传给离得最近的丞相。 丞相接过,只看了一眼,手就抖了一下。 “斩首过万?虏获牛羊二十万头?” 捷报在几位重臣手中传递,每一处都响起一阵不敢置信的惊呼。 “我的天,这……这数字没写错吧?”一个将军出身的列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我大汉与匈奴交战数十年,何曾有过如此大胜!” “匈奴人这次,怕不是要被打断脊梁骨了!” “二十万头牛羊啊!这简直是把匈奴人过冬的家底都给搬空了!” “卫将军……恐怖如斯!” 整个大殿,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撼和狂喜。 之前的担忧,惶恐,在此刻,被这一份沉甸甸的捷报,砸得粉碎! 汉景帝笑够了,他走回自己的御座,重重坐下。 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每一处都透着舒坦。 “朕登基以来,边疆烽火不断,从未有一日,能有今日这般痛快!” 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帝王的威严和喜悦。 “传朕旨意!” “此战有功将士,官升一级,赏钱万!阵亡者,加倍抚恤!” “告诉北疆的将士们,这泼天的富贵,是他们用命换来的,朕给的心安理得!”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 “再传一道旨意给雁门关。” “令,卫边将军贺彬,即刻启程,返回长安。” 第81章 人在边关挨冻,名在长安沸腾 雁门郡太守府。 贺彬把别驾张仲叫到跟前。 “老张,各郡送上来的战功报表,你给我仔仔细细地再过一遍。” 他指着桌上堆成小山的竹简。 “一个字都不能错,一个名字都不能漏。” “这玩意儿,是弟兄们拿命换回来的前程,我得原封不动地给陛下带回去。” 别驾张仲郑重地点头,将竹简抱在怀里,像是抱着自家孩子。 贺彬又看向主簿功曹杨德胜。 “老杨,我回长安之后,郡里的事物就全靠你和老张了。” “安抚百姓,恢复农桑,这是头等的大事。” “还有,盯紧了那些粮商,谁敢在这个时候发国难财,囤积居奇,不用上报,直接给我吊死在城门口。” 杨德胜躬身应诺,这个年轻将军身上的杀气,比边关的风雪还冷。 东部都尉林溪国和西部都尉赵原也站在一旁。 “二位,我不在的日子,北边那条防线,就交给你们了。” “军臣单于那老小子虽然被打残了,可狼就是狼,舔干净了伤口,还会想着回来咬人。” “别掉以轻心。” 赵原拍着胸脯:“将军放心,除非我死了,否则匈奴人别想再踏进雁门关一步!” 林溪国也跟着点头,这两个在战场上杀出来的汉子,对贺彬是彻底服气了。 当晚,贺彬在府内设宴,款待郡中大小官吏。 酒过三巡,气氛热烈,却也带着一丝离别的伤感。 张仲端着酒杯,喝得满脸通红。 “将军,你这一回长安,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吧。” 他这话一出,满堂喧嚣都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清楚,以贺彬这份泼天的功劳,回京之后,封侯拜将是板上钉钉的事。 雁门关这座小庙,是留不住他这条真龙了。 贺彬笑了笑,举起酒杯。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我敬诸位一杯。” “敬雁门关,敬这片土地,也敬那些长眠于此的弟兄。” 他一饮而尽。 众人也纷纷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次日天刚蒙蒙亮。 贺彬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着张万钱等几十名亲信护卫,悄然离开了雁门关。 城楼上,张仲、林溪国等人默默伫立,目送那队骑兵远去,直到消失在茫茫雪原的尽头。 一路向南,风雪渐小,官道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 奔波了七八日,长安那巍峨的城郭,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护卫张万钱勒住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是个土生土长的边关汉子,这还是第一次来京城。 “头儿,乖乖,这就是长安啊?” 他看着远处那车水马龙的景象,眼睛都直了。 “比咱们雁门关那一条街,可热闹太多了。” 贺彬也勒马停下,遥望着那座象征着大汉心脏的城市。 “是啊,热闹。” “可这热闹的背后,是边关将士每年冻死、战死多少人换来的。” 张万钱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头儿说的是,要不是咱们在北边顶着,这长安城里的人,哪能这么安稳地逛街喝茶。” 贺彬没再说话。 他以前只想在这座城里出人头地,荣华富贵。 可从雁门关走了一遭,亲眼见过尸山血海,见过百姓流离失所,他的想法,不知不觉变了。 守护。 这两个字,沉甸甸的。 一行人进了城。 街道两旁,酒肆、茶楼、商铺林立,叫卖声、说笑声不绝于耳。 与边关的萧索肃杀,恍如两个世界。 他们找了个不起眼的茶楼坐下,准备先填填肚子,洗去一身风尘。 邻桌几个客人的谈话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哎,听说了吗?北疆大捷啊!”一个像是行商的胖子,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兴奋。 “早就传遍了!说是咱们大汉的军队,把匈奴二十万大军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回了漠北!” “何止啊!”另一个穿着儒衫的读书人接话道,“我可是听我那在兵部当差的远房表舅说的,领兵的卫将军贺彬,带着人追着匈奴的屁股砍了上千里!” “斩首过万,俘虏数千,还抢回来了二十多万头牛羊!二十万头啊!” “嘶——” 周围响起一片吸气声。 “真的假的?这么猛?” “千真万确!这功劳,比当年高皇帝打匈奴还厉害!” “太他娘的解气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退伍老兵,一拍桌子,震得茶碗都跳了起来,“想当年,咱们跟匈奴打仗,哪次不是憋着一肚子火。现在可好,总算有人能带着咱们,把这口恶气给出了!” “就是!以前就知道送钱送女人去和亲,脸都不要了!就该这么打!把那帮草原蛮子打怕了,打服了,他们才不敢再来咱们这儿撒野!” “说的是啊!那位贺将军,真是咱们大汉的福星!听说他还很年轻?” “可不是嘛,据说是当今王皇后的亲弟弟,国舅爷呢!” “嚯!那可是根正苗红的自己人!难怪这么猛!” “这下好了,有贺将军在,看以后谁还敢说咱们大汉无人!” 茶楼里,议论声此起彼伏。 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扬眉吐气的自豪和喜悦。 贺彬这个名字,成了他们口中最高频的词汇。 张万钱听得是热血沸腾,与有荣焉,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他想扭头对那些人说,你们嘴里那个神仙一样的人物,就坐在你们旁边呢。 可他看到贺彬,却发现自家头儿只是安安静静地喝着茶,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份平静,与周遭的热烈气氛格格不入。 贺彬将杯中残茶饮尽。 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效果,达到了。 民心,是一股强大的力量。 当所有人都认为对匈奴开战是正确的时候,当所有人都将他视作英雄的时候,皇帝的宝座,才会坐得更稳。 而他,这个亲手点燃了这把火的人,也将在长安这座巨大的名利场中,获得一张最有分量的入场券。 他站起身,扔下几枚铜钱。 “走吧。” “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