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我真不是救世主》
1. 民风淳朴第七区
裘雪因在暑热中醒来,喉口干哑难耐。
身旁座位全空了,最前方坐着团影子,古怪的金属撞击声不断传来,其间夹杂着令人牙酸的吠叫。
她勒紧包带,吞了口唾沫,眯眼往前去看,却被小山一样的肉墩挡住。
肉墩打着哈欠,举起喇叭吼:“终点站!全部下船!”
裘雪因用余光瞥她,这家伙的体型不像人,脸也是。
跳上衔接踏板前,她听见售票员腰间别着的那只迷你收音机里讲:
“雪山救援工作顺利收尾,月前上报失踪的猎手已找回尸首,亲属要求破格喜葬,据悉,相关部门……”
裘雪因堪堪站稳,转身企图向售票员问路,那模样笨重的大船却扎了个猛子,沉进黑漆漆的水里不见了。
“……?”
没等她消化完,一阵风从身旁擦了过去,是个步速极快的女人,肩上扛着只半人高的金属笼子,上头罩一层厚实麻布。
“那个,稍等一下,请问——”
裘雪因没追得上。
她的脚步硬生生停下来,直直盯着渐行渐远的那笼子。
麻布被里头装的东西拨开一角,一根长满毛的手指戳出来,朝她晃了晃。
裘雪因揉了揉眼睛,怀疑这一觉把脑子睡到宕机。
要不然,她怎会在看见船栽水后,又从那笼子里瞧出一只长着狗脸的人?
手机最后一丝电耗尽,唯一通讯工具掉线,裘雪因打了个哆嗦,提着家当沿着路边谨慎但漫无目的地走。
十来分钟后,玫粉色的公交站台出现在昏暗的街角。
破破烂烂的金属长凳上坐着个老人,脸埋在报纸里,似乎睡着了。
裘雪因摸索过去,站台没有路线告示牌,也没班车实时入站提示。
“请问,黄三里巷怎么走?可以从这里上车吗?”她试探着问那同行者,“你……好?”
没有动静。
她清清嗓子,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人捏在报纸边缘的手,“嗨,那个——”
那只手掉了下来,像一节枯到发烂的老木头,摔在地上嘎巴一下。这成了个讯号,老人的各身体部位达成一致,有条不紊地拆解、掉落,散作一团。
裘雪因以她能想到的、生平最快的速度从提包里掏出红豆撒了出去。
歪倒在长凳上的旧报纸哼哼唧唧地飘起来,在她眼前伸了个懒腰,快速地膨胀,黑白的字被撑到透明,成了一张肥圆且立体的脸。
红豆摔在脸上,被裂开的口吞进去,三两下嚼没了,桀桀笑着望向裘雪因:“外乡人、好吃。”
裘雪因在包里乱翻,提出一柄柳木砍刀,咬着牙畏畏缩缩道:“呔……呔!哪里来的妖精敢作怪!”
报纸被砍了几刀,肥脸裂作几块,转着圈绕她飞,裘雪因头皮一疼,一行涎液缓缓顺着额角滑下来:
这怪东西正伸了舌头张着嘴,饶有兴致地啃她。
如果早知贪小便宜会吃这样的大亏,那么上月,她绝不会鬼迷心窍,稀里糊涂同意怪客用张破船票抵卦费。
上路前,裘雪因给自己算了一卦,卦相迷雾丛生、好坏难辨,她想着赌一把,却没料到要搭上小命。
裘雪因连连后退,歪歪扭扭挥着柳木刀与报纸斗争,脸皮憋得发红,一不留神便被啃。啃的次数多了,惊惧渐渐被愤怒替代。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哔——哔——”
一束刺目的光由远及近投来,轰隆隆的大家伙以超高速驶近,在站台前急刹,轮胎将地面磨出连串的火星,带起的热风糊了裘雪因一脸。
她抬头看,巴车顶部同样亮着玫粉色的灯:3路环线。
车门缓缓敞开,尖锐哨音从里吹出,裘雪因捂住耳朵,柳木砍刀应声落地。
“《第七区居民管理条例》第六百七十三条:遇外乡偷渡客,需及时上报民管部处理,不得因私奴役、欺凌、吞食。违者,初犯警告,再犯坐牢。”
肥脸伸着舌头依依不舍地嘬了裘雪因一口,倒退着飞进车厢里,不知哪里传来咔哒落锁声,她再看,满地的碎块都找不见了。
裘雪因连滚带爬扑上前去,牢牢扒住即将闭合的门,“我搭车!”
再多呆一秒钟,谁知道还会遇见什么?
司机垮着张冷冰冰的脸,面无表情开口:“这不是你该乘的车。”
裘雪因气道:“我怎样就坐不得了?”
司机将头一偏,裘雪因随她视线向车厢内部看,一道未完全合拢的带锁铁门背后,由上至下,层层叠叠无数双眼,有红有绿,正牢牢盯着她。
“这不是给活人乘的车。”司机说着,微微皱眉。
“《第七区居民管理条例》第二百四十一条:外乡来客入境,需持介绍信、申请表、个人陈述书,先去民管部登记盖章。违者,初犯警告,再犯坐牢。”
裘雪因仍没回过神。
“什、什么?”她将眼从铁门缝里撕开,费力地咽口水,鸡同鸭讲道:“我要去黄三里巷开店。”
司机那张冷脸上出现了闻到臭味的表情,她伸手在驾驶盘上按几下,丢来一张破破烂烂的纸。
没等裘雪因看明白,一股强劲的风吹来,将她连人带铺盖一同甩出车外。
“等。”司机丢下个冷冰冰的字,装满怪东西的巴车惯性向后跌了一下,随后飞也似的没影了。
裘雪因眨了眨眼,额旁青筋突突直蹦。
活了十八年,全和卦盘打交道,大大小小的鬼并没少见,可从没哪天像今天遇见的东西那么……
怪。
她努力借站台的粉灯看破纸上的字,只见上头四行字:
《偷渡客接收单》
河谷街道办收:尽快处理。
提请时间:晚00:49分。
提请单位:幽灵巴士。
偷渡客……难道是指她?
裘雪因捏紧了单子,茫然地四周环顾,某个离奇的猜想逐渐占据大脑:
她在船上睡了一觉,把自己干到异时空来了。
她抱着头痛苦地呻吟打滚,丝毫没注意正逐渐靠近的黑影,直到炙热的鼻息喷到头顶,影子完全将她笼罩。
一头猪。
黑白点子猪。
身材健美、额上带疤的社会猪。
脖戴玉佩、肘挂袖章的猪张嘴衔住她裤腿,轻轻拽了拽,用疲惫倦怠且怨天恨地的口气道:“走吧。”
裘雪因一骨碌爬起来,张嘴却无言,佝偻着腰板,一路跟着猪走了,脑子里唯余几个大字盘旋:
我能听懂猪说话了?
过几个街区,道路渐渐宽敞起来,路灯虽依旧稀疏,但河水映出幽蓝星光,一时间倒并不吓人了。
一条长河自西向东贯穿整条街,每隔几十米便设一虎头拱桥,桥旁步道边,挤满了奇形怪状的商铺,屋型多窄高,尖顶棕墙,红门绿瓦。
裘雪因的心没放下多久,在浓厚的白雾从四面八方拢起时,又缓缓提了起来。
猪脖子上的玉佩当啷敲了两下,它低下头摆弄,回头向裘雪因抬起蹄子,朝侧前方一间亮着灯的铺子点点头。
“你去那里呆着,不要出来。”它安排道,“我去找街道办代表。”
裘雪因稀里糊涂点头。
铺子里饮料点心齐全,但她不敢碰,谨慎地用一次性塑料杯盛了自来水,吨吨往嗓子眼里灌。
那头猪迟迟没现身。
裘雪因从百叶窗缝隙内向外瞧,白雾笼罩着整条街区,几米开外人畜不分。
仓皇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一老太似乎循着光亮而来,脸皱嘴瘪,腮侧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她游移不定地望着窗内的裘雪因,犹犹豫豫敲响了窗,期间仍惊恐地望向背后。
“这里是什么地方?”那老太急切问道,“我看见、看见奇怪的……”
裘雪因咬着嘴皮,拿不准这究竟是和她相同性质的‘偷渡客’,还是同那报纸肥脸一类的狡诈精怪。
她背手摸到裤兜里的EMF电磁探鬼器,上船前从五金店里淘来的,从那时到现在始终毫无动静。
白雾里传来幽幽怪笑,玻璃窗上结了层雾,裘雪因才发觉暑热早散得一干二净。
老太紧张地向后望,皱巴巴的手紧紧攥在胸口,两鬓头发花白,年纪看着比她姥姥还大上许多。
裘雪因把心一横,开了门。
“进来。”她捉着老太的手臂,迅速又将门缝挤上,“这地方不太平。”说是不太平,其实更准确的形容是:邪门。
老太颤巍巍坐下,用手捂着膝盖,露出个苦涩的笑,满口银牙亮起:“我是从外乡来的,被人骗了钱来这儿做生意,就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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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命搭在这里。”
裘雪因为这同病相怜的人叹口气,转身进柜台里头倒水,低着头道:“我也是。要不是被骗,我这会儿还”
她脖子与手一齐僵住,话卡在喉咙里头咽不下,一股森冷阴风渗进骨头。
那老太太,鹤发银牙,蓝袄黑鞋,也不过是具皮套。
塑料杯从裘雪因掌中直直掉落,水泼了一脚。
那具极具欺骗性的老奶皮套逐渐伸展,里头的骨肉乱蹬乱撞,人面倏忽变作青皮兽脸,赤口裂唇、尖牙长舌,倒流的涎水溢满黑洞洞的口腔内,腥臭难闻。
完了。
裘雪因想:人生十八载,大发善心的次数两手数得过来,如今果不其然要栽了。
她伸手进挎包里一阵翻掏,铸金炉咕咚一记砸在那怪物额头上,它倒还知道吃痛揉揉。
“你再敢过来,”她两脚发软,双手胡乱扑腾,吃饭的家伙没一样能派上用场,气势却决不能输,“我一定叫你好看!”
怪太笑眯眯地咧着嘴,舌头从黑洞一样的喉腔里钻出来,长长细细一根,远远地绕着她脖颈吸溜,眼珠里满是贪婪。
“帮帮我呀~”它装腔拿调,“我被人骗了钱,饭也吃不起了。怎能眼睁睁看我饿死?”
这怪物弓腰塌背,迈着八条黑毛腿快速爬近,瘴气熏得人几乎掉眼泪。
裘雪因屏气,闭着眼猛地挥出手心那一沓打褶的符纸,功效却毫无保障——全是她练手的不值钱小玩意。
裘雪因双手合十,蜷缩在柜台角,虔诚地祷告:
姥,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会把事不关己贯彻到底。
浓稠的臭水从她发间滚落,预料中的疼痛却始终没有到来,裘雪因试探性地睁开眼,简直当头一棒似的:那妖怪的头正悬在她身前。
她便不由自主怪叫一声,轰隆爆炸响在同一时间惊起。
怪物像被钳住了一般,竭力挣扎起来,四周升腾起的符纸将它牢牢禁锢在内,伴随着尖锐的嘶喊声,庞大的骨骼开始迅速回缩,最终变作一只再小不过的人面蛛,由从天而降的玻璃罐牢牢罩住。
裘雪因愣在原地,不敢信那几张符纸能起到这样大的作用。
难不成她还成画符天才了?
没待她自满,一抹带着体温的黑影朝她扑来,裘雪因噗通瘫软,皱眉闭眼,捂脸大叫。
“哪有这样的道理?!”她喊道,“事不过三——哪怕你是妖怪,也得守点规矩吧!”
一声闷笑传进耳里。
裘雪因颤颤睁眼,一人一猪正站她面前。
那头疲惫的猪死气沉沉瞪着她,回头朝那高个女人告状道:“我早告诉过她,不要出门。”
女人正弯腰从地上拾起蜘蛛罐头,闻言咧嘴,“要是人人都听话,第七区不早成模范规划带了?”
裘雪因扶着柜台边站起,与她对上视线,一眼便认出:是下船时扛着笼子的怪人。
这地方正常人不多,人似乎也不多。
这女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截带橡皮的笔头、一张破破烂烂的纸,皱眉写起字来。
裘雪因偷偷看去,只见笔画横飞,好似游龙。
半分钟后,女人舒了口气,把纸塞进健美猪的袖章缝里,拍拍手道:“去,交个差。”
那猪幽怨看她一眼,打了个哈欠,卷着尾巴颓靡地走了。
裘雪因心情复杂,问:“你,呃,”她尽力找个合适的说法,但无论怎样都唐突,“你是人吗?”
那女人挑起眉,用手指指自己,“你问我?”
裘雪因点点头,那女人便从皮夹克的外兜里翻出一张压坏角的塑封名片递来。
【河谷街道办,青年干事代表】
裘雪因翻到名片背面,还有两行小字。
【福再来花鸟馆代理】
【逍遥水街,滕云一】
裘雪因抿嘴,一句道谢的话正要脱口,却见滕云一又递来张纸,直直铺开她眼前。
《偷渡客费用结算清单》
“夜间出勤,加班费三倍。”
“加急留宿,场地费三倍。”
“除虫损耗,购置费三倍。”
滕云一笑眯眯的,模样看起来颇为可靠和善,裘雪因却在这神情中嗅到不妙的气味——奸商!
奸商直道:“敢问阁下,现金还是支票?”
2. 数学不好超烦恼
裘雪因对着账单仔细看了两眼,一共就那几行大字,她越看,越觉得有东西企图喝她的血、啃她的肉。
“哎,”她摆摆手,“钱的事情好商量嘛,这样,咱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聊。”
裘雪因打定主意要赖账。
滕云一,奸商本人,混迹七区街头数年,早见识过许多逃账手段,对于讨债,她有的是办法。
还不上钱?命也值俩子。
她斜睨这装圆滑的愣头青一眼,并不多费口舌,长且灵巧的手指掸了掸纸,轻轻向前一推,那张用透明铅墨写了附加条款的清单便活过来,自觉地钻进裘雪因腰包里。
裘雪因身子狠狠一沉,似乎凭空被飞来的石头砸了一记。
滕云一推开门,回头示意她跟上。
得先将这家伙弄回店里,她盘算道,然后再去做别的。
没有办法,嘴既然要吃饭,人就要工作。
裘雪因捂着后腰小跑跟紧,暂时将要赖的账、要开的店、不知从何而来的不祥预感,等等等等,全部抛之脑后,满腹疑问与牢骚恨不能立刻吐个痛快。
“你既然肯救我,咱们就算朋友了,我姓裘,家中排行老四,你要是愿意,叫我四妹也行。”
“话说,刚才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你那罐子可不一般哪,有链接没?”
“还有,我要去个叫做黄三里巷的地方开店,但不知道怎样走……”
“不不,还是请你先告诉我,这到底是哪儿?我是活着还是死了?”
“其实说来也巧,下船时咱们还见过呢,你那笼子里提着的是狗?模样挺稀奇,哈哈……总不会是人吧?”
滕云一掏了掏耳朵,对着空气嘀咕:“恐怕答疑费也得翻一翻。”
“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会算卦,”裘雪因眼珠一转,大跨两步,与滕云一并行,“张嘴谈钱多虚呀,我的本事可是实打实的,你要是有兴趣,我给你占一卦呗?”
她说完,又腆着脸皮吹牛:“想必你也看到了,我那堆符纸可不是花架子,没几年功夫的老师傅决画不出来!”
滕云一脚步没停,似笑非笑看向她,“画符?没听过。看样子你很有些水平?”
裘雪因张嘴便扯:“试过都夸好!你既然救了我,我给你打个友情价,不过,丑话讲在前头:凡事都讲究信仰,心至诚,则术灵。你要是不诚——”
滕云一切断话头:“那我可太不诚了。免了吧,小师傅。”
裘雪因止不住话头,她仍想问问黄三里巷,也想问问:怎样能回去。
滕云一被缠得烦,手往夹克兜里一掏,又极快地往人脑门上一盖。
像裘四这样的人,她见过不少,被骗来,不愿走,要么死,要么疯。费力解释?傻子行为。
裘雪因困惑地眨眨眼,再张嘴,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垂下来的半联粗糙黄纸随风摆动,刮得她脸皮痒痒,这东西裘雪因再熟悉不过,可不正是她夸下海口声称会画的符么?
人的确不会无缘无故在一夜间变作天才。
裘雪因干巴巴地吞口水,后知后觉:对那怪物起作用的符纸,恐怕并不出自她手。
“介绍信、申请表,还有什么入洲情况陈述书的,你有没有?”
裘雪因摇头。
来这里的原因,说简单并不简单,可说复杂,却也不太复杂。
因为一支卦签,签了一纸合同,得来一张船票。
江湖儿女,做事不靠别的,单凭满腔志气和莽撞闯劲。
滕云一并不吃惊,干脆利落地下结论:“没有材料,你留不下来。等明日最早一班船发,原路返回。”
第七区没文书的黑户海了去,但这蠢蛋不必知道。
即使她顺利黑下来,撑死也活不过两日。
裘雪因迟疑地点头。
回去?是得回去,她还想留条小命努力振兴家族生意呢。
但,花出去的店铺定金……
滕云一不去管那些与她无关的事,伸了个懒腰,脚程加快,最终在一座形似废墟的房子前停下。
“今晚你就住这儿。”她将裘雪因脑门上盖着的那联符纸扯下,对着房子夸赞道,“看看,再好也没有了。”
是的,再好也没有了,假如这时是战争年代的话。
放到今天来说,它实在老得让人牙酸。
裘雪因憋太久,猛地喘了口气,指着双格破木窗上弯拱形的匾问:“这难道不是你名片上那家店?”
滕云一坦然,“是啊,怎么了?”
裘雪因仰着头,一层层向上望去,三、四两楼的衔接处,歪七扭八顶着十来块招牌,有的因年代久远,字迹已风化,有的么,根本就是鬼画符。
艰难挤在最下方的,正写着【逍遥水街临时收容点】几个大字。
“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另宿别处。”滕云一提建议,“不过夜路惊险,最近的收容点嘛,大约在五公里外。小道消息:听说那家的老板吃人。”
裘雪因勒紧了腰包,一言不发地率先沿着石板向里走去,直直停在房门口。
算卦行骗小两年,裘四自诩是根奸商苗子,没有料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今自己倒成了被宰的那头羊。
因果报应,当真难说。
滕云一三两步跨来,从裤兜里拎出只蓝花钱包,裘雪因看她打开搭扣,心想这是要找钥匙,下一秒便眼睁睁望着手指带着那条长胳膊淹没在里头。
与此同时,锅碗瓢盆金属物被打翻的响动从钱包里冒出来,滕云一咂嘴皱眉,少顷,微皱的眉头松开。
她将翻出来的褐色土块碾成粉末,俯下脸,对准生锈的锁眼吹了口气。
一时间尘土飞扬,嗡嗡声后,其中飘出数只飞虫,裘雪因猝不及防,被载着数字的飞虫车队狠狠撞上脸。
刺痛在鼻头四周蔓延,某只报复心强的车队队员咬了她一口。
滕云一掐住其中六只,按序塞进锁眼内,吱嘎一声,大门哼唧着大敞开来。
裘雪因气恼地捂着渗血的鼻头迈进屋子,滕云一将张门卡连同装着不明粉末的小玻璃瓶塞进她手里,顺道给她指路。
她循着方向看去,黑暗里有道门,隐约能辨认出几步台阶。
“往上走,303号房。药粉用温水化开敷一晚,你会没事的。”
裘雪因打了个喷嚏,鼻头仍然刺痛,她突然累得厉害,转身便拖沓地走,楼梯步道里的温度不知为何比外头低许多,她搓了搓胳膊,又听见身后幽幽道:
“别进错房,好好看路。”
房号就贴在门上,且卡在她手里,还能走错么?
紧绷的弦骤然松懈,裘雪因困得几乎睁不开眼,强打着精神去数:1、2、3……
303。
房间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不堪,床铺柔软,有阳光暴晒过的味道,是间平凡而温馨的卧室。
裘雪因胡乱将药粉捂在鼻尖,沉沉睡了过去。
假如她再警惕一些,睡得再浅一些,又或者敏捷到没被瞌睡毒虫咬伤,大概就能发现,原本紧闭着的衣柜,正一点一点敞开。
有什么东西正缓慢地向外爬。
***
《客单通知》
“第四区,红丹街113号,王女士收:
您预留的狗头人已顺利带回,经检疫,一切健康,可按约定日期提货。
静候尾款。
第七区,逍遥水街018号,滕云一寄。”
笔尖出墨不均,有风吹进来,最后一字糊作一团。
滕云一推开窗,将信封塞进窗台下的黑色邮筒里。
每天早晨九点,幽灵邮局的邮差会来集中取件,把信件或包裹送去该去的地方。
她从钱包里拣出三只罐子,出门沿着拱桥走几百米,经过一座石磨大转盘后,闪身钻进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
被甩在身后的路牌在雾里摇晃,蓝底背景的铁皮上印着【黄三里巷】。
巷子破败,路灯闪着微弱的光。吹起的风带着冷意,卷起路边堆积的旧报纸,其间包裹着的生肉白肠四溅,秽臭难闻。
滕云一脚步渐渐放慢,不远处那扇铁门是她的目的地。
门锈迹斑斑,通往一道长而昏暗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间面积不大的药房,大厅里摆了四排塑料靠背椅,凌晨时分,座无虚席。
滕云一向问诊柜台后看去,并没见熟悉的身影。
“古妱呢?”她随手捉住个豁脑壳问。
这人头被打裂,裹了满脑袋的绷带,正呲牙咧嘴嗦一瓶冒着灰烟的药剂。
“仓库搬货。”那人粗声粗气道,“你这头又是怎么回事?”
滕云一抓了抓狗啃般的短发,挡住额角的裂口,不甚在意:“工伤。”
两周前,她接了个私活,替人押送一批巨蜘蛛去纳百利群岛,回程时,船在菲尼亚斯角短暂停歇。
滕云一下船采购,没料到运气爆棚,在渔场展销集会上见到狗头人。
这东西浑身有毒,生性凶猛,唯一一点好:传言称,谁能得到一只狗头人,顺利养它到老死,家族就能获得无尽的好运。
当然,传言只是传言,谁也没能真正试验过。
一方面,狗头人极难驯服,且善于伪装,专等人放松警惕时冲要害下死手,另一方面,据《其倬洲土百科全书》某条不起眼的条目记载,这东西寿命可逾百年。
这样想一想,谁知道究竟谁养谁到老死?
言归正传,滕云一的头发和伤口正拜这东西所赐。
“游让不是说好今天回来?怎么这个点了还不见人影?大老板成天度什么假呢?店要倒闭了!”
豁脑壳逮着滕云一问她那不着家的老板,痛心疾首中很有些酸溜溜。
“你只顾跑私活,阿宝那死丫头又成天泡农场里,我想上门买俩鸟都不见人影!”
滕云一当作没听见。
类似的话,豁脑壳说了不下百次,可从没见此人哪回真正掏过腰包,要问钱嘛,恐怕全挥霍在赌场牌桌上了。
他没什么上进心,但无关紧要,第七区盛产没有未来可言的年轻人。
她轻车熟路绕进柜台,从墙边的盆栽底下摸出钥匙,拧开仓库大门。
药味瞬间冲进鼻子里,挥之不去。
瓶罐叮当碰撞,滕云一绕过一排又一排货架,在尽头看见坐在轮椅上黑着脸的古妱。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古妱没一日高兴。
自她变成瘸子以后,哪怕是黄三里——败类中的败类、渣滓中的渣滓、第七区的害虫标杆,也不敢来轻易招惹。
滕云一将三只罐子摆在没贴标签的架子上,对投来的白眼视而不见,大剌剌伸出手:“两罐紫海泥,友情附赠人面蛛,你的货齐了。我要的东西呢?”
出发前,古妱要她带两罐紫海泥,说熬生骨汤用,作为交换,滕云一预订了两壶疯长药水。
“先说清楚,你要那药水去干什么?”古妱不太痛快,对于占便宜这事,她挺热衷,但反过来被占便宜就不一样了。
两壶疯长药水,用了她整整四大盒毛毛蛇头、六束苦茅根、三碟火柴虫,简直肉痛!
“后院里那株望月枫又发侏儒病了。”滕云一摊手,“没办法,游让走前就交给我这么一个任务:亏账无所谓,别让那棵树死掉。”
“又发病?”古妱讶异,“今年第四次了吧?”她皱着眉思索,下结论:“这树恐怕是要死了。”
滕云一附和,“我看也是。”
对于这棵树,她没有医好的底气,也没有那个耐心,只求它不死她手里,好给游让交差。
“游让还没回来么?”
“还没,也许船误点也不一定。”
她推着古妱和轮椅向外走,边走边说,“你见过游让的家长没?没准那棵树是她妈。”
古妱指指门口嵌墙的木板架,“最上面那格。我哪见过?但听黄三里说,游让在这里二十年,那棵树大约也长了二十年。万一她拿它当小孩养呢。”
讲到最后,一人一树之间的关系仍没下得了定论。
滕云一提着生长药水回店,从古董老冰箱里抽了瓶饮料,慢吞吞喝了两口,盯住堂厅北角的阴影不动。
“上门拜访是否应该讲点礼貌?”她问,“你这样让我老板的虫锁显得很没用哎。”
无人作答。
滕云一无可奈何,将玻璃瓶朝那块黑影里掷去。
瓶子破风而过,没有下落的趋势,只是前后弹动着,像是卡进了一块巨大的透明啫喱中。
一只苍白的手忽地现行,缓缓攥住瓶身。
“力度见长。”
阴影内探出副如玉面孔,此人一身漆黑拖地行装,越发衬得肤白、眸亮,不是山鬼唐玉又是谁。
滕云一只觉倒霉,“有何贵干?”每逢唐玉出现,一定没好事。
“做笔交易。”唐玉缓步走来,从宽大的袖袋里拣出一只窄嘴宽身的银瓶,晃动时发出清晰的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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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瓶子推到滕云一面前:“打开看看。”
滕云一不太情愿地打开看了看,瞪着里面那颗泡在营养液里的爪形种子。
望月枫的结合种,看模样,栽活的概率极大。
“换种培育,加上古妱的药水,能在游让回来前长好。”唐玉轻敲瓶身,“你知道她宝贝那棵树,却还擅自离岗做私活……我能帮你。”
滕云一摇头:“游让早说好今日返程,我只需要吊它一条命撑过几小时。”
“游让今天不会回来了。”
唐玉补充道,“短期内,她回不来。”
滕云一慢慢眯起眼,唐玉任由她盯着看,“想问我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
“你可以抓住机会,也可以守着一颗枯死的树,等游让回来后乱发脾气。我能帮到你,你知道我不说谎。”
滕云一认为其中有诈。
唐玉从不做亏本买卖,她想要的东西只会比这更难得。
她埋头凑近去嗅瓶子,营养液盖不住望月枫种实特有的木质香,好货无疑。
“你先说你要什么。”滕云一态度有所松动,但面对唐玉时,警惕心必不可少。
唐玉不作声,又开始那套故弄玄虚的把戏,踱步片刻才在滕云一不耐的目光中走近,将手掌摊开在她面前。
上面躺着半根被扯断的金属铭牌。
“上月,二区的特殊生物研究所因管道泄露造成大规模火情,正在按计划拆倒重建,里面那群东西被分调往各区看管。”
广播都快把这事播烂了。
先不讲那蠢到家的‘管道泄漏’理由,高危生物全分来了七区,要说不是故意的,谁信?
第七区虽发展落后、人员混杂,但说到底也仍是洲土公民——至少,洲土联合管理局开大会时总是这样讲的。
二区这样做,相当于拿着扩音喇叭大喊【贱命非命】。
“你应该知道,其中有只食魂兽,学名玛塔,原产地康吉雨林,危险评级四星。”
滕云一确实碰巧知道这事。
干稀有生物倒卖行当,道上消息总得灵通点。
事实上,在二区来的押送车抵达前,她的同行当中还有因企图劫车偷货被当场处决的。
唐玉轻飘飘道:“玛塔跑了。”
送来七区的这些特殊生物,或者再简单点说,这些怪物,全部关在怀玉谷的水底监狱里,而整座山谷,包括这所监狱,都归唐玉所有。
第七区本就对高危生物流入这事不满,而唐玉,身为本区山谷的守山神,在违背民意接收烫手山芋的同时,还看管不利,真正贯彻‘贱命非命’。
滕云一笑倒,不知唐玉也有这样一天。
“你恐怕是要完蛋了。”她正色道,语气中不乏幸灾乐祸。
唐玉不否认,“是的,所以我才来这里。”
她微微一笑,“我想,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你会愿意帮个忙。”
“我?说的是我么?”滕云一吃惊,“说胡话不打草稿。这样的话,你不如省去讲给那些稳坐办公室吃干饭的蠢材听。”
“做成,我给你足够的好处,种子、钱,都是你的。做不成,责任也不必你来担。还有什么不肯?”
唐玉不恼,将声音放轻,“‘离开这里,去开一间自己的店,替人打工有什么意思’,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滕云一抿着嘴不说话了。
自走投无路投靠游让以来,她确实常常想过自立门户。
先不提游让那绝顶黑心的做派,老板与打工仔,本身便天差地别,时间、金钱、精力,无一能任她自由支配。
“怎样?”唐玉声音放得更低,几乎到了诱哄的地步,“你需要钱,而我需要安静地解决这件事。”
“你打算给我多少?”
“只要你敢想。”
平心而论,这是笔不错的交易。
做完这次,她便可恢复自由身……
四级的高危生物,她曾对付过那么几次,并不是没有胜算。
“口说无凭,你来立契。”滕云一果断道,“等送走阿宝,我就上路。”
唐玉的手凉透了,虚虚搭在滕云一小臂上,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夹着磨耳的沙哑。
“昨夜星,今夜月,明夜雨,烦请共为见证,以我血肉,立此生约。”
山鬼的契,由细金的丝线缓缓织出,长长一根蜿蜒进袖口,消失在皮肤下。
望月枫的新种、取之无尽的钱,这些都将是她的报酬。
而她需要做的,是将那只玛塔活捉回来,塞进唐玉的监狱里头。
滕云一开始疑神疑鬼:这样大的事,唐玉偏偏来找她?
逍遥水街上可开着一家消息顶灵通的猎人阁,洲中七大区的草莽精英汇聚一堂,只要将单子挂上去,什么样的好手找不着?
活到百年之半半,滕云一并不自轻,可世上高手如云。
“此事不宜声张。”唐玉慢吞吞行至门口,像读透了她的心思一样回头,“我只挑信得过的人。”
话音未消,人影已没了,剩锁眼里看门不力的瞌睡毒虫因失职而愤怒地冲撞,企图自杀殉道。
滕云一跌躺进老藤椅中,空望着天花板思索。
山鬼的话,听两成都多。
假使唐玉拖着不肯立契,那么这事,滕云一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掺和的。
但如今立了契,她却仍有不妙的预感……唐玉当真可信么?
大雾逐层散去,夜风越发闷热,空气中闻得出雨前的腥湿,滕云一起身去锁门窗,窗外却直直冒出一张晒到发棕的脸。
正是豁脑壳口中不着家到处野的阿宝。
“你看看现在几点钟。”滕云一佯怒,“不知道睡觉了?”
夜很黑,因此显得蜡烛尤其亮,阿宝呲开小白牙,不太舒服地挤出笑脸。上月给小猪打针时,她不慎被踢中了下颌,做表情仍然难看得要命。
她将手里捧着的东西递来:
“上周你没回家,只好今天补做一个。”
滕云一绞尽脑汁,经提示才认出这是块荞米糕团。
形状扭曲,字迹歪斜,显然是农场出品。
滕云一吹熄了烛灯,重归于黑暗的那一刻,阿宝小声说:
“生日快乐,虽然晚了一周。”
她的话被另一道破音的亮嗓盖了过去:
“菩萨佛陀圣母玛丽亚到底哪个来救救我——”
滕云一与阿宝齐齐向上看去,那声音来自四楼。
3. 只是闹鬼和被闹的关系
福再来今年一百七十三岁,这样的资历在房子里面,算得上传奇长寿老人。
岁数大,好处是可以申报地标性建筑,每月能拿一小笔奖励金,坏处么,数不胜数。
这里塌一块,那里漏一处,家常便饭。
此外,福再来,作为第七区土生土长的老土著,也存在一些不中用的过人之处。
举例说明,房子的楼层和门标,可能会乱跑。
全屋的通勤工具,是一部洋古董电梯,名字叫做克莱门汀,小名老丁,性情专制而蛮横,当家里来客人时,老丁就会变成楼梯。
福再来里所有房间都认可老丁的资历,一致同意她当老大。老大发令,没有房间不配合。
不幸的是,老丁并不喜欢客人到访。
假如来客让老丁感到不满,那么就会出现上错楼层进错房的情况。
这是福再来大伙齐心协力捣蛋的结果。
滕云一直摇头:“还是走错楼了。”
阿宝义不容辞地从窗子里翻进屋,率先冲进楼梯间,跑了两级台阶后,楼梯凭空消失,让她摔了个仰面朝天。
“克莱门汀!”阿宝咬牙,“我数到三——”
她话音刚落,楼梯踏步间轰隆隆震起来,里侧墙皮四分五裂,坍落出块人形的洞。
一部无门电梯从天而降,黝黑、狭窄,看模样至多容纳三人,下降时伴随着年久失修的吱呀声。
滕云一大步迈进电梯,拾起角落里散落的粉笔头,往布告栏上那一排数字上圈了个‘4’,阿宝紧随其后,攥紧了电梯顶部垂下的绳结。
轿厢狠狠一震,以令人头昏脑胀的速度向上移动,几息过后,滕云一踉跄两步,抓着险些跌倒的阿宝走进四楼。
她抄起扫帚,用圆把捅了捅门牌,‘303’惊呼一声,在黄铜卡扣上扭起来,不出两秒便跳下地,一路顺着墙根跑得没影。
‘403’从窗台盆栽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一瘸一拐地爬回原位。
“等到游让回来,我就让她把你们都融了。”滕云一轻飘飘丢下恐吓,抬腿踹开紧锁的房门。
裘雪因正直挺挺仰躺在地上,鼻头顶着一片结了硬壳的棕黄色药粉浆,左手握着只细口花瓶,而衣柜前泼了一大片血糯米和粗炼盐。
阿宝将她搀起来,贴心地拍掉她后脑勺的米粒,滕云一拉开虚掩着的衣柜,里头空着,什么也没有,唯一能够当作证据的,是空气里似有若无的烂泥水腥味。
她迅速得出结论:简简单单闹了个鬼。
下雨前容易闹鬼,这就跟下雨前飞虫会变多一样,没什么稀奇的。
“那里有东西……绝对有!”裘雪因跳脚,眼睛睁得溜圆,“我看见了,红眼珠——长得像、像”
“像什么?”阿宝好奇问。
裘雪因咬嘴皮,“像我自己。”
活脱脱就是第二个她。
只是……穿着要更体面,眉眼间带着金钱和名利堆砌出来的从容。
裘雪因是冷醒的,屋里一片黑暗,起初她没发觉,等到视觉适应后,她意识到衣柜里站着人。
不,不是人。
她眯着眼去看,还没来得及害怕,先看见一张属于自己的脸。那并不来自镜子,或任何一类能够反射倒影的物件。
那家伙,那个‘她’,对她张开嘴,似乎想要说话,脸上还带着蛊惑人心的笑。
她大约睡昏了头,稀里糊涂走过去,险些被骗着去握那东西的手,但,‘她’简直像块冰。
裘雪因冷得一激灵,神智恢复分毫,即刻反应过来:多半是撞邪了。
她迅速用一把血糯米将那东西封了喉,‘她’卡了满口的硬米与咸盐,错愕过后,神情阴冷下来,伸出的手不再白皙,灰硬的尖指甲眼见就要戳上心口,裘雪因抄起花瓶向前招呼,却直直踩上遍地的糯米和盐粒——
“事情就是这样。”裘雪因心有余悸,披着小毯子捧起热茶杯,抖抖索索地啜了一口。
阿宝安慰道:“没事的,别害怕,现在安全了。四楼风水有问题,容易招惹一些小鬼小妖,它们没什么坏心思的,就是喜欢吓一吓人啦。”
裘雪因一哽,眼珠滴溜溜转到滕云一脸上,愤愤道:“这样的房子怎能当作收容所?!”
滕云一不以为意:“这在收容所里算高级公寓了。”
裘雪因不依不饶:“况且,我分明记得,我进去的是三楼,怎么就变成四楼?你提醒我时,是不是早知道我会犯这样的错误?”
滕云一把褐砂糖推过去,托着腮道:“所以说,数数的时候一定要认真啊。”
“我认真数了,但”裘雪因说到这里,突然卡了壳。
那时她困得直打瞌睡,到底走了几层?一时分不清了。
“二层与三层之间,有时只有半层楼梯。”阿宝解释,“走了几层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找准每层楼的进出口。”
裘雪因质问:“即使我走错,那么门牌呢?门牌写的是303,难道也是我眼睛花了?”
阿宝答不出来,“这个”、“那个”支支吾吾。
克莱门汀的错误,怎么好推到客人头上?
游让倒是很会转移责任的,可她还没学会呢。
滕云一吆喝道:“哎,时间不早了,再不睡恐怕赶不上船。”
裘雪因这回再怎样也不肯睡那什么客房了。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坚定地说,“你既然要收我的费,那就得好好保护我。”
裘雪因说这话时,仿佛浑然忘记自己早打定主意要赖账,真将自己当作维护自身权益的消费者一般。
阿宝自告奋勇,“你可以去我房间嘛。”
这个暑假,她勤勤恳恳给种猪接生,又含辛茹苦给小猪喂奶,农场主度假结束回第七区时,额外给她带了一整盒儿童外科手术盒玩具套装。
尽管阿宝不愿承认自己是儿童,她已整整十六岁,正是成熟的年纪,但——外科医具盒?谁会拒绝这样的好东西呢?
阿宝现在唯一缺的,就是一个真正的病人。
裘雪因警惕地打量阿宝两眼,果断地摇头,手指直直戳去滕云一的方位:“我要和你一起。”
滕云一答应地爽快,“好说,好说。就是这个贴身保护费嘛,恐怕得给你加上去。”
裘雪因哪里害怕这个,她早是光溜溜穷光蛋一枚,倒着抖两下也挤不出钢镚来,因此果决道:“没问题。”
阿宝跳起来:“那么,我也……”
滕云一不允,将她硬押回了房。
裘雪因牢牢踩着滕云一的影子,一步也不落地当跟屁虫。
“我睡床,你睡地。”
滕云一利索地打好地铺,往地上随便拨拉一条线,倒头栽进被褥里,声音含糊不清,大约是在说“过界要收费”之类的话。
裘雪因躺得硬邦邦,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四处打量。
这房间装饰极为繁杂,凡是能摆东西的位置,必定摆满,房主似乎打定决心:坚决不放过任何一块空地。
就连天花板都挂满古怪的花纹装饰,那是什么?万花图么?
困意又席卷而来,裘雪因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房间里另一道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里闭上眼。
对了,赖账。
总之,她现在给不出钱,难不成滕云一这街道办干事、人民的底层公仆,还能把她扣下来送死不成?
想想看,等上了船,往人堆里一溜,滕云一还能上哪里抓她?简直大海捞针。
迷迷糊糊中,她用力地挠了挠脑门,脸上总是痒痒,也许因为这黑店灰尘太大的缘故。
裘雪因想得挺开,这样的店不必讲究什么住宿环境,能活着过夜已经谢天谢地。
在她停止思考一切问题后,被指甲挠过的地方悄悄裂开了一条缝。
一只红眼珠,正挣扎着,企图从皮□□隙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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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
***
“东西带齐,离店报失概不负责。”
阿宝将一只煎到发焦的鸡蛋丢进裘雪因的盘子里,滕云一正趴在窗前写另一封取货通知,懒懒散散地冲裘雪因交代注意事项。
“账单会在五个工作日内送到你手里,注意查收。”
裘雪因低着头啃煎蛋,她并不挑食,饿不死是她对食物一切的要求,闻言,她含糊一声带过,只想搪塞过去。
账单?查收?拜拜吧您。
她心虚地瞟一眼滕云一,忍不住挠了挠额头,那儿似乎肿了一块,裘雪因怀疑自己过敏,大约这黑店用的床单也是劣质品。
窗口停来只胖斑鸠,脚脖上拴着只信筒,滕云一放下笔拆开信,头也不回道:“老麻今天打算去农贸集会买两头小马,问你去还是”
老麻,隔壁街的农场主,每逢农贸集会必去淘货。
“去!”
阿宝不等她说话,立刻答道:“我出门了!”
连衣服也不好好穿,随手扯过羊皮包,耷拉着鞋跟就向外跑。
裘雪因心里有鬼,紧跟着也站起来:“我也得走了!”
滕云一站直身,伸手挡在门前,“急什么?”
裘雪因一惊,打了个嗝,“急?没急,不急。”
滕云一望了眼柜台上方摆着的傻愣愣乌龟时钟,拉开门向外走:“好人做到底,走罢。”
裘雪因提着包跟住她,七拐八拐穿桥过河,在一家花园种满卷心菜的奶茶店前停下。
滕云一重重叩响大门拉环,几秒后,一个穿着墨绿色宽松连体裤的女人一脸不耐地出现在门后,长脖子上栓了根骨头链子。
“开店了吗你就敲门?”
滕云一神情比她更不耐,“猪呢?”
裘雪因正探着头往里张望,那女人莫名被这一句气得嘴歪,身体直直膨胀——透明的!
是幽灵。
她没忍住,又挠了挠额头。
“那死猪日日来偷吃,到底归你还是老麻管?”
滕云一不答,“吆啰啰”叫了两声,裘雪因正疑惑着,那头健美猪叼着杯珍珠奶茶从店里悠闲地走出来。
猪冲幽灵一笑,疲惫中夹杂着些许羞涩:“放纵日,见笑了。”
幽灵怒起一脚:“我宰了你这——当老娘这里自助餐么!”
再后面,半点也听不见了。
裘雪因这辈子坐过不少交通工具,火车、飞机、大巴、轮渡,可是骑猪,真的是头一回。
猪咬着吸管,她趴在背上,甚至能听见吸珍珠时呼噜噜的声响。
她的头发在疾驰的风里狂乱地挥舞,等到裘雪因终于理清时,猪也停了下来。
“河谷码头。”猪把空杯子丢进垃圾桶里,“售票厅在露天厕所旁边。上船记得一并出示偷渡客处理回执。”
它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远处的河道里,正停着一艘锈迹斑斑的大船。
***
天气很好,送走了小麻烦,阿宝不在家捣乱,且老板不知死活,一切都很令滕云一满意。
她打开广播,随便转动旋钮调转频道,新闻播什么,她就听什么。
“雪山救援工作后续播报:据知情人士透露,家属放弃喜丧,强烈要求尸检——”
“死了,死了!”
后院的学舌鸟忽然大叫起来,声音盖过了广播。
滕云一拔下清扫钳上的爬墙虫,提着水桶往后院走去。
那株望月枫状况越发差,即使昨夜灌足了打虫药和疯长药水,这会儿仍然不见好转。
游让走时仍流光溢彩的叶片全部蜷了起来,《植物杂病百科》上写,这是死亡的前兆。
滕云一摇头叹气,用扫帚清理树根边堆积的腐叶,到快收尾时,有什么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
她愣了一秒,弯腰捡起,仰着脸对着日光端详。
是颗眼珠。
4.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阿宝在农贸集会忙得热火朝天,而滕云一正带着后院扫出的眼珠游荡在杂货老街。
杂货老街在逍遥水街东边,尽管两者相距不远,且都背倚怀玉谷、脚踩攀天河,但杂货老街治安不错,来往行人多出许多,租金也因此要高出两倍不止。
“蜡样双头蜥,品质上佳!包治风湿,先到先得,仅剩三樽!”
“中世纪食尸鬼钥匙扣——”
“冰胡子的凿刻小屋!雪山直发,只做大自然的搬运工!”
穿过吵嚷的摊头,滕云一由路口左拐,停在一间明亮而宽敞的当铺前。
隔壁肥皂商店的老板窝在门口的藤编长椅里,脸色阴沉地瞪着远方,滕云一往当铺里走时,她抬起皱缩的手指往河岸边指:
“最近那边总有人洗带血的衣服!像什么样子?”
滕云一往那方向看了眼,一如既往地什么都没有。
她点点头:“在走处罚程序了。”
尽管不存在的东西无法被处罚,但省事且善意的谎言可以存在。
肥皂店老板,姓做代,名天骄,两个月前刚过89岁生日。
活到89是个不容易打通的成就,整片洲土的平均年龄只有53,而第七区,人均寿命是47岁。
为这么件不可思议的事,区广播台特地来人采访,播了一期《长寿的秘诀:一定多说脏话!》,收听率惊人,肥皂店惨淡的经营状况有了极大好转。
这样的运气,凭空掉进一个痴呆且嘴臭的老奶手里,她不但不要,还扬手挥得远远的,非说客人扰她清净,并三番两次向街道办投诉‘街道办不作为’。
代天骄嚷嚷着把自己的脚从毯子底下晾出来:没穿袜子。
“那老太婆还偷走了我的袜子!”她说,“到底什么时候能给我找回来?”
距离最后一次清醒那天,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代天骄还是不穿袜子,也还是坚信有人偷走了她的袜子。
滕云一掏了掏耳朵,跳进当铺里。
眼蒙白翳的瞎子站在账台后面浇花,水稀稀拉拉泼了一地,仍兴致勃勃地从南浇到北,从东浇到西。
满屋的花花草草涝的涝、枯的枯,唯一满意的只有瞎子。
“早,小嘉。找你看个东西。”
瞎子嘉闻声放下水壶,稳稳地走过来。
滕云一把包着眼珠的手绢从蓝花钱包里掏出来,递到嘉那里,嘉戳着手指头去摸眼珠的纹路和形状,过了会儿问:
“从哪里弄来的?”
“打扫后院时发现的。”滕云一说,“会是你丢的那东西捣的鬼吗?”
嘉把眼珠放下,蹲下去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也翻出个包裹,层层叠叠掀到最后,盛满琥珀色液体的瓶子里面赫然漂着另一枚眼珠。
两者相比,嘉的那一枚不甚清晰,眼白混沌,与瞳仁的分界线模糊,形状也更干瘪。
“是的。”嘉叹气,“不会有错。”
她们说的那东西,也有个比较正式的名字:【吉尼】。
吉尼最早被记载出现,是在中东海湾地区。
在那一带的民间传言中,吉尼是灵怪,能够帮人实现愿望,而另一种说法是,实现愿望只是噱头,吉尼真正的目的是换命。
做实现心愿的灵怪没有什么好,不老不死、不人不鬼,永远游荡在世间,这是一份看似特殊的工种,其本质仍然是销售:推销心愿、攒够人头,才能够离职,摆脱这不幸的命运。
嘉的当铺中曾有过一只吉尼,是某位丝绸商人前来典当时留下暂押的,直到他死去,吉尼彻底归当铺所有。
这只吉尼共转手十余次,每任买主都在缴清钱款后暴毙身亡,去年秋天,最后一任买主刚出店门,立刻倒在了大太阳下。
根据当铺买卖条例规定,买主身死后,买卖的货物所属权归还于原卖方,吉尼被送了回来。
年初时,杂货街头卖日用清洁符纸的小年轻——现在正躺在区立监狱的公用墓园里——挨家挨户上门推销,与店里的伙计起了些争执,不知怎么沾染上吉尼,报复性对那伙计下了个‘你全家被烧死’的誓。
当铺当夜便蹊跷地起了场火,烧死伙计不算完,还连带着烧光了整间店,损失惨重。
而小年轻自己,最初据说在狱中不忘潜心钻研,卖出了不少清洁符纸专利,名气不小,但好日子在某天到了头。
监舍也蹊跷地起了场火,除他外,无第二人伤亡。
实现一个愿望需要付出的,也许是一条腿,一条胳膊,也许更多。
总之,这只性情格外凶恶的吉尼在当铺起火后消失。
唯一留下的东西,只有一颗随时间流逝逐渐干瘪缩水的眼珠。
“眼珠……这意味着它与某人达成了约定。”嘉说,“不知为何,我能感觉到它变弱了许多。最近是否来过可疑的客人?也许它仍藏在馆里。”
“有是有,但弱到不行。”滕云一耸肩,“来前我把整座房子翻了个遍,没发现什么踪迹。”
福再来一共五层,一楼商用,二楼民住,三楼客房,四楼荒废,五楼特殊一些,是全封闭区域,似乎仅对店主开放,就连克莱门汀也无法在游让没到场的情况下进出。
福再来是栋安全意识较强的房子,从它以废墟形态□□百余年这事实中即可窥见一斑。流浪小鬼来借宿,打打闹闹算趣味调剂,但一只异域怪物想要藏匿其中、胡作非为,可能性几乎为零。
“那等死了人再说好了。”嘉问:“这颗眼珠,你是留给我,还是带走?”
滕云一隔着手绢捏了捏眼珠,琢磨片刻,包好收回,“我留着吧。”
树死了,假如种子也活不成,她得找个替罪羊,赖到吉尼头上是个合适的打算。这些乱七八糟的脱落物就是强有力的证据。
至于原因……受伤的中东怪物企图靠吸干灵植的能量来延长寿自己的寿命,老天,太合理了。
嘉送客到门前,代天骄仍在骂骂咧咧,滕云一听得耳疼,嘉却用种神秘的口吻道:“她没几天好活了。”
“你怎么知道?”
“用我的眼睛看到的。”嘉又开始胡说八道,说完问,“游让回来了吗?唐玉似乎找她有事。”
“还没。”滕云一想起唐玉就烦。
今早邮差来时带了厚厚一沓信,其中一封来自游让,寄信址是西塞罗天堂门,几乎在大半个世界外。
信纸上不过短短两行潦草的字:
【返程延期,勿念。
看好阿宝,记得浇树。】
果真被唐玉说对了。
但滕云一想破头,也没明白她去西塞□□什么。
西塞罗的属地由岛群组成,天堂门是地处正中心的一块荒岛,虽名叫天堂门,但和旅游胜地毫不相干。
论度假,论买卖,都说不通。那地方百里内无人影,《其倬洲土百科全书》里也写了,西塞罗岛群除了草和海以外,一无所有。
滕云一想不通,干脆不再去想,想明白又能怎样?游让总是这样一个怪咖。
“走了。阿宝后日开学,游让不来,我得冒充一回家长。”
嘉点头,眼睛在日光下依旧无神,目送滕云一走远。
***
老望月枫已经开始掉杈枝,死期将近,新的种子在营养盆里静静浮着,等待发芽。
滕云一在四楼废弃的图书馆里泡了一下午,手指几乎要被灰尘泡皱皮,打喷嚏时甚至能喷出土。
出版于1923年的《热带雨林奇珍物种》中提及一种怪物,善于蛊惑人心,靠吞噬灵魂为生。
这种生物的幼年体形似林猫,活动速度极快,成年后可变人形,捕杀难度大大上升。
看书中描述,是玛塔没错。
滕云一翻到后一页折角区:
【要想困住这种生物,需要用到一根望天木横枝、一把十字金钩和大量的扁叶海芋浓浆。】
前两者她没有,后者熬起来耗时长。
滕云一丢开书,仰摊在旧弹簧床垫上,猝不及防呛了口粉尘。
她用力吹开眼前飘来飘去的灰,隐隐约约听见驴叫……?
家里没有驴。
滕云一甩甩头,琢磨出解决办法:
望天木,去第五区现砍;
十字金钩,去找黄三里抢;
扁叶海芋浓浆,去求古妱熬。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她得先知道这只玛塔逃去了什么地方。
假如仍在洲内,那么问题还好解决,但假如出了洲土……
被发现的话,不论她能不能把玛塔顺利带回,唐玉都要倒霉。而唐玉一但倒霉,耍赖使诈的概率就大大增加。
滕云一想得头都要痛起来,闭眼没休息半分钟,驴叫又一次响了起来。
她没有听错。
阿宝从农贸集会弄了头驴回来。
白的,纯色驴,有两份姿色,大耳朵上长毛直直往外伸,一看眼神就知道这东西犟得惊天动地。
“请问我们要驴干什么?”
“很便宜。”阿宝一本正经,“麻姐说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价了,错过简直不能原谅。她今天买了四匹马!”
“这驴弄回来派什么用场?”
“让她干活。”阿宝理直气壮,“这儿交通太不方便了,有头小毛驴多拉风啊。”
犟驴嗤了口气,嘴皮不屑地往上翻。
自古以来,世道在变,但总有些道理始终适用,其中一条头等重要:便宜绝对没好货。
阿宝扣扣嗖嗖四处打工攒的零花钱,一大半都花在犟驴这样的劣等残次品上头了。
滕云一按了按眉心,把驴拉到后院里拴着,阿宝依依不舍地摸了摸驴,驴挺高傲,抬着蹄子转向,用油光锃亮的白毛屁股对人。
阿宝跑到二楼,从露台探出脑袋问:“游让今天还回不回了?”
“不回。收拾东西,我们乘晚间渡轮去二区。”
二区,七大区当中最正规的经济开发地,所有经过登记备案的合法生意都在那里进行。
任何幽灵、半兽、邪祟、妖鬼,统统不准进出,只有倬士——这片名为‘其倬洲’的洲土上聚集着的、具有特殊力量的人种,才能开展金钱买卖。
为方便理解,可将其想作第七区的对立面。
阿宝到了上学的年纪,总算要结束漫长的学龄前文盲儿童时期,将在一天后成为洲立职业技术学院的一员。
对于绝大多数七区出身的倬士而言,这是人生走上正途的第一步。
有了学院文凭,才不必继续在这片混沌的土地上挣扎着生存下去。
天色黑得快,她们赶在最末一班轮渡发船前抵达码头。
售票厅里聚着许多人,醉醺醺的酒鬼吐了一地,角落里支着用于赌牌的塑料桌椅,嬉笑叫骂声扬得很远。
懒惰、贪婪、快乐至上,这里是第七区,而它永远不会改变。
“等毕业后,你打算做什么?”
“医生。”阿宝毫不犹豫地答,“我要做兽医,在这里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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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最大的动物医院。”
“那就完蛋了。”滕云一摇头,“告诉你吧,小鬼头,第七区不需要医生,能在这里长久地开下去的那东西,名字叫做赌场、酒馆、红花楼。”
阿宝好奇道:“你上学时也这样吗?”
“这样是怎样?”
阿宝犹豫,“唯利……是图?你就没有过什么兼济天下的远大抱负吗?”她抠了抠嘴角,“你肯做街道办的干事,总有些服务众生的情怀在吧?怎么总是、总是要提钱呢?”
她感到困惑,游让是这样,滕云一也是这样,是否长成大人意味着必须要抛弃一些珍贵的品质?
滕云一笑得东倒西歪,惹来前后座抱怨,她全当没看见:“服务众生?要不是为了每月四百的津贴,你看我还肯不肯做这狗屁干事。”
她笑够了,语重心长地讲道理:“你想回来建设七区是不是?但你看,这里的人不需要这些。家里的猪生了病,没人会想带去医院花钱治,一刀下去,一了百了,未来一周也许还能加餐。”
阿宝不愿意听这些,“全是歪理。”
“不信?那么你告诉我,老麻为什么把汪得发送给你?”
汪得发,馆里那头充当日常出行工具的花点子猪,四年前得了痨病,老麻本打算把它弄死丢开,免得传染给其他猪仔,但阿宝不肯。
汪得发是她接生的第一批小宝宝。
“你知道什么人才给猪掏钱吗?”滕云一往阿宝手心里比划两个大字:笨蛋。
“笨蛋才会为了一头快病死的猪哭哭啼啼。七区没有这样的笨蛋,你得去——你得往外走,往上走。”
阿宝理解不了。
今年她十六岁,人生第一次出远门,她在这里长大,是的,坏蛋很多,可好蛋也并不少。
“假如你真这样讨厌这里,为什么不走?”
“讨厌?我不讨厌这里。”
七区很烂,但它一视同仁,平等地为所有烂人提供一个家,哪怕家也许只是个桥洞。
“不过,总有一天,我会离开的。”
滕云一舒展身体,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笑道,“那一天很快就会来。”
等到她把那只玛塔捉回来。唐玉会结清她的尾款,她会还清欠游让的账,然后离开,随便去哪里,也许先环游世界,那之后再考虑别的。
阿宝别扭地把身体转到另一边,装作睡着,滕云一趁空钻研前往第五区的最佳路线。
据载,第五区曾是洲土最大的观光旅游带,但早在百年前因一场海崩荒废,此后再没正式开放过,大片的原始森林连接着滨海的滩涂,鲜见人迹。
五区好东西不少,望天木和扁叶海芋都能在那里找到。
要想去到那里……根据最近一次同行会的消息来看,最方便的交通方式还是乘船。
公家船走不通,但滕云一碰巧认识个家住二区边缘带的走船佬,名义上做森林渡河垃圾打捞行当,但私下里偷偷运人进出。
等阿宝一走,她就出发。
船舱里呼噜声此起彼伏,滕云一合上本子,闭上了眼。
***
二区有雨。
风刮得厉害,阿宝捧着堆成小山的教辅用具,歪歪扭扭地调整自己的倬灵——这东西每个倬士打娘胎里就有——尽力让它变成一把饱满的伞,但总有地方会漏。
她是个聪明人,学东西很快,但倬灵似乎天生弱力,和别人成型的灵体相比,她的灵体更像是一捧不成形的蒸汽。
滕云一倚在文具店橱窗外,正饶有兴致地与路人闲聊,她朝阿宝那里望一眼,连手指都不消动,阿宝头顶那堆奇形怪状的灵体便被笼罩住。
“真能给我弄到手?”
“钱到,货到。”
路人收了名片,滕云一走出屋檐下,与阿宝向岔路走去。
“下一站去哪儿?”
阿宝把买来的东西一股脑丢进一只四周贴满扩容咒符的轮拖箱里,掰着手指头念:“刀,鞭子,培植套装,防火服,护目镜,潜水衣……啊,书还没买。”
教参书店在四个街区外,算不得远,但在雨天,这也是个招人烦的距离。
阿宝照着地图册埋头找路,滕云一在个不起眼的狭路道口扯着她拐弯,一路顺着一人窄的路穿梭,阿宝简直绕得头昏眼花:“但地图不是这么说的——欸,错了错了!等下,应该从刚才那里出去”
她踉跄着跌出一座门洞,眼前却豁然亮起来。
教参书店浑身披着亮闪闪的彩银,就这么站在马路对面。
笔墨和纸张特有的气味挟着淅沥小雨的水汽,一起钻进人皮肤里。
四处可见与她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脸上都带着副朝气蓬勃的表情,似乎未来没什么值得忧心。
阿宝不知怎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七区没有这些。
“去吧。”
她回头看,滕云一背着手站在路沿,冲她扬扬下巴,“那里有你要的东西。”
阿宝拎了拎衣服,往那间人来人往的书店走去。
滕云一移开眼,慢吞吞转了两步,钻进一块立牌背后,消失不见了。
“……?!”
“刚才还在这里……”
裘雪因灰头土脸地从个彪形大汉身后跳出来,小声嘀咕着绕立牌打转。
转到第三圈,她沮丧地挠了挠头,抓着布袋抬脚预备离开,却猝不及防与身后人撞了个准。
只听这人悠悠道:“别来无恙啊,小师傅。”
5. 第二片大陆
“哎,好巧。”裘雪因脸上惊愕将将褪尽,若无其事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巧吗?”滕云一打量她,“刚才钻巷子的时候没少绕错路吧?”
早在阿宝买砍刀时,身后就多了条尾巴。
说实话,这家伙没规规矩矩乘船回去,滕云一倒一点也不意外。她跟阿宝搞回来那头倔驴一样,眼睛里都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裘雪因被拆穿,咧嘴一笑,脸被灰扑得像块炭,“你早发现啦?”
“我吧,也不是故意要跟着你们,主要是认不得路,”裘雪因追加一句:“更没有钱。”
她本来是要回去的,人都到了售票厅,可码头售票员,之前见过的那肉墩,扛着酒罐喝到两眼发直,非说她拿□□骗人,怎么也不肯让她上船。
裘雪因气得冒火,可肉墩是实打实的肉墩,目测那胳膊抽一记够她昏两天,识相地选择让步。
经她细致观察,这一带的货币和她的钱确实有出入。
找不着肯换币的人,裘雪因走不了,忽然冒出个念头:来都来了,干嘛不去找找那间本该由她盘下来的店呢?
要是能碰见在酒馆里用一张船票和一纸店铺转让合同骗了她的家伙,没准还能把花出去的定金要回来一些。
“所以你就去了黄三里巷?”
“对啊!”
找路成了最大的问题。没有钱,四处求助更是碰壁,这地方简直让人大跌眼镜,仁义友善、助人为乐几字活似被灭了门。
颓丧之际,裘雪因眼珠一瞟,看见了厅角的牌桌。
论画符,她算不上行家,但玩牌,从来没有在输的。
旁观几局摸清规则后,裘雪因下场连赢,同桌的赌鬼摔牌耍赖,她假作让步,改口道:钱可以不给,但得带个路。
赌鬼骂骂咧咧,倒还真领着她走对了地方。
到了【黄三里巷】那路牌底下,赌鬼似乎颇有忌惮,一溜烟跑走了,担心什么东西追上来似的。
裘雪因顶着大太阳抻脖子往黑漆漆的巷口里看,莫名出了点冷汗。
和外头不同,即使是白天,巷子里也没太多行人走动,冷清中透着死气,静得离奇。
也正因此,车轮滚动的响动听起来才格外吓人。
裘雪因警惕地掏出砍刀和大蒜串珠,阴影里却冒出一声嘲讽的轻哼。
滕云一听到这里,来了点兴趣。
“古妱?”她可不是爱管闲事的性格。
裘雪因一愣,“那个坏脾气的瘸,呃,药剂师,是叫做古妱么?我并不知道……她没告诉我。”
滕云一示意她说下去,抽空偏头向书店橱窗内看一眼,阿宝正和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儿挨着说话。
“我们聊了两句,她知道我转租了这一带的店铺后,给了我一个地址,”裘雪因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你不知道,差点就把我害死了!”
滕云一笑起来,不必猜,古妱给出的地址一定是黄三里的老巢。
“我找到的人,不是最初骗我牵下转租协议的那个,而是房东,哦,房东就是你们说的土地主。”
“她简直、根本就是坏到家了!”
裘雪因照着地址找,一直沿着黄三里巷走到最深处,不太确定地进了一家门头花里胡哨的小卖店。
门店很老旧,和巷子一样,一股子腐朽陈旧的气味直钻耳鼻眼口,空气里大概装满能毒死人的霉菌孢子,就等着钻进血肉里寄生。
裘雪因皱着脸挥开浮尘,顺着透明的玻璃展柜往里看,连个鬼影也不见。
在她将要踏出店外时,屋门砰地甩上,烂木头的碎屑溅了一脸,门背后嵌着的那只怪脸面具忽然睁眼张嘴,大声喊叫起来。
裘雪因吓一大跳,仓皇间倒退两步,脚后跟却碰上了阻碍物。
半截青白枯瘦的手从后探来,轻轻搭在她肩头。
“稀奇……稀奇……来了个伯及!”沙哑难听的声线令人汗毛直立,“说说看,怎么吃掉你才最好呢……爆炒、汤滚、还是刺身?”
裘雪因咬紧了牙,抄着包袱毅然转身,连那张脸也不敢细看,重重挥了上去——
打在了一袋有手有脚的大米上。
“想吃我?门都没有!”也许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裘雪因憋着股不知忍了多久的火,怒气冲冲地照这袋‘大米’拳打脚踢,“叫你吓人!叫你骗钱!”
黄三里‘哎、哎’叫起来,米袋子噗呲一下裂开,从里头钻出个披头散发的赤脚女人来,半透明的胳膊伸来拦住她。
“你这蠢伯及,怎么这样不经逗?”黄三里反倒抱怨起来,将一副短脸拉得老长。
“什么伯及……谁叫你青天白日吓人?!”裘雪因眼眶发红,往包里乱翻一通,掏出一沓纸,最上面那页写着‘店铺转租协议’。
“我交了钱给那骗子、你的上一任租客!”
黄三里眨眨眼:“我问你,合同上签的是谁的字?”
裘雪因气短,“是、是我和骗子……”
黄三里点头,“那我再问你,你的钱是到谁手里了?”
裘雪因无话可说。
黄三里满意地拍拍手:“既然不是签字的不是我,收钱的也不是我,那你和我闹什么?”
她语调沉下去,阴阴一笑,贴在裘雪因后脖子口贪婪地嗅一嗅,幽幽道:“缺钱啊?要知道,在这里,赚钱的办法决不止开店一条。”
裘雪因跳开两步,瞪着她。
黄三里抹了抹没血色的嘴,冲着她的胳膊和腿比划,“像你这样的伯及……恐怕不知道自己多值钱吧?这一带的老饕可不在少数。”
裘雪因退到门口,用力地拉扯把手,黄三里抬手一挥,玻璃展台里飞来一叠白纸黑字的待签合同,笑嘻嘻地扑到她跟前:“本善人碰巧认识不少客源,来,只要你签个字,钱绝不用愁~”
裘雪因被捏住手指,只觉得像被块冰包住,一时间动也动不得,唯一自由的只有嘴。
对,嘴,她梗着脖子胡乱喊叫起来,从姥姥供奉的各路神仙喊到警察,“我要报案——幽灵害人了——我警告你”
黄三里原本松快的神情陡然凝重起来,急忙来用指头来攥她的嘴,但再怎样也是迟了。
有序的脚步声迅速传来,紧闭的房门叩响两记,随后被一炮轰开。
硝烟未散的炮火筒缓缓收回,露出一张板正、严肃的脸来。
黄三里心虚地将纸丢开,拎着裘雪因的衣领站好,对那人道:“误会,误会。我和她玩呢。”
那人冷笑,扬起浓黑的眉毛,伸手掏出根粗长的链子朝她一挥,裘雪因下意识闪躲,身旁传来一声惨叫,这才发觉栓住的是黄三里。
讲到这里,裘雪因吸口气,“来的那个,哇,她可太厉害了。”
滕云一用拇指按了按太阳穴,不祥的预感笼罩上心头。如果她没猜错,来的人是巡防所的孟想。
孟想是新上任的巡防科长,据说是从一区来的,职称没变,但也算降级调任,因此打定主意要将河谷码头一带管理出成绩,好再转回一区去,故盯黄三里这典型刺头盯得严。
上月,在街道办的配合下,巡防所来黄三里巷装了自动报警感应仪,也就是说,一旦有谁大声喊出‘报案’、‘救命’一类的词,感应仪就会呼叫最近的巡防员来受理案件。
为此,黄三里巷的客流量越发惨淡。
转租店铺的那个人,滕云一有印象,似乎是个倬灵受损的中年倬士,开的是家植物芳香精油店,但因为用的是地沟尸//油,也被孟想盯上了。
要跑路转让店铺太正常了。
错就错在太心急,跑到伯及湾骗了个蠢蛋来接盘。
这蠢蛋连‘洲土和湾区’、‘倬士和伯及’是什么都不知道。
滕云一撑着腮思索,裘雪因摸摸脸,不明所以:“怎么啦?”
还能怎么?
本来还算简单的事,报了案就变复杂。
这意味着,这偷渡客由小麻烦彻底成了大麻烦。
偷渡客没及时送离洲土,巡防所一定会追责追到街道办的头上。
想到这里,滕云一一阵头痛。
保不准开出去的账单也要被查处。
她鄙视黄三里,但也不愿意和孟想打交道。
这家伙死板得令人咂舌,谁都不喜欢死守规矩的人。
嘁,阿宝倒是很崇拜孟想,现在她有同盟了。
滕云一咂摸两下,看裘雪因不太顺眼起来,“后来怎么说?”
裘雪因脸又垮下来,“那幽灵在警察——你们这儿是叫警察吗?反正,就在警察的看管下给我处理这事儿,说好转租协议作废,并且由黄三里代为偿还定金。”
“那你还不高兴?”
“本来是高兴啊!黄三里说,她目前没有足够的现金,就给了我一张支票,叫我去商行里兑换。可我到了商行才知道,那支票用的货币在那里兑不出来,得上二区去找总部处理。”
哈,黄三里都快活成精了,装了一肚子坏水,哪里肯吃亏?
裘雪因拿着支票和巡防所赞助的车票上二区,走前签了承诺书:绝不逗留,兑过票后立刻离开洲土。
下船后,她一路奔着传说中的商行总部【登天楼】去,支票往窗口递进去没两秒钟,警报立刻响彻云霄。
满大厅的安保员将她团团围住,直接扭送地下监狱问话。
那张支票,根本就是黄三里从金融盗窃犯那里收来的,早知道不可能兑出钱,就等着哪天找个倒霉鬼送出去。
滕云一直摇头,“你说你会算卦,没算出自己要倒大霉么?”
裘雪因一噎,“富贵险中求嘛。”
“想听听看我的建议吗?”
“什么?”
“打消‘从黄三里手里捞回钱’的念头,回家去。”滕云一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灰,阿宝正在结账,很快就能完事。
“黄三里当人时不是好人,死了以后更不可能大发善心。谁找她的麻烦,她就要谁付出双倍的代价。”
裘雪因一阵迷茫。
“那我现在……?”
“我说了,回家。”滕云一将远方一座藏青色瓦顶的房子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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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她看,“把接警记录和偷渡客回执单交给巡防所,咬死自己被骗这一点,她们会帮你。”
阿宝站在门口,拖着箱子向四处张望,目光接触后用力挥了挥胳膊,看见裘雪因后,神情有些疑惑。
裘雪因小跑两步,钻进滕云一的倬灵底下挡雨,她看不见游走在头顶上方的灵体,全凭本能。
她没弄明白这雨是怎么偏偏避开这一片,但没弄明白的问题也并不止一个。
“你不是街道办的干事吗?就不管我啦?”
滕云一摊手,“巡防员可比我靠谱。”
“那,我能不能再问几个问题?”
“看你想问什么。”滕云一招手示意阿宝过来,眼睛回到这偷渡客身上。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裘雪因问,“她们都管我叫伯及,那是什么意思?”
滕云一问她:“要是我告诉你,哪怕现在得到了答案,几小时后也根本不会记得,你还想知道吗?”
裘雪因困惑地拧起眉毛,“可是我为什么会不记得?”
阿宝快走两步靠过来,快嘴答:“因为被遣返的偷渡客都需要喝遗忘药水呀。”
“……遗忘药水?”
“怎么说呢?我们是不一样的两种人。你的家园,虽然不知道你们怎样叫它,但在我们这里,它叫做‘伯及湾’,是专供你这样的普通人——伯及——生存的。它很安全,不会让你们受到来自邪物的伤害。”
“而我们呢,”阿宝指指自己,又指指滕云一,“因为有一点小小的能力,所以可以和邪物共享同一片土地。像我们这样的人,就叫做‘倬士’。当然啦,人数不如你们伯及多。”
裘雪因张着嘴,倒退了两步。
她活了十八年,见过鬼,见过小仙,也坚信好人上天、坏人入地,但——第二片大陆?第二类种群?
虽然已经做了思想准备,但、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说实话,穿越异世界什么的,说起来甚至更像样一点吧?
她感到大脑一片混沌,滕云一伸来的手、阿宝担忧的神情,这些是她记得的最后场面。
“哎呀!”阿宝叫道,“她怎么啦?”
滕云一耸肩,“睡着了吧。”
她将人扛在肩上提溜着往巡防所走,阿宝小跑着跟上,“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错不错都无关紧要,反正明天她就都忘了。”
“假如遗忘药水失效怎么办呢?”
“那就是流民管理所的事了。”
路走了一半,滕云一想起件事,“上次馆里闹鬼,她说她看见的是什么?”
“她说看见她自己。”阿宝说,“有什么影响吗?会不会扣你钱?”
滕云一摇头否认。
吉尼往往藏匿在福牌、翻盖小铜镜一类的物件中,并不以具体的人类形象出现,且掉落的眼珠是在后院找出来的,而非偷渡客的房间,那么大概率和她无关。
巡防员眼尖,老远看见来人,提着担架来交接,滕云一舒了口气,彻底将这烫手山芋丢开。
阿宝却小叫一声:“她攥着我呢。”
她的小指正被裘雪因紧紧抓在掌心里。
滕云一见这人缓缓睁开眼、坐起身,从包里摸出圆咕隆咚的卦筒,接连抖了几下,眼神却空洞无神,梦游似的。
她朝着空气张嘴:“你在奔赴死亡的路上。”
阿宝问:“什么?”
裘雪因将眼睛转向她几人,上下左右寻索一番,又自言自语问道:“死掉的人怎么才能活着?”
巡防员见怪不怪,“那地方误闯进来的人都容易出问题。”她点点脑子,“这儿坏了。”
裘雪因瞪着她,“想去行政区?恐怕没戏。”
巡防员怔住,“你说什么?”
她们这里通常把二区叫做经济区,而一区才是行政区。
滕云一看热闹不嫌事大,假模假样劝她,“算了算了,跟伯及计较什么?她来一趟也不容易。”
裘雪因将脸转向她,眯着眼凝视良久,伸着指头朝滕云一道:“嘿,你麻烦大啦。”
滕云一嗤笑:“能不能说点我不知道的?”
裘雪因仰面躺回去:“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当裘雪因再次睁开眼时,阿宝已登上前往学校的船,滕云一刚刚翻进走船佬的后花园,而她自己,半只脚踩在熟悉的土地上。
再往前走几个街区,就是她常去摆摊走客的酒馆。
她吞了口唾沫,喉咙里反上来股令人不适的苦味。
“裘四妹?”不远处叼着烟卷的同行卦人悠哉游哉晃来,“有两天没见你,上次说要盘店面,顺利吗?给我也介绍介绍呗?”
裘雪因茫然地盯着她看,“开店?”
是的,她是要开店,可是店在哪里……?
这两天,她去了哪里?
一概不知。
“哎,其实开店不太适合我。”她笑了笑,不知怎么脱口而出:
“恐怕还是四海游荡更自由。”
6. 道上混的必须会吹牛
“很久很久以前,在大陆还是一整片的时候,人小得一丁点,但虫非常大。”
“以我最讨厌的蚊子举例,它的先祖,飞鲖,拥有模样畸形且能够生产毒液的长尖嘴,最喜欢叮咬的部位是眼睑和脚底板。”
“这种歹毒的史前怪物有难以言喻的恶趣味,你可以从以上描述中窥见一斑。”
“幸运的是,在成为空中恶霸的一百年后,大陆迎来了寒冰纪元,彻底挫伤了这种怪物的锐气。”
“强烈的生存需求使得蚊子老祖不得不尽量缩小身体表面积,以此逃避极端气候的催残。”
毛金银坐在保安亭里,就‘神奇的虫子’这一作文主题写到第二页时,有个灰头土脸的女人从天而降。
这在毛家庄是极其常见的事。
以防有人不知道,由于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毛家庄是个非常重要的交通枢纽。
这座面积不算太大的村庄整体呈W型,恰好位于其倬洲与伯及湾之间因大陆分裂而产生的沟谷缝隙中央。
俗话讲,能者多劳,毛家庄,以及经严谨认真抓阄选取、后改换世袭制的数任庄主,毫无怨言地承担起了看守两带边界的责任。
灰头土脸的女人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把通关许可拍在桌上。
毛金银抓过纸,读出声来。
【湾区往返通行证
持证人:滕云一
户籍地:第七区
入境事由:旅行
往返次数:一次
入境后可停留天数:30
签发机关:洲土外办事物司】
毛金银狐疑地抠了抠外办事务司的红章。
“你这个章,不是伪造的吧?”
第七区有个臭名昭著的假章生产基地。
滕云一抹了把脸,把唐玉托关系给她开来的良好信用凭证亮出来。
毛金银头一次见到第七区拿得出这东西,板着脸看了又看,搓了又搓,最终无从挑刺,才肯放行。
“你上哪儿?”
毛金银拖拖沓沓地拿出登记簿,笔尖挂在在前往地那栏。
滕云一翻开笔记本,最新一页潦草地誊了几个大概的方位。这已经是她用自制电磁探测器千辛万苦推算出的结果。
玛塔唯一的食物是灵魂,而灵魂,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种电磁场能量。
她对照墙上的地图圈出方位,“你知道这都是什么地方吗?”
毛金银不需要想,她把大多数地名记得烂熟于心,这是庄主的必备技能。
“虎平枬,赤谷,加汨,周口岭。”
毛金银即刻意识到不对劲。
这位天外来客给出的方位全是最近不太平的地方。
“你跑这些地方干什么?又不是旅游城市。讲清楚,你到底是出去干嘛的?”
滕云一讲道:“我去收债,领导。欠钱的家伙一路逃窜,线人只给我这些信息。”
毛金银若有所思。
“好吧。”她边写边说,“拿到旅行单以后,出门直走五百米会有接驳的山村大巴,票费统一定价是200,不要赖账,司机脾气很差。”
滕云一抓着单子,走出去又折回来,对着毛金银的线格作业本指了一下,“写错了,就在这儿。”
毛金银往那里看过去,听见这个女人说:“蚊子老祖的毒液装在腹部的软壳液袋里,尖嘴只起到一个运输管道的作用。”
毛金银立即认为这是个博学的好人。
秉持着知恩图报的原则,她套上鞋跑出保安亭,叮嘱道:“周口岭就不要去了。”
滕云一饶有兴趣,“何出此言呢?”
毛金银不肯说了,既然此人只教会她一个知识点,那么她也只需要提供一条信息。
滕云一打死一只蚊子,拎到毛金银眼前,“其实史前蚊子最喜欢叮咬的部位是眼睑、鼻孔和脚底板,你漏了一个。”
毛金银恍然大悟。
“我有个朋友,在周口岭当……当官的。”她说,“那边最近总闹事,不太平。”
再多的真不能说了,毛金银落荒而逃,缩回保安亭里改作文。
滕云一一路朝山村大巴走去,黑瘦的司机正在剔牙,问她去哪儿。
“周口岭。”
臭到离奇的车发出难听的呻吟,在司机的一脚油门里把自己扔了出去。
***
滕云一被山村大巴丢在穿山隧道的尽头,幸运地搭上了一辆运猪车。
城里的猪没有见过世面,不知道还有能听懂猪说话的人,一路都在尖叫。
车主是个小老板,靠举办家畜选美大赛捞金,嘴巴能说会道,恨不能将此地百年历史全科普一遍。
周口岭地处西南,气候湿热,物产丰富,这里有超多的老板,超多的工厂,超多的神龛。
自古钱财催迷信,做生意的人多,信教奉神的人也就多。
从隧道进城,一路向中心去,除工业园区大大小小的厂房外,祠堂、寺庙、香塔随处可见。
“路边尿一泼,得罪九路神!”司机笑道,“这话意思是,沿着路边走三两步,都能撞上大大小小各式仙屋。”
滕云一正与道旁立着的圆脸瘪嘴土陶像面对面,怎样看,那东西都不像个正经玩意。
司机回头张望,“欸,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滕云一听到了。
哔啵哔啵的怪叫声,来自自制电磁探测器。
车子正在等信号灯变绿,滕云一从车窗里翻了出去。
“这样很危险!你还落了东西——”
司机举着块邦邦硬的灰色不明物体探头叫。
滕云一头也不回地追着探测器鸣响的方向去,“磨碎了给猪吃,就当是报酬。”
声音的尽头是家食铺。
地方不大,桌椅一直摆到门外,陈旧的遮阳棚挡不住热气,两个中年女人在接地水龙头边上洗菜。
临近饭点,客人坐得很满,上菜的女孩年纪很小,脚有些跛,进出时转身都费力。
看起来一切正常。
探测器随着走动一闪一闪,响声有气无力。
“吃点什么?”戴着只独眼龙眼罩的矮个男人掀开厨房门帘走出来,“今天的鸡鸭都好新鲜,菜单随便挑。”
探测器尖叫了一声,红灯聒噪地指向收银台,那上面除了摞在一起的打包盒外,就只有一只金钱蛙。
“这东西不错啊。”滕云一上手摸了摸,“有什么来头吗?”
“来头?哪有什么来头,就是批发市场买的。做生意嘛,要么招财猫,要么金钱蛙,都是讨个彩头。”
滕云一在忙到不可开交的店里踱步,企图找出其他可能性。
两侧墙壁打了凹槽,大多用来放置调味品,最靠近厨房的冷饮立柜顶上铺了块花布,端端正正摆着一尊头大身小的神像。
探测器对这最可疑的神像毫无反应。
上菜的女孩拎着抹布去擦桌子,用跛脚撞了她一下。
“要吃就坐,不吃就走。店就这么小,没地方给你作怪。”
男人脸上挂不住,快步走来训斥道,“好有教养!老子就这么教你做生意的?没得事干就进去帮你婶婶洗碗,去去!”
他转脸,拉着滕云一走到一边,递了瓶包装花花绿绿的饮料来:“我们这里呢,是隔三岔五会出现一些探店啊达人什么的,但是也就做做小本生意,招待肯定到不了位,你看你这……”
滕云一坐下去慢慢吞吞吃了顿饭,眼睛在神像和金钱蛙之间打转。
探测器到了例行午觉的时间,安安静静躺在包里不响。
从店里离开是半小时以后的事,探测器有了午觉伙伴,一只不幸被掳走的金钱蛙。
滕云一认为这是个无耻但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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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开头。
可惜这天下午探测器频繁的尖叫让她意识到,自己耗费两天制作的工具,很有可能具备一些智力上的缺陷。
到天黑下去后,她的包里多了若干物件,包括但不局限于:一根红丝带,一块砖,一只耳环,一根笔,一支唇彩,半包膨化零食。
简直战绩斐然。
屈辱的是,大多都由垃圾桶中翻出。
“我认为我们应该停止这种没有意义的劳动。”滕云一坐在马路牙子上喝汽水,对探测器语重心长地叮嘱,“你最好是给我找点能提供线索的人。”
探测器很给面子地喊起来,尽管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滕云一决定赌一把。
迎面走来三五结伴的小年轻,她拍了拍裤子,起身尾随。
“那天大师一看到我,马上说我这个月应当减少出行,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前天我骑车出门,在食堂门口撞了个老头!幸好人一点都没事,单把我吓得够呛!”
“真够霉的。但你那个狂飙电动车的劲,我就说你早晚得出事。”
“哎讲到撞车,你们看没看到今天辅导员发的出行风险提示?”
“我知道,就英专的那个事,学校最近特别强调道路安全意识。”
“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就请了一天假吗?”
“上周英专有两个学生都给车撞死了。”
“这两个人还是好朋友,先没了一个,才死的另一个。”
“怎么你一讲就听起来这么怪?”
“这就怪了?你往下听。我有个朋友认识她俩,听说其中一个女生,她对象月初就死了,也是车祸。”
“真的假的啊?事故频率高得有点不正常了吧?”
“骗你干什么?最近这边不太平,我都怀疑是不是哪块镇压风水的地盘被动了。以前我还不信那些新闻号博人眼球的推送呢。”
“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家里俩小孩都坠楼的事情,警方出通告说确定是意外身亡,家长在网上发帖,非说有脏东西。”
“……好离谱啊……”
“我本来都不打算出门,你说你约了大师,那我就跟来看看,说不定能让她给我开个护身符什么的。”
“开,真的得开,太邪门了,图个心安也行。”
滕云一跟在这几人身后七拐八拐,进了家不起眼的小酒馆。
空间还算宽敞,但灯光昏暗,人很多,并不均匀分布,这几人径直朝着人堆聚集的方向涌去。
探测器在裤兜里震得惨绝人寰。
“让一让啊,来,让一让。”
滕云一挤进去,在前几层人圈里停下来,正好能透过缝隙看见餐边桌旁坐着的两人。
一个面带忐忑,似乎在等待死刑宣判,另一个埋着头,对着摆在桌面上的三支竹签子仔细端详,时不时发出一些若有所思的沉吟。
“第一签,你最近遇到了挫折,事业上的。”
“第二签,你要提高警惕,提防身边小人。”
“和朋友一起做生意?”神棍啧啧两声,摇头,“你玩不过他,会被踢出去的。”
“第三签嘛……我能感觉到你好事将近。”
人群当中稀稀拉拉响起起哄声。
忐忑这家伙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什么方面的好事呢?”
神棍一瞪眼睛,“这也要我告诉你?要不要这运气我替你顶啊?”
忐忑这家伙登时摇头,“不,不。”随即带着种心满意足的微笑离开了中心圈,融入了群众看客中。
神棍懒懒地收起签子丢进竹筒里,“来下一个,动作快点哈。”
她的视线志得意满地扫过人堆,在某个时刻忽然睁圆,不敢置信地锁定。
滕云一朝她招了招手,口型缓缓比划道:
“好久不见。”
7. 禁止和持刀悍匪开玩笑
以免产生误会,有一点需要提前澄清。
其倬洲药品研发、生产及管理司的药剂师们,是一群博学多才、爱岗敬业的好伙计,她们身上具备的良好美德足以让第七区好吃懒做的渣滓惭愧而死(假设渣滓果真拥有羞耻心的话)。
因此,本处并不存在因遗忘药剂失效、服用剂量过低等因素而导致裘老四回忆起洲土惊魂历险记的可能性。
裘老四之所以如此惊恐,是因为她发觉自己无法看透此不速之客的命。
事情是从她结束那段不明旅程,大脑空白地回到老家开始发生变化的。
裘雪因照旧前往常去的酒馆碰运气,没承想她不过消失三五天,已有抢生意的同行来占了地盘。
那同行,包袱鼓鼓囊囊,什么乌龟盘、梅花签、驴头卦,样样不精通,架势却摆得十足十,一副高人出世的模样,将她掏出的竹筒和黄符衬得像废品中的极品废王。
酒馆那群呆子屁也不懂,竟然纷纷求着三脚猫露一手,入夜人多后,奸商酒保还和三脚猫搞起了拍卖占卜,价高者得。
一整晚再没人鸟她裘老四一眼。
裘雪因红眼病犯,不肯走,一杯一杯喝多,撞着人便长叹‘抑郁不得志’、‘正统比不过山鸡’、‘错把浮尘当珍珠’,酸话一大堆,被人挤进厕所后狂呕一通,对镜子里那愁容满面的小江湖戳戳点点:
这种耻辱,我凭什么受呀?
她要做个神算子,世界闻名的那种,怎么能沦落到这个地步呢?
恍惚间,小江湖从镜子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个身披绸缎、手捧鲜花的能人志士。
成功人士版裘四对她讲:“让我成为你的未来,不好吗?”
如果有人对此说不好,那简直是岂有此理。
裘雪因把头点成拨浪鼓,伸手接过手捧花,然后一头栽倒在地,睡死在酒馆厕所里。
那天以后,裘雪因再也不需要占卦了。
她的眼睛有如天神附体。
她能看穿来到她面前的每一个人,最近将要交好运或走霉运、学业事业的发展趋势是向上或向下、能一辈子做单身贵族或收获桃花。
而这千千万万不可思议之中最不可思议的一点是,人人头顶都有根细细的血条,代表剩下能活的天数。
遇上这种事,有的人称之为邪门,有的人称之为撞大运。
裘雪因没有明确的分类,她处于两者之间。
最初的每一天,她心惊胆战地撞着大运,认为这事非常邪门,焦虑地靠此捞钱。
但时间一久,副作用没出现,裘雪因就有点心安理得起来。
除了她自己,谁的命都躲不开她的眼睛。
有这样的本事,放着不用那不是蠢蛋吗?
她的心安理得停留在这一晚,止于这个‘陌生’女人的出现。
裘雪因确定她与她素不相识,可那女人对她说:好久不见。
出现了第二条看不透的命,她怀疑与她邪门的超能力有关。
对此,裘雪因寒毛倒立、冷汗直流、嘴唇发干。
不过退一步讲,上述症状并不能排除‘中央空调开太低导致的正常生理现象’这一可能。
裘雪因灵活的大脑灵活地转来转去,在短短几十秒内想出了最可行的方案。
她抄起家伙事,飞快地逃跑。
包围圈破了个洞,中心人物火烧屁股一般消失,剩众人面面相觑。
“……发生什么事了?”
“呃,我也不太清楚……”
如果脑子转动时能发出声音,那么此刻这间酒馆应当是一座充斥着机械运作声响的流水车间。
车间工人们在交头接耳和眉来眼去间,不知怎么生产出了一个天才般的答案,且这答案适用于绝大多数无法合理解释的生活现象。
“见鬼啊!”
霎那间,滕云一同时听到女低音、男高音,还有一些乱七八糟排列组合的音音音。
这一群星荟萃的合唱团十分杰出,让人不由自主产生一种撕下耳朵塞进酒瓶一了百了的冲动。
探测器为自己找到善于尖叫的同伙这件事兴奋异常,在肆无忌惮尽情高歌的半分钟内被人一拳打在太阳穴——强制关机键那里,昏迷了过去。
罪魁祸首滕云一敏捷地跑了出去。
滕云一要做的事很明确:
抓到裘雪因。
滕云一要做这件事的逻辑也很明确:
首先,探测器明确指向裘雪因。情报可靠与否先不管,拷打一番自有定论。
其次,裘雪因一定心里有鬼。要是没鬼,干嘛见了她就像见了瘟神一样逃跑呢?
滕云一追得很快,她意志坚定,且动力十足。
裘雪因逃得也快,她不明所以,但很想保命。
正如伯及孤零零闯入其倬洲要倒霉这道理一样,倬士来到伯及的地盘也比较吃亏。
应外办事务司的规定,所有前往伯及湾的倬士都需要把倬灵扣押在毛家庄顶上覆盖着的那片沟谷森林里。
这条硬性规定存在的意义是保护手无缚鸡之力的脆弱伯及免遭一些邪恶分子的迫害。
滕云一嗤之以鼻,认为完全多此一举,可以说是没事找事。
哪门子的邪恶分子会老老实实按官方要求走正规渠道进出湾区?遭罪的全是像她这样遵纪守法的好青年。
灵体离身,能施展手脚的余地就大打折扣。
譬如,无法辨别异兽造成的能量波动,只能靠能力存疑的探测器来拾取远超出正常值的电磁场。
再譬如,在无法依靠灵体实现两面夹击的情况下,只能靠一些野蛮的街头智慧。
言归正传,滕云一打算节省一些体力。
她环顾四周,抄起一块趁手的砖头颠了两下,此景象被回头勘测敌情的裘老四不慎捕捉到。
裘雪因大喊:“慢着!你要干什么?”
滕云一目测距离,答道:“找个办法让你歇会儿。”
裘雪因不能接受,“你别追了我不就能歇会儿了吗!”
滕云一捡了颗石子,这是为了避免脆弱的伯及被砖头直接砸昏。她觉得自己算贴心,主要也不想让昏迷耽误事。
她放松手腕,眯着眼睛瞄准膝盖窝,弹出石子的同时反问:“那你要是不跑我不就不用追了吗?”
裘雪因认为自己十分冤枉,她靠着走街串巷练出的本事四处闪避,幸运地躲过了小石子。
周口岭的夜生活很丰富,此地民风淳朴且包容开放,对于一切出现的奇怪事物都接受良好,包括在夜市一条街上演的猫鼠游戏。
“耶?好像是在拍戏。”
“你哪个眼睛有看到摄像头?”
“你不知道就少说话,现在随身拍都好火。”
裘雪因拥有一颗灵活的大脑——承接上文,她用焦渴的嗓子喊道:“抢、抢劫啊!”
正义人士挺身而出。
正义人士停了下来,掏出了手机,打开了闪光灯。
滕云一有点恼火。
人在恼火的时候,通常会爆发出一股潜能。
裘雪因吃亏在她不觉得恼火,反而是心虚占上风,而人在心虚的时候,就比较容易露出破绽。
“哎呀——”
一颗珠子从身后投来,没有击中她,但骨碌碌滚到了她身前几步外的位置。
裘雪因没能刹住车,不幸踩上珠子,面朝地摔下去,被随后而来的滕云一拧住双臂拎了起来。
“这神棍捞钱骗人,将由有关部门依据条例处置。”滕云一一本正经地挪用巡防所挨家挨户发安全宣传册时说的话,“天气热,大家出门小心,保管好贴身财物,最近扒手也多。”
她长的是个可靠样子,大高个儿,肩宽背挺,眼睛又冒寒光,气势吓人,假扮警察倒没人怀疑。
“我还真的认得起她,就是在前面酒馆那里算卦的嘛!小文说她还好准!”
“你搞这些封建迷信你真要不得,迟早钱夹给人骗光去!”
裘雪因惴惴不安,心里想道:占卦行算有风险,难不成真是被条子盯上了?
她再用余光去瞥滕云一,这陌生女人周身都雾蒙蒙,一个能让她读懂的字也冒不出。
“老大,行行好呗。”裘雪因细声细气的,“我可没骗人,跟那些江湖骗子不一样。真的,你看我长得就不像坏蛋,哪里有坏人能长出这么善良的大眼睛?”
滕云一朝这神棍看一眼,暗自为她的厚脸皮吹哨喝彩,裘雪因又张嘴,“咱俩是不是认识啊?你说你,大晚上跑来跑去多累呀,吆喝一声我不就停了嘛。”
滕云一没作声,她专挑乌漆嘛黑人迹罕至的小巷弄走,裘雪因心里发毛,一毛嗓门就大起来,“哎哎,去哪儿啊这是?”
她的视线不断在滕云一脸上隐晦地搜刮,又窝窝囊囊不敢看太久。
滕云一察觉到老鼠一样的目光,她转来脸,想用友好一些的问候来开启这场审讯,但不同寻常的东西出现在了视野中。
坏运气使她大为光火。
裘雪因腿酸胳膊痛,想问的东西一大堆,‘为什么说好久不见’、‘为什么追着她跑’、‘到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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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身上有什么秘密’,都没来得及问出口。
这陌生的疯女人将她一把掼在水泥墙上,夏天衣服薄,粗粝的墙面把背硌下一层皮,火辣辣的疼。
裘雪因没有缩起来哎哟哎哟地吃痛抱怨,也没有愤怒地跳起来指着人鼻子破口大骂,因为锋利的、闪着冷光的刀刃,正稳稳抵在她脑门。
这是个亡命徒,裘雪因后知后觉。
她想道,尽管不清楚这女人是个什么身份,但绝不可能是条子。条子不会在抓到目标以后不实施逮捕或批评教育,反而钻进巷子里拿刀恐吓。
也许是本地的同行生意做不下去,想要干掉她这个外地来的竞争对手?
又或者……
裘雪因惨痛地意识到,大脑,在所有的人体器官中最重要的那部分,实际上是个自以为是的贱精。
她开始无法自控地去回忆近期发生的那些命案。
城市,已知最广泛的用途是人类与动植物的栖息地,有时也是怪物的乐园。
坠楼的那两个小孩子,车祸的那三个大学生,更早些时候,死于高空抛物的虎平枬地产开发商、死于饥饿的赤谷男演员、死于溺水的加汨船长。
怪物在旅行。
很响的一记,长而薄的锋刃就那么拍在裘雪因脸上,微不足道的刺痛使思绪被迫浮出来。
她再次将探究的目光望向前、望向上去。
裘雪因听到疯女人阴恻恻地问道:“你告诉我,你在看什么?”
她抿住嘴唇,尽力让气氛轻松一点,“你也看嘛,月亮好圆。”
月亮无论多圆,滕云一没有玩笑的心思。第七区的渣滓会知道不要在她严肃时做个骗子,她能消灭很多东西,且真心喜欢那么做。
刺痛不再微不足道。
实际上,是痛得过了头——
裘雪因尖叫起来。
她感到皮肉被挑开,刀片在其中穿刺。
“你想用这东西……看出什么?”
猩红的液体一滴一滴淌下来,挂在睫毛上,渗进眼珠里。
裘雪因身体发颤,耳鸣像这胡同里死死跟随的阴影一般挥之不去。
有东西凑至面前,热到几乎发烫,沾着甜腥腐臭。
她缓缓睁开眼。
这疯子,如今面似修罗,腕骨沾血,牢牢握着刀柄,而递到她面前的,被刀尖串着的那东西,是颗布满血丝的眼珠。
滕云一将那刀向前更去一些,不耐与恐吓掺半,“你是想自己乖乖开口,还是等我把这眼珠喂你吞了再开口?”
裘雪因早没了一半魂。
她迟迟才反应过来,双手胡乱地在脸上摸索,担心摸到残缺眼眶洞的恐惧让她失声,但,被割开皮肉的,是额头。
“这、这……”
裘雪因企图倒退两步,托滕云一的福,早无路可退。
她嗓子里发出不知所谓的咕哝,软绵绵地顺着墙角滑了下去。
额头哪能长眼睛?
滕云一翻出张手帕,憎恶地把刀尖往帕子中心一抹一绞,眼珠翻了个面,死气沉沉的瞳孔仰面朝天。
裘雪因吞了口唾沫,壮着胆子扶墙起身,小心翼翼挨过去,盯着那枚眼珠看。
滕云一开口:“你跟吉尼做交易了。”她用的是斩钉截铁的陈述口吻。
她又问:“把它藏哪儿了?”
吉尼是寄生类怪物,无法脱离寄生物品单独存在。
裘雪因一头雾水,圆眼睛里充斥着能看到底的无知,她压根听不懂。
滕云一揪起这可耻的江湖骗子的领子,夸赞自己前所未有的耐心,逼问道:“周口岭也许还有另一只怪物,你知情吗?”
裘雪因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
滕云一感到眼前一黑。
而裘雪因感到额头痒痒。
被刀锋穿刺的部位钻心地痒起来,这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题外话,假如有人不幸没读过《中世纪大陆执刑官必备技能宝典》的话,挠痒痒在第一百九十七条目,篇幅占五页,详细地记录了执刑部位和执刑工具。
裘雪因开始拼命挣扎,不断地扑腾,滕云一需要用些力气才能摁住她。而当固定住裘雪因的脖子和双手,使其无法挣脱后,她才发觉那股令人不适的、被注视的感觉又卷土重来。
位于裘雪因额头那个浅窄的坑洞里,有一颗新的眼珠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滕云一咒骂着翻出手帕,里面什么也没有。
它急着回自己该去的地方。
这神棍的愿望还没有实现。
8. 特便利,超便利
一位穷困潦倒且不愿透露名姓的洲土哲人曾曰:
“世间多数事之所以看起来稀松平常,是因为都有合适的前置条件。”
以眼下情形为例,假如你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跳进七区平平无奇的巷弄,发觉角落藏着两人,一人头破血流、面如纸色,一人凶神恶煞、单手持刀,你会见怪不怪地想到:
不错,一场恶战。待会儿偷点什么好呢?
但倘若你是个土生土长的三好伯及,倘若你拥有一颗从未被七区玷污过的心,只是在一个缺少运气的夜晚猫进巷子里企图来上一根,那么目睹此情此景后,你会大惊失色地想到:
胆大包天,当街作案,这可是文明社会!
警察跑哪里去了?!
等等,她是不是看见我了?
这时候是不是逃跑保命比较重要?
是的,这里有一位不幸闯入现场的路人。
是的,她正经历了如上所述的心路历程。
这位倒霉的路人甲无声嚎叫着,丢下香烟仓皇失措地夺路而逃,而当她在兢兢业业的警官同志的安慰和陪同下再次返回目击地点时,两位主人翁已经消失得老远了。
裘雪因坚称自己是被绑架,她是个完全可怜的人质。
滕云一,传闻中的绑匪,认为一切事情都烦透了,她将脸拉得很长,不过往好了讲,用来锄地也是没有问题。
“你的呼吸还能更大声一点吗?”绑匪冷飕飕地发脾气,“把嘴闭上。”
滕云一为自己不得不把裘雪因拴在裤腰上带着走这一点而愤懑。
假如有人问到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呀?”,那么她就要假笑着回答:“那你为什么非想吃我一记拳头不可?”
可惜了,没有人想问。
这一点使绑匪更加愤懑,因为她既不能长篇大论地解释自己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带个拖油瓶,也不能合情合理地殴打碎嘴路人以发泄情绪。
现在让我们回归问题本身:为什么带上这招摇撞骗的神棍?
请明白,和怪物打了足够久的交道以后,大脑往往比理智更先反应过来。
要是有人像滕云一一样,只身一人在烂泥塘里炸掉过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吸血蛭,单枪匹马在死水林里捕杀过五米高的大王鸟怪,那么一定能明白,什么叫做——
管你的,我就是得这么做。
这是一种敏感到邪门的觉察,倬士们称之为‘哼奇’,将其比拟为喷嚏爆发时产生的通体脱俗畅快感。
如果有伯及在看,不妨把它理解为第六感。
滕云一正深受哼奇的折磨。
裘雪因瓮声瓮气开口:“咱们这是去哪儿?”
滕云一瞅着她,“不想挨刀就少问。”
裘雪因缩了缩脖子。
本次不够愉快的绑架之行确实有目的地,这地方名叫‘特便利’,是家不大不小的超市。
天色黑了,绑匪得给自己和人质找个安全的落脚点。
特便利扎根于伯及湾每一座城市,大多数伯及一定在某个不在意的时刻瞧见过这间不起眼的超市,但没人把它放在心上。谁也不会说:“真是闲得无聊啊,去逛逛特便利吧!”
它的不起眼其实小有来头。
特便利是由生活在伯及湾的倬士们共同注资发动的全湾连锁超市,目的是为给流落在外的倬士提供一个可去之处。
要找到特便利,咱们用不上导航啦、地图啦(实际你想在这些东西上找到它也不可能),只需要在心中默念十三次‘特便利,好便利,超级无敌需要你!’,然后从自己所处的位置出发,走过十三条街,转过十三个向左的弯,这就是了。
几乎所有的特便利都坐落在居民生活区,一点没问题的,超市总要赚钱给员工发工资。
并不是所有的员工都是倬士——没有任何一座城市能容纳这么多逃难者,因此,要想在特便利得到帮助,你一定得明白去哪儿、去找谁。
“我能不能拿一板酸奶?”裘雪因吸着鼻子问,“面包呢?”
她一路抽抽嗒嗒个没完。
疼痛、饥饿、惊惧、疲惫,这四位堪称伯及杀手的恶魔齐聚一堂,使她饱受折磨。
滕云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是坏蛋中的头等好蛋,且吃饭确实是天大的事。
裘雪因受宠若惊。
得到默许,她扫荡了货架,一口气抽干一提酸奶缓过劲后,人质捧着空荡荡的塑料盒跟在绑匪后面,虔诚地撕咬着面包,并用善良的眼睛四处转来转去。
“你来点什么?”裘雪因问,“巧克力要吗?”
滕云一喜欢口感有趣的食物,比如嚼起来咯吱咯吱的毛驴冰棒、能把牙龈都包裹到动弹不得的飞天蘑菇,相比起来,巧克力没那么出色,但有总比没有来的好。
她接过巧克力,往嘴里塞了一小块,固体化开后舌面上蔓延开的粘稠泥泞感有解压的本领。
裘雪因,记吃不记打的典型,眼巴巴地张开嘴:“咱们现在去干什么?”
滕云一七弯八绕地拐过货架,途经三两名靠着柱子打盹的懒散员工,坚定地顺指示牌向水产区迈进。
水产区的称量柜后面坐着个弯腰驼背的女人,岁数很大,头发和眉毛都是淡金色,浑身骨骼粗硬,典型的远东寒带区域长相。
滕云一站住,飞快念出暗号。
“来一斤轰隆隆黑矬子大脚丫。”
裘雪因吃惊地东张西望,她把标价的货牌看了个遍,为没发现该产品而松了口气。
那女人浑身一颤,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眼睛射出瞎子重见光明般的喜悦。
“在下老D,”老D说,“您打哪儿来?”
她热情地把手伸出来,大力地摇晃,宛如会见贵客。
“第七区。”
“哎哟!好地方!我曾经在那儿呆过半年,说真的,再没有更好的地方——你们有那么多出色的赌手和酒鬼!”
“谬赞,谬赞。”滕云一摆手,遇到半个老乡使人阴转多云,她谦虚道,“倒也谈不上很多。”
老D兴奋不已,一把拽下身上套着的胶皮围裙,大步向柜台外走去,这举动无疑惹来一些不满。
超市经理,一个胸前带着‘经理’金属牌的中年秃瓢男人,刁钻刻薄而趾高气昂地走来,“老D,你以为你能上哪儿去?还没有到下班时间!”
老D向他划拉了一个中指,“晚上好,你这不通人性的混账!向你老爸的屁股传达我□□之物的诚挚问候。”
经理气得嘴歪,别着两条麻秆一样的腿追来两步,大声嚷嚷道:“你这是擅自离岗外加顶撞上司!我完全有权利打报告开掉你!”
老D无所畏惧,她咧着嘴恶劣地笑,“再见,你这活该挨刀的畜生,滚回家玩球去吧!”
裘雪因显出格格不入的忧心来,“你就这样不干了?工资怎么办?”
老D满不在乎,“工资?谁在乎那玩意儿。”
她永远不怕经理的威胁,永远要反过来威胁经理,因为在他还没成为一个秃瓢之前,她就已经在水产区的柜台后面死气沉沉地辱骂客人,如此反复几十年。
老D可以自傲地说,她和所有特便利水产区的杀鱼工一样,是特便利存在的唯一理由。
滕云一往嘴里放了另一块巧克力,裘雪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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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像脚背被刀刺了似的跳起来,“没结账呢!”
她为赖账这一闪而过的念头焦虑得要命。
裘雪因疑神疑鬼地抬头去搜寻监控,四面都闪着红点,老D却忿忿不平地一把推开特便利的大门:
“结账?结哪门子账?那些蠢伯及从我们那里占的好处难道抵不了这几袋子破零食?”
裘雪因不知怎的,脑子像通了电,但转瞬即逝,就那么一秒。
滕云一为这古怪的一秒转头打量她,她便打量回来,梦也似的问到:“你是不是认得我?”
“当然。”滕云一挑眉,“你欠我一笔钱,至今还未还清。”
自这神棍离开洲土后,被塞进她背包里的账单每一天都尽心尽力地讨债:
对于失去记忆的外乡人,为避免引起怀疑,聪明的账单会采取一种类似于分期的方式,以细水长流的姿态将欠款人账户内可支配的余钱悄悄转移至债主手头。
裘雪因弄不明白。
她有许多事弄不明白。
邪门的能力从哪儿来,额头上的眼珠从哪儿来,这成迷的疯女人从哪儿来,她是如何卷进这离奇又不明所以的一切当中,如今她们将要去往哪里,所有的一切。
而这个绑匪,这个女人,现在说道,她不仅认识她,还借了她一笔债款,在她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
裘雪因开始头昏。
老D似乎生怕她昏不死,插嘴向滕云一支招:“告诉你吧,五区的北面森林里有个吵闹鬼栖息地,那地方的家伙穷得发疯,花点钱就能买命。让它天天黏着欠债人,不出一个月就能把不还钱的畜生折磨疯。”
滕云一对此很感兴趣,她在这一趟出发前去过第五区,那里已经彻底荒废,看不到边的森林尽头是看不到岸的海岸滩涂,没有活人驻扎的痕迹。
老D是个百事通,对洲土大多数事情了如指掌,到停在一幢破旧但宽敞的老式乡村别墅门前时,她仍然滔滔不绝。
“我敢打包票,洲立技校就藏在第五区的某个角落,”老D站在大门口,从兜里叮叮当当地翻东西,“你知道人们怎么说第五区?最后一条真龙的陨落地!”
“龙?”裘雪因头昏地发问,她的好奇心永远不死,“你是说这世上有龙?”
滕云一用少见多怪的责备眼神看她,又向老D解释道:“她是个伯及。”
老D翻东西的动作停下来,胸腔呼哧呼哧地鼓动着喘粗气,当她彻底转过身来时,裘雪因在头昏脑胀中惊恐地发现那脸由青变红再转紫。
裘雪因悄悄往绑匪身后藏了藏。
“一个、一个伯及?”老D大吼,“你和一个伯及做朋友?!这群忘恩负义、永不知足的!”
滕云一将裘雪因揪出来,展示般的向老D拍了拍她的额头,那上面的血迹已经被夜风吹得干涸,裂开的坑洞早在眼珠归位后愈合,剩下一条肉粉色的虫子一样的疤。
“朋友?这是我的诱饵。”她轻松地说着,“老D,咱们不说场面话,我是个拿钱办事的雇佣兵,这家伙没准能帮我换回自由。”
老D脸色阴沉,视线来回在裘雪因和滕云一脸上切换,语出惊人,“这么说,你是被唐玉那家伙叫来处理城里的事了?”
滕云一为老D反应之快速吓了一跳,反问道:“你认识唐玉?”
“当然。”老D耸肩,摸了摸手指上的裂口,“一生都很难遇到比她更糟糕的物种。”
滕云一哈哈笑起来,这是她今晚最后的愉快时刻。
老D指着破败别墅上下三层亮着暗灯的十来间房对她挤眉弄眼,“傻了吧?”
“这些,全是她叫来的。”
9. 天眼无处不在
老D在交待完房客注意事项后离开,滕云一被安排去挤阁楼,那里还剩别墅的最后一间空房。
裘雪因爬两级台阶就要偷偷叹口气,这个时间她应该躺在短租房柔软的床上,美滋滋地清点当晚赚得的票子,而不是在连续拐了十三个弯、暴走十三条街后,心惊胆战地住进一座鬼屋。
滕云一正在勃然大怒。
令人感动的是,每当她勃然大怒时,脑子就会前所未有的清醒。
疑点像崩开的毛线一样理清了。
唐玉最初不请自来闯进花鸟馆时,想要的人根本不是她滕云一,而是在西塞罗天堂门开荒开到流连忘返的游老板。
半小时以前,她还在操心完不成任务,现在好了,她与自由之间的距离从‘一只玛塔’变成了‘一只玛塔、十来个对手’。
说什么‘不宜声张’、‘只挑信得过的人’,全洲土有些头脸名号的好手怕是全被吆喝来了周口岭!
滕云一把台阶踩得咚咚响,阁楼是木地板,灰尘一股一股争先恐后地从各种缝隙中跑出来迎客。
裘雪因不停地打喷嚏,以每隔三秒一次的高频率惹恼了寄生在阁楼里的各种生物。
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和似有若无的撞击声在阴影里穿梭,每当她惊恐地往回张望时,都能体会到数股怨恨的目光砸来,尽管实际上什么也没看着。
裘雪因捂着鼻子,寸步不离地贴在滕云一后背。
阁楼在第三层之上,整体呈偏三角形,面积有限,有的地方得弯着腰经过。
“好冷啊。”裘雪因忽然小声嚷嚷,“你有没有发现好冷?”
滕云一发现了好冷,她胳膊上的汗毛根根分明地跳起来。
这股子冷意局限在某个特定的区域,当滕云一走过角落后,夏夜烦人的暑气又扑面而来。
她脚步一顿,试探性地来回路过那片角落。
这地方简直像开了强效制冷器一样。
裘雪因靠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捕捉到绑匪手臂上的寒毛,忽然不合时宜地产生一种‘必须得挺身而出秀她一脸’的冲动。
她缩着脖子,英勇地半步向前,从裤子兜里攥出一把熟薏米,嘴巴念念有词:
“叮叮嘎嘎呜哩个咚,挡路的小鬼都走空!”
滕云一狐疑地转过头来盯着她。
角落毫无变化,安静地释放冷空气。
裘雪因‘嘿哧’一声,像个真正的大力士那样将熟薏米均匀地抛了出去。
“咿咿呜呜嗙啷个哐,作孽的妖怪全见光!”
身后的阴影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鹅叫,裘雪因屏气凝神辨认了一会儿,发现是不认得的怪东西在笑。
这笑声的层次很丰富,惊奇中透露着滑稽,滑稽中渲染着嘲讽,余音绕梁,久不绝尔。
“厉害啊天才。”滕云一叹为观止,抬着脚走远。
除去年久失修或风水紊乱的房子外,特便利提供的住所大多口碑超群,对于部分不愿意社交或暴露身份的住客,特便利还会提供房间遁形服务。
开启遁形服务,就意味着尽管这间房仍然存在,但外边路过的人无法以肉眼看见,也就没法对住客造成干扰。
所以这里没有什么小鬼妖怪发挥能力的余地,事情很简单。
这块角落里藏着另一间房,而房间里的住客是只幽灵而已。
幽灵,也许你听过很多次,但不清楚它到底是怎么来的,其实并不复杂。
当一个倬士死了,而她的倬灵碰巧强大到在死亡那一刻成功与□□彻底切断联系时,这个人就会由一个不幸死掉的活人,变成有幸活着的死灵。
和伯及死后诞生的鬼魂不同,幽灵的灵体状态异常稳定,在没有外力攻击的情况下,存活时间几乎可以做到无限长。
幽灵能够自由出行,需要提防别被太阳晒伤,但即使晒过了头,也不必太担心,只要侥幸没热化,那么老老实实多休息几晚,在夜间靠自体散热,把白天吸收的热量全排出去就行。
成为幽灵,意味着不必在生存需求的驱使下进食、休眠,不受绝大多数东西的束缚。
不少七区居民自愿把自己躯体的各部分拆开倒卖,然后美滋滋地以幽灵形态继续祸害人间。
话讲回来。一般情况下,幽灵和其余少数邪恶群体都不被允许进入伯及湾,但沟谷森林那么大,毛家庄又那么小,谁也做不到守着森林每一寸边境线,把重量连颗鼻屎也不如的偷渡幽灵有一个算一个全拦下来。
依规出入境全凭良心,不巧幽灵不大讲究良心这东西。
滕云一驼着背从灰墙上抠出门的位置,正准备拿老D发的金属棍子开锁,裘雪因把地上的薏米粒捡了个七七八八,悻悻走过来,“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滕云一往长长细细的棍子上抹了点口水,对准墙上一块看似是蚊子尿的斑点开始凿,她用了两秒钟时间认真地思考问题,发觉自己仍平静地处于勃然大怒的状态中,不太愿意接受提问。
她果决地摇头,在蚊子尿斑点嘻嘻哈哈地越尿越大、大到变成特便利的老鸭子商标形状时,一脚踢开了门。
裘雪因觉得很新奇,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她这个人,怕的时候是十分怕,但是不知脑子哪块出了点岔,害怕的情绪好像没有办法超过五分钟。
“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你说这是不是最奇怪的一点?”她看够了,跟着进屋,手指头不停去搓额头上的血渍,长出来的虫子疤在一点一点变平。
滕云一找了把椅子,跌坐进去,哼了一声,用挑拣的目光审视这间房。
房间就那么大,毕竟阁楼就那么大。
入门就有两把椅子和一张圆桌,寒酸的茶话会规格。
这两把端端正正簇拥着圆桌的椅子坐落在一间青蓝色长方形盥洗室的正中间,让人搞不明白到底是要喝茶还是干点别的好事。
从桌子往左边看,是只马桶,上面挂着特便利创始人雄赳赳气昂昂的自画像。
从桌子往右边看,是台深到像泳池的浴缸,里面镶着蓝白相间的方块瓷砖。
和她所见识过的特便利号招待所差不了多少。
滕云一脱下一只鞋,往自己的正前方,也是整间盥洗室的正前方扔过去,砸中洗手台上的肥皂盒。
肥皂盒朝一边拧过去,洗手台后面那堵墙也拧了过去,露出两张小得像躺椅的床,以及在床和窗之间那块十分有限空间里扎根的厨房兼客厅。
“天才,麻烦你,烧点热水。”滕云一哼哼唧唧的发号施令,“顺便把我的鞋取来。”
裘雪因不满地敲敲打打烧完了水,她一边拿燃气灶和水龙头撒气,一边想道:
“奇了怪了,她怎么能这样丝毫没有半点不自然地对我发号施令?”
探究的念头一旦冒出来,额头刚长好的疤就开始疼,裘雪因大叫一声,重重拍住了脑门。
越是看不透,就越是想看,而用她自己的眼睛看不成的,那只邪门的凭空冒出来的眼睛就要找点存在感。
裘雪因不愿意再被挖一次脑袋。
滕云一没有打算再挖一次脑袋,她打算换一种方式,让裘雪因,这个形迹可疑的神棍,把知道的所有可用情报全吐出来。
“谢谢。”滕云一接过茶杯,把脚往鞋里一踩,“请坐。”
裘雪因在圆桌对面另一张椅子里坐下,看着滕云一从裤兜里摸出一只小钱包,从小钱包里摸出一件皮夹克,从皮夹克里摸出一条卷纸。
卷纸里面包着数不清多少颗颜色不同的小糖粒。
滕云一把脸钻进糖粒堆里,翻出一颗绿的嚼了,大方地把蓝色糖粒递过来。
裘雪因犹豫再三:“好吃吗?非得吃吗?太晚吃糖会蛀牙,不然不吃了吧?”
滕云一用指头敲桌子,彬彬有礼地问:“你是想自己吃,还是被我揍一顿再自己吃?”
裘雪因机灵地反问,“我要是吃了,你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
滕云一把糖粒丢进裘雪因的热水杯里,高温迅速将蓝色化开,一缕黑烟从水底荡了出来,令人望而生畏。
裘雪因摇摇脑袋,手指头扒在桌边上,“不行的,太烫了,容易食道癌。”
银光擦着话尾音闪过,铮地一声,刀柄摇晃,刀锋牢牢插在她指头缝边。
滕云一伸长胳膊把刀拔出来,气定神闲解说道:“这个游戏叫小滕飞刀,你想玩几次?”
裘雪因一鼓作气把糖水喝了,烫得感觉不到喉咙存在,不肯吃亏地哑着嗓子问:“我脑门上那个,你有办法给我弄掉吗?”
这话她含一路了。
滕云一用刀尖挠挠眉毛,“上一个问我的问题是什么来着?”
“呃,‘我要是吃了,你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
“对的,对的,就是这个。”滕云一拍手,“——不能。我来问,你来答,这才是规则,明白没有?”
裘雪因正想反驳这霸王条款,嘴巴却温顺地开合,“好的,明白的,没问题的。凭什么?”
被自己的嘴巴背叛是奇耻大辱,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捂住了嘴,并用鼻子呜呜,企图表达出‘你给我下了什么药’这个意思。
滕云一能听懂猪说话,当然也能听懂鼻子呜呜。
这种糖粒叫做‘我有问题你必须答’药丸,是古妱误打误撞做出来的瑕疵实验品,有一大堆副作用。
能听懂是一回事,解答从鼻子里发出的呜呜又是另一回事了,因为没人规定呜呜算问题,而且她自己吃的确实是糖,既然吃的是糖,干嘛要守药丸的规矩?
滕云一带着对自己这无与伦比大脑的欣赏问第一个问题:“你沾了邪,知道吗?”
“鞋?什么鞋?”裘雪因往桌子底下去看。
“邪就是怪物,怪物就是妖灵精怪的总称,你脑门上那个,按出没手段算寄生邪。”滕云一好脾气地说,“别扮傻子行吗?”
裘雪因非常冤枉,耻辱地用脚趾扒住鞋,“行的呢。我不知道你说的邪会在我身上……好吧,也许可能知道一点。”
人莫名其妙开了天眼,免不了要疑神疑鬼的。但就算把脑袋想破,她也猜不出天眼竟然真是字面意义上的、凭空冒出的第三只眼。
“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两周半以前,就在我回到虎平枬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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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开始的?”
裘雪因不自在地挪了挪椅子,“嗨,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个不要脸的骗子抢我生意。”
滕云一造谣:“懂了。你许愿那家伙死掉,好让自己抢回位置。”
裘雪因瞪起眼睛,大声反驳:“哪有?你乱讲!我才不做这种事!”她紧跟着小声嘟囔,“我就是、就是希望自己非常厉害而已嘛。”
滕云一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扬了扬指头,指向她的脑门,“哦,原来是这样子。”
“你说你会算卦会画符,其实根本没本事,眼睁睁被人挤走位置,只好上外援了。”滕云一支着脑袋托着腮,“让我猜猜,这眼珠什么都能替你瞧出来,是不是?”
裘雪因紧张地盯着这张脸,眼睛鼻子耳朵都一清二楚,可是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怎么着,想把大湾区都开满连锁行骗店?”滕云一说,“许了什么愿?把身上的东西全掏出来。”
裘雪因把浑身上下口袋掏了个干净,不高兴地说,“什么叫行骗?我就想出名,就想让大家都知道裘家有祖传的好本事,这也有错?没有野心做什么生意?”
滕云一赞许地点头,不赞许地摇头,“没有野心做不成生意,但没本事更做不成。”
她用眼睛审视裘雪因掏出来那一堆破烂,无非五谷杂粮、五金工具、皱巴黄纸,乱得可以就地开一家百货店。
没一样看起来像吉尼愿意藏身的容器。
别的吉尼,滕云一不清楚,但几次往返当铺并最终出逃的这只吉尼,性情尤为果敢凶恶,眼光也高,以往的寄生物都是古董名表、玉翠首饰。
身处福再来四楼图书馆的某本百科大全中不知道第几千几百条隐藏条目在滕云一脑中一划而过。
“没收了。”滕云一蛮横地把破烂全扫进塑料袋里,顺手往夹克兜里一塞,预备全拿走销毁。
裘雪因无力而愤怒地瘫坐在原地,“什么!”
她用嘴徒然叫道:“你怎么能这样!”
滕云一就是要这样。
她继续冷酷地审问:“在周口岭干坏事的那只邪,你和它怎么勾搭上的?”
按照循序渐进原理,应当先问有没有勾搭,再问怎么勾搭,但滕云一先一步抢答了有没有的问题。
肯定有,要不然那探测器凭什么叫得像要死过去一样呢?
裘雪因的脸色涨红起来,很为难似的,“嗯,这个,那个,但怎么算勾搭?”
滕云一不理会那问题,喝了一口热水以后颐指气使地发令:“把你知道的老实交代,细节不许省略。”
必须要回答的问题和不知从何说起的思绪在胃里打架,裘雪因开口先呕了一下。
“它会害人,害了很多人。”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可是我知道它确实在这座城市。它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力量。”
裘雪因捂住翻腾的胃部,脸色发白,仿佛就在说话的间隙里,那怪物正注视着她,吸食她的能量。
“我想……”
“它也许是跟着我来的。”
***
夜半三更,适合刨坟。
守墓人握着手机睡死在值班室里,浑然不觉墓园西区有个正扛着锨翻地的可疑人影。
厚重的盖板在一声讨巧的撬响后开启裂缝,露出溃烂的脸和残缺的躯干。
这位仁兄死在月初,一场车祸让他的脑袋和胳膊腿都分了家,可以说是不幸的意外。
“赞美你全家,愚昧的土葬法。”
滕云一发出真挚的感恩,随即弯下腰去,用刀柄挑开曾经是嘴的位置。
“刷刷牙吧老兄,你真够臭的。”
她骂骂咧咧地捂紧面罩,把裹着胶皮手套的指头塞进嘴缝里,顺着齿中线往边缘摸索。
《热带雨林奇珍物种》中记述道:
【人有七窍,其中窍关之首位于口部,魂灵逸散往往经由此窍。
藏匿于雨林中濒临灭绝的此类食魂怪,拥有一种稍显挑剔的进食习惯,它们似乎坚信魂灵脱体就会丧失风味,因此在捕食时,尤其讲究时机。
食魂怪会牢牢守住口窍,这是它们享用珍馐的重要秘方。】
想要辨认一个人究竟是死于意外还是玛塔,嘴里头大有文章。
滕云一,尽管非本意的,仍然侵犯了这位老兄的嘴,经过眉头紧皱暴跳如雷的一番探索后,她在上排往左数第六颗牙的根部拔出一根软刺。
被捕食者死亡那一刻,玛塔会把自己整个塞进猎物口腔里,舒舒服服地像个未降生的小婴儿,用蜷缩半躺的姿势心满意足吸食灵魂。
这根用于进食的软刺,假如有勇士愿意剖析研究,也许能发现其成分与脐带构成别无二致。
滕云一把得来不易的刺别在领口,吭哧吭哧地预备阖上板以告别这位死得悲催的仁兄,不过他显然热情好客地打算多留她一会儿。
她怀疑自己看到了什么,于是叼着电筒,疑惑地趴下去,顺着脖子缝线的破口往里看,找到了两秒前奇怪的光点。
那膨大而浑浊的反光源,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从破口里向外盯着她。
10. 偷袭的艺术
要是碰巧哪位拥有足够多的闲情逸致,愿意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溜溜达达地钻进公立墓园,一路顺着杨柳小道走下去,没准能够听到鬼魂的呓语,为本就足够伤风败俗的周口岭都市诡话集增添一份谈资。
现在拥有这种闲情逸致的杰出市民不多了,非常遗憾。
鬼魂——毁墓贼人滕云一是也,正打道回府。
“有一种不幸的猜想袭击了我。”
“我希望这猜想只是一个猜想。”
“天哪,真的讨厌,快点滚蛋。”
她持续性发出一些污言秽语,企图以此发泄内心的排斥,然而没有用。
有的人凌晨呼呼大睡,有的人凌晨四处奔波,真是世风日下。
滕云一踹了一脚空气,边走边清点战利品。
裘雪因交代的内容异常繁杂,要提取有效信息堪比大海捞针,滕云一听到烦,决定还是先上门拜访死者。
墓园不是唯一目的地。
蔷薇花苑去了,接连失去小孩的父母也许无法承受那座房子,人去楼空。
兴盛大街去了,沥青路面被马路工清扫得干干净净,留不下三起车祸的痕迹。
跑来跑去,只有地底下躺着的这位仁兄,唯一一位尸骨尚存的好心人,给了她小礼物。
一根软刺,一颗眼球,分别来自两只邪。
在滕云一出发夜游周口岭前,还未昏迷的裘雪因把自己细致搜集来的近期事故新闻统统甩来给她看,不管猎不猎奇合不合理,其中有部分信息值得关注。
兴盛大街车祸的三个大学生已经是论坛头版头条,在缺乏科学证据的前提条件下,各种妖魔邪说层出不穷——毕竟周口岭是这样个奉神拜仙又敬鬼的地方。
著名热帖ID09078中,知情人士写道:
【楼主:说一说我所了解的关杨郑,如有造谣出门撞死。】
【1:出这么多事还敢发誓出门撞死那你很有决心了,蹲蹲】
【2:板凳板凳】
【楼主:关和杨两年情侣,纠纷争吵不断。关是个好人,可惜太恋爱脑,杨嘛,基本就是你能想到的人渣集合。】
【3:啊,好俗,不想听这个】
【4:看过杨社媒照片,流里流气,神人一个】
【楼主:郑和关是朋友,这个人最邪门,她前室友以前在校园墙上求助说宿舍好像有人养小鬼,讲的就是郑。杨一个壮牛,和关恋爱后出了不少事,断胳膊断腿病毒感染都家常便饭,懂自懂,不多说。】
【5:大晚上讲这么凉快的吗[流汗黄豆]我要把空调关掉了】
【6:校友有印象,评论有人真懂这个,马上劝倒霉孩子搬宿舍了】
【7:可是病毒感染很正常啊……】
【楼主:杨出事后几天,关和郑被人看到在学校湖边吵架,关把郑手里的东西往地上砸,还叫郑去死,郑说去死也拉你一起。这里贴上校园墙链接:ID4571220‘清早上有人吵架能不能投诉到宿管’】
【8:这你都能翻到[震撼]才两个人回帖而已】
【9:不是楼主谁啊?没人觉得这么密切关注三个素人大学生很诡异吗?】
【楼主:不爱听可以出去。】
【10:同系的来冒泡[探头]完全没看出来关郑闹掰,两个人黏得不得了啊】
【楼主:关和郑很快又和好了,这也是奇怪的地方,学校教务处官网出的通知我贴一下:
[关于禁止住宿学生在宿舍里使用明火焚烧物品的通知及处罚通报]
应用英语专业郑XX,在宿舍内使用蜡烛、草木柴、火油等易燃物品,造成桌面及窗帘损毁,给予记过处分。】
【11:奇怪吗?还好吧?好朋友之间吵架都好得蛮快的,没搞懂楼主什么意思】
【12:楼主不会是想说杨的死也是郑养小鬼弄的吧[抖抖]】
【13:这是文明社会家人们……】
【14:可是这样讲确实怪怪的嘞[惊恐]关叫郑去嗯嗯,郑真的嗯嗯了。。。】
【15:那要这样讲的话郑说带关一起岂不是也对上了】
【16:是我的错觉还是最近周口岭真的很多这种怪事?蔷薇花苑那个事情谁还记得小孩家长在网上发疯?】
【17:阿我妈是那边街道办的,小孩爸被带去精神病院了,说是老在家里看到大女儿】
【18:小孩妈也没好很多吧?之前直播给大伙看她家里,非说角落里有东西在监视她[擦汗]最恐怖的是她在天台上趴着拿手机往下拍,隔栏层底下有颗砸烂的眼珠子】
【19:现在是十二点半……】
【楼主:我合理怀疑一切都是郑搞的鬼,要证据没有啊,杠精问我要也不给。】
【20:友情提醒楼主,这种话不好乱讲,网安姐姐一会儿该来找你喝茶了】
【21:兴盛大街出车祸那天我就在现场,谁想听[奸笑]】
【22:车祸那么多天你讲哪一天?】
【23:21楼不说我说!那天下午我和朋友去批发头绳,兴盛大街前面三条街都堵死了,我们用小推车拉着走近路,正好看到白衣服们收拾现场[捂眼]血肉横飞啊可以说是,眼珠子都压扁掉老远了】
【24:23楼你只看到结果,我看到了经过】
【25:杨本来好好在等信号灯,卡车车队经过的时候不知道装什么邪,抓着头皮跌跌撞撞迎上去了,一直在大喊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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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郑出车祸那天的道路摄像片段也很奇怪啊】
【28:!同意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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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63547819‘朋友回来了’
11:21pm——朋友是几天前走掉的,我知道她走的时候不轻松,很痛苦,我对她说希望下辈子我们再做好朋友,现在我很后悔当时说了那句话
02:19am——我不敢睡觉,她一直在看我,我不想和她说话,她的心跳声特别大就像心脏掉在我枕头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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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1am——她说她胳膊断掉的地方好疼让我给她吹一吹我吹了
5:17am——我还是舍不得她,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呢?如果她好好的乖乖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5:39am——她想爬山看日出,外面在下雨我我我我不想出去
5:58am——在外面了烦死了她,等下先去买个早饭,雨真的非常大,她叫我给她打伞不然会被淋化掉我就给她打了人家看我像看神经病
7:42am——雨太大了,我要回去了,她在生气,我也很生气
7:57am——她跑到马路中间去了又发神经
7:58am——其实我也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不是好人我知道她想让我好
7:59am——我还是去找她吧不然被车撞好疼我就亻}
我记得关就是那天出车祸的咧。。。。。。这个帖子后来找不到了好像是被管理员册掉了】
【30:我和我室友挤在一起刷楼谁懂】
【32:29楼大半夜到底想干什么】
【33:朋友那个帖子我睡觉前刷到过的,名字太普通我就没点进去,早上起来晨练一看又是这个,再点进去已经没有了淦】
【34:好邪门啊真的好邪门[捂嘴爆哭]养小鬼被反噬听起来真的蛮合理的救命啊】
【楼主:郑身体一直不太好就是因为接触太多这种东西,她会用自己的血做培养皿】
【35:??我好奇楼主到底什么人[让我看看]我也是同校生,这三个人没出事前我见都么见过,要搜集这么多情报也不容易啊】
【36:同好奇楼主动机】
【37:笑死,搞不好是杨的鬼魂来发帖申冤了】
【38:猜杨怎么不猜关?据说恋爱脑噶掉以后怨气都比较重】
【楼主:我是人……】
【39:人你细说啊细说】
【40:你不会就是那个倒霉前室友吧?她吸你气运了?】
【楼主:在关身上发生过的事,以前也在我朋友身上发生过。只不过我朋友比关好运一点,那时候郑没养到真能杀人的小鬼。】
【41:熟悉的我有一个朋友系列。。。】
【42:楼主能不能细说养到小鬼那部分[托腮]反正已经睡不着了,干脆讲讲吧】
【43:看来郑是有前科啊??】
【44:我来整理一下,楼主整条逻辑就是这样,杨和关恋爱,杨坏事不断,杨死了,关怪到养小鬼的嫌疑人郑头上,而郑称死了要带上关,结果郑确实死了,关也紧跟着被带走一起死了。】
【45:好一场旷世畸恋。。】
【46:来来来我发散一下思维,郑是一个苦恋侄女的阴湿钕铜,看着自己好朋友关被死渣男杨折磨,干脆干老本行养小鬼让杨去死,结果杨真的死了,关又不高兴,郑想那我就如你所愿自己去鼠算了!】
【47:楼上你自己看看邪不邪门】
【48:那郑还真的是死了也不肯放过哈哈。。。谁来放过大半夜点进来的我。。。】
帖子往下建了三千楼,楼主一个也没再回复过。
滕云一把从裘雪因那里抢来的手机收起来,走出墓园西出口,在交叉路口默念了十三次‘特便利’咒语。
不幸的猜想像挥之不去的烦人虫子,没有眼力见地拿摆手驱赶的动作当作邀请函。
裘雪因的感觉大概没有错,滕云一闷头往前不断地拐弯,她想到那句‘它也许是跟着我来的’。
这神棍一回家,虎平枬就死了个靠卖破烂楼盘给老实穷人的房地产贼商。
老家没前途,她收拾铺盖,先向西走,路过赤谷,在那里停留两天看望大姨,迅速死了个靠节食减肥食谱出名的男演员;
探过亲了,又向南走,经停加汨,说是要试着搭一次渡轮,偏偏巧,她看中的船没了船长,一辈子跟水打交道的好手死在老伙计手里。
周口岭,周口岭更不用再提。
滕云一为自己多舛的命运默哀,她用绳子溜着眼珠绕过第十二个左拐弯角,忧伤地咏叹道:“你爷爷的。”
她杰出的大脑想到一种可能,被这种可能折磨二十分钟,不得不面对这种可能。
玛塔和吉尼这两个不三不四的家伙,勾搭到了一起。
寄生在瓶子里的怪物靠帮别人实现愿望来祈求不知会否降临的自由,而在研究所里关了大半年的食魂兽——已知最大的技能是蛊惑人心——正迫切地需要食物。
想想看吧。
吉尼那脏家伙最爱乱丢的眼珠子是先出现在花鸟馆,然后才被倒霉的神棍带来伯及湾的。
没有错,那神棍在馆里只住了一夜,却嚷嚷着说闹鬼。
问到鬼在哪里、长什么样呢?
鬼是成功后的她自己。
还在洲土时,两只邪已经结成同盟,策划共生。
靠玛塔看穿人心,靠吉尼履行愿望,最终收回利息——灵魂和死亡,以此达成共赢。
滕云一立刻为这起可耻的、邪邪联手的勾当起了个无耻到极点的名字,灵感来源于她最喜欢的一种东西:
玛尼。
玛尼,在古雅贡利人的语言里叫做铜厘,是钱的别称。
雅贡利语碰巧是滕云一没被技校开除前最擅长的一门科目。
天是浓黑的,黯淡的浮云飘过。
也没准是找不到根的幽灵飘过。
滕云一吸着鼻子往亮着灯的乡村别墅走去,不远处的树林里有鬼火在闪,很吸引人眼球。
被她提在手里的眼球诡异地反射出鬼火光,可能也有被吸引到。
滕云一转了转脚后跟,悄摸摸去找鬼火。
鬼火是由愤怒的鬼魂分泌的一种靛蓝荧光色的身体黏液,密度非常之小,轻轻松松地能在空气中飘起来,造成一闪一闪阴森森的视觉效果。
找鬼火,不是因为喜欢玩黏液,滕云一坚持解释道,而是希望顺着鬼火找到鬼魂,由此扩大通信圈,拓展消息面。
人找不着的东西,鬼和鬼之间打听一下,没准就妥了。
鬼火没有找到。
找到七个壮士。
这七位壮士显然脾气火爆,正在聚众斗殴。
从阵型上看,大致分成两个帮派,3v4,每一帮派都带着必将对方打死的决心。
“别忘了是谁最初提出要情报共享!我把我们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可你呢?今晚福子死了……是你把他送上死路的!”
“我让他送死?我没有提醒过你吗?他脑袋蠢,脾气又急躁,不要把.枪.交给他,他会毁了一切!我是不是这样告诉你的?”
“他轻举妄动,不仅惊扰了那东西,还暴露了我们所拥有的武器!”
“现在人死了,邪也不知所踪。要我说,他就是该死的命,即使不是今天死,也总归在明天。”
“你明知道那不只是一个东西,它有帮手!为什么不告知这条情报?枪.根本无法对那东西造成伤害,你又为什么撒谎说有?”
“嗤,老大,何必和这瘪三讲这么多?说我们没共享情报,那你解释一下,明明知道那只邪的下落却藏着掖着,是早就打算偷拿走我们找来的枪,踹掉我们干掉邪祟回去领功吧?”
“那蠢货自己发瘟,死就死了,现在你跑来把这一泡屎赖到我们头上,是几个意思?”
是猎人。
粗鄙、狡诈,总在别人背后捅刀,典型的独狼型猎人。
从很早前起,滕云一就知道,永远不要和做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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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狼的家伙合作,它吃惯独食,憎恶分享,损人、利己,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有时候它们会因形势所迫结成一支看似团结而层级分明的队伍,但没有任何一只独狼愿意接受统领,被称为‘下属’。
玛塔只有一只,报酬只有一份,只能允许由一人领走。
这里的人,还有招待所里可能存在的剩余几人,从最开始就不可能缔造良好的合作关系。
滕云一蹲在树上,遥遥地向下看去,声称要为福子讨回公道的那三人在这场较量中占了下风。
长相颇为相似的两壮士渐渐撤出战.斗核心圈,朝边缘那名个子略显瘦小的猎人包抄去。
“吴丰,东西在你身上,我们早都知道。现在乖乖交出来,还能保住一条小命,滚回四区开你那破农场去吧!”
“我呸!做你的春秋大梦!怎么,你们方家两兄弟还想着找灵丹妙药救活那老不死的爸呢?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是个死!”
那姓方的两兄弟脸色铁青,彼此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抽出刀,颇有默契地左右包夹。
被叫做吴锋或者无风或者五凤的男人——滕云一也不是很在乎他的名字,身体虽然灵巧,但你知道的,人无法靠闪避赢得一场比试。
她比较关心他身上藏着的东西。
站在高点的好处比较多,一是方便观战,而是利于观察周围动静。
比如说此时此刻,正在为了无风或者吴锋或者五凤身上那东西所属权大打出手的壮士们就没法察觉她所看到的东西。
滕云一讶异地搓了搓下巴,无比确定那是个成体半兽人。
奇形怪状的兽人不少,但这种品相的成体期兽人,哪怕在七区这种兽人云集的地盘也并不常见。
唐玉这是……从哪里骗来的羚科半兽?
她,或者说它,正悄无声息地靠近,后肢随着走动缓缓抻长,变作窄细敏捷的蹄,人形的鼻子逐渐变得湿润扁平,发根冒出两根纤长的角,上面分布着规则而美丽的环状花纹。
这是一只带有剧毒的环角狃羚。
它的鼻子不断抽动,以此辨别各种气味。
狃羚敏锐地向上空看了一眼,意识到滕云一的存在,但没能明白这位躲在暗处的观察者想要什么。
看样子它决定按原计划行进。
方家兄弟将五凤或者吴锋或者无风逼进了一处死角,后者四处都在漏风,拜那两兄弟毫不留情的刀所赐,他没多久可活了。
狃羚高瘦的身影出现在了方兄方弟视线范围内。
“把那东西给我。”它用不熟练的动物的嘴说道,“我只给你两分钟。”
“凭你?一个劓虫?伯及也不如的东西。”错愕过后,方兄或方弟轻蔑地嗤笑,“滚回你的六区去,那里才是你这种畜生该待的地方。”
可见这两位仁兄确实很爱让人滚回XX区。
滕云一想道:要是她大声地报上名,准能得到一个‘滚回七区那粪坑去’的答复。
另一位方兄或方弟,警惕地握着染血的砍刀——那真的是一把好刀,向狃羚靠近了半步。
滕云一向另一边看了一眼。
福子的老大半躺在石堆里,差不多是半死的状态,
他的小弟、无风或者吴锋或者五凤的同僚,立下承诺要从这场围追玛塔特别行动中撤退,已经撒丫子跑得没影,
而方兄方弟的首领受了重伤,正由爱叫人瘪三的下属搀扶着向乡村别墅的方向飞快跑去。
爱叫人瘪三的下属没有发觉狃羚的存在,只在彻底听不到声音前阴沉沉地对方兄方弟下达命令:
“把他做掉,东西带回。”
滕云一偷听了起码半小时,蹲得脚麻,这意味着如果她还不知道她们在抢什么,那真的猪狗不如。
一把枪。据说是这样。
方兄方弟正持着砍刀与狃羚对峙,手臂腰腹添了不少深深的破洞,血流不出来,已经结成黑紫色的胶状体。
狃羚被削断了一只角,胸口中了长长一刀,后蹄在渗血,状况不佳。
“你想知道自己一会儿怎么死吗?”方兄或方弟粗噶地叫嚣着,“老子要先砍了你另一只角,挑断手脚筋,然后扒掉你的皮,拿去赏给第七区最臭的乞丐当内裤。”
狃羚神情冷酷,眼睛已经恢复兽状竖瞳模样,前肢轻轻地扬起,是个充分的作战状态。
滕云一论学历是个半文盲,但读过的书比这群猎人加起来多得多。
方兄方弟或许不知道自己离死没两三步路,但她清楚得很。
常言道,最好的制胜法宝是趁人病,要人命。
滕云一挺想知道那把枪派什么用场。
她清了清嗓子,厚脸皮地向下传达自己的心愿:
“各位,晚上好。”
“那把枪,我想要。”
狃羚用仅剩的那根刺贯穿方家兄弟其一的心脏时,她轻巧地从树上跳下来,当然并没有太过轻巧,恰好能够踩断几根树枝。
她顺手抄起其中裂面尖锐的一截,眯着眼睛重重掐住另一兄弟的喉管,狠狠插进望向她的那眼眶中。
温热的液体飞溅,这很邋遢。
“感谢你的羚环毒素,真的。”滕云一抽出树枝,偷偷把手往身后背着,向那只受伤的狃羚走去。
狃羚仅剩的那一根断角也贡献给了死去的方兄或方弟,它依旧□□地站着,严厉地瞪向她。
“你是什么人?”狃羚问道。
滕云一摸着后脑勺,自己也不太确定地回答:“天外来客?阴险老贼?”
狃羚的表情似乎困惑起来,“伙伴……”
这困惑并没有持续多久,它的眼神再次锋利起来。
断角汩汩冒着剧毒的血.液,狃羚蹬着后蹄,迅速以无法分辨方位的走向朝她奔来。
还有机会,它专注地盯着瞳孔中央那只猎物,艰难地再次恢复人态前肢,它的指甲很尖,足够划开猎物的心脏。
划开胸腔——然后把断裂的角戳刺进去,这就是它要做的全部,狃羚想道。
它的瞳孔急速地收缩着,在猎物身前僵硬地停了下来。
“这刀真的很不错。”滕云一,带着一种愿意向全世界推销的表情,笑眯眯地说,“可惜你只能试这一次。”
狃羚难以维持人形的前肢被砍落,硬邦邦地掉进树叶堆和烂泥地里,竖瞳不再聚焦于任何存在的事物,灰扑扑地变作两颗玻璃弹珠。
心脏,所有生物必须要保护好的器官,你知道人们怎么说的,心脏没了肯定是活不下去。
狃羚的心脏,恰好这位半文盲曾有幸在书中读过,位于左前腿上两寸的位置,那周边的毛发异常浓密,且呈现出一种迷人的倒覆盖心形。
滕云一在人堆里翻翻捡捡,把几经波折的那只抢手包裹一把扔上肩头,大摇大摆走出树林。
她哼着歌,对自己赞赏道:
“今晚运气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