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神童:状元都得抱我大腿喊师兄》 第1章 富二代,但已被抄家 暑气蒸腾,烤得田垄间的泥土都裂开了缝。 陈川小小的身子蹲在田埂上,费力地拔着一根比他胳膊还粗的杂草。 他才五岁,本该是撒娇打滚的年纪。 可他现在,却要像个老农一样,天不亮起来干农活。 不远处的母亲兰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面容憔悴,正佝偻着腰收割着地里的麦子。 只有在偶尔抬头看到儿子时,那双黯淡的眸子里,才会闪过一丝心疼。 几个月前,陈川还不是这个样子。 他闭上眼,还能回想起自家那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回廊曲折,假山流水。 他穿着金线绣边的锦袍,嘴里含着冰镇的酸梅,躺在凉榻上听丫鬟们讲故事。 那时他以为,自己这穿越来的一辈子,就会在这泼天的富贵里躺平,当个逍遥快活的纨绔二代,爽到飞起。 谁能想到,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踹开了朱漆大门,宣读罪名。 父亲被当场拿下,戴上枷锁。 后来他才从下人的窃窃私语中拼凑出真相——他那个便宜爹,不知怎么得罪了京城里一位权势滔天的大人物,被人罗织罪名,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偌大的陈家,顷刻间灰飞烟灭。 家产查封,仆人散尽,只剩下他和母亲兰氏,像两条丧家之犬,被赶了出来。 万般无奈下,兰氏带着他,投奔了这户远在乡下的亲戚,张家。 …… 晚饭时分,燥热了一天的空气总算有了一丝凉意。 厅堂正中,姨夫张鸣、姨母李氏和他们的儿子张若望,已围着八仙桌坐定。 李氏扯着嗓子,只朝屋里喊了一声:“若望,吃饭了!读书辛苦,娘给你炖了肉!” 声音里,没有陈川和母亲兰氏的位置。 兰氏默默地牵着陈川的手,从院角那间四面漏风的茅草屋里走出来,来到厅堂的角落,在那张矮小的破桌子旁坐下。 李氏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将一盘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重重地放在了儿子张若望的面前,脸上堆满了笑:“若望多吃点,补补脑子。” 另一盘青菜,则随意地摆在桌子中央。 做完这一切,她才仿佛刚看到陈川母子似的,将手里一碗黑乎乎的野菜糊糊和两个硬得硌牙的窝头,不耐烦地“砰”一声顿在他们的小桌上,连一眼都懒得多看。 张若望在母亲的催促下,大口嚼着肥美的肉块,满嘴流油。 而陈川面前,只有清汤寡水。 兰氏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只是沉默地拿起筷子,趁着李氏转身进厨房的间隙,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飞快地伸长手臂,从那盘红烧肉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几乎全是肥油的肉皮,迅速放进陈川的碗里。 做完这个动作,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脸色更白了三分。 随即低头,默默地啃起了自己的那个窝头。 陈川看着碗里那块颤巍巍的肉皮,鼻头一酸,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短短数月,那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在陈家被视若珍宝的大家闺秀,竟被磋磨得形销骨立。 当年,张家遭了灾,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是陈家慷慨解囊,送钱送粮,才让他们一家渡过难关。 甚至还置办了如今江宁府淮安县中的一座小院和几份田产。 可如今,恩人落难上门,得到却是比寄人篱下更卑微的羞辱。 再这么下去,他和母亲能不能活到明年冬天都是个问题。 他必须做点什么! 这个世界,史书上并未记载,风土人情却酷似他前世研究过的明朝,国号为“大齐”。 在这里,同样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科举,是这个时代唯一的,也是最光明的晋升之路。 而他,一个前世的汉语言文学博士,虽然穿越成婴儿后,许多专业知识都已模糊,但那些曾倒背如流、刻在骨子里的四书五经,却是他最大的依仗。 考个童生,中个秀才,对他来说,或许并非难事。 前提是,他得有书读。 陈川低下头,默默地将那块肉皮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他知道就算他夹回去,母亲也不会吃的。 “若望啊,今天先生教了什么呀?念给娘听听。” 李氏这会儿也重新回到方桌,夹了一大块肥肉放进儿子碗里,满脸都是炫耀的笑容。 张若望得意地挺起小胸膛,居然真的把书本拿到了饭桌上,摇头晃脑地念起来: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他念得磕磕巴巴,还错漏了几个字,但李氏听得如痴如醉,仿佛她儿子已经是状元及第。 一向沉默寡言的姨夫张鸣,此刻也来了兴致,放下筷子,考校道: “光会念可不行,若望,你把《论语·为政》篇,给爹背一段听听。” 张家并非寻常泥腿子,而是正经的耕读传家。 虽在家道中落前也只是寒门,却也曾设有族学,朗朗书声回响过好几代人。 而张鸣自己,便是先帝时期的童生。 那曾是他离梦想最近的一步,却也因家逢大难而成了他半生的遗憾。 科举之路戛然而去,昔日的抱负只能深埋心底,化为对儿子最沉甸甸的寄托。 这份寄托,听若望二字便可见一斑。 “为政?” 张若望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眼神躲闪,“爹,那……那段先生还没细讲呢……” “没细讲也该背过了,就背‘吾十有五而志于学’那段。” 张鸣的语气不容置疑。 “吾……吾十有五……而……而至于学……” 张若望憋红了脸,抓耳挠腮,后面的内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饭桌上的气氛凝固了。 李氏的脸色有些难看,正想开口替儿子解围。 就在这时,角落的小桌旁,一直低头默默喝着菜糊糊的陈川,用细若蚊呐的声音,接了下去。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话音落下。 整个屋子,瞬间鸦雀无声。 张鸣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那个缩在角落里、衣衫褴褛的小小身影。 “他……他就是凑巧!凑巧抽到这段他听过罢了!” 李氏的嗓门陡然拔高。 她一把将儿子张若望揽进怀里,“我们家若望会的可多了!不过是今儿累了,一时想不起来!” 张鸣的目光从陈川身上收回,脸上那抹震惊迅速被掩盖。 他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妻子的说法。 毕竟,一个五岁的奶娃娃,还是个整天在地里刨食的,怎么可能真的会背《论语》? 第2章 灵魂三问,初绽锋芒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儿子沉声道:“若望,今晚是你最关键的时候。” “城里几位有名的塾师都要来家里赴宴,你给我打起精神,到时候好好表现,万不可再出岔子!” 张若望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角落里的陈川,带着一丝怨毒。 李氏更是直接,她冲着兰氏呵斥道: “还愣着干什么?没看我们吃完了?赶紧收拾碗筷!还有,晚上的宴席,没你们母子的份,别出来碍眼!” 说着,她又瞪了陈川一眼:“小兔崽子,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茅草屋里,要是敢出来捣乱,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兰氏苍白着脸,唯唯诺诺地应着,拉起陈川的手,默默收拾起碗筷。 陈川见状,嘴角一抽,忍不住阴阳怪气道: “姨母,为什么不让我出来啊?难道我出来,若望哥哥就考不上了吗?” 李氏正憋一肚子火,闻言勃然大怒。 “为什么?你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身份!粗手笨脚的,一身穷酸气,出来丢我们张家的人吗?” 兰氏吓得脸色惨白,连忙去捂儿子的嘴:“川儿,别说了,快跟娘回去!” 陈川却轻轻挣开母亲的手,继续望着李氏,脸上还装作诚恳的样子。 “要不我还是留下吧,万一若望哥哥待会儿当着先生们的面,又忘了该怎么背,我……我也好在旁边提醒他呀。我不想若望哥哥在先生们面前丢了脸。” 李氏的脸则“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她猛地一拍桌子,指着陈川的手指都在发抖: “你……你这个小畜生!你敢咒我们家若望!” 眼看着就要掐架,张鸣不耐烦了。 “好了,吃完饭赶紧去盯着人收拾,一会儿塾师就要来了。” …… 夜幕降临,张家的小院里灯火通明。 正堂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张鸣满脸红光,端着酒杯,不停地给几位从城里请来的塾师敬酒。 “几位先生能赏光,实在是让我这张家蓬毕生辉啊!” “张员外客气了,令郎聪慧过人,我等也是爱才心切嘛。” 一个山羊胡的刘塾师笑着回应。 宴席中央,换了一身新衣的张若望站得笔直,正抑扬顿挫地背诵着一篇《千字文》。 这一次,他准备充分,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差。 “好!好啊!” “小小年纪,记忆力如此惊人,将来必成大器!” 几位塾师抚掌赞叹,纷纷向张鸣表示,愿意收张若望到自己的私塾就读。 李氏坐在一旁,听着这些奉承话,脸上笑开了花。 然而,在这一片热闹祥和的气氛中,唯独有一人显得格格不入。 那人坐在末席,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洗得干干净净。 他从始至终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小口地呷着清茶,对张若望的表演,既不夸赞,也不附和,眼神里透着一股审视的意味。 此人,便是城西“青竹书院”的周塾师。 张鸣悄悄碰了碰旁边的刘塾师,低声问道:“刘先生,周先生这是……” 刘塾师压低声音回道:“张员外有所不知,周先生这人,是个犟脾气,最是认死理。他办学不为赚钱,只看天分。” “您以为,青竹书院为何是江宁府第一?光是因为他教出的秀才多?那都只是其次!” “他真正厉害的,是那些已经走出江宁府的门生!听说上一科的秋闱,榜上有名的举人老爷里,就有两位出自他的门下!更别提那些早已在各州府为官,甚至是在京城站稳了脚跟的学生了。” “这……这……” 张鸣听得倒吸一口凉气,端着酒杯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 他经历过多少起起伏伏,这番话,他如何听不懂其中的分量! 如今这世道,读书科举,考的是学问,但更是人脉!同窗之谊,师徒香火,这才是最金贵的!” 进了他的青竹书院,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了一个由举人、老爷们组成的圈子。 这份人脉,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通天之梯啊! “所以啊,”刘塾师总结道,“他收学生,看的不是咱们能给多少束脩,而是那孩子自己,到底是不是一块能被他雕琢成器的璞玉。” “今天啊,要不是我们几个拉着,说您家若望确实聪颖,他根本不肯来赴这等宴席。” 刘塾师的话,听得张鸣热血沸腾。 今天,无论如何,一定要让若望拜入此人门下! 想到这里,张鸣端起酒杯,亲自走到周塾师面前,满脸堆笑:“周先生,我儿若望资质鲁钝,还望先生不吝赐教。不知……小儿可有幸,入您的青竹书院?” 满堂的喧闹声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周塾师身上。 周塾师放下茶杯,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张鸣一眼,又瞥了瞥一旁昂首挺胸的张若望,刚要开口说些什么。 “哎,周兄,来来来,喝酒!” 旁边的刘塾师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周塾师的肩膀,强行把一杯酒塞到他手里,一边使着眼色,低声劝道:“张员外也是一番美意,你何必……” 周塾师眉头紧锁,面露不悦,正欲推辞。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怯生生的身影端着一盘新炒的菜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是兰氏。 而在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更小的身影。 正是陈川。 他换下了一身泥泞的脏衣服,穿上了一件虽然打了补丁但还算干净的短衫,头发也梳理过。 他跟在母亲身后,步子很小,却很稳,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好奇地打量着满屋子的客人。 李氏脸色一沉,刚要开口呵斥。 陈川却抢先一步,挣脱了母亲的手,走到堂中,对着满座宾客,学着大人的样子,规规矩矩地拱手作揖。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那位与众不同的周塾师身上。 “学生陈川,见过周先生。” 他开口,“我常听母亲说,江宁府最有学问、最有风骨的先生,就是青竹书院的周先生。” “今日得见,学生……学生心中十分仰慕!” 他小脸微红,眼神清亮,一副羞涩又崇拜的模样,看起来煞是可爱。 旁边的刘塾师等人见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这小娃娃倒是机灵,小嘴还挺甜。” “张员外家,不仅儿子聪明,这外甥也是个妙人啊。” 张鸣和李氏提着的心稍稍放下,脸上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小孩子想讨好人,要点赏钱或吃食的把戏。 然而,被众人目光聚焦的周塾师,却依旧是那副清冷的神情,不为所动。 他见过的奉承太多,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并不能让他高看一眼。 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懒得再抬一下,显然是把陈川当成了又一个想走捷径、攀关系的小子。 满堂的夸赞声,在周塾师这冷淡的回应下,戛然而止。 气氛,再次微妙起来。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自讨没趣的小孩会灰溜溜地退下。 可陈川没有。 “学生陈川,斗胆请教先生三个问题。” 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一个五岁的孩子,衣着寒酸,却在如此场合,对着最有风骨的塾师,说要请教问题? 张鸣和李氏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周塾师也有些意外,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亮得不像话的孩子,原本的不耐烦竟消散了些许,他饶有兴致地问道:“哦?你想问什么?” 陈川不卑不亢,朗声道: “敢问先生,第一,人之学问,但凭记诵,可能称优?” 这话一出,那几个刚刚还在夸赞张若望背书厉害的塾师,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这不是在当面打他们的脸吗? 周塾师的眼中却闪过一抹异彩。 陈川没有停顿,继续问道: “敢问先生,第二,居于人上,手握权势,便可生杀予夺,为所欲为?” 这个问题,让张鸣和李氏心头一跳。 他们想到了陈家的遭遇,也想到了自己对这对母子的苛待,一股莫名的心虚涌了上来。 周塾师的眼神,变得愈发锐利。 陈川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敢问先生,第三,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以仁政,真能平定这朗朗乾坤吗?” 问完,整个正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三个问题镇住了。 这哪里是一个五岁孩童能问出的问题?这分明是研读经史多年的大儒,才能发出的经世之问! 背诵好是不是好学生?权势能不能大于公理?仁政究竟是不是治世良方? 问完这三个问题,陈川没有等待任何人的回答。 他再次对着周塾师深深一揖,然后转身拉起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母亲,跟着她上完了最后的一碟菜后,扬长而去。 第3章 这分明是投名状! 陈川母子二人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口。 李氏便如梦初醒,指着门口破口大骂。 “这,这这……诸位先生,我这侄儿从小脑子就不好使,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胡言乱语,在这里妖言惑众!先生们可千万别被他骗了!” “那些话,分明是我家若望从书本里面念出来的。” “他抢的是我家若望的词啊!” 然而,这一次,没人搭理她。 张鸣没有。 他脸色煞白,死死地盯着周塾师。 对方是否能从那第二问中听出来,他张家的苛待? 若是可以,他张家的名声合存! 其他几位塾师也没有。 他们面面相觑,神色复杂。 任谁都看得出来,那小子不同寻常。 李氏的叫骂声在庄重的寂静中显得非常可笑。 她叫了两声,发现竟无一人附和,也无一人看她,那声音便渐渐弱了下去,最终不甘地闭上了嘴,只剩胸口剧烈地起伏。 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汇聚到了同一个人身上。 周塾师。 第一问,问学。 第二问,问权。 第三问,问国。 从学问之法,到处世之道,再到治国之本。 由小及大,层层递进。 一个五岁的孩童,用三句话,画出了自己的格局。 这哪里是请教? 周塾师的嘴角,无声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这分明是……投名状! 这孩子,是在告诉自己,他懂什么,他想什么,他能看到多远。 他没有等待答案,因为他根本不需要答案。 他是在用这三个问题,作为进入自己门下的敲门砖。 好一个狂妄又清醒的小子! “哈哈……哈哈哈哈!” 周塾师仰起头,笑声响彻整个正堂。 满座宾客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这老夫子是何意。 被一个五岁小儿当众用问题“羞辱”,不该是恼羞成怒吗?怎么反而开怀大笑? 刘塾师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凑上前,低声问:“周兄,你……你这是……” 周塾师笑声一收,看向早已呆若木鸡的张鸣。 “张员外。” 张鸣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先生,周先生,您……您吩咐。” 周塾师站起身,理了理衣袍,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家的两个孩子,老夫都收了。”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两个? 张若望……和那个陈川? 李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既有儿子被收下的窃喜,又有必须跟那个贱种分享荣耀的屈辱。 张鸣也是一愣,他本以为周塾师会单独提出收下陈川,那样他反而好办些。 可现在……一同收下?这是什么意思? 刘塾师急了,连忙上前劝道:“周兄,三思啊!那陈川来路不明,顽劣无知,冲撞了您……” “顽劣?” 周塾师冷冷瞥了他一眼,“若这等见识算顽劣,那满座的‘聪慧’之辈,又算什么?” 刘塾师被噎得满脸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塾师不再理会任何人,他看着张鸣,再次重复道:“明日一早,让他们一同来我塾里报到。” 说完,他根本不给张鸣任何追问或感谢的机会,直接一甩衣袖,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众人急忙起身相送,可周塾师的脚步极快,转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里,只留下满院子的人,和一肚子的困惑。 …… 夜深了。 宴席散尽,宾客皆去,张家正厅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李氏再也维持不住宴席上的端庄,一把扯下头上的金钗,重重拍在八仙桌上。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一张保养得宜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那个小杂种!他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和我们若望一同拜入周塾师门下?!” “在咱们家的宴席上,出尽了风头,把我们若望衬得跟个傻子一样!这张脸,我今天算是丢尽了!” “他娘也是个没规矩的,上个菜,还把儿子给带出来了!我看他们就是故意的!早就盘算好了,要踩着我们若望上位!” 李氏越说越气,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应该收留那母子二人,还不都是因为老爷你说那刘大人看中了兰氏……” 话到这里,她瞥见张鸣骤然难看的脸色,急忙话锋一转: “老爷,你也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周塾师也是个老糊涂!居然收那种野孩子!这要是传出去,别人怎么看我们张家?怎么看我们若望?” 她猛地转身,死死盯着默不作声的张鸣。 张鸣没有看她。 他在细细地品。 不是品茶,而是品陈川那三句话。 他张家大起大落后,他学会了什么叫做趋利避害,最会察言观色。 今天宴席上,周塾师的表情变化,他看得一清二楚。 一开始,那些塾师吹捧若望能背《论语》,周塾师的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眉宇间尽是不耐。 若不是刘塾师拦着,恐怕周塾师当场就要拂袖而去,别说收徒了,怕是连这顿饭都不会吃完。 转折点,就在陈川出现之后。 张鸣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冷茶,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 他终于想明白了。 周塾师从一开始,就没看上若望。 或许在周塾师看来,若望那种炫耀式的背诵,愚不可及。 是陈川,用那惊世骇俗的三问,强行扭转了局面。 他不仅展示了自己的价值,还顺带手……把张若望也“打包”卖了出去。 周塾师收下陈川,是惜才。 而收下张若望,不过是看在陈川的面子上,顺水推舟卖给自己这个东道主一个人情罢了。 想到这里,张鸣的心里五味杂陈。 “老爷!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倒是说句话啊!” 李氏见他半天不语,更加烦躁,声音也拔高了八度。 张鸣缓缓放下茶杯,转过头,看着自己这个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妻子,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错了。” “我错了?”李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声反问,“我哪里错了?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不是那个小畜生沾了我们若望的光?” “恰恰相反。” 张鸣无比清晰地说道:“不是陈川沾了若望的光。”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妻子那错愕不解的表情,最终吐出了那句足以颠覆她认知的话。 “是若望,沾了陈川的光。” 第4章 王法 李氏脸上有些错愕。 她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 若望是张家的嫡长子,是她李氏的命根子! 从小锦衣玉食,请了多少名师教导?那陈川算什么? 一个投奔过来的野种,他娘是个连席面都上不了的妇人! 张鸣看着妻子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没有半分怜悯。 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 他端起茶杯,用杯盖一下下撇着浮沫。 李氏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那股怒火被强行压制。 她不是傻子。 张鸣的话让她看清了现实。 周塾师是什么人? 清高孤傲,连县尊的面子都未必会给。 若望那点小聪明,在他面前恐怕就跟班门弄斧一样可笑。 今日若非陈川那惊世三问,周塾师怕是早就走了。 若望拜师的事自然也就黄了。 她凑近张鸣,声音压得极低。 “老爷……那他……那陈川,真要是成才了,咱们……”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那点活络起来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张鸣的动作停住了,他抬眼打量着自己的妻子。 陈川虽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但若是……过继到老爷名下呢? 将来他若是金榜题名,高中状元,那史书上记的,可是他张鸣的儿子! 这份荣耀,这份光环,不还是落在了张家头上? 到时候,谁还记得他是个外来的野种? “过继!” 李氏咬着牙,把这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把他记在咱们名下!以后他就是若望的庶弟!他的一切,不就都是咱们张家的了?” 说完,她紧张地看着张鸣,等待着他的裁决。 张鸣摩挲着下巴上短硬的胡茬。 他没有立刻回答。 风险,收益。 风险是,这孩子心性难测,未必养得熟。 收益是,一旦成功,一本万利。 他自己的儿子,他自己心里清楚。死记硬背,全靠填鸭。 今天那篇《千字文》,若不是这几天关在屋里逼着背,当场就要出丑。 这种资质,考个秀才或许已是极限。 指望光宗耀祖?难。 但陈川不一样。 那三问,问的不是学问,是格局,是天下! 那种气魄,那种见识,根本不是一个五岁孩童能有的。 这孩子,是个妖孽! 是个能撬动张家未来的妖孽! “趁着他现在才五岁,心智未全,还不记事。咱们给他最好的吃穿,最好的教导,让他忘了那个当仆妇的娘。时间久了,他自然会把张家当成自己的家,把我们当成亲生父母。” 李氏在一旁补充道。 张鸣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嗯,是个好办法!”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这件事,我去办。你,管好你的嘴,今天的话,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若望。” “我晓得!” 李氏忙不迭点头,脸上重新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她似乎已经看到,若干年后,陈川身披大红官袍,荣归故里,而她作为嫡母,享受着无上荣光。 至于那个叫兰氏的女人……一个仆妇而已,是死是活,又有谁会关心呢?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另一边,陈川被兰氏紧紧拽着,几乎是被拖过月洞门。 主宅的灯火被远远抛在身后,四周越来越暗。 道路的尽头,是一间破旧的柴房。 “砰”的一声,门被兰氏从里面关上,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光亮。 这里就是张家分配给他和母亲兰氏的“住处”。 黑暗中,兰氏松开了手,但她没有点灯。 “小川。” 声音不再是平日那股温婉。 “你知不知道,今天你干了什么?” 陈川没有作声。 但是他能感觉到,母亲正死死盯着他。 兰氏猛地蹲下身,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你为什么要去周塾师面前卖弄?谁让你去的?!”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那几句话,咱们娘俩的命,可能今天晚上就没了!” “那李氏是什么人?后宅的手段你懂吗?一碗药,一次‘失足’落水,就能要了咱们的命!无声无息,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兰氏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即便如今家道中落,但那些后宅阴私,她见得太多了。 她清楚在一个主母眼中,一个会威胁到她儿子地位的孩子究竟会有什么下场。 而陈川今天的行为,无疑是把两人一起架在了火上烤。 陈川依旧沉默。 他瘦小的身躯在母亲的钳制下纹丝不动。 兰氏心中的悲凉更甚。 她颓然坐倒在地,发出了低低的啜泣声。 “我苦命的儿啊……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平安安……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不懂事……” 在这哭声中,陈川终于动了。 他慢慢走到母亲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坐下。 黑暗中,他那双本该天真的眸子,却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他不是不懂。 前世的他研究过多少古代典籍? 那些史书记载的家族倾轧、后宅争斗,比兰氏能想象的还要残酷百倍。 他当然知道危险。 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一个能让他从泥潭里站起来的机会。 只有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一个“有价值”的棋子。 他和他母亲才能暂时摆脱“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这个身份。 良久,他轻声开口。 “娘。” 兰氏的哭声一顿。 “我不想您一辈子都待在这里,给人数落,当牛做马。” 兰氏身体一僵。 陈川继续说,声音平稳得可怕。 “还有爹。” “爹死得不明不白,折辱他的那些人,害死他的那些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这事情总该有个道理,也总该有个王法。” 柴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兰氏猛地转过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似乎能“看”到自己儿子的脸。 “王法”? 这根本不是他们现在能考虑的。 活着,只有活着才能考虑别的。 “砰,砰…” 外边传来了敲门声,兰氏的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夫人,老爷请陈少爷去书房一趟。” “好...好的。他马上就去。” 第5章 考验 “小川,快……快走。” 兰氏慌乱地爬起来,拉着陈川就往角落里推。 可往哪儿走? 这间破柴房四面漏风,却连个能藏身的狗洞都没有。 她一把将陈川死死护在身后,自己哆哆嗦嗦地挪到门边。 手刚搭上门栓,就凉得像块冰。 门外的人显然没什么耐心,又“砰砰”敲了两下。 “吱呀——” 门被拉开一道缝,外面灯笼的光刺眼地涌进来。 兰氏眯起眼,看清了来人。 是张家的管家,王福。 他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那笑容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渗人。 王管家身后,站着两名身材魁梧的护院,腰间挎着刀,面无表情。 杀气,扑面而来。 “小……川,小川。” 兰氏的魂都快吓飞了,她下意识地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将陈川完全挡住。 王管家那笑眯眯的眼睛扫过兰氏,最后落在了她身后的阴影里。 “夫人不用担心。” “老爷就是想见见陈少爷,问几句话而已。” 问话? 兰氏一个字都不信。 三更半夜,带着两个凶神恶煞的护院来请一个五岁的孩子去“问话”? 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兰氏护着陈川,一步步往后退。 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就在这时,一只小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很稳,很有力。 兰氏一怔,低下头。 黑暗里,她看不清儿子的表情,却能感觉到那份镇定。 “母亲,没关系的。” 陈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从兰氏的臂弯下钻了出来,主动站到了灯笼的光亮下。 他抬起头,平静地看着王管家。 王管家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这孩子……不怕? 陈川当然不怕,他甚至有些隐秘的兴奋。 赌对了。 他那位姨夫,果然不是个目光短浅的傻瓜。 张鸣想光宗耀祖,想让张家更上一层楼,这份野心比谁都重。 可指望他那个被宠坏的嫡子? 再过十辈子都没可能。 今天在周塾师面前,陈川抛出的诱饵,张鸣这条大鱼,到底还是咬钩了。 他现在就是张鸣眼里“奇货可居”的那个“货”。 只要他还有用,他就暂时是安全的。 至于危险…… 富贵险中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王管家,请带路吧。” 陈川主动开口。 王管家深深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收敛几分。 “陈少爷,请。” 他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名护院一左一右,将陈川夹在中间。 “小川!” 兰氏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呼喊,想追上去,却被王管家伸手拦住。 “夫人,请回吧。夜深露重,仔细身子。” 王管家的声音依旧客气。 陈川没有回头,他不能回头。 一旦回头,他营造出的所有镇定,都会瞬间崩塌。 他只能一步一步,走向那座灯火通明的主宅。 …… 张家的宅院很大,夜里很静。 穿过垂花门,脚下的青石板路被月光照得发白。 陈川默默走着,小小的身影在两个高大护院的夹持下,显得格外脆弱。 但他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从柴房到主院书房,一共经过三处有护院巡逻的岗哨,每一队四人。 主院附近,暗处至少还藏着两拨人。 这防御,够严密的。 那位姨夫,怕死得很。 也对,越是钻营,越是惜命。 终于,他们在一间飘散着墨香的房间前停下。 房门紧闭,窗户里透出明亮的光。 王管家上前,恭敬地叩了三下门。 “老爷,陈少爷到了。” 里面没有回应。 王管家也不催促,就那么垂手立在门外。 两名护院更是纹丝不动。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下马威。 陈川心里门儿清。 他索性也学着王管家的样子,安安静静地站着,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廊下的雕梁画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约莫一炷香后,里面才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进来。” 王管家这才推开门,对陈川道:“陈少爷,请吧。老爷就在里面。” 他没有进去,只是将陈川让了进去,然后便轻轻地带上了门。 书房里很暖和。 一股浓郁的墨香混合着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 房间正中,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坐着一个身穿宝蓝色锦袍的中年男人。 正是张家家主,张鸣。 张鸣没有看陈川,甚至没有抬头。 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铺开的一张巨大宣纸,右手执笔,悬于半空,气势沉凝。 陈川的目光落在宣纸上。 上面已经写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张鸣手腕猛然一沉,最后一笔挥洒而下! 收笔。 四个大字,跃然纸上。 ——璞玉浑金。 张鸣将笔重重掷入笔洗,溅起一圈墨花。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抬起头,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五岁孩童。 “你可知,此四字何解?” 张鸣的声音在书房里带着回响。 这是一场考试。 答错了,他刚刚在周塾师面前搏来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陈川心里跟明镜似的。 张鸣要的绝不是浅显的解释。 陈川仰起小脸。 先是恭敬地对着那幅字行了一礼,姿态做得十足。 “回姨夫。” 稚嫩的童音响起,清晰而沉稳。 “璞玉浑金,说的是未经雕琢的美玉,未经冶炼的黄金。其质虽美,却因藏于石中,混于沙砾,不为世人所识。”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张鸣。 那眼神纯净,却又仿佛意有所指。 “《韩非子》有言,和氏之璧,天下之宝也。献于厉王、武王,皆以为狂,刖其双足。直至文王,乃命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 他没有直接解释,而是讲了一个典故。 “所以川儿以为,这四字之重,不在璞玉,而在识玉之人。玉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玉在石中,待人而识。” 最后八个字,他咬得极清,像是总结,更像是点题。 整个书房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张鸣靠在椅背上。 他心中掀起了巨浪。 这番话,何止是答对了,简直是答到了他的心坎里! 第6章 过继 “玉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他,张鸣,不就是那个独具慧眼的伯乐吗! 而眼前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外甥,不就是那块深藏于石中的和氏璧! 张鸣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 “四书可会?” 他冷不丁地又抛出一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加刁钻。 诗词典故可以提前教,可以死记硬背。 但四书五经浩如烟海,一个五岁的孩子,能认全字就不错了,遑论背诵? 陈川的心猛地一跳。 来了,真正的考验。 他挺直了小小的脊梁,目光迎向张鸣。 “记得。” 张鸣双眼微眯。 好个“记得”! 他倒要看看,你怎么个记法! “那便挑一段。” 他将手随意一挥。 让他自己挑,更能看出深浅。 若是挑《论语》里“学而时习之”这种蒙学首选的段落,那便没什么稀奇了。 陈川垂下眼帘。 挑哪一段? 《论语》太浅,《孟子》太锐,《中庸》太玄。 只有《大学》。 《大学》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正是张鸣这种人毕生追求的终极目标! 这篇开宗明义的纲领,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投名状! 陈川清了清嗓子,稚嫩的童声再次响起。 在这间飘散着墨香的书房里,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他没有丝毫的磕绊,语速平稳,吐字清晰,仿佛那晦涩的古文早已刻进了他的骨髓。 张鸣一开始还靠在椅背上,神态倨傲。 可当陈川背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时,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 当陈川背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时,张鸣的呼吸已然变得粗重。 齐家! 治国! 这不正是他张鸣日思夜想,汲汲营营的目标吗! 他那个不成器的嫡子连《论语》都念不顺溜! 一个是泥,一个是云! “……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川微微躬身,安静地站着,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哈哈……哈哈哈哈!” 压抑的寂静被一阵狂放的大笑声彻底撕碎! 张鸣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体因为狂喜而微微颤抖。 “好!好!好一个‘生财有大道’!” 张鸣仰天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压抑许久的意气风发。 他绕过宽大的书案,几步走到陈川面前。 那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陈川整个笼罩。 一只大手重重地按在了陈川瘦弱的肩膀上。 那力道之大,让陈川感觉自己的肩胛骨都快碎了。 “川儿!我的好川儿!” 张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那逆子!连《论语》都认不全!你却已能通晓《大学》微言大义!何止是璞玉浑金!你简直是上天赐给我张家的麒麟儿!” 他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胸膛剧烈起伏。 “川儿,过继到姨夫门下,做我的儿子!”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张鸣的儿子!我请全城最好的老师教你!给你穿最华贵的衣服,吃最精美的食物!将来这张家的万贯家业,未必没有你的一份!” 轰! “过继?” 陈川愣住了,他唯独没有想到,张鸣竟然想让他当儿子!心瞬间沉了下去。 这老棒菜想得倒是挺美的! 过继了他,那他母亲兰氏又该如何自处? 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带着“过继”给姐夫的儿子,住在姐夫家里。 这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将他母亲陈氏也一并“收了”,纳为妾室。 虽说在这时代,兄终弟及、嫂溺叔援的事情并不罕见。 将亡妻的姐妹纳入房中,也算亲上加亲。 可他张鸣也配? 陈川心中冷笑。 他母亲乃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温婉贤淑,知书达理。 而张鸣不过一介商贾,浑身铜臭,靠着钻营投机才有了今日的家业。 让自己母亲给他做妾?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更何况,他陈川的灵魂,可不是一个五岁的孩童。 前世的记忆让他根本无法接受平白多出来一个爹,尤其还是张鸣这种利欲熏心的渣滓。 但是…… 陈川眼角的余光瞥见张鸣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此刻的张鸣正处在情绪的顶峰,任何直接的拒绝都可能引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不能硬顶,只能智取。 陈川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孺慕的神情。 “姨夫……” 他稚嫩的童声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濡湿,仿佛被张鸣的厚爱感动得快要哭出来。 “川儿知道,姨夫是真心疼我。” 张鸣见他这副模样,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手上的力道也松了几分。 “那是自然!你是我张家的麒麟儿!” 陈川顺势轻轻挣脱了一下,躬身一拜,姿态放得极低。 “姨夫的厚爱,川儿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思虑。 “虽然小姨仙逝,但是姨夫对小姨的情谊,阖城皆知,感人至深。” “在川儿心中,这份情谊未曾改变,也永不会改变。” “所以,无论如何,您永远都是川儿最敬重的姨夫。” 话音落下,陈川再次深深一拜,久久没有起身。 张鸣脸上的狂喜慢慢凝固了。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身影。 拒绝了? 一个五岁的孩子,拒绝了成为这张家少爷的机会?拒绝了这泼天的富贵? 一股被冒犯的怒火险些就要喷薄而出。 可陈川的话却扎在了他最在意的地方。 他张鸣苦心经营多年的人设,不就是为了博一个好名声,以便于在士林商界左右逢源吗? 第7章 杀鸡儆猴 如果他今天强行要过继陈川,再顺理成章地将陈氏纳为妾室,外面的人会怎么说? 他们会说他张鸣虚情假意,早就觊觎妻妹。 亡妻尸骨未寒就急不可耐地将妻妹一家并吞入口! 这对他张鸣的名声,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张鸣看着陈川瘦弱的后背,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呵呵……” 张鸣忽然低笑出声。 “好孩子,好孩子……” 他伸手将陈川扶起,脸上的激动之色尽数收敛。 “川儿既然有自己的考量,姨夫便不再强求。” 他拍了拍陈川的肩膀,这次的力道温和了许多。 “你说的对,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好外甥。起来吧。” 陈川顺从地站直了身体,心中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一关,总算是过了。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见张鸣扬声对外喊道。 “来人!” 书房的门被推开,管家王福躬着身子快步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身材壮硕的护院。 那两个护院一左一右,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直接拖了进来,扔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冲散了书房里的墨香。 陈川的瞳孔微微一缩。 那人被打得不成人形,嘴角不断地渗着血沫。 他努力辨认了一下,那身破旧的衣服,依稀是府里下人的制式。 是那个小厮! 陈川记起来了。 就是他和母亲初到张府时,那个将他们母子俩打发去柴房的小厮! 此时,那小厮趴在地上,身体不住地抽搐。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显然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张鸣看都没看地上的血人一眼,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着陈川的反应。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哼。” 一声冷哼从他鼻腔里发出,如同冬日里的寒冰。 “狗仗人势的东西。” “我的外甥,也是你能欺负的吗?” 张鸣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让整个书房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管家王福立刻会意,对着地上的人啐了一口,厉声道。 “不长眼的东西!冲撞了表少爷和夫人,老爷没要你的命,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还不快给表少爷磕头谢罪!” 那小厮闻言,挣扎着想要抬头。 陈川安静地站着,小脸上面无表情。 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 前一刻,是许诺万贯家业、麒麟之子的无上荣光。 后一刻,便是对一个小小下人的血腥惩戒。 这是在杀鸡儆猴。 还是小瞧这位姨夫了啊! 陈川脸上却不敢流露分毫。 他小小的身子微微一颤,仿佛被眼前的血腥吓到。 “外甥……多谢姨夫为我做主。” 说不恨这小厮,是假的。 当初他和母亲初到府上,人生地不熟,这狗东西看人下菜碟,没少给他们母子俩使绊子。 更有甚者,府中一些不三不四的家丁,垂涎母亲兰氏的姿色,也是这小厮在其中牵线搭桥。 明里暗里说些污言秽语,递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若非母亲刚烈,恐怕早已受了天大的委屈。 陈川当时人小力微,只能将这些账一笔一笔记在心里。 可他更清楚,这些下人敢如此猖狂,背后若没有主人的默许,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位好姨夫,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如今拿这小厮开刀,看似为他出气,实则不过是给他这个“不听话”的外甥上一堂课。 “呵呵,小川这是哪里的话?” 张鸣快步上前,再次亲手将陈川扶起。 “咱们可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可就在陈川站直身体的瞬间,张鸣转过头。 “把这个废物,扔到荷花湖里喂鱼吧。”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让他沉下去,下半辈子,就不要再想着上岸了。” 一股凉气顺着陈川的脊椎骨攀爬而上。 王福的腰弯得更低了,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是,老爷。” 他一挥手,那两个护院架起小厮,干脆利落地拖了出去。 只留下一道血痕。 陈川的小手死死攥成了拳头。 古代社会,人命如草芥。 这句话,他前世只在书本里读到过。 今日,他却亲眼见证了它的分量。 在这些上位者眼中,碾死一个人,真的和碾死一只蚂蚁,没有任何区别。 他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 一步踏错,他和母亲的下场,或许比这小厮还要凄惨。 “好了,时辰不早了。” “你也累了一天,早些回去歇息吧。” “明日起,你便和若望一同去上课。周先生可是当世大儒,你可要好生学习,莫要辜负了姨夫对你的一片期望。” “是,姨夫。” 陈川再次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外甥定当勤勉,不负姨夫厚望。” 说完,他才转身离去。 直到走出书房,陈川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门口的廊檐下,管家王福正垂手侍立。 看到陈川出来,才走上前。 “川少爷。” “老爷吩咐了,您如今既是府里的少爷,又是即将入学开蒙的学子,再住在柴房那等腌臜之地,实在不成体统。”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老奴已为您安排了新的住处,请随我来。” 陈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跟在王福身后。 王福在前面引路,脚步不快不慢。 陈川现在最挂念的,便是母亲。 他真怕自己刚才在书房的应对有任何不妥,会连累到母亲。 “王伯,”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不知……我母亲她……” 王福的脚步顿了顿,侧过身。 “夫人已经安顿好了,就在前面的院子里,少爷请放心。”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一处月亮门前。 门前挂着两盏素雅的灯笼,看起来十分僻静。 王福停下脚步。 “老奴便送到这里了。院里已经安排了两个丫鬟伺候,若有什么别的需要,少爷可随时吩咐下人来前院寻我。” “有劳王伯了。” 陈川客气道。 王福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随即,他沿着来时的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陈川松了口气,穿过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 第8章 监视 这处院落比他想象中还要精致,青石铺地,几竿翠竹倚着墙角。 陈川的目光看向那个在石板路上踱步的身影。 是母亲。 兰氏的发髻有些散乱,原本的粗布换上了整洁的衣衫。 她双手紧紧绞着衣角。 院子两侧,各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低眉顺眼。 陈川心头一凛。 “母亲!” 他快步上前。 “川儿!” 兰氏猛地转身,几乎一把将陈川紧紧搂在怀里。 力道之大勒得陈川有些发疼。 她松开一些,双手捧着陈川的小脸,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确认儿子身上没有一丝伤痕,那股恐惧才稍稍褪去。 “母亲,我没事。” 陈川轻声安慰,小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 兰氏刚要开口追问。 就在这时,陈川抱着她的那只小手,忽然在她后腰上不动声色地用力捏了一下。 兰氏的话头猛地一滞。 陈川却只是冲她摇了摇头,眼神飞快地扫过不远处的两个丫鬟。 兰氏瞬间明白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陈川转过头。 “两位姐姐,我与母亲今日都有些乏了。劳烦你们去准备一下热水,我母亲需要沐浴安歇。”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齐齐屈膝应道。 “是,少爷。” 她们转身退下,脚步轻盈,很快就消失在厢房的门后。 直到院子里再无旁人,兰氏才一把抓住陈川的胳膊。 “川儿,到底怎么回事?那张鸣……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陈川拉着母亲在石阶上坐下,这才将书房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他讲得平静。 当听到张鸣要收陈川为子时,兰氏再也忍不住了。 泪水决堤而出,顺着脸颊滑落。 “都怪娘!都怪娘没用!护不住你爹,如今还要让你受这种委屈……” 她死死咬着嘴唇。 寄人篱下,连自己的儿子都快要保不住了。 “娘,不怪你。” 陈川伸出小手,一下一下地拍着母亲的后背。 “我已经回绝他了。” 他的声音很轻。 “只是,从今天起,我们恐怕时时刻刻都在姨夫的眼睛底下了。往后的日子,娘可能要辛苦一些,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忍耐。” 兰氏用力抹去眼泪,摇了摇头。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坚定。 “娘不怕辛苦,只要我儿平安,吃再多苦都值得。” 她捧着陈川的脸,叮嘱道。 “川儿,既然他让你去青竹书院,你就去。一定要好好学,用心学!娘不求你以后能大富大贵,光耀门楣,只求你能学一门安身立命的本事,将来……将来我们离开这里,能有自己的营生,不再看人脸色。” 这便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最朴素的愿望了。 安身立命? 远远不够。 今日书房里那道血痕,已经在他心里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界,仅仅是安身立命,恐怕随时可能被一阵微风吹灭。 想要活下去,想要保护母亲,想要拿回属于陈家的一切,就必须站到比更高的地方去! “娘,你放心。” 陈川直视着母亲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儿子不但要安身立命,将来,还要让你风风光光地穿上诰命服,成为真正的诰命夫人!” ……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当第一缕晨光尚未撕开天幕时,寅时三刻的梆子声幽幽传来。 陈川的房门被准时敲响。 还是昨日那两个丫鬟,她们端着热水和崭新的衣物走了进来。 陈川任由她们伺候着沐浴更衣。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月白学子服,料子是上好的云锦,边缘用银线绣着雅致的竹叶暗纹。 腰间配着一枚入手温润的玉佩。 镜子里的小人儿,粉雕玉琢,眉眼清秀,看起来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公子。 陈川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 收拾妥当后,他来到前厅,张若望已经等在那里了。 张若望比陈川大两岁,穿着同样的学子服,见到陈川,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便扭过头去,满脸都写着不情愿。 陈川也不在意,只是规矩地喊了一声。 “若望表哥。” 张若望没应声,径直朝门外走去。 府门口,一辆宽敞的马车早已备好。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车厢里铺着厚厚的软垫,中间的小几上还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车厢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张若望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一副不想与他多说一句话的模样。 陈川乐得清静,他掀开车帘一角,看向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青石板路上,车轮滚滚。 青竹书院。 他来了。 马车停了。 外面传来车夫恭敬的声音。 “大少爷,二少爷,青竹书院到了。” 张若望率先掀帘下车,陈川跟在他身后。 小小的身子轻巧地一跃,稳稳落地。 他抬起头,打量着眼前的所谓“书院”。 没有想象中的巍峨门楼。 这里甚至算不上气派。 就是一座僻静的小院,灰墙黛瓦,一扇并不宽敞的木门紧闭着,门口蹲着两只半旧的石狮子。 若非门前停着几辆同样华贵的马车。 陈川都怀疑自己走错了。 “呦,我当是谁呢。张若望,你这榆木脑袋,居然也能开窍来青竹书院?” 一个轻佻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陈川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锦衣少年,手持一柄玉骨折扇,正摇摇摆摆地走来。 他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傲气。 身后还跟着三五个同样衣着不凡的学子,显然以他为首。 张若望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 “哼,周楚歌,你那脑袋比我家茅房的夜壶好不了多少,你都来得,我凭什么来不得?” 他毫不客气地回敬。 “嘴还是那么臭。” 被称作周楚歌的少年用扇子在鼻尖前扇了扇。 他的目光越过张若望,落在了旁边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不点身上。 “呦,长本事了啊,出门还学会带个跟屁虫了?” 第9章 学堂 这话精准地扎在了张若望痛处。 他最恨别人将他和这个寄人篱下的表弟联系在一起,这简直是他的耻辱。 张若望狠狠剜了陈川一眼,那眼神里满是厌恶。 他冷哼一声,拂袖便走,竟是直接将陈川一个人晾在了原地。 陈川面无表情。 他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张若望会替他出头。 从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在这书院里,没有任何倚仗。 那周楚歌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见他小小年纪,被表哥抛下,居然不哭不闹,不由得有些意外。 不过,也仅仅是意外而已。 一个五岁的小屁孩,还不值得他多费心神。 陈川垂下眼睑,完全无视了周楚歌和他那群跟班探究的目光。 他迈着小短腿,走到书院门口,学着之前看到的模样。 从怀里掏出姨夫准备好的拜帖和一小袋沉甸甸的束脩,递给了门口负责接待的老仆。 老仆验过,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一条路。 陈川迈步而入,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外面的人一眼。 这一连串的反应,让周楚歌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张若望不把他放在眼里,甩袖就走。 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屁孩,也敢无视他? “嘿,有意思。” 周楚歌“唰”地一下合拢折扇。 在手心敲了敲,眼底闪过一丝不快。 “今天一个两个的,是真不把我周楚歌放在眼里了。” 他对着身后的跟班们摆了摆手。 “行了,都滚吧,该干啥干啥去!” 跟班们连忙作鸟兽散。 周楚歌整理了一下衣襟,也迈步走进了那扇木门。 学堂不大,布置得却极为雅致。 光线从雕花的木窗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堂内已经坐了四名学子,个个正襟危坐,手捧书卷,无人交头接耳。 陈川目光飞快地扫过一圈。 这四人年纪都在十岁上下,神情专注,身上有种寻常富家子弟少有的沉静气质。 算上他和先进来的张若望,还有刚刚跟进来的周楚歌,整个学堂,也才七个人。 他默默走到一个靠后的空位坐下,眼观鼻,鼻观心。 论年龄,这里的确属他最小了。 张若望和周楚歌像是天生的对头,一个选了左边最前排,一个选了右边最前排。 隔着整个学堂遥遥对峙。 就在这时,学堂门口传来一声清晰的咳嗽。 “咳咳!”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原本还在用眼神厮杀的张若望和周楚歌立刻收敛了所有神色,端正坐好。 一位身穿灰色长衫,须发半白的老者走了进来。 他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正是的周塾师。 “怎么?还要老夫八抬大轿,请你们三位入座不成?”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严厉的斥责。 周塾师的目光扫过三人,在陈川那张稚嫩的小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陈川心头一跳。 显然这位周塾师还记得昨日那三问。 周塾师收回目光,站到讲台前,将手中的戒尺往桌案上轻轻一放,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整个学堂愈发安静。 “好了。” 周塾师缓缓开口。 “今日学堂来了三位新学子,老规矩,每人上来,做个自我介绍吧。” “你就先来吧!” 周塾师直直指向了学堂最后排的陈川。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五岁孩童身上。 陈川心中咯噔一下。 果然,这老头不安好心! 昨日那番问题,看似是他占了上风,实则已经在这位严苛的塾师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今日第一个点他,无非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 看看他究竟是真有才学,还是只会取巧的蒙童。 这学堂里的水,比他想象中还要深。 他定了定神,从座位上滑下来,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 对着周塾师和堂上众学子拱了拱手。 “在下陈川……”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将他打断。 “大伯。” 周楚歌靠在椅背上,手里的折扇敲着桌面。 “咱们清风书院什么时候这么缺钱了?怎么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奶娃娃都招进来了?” 他这话一出,学堂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那几个原本正襟危坐的学子,脸上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他们虽出身不凡,但谁敢在周塾师的课堂上如此放肆? 张若望更是眉头紧锁。 周塾师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侄子,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住嘴!” 若不是他那个在江宁府做官的弟弟,三天两头托人送厚礼,又死皮赖脸地写信求情。 说什么也要把这孽子塞进自己门下“磨砺心性”。 他周怀安这辈子都不会让这种纨绔踏入清风书院半步! 这简直是在砸他的招牌! 周楚歌却像是没看见大伯那要吃人的眼神,反而笑得更开了。 “大伯,我说错了吗?” 他伸出折扇,隔空点了点陈川的方向,又轻蔑地瞥了一眼张若望。 “这小不点,一看就是张家硬塞进来的添头。您是谁?您可是连郡守大人都要礼敬三分的周夫子!让他这种黄口小儿跟我们同窗,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多有损您的威严啊!” 他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依我看,干脆让他跟着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表哥,一块儿滚蛋算了,省得脏了您的清净地。” “你……你……你!” 周塾师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从讲台后走出来,三两步冲到周楚歌面前,扬起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 张若望的脸色已经铁青。 若真要被退回去,自己老爹恐怕会把自己的腿给打断。 此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哦?”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陈川正仰着小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的惧怕。 “这位兄长是自恃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了?” 周楚歌的动作一滞,下意识地看向这个刚刚被他肆意羞辱的小孩。 只见陈川对他微微躬身。 “小弟初来乍到,愚钝不堪,心中正有几处不解,仿若迷雾遮眼。既然兄长学识渊博,远非我等凡俗可比……” 目光灼灼地盯着周楚歌。 “那不知,可否屈尊降贵,为小弟解惑一二呢?” 第10章 有疑便问,有惑则解 你不是说我小,说我不配吗? 好啊。 我承认我小。 那你这个大的,这个聪明的,总该能回答我这个蠢小孩的问题吧? 你若答不上来,那你方才那番话,岂不就是放屁? 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若是不敢回答…… 那你就是个连五岁孩童的提问都不敢接的懦夫! 瞬间,攻守之势易转! 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周楚歌,一下子被架在了火上。 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学堂之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周楚歌握着折扇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一个五岁的奶娃娃。 现在,却用向他发起了最尖锐的挑战。 答应? 他压根就没读过几本书,每天来书院不过是走个过场,拿什么答应? 不答应? 那他周楚歌以后还怎么在江宁府的圈子里混? 连个五岁孩子的提问都不敢接,这事传出去,他能被那帮狐朋狗友笑掉大牙!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呵,有点意思。” 他试图用轻佻的语气掩饰内心的慌乱。 “既然你这么好学,本……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不能吝啬。” “说吧,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他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在疯狂祈祷。 小屁孩能有什么问题? 无非就是天上的星星有几颗,河里的鱼儿有多少。 随便胡诌几句就能糊弄过去! 陈川没有立刻开口。 他转过身,对着讲台后脸色阴晴不定的周塾师,再次深深一揖。 “塾师!” 他的声音清亮,掷地有声。 “还请容小子放肆一回。” 这一拜,既是尊敬,也是表态。 我不是要闹事,我是在用读书人的方式,解决读书人的问题。 请您,做个见证。 周怀安的怒火,此刻竟已奇迹般地平息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瘦小,却脊梁挺得笔直的孩童,眼神复杂。 如果说昨日这五岁小娃娃的三问只是让那个他感兴趣。 那今天这一幕…… 这番胆识,这份气度,绝非寻常五岁孩童能有。 他忽然很想看看。 这孩子,到底是真的胸有丘壑,还是仅仅虚张声势。 他也想借这个机会,好好敲打一下自己那个不成器的侄子。 周怀安缓缓坐回太师椅上,原本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 他抬了抬下巴,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 “准了。” “学问之道,在于切磋。有疑便问,有惑则解,此乃正理。” 他淡淡地瞥了周楚歌一眼。 “你,且听着。” 周楚歌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完了。 大伯这是摆明了要看他出丑。 得到许可,陈川这才重新面向周楚歌。 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得像一汪寒潭,却让周楚歌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敢问兄长。” 陈川不疾不徐地开口。 “《大学》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众人心上。 “小子愚钝,不解其义。” “请问兄长,何为‘格物’?又何为‘致知’?” “‘格物’与‘致知’,二者究竟是何关联?孰先孰后,孰为本,孰为末?” 问题一出,整个学堂的气氛再次凝固。 那几个原本还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学子,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这个问题…… 太正了! 正得让他们这些自诩饱读诗书的人,都得在心里掂量半天。 这根本不是什么孩童戏言,而是直指儒学根本的义理之问! 张若望紧张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不懂。 但他看得懂周楚歌的脸色。 周楚歌的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什么《大学》? 格物?致知? 那是什么玩意儿?能吃吗? 他连《三字经》都背不全,哪里知道这些!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石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这……这个……” 他支吾了半天,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试图从同窗的脸上找到答案。 可那些人,要么低头沉思,要么避开他的目光。 “嗯?” 陈川歪了歪头,一脸“天真”地追问。 “兄长可是没听清?要不要小弟再说一遍?” 这副模样,落在周楚歌眼里,简直比最恶毒的嘲讽还要刺人。 “不必了!” 周楚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拔高了声音。 “如此……如此浅显的道理,还需多言?” 他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强撑。 “格物致知,自然……自然就是……就是让我们多看多学,增长见识的意思!” 他觉得自己这个解释,简直天衣无缝。 然而,陈川却摇了摇头。 “多看多学,增长见识?那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又有何区别?” “《大学》将其列为‘八目’之始,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并论,其深意,难道仅仅如此?” “那‘格’字作何解?‘致’字又作何解?” “二者在‘诚意’‘正心’之前,究竟起何作用?” 一连串的追问,如同一柄柄重锤,狠狠砸在周楚歌脆弱的防线上。 他彻底懵了。 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他完全无法理解。 他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那个五岁孩童的身影,在他眼中竟变得无比高大。 “我……我……”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他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彻底哑火了。 学堂里,静得可怕。 周怀安坐在讲台后,面沉如水。 够了。 不能再问下去了。 再问下去,他周家的脸,就要被这个孽子丢尽了。 “够了!” 一声怒喝,如同平地惊雷。 周怀安猛地一拍惊堂木,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混账东西!” 他霍然起身,指着面如死灰的周楚歌,气得浑身发抖。 “圣贤之言,岂容你这般曲解!《大学》乃四书之首,为入德之门,你竟连看都未曾看过,就敢在此大放厥词,羞辱同窗!” 第11章 格物致知 “你……你还有何颜面,坐在这青竹书院之内!” 周楚歌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大……大伯,我……” “闭嘴!” 周怀安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滚出去!到祠堂给我跪着!闭门思过三日!” “把《大学》给我抄一百遍!抄不完不准出来!” 周楚歌如蒙大赦,又像是丧家之犬,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学堂。 那狼狈的背影,再无半分先前的嚣张气焰。 学堂内,气氛依旧压抑。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去看周塾师的脸色。 周怀安胸口剧烈起伏,过了好半晌,才将目光转向了那个自始至终都平静如初的小小身影。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昨日种种,今日种种,串联在一起。 他终于确信。 这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一块足以光耀门楣的绝世璞玉!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 “你,叫陈川?” 陈川躬身应道:“是,小子陈川。” 周怀安的目光,落在了学堂最前排的位置上。 他抬手指了指那里。 “从今日起,你坐那儿。”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首座?” “他?一个五岁的娃娃?” “塾师是不是气糊涂了?” 私语声涌动,每个人都觉得这事太过荒唐。 青竹书院的首座,向来由学问最精、品行最优的学子担当,是所有学子追逐的目标。 而现在,周塾师竟将它给了一个五岁的孩童? 角落里,张若望握着毛笔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笔杆被他捏得咯咯作响,一滴浓墨从笔尖坠落。 他死死盯着陈川那小小的背影。 凭什么? 他张若望竟然连个五岁的小孩都不如? 而陈川只是微微躬身,坦然地走到了第一排坐下。 身形虽小,腰背却挺得笔直。 那份淡然,让四位心中不忿的学子,都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周怀安看着这一幕,眼神中的欣赏愈发浓郁。 他重重一咳。 “肃静!” 学堂内再次安静下来。 “今日之事,望诸生引以为戒。为学之道,在于虚心,在于笃行。年纪、出身,皆非评判高下之准绳。学问,才是唯一的尺度。”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在张若望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打开手中的《论语》吧。” …… 下学的钟声响起,学子们如鸟兽散,却又不敢走得太快,不时回头,朝着学堂内张望。 张若望是最后一个走的,他收拾书本的动作很慢,经过陈川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 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低着头快步离去。 学堂里,只剩下周怀安与陈川二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一高一矮。 “你对‘格物致知’,似乎有自己的见解?” 周怀安的声音不再像课堂上那般严厉。 陈川站起身,恭敬回道:“小子不敢妄言,只是读过几本书,偶有所感。” “说说看。” 周怀安饶有兴致地走到他面前。 “老夫也想听听,你的‘偶有所感’,究竟为何。” 他背着手,目光灼灼。 这不仅仅是一场考校,更像是一位真正的学者,在寻觅能够碰撞出思想火花的同道。 陈川沉吟片刻。 “小子以为,《大学》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顺序,本身便蕴含着至理。” “哦?说下去。” 周怀安的兴致被彻底勾了起来。 “世人多言‘诚意正心’乃修身之本,此言不差。然,若无‘格物致知’为其根基,则‘诚意’可能流于妄念,‘正心’亦可能沦为空谈。” 陈川的声音完全不像一个五岁孩童。 “譬如,何为善?何为恶?若不明其理,不知其源,如何能保证自己所‘诚’之‘意’,所‘正’之‘心’,是真正的善,而非自以为是的偏执?” 周怀安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个问题,直指本心。 “故而,小子斗胆以为,格物,是穷究天下万事万物之理;致知,是在穷理之中,获得真知灼见。此二者,当先于诚意正心。” “其核心,便是‘穷理以立心’!” “先明事理,后正心念。如此,方能建立起真正稳固不移的德行根基,其后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才不至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穷理以立心……” 周怀安反复咀嚼着这五个字,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是啊! 他钻研《大学》半生,始终觉得将“格物致知”简单解释为增长见闻,太过浅薄,却又说不出更深层的道理。 今日,竟被一个五岁的孩童一语道破! 先明理,再立心! 何其精辟!何其深刻! 他看着眼前的陈川,心中的惊喜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 “好!好一个‘穷理以立心’!” 周怀安激动地连连叫好,他伸手按在陈川小小的肩膀上。 “陈川,你可知书院的藏书楼?” “小子听闻过。” “从今日起,藏书楼为你自由出入,无需任何凭证。” 周怀安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去吧,去‘格’尽那万卷书之‘物’,‘致’你心中之‘知’!” …… 周家祠堂。 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周楚歌跪在数十个灵牌前,膝盖早已麻木刺痛。 昏暗的烛火摇曳,映得他脸色惨白。 他面前摆着笔墨纸砚,可那本《大学》,他一个字也抄不下去。 脑子里,全是白天学堂上那屈辱的一幕。 “嘎吱——” 祠堂的门被推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端着食盒,快步走了进来。 正是周楚歌的母亲,林氏。 “我的儿啊!” 林氏一看到儿子这副模样,眼泪就下来了,连忙将他扶起。 “快起来,跪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娘,大伯他……他罚我……” 周楚歌一见到母亲,委屈顿时涌上心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别哭了!没出息的东西!” 林氏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又心疼地为他揉着膝盖。 “我刚从你大伯那边过来,他铁了心要罚你,谁劝都没用!” 第12章 姜宜修 她带去的贵重礼物,被周怀安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连门都没让她进。 林氏越想越气,咬牙切齿地问向身后的贴身丫鬟。 “给我说清楚,白天在学堂,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楚歌怎么会惹你家老爷发那么大的火?” 丫鬟战战兢兢地跪下,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就是那个新来的,叫陈川的,才五岁,不知怎么就……” “陈川?” 林氏打断了她的话,眼神阴鸷下来。 “一个五岁的黄口小儿,就能把我儿逼到这个地步?” 这里面一定有鬼。 “他是什么来头?” “听……听说是寄住在张员外府里的远亲,好像是……家里败落了,来投奔的。” 一个家道中落的丧家之犬? 她扶起还在抽泣的儿子,声音阴冷如冰。 “一个破落户的野种,也敢欺负到我周家嫡孙的头上来了?” “等着,娘给你出这口恶气!” …… 陈川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他正跟着一位名叫李伯的老仆,穿过书院的回廊。 “陈小少爷,到了,这里便是甲字院,以后您就住这儿。” 李伯推开一间屋子的门。 房间不大,陈设也极为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仅此而已。 但打扫得窗明几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竹叶清香。 “书院有规定,凡是入院的学子,都需在书院食宿,每月只有三日可以归家。” 李伯细心地为他介绍着。 “饭食有专门的食堂,衣物也有人统一浆洗。您安心读书便是。” 陈川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待李伯走后,他关上房门,打量着这个自己未来要生活很久的地方。 条件比他想象的要好。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窗外,是一片青翠的竹林,夜风拂过,沙沙作响。 清冷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了他平静的脸。 今日,总算是在这青竹书院站稳了脚跟。 还意外获得了自由出入藏书楼的权限。 对他而言,这比任何赏赐都来得重要。 至于周楚歌,还有张若望…… 陈川并不在意。 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和一群孩子争强斗狠。 只有高中,才能为家里洗清冤屈。 陈川坐在桌前,将那本从藏书楼借来的《大齐律例》摊开在桌上。 前世作为汉语言文学博士,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可这个世界终究不同。 除了作为敲门砖的制义题目,科举考试中还有论、判、诏、诰、表等诸多文体。 这些才是真正考验一个读书人经世致用能力的标尺。 《大齐律例》,便是了解这个世界运行规则的开始。 他将书册在桌上摊开,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一字一句地默读。 就在他沉浸其中时—— “砰砰砰!” 突兀的敲门声响起,又急又重,打破了竹林的静谧。 陈川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波澜不惊。 他才刚住下,除了送他来的李伯,根本不认识任何人。 张若望更不可能来找自己。 可这敲门声,似乎又不像寻衅。 “谁啊?” 他开口问,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门外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个略带喘息的少年音。 “姜宜修!” 陈川想起来了。 白天在学堂里,周怀安点名的四人之一,那个看上去最为沉静的少年。 他来做什么? 陈川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顿了顿。 他和这几位可没什么交情。 门外的呼吸声愈发急促,似乎极为紧张。 陈川最终还是拉开了门栓。 门刚开一道缝,一个黑影就“嗖”地一下从他身侧挤了进来,带起一阵冷风。 “快,关门,关门!” 来人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子慌乱。 陈川依言将门合上,回过头,借着月光看清了屋里的景象。 那个自称姜宜修的少年,约莫十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身讲究的细棉布学子服。 此刻却手脚并用,狼狈地往他那张小小的书桌底下钻。 那书桌本就是为他这五岁孩童准备的,尺寸不大,姜宜修缩手缩脚,把自己团成一团。 才勉强塞了进去,脑袋还差点撞到桌腿。 陈川看着他滑稽的姿势,没说话。 “呼……呼……” 姜宜修躲在桌下,长长舒了两口气,才探出半个脑袋,对陈川道谢。 “多谢了。” 陈川走到桌边,垂眼看着他。 “这是?” “嘘!” 姜宜修紧张地竖起一根手指,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确定没人跟来,才松了口气,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他们几个跟我玩捉迷藏。” 他压低声音,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输的人,可是要去镇上最好的点心铺子,请大家吃一个月的糖糕!” 一个月的糖糕? 这赌注倒是有趣。 陈川有些无语。 就为了这个,几个学堂子弟,大晚上在书院里鸡飞狗跳? 他打量着桌子底下这位“不速之客”。 姜宜修的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眼神清亮,看起来不像撒谎。 可陈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躲我这里。”他平静地指出。“他们就找不到了?” 甲字院距离姜宜修他们那些学子的院子没多远。 按理说,这里确实是灯下黑,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 “试试嘛!” 姜宜修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似乎完全没察觉到陈川的审视。 他从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 献宝似的递过来。 “这是我藏的松子糖,还没被他们发现。你帮我这一次,要是赢了,下个月的点心分你一半!” 陈川没接那包糖。 他只是重新坐回椅子上,双脚正好挡在姜宜修身前。 桌子下的人影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出声。 陈川拿起那本《大齐律例》认真的继续看书。 屋子里很静。只能听见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陈川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读书的习惯让他一旦沉浸,便会忽略周遭。 然而,很快便被闷哼打断了。 声音来自桌下。 陈川翻书的手指一顿,视线垂下。 他那双小短腿前,姜宜修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第13章 这是我的房间 一张脸皱成了苦瓜,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长时间的蜷缩,让他腿麻了。 真是个麻烦。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压低了却依旧充满戾气的咒骂。 “妈的,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甲字院这边还没搜!” 桌下的姜宜修瞬间僵住,连因腿麻而引发的颤抖都停止了。 他瞪大眼睛,死死咬住下唇,整个人缩得更紧。 陈川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向门口那扇薄薄的木门。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晃动不休,如同鬼魅。 空气陡然绷紧。 “砰!” 一声巨响,门板被砸得嗡嗡作响,连带着门框都在震动。 这一下,不像敲门,更像踹门。 桌下的姜宜修浑身一哆嗦。 陈川依旧坐着没动。 他那张五岁孩童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慌。 “何人?” 门外安静了一瞬,似乎没料到屋里是个孩子。 随即,一个粗暴的少年声音响起。 “开门!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小男孩跑过来?” 陈川甚至能想象出门外那人居高临下的表情。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桌下的那个小小的身体,呼吸已经完全停滞。 帮他,还是不帮? 陈川的脑子里只用了一瞬间就做出了选择。 他讨厌麻烦。 但他更讨厌自己的门被人这么砸,更讨厌有人用这种命令的语气跟自己说话。 “没有。”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不带任何情绪。 门外的人显然不信,沉默了片刻,再次响起。 “小子,别撒谎!我们亲眼看见他往这边跑的!快开门,让我们进去搜一下!” “对!让我们进去!” 另一个声音附和道。 陈川只是将手里的《大齐律例》轻轻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不行。” 陈川的声音依然平静。 门外的人愣住了,似乎被这稚嫩童音里透出的强硬给震慑到。 “你说什么?” 最开始那个声音拔高了八度。 “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敢拦我们?” “这是我的房间。” 陈川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进来。” “你!” 门外的人气结,显然没想到会碰到这么个软硬不吃的“孩子”。 “不开门是吧?行!有你的!” 另一个声音阴狠地说道。 “我们就在这儿守着!我倒要看看,他能在你这破屋里躲一辈子!” 说罢,门外传来几声重重的脚步。 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但陈川知道,他们没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桌下的姜宜修终于敢喘气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胸膛剧烈起伏。 桌下的黑暗里,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我……” 姜宜修刚吐出一个字,便被一个迅疾的动作止住。 一只小小的手从桌沿上方伸了下来,食指竖在嘴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陈川甚至没有低头,只是用气声轻飘飘地送下来三个字。 “还没走。” 那三个字瞬间扎破了姜宜修刚刚鼓起的一点勇气。 他猛地闭上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刚刚放松下去的肌肉再次绷紧。 屋子里又一次陷入了死寂。 窗外,风吹过院里的老槐树,枝叶摇曳。 投在窗纸上的影子如张牙舞爪的鬼怪,变幻着形状。 陈川依旧坐得笔直。 他的感官却前所未有地敏锐。 他能听见桌下姜宜修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细微得如同幼猫的喘息。 他能听见自己平稳的心跳。 他甚至能听见门外那两个家伙刻意放轻的脚步在院中来回踱步。 鞋底碾过沙土的细碎声响。 他们在等。 等躲藏的人自己露头。 陈川的视线落在书桌的烛火上。 火苗静静地跳动,将一滴温热的烛泪逼出。 顺着蜡烛的侧身缓缓滑落,最终凝固。 时间,就在这滴烛泪的滑落中一点点流逝。 桌下的姜宜修已经由最开始的僵硬,变得有些松懈。 长时间的精神紧绷,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他换了个姿势,后背无声地靠在了陈川的小腿上,传来微弱的体温。 陈川没有动。 对于一个成年人的灵魂来说,这点等待不算什么。 但他这具五岁的身体,却也有些疲乏了。 就在他耐心快要告罄的时候。 院门方向,终于传来了一个新的动静。 那是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成年人特有的节奏。 “大半夜的不去睡觉,聚在这儿做什么?明天早课还想不想起了?”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是书院负责杂役的李伯。 陈川听出了他的声音。 门外那两个少年显然也听出来了。 一阵压低了的慌乱咒骂,仓皇地逃离了院子,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只有风声与虫鸣。 陈川将目光从紧闭的木门上收回,低头看了一眼桌下。 “出来吧,人走了。”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脚踝。 桌下的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笨拙地蠕动着,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或许是蹲得太久,姜宜修刚站起来就一个趔趄。 差点摔倒,幸好及时扶住了桌角。 他满头大汗,脸上还沾着灰尘,狼狈不堪,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看着陈川,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嘿嘿,谢谢你。” 他一边揉着自己发麻的大腿,一边憨笑着。 “那个……糖的事,是真的!我说话算话!从明天起,这一个月……不,这俩月的糖,我都包了!” “哦?” 陈川歪了歪头,这个孩童气的动作,配上他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显得有些违和。 “那就是说,你刚刚确实就在骗我。” 姜宜修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一股热气从脖子根直冲上脑门,整张脸涨得通红。 他眼神躲闪,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支支吾吾。 “这……这不是情急之下嘛……” “好了。” 陈川打断了他,语气里透着一丝不耐。麻烦已经解决。 他不想再为这之后的事情浪费时间。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伸手拿起了那本《大齐律例》。 第14章 庶子与嫡子的斗争 “你走吧。”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 姜宜修却没动。 他看着陈川那张写满“生人勿近”的脸,犹豫了片刻。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屁股坐在了陈川的床沿上。 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陈川翻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 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骗你吗?” 姜宜修的声音很轻。 陈川的视线甚至没有离开书页。 在他看来,书上关于“正当防卫”的界定。 远比一个陌生小鬼的家庭伦理剧更有吸引力。 “你若愿意说,我可以听。”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姜宜修耳中。 “但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 这份超乎年龄的冷淡,让姜宜修准备好的一肚子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愣愣地看着陈川的侧脸。 烛光下,这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孩子,侧脸轮廓柔和,睫毛纤长。 可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 却比书院里最严厉的先生还要强。 他沉默了许久。 屋子里只剩下陈川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最终,他还是开口了,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来自江宁府的姜家。” “我娘……她原本只是我爹房里的一个丫鬟。” 这句话一出口,后续的故事便如开了闸的洪水。 倾泻而出。 “我那些哥哥,他们从来就看不起我,更看不起我娘。他们说我是杂种,不配姓姜,更不配跟他们一样读书识字。” 姜宜修的拳头慢慢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们觉得,我来青竹书院念书,就是为了将来回去跟他们抢家产。可我娘说了,读书才能有出息,才能不被人欺负……我只是想……我只是想活得像个人样。” “所以,即便我到了这儿,他们也阴魂不散地跟了过来。” 陈川静静地听着。 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大宅院里的恩怨情仇,庶子与嫡子的斗争。 陈川的手指依旧稳定地捏着书页,不为所动。 “沙”的一声轻响,又一页翻了过去。 他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姜宜修吐露的那些辛酸血泪,还不如书上对盗窃罪的量刑标准有趣。 过了许久,在他翻完一整节条文后,才终于出声。 “书院里,有周塾师在,他们翻不起什么浪。” 他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半分同情,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陈川今天算是看明白了,那位周塾师看似只是个教书先生,背后却站着整个周家。 而江宁姜家,顶了天,也就与周家在伯仲之间。 想在周家的地盘上,对一个书院学子动手脚?痴人说梦。 他将书本合上,发出“啪”一声轻响。 这声音让姜宜修浑身一颤,从自己的悲伤情绪里惊醒过来。 陈川终于看向他,那双眼睛里无波无澜,却带着一种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平静。 “你若真想带你母亲过上好日子,就收起这些多余的情绪,好好读书。” “科举,是你唯一的出路。” 这句话,陈川说得斩钉截铁。 这并非什么高深莫测的道理,而是他对这个时代最清晰的认知。 大齐立国百年,当今陛下最重科举,严打舞弊,这几乎是底层通往上层唯一的、也是最公平的窄门。 对无权无势的姜宜修是,对他这个家道中落的“罪臣之子”同样也是。 “这,是我给你的建议。” 陈川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 夜风灌了进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好了,你该走了。我要休息。” 他下达了逐客令。 姜宜修愣愣地看着他,陈川的话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他满腔的委屈。 却也砸出了一条他从未想过的、清晰无比的道路。 科举…… 是啊,科举。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他站起身,朝着陈川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 说完,他便迈步向外走去。 就在他一只脚已经踏出门槛时,身体却猛然顿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 他转过身,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对了,陈川,你自己也要小心。”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一些。 “今天下午,周楚歌他娘,周家的主母林氏,亲自来书院探望他了。” “我听人说……她知道了是你害她儿子受罚,正在想办法,要好好‘回报’你呢。” 陈川的瞳孔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但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颔首。 “多谢。” 两个字,干脆利落。 姜宜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之前的阴郁一扫而空,多了几分少年人的爽朗。 “不客气,就当是你今天帮我的那份人情,先还你一点利息。”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夜色里。 陈川关上房门,插上门栓。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他走到书桌前,将那本《大齐律例》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用一块布盖好。 然后,他坐回床沿,脑子里开始飞速盘算。 周楚歌的母亲,林氏。 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在他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一个世家大族的主母,亲自跑到书院来,只为了给儿子出气?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过……在青竹书院里,她的手应该伸不了那么长。 周塾师虽然也姓周,但跟周楚歌家显然不是同一支。 塾师治学严谨,最重规矩,绝不可能容忍一个妇道人家在书院里胡来。 所以,自己在书院里是安全的。 那她会从哪里下手? 一个念头猛地窜入陈川的脑海,让他心脏骤然一紧。 母亲! 他最大的软肋,也是唯一的软肋。 自己如今寄人篱下,母亲的日子本就过得小心翼翼。 那个林氏若是查清了他的底细,想要报复,最简单的手段,就是去骚扰他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 姨夫家虽然也算小富,但在真正的世家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林氏甚至不需要亲自出面,只需派个管事。 去姨夫家的铺子前“坐一坐”,或者暗示一下县衙里的朋友。 就足以让姨夫一家喝一壶的。 第15章 出书院 到那时,为了自保,姨夫一家会不会把他们母子赶出去?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一股无力感从心底升起,让他感到一阵烦躁。 这该死的五岁身体! 空有成年人的灵魂和计谋,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力量和身份。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任何智谋都显得苍白无力。 “算了。” 陈川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向后一倒,躺在了床上。 “走一步,看一步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至少,他现在有了防备。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 古代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天一黑,除了睡觉也没别的娱乐活动。 也好。 早点睡,还能长个儿。 夜色褪尽,晨光熹微。 五鼓的更声刚刚敲过,陈川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的生物钟比这个时代的更夫还要准。 昨夜的忧虑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像一层薄薄的雾,笼罩在心头。 但他没有赖床。 越是身处险境,越不能乱了方寸。 他穿好衣服,走到书桌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天光,翻开了《论语》。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稚嫩的童音在清晨寂静的院子里响起,清晰而平稳。 背书,是他两辈子都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前世为了考博,今生……为了活命。 他必须让自己变得有用,变得不可替代。 只有这样,当林氏的报复真的来临时,周塾师才会愿意出手保他。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窗外经过,停顿了片刻。 陈川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是周塾师。 他没有抬头,仿佛全然未觉,只是将书页翻过一页,继续用那不疾不徐的语调背诵。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窗外的人影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陈川紧绷的背脊这才松懈下来。 很好。 第一步,成功了。 辰时,早课的钟声敲响。 学堂里,孩子们坐得歪歪扭扭,大多还睡眼惺忪。 周怀安端坐上位,目光扫过底下的一张张小脸。 最后在陈川和另一个新来的孩子张若望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考虑到他们初来乍到,他特意放慢了讲学的速度。 “今日,我们讲《学而》篇的第三章。” 周怀安的声音醇厚,在小小的学堂里回荡。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他逐字逐句地讲解,掰开了揉碎了说给这些蒙童听。 陈川听得认真,但脑子却在高速运转。 他一个汉语言文学博士,听这种启蒙读物,简直是降维打击。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他只是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恍然大悟,将一个聪慧好学的神童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半个时辰后,周怀an讲完,开始抽查。 “张若望,你来背诵一遍。” 张若望站起来,小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巧……巧言……色……令?” 学堂里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 周怀安眉头微皱,但还是耐着性子让他坐下了。 他的目光转向陈川。 “陈川。” 陈川站起身,身形笔直。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对着周怀安行了一礼,姿态标准,无可挑剔。 然后,他才朗声背诵:“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他不仅背出了刚刚教的,甚至连带着后面的几章也一并背了出来。 声音清亮,吐字清晰,抑扬顿挫,节奏感十足。 整个学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只有五岁大的孩子。 周怀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欣慰。 他捋着胡须,连连点头。 “好,好啊!” 他看向陈川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陈川垂下眼帘,一副谦恭受教的模样。 心里却清楚,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下课的钟声终于响起。 孩子们像出笼的鸟儿一样四散而去。 陈川正准备收拾东西,一个身影就从后面蹿了出来,一只手重重拍在他肩膀上。 “兄弟,行啊你!” 是姜宜修。 他一脸的兴奋,眼睛亮晶晶的。 “夫子才讲一遍,你居然全会了,连后面的都背下来了!你这脑子怎么长的?神童啊!” 陈川被他拍得一个趔趄,稳住身形,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天赋。” 他吐出两个字。 这副故作老成的模样,配上他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非但不讨人厌,反而有种莫名的喜感。 姜宜修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嘿,你小子,还谦虚上了!” 他一把揽住陈川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架势。 “走走走,别总在屋里待着,闷都闷死了,哥带你出去逛逛!” 陈川的动作顿住了。 “出去?” 他有些诧异。 “可以出书院?” 在他看来,这种古代书院的管理,应该跟后世的封闭式学校差不多,管束极严。 “当然能!” 姜宜修冲他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 “放心,咱们这又不是坐牢。只要去门房跟李伯说一声,登记一下,就能出去了。” 他一副“你太天真”的表情。 “不然你以为我晚上是怎么跑出去的?” 陈川的目光在姜宜修热切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出去走走,正合他意。 闭门造车,永远无法真正了解这个世界。 书院里的四书五经是基础,但外面的社会规则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陈川微微颔首,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平静语气说道。 “那行吧!” “好嘞!” 姜宜修兴奋得一蹦三尺高。 他再次一把抓住陈川的手腕,力道不小,拉着他就往外冲。 温热的触感从手腕传来,让陈川略感不适。 他终究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对这种孩童间的亲密接触,本能地有些抗拒。 两人一前一后,身影即将消失在学堂门口。 就在这时,一道几乎能将人后背灼穿的视线,阴冷地钉了过来。 陈川的脚步下意识一顿。 学堂的角落里,张若望死死攥着拳头。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个惨白的月牙印。 第16章 紫轩阁 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陈川的背影。 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野种,一来就能得到夫子的青睐? 凭什么他能那么轻松地背出所有人都觉得拗口的经文? 凭什么连眼高于顶的姜宜修,都主动凑上去跟他称兄道弟? 一个靠着母亲依附于姨夫家的丧家之犬,一个连自己姓氏都可能保不住的野种。 凭什么能站在这里,夺走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张若望的胸膛剧烈起伏,怨恨像野草一样疯长,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 …… 姜宜修对此毫无察觉。 他依旧兴致高昂,嘴里像炒豆子一样说个不停。 “陈川我跟你说,书院外面的糖画李老头,手艺那叫一个绝!待会儿我请你吃个孙悟空的!” “还有西街的馄饨,皮薄馅大,一口一个,汤都能鲜掉眉毛!” 陈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两人穿过庭院,绕过假山,很快就到了书院的大门口。 朱红色的高大门扉敞开着,门口站着一个打瞌睡的门房李伯。 门外不远处,三道高矮不一的身影正聚在一起,翘首以盼。 看到姜宜修的身影,其中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子立刻兴奋地挥舞起手臂,声音洪亮。 “姜宜修,这儿!这儿!” 姜宜修眼睛一亮,拉着陈川加快了脚步。 “走啊,陈川!介绍给你认识下,这几个都是我的铁哥们!” 小胖子主动上前一步,圆滚滚的肚子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颤。 他拍着胸脯,声音洪亮如钟。 “我叫孙琥,琥珀的琥。” 他身旁站着两位少年,身形清瘦,眉眼间有七八分相似,显然是一对双胞胎。 穿青色衣衫的那个先开了口,拱手为礼,姿态标准。 “你好,在下谢文斌。” 另一个穿蓝色衣衫的则言简意赅,只是微微点头。 “谢文涵。” 陈川目光扫过三人,孙琥身上那件杭绸短衫,在日光下泛着一层柔光,腰间挂的玉佩更是通透水润,家境显然不俗。 谢家兄弟则是一副标准书生打扮,干净整洁,但料子普通。 他也学着他们的样子,笨拙地拱了拱手。 这具五岁孩童的身体做起这个动作,显得有些滑稽。 “在下陈川。” 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与他小小的年纪形成了鲜明对比。 孙琥却不在意这些细节,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哈哈哈!报了名字咱们就是兄弟了!走,今天我请客!” 他一把揽过姜宜修的肩膀,另一只手招呼着谢家兄弟,顺势就把陈川也划入了圈子。 几人被他的热情裹挟着,浩浩荡荡就向街市深处走去。 至于去门房跟李伯登记报备这事,早就被孙琥这通豪言壮语给冲到了九霄云外。 陈川跟在后面,默不作声。 他瞥了一眼书院紧闭的朱红大门,又看了看兴高采烈的众人,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不合群的话,不必急着说出口。 五人走在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冰糖葫芦喂!又酸又甜的冰糖葫芦!” “刚出炉的炊饼,客官要不要来一个?” “捏面人儿,捏个孙悟空保你平安!” 人声鼎沸,车马喧嚣。 一股市井气息扑面而来,让陈川有片刻的恍惚。 说实话,这还是他两辈子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走在古代的街市上。 前世,这些场景只存在于文献与影视剧中。 这一世,自从他有清晰的意识开始,世界就是灰暗的。 四岁之前,是深宅大院里日复一日的昏沉与懵懂。 四岁那年陈家被灭门,血色与火光是他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然后就是在姨夫家。 每日天不亮就醒来,劈柴、挑水、洗衣、做饭,在无休止的劳作与冷眼中挣扎求生。 别说逛街,他连姨夫家那座小院的门都很少能迈出去。 眼前的繁华,对他而言,既陌生,又新奇。 他目光扫过每一个摊贩,每一块招牌,将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刻进脑海。 “咱们带陈川去尝尝那家糖画吧!” 姜宜修的声音打断了陈川的思绪,他兴致冲冲地指着不远处一个围满了小孩的摊子。 “李老头画的龙那才叫一绝,胡须都跟真的一样!” 孙琥闻言,立刻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他斜睨着姜宜修。 “我说,你就不能挑点好地方?多大了,还吃糖!” 他带着一种故作老成的鄙夷。 “那你有什么高见?” 姜宜修不服气地回敬道,双手叉腰,摆出随时准备辩论的架势。 孙琥嘿嘿一笑,神秘兮兮地凑近几人。 压低了声音。 “要不……咱们去‘紫轩阁’逛逛,怎么样?” 他说出“紫轩阁”三个字时,眼睛亮晶晶的,紧紧盯着众人的反应。 谢家兄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连脖子根都红透了。 “有辱斯文!” “简直有辱斯文!” 谢文斌气得手指发抖,指着孙琥,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谢文涵则是一脸痛心疾首,仿佛听到了什么秽乱之言,连连摇头,嘴里不停念叨着。 像是要用这四个字洗刷自己的耳朵。 陈川看着谢家兄弟那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悄悄用手肘捅了一下身旁的姜宜修。 他带着纯粹的好奇。 “姜兄,这紫轩阁是什么地方?怎么就至于有辱斯文了?” 姜宜修的脸“腾”一下也红了,那红色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眼神躲闪。 “这……这个……” 他“这”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哎呀,有什么不能说的?” 孙琥看不下去了,一把将姜宜修扒拉到一边,挺着小胸脯,一副见多识广的派头。 “青楼嘛!” “青……青楼?” 陈川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了半度。 这一下,周围路过的几个行人都齐刷刷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嘘……” 姜宜修魂都快吓飞了,一个箭步冲上来,手忙脚乱地捂住了陈川的嘴。 第17章 社会调研 他的手心带着薄汗,语气里满是哀求。 “小点声!你想让全城的人都知道咱们要去……要去那种地方吗?” 陈川眨了眨眼,示意自己知道了,不会再乱嚷嚷。 姜宜修这才惊魂未定地松开了手,还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 陈川表面平静,内心早已是波涛汹涌。 青楼? 他打量着眼前这几个半大的孩子。 孙琥看着最壮实,也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姜宜修和谢家兄弟更是显得稚嫩。 就这么点大,竟然就敢动逛青楼的念头? 这胆子可真不是一般的大。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这事儿放在这个时代,似乎也没那么离谱。 毕竟古人早熟,十四五岁成家立业的比比皆是。 提前去“见习”一下,好像也……说得过去? 罢了罢了,就当是社会调研了。 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汉语言文学的博士,还没亲眼见过古代青楼的模样呢。 正好借此机会,带着批判和研究的眼光,去深入了解一下古代的市井文化和社会风貌。 对,就是这样,为了学术研究! 陈川迅速在心里为自己即将“堕落”的行为,找到了一个无比高尚且正当的理由,并努力说服自己相信了。 “怎么样?走吧!” 孙琥见陈川不说话,以为他被吓住了,又开始新一轮的怂恿。 他拍着胸脯,财大气粗。 “我请客!包在我身上!” “这……这不好吧!” 刚才还对糖画兴致勃勃的姜宜修都打了退堂鼓,脸上写满了“害怕”二字。 他光是想想被先生发现的后果,腿肚子就忍不住开始发软。 书院的戒尺可不是吃素的,二十下打下来,屁股开花都是轻的,说不定还得在院里罚跪一整天。 那滋味,简直不敢想。 孙琥却不以为意,凑过来勾住姜宜修和谢家兄弟的脖子,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循循善诱。 “有什么不好的?咱们又不去干什么出格的事。” 他挤眉弄眼,声音压得更低了,充满了诱惑力。 “就是进去喝喝茶,听听小曲儿,吃顿饭。紫轩阁的桂花糕和糖醋鱼,那可是江宁府一绝!” “我爹可说了,男人嘛,总要多见见世面,不然以后到了社交场合,别人聊什么你都插不上嘴,那才叫丢人!” 他把自己的亲爹都搬了出来当挡箭牌。 “可……可见世面,也不一定非要去青楼啊……” 谢文涵在一旁怯生生地小声反驳,声音弱得像蚊子叫。 他哥哥谢文斌虽然没说话,但紧抿着嘴唇,一脸“誓死不从”的悲壮表情。 孙琥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他松开众人,走到队伍中央,双手一摊,做出了一个极其公正的姿态。 “行,既然咱们意见不统一,那就少数服从多数!”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稳稳地落在了陈川身上。 “今天这局,本来就是为了欢迎陈川兄弟加入我们。我看这样,就让陈川来决定!”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川身上。 姜宜修的眼神里带着祈求,希望他能拒绝。 谢家兄弟的目光则像是看着最后的道德防线。 而孙琥,则是一脸的胸有成竹,仿佛认定了陈川会站在他这边。 陈川迎着四道截然不同的目光,心里平静无波。 去,还是不去?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需要选择的问题。 他一个拥有成年人灵魂的“孩子”,怎么会怕这种小场面。 于是,他摊了摊手。 “我都行。” “既然孙兄有此雅兴,那就去见识见识也无妨。喝喝茶而已,没什么关系的。”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凝固了。 姜宜修和谢家兄弟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夫子在课堂上跳舞一样。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最安静的新同窗,竟然是最大胆的一个! 孙琥则是先一愣,随即爆发出狂喜。 他冲上来,重重地拍了一下陈川的肩膀,力气大得差点把陈川拍个趔趄。 “太棒了!好兄弟!” 孙小胖子兴奋得满脸放光,凑到陈川耳边,对着他得意地挤了挤右眼。 “我就知道,咱们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陈川几乎是下意识地翻了个白眼,好在动作幅度不大,被长长的睫毛掩盖了过去。 “谁跟你是同道中人?”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 “我是为了学术研究。” “学术……什么?” 孙琥脸上的狂喜凝固了,他眨巴着小眼睛,脑子里一团浆糊,完全没听懂这几个字凑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陈川懒得解释。 跟一个十三岁的小胖子解释社会学观察? 那还不如去跟夫子讨论格物致知。 他轻轻摆了摆手,语气里透着一股“你不懂就算了”的无奈。 “算了,没事。”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众人,迈开小短腿,仰着头,径自朝前方的长街走去。 那小小的背影,莫名透着一股潇洒? 孙琥愣在原地,看看陈川的背影,又看看剩下三个一脸纠结的同伴,脑子终于转了过来。 管他什么学术不学术的,反正陈川是同意了! 这就够了! 他立刻把陈川当成了自己的王牌。 转身对着还在原地挣扎的姜宜修和谢家兄弟,嗓门又大了起来。 “你们看!陈川可是咱们里头年纪最小的,他都说去了,咱们几个大男人,还能怂不成?” 这一招果然有效。 连最安静、最像乖学生的陈川都“沦陷”了。 姜宜修他们最后的心理防线也开始摇摇欲坠。 谢文斌是三人中的大哥,也是最稳重的一个。 他紧抿的嘴唇终于松动,长长叹出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 “那……那好吧。” 他妥协了,但还是不放心地强调了一遍。 “说好了,就只是喝茶吃饭,听听曲子,别的什么都不干!” “那当然!” 孙琥的目的达成,立刻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拍着胸脯保证。 他斜眼瞟着谢文斌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忍不住出言挤兑。 “再说了,就算让你干点啥,你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啊!” 说完,他哈哈大笑着,一手一个,拉着还在犹豫的姜宜修和谢文涵。 直接追上了已经走出十几步远的陈川。 第18章 上二楼 队伍浩浩荡荡,朝着江宁府最纸醉金迷的地方进发。 穿过两条熙熙攘攘的街道,绕过一个卖糖人的小摊,一座三层高的精致楼阁便遥遥在望。 它不像周围的店铺那样挂着俗气的招牌,只在飞檐下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紫轩阁。 一路上,孙琥就没停下过他那张嘴,活像个带团的导游。 “看到没,那就是紫轩阁!可以说是咱们江宁府的魁首了!”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神秘的意味。 “那里边出来的花魁,啧啧……” 他咂着嘴,一脸回味无穷的表情,仿佛自己亲眼见过一般。 “啧个屁啊!” 旁边的姜宜修忍不了了,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说得跟你见过似的。” 孙琥被当众拆穿,脸颊微微一红,但很快就梗着脖子强行辩解。 “咳咳,我是没看过,可是我爹看过啊!我这不是……学得生动一点嘛?” “切——” 众人,包括一直沉默的谢家兄弟,都极其默契地发出同一声鄙夷。 陈川走在最前面,听着身后的打闹,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他抬头打量着眼前的建筑。 确实不凡。 没有想象中那种倚门卖笑的庸脂俗粉,也没有嘈杂喧闹的拉客声。 整座楼阁安静而雅致,门前挂着两盏剔透的琉璃灯,光线柔和,将门口的石狮子照得温润如玉。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熏香,混杂着女子的脂粉气,非但不俗,反而有种奇异的魅惑。 这里更像一个高级会所,而不是他印象中的青楼。 孙琥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簇新的锦缎袍子,清了清嗓子,率先迈步上前。 他一走到门口,一个穿着华丽,身段丰腴的半老徐娘便迎了上来。 那女人眼光毒辣得很,只一扫,便将目光锁定在了为首的孙琥身上。 看到了他腰间那块价值不菲的玉佩和他那一身一看就料子很好的衣裳。 她脸上立刻堆满了热情的笑容,声音又甜又糯。 “哎哟,这几位小少爷瞧着面生,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 孙琥很享受这种被人另眼相看的感觉,他学着他爹的样子,霸气地点了点头,鼻孔都快朝天了。 随即,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看也不看面额,直接塞进了老鸨的手里。 “我带我几个好兄弟来喝茶聊天,找个好位置。” 他刻意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 “这是小费。” 老鸨捏着那张至少五十两的银票,眼里的笑意更真切了。 这可不是几个不懂事的小屁孩,这是几尊行走的财神爷啊! “好嘞!几位少爷里面请,跟我来!” 她热情地躬身引路,一边走一边介绍着。 “几位少爷来得巧,今儿我们紫轩阁有新谱的曲子表演,还有打茶围的乐子。若是哪位少爷的茶被咱们新来的花魁娘子挑中了,说不定还能一亲芳泽,与我们的花魁共度良宵呢!” 她说话时眼波流转,特意在几个少年脸上扫过,暗示意味十足。 谢家兄弟的脸“唰”一下就红了,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孙琥却像是打了鸡血,眼睛放光。 “行,走吧!” 他大手一挥,迫不及待地跟在老鸨的屁股后边。 风韵犹存的老鸨扭动着腰肢,领着五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走上铺着红毯的木质楼梯。 楼梯是盘旋而上的,可以清晰看到一楼大厅的景象。 陈川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大厅中央是一个圆形的舞台,此刻正有几个乐师在调试乐器。 舞台周围散落着十几张桌子,已经坐了不少客人,一个个衣着光鲜,举止斯文,正在低声交谈。 这场景,比他想象中要有序得多,也高级得多。 老鸨将他们领到二楼一个临窗的小房间。 房间不大,但布置得极为雅致。一张矮脚花梨木桌,几张软垫。 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角落的铜炉里燃着袅袅青烟。 最妙的是,房间靠大厅的一侧是通透的木格花窗。 从这里可以毫无阻碍地俯瞰整个一楼大厅的舞台,既能看清表演,又能保证自己的私密。 “不错,不错!” 孙琥对老鸨的安排很满意,他背着手,像个小大人一样在房间里踱了两步,最终在主位坐下。 “上几个特色菜,顺便再来壶好茶。” 他说话的派头,活脱脱是他那个暴发户爹的翻版。 说完,小胖子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随手就扔在了花梨木桌上。 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在桌面上轻轻飘荡了一下,才缓缓落下。 老鸨的眼睛都快黏在那张银票上了。 她脸上因为常年堆笑而挤出的褶子,此刻看起来都真诚了不少。 一百两! 这笔钱,就算找个当红的姑娘陪着过夜都绰绰有余。 现在,仅仅是点一桌菜。 她几乎是抢步上前,用两根涂着蔻丹的指头小心翼翼地捏起银票。 “哎哟,少爷您真是太客气了!您放心,我这就去给您安排最好的酒菜!” 她笑得花枝乱颤,躬着身子退了出去,那股子热情劲儿,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 房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奉承。 谢家两兄弟彻底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也忘了最初的紧张。 这里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太新奇了。 谢文涵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墙上那幅仕女图光滑的卷轴。 谢文斌则对角落里那个造型古朴的铜香炉产生了浓厚兴趣,凑过去使劲嗅着那淡雅的香气。 唯有姜宜修,从进门开始就一言不发。 只是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软垫坐下,垂着头,整个人都缩在阴影里,一步也不愿移动。 陈川看着他,心里有些奇怪。 这姜宜修今天这是怎么了? 没等他想明白,房门就被敲响了。 几个伶俐的小厮鱼贯而入,动作麻利地将七八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摆满了整张桌子。 水晶肴肉晶莹剔透,松鼠鳜鱼酸甜开胃,还有一盅热气腾腾的佛跳墙,浓郁的香气瞬间霸占了整个房间。 “来,吃吃!” 孙琥第一个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大块油光锃亮的东坡肉塞进嘴里。 第19章 暖阁 孙琥含糊不清地喊着。 “每天在书院吃李伯做的饭,嘴里都快淡出鸟了,赶紧补补!” 陈川也收回了投向楼下的目光。 那浓烈的肉香勾起了他肚里的馋虫。 自从家道中落,跟着母亲寄人篱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了。 在姨夫家,别说大鱼大肉,就连三餐的米饭有时都得看人脸色。 母亲总是想方设法把好一点的吃食留给他,可一个同样需要看人脸色的妇人,又能拿出什么好东西? 想到这里,陈川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他不再犹豫,拿起筷子,也学着孙琥的样子大口朵颐。 他吃得很快,却不粗鲁,每一口都细细品味。 仿佛要将这久违的滋味,深深烙印在自己的记忆里。 几个孩子正吃得酣畅淋漓,一楼大厅里,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丝竹管乐之声。 那乐声如泣如诉,仿佛有无形的钩子,勾着人的心神。 “哎哎!快来看,有仙女跳舞哎!” 孙琥嘴里还塞着半块桂花糕,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扔下筷子,像只圆滚滚的皮球,一下子就弹到了窗户前。 扒着雕花的木格窗,兴奋地朝楼下张望。 谢家兄弟也立刻被吸引,擦了擦嘴角的油渍,好奇地凑了过去。 连一直沉默的姜宜修,也缓缓抬起了头,目光投向了窗外。 陈川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的饭菜。 他不像孙琥那般激动,但也站起身,踱步到窗边。 透过木格的缝隙,一楼大厅的景象尽收眼底。 只见舞台中央,不知何时已站了一群身姿曼妙的舞女。 她们随着丝竹之声翩翩起舞,步步生莲。 领舞的女子身段最好,动作也最是舒展。 她身上只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随着舞步旋转,身形若隐若现,引得楼下看客阵阵喝彩。 与其他舞女不同,她脸上戴着一方半透明的绯色面纱,只露出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 眼波流转间,媚意天成。 陈川的视线在那女子身上短暂停留,随即被她手腕上的一串鎏金银镯吸引。 那镯子式样精巧,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花纹,在烛火下闪烁着细碎又迷离的光。 “看见没?那就是紫轩阁的头牌!听说叫红袖。” 孙琥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炫耀,胖乎乎的手指头隔空指着那领舞的女子。 “你怎么知道的?” 一直很安静的姜宜修,此刻也忍不住探过头,小声问了一句。 他脸上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好奇。 “嘿嘿,我爹可是这儿的常客!” 孙琥挺起小胸脯,得意洋洋地抖了抖肩。 那神情,仿佛来这里的是他自己,而不是他爹。 谢家兄弟俩对视一眼,谢文斌促狭地推了孙琥一把。 “那你可小心点,别待会儿碰上孙伯伯,抓你回去打屁股!” “就是就是!” 谢文涵在一旁帮腔。 孙琥脸一红,梗着脖子反驳:“胡说!我爹才不会这时候来!” 几个孩子笑闹成一团,先前的拘谨一扫而空。 陈川却在他们打趣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 楼下的歌舞虽美,但看久了,也不过如此。 他前世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这种程度的表演,还不足以让他沉迷。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大厅,向上抬起,看向了二楼的回廊对面。 紫轩阁是回字形结构,他们所在的雅间,正好能看见对面雅间的窗户。 对面窗户半开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陈川的呼吸漏了一拍。 是张鸣。 张鸣正侧着身子,满脸堆笑,对着他对面的人说着什么。 那副点头哈腰的谄媚模样,陈川再熟悉不过了。 在家里,每当母亲求他给点家用时。 他也是这样,先是敷衍,然后不耐烦,最后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扔下几个铜板。 可现在,他把这副嘴脸,用在了别人身上。 他对面坐着的是谁? 那人背对着陈川,只能看见一个穿着宝蓝色锦缎的宽厚背影,看不真切。 但从张鸣那恨不得把腰弯到地上的姿态来看,对方的身份,绝不简单。 张鸣怎么会在这里? 还跟这种人物在一起? 陈川的心里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他家和母亲如今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张鸣虽然为人刻薄,但终究是他们唯一的依靠。 出现在这种地方,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到底想做什么? 一个又一个疑问在陈川脑中炸开,让他攥紧了手心。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将自己完全隐在窗格的阴影里,生怕被对面的人发现。 “哇——” 楼下忽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叫好声。 陈川回过神,原来是那一场舞已经跳到了尾声。 领舞的红袖一个漂亮的旋身,裙摆如花朵般绽放,随即稳稳停住,朝着四方看客盈盈一拜。 丝竹声歇。 先前领着他们上楼的半老徐娘,不知何时已经扭着腰肢走上了戏台。 她手里拿着一方绣帕,笑意盈盈地环视全场。 “各位大爷,我们姑娘的舞姿可还入得了眼?” “好!” “再来一个!” 楼下响起一片混杂着酒气的叫好声。 老鸨满意地压了压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 “舞看完了,接下来,便是咱们紫轩阁的老规矩,打茶围。” 她顿了顿,伸出五根手指。 “老价钱,五十两银子一位。有兴趣的大爷,可以移步后院的暖阁,我们姑娘们已经备好了新茶,在那儿等着各位了。” 五十两! 这个数字让谢家兄弟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家虽然也算富裕,但五十两银子,够寻常百姓家过好几年了。 来这里只是喝一杯茶,就要花这么多钱? 他们觉得不可思议。 陈川的心也沉了下去。 五十两,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可对面的张鸣……他正在做什么样的交易,需要来这种地方? “哇!打茶围!听说要是茶围能入红袖姑娘的眼还能一起喝茶聊天呢!” 孙琥的眼睛里却冒出兴奋的光。 他根本不在乎那五十两银子,他只觉得新奇又刺激。 第20章 坏了,我爹! 孙琥一把拉住陈川的袖子,又回头看了看其他人,兴高采烈地提议。 “怎么样?咱们也去看看?” 谢家兄弟还在为那五十两银子咋舌,陈川的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了一丝异动。 对面雅间的窗户,那道宝蓝色的宽厚背影站了起来。 紧接着,张鸣也连忙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人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门后。 他们的方向……是后院。 陈川的心跳漏了一拍。 “走吧兄弟!” 孙琥还在用力晃着他的胳膊,声音里满是压不住的雀跃。 “这钱我来掏,咱们就当开开眼,见识见识!” 本来还有些犹豫的陈川,此刻再无半分迟疑。 张鸣的鬼祟行踪,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必须跟上去看个究竟。 他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很轻,却让孙琥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走着走着!” 孙琥一马当先,拉着陈川,催促着其他人,浩浩荡荡地朝着楼下走去。 自有丫鬟迎上来,引着他们一行五人穿过喧闹的大厅,绕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便是紫轩阁的内院。 院子比想象中更大,也更雅致。青石铺地,假山流水,几株腊梅在寒风中吐露芬芳。 院子中央搭着一个小小的戏台,上面没有伶人,只静静摆放着四副卷轴,用红绸系着,看不清其中的内容。 戏台周围,则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圈圈的紫檀木桌椅。 此刻,大部分座位已经被人占了。 能坐在这里的,无一不是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富商豪绅。 他们低声交谈,神态悠然,显然对五十两的茶位费毫不在意。 “坏了,我爹!” 孙琥的惊叫声压得极低,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正对面的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是他爹,城中富户孙元宝。 幸好院子够大,光线也不算明亮,加上他们几个孩子的身形本就不起眼,孙元宝正跟旁边的人聊得火热,唾沫横飞。 压根没注意到自家儿子已经摸了进来。 陈川的目光飞快地在人群中扫视。 没有。 那个宝蓝色的背影,还有张鸣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全都没有出现在这些座位上。 他们去了哪里? 难道已经办完事离开了? 陈川的心又往下沉了半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这趟就白来了。 “快快,赶紧坐!” 孙琥已经拉着他们,躲躲藏藏地缩进角落里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恨不得把头埋进桌子底下。 几个半大的孩子挤在一张桌子旁,显得格外突兀。 谢文涵扯了扯孙琥的袖子,小声说:“这都不走啊!” “当然不能走!” 孙琥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理由充分得理直气壮。 “钱都花了啊!五十两一位,咱们五个人就是二百五十两!现在走,不亏死了吗?”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相对安静的环境里,还是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几道目光投了过来。 起初是好奇,随即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嘲弄。 “哟,这是谁家的娃儿,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半百老者摇着头,啧啧出声。 “怕是跟错了人,走迷了路吧?” 旁边的人附和着,发出一阵低笑。 更有个满脸油光的胖子,高声调侃道。 “云老板,你瞧瞧,现在的小娃娃都这么有出息了,这么点大就知道来紫轩阁打茶围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哈哈哈!” 哄笑声四起。 这些声音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谢家兄弟和姜宜修的脸上,让他们面红耳赤,坐立不安。 孙琥更是把头埋得更深了,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唯有陈川,安然端坐。 他面无表情,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仿佛那些刺耳的嘲讽都与他无关。 他的注意力,始终放在院子的每一个出口。 张鸣……一定还在。 孙琥的脸“腾”一下就红了,不是羞的,是气的。 他爹是孙元宝,满城有名的富户,他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当众的奚落? 五十两银子算什么? 他平日里丢着玩的碎银子都不止这个数! “嘿,我说你个死胖子,笑什么笑?” 孙琥猛地一拍桌子,从座位上蹿了起来。 他这一声嚷嚷,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包括他亲爹孙元宝。 好在孙琥是背对着他爹的方向,加上他个子小。 孙元宝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皱着眉头,似乎在分辨是谁家的小子这么没规矩。 姜宜修也站了起来,他不像孙琥那般咋咋呼呼,只是扶了扶衣袖,对着那个油光满面的胖子,不咸不淡地说。 “这位员外,闻人过,不宜笑。您这般年纪,想来也是读过书的,怎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他话说得文绉绉,可话里的刺,谁都听得出来。 那胖子脸色一僵,嘿了一声。 “哟,还出来个会咬文嚼字的。怎么着,你们几个小毛头,是来砸场子的不成?” “砸场子不敢当。” 姜宜修寸步不让。 “只是听不得某些人,倚老卖老,为老不尊。” 眼看两边就要吵起来,角落里的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清脆的铜锣响,从戏台上传来。 喧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一个身穿宝蓝色锦缎旗袍的半老徐娘,扭着水蛇腰,款款走上戏台。 她约莫四十来岁,风韵犹存,眉梢眼角都带着一股精明和风情。 她便是这紫轩阁的掌柜,云老板。 “让各位爷久等了。” 云老板的声音娇媚又洪亮,清晰地传到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她先是团团作揖,目光在场内扫了一圈,看到角落里那几个半大的孩子时。 也只是微微一顿,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 “今儿个是我们红袖姑娘出阁的好日子,规矩呢,想必各位爷都懂。奴家也不多废话了。” 她拍了拍手,立刻有侍女上前,将那四副用红绸系着的卷轴一一解开,悬挂在戏台的架子上。 雪白的宣纸上,是龙飞凤舞的黑色大字。 第21章 上联 “这四副卷轴,便是四副上联。” 云老板纤纤玉指点了点卷轴,笑意盈盈。 “哪位爷能将四副下联全都对上,今夜,我们红袖姑娘便只属于您一人。” 原来如此。 陈川恍然。 他还以为这打茶围会有多高雅,会是什么命题作诗,或是品鉴古玩之类的。 闹了半天,就是对对子。 这未免也太……没技术含量了。 对于一个前世的汉语言文学博士来说,这种文字游戏,跟让他算一加一等于几,没什么区别。 他的目光落在桌角。 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备好了笔墨纸砚,宣纸裁成小块,显然是给客人们写下联用的。 身后的孙琥已经重新坐下,刚才那股子冲劲儿没了,他鬼鬼祟祟地扯着姜宜修的袖子,压低声音问。 “宜修,你行不行啊?还有文远文斌,你们俩平时书不是读得挺好吗?有把握没?”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一股子莫名的兴奋。 陈川觉得好笑,忍不住回头,淡淡瞥了他一眼:“怎么,你还真想进去会会那红袖姑娘?” “那哪能啊!” 孙琥挠了挠头,脸上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和悲壮。 “我这不是为了我爹吗?” “嗯?” 陈川挑了挑眉,没跟上他的思路。 “你想啊。” 孙琥凑过来,说得煞有介事。 “我爹也在这儿,他肯定也想对对子!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他老人家才思泉涌,把这四副对子全给对上了,那他今晚不就……不就对不起我娘了吗?” 他一脸沉痛。 “这种事,怎么能让他老人家来呢?要承担,也该由我这个做儿子的来承担!” “……” 陈川彻底无语了。 他默默转回头,决定不再理会这个脑回路清奇的家伙。 这逻辑,简直是无懈可击。 就在这时,台上的云老板提高了声调,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么,各位爷,请看第一联!”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个侍女上前,将最左边的一副卷轴,完全展开。 宣纸上,七个墨色大字,笔力遒劲,赫然入目。 “上联是……” 云老板朗声念道。 “花满蹊径寻春意……” 云老板话音未落,满堂嗡然。 像一锅温水,被丢进了一块烧红的炭,瞬间沸腾起来。 邻桌那几位青衫书生,早已按捺不住,匆匆提笔。 可笔尖刚落到纸上,又齐齐停住,一个个紧锁眉头,在纸上涂涂改改,显然是遇上了难题。 这上联看似简单,意境却悠远。 “花满蹊径”是实景,“寻春意”是虚神,要对得工整,还要意境相合,并不容易。 陈川抬眼,目光在那七个字上轻轻一扫,心中便已有了下联。 不止一副,而是七八副工整至极的下联,足以让这紫轩阁的门槛都被踏破。 他却不急。 只伸出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桌上冰凉的墨块,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他一个五岁的孩子,就算真是个神童,在这种场合出风头,也绝非好事。 藏拙,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哥!川哥!你想啊!” 身后的孙琥快急疯了,他压着嗓子,声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快写啊!再不写,我爹真要进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焦急地朝院子另一头张望,生怕他爹突然站起来,语出惊人。 陈川懒得理他。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划破了满堂的窃窃私语。 “我来对一个!” 众人循声望去。 一个身材臃肿,身穿暗红色绸袍的商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满脸通红,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太兴奋。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戏台上的云老板一拱手,扯着嗓子喊。 “上联是‘花满蹊径寻春意’,我的下联是——” 他拖长了音调,吊足了胃口。 “钱多府邸买娇妻!” “噗——” 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 紧接着,整个院子爆发出哄堂大笑,连戏台上的侍女都忍不住掩嘴偷乐。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平仄不通,意境全无,真是附庸风雅!” “刘员外,您还是坐下喝茶吧,别在这儿丢人了!” 那绸袍商人脸涨成了猪肝色,在众人的讥笑声中,灰溜溜地坐了回去,一个劲地灌酒。 满堂的笑声,成了最好的掩护。 陈川回头,看向急得抓耳挠腮的孙琥,嘴角轻轻动了动。 “我写,用你的名字。”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劈在孙琥耳边。 “啊?” 孙琥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 “行!行!太行了!” 他反应过来,小鸡啄米似的疯狂点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 陈川不再多言,趁着满堂哄笑还未平息,无人注意他们这个偏僻角落,他终于执起了笔。 前世浸淫文字数十年,早已刻入骨髓的记忆,此刻尽数涌向指尖。 他手腕轻悬,笔锋在洁白的宣纸上疾走。 那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滞。 不过瞬息,一行隽秀又不失风骨的小字,便已成型—— 柳摇烟堤觅梦回。 花对柳,满对摇,蹊径对烟堤,寻对觅,春意对梦回。 平仄、意境、对仗,无一不精,无一不妙。 陈川将纸条迅速折成一个小方块,递给孙琥。 孙琥激动地手都在抖,他正要起身,却被陈川按住。 陈川的目光,落在了一个正端着茶盘路过的侍女身上。 他轻轻敲了敲桌子,对那侍女招了招手。 侍女停下脚步,躬身询问。 陈川没说话,只将那纸条塞进她手里,然后用眼神,朝戏台上的那个红木匣子示意了一下。 侍女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将纸条藏入袖中,端着茶盘,若无其事地朝戏台走去。 趁着给云老板添茶的功夫,手腕一翻,那纸条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匣中。 又过了一会儿,堂内的议论声渐渐小了,再无人敢轻易出头。 云老板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笑着拍了拍手。 “看来各位爷都已有了佳作,奴家这就开匣,为各位品鉴一番。” 她身姿摇曳,走到红木匣前,伸手从里面取出了那一把纸条。 她笑意盈盈,慢条斯理地拆开第一个。 第22章 藏龙卧虎 “‘风吹荷塘闻夏声’?嗯,不错,工整。” 她随口点评一句,便放到一旁。 又拆开第二个。 “‘月照书窗品秋茗’?这位爷也很有想法。” 她一连拆了七八张,念出的下联虽都还算过得去。 但她的表情始终是一种礼貌的微笑,看不出半点真正的欣赏。 直到,她拆开了那张写着“孙琥”名字的纸条。 她纤长的手指在看到那行字时,微微一顿。 那双总是带着风情和精明的眸子,倏地亮了。 仿佛一潭深水,被投入了一颗明珠,瞬间波光潋滟。 那是一种真正看到绝妙好词时,才会有的光彩,藏也藏不住。 她抬起头,目光如电,在满堂宾客的脸上一一扫过,似乎想找出这下联的真正主人。 当她的视线落在孙琥身上时。 孙琥正紧张地搓着手,一脸傻笑。 云老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疑惑。 最后又落回了角落里那个始终安静喝茶的陈川身上。 陈川神色淡然,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对上云老板探寻的目光,他也只是平静地回望一眼。 便垂下了眼帘,继续吹着茶碗里的热气。 云老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她脸上又重新挂上了那副滴水不漏的笑容。 她将那张纸条轻轻放下,却没有像众人预料中那样,直接宣布结果。 “哎呀,今夜真是藏龙卧虎呢!” 她娇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佳作已现,但奴家嘛,偏想再等等看。” 她环视全场,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咱们再候三刻,若三刻之内,再无出其右者……今夜,我们红袖姑娘的归属,便定了!” 话音落下,满场哗然。 所有人都看向那张被她单独放在一旁的纸条,好奇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竟能让这位眼光毒辣的云老板,给出如此高的评价。 三刻钟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却足以让整个院子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焦灼。 先前还算从容的宾客们此刻都有些坐不住了。 窃窃私语声如春蚕食叶,此起彼伏。 无数道目光,带着一丝嫉妒,都有意无意地飘向角落里那张最不起眼的桌子。 人们都在猜测,那个被云老板单独拎出来的下联,究竟是何等惊才绝艳。 作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孙琥此刻正努力挺直他那圆滚滚的腰板。 小脸绷得紧紧的,双眼微眯,下巴微扬。 试图模仿说书先生口中那些世外高人的模样。 摆出一副“云淡风轻,不过尔尔”的表情。 可惜,他嘴角那怎么也压不住上扬的笑意。 “川哥,我装得像吗?” 他压低声音,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问身旁的陈川。 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求表扬的意味。 “是不是特有高人风范?” 陈川没有理会他。 他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却丝毫压不住心头那股愈发的焦躁。 他来这里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为了什么对对子,更不是为了在这种无聊的场合出风头。 张鸣和那个穿着宝蓝色锦缎的神秘人,到底去了哪里? 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我去如厕。” 陈川放下茶杯。 “啊?现在?” 孙琥一愣,眼看就要到他就要享受万众瞩目的高光时刻了,真正的主角怎么能中途离席? 陈川没有再做任何解释。 他只是站起身,那具五岁的矮小身子灵巧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他借着桌子和邻桌那扇半人高的梅纹屏风的掩护。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戏台和孙琥身上时。 像一尾滑不溜秋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喧闹的院子。 他没有走来时人来人往的大路,而是凭着方才进来时一瞥的记忆。 精准地拐进了一条通往后院深处的僻静小径。 这里的光线比前院昏暗了不止一个层次。 只有廊檐下稀稀拉拉地挂着几盏气死风灯。 灯笼里的烛火在寒风中无力地摇曳,在青石板上投下的光影。 随着他的脚步一寸寸地拉长、扭曲。 空气里,清冽的梅花冷香被一股脂粉与酒气混合的靡靡之气冲撞着。 甜腻,腐朽,像是繁华落尽后的最后一丝喘息。 越往里走,两侧暖阁里传出的动静便越发清晰。 女人压抑的娇笑,男人粗俗的调侃,酒杯碰撞的脆响,声声入耳。 想来,这里便是那些真正的豪客与当红舞女们寻欢作乐的所在。 陈川刻意放轻了脚步,将呼吸都压到最缓。 五岁的身体成了他最好的掩护,没人会注意到一个溜出来贪玩的小孩子。 他像一个融于黑夜的影子,贴着冰冷的墙根。 仔细分辨着每一间暖阁传出的动静,过滤掉那些淫词浪语。 只为寻找那个他刻骨铭心的声音。 都不是,都不是…… 他的心一点点下沉,就在快要失去耐心,以为自己已经跟丢了的时候。 最里头一间雅间的窗户缝里,透出了一丝微光。 也漏出了一段压得极低的对话。 “……林管事,您看这地契,绝无问题。” 是张鸣的声音! 陈川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一个闪身,动作迅捷如狸猫,迅速躲到窗外的一座嶙峋假山后。 将整个身子都藏在冰冷的石头阴影里,连呼吸都屏住了。 只听张鸣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邀功。 “我那姐夫死得早,我姐姐又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妇道人家,这处宅子是他们陈家最后的祖产,她都不知道,还以为早就被官府查抄了。” 林管事…… 陈家最后的祖产……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陈川的耳朵里。 扎得他脑中嗡嗡作响。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状。 那个蓝袍人,是林家的人! 是父亲的政敌之一,那个在朝堂之上落井下石,恨不得将陈家满门抄斩的周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股滔天怒火,瞬间席卷了陈川的四肢百骸。 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刹那间燃烧起来。 第23章 烟锁池塘柳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男声响了起来,正是那个林管事。 “嗯。” 他只应了一个字,声音里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冷漠。 仿佛与张鸣多说一个字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东西我收下了,这是尾款。” 窗纸上的人影动了动,似乎是将一个钱袋扔在了桌上。 “记住,拿了钱,就当没见过我。这件事,若泄露半个字……” 话里的威胁不言而喻。 “不敢不敢!” 张鸣的声音立刻变得惶恐不安,连连保证。 “您放心,我今晚就带着钱离开县城,绝不给您添半点麻烦!” 窗纸上的人影站了起来,似乎是那林管事准备离开。 陈川藏在假山后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泛出骇人的惨白色。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怒吼与杀意死死咽下。 只是用那双淬了寒冰的眼睛,默默记下了这一切。 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回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三刻钟已到,台上的云老板笑意盈盈地宣布了第一联的归属。 惹来一片艳羡的叹息。 紧接着,她不知何时已经揭开了第二副卷轴。 雪白的宣纸上,五个大字龙飞凤舞,气势磅礴。 “第二联,”她清亮的声音回荡在夜色下的院中,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心上。 “烟锁池塘柳。” 此联一出,满堂皆惊。 之前还因为第一联而跃跃欲试的几个青衫书生,此刻全都傻了眼。 一个个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手中的毛笔悬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 “这……这怎么对?” “天啊!烟、锁、池、塘、柳,这五字的偏旁竟暗含‘火、金、水、土、木’五行,此乃绝对啊!” “难,太难了!此联一出,谁与争锋!” 议论声浪潮般涌起,又很快归于死寂。 整个院子,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副对联的精巧镇住了,连大声说话都觉得是一种亵渎。 而孙琥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豆大的冷汗,顺着他肥嘟嘟的脸颊滑落。 他刚才装高人装得有多爽,现在就有多心虚。 他不停地用袖子擦着汗,坐立不安。 一双眼睛更是拼命地朝着院子入口张望,嘴里念念有词。 “川哥……川哥!救命啊!” 孙琥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他拼命拉扯着陈川的袖子。 那张刚才还因得意而涨红的胖脸,此刻已是一片煞白。 他感觉全场几百道目光都像烧红的烙铁。 烙在他的后背上,烫得他坐立难安。 之前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绝望。 他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哪里见识过这等场面? 第一联的侥幸成功,早已被第二联这泰山压顶般的难度给碾得粉碎。 陈川回来了。 可他的眼神,却让孙琥的心沉到了谷底。 那不是一个五岁孩子该有的眼神。 平静,淡漠。 陈川没有立刻动作,他只是静静地坐着。 脑海中,依旧是后院那幽暗小径里的对话。 “……周管事……” “……陈家最后的祖产……” “……拿了钱,就当没见过我……” 张鸣那谄媚的声音,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 滔天的杀机在他小小的身体里疯狂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需要一个宣泄口。 而眼前这个所谓的“绝对”,正是最好的载体。 “笔。” 陈川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旁边的姜宜修和谢家兄弟早已被这阵仗吓得不知所措,听到陈川的声音,下意识地便将那支狼毫笔递了过去。 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被“烟锁池塘柳”这副千古绝对震慑得鸦雀无声。 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只有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动了。 陈川执笔,蘸墨。 他小小的手腕稳如磐石,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他的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越过高悬的卷轴,看到了那些在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的璀璨文字。 也看到了,政敌周家那张模糊而狰狞的脸。 怒火与文思,仇恨与才情。 在这一刻,诡异地交织、融合,尽数倾注于笔端。 笔尖落下。 如万钧之势,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五个同样气势磅礴的大字。 炮镇海城楼。 炮对烟,火对火。 镇对锁,金对金。 海对池,水对水。 城对塘,土对土。 楼对柳,木对木。 偏旁五行,对得天衣无缝!意境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说“烟锁池塘柳”是江南水乡的婉约与静谧。 那“炮镇海城楼”便是金戈铁马的雄浑与霸道! 一股肃杀之气,跃然纸上! 写完,陈川将笔轻轻放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将纸条叠好,塞进已经看傻了的孙琥手里。 “去吧。” 他淡淡地说。 孙琥像是被抽走了魂,机械地站起身,又被陈川一把按住。 “等等。” 陈川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位先前替他们传递纸条的侍女身上。 这一次,他没有再示意。 而是从孙琥那鼓囊囊的钱袋里,摸出了一小块碎银。 轻轻放在了桌上,朝侍女的方向推了推。 那侍女本就在留意这边的动静,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心领神会。 她款款走来,不着痕迹地收走银子。 也将那张决定了满场胜负的纸条,藏入了袖中。 戏台上,云老板已经等得有些不耐。 她环视全场,娇笑道。 “看来,是奴家这第二联出得太刁钻,难住各位爷了。既然无人能对,那咱们就……” 她话音未落,那名侍女已悄然走到她身后。 低声耳语了几句,并将纸条奉上。 云老板脸上的笑容一僵。 还有人?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敢应战? 她带着一丝狐疑与轻视,漫不经心地展开了纸条。 下一刻,她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凝固。 那双总是带着万种风情的眸子。 此刻瞪得浑圆,瞳孔中满是惊涛骇浪般的震撼。 她拿着纸条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这……这……” 她失态了。 这位在风月场中游刃有余、见过无数大场面的紫轩阁掌柜,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了如此失态的模样。 第24章 改变玩法 满堂宾客的好奇心,瞬间被提到了顶点。 “云老板,怎么了?” “快念出来啊!到底写的什么?” 孙元宝也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望着戏台。 云老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狂澜。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死死地锁定在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她看到的,却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陈川正端着茶碗,慢条斯理地吹着气,仿佛这搅动了满场风云的五个字,与他毫无干系。 这份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沉静,让云老板的心再次为之剧震。 她终于明白,第一联的“柳摇烟堤觅梦回”,根本不是什么巧合。 这个角落里,坐着一个真正的……妖孽! 她定了定神,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语气。 一字一顿,将那纸上的下联,缓缓念了出来。 “炮……” “镇……” “海……” “城……” “楼!” 最后一个字落下,全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如同平地惊雷,整个院子,彻底炸了! “什么?!” “炮镇海城楼?!火金水土木!对上了!竟然真的对上了!” “我的天!此乃神人!绝对!这是对出来的绝对啊!” 邻桌那几个青衫书生“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 指着那卷轴,语无伦次。 而更多的人,则是满脸的茫然,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是谁?!到底是谁写的?!” 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涌向了院子的角落。 孙琥在众目睽睽之下,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又坐回了椅子上。 浑身抖得像筛糠。 而陈川,终于放下了茶杯。 他抬起眼,迎向了那无数道探寻的目光。 小小的脸上透着一股平静。 让戏台上的云老板心头莫名一紧。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重新挂上那副风情万种的笑容,对着满场宾客盈盈一福。 “诸位爷,今日盛况,真是让奴家大开眼界。”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丝刻意拔高的调子,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戏台。 “第一联,第二联,都由同一位公子对出,此等才情,奴家闻所未闻。” 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角落里的陈川。 “按照规矩,还有最后一联。若这第三联,依旧无人能对,或者……还是被这位公子拔得头筹,那今夜,红袖姑娘的入幕之宾,便非他莫属了。” 话音落下,人群中再次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人们的目光在戏台和角落之间来回逡巡,既有对那尚未公布的第三联的期待,更有对那个五岁孩童深不可测的惊疑。 “我丢!川哥,你简直不是人!你是神!” 孙琥激动得脸都红了,一巴掌拍在陈川背上,力道却收着,生怕伤了他。 那感觉,像是拍着一件稀世珍宝。 陈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对他而言,这对联不过是前世信手拈来的文字游戏,可这份冷静落在旁人眼中,便成了深不可测的城府。 邻桌的姜宜修与谢氏兄弟,此刻看陈川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不再是看一个聪慧的晚辈,而是像在看一个怪物。 一个披着孩童外衣的……妖孽。 “难道……他真是百年难遇的神童?” 姜宜修喃喃自语,他读了半辈子圣贤书,自诩阅人无数,此刻却觉得自己的认知被彻底颠覆。 这世上,当真有生而知之者? 就在全场翘首以盼,等着云老板亮出第三个卷轴时,一个丫鬟却碎步匆匆,从后台跑上了戏台。 她凑到云老板耳边,神色焦急,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满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只见云老板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蹙起了眉头,似乎在权衡什么。 片刻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对那丫鬟点了点头。 丫鬟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云老板再次面向众人,脸上的笑容比刚才更加妩媚,却也多了一分难以捉摸的意味。 “诸位爷,真是抱歉了。” 她娇声道。 “刚刚奴家得到消息,我们红袖姑娘,临时起意,想换个玩法。” 换个玩法? 满座哗然。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是什么操作?比试进行到一半,眼看胜负将分,突然改规则? 孙琥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只听云老板继续说道:“对对子固然风雅,却少了几分情致。红袖姑娘说,今夜良辰美景,她更想听一首为她而作的诗。” 她顿了顿,环视全场,声音充满了蛊惑。 “所以,咱们这最后的比试,便不定输赢,只论风月。” “哪位爷能以‘红袖’二字为题,作一首诗出来,只要能入了我们红袖姑娘的眼,让她觉得惊艳,那么今晚,谁便是她的入幕之宾!” 这话一出,院子里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前一刻还因“炮镇海城楼”而沸腾的气氛,瞬间冷却下来,变得诡异。 那些原本已经绝望的书生们,眼中重新燃起了光。 对对子他们不行,可作诗,却是他们的看家本领! 而另一部分人,则纷纷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这紫轩阁的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些。 “靠!” 孙琥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指着戏台就想开骂。 “这不是耍赖吗?!说好的三联定胜负,怎么说变就变?那我们川哥对出来的两联,算什么?!” 他的声音极大,瞬间成了全场的焦点。 不少人也跟着附和,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然而,一只小手却轻轻按住了他的胳膊。 陈川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仰头看着他,神色平静。 “算了,孙琥。”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孙琥耳中。 “人家的地盘,人家说了算。” 孙琥一愣,胸中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了大半。 他低头看着陈川,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一片让人心安的沉静。 是啊,这里是紫轩阁,是云老板的地盘。 在这里闹,除了自取其辱,不会有任何结果。 第25章 欺负人 孙琥愤愤地坐下,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混蛋,欺负人!这不明摆着是看川哥你太厉害,故意刁难吗?” 陈川没有再理会他。 他重新坐下,小小的身子陷入宽大的椅子里。 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云老板这个女人,精明得很。 她立刻改变规则,用一首风花雪月的诗,来冲淡刚才那副对联带来的金戈铁马之气。 这是在保护紫轩阁,也是在……保护他。 一个五岁的孩童,对出“炮镇海城楼”。 这事若是传出去,传到某些有心人的耳朵里,天知道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但若是改成一首情诗,那性质就完全变了。 神童的才情,便从经天纬地,变成了风流雅趣。 云老板那一番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满场沸腾的情绪上。 却也像一点火星,落入了另一片干枯的草场。 对对子是硬功夫,靠的是学识和灵气,来不得半点虚假。但作诗,尤其是作这种应景的香艳诗,门槛就低得多了。一时间,那些本已绝望的书生们,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一个个摩拳擦掌,搜肠刮肚,想要在这风月场中,一展风骚。 陈川的心,却早已不在诗词本身。 云老板临时改的规矩,看似是刁难,实则是保护。 这女人精明得像只狐狸,她嗅到了“炮镇海城楼”背后那股不祥的杀伐之气。 便立刻用“红袖添香”的风月。 来冲淡这股金戈铁马的肃杀。 她保全了紫轩阁的名声。 也无形中将陈川从风口浪尖上拉了下来。 但陈川现在想要的,已经不是退。 而是进。 张鸣与那林管事的交易,扎在他心头。 那林管事是周家的人,是父亲的政敌,是陈家覆灭的推手之一。 他出现在这里,绝不仅仅是为了收买一张地契那么简单。 紫轩阁,是本地最大的销金窟,是消息的集散地,是权贵们密会的后花园。 要想查清这背后的勾当,要想将周家这颗钉子连根拔起。 他就必须在这里,拥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而那位尚未谋面的头牌,红袖姑娘。 无疑是接触到这个核心圈层的最佳跳板。 所以,这一局,他非赢不可。 就在陈川心思电转之际,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打破了场中的沉寂。 “唰”地一声,一把骚包的玉骨折扇猛然展开。 一个身穿月白锦袍,头戴金冠的年轻公子哥。 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面如冠玉,眼角眉梢却带着一股子被酒色掏空的虚浮。 “红袖姑娘既有此雅兴,本公子便献丑一二!” 他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地高声吟诵起来: “云鬓轻摇金步摇,绯纱半掩面更娇。 一舞倾城千客醉,红袖招我入良宵。” 诗一念完,他便得意地将折扇一收,环视全场。 眼神中充满了“舍我其谁”的自负。 场中静了两秒,才爆发出几声稀稀拉拉的叫好。 “好诗!好诗啊!” “蓝公子果然才华横溢!”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这诗辞藻虽还算华丽,却空洞无物。 尤其是最后一句“红袖招我入良宵”,更是直白得近乎粗俗。 透着一股子恨不得立刻宽衣解带的油腻。 孙琥在旁边听得直撇嘴,小声对陈川嘀咕。 “这都什么玩意儿,还不如我三岁时念的打油诗呢。” 戏台上的云老板脸上依旧挂着滴水不漏的笑容。 她盈盈一福,声音甜得发腻。 “蓝公子好文采,奴家替我们红袖姑娘谢过了。” 可她说完,便再无下文,只是端起茶碗,慢悠悠地品着。 显然是对这首诗毫不上心。 这下,那位蓝公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他身旁一个跟班模样的家丁立刻跳了出来,高声道。 “我家公子乃是江宁府布政使公子,蓝景明!此诗一出,谁敢争锋?云老板,还不快快宣布结果?” 布政使公子! 这个身份一亮出来,场中顿时安静了不少。 那些本想跃跃欲试的书生,也都纷纷放下了笔,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孙琥的脸却“腾”一下涨红了,他猛地一拍桌子,又要站起来。 “布政使的儿子了不起啊!欺负我们小地方没人是吧!” “坐下。” 陈川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一只小手按住了他。 孙琥一腔怒火被这两个字压了回去,他看着陈川,急得抓耳挠腮。 “川哥,你听见没?他太嚣张了!快,写一首!写一首惊天动地的,把那个小白脸的脸都给打肿!” “好。” 陈川应了一声。 他心中的计策,已然成型。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再次执笔。 这一次,他没有去看那高悬的卷轴。 也没有去想那滔天的仇恨。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喧闹的庭院,落在了无数风尘女子的身上。 落在了她们强颜欢笑的面具下,那被岁月消磨的青春。 被现实禁锢的自由,以及那深锁在眼底,无人问津的悲凉。 笔尖饱蘸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缓缓游走。 这一次,笔下再无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也无烟波浩渺的婉约。 有的,只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哀怨,和深入骨髓的凄凉。 一首七言绝句,一气呵成: “一双红袖舞东风,舞尽年华一场空。 脂香散入尘埃里,独倚西楼泣月明。” 诗成,一股凄婉悲绝的意境,便跃然纸上。 没有一句直接写美,却字字写尽了美人迟暮的悲哀。 没有一句直接写苦,却句句泣血,道尽了风尘女子繁华落尽、空锁深闺的无奈与绝望。 这不再是一首应景的艳情诗。 这是一曲,为所有红颜薄命者谱写的挽歌。 陈川轻轻吹干墨迹,将纸条递给了身旁的姜宜修。 “宜修哥。” 他抬起头,低声说着。 “劳烦你,用你的名义,送上去。” 姜宜修接过纸条,目光一触及那上面的字迹。 整个人便如遭雷击,瞬间僵住。 他呆呆地看着那二十八个字,只觉得一股彻骨的悲意从纸上传来。 瞬间侵入四肢百骸。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绝代风华的女子,在最绚烂的年华里翩翩起舞,引来无数追捧。可当东风散去,年华老去,最终只剩下她独自一人。 在清冷的月光下,对着空荡荡的西楼,无声垂泪。 第26章 有选择了 这是何等残忍,又何等真实的画卷! 他再抬起头,看向陈川,那眼神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而是带着一丝深深的敬畏,他瞬间明白了陈川的用意。 他姜宜修,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书生,正是多愁善感、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 由他写出这样一首带着少年人独有悲悯情怀的诗,合情合理。 而陈川,一个五岁的孩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写出意境如此深邃凄婉的诗句。 这是最好的伪装,也是最彻底的隐匿。 “我明白了。” 姜宜修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折好,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不再犹豫,叫过那名已经与他们有过几次眼神交流的侍女。 将纸条郑重地递了过去。 侍女接过纸条,莲步轻移,再次走上戏台,将其呈给云老板。 云老板起初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以为又是哪位公子哥不自量力的作品。 可当她展开纸条,目光落在诗句上时,她脸上的笑容,寸寸凝固。 那双总是带着精明的眸子,先是闪过一丝疑惑。 随即化为巨大的震惊。 她捏着纸条的手,指节泛白,身体微微颤抖。 那双阅尽人间春色的眼睛里,竟隐隐有水光浮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如电,越过全场。 死死地锁在了角落里。 她先是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神情复杂的姜宜修。 又将目光,落在了那个自始至终都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的五岁孩童身上。 四目相对。 陈川的眼神依旧古井无波,仿佛那首足以让铁石心肠都为之动容的诗,与他毫无干系。 可云老板却从那双眼睛的深处,读懂了一切。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久。 台下的蓝景明早已不耐烦,他重重地用折扇敲着桌面,催促道。 “云老板!到底如何?难不成还有人的诗,能胜过本公子不成?” 他的叫嚣,终于让云老板回过神来。 她将那张纸条轻轻地、珍而重之地放在了身旁的托盘上。 并没有像众人预料的那样念出来。 她站起身,对着台下众人,敛去了脸上所有的媚态。 用一种近乎于肃穆的语气,缓缓开口。 那声音里,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颤抖。 “红袖姑娘……” 她顿了顿,仿佛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已经有选择了。”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对着台下众人,深深地福了一福。 然后,她宣布道: “有请……姜宜修,姜公子,后院暖阁一叙。”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紧接着,便是冲天的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姜宜修身上。 “姜宜修?哪个姜宜修?” “就是那个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小公子?” “他……他竟然赢了布政使的公子?” 蓝景明的脸一片铁青。 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那双阴鸷的眼睛死死瞪了姜宜修一眼,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好!好一个紫轩阁!我们走!” 他怒喝一声,拂袖而去,带着一群跟班,狼狈地离开了院子。 而作为焦点的姜宜修,此刻也有些发懵。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着几百人的面,被如此郑重地宣布为胜者,他还是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 他强作镇定,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冠,对着戏台上的云老板遥遥一拱手。 便跟随着一名侍女,朝着那令人遐想的后院暖阁走去。 “哇!川哥牛啊!” “赢了!我们赢了!” 孙琥和谢家兄弟兴奋得满脸通红,用力地拍着桌子,为姜宜修喝彩,那激动劲儿,仿佛是自己赢了一般。 一场风波,尘埃落定。 陈川心中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他站起身,准备随着散去的人流离开。 在他看来,今夜的目的已经达成大半。 虽然没能亲眼见到那位红袖,但通过姜宜修,已经搭上了线。 至于那个林管事,恐怕早已离开了紫轩阁,再留下来也无意义。 然而,他刚走两步,一个身影便悄无声息地拦在了他面前。 “这位小公子,请留步。” 陈川抬起头,拦住他的是一名身穿翠绿比甲的丫鬟。 眉眼清秀,看着有些眼熟。 不等他开口,旁边的孙琥已经“咦”了一声,一拍大腿,叫道。 “我认得你!你不是……不是刚才在台上跳舞时,站在那个红袖姑娘身边的丫鬟吗?” 丫鬟对着孙琥盈盈一笑,算是默认。 随即,她的目光又落回陈川身上。 “我家小姐有请。” “你家小姐?” 陈川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院的月亮门里快步走了出来。 正是刚刚才被“请”进去的姜宜修。 只见他快步走到陈川面前,脸上带着一丝苦笑,对着陈川摊了摊手。 “没办法。” 他压低声音。 “诗可不是我作的,人家红袖姑娘冰雪聪明,一眼就看穿了。她说,她想见的,是真正能写出那首诗的人。” 陈川闻言,陷入了沉思。 与红袖直接见面,这在他的计划之外,却又似乎是情理之中。 也好。 他心里迅速盘算着。 亲自去会会这位紫轩阁的头牌,或许能更快地接触到核心。 那个林管事身上的香气很特别,是一种混合了龙涎香和某种药材的味道。 只要是近距离接触过他的人,身上必然会留下痕迹。 红袖姑娘,或许就是一条最好的线索。 想通了这一点,陈川不再犹豫。 他抬起头,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 对着那翠衣丫鬟,用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劳烦姐姐,带路了。” 看着陈川一本正经、少年老成的模样。 那翠衣丫鬟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眼中的恭敬多了几分真实的欢喜。 她伸出手,没忍住,轻轻地揉了揉陈川那还有些婴儿肥的脸蛋。 “小公子,这边请。” 她牵起陈川那只小小的手,那温热柔软的触感,让她心中不禁又是一软。 第27章 魂消香断有谁怜 就这样,在孙琥等人艳羡的目光中。 陈川被一个俏丽的丫鬟牵着,消失在了通往紫轩阁最深处的那道月亮门后。 陈川被那翠衣丫鬟牵着,小小的手被一双温润柔软的手包裹着。 穿过了喧闹散去的人群。 门外是浮华的尘世,是酒客的喧嚣,是名利场的追逐。 而门内,则是另一番天地。 脚下的青石板路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厚厚一层织工精美的地毯,暗红色的底子上,用金线绣着繁复而华丽的卷草纹。 松软的触感从脚底传来,将所有脚步声都吞噬得一干二净,四周瞬间静谧下来。 空气中散发着一股与前院截然不同的香气。 不再是那种单一而浓烈的脂粉味,而是一种混合了多种名贵香料的甜香,檀香的沉静,龙涎的醇厚,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花草清芬,交织在一起。 这里,才是紫轩阁真正的核心地带。 廊道两侧的暖阁门窗紧闭,只从雕花的窗格里透出星星点点的暖光,却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响。 显然,能入此地的客人,身份与地位都远非前院那些豪绅可比。 引路的翠衣丫鬟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许多,步履间多了一份恭谨。 她似乎也被此处的静谧所感染,连呼吸都放轻了。 终于,在一处名为“揽月阁”的暖阁前,丫鬟停下了脚步。 阁楼的门楣上悬着一块紫檀木的匾额,上面是三个笔力清隽的烫金小字,在廊下灯笼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的光。 丫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角,深吸一口气,这才抬起手,用指节在那厚重的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清脆,却被这寂静的廊道无限放大。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像是碎冰落入玉盘,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进来。” 丫鬟应了声“是”,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侧身让陈川进去。 一股清雅的书卷气让人的心神为之一清。 陈川抬眼望去,阁内的陈设让他微微一怔。 这里并非他想象中那般金玉满堂、珠光宝气,反而更像一间雅致到了极点的书房。 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幅气势磅礴的泼墨山水,笔法老道,意境深远,绝非凡品。左侧是一面顶天立地的博古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书卷。 甚至比许多书香门第的藏书还要丰富。 右侧则静静地摆着一架古琴与一副尚未下完的棋盘。 黑白棋子在棋盘上厮杀正酣,透着一股无声的张力。 一个身着素色长裙的女子,正临窗而坐。 窗外,一轮清冷的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如水银泻地。 透过窗格,洒在她身上,为她勾勒出一道寂寥而孤高的剪影。 她手中捧着一卷书,正看得出神,似乎并未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听到丫鬟关门时的轻响,她才缓缓抬起头。 她没有戴面纱。 一张素净的瓜子脸,肤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过分的白皙。 眉如远黛,眼若秋水,鼻梁秀挺,唇色极淡。 美,是极美的,是一种洗尽铅华、不染尘俗的美。 可那双漂亮的眼眸里,却带着与她年纪全然不符的倦意。 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在她的心湖里激起半点涟和。 她便是红袖。 红袖的目光越过躬身行礼的丫鬟,径直落在了陈川身上。 那清冷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探究。 她没有因为陈川的年龄而流露出丝毫的轻视。 反而直接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平静地开了口。 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无波。 “‘一双红袖舞东风,舞尽年华一场空’。” 她一开口,便念出了那首诗。 “好诗,字字泣血,道尽了风尘苦。却不像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写出的句子。”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直直地刺向陈川的眼睛,似乎要看穿他灵魂的深处。 “说吧,这诗,究竟是谁的手笔?” 她根本不信这诗是出自一个五岁的孩童,怀疑陈川的背后另有高人。 而陈川不过是被人推到台前的一个吉祥物。 翠衣丫鬟的脸色瞬间变了,她没想到自家小姐会如此不留情面。 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但是陈川却并不慌乱。 他心中早已了然,面对红袖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子,任何寻常的解释都无法过关。 说谎,只会被她一眼看穿,反而落了下乘。 必须给她一个愿意相信的答案。 陈川仰起那张尚带着婴儿肥的小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畏惧。 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 然后,他用一种天真的语气。 开口讲了一个他在脑中编好的故事: “我娘说,我们家以前的邻家,有一个很会跳舞的姐姐。她跳舞的时候,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所有人都喜欢看。” 故事的开头平平无奇,成功勾起了红袖的一丝兴趣。 “后来,那个姐姐被一个很有钱的大官看上了,嫁给了他。出嫁那天,好多人都去送她,说她有福气,以后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陈川说到这里,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 “可是……可是没过两年,那个大官又娶了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夫人。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见过那个姐姐跳舞了。我娘说,她被关在后院的一间小房子里,每天只能看着四四方方的天。”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声音也低了下去。 带着一丝独有的悲伤。 “我……我只是觉得,那个姐姐……很可怜。她明明那么会跳舞,为什么不让她跳了呢?” 说完,他抬起头,就那么直直地看着红袖。 这是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 这既解释了诗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悲意。 又完美地契合了他“早慧神童”的人设。 真假难辨,无懈可击。 阁楼内,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寒风吹过枝头的呜咽声。 红袖静静地听着,那双清冷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陈川。 她眼中的审视,在陈川的故事里,一点一点地消融。 她仿佛透过陈川,看到了那个被关在后院的“邻家姐姐”,也或许,看到了她自己。 第28章 着相了 许久。 她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 她移开视线,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轻声自语。 “倒是我,着相了。” 她脸上那层冰冷的疏离感悄然褪去。 “过来坐吧。” 她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一张楠木小圆凳。 翠衣丫鬟见状,连忙上前,替陈川将凳子摆好。 又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 陈川依言坐下,小小的身子陷在凳子里,双脚离地还有一截。 红袖提起桌上的白玉茶壶,亲自为他倒了一杯热茶。 那茶水色泽澄黄,一股香气袅袅升起。 “尝尝,这是君山银针,有安神之效。” “谢谢姐姐。” 陈川乖巧地道谢,双手捧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汤入口,甘醇润滑,唇齿留香,好茶。 阁楼内的气氛彻底缓和下来。 红袖开始与他闲聊起来。 从诗词典故,到坊间趣闻,见识远非寻常风尘女子可比。 陈川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阁内的一切。 他的目的,可不是来这里谈诗论道的。 忽然,陈川的鼻翼动了动。 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正是他从那个林管事身上闻到的,那种混合了龙涎香与某种特殊药材的奇异香气! 这股味道在阁楼中极其清淡。 几乎被茶香所掩盖。 若是换了旁人,即便贴着鼻子闻也未必能分辨出来。 但陈川两世为人,精神力远超常人,五感也因此变得格外敏锐。 他强压住内心翻涌的波澜。 视线定格在了房间角落里的一个铜制香炉上。 那香炉三足鼎立,炉身雕刻着云纹,显然有些年头了。 此刻,炉盖的缝隙中,正丝丝缕缕地飘着青烟。 香炉里,正燃着半截暗沉线香。 味道的源头,就是它! 找到了! 陈川放下茶杯,指向那个角落里的香炉。 “姐姐,你这儿的香,味道好特别呀,我在别处都从来没有闻过。” 接着,他歪了歪头。 “闻着……让人心里很静。” 红袖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当她的目光落在那个香炉上时。 奇怪的神色一闪即逝。 “这叫‘安神香’,是一个常客送的。我偶有头风的毛病,点上一些,能睡得安稳些。” 她顿了-顿。 “那位客官是生意人,专门经营些南洋的奇珍药材,这香也是他从海外得来的方子。” 常客? 那个林管事,必然就是这位“常客”! 陈川正准备进一步询问时—— “砰!” 沉闷的巨响,从暖阁门外传来! 紧接着,便是一阵叫骂声。 “开门!给老子开门!” 是蓝景明的声音! 他竟然去而复返,听他那含糊不清的声音,显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凭什么一个毛头小子能见红袖姑娘,本公子就不行?!把门打开!听见没有!” “蓝公子!蓝公子您息怒,您醉了!红袖姑娘她……她已经歇下了,您改日再来吧……” 云老板的劝阻声混杂其中。 “歇下了?放屁!老子今儿个花了这么多钱,连她一根毛都没摸着!给我滚开!” “砰!” 整扇厚重的门板被狠狠踹了一脚。 门栓发出“嘎吱”声。 一直安静侍立在旁的翠衣丫鬟,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红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 一把拉住离她最近的陈川。 “别怕……” 红袖下意识地安抚着身后的陈川。 陈川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将自己护在身后的女子。 “砰!砰!砰!” 门外的踹击一下比一下更重。 终于—— “哐当!” 整扇门板向内倒飞,撞在内侧的墙壁上。 震得整间阁楼都为之一颤。 墙上的灰尘簌簌而下,那副意境深远的泼墨山水画也随之剧烈晃动。 破碎的木屑四散飞溅。 蓝景明带着两个身材魁梧的家丁闯了进来。 那张原本还算英俊的脸,此刻完全扭曲。 浑身上下再无半点世家公子的风度。 当他的目光扫过房间,看到被她护在身后的陈川身上。 那股妒火彻底冲昏了理智。 凭什么老子堂堂布政使公子,花了上千两银子,却连这个女人的面都见不着? 这个小杂种却被她如此护着? “好啊!好一个红袖姑娘!” 蓝景明狞笑着。 “宁可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也不愿与本公子共饮一杯?” “你是看不起我蓝景明,还是看不起我爹,江宁布政使?!” 他身后的两名家丁立刻会意,一左一右将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断绝了所有的退路。 一旁的翠衣丫鬟,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竟直挺挺地瘫软在地。 “蓝公子,你醉了。” 红袖的声音依旧努力维持着清冷。 “这里是紫轩阁,是云老板的地盘,不是你可以肆意撒野的后院。还请你,自重!” “自重?哈哈……哈哈哈哈!” 蓝景明大笑着。 “你一个迎来送往、卖笑的婊子,居然有脸跟本公子谈‘自重’?” “还一直这么护着这小杂种?我今天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三头六臂,能让你这头牌如此另眼相看!” 蓝景明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探出手抓向陈川的脑袋! “小心!” 红袖脸色剧变! 猛地侧过身,将陈川完全挡在了自己怀里。 这让他更加暴怒。 大庭广众之下输给一个小屁孩,他已经丢尽了脸面。 现在,在这小小的暖阁之内,居然还被一个妓女给拦住了! 耻辱! “给老子滚开!” 蓝景明怒吼一声。 一巴掌朝着红袖挥了过去! 劲风扑面。 红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蓝景明即将触碰到红袖时—— 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 “蓝公子,好大的威风。” 不疾不徐,听不出喜怒。 暖阁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蓝景明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 距离红袖的脸颊,不过半寸之遥。 他脸上的狞笑也凝固了,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僵硬地望向门口。 那两名凶神恶煞的家丁竟下意识地朝两旁退开,让出了一条通路。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老人。 身穿一身深灰色长衫。 洗得有些发白,脚下一双千层底的布鞋。 看起来就像一个乡下老学究。 第29章 酒能乱性,亦能见性 他六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容清瘦,颧骨微高。 下颌留着一缕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山羊须,已然花白。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上那股气势,就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连空气,都变得凝重。 正是江宁府所有读书人心中泰山北斗般的存在。 周塾师——周怀安! 而在周怀安的身后,四个少年正探出头来。 脸上带着义愤填膺的怒火。 正是去而复返的姜宜修、孙琥和谢家兄弟! 孙琥第一个跳了出来。 指着屋内的蓝景明。 对着周怀安大声喊道: “夫子!就是他!就是这家伙!” 谢家兄弟也跟着附和。 “没错!他比诗输了,心里不服气,喝醉了酒就跑回来闹事!还……还想欺负陈川!” 姜宜修则对着周怀安深深一揖,沉声道。 “夫子,学生亲眼所见,蓝公子踹门而入,意图对红袖姑娘和陈川行不轨之事,还请夫子为他们做主!” 四人的话,狠狠地敲在了蓝景明的心上。 他当然认识周怀安! 何止是认识! 周怀安乃是当世大儒,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他的父亲,如今官居江宁府布政使,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周怀安的半个弟子!每次提到周夫子,都得恭恭敬敬地起身,执晚辈礼。 更是三令五申,在江宁府,你可以得罪任何人。 但绝不能对周夫子有半分不敬! 今天这件事要是传到自己父亲的耳朵里… 蓝景明几乎能想象到那副场景。 他爹会毫不犹豫地拿起家法把自己的腿给打断! 亲自送到周夫子面前,任由发落! 蓝景明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那股上头的酒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退去。 周怀安没有看蓝景明一眼。 目光平静地扫过房间。 落在了墙上那幅被撕裂的《春江花月夜》图上。 眉心皱了一下。 “蓝公子。” “你父亲将你托付于我,望你读书明理,修身养性。” “他可没说过,要我教你如何当街踹门,欺辱妇孺。” “扑通”一声! 蓝景明再也撑不住了,双腿一软,整个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夫子……夫子,误会,天大的误会!” “我……我只是喝多了,一时糊涂,我不是有意的,我……” 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周怀安根本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直接打断了他。 “酒能乱性。” “亦能,见性。” 简简单单八个字,直接给蓝景明的行为定了性。 这不是酒后失德,这是本性暴露! 蓝景明面如死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怀安不再理会他。 转过身,面向姜宜修四人。 “你们几个,做得很好。” 孙琥激动得脸都红了,挺起了小胸膛。 谢家兄弟也是一脸与有荣焉的兴奋。 姜宜修则再次躬身行礼:“学生不敢当,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周怀安赞许地点点头。 “读书人,当有风骨。” “见不平事,当挺身而出。如此,才不负圣贤教诲。” 陈川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周怀安看向了红袖。 “身为风尘之人,当知进退。” “莫要因一时之选,引火烧身。” 周夫子这话是在敲打她! 让她不要妄图攀附不该攀附的人,比如眼前的陈川。 在周夫子这样的“清流大儒”眼中,她一个青楼花魁,和一个官宦子弟起了冲突,无论谁对谁错,错的都只能是她。 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祸水”。 红袖的身体微微发颤。 “……是,奴家……知错了。” 最后,那道目光,终于落在了陈川的身上。 “那首诗是你做的?” 周怀安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陈川。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 陈川迎上周怀安的目光,点了点头。 周怀安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他不再多问。 他转过身,宽大的袖袍在空中划过。 “走吧。” 迈步走出了那扇破碎的门,背影在月光下拉得颀长。 姜宜修四人如蒙大赦,连忙对着红袖匆匆一拱手,便快步跟了上去。 临走前,孙琥还不忘回头冲着蓝景明做了个鬼脸。 低声骂了句“活该”。 陈川最后看了一眼红袖,也转身跟上了队伍。 从紫轩阁到青竹书院,一路无话。 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路上。 将五个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 周怀安走在最前,步履沉稳,却未发一言。 孙琥和谢家兄弟缩着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姜宜修则面带愧色。 在踏入青竹书院时,气氛达到了顶点。 “砰!” 周怀安将手中的戒尺重重地拍在堂前的书案上,发出一声巨响。 那张清瘦的脸上再无半分温和。 “出息了啊!” 目光从姜宜修、孙琥、谢家兄弟四人脸上一一刮过。 “一个个的,都长本事了!书院教的圣贤文章还不够你们学,都学会往那烟花柳巷里钻了?!” “你们可知那是什么地方?是销金窟,是温柔乡!多少读书人一身的抱负,就断送在了那等污秽之地!你们倒好,小小年纪,就敢结伴同游,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孙琥被骂得脖子一缩,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夫子,您刚才在紫轩阁,不还夸我们有风骨,见义勇为……” “住口!” 周怀安的怒火仿佛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孙琥。 “功是功,过是过!见义勇为,护卫同窗,是功,老夫自然会赏!但私自出入风月之所,沾染奢靡之气,是过,也必须重罚!功过岂能相抵?!” “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想法,杀了人再去救个人,便能无罪了吗?!” 这番话如当头棒喝,震得孙琥脸色发白。 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陈川自始至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此刻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周怀安生的不是他们去紫轩阁的气。 而是气他们身为读书人,却不懂得洁身自好,轻易踏入是非之地。 “你们四个!” 周怀安的目光最终锁定在姜宜修四人身上。 “滚回去,把《学记》给我抄一百遍!明日一早交上来,若是少一遍,或者字迹潦草,就给我立刻滚出青竹书院!” 第30章 拜师 《学记》乃是儒家经典,讲的是为学之方,为师之道。 罚他们抄这个,意思再明白不过——让他们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究竟还是不是个求学的学生! “是,夫子!” 四人闻言,不敢有半分违逆,一个个苦着脸跑出了正堂。 生怕跑得慢了,夫子会改口罚抄两百遍。 转眼间,偌大的正堂,便只剩下周怀安与陈川二人。 戒尺依然摆在案上,堂中灯火摇曳,气氛反而愈发凝重。 陈川的心也提了起来,他才是今晚事件的始作俑者。 等待他的,必然是更严厉的惩罚。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 周怀安脸上的怒气,竟随着那四人的离开缓缓退去。 叹了一口气,踱步到书案后坐下。 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身影。 他从宽大的袖中,摸出了一张微微有些褶皱的纸。 正是陈川在紫轩阁所作的那首诗。 他将纸条在案上抚平,借着灯光,低声吟诵起来。 “一双红袖舞东风,舞尽年华一场空。脂香散入尘埃里,独倚西楼泣月明。” 声音没有了方才的怒意,反而带着一股欣赏。 “笔力雄健,意境悲悯,诗是好诗,可惜……” 夫子将那张纸拍在陈川面前。 “用错了地方。” 陈川心中一凛,正准备躬身领罚。 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句话。 “老夫这一生,只收过三名入室弟子。” “老大如今在京中,官拜礼部尚书;老二外放边疆,是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老三性子直,留在了大理寺,做那人人敬畏的寺卿。他们皆是国之栋梁。” 他缓缓从书案后走出,一步步来到陈川面前。 “今日,老夫想收你为第四个弟子,也是……最后一个关门弟子。” “陈川,你可愿意?” “轰!” 陈川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猛地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喉咙发不出一个字来。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拜师? 拜当世大儒,周怀安为师? 成为那三位权倾朝野的朝廷大员的……小师弟? 这……这怎么可能?! 周怀安身为青竹书院的塾师只负责教学启蒙,若是真正的拜师,那就是传承。 巨大的狂喜袭来。 所有的谋划,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拥有足够的力量。 去对抗京城的周家,为陈家满门报仇雪恨吗? 而眼下,一条通天大道,就这么铺在了他的面前! 陈川再没有丝毫犹豫,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对着周怀安,行了拜师大礼,头重重地叩在冰凉的地板上。 “弟子陈川,拜见恩师!” 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赤诚。 …… 回甲字号院的路上,月光皎洁,将陈川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心中依旧激荡难平,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刚走到院门口,一个身影便急切地凑了上来,正是去而复复返的姜宜修。 他显然已经等了许久,脸上写满了担忧,见陈川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他一拳轻轻捶在陈川的肩上,压低了声音。 “陈川啊陈川,你小子……真是走了天大的运!” 他凑到陈川耳边,声音压得更低,生怕被别人听见。 “夫子……夫子他老人家,真的收你为徒了?” 陈川点点头。 “天哪!” 姜宜修倒吸一口凉气。 “是关门弟子啊!你知道他前头那三位师兄都是谁吗?一位是当朝礼部尚书陆正源,一位是云州总督林如海,还有一位是大理寺卿裴宿!哪一个不是跺跺脚,朝堂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他看着陈川,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你这一下,哪里是拜师,简直就是一步登天了!”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当第二天的晨曦刺破窗纸,洒进青竹书院的甲字号院时。 这个消息已经随着晨风传遍了书院的每一个角落。 五岁的陈川,那个寄人篱下的孩童,竟被周怀安夫子收为了关门弟子! “听说了吗?夫子……夫子他收了陈川做关-门-弟-子!” “我的天!就是那个陈川?他才五岁啊!我十岁入学,至今夫子连一句夸奖都没给过。” “那可是关门弟子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陈川,以后就是礼部尚书、云州总督、大理寺卿的小师弟!这……这简直是一步登天!” 整个青竹书院都沸腾了。 孙琥和谢家兄弟天还没亮就冲进了陈川的房间,三个人围着他。 脸上的激动和自豪简直要溢出来。 “川哥!你是我亲哥!以后我孙琥就跟你混了!” 孙琥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膛,豪气干云。 谢氏兄弟倒是沉稳些,但眼中的喜色也藏不住。 然而,与有荣焉,终究只是少数。 当陈川在朋友的簇拥下走进饭堂时,无数刺耳的声音传来。 “呵,真是走了狗屎运。” 声音是从不远处一张坐满了年长学子的桌上传来。 说话的是一个锦衣少年,名叫李文博。 家中是江宁府有名的富商,一向自视甚高。 他并未看陈川,只是对着同伴高声说道。 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半个饭堂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也不知是使了什么狐媚手段,竟能迷惑夫子。一个五岁的娃娃,懂什么圣贤文章?怕不是在紫轩阁那种地方,学了些下九流的投机取巧之术吧?” “狐媚手段”四个字,说得尤为刻薄恶毒。 他身边的几个学子立刻哄笑起来。 “文博兄说的是,我等寒窗苦读数载,倒不如人家去一趟青楼来得有用。” “可不是嘛,看来这读书之道,咱们还没摸透呢。” 这些酸言酸语泼来。 孙琥的脸“腾”地一下就涨红了,当场就要发作。 却被陈川一只小手轻轻按住。 他心中比谁都清楚。 周怀安关门弟子的身份,是一顶巨大的华盖,能为他遮风挡雨,庇护他在这乱世中安然成长。 同时也让他成了风口浪尖上最显眼的目标。 从今往后,他走的每一步,都会被人用最严苛的眼光审视。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这个道理,他两世为人都懂。 …… 第31章 教诲 用完早饭,陈川辞别了愤愤不平的孙琥等人,独自一人前往周怀安的书房。 这是他拜师后,第一次正式拜见恩师。 等待他的,将会是真正的“入室”教诲。 然而,当他恭敬地站在书房外,周怀安却只是推开门,对他招了招手。 “随我来。” 夫子领着他,穿过了庭院,一路向着后方走去。 陈川心中疑惑,却只是默默跟在夫子身后。 孙琥等人不放心,远远地跟了上来。 他们也想看看,夫子到底要给陈川开什么“小灶”。 越走,道路越偏僻,书香气渐渐淡去。 最终,周怀安在一片荒地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片被遗忘的角落,紧挨着后厨的院墙。 土地荒芜板结,半人高的杂草丛生。 这哪里是什么清静的治学之所,分明就是一块废地。 周怀安转过身看着陈川。 “从今日起,这便是你的功课。” 他缓缓开口。 “为师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将这片地翻整出来,种上青菜。在此期间,你不许再碰任何书本,不得诵读任何文章。” 周怀安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要做的,只有两件事——劳作,与观察。” 此言一出,不仅是陈川,连远处偷看的孙琥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什么?种菜?还不许读书? 这……这是哪门子的教诲? “我没听错吧?夫子罚川哥种地?” 孙琥揉了揉耳朵,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哪里是恩宠,分明就是惩罚啊!比罚我们抄一百遍《学记》还狠!” 谢家兄弟也跟着小声议论。 在他们看来,读书人最大的惩罚,莫过于不让碰书本。 这根本不像是对待关门弟子的待遇。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陈川身上。 陈川确实震惊了。 他抬起头,看着恩师那双眼眸,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是考验。 恩师收他为徒,看中的绝非他能作几首诗,对几个对子。 这些“术”层面的东西,对周怀安这种大儒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 恩师真正想看的,是他的心性。 是看他面对这从云端跌落泥土的巨大反差时,能否耐住性子。 文人风骨,经世济民,从来都不是从书本里空想出来的。 万丈高楼平地起。 恩师这是要他磨去他身上的浮躁与傲气,夯实最坚固的地基。 想通了这一点,陈川小小的身子躬成了九十度。 “弟子,遵命。” 说完,他便径直走到墙角,从一堆废弃的农具里,挑了一把半人高的小锄头。 对他而言显得有些笨重。 走到那片荒地前,双手握紧锄柄,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刨了下去! “铛!” 锄头与地下的石块碰撞,发出一声脆响,震得他虎口发麻。 但他没有停下。 一下,两下,三下…… 身影在土地上,显得格外单薄。 阳光下,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 远处,周怀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那张素来古板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转身,负手离去。 孺子可教。 周怀安的身影消失在庭院的尽头。 孙琥再也忍不住了,提着衣摆就要冲过去。 “太过分了!川哥才五岁,怎么能干这种粗活!我去帮他!” “站住!” 一只手有力地拉住了他,是姜宜修。 “你别过去。” 姜宜修的眉头紧锁,眼神却比孙琥要看得更深。 “你没看出来吗?这是夫子给陈川的第一课,也是……对他的考验。” “考验?” 孙琥愣住了,回头看着那片荒地里。 陈川正费力地挥舞着锄头。 “有这么考验人的吗?不教经义,不讲文章,让他来刨地?” “或许,夫子想教给他的,本就不是书本里的东西。” 姜宜修的声音低沉而复杂。 “你想想,陈川以五岁之龄,一首诗惊动满座,如今又被夫子收为关门弟子,这是何等的荣耀?可荣耀之下,是无尽的嫉妒。夫子这是在磨他的心性,让他知道,为学之路,不止有朗朗书声,更有泥泞坎坷。” 被姜宜修这么一点拨,孙琥和谢家兄弟都沉默了。 他们能做的,不是去打扰,而是……守护。 …… 夏日的午后,阳光毒辣得像一盆火,炙烤着大地。 陈川从未想过,这看似松软的土地,竟会如此坚硬。 锄头下去,往往只能刨开浅浅一层浮土。 更多的时候,是与深埋地下的石块撞在一起。 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生疼。 他的身体毕竟只是一个五岁的孩童,力气有限。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成一缕一缕,白净的小脸上沾满了泥点,看上去狼狈不堪。 他调整着呼吸,模仿着前世记忆里农夫的姿势,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手臂上,一次,又一次地挥动锄头。 起初,手臂酸痛难当。 后来,是整个后背都像要断掉一样。 再后来,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只剩下一种机械的麻木。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日头渐渐西斜,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他停下来,看着自己一下午的成果——不过是身前一尺见方的土地,被勉强翻了一遍,露出了下面黑褐色的新土。 傍晚时分,书院里响起了晚饭的钟声,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走向饭堂。 陈川也终于放下了锄头,筋疲力尽地坐在田埂上,准备歇口气就回去。 就在这时,几个不身影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为首的,正是早上在饭堂里出言不逊的那个锦衣少年,李文博。 他带着几个跟班,站在田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泥泞的陈川。 “哟,这不是夫子新收的关门弟子吗?” 李文博夸张地捏着鼻子。 “怎么在这儿跟泥腿子一样刨地啊?你这身上的味儿,可真是……熏死人了。” 他身后的跟班们立刻发出一阵哄笑。 陈川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他默默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哎,别急着走啊。” 李文博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 从袖子里拿出半个吃剩的白面馒头,扔了出去。 第32章 赏 馒头在空中划过一道短短的抛物线。 “啪”的一声,正好落在了陈川的面前。 “看你这么辛苦,赏你的。” 李文博拍了拍手上的馒头渣。 “这地这么贫瘠,我看也种不出什么好东西。正好,拿我这吃剩的馒头给你,别回头把你这个金贵的关门弟子给饿死了,哈哈哈哈!” 他身后的跟班们也跟着爆发出哄笑声。 “就是!李哥心善,还知道赏他一口吃的!” “哈哈,关门弟子?我看是关在后院种地的弟子吧!” 陈川站在原地。 李文博冲着身后的跟班示意,他立马上前一步。 重重地踩了下去。 “噗嗤——” 那半个尚有余温的馒头被瞬间踩扁。 他还嫌不够,故意用脚底碾了碾,洁白的面团与黑褐色的泥土彻底混作一团。 “哎呀,李哥,你看我这脚。” 他夸张地叫道。 “怎么就跟手滑了一样,站不稳呢?” 他身后的同伴们立刻爆发出哄笑。 另一名矮胖的跟班则狞笑着走上前,一脚踩住了陈川那把小锄头。 冰冷的铁器与他的脚底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鞋底。 他却浑然不觉,反而得意地晃了晃腿。 “小师弟,天黑路滑,我们怕你拿不稳农具,伤了自己,帮你看着点。” 李文博缓缓逼近。 “怎么,赏你的东西,连句谢谢都不会说吗?”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还是说,关门弟子当久了,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陈川缓缓抬起头。 “你们——欺人太甚!” 一声怒吼炸响在荒地上! 远处,一直死死攥着拳头观望的孙琥,再也按捺不住。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李文博猛地撞了过去! “找死!” 李文博正在享受着羞辱陈川的快感,根本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发难。 他身边的两个跟班反应极快,立刻上前阻拦。 但孙琥的冲势太猛,其中一个跟班直接被他撞得一个趔趄,连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反了天了!还敢动手!” 另一个高个跟班怒吼一声,挥起拳头就朝孙琥的脸上砸去。 “孙琥!” 姜宜修本想拉住冲动的孙琥,可眼看朋友已经陷入围攻。 那份属于读书人的冷静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也跟着一咬牙,硬着头皮冲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 一脚踹向那高个跟班的腿弯。 场面瞬间失控! 孙琥、姜宜修和闻讯赶来的谢家兄弟虽然人多。 但终究是些平日里只知读书的少年。 年纪小、力气也弱。 而李文博那两个跟班显然是打架斗殴的老手。 下手又黑又狠,专往人身上招呼。 很快就占了上风。 孙琥的嘴角渗出血丝。 姜宜修的衣衫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谢家兄弟也被推倒在地,狼狈不堪。 陈川被混乱的人群推搡到一旁,几乎摔倒。 就在一片混乱中,孙琥被打急了,发了狠,不管不顾地扑上去。 一口死死咬在了那名高个跟班的手臂上! “啊——!” 那跟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吃痛之下,下意识地猛力一甩手臂。 就在这一甩之下,他腰间挂着的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色布袋。 竟被这股力道甩飞了出去! 袋口松开,几件零碎的杂物“噼里啪啦”地散落一地。 其中,一块暗红色的木制令牌。 骨碌碌地滚了几圈,正好停在了陈川的脚边。 那令牌不过掌心大小,正面光秃秃的,没有任何纹饰。 可当它翻过来时,背面那个用一种极其古老的篆体——“周”! 京城周家的秘密令牌! 父亲的书房里,就有一枚一模一样的! 那是周家子弟的信物! 那高个跟班一脚踹开死咬着不放的孙琥,当他看到掉落在地上的令牌时,脸色瞬间煞白! 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手忙脚乱地将地上的令牌抓起。 看向陈川的眼神里,充满了杀意! 一个念头,在陈川脑中炸开。 李文博,一个江宁府富商的儿子,他的跟班,为何会随身携带京城周家的秘密令牌? 就在陈川脑中思绪飞转之际,一声蕴含着雷霆之怒的暴喝,从不远处传来。 “都给我住手!” 扭打在一起的少年们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望向声音的来源。 周怀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庭院的尽头。 那张清瘦的脸铁青一片。 李文博脸上的嚣张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夫……夫子……” 周怀安没有理他,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出息了!” “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青竹书院,是让你们来争勇斗狠的地方吗?!” 他一步步走到场中,用戒尺指着李文博。 “你,为何挑衅同窗?” 又指向孙琥。 “你,为何聚众斗殴?” 两人都垂着头,羞愧难当,不敢辩解。 “好,很好。” 周怀安怒极反笑。 “既然精力如此旺盛,无处发泄,老夫就给你们找点事做!李文博,你身为学长,不能容人,心胸狭隘,罚你将书院所有石阶,从山门到后院,清扫一月!孙琥、姜宜修、谢家兄弟,你们不思规劝,反倒以暴力解决,罔顾同窗之谊,罚你们四人,把后山水缸挑满一月!” 这个处罚不可谓不重,清扫石阶和挑水都是最苦最累的活。 几人不敢有半句怨言,只能躬身领罚。 “学生……遵命。”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了陈川。 在他们看来,陈川没有动手,理应不会受罚,甚至可能得到夫子的几句安慰。 然而,周怀安却缓缓转过身。 “土地的坚硬,你体会到了。” “人心的险恶,你也看到了。” “你的功课,要加一门。” 夕阳的余晖将荒地染成一片凄艳的赤金色。 李文博等人狼狈地离去,那两个家丁更是头也不敢回。 孙琥和姜宜修他们也垂着头,准备领受他们的惩罚。 喧嚣散尽。 偌大的荒地前,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身影。 许久,周怀安才开口。 “你为何不还手?” 陈川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匹夫之勇,于事无益。” “弟子身无缚鸡之力,还手,不过是自取其辱。隐忍,尚能保全自身,静待时机。” 第33章 藏锋 这番话,若是从一个成年人口中说出,是城府。 但从一个五岁孩童口中说出,便是心悸的早慧。 周怀安的眼中,闪过赞许。 “隐忍是道,却非大道。” 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 “一味退让,只会让豺狼得寸进尺,让恶犬变本加厉!真正的强者,不仅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更要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警觉,以及……” 周怀安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金石之音。 “一击必中的雷霆手段!”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向那片荒地。 “这第一门功课,是磨你心性,让你知稼穑之苦,让你明白万丈高楼,起于尘泥。让你将根,深深扎进这片土地里,任凭风吹雨打,不动分毫。” “而这第二门功课……” 他话锋一转,那双浑浊的老眼,刹那间迸发出骇人的精光。 “是教你‘藏锋’!” “为师要你,既能握笔安天下,也能持刃定乾坤!” 这番话,让陈川的心神剧震。 他从未想过,这位以儒学立身、被天下读书人奉为圭臬的大儒。 竟会说出如此杀伐果决的话语。 从次日起,陈川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每日寅时,天色尚是一片混沌的墨蓝。 整个青竹书院还沉浸在睡梦中时,周怀安便会出现在他的床前。 只一个眼神,陈川便会立刻起身,跟着他穿过寂静的庭院。 走进后山那片人迹罕至的密林。 山中晨雾冰冷刺骨。 周怀安教他的,是一套古老的强身健体之术。 一个姿势,便要站到天光微亮,汗水浸透衣衫。 双腿如灌了铅般颤抖,几欲昏厥。 周怀安只是冷冷地看着,手中的戒尺毫不留情地敲在他的腿弯,声音冰冷。 “站不稳,如何立于天地之间?!” 是吐纳。 一呼一吸,都有着严苛的韵律,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重新淬炼一遍。 起初,陈川只觉得胸闷气短。 憋得满脸通红。 周怀安的声音如影随形。 “气不调,如何藏神于九渊之下?!” 更是杀伐之术。 没有名字,只有最直接的杀招。 一招一式,皆是制敌要害的精髓,删繁就简。 只为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敌人失去反抗之力。 这是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提炼出的杀人技! 周怀安亲自喂招,那看似枯瘦的身体里,蕴含着恐怖的力量。 每一次出手,都带着裂石穿云的劲风。 “你的敌人,不会给你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周怀安的声音在林间回荡。 “读书人的剑,藏于鞘中。不出则已,出则封喉!” …… 甲字号院,夜已深沉。 陈川的房间里,还亮着一豆微弱的灯火。 房门被轻轻推开,四个脑袋鬼鬼祟祟地探了进来。 正是孙琥、姜宜修和谢家兄弟。 他们今日挑了一天的水,此刻腰酸背痛,却依旧放心不下陈川。 走进房内,他们看到陈川正坐在桌前,借着昏黄的灯光。 将一些捣烂的草药。 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自己那双满是血泡的小手上。 “川哥……” 孙琥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冲了过去。 “都怪我!是我太冲动了!我不该跟他们打架的,害得你……” “就是,我们要是能忍住就好了。” 谢家两兄弟也低下头,满脸懊悔。 姜宜修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陈川那双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小手。 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陈川放下手中的草药,对着他们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说什么傻话。” 他拿起一块干净的布,擦了擦手,反过来安慰他们。 “怎么能怪你们?他们欺人太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脸上疲惫的神色。 “夫子罚我们,是教我们规矩,让我们知道凡事三思而后行。但你们为了朋友挺身而出,是全了少年人的义气。这两件事,并不冲突。这份情,我记在心里。” 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孙琥等人的愧疚。 “川哥,你放心!” 孙琥用力一拍胸膛,尽管扯动了白日里拉伤的肌肉,疼得他龇牙咧嘴。 却依旧豪气干云。 “以后谁再敢欺负你,我……我就先跟他讲道理!讲不通,再揍他!” 看着他那副憨直的模样,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房间里沉闷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他们围着陈川,七嘴八舌地聊着白日的辛苦,互相取笑着对方的狼狈模样。 少年人的友谊,就在这个夜晚,变得愈发坚不可摧。 送走孙琥他们,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陈川吹熄了灯火,却没有立刻躺下。 他在黑暗中静坐,闭上眼睛。 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周怀安白日里教的每一个动作。 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中演练。 这具五岁的身体太弱,但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拥有着成年人的坚韧。 这是他最大的依仗。 天色刚蒙蒙亮,陈川就已起身。 他没有去学堂,而是扛起一把小锄头,走向了书院后那片无人问津的荒地。 这是夫子对他的“惩罚”。 白日开荒,夜里修行。 从此,陈川开启了地狱般的双重生活。 后山的密林,成了他淬炼筋骨的熔炉。 扎马步,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汗水浸透衣衫,顺着裤管流下,在脚边积起一小滩水洼。 双腿从酸麻到剧痛,最后失去知觉,全凭一股意志力在硬撑。 “守住心神,气沉丹田。” 周怀安的声音总在最关键的时刻响起。 练习吐纳,更是凶险。 那独特的呼吸法门,霸道无比,像是在体内点燃了一把火。 要将五脏六腑的杂质都焚烧殆尽。 好几次,陈川都憋得几乎晕厥过去,脸色紫得吓人。 在书院众人眼中,陈川彻底成了一个被夫子厌弃的可怜虫。 他每天灰头土脸地从荒地回来,身上总带着一股泥土的味道。 那片荒地在短短一个月,就被他清理出了一大片。 一开始,他一天下来累得几乎虚脱,拿筷子的手都在抖。 渐渐地,他能面不改色地干完一天的活。 甚至还有余力在晚上挑灯夜读。 第34章 报名童试 陈川的力气在超负荷的劳作中迅速增长。 夜深人静,当所有同窗都进入梦乡。 陈川的意识却无比清醒。 脑海中却已经将白日所学演练了千百遍。 又是一个黄昏,陈川刚刚结束与周怀安的对练。 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周怀安站在他面前,逆着光。 “再过三个月,就是童试。” 周怀安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我已经替你报了名。” 陈川猛地抬头。 童试? 这可是科举的第一步路。 周怀安看着他震惊的表情。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那是莽夫所为。” “读书人的剑,藏在笔墨里,藏在官印中。杀人不见血,灭族不留痕。” “你父亲的路,错就错在,他的剑太利,却少了握剑的权。” 一番话,在陈川脑中炸响。 先生竟然什么都知道。 陈川低下头。 “学生,明白了。” 有了新的目标,陈川的修行愈发刻苦。 只是,麻烦也随之而来。 李文博那群人,似乎将嘲讽他当成了一种日常消遣。 这天,陈川刚从荒地回来,就被他们堵在了路上。 “哟,这不是我们书院的大天才吗?怎么刨了几天地,话都不会说了?” 李文博摇着扇子,一脸讥诮。 他身边的几个跟班也跟着哄笑起来。 “人家现在是农夫,跟我们这些读书人可不一样。” “看他那脏样,离远点,别熏着我。” 陈川停下脚步,没有看他们,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脚尖的泥土。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李文博几人呼吸的节奏,能判断出他们站位的空隙。 只要他愿意,他有十几种方法,可以在三个呼吸内,让这几个人全都躺在地上。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的沉默,在李文博等人看来,是懦弱,是屈服。 李文博的胆子更大了,他伸出脚,想要绊倒陈川。 就在他的脚即将碰到陈川的瞬间。 陈川只是不经意地,向旁边挪了一小步。 就那么一小步,精准地避开了李文博的脚。 动作自然流畅,就像是刚好要往那边走一样。 李文博一脚踩空,身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样子颇为狼狈。 “你!” 他恼羞成怒,正要发作。 陈川却已经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李文博对上那样的眼神,后面的话,竟然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五岁的孩童,有些……可怕。 “你看什么看!滚!” 陈川收回目光,一言不发,扛着锄头,从他们身边默默走过。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直到陈川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李文博才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后背不知何时,竟出了一层薄汗。 他啐了一口,骂骂咧咧。 “一个泥腿子,神气什么!” 他永远不会知道。 就在刚才,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月色如霜,夜风微凉。 陈川从后山密林返回,身上的疲惫被夜风吹散不少,只余下四肢百骸深处,那股力量增长带来的酸胀。 穿过那片熟悉的荒地,再走一小段路,便是他住的甲字院。 就在他脚步踏上石板路的刹那,耳廓微动。 风声里,夹杂了一缕异响。 不是虫鸣,不是叶落。 是衣袂,划破空气的锐利声音,带着明确的目的性。 从他侧后方的黑暗中袭来。 杀气! 这股气息,他在前世只于文字中见过,今生却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 身体比脑子更快。 周怀安那些关于藏身敛息的教导。 此刻化作本能,融入他的血液骨髓。 他没有回头,只是向前迈出的一步,诡异地向左侧一扭。 整个人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 悄无声息地飘进了墙壁投下的最深沉的阴影里。 五岁的身躯,此刻成了最好的伪装。 几乎在他融入黑暗的同一瞬间。 一道黑影从他刚才的位置疾扑而过。 黑影手中,一柄短匕在稀疏的月光下。 折射出一点森然的寒芒。 扑空了。 匕首带着风声,扎进空处。 黑影显然愣住了。 他似乎完全没料到,一个五岁的孩子。 能躲开他这算准了时机与角度的必杀一击。 黑暗中,他发出困惑的低吼。 像一头寻不到猎物的野兽。 “人呢?” 他压低身形,一双眼睛在夜色中搜寻。 陈川缩在墙角,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但呼吸却被他控制得极为平缓悠长,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 他不能动手。 对方是个成年男性,手持利刃,力量和经验都远胜于他。 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 必须逃。 但不是现在这样逃,他需要一个机会。 陈川的目光,飞快扫过身边的杂物。 墙角堆着一些废弃的农具,一把生锈的铁犁,几个破损的瓦罐。 就是它了。 他屏住呼吸,手指微弹,一颗早已捏在手心的小石子。 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飞向角落那堆瓦罐。 “当啷!” 清脆的碎裂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黑影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他猛地扭头,握紧匕首,警惕地朝声音来源处逼近。 就是现在! 陈川像一只被惊扰的狸猫,从阴影中猛地窜出,没有选择原路返回。 而是向着书院更深处,灯火更明亮的方向,狂奔而去。 “小崽子!” 黑影立刻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了,怒吼一声,转身就追。 他的速度极快,远非李文博那群养尊处优的少爷可比。 沉重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如影随形。 陈川将周怀安所教的身法发挥到了极致。 矮小的身形在树影与建筑间穿梭。 不断变换方向,试图摆脱追击。 身后的男人显然被彻底激怒。 追逐中,他压抑的咒骂清晰地飘了过来。 “该死的小崽子!坏了二爷的大事,留你不得!” 二爷?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入陈川的脑海。 不是李文博! 李文博那种货色,哪配称“爷”? 就算是他爹,下人称呼也是“老爷”。 “二爷”这个称呼,带着一股江湖草莽气。 更像某个地下势力的头目。 所以,这根本不是什么孩童间的报复。 第35章 刺杀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他们想要我的命! 这个念头让陈川通体发寒,脚下的速度更快了。 他不能被抓住。 前方的路口,被一个巨大的杂物堆堵住了大半。 这是书院修缮时留下的废料,平日里无人经过。 此刻却成了他的绝路。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陈川的目光,死死盯住杂物堆最上方,一个摇摇欲坠的大木桶。 桶里装满了修缮屋顶换下来的碎瓦和石块,沉重无比。 赌了! 在黑影即将扑到他身后的瞬间,陈川猛地转向,不是去推那个木桶。 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支撑整个杂物堆的一根腐朽木梁。 “轰隆——!” 朽木应声而断。 整个杂物堆失去了平衡,轰然倒塌。 那个装满石块的巨大木桶,首当其冲地翻滚下来。 带着骇人的声势,重重砸在地上。 木桶碎裂,瓦片与石块四散飞溅,发出的巨响震得人耳膜发麻。 在寂静的书院里传出老远。 “谁在那边!” 几乎是同时,远处传来巡夜人的怒喝,几点灯笼的光芒。 正朝着这个方向快速移动。 黑影见状,知道事不可为。 他怨毒地瞪了陈川一眼,那眼神像要将他生吞活剥。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闪,毫不拖泥带水。 迅速遁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转瞬不见。 危机暂时解除。 紧绷的神经一放松,左臂立刻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 陈川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粗布衣袖。 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是刚才躲闪时被匕首的锋刃带到了。 鲜血正不断从伤口中渗出,迅速染红了半截袖子。 他不能等巡夜人过来。他无法解释这场刺杀。 陈川咬紧牙关,死死捂住流血的手臂。 忍着剧痛,趁着巡夜人的灯笼还未照亮这个角落。 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另一条岔道的阴影里。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反锁上门,整个人靠在门板上,才敢大口喘气。 月光从窗格透入,照亮他惨白的小脸。 他撕下里衣的一角,笨拙地清洗着伤口。 伤口很深,皮肉外翻。 “二爷……” 陈川的眼神,在黑暗中,冷得像一块冰。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陈川就醒了。 左臂的伤口经过一夜,还是有些疼痛。 他没有吭声。 面无表情地换上那身衣衫,将昨夜撕下的布条重新缠紧,遮住伤口。 镜中的男孩,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昨夜的追杀,那个所谓的“二爷”,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必须搞清楚,这个“二爷”是谁。 他为什么要自己的命。 而那个昨夜差点得手的刺客,今天会不会再次出现? 陈川推开门,走向那片属于他的荒地。 他就是要出现在他们面前。 晨间的薄雾尚未散尽,荒地里一片寂静。 陈川拿起那把比他还高的锄头,一下,一下,沉默地翻着地。 动作牵动了左臂的伤口,剧痛让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但他没有停。 他只是放慢了速度,用一种近乎偏执的固执,继续着手里的活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放大的脚步声和说笑声打破了宁静。 是李文博。 他带着那两个跟班,一高一矮,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像是巡视自己领地的山大王。 李文博的视线,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陈川手臂上那圈扎眼的布条。 他夸张地“哟”了一声,满脸的幸灾乐祸。 “这不是我们陈大少爷吗?怎么,刨个地还能伤着自己?真是金贵啊。” 他撇着嘴,语气里的轻蔑不加掩饰。 “要不要我帮你跟夫子求求情,免了你这份苦差?省得你再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旁边的矮个跟班立刻跟着起哄,发出刺耳的笑声。 陈川没有抬头,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个高个子身上。 昨夜的刺客。 那人今天穿了一身寻常的下人短褐,站在李文博身后半步的位置。 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从陈川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侧脸。 那人的目光,始终落在远处的某棵树上,刻意地避开了陈川的方向。 这种姿态,太不自然了。 一个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打手,此刻却安静得像个哑巴。 他站立的姿势有些僵硬,双手不自觉地在身侧攥紧又松开。 这不是一个看好戏的人该有的反应。 这是一种心虚。 一种事情败露后,面对当事人时的紧张与伪装。 陈川心里冷笑。 找到了。 就是你。 他继续挥动锄头,仿佛李文博和他的跟班只是三只聒噪的苍蝇。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反唇相讥都让李文博恼火。 “你聋了?” 李文博脸色涨红,上前一步似乎想动手。 就在这时,那个高个子跟班,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忽然伸手,极轻微地拉了一下李文博的衣袖。 动作很小,几乎难以察觉。 李文博动作顿住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陈川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终究没有发作。 “哼!我们走着瞧!” 他撂下一句狠话,带着两个跟班,悻悻然地离开了。 自始至终,那个高个子的刺客,都没有正眼看过陈川一次。 陈川停下动作,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神幽深。 他昨夜制造的混乱,引来了巡夜人。 想必这刺客回去后,无法向那位“二爷”交代。 李文博的挑衅,更像是一种试探,或者说,是那个刺客怂恿他来的。 想看看自己到底伤得多重,或者有没有声张出去。 而自己越是平静,对方心里就越是没底。 很好。 就让这根刺,在你们心里慢慢化脓吧。 午后,陈川端着一盆水回到荒地,准备给刚种下的几株菜苗浇水。 离得老远,他的脚步就停住了。 那片他辛辛苦苦翻整出来、特意用石块围起来的一小方土地,此刻一片狼藉。 刚栽下去不久的几株青翠菜苗,被连根拔起,蔫蔫地扔在一旁。 平整的土地上,布满了杂乱的脚印。 第36章 偷袭 像是有一群人,特意在这里狠狠踩踏过,发泄着怨气。 陈川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对方的手段,正在一步步升级。 他们就是要告诉他,这件事,没完。 他慢慢走过去,蹲下身。 捡起一株被踩烂的菜苗。 绿色的汁液沾了他一手,带着一股泥土的腥气。 这是李文博干的。 毫无疑问。 是报复他早上的无视。 幼稚,却又恶毒。 就在陈川思索着对策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陈川!” 是姜宜修的声音。 他回头,看到姜宜修带着孙琥和谢家双胞胎兄弟,正匆匆赶来。 几人脸上都带着焦急和愤怒。 “混蛋!是哪个孙子干的!” 孙琥一看到这片狼藉的菜地,当场就炸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肯定是李文博那帮杂碎!老子现在就去找他们算账!” 他说着就要转身。 “站住。” 姜宜修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孙琥的脚步硬生生停住,他回头,不解地看着姜宜修:“姜哥?这还能忍?” “光凭一腔怒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姜宜修没有看他,而是走到陈川身边,目光沉静地扫过被毁的菜地。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其中一个脚印上。 那是一个踩在湿泥里,格外清晰的脚印。 比周围其他的脚印都要深,也都要大。 脚印的后跟处,有一个小小的、月牙形的磨损痕迹。 极为特殊。 姜宜修的手指,停留在那个独特的脚印上空。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只有他们几人能听清。 “这个脚印,比寻常人的要深得多。” “你看这后跟,有个月牙形的磨损,说明此人走路习惯发力后蹬,脚下功夫不浅,身形必然高大。” “靠!” 孙琥一听,脑子里瞬间就有了人选,他猛地一指李文博那群人离开的方向。 “肯定是李文博那个高个子跟班!就是他最嚣张!” 陈川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泥土的腥气还沾在他手上,黏腻而冰冷。 孙琥猜对了。 那个刺客。 手段越来越直接。 这是在逼他。 姜宜修的目光从脚印上移开,落在了沉默的陈川身上。 他看出了陈川眼中压抑的怒火。 “此事蹊跷,我们不能冲动。” 姜宜修劝道。 “他们既然敢这么做,必然有所依仗。现在直接找上门去,只会吃亏。”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 孙琥气得脸都涨红了,脖子上青筋暴起。 “咱们的地盘,被人这么踩了,传出去我们还怎么混?” “姜兄说得对。” 陈川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但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弯下腰,将那些被踩得稀烂的菜苗一棵棵捡起来。 他把烂菜叶和断掉的根茎重新堆到一旁。 “不能让他们舒坦了。” 陈川抬起头,侧脸的线条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异常冷硬。 那一瞬间,孙琥和姜宜修都从这个五岁孩子的身上,读出了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你们先回去。” 陈川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什么都别说,也别去找他们。如果有人问起,就说菜苗是我浇水太多,给淹死了。” “淹死的?” 孙琥愣住了。 “这……” “照我说的做。” 陈川的声音大了起来 “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 夜色如墨,将整个青崖书院都吞没了。 虫鸣声稀稀落落,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更衬得四周万籁俱寂。 陈川的房间里,他换上了一身早就准备好的夜行黑衣。 布料是寻常的粗麻,染成了最深的黑色,能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又扯过一块黑布,仔细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昏暗的油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星。 他没有去李文博的住处。 那里的守卫或许不严,但直接闯入,动静太大,容易留下痕迹。 他的目标,是连接学舍与后院茅厕的一条必经之路。 小路偏僻,两旁栽着一丛丛茂密的慈竹,风一吹就沙沙作响,是绝佳的藏身与伏击之所。 他已经观察了李文博好几天。 这个锦衣玉食的少爷,毛病多得很。 晚上总要起夜一两次,而且胆小如鼠,每次都必须叫上一个跟班陪同壮胆。 陈川悄无声息地潜入竹林深处,整个人缩在阴影里,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耐心地等待着,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终于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压抑的交谈。 来了。 陈川的眼睛微微眯起,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被调动到了极致。 两个身影出现在小路的尽头,一高一矮,正是李文博和他那个尖嘴猴腮的矮个子跟班。 “……都怪那个家伙,非要我去踩那小子的菜地。” 李文博的声音里满是抱怨和后怕。 “现在闹得风声鹤唳,万一被夫子知道了……” 矮个子跟班谄媚地笑着,声音压得极低。 “少爷放心,谁能知道是我们干的?那小子就是个软柿子,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声张。再说,高哥也是为你好,替你出气嘛。” 姓高。 陈川将这个信息牢牢记在心里。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他的耳中。 就在两人走到竹林旁,离陈川藏身之处不过三五步。 警惕性最松懈的一刹那,陈川动了。 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从阴影中猛地窜出。 他的目标,不是李文博。 而是他身旁那个碍事的跟班。 周怀安所教的战场杀伐之术,此刻被他化作了最简单直接的制敌手段。 没有兵器,也不需要兵器。 沉身、进步、出肘! 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他将全身的力气都汇聚在手肘上。 对准矮个子跟班毫无防备的后颈,狠狠地击了下去! “唔!” 那跟班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被强行掐断的闷哼,连惨叫都没能喊出口。 便双眼一翻,像一滩烂泥般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瞬间不省人事。 “谁?!”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李文博吓得魂飞魄散。 第37章 莫要留下证据 李文博尖叫一声,扭头就想跑。 可他刚一转身,一个粗糙的麻袋便从天而降,带着一股灰尘的味道,迎头将他罩住。 眼前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恐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紧接着,雨点般的拳脚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啊!别打!别打我!是谁!救命啊!救命!” 李文博在麻袋里惊恐地尖叫。 手脚并用地胡乱挣扎,声音因为隔着麻布而显得沉闷。 陈川一言不发。 他下手极有分寸,每一拳,每一脚,都精准地避开了李文博的头脸和脏器要害。 专挑他背上、屁股上、大腿上这些肉多的地方招呼。 拳拳到肉的闷响,混合着李文博的哀嚎,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川没有丝毫的怜悯,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拳脚的闷响声,逐渐被低沉的呜咽所取代。 陈川直到麻袋里的人彻底没了声息,连最后一丝抽噎都咽了下去,他才缓缓停下手。 夜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掩盖了粗重的喘息。 他没有急着解开麻袋去查看李文博的惨状。 只是蹲下身,隔着粗糙的麻布. 将手指探到对方的鼻下。 温热的气息,微弱但平稳。 只是晕过去了。 确认了这一点,陈川便不再理会地上这个瘫软如烂泥的家伙。 他转身,走到小路另一头。 像拖一条死狗般,将那个昏迷不醒的矮个子跟班拖进更深的草丛里,用杂草巧妙地掩盖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又回到原地。 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細检查着地面。 他用脚,将自己冲出时留下的浅坑踩平,又抓起一把浮土. 将那几滴因用力而从鼻腔渗出的血迹掩盖。 每一个脚印,每一处被扰动的尘土,都被他细致地恢复原状。 风吹过,带走了空气中最后一丝血腥。 这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两个昏死过去的人,和一片被踩得有些凌乱的草地,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陈川直起身,最后环视了一圈。 他的身影一闪,便融入了比墨更浓的夜色里,悄无声息。 第二天,整个青竹书院仿佛被投下了一块巨石,彻底炸开了锅。 锦衣玉食、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份儿的李文博少爷. 昨夜竟在去茅厕的路上被人套了麻袋,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更离奇的是,陪同他壮胆的跟班,也在同一时间被人从背后偷袭打晕. 扔在了几十步外的草丛里。 事情报到夫子那里,夫子派人一问,两个当事人全都懵了。 李文博只记得眼前一黑,然后就是暴风骤雨般的拳脚。 至于对方有几个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他一概不知。 那个倒霉的跟班更惨,他甚至连自己是怎么晕过去的都不知道。 一时间,各种猜测在书院内疯传。 有人说是李文博平日里太过嚣张,得罪了外面的地痞流氓,人家摸进书院寻仇来了。 也有人说,是某个被他欺负惨了的学子,忍无可忍之后的绝地反击。 更有人传得神乎其神,说是什么山精鬼怪作祟。 荒地的菜园里,孙琥和谢家兄弟几个却兴奋得满脸通红。 他们一得到消息,就第一时间冲了过来,将正在给菜苗浇水的陈川团团围住。 孙琥压低了声音,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与崇拜,挤眉弄眼道。 “川哥,牛啊!是不是你干的?太解气了!” “是啊是啊,那李文博今天被人抬回院子的时候,哼哼唧唧的,跟头猪一样!”谢文涵也跟着起哄。 陈川没有说话。 他只是提起水瓢,舀起一瓢清水,小心翼翼地浇灌在脚下一棵最柔弱的菜苗根部。 水珠顺着翠绿的叶片滚落,渗入泥土。 阳光下,他那张稚嫩的小脸平静无波,眼神专注得仿佛这世上再没有比给菜苗浇水更重要的事。 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落在孙琥等人眼中,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 这绝对就是川哥干的! 除了他,谁还有这个胆子,这个本事? 几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笃定的神色,一个个心照不宣地嘿嘿笑了起来,没再追问。 午后,阳光正好。 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了荒地前。 周怀安背着手,脚步不疾不徐。 他的目光没有看那片长势喜人的菜地,而是落在了陈川的胳膊上。 那里,昨天才换上的新麻布,似乎又渗出了一点暗红的颜色。 他又抬眼,望向远处山坡上李文博那座颇为气派的院子。 即便隔着很远,似乎也能听到那边传来的议论声。 他的视线,最终还是回到了陈川身上。 “昨夜之事,是你做的?” 声音听不出喜怒,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陈川浇水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放下水瓢,缓缓抬起头,迎上了夫子那双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周怀安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空气中只剩下风拂过菜叶的飒飒轻响。 半晌,周怀安的嘴角忽然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几分了然。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背着手,转过身。 迈开步子,悠悠然地向来路走去。 只在风中,飘来一句几乎听不见的话。 “下次……下手轻些,莫要留下证据。” 陈川站在原地,看着夫子远去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动了动。 他知道,自己过关了。 不但过关了,似乎还得到了一种无声的认可。 这种感觉,很奇妙。 傍晚时分,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 周怀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荒地。 这一次,他手里捧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 他将衣服递到陈川面前。 “拿着。” 陈川伸手接过,触手柔软,是一套崭新的细棉儒衫。 月白色的衣料在晚霞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比起他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不知好了多少倍。 “夫子,这是?” 陈川有些不解。 周怀安看着他。 “明日,江宁府的刘知府要在他的府邸举办一场文会。” “你,随我同去。” 第38章 文会 江宁府的文会。 这六个字在陈川脑海里轻轻一转,便激起千层浪。 在这种地方,知府大人亲自操办的文会。 绝不可能是文人墨客们吃饱了撑的,聚在一起附庸风雅那么简单。 这是权力场,是关系网,是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 周怀安似乎能洞察人心。 他看着陈川平静面孔下那双过于深邃的眼眸,又缓缓补充了一句。 “刘知府近日接待了一位从京城来的贵客。”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据说是某位王公的子侄,奉旨来江宁……养病。” 养病二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陈川的心跳漏了一拍。 京城来的贵客,王公子侄,却要跑到江宁这种地方养病? 这种说辞,在他前世听过的故事里,通常只有另一种解释——政治失意,被变相放逐。 这所谓的文会,名为品评文章,实则,是江宁府大大小小的官吏士绅,向这位京城贵胄表态、站队的舞台。 周怀安要带自己去,用意何在? 不等陈川想明白,周怀安又从身后拿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扁平木盒,递了过来。 盒子入手不重,却有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这是为师给刘知府备的贺礼,你明日随身带着。” 陈川双手接过,指尖触碰到木盒的边缘。 触感光滑,显然是上好的木料。 他没有问里面是什么。 周怀安让他拿着,就不只是让他当个随行的童子那么简单。 这是在向外人传递一种信号。 周怀安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期许。 陈川抱着那套崭新的儒衫和那个神秘的木盒,朝着夫子躬身一揖。 然后转身,向着姨夫家的方向走去。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 回家的路很安静,静得让他能听到自己脑中纷乱的思绪。 李文博、京城贵客、知府文会……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以他为中心,缓缓张开。 刚走到一处巷口拐角,一道黑影突然从旁边闪了出来,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陈川心头一紧,另一只手下意识就摸向了腰间,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姜宜修。 姜宜修的脸上满是焦急与凝重,平日里那份富家公子的从容荡然无存。 他不由分说,将陈川拽进一旁更深的阴影里,四周无人,只有风声。 “陈川,你要小心!”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急促,带着一丝颤抖。 “李文博他爹,那个李员外,已经放出话来了!” 姜宜修咽了口唾沫。 眼睛里满是惊恐。 “悬赏五十两!五十两白银!要找出昨晚把他儿子打成猪头的那个人!” 五十两? 陈川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足够一个普通三口之家两三年的开销。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看来,李家是动了真怒,不把人揪出来誓不罢休。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姜宜修,等他继续。 果然,姜宜修的下一句话,才真正让陈川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 “这还不算最要紧的!” 姜宜修凑得更近了,几乎是贴着陈川的耳朵说。 “我……我求我爹去打听了一下,李文博身边那个叫高虎的跟班,就是那个最高最壮的!他根本不是李家的家丁!” 陈川抱着木盒的手,指节无声地收紧。 冰凉的木质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瞬间回笼。 只听姜宜修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爹说,那个人,以前是北疆边军的斥候!” 斥候! 斥候是什么人? 是军队的眼睛和耳朵,是行走在刀尖上的幽灵。 他们精通追踪、潜伏、格斗,甚至是刺杀。 这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狠角色。 怎么会屈尊给一个不学无术的员外之子当跟班? 次日,天色微明。 陈川甚至没等鸡鸣,便已睁开双眼。 昨夜姜宜修带来的消息,让他几乎没怎么睡踏实。 他翻身下床,月白色的细棉儒衫就放在床头,叠得整整齐齐。 他褪下身上那件满是补丁的粗布麻衣,换上新衣。 衣料柔软,滑过皮肤的触感,是一种久违的舒适。 前世今生,他已经太久没有穿过这样好的料子。 屋里光线昏暗,小窗透进些许晨光。 陈川走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镜中的孩童面容白皙。 五岁的身躯,套上这身剪裁合体的儒衫。 倒真有几分书香门第小公子的模样。 唯独那双眼睛。 过于沉静,过于深邃,像两潭不见底的古井。 这双眼睛与他稚嫩的脸庞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周怀安早已等在院门口,背着手,身姿挺拔如松。 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长衫,见到陈川,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眼神在他身上那件新衣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将那个扁平的木盒递了过来。 “拿着,跟紧我。” 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川接过木盒,入手微凉,他抱着它,跟在夫子身后,一步不落。 知府府邸坐落在江宁城最繁华的东街。 隔着一条街,陈川就看到了那两尊威严的石狮,以及高大气派的朱红大门。 门口车水马龙,锦衣华服的宾客络绎不绝,奢华的马车几乎堵塞了半条街道。 这里是江宁府的权力中心。 守门的家丁个个孔武有力,眼神锐利,审视着每一位来客。 可当他们看到周怀安时,那份倨傲立刻烟消云散。 为首的家丁快步迎上前来,脸上堆满了恭敬的笑容。 “周夫子,您可来了!知府大人念叨好几回了,快请进,快请进!” 周怀安只淡淡颔首,便带着陈川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 府内别有洞天。 园林景致精巧雅致到了极点,一步一景,处处透着富贵与风雅。 宽阔的庭院里,早已聚集了上百位文人雅士。 他们三五成群,在花树下吟诗作对,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空气中蔓延着淡淡的酒香与墨香。 陈川抱着木盒,亦步亦趋地跟在周怀安身后。 他的身高优势在此刻显露无疑——没人会特别留意一个五岁的孩童。 他微微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很快,他的目光定格了。 第39章 后继无人? 就在庭院中心,一株盛放的白玉兰树下,围着一群脑满肠肥的富商。 而被他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正是一张熟悉的猪头脸。 李文博。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缎长衫,脸上的红肿消退了一些。 但青紫的瘀伤依旧清晰可见,让他那张本就跋扈的脸显得更加滑稽可笑。 在他身旁,一个身材微胖、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 正满面红光地与人拱手攀谈。 想必,此人就是李文博的父亲,江宁府有名的大粮商,李德佑。 陈川的视线越过李德佑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 那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静静矗立。 正是高虎。 他穿着一身最普通的家丁短打,双手自然下垂,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对周围的热闹与风雅毫无兴趣。 看似松懈,破绽百出。 但陈川的心,却猛地一沉。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高虎站立的位置,看似随意,却恰好是一个完美的防御点。 他能将李德佑父子完全护在自己的攻击范围之内。 背后靠着一堵墙,杜绝了任何来自背后的偷袭。 同时,他那看似空洞的眼神,其视野余光。 几乎能将整个庭院的入口与主要通道尽收眼底。 就在这时,两个从陈川身边经过的士子。 压低了声音的交谈清晰地飘入他耳中。 “听说了吗?李员外这次可是下了血本,要为他家那宝贝儿子出气。” “怎么说?” “悬赏五十两白银!要把那个打人的凶徒找出来!” 另一个士子咋舌。 “五十两!啧啧,这可真是动了真怒了。” 先开口那人声音更低了。 “何止是动真怒,我听我那在衙门当差的表兄说,李员外放出来的话是……死活不论!” 陈川抱着木盒的手泛出青白,怀中那坚硬的木质边缘,几乎要嵌入他的皮肉。 五十两白银,买他一条命。 前世穷尽一生研究的故纸堆,从未告诉过他,一条人命可以如此廉价。 也从未教过他,该如何面对这种赤裸裸的杀意。 杀意,不是来自街头巷尾的混混 而是来自眼前这衣冠楚楚、满口风雅的富商。 就在他心念电转的瞬间,一股充满恨意的视线黏了过来。 李文博。 他显然也看到了陈川,那张青紫交加的猪头脸上,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只是转过身,快步走到一株海棠树下。 那里站着一个摇着折扇的年轻士子,衣着华美,神态倨傲. 身边围着几个人,显然在圈子里颇有名气。 李文博凑到那士子耳边,飞快地低语了几句,下巴轻蔑地朝着陈川的方向一努。 那士子脸上的笑容愈发浓了. 他“刷”地收起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朗声开口. 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整个庭院都安静下来。 “今日刘大人雅兴,于这春光烂漫之时设宴,满座皆我江宁俊彦。周夫子德高望重,我等素来敬佩……”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如刀,直直切向周怀安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 “只是……夫子何故携一垂髫小儿来此?莫非我江宁文坛,当真已经后继无人到如此地步了吗?” 话音刚落,庭院里最后一丝嗡嗡的交谈声也消失了。 落针可闻。 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刺了过来。 这些目光的主人,是江宁府最体面的一群人。 此刻,他们却用最尖刻的眼神,审判一个五岁的孩子。 周怀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陈川能感觉到,身前老师宽厚的背影,像一堵瞬间绷紧的墙。 不等周怀安发作,另一个方向立刻响起了附和之声。 那是一个身材瘦高、颧骨凸起的士子. 他谄媚地看了李德佑一眼,随即高声笑道。 “王兄此言差矣!” 他摇着头,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我可是听说了,这位小友乃是周夫子的关门弟子,五岁便能作诗,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神童’啊!夫子今日将他带来,想必……是想让我等俗人开开眼界吧!” 话是捧着说的,调子却是往下踩的。 那阴阳怪气的语调,任谁都听得出里面的讥讽。 这比直接的辱骂更加恶毒。 它将陈川高高捧起,捧到一个五岁孩童绝不可能达到的高度. 然后等着他摔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李文博站在人群中,抱着手臂. 脸上的瘀伤似乎都在扭曲,构成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 他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杂种,和袒护他的老东西,一起在江宁府所有体面人面前,颜面扫地! “竖子敢尔!” 周怀安终是怒了,一声沉喝. 苍老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气势,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 他一辈子都扑在学问上,视名节如生命,何曾受过这等当众的羞辱? 更何况,这羞辱还对准了他寄予厚望的学生。 眼看一场文会就要变成一场骂战. 主位上,一个洪亮温和的声音及时响起。 “诸位,诸位!” 身穿绯色官袍的江宁知府刘大人,连忙起身,满脸堆笑地走下台阶。 “今日春光正好,我等以文会友,谈的是风雅,品的是诗酒,莫要因些许小事伤了和气嘛。” 他走到周怀安身边,亲热地扶住他的手臂,姿态放得极低。 “夫子,消消气,消消气。年轻人言语无状,您是长者,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说着,他转向众人,团团一拱手。 “今日既是文会,不如就以这满园‘春日’为题,我等各自赋诗一首,品评优劣,权当是为此番春光助兴,诸位以为如何?” 这本是极为高明的解围之举。 既给了周怀安台阶下,又将话题引回了风雅正途。 周怀安胸口起伏,正待顺势应下。 一个略显肥胖的身影,却排开众人,从李文博身边走了出来。 正是李德佑。 他脸上挂着商人特有的和气生财的笑容,可那双小眼睛里,却闪烁着比他儿子更加阴冷的光。 他不等周怀安回答,便抢先一步,对着刘知府和周怀安长揖及地,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刘大人此议,甚好!甚好啊!学生斗胆,还有一个小小的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40章 神童惊四座 刘知府笑道:“李员外但说无妨。” 李德佑直起身,那张堆满笑意的脸转向了陈川。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清。 “方才听闻王公子与张公子所言,我等凡夫俗子,都对周夫子这位高足的‘神童’之名,好奇得紧啊!” “既然是文会,不如,就请这位陈川小公子,也当场赋诗一首!让我等一睹神童风采,也为此番文会,添一段‘五岁神童惊四座’的佳话!岂不美哉?” 话音落下,整个庭院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刘知府的解围之举,被他顺手接过,变成了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精准地架在了陈川的脖子上。 他把“神童”的帽子死死扣下,把所有人的好奇心全部煽动起来。 答应? 一个五岁的孩子,当着满座江宁名士的面,以“春日”为题作诗? 这根本是天方夜谭! 作不出来,或者作得不好,那便是欺世盗名。 “神童”立刻变成“蠢材”,连带着老师周怀安,都会成为整个江宁府的笑柄。 不答应? 那更是坐实了心虚,坐实了之前的传闻不过是吹嘘出来的谎言。 这是一场必输的阳谋。 李德佑说完,便带着一脸谦卑的笑容。 静静站在那里,等待着判决。 他身后的高虎,眼皮微微抬了一下,眼神扫过陈川。 周怀安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搭在了陈川的肩膀上。 那只平日里温润有力的手,此刻却在微微发抖。 陈川能感觉到,从老师掌心传来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抬起头。 目光与李德佑那双闪着得意的眼睛,在空中相撞。 陈川却在这一片凝固的空气中,伸出小手,轻轻将老师那只发抖的手,从自己肩上挪开。 周怀安一怔。 陈川挣脱了束缚,向前迈出了一小步。 他小小的身子,在满庭华服高冠的大人之间,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扎眼。 “学生献丑了。” 稚嫩的童音响起,不疾不徐,清脆得像玉石相击。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笑意已经凝固在脸上的李文博。 小小的头颅微微扬起,将目光精准地投向了主位之上。 那里,坐着那位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京城贵客。 那人一身玄色便服,与周围的锦绣官袍格格不入,神情慵懒。 陈川对着那个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而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他朗声吟诵。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朔雪初融一寸金,” “枯枝犹带塞上音。” 第一句出口,庭院里便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朔雪?塞上? 这写的哪门子春日? 今日春光明媚,惠风和畅。 他却开口就是边塞苦寒之景,简直大煞风景! 不少人已经皱起了眉头,看向周怀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鄙夷。 李德佑嘴角的笑意愈发得意,眼缝里是藏不住的阴狠。 跑题了! 跑得越远越好! 这下看你怎么收场! 周怀安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身子微微晃动,几乎要站立不稳。 完了。 这孩子终究是……乱了方寸。 然而,陈川恍若未闻,依旧目光清澈地望着主位,声音平稳地念出后两句。 “非是此身无绿意,” “只待惊雷唤龙吟!” 话音落下。 龙吟二字,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短暂的死寂之后,庭院里彻底炸开了锅。 “这……这是什么诗?” “狂悖!太狂悖了!竟敢自比真龙?” “不止是跑题,简直是不祥之兆啊!” 宾客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看向陈川的眼神。 已经从看“蠢材”,变成了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 李家父子的脸上,已经绽放出胜利者才有的笑容。 李德佑甚至已经准备好说辞,只等刘知府开口,他就要立刻跟上,将这对师徒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他设下的局,完美无缺。 这小子,自己跳进了坟墓,还亲手填上了最后一抔土。 就在这尘埃落定、胜负将分的瞬间。 “啪!” 一声清脆的拍击声,骤然响起,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声音来自主位。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那位一直意兴阑珊的京城贵客。 不知何时已经猛然坐直了身体。 他一掌拍在身旁的案几扶手上,那双原先慵懒无神的眼睛里,此刻爆发出骇人的亮光。 他霍然起身。 这个动作,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漏跳了一拍。 “好!” 一声断喝,如平地惊雷。 “好一个‘只待惊雷唤龙吟’!” 贵客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他根本没理会旁人,只是盯着陈川,大声赞叹。 “谁说此诗离题?此诗非咏春,实乃咏志!” “以塞上枯柳自比,身处朔雪寒天,却心怀绿意,这是何等风骨!” “‘只待惊雷唤龙吟’,抒的是胸中不平之气,言的是待时而动之雄心!此等胸襟,此等抱负,岂是那些伤春悲秋的无病呻吟可以比拟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目光灼灼。 “小小年纪,身处逆境,不怨天,不尤人,却有如此苍凉坚韧之意,这不是神童,什么是神童?!” 金口一开,字字千钧。 整个庭院的风向,在这一瞬间,发生了惊天逆转。 刚才还在窃窃私语、满脸鄙夷的宾客们,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随即像是川剧变脸一般,立刻换上了震惊、赞叹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是学生愚钝了!此诗意境之高,闻所未闻啊!” “对对对,咏志!我就说嘛,听着便有一股豪气扑面而来!” “以苦寒喻处境,以龙吟言壮志,高!实在是高!” 墙头草们纷纷附和,仿佛自己一开始就领会了这层深意。 江宁知府刘大人,此刻额上已经见了冷汗。 他连忙起身,快步走到贵客身边,一边附和,一边对着陈川大加赞赏。 “陈公子大才!当真是大才!本官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说完,他猛地回头,狠狠瞪了李德佑和李文博一眼。 第41章 羊脂白玉佩 那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将两人活活吞下去。 蠢货! 差点让你们这两个蠢货,在本官的地盘上,得罪了这位爷看重的人! 李德佑和李文博脸上的笑容,早已僵死。 他们父子二人的脸色惨白如纸。 他们设下的必杀之局,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它没有伤到陈川分毫,反而成了人家一鸣惊人、青云直上的垫脚石。 而他们父子,则成了这块垫脚石下,最可悲、最愚蠢的丑角。 李德佑只觉得天旋地转,众人的目光仿佛都变成了尖刀,将他凌迟。 周怀安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 看着他坦然接受着来自京城贵客的欣赏,接受着满庭名士的吹捧。 不卑不亢,平静依旧。 周怀安的身体僵了片刻,才缓缓放松。 他看着那个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小小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是欣慰,是骄傲。 那首诗,他刚才也没能第一时间品出其中真意。 不是他学问不精。 而是他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五岁的孩子,会用如此苍凉老辣的笔触,去书写“待时而动”的雄心。 他以为他只是个孩子。 原来,他早就是一头蛰伏的龙。 文会还在继续,但早已名存实亡。 后面的环节,无论是谁呈上诗作,都显得索然无味,黯然失色。 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诗文上了。 人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总会飘向陈川。 这个五岁的孩子,此刻成了风暴的中心。 那些原先鄙夷他的名士,现在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 想方设法地凑过来,想要同他说上两句话。 说的无非是些“后生可畏”“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漂亮话。 陈川表现得像个真正的神童。 面对夸赞,他只是腼腆地笑笑,露出几分孩童的羞涩,却又不失礼数地拱手还礼。 那份从容,更是让众人暗暗称奇。 这哪里是五岁的孩童? 分明是个早已见惯了大场面的小怪物。 陈川的应对滴水不漏,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别处。 他看似在应付周围的恭维。 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在主位那位京城贵客身上。 这位爷,才是今天真正的关键。 他的一句话,能让李家父子精心布置的杀局,瞬间变成自己的登天之梯。 他的权势,可见一斑。 但陈川想不通。 自己和他素未谋面,无亲无故,他为何要出言相助? 仅仅是因为欣赏自己的诗? 陈川不信。 对于这种身居高位的人来说,才华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除非,这“才华”对他有用。 可自己一个五岁的孩子,家道中落,寄人篱下,能对他有什么用? 想不通。 陈川只能将这份疑惑,深深埋进心底。 就在这时,那位贵客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他冲着陈川这边,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意,然后对着身旁的贴身小厮低声吩咐了两句。 那小厮立刻躬身领命。 他步履轻快,穿过人群,径直来到陈川面前。 他的动作很标准,也很恭敬。 “陈公子。” 他微微躬身,双手捧着一个巴掌大的锦盒。 “我家主人说,公子的诗,甚合心意。这方暖玉,是主人的一点心意,还望公子不要推辞。” 庭院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小小的锦盒上。 贵客身边的东西,哪有凡品? 这赏赐,代表的不仅仅是器物本身,更是一种认可! 周怀安连忙拉了拉陈川的衣袖,示意他赶紧接下。 陈川压下心中的思绪,学着大人的模样,恭恭敬敬地作揖。 “小子何德何能,敢受大人如此厚赐。请代小子,谢过大人。” 他的声音清脆,带着童音,但话说得极有条理。 小厮脸上露出欣赏的笑意,将锦盒递到他手中。 陈川双手接过。 就在锦盒交接的那一瞬间,小厮的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陈川。 他似乎是要确认陈川拿稳了。 但嘴唇却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但陈川看懂了那唇语。 是两个字:“北地。” 陈川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抬起头,迎上小厮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小厮任务完成,转身便要退回主位。 恰在此时,他又被贵客招了招手。 小厮立刻快步回到主人身边,躬下身子,侧耳倾听。 这一次,他是真的在回话,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蚊蚋。 “……都安排妥了,信已经送出去。那边儿一有动静,咱们就能……” 声音断断续续,细若游丝。 若非陈川五感本就异于常人,根本不可能捕捉到这几个字眼。 但真正让陈川心神剧震的,不是内容。 是那股子口音。 那是一种极其独特的,混杂着风沙与铁锈味道的腔调。 每一个卷舌音,都像是被塞外的烈风打磨过。 是北地边关的口音! 一个京城贵胄的贴身小厮,为何会带着如此浓重的边关口音? 再联想到刚才那无声的唇语——北地。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电光石火,在陈川的脑海中炸开。 这位贵客,绝非普通的京官。 他的根,在北地!在边关! 陈川握着锦盒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锦盒入手温润,可他的指尖,却一片冰凉。 他打开锦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方羊脂白玉佩。 质地细腻,光泽内敛,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文会终于在一种诡异而热烈的气氛中结束了。 宾客们陆续散去,每个人离开时,都会特意走到陈川面前,笑着道贺几句。 陈川一一还礼,滴水不漏。 直到人群散尽,周怀安才带着他,往府外走去。 经过庭院一角时,他们不可避免地,与正要离开的李家父子撞上。 李文博低着头,不敢看人,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而他的父亲李德佑,却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他死死地盯着陈川,那张原本还算儒雅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狰狞的纹路。 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刻骨怨毒。 他今日,赔了夫人又折兵。 都是拜眼前这个五岁的竖子所赐! 第42章 放假 陈川感受到了那股几乎要将自己洞穿的目光,但他只是平静地回望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牵着老师的手,准备绕过去。 就在他们错身而过的那一刹那。 一直像木桩一样杵在李德佑身后的高虎,忽然动了。 他抬起了右手。 那只布满了厚茧的大手,在自己的脖颈前,一个横切的动作。 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猛地攫住了陈川! 陈川的脚步,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他小小的身躯,瞬间绷紧。 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 他赢了文会,靠着贵人的赏识,暂时立于不败之地。 可高虎这个动作,是一道死亡预告。 周怀安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他下意识地将陈川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加快了脚步,带着他匆匆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直到走出知府大门,坐上自家的马车,那股杀意,才稍稍散去。 陈川坐在车里,手里还攥着那方温润的玉佩。 玉是暖的。 可他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车轮碾过缝隙,发出咕噜噜的、规律的声响。 周怀安一直闭目养神,宽大的袖袍垂落,遮住了交叠在膝上的双手。 可陈川知道,老师醒着。 他能感觉到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 陈川正襟危坐,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紧紧攥着那枚尚有余温的羊脂玉佩。 沉寂中,周怀安终于睁开了眼。 “今日那首诗,你是从何处得来?” 来了。 陈川心头猛地一跳。 这个问题,他早有准备。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学生……前些日子在后山玩耍,从一处塌方的旧屋废墟里,翻到了一本残破的旧书,纸都黄了,烂得很。学生不认得几个字,就……就死记硬背,只记住了这几句。” 这个解释天衣无缝。 为一个五岁孩童的惊艳表现,找到了最合理的出处。 周怀安深深看了他一眼。 陈川毫不退缩,回望着自己的老师。 半晌,周怀安移开了视线。 他伸手,指了指陈川手里的玉佩:“收好。今日在席上的那位贵客姓萧,乃是京城靖安王府的人。” 靖安王府? 陈川的心脏又是一下重击。 这个名号,如雷贯耳。 大齐朝唯一的异姓王,手握重兵,镇守北地边关,是抵御外族的第一道屏障。 难怪!难怪那个小厮会有一口浓重的边关口音! 周怀安的声音压低几分. “此物,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救你一命。” 连老师都认为,他需要一件“救命”的东西。 “今日便给你放假.” 周怀安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回去好生歇着,一会我让车夫直接送你回张府。” “是,老师。” 陈川点点头,将玉佩贴身收好。 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母亲兰氏,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找到了一丝慰藉。 马车停在姨夫张鸣家的府门口。 陈川谢过车夫,小跑着进了院门。 还未进屋,就听见一阵笑声。 迎接他的,是姨母李氏那张笑开了花的脸。 “哎哟!我们的神童回来啦!” 李氏一把将他拉进屋。 屋里,姨夫张鸣正陪着几个富商说话,脸上红光满面。 见到陈川,他立刻站起来,一把将他抱起,高高举过头顶。 “哈哈哈!大家快看!这就是我那外甥,陈川!五岁!五岁就能让知府大人拍案叫绝!” 张鸣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陈川脸上. 那股与有荣焉的兴奋劲,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饭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甚至还有一壶酒。 显然,张鸣已经从他在府衙当差的朋友口中,听说了今日文会上的“佳话”。 “来来来,川儿,吃个鸡腿!你今天可是给咱们老张家长脸了!” “多吃点,补补脑子!以后还要考状元呢!” 姨夫姨母一唱一和,不断往他碗里夹菜,那热情几乎要将他淹没。 周围的邻里也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夸赞着。 陈川被这股热浪包裹着,脸上努力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太不对劲了。 他的目光,悄悄扫过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那个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陈川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他放下筷子,抬起头,用尽可能天真的语气问道: “姨母,我娘亲呢?” 饭桌上的喧闹,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李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哦,你娘啊……她、她身子有些不爽利,在房里歇着呢。小孩子家家的,别去打扰她,啊?快,吃鱼,这鱼嫩!” 她一边说,一边又夹了一大块鱼肉。 放进陈川碗里,动作快得有些不自然。 鱼肉很嫩,入口即化,却没有一丝味道。 陈川的腮帮子鼓着,小口小口地咀嚼。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娘亲不在。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锥,刺穿了所有虚假的温情。 陈川将筷子放下。 动作很轻。 但整个饭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姨夫张鸣举着酒杯,僵在半空。 姨母李氏脸上的笑,也凝固了。 陈川从高脚凳上滑下来,站得笔直,仰起头,看着李氏。 “姨母,我想去看娘亲。”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哎呀,不是说了吗,你娘她不舒服……” 李氏干笑着,想去拉他的手。 陈川后退一步,躲开了。 他环视了一圈饭桌上那些脸孔,然后再次看向李氏,声音提高了一些。 “娘亲病了,孩儿心里担忧,吃不下饭。先生教过,孝道为先。” “我今天得了贵人赏赐,得了彩头,理应先去拜见母亲,与她分享。不然,就是不孝。” “不孝之人,写的诗再好,也是品德败坏。知府大人知道了,怕是会生气的。” 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 却字字句句,都敲在张鸣和李氏的心上。 知府大人! 贵人! 这两个词,是他们的命门。 饭桌上,几个富商的表情变得玩味起来。 第43章 碍了某些人的眼 是啊,孩子得了这么大的荣耀,当娘的却不见踪影,还说病了?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说道。 张鸣感觉那些商贾的目光。 他一把放下酒杯,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胡闹!” 他压低声音呵斥道. “你娘好好的,就是……就是不想见外人!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陈川笑了。 带着讥讽的意味。 “是我不懂事。” 他重复着姨夫的话,声音却像淬了冰。 “还是姨夫姨母觉得,我陈川今天攀上了高枝,就忘了自己的生身母亲是谁?” “还是说,母亲的存在,碍了某些人的眼,挡了某些人的路?” 他一步步逼近,小小的身躯。 却散发着让人心悸的压迫感。 “我娘,到底在哪?” 张鸣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当着这么多生意伙伴的面。 被一个五岁的外甥逼问,颜面何存! 更何况,这孩子句句诛心。 几乎要把他的心思剖开来,晾在众人面前! 他心底的暴戾被彻底点燃。 “反了你了!” 张鸣猛地一拍桌子,酒水四溅。 “来人!把这个不懂规矩的小畜生给我带下去!关起来!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话音刚落,管家就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面色不善地围了上来。 饭桌上的富商们,放下了筷子,眼神里全是看戏的玩味。 亲娘舅要对付刚出名的“神童”外甥,这可比酒席上的歌舞有意思多了。 李氏的脸上,闪过一丝快意。 让你个小崽子顶嘴! 让你拿知府大人压我们! 进了我们张家的门,是龙也得盘着! 管家的手,朝着陈川的肩膀抓来。 陈川没有躲。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该有的恐惧。 就在那只粗糙的手即将触碰到陈川衣衫的瞬间—— 一道黑影从陈川身后闪出! 快到极致!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响。 伴随着骨头错位的“咔嚓”脆响。 那个气势汹汹的管家,已经弓着身子倒飞出去。 重重撞在墙上,抱着手腕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嚎。 另外两个家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黑影一人一脚。 踹翻在地,捂着肚子抽搐,半天爬不起来。 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管家和家丁的呻吟声。 一道削瘦的身影,如标枪般立在陈川身侧。 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黑衣,面容普通。 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长相。 可他身上那股子血与火里淬炼出的杀气。 却让整个屋子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张鸣和李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们想起来了。 陈川回来时,送他的是周先生府上的马车! 这个人……是周怀安的人! 那个高高在上的周先生,竟然在自己这个“天才”学生身边,安插了护卫! 张鸣的酒,瞬间醒了。 他看着那个黑衣人,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陈川,双腿开始发软。 完了。 他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陈川没有再看他那如丧考妣的姨夫姨母一眼。 他转身,径直朝着后院的方向走去。 黑衣护卫如影随形,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隔绝了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 饭桌上的富商们面面相觑,脸上的神情,从看戏,变成了忌惮。 这个张鸣,怕不是个傻子? 有这么一个前途无量、背后又有高人撑腰的外甥。 不好好供着,竟然还想磋磨人家母子? 看来,以后和他的生意,要重新掂量掂量了。 …… 通往母亲兰氏所住的那个小跨院的路,不长。 陈川却觉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院门虚掩着。 他伸出小手,轻轻一推。 “吱呀——” 一股混杂着药味、霉味的怪异气息,扑面而来。 院子里,杂草丛生,一片狼藉。 屋子的窗纸破了几个洞,冷风正“呼呼”往里灌。 陈川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快步走进屋里。 光线昏暗,陈设简陋。 一张硬板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影。 那真的是一个人吗? 头发枯黄,面颊深陷,嘴唇干裂起皮。 眼窝黑得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洞。 身上盖着的被子,又薄又旧。 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听到开门声,床上的人影艰难地动了动。 她缓缓侧过头,空洞的眼神,费力地聚焦。 看清来人是陈川时,她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里。 才终于亮起了一丝光。 “川……川儿……” 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陈川的鼻子猛地一酸。 他几步冲到床边,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就是他的母亲,兰氏。 那个曾经温婉秀丽、把他捧在手心里的女人。 这才过去多久? 她竟被折磨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桌上,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 碗里是半碗已经冷透、结块的稀粥。 旁边甚至没有一碟咸菜。 陈川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母亲的手。 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 一股滔天的怒火,从他胸腔里炸开! 好! 好一个张鸣! 好一个李氏!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身子不爽利”!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好好的”! 他们拿着自己用性命换来的前程,在外面大摆筵席,风光无限。 却将自己的母亲,囚禁在这方寸之地,让她活活饿死! 兰氏看着自己的儿子,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想伸手摸摸儿子的脸,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川儿……快走……别管娘……” “他们……他们不是好人……”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 陈川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 看向门口那个沉默的黑衣护卫。 “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冷得掉渣。 “告诉张鸣,我娘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明日知府大人的案桌上,就会多一封状纸。” “告他虐待孤寡,意图谋夺我陈家家产!” 黑衣护卫甚至没有回头。 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听从命令的工具。 陈川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威胁,说一次就够了。 第44章 代号:影 陈川转过身,重新看向床上气若游丝的母亲。 怒火被他强行压进了心底最深处。 这里,一刻都不能再待。 他俯下身,伸出自己那双稚嫩的胳膊,试图将母亲抱起来。 兰氏的身体,轻得可怕。 像一捧枯萎的败絮,几乎没有重量。 可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依旧是难以承受之重。 陈川咬着牙,小小的脸涨得通红,手臂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兰氏虚弱地摇头,眼泪又淌了下来。 “川儿……别……别管娘……” 她不想成为儿子的累赘。 就在这时,一只手,稳定而有力地伸了过来。 黑衣护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床边。 他看了一眼陈川,然后极为轻柔地,将兰氏从床上横抱起来。 动作里,带着一种与他杀手身份格格不入的谨慎。 仿佛怀里抱着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陈川松开了手,默许了。 他挺直了小小的背脊,像一个领路的大人,率先走出了这间发霉的屋子。 黑衣护卫抱着兰氏,紧随其后。 当他们走出那个破败的小跨院时,前院的喧嚣与狼藉,已经变了味道。 张鸣带着李氏,正从宴会厅里连滚带爬地冲出来。 他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嚣张跋扈? “川儿!贤外甥!我的好外甥!” 张鸣的声音都在发抖,几乎要给陈川跪下了。 “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你娘她……她就是需要静养,姨夫怕人多打扰了她,才……才安排在了后院!” 他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瞪了一眼旁边的李氏。 李氏吓得一个哆嗦,也赶忙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是啊,川儿,都是一家人,你可千万别听外人挑唆……你娘的身子骨弱,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陈川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看他们,而是抬头,看着护卫怀中,双眼紧闭、气息微弱的母亲。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本该天真烂漫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片死寂的寒潭。 “折腾?”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是我在折腾她?” “还是你们,想让她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静养’到死?” 每一个字,都狠狠扎在张鸣和李氏的心口上。 张鸣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背心。 他知道,这孩子什么都明白了。 任何狡辩,在这样一双洞悉人心的眼睛面前,都显得可笑又可悲。 “不……不是的!姨夫这就去请全城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我们把最好的院子腾出来!我亲自伺候你娘!” 张鸣语无伦次,几乎要抱着陈川的大腿哀求。 他怕的不是陈川。 他怕的是陈川背后那位周先生! 也怕那位京城的贵客来帮他撑腰。 陈川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他。 他只是对着护卫,轻轻说了一个字。 “走。” 护卫抱着兰氏,绕过张鸣,径直朝着大门外那辆气派的马车走去。 张鸣彻底慌了。 他知道,一旦让他们母子俩踏出这个门。 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不能走!川儿!你不能走!” 他发疯似的扑上来,想要拦住去路。 黑衣护卫眼神一厉。 一股凛冽的杀气,如同实质,瞬间锁定了张鸣。 张鸣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整个人像是被冰水从头浇到脚,动弹不得。 他毫不怀疑,自己再敢上前一步,下一刻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护卫稳稳地将兰氏抱上马车,又回身,将陈川也抱了上去。 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张鸣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周围的富商们,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 有幸灾乐祸,有鄙夷。 幸好,刚才没有跟着张鸣一起,得罪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小爷。 马车里。 陈川小心翼翼地让母亲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那微弱的呼吸,吹拂在他的衣衫上。 他的愤怒,他的杀意,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无尽的后怕与心疼。 他伸手,轻轻握住母亲那只枯瘦的手。 “娘,我们回家。” 不是回张家,也不是回那个已经破碎的陈家。 而是回青竹书院。 回到那个,能为他们母子遮风挡雨的地方。 黑衣护卫坐在车辕上,面无表情。 他能感受到车厢里,那个五岁孩子身上散发出的怒火。 他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 “驾!” 一声清喝,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脆响。 马车启动,车轮滚滚,毫不留恋地驶离了张家大宅。 马车内,一片死寂。 只有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的“咕噜”声,规律得让人心慌。 陈川没有动,他只是一个靠枕,一个能让母亲感受到温度的靠枕。 他的目光,越过母亲苍白的发丝,落在车帘前那个挺拔如松的背影上。 那是一个沉默的影子,一把出鞘的刀。 “你叫什么?” 陈川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吹过,却清晰地落在了前面那人的耳朵里。 黑衣护卫没有回头,连肩膀都没有动一下。 “影。” 一个字,冰冷,没有情绪。 像他的名字,也像他的宿命。 陈川点点头,不再追问。 一个代号,足够了。 “今晚,多谢。” “若不是你,我带不走我娘。” 影依旧没有回应。 他只是一个执行命令的人。 但陈川知道,他听见了。 这就够了。 马车在青竹书院门前停下。 影率先下车,随后转身,像来时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兰氏抱了下来。 书院门口,灯火通明。 周怀安一袭青衫,站在石阶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显然是听到了风声,连夜赶了过来。 他的目光扫过影怀中那个几乎没了人形的兰氏,眼底闪过一丝怒意与痛惜。 他看向陈川,那个本该在玩泥巴的年纪,却眼神沉静如水的小弟子。 周怀安没有多问一句废话。 他只是对着陈川,重重地点了点头。 “走,去你的院子。” “我已经叫了城里最好的医师候着。” 一行人快步穿过书院。 陈川的小院里,一位须发半白的老医师早已等候多时,药箱就放在手边。 影将兰氏轻轻放在床上,便退到一旁,重新化作一道沉默的影子。 第45章 油尽灯枯 老医师上前,伸手搭脉,面色愈发沉重。 他望闻问切,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 良久,他才收回手,起身对周怀安拱了拱手,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 “周先生,夫人这是心脾两虚,气血亏败,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这不是病,这是被人活活饿的!再晚上一两日,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周怀安的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 老医师迅速提笔,开了一张药方,吹干墨迹递了过去。 “先用足年份的老参吊着一口气,再用温方慢慢调理。只是……这身子亏空得太厉害,能不能养回来,全看夫人的造化和天意了。” 周怀安接过药方,递给身后的下人,声音冰冷。 “按方抓药,马上去煎!用最好的药材!” 下人不敢耽搁,领命匆匆离去。 周怀安转过身,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川。 他看着这个五岁的孩子,从张家闹事到现在,没有掉一滴眼泪,没有露出一丝怯懦。 他心中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串黄铜钥匙,递到陈川面前。 “这里人多眼杂,不是静养的地方。” “我在城南有处别院,很是清净,你先搬去那里。吃穿用度,都从我账上走。” 陈川看着那串钥匙。 在灯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没有去接。 而是退后一步,撩起衣摆,对着周怀安,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咚!” 小小的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冰凉的青石板上。 “咚!” 第二下。 “咚!” 第三下。 三个响头,没有一丝犹豫。 磕完,他才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多谢师父。” 周怀安连忙将他扶起,看着他额头上的红印,眼神复杂。 “你是我周怀安的弟子。”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我若连自己的弟子都护不住,这青竹书院的招牌,不要也罢!” 周怀安的南城别院,确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三进的宅子,青砖黛瓦,远离了主街的喧嚣,连空气里都少了几分市井的烟火气,多了几分草木的清香。 陈川将母亲安置在了最里进的正房。 这里采光最好,推开窗,便能看到一小片修剪得宜的竹林,风一吹,沙沙作响。 老医师的药方,用的是最上等的药材,在小火上足足熬了几个时辰。 浓郁的药香很快便驱散了屋子里那股心悸的沉闷气味。 陈川坐在床边,一手端着温热的药碗,一手拿着小巧的汤匙,一滴,一滴,小心翼翼地喂进母亲干裂的嘴唇里。 他没有假手于人。 这三天,他几乎是寸步不离。 黑衣护卫“影”的身影,则像是融入了这座宅院的阴影里。 他一言不发,将整个别院的角角落落都走了一遍。 院子里那几盆看似随意摆放的萱草,被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 门口两个负责看院子的家丁,也被他寻了个由头,换到了后院劈柴。 整个别院的防御,在这些不起眼的调整中,变得无懈可击。 这些细微的变化,陈川没有完全留意。 他所有的心神,都系在床榻上那个气若游丝的女人身上。 喂完药,他便会打来热水。 用温热的布巾为母亲擦拭手脚,再用从老医师那里学来的法子,为她轻轻按摩几处穴位。 钱,药材。 双管齐下,终究是有了效果。 兰氏那张死灰色的脸,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弱的血色。 呼吸也比刚来时,平稳了许多。 只是,人依旧没有醒来。 这一晚,夜色如墨。 陈川没有睡,他坐在灯下,手里把玩着那枚改变了他命运的木鸟。 粗糙的木质,在他小小的手心里,却仿佛有千斤重。 他想不通,父亲究竟是得罪了何等样的人物,才会招来这灭门之祸。 那五十两的悬赏,更像是一个引子,一个恶毒的玩笑。 背后那只手,想要看到的,恐怕不只是他死。 更是要他身败名裂,不得安宁。 就在这时。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是影。 “来了。” 影的声音压得极低。 “三个。” 陈川的心,猛地一沉。 悬赏五十两引来的豺狼,终究还是嗅着血腥味找上门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将手里的木鸟轻轻放在桌上。 走到窗边,从窗户的缝隙里,朝外望去。 院墙上,三道黑影一晃而过。 他们像壁虎一样,手脚并用,悄无声息地翻进了院子。 落地时,身形轻盈,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是老手。 亡命徒。 三人没有急着扑向灯火最亮的这间正房,而是分散开来。 一人守住前院出口,两人呈一个扇形,缓缓朝着两侧的厢房摸了过去。 手法很专业,先探虚实,再行雷霆一击。 陈川的眼睛里,没有孩童该有的惊慌,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 他甚至能闻到,那三个闯入者身上,带来的夜风的寒意。 以及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身边那个沉默如山的影子,声音同样轻得如同耳语。 “留个活口。” 他要问话。 影那双藏在黑暗中的眸子,似乎动了一下。 他微微点头。 下一刻,身影一闪,便彻底融入了窗外那片比墨更浓的夜色里。 没有风声,没有衣袂破空的声音。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院子里的动静,结束得快到诡异。 陈川只听到窗外传来几声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后,强行压抑的闷哼。 紧接着,是两声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像是有人在黑夜里,徒手折断了两根粗壮的枯枝。 然后,万籁俱寂。 夜风吹拂竹林的沙沙声,重新变得清晰可闻,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片刻后。 屋内的光影微微一晃,影已经站在了那里,肩上扛着一个软趴趴的人形麻袋。 “砰。” 那人被扔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四肢的关节,都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被人生生打断。 一张惊恐到扭曲的脸,正对着陈川。 鼻涕和血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第46章 谁派你们来的 眼睛里,倒映着烛火,却全是无边的恐惧。 他看到了影,那个从黑暗中走出来,又将黑暗带进屋子里的影子。 他没看清对方的脸,没看清对方的动作。 只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另外两个同伴,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变成了院子里两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这不是人。 这是鬼。 是索命的阎王。 陈川从椅子上下来,蹲在那滩烂泥般的人面前。 他小小的身影,在烛火下拉得很长,恰好笼罩了那人的上半身。 “谁派你们来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就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那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神闪烁,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想嘴硬。 道上有道上的规矩。 可当他的目光,对上旁边那道沉默黑影的眼神时,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 冰冷,不带任何感情。 影动了。 他甚至没弯腰,只是伸出一只脚,轻轻踩住了那人还能动弹的一只手掌。 然后,脚尖微微一捻,对准了一根食指。 缓慢地,施加压力。 “咔……!” 骨头断裂的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啊——!” 杀猪般的惨叫终于冲破了那人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说!我说!我都说!” 他涕泪横流,再没有一丝亡命徒的骨气。 “是……是李家的管家!李福!” “他给了我们五十两银子,让我们来抓一个五岁的娃,说……说死活不论!” “我们真不知道这里有……有您这样的高人啊!我们就是江宁城里混口饭吃的泼皮,求大爷饶命,饶命啊!” 信息,和陈川预想的差不多。 李家。 那个将他父亲逼上绝路的罪魁祸首。 陈川站起身,不再看地上的那滩污秽。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影会意。 他抬起脚,在那人绝望的目光中,干脆利落地踩了下去。 “咯嘣。” 一声轻响。 脖子断了。 那人的哀嚎戛然而止,脑袋歪向一旁,眼中最后的神采迅速消散。 影拖着尸体,像拖着一条死狗,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 很快,他又回来了,身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院子里的血腥气,也被他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干净。 “手法粗糙,像是街面上的混子。” 影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 “李家放出来探路的棋子。” 陈川点了点头,小脸上是一片与年龄不符的冷漠。 他心中雪亮。 李家果然没有善罢甘休。 天光熹微。 第一缕晨光穿透薄雾,照进院子时,地上连一滴露水都看不出昨夜的颜色。 影的手段,干净得像是将昨晚那段血腥的时间,从世上凭空抹去了一样。 陈川一夜未合眼。 他坐在床边,母亲的呼吸平稳,但那双紧闭的眼,却像是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门,将他隔绝在外。 他额头上的红印还未完全褪去。 此刻在晨光下,像是一点顽固的血痂。 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车轮声。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停得又急又快,显示出车主人的焦躁。 周怀安几乎是从车架上跳下来的,一身儒衫的下摆都沾了晨露。 他收到影的传信,心就一直悬在嗓子眼,天刚破晓便立刻动身。 一进屋,他先是看了一眼床上气色稍有恢复的兰氏。 随即目光就落在了陈川那张稚嫩却毫无睡意的脸上。 当他看到陈川额头那个显眼的红印。 再想到影在信中提及的“刺客”、“李家”,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他养在手心里的关门弟子,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这个李家!简直是无法无天!” 周怀安脸色铁青,胡子都气得微微发颤。 “我这就去府衙,找知府说道说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买凶杀人!” 他转身就要走。 一个五岁的孩子,一个昏迷不醒的妇人,差点就死在这群豺狼手里!这口气他咽不下! “师傅。” 陈川站起身,拉住了周怀安的衣袖。 他的力气不大,但周怀安却停住了脚步。 他回过头,看到的是一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 “没用的。” 陈川的声音很轻。 “三个泼皮混子,死无对证。李家不会承认,刘知府也只会和稀泥。到时候,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他上次就看过了,刘知府恐怕跟李家的关系不浅。 周怀安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孩童。 这些话,不该是一个五岁孩子能说出来的。 滴水不漏,将官场那套看得透透彻彻。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是啊,李家在江宁城树大根深。 岂会因为几个混混的死,就承认这种泼天大罪? “那……就这么算了?” 周怀安不甘心。 “我自有办法。” 陈川松开手,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小小的身子,此刻却仿佛比身后那沉默如山的影,还要可靠。 周怀安看着他,许久,长长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他这个弟子,主意大得很。 从拜师那天起,他就知道了。 “书我给你带来了。” 周怀安指了指门外,下人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摞摞书籍搬进来。 直接送往陈川如今暂住的书房。 “你落下不少功课,过些时日便是童试。这段时间,我每日从学堂过来,亲自给你授课。” 周怀安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给这个天才弟子开小灶。 李家不是势大吗? 那就让陈川考出个功名来! 童生、秀才、举人!一步步走上去,看他李家还敢不敢如此放肆! 白日,成了师徒二人的课堂。 周怀安倾囊相授,将经义、策论的要点掰开了揉碎了讲。 陈川闻一知十,触类旁通,那份天赋,让周怀安既惊叹又欣慰。 他随手压下的几道考题,陈川提笔便答。 不仅引经据典,言之有物,观点更是刁钻老辣,远超同侪。 周怀安捻着胡须,看着那份堪称范文的卷子,心中大石落地。 这次童试,已是十拿九稳。 夜深人静。 白日的喧嚣褪去,只剩下母亲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的虫鸣。 第47章 灵猴出世 陈川坐在书桌前,却没有翻看周怀安带来的经史子集。 功名,要考。 但那太慢。 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现在最缺的,是钱。 有了钱,才能请更好的大夫,用更好的药材。 有了钱,才能养得起影这样的护卫,甚至更多。 才能将这个小小的院子,打造成真正的铁桶。 他的脑海里,闪过前世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 这个世界的文娱,还处在一个相当贫瘠的阶段。 话本小说,大多是些才子佳人的陈词滥调。 那么…… 陈川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起身,走到桌边,亲自研墨。 墨锭在砚台上缓缓打着圈,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清冷的墨香。 他铺开一张雪白的上好宣纸,提起笔,饱蘸墨汁。 笔锋落下,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跃然纸上。 《西游记》。 他心里清楚得很。 在这个敬鬼神、信仙佛的时代。 这样一部集神魔、志怪、冒险于一体的小说。 一旦问世,会掀起何等的狂潮。 那不仅仅是钱。 更是一种无形的影响力。 烛火在深夜里跳跃,映着一张稚嫩的脸。 墨香混杂着药草味,充斥着小小的书房。 陈川停下笔,甩了甩酸痛的手腕。 五岁孩童的身体,连着七八天不眠不休地抄录,已经到了极限。 桌案上,七摞厚度相仿的稿纸整齐地码放着,每一摞的封页上,都用同样的笔迹写着《西游记》三个字,只是后面用小字分别标注了“壹”到“柒”。 他没有一口气将百万字的故事全部写完。 人心不足。 一次性喂饱了,也就没了念想。 要吊着,一卷一卷地放出去,才能将利益榨干到最后一滴。 怎么把这些纸,变成白花花的银子? 第一个念头,是师傅周怀安。 他老人家在江宁城德高望重,认识的书局老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陈川掐灭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周怀安看到这些“志怪小说”时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子不语怪力乱神!” “川儿,汝之才华,当用在经义正途,岂可浪费在这等不入流的话本上!” 老夫子迂腐,但真心待他。 陈川不想让他老人家为了自己的事。 担惊受怕,更不想让他去跟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打交道,平白污了名声。 更何况,这故事一旦火了,李家必然会注意到。 他不想把师傅也拖进这滩浑水里。 正规的书局…… 陈川摇了摇头。 那些地方卖的都是圣贤书,四书五经。 话本小说不是没有,但都是些酸腐文人自娱自乐的东西,摆在角落里蒙尘,根本卖不上价。 这个时代,识字的人本就不多。 愿意花钱买书看的,更是凤毛麟角。 而能够打出名声的…… 一个名字,突兀地跳进陈川的脑海。 红袖。 紫轩阁的花魁。 陈川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还有什么地方,比烟花柳巷更适合传播故事? 那里汇聚了三教九流,有的是闲得发慌的富家翁,有的是附庸风雅的读书人。 他们有钱,有闲,更有将一桩风流韵事传遍全城的嘴。 先让说书人把名气打出去。 等孙猴子大闹天宫的故事,传遍江宁府的大街小巷。 还愁那些书局老板不挥舞着银票,哭着喊着上门求自己? 到那时,就不是自己求他们,而是他们求自己了。 主意已定,陈川不再犹豫。 他将第一卷书稿用布包好,抱在怀里,推门而出。 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去紫轩阁。” 陈川只说了四个字。 影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院墙外。 片刻之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后门。 紫轩阁依旧是那副金碧辉煌、红绸飞舞的模样。 门口的脂粉香气,浓得几乎能呛死人。 陈川刚从马车上下来,那个上次见过,身段妖娆的老鸨便眼睛一亮,扭着腰肢快步迎了上来。 脸上的笑,比上次真切了十倍。 “哎哟,是陈公子!您可算来了!” 她一把拦住旁边想上前来盘问的龟公,亲自凑到陈川面前,声音压得又低又媚。 “红袖姑娘早就吩咐过了,说您什么时候来,都不必通传,更不收钱,直接请您上楼见她便是。” 陈川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他知道,这是那首诗句的回报。 一句诗,让红袖的身价一夜之间暴涨。 如今,她已经不是紫轩阁的头牌了。 而是整个江宁府所有青楼公认的花魁之首。 无数文人墨客一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听她亲口念一念那句诗。 这种好处,远比银子来得实在。 银子总有花完的一天,但一首能流传千古的诗。 却能让“红袖”这个名字,和那些诗人骚客一样,被记在史书里。 这是所有风尘女子梦寐以求,却又遥不可及的奢望。 老鸨在前头引路,态度恭敬得像是在伺候一位王公贵族。 周围的姑娘、宾客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看着一个五岁孩童,在老鸨的亲自引领下,径直走向紫轩阁最里边,那间从不对外人开放的暖阁。 暖阁里没有外人。 熏香袅袅,清幽雅致。 红袖正坐在一张古琴后,素手调弦。 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陈川,那双盈盈秋水的眸子里,顿时泛起一丝真正的笑意。 她站起身,对着陈川敛衽一礼。 “陈公子。” 这一礼,没有半分风尘气,倒像是大家闺秀见到了敬重的师长。 “我给你带了样东西。” 陈川也不客气,将怀里的布包放在桌上,解开。 厚厚的书稿,露了出来。 红袖的目光落在封页那三个字上。 《西游记》。 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陈川将最上面的一卷推了过去。 “一个故事,我想请姑娘帮个忙。” “整个江宁府,没有比紫轩阁更适合讲故事的地方。我想让这个故事,通过你这里的说书先生,传遍全城。” 红袖没有立刻回答。 她伸出纤纤玉指,翻开了第一页。 “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诗曰: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第48章 暴殄天物 仅仅是一个开头,一股恢弘苍茫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红袖的心猛地一跳。 她也是识文断字的,自然看得出这文字背后的功力。 她继续往下看。 美猴王出世,拜师学艺,龙宫夺宝…… 越看,她眼中的光芒就越亮。 这不是什么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 这是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光怪陆离、神鬼莫测的全新世界!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陈川,呼吸都有些急促。 “公子是想……借我的地方,捧红这个故事?” “是捧红我们。” 陈川纠正道。 他小小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 “这个故事,能让你紫轩阁的门槛,被那些达官显贵踏破。” “更能让‘红袖’这个名字,不仅仅是因为一首诗,而是因为一个前所未有的精彩故事,被整个天下人记住。” “而我。” 陈川顿了顿,平静地说道。 “我只要钱。” 红袖的心,怦怦直跳。 她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平静得可怕的孩童。 一首诗,让她名动江宁。 那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故事呢? 她不敢想。 这已经不是一桩生意了。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她的未来。 而赌桌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偏偏,她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的是必胜的把握。 “我答应你。” 红袖没有丝毫犹豫,将那卷书稿小心翼翼地合上。 紧紧抱在怀里。 “我即刻就去安排最好的说书先生,一天只说一回,就在这紫轩阁的大堂里说!” 她看着陈川,眼中异彩连连。 “只是……这报酬,该如何算?” “三七分。” 陈川伸出三根手指。 “你三,我七。” 红袖愣住了。 她本以为,陈川会狮子大开口。 毕竟,这故事的价值,不可估量。 没想到,他只要七成。 “公子……这太少了。” “不多。” 陈川摇了摇头。 “我只要现钱,剩下的名声、人脉,都是你的。红袖姑娘,你应该明白,那些东西,有时候比钱更重要。” 红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明白了。 陈川要的,是快速、大量的现钱。 而他将那些虚无缥缈,却又至关重要的名声。 全部让给了自己。 这份人情,比银子更重。 她看着陈川,郑重地再次行了一礼。 “公子大恩,红袖没齿难忘。” 陈川点了点头,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没有一句多余的客套,仿佛刚才敲定的不是一桩能搅动江宁府风云的生意。 而是一笔微不足道的买卖。 红袖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抱着书稿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 三天后。 紫轩阁。 往日里只有到了华灯初上才热闹起来的大堂,此刻未到午时,已是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连二楼的栏杆旁,都挤满了伸长脖子的脑袋。 堂下众人,有绫罗绸缎的富商,有青衫儒巾的士子,甚至还有几个挎着腰刀、满脸横肉的江湖客。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正中央高台上那个唾沫横飞的说书先生。 “话说那猴王,天生石猴,不拜天地,不敬鬼神!闯地府,勾了生死簿;闹龙宫,得了那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声若洪钟。 “啪!” “龙王怕他,阎王惧他!他便自封为——齐!天!大!圣!” “好!” 满堂喝彩,声浪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铜钱、碎银子,甚至还有小块的金子。 雨点一样被扔上高台,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台上的说书先生激动得满脸通红,讲得愈发卖力。 二楼,一扇珠帘之后。 红袖一双素手,紧紧攥着丝帕,手心里全是汗。 她死死盯着楼下疯狂的场面。 耳朵里灌满了叫好声和钱币的碰撞声。 心脏狂跳不止。 她赌对了。 那个孩子,给她的不是一个故事。 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 她看到那些往日里眼高于顶的读书人,为了抢一个好位置争得面红耳赤。 她看到城里最有钱的几个大盐商。 一掷千金只为博说书先生一句“谢赏”。 紫轩阁,因为一个叫“孙悟空”的猴子,在整个江宁府的地位,已然超然。 几天后。 陈府后门。 影依旧是那副沉默的样子,将两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抬进院子。 箱盖打开,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不是金灿灿的元宝,而是白花花的银锭。 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公子,这是红袖姑娘送来的第一笔分成。” 陈川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还落在那本看到一半的医书上。 “收起来。” “是。” 影将箱子合上,扛着两箱对寻常人家来说一辈子都见不到的财富。 脚步沉稳地走向库房,仿佛扛着的只是两箱石头。 这几日,母亲兰氏的身子也大好了,能下床走动。 她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拉着陈川。 说什么也要去拜谢陈川的老师,周怀安。 在兰氏朴素的认知里,儿子能有这番变化。 全是那位周先生教导有方。 周家书房。 兰氏坚持要给周怀安行大礼,被周怀安一把扶住。 “陈夫人,万万不可!使不得!” 周怀安看着眼前这个面带病容却眼神坚韧的妇人。 又看了一眼旁边神色平静的陈川,心中感慨万千。 他扶着兰氏坐下,郑重其事地说道:“夫人,你生了个好儿子。” “陈川之聪慧,是我平生仅见。非我教得好,是他自己一点就透,举一反三。说句不怕您笑话的话,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是我周怀安的知己。” “先生谬赞了,犬子顽劣,还需先生多多费心。” 兰氏嘴上谦虚着,眼里的骄傲却怎么也藏不住。 周怀安哈哈一笑,捋着胡须。 看向陈川的眼神,满是欣赏。 “再过两月,便是县学大考,我打算,带他去试试。” 兰氏一惊,脱口而出。 “先生,川儿他……他才五岁啊!” “五岁又如何?” 周怀安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莫名的光芒。 “圣人有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等天资,若埋没于年岁之间,才是暴殄天物!” 第49章 童试 两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西游记》的故事,已经传遍了江宁府的大街小巷。 孩童们追逐打闹,嘴里喊的都是“俺老孙来也”。 紫轩阁的门槛,当真快被踏破了。 而陈川,已经收到了第四笔分成。 库房里的银子,堆得像座小山。 这一日,天朗气清。 周怀安穿了一身崭新的儒衫,亲自来到别院的后大门。 “陈川,走了。” 他看着那个已经等在门口的小小身影,眼中满是期待。 “我们去县衙,考取功名!” 县衙门口,此刻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 几乎要将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数百名来自江宁府各地的学子汇聚于此。 他们是这场“童试”的主角。 而他们的家人以及同窗老师们则围在最外围。 周怀安领着陈川,穿行在人群中。 今日的陈川,换上了一套寻常的青布短衫,是兰氏亲手为他缝制的。 朴素干净,混在人群里毫不起眼。 他小小的身躯,在众多高大的身影中,几乎要被淹没。 可周怀安看着身旁这个学生,眼中是藏不住的自豪。 无论周遭如何嘈杂,陈川的脸上始终是一片平静。 “川儿。” 周怀安的声音压得很低。 “李家在江宁城盘根错节,今日这考场之上,恐怕会有变数。你只需记住,文章写尽胸中意,不与旁人论短长。尽力即可,莫要强求。” 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子天赋异禀,但考场如战场,才华之外,变数太多。 尤其是李家那种不择手段的门风。 不知会使出什么阴损招数。 陈川抬起头,对着恩师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心中雪亮,李家那五十两“死活不论”的悬赏还挂在暗处。 又怎会让他如此轻易地踏上这条青云路? 今日这考场,名为龙门,实为虎穴。 二人随着人流,缓缓来到县衙大院的入口处。 高大的石阶之上,衙役们手持水火棍,面无表情地维持着秩序。 查验着每一个考生的文书。 就在周怀安领着陈川即将踏上石阶时。 两根冰冷的水火棍交叉着伸了出来。 精准地拦在了他们面前。 “站住!报名文书、户籍帖子,拿来查验!” 其中一名满脸横肉的衙役开口。 眼神轻蔑地在陈川那身青布短衫上刮过。 最终停留在他那张稚嫩的脸上。 周怀安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他将早已备好的文书递了上去。 那衙役慢吞吞地接过去。 草草地翻了两页,目光落在“陈川,五岁”那一行字上时。 脸上的讥笑更浓了。 “啪”的一声,文书被他随手扔在旁边一张负责登记的桌案上。 惊得那执笔的胥吏手一抖,在名册上划出长长一道墨痕。 “我说,周先生。” 衙役双手抱胸,下巴抬得老高。 “您老人家德高望重,是咱们江宁府的文宗,怎么也跟着瞎胡闹?一个五岁的奶娃娃,毛都没长齐,也跑来考童试?这是当我们大齐的律法是儿戏吗?回去吧,啊?别在这儿耽误大家伙的功夫。” 他的声音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无数道目光实质般聚焦在陈川和周怀安身上。 “五岁?他就是那个所谓的‘神童’?我还以为是三头六臂呢,原来就是个黄口小儿!” “果然是吹出来的!连科考的基本规矩都不懂,周夫子这次怕是看走眼了。” “就是!我等寒窗苦读十数载,才换来今日的机会。这要是让一个五岁娃娃也进去了,岂不是对我们天大的不公?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些平日里满口“之乎者也”的读书人。 此刻却吝于给予一个孩子最基本的善意。 他们嫉妒陈川的才名,更嫉妒他能得周怀安青眼。 如今有机会看到他当众出丑,自然乐得落井下石。 就在这沸反盈天的议论声中,一个身穿宝蓝色锦袍的年轻人。 摇着一把洒金折扇,施施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约莫十七八岁,面容俊朗,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傲慢,破坏了整体的观感。 正是李家的二公子,李德佑的次子,李明。 他走到场中,先是对着周怀安假惺惺地一拱手。 姿态做得十足。 “周先生,家父对您老一向是敬重有加。晚生也对您的学问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先是客气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 “只是,这科考乃是国之大典,选拔的是国之栋梁,岂能如此儿戏?我大齐开国百年,可从未听说有过五岁考取功名的先例。您老今日此举,怕是要让主持考试的县尊大人为难啊。” 周怀安被这番夹枪带棒的话气得脸色涨红,花白的胡须都在微微颤抖。 “圣人有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陈川之才,老夫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远超常人!为何就不能给他一个入场一试的机会?!” “机会?” 李明嗤笑一声,手中的折扇“刷”地一下合上,轻轻敲击着掌心。 “周先生,您是饱学之士,消息想必比晚生灵通。您该知道,今日主持我们县试的,乃是新来的王县尊。这位王大人,是出了名的方正刻板,平生最恨的,便是那些不走正途、哗众取宠的所谓‘捷径’。” 他特意加重了“捷径”二字,眼神意有所指地瞥了陈川一眼。 “您说,要是让王大人知道,有人想凭着‘神童’的名头,坏了这科场的规矩……就算您老面子大,让他进去了,怕也只是进去自取其辱罢了。何苦来哉?” 王大人? 陈川心中一动。 李明这番话,看似在劝,实则是在赤裸裸地威胁。 周怀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明,嘴唇哆嗦着,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一生清高,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眼看双方僵持不下,那衙役愈发蛮横,周围的嘲讽声也越来越大。 周怀安一股血气涌上头顶,几乎要气得拂袖而去。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吱呀——” 一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下,车轮滚动的声音不大。 却奇异地压过了周遭的嘈杂。 第50章 文曲星下凡 那是一辆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装饰低调,可识货的人一眼便能看出。 那车厢所用的木料,是价值千金的金丝楠木。 拉车的马,更是神骏非凡的北地良驹。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一个身穿藏青色管事服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正是靖安王府的萧管事。 他一眼便看到了门口的骚动,以及被围在中央的周怀安和神色平静的陈川。 他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径直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了一条道路。 “周先生,这是何故?” 萧管事的声音温和醇厚,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让整个场面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李明脸上的得意,在看到萧管事的那一刻,瞬间凝固。 他或许不认识萧管事本人,但他认得那身管事服袖口上。 用金线绣着的徽记! 那是京城靖安王府的标志! 那两名原本嚣张跋扈的衙役,更是吓得腿肚子都在发软。 手里的水火棍都快握不住了。 连忙躬身行礼,头都不敢抬。 “小、小的见过萧管事!” 萧管事看都未看他们一眼。 他的目光越过周怀安,落在了陈川身上。 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我们家殿下,前些日子还念叨着这孩子的那句‘只待惊雷唤龙吟’呢。说如此人才,实乃我大齐的文曲星下凡。”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脸色煞白的李明和周围那些噤若寒蝉的考生。 “这等天纵之才,若真因这些俗礼规矩而埋没于此,岂非我江宁府的一大损失?传出去,怕是连朝中的诸公,都要笑话我们江宁府有眼不识金镶玉了。” 一番话,说得风轻云淡。 却字字句句压得在场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他没有提规矩,而是直接将事情上升到了江宁府的颜面。 李明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五岁的野种。 竟然和权倾朝野的靖安王府扯上了关系! 那衙役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脚踹在同伴的屁股上。 两人连滚带爬地将那份被扔在桌上的文书捡了起来。 用袖子擦了又擦,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还给周怀安。 “周先生!陈小公子!请!快请进!是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人,还望您二位大人不记小人过!” 态度之谄媚,与方才的嚣张跋扈,判若两人。 萧管事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着周怀安和陈川做了个“请”的手势。 便转身回到了马车上,仿佛他真的只是路过,顺便说了句公道话而已。 车帘落下,隔绝了所有的目光。 周怀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一眼马车的方向。 县衙大堂已被清空,往日审案的公堂。 此刻成了决定数百学子命运的考场。 气氛肃穆得近乎凝滞。 考生们早已按照考号入座,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情紧张。 在这片青衫儒巾的海洋中。 陈川那小小的身影,显得格外突兀。 他坐在特意为他加高了的座位上,双脚甚至够不着地,在半空中轻轻晃悠。 这副模样,引来了考场内无数道目光。 一个五岁的孩子,坐在一群十年寒窗的学子中间。 本身就是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然而,陈川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慢条斯理地将镇纸压在雪白的宣纸一角,提起墨锭,在砚台中不急不缓地打着圈。 不多时,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考场内的嘈杂瞬间消失,落针可闻。 主考官,入场了。 来人正是李明口中的那位新任县尊,王大人。 他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浆洗得笔挺的官服。 面容如同刀削斧凿,法令纹深陷,眼神严厉如鹰。 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苟言笑的刻板。 他一踏入大堂,整个考场的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 王大人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年轻的脸。 当他的视线落在陈川身上时,瞬间化作了厌恶。 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他走到堂前,从书吏手中接过一块早已写好题目的木牌。 没有让书吏代劳,而是亲自动手。 将那木牌“哐”的一声,重重地挂在了堂前专用的高处。 那声音,不像是在公布考题,更像是在敲响丧钟。 木牌挂出的瞬间,整个考场。 数百名考生,竟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嘶——” 那声音汇聚在一起。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考场外焦急等候的人群中。 周怀安看清了木牌上那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后。 一张老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的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幸好被身旁的下人及时扶住。 题目只有一行字: 论‘郑伯克段于鄢’中之‘孝’与‘悌’。 完了。 周怀安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春秋》!竟然是《春秋》! 而且是《春秋》三传之一的《左传》中,最著名的一段公案! “郑伯克段于鄢”,讲述的是春秋时期郑庄公如何步步为营,纵容其骄横的弟弟共叔段,最终在其谋反时一举歼灭的故事。 这个故事本身就充满了权谋与算计,本就是极难把握的策论题目。 而这位王大人,却将题目设置得更加阴狠毒辣! 他要考生论的,是“孝”与“悌”! 郑庄公的母亲姜氏偏爱次子共叔段。 郑庄公为了天下,为了郑国的安稳。 不得不除掉自己的亲弟弟,并对母亲发下“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毒誓。 这个题目,要求考生必须在“孝道”与“悌道”这两个儒家最根本的道德制高点上,去论证郑庄公这位君主行为的得失。 立意稍有偏差,夸郑庄公一句“深谋远虑”,就会被打成“不悌不孝”的奸诈之徒;若是指责他“手段阴狠”,又会陷入“罔顾大局,不忠君王”的攻讦之中。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道德陷阱! 这题目,根本不是在考学问,而是在诛心! 分明就是为陈川量身定做的绝杀之局! 第51章 写完了 一个五岁的孩子,就算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又怎么可能通晓《春秋》中如此复杂的权谋与人伦悖论? 别说五岁,就是在场的许多成年考生。 看到这个题目时,脸色也已是一片惨白。 握笔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人群的另一侧,一直远远观望的李明,嘴角已经翘起。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个被吹嘘上天的“神童”,最终只能流着眼泪交上一张白卷,然后“神童”之名沦为全城笑柄的场景。 到那时,周怀安的老脸,也会跟着一起丢尽! “完了……” 周怀安喃喃自语,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从未教过陈川这个。 别说教。 他甚至从未想过一个五岁的孩子需要去理解这种层面的东西。 是他,是他害了自己的弟子。 若不是他执意要带陈川来。 又怎会落入对方这早已布好的天罗地网之中? 然而,作为漩涡中心的陈川,在看清题目的那一刻。 眼中却闪过了一丝笑意。 郑伯克段于鄢? 《左传·隐公元年》? 他的心底,前世那位汉语言文学博士的灵魂,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感觉,就像是顶级数学家参加小学奥数竞赛。 却发现最后一题是黎曼猜想的证明。 对别人来说是天方夜谭。 对他而言,却是最熟悉的领域! 前世,为了研究先秦叙事文学的演变,他对《左传》的研究,尤其是对“郑伯克段于鄢”这一经典范例的解读,写过的论文没有十篇也有八篇。 他可以从三十六个不同的角度,将这段历史掰开了揉碎了分析得明明白白。 这个在旁人看来是悬崖峭壁的题目。 对他而言,却是一条通天大道! 李家和这位王大人,真是费尽心机。 为他送来了一份天大的厚礼啊!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与高堂之上王大人的视线对上。 然后,他微微垂下眼帘。 直接提起笔,饱蘸浓墨。 那只稚嫩的小手,握着毛笔的姿势,却稳如泰山。 陈川的笔锋,落在了面前那张雪白的卷纸之上。 第一个字写下的瞬间,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游走,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只见陈川稚嫩的手腕异常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一行行蝇头小楷,从笔端浩浩荡荡地流淌而出。 高堂之上,王县尊的脸色一分一分地阴沉下去,黑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原本以为,所谓的“神童”,不过是周怀安那个老东西为了博取名声,弄出来的噱头。 最多,这孩子能歪歪扭扭写上几个大字,然后就会因为看不懂题目,哭着闹着要交白卷。 可眼下这架势,哪里有半分的怯场? 分明是胸有成竹,下笔如有神! 王县尊心中冷哼一声。 就算识得几个字又如何? 装模作样罢了! 《春秋》大义,微言深意,岂是你一个黄口小儿能懂的? 不过是胡乱写些东西,想要蒙混过关罢了! 他等着,等着看这孩子黔驴技穷的好戏。 考场之外,是另一番光景。 周怀安一张老脸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一颗心直直地沉到了谷底。 完了,这孩子根本没懂这题目的凶险,这是在往刀口上撞啊! 而在人群的另一侧,李明正与几个狐朋狗友低声说笑,交头接耳。 “看见没?那小子还真敢写!” “写什么?我看是画王八吧!哈哈哈!” “周老头这次怕是要把一辈子的脸都丢尽了,指望一个奶娃娃翻盘?真是老糊涂了!” 一个时辰不到。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之际,堂内的陈川,忽然搁下了笔。 他轻轻提起卷子一角,凑到嘴边,吹了吹尚未干透的墨迹。 然后,他将答卷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桌案的左上角,双手拢在袖中。 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位子上,闭上了眼睛,开始养神。 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 整个考场,内外,瞬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懵了。 这就……写完了? 别人连破题的思路都还没理顺,他一篇策论都写完了? 这已经不是狂妄,这是对在场所有读书人的公然挑衅! 王县尊眼中的厌恶之色更浓,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冒犯。 他对着堂下侍立的一名衙役,冷冷地使了个眼色。 那衙役立刻会意,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地走到陈川的座位前,用两根手指,将那份答卷拈了起来。 然后转身,当众呈递给了高堂之上的王县尊。 王县尊伸手接过。 他已经想好了。 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份胡言乱语的答卷宣读几句,然后以“文理不通,离题万里”为由,狠狠地将其掷于地上,再踏上一脚!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神童”不过是一个笑话!他要让周怀安,颜面扫地!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卷首那开篇破题的八股文上时—— 他脸上的冷笑,瞬间凝固了。 “破题曰:君王之孝,在安社稷;人臣之悌,在固邦本。郑庄之克段,非绝手足,乃全宗庙也。其心为公,则小节可谅;其行为国,则私情当舍。” 轰! 短短几句话,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王县尊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抖了一下,那薄薄的卷纸,险些脱手飞出! 这……这破题,完全跳出了“孝”与“悌”这种私人情感的狭隘框架。 一上来就将其直接拔高到了“社稷”、“邦本”的君国大义层面! 一锤定音!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瞪大了眼睛,继续往下看。 接下来的承题、起讲、入手……一气呵成,滴水不漏。 文章引经据典,旁征博引。 从郑庄公“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隐忍布局,到共叔段“欲壑难填”的步步紧逼,再到姜氏“爱之适足以害之”的偏私溺爱。 每一层关系,每一个人物的心理,都被剖析得淋漓尽致,洞若观火! 文章更是大胆地提出,郑庄公那句“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毒誓,并非不孝,而是一种高明的政治姿态! 是做给天下诸侯看的“君王之诺”。 为的就是警示后人——国法,永远大于亲情! 第52章 必过 王县尊越看越心惊,越看越胆寒,额头上不知不觉间,已经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这哪里是一个五岁孩童能写出的文章? 其立意之高远,就算是他自己,穷尽这半生所学,也未必能写出如此鞭辟入里的传世策论! 他此刻手里捏着的是一篇,足以刊印在《邸报》之上,供天下读书人顶礼膜拜的范文! 他,陷入了一个两难的绝境。 若判此文不合格,他日文章一旦流传出去。 他王某人就会沦为整个大齐读书人眼中有眼无珠、嫉贤妒能的千古笑柄。 这官,也别想再当下去了! 可若是判此文合格,甚至评为上上等的头名…… 他该如何向李家交代? 又该如何向那位送他来此地的贵人交代?! 王县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罢了。 这世道,本就随心而为。 当最后一个考生交上卷子后。 这场县试也宣布结束了 周怀安快步迎上来。 陈川冲他一笑。 “老师,信我便是。这次必过。”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像根针,精准地刺向不远处。 “……除非,有人连脸都不要了。” 话音未落,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飘向了李家的方向。 一个家丁正凑在李明的耳边,嘴皮子飞快地翕动着。 李明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瞬间铁青。 他猛地抬头,看向陈川和周怀安,恨不得在他们身上剜下两块肉来。 随即,他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撞开人群走了。 “他这是……” 周怀安皱起眉。 陈川摊了摊手,一脸无辜。 “谁知道呢,许是考得不好,心里堵得慌吧。” 周怀安不再多问,只当是小孩子间的意气之争。 带着陈川先回了客栈。 明日放榜。 一夜无话,却又不止一夜。 周怀安在房里踱来踱去,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响。 桌上的茶壶换了第二遭,他嘴里说着不急。 可端着茶杯的手,却总有些稳不住。 陈川坐在他对面,手里翻着一本闲书,看得津津有味。 “老师,学生我都不紧张,您这是做什么?” 周怀安老脸一红,干咳两声,故作镇定地捋着胡子。 “为师……为师只是口渴了。” 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影子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先生!” “过了!” 周怀安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却浑然不觉,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影子的肩膀。 “当真?!” “千真万确!榜上第一名,陈川!” “好!好!好!” 周怀安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激动得满面红光。 平日里的沉稳荡然无存。 “五岁的童生!我周怀安教出了一个五岁的童生!此乃我朝开国以来,绝无仅有之事啊!” 他看着陈川,眼中光芒大盛。 陈川却只是合上书,平静地站起身。 对着周怀安行了一礼。 周怀安的兴奋劲儿稍稍平复,脑子立刻活泛起来。 他盯着陈川,呼吸都急促了些。 “川儿,六个月后便是府试……你,可敢一试?” 府试一过,便是秀才。 一个不满六岁的秀才! 那将是何等的荣耀? 他周怀安无所谓,但是自己这个弟子到时候也将凭借妖孽般的天赋,名动整个大齐! 陈川抬起头,眼神清澈。 “但凭老师安排。” 这一句话,比什么豪言壮语都让周怀安安心。 他要的,就是这份掌控感。 “好!好一个但凭老师安排!” 周怀安抚掌大笑。 “那我们今日再休整一日,明日便启程,回江宁府!为师要亲自为你筹备!” 陈川点点头。 江宁府,是该回去了。 他想起了母亲兰氏。 离家有些时日了,不知母亲在家是否安好。 他已托人带信回去,告知自己写书赚钱的事,让她安心在家。 银钱之事,不必再愁。 紫轩阁的红袖姑娘,每隔几日便会派人送来一笔丰厚的分成。 那些银子,足够他和母亲富足一生。 前几日红袖还捎来口信,催着他写《西游记》后续的章节。 说书场里的听客们嗷嗷待哺,预约说书的场次都排到下个月了。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陈川被影子叫醒,简单用了早饭。 一行人便坐上了返回江宁府的马车。 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 马车刚出县城不过十几里地,天色就沉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在车顶上,噼里啪啦,像是有人在上面撒着一把碎石子。 泥土路很快变得湿滑泥泞,车轮深陷,走得愈发艰难。 “先生,雨太大了,前面有个破庙,我们先去避避雨吧。” 影子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带着雨水的潮气。 周怀安掀开车帘一角,冷风裹着雨丝扑面而来。 他打了个哆嗦,点头应允。 马车在泥泞中拐了个弯,停在了一座荒废的土地庙前。 庙宇不大,半边屋檐已经塌了,露出黑洞洞的椽子。 神龛里的土地公神像也蒙着厚厚的灰尘。 脸上被蜘蛛结了网,看不清喜怒。 陈川刚下车,脚下就踩进一个水洼。 冰凉的泥水瞬间浸透了鞋袜。 他面不改色,跟着周怀安和影子走进了庙里。 庙里已经有人了。 正中央生着一堆篝火,火光跳跃,映着几个人的脸。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锦缎员外袍的胖商人,脑满肠肥。 十根手指上戴满了金玉戒指,在火光下晃得人眼花。 他身边站着四个身材健壮的护卫,腰间鼓鼓囊囊。 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刚进来的三人。 角落里,还停着一辆明显比周怀安的座驾要华贵数倍的马车。 那胖商人看到周怀安一身儒衫,又见陈川年纪幼小,脸上的警惕之色稍减。 挤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 “老先生,也是来避雨的?” 周怀安拱了拱手,算是回礼。 拉着陈川在远离火堆的另一个角落坐下。 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胖商人见他态度冷淡,也不在意,反而更加热情。 他拍了拍手,一个护卫立刻从马车上取下一个食盒。 食盒打开,一股肉香瞬间弥漫在破庙里。 烧鸡,卤肉,还有温在小炉上的酒。 第53章 土匪 “老先生,小兄弟,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相逢便是有缘,不如过来一同用些便饭,暖暖身子?” 胖商人拿起一只油光锃亮的鸡腿,冲着陈川的方向晃了晃。 周怀安的喉结动了动,嘴上却客气地回绝。 “多谢员外美意,我们自己备了干粮。” 他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两块又干又硬的麦饼。 递了一块给陈川。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是周怀安走了半辈子路,悟出的道理。 胖商人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的肥肉抽了抽。 悻悻地把鸡腿塞进自己嘴里,大嚼起来。 庙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胖商人咀嚼的吧唧声。 陈川拿着麦饼,小口小口地啃着。 视线却没离开过那几个护卫。 他们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腰间的刀柄。 站立的姿势,隐隐将胖商人护在中心。 这不是普通的商队护卫。 更像是……镖师。 还是走惯了险路的那种。 就在这时—— “啾——” 一声尖锐刺耳的哨音,猛地刺破雨幕,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唰!” 四个护卫脸色剧变,齐刷刷拔出腰刀。 将胖商人团团围住。 胖商人手里的烧鸡“啪”地掉在地上。 滚了一圈,沾满了灰。 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是……是‘过山风’!” 一个护卫的声音都在发颤。 周怀安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将陈川护在身后。 “怎么回事?什么过山风?” 影子一把将周怀安拉回角落,压低声音道。 “先生,是山匪!这条道上最凶的一伙!” 话音未落,庙门外响起一片嘈杂的脚步声。 踩在泥水里,杂乱又嚣张。 雨帘被撞开,十几个手持朴刀、面目狰狞的大汉堵住了庙门。 为首的是个独眼龙,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劈到下巴的刀疤。 随着他脸上的狞笑而抽动。 “钱老板,真是巧啊。这么大的雨,都能让咱们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遇上。” 独眼龙的目光,越过那四个紧张的护卫。 径直落在胖商人身上,像是在看一头待宰的肥猪。 钱老板强作镇定,从护卫身后挤出半个脑袋。 “龙……龙爷,您这是……” “少他娘的废话!” 独眼龙啐了一口。 “老子们在风里雨里蹲了你三天,可不是为了听你放屁的!” 他将手里的朴刀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 “老规矩,车留下,货留下,人……可以滚了。” 钱老板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咬着牙道。 “龙爷,凡事好商量。我车里有三千两银票,孝敬给兄弟们喝茶。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过去?” “三千两?” 独眼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放声大笑起来。 “钱扒皮,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孩?你这趟从府城出来,往你那老家金华府贩的丝绸,没有一万两,也有八千两!” “你拿三千两打发叫花子呢!” 钱老板心里一沉。 行踪和货物,对方一清二楚! 这里面,有内鬼!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的四个护卫。 独眼龙的视线也跟着转了一圈。 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周怀安和陈川身上。 他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 “哟,还有两个搭头。” “一个老秀才,一个奶娃娃。” 独眼龙的目光在陈川身上停顿了一下。 眼神里满是贪婪。 “这小娃娃细皮嫩肉的,比娘们儿还俊俏。卖到南风馆里,应该能值不少钱。” 周怀安愤怒地指着独眼龙。 “光天化日,王法何在!” 他憋了半天,终于吼出这么一句。 山匪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王法?” 独眼龙用刀背拍了拍自己的脸。 “在这山上,老子就是王法!” 他的独眼猛地一瞪,凶光毕露。 “钱扒皮,老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一万两!一分不能少!” “不然,今天你们这几个人,连同这个老东西和小崽子,全都得给老子填了山沟!” 破庙里的空气僵住了。 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陈川的身体被周怀安紧紧护在身后。 老先生的身躯在微微发抖。 陈川却很平静。 他的目光越过周怀安的臂弯。 看着山匪们的狞笑。 周怀安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他侧过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身旁的影子说了一个字。 “杀。” 他也看到了影子那双始终古井无波的眼睛里。 第一次泛起了一丝涟漪。 影子微微侧身,将周怀安和陈川更彻底地挡在自己身后。 那只一直垂在身侧的手,不着痕迹地抬起了寸许。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变了。 一股杀意,悄然弥漫。 独眼龙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独眼微微眯起。 扫向角落里这个一直沉默不语的黑衣人。 然而,变故却来自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向! 就在影子即将暴起发难的前一刹那——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突兀地炸开! 不是山匪动手。 是钱老板身边的一名护卫! 那护卫脸上还带着忠心护主的紧张表情。 手中的刀却在瞬间调转方向,以一个诡异刁钻的角度。 闪电般划过身边两名同伴的咽喉! 刀光一闪而逝。 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两名护卫脸上的惊愕表情凝固了。 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同伴。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血线从脖颈上喷涌而出。 “扑通!” 两具尸体软软地倒下,温热的血混入泥水,迅速蔓延开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懵了。 钱老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周怀安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将陈川搂得更紧。 只有影子,抬起的手又悄然垂下,眼中的杀意退去,重新归于沉寂。 那个动手的护卫甩掉刀上的血珠,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 反而对着独眼龙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大哥,跟这头肥猪啰嗦个什么劲儿?” “直接抢了,宰了,完事儿!这鬼天气,兄弟们还等着回去喝酒呢!” 一声“大哥”,石破天惊! 他就是内鬼! 第54章 吃里扒外 钱老板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对自己的行踪和货物了如指掌。 家贼难防! “王五!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生!” 最后那名忠心耿耿的护卫终于反应过来。 目眦欲裂,他将钱老板死死护在身后。 手中的刀指向那个被称作王五的叛徒。 “员外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待我不薄?” 王五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 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鄙夷和不屑。 “一个月二两银子的卖命钱,就叫待我不薄?老子跟着龙爷干一票,顶你那傻儿子赚一辈子!” “蠢货,死到临头了还看不明白吗?” 王五的笑容猛地一收,眼神变得阴冷。 “跟着他,是当狗。” “跟着龙爷,才是当人!” 独眼龙也放声大笑,他欣赏地拍了拍王五的肩膀。 目光扫过场中每一个人。 最后停在钱老板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钱扒皮,现在,你还觉得三千两够吗?” 钱老板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身前那名仅存的护卫,握着刀的手青筋暴起,眼中是赴死般的决绝。 王五脸上的得意快要溢出来。 他觉得,这才是人上人的滋味。 独眼龙的狞笑还挂在脸上。 他甚至还想再多说两句,猫捉老鼠的游戏,他还没玩够。 然而,角落里的空气,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拧了一下。 一道微不可查的波纹,荡漾开来。 周怀安身边的影子,晃了一下,便不见了。 独眼龙脸上的狞笑,僵住了。 他那只独眼里,映出了一抹极致的黑。 那道黑影,不知何时,已经贴在了他的身后。 独眼龙的喉咙动了动,想喊。 “噗。”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一柄漆黑的匕首,从独眼龙的脖子侧面探出,刀尖上,一滴血珠正缓缓凝聚。 然后坠入泥水,晕开一小团猩红。 独眼龙的身体还站着,独眼圆睁,里面的凶光迅速褪去。 他到死都没明白,那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砰。” 魁梧的身躯,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溅起一片污水。 直到此刻,他喉咙里的血才像是决堤的洪水,狂喷而出。 整个破庙,死寂了一瞬。 王五脸上的笑容,凝固成了最可笑的表情。 下一刻,那道影子动了。 他在闪烁。 每一次都出现在一名山匪的身后。 弧光亮起,都有一道血线在某个脖颈上绽开。 “噗嗤。” 利刃割开皮肉与气管的声音,成了破庙里唯一的旋律。 山匪们脸上的嚣张永远定格。 他们像被收割的麦子,一片一片地倒下。 有人下意识地想举刀反抗,可刀才举到一半。 便看到自己的同伴喉咙里喷着血雾,软软倒地。 那道黑影手中的匕首,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 数十个气焰滔天的山匪,只剩下最后三个人还站着。 他们背靠着背,惊恐地看着那个站在尸体堆里的黑影。 鲜血顺着他漆黑的匕首往下淌,滴滴答答,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王五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只剩下刚才施加给钱老板的情绪。 恐惧。 他跟着龙爷,是为了当人。 可现在,他眼睁睁看着他眼中无所不能的“人”,像狗一样被宰了。 而宰狗的人,正是他之前完全没放在眼里的影子。 这是什么鬼东西! 钱老板的身体一软,直接瘫坐在了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冷汗。 那名忠心护主的大汉,也“当啷”一声,长刀落地,满脸呆滞。 周怀安搂着陈川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些。 陈川自始至终,都无比平静。 “饶……饶命……” 剩下的三名山匪,终于有一个精神崩溃了,哭喊着扔掉手里的刀,跪倒在地,对着影子拼命磕头。 “好汉饶命!我们是猪油蒙了心!我们再也不敢了!” 另两人也有样学样,跪地求饶。 影子没有动。 他侧过头,似乎是在等待周怀安的指令。 周怀安嘴唇发干,他看向王五。 那个叛徒,此刻正一点一点地,往庙门外挪动。 “这个……不能留。” 影子点了点头。 他的身影再次消失。 “啊——!” 王五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冲向雨幕。 他觉得自己能逃掉。 只要冲进雨里,冲进山林里,就还有机会! 然而,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王五的身体瞬间僵硬。 他机械地,一点点地,回过头。 对上了一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 “龙爷才是人……” “跟着他……是狗……” 影子嘴里,低低地重复着王五刚才说过的话,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那么,狗,就该有狗的死法。” 下一秒,王五的惨叫声,响彻了整座破庙。 影子的匕首归鞘,人也退回了角落。 如果不是满地温热的尸体,没人会相信刚才发生过什么。 “噗通。” 钱老板终于撑不住了,整个人一屁股瘫坐在混着血的泥水里。 他顾不上肮脏,手脚并用地爬向周怀安。 “恩……恩公!” 他想磕头,可身体抖得像筛糠,脑袋几次都点不下去。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小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恩公,小人该死!” 周怀安看着这个刚才还颐指气使的商人,此刻像条狗一样趴在自己脚下,眉头下意识地皱了皱,把陈川往自己身后又拉了拉。 他只是点了点头,一个字都没说。 这种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 钱老板感觉那点头仿佛是山塌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是捡回来的。 但怎么继续活下去,还得看眼前这位“恩公”的意思。 他偷眼瞄了瞄那个角落里的影子。 心头猛地一颤。 这个人……不,这尊神,就在这里。 只要他一句话,自己随时会变成地上的一具尸体。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恩公!” 钱老板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哀求。 “这荒山野岭的,到处都不太平。小人……小人想斗胆,请恩公能与我们同行,一同回江宁府。” 第55章 同行 钱老板生怕被拒绝,连忙补充道。 “您二位的车马盘缠,一切开销,都包在小人身上!到了江宁府,小人必有重谢!不,小人愿将这次货物的一半……不,全部利润,都献给恩公!” 他看着周怀安,眼神里全是祈求。 周怀安没有立刻回答,他侧过头,看向怀里的陈川。 陈川的目光平静如水,他只是轻轻抬眼,看了看庙外。 雨声,似乎小了。 周怀安读懂了。 两个孩子,一个护卫,在这里独自行走,目标太大,也太危险。 有个商队作为掩护,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重新看向钱老板,吐出一个字。 “好。” 钱老板如蒙大赦,整个人都软了下去,连连道谢。 “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没过多久,持续了一夜的暴雨,真的停了。 乌云散开,一缕阳光穿过破庙的窟窿,照在尸体上,反射出暗红色的光。 钱老板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指挥着他唯一剩下的那个护卫。 “去……去把王五那个畜生的尸体拖远点,别脏了恩公的眼!” “还有,把咱们的人……好好埋了。” 那护卫如梦初醒,连忙应声。 只是他再去搬动尸体时,手脚依旧在发软。 他时不时地,会用敬畏的眼神,偷瞄那个角落里的影子。 商队重新上路。 说是商队,其实也就剩下一辆马车,一个老板,一个护卫。 气氛却和之前截然不同。 钱老板再也不敢坐进车厢,而是亲自在前面牵着马。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路上,脸上还带着讨好的笑。 那个忠心护主的大汉,则跟在车旁,腰板挺得笔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尽心尽力。 周怀安和陈川坐在车厢里。 影子,则不见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就在附近。 陈川撩开车帘的一角,看向外面。 雨后的山林,空气清新,带着一股泥土的芬芳。 两天后,江宁府。 钱老板的马车停在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外。 他点头哈腰地掀开车帘,比自家下人还要恭敬。 “恩公,到了。” 陈川没看他,径直跳下马车,推开了院门。 “娘,我回来了。” 兰氏正在院子里晾晒着一些草药,闻声猛地回头。 看到陈川时,眼眶瞬间就红了,几步冲上来将他紧紧抱住。 “川儿!你可算回来了!吓死娘了!” 她的手在他身上胡乱摸索着。 似乎在检查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陈川任由她抱着,闻着母亲身上熟悉的草药味。 心中那股因杀-戮而起的戾气,才缓缓消散。 “娘,我没事。” 他轻轻推开兰氏,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县试,我过了。” “往后,我就是童生了。等过了府试,便是秀才,可以参加科举。” 他以为母亲会高兴。 然而,兰氏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科举?” 她抓住陈川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川儿,你听娘说。如果你只是想让我们娘俩过上好日子,那已经够了。你写书的那些银子,够我们富足一生,再也不用看人脸色。”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哀求。 “可如果你是为了……为了给陈家,给兰家报仇,那这条路,你现在就给我断了!立刻!马上!” 陈川沉默了。 院子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们的势力……很大吗?” 兰氏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陈川,眼里的恐惧,说明了一切。 不说,陈川也清楚。 能在一夜之间,将陈家与兰家满门的存在。 又怎么可能只是寻常的无权无势。 陈川挣开了母亲的手。 他看着母亲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的哀求,心中某处地方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但他没有退缩。 “娘,你放心。” 他的目光越过院墙,望向了那片看不见尽头的天空。 “我会一步一步,站到最高的地方去。” “所有欺辱过我们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了门,将母亲的啜泣声隔绝在外。 第二天,青竹书院。 陈川踏进书院时,感觉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那个仗着亲戚身份作威作福的表哥张若望,不见了。 那个被硬塞进来,整日里阴阳怪气的周楚歌,也不见了。 周怀安终究还是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在这青竹书院里,他周怀安,确实不用给任何人面子。 “陈川!” 孙琥第一个看见他,咋咋呼呼地就冲了过来。 “你小子可以啊!县试案首!我爹回去把我好一顿揍,说我怎么就交了你这么个朋友,他儿子却还跟个蠢猪一样!” 姜宜修和谢家兄弟也围了上来,脸上都带着真切的笑意。 “恭喜。” “陈兄大才。” 几人正在说笑,书院的门再次被推开。 周怀安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眉眼如画,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漂亮得不像真人。 周怀安清了清嗓子,指着那人对众人道。 “这位,是书院新来的学员,玉灵龙。” 孙琥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盯着玉灵龙的脸,脱口而出。 “先生,这……这是男的女的?未免也太好看了吧!” 玉灵龙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好看的脸上覆盖了一层冰霜。 “你说呢?” 清冷的两个字砸来。 他冷哼一声,看都没看孙琥,径直走到陈川身旁,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一堂课下来,玉灵龙一言未发,只是偶尔在周怀安讲到精妙处时。 那双清冷的眸子才会微微一亮。 陈川大部分心神都在听课,对于身旁这位新同窗,并未过多关注。 倒是孙琥,一堂课都坐立难安。 趁着先生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机。 他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姜宜修,压低声音。 “赌不赌?绝对是个女的!” 姜宜修皱了皱眉,摇了摇头。 “无聊。” 第56章 毒杀 孙琥不依不饶,又用笔杆戳了戳他。 “一顿醉仙楼的席面!她要是男的,我请!” 这番窃窃私语虽然声音极小,但还是没逃过陈川的耳朵。 他心中暗自好笑,孙琥这性子,真是半点没变。 “孙琥!姜宜修!” 周怀安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学堂炸响。 他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一双眼睛冒着火。 死死盯着那两个交头接耳的小子。 “课上交头接耳,目无师长!给我站到墙角去!站到中午开饭!” 孙琥和姜宜修哭丧着脸,耷拉着脑袋。 在全学堂同窗的哄笑声中,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墙角罚站。 周怀安余怒未消,目光扫过全场,随后冷哼一声,这才继续讲课。 课程刚进行到一半,学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周怀安眉头一皱,正要发作。 就见一名下人快步走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怀安的脸色先是疑惑,随即变得有些复杂。 他挥了挥手,让下人退下,然后对堂下众人道。 “今日先自习片刻。” 说罢,他便起身走出了学堂。 没过多久,周怀安领着一个脑满肠肥的胖商人走了进来。 陈川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那日在破庙中遇到的钱老板。 钱老板一进学堂,目光便四处搜寻。 当他看到安然坐在那里的陈川时,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几步冲上前来,就想给陈川行大礼。 “陈恩公!可算找到您了!” 周怀安一把将他拦住,面色不悦道。 “钱老板,此乃治学之所,莫要大声喧哗。” 钱老板这才意识到失态,连忙躬身道歉。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份地契,双手捧着递到陈川面前。 “恩公,这是小人的一点心意!城南鼓楼街有处三进的铺面,位置极好,如今已转到您的名下!还请恩公无论如何也要收下!”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孙琥更是忘了罚站,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城南鼓楼街的铺面?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 就这么送人了? 陈川并未去接。 他知道,这并不是送给他的,只是钱老板为了巴结老师找的借口罢了。 此时,周怀安也沉声道。 “钱老板,救命之恩,并非交易。川儿年幼,受不起这份大礼。” “受得起!怎么受不起!” 钱老板急得满头大汗。 “若不是恩公,小人早就……这铺子,您若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钱某人,我……我后半辈子都睡不安稳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地契硬往陈川怀里塞。 正在这时,一名学堂的杂役端着茶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三杯刚沏好的热茶。 “先生,钱老板,陈公子,请用茶。” 陈川正被钱老板纠缠。 周怀安则在思索如何妥善处理此事。 两人都没太在意。 陈川下意识地伸手准备去端离自己最近的那杯茶。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茶杯的瞬间—— “哐当!” 一声脆响。 坐在陈川身旁的玉灵龙,不知为何,手臂猛地一挥。 似乎是想去拿桌上的书,却“不小心”将整个茶盘都扫到了地上。 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碎裂的瓷片四处飞溅。 “你!” 那杂役脸色一变,指着玉灵龙就要发作。 玉灵龙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只是冷冷地瞥了陈川一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川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觉得玉灵龙这举动莫名其妙。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泼在地上的三摊茶水,其中两摊,很快就被地面吸收,只留下一片湿痕。 唯独原本要递给他的那一杯茶,泼洒开的茶水边缘。 竟然泛起了一层诡异的白色泡沫,久久不散。 还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杏仁苦味。 陈川的心,猛地一沉! 是毒! 他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猛地抬头看向那个端茶的杂役! 那杂役的脸上,闪过慌乱。 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转身就想往外跑。 “站住!” 一道黑影比陈川的声音更快! 不知何时出现在学堂门口的影子,瞬间就扼住了那名杂役的喉咙。 将他死死按在了地上。 周怀安和钱老板这才如梦初醒,看着地上的那摊诡异的茶水。 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搜!” 陈川的声音冷得像冰。 影子动作麻利,在那杂役身上摸索起来。 很快,他从杂役的内衫口袋里。 摸出了一块小小的、雕工粗糙的玉佩。 那是一块质地很差的青玉,上面雕着一个模糊的“李”字。 看到这块玉佩,周怀安气得浑身发抖。 “李家!又是李家!他们竟敢在我的书院里下毒手!” 然而,陈川的目光却死死盯着那名被影子制住的杂役。 他忽然开口。 “你身上的钱袋,是谁给你的?” 那杂役浑身一颤,眼神躲闪,不敢说话。 影子手上微微用力。 杂役立刻发出了痛苦的闷哼声。 “是……是……”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是后厨的……王管事……” 话音刚落,学堂外猛地响起一声尖锐的破空之音! 一道乌光撕裂空气,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精准地从敞开的窗户射入! “噗嗤!” 那名被影子死死按在地上的杂役,刚吐出的几个字戛然而止。 他的脖颈上,多出了一截黑色的箭羽。 箭簇已然从另一侧穿出,带出一捧滚烫的血花,溅在周怀安的袍角上。 杂役的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生机断绝。 影子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瞬间杀气暴涨!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他制住人犯的瞬间,行凶灭口! 这是对他最大的挑衅! “找死!” 影子低喝一声,松开已经变成尸体的杂役。 身形不退反进,直接从窗户穿了出去,瞬间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学堂内,死寂了一瞬后,彻底炸开了锅! “啊!杀人啦!” 孙琥第一个尖叫出声,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其他学员也纷纷惊叫起来,场面一片混乱。 第57章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都躲到桌子下面去!远离门窗!” 陈川的声音在混乱中响起,不大,却异常冷静。 周怀安最先反应过来,脸色铁青地拉着几个吓傻了的学生。 将他们按在坚实的讲台之下。 钱老板也如梦初醒,学着众人的样子,手脚并用地想往一张书桌下钻。 奈何他体型过于肥胖,身子卡在桌腿之间,进退不得。 反而将整张桌子顶得在地上“吱吱”作响,样子狼狈又滑稽。 只有一人例外。 玉灵龙没有躲,他只是在那支冷箭射入的瞬间,便离开了自己的座位。 走到了学堂最内侧的墙角,远离了所有门窗。 他靠着墙,抱着双臂,那双清冷的眸子冷静地扫视着这一切。 就在这时,学堂的门房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声音都在发抖。 “先生!不好了!后厨的王管事……王管事他……吊死在了自己房里!留下了一封认罪的遗书!” 又死一个! 周怀安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从下毒,到灭口,再到畏罪自杀,一环扣一环,几乎是同时发生! 对方的手段之狠辣,布局之周密,简直令人发指! 他话音刚落,影子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 身上带着一股雨后的寒气。 他对着周怀安和陈川,缓缓摇了摇头。 手中却多了一支刚才射杀杂役的短箭。 “跟丢了。” 影子的声音低沉。 “对方是高手,利用了书院外的复杂地形,第一时间就脱身了。而且,外面还有接应的人。”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彻底掐断。 学堂内一片狼藉,钱老板还卡在桌子底下。 孙琥等几个胆小的学生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 周怀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杂役的尸体,怒道。 “李家!这绝对是李家干的!无法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 陈川没有说话,他走到影子的身边,接过了那支短箭。 箭杆由铁木制成,入手极沉,箭头呈三棱形,带着倒钩。 是军中才会使用的破甲箭。 寻常山匪,根本不可能拥有这种东西。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墙角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玉灵龙。 陈川的脑海中,清晰地回放出刚才的一幕。 如果不是玉灵龙“不小心”打翻了茶盘。 现在躺在地上的,可能就是自己的尸体。 他是怎么知道茶里有毒的? 是巧合? 还是……他早就知道了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陈川的注视,一直沉默的玉灵龙缓缓抬起眼帘。 那双清冷的眸子与陈川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随即,他便移开了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 陈川的心,沉了下去。 李家的威胁固然可怕,但自己身边这个新来的同窗,或许是比李家更加深不可测的谜团。 学堂内的混乱,在周怀安一声怒喝中被强行压了下去。 他脸色铁青,指挥着几名闻讯赶来的家丁将杂役的尸体用草席卷走。 并立刻派人去府衙报官。 整个书院戒备森严,影子在书院的每一个角落穿梭巡查。 接连排除了数个可能存在的隐患后,周怀安那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 钱老板趁机将那张地契塞进周怀安手中。 几乎是带着哭腔说这是他买命的钱,若是不收,他晚上连觉都睡不着。 最后在周怀安不耐烦的挥手中。 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周怀安强忍着怒火与后怕,重新回到讲台,试图将课程继续下去。 但他讲授的内容却不时跑偏。 从《论语》的“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讲到《孟子》的“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 言语间充满了对宵小之徒的愤慨。 堂下的学生们根本无心听讲,尤其是孙琥,吓得脸色发白,一有风吹草动就一惊一乍。 陈川表面上平静,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不断复盘刚才的每一个细节,越想越是后怕。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钱老板和李家的线索上。 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端茶杂役的异常。 若不是玉灵龙……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份挫败感,让他第一次对自己穿越者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他不由自主地,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向了身旁那个从始至终都冷若冰霜的同窗。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 孙琥长出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凑到陈川身边。 “我的妈呀,吓死我了!陈川,你那个护卫也太厉害了吧!不过……那个新来的,他怎么一点都不怕?” 孙琥指了指正慢条斯理收拾书本的玉灵龙。 陈川没有理会孙琥,他站起身,径直走到玉灵龙面前,郑重地长揖及地。 “玉兄,今日若非你出手,我恐怕已是黄泉路上一缕孤魂。此番救命之恩,陈川没齿难忘。” 玉灵龙收拾书本的手顿了一下。 抬起眼帘,清冷的目光落在陈川身上,没有说话。 陈川直起身,诚恳地追问。 “恕我冒昧,敢问玉兄是如何发现那杯茶有问题的?” 学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大家都想知道答案。 玉灵龙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 最后还是用那毫无波澜的语调开口。 “那个杂役。” 他淡淡地说道。 “从他端着茶盘进来,目光就一直锁定在你身上,从未移开。他端着托盘的手,指节发白。寻常下人送茶,只会低头看路,或是眼观鼻鼻观心,绝不会如此死死盯着客人,那眼神不像是期盼你喝茶,更像是在祈祷你快点喝下去。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陈川瞬间恍然大悟。 如此简单的细节,他却因为先入为主的思绪而完全忽略了! 他再次对着玉灵龙深深一揖。 “玉兄观察入微,陈川受教了。” 孙琥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满脸崇拜。 “哇!你也太厉害了吧!比衙门里的捕快还神!” 玉灵龙对这些赞美恍若未闻。 他背起自己的小书包,径直从陈川身旁走过,准备离开。 第58章 查 就在与陈川擦肩而过的瞬间。 他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几不可闻地呢喃了一句。 “……被刺杀了五十多次,总不能还被这种粗浅的伎俩骗到……” 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一字不漏地钻进了陈川的耳朵里。 陈川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霍然转头,死死盯着玉灵龙那单薄瘦削的背影。 五十多次?! 刺杀事件发生后,周怀安强压着怒火,第一时间打发门房去府衙报官。 整个青竹书院的气氛凝重得像是暴雨前的天空。 家丁们手忙脚乱地清理着地上的玻璃碎片,但是没有动尸体。 学生们则被聚在一起,惊魂未定,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 不时投来惊恐的目光。 没过多久,书院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江宁知府刘大人竟亲自带着一队衙役和仵作赶了过来。 刘知府一见周怀安,便满脸关切地拱手道。 “周塾师受惊了!听闻书院出了这等恶事,本官心急如焚,立刻就带人过来了!” 周怀安面色铁青,指着那具被草席盖住的杂役尸体,沉声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我的书院里下毒杀人,简直目无王法!还请刘知府严查!” “一定,一定!” 刘知府连声应和,随即挥手让仵作上前验尸。 仵作一番检查后,起身回禀。 从杂役脖子上取下的正是一支军中制式的破甲箭。 而另一边,去后厨检查的衙役也来汇报。 那位王管事乃是被人用麻绳勒死后,伪装成上吊自尽。 结论很明确:两人均是他杀。 且凶手训练有素,绝非寻常匪类。 听到“军中制式”四个字,周怀安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怒火更盛。 刘知府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随即义愤填膺地保证。 “周塾师放心,凶手如此猖獗,本官绝不姑息!这就下令全城戒严,挨家挨户地搜查,定要将这伙亡命之徒给揪出来!” 陈川站在人群后方,冷眼看着这位满脸正气的刘知府。 他心中清楚,所谓的“全城搜查”不过是做给老师看的表面文章。 这位刘大人,恐怕早就和李家沆瀣一气。 若非老师周怀安在江宁府德高望重。 自己怕是早就被这位知府大人随便安个由头,直接锁拿进大牢了。 正思索间,刘知府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了过来。 落在了陈川身上,他笑呵呵地走过来。 “陈川小友好久不见了啊,年纪轻轻,便遭此横祸,真是无妄之灾。不知小友最近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陈川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躬身一礼。 “学生只是一介书生,平日里只在书院与家中两点往返,实在想不出会与人结下此等死仇。” 刘知府眯了眯眼,又“关心”地问了几句。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陈川或许是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人,才引来这场风波。 一旁的周怀安听出了不对味,脸色一沉,打断道。 “刘知府,案情要紧,还是莫要在此盘问我的学生了。” 刘知府哈哈一笑,顺势收回了目光,指挥着手下衙役。 开始在书院里装模作样地“搜查取证”。 风波暂告一段落,周怀安也没了继续上课的心情。 宣布今日学课程到此为止。 让学生们各自回到家里,最近不要在书院住了,并叮嘱路上小心。 有些距离远的学生,周怀安还给放了假。 孙琥长出了一口气,凑到陈川身边,后怕地拍着胸脯。 他看到了不远处独自收拾东西的玉灵龙。 想起对方的救命之恩,脸上闪过一丝愧疚,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那个……玉兄!” 孙琥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方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为了表示歉意,今晚我做东,咱们去醉仙楼,我向你赔罪!” 玉灵龙收拾书本的手顿了顿,抬眼瞥了孙琥一下。 那清冷的目光让孙琥心里一突。 “你的道歉,我收下了。” 玉灵龙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至于吃饭,不必了,我不习惯和外人同席。” 说完,他背起书包,径直朝外走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孙琥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愣在原地。 陈川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好了,人家不给面子就算了。今天大家都受了惊,我请客,咱们找个地方搓一顿,压压惊。” “搓一顿?” 孙琥果然被这个新词吸引了注意力。 “搓?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吃一顿好的。” 陈川笑着解释。他目光扫过。 看到姜宜修和谢家兄弟也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便扬声道。 “宜修,谢家兄弟,一起吧,今天我做东!” 几人闻言,精神都振作了些,纷纷应好。 夜色渐深,江宁知府刘大人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他手持朱笔,心不在焉地批阅着公文。 烛火在他肥胖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嗖。” 一阵微不可查的轻风拂过,书房内多了一道黑影。 无声无息地立在书案前。 刘知府眼皮都没抬,只是将笔搁下,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不悦。 “下次动静小些,若是惊动了我府上的护院,你我都麻烦。” 那黑影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甘。 “失手了而已,一个黄口小儿,下次定叫他有死无生。” “下次?” 刘知府终于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丝冷笑。 “周怀安要是这么好动,本官早就花钱让他消失了,还用得着你们李家这帮蠢货?” 他将一份公文丢在桌上,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 “别忘了你们来江宁府是做什么的!你们那批‘货’才是重中之重!周怀安跟他那个徒弟要是死在书院,你觉得京城那几位,会善罢甘休吗?到时候别说你们的生意,你我的人头都得落地!” 黑影沉默了。 刘知府缓和了语气,靠回椅背,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吹着热气。 “从长计议。等做完这一单,首尾处理干净,你们想怎么炮制那师徒俩,本官绝不拦着。现在,给我安分点。” 第59章 九爷 “知道了。” 黑影点了点头,身形一晃,再次融入了黑暗之中。 刘知府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鄙夷的光芒,低声自语。 “一群眼高手低的废物……等这一单做完,你们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 与官府的阴沉不同,城中最负盛名的酒楼“醉仙楼”内,则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一楼大堂里人声鼎沸,丝竹悦耳。 陈川一行人被安置在二楼的雅间,孙琥仿佛要将白日的惊恐都化为食欲,大着舌头点了一大桌子山珍海味。 “来来来,都别客气,今天我……不对,今天陈兄请客,咱们就得吃回本!” 孙琥举着酒杯,脸上泛着红光。 但眼神深处还藏着一丝后怕。 姜宜修依旧沉静,只是默默喝着茶。 显然还在回想白日的血腥场面。 谢家兄弟则显得有些拘谨,看着满桌佳肴不知从何下筷。 陈川给几人满上酒,笑道。 “今天让大家受惊了,这顿饭,算是我给大家压惊。” 几杯酒下肚,气氛才热络起来。 孙琥的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他神秘兮兮地凑近,压低声音道。 “你们以为这醉仙楼只是个吃饭的地方?那可就小瞧它了!” 他指了指脚下。 “这底下,别有洞天。江宁府最大的销金窟,就在咱们脚下。” “赌场?” 姜宜修立刻皱起了眉头。 “藏污纳垢之地,有何可观之处?” “诶,宜修兄此言差矣!” 孙琥不以为然地摆手。 “那可不是一般的赌场,能进去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那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消息最是灵通。我爹说,有时候官府查不到的案子,在那里花点银子,说不定就有线索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陈川的心猛地一动。 李家、军中破甲箭、下手狠辣的杀手……这些线索盘根错节,仅凭自己和老师的力量,无异于大海捞针。 或许,这个地方真能打探到些什么。 “下去看看?” 陈川看向孙琥。 “正有此意!” 孙琥一拍大腿,兴奋不已。 姜宜修摇了摇头,起身道。 “你们去吧,我对此道并无兴趣,便在此处等你们。” 陈川也不强求,他取出几两碎银递给姜宜修。 “那就有劳宜修兄在此等候,顺便将账结了。” 孙琥轻车熟路地带着陈川和谢家兄弟来到二楼一处偏僻的回廊,尽头是一排书架。 他故作神秘地将一本《礼记》抽出一半,又转动了一个花瓶。 书架便“嘎吱”一声向内开启,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幽深台阶。 一名精壮的汉子守在门口,见到孙琥,只是点了点头,便侧身让开了路。 与想象中的烟雾缭绕、喧哗吵闹不同。 地下的赌场竟是异常的富丽堂皇。 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一盏盏琉璃灯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赌客们衣着光鲜,举止斯文,只有在牌桌揭晓的瞬间。 才会爆发出短暂的呼喊。 孙琥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一头扎进了一处玩骰子的赌桌。 转眼就和旁人吆五喝六起来。 陈川的目标却不在此。 他绕开热闹的赌桌,叫住一名端着托盘的侍者。 低声询问何处可以“买些消息”。 那侍者显然见多识广,不动声色地朝赌场最角落的一个茶座扬了扬下巴。 “去找九爷。” 茶座里,一个瘦得像竹竿的老头正靠在躺椅上打盹。 仿佛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 陈川走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九爷。” 老头眼皮动了动,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陈川一番,声音嘶哑。 “买茶?” “买茶。” 陈川点头。 “想问问江宁李家的事。” “五十两。” 九爷连价都懒得还。 陈川没有犹豫,从怀里摸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放在桌上。 九爷这才慢悠悠地坐直了身子,将银票收入袖中,懒洋洋地开口。 “李家不是本地人,半年前从北边来的。做的,是漕运上的买卖。城西码头最大的那个货栈,就是他们的。不过……他们船上运的,可不是报关的丝绸茶叶。”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他们的船,每次靠岸,吃水都很深,只在深夜出货,戒备森严,比官兵运粮草还紧张。” 走私? 而且是规模极大的走私! 陈川心中一凛,正想追问他们走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不远处一张玩牌九的桌子旁,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正垂手站立。 正是那日在破庙中,对钱老板忠心耿耿的那个护卫! 此刻,他脸上再无半分悍勇之气,反而是一脸恭敬,甚至带着些许谄媚,正对着他身前一个身穿锦袍的男人低声说着什么。 一个商队的护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陈川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就在这时,那名锦袍男人似乎是赢了钱,心情不错地侧过身。 端起茶杯,将侧脸暴露在灯光下。 陈川的瞳孔骤然收缩! 虽然只是一瞥,但他瞬间就认了出来! 那人的身形、轮廓,甚至端茶杯的姿态。 都与白日里从窗外射出冷箭后的黑影一模一样! 强烈的危机感瞬间笼罩了陈川的全身。 似乎是察觉到了被注视,那锦袍男人不经意地抬起头,目光在赌场内随意一扫,最后,精准地落在了陈川的身上。 四目相对。 男人眼中的随意瞬间消失。 随即便化为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显然也认出了陈川! 陈川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被发现了。 在这封闭的地下赌场里,与数个时辰前才刺杀自己的凶手,正面相遇。 影子,不在他身边。 他下意识地后退,想要拉开距离,混入人群。 然而,他只退了一步,肩膀便被一只干瘦却有力的大手死死按住。 陈川浑身一僵,回头便对上了九爷那双浑浊的眼睛。 “惹到人了?” 九爷的声音嘶哑,脸上却带着一丝看好戏的玩味。 陈川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 “有人想杀我。” 第60章 赌局 “啧啧。” 九爷咂了咂嘴,目光越过陈川,落在不远处那个锦衣男子身上。 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角落。 “在我老九的地盘上杀人?不可能。除非,你从我这走出去。” 话音未落,九爷竟拉着陈川的肩膀,不顾他的挣扎,径直走向那锦衣男子。 气氛瞬间凝固,周围的赌客仿佛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敬畏地看着这边。 “啧啧,好吓人啊。” 九爷站在锦衣男子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你的眼神我很不喜欢。我数三个数,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这位小客人,我就把你这双招子,还有你的手指头,都剁成跟我一样的。” 说着,他抬起了自己按住陈川肩膀的左手。 那只手上,赫然只有四根手指。 锦衣男子脸上的杀意瞬间收敛得一干二净。 他对着九爷一抱拳,低下了头,不敢再看陈川一眼。 在这里,在这位九爷面前,他不敢有丝毫放肆。 “这还不错,懂事。” 九爷满意地点了点头,松开陈川,对着不远处的打手随意地一挥手。 “清一张台子出来。” 很快,一张赌桌被清空,几名赌客被“请”到了一旁。 九爷大马金刀地在主位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来,坐。” 就在这时,一阵惊呼从不远处传来。 “川哥!” 是孙琥。 他刚刚输光了身上的银子,一抬头就看到陈川被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围在赌桌上。 顿时急了眼,带着谢家兄弟就要冲过来。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然而他们刚靠近。 就被两名精壮的汉子拦腰架住,动弹不得。 九爷瞥了那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还不错,你小子倒是有几个讲义气的好兄弟。” 陈川坐在冰冷的凳子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对着九爷一拱手,沉声道。 “九爷,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还请放我的几个朋友离开,我留在这里就好。” 九爷挥了挥手,那两名打手立刻会意。 半拖半抱地将还在大喊大叫的孙琥和一脸煞白的谢家兄弟架着送上了台阶。 彻底消失在赌场内。 整个赌桌旁,只剩下了三个人。 九爷目光转向锦衣男子,懒洋洋地开口。 “李山鑫,对吧?我记得你,李家旁系的一个弟子,跟着李家大管事来过我这儿几次。” 李山鑫的姿态放得更低,恭敬道。 “劳九爷挂念。” “你们李家和这小子的恩怨,我管不着。” 九爷用他那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轻轻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不过,今天既然是在我的赌场里撞上了,那就得按我的规矩来。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在这里有事。否则,我老九的面子往哪儿搁?”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既然不能动刀子,那就用这个解决。” 他拿起桌上的骰盅,在手里掂了掂。 “你们的恩怨,就压在这骰盅里。一局定输赢。” 李山鑫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他这种人,对赌术早已烂熟于心。 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屁孩,简直是手到擒来。 “全凭九爷做主。” 陈川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自己绝无胜算。 “你们赌的,也不是银子。” 九爷接下来的话,让赌场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就赌……一只手吧。谁输了,自己留下左手。我这儿的师傅,刀很快,不疼。” 李山鑫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他看向陈川,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陈川的额头渗出冷汗。 九爷仿佛没看到他的恐惧,自顾自地将三枚骰子放入盅内。 手臂一振,骰盅在他手中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最后“啪”地一声扣在桌上。 “你先来。” 九爷看向李山鑫。 李山鑫附耳在桌面上,侧耳倾听了片刻。 脸上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断然道。 “大!” 九爷缓缓掀开骰盅。 五、五、六,十六点,大。 李山鑫发出一声轻笑,挑衅地看着面无人色的陈川。 “到你了,书呆子。” 九爷将骰子重新扣好,再一次摇晃起来。 这一次的摇晃比上次更加复杂,声音也更加混乱。 “啪!” 骰盅落定。 陈川的脑子一片空白。 随即深吸一口气,在大小之间,艰难地选择了小。 九爷打开骰盅,一、二、二,五点,小。 陈川也赢了,但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 李山鑫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了。 “光猜大小有什么意思。九爷,我要跟他比猜点数,谁报的点数准,谁就赢。” “哦?有点意思。” 九爷浑浊的眼睛看了眼陈川。 “你,意下如何?” 陈川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抱拳。 “全凭九爷吩咐。” 九爷满意地点点头,拿起骰盅。 这一次的摇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复杂。 “划拉,划拉”的声音仿佛敲在陈川的心上。 李山鑫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狂傲。 而陈川的脸色已经苍白。 就在九爷停下的瞬间,李山鑫立刻报出了点数。 “五、五、六!” 他无比自信,这等复杂的摇法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九爷看向陈川。 “你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川身上。 他看起来像是已经放弃了抵抗。 嘴唇微动。 “三……三六。” 李山鑫放声大笑。 这样子根本就不像是赌徒的样子 九爷却没理会他,只是盯着陈川,又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 陈川闭上眼睛重复道。 “我说,是三、三、六。” “好,既然如此,开!” 九爷的手猛地掀开了骰盅。李山鑫和陈川同时瞪大眼睛看向桌面。 骰盅下,三枚象牙骰子静静地躺着。 点数赫然是:三、三、六。 全场死寂。 李山鑫脸上的笑容凝固,然后迅速转为惊骇。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失声尖叫,指着陈川。 “你作弊!你一定作弊了!” 九爷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用那只有四根手指的手轻轻敲了敲桌面。 “输不起?” 李山鑫瞬间噤声,但看向陈川的眼神充满了怨毒。 第61章 书迷 陈川刚刚还苍白的脸色,一点点舒展开来。 他看着李山鑫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最后化作一个毫不掩饰的笑。 这笑容,比刚才的赌局更像一把刀子。 李山鑫的瞳孔骤然收缩,血丝瞬间布满眼球。 他明白了。 从一开始的示弱,到后来的恐惧,全都是装的! 这个书呆子,这个混蛋,他根本就会赌! 他一直在坑自己! 陈川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对着他慢悠悠地摊开双手,又轻轻摇了摇头。 那副样子,既无奈,又无辜,仿佛在说:这可不能怪我。 “你该死!” 羞辱和愤怒的火焰瞬间吞噬了李山鑫的理智。 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咆哮着就要扑向陈川。 “砰!” 他还没冲出一步,就被九爷身旁的两名壮汉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李山鑫疯狂挣扎,面目狰狞地嘶吼。 “我爹是李家家主的亲弟弟!你们敢动我一根汗毛,我爹不会放过你们!” 赌场的空气,随着他这句话,再一次冷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主位上的九爷。 九爷脸上的懒洋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 他用那只四指的左手,极有韵律地敲着桌面,笃,笃,笃。 “在我这儿,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守我老九的规矩。”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他对着按住李山鑫的两个手下,歪了歪头。 “带李公子下去,让他好好记住规矩。” “不——!” 李山鑫的吼声戛然而止,被一只手捂住了嘴。 整个人被强行拖向了赌场后堂。 片刻之后。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杀猪般的惨叫,从后堂的方向传来。 凄厉得让整个赌场都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便再无声息。 九爷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他浑浊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陈川身上。 里面多了些别的东西。 “五岁的童生,啧,果然有点意思。” 陈川站起身,对着九爷深深一揖。 “给九爷添麻烦了,晚生实在不是有心……” “坐下。” 九爷大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 “你又没出千,是那小子自己蠢,怨不得别人。” 他盯着陈川,像是在看一件有趣的玩意儿。 陈川闻言,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才算真正落了地。 他顺势坐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 “九爷,晚生斗胆,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说。” “不知九爷是否清楚,最近李家在运一批什么货?” 九爷的嘴角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 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吹了口气。 “知道。” 他呷了口茶,才慢悠悠地继续说。 “不过嘛……我老九这儿的消息,可是另外的价钱了。” 陈川心中了然,伸手入怀,将剩下的五十两银票,连同之前赢来的都掏了出来。 恭恭敬敬地推到桌子中央。 九爷瞥了一眼那叠银票,却看都没看。 直接挥手推了回来。 “我对你这小子的钱,不感兴趣。” 陈川一愣。 不要钱? 那他要什么? 他心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是更加恭敬地问道。 “那不知……九爷您要的是?” 九爷忽然凑了过来,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几乎贴到陈川面前。 声音压得极低。 “我就问你,《西游记》下一卷,到底什么时候出?” “孙猴子被压在五指山下都五百年了,你再不写,快把爷给急死了!” 陈川整个人都僵住了。 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可他万万没想到,九爷石破天惊地来了这么一句。 《西游记》? 孙猴子? 这……这都哪儿跟哪儿? 看着九爷那张几乎贴在自己鼻尖上的脸,陈川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他不是惊讶九爷知道《西游记》是自己写的。 紫轩阁人多口杂,消息传出去不奇怪。 他震惊的是,眼前这个跺跺脚就能让青州府抖三抖的地下枭雄。 竟然……是个催更的书迷? 而且看这架势,还是个骨灰级的铁粉! 这反差,比刚才三、三、六开出来时还要离谱! 陈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缓缓伸手入怀,是一叠订好的书稿。 这本是给红袖姑娘准备的,让她接在第二卷之后继续在紫轩阁说书用的。 现在看来,它有了更好的用处。 陈川将那厚厚一沓手稿掏了出来,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 “九爷,这便是《西游记》第二卷手稿。” “孙猴子大闹天宫,被如来佛祖镇压后,后蒙观音菩萨点化,静待取经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 “噌!” 九爷的眼睛瞬间就亮了,那光芒,比看到一箱金子还要炽热。 他那只四指的左手闪电般伸出,一把将那书稿捞了过去。 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护着什么绝世珍宝。 前一刻还威压如山的枭雄气场荡然无存,此刻的他,更像一个抢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好!好!好小子!” 九爷连说三个好字,激动得脸上的褶子都在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目光立刻就被纸上的墨字吸了进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让爷看看,孙猴子去到哪儿了……” 陈川静静地看着,心中那块巨石终于彻底沉入水底。 “九爷,那晚生想打听的事……” “去去去!” 九爷头也不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别耽误爷看书!” 他身旁一名壮汉会意,立刻从怀里掏出几张叠好的纸,面无表情地递到陈川面前。 九爷则完全沉浸在了故事里。 陈川接过那几张纸,入手便感觉质地不凡,上面还有淡淡的墨香。 他对着已经神游天外的九爷拱了拱手,轻声道。 “谢九爷,晚生告退。” 说完,他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走出了赌场。 刚一出门,守在外面的孙琥几人立刻围了上来。 “陈兄!你没事吧?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孙琥的眼圈通红,脸上写满了自责,看那样子,就差给陈川跪下了。 第62章 通敌 “噗通”一声。 孙琥真的跪了下去,抱着陈川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大哭。 “陈兄!都怪我!是我不好!我不该带你来这种地方!我该死!我不是人!” 陈川哭笑不得地将他拽起来。 “行了,哭什么。我这不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吗?” 他拍了拍孙琥的肩膀,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意。 “再说了,要不是你带我来,我还真发现不了好东西呢。” 孙琥和另外两个同伴都愣住了,抽噎着问:“什……什么好东西?银子吗?” “银子?” 陈川嗤笑一声,扬了扬手中那几张纸。 “跟它比起来,银子算个屁。” 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 “走,结账,回书院说。” …… 青竹书院,陈川的宿舍。 房门紧闭,一盏油灯在桌上跳动着昏黄的光。 孙琥几人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陈川手中的那几张纸。 陈川没有卖关子,将纸张在桌上缓缓展开。 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行行触目惊心的信息。 “李家,于庚月初三,经水路密运生铁三千斤、精钢八百斤……” “庚月初七,于城西铁匠铺,暗中打造军弩三百张,箭矢五千支……” “庚月十一,伪装成商队,将上述物资,经由雁门关故道,送往北境……” 纸张的末尾,用朱砂笔写着两个血红的大字。 “匈奴。”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孙琥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这……这是……通敌叛国!” 大齐王朝与北境匈奴连年交战,边关将士浴血奋战,马革裹尸。 而四大家族之一的李家,竟然在后方,公然资敌!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财了,这是在挖整个大齐的根! 陈川的眼神冷得像冰。 他将那张纸拿起,凑到油灯前,看着那两个朱红的字,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这更是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 陈川的目光在那张纸的末尾扫过,视线忽然凝固。 在那行朱砂字“匈奴”的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墨字。 “下月初三,子时,望江楼渡口,交接。” 孙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发现了那行字。 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脸色变得比纸还白。 “下月初三……那不就只剩五天了?!” 他声音发颤。 “怎么办?陈兄,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不我们去告诉夫子?” “告诉夫子?”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姜宜修皱起了眉。 “夫子是读书人,知道了又能如何?写一封奏疏上去?等奏疏送到京城,李家的货都送到匈奴王帐了!” 孙琥六神无主,急得团团转。 “那……那我们去找刘知府!这是通敌叛国的大罪,知府大人总不能不管吧!” 陈川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冷笑。 他将那张纸折了起来,揣进怀里。 “刘知府?” 他抬眼看着两个同伴,眼神里满是嘲弄。 “李家在青州府经营百年,是地头蛇。这批军械的数量,从采买到打造再到运输,动静小得了吗?刘知府当真就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咱们三个学生,拿着一张来路不明的纸去府衙报案,说李家通敌?” “你们猜,我们是能走出府衙的大门,还是直接被当成疯子乱棍打出,又或者……被当成李家的同伙,屈打成招,成了替罪羊?” 每一个字,都像一盆冰水,从孙琥和姜宜修的头顶浇下。 两人瞬间遍体生寒,嘴唇发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他们凭什么? 人微言轻。 没有证据,没有靠山。 去告发李家,跟以卵击石有什么区别? 孙琥一屁股坐回凳子上,面如死灰,喃喃道:“那……那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这群国贼,把刀子递到匈奴人手里?” 绝望的气氛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 油灯的火苗,似乎也黯淡了下去。 陈川却忽然笑了起来。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放心。”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现在的江宁府,还真有一个人,能治得了他们。” …… 第二天。 青竹书院,讲舍。 周怀安夫子正在给学生们讲解《春秋》,讲到激昂处,口沫横飞。 陈川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夫子,学生想请几天假。” 周怀安的讲学被打断,很是不悦,他扶了扶头上的方巾,皱眉道。 “陈川,府试在即,你为何要请假?莫非是得了什么急症?” “学生身体无碍。” 陈川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将周怀安拉到了一个隐秘的屋子里,将怀里那张从九爷那儿得来的纸,双手呈上。 “还请夫子过目。” 周怀安狐疑地接过纸,目光落在上面。 起初,他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 但很快,他的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 握着纸张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当他看到“军弩三百”、“箭矢五千”,以及末尾那两个血红的“匈奴”时,他那张儒雅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一股恐怖的怒气,从他身上轰然爆发! “岂有此理!” “砰!” 一声巨响,周怀安面前那张厚重的梨花木书桌。 竟被他一下子掀翻! “畜生!一群畜生!” 周怀安气得浑身发抖,须发皆张,双目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食君之禄,享朝廷之恩,竟敢行此通敌叛国之滔天大罪!” “李家的这群败类!枉读圣贤书!枉为大齐人!” 他怒吼着,一把抓起那张纸,转身就要往外冲。 “老夫现在就去府衙!老夫要亲自问问刘知府!他这个青州父母官,究竟是怎么当的!” “老夫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将这群国贼,钉在耻辱柱上!” 眼看周怀安就要冲出去。 一只手拦在了他的面前。 是陈川。 “夫子,且慢。” 周怀安怒火中烧,一把甩开他的手,喝道。 “慢什么慢!此事十万火急,晚一刻,便多一分凶险!你让开!” 第63章 靖安王世子 陈川没有让。 他看着几乎失去理智的老师,声音异常冷静。 “夫子,您就这么去,是想打草惊蛇,还是想去给李家送人头?” 陈川那句话,像一柄冰冷的铁锥,狠狠刺入周怀安沸腾的怒火之中。 周怀安浑身一颤,赤红的双眼瞬间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松开紧握的拳头,看着地上一片狼藉的书桌。 再看看眼前神色平静的学生。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粗重地喘息。 怒火退去后,是刺骨的寒意。 是啊,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夫子,就这么冲到府衙去。 除了让李家提前警觉,将证据销毁。 顺便把自己这条老命搭进去,还能有什么用? 他颓然地退后两步,扶住墙壁,声音沙哑。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陈川的目光沉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 “夫子可还记得,上次在知府衙门,咱们遇到的那位少年?” 周怀安一怔,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思索。 知府衙门……少年…… 一个穿着锦袍,气质卓然,眼神却带着几分疏离的年轻面孔。 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猛地抬起头,失声道。 “你是说……那位从京城来的,靖安王世子?” 陈川缓缓点头。 “正是。”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靖安王常年镇守北境,与匈奴血战。李家这批军械,最终是送到谁的手里,世子殿下……怕是比我们更想知道。” 轰! 周怀安只觉得脑中一道电光闪过。 瞬间驱散了所有的迷雾! 对啊! 靖安王! 大齐北境的定海神针! 李家资敌匈奴,这不仅仅是背叛大齐。 更是直接往靖安王的心口上捅刀子! 这天底下,如果说还有谁最恨不得将李家碎尸万段。 那非靖安王府莫属! 而这位世子殿下亲临江宁府,又岂会是单纯的游山玩水? 周怀安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灼灼的光芒。 那是一种混杂着希望的火焰。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 “好!好!好!江宁府内,若说还有谁能压得住李家这条地头蛇,非靖安王府莫属!” 他不再犹豫,一把抓住陈川的肩膀。 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 “你即刻前去!此事干系重大,影子会跟着你,护你周全。” 说罢,他对着屋内一处阴影沉声道。 “跟上他。” 一道几不可察的黑影。 在墙角晃动了一下,便再无声息。 陈川心中一凛,却未多问,只朝着周怀安深深一揖。 “学生明白。” …… 半个时辰后,陈川站在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门前。 朱红大门,铜环兽首,门口两座石狮子威风凛凛。 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 他记得清楚,上次那位王府管家曾无意中提过,世子殿下暂居于城东的“听竹苑”。 陈川整理了一下身上略显寒酸的青布儒衫,走上台阶。 “站住!” 门口一个穿着褐色短打,腰间佩刀的门房立刻上前。 伸出手臂拦住了他,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陈川。 毫不掩饰其中的轻蔑。 “干什么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也是你这种穷酸能来的?” 陈川面色不变,拱了拱手。 “在下青竹书院学子陈川,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世子殿下。” “求见世子?” 那门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嗤笑一声,斜着眼看他。 “世子殿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每天想见世子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城门口去!你算个什么东西?” “赶紧滚!别在这里碍眼,脏了我们王府的门楣!” 这门房的态度,比府衙的差役还要嚣张。 陈川也不动怒,只是平静地从怀中摸出一物。 那是一块通体温润的玉佩,上面雕着繁复的云纹。 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此物乃世子殿下亲手所赠,烦请通传一声。” 他将玉佩递过去。 “世子见了此物,自然知晓。” 那门房看到玉佩的瞬间,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没有恭敬地接过,而是一把从陈川手中将玉佩夺了过去! 他将玉佩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哼,谁知道你这玩意儿是真是假?” “你在这儿等着!” “待我拿去给管家瞧瞧,要是假的,敢拿个破烂玩意儿来消遣王府,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说罢,他竟是捏着玉佩,转身就往府里走。 连门都懒得给陈川开了。 一炷香的时间,不长,也不短。 日头从屋檐的这头,挪到了那头。 陈川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影子被拉得斜长。 他脸上的平静,像是结了一层薄冰。 府邸大门依旧紧闭。 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他迈步上前,抬手,不是敲,而是拍。 “砰!砰!砰!” 沉闷的响声,透着一股不耐。 “催什么催!催命啊!” 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还是那张令人厌恶的脸。 门房斜着眼。 “赶紧滚!萧管家说了,根本不认识这东西,也从没见过你这号人!” 他一脸的不耐烦,眼神里却藏着一丝得意和贪婪。 “再不滚,我就叫人把你轰出去了!” 陈川笑了。 那门房以为他怕了,嗤笑道:“笑什么笑?穷酸!” 陈川抬起头,眼神里的冰层寸寸碎裂,露出的不是怒火,而是一种冷得彻骨的平静。 “萧管家亲自给我的玉佩,他会不认识?” 他的声音很轻。 “你根本就没去通报。”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门房的眼神瞬间慌乱,色厉内荏地吼道。 “我告诉你,再敢胡搅蛮缠,我……” 陈川没再看他,只是低声喃喃了一句。 “是你逼我的。” “你嘀咕什么……” 门房的话还没说完,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在陈川的身后。 那道被拉长的影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道模糊的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陈川的背后。 那不是人的影子,那是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 “影子。” 陈川淡淡地开口。 “去。” “打进去。” 黑影微微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第64章 薛博谦 下一瞬,他动了。 快得像一道离弦的箭!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错位的“咔嚓”声,刚才还嚣张跋扈的门房。 像个破麻袋一样倒飞了出去,重重砸在院内的石板路上。 嘴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 “敌袭——” “有人闯府!要行刺世子——” 门房的惨叫还没落下,一声凄厉的呼喊已经响彻前院。 “哗啦啦!” 院内脚步声大作,一支七八人的护卫小队。 手持长枪,面带煞气,瞬间冲了出来。 为首的小队长看到倒在地上哀嚎的门房。 又看到门口站着的陈川和那个黑影,脸色一沉。 “拿下!” 没有丝毫犹豫,长枪如林,直刺而来! 那名小队长更是身先士卒,手中长枪一抖,挽出个枪花,毒蛇出洞般刺向黑影的咽喉。 劲风扑面。 陈川站在黑影身后,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提醒了一句。 “别伤人性命。” 黑影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出现在掌心。 但他手腕一翻,竟是握住了刀背,以刀把为武器。 “当!当!当!” 一连串密集的金铁交鸣声。 护卫们的长枪,竟没有一杆能近他身三尺之内! 黑影的动作简洁到了极致。 每一次出手,都恰到好处地击打在对方手腕或肋下的麻筋上。 “砰、砰、砰……” 不过三五个呼吸的功夫,气势汹汹的护卫小队,便如下饺子一般。 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兵器散落一地。 个个面色痛苦地蜷缩着,却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全被击晕了。 那个最先冲上来的小队长,还保持着前刺的姿势,僵在原地。 眼神里充满了惊骇,随即两眼一翻,软软地倒了下去。 那名最先被打飞的门房,看到这如同砍瓜切菜般的一幕。 吓得魂飞魄散。他顾不上身上的剧痛。 手脚并用地往后爬,想要溜走。 “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一道威严的声音从内院传来。 一名穿着藏青色长衫,面容清瘦,眼神锐利的中年人,快步走了出来。 正是萧管家。 那门房一看到萧管家,像是见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一把抱住他的腿,涕泪横流地哭喊道: “萧管家!您可算来了!”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着陈川,声音凄厉。 “这个人!他是个刺客!他要闯进来杀世子殿下!还……还把护卫队的兄弟们……全都给杀了!” 萧管家眉头紧锁,目光如电,扫过一地“尸体”。 最后落在门口那个神色平静的年轻人身上。 陈川对着黑影摆了摆手。 黑影会意,身形一晃,又重新融入了陈川身后的影子里。 陈川这才上前一步,对着萧管家拱了拱手,声音不卑不亢。 “萧管家,别来无恙。” “在下陈川,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世子。可这位门房,拿了我的信物玉佩,非但不如实通报,反而想将其私吞,将我赶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哼哼唧唧的护卫。 和那个还在卖力表演的门房,语气平淡。 “至于他说的杀人……您大可以亲自上前查验。” “看看他们,是死了,还是只是晕过去了。” 那门房还想张嘴狡辩,萧管家的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刮了过来。 他没看陈川,也没看地上哼哼唧唧的护卫,视线死死地锁在那门房的胸口。 突然,他闪电般出手。 一把从门房凌乱的衣襟里,扯出了一缕眼熟的红绳。 红绳的末端,坠着一枚温润的玉佩。 阳光下,云纹流转,正是陈川方才递过去的那块。 “嗬……” 门房喉咙里发出一声漏气般的声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萧管家看着手里的玉佩,再看看那张惊恐到扭曲的脸,气得笑了起来。 “好,好啊。” “靖安王府什么时候有你这种货色了。” 他话音未落,猛地抬脚。 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门房的小腹上。 “噗——” 门房弓着身子倒飞出去,像只被煮熟的虾米。 “世子殿下送出去的东西,你也敢贪?” 萧管家的声音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种让人骨头发寒的冰冷。 他甚至懒得再多看那人一眼,对着身后跟来的几名护卫,随意地挥了挥手。 “打断双腿,扔到华阳湖里喂鱼。” “萧管家饶命!饶命啊!” 凄厉的惨嚎声响起,但那两名护卫面无表情,像是拖一条死狗一样,直接将那门房拖了出去。 惨叫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前院里,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地上那些护卫压抑的呻-吟。 萧管家这才转身,将玉佩双手递还给陈川,微微躬身。 “陈公子,府中出了这等奴大欺主的腌臜货,让您见笑了。” 陈川接过玉佩,重新揣入怀中,神色平静。 “管家言重了。” 萧管家直起身,锐利的目光扫过陈川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陈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有十万火急之事,想与世子殿下当面商议,还请管家通禀。”陈川拱手道。 萧管家闻言,却摇了摇头。 “不必通禀。” 他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走吧,世子殿下早就吩咐过,您若是来了,直接带去见他便是。” 这话一出,地上那些原本还觉得自己挨打冤枉的护卫,顿时噤若寒蝉。 陈川跟着萧管家穿过前院,绕过影壁,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都不足以形容。 府邸的中心,竟被挖出了一座浩渺的人工湖。 湖水清澈,可见底下五彩的鹅卵石和嬉戏的锦鲤。湖心,一座孤零零的八角凉亭,遗世独立。 一艘小舟停在岸边。 萧管家引着陈川上了船,亲自摇橹,小舟无声地划破水面,向湖心亭而去。 离得近了,陈川才看清,亭中有一道身影。 一个年轻人,身形颀长,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月白色的袍子,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束着。 他正临湖而坐,手持一根碧绿的钓竿,纹丝不动,仿佛与整个湖光山色融为了一体。 正是靖安王世子——萧伯谦。 第65章 救大齐于水火 小舟靠岸。 萧管家恭敬地站在亭外,低声道:“世子殿下,陈公子来了。” 萧伯谦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朝后挥了挥手。 萧管家会意,对着陈川躬了躬身,便独自乘着小舟,悄然退去。 湖面上,只剩下陈川和这位世子殿下。 风吹过,带来一丝水汽的微凉。 萧伯谦的目光,始终落在水面上那根细细的鱼线上。 过了许久,他才懒洋洋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 “什么事?” 陈川看着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在下今日,听到了一些关于李家的情报。” “哦?李家?” 萧伯谦的语气毫无波澜。 “此事,事关整个大齐的安危。” 陈川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在下思来想去,放眼整个江宁府,或许只有世子殿下您,能够救大齐于水火。” 话音落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伯谦持着钓竿的手,依旧稳如磐石。 他终于有了反应。 不是回头,而是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嗤笑。 “救大齐?” 他慢悠悠地转过头,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 “大齐的江山,什么时候轮到你我来救了?” “李家?哪个李家?” 陈川没有被这股气势压倒。 他知道,眼前这个看似闲散的世子,心里比谁都清明。 “江宁府,李家。” 陈川只说了四个字。 萧伯谦握着鱼竿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湖面的浮漂,也跟着轻轻一晃。 江宁府李家,盘踞江宁府数百年,根深蒂固。 “江宁府李家能做什么?” 萧伯谦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已经收起了那份漫不经心。 “造反?”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他们有钱,有粮,可他们没有兵。江宁府承平已久,就算他们把家里的护院家丁全算上,凑出来的那点人,够京营塞牙缝的吗?” 陈川摇了摇头。 “他们不需要自己有兵。”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北边的匈奴人,一直想要一把打开大齐国门的钥匙。” “李家,就把这把钥匙递了过去。” “嗡——” 鱼线猛然绷紧! 萧伯谦手腕一抖,长长的鱼竿弯成一个惊人的弧度。 水面“哗啦”一声炸开,一条大鱼破水而出。 银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光。 可萧伯谦看都没看那条鱼。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川。 “你有什么证据?” “空口白牙,污蔑一个百年世家,通敌叛国,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 “就算是本世子,也保不住你。” 陈川迎着他的目光,神色不变。 “证据,我自然有。” “下月初三,李家的‘丰年’号船队会子时,望江楼渡口,他们打的旗号是‘通四海’商号,运的也不是粮食。” “而是兵器,甲胄。” “足够武装三千人的兵甲。” 萧伯谦沉默了。 他手里的鱼竿还弯着,那条上钩的鱼在空中徒劳地挣扎。 啪嗒啪嗒地甩着尾巴。 凉亭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种情报,你是从何而来?” 萧伯谦的声音变得沙哑。 整个江宁府都在靖安王府的势力范围。 李家的船队要从那里运送违禁品。 这无异于在他萧伯谦的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这是对整个靖安王府的蔑视! 陈川笑了笑:“世子殿下,我老师是谁,您心里不清楚吗?” 他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到了。 萧伯谦眼中的疑虑褪去。 他怀疑的是李家的胆子。 他们怎么敢的?! “咔嚓!” 一声脆响。 萧伯谦手中的鱼竿,竟被他生生捏断! 那条还在挣扎的大鱼,连带着半截断杆和鱼线。 “噗通”一声落回水中,转瞬消失不见。 他随手将剩下的半截断杆扔进湖里,溅起一圈更大的水花。 “好。” “好一个江宁府李家。” 萧伯-谦转身,再也不看湖面一眼。 “陈川。” “嗯?” “你想要什么?” 萧伯谦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正视。 陈川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金银赏赐。 他要的,是掀翻棋盘的资格! “我不要什么。” 陈川的回答出乎他的预料。 “我只要李家……从这个世上消失。” 他的语气很平静。 萧伯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 “有意思。” 他猛地一拍手掌。 “萧管家!” 声音不大,却传出很远。 之前退下的那艘小船,立刻调转船头,飞快地划了过来。 萧管家站在船头,躬身听令。 “传我的令,暗中封锁望江楼渡口!” “命王府亲卫‘玄甲卫’即刻出动,任何人胆敢闯进来,无论是什么商号,什么来头……” 萧伯谦的眼中闪过一丝暴戾。 “格杀勿论!” “是!” 萧管家没有一丝迟疑,领命而去。 小船划破水面,带起长长的波纹。 前所未有的肃杀之气,笼罩了整座人工湖。 萧伯谦重新看向陈川,眼神里的欣赏毫不掩饰。 “现在,你可以说说,你的计划了。” 他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光靠堵,是堵不住的。” “李家这颗毒瘤,烂了几百年,得连根拔起。” “你既然敢来找我,想必,早就想好了下一步吧?” “堵不如疏。” 陈川的目光,落在萧伯谦手中的茶杯上。 “李家既然要运,就让他们运。” “瓮中捉鳖,才是上策。” 萧伯谦端起茶杯,轻轻晃了晃。 茶水在杯中打着旋。他没有出声。 陈川从怀里掏出几页纸,放在石桌上。 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萧伯谦的目光落在纸上。 他的脸,一点点地沉下去。手指在纸面上用力摩挲。 笔墨模糊一片。上面赫然是往来账册。每一笔,都触目惊心。 “靖安王府的将士,在北境浴血搏杀。身后,却有人在递刀子。” 萧伯谦的声音很轻。 “李家……好啊。”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一片冰冷。 “此事若成,你想要什么?” “本世子不亏待有功之人。” 第66章 血债 陈川迎上他的目光。 “我不要功。我要李家……从这世上,彻底抹去。”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寒气。 萧伯谦的眼睛,动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你和李家……有何深仇?” “血债。” 陈川没有多说。 萧伯谦不再追问。他收回目光,看向湖面。 “好。” 他只有一个字。 “此事,便按你说的办。” 风,从湖面吹来,带来一股湿气。 与此同时,江宁府李府,书房的灯火通明。 李德佑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他一张脸,像是涂了锅底灰。 “陈川去了靖安王府?”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压不住的焦躁。 管家李福弓着腰,站在一旁。 “回禀家主。青竹书院那边传来的消息。陈川一早就乘船,去了湖心亭。” “湖心亭……” 李德佑喃喃自语。那里,是萧伯谦的独有地。 “派人去。给我盯着青竹书院。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回报。” “是!” 李德佑的目光,落在李福身上。 “这次的货,都有哪些人经手?” 李福的心,猛地一跳。 “回禀家主,都是几个心腹。老奴亲自经手,绝不会有差错。” “心腹?” 李德佑冷笑一声。 “亲兄弟尚且反目,何况是下人?” 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动。 “查。给我一个一个地查。那些经手过这次买卖的,无论是谁,都给我查个底掉。” “本家主,不容任何差错。”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狠意。 “这可是灭族的罪!” 李福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是,老奴这就去办。” 他转身,快步退了出去。 李德佑站在原地。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桌案上的烛火。 烛火跳动。 光影在墙上晃动,像一张张扭曲的脸。 他想起那个五岁的少年。 “陈川……” 他握紧了拳头。 一滴汗,从他脸上滑落。 … 陈川回到青竹书院时,天色已经擦黑。 院门虚掩着,晚风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动,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探。 周怀安就站在院中。 他负手而立,身形清瘦,却像一杆不倒的青竹。 看到陈川走近,他才缓缓转过身。 “事情……办得如何?”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陈川点点头,脚步不停地走进院子,随手关上院门。 “老师请放心。” 他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那棵老梅树,枝丫虬结,似龙盘卧。 “李家,恐怕蹦跶不了多久了。” 周怀安的目光,落在陈川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上。 这孩子,才五岁啊。 却已能只身掀起这样的波澜。 他轻叹一声,眼神望向夜空。 “大齐风雨飘摇,北境战事不休。” “若真有人利欲熏心,资助匈奴那些狼子野心之辈,这岂不是亲手把自己的刀子递到敌人手上?”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痛惜和不解。 “纯纯的损人不利己!” 但他随即又释然了一些。 “不过,有靖安王府插手,这事总归有了眉目。” “萧伯谦那人……虽然脾性暴烈,行事乖张,但骨子里,是护着大齐的。” 他看向陈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只是此番,你也太过冒险了。” 陈川笑了笑,没接话。 有些事,没有冒险,便没有翻身的机会。 他看向院子深处,目光平静。 夜色渐浓,远处隐约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与此同时,靖安王府,书房。 烛火摇曳,将萧伯谦的脸庞映得明灭不定。 他手里捏着那几页账册的抄录件,指节泛白。 “这情报……真伪如何?” 他没有看跪在下首的萧管家,目光只是盯着跳动的烛火。 萧管家低着头,声音沉稳。 “回世子,那小子年纪虽轻,却非凡人。” 他顿了顿,想起湖心亭上陈川与世子的那番对话,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而且,他所说的时间地点,乃至船只旗号,都吻合得令人心惊。” “靖安王府安插在李家的钉子,也证实了李德佑近日动作频繁,行踪诡异。” “不管真伪,都不得不查。” 萧管家抬起头,直视着萧伯谦。 “何况,若这情报属实,李家真敢走私兵器,那咱们靖安王府,便是为大齐立下不世之功!” “于世子而言,也是一桩天大的功劳。” 萧伯谦的手指动了动。 功劳?他萧伯谦,何时在意过这些? 他更在意的是,有人竟然敢在他的地盘上,挖他的墙角。 这是赤裸裸的蔑视! 他猛地将手中的纸张摔在桌上。 纸页打着旋儿,最终平铺在桌案。 上面的字迹,在烛火下清晰可见。 “去查。” 萧伯谦的声音很轻。 “给本世子,将李家的人,里里外外,查个底朝天。” “若真像陈川所言……本世子,要他们万劫不复!” “是!” 萧管家没有多余的话,躬身领命,无声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萧伯谦一人。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吹进来,带着湖水的湿凉。 他抬头望向星空。 李家……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厉的弧度。 这盘棋,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想起了陈川的眼神。 血债。 他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 …… 风从李府书房的窗户缝里灌进来,烛火抖了一下。 李德佑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站在桌案前,眼睛盯着那盏跳动的油灯,汗珠顺着鬓角滑落。 “查!”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又重复了一遍。 “给我查个底掉!” 他知道,萧管家去查了。 他更知道,萧伯谦的手段,远比他想象中要狠辣。 而他自己,也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泄露消息的环节。 李福办事,他信得过七分。 剩下的三分,他得自己找。 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些? 那双不属于孩童的眼睛,像极了那个死鬼……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底涌-动的不安。 当务之急,是自查。 他不能让家族百年基业,毁在这些小事上。 桌上的茶杯已经空了,冰冷一片。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没有通报。 第67章 图格 风,夹着一股羊膻味和皮革的生硬气味,钻了进来。 烛火剧烈地摇晃,差点熄灭。 李德佑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身材不高,却像一截铁桩。 深眼窝,高鼻梁,头发编成许多小辫子,垂在肩上。 他穿着不属于大齐款式的皮袍,腰间挂着一把弯刀。 刀鞘,是鲨鱼皮的。 “图格?” 李德佑的声音有些发干。 被称作图格的男人走了进来,反手关上门。 他的动作很轻,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李德佑的心跳上。 他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李德佑那张失了血色的脸上。 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李家主,我的朋友。” 他的汉话说得生硬,调子很怪。 “大汗让我给你带个话。” 图格走到桌案前,毫不客气地拿起那只冰冷的茶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又嫌恶地放回去。 “冬天要来了。草原上的勇士们,需要更锋利的牙齿。” 李德佑的手,在袖子里攥成了拳头。 “货,正在准备。约定的时间……” “没有约定的时间了。” 图格打断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大汗等不及了。你知道,他老人家一生气,就会有很多人睡不着觉。” 李德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现在就要?” 图格笑了,眼神却像刀子。 “三天后。江口的老地方。如果我看不到船,我的兄弟们,就会来你的府上做客。” 他拍了拍李德佑的肩膀,力气不大。 却让李德佑的身体僵住。 “李家主,你是个聪明人。不要做让朋友为难的事。” 说完,他转身,像来时一样。 悄无声息地拉开门,消失在夜色里。 那股羊膻味,却久久不散。 李德佑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 三天! 这简直是要他的命! 萧伯谦的眼睛,一定还盯着他。 可他有的选吗? 图格说的做客,是什么意思,他比谁都清楚。 李德佑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狠厉。 “来人!” 管家李福几乎是立刻就出现在门口。 “家主。” “传我的话。三天后,子时,江口码头,照旧!” 李福大惊失色:“家主,这……这太仓促了!靖安王府那边……” “没有以后了!” 李德佑低吼道,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 “照我说的办!出了事,我担着!” “是……” 李福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书房里,只剩下李德佑一个人。 他看着跳动的烛火,眼中血丝密布。 赌了。 只能赌萧伯谦还没那么快查到实证! …… 三天后的子夜。 江面,起了薄雾。 水是黑的,天也是黑的,分不清界限。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顺流而下,没有灯火,像一个幽灵。 江岸的芦苇丛里,萧伯谦放下手里的千里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来了。” 他身后的黑影动了动,声音压得极低。 “世子,都安排好了。水下有我们的人,前后也有快船堵截。它跑不了。” “嗯。” 萧伯谦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艘船。 他很有耐心,像一个等待猎物进入陷阱的猎人。 船,缓缓靠近了约定的码头。 码头上,几道黑影闪现,似乎在对接头暗号。 “动手。” 萧伯谦的声音很轻。 命令下达的瞬间,平静的江面仿佛活了过来。 数艘快船从黑暗中冲出,船头撞角闪着寒光,像猛兽的獠牙。 瞬间锁死了乌篷船的所有退路。 水下,几道水花翻涌,铁链缠上船舵的声音在夜里清晰可闻。 “不许放走一个活口!本世子要亲自审问!” “是!” 靖安王府的护卫如狼似虎地扑上乌篷船。 然而,预想中的激烈抵抗并未发生。 船上一片死寂。 护卫们冲进船舱。 下一刻,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黑褐色的药味,扑面而来。 一名护卫头领脸色铁青地奔回岸边,跪在萧伯谦面前。 “世子!” 他的声音在发抖。 “船上的人……都死了。” 萧伯谦的眉头皱起:“什么?” “全是死士。我们冲上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全部服毒自尽。船舱里,是您要的货,一口不少。但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萧伯谦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快步走到江边,跳上那艘乌篷船。 船舱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个个口鼻流出黑血,面目狰狞。 箱子被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着寒光闪闪的兵刃。 线索,在这里断了。 对方的狠辣,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根本不是走私,这是在用人命填补窟窿。 萧伯谦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李德佑……你好得很! 他猛地回头,望向江宁府城的方向。 “回府!” …… 几乎是同一时间。 李府,书房。 李德佑坐立不安,那盏油灯里的油,已经快要燃尽。 子时已过,江口那边,却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 他派去暗中观察的人,也如石沉大海。 越是安静,越是说明……出事了。 一种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升起,瞬间传遍全身。 完了。 这两个字,像巨石一样砸在他心头。 萧伯谦得手了。 他虽然不知道船上的人会如何处置,但他知道,自己暴露了。 靖安王府的雷霆手段,马上就会降临到李家头上。 不行! 他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他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吞噬。 他还有棋子。 一张能让萧伯谦,让陈川投鼠忌器的棋子! 他冲出书房,对着院子里大喊: “李福!李福!” 管家李福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家主,有何吩咐?” 李德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眼睛通红,声音嘶哑。 “带上府里最好的几个好手,去青竹书院!” “把那个女人……姓兰的那个女人,给我绑来!” “快!要快!要悄无声息!天亮之前,我必须见到人!” 李福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带着府里最心狠手辣的几个护院,像夜猫子一样翻进了后院。 一排小小的院落,安静得能听见虫鸣。 目标很明确。 那个兰氏女人。 第68章 不见了 门锁是木头的,一柄薄刃插进去轻轻一撬,就开了。 屋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 那个女人正坐在灯下做针线活,听到动静猛地抬头,脸上满是惊恐。 她长得确实有几分姿色。 但李福现在没心情想这些。 不等兰氏开口尖叫,一个护院已经像狸猫一样窜了过去。 蒲扇大的手掌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反剪她的胳膊。 女人剧烈挣扎,眼睛瞪得滚圆,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桌上的茶杯被带倒,滚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堵上,带走!” 李福低声喝道。 一块破布塞进女人嘴里,她挣扎的力气小了下去,眼里全是绝望的泪水。 人被迅速用麻袋套住,扛在肩上。 来时无声,去时无息。 除了地上那摊水渍和一根滚落的绣花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 陈川回到小院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他不喜欢屋里有外人过夜,所以他的“影子”从不进屋。 他推开门。 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扑面而来。 空气里,除了母亲惯用的熏香,还多了一丝陌生的汗臭味。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 很整洁,几乎和离开时一模一样。 几乎。靖安王世子 陈川走到桌边,伸出小小的手指,沾了一下地上的水渍。 是温的。 母亲有睡前喝一杯温水的习惯,但绝不会打翻。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桌角下。 一枚绣花针,静静躺在阴影里,针上还穿着一截绯红的丝线。 那是母亲正在为他缝制的冬衣上的线。 她从不乱放针线。 陈川蹲下身,小小的鼻翼动了动。 门槛的角落,有一块颜色稍深的泥印,被人草草擦拭过,却留下了痕迹。 不是他的,也不是母亲的。 母亲……不见了。 陈川站起身,脸上没有任何属于五岁孩童的惊慌失措。 他走到院子里,对着一棵槐树的阴影,轻轻敲了三下窗棂。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 “少主。” 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母亲不见了。” 陈川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屋里进过至少三个人,身手利落,有备而来。” “属下失职!” 影子的头垂得更低。 陈川摇了摇头。 “不是你的错。” “对手准备周全,目标明确。你守在外面,察觉不到是常理。” 影子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说话。 陈川转身,小小的身影在清晨的微光里,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去醉仙楼。” …… 醉仙楼的清晨,已经有了人气。 伙计打着哈欠擦着桌子,后厨飘来肉包子的香气,混杂着残存的酒味。 陈川熟门熟路地绕过前堂,直接下去地下的赌场。 最里间的雅座,常年挂着“客满”的牌子。 陈川推门而入。 一个穿着邋遢的老爷子,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稿,看得津津有味。 正是这江宁府地下世界的无冕之王,九爷。 陈川没有出声,静静地站在一旁。 九爷像是没看见他,自顾自地翻了一页,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猴头,真是个天生的反骨仔,有趣,有趣……” 直到把这一章看完,他才慢悠悠地放下书稿。 封皮上,赫然写着《西游记》第二卷的字样。 他抬起眼皮,看向陈川,嘴角一撇。 “小家伙,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这次又惹上什么麻烦了?” “我母亲不见了。” 陈川开门见山。 九爷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坐直了身子,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哦?说来听听。” 陈川将自己的发现和判断,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九爷听完,端起旁边的茶杯呷了一口。 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是李德佑的人干的,他那个管家,叫李福。一群蠢货,做事手脚不干净,还想瞒天过海。” 他的语气里满是轻蔑。 “他们现在在哪?” 陈川的拳头,在袖子里悄悄握紧。 “一条船,沿着运河往北去了。” 九爷的目光又落回那卷书稿上。 “李德佑在北边,跟匈奴那边见不得光的买卖被你们揭发之后。这是打算彻底跑路了。” “我需要确切的位置。” “城东,废弃的安远码头。他们应该会在那里做最后的补给。” “报酬。” 陈川吐出两个字。 九爷闻言,忽然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拿起那卷《西游记》,在手上抛了抛。 “你这个小脑袋瓜,还有你写出来的这些东西,就是最好的报酬。”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深邃,盯着陈川。 “小子,你很有意思。我这辈子,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米都多,但没一个像你这样的。” “所以,这次算我送你的。我只有一个要求……” 九爷的声音压低了些。 “给我活着回来。你的故事,才写到第二卷,我可不想看不到结局。” 陈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好。” 他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影子跟在他身后消失在门口。 雅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九爷看着陈川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彻底收敛。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屏风后面,淡淡地说道: “跟上去。保护好那个小子。” 屏风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是。其他人呢?” “其他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九爷重新拿起书稿,悠悠道。 “别让他们打扰我看猴子大闹天宫就行。” …… 安远码头,早已废弃多年。 河风吹过,卷起一股腐烂木头和水草的腥气。 几根歪歪斜斜的木桩立在岸边,一条不起眼的货船正静静地停靠着。 船头上,站着两个人。 李德佑和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李文博。 而在他们身前,一个女人的手脚被捆着,嘴里塞着布团,正是兰氏。 她的脸上挂着泪痕,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陈川的身影,出现在码头的另一端。 他身后,跟着那道不离不弃的影子。 “李德佑!” 陈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船上每个人的耳朵里。 第69章 给我跪下! 李德佑浑身一颤,猛地回头,当他看到那个只有五岁大的孩子时,眼中瞬间充满了疯狂的恨意。 “小杂种!你还敢来!” 陈川没有理会他的咒骂,目光落在被挟持的母亲身上。 “你们的仇人是我,和她没有关系。放了我母亲。” “放了她?” 李德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狞笑着,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冰冷的刀刃直接贴在了兰氏白皙的脖颈上。 一道浅浅的血痕,立刻渗了出来。 兰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放了她,然后让你们俩来杀我吗?” 李德佑的脸因为激动而扭曲。 “你以为我不知道?萧伯谦那小王八蛋抓了我的货,断了我的路!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这个该死的小畜生!” 他指着陈川,声音嘶哑地咆哮。 “若不是你,我李家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我怎么会像条狗一样,要抛家弃业,亡命天涯!” 李文博也在一旁帮腔,色厉内荏地喊道。 “爹!别跟他废话!就是他害了我们!杀了他!” 李德佑的刀,又往下压了压。 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川,一字一顿地吼道: “给我跪下!” “你这个小杂种,现在!立刻!给我跪下磕头!否则,我先一刀,送你娘上路!” 陈川的膝盖慢慢地弯了下去。 就在他即将跪实的那一刻,他身后的影子动了。 瞬间掠至陈川身侧,伸手将他扶起来。 “别动。” 影子的手僵在半空。 “我只有母亲了。” 陈川看着船上那个身影,轻声说道。 “我不能让她有事。” 影子沉默地收回手,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哈哈哈哈!” 船头上的李德佑看到这一幕,发出了癫狂的笑声。 “好!好一条萧伯谦养的好狗!” 他眼中的血丝更浓,指着陈川身后的影子,对陈川吼道。 “让他动手!用他的刀,在你腿上捅一下!我要见血!现在!” 他已经疯了。 被仇恨烧掉了最后的理智。 就在这时,一直被李德佑用刀抵着的兰氏,猛地一甩头。 “呸!” 一块浸透了口水的布团被她吐了出来,掉在甲板上。 她看着码头上那个小小的的身影,泪水决堤而下,声音响彻整个码头。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娘,愿意用儿子的命来换自己的命!” “娘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以后找个爱你的人,娘先去陪你爹了!” 话音未落,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旁边撞去! 旁边的李文博毫无防备,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向后退了两步。 就是这个空档。 兰氏毫不犹豫,转身就朝着船舷外翻了下去。 “噗通!” 一声闷响,她整个人消失在湍急浑浊的河水里。 “娘——!” 陈川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灵魂在那一瞬间被抽离了身体。 就是现在! 李德佑看着陈川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毒辣的凶光。 他一把推开还在发愣的李文博。 从旁边抄起一张早就备好的弓,搭箭,拉满! 动作一气呵成。 “小杂种,去死吧!” 弓弦震响,一支羽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奔陈川的面门! 影子瞳孔骤缩,想也不想就闪身挡在陈川身前。 准备用身体硬抗。 可就在那支箭即将射中他的瞬间! “啪!” 一声清脆的爆响! 一枚石子不知从何处飞来,快如闪电,精准地击中了箭杆。 羽箭猛地一歪,擦着影子的耳朵飞了过去,深深地钉进了他身后的一根木桩里。 箭尾兀自嗡嗡作响。 影子愣住了。 但他随即反应过来,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他! 他眼中杀意爆射,手腕一翻。 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出现在手中。 没有丝毫犹豫,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把匕首猛地投了出去! 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死亡的银线,目标直指李德佑的眉心! 李德佑刚刚射出一箭,根本来不及躲闪。 眼看着那道寒光在眼中越来越大。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情急之下,他一把抓过身边最近的人,挡在了自己身前! 是他的儿子,李文博。 “爹……?” 李文博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错愕的疑问。 下一秒。 “噗嗤!” 匕首毫无阻碍地没入了他的头颅。 李文博的脑袋,像是被重锤砸烂的西瓜,红的白的,炸了一片。 他甚至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溅了李德佑一身滚烫的血。 李德佑呆呆地看着自己满身的红白之物,又看了看面前没了脑袋的儿子。 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李——德——佑——!” 陈川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比这河水还要冰冷刺骨。 “你逃到天涯海角,我必杀你!” 直到这时,码头的另一端。 才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玄甲军在此!放下武器!” 一队身穿甲胄的士兵冲了过来,为首的正是萧伯谦。 可是一切都晚了。 船上的水手已经砍断了缆绳,船只借着水流,迅速地向河中央漂去。 很快就拉开了距离,消失在薄雾之中。 萧伯谦走到陈川身边,玄甲的金属片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的背影,目光落在湍急的河面上。 河水翻滚,带着泥沙,吞噬一切。 他将一只手按在陈川的肩膀上,入手冰凉,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那股寒意。 仿佛这孩子的体温正随着他母亲一起沉入河底。 陈川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尊石像。 “河水急,不代表就一定没命。” 萧伯谦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万一,她只是被冲到了下游呢?” “万一,她还活着呢?” 石像的脖子,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到随时会熄灭的火苗。 希望可比任何汤药都更有效。 萧伯谦没有再看他,转身对着身后的玄甲军,下达了命令。 “传我将令!征用附近村镇所有船只!沿着下游,给本世子一寸一寸地搜!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第70章 三天三夜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码头,再一次变得喧闹起来。 陈川挣扎着站起来,跟着第一艘被征用的小渔船,冲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 三天。 整整三天三夜。 河面上漂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无数的竹篙和渔网在水里探寻。 陈川就在其中一条船上,不眠不休。 他的眼睛熬得通红,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起皮。 嗓子因为不停地呼喊早已沙哑得发不出声音。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水面,不放过任何一根漂浮的烂木头,任何一团卷起的水草。 希望的火苗,在冰冷的河风和一次次的失望中,一点点被吹熄。 第三天黄昏,所有船只都回来了。 船上的乡勇和士兵们,都默默地低着头。 不敢去看那个站在船头,已经瘦得脱了相的孩子。 萧伯谦站在码头上,脸色沉凝如铁。 他看着陈川被人搀扶着走下船,那孩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摇摇欲坠。 萧伯谦走上前,挡住了他的路。 他看着那双已经彻底失去光彩的眼睛,缓缓地,吐出两个字。 “节哀。” 陈川的身体晃了晃,最终还是没有倒下。 他只是站在那里,面无血色,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萧伯谦见他这副模样,知道再多的安慰也是废话。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森然的杀意。 “我向你保证。” “李德佑那个王八蛋,他逃去了匈奴。只要他还在那片草原上一天,我就一定,会把他的人头给你送回来。” 他盯着陈川,一字一顿。 “这是我,靖安王世子,给你的承诺。” 然而,陈川依旧站在原地。 承诺和复仇,在此刻的死寂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影子站在陈川身后,眉头紧锁。 他看着自家主子这副行尸走肉的样子,知道这样下去,人就废了。 萧伯谦的承诺,太远。 他沉默地看了一眼,悄无声息地转身,融入了码头的阴影之中。 他要去请一个人。 能把道理掰开揉碎了,喂进陈川心里的那个人。 他的夫子,周怀安。 萧伯谦看了一眼消失在阴影里的影子。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有些坎,只能自己去过。 他对着身后的一队玄甲军挥了挥手,声音压得很低。 “留下几个人,守着他。” “是,世子。” 萧伯谦深深地看了那个单薄的背影最后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码头上的喧嚣渐渐平息。 还有那几个守卫在不远处的玄甲军士,甲胄在昏暗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没过多久。 “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在码头边停下。 车帘掀开,影子率先跳了下来。 他快步走到车门边,恭敬地扶着一个身穿青布长衫的老者下了车。 正是周怀安。 老夫子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 他目光扫过码头,最后定格在河边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 来的路上,影子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字不漏地告诉了他。 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个孩子,如何用自己瘦小的脊梁,去扛那足以压垮一个成年人的绝望。 许久,他才叹了口气,迈步走了过去。 他只是在陈川身旁,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了下来。 脚下就是冰冷坚硬的石板,河风吹来,带着刺骨的湿气。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同看着那片吞噬了希望的浑浊河水。 直到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亮即将被黑暗吞没。 周怀安才缓缓开口。 “没找到,对你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陈川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周怀安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平视着河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现在,既没见到人,也没见到尸。” “这说明什么?说明一切都还未有定论。万一……她福大命大,抓着一块浮木,被冲到了下游的某个浅滩呢?” “万一……她只是受了伤,昏了过去,被某个好心的渔夫救了,暂时没法给你报个信呢?” 陈川僵硬的脖子,开始缓缓转动。 周怀安感受到了他的变化,话锋一转,声音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退一万步讲,就算……就算真的出了最坏的意外。” “你就打算这么当一辈子行尸走肉?你娘在天之灵,愿意看到你这副鬼样子?” “你想想,你现在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就算把这运河翻个底朝天,又能如何?可若是将来,你真能走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权倾朝野,一声令下,千军万马为你奔走,到时候再去找一个人,岂不是易如反掌?” 陈川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那双死寂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周怀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还有那个畜生!那个李德佑!” “他现在像条狗一样逃去了匈奴!” “怎么?你就打算这么算了?让他逍遥法外,在草原上吃香的喝辣的,搂着女人睡大觉?” “你不想亲手,把他那颗狗头拧下来吗!” “你不想让他跪在你娘的坟前,磕头忏悔吗!” “你不想把他满门上下,杀得鸡犬不留吗!” “轰!” 陈川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无数种情绪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用三天三夜的麻木所筑起的心防! 他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周怀安。 那双通红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焰! 他张开干裂的嘴,似乎想嘶吼些什么。 可紧绷到极致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这剧烈的情绪冲击。 眼前一黑。 整个人直挺挺地朝着前面倒了下去。 周怀安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揽入怀中。 入手的分量,轻得让人心疼。 老夫子感受着怀里那平稳的呼吸,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废不了。 这孩子,死过一次。 往后,只会比任何人,都活得更狠。 他抬头,看向一直默默守在旁边的影子。 “走吧。” “咱们……回家。” 第71章 挫骨扬灰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 陈川是被窗外刺眼的日光唤醒的。 阳光透过窗棂,扎在他的眼皮上。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 他动了动手指,才发现身上盖着一床厚实的锦被,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床边,趴着一个身影。 周怀安就那么穿着一身青布长衫,伏在床沿睡着了。 他的呼吸很轻,但带着一股子疲惫。 花白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原本只是微微佝偻的背。 此刻看去,竟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又往下压了几分。 仅仅一夜,这位老夫子仿佛又老了好几岁。 陈川缓缓坐起身,动作很轻,没有惊动他。 影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闪了出来,无声无息地站在他面前。 递过来一杯尚有余温的水。 陈川接过,一饮而尽。 干涸的喉咙得到滋润,火辣辣的痛感稍减。 他看着影子,嘴唇动了动。 “……找到了吗?” 影子垂下眼帘,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 陈川眼中的光,又黯淡了几分。 但他没有再问,只是沉默地将水杯递了回去。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平静得可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世子殿下。” 下人的通报声刚落,萧伯谦便已一身玄色劲装,大步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在床边的周怀安身上停顿了一瞬。 随即落在陈川脸上,细细打量。 “看来,你没事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安慰。 陈川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 “死不了。” 萧伯谦嘴角微不可查地牵动了一下。 似乎是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他拉过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开门见山。 “没追上那个混蛋。” “那家伙带着李家这些年搜刮的大半家产,朝着北边去了,大概率是去匈奴的领地了。”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影子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 陈川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滋生。 是恨。 是那种要将人焚烧殆尽,挫骨扬灰的恨意。 “李德佑……” 他一字一顿,像是把这个名字在齿间嚼碎。 “我必将他,挫骨扬灰!” “很好。” 萧伯谦点了点头,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一个只知道沉湎于悲痛的废物,不值得他投资。 “匈奴地界,天高皇帝远,我的人想把他的人头提回来,需要时间。” 萧伯谦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一把刀,直刺陈川的心底。 “所以,你不能等。” “你现在无权无势,无兵无卒,拿什么报仇?靠我吗?” 他冷笑一声。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个道理,不用我教你吧。”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窗外。 “你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一个月后的府试。” “考过府试,你就是秀才。有了功名,见了县令都可以不跪。这只是第一步。” “三年后,是乡试。一旦中了举人,你就是官,是老爷!就有资格,真正踏入这大齐的朝堂!” “到那时,你才有机会,亲手把你的仇人,踩在脚下!” 萧伯谦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路,我给你指出来了。” “怎么走,看你自己。” 说完,他不再多看一眼,转身便走。 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陈川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 昏睡了一天一夜,身体依旧虚浮无力,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走向了自己的书房。 书案上,笔墨纸砚整齐地摆放着。 陈川深吸一口气,研墨,铺纸,提笔。 冰冷的墨汁顺着笔尖流淌,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一个个熟悉的字迹。 《西游记》。 第三卷,第四卷。 复仇,需要权势。 权势,需要银子来铺路。 这是他如今,唯一能快速变现的东西。 他写得很快,手很稳,一个字都没有错。 仿佛要将所有的恨意,都灌注到这笔尖之上。 两个时辰后,他放下了笔。 两卷崭新的稿纸,带着未干的墨迹。 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桌上。 “影子。” “属下在。” “备车。” 陈川将稿纸用油布仔细包好,揣入怀中,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去醉仙楼。” 他要去见一个人。 说好的报酬,还没给呢。 醉仙楼还是那个醉仙楼,只不过陈川这次没有走正门。 影子领着他,穿过一条后巷,敲开了一扇侧门。 门内别有洞天。 陈川听到了熟悉的骰子撞击瓷碗的声响。 穿过挂着厚重帷幕的走廊。 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想贴上来,被影子一个眼神逼退。 最里间的软榻上,九爷正在闭目养神,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 他没睁眼,像是早就知道谁来了。 “来了?” 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陈川点点头,从怀里掏出用油布包好的稿纸,双手奉上。 “九爷,说好的报酬。” 听到“报酬”两个字,九爷的眼皮才动了一下。 他慢悠悠地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个油布包上。 他没急着接,反而先上下打量了陈川一番。 “你这小子,倒是比我想的要能活。” 他伸出手,解开油布,露出里面字迹工整的稿纸。 九爷只瞥了一眼标题——《西游记》第三卷、第四卷。 嘴角的笑意就再也藏不住了。 他坐直了身子。 “好!好小子!” 他拍了拍身旁的软榻。 “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母亲我底下的人已经撒出去网了,只要她还在大齐的地面上,九爷我也能把她给你!” 陈川紧绷的下颚线,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 他拱了拱手。 “多谢九爷。” “去吧。” 九爷挥了挥手,注意力已经全被那几卷稿纸吸引了过去,头也不抬地吩咐。 “这几天城里不太平,少在外面晃荡。” 陈川没有多言,转身便走。 他信九爷。 因为他给出的价码,足够九爷动用他所有的渠道。 …… 接下来的一个月,陈川再没有踏出过家门半步。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书桌上的经史子集堆成了小山。 第72章 魏知府 每一页都被他翻得起了毛边。 他不是在读书,他是在啃噬这些文字。 要把它们变成自己向上爬的骨头和血肉。 复仇的火焰,日夜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这股火,让他清醒,也让他疯狂。 府试的日子,如期而至。 天还没亮,贡院门口就已是人山人海。 黑压压的一片,全是穿着青衿襕衫的读书人。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紧张,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声浪。 “听说了吗?这次的主考官,是新来的知府大人,姓魏。” “魏知府?就是那个从京城下来的铁面阎王?” “可不是嘛!据说他最恨的就是投机取巧之辈,这次的搜检,怕是要比往年严上十倍!” 人群中一阵骚动,不少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口和鞋底。 脸色变得煞白。 陈川混在人群中,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一切。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生员服。 身形在众多成年学子中显得有些单薄。 轮到他了。 门口的两个兵士,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从头到脚把他扫了一遍。 “考篮,打开!” 陈川依言打开。 里面只有几张干硬的烙饼,一方砚台,几支秃笔。 一个兵士拿起烙饼,面无表情地在手里“咔嚓”一声,掰成了四块。 仔细检查里面有没有夹带纸条。 碎屑掉了一地。 周围的学子都低着头,敢怒不敢言。 陈川没有去看那兵士,只是伸出手。 默默地从另一个兵士手里拿过自己剩下的烙饼。 自己动手,将它们一一撕开。 那两个兵士的动作都顿了一下,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小子,有点意思。 “进去,到屏风后面,脱光!”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是最屈辱的一关。 所有的尊严,在这一刻,都要被剥得干干净净。 已经有学子涨红了脸。 陈川平静地走进屏风,背对着外面那些目光。 他一件件脱下衣物。 很快,陈川便从屏风后走出。 陈川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拿起自己的考篮,迈步走进了那座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龙门。 贡院之内,一排排号舍如同鸽子笼,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坐下,闭上了眼睛。 耳边是其他学子入座的脚步声。 全部落座后,一片寂静。 直到一张卷纸,轻轻落在他的桌案上。 陈川睁开眼,目光落在卷首。 第一场,策论。 题目只有寥寥数字。 “论河工之弊与漕运之利。” 一瞬间,考场内响起一片细微却清晰的倒吸冷气声。 不少人刚刚拿起笔,手就僵在了半空。 这个题目,太大了,也太深了。 河工,牵扯着工部、户部,更牵扯着沿河数以万计的官吏、豪绅、流民。 漕运,是大齐的经济命脉,更是无数人赖以为生的饭碗。 谈利?谈弊? 怎么谈?往哪谈? 说得浅了,是空疏无物,不知时务。 说得深了,字字句句,都可能捅到天大的马蜂窝。 这就是那个“铁面阎王”魏知府,给所有人的下马威。 他不是在考经义,他是在考人心,考胆魄。 陈川的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要的,不是功名,是权势。 是能把仇人踩在脚下的力量。 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换不来这些。 他闭上眼。 脑中没有圣贤书,只有一幕幕血淋淋的现实。 那些被河堤冲垮的村庄,那些在漕运码头上被活活打死的苦力…… 他提笔,蘸墨。 笔尖悬在纸上,没有立刻落下。 周围的学子们已经开始动笔,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一个巡场的考官,脚步很轻,影子却很长,从陈川的号舍前缓缓移过。 那目光,刮过每一个人的后背。 陈川落笔了。 没有片刻犹豫。 “河工之弊,非在工,而在人……” 他的字,不像其他书生那样追求风骨,而是笔画锋利,带着一股杀伐之气。 没有去引经据典。 他只写他“看”到的东西。 把贪墨的官吏比作蛀穿大堤的白蚁,把层层盘剥的手段,写得清清楚楚,就差指名道姓。 他把漕运的利,直接和朝廷的税收、边疆的军饷挂钩。 然后,他笔锋一转。 弊病说完了,该说解法。 他的解法,只有两个字。 “杀人。” 不是杀几个贪官污吏以儆效尤。 而是要建立一套全新的规矩,用最严酷的律法。 将所有伸向河工漕运的手,全部斩断。 挡路者,无论是谁,无论背后是谁。 杀。 这篇文章,不是在答题,更像是在递一把刀子。 递给那位新来的魏知府。 就看他,敢不敢接,想不想用。 时间一点点流逝。 号舍外,天光由暗转明,又由明转暗。 “当——” 收卷的锣声响起。 悠长,沉闷。 像是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陈川放下了笔。 整张卷面,墨迹淋漓,竟无一处涂改。 他吹干墨迹,将卷子平整地放在桌角。 考官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收走一张张决定命运的纸。 当他拿起陈川的卷子时,手指顿了一下。 那股扑面而来的锐利之气,让他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这个坐在角落里,身形单薄的少年。 陈川没有理会他,只是将剩下的半块烙饼塞进嘴里。 用力地咀嚼着。 很硬,硌得牙酸。 但他需要补充体力。 这场府试,从他落笔的那一刻起,才刚刚开始。 等到第三天,众考生才走出贡院。 无数的家人等在外面,焦急地张望着。 不少人被搀扶着出来,放声大哭。 陈川挤出人群,影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回家。” 陈川只说了两个字。 他没有回头再看那座龙门一眼。 是鱼是龙,已经由不得他了。 …… 与此同时。 府衙后堂,灯火通明。 几十名负责阅卷的考官,正襟危坐,连大气都不敢喘。 主位上,一个身穿绯色官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人。 正一言不发地翻看着刚刚收上来的卷子。 他就是新任知府,魏谦。 从京城刑部空降而来,素有“铁面阎王”之称。 第73章 甲上 堂下的气氛有些压抑。 魏谦翻阅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 大部分卷子,他只看个开头,便随手扔到一旁。 那些卷子,被归为“丙”等。 意味着它们的主人,已经与通过无缘。 偶尔,他会看到一些言之有物的,便会在卷首朱笔画个圈,扔进“乙”等的卷宗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归为“丙”等的卷子堆成了小山。 “乙”等的,却寥寥无几。 至今,还没有一份卷子,能被归入“甲”等。 堂下考官们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突然。 魏谦翻动卷子的手,停住了。 他的目光,凝固在了一张卷面上。 整个后堂,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滞了。 他们看到,魏知府原本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变化。 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他拿起朱笔,却没有立刻画圈。 反而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笃。”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许久,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地问了一句。 “此子,是何人?” 一名陪坐的下级官员,眼尖,连忙躬身上前,凑到桌案旁。 他只看了一眼卷首那两个字,瞳孔就猛地一缩。 “陈川?” 这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后堂里,却像是一块石头砸进了水面。 在场的江宁府官员,没几个不知道这个名字的。 “回禀府尊,此子……便是五岁时名动江宁的那个神童。” “神童?” 魏谦的眉毛微微一挑,手指停下了敲击。 这世上的神童,他见得多了,大多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靠一篇惊世骇俗的文章博出位,也算是一种路数。 但,若是仅有小聪明,这篇文章的分量,就轻了。 “他还有个身份。” 最先开口的那个官员,声音压得更低了。 “他是周怀安周老的关门弟子。” “周怀安!” 这三个字一出,满堂考官的脸色,齐齐一变。 周怀安可是当世大儒。 归隐江宁二十年,不问世事。 谁也没想到,他临到老了,竟会收一个弟子。 还是这么一个……锋芒毕露,字里行间透着杀气的弟子。 这是师门一脉相承的胆魄! 魏谦的眼中,那股兴奋之色更浓了。 原来如此。 “呵。” 魏谦发出一声轻笑,意味难明。 他提起朱笔,饱蘸了红墨,在卷首那惊世骇俗的策论上,重重写下了一个字。 甲! …… 三日后。 放榜之日。 江宁府县衙门口,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比赶集还要热闹。 议论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县衙的屋顶掀翻。 “出来了!榜单出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人群像潮水一样,猛地向前涌去。 衙役们手持水火棍,拼命维持着秩序,却依然被挤得东倒西歪。 不远处,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安静地停在街角。 车帘紧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 陈川靠在车壁上,双目微阖,像是在假寐。 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盖,节奏平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紧张。 车帘被一只手从外面轻轻掀开。 影子的脸露了出来,依旧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样子。 但额角渗出的汗珠。 暴露了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拥挤。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陈川,微微点了点头。 陈川的眼,这才睁开。 “回家。”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混入鼎沸的人声中,毫不惹眼。 就在马车转过街角的一瞬间。 县衙门口的人群里,爆发出了一声不敢置信的尖叫。 “榜首!是陈川!” “哪个陈川?!” “就是那个神童陈川!他不是早就废了吗!” “甲上!府尊大人亲笔朱批的甲上!”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汇向了那张红榜最顶端的名字。 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在人群中炸开。 一些落榜的学子,面色惨白,喃喃自语。 “不可能……区区五岁,怎么可能中……” 靖安王府。 檀香袅袅,沁人心脾。 身穿锦袍的萧伯谦,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古剑,剑身寒光凛冽。 映出他那张俊美的脸。 管家躬着身子,站在三步之外,声音压得极低,汇报着刚刚从县衙传来的消息。 “……府尊大人亲笔朱批,甲上。” 萧伯谦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皮,嘴角勾起一抹笑。 “魏谦?”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那个从京城刑部来的铁面阎王,眼光可是刁钻得很。” 他将古剑归鞘,发出一声清脆的“锵”响。 “能入他的眼,得一个‘甲上’,我就知道,他能行。” 管家不敢接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派人保护,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得罪靖安王府的人。” 萧伯谦的声音很轻。 “是。” …… 同一时间,醉仙楼。 最顶层那间终年不见外客的雅间里,九爷侧躺在软榻上。 手里捧着西游记,看得津津有味。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劲装汉子闪身进来,单膝跪地。 “九爷,榜出来了,陈川,府试榜首,甲上。” “哦。” 九爷眼皮都没抬一下,随口应了一声,翻了一页话本。 “知道了。” 那汉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九爷的反应会如此平淡。 整个江宁府都快炸开锅了,五岁的秀才,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九爷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他要是连个府试都过不了,那才叫奇怪。” 九爷把话本子在手里掂了掂,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魏谦把他的文章评为甲上,这盘棋,才算是刚刚摆上台面。” “可别急,好戏……还在后头呢。” 他挥了挥手。 “下去吧,别耽误爷看书。” “是!” 劲装汉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雅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九爷翻动书页的“哗哗”声。 …… 青竹书院。 马车在院门口停下。 陈川刚跳下车,就看到周怀安从院子里冲了出来。 老头子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哪里还有半点大儒的模样。 第74章 五岁的秀才公 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陈川,想问又不敢问。 影子默默地站在陈川身后。 陈川看着自家老师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 他上前一步,整了整周怀安跑歪了的衣领。 “老师。” 周怀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怎么样?” 陈川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小米牙,眼神里满是少年得意的张扬。 “你徒弟亲自出马,还能有跑?” 一句话,让周怀安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 他先是愣住,随即,一股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 “好!好!好!” 周怀安仰天大笑,笑声洪亮,震得竹叶簌簌作响。 “哈哈哈哈!五岁的秀才!我周怀安的弟子,是五岁的秀才公!” 笑声里,竟带上了几分哽咽。 “走!回家!为师给你做好吃的!” 周怀安拉着陈川,大步流星地向院内走去,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 那一晚的青竹书院,灶房里亮了整夜的灯。 饭菜的香气混着竹叶的清气,飘出了院墙。 周怀安亲自下厨,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红烧肉炖得软烂,筷子一夹就脱骨;清蒸的鲈鱼上撒着细密的姜丝,鲜气扑鼻;还有一碗老母鸡汤,炖得金黄油亮。 老头子把最大的一只鸡腿夹到陈川碗里,眼睛里亮晶晶的。 “吃,多吃点!看你这小身板,风一吹就倒了!” 陈川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又看看自家老师那张笑出褶子的脸,心里暖烘烘的。 吃过饭,周怀安撤下碗筷,泡了一壶新茶。 茶雾袅袅升起,他的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 “川儿,你如今已是秀才,按规矩,可以进入府学读书了。” 府学,那是官方的最高学府,里面都是有功名的学子,老师也都是朝廷指派的名士。 寻常人挤破了头都想进去,那是一条通往官场的康庄大道。 周怀安盯着陈川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些什么。 陈川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动作不疾不徐。 “府学里的先生,有老师的学问好吗?” 周怀安一愣。 “他们……教的都是科举正途,四书五经,制式文章。” “那我会的,他们不一定会。他们会的,老师早就教过我了。” 陈川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我去那里,是浪费时间。” “不去府学,那帮人又要有闲话说了。说你恃才傲物,目中无人。” 周怀安皱起了眉,他不是担心陈川的学问,是担心他的名声。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陈川五岁中秀才,本就已经是惊世骇俗,如今再拒绝进入府学。 等于把自己放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老师。” 陈川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他们说不说,我都是我。我只想跟着老师,学真本事。” 周怀安看着自己这个弟子,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清明。 他忽然明白了。 这孩子,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走那条人人追捧的“正途”。 他要走的,是一条谁也拦不住的路。 “好!” 周怀安一拍大腿,心中的那点担忧,瞬间烟消云散。 “不愧是我周怀安的弟子!什么狗屁府学,不去也罢!” 老头子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越想越兴奋。 “为师给你定个计划!三年!就三年!” 他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 “这三年,我不教你写文章,只教你三样东西!” “一是读史,看透人心诡谲,王朝兴替!” “二是观势,洞悉天下大局,利益纠葛!” “三是藏锋,学会在猎物面前,如何伪装!” 周怀安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野心的光芒。 “三年之后,你去参加乡试。到时候,为师要让整个大齐,都听听你的声音!” …… 三年光阴,弹指一挥间。 秋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院中的少年,身形挺拔如松。 九岁的陈川,身高已经蹿到了一米六五,眉眼长开,稚气尽褪。 一身青色长衫,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沉静。 若不是那双偶尔闪过锐利光芒的眼睛,任谁也看不出,这只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少年郎。 乡试在即。 周怀安站在廊下,看着即将远行的弟子,一遍遍地叮嘱。 “这次的考官,有几个是魏谦的人,但主考官却是吏部侍郎张维正的人。” “张维正和魏谦在京城就是死对头,他的人,绝不会让你这个被魏谦亲笔批了‘甲上’的人好过。” 老头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 “考场里,你的名气是最大的刀子,也是最硬的盾。有人会捧你,就一定会有人想踩你。” “文章写得好,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别被人抓住把柄,在考卷之外的地方,给你使绊子。” 周怀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塞到陈川手里。 “带上这个,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 陈川接过锦囊,入手温热。 他看着老师鬓边新增的白发,郑重地点了点头。 “老师,我明白。” “去吧。” 周怀安摆了摆手,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考个举人回来,为师的酒,可都备好了。” 陈川对着老师的背影,深深一揖。 “学生,必不负老师所望。”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出了青竹书院。 影子驾着马车,早已在门口等候。 秋日的天空,高远而辽阔。 马车驶出江宁府高大的城门,车轮压过青石板路。 发出沉闷的“咕咚”声。 官道上人来人往,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没走多远,一队人马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是一身黑甲的玄甲军,胯下战马神骏非凡。 马头喷着响鼻,不安地刨着蹄子。 玄甲军前,一个熟悉的身影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来。 是萧管家。 “陈公子。” 萧管家对着车帘拱了拱手。 车帘被一只手掀开,陈川探出头来。 九岁的少年,脸上轮廓分明,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绪。 “萧管家。” 陈川的声音很平静。 萧管家从怀中掏出一枚乌木令牌。 令牌上,用金丝镶嵌着一个龙飞凤舞的“萧”字。 第75章 同窗一场 “世子殿下的一点心意。” 萧管家将令牌递过去。 “淮安府的守将王通,是北边军伍出身,见过这枚令牌,看在世子殿下的薄面上,若有难处,他会帮你一次。” 陈川没有立刻去接。 他的目光在令牌上停了一瞬,又抬眼看向萧管家。 阳光下,萧管家身后的玄甲军肃然而立。 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这是一份投资。 这位世子殿下,到底图什么? 陈川心里闪过无数念头,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令牌。 “代我,谢过世子殿下。” “公子客气。” 萧管家直起身子,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殿下说,静候公子佳音。” 说完,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对着身后一挥手。 “走!” 玄甲军队列整齐划一,调转马头。 铁蹄声滚滚,绝尘而去。 影子从车辕上回过头,看了一眼陈川手里的令牌。 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一抖缰绳。 “驾!” 马车继续向北,朝着淮安府的方向驶去。 城楼之上,风吹得萧伯谦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目光追随着那辆在官道上逐渐缩小的马车,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不去送送?好歹同窗一场。” 声音很轻,像是随口一问。 身侧的阴影里,一个人走了出来。 玉灵龙。 三年过去,他那张本就娟丽的脸庞,此刻更添了几分雌雄莫辨的清秀。 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瓷器,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 看人时总带着几分疏离。 若不是那身剪裁合体的男式长衫。 任谁都会将他错认成哪家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 “不必。” 玉灵龙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冷,没有温度。 “以后在京都,有的是机会见。”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投向远方那辆马车,而是落在城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上。 仿佛那些才是他真正在意的风景。 萧伯谦侧过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你就这么笃定,他能进京?或者说,你笃定自己能进京?” 这话里藏着钩子。 玉灵龙却像是没听出来,他甚至连嘴角都懒得牵动一下。 “我只知道,我要去的地方,他一定也会想去。” 说完,他对着萧伯谦略一拱手,动作敷衍。 “世子殿下若是没别的事,我便先告辞了。” 不等萧伯谦回话,他转身便走,衣袂在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顺着城墙的阶梯,一步步消失在下方。 萧伯谦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他身边一名侍卫低声道。 “殿下,此人太过傲慢。” “傲慢?” 萧伯谦摇了摇头,重新望向那已经快要变成黑点的马车。 “不,这不是傲慢,这是食饵的鱼,看到了水面上的钩。” “周怀安那老头子,也是倒霉,自己的徒弟被这家伙看上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点了点。 “你说,陈川能考得上吗?” 侍卫不敢接话。 “走吧,” 萧伯谦收回手,拢了拢衣袖。 “回府。这盘棋,才刚摆好棋子,不急。” …… 一路上,陈川那本已经快要完稿的《西游记》话本。 早就通过紫轩阁卖爆整个江宁府,稿酬丰厚得令人咋舌。 他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钱。 影子驾车的技术极好,马车又快又稳。 不过半个月,马车就已经驶出了江宁府的地界,进入了一片连绵不绝的山林。 每日清晨,陈川都会雷打不动地在林间空地练拳。 那套周怀安教给他的无名健体之术,三年来从未间断。 吐纳之间,气息绵长,拳脚挥出,带着一股破风之声。 如今的他,个头蹿高,身体里蕴含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力量。 按影子的说法,他已经有了自己五成的实力。 寻常三五个壮汉,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这一日,马车正行驶在一条狭窄的山道上。 道路两旁是密不透风的林子,只有头顶一线天光。 一直沉默驾车的影子,突然勒住了缰绳。 “嘶——” 马儿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车厢里的陈川睁开眼,眉头微蹙。 “怎么了?” “有人。” 影子的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干涩而冰冷。 他跳下马车,身形融入了路边的阴影里,片刻后又闪了回来。 “一队人马,行动很快,目标……是旁边的云天府。” “什么人?” 影子沉默了一瞬,似乎在组织语言。 “不像我们大齐的人。马是北边的种,马上的人……有几个,像是匈奴。” 匈奴?! 陈川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里是江宁府与云天府的交界,深入大齐腹地。 匈奴人怎么可能渗透到这里来? 就算是探子,也绝无可能如此深入! 云天府再往北,才是淮安府,乡试的考场就在那里。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出现匈奴人…… 陈川的心里,瞬间警铃大作。 一种强烈的不安,像是毒蛇一样缠了上来。 他掀开车帘,看着外面幽深的林子,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跟上去。” “公子,乡试要紧。”影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劝阻。 “不差这一时半刻。” 陈川的声音不大。 “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影子将马车藏进一处山坳的密林深处。 又砍下些枝叶,做了最简单的遮掩。 做完这一切,他回头看了陈川一眼。 陈川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率先猫下腰,钻入了林间的阴影里。 影子瞳孔微缩,随即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在林中穿行。 陈川的动作轻灵得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 他的呼吸被控制得极为悠长,脚掌落地,几乎卷不起一片落叶。 三年的强身之法,不仅给了他力量,更给了他对自己身体惊人的控制力。 他如今的脚力,竟是不输影子多少。 很快,前方林中透出火光。 一股烤肉的焦香和劣质酒水的气味,随风飘了过来。 两人伏在一处灌木丛后,拨开枝叶,前方的景象一览无余。 一片林中空地上,燃着一堆篝火。 十几个身材高大、轮廓深邃的男人围坐着。 正大口撕扯着烤羊腿,举着皮酒囊相互灌酒。 第76章 血洗计划 他们说着影子听不懂的语言,粗噶,野蛮,充满了放肆的笑声。 腰间的弯刀在火光下泛着油腻的光。 正是影子口中的匈奴人。 周怀安早年游历天下,懂几句匈奴语,也教过陈川一些。 陈川凝神细听。 断断续续的词汇钻入耳朵,大多是关于女人、烈酒和这次劫掠能分到多少财宝。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陈川的眉头皱了起来。 就为了这点东西,潜入大齐腹地? 这不合常理。 就在这时,一个更为高大的身影从帐篷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一出现,原本喧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放下了酒囊和羊腿。 站起身,垂手而立,脸上带着敬畏。 那首领模样的人目光扫过众人,用低沉的匈奴语开始训话。 语速很快。 陈川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那首领开合的嘴唇。 起初,他只能捕捉到零星的词汇。 “云天府……” “驿站……” “信号……” 听到这里,陈川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紧接着,一个词让他的血液几乎凝固。 “……血洗……” 那首领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嗜血的兴奋。 最后,他似乎是下达了某个具体的命令,目光阴冷地扫过众人。 说出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名字。 “陈川。” 轰! 陈川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眼中的平静被彻底撕碎。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影子。 影子虽然听不懂,但从陈川一瞬间骤然收缩的瞳孔里,已经察觉到了极度的危险。 陈川没有立刻说话,他对着影子比了一个后退的手势。 两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一直退到听不见任何声音的安全距离。 “怎么了?” 影子率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陈川靠在一棵大树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里。 他抬起眼,黑沉沉的眸子盯着影子。 “云天府里,有他们的内应。”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他们在等一个信号,信号一到,就冲进云天府的官办驿站,把里面的大齐学子……杀光。” 影子倒吸一口凉气! 官办驿站! 如今临近乡试,各路赶考的学子为了安全和方便,大多会选择住在那里! 若是被这群匈奴人得手,整个江南士林都要为之震动! “而且。” 陈川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还听到了我的名字。” 影子的脸色彻底变了,一股浓烈的杀气从他身上迸发出来。 “他们的任务里,有我。” 陈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森然的冷笑。 “斩杀陈川。” 有人要他死! 而且是借匈奴人的刀! 匈奴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他这么一个远在江宁府的少年,这背后必然有大齐的人在主使! 无数个名字在陈川脑中闪过,又被他一一否决。 这么想要杀了他的只有一个人——去了匈奴的李德佑! “公子,我们立刻改道,绕路去淮安府!” 影子直接开始决断。 “此地不宜久留!” “绕路?” 陈川抬起头,看向云天府的方向,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不。” 他摇了摇头。 “我们去云天府。” 影子一愣。 “公子,不可!这是陷阱!” “是陷阱,也是机会。” “有人费尽心机给我送了这么一份大礼,我要是不收,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他慢慢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走,去云天府。我倒要看看,是谁,想让我死。” 陈川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繁复的“萧”字。 “你立刻去淮安府。” 陈川把令牌对着影子。 “用这个,去找淮安府的那位守将王通。告诉他,江宁府陈川,请他调兵,封锁云天府全境。” 影子的呼吸停了一瞬。 调兵?! 这块令牌的分量,他比谁都清楚。 “公子,周先生的命令是……” “我要他们,死在这里。” 陈川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一个不留。” 影子看着那双岁孩童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本能地想要拒绝。 他的任务是保护陈川,寸步不离。 现在让他一个人离开,把公子独自留在龙潭虎穴里? 万一…… “他们在等我。” 陈川仿佛看穿了影子的心思。 “既然他们的目标里有我,在我出现之前,他们就不会动手。” “我就是鱼饵。” 他把那块冰冷的铁牌,用力塞进影子的手里。 “这是命令。” 说完,他不再看影子一眼,转身,矮小的身影一步一步。 走进了前方的黑暗里,再没有回头。 影子攥着那块还带着陈川体温的令牌,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 最终,对着那片黑暗,单膝跪下,重重叩首。 随即,他转身,如同一缕真正的青烟,融入了与陈川相反方向的夜色里。 …… 两天。 从官道到小路,再从山林穿行出来。 当云天府高大的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时。 陈川身上的儒衫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泥点,草屑,还有不知名的污渍。 头发被露水打湿又风干,乱糟糟地黏在脸上。 他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酸味。 两天两夜,他只靠着几块干粮和山泉水,几乎没有合眼。 身体的疲惫像是潮水,一波波涌上来。 但他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城门口,人来人往。 不少和他年纪相仿,或者稍大一些的少年,都穿着干净的儒衫。 三五成群,高谈阔论,脸上带着赶考的兴奋。 他们经过陈川身边时,会下意识地皱眉,避开这个像是小乞丐一样的脏孩子。 没有人知道,一张死亡的大网,正准备将他们所有人,连同这座城,一起吞噬。 守城的兵卒靠着墙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陈川低着头,从怀里摸出几枚铜板,递了过去。 兵卒掂了掂,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一样,全程没有正眼看他。 踏入城门。 一股独属于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 陈川眯了眯眼,适应着街上的光线。 第77章 魏展 当务之急,不是去找那个官办驿站。 他现在这副样子,别说进驿站,说什么都不会信的。 得先把自己收拾干净。 洗个热水澡,换一身像样的衣服。 鱼饵,也得有鱼饵的样子。 他抬起头,目光在街边林立的招牌上搜寻着。 最终,他的视线停在了一家看起来不算起眼,但足够干净整洁的客栈上。 “福来客栈”。 名字很吉利。 陈川扯了扯嘴角,走了过去。 客栈里光线昏暗,没什么人。 一个伙计趴在桌上打盹,柜台后的掌柜靠着椅背。 眼皮耷拉着,像是随时会睡过去。 陈川走进去,带起一阵微风。 伙计的眼皮动了动,懒得抬。 陈川没有说话,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 大概三两重,直接扔在了柜台上。 “叮当”一声脆响。 伙计一个激灵,瞬间坐直了身体,睡意全无。 那掌柜也猛地睁开了眼,视线从银子上,挪到陈川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 眼神里全是惊疑。 一个浑身酸臭的小乞丐,能摸出这么一锭银子? “一间上房,一桶热水,要快。” 陈川的声音还带着童稚。 伙计的目光在掌柜和银子之间来回扫了两次,看到掌柜微微点头。 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 “好嘞!客官您楼上请!” …… 热水很快送了上来。 木桶里升腾起的热气,模糊了陈川的脸。 他将整个身体沉入水中,温热的水流包裹住疲惫的身体,让他舒服得几乎要呻吟出声。 水很快就变得浑浊。 他闭上眼,脑子里却一刻没有停歇。 内奸。 李德佑在匈奴,他只是一个动因,一个传递消息的线头。 真正能在云天府里配合匈奴人,策划一场针对大齐学子的血洗。 必然是身处大齐内部,而且地位不低的人。 谁会这么做? 血洗驿站,杀光赶考的学子,会直接动摇整个大齐士林的根基。 引起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动荡。 谁最希望这里大乱? 陈川的脑子里闪过一张张从父亲书房里看到的朝臣画像。 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而他自己,只是被顺手丢进这潭浑水里的一颗石子。 换上一身干净的月白色儒衫,陈川整个人焕然一新。 除了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他看起来和街上那些意气风发的赶考少年,没什么两样。 他推开窗,官办驿站就在斜对面的街角。 门口人头攒动,比城门口还要热闹。 陈川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他下了楼,客栈伙计看到他,眼睛都直了。 完全没认出这就是刚才那个小乞丐。 陈川没理会他,径直走向那片喧嚣。 还没走近,就听到一阵阵喝彩和骚动。 官办驿站的大门前,被学子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群中央,空出了一块场地。 一个皮肤黝黑、身材比同龄人要高壮一圈的少年 正负手而立,脸上带着张扬的笑意。 他脚边,散落着几张被揉成一团的纸。 一个白面书生站在他对面,脸色涨红。 嘴唇哆嗦着,气得说不出话来。 “承让了。” 黝黑少年拱了拱手,语气里却全是轻蔑。 “偌大一个云天府,就没有一个能与我对上一对的吗?” 他目光扫过众人,充满了挑衅。 周围的学子们一片哗然,个个面露不忿,却又没人敢再上前。 显然,刚刚已经有好几个人败下阵来。 就在这时,人群里一个带着江宁口音的学子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哼,不过是些偏门险对,有什么好得意的!若是江宁府的陈川在此,定不会让你这般放肆!” 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人群中,却异常清晰。 那黝黑少年的耳朵很尖,他猛地转过头,视线如电,锁定了那个说话的学子。 “陈川?” 他挑了挑眉,似乎在回想这个名字。 “就是那个传闻中的五岁神童?” 他的嘴角咧开,露出一口白牙,眼神里全是毫不掩饰的战意。 “好!” 他朗声大笑,声震四方。 “那就让他过来!我,魏展,就在此地摆下擂台!我倒要看看,是他的名气更大,还是我的文章更硬!” “告诉他,我等着他!” 人群边缘,刚刚挤进来的陈川。 听着这番指名道姓的叫嚣,脚步顿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场中那个如同斗鸡般昂首挺胸的黝黑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看来有人想把自己给找出来啊。 人群的骚动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无数道目光,下意识地开始在人群中搜寻。 陈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 一道道视线从他身上掠过,却没有人停留。 谁也想不到,那个被指名道姓的江宁神童。 会是眼前这个刚刚洗去尘泥。 身上还带着客栈皂角味儿的九岁小童。 跳出去? 和他对对子? 然后呢?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赢下这场可笑的比试,然后被藏在暗处的毒蛇盯上? 陈川的内心,一片冰冷。 他甚至能想象到,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正有几双眼睛,死死盯着这片场地,等着他自投罗网。 魏展见无人应声,脸上的笑意更浓,也更狂。 他往前踏了一步,脚尖碾过地上那团废纸。 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怎么?不敢出来?” “传闻说得天花乱坠,真到了地方,却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讥讽。 “我看,什么江宁神童,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 这话一出,人群再次炸开了锅。 尤其是那些从江宁府一路赶来的学子。 一个个脸色铁青。 “你休要胡言!” “陈公子名满江南,岂容你这般污蔑!” “有本事,你等着!陈公子定会让你知道天高地厚!” 叫骂声此起彼伏。 但,声音越大,就越显得底气不足。 因为,陈川,没有出现。 魏展享受着这种万夫所指的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就是风暴的中心。 他仰天大笑,笑声里满是恣意。 “等他?” “我等着!我魏展就在这云天府等着!” 第78章 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猛地收住笑,扫过每一个为陈川辩解的人。 “我把话放这儿!他陈川若来,我便让他知道,什么叫文章天成,什么叫萤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 “他若不来,便是怯了!是个懦夫!” “就算他侥幸考中,进了官场,也终将是我的手下败将!” “手下败将”四个字,他说得又重又狠。 狠狠抽在所有江宁学子的脸上。 也像是一根毒刺,扎向人群中的陈川。 陈川的眼眸深处,那丝玩味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看到,在魏展叫嚣得最凶的时候。 驿站门口一个负责登记的胥吏。 嘴角不自觉地勾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一闪而逝。 却充满了得偿所愿的快意。 陈川的目光,在那胥吏的脸上停顿了一瞬。 很好。 鱼饵已经就位了,连鱼线都开始抖动了。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再待下去,情绪就快要压不住了。 他不是圣人,被人指着鼻子骂懦夫,那股火,是真实存在的。 只是,理智告诉他,现在发作,就是死路一条。 小不忍,则乱大谋。 就在众人被魏展的狂言激得群情激奋之时。 陈川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拥挤的人群。 他矮小的身材,成了最好的掩护。 像一滴水,悄然汇入大海,没有惊起半点波澜。 他转身,毫不留恋地向福来客栈走去。 身后的叫嚣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魏展也好,那些激愤的学子也好,都成了他计划中的棋子。 只是他们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回到客栈房间。 陈川关上门,将一切喧嚣隔绝在外。 脸上,浮现出一个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笑容。 这是一个专门为他陈川设下的局。 目的,就是逼他现身。 对方甚至不惜找来一个颇有几分真才实学的魏展当鱼饵。 在官办驿站这种官家地盘前公然挑衅,闹得满城风雨。 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更让他心寒的是,那个带头起哄。 口口声声“江宁府陈川”的学子。 声音很熟悉。 他想起来了。 是去年在江宁府学里,因为剽窃同窗文章被他当众揭穿。 最后被夫子赶出府学的张瑞。 一个早就该滚回老家种地的人。 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还成了吹捧自己的“急先锋”。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陈川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闭上眼,脑海中飞速盘算。 张瑞、魏展……这些人背后,是同一股势力。 而且与匈奴有着勾连。 …… 与此同时。 驿站前的骚动,在魏展又放了几句狠话后,终于渐渐平息。 人群意兴阑珊地散去,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江宁学子们不甘的咒骂。 魏展脸上那不可一世的表情,在转身之后,便收敛得一干二净。 他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挤出人群,熟练地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没有走大路,而是在迷宫般的巷道里七拐八绕。 一路上,他几次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确认身后无人跟踪后,才加快了步伐。 最终,他在一扇毫不起眼的后门前停下,有节奏地叩了三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厮探出头,看了看他,立刻侧身让他进去。 院子不大,却很整洁。 正堂里,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男人正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品着。 他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碧玉扳指,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温润生光。 在他下首,一个面色白净的青年正襟危坐,神情局促不安。 正是之前在人群中第一个喊出陈川名字的张瑞。 看到魏展进来,张瑞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却又不敢与他对视。 “坐。” 锦袍男人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平淡。 魏展拉过一张凳子,大喇喇地坐下,自己倒了杯茶,一口灌下。 “怎么样?” 锦袍男人放下茶杯,终于开了口。 “还是没出来。” 魏展撇了撇嘴,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 “动静闹得够大了,云天府有点头脸的学子都来看热闹了,可姓陈的就像个缩头乌龟,连个屁都不敢放。” 他又看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张瑞。 “张兄,你不是说那小子傲气得很,受不得半点激吗?怎么今天转性了?” 张瑞的脸瞬间涨红,期期艾艾地看向锦袍男人,辩解道。 “周……周管事,我说的句句属实啊!那陈川在江宁府时,向来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今天……今天许是还没到云天府,对,一定是还没到!”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说。 “算算脚程,最迟后天,他肯定会到的!到时候再让魏兄……” “行了。” 被称为周管事的中年男人打断了他。 他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扫过两人,明明没什么情绪。 却让魏展的张扬和张瑞的急切都瞬间熄了火。 “不急。” 周管事的声音不疾不徐 “饵已经撒下去了,鱼,总会来的。” 他从袖中摸出两锭银子,随手丢在桌上。 “这是今天的份。” “辛苦了。” 他的目光在魏展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转向张瑞。 “特别是你,张公子,今天这出戏,唱得不错。” 张瑞看着那锭银子,眼睛都直了,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连忙起身,对着周管事深深一躬。 “为周管事办事,应该的,应该的!” 魏展只是瞥了一眼银子,没动,他看着周管事,问道。 “那小子真就那么重要?值得费这么大功夫?” 周管事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淡淡道: “不该问的,别问。” “拿了钱,办好差,其他的事,跟你们没关系。” 魏展的眼神沉了沉,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伸手将属于自己的那锭银子揣进了怀里。 周管事站起身,理了理衣袍。 “鱼没上钩之前,戏,就得一直唱下去。” “明天,继续。” 次日。 天色还未大亮,一层薄薄的灰雾笼罩着云天府。 街上的早点摊刚刚支起来,热气腾腾,带着食物的香气。 陈川已经收拾妥当,推开房门。 第79章 知府周正元 那双眼睛将所有心思都藏在了最深处。 他没有去驿站的方向,而是拐进了一条条愈发狭窄的巷子。 在一个堆满垃圾的墙角,几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正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陈川停下脚步。 为首的一个乞丐警惕地抬起头。 乱发下的眼睛像狼崽子一样,又凶又亮。 陈川没有说话,只是摊开手掌。 几锭碎银在晨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那个小头目的眼神瞬间变了,凶光褪去。 他飞快地爬过来,另外几个小乞丐也围了上来。 喉咙里发出渴望的咕噜声。 陈川的手指一松,银子掉在小头目早已伸出的脏手里。 “府衙。” 陈川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盯着知府周元正。他见了谁,去了哪,轿子停在什么地方,都记下来。” “特别是。” 陈川的目光扫过小头目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 “有没有见外地口音的生面孔。” 小头目用力点头,把银子死死攥在手心。 像是攥住了自己的命。 “爷,您放心!小的们别的本事没有,盯人,整个云天府没人比我们更熟!” 只要知府周元正是个聪明人,是个还想保住乌纱帽的官。 就不会掺和进这种通敌叛国的浑水里。 只要他还是大齐的官,那这件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陈川看着小头目,又抛出一小块碎银。 “带我去找条路,能出城的,没人知道的路。” 小头目的眼睛更亮了,一把接住银子,塞进嘴里用牙咬了咬。 才谄笑着点头哈腰。 “爷,您跟我来!” 救人是后话。 万一事有不谐,他首先要保证自己能活下去。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小头目在前面带路,在迷宫般的巷道里穿行。 最后,他们停在了一座早已废弃的破庙前。 蛛网遍布,荒草齐腰。 小头目指着院子里一口半塌的枯井,压低了声音。 “爷,这是以前的一条泄洪道,早就没人管了,一直能通到城外的乱葬岗。” 陈川走到井边,探头看了一眼。 下面黑不见底,一阵阴冷的风从井底倒灌上来,带着泥土和腐烂的气息。 很好。 后路有了。 他又摸出几粒碎银,丢给那个小头目。 “办好我交代的事。” “是是是!” 小头目得了银子,千恩万谢地跑了。 眨眼就没了踪影。 陈川独自站在枯井旁,感受着那股从地底吹上来的阴风。 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他转身,望向云天府驿站的方向。 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鱼饵,鱼线,甚至连渔夫都登场了。 现在,他这个被盯上的“鱼”,也该准备自己的网了。 是时候了。 该好好陪他们玩玩了。 陈川的身影消失在巷道的阴影里。 不久之后,云天府的街头巷尾,开始飘起一些不起眼的纸片。 某个识字的伙计捡起,惊呼着念出声。 纸上的字迹潦草。 “匈奴欲破云天府,屠城在即!” 无数张,在人群中飞速扩散。 粮店门口排起了长队,兵器铺的铁匠被围得水泄不通 更多的人涌向城门,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恐慌,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将整个云天府笼罩。 “大人!大人!不好了!” 府衙之内,一名捕头连滚带爬地冲进后堂,脸色煞白。 “满城都在传,说、说匈奴人要打过来了!” 知府周元正手中的毛笔一抖。 一滴浓墨在公文上晕开。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 “胡说八道!从何而来的谣言!” “不知道啊大人。” 捕头快要哭出来了。 “就跟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到处都是写着字的纸条,现在城里人心惶惶,都快炸锅了!” 周元正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这更像是一封没有署名的警告信。 “查!” 他一拍桌子,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封锁城门!全城搜捕,把散播谣言的源头给本官挖出来!!” ...... “砰!” 还是那间不起眼的院子,正堂里。 上好的瓷杯被狠狠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张瑞的头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在桌面上,冰冷的桌面硌得他脸颊生疼。 周管事站在他身后。 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刀刃就贴着张瑞的脖颈。 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凉意。 “说!” 周管事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暴戾。 “是不是你把消息泄露出去的?!” “不……不是我!周管事,我冤枉啊!” 张瑞吓得魂飞魄散,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我就是个挣钱的,我哪知道什么消息啊!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他拼命地想抬头,却被按得更死。 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一旁站着的魏展。 发出含糊不清的求救声。 “魏兄……魏兄你快跟管事说说,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魏展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不喜欢张瑞这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但也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周管事。” 他开口了。 “他应该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脑子。” 周管事冷笑一声,按着张瑞头颅的手纹丝不动。 “没胆子?没脑子?” 他的目光转向魏展,阴冷得像一条毒蛇。 “那你说说,这消息是怎么出去的?整个云天府,除了你我,就他知道我们要做局对付姓陈的!不是他,难道是你?还是我?” 魏展的瞳孔骤然一缩。 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再说话。 他看懂了周管事眼里的杀意。 这件事,必须有一个人来承担后果。 而张瑞,是最好的人选。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张瑞还在徒劳地哭喊,求饶声已经带上了绝望的颤音。 周管事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 他只是握紧了刀柄。 手腕轻轻一动。 “嗤——” 轻微的声音响起。 张瑞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徒劳地张合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抹鲜红的细线,在他的脖子上迅速扩大。 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染红了桌面。 第80章 刺客 眼里的光芒,正在飞速黯淡下去。 魏展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心头一阵发冷。 他看着周管事随手用张瑞的衣服擦了擦刀上的血迹。 “废物。” 周管事一脚踢开软倒下去的尸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将短刀收回鞘中,重新坐回椅子上。 端起一杯新茶。 “现在,清净了。” 他吹了吹茶水的热气,抬眼看向魏展。 “鱼,比我们想象的要更狡猾。” “戏,也要唱得更真才行。” 魏展沉默着,空气中的血腥味让他感到一阵阵恶心。 “管事的意思是?” “明天。” 周管事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继续去驿站门口骂。” “动静,要闹得更大。” “我要让他知道,我们找定他了,让他自己走进这个圈套里来。” “也让那个躲在背后放冷箭的家伙看看,这点小伎俩,没用。” … 两天后。 破败的巷子尽头,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墙角钻了出来。 是那个小乞丐。 他身上还是那件破烂的衣裳,但脸上干净了些,眼睛里多了点活气。 “爷。” 他跑到陈川面前,带着邀功的兴奋。 “您看交代的事,我办得咋样?” 陈川靠着斑驳的墙壁,从阴影里伸出一只手。 掌心摊开,几点银光在昏暗中闪烁。 不是整块的,是他特意敲得更碎的银子。 “拿着,一点点花,别让人记挂上。” 这个世道,一个乞丐怀里揣着银子,不是福,是祸。 “谢爷!” 小乞丐一把抓过碎银,宝贝似的揣进怀里最深处,连连点头。 陈川的目光扫过他藏银子的动作,没多说什么,只是问道。 “这几日,府衙那边如何?” “回爷的话。” 小乞丐立刻来了精神。 把这几天看到听到的东西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 “知府大人这几天都在查城里传言的事,府衙门口盘查得紧,没什么生面孔进出。”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声音更低了。 “倒是他们那个管家,每天等知府大人一走,他自己也偷偷溜出来,每次都往城北那边去,到一片乱房子里就没影了。小的……小的不敢跟太紧,怕被发现。” 城北? 陈川的眼睛眯了起来。 那里是云天府的贫民窟,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也是最容易藏污纳垢,最容易藏匿秘密的地方。 看来,那个周管事不简单啊。 “知道了。” 陈川点点头,算是肯定了小乞丐的功劳。 他挥了挥手。 “去吧,别再来这里找我。” 小乞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这是为了他好。 他重重地磕了个头,转身就钻进了另一条巷子。 很快消失不见。 陈川独自站在原地,巷子里的风吹过 带来远处街市的喧嚣和近处阴沟的腐臭。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太阳正在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片混浊的橘红色。 黑夜,快来了。 他需要再添一把火。 让这锅已经开始冒泡的水,彻底沸腾起来。 …… 夜色如墨。 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过府衙高大的院墙。 陈川落地无声,迅速贴近墙根的阴影。 他换了一身紧身的夜行衣,将整个人都融入了黑暗里。 这潜行的本事,是跟“影子”学的。 他总说,真正的刺客,不是杀人有多快,而是如何让自己变成一阵风,一片叶,一道影子。 陈川自认还没学到精髓,但对付府衙里这些松懈的护卫,足够了。 他避开一队巡逻的家丁,灵巧地穿过回廊,潜向后院书房的位置。 那里还亮着灯。 周元正还没睡。 很好。 陈川停在一棵大树的浓密枝叶间,右手袖口滑出一架小巧的机括弩。 弩箭的箭头上,绑着一个卷好的纸卷。 上面,是他亲手写下的字。 关于城外,关于匈奴,关于一场即将到来的……屠城。 他调整着呼吸,目光锁定那扇透出光亮的窗户。 风,停了。 就是现在。 “嗖——”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机括弩的弦轻轻一振,那支带着警告的箭矢便化作一道黑影。 精准地穿透窗纸,钉在了书房的立柱上。 一击得手。 陈川看也不看结果,身形一晃,便从树上跃下。 几个起落间,已经消失在了府衙的夜色深处。 …… 书房内。 周元正正对着一幅云天府的堪舆图,眉头紧锁。 城中谣言四起,已经两天了。 他派人查了两天,除了抓了几个跟着起哄的地痞。 散播消息的源头,连根毛都没找到。 对方把传言撒遍全城,然后就蒸发了。 这让他心头的不安越发浓重。 这绝不是简单的恶作剧。 就在这时。 “噗!” 像是什么东西扎进木头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周元正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道。 “谁?!” 门外的护卫立刻冲了进来。 “大人?” 周元正没有理会他们,目光死死盯着那根钉在柱子上的东西。 一支箭。 一支弩箭。 他几步走过去,借着烛光,看清了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箭头上,绑着一个纸卷。 他的心,猛地一沉。 能无声无息地将箭射进他的书房! 他一把扯下纸卷,缓缓展开。 月光透过窗户上的破洞照进来,洒在纸上。 纸上的字迹有些潦草。 周元正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老爷!” 周管事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人已经冲了进来。 视线第一时间不是落在周元正身上,而是死死黏在那根柱子上的弩箭。 他的心,咯噔一下。 完了。 周元正挥了挥手,对身后涌进来的护卫沉声道。 “没事了,退下吧。” 护卫们面面相觑,看到知府大人脸色阴沉。 却不像有危险的样子,躬身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书房里,只剩下主仆二人。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老爷,您没事吧?” 周管事走上前,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恭敬。 但那双眼睛,却始终瞟着那支箭。 “没事。” 周元正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他将那张纸条,一寸寸地折叠起来,塞进了怀里最深处,紧贴着胸口。 那个位置,冰凉一片。 第81章 哈尔墩 “一个小毛贼的恶作剧罢了,想来是府里的护卫松懈了。” 周元正转过身,背对着周管事,仿佛在研究那幅堪舆图。 “你也下去吧。吩咐下去,今晚加强戒备,一只苍蝇也别给我放进来。” 周管事低着头,眼底闪过一抹阴狠的光。 演戏。 还在演戏! 能把箭射进这里,是小毛贼? 知府大人把纸条藏得那么深,是恶作剧? 他分明是在防着自己! 计划败露了。 周管事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被戏耍的怒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等? 等不到那个陈川来云天府了! 既然如此,那就一不做,二不休! 杀了这些自命不凡的士林学子,断了大齐的文脉根基,也足够让皇帝老儿心疼好一阵子了! 这份功劳,也够了! 周管事脸上依然是那副忠心耿耿的模样,躬身应道。 “是,老爷,您早些歇息。” 他退了出去,脚步不急不缓。 可当他转过身,走进庭院的阴影里时。 那张布满谦卑的脸,瞬间变得狰狞扭曲。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很好。 明日,就让这云天府,变成一座血城! 让这些自以为是的读书人的哀嚎。 成为大匈奴铁骑最悦耳的战歌! …… 客栈。 陈川推开房门,一股冷冽的夜风跟着他灌了进来。 屋里没有点灯。 窗边,一道黑影与黑暗融为一体。 “回来了。” 陈川随手关上门,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那道黑影动了动,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无声无息,像一片被风吹动的枯叶。 是“影子”。 “幸不辱命。” 影子的声音干涩,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的生锈铁器。 陈川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的茶水,一口喝干。 他能想象到周元正看到那张纸条时,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也能猜到,那个隐藏在知府身边的周管事,此刻是何等的坐立不安。 饵已经撒下去了。 就看鱼,咬哪个钩了。 陈川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目光投向窗外府衙的方向,眼神幽深。 “那就看看,那位忠心耿耿的周大管家,明天会怎么选了。” 天,蒙蒙亮。 城北,最偏僻的一角,几间破败的茅草屋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起。 这里是城里乞丐的聚集地,平日里无人问津。 周管事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像个早起的贫民,快步走向那几间茅草屋。 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既然不能兵不血刃地拿下云天府,那就用最原始的方式! 用火与血,来洗刷这座大齐北境的重镇! 他走到一间茅草屋前,手伸进怀里,已经摸到了冰冷的火石。 屋子周围,看似随意堆放的几个大木桶里,装的不是水。 是城里最烈的烧刀子! 只要一点火星…… “周管事,天还没亮透,这是要去哪儿放火啊?”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巷子口传来。 周管事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周元正穿着一身官服,背着手,一步步从晨光熹微中走出。 他的身后,是黑压压一片的府衙护卫,刀已出鞘。 明晃晃的刀锋在晨光下泛着寒意,堵死了所有退路。 包围圈,已经形成。 周元正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只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那眼神里是被欺骗的愤怒。 “我自问待你不薄,为何?” 周元正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哈尔墩心上。 周管事突然笑了。 他直起腰,脸上的谦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草原狼般的桀骜与凶狠。 “周管事?那是你们齐人给的贱名。” 他一字一顿,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骄傲。 “我的名字,叫哈尔墩!是大草原的勇士!” 周元正的瞳孔猛地一缩。 匈奴的……卧底? 跟在他身边十几年,为他打理府中上下。 他最信任的管家……竟然是匈奴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羞耻感。 让周元正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哈尔墩看着他精彩的表情,笑得更畅快了。 他环视一周,看着那些紧张地握着刀的护卫,眼神里满是轻蔑。 “用我一条命,换你们这满城的酸儒,换这云天府……” 他拖长了声音,脸上的表情变得狂热而狰狞。 “不亏!”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脚踹翻了身旁的大木桶! 哗啦——! 刺鼻的烈酒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深色的酒液浸透了干燥的茅草和地面。 “不好!” 周元正脸色大变。 但,晚了。 哈尔墩将手里的火石与铁片狠狠一击! “呲啦!” 一簇火星,落在了浸满烈酒的茅草上。 轰——! 冲天的火光拔地而起,瞬间将几间茅草屋吞噬! 黑烟夹杂着赤红的烈焰,如同一条咆哮的火龙 直冲云霄,形成了一道无比醒目的狼烟! 整个云天府,在这一刻,都能看到这道绝望的信号! 哈尔墩站在烈火前,张开双臂。 任由火焰吞噬他的衣袍,发出癫狂的大笑。 “长生天……在看着你们!我的勇士们,踏平这里!” …… 城外。 匈奴的三千铁骑早已蓄势待发。 当那道黑红色的烟柱冲天而起时。 领头的匈奴将领眼中爆发出嗜血的光芒。 他猛地抽出弯刀,向前一指! “信号已至!哈尔墩成功了!” “全军,进攻!屠城!” “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 “轰隆隆……” 大地开始震颤。 三千铁骑如同黑色的潮水,卷起漫天烟尘。 朝着并不算高大的云天府城墙,发起了山崩海啸般的冲锋! 城楼上。 周元正目眦欲裂地看着那被烈火吞噬的身影,和城外滚滚而来的铁骑。 他明白了。 而这把火,就是信号! “大人!匈奴人攻城了!” 瞭望的士兵发出凄厉的嘶吼。 云天府,守军不过两千,而且多年未曾经历战事! 周元正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栽倒。 但他死死撑住了。 他知道,他不能倒。 “擂鼓!示警!”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咆哮。 “所有人!上城墙!快!给老子上城墙!” “死守!就算是死,也要给老子把这些杂碎挡在城外!” 第82章 援军 急促的战鼓声,终于在云天府的上空,仓惶地响起。 客栈的窗户开着,陈川甚至能闻到远处飘来的焦臭和血腥气。 他摇了摇头。 昨日,他已经把那张写着“周管事,匈奴细作”的纸条,摆在了周元正的桌案上。 他给了周元正选择的机会。 是这位知府大人自己,被那点可笑的“主仆情分”和不切实际的“怜悯之心”蒙蔽了双眼,选择了迟疑,选择了观望。 才有了今天的冲天狼烟,满城哀嚎。 身后,影子无声地站着,仿佛与屋内的阴影本就是一体。 “淮安府的兵马已经动了,守将王通亲率一万精兵,正在驰援的路上,用不了多久就能抵达。”影子的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没有半点情绪。 一万精兵。 对付区区三千匈奴铁骑,绰绰有余。 前提是,云天府能撑到那个时候。 陈川的目光穿过夜色,落在远处火光冲天的城墙上。 能看到蚂蚁般的人影在厮杀、在坠落。 “去吧。” 陈川淡淡地开口。 “云天府不能破,城里的百姓是无辜的。” “是。” 影子应了一声,身形微微一晃。 便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中,彻底消失不见。 …… 城墙之上,喊杀声震天。 温热的血溅在周元正的脸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官帽歪斜,一身崭新的知府官袍被划开了几道口子。 沾满了灰土和血污,状若疯魔。 “石头!滚木!都死哪儿去了!” 他嘶哑着嗓子怒吼。 身边一个浑身是血的都尉哭丧着脸。 “大人!没了!能搬的都扔下去了!” 城墙垛口边,一个年轻的府兵刚探出头。 想用长枪去捅正在攀爬的匈奴人。 一支冷箭便破空而来,从他的眼眶直贯入脑! 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年轻的身体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更多的匈奴人已经顺着云梯爬了上来! 他们像一群饿狼,翻身越过墙垛,挥舞着雪亮的弯刀。 狞笑着扑向了阵脚已乱的守军。 “噗嗤!” 刀锋入肉的声音,此起彼伏。 云天府的守军,养尊处优太久了。 哪里是这些草原上舔血为生的悍匪的对手。 一个照面,防线就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周元正眼睁睁看着一个壮硕的匈奴兵。 一刀劈翻了面前的两个守军,鲜血喷了他满身。 那匈奴兵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目光落在了周元正这身显眼的官袍上,像是看到了最肥美的猎物。 “杀了他!那是齐人的官!” 周元正浑身冰冷。 无数情绪在他胸中翻滚,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想起了陈川。 想起了那张被他视作无稽之谈的纸条。 如果……如果他昨天就信了,直接拿下哈尔墩,哪有今日之祸! 是他,是他亲手将这满城百姓和麾下将士,推入了火坑! “大人!小心!” 一声惊呼。 周元正回过神,那名匈奴兵已经狞笑着冲到了他的面前。 弯刀高高举起,带着一股腥风,当头劈下! 他脑中一片空白,竟忘了躲闪。 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现。 “叮!” 一声轻响。 那柄势大力沉的弯刀,竟被两根手指,轻描淡写地夹住了。 黑影的主人,正是影子。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周元正身前。 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满脸错愕的匈奴兵。 匈奴兵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把刀抽回来。 可那两根手指却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 “滚。” 影子嘴里吐出一个字。 下一刻,他屈指一弹。 “铛!” 精钢打造的弯刀,竟从中应声断裂! 那名匈奴兵还没反应过来,半截刀身就已经旋转着。 深深地插进了他自己的脖子。 他捂着喉咙,嗬嗬作响,满眼难以置信地倒了下去。 周围的匈奴兵和守军,全都看呆了。 这是什么人? 周元正也是一脸呆滞,嘴巴微张。 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救命恩人。 影子却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只是环视了一圈城墙上的惨状,干涩地开口,传入了周元正的耳中。 “我家公子说,云天府不能破。” 周元正嘴唇翕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公子? 谁家的公子,有这般通天的手腕? 他正要开口追问。 “呜——呜——呜——” 一阵低沉雄浑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城外远方的黑暗中传来! 这号角声与匈奴人的苍凉不同。 它充满了肃杀与铁血,像是巨兽在旷野中发出的咆哮! 城墙上,无论是精疲力尽的守军。 还是嗜血狂暴的匈奴人,动作都是一滞。 所有人都循着声音望了过去。 只见远方的地平线上,火光连成了一条长龙。 正以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迅速向战场逼近! 火光之下,一面绣着斗大“王”字的黑色大纛。 破开夜幕,在风中猎猎作响! “是大齐的兵马!是援军!是援军来了!” 城墙上,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哭腔。 绝望的守军,眼中瞬间重新燃起了光亮! “援军?” 那名刚刚死了同伴。 正准备冲上来围杀影子的匈奴头目,脸色剧变。 他死死盯着那面王字大旗,像是见了鬼一样。 “不可能!这附近哪来的援军?!” 火龙越来越近。 为首一员大将,跨坐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之上。 手中一杆长槊在火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芒。 人未至,声先到! “淮安府王通在此!儿郎们,随我踏平这帮匈奴崽子!” 声音如同滚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那匈奴首领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王通……是淮安府的守将王通!他怎么会在这里!” “撤!快撤!” 他惊恐地嘶吼着,拨转马头就想逃跑。 可已经晚了。 王通率领的一万精兵,狠狠冲进了匈奴的方阵 刚刚还如狼似虎的三千匈奴铁骑,在这支真正的百战之师面前,脆弱得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冲锋的阵型被瞬间凿穿!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喊杀声,惨叫声,响彻夜空,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平息。 周元正呆呆地站在城楼上。 第83章 谢陈小哥吧 看着城外那面倒的屠戮,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最后一个匈奴人被斩于马下,他才如梦初醒。 “快!开城门!迎接王将军!” 他连滚带爬地冲下城楼。 亲自下令打开了那扇布满刀痕的沉重城门。 王通翻身下马,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大步走来。 周元正连官帽都来不及扶正,抢上几步。 对着王通便是一个长揖到底。 “云天府知府周元正,拜谢王将军!若非将军天兵天降,我这云天府满城生灵,今日休矣!” 王通是个面容黝黑的汉子。 他哈哈一笑,一把扶住了周元正。 “周大人言重了,分内之事而已。” 他话锋一转,目光越过周元正的肩膀。 落在了他身后那个如标枪般站立的黑影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不过……” 王通压低了声音,凑到周元正耳边。 “周大人真要谢,还是去谢谢陈小哥吧。” “我这边军情紧急,就不多留了。” 说完,他冲着周元正身后的影子,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他王通之所以能带着兵马及时赶到,正是因为这个黑影拿着萧伯谦的贴身令牌找到了他的军帐。 这等于是一份天大的功劳,直接送到了他的手上。 这份人情,他得认。 王通不再多言,翻身上马,对着身后的大军一挥手。 “全军!回营!” 一万精兵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调转马头,很快便重新汇入黑暗之中。 只留下满地的狼藉。 他僵在原地,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王通那句话。 陈小哥? 他猛地回头,死死盯住了那个黑影,又想起了那张被他揉成一团的纸条。 影子收回了环视战场的目光,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既然没事了,我便走了。” 说完,他转身就要融入身后的阴影里。 “壮士留步!” 周元正一个激灵,也顾不上什么官威体统,急急忙忙地冲上前。 他站到影子面前,因为跑得太急,气息都有些不稳。 “明日……明日府衙设宴,为守城将士庆功,也为……也为云天府的百姓压惊。” 他看着影子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恳求。 “不知……周某可否有幸,请那位公子大驾光临?” 影子沉默地看着他。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官袍,看清他内里所有的不堪与算计。 周元正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许久,影子才轻轻点了点头。 “话,会带到。” 说完,不等周元正再开口,他身形一晃。 便如一缕青烟,消失在了城楼的夜色中。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 客栈的房间里,烛火轻轻摇曳。 陈川坐在窗边,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 窗户被推开一道缝,影子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带进一股夜的寒气。 “公子。” 陈川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解决了。” 影子言简意赅。 陈川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了下来。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 整个云天府数十万生灵的性命。 就压在他身上。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知府周元正,明日在府衙设宴,想请公子赴宴。” 影子又补充道。 陈川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那个周大人,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去。” 他转过头,看着烛火下影子模糊的轮廓。 “当然要去。” …… 第二日,傍晚。 云天府知府衙门后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周元正在自己的府邸大摆筵席,宴请城中所有头面人物和有功之士。 死里逃生的众人情绪高涨,觥筹交错。 喧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可周元正却频频看向门口,神思不属。 在他身旁,最尊贵的主位,一直空着。 桌上的碗筷摆放得整整齐齐。 温着的热酒换了一壶又一壶,但始终没有人落座。 “张兄,你说知府大人这是在等谁啊?” 一名穿着青色儒衫的年轻学子,压低声音,碰了碰旁边同伴的胳膊。 “这么大的阵仗,连侥幸活下来的几位守城军官都被安排在次席,这主位上的人,得是多大的来头?” 被称作张兄的学子撇了撇嘴,眼中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谁知道呢。也许是哪位咱们不知道的贵人吧。” 他呷了口酒,话里有话。 “不过我听说,昨夜王通将军神兵天降,救满城于水火,却连口热茶都没喝,便匆匆离去了。真不知还有谁的功劳,能大过王将军去。” 这话一出,周围几桌的议论声都小了些。 不少人都听出了话里的酸味。 在他们看来,这满城生灵,都是王通将军救下的。 周元正身为知府,不思如何上报朝廷为王将军请功。 反倒在这里故弄玄虚,为一个不知名的人物摆出如此高的姿态。 实在有些本末倒置。 “话不能这么说!” 邻桌一个脸上还带着伤的年轻书生突然涨红了脸,反驳道。 “我当时就在城楼上,看得真真切切!在王将军的援军到之前,知府大人险些被匈奴贼首斩于刀下,是一位神秘高人出手相救!” 他情绪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 “那高人只用了两根手指,就夹断了匈奴人的弯刀!那不是凡人能有的手段!” “两根手指断钢刀?” 最初那名青衫学子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刘兄,你莫不是被匈奴人吓破了胆,看花了眼吧?这世上哪有这种事,不过是些江湖骗子的把戏罢了!” “你!” 姓刘的书生被气得说不出话。 一时间,整个宴客厅的气氛都变得古怪起来。 无数道目光,汇聚在了那个空着的主位上。 周元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手心里的汗又冒了出来。 他今天必须等到那个人。 否则,他这个知府,就要成为整个云天府的笑柄了。 就在这时,府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家丁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神色激动又惶恐。 “大人!大人!他……他来了!” 第84章 在下陈川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周元正的身影,投向了府衙后堂的门口。 周元正几乎是小跑着迎了出去。 门口的光影里,站着两个人。 一个,真是昨夜的那位高手。 而另一个…… 是一个少年。 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身形单薄。 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色布衣。 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 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 宴客厅里,响起窃语声。 “那是个……孩子?” “知府大人疯了?他等的贵客,就是这么个毛头小子?” “开什么玩笑!我等冒死守城,竟要给一个黄口小儿让座?” 那名先前嗤笑的青衫学子“噗”的一声。 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 他看着同伴,脸上满是,嘴型无声地比划着。 “看吧,江湖骗子!” 而那个脸上带伤,为神秘高人辩解的书生,此刻也愣在了原地。 周元正的脚步在少年面前停下。 他喘着粗气,看着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 少年冲他拱了拱手,声音清朗。 “在下陈川,见过周知府。” 陈川?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 那个凭一己之力搅动江宁府风云的少年神童,陈川?! 还是大儒周怀安的关门弟子。 周元正喉头滚动。 是了!一定是他! 除了这位传说中的人物,谁还有本事拿出萧伯谦的贴身令牌? 先前的所有疑虑,瞬间化为一股庆幸。 他赌对了! “原来是陈公子……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周元正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脸上挤满了谦卑的笑容,亲自在前面引路。 “公子,主位请!” 这一幕,让整个宴客厅炸开了锅。 “什么情况?知府大人对着一个毛头小子卑躬屈膝?” “那孩子是谁?看他穿的那样,怕不是哪家破落户的子弟吧?” “疯了,周大人一定是疯了!让一个孩子坐主位,他把我们这些当什么了?” 议论声浪此起彼伏。 先前那个脸上带伤,为“神秘高人”辩解的刘姓书生,此刻也张大了嘴巴,满脸的难以置信。 是他? 这怎么可能! “周大人!” 那名青衫学子“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就是之前带头质疑的张兄。 此刻他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您这是在消遣我们满堂宾客吗?” 他一指陈川,音量又高了几分。 “我等在此,是为感谢王通将军的救命之恩,是为庆贺云天府死里逃生!您却把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奉为主宾,传出去,岂不是让我们云天府沦为天下笑柄!” 他又看向周围,煽动着众人的情绪。 “诸位,你们说,一个黄口小儿,担得起这份天大的功劳吗?什么两指断刀,我看就是周大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找人演的一出戏吧!” “没错!” “张公子说得对!” “把我们当猴耍吗!” 宴客厅内群情激奋,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怒视着周元正。 周元正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冷汗涔涔而下。 他总不能说,我就是靠这位“黄口小儿”才保住的性命和官位吧? 没人会信。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川,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看那些义愤填膺的宾客。 目光落在了那个带头起哄的青衫学子身上。 “你叫张青衫,是城东‘锦绣布庄’张员外的三儿子,平日不学无术,最好赌。” 陈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张青衫脸上的讥笑瞬间凝固。 只听陈川继续用那种平淡无波的语调说道: “昨夜城破之前,你正在‘长乐坊’与人推牌九,输了二百三十七两银子,连你娘留给你娶媳所用的祖传玉佩都当了出去。” “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陈川身上,转移到了张青衫那张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上。 张青衫浑身发抖,像是白日见了鬼,指着陈川。 嘴唇哆嗦着。 “你……你……”了半天,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这件事,是他最大的秘密,连他爹都不知道! 这个小子,是怎么知道的?! 陈川不再看他,仿佛只是随口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转过身,在所有人惊骇、恐惧、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坦然地走到了那个空悬已久的主位前。 他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从容落座。 然后,他拿起桌上的酒杯,看向汗如雨下的周元正,嘴角微微一勾。 “周知府。” “可以开宴了吗?” 周元正刚要点头,一个暴怒的声音炸响。 “我不服!” 张青衫瞪着主位上那个气定神闲的少年。 “你……你不过是用了些下三滥的江湖伎俩,探听了我的私事!这算什么本事!” 他猛地转向周元正,拱手一拜,带着逼迫的意味。 “周大人!我等皆是读书人,今日赴宴,是为了庆贺云天府大捷!此等盛事,主位之人,必当是德才兼备之士!” 他手一指陈川。 “我张青衫不才,愿与此子当场比试!就比对对子,作诗词!若他能胜我,我张青衫当场给他磕头认错,从此退出云天府文坛!” “若他不敢,或是不学无术……” 他环视一周。 “那就证明他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请周大人将他逐出府衙,以正视听!” 这话一出,满堂哗然。 刚刚被陈川镇住的宾客们,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是啊,探听秘密算什么本事? 诗词文章可是硬碰硬的真本事,做不得半点假! “对!比一比!” “张公子说的有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一个黄口小儿,能懂什么诗词歌赋?” 气氛再次被点燃,矛头重新对准了陈川。 周元正心里叫苦不迭。 靖安王世子的人可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但是文斗总比闹得不可开交要强。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陈川。 陈川点了点头。 他不介意给这个家伙一点教训。 “好!” 张青衫咬牙切齿。 “就请周大人,为我等出题!” 第85章 冰河铁马,万里匈奴一夜尽 周元正松了口气,连忙站出来打圆场。 “好,好,以文会友,也是一桩雅事。” 就在这时,宴客厅的一个角落里。 几个穿着外地服饰的年轻学子,正交头接耳。 脸上全是见了鬼的表情。 “那……那是陈川吧?江宁府那个陈川?” “除了他还有谁!我去年在江宁诗宴上有幸见过一面,就是他!” “我的天,他怎么会在这里?难不成他也要参加乡试?” 一个稍年长的学子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你们看那个姓张的,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了。跟陈川比诗词?他知道自己惹的是谁吗?” “‘七步成诗’只是等闲,这位爷可是‘目无全牛’啊!” 他们的议论声虽轻,但在寂静的当口,却像水波一样扩散开来。 周围的宾客听得一知半解,但“江宁府”、“陈川”、“七步成诗”这几个词。 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他们心上。 江宁府的那个少年神童陈川?! 一时间,那些原本给张青衫呐喊助威的声音,都弱了下去。 无数道目光,再次汇聚到陈川身上。 张青衫也听到了些许风声。 但他已经骑虎难下,只当是对方故弄玄虚的把戏。 他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吼道。 “周大人,请出题!” 周元正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满堂宾客,最后落定。 “好。既然是为庆贺云天府大捷,那今日的比试,便以此为题。” 他沉吟片刻,朗声道。 “上联是:冰河铁马,万里匈奴一夜尽。” 此联一出,满堂皆静。 上联气势雄浑,杀伐果决,描绘的是边疆大捷,是铁与血的画卷。 想要对出工整又气魄相当的下联,绝非易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集中在了张青衫身上。 此刻,他就是全场的焦点。 张青衫双拳在袖中紧紧攥着。 他听到了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听到了那些江宁学子口中的“陈川”。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 今日若不能将这个黄口小儿踩在脚下,他张青衫在云天府就再也抬不起头! “有了!”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迸发出一丝狂热的光彩,高声吟道: “下联是:赤胆忠心,千载江山万代平!” 话音落下,厅中先是一静,随即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好!好对!” “张公子果然才思敏捷!” “千载江山,万代平!好气魄!” 然而,那些真正懂行的文人墨客,却是眉头微皱,彼此交换着眼色。 这下联,听着是气势十足,可仔细一品…… “千载”对“万里”,尚可。 可“万代平”对“一夜尽”,就显得有些虚浮空泛。 失了上联那种金戈铁马的实在感。 更重要的是,上联的“尽”字,是雷霆万钧的收束。 他这“平”字,却软了下去。 高下已现。 只是众人看破不说破,毕竟张家在云天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周元正捻着胡须,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不知该如何评判。 张青衫却没察觉到这微妙的气氛。 他自以为对得精妙,脸上露出了得色。 挑衅地看向主位上的陈川。 “小子,该你了!” “对不出来,就乖乖滚下去给我磕头!” 满堂的目光,再次如潮水般涌向陈川。 只见陈川依旧安坐,连姿势都未曾变过。 他甚至没有看张青衫一眼。 他只是端起酒杯,轻轻晃了晃杯中清澈的酒液。 就在众人以为他被难住时。 陈川那平淡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 没有抑扬顿挫,没有慷慨激昂,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烽火狼烟,半壁江山三更定。” 声音不大。 却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烽火狼烟,对,冰河铁马! 半壁江山,对,万里匈奴! 三更定,对,一夜尽! 何其工整!何其巧妙! 上联写的是远征之景,是过程。 下联道的是京畿之安,是结果! 一写边塞,一写朝堂。 一动一静,一放一收! 意境、气魄、格局,无一不是对上联的完美承接与升华! “轰!” 整个宴客厅,炸了。 “妙啊!!” 一个白发老者激动得浑身发抖,一拍大腿,猛地站了起来。 “烽火狼烟,半壁江山三更定!此乃绝对!绝对啊!” “天……天纵奇才!这才是真正的天纵奇才!” “‘冰河铁马’是利剑出鞘,‘烽火狼烟’是狼烟示警,‘一夜尽’写的是战果,‘三更定’写的是朝局安稳!高下立判!高下立判啊!” 那些原本还在为张青衫叫好的人。 此刻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之前小声议论的几个江宁学子,更是昂首挺胸,与有荣焉。 “看见没?这就是陈川!” “我早就说了,跟陈公子比诗词,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周元正瞪大了眼睛。 看着主位上那个神色淡然的少年,心中只剩下了翻江倒海般的震撼。 这就是……靖安王世子看重的人? 他终于明白,自己这点官场权谋,在真正的天才面前,是何等可笑。 而张青衫。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烽火狼烟……半壁江山……三更定……” 他喃喃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口。 他引以为傲的才学,在这句诗面前,被碾得粉碎。 什么“赤胆忠心”,什么“万代平”,简直就是个笑话! 他输得体无完肤。 “噗通”一声。 张青衫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面如死灰。 陈川放下了酒杯。 杯子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那一声轻响,像是一道命令。 周元正猛地回过神来,看着瘫在地上,已经失了魂的张青衫,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若不是看在他父亲张太守的面子上,今晚他就能让这蠢货横着出去。 “来人!” 周元正声音一提,带着知府的威严。 “张公子饮醉了,胡言乱语,冲撞了贵客。还不扶下去醒醒酒!” 第86章 绑在一起 嘴上说着“扶”,可那眼神里的意思,谁都看得懂。 立刻有两名身材壮硕的府卫大步上前。 左右开弓,像是拎小鸡一样。 将面如死灰的张青衫直接架了起来,朝门外拖去。 张青衫毫无反抗,嘴里还无意识地念叨着“烽火狼烟……三更定……”,像个傻子。 角落里,张青衫的父亲,一张老脸已经黑下来。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如此屈辱地拖走。 拳头在桌下捏得咯咯作响,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可他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幸灾乐祸的目光。 他知道,今夜过后,他张家,都将成为整个云天府的笑柄。 而这一切,都拜那个主位上的少年所赐! 他死死盯着陈川,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 厅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主位那个少年和知府大人之间来回游移。 就在这时,周元正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亲自端起酒杯,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 快步走到陈川面前,深深一躬。 这一躬,让满堂宾客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堂堂知府,向一个少年行此大礼? 疯了!周大人一定是疯了! 他举着酒杯,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诸位!今日我们在此,是为庆贺云天府大捷,是为庆贺我们云天府免遭匈奴入侵,阖城安宁!” “但很多人都不知道,我们能有今日的安宁,真正应该感谢的人是谁!” 周元正的目光,灼灼地看向陈川。 “不是我周元正,也不是满城的兵勇!” 他顿了顿! “是陈川,陈公子!” “若非陈公子在危急关头,当机立断调动淮安府的驻军王通将军,星夜驰援!此刻的云天府,早已是一片火海!我等,也早已是那刀下亡魂!” “这一杯,我周元正,代表云天府三十万百姓,敬陈公子!” 说罢,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轰——!!!”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调动驻军? 王通将军? 救了整个云天府? 这个少年……他……他才是真正的救星?! 那些之前还觉得周元正小题大做,对一个少年过于恭敬的乡绅富商,此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难怪!难怪陈川能坐主位! 这哪里是什么文弱书生! 那几个江宁府的学子,此刻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他们没想到,厉害到了这种地步! 而角落里的张员外,听到这番话,如遭雷击! 他儿子……他儿子刚刚得罪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啊! “原来……原来是他救了我们……” “我的天,我们刚才还在为那个张青衫叫好……” “我还以为他只是个外地来的普通学子,差点……差点就出言不逊了!” “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啊!” 短暂的死寂后,整个宴客厅彻底沸腾了! 无数人“霍”地一下站起身来盯着陈川。 面对这一切,陈川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官场老油条,如何借着自己的势。 将这份天大的功劳,牢牢地按在自己头上,也借此洗刷了之前应对不力的嫌疑。 将自己彻底绑在了一起。 有点意思。 陈川端起面前未动的酒杯,对着周元正。 也对着满堂宾客,轻轻颔首。 然后,一饮而尽。 这场盛宴,因陈川而起,也因他而走向终点。 酒过三巡,气氛正烈,无数乡绅富商端着酒杯。 排着队想来敬上一杯,混个脸熟。 陈川却在此刻,施施然站起了身。 所有喧嚣,戛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周元正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挽留之色。 “陈公子,这就要走了?宴席才刚刚开始啊。” 陈川对着他,也对着满堂宾客,拱了拱手。 神色淡然,仿佛那泼天的功劳也与他无关。 “府尊大人,诸位,同为大齐子民,共抗外敌,是分内之事,当不得各位如此。” “在下明日还要启程,前往淮安府赶考,就不多做叨扰了。” 说罢,他微微颔首,转身便走。 留下满堂宾客,面面相觑。 如此功劳,如此才情,竟说放就放,说走就走? 这份心性,这份格局,比那首诗,比那份功,更让人心惊! 周元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他知道,云天府这座小庙,留不住这条真龙。 …… 张府。 灯火通明,却死气沉沉。 张员外失魂落魄地走下马车。 一路上,知府宴会上的一幕,不断在脑中回放。 他刚踏入府门,就听见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是从儿子张青衫的院子里传来的。 张员外心中一紧,快步走了过去。 推开门。 满地狼藉。 张青衫双目赤红,披头散发,正抓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家丁的衣领,状若疯魔。 “说!为什么不去拦住他!为什么不给我叫人!我要他死!!” 那家丁吓得屁滚尿流。 “少爷……少爷饶命啊!那是知府大人的贵客,我们……我们不敢啊!” “滚!都给我滚!” 张青衫一把将家丁推倒在地,看到门口的父亲,眼中的疯狂更甚。 “爹!你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帮我!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我被那群狗奴才拖出来!我要杀了他!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住口!” 张员外一声厉喝,声音都在发颤。 他走上前,反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抽在张青衫脸上。 “啪!” 清脆响亮。 张青衫被打懵了,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你……你打我?” “我打醒你这个蠢货!” 张员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 “你知道你得罪的是谁吗?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还想着去杀人?是嫌我们张家死得不够快吗!” 张青衫眼里的恨意不减反增。 “一个外地来的穷小子!就算会作两句诗又怎么样?我们张家在云天府百年基业,还怕他不成!” 第87章 截杀 “穷小子?” 张员外惨笑一声。 他一把抓住张青衫的衣领,将他拖到椅子上按住。 “我告诉你!就在你被拖出来之后!周元正!堂堂知府!当着全城所有乡绅名流的面,亲自向他躬身敬酒!” 张青衫瞳孔一缩。 张员外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周元正亲口说!若不是陈川当机立断,调动了淮安府的驻军王通将军星夜驰援,现在的云天府,已经是一片火海!我们所有人!都已经是匈奴的刀下亡魂!” “他!陈川!是云天府三十万百姓的救命恩人!” “轰!” 张青衫的脑子,像是有惊雷炸开。 调动驻军? 他脸上的疯狂瞬间褪去。 那淮安府的王通可是北边退下来的,能调动他的只有靖安王府的人。 这可是权力中心的人物。 看着儿子终于被吓住,张员外颓然地松开了手,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完了……全完了……我们张家,这次是彻底完了……” 绝望的气氛,在书房里弥漫。 突然,张青衫猛地抬起头。 他眼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戾。 “不。” 他开口了。 “还没完。” 张员外愕然地看着他。 张青衫站起身,在满地狼藉中来回踱步。 “爹,你仔细想。他有如此功劳,又被周元正捧得这么高,前途不可限量。而我们,今天在宴会上,已经和他结下了死仇!” “他今天可以不计较,明天也可以不计较。可等他将来身居高位,只要动一动手指头,我们张家就会灰飞烟灭!” “我们……就像是趴在他官袍上的一只蚂蚁,他想什么时候碾死,就什么时候碾死!” 这番话,狠狠扎进了张员外的心里。 他不是蠢人,儿子话里的意思,他瞬间就明白了。 是啊! 以陈川今天表现出的心智和手段,他会放过一个想让他身败名裂的仇家吗? 绝不可能! 与其等着将来被清算,被慢慢折磨至死…… 张青衫停下脚步,转过身,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 “所以,爹!我们不能等死!” “他明天不是要去淮安府赶考吗?从云天府到淮安府,一路山高水远……” “只要做得干净点,一个外地来的学子,死在路上,被山贼流寇劫了,不是很正常吗?” 张员外的心脏,猛地一抽。 他看着自己这个儿子,只觉得无比陌生。 这是疯了! 这是在拿整个张家的百年基业做赌注! 可如果不赌呢? 等着陈川功成名就,回来报复? 那将是毫无悬念的凌迟! 张员外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去。” “找‘天狼寨’的人。” “告诉他们,价钱随便开。” “只有一个要求。” “人,必须死在云天府地界之外。” “做的……干净点。” 张青衫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很快就远了。 第二日,天光微亮。 云天府东门,官道如带,晨雾弥漫。 周元正领着一队披甲的府兵,站在马车前。 里边正是陈川。 “陈公子,此去淮安府路途遥远,山水险恶,恐有宵小作祟。本官特意拨了一队府兵,护送公子周全。” 周元正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他身后的府兵,个个昂首挺胸。 都是他的眼线。 陈川心中明镜似的。 这份“保护”,收下了,就是套在脖子上的一根绳。 他对着周元正拱了拱手,笑容清淡。 “府尊大人美意,陈川心领了。” “只是,大丈夫行于世,若连区区百里路都要人护送,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队府兵,最后又落回周元正脸上。 “再者,匈奴新退,府城内外,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将这些精锐之士用在我一个书生身上,岂非大材小用?府尊大人,还是将他们用在更需要的地方吧。”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全了周元正的面子,又将他的安排推得干干净净。 周元正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失望。 他哈哈一笑,顺着台阶便下。 “好!有陈公子这份胆魄,何愁前路不平!是本官多虑了!” “来人,备酒!” 下人立刻端上两碗酒。 “本官在此,预祝陈公子此去,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多谢府尊。” 陈川接过酒碗,与他隔空一碰,仰头饮尽。 烈酒入喉,一线火热。 影子缰绳一抖,马车长嘶一声,绝尘而去。 周元正端着空碗,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此子,非池中之物啊……” …… 官道上,马蹄声清脆。 出了城,周遭的喧嚣便被彻底甩在了身后。 两侧是连绵的青山,林木茂密,雾气缭绕。 空气里,飘着泥土与草木的湿润气息。 影子放缓了马速,看似在欣赏沿途风光,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昨日张家的杀意他可是感受的很清楚。 张家在云天府经营百年,黑白两道,人脉盘根错节。 在城里动手,他们不敢。 可一旦出了城…… 这条通往淮安府的官道,就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行至一处狭窄的山口,两侧山壁陡峭,林深无声。 官道在这里拐了一个急弯。 突然。 林中鸟雀惊飞的声音,戛然而-止。 风停了。 来了。 影子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握着缰绳的手,纹丝不动。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从左侧林中爆射而出! 一支羽箭,淬着幽蓝的毒光,直奔他的咽喉! 影子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头微微一偏。 那支毒箭擦着他的耳畔飞过,“咄”的一声,死死钉在另一侧的山壁上,箭尾兀自嗡嗡作响。 “哗啦啦——” 不等他坐稳,林中人影晃动,十几个手持钢刀。 面目狰狞的大汉从两侧的密林中冲杀出来! 陈川也拉开帘子看着外边。 个个眼神凶悍,身上带着一股亡命之徒的狠戾。 “哈哈哈!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子!” “大哥,就是他!画像上的人!” “兄弟们,干完这一票,咱们就能快活好几年!杀!” 第88章 杀人越货 为首的土匪胸前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挥舞着手中的鬼头大刀,直扑而来。 在他看来,这就是一桩最轻松的买卖。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算有个仆从又如何? 乱刀之下,不过是砧板上的一块肥肉! 影子看着这群气势汹汹扑来的“山贼”,眼中没有半分惊慌。 天狼寨。 云天府地界外最凶悍的一股匪寇,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据说寨主早年是从军中逃出来的,一手刀法极为狠辣。 张家,还真是看得起他。 眼看为首大汉的鬼头大刀已经当头劈下,带起的劲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影子没有抬头去看那把迎面而来的鬼头大刀。 身形一晃,从马夫的位置上消失。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那名刀疤脸土匪只觉得手腕剧震,鬼头大刀像是劈在了一块看不见的铁板上。 虎口瞬间被震裂,鲜血直流。 他定睛一看,瞳孔猛地收缩。 那个车夫,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的身侧。 手中握着一柄短匕。 匕首很短,样式古朴,通体漆黑。 刚才,就是这柄不起眼的短匕,精准地格开了他势大力沉的一刀。 “你……” 刀疤脸土匪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 一抹乌光,在他眼前骤然放大。 太快了。 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只感到脖颈一凉,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 力气,随着血液一同从身体里被抽走。 他捂着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恐惧,轰然倒地。 他到死都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 剩下的十几个土匪,脸上的狞笑僵住了。 他们呆立在原地,看着自己老大那具尚在抽搐的尸体。 这……这是什么情况? 一个车夫? 一招,就把天狼寨的二当家给秒了? “一起上!剁碎了他!” 终于有人从惊骇中反应过来,嘶吼着给自己壮胆。 剩下的人如梦初醒,挥舞着钢刀。 疯了一样朝影子扑去! 影子动了。 他像一道融进风里的黑烟,主动迎上了那群亡命之徒。 每一次闪身,都伴随着一道乌光的亮起。 手中的短匕收割着这些土匪的生命。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陈川平静地看着外面的景象。 血雾弥漫,残肢断臂散落一地。 最后一个土匪被影子一脚踹翻在地,手中的钢刀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别……别杀我!是张家!是云天府的张家让我们来的!” “他们给了我们一大笔钱,让我们在路上做了你!不关我们的事啊,好汉饶命!饶命啊!” 他涕泗横流,拼命地磕头。 影子手中的短匕,抵住了他的喉咙。 陈川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 “都杀了吧。” “噗嗤。” 乌光一闪而过。 求饶声戛然而止。 整个山口,再无半点人声。 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飘散。 影子收起短匕,回到了马夫的位置。 “公子,处理干净了。” 陈川掀开另一侧的车帘。 看向身后云天府的方向。 “张家……” 他轻声呢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有些账,我会回去跟你们算的。” 影子缰绳一抖,马车重新启动,碾过地上的血泊。 朝着淮安府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行去。 五日后。 淮安府高耸的城墙,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出现在地平线上。 城墙下,人流、车马汇聚成一条拥挤的河流,喧嚣声浪扑面而来,与官道上的静谧判若两个世界。 进了城,更是天差地别。 街道宽阔得能容纳四辆马车并行,两侧的商铺鳞次栉比。 三层高的酒楼悬挂着巨大的幌子,随风招展。 影子驾着车,在人流中穿行得有些艰难。 陈川没有急着找客栈,而是直接让影子去牙行。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一座幽静的宅院前。 两进的院子,带着一个小花园,足够清静。 “公子,租了一个月。” 影子将钥匙递过来。 陈川点头:“够了。” 他没提雇佣下人的事,影子也没问。 这座宅子里,只需要他们两个人。 …… 第二日,陈川独自一人去了府衙。 乡试在即,他需要先递交文书。 换取堪称准考证的“券纸”。 负责此事的,是一个年过四旬、留着山羊胡的官吏。 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接过陈川递来的文书,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姓名,陈川……” “籍贯,江宁府……” 当他看到“功名”一栏那清晰的“秀才”二字时,捏着文书的手指顿住了。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第一次真正落在陈川脸上。 太年轻了。 这少年,眉清目秀,看着也就十岁的模样,竟然已经是秀才了? 山羊胡官吏心里“咯噔”一下。 他在这位置上坐了二十年,见过的人形形色色。 这个年纪的秀才,要么是天赋异禀的寒门麒麟,要么……就是京城哪个大家族下来历练的子弟。 再看陈川一身看似朴素的衣衫,料子却是上好的云锦。 气质沉静,眼神里没有半分年轻人的浮躁。 山羊胡官吏的腰,不自觉地弯了下去。 脸上换上了一副热络的笑容。 陈川看着他的表情变化,眼神平静。 “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山羊胡官吏几乎是抢着回答,双手将文书捧着。 “陈公子年少有为,当真是人中龙凤!下官这就为您办理券纸,您稍坐,喝杯茶!” 他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从一堆文牒中翻找、填写、盖印。 动作之快,与方才的懒散判若两人。 陈川没有坐,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他忙碌。 很快,一张盖着淮安府大印的券纸便办好了。 山羊胡官吏双手奉上,点头哈腰。 “陈公子,您收好。若是在府城里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下官,下官一定尽力!” 陈川接过券纸,淡淡道了声“有劳”,转身离去。 直到陈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 山羊胡官吏才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他看着门口,喃喃自语。 “江宁府陈家?没听说过……看来,是从京城来的过江龙啊。” …… 第89章 偶遇王通 淮安府的街道上。 陈川与影子并肩而行。 “公子,都办妥了?” “嗯。” 陈川将券纸收好。 就在这时,前方一阵骚动。 一队身着铁甲的兵士。 正大步流星地从街对面走来,行人纷纷避让。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容刚毅,正是那日驰援云天府的守将,王通。 王通目不斜视,正要走过。 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人群中的一个身影。 他脚步一顿,猛地转过头。 视线死死锁定了影子。 影子也停下脚步,与他对视。 王通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铁甲碰撞,发出铿锵之声。 “是你!” 他认出了影子。 那日前来送令牌的男人,身上那股凛冽的气息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影子朝他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王通的目光,这才从影子身上,移到了他身旁的陈川脸上。 他见影子对陈川隐隐有护卫之姿,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 “这位是……” “我家公子,陈川。” 影子言简意赅。 陈川! 王通的瞳孔猛地一缩。 正是他身上的世子令牌,才让他下定决心出兵。 不仅救了云天府,更让他自己捞到了一份天大的军功! 他一直以为,能让世子给予令牌的,定然是一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却没想到,竟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少年! 王通心头的震撼无以复加。 他收敛起所有武将的傲气,对着陈川,郑重地拱手行了一礼。 “原来是陈公子当面!末将王通,有礼了!” 他这一拜,姿态放得很低。 “末将还要多谢陈公子,送来的那份天大的军功!” 陈川虚扶了一下,神色不变。 “王将军客气了。” “军功是将军自己拼杀出来的,与我何干?” “倒是陈川,要多谢将军当日果决,肯发兵驰援,救云天府满城百姓于水火。” 一番话,不卑不亢。 王通一愣。 将天大的功劳完全让给自己? 这少年,要么是蠢,要么就是他根本看不上这点功劳! 王通更倾向于后者。 他看着陈川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中的敬畏又深了几分。 “哈哈哈!” 王通爽朗的大笑声在街上响起,震得周围行人纷纷侧目。 “好!陈公子快人快语!这桩功劳,王某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他笑声一收,脸色变得无比郑重。 “日后陈公子在这淮安府,但凡有任何差遣,只管派人去城西军营寻我王通!”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已不是客套,而是实打实的承诺。 陈川拱手:“那便多谢王将军了。” “我还要巡街,就不多陪了,陈公子,请便!” 王通一抱拳,不再多言,带着一队甲士,铿锵远去。 直到那队身影消失在街角,陈川才放下手。 “公子,这个王通,倒是可交之人。” 影子在一旁低声道。 陈川不置可否,目光扫过街边一道缩回去的鬼祟身影,淡淡道。 “走吧,去前面的‘听风楼’坐坐。” …… 听风楼。 淮安府最有名的茶楼,三层飞檐,气派非凡。 能在这里喝茶的,非富即贵。 陈川与影子刚踏入大门,喧闹的声浪便扑面而来。 说书先生的惊堂木,茶客们的谈笑声。 小二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 陈川的目光,却被二楼雅座的一场争执吸引了过去。 “凭什么!凭什么这‘天字号’雅间要让给他?” 一个穿着华服的青年。 正指着一名锦衣男子,满脸涨红,气急败坏。 他身边几个跟班也是一脸不忿。 那锦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 容貌俊朗,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他甚至没看那华服青年。 只是自顾自地用手帕擦拭着手指,慢条斯理。 “就凭,我爹是淮安府通判,李岩。” 一句话。 整个二楼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去,带着敬畏与忌惮。 大齐朝,一府通判,乃是知府的副手。 正五品大员,权柄极重。 那华服青年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化为惊恐和煞白。 他家不过是商贾之家,仗着有几个钱在淮安府横行。 如何敢得罪通判之子? “李……李公子……” 他结结巴巴。 “是……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您请,您请!” 说着,他连滚带爬地让开了路。 李岩这才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眼神像是看一只路边的野狗。 他轻笑一声,摇着折扇,施施然走进了“天字号”雅间。 直到雅间的门关上,二楼才恢复了些许声息。 但所有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 陈川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眼神平静无波。 他收回目光,对迎上来的小二道。 “二楼,寻个靠窗的位置。” “好嘞,公子您楼上请!” 小二殷勤地引着两人上了楼。 恰好,方才华服青年被赶走的位置空着。 陈川坐下,影子立在他身后。 他刚要倒茶,邻桌几个世家子弟的议论声,便清晰地传了过来。 “看到了吗?那就是通判家的李公子,当真是霸道。” “霸道?那叫权势!你我什么时候能有这等威风?” “说起来,刚才我好像在街上看到城西军营的王将军了,他对一个少年郎,竟然……竟然是拱手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什么?王通?那可是个莽人,连知府大人的面子都敢不给!谁能让他行礼?” “我看的真真的!那少年郎也就十来岁的样子,穿着普通,但气度不凡。” 几人议论纷纷。 陈川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这些人说的就是自己。 果然,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朝他这边瞥了一眼。 “你们说……会不会就是那位?” 唰! 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了陈川身上。 影子眉头一皱,身上散发出一股冰冷的气息。 那几名世家子弟被他目光一扫,顿时讪讪地移开了视线,不敢再多言。 就在这时,一道不阴不阳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哟,我当是谁这么大排场,能让王将军当街行礼呢?” 第90章 通判之子 雅间的门被推开。 李岩摇着折扇,带着两名高壮的家仆,走了出来。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陈川身上。 整个二楼的气氛,瞬间又凝固了。 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大气不敢出。 通判之子,要找那个神秘少年的麻烦了! 陈川放下茶杯,抬眼看向李岩。 “有事?”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李岩被他这平淡的态度噎了一下。 这般无动于衷,是什么意思? 看不起自己? 李岩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脸上的笑容却更盛了。 “没什么大事。” 他走到陈川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只是在下李岩,家父李通判,对兄台有些好奇。” “不知兄台是京城哪家的公子,来我们这淮安府,有何贵干啊?” 他嘴上说着“兄台”,眼神里的轻蔑却毫不掩饰。 这是在盘他的底细。 若是背景深厚,那就结交一番。 若是虚张声势……他李岩不介意踩上一脚。 让这淮安府的人都知道,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陈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我姓陈,来自江宁府,来此,只为乡试。” 江宁府? 李岩一愣,随即发出一声嗤笑。 一个破落府城的秀才? “原来只是个来赶考的穷酸秀才。” “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呢。” “也不知道你走了什么狗屎运,能让王通那种粗人高看一眼。”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二楼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周围传来一阵压抑的低笑声。 得罪了李公子,这个外地来的秀才,怕是要倒大霉了。 影子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 陈川却抬手,制止了他。 他看着李岩,忽然笑了。 “说完了吗?” 李岩被他笑得有些发毛,但还是梗着脖子道。 “说完了又如何?一个秀才,也敢在我面前摆谱?” “说完。” 陈川站起身,身高竟与李岩相差无几,目光平视着他。 “就滚。” 整个听风楼,死一般的寂静。 李岩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李岩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活了二十年,在淮安府这地界,从来只有他对别人说这个字。 怒火直冲脑门。 “好,好得很!” 李岩气得连连点头,指着陈川的鼻子,声音都变了调。 “给我上!把他两条腿打断!让他知道知道,在这淮安府,谁说了算!” 他身后那两名高壮家仆对视一眼。 狞笑着掰了掰手指关节,骨节发出噼啪的脆响。 周围的茶客们吓得纷纷后退,生怕被波及。 影子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两名家仆。 向前踏出半步,身躯如一张拉满的弓。 “别杀人。” 陈川淡淡的声音响起。 影子点了下头。 就在两名家仆饿虎扑食般冲上来的瞬间 影子的身形掠过。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两名气势汹汹的家仆动作戛然而止。 影子的两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扣住了他们的喉咙。 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手掌如铁钳,微微发力。 两名壮汉的脸瞬间憋得通红,眼珠暴突。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双脚在地上乱蹬。 整个二楼,只剩下他们喉骨被压迫的咯吱声。 “滚。” 影子吐出一个字,手腕一抖。 砰!砰! 两条壮硕的身影像是破麻袋一样被甩了出去。 撞翻了一张桌子,茶壶杯盏碎了一地,狼狈地趴在地上剧烈咳嗽。 只一招。 所有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那个始终沉默寡言的男人。 李岩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带来的这两个家仆,都是军中退下来的好手。 寻常三五个人根本近不了身! “你……你们……” 李岩指着陈川。 “你们敢动我的人?你们想死吗!” “我爹是通判!我告诉你们,你们今天别想走出这个门!我一声令下,就能让你们死在淮安府的大牢里!” 他色厉内荏地咆哮着,试图用家世背景挽回一点颜面。 陈川自始至终都没有半点波澜。 就在李岩气急败坏之时。 “噔!噔!噔!” 楼梯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是一队人。 穿着甲胄,踩着军靴。 很快,一队披坚执锐的甲士出现在二楼楼梯口。 为首的是一名队正,目光锐利如鹰。 扫视着一片狼藉的现场。 二楼的茶客们连呼吸都放轻了。 城西军营的兵! 李岩看到来人,脸上瞬间化为狂喜。 “孙队正!你来得正好!” 他大步迎上去,指着陈川,厉声告状。 “此人当众行凶,打伤我的家仆!快!给我将他和他的恶奴拿下,打入大牢!” 他笃定,这些大头兵就算不卖他爹的面子。 也绝不敢看着有人在城里行凶而不管。 然而,那孙队正的目光越过他。 落在了安然端坐的陈川身上。 下一刻,孙队正的瞳孔睁大。 就是这个少年! 他记得清清楚楚,就在不久前的大街上,他们那位向来眼高于顶的王通将军。 就是对这个少年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得不像话! 将军都要行礼的人,通判的儿子算个屁? 孙队正心头一个激灵,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看都没看李岩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在一众惊愕的目光中,快步走到陈川桌前。 “啪!” 一个标准的军中抱拳礼。 “卑职城西军营孙启,见过陈公子!” 声音洪亮,回荡在寂静的听风楼二楼。 整个世界按下了暂停键。 那些准备看好戏的茶客们,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 脑子,彻底不够用了。 通判的儿子要抓人,结果城西军营的队正,上来就给这人行了个大礼? 李岩的脸,瞬间变的煞白。 他不是傻子。 陈川站起身,对着孙启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孙队正。” “这位李公子,言语多有不逊,对我本人极尽羞辱。我的朋友一时没忍住,将他那两个想要动手的家仆制服了。” “这,应该不触犯我大齐的律法吧?” 话音落下,孙启的心头猛地一跳。 他立刻明白了。 这位陈公子,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定性。 他把这件事,定性为“言语羞辱”引发的“自卫”。 第91章 战队 孙启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等人物,比他家将军还要难伺候。 他猛地转身,目光死死盯住李岩。 “来人!” 孙启爆喝一声。 “将此人给我拿下!” 他身后那队甲士闻令而动,发出甲叶碰撞的铿锵声,上前就要锁人。 李岩如梦初醒,瞬间炸了毛。 “你们敢!” 他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声音都破了音。 “我爹是通判!李崇!你们这群大头兵,敢动我一根手指头试试!” “孙启!你他妈疯了!你敢抓我,我爹一定扒了你的皮!” 甲士的动作微微一滞。 通判,一府的二把手。 这名头,在淮安府,确实是一座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山。 孙启的脸颊肌肉绷紧,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今天他要是缩了,不仅得罪了这位神秘的陈公子,回头王将军那里也交代不了! “拿下!” 孙启再次下令,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胆敢在城内寻衅滋事,冲撞贵人!管你爹是谁,先带回军营再说!” “是!” 这一次,甲士们不再犹豫,两人上前,一左一右,反剪住李岩的双臂。 “放开我!你们这群狗东西!放开我!” 李岩疯狂挣扎,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孙启我去你大爷的!你给我等着!” 孙启理都不理。 他再次转向陈川,恭敬地一抱拳。 “陈公子,此事牵扯到通判大人,卑职不敢擅专。” “这就回营,将此事原原本本禀报给王将军,请将军定夺!” 说完,他冲陈川深深一躬。 而后一挥手。 “带走!” 一队甲士,押着兀自破口大骂的李岩。 还有那两个半死不活的家仆,噔噔噔地快步下楼去了。 整个听风楼二楼,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一群呆若木鸡的茶客。 所有人的目光。 都汇聚在那个重新坐下的少年身上。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影子悄无声息地回到他身后。 垂手而立。 街道上,行人纷纷避让。 一队甲士押着一个还在扭动挣扎的锦衣公子,画面极具冲击力。 “孙启!你等着!你全家都给我等着!” “我爹不会放过你的!绝对不会!” 李岩的声音像一把破锣在街上敲。 孙启的脸黑得像锅底。 他带兵这么多年,抓过的地痞流氓不知凡几,就没见过这么聒噪的。 “烦死了!” 孙启不耐烦地低吼一声。 一把从路边摊贩的推车上扯下一块擦桌子的破布。 “唔!唔唔!” 李岩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那块带着酸味的抹布,被孙启毫不客气地整个塞进了他的嘴里。 世界清净了。 李岩的眼睛瞪得滚圆,愤怒几乎要从眼眶里喷出来,身体挣扎得更厉害了。 却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呜”声。 两名甲士加大了力气,将他死死钳住。 拖着往前走。 城西军营的大门遥遥在望。 黑色的营墙,高耸的箭楼。 门口站着站姿笔挺的哨兵。 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李岩再蠢也知道,进了这里,他爹通判的身份,就不是万能的护身符了。 这里是军营! 王通的地盘! 孙启押着人,目不斜视地穿过营门,直奔中军主帐。 主帐门口的亲兵看到孙启,又看了看他身后被堵着嘴的李岩。 脸上露出诧异之色,但还是立刻躬身行礼。 “队正。” “将军在吗?” 孙启沉声问。 “在,正在看沙盘。” “我有要事禀报!” 孙启将李岩交给身后的甲士看管,自己整理了一下衣甲。 深吸一口气,掀开厚重的帐帘走了进去。 一股浓烈的皮革与铁器的味道混合着墨香传来。 巨大的沙盘占据了主帐近一半的空间。 上面插满了各色小旗。 一名面容刚毅的中年将领。 正俯身在沙盘上,手指缓缓划过一道山脉。 他穿着一身便装,但那股久经沙场的气势。 却比任何甲胄都更具威慑力。 正是淮安府城西军营的最高统帅,正四品昭武将军,王通。 “将军。” 孙启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王通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盯着沙盘。 “什么事,这么急?” “卑职在城中听风楼,遇到了那位陈公子。” 孙启言简意赅。 王通的手指,停住了。 他缓缓直起身,锐利的目光落在孙启身上。 “说。” 孙启不敢怠慢,将听风楼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他尤其强调了陈川最后那句问话。 “‘这,应该不触犯我大齐的律法吧?’” 王通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他当然听懂了。 这位陈公子,做事滴水不漏,先占住一个“理”字。 再用绝对的实力碾压,最后还要用官面上的规矩,把这件事钉死。 通判的儿子? 王通心中冷笑。 前几天世子爷可是传讯了,陈川的师傅乃是周怀安,那三位师兄可是通天的任务,别说一个通判的儿子。 就是通判本人在这里,敢那么跟陈公子说话。 今天也得被扒掉一层皮! “人呢?” 王通问。 “就在帐外。” “处理得不错。” 王通点了点头。 “你很机敏,没有站错队。” 孙启闻言,紧绷的心弦顿时一松,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通判李崇那边……” 孙启有些迟疑。 “一个只会耍笔杆子的腐儒,仗着有点家世,在淮安府作威作福惯了。” 王通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 “他儿子自己惹到了不该惹的人,怪得了谁?” “那……李岩如何处置?还请将军示下!” 王通眯起眼睛,在帐内踱了两步。 这件事,可大可小。 处理得好,是向那位陈公子卖了一个天大的人情。 处理不好,不仅得罪了陈公子,还要跟李崇那个老家伙结下死仇。 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抹决断。 “把人带到校场去。” “扒光了,吊在旗杆上。” 王通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什么时候他爹李崇亲自来我军营要人,什么时候再放下来。” 孙启心头巨震,倒吸一口凉气。 那可是军营最显眼的地方! 第92章 要人 来来往往的兵士都看着,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这是要把通判李崇的脸,按在地上,用军靴狠狠地踩啊! “将军,这……这会不会把李通判得罪死了?”孙启忍不住问。 王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得罪一个李崇,和得罪陈公子,你选哪个?” 孙启瞬间闭嘴,冷汗再次流了下来。 “记住,我们是武将,是朝廷的刀!” “刀,就要有刀的锋利和觉悟。有些人,我们惹不起。而惹得起的人,就往死里得罪,让他怕,让他不敢再有下一次。” 王通一挥手。 “去办吧。” “是!” 孙启领命,转身大步走出主帐。 看着孙启的背影,王通的目光再次回到沙盘上。 他的脑子里,回想着那个少年的身影。 不动声色,却搅动风云。 王通打定主意,要攀上陈川这棵未来的参天大树。 这可是世子爷身边的红人,前途不可限量。 这笔投资,稳赚不赔。 …… 听风楼外的街道,早已恢复了车水马龙。 谁也看不出,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足以震动淮安府上层的风波。 陈川离开了听风楼。 他没有回陈家在城南的宅子,而是拐进了另一条僻静的小巷。 走进一处普普通通的二进小院。 这是他自己租下的地方。 院子里,影子已经回来了。 正将刚买来的菜蔬拎进厨房。 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悄无声息。 饭菜很快端上了桌。 简简单单的三菜一汤,热气腾腾。 影子拿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在每一样菜里都探了探。 针尖抽出,依旧是光亮的银白色。 他这才退到一旁,垂手而立。 “出门在外,万事小心。” 这是师傅周怀安的交代。 尤其是乡试在即。 任何一点差池都可能影响前程。 饭桌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过几日,我就要去贡院了。” 陈川先开了口,他夹了一筷子青菜,吃得很慢。 贡院,乡试的考场。 一进去,便是九天十夜,与外界隔绝。 “你守在这里即可。” 影子点了点头,依旧没有出声。 吃完饭,陈川回到书房。 窗外天色渐暗,他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摊开一卷书。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安安稳稳地参加乡试。 一旦他成了举人,那分量,就又不一样了。 …… 通判府。 灯火通明。 一名家仆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李崇正临摹着一幅前朝大家的字帖,闻声手一抖。 一滴浓墨毁了整幅字。 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少爷……少爷他……他被城西军营的人抓走了!” “什么?!” 李崇猛地站起身,手里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墨汁溅开,像一朵黑色的花。 那个逆子! 他千叮咛万嘱咐,在城里怎么横行霸道都行,唯独不要去招惹王通那伙丘八! 王通,一个彻头彻尾的武夫,混不吝! 根本不讲官场上的规矩体面! “逆子!真是个逆子!” 李崇气得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胸口剧烈起伏。 但他骂归骂,终究是自己的独子。 “备轿!去城西军营!” 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一个通判亲自去军营要人,这脸面算是丢尽了。 可不去,难道真让那个逆子在军营里过夜? 那地方是人待的吗! 李崇换上一身常服,脸色铁青地坐上轿子。 王通再混,总要给他几分薄面。 大不了,自己低个头,说几句软话,先把人捞出来再说。 至于场子,日后有的是机会找回来! 轿子一路疾行,很快就到了城西军营的门口。 看着那黑洞洞的营门。 李崇的眼皮,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营门前,两名持枪哨兵身形笔挺,面无表情地伸出长枪,交叉拦住了去路。 森然的枪尖在灯笼的微光下,泛着一层寒意。 “站住!军事重地,来者何人!” 其中一名哨兵声如洪钟,语气里没有半分客气。 跟在轿子旁的下人平日里在府衙作威作福惯了。 哪里受过这种气,当即就跳了出来。 指着哨兵的鼻子骂道。 “瞎了你的狗眼!连通判大人的轿子都敢拦?不想活了!” 哨兵的眼神冷了下去,握着长枪的手紧了紧,却一言不发。 只是那股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煞气,让那下人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轿帘掀开,李崇阴沉着脸走了下来。 他心里已经把王通骂了千百遍,但脸上却不敢有丝毫流露。 这里是军营,不是他的府衙。 在这里撒野,王通那个莽夫。 真的会让人把他叉出去。 若是激怒了对方,他那个宝贝儿子指不定要多受多少罪。 “住口。” 李崇冷冷呵斥了一声自己的下人。 那下人吓得一哆嗦,连忙缩到了后面。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朝着那两名哨兵拱了拱手。 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 虽然这笑比哭还难看。 “二位,本官李崇,与你们王将军也算是共事,有些公务想与王将军当面商议,还请通报一声。” 他刻意放低了姿态,算是给了自己,也给了王通一个台阶。 左边的哨兵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 “等着。” 哨兵吐出两个字,惜字如金。 说完,他便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 消失在营门后的黑暗中。 只留下另一名哨兵,依旧立在原地。 手中的长枪稳稳地横在李崇面前。 没有丝毫要收回去的意思。 李崇的脸皮,火辣辣地烫。 他堂堂通判,竟然被两个大头兵拦在营门口,像个犯人一样等着传唤。 那下人见状,又想开口说些什么,为主子鸣不平。 “老爷,他们……” “闭嘴!” 李崇一个眼刀甩过去,下人瞬间噤若寒蝉。 他现在只能等。 等那个该死的武夫,愿不愿意见他。 夜风吹过,带着一股子兵营里特有的味道,刮在李崇的脸上。 他的心,也随着那远去的脚步声,一点点沉了下去。 第93章 长点眼力见 没等一炷香的功夫。 那名进去通报的哨兵就回来了。 “将军在主帐等你。” 说完,他便自顾自地转身带路。 李崇身后的下人气得脸都绿了。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跟了上去。 军营里的路,坑坑洼洼。 到处都是巡逻的兵士,目光从他身上刮过。 路过校场时,李崇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校场中央那根高高的旗杆上,一道白花花的人影。 被绳索捆着手脚吊在半空中。 夜风一吹,那人影就跟着晃荡起来。 正是他的宝贝儿子,李岩! “爹!爹!救我啊!!” 被吊着的李岩也看到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 那凄厉的喊声,狠狠扎进李崇的心里。 他的拳头瞬间攥紧。 目眦欲裂! 这是在活生生扒他李家的脸皮! 可他看着周围那些面无表情的丘八,硬生生将这口恶气咽了下去。 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只会让这个逆子,吃更多的苦头。 必须忍! 李崇面无表情地走进了灯火最亮的主帐。 一进帐,一股浓烈的酒气就扑面而来。 王通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 手里把玩着一个酒杯,脚边还扔着两个空酒坛。 他看着李崇进来,咧嘴一笑。 露出一口白牙,眼神却冰冷刺骨。 “李大人,别来无恙啊。” 这句问候,比直接打脸还让人难受。 王通不等李崇回话,直接开门见山。 “是来接你儿子的吧?” 李崇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将所有怒火都吞进肚子里。 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王通拱了拱手。 “王将军,下官……下官教子无方,不知那逆子如何冲撞了将军,还望将军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他一条活路。我在这里,代他给您赔不是了。” 说完,他深深地弯下了腰。 通判之尊,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王通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在面前的桌案上,轻轻敲了敲。 李崇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 这是要钱。 他直起身,立刻对自己身后的下人使了个眼色。 那下人一直抱着个半尺见方的小木箱。 此刻会意,连忙快步上前,将木箱放在王通面前的桌案上。 “啪嗒”一声。 箱盖打开。 昏黄的灯光下,码得整整齐齐的雪白银锭,晃得人眼晕。 整整一万两。 王通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意地盖上了箱盖。 “李大人,是爽快人。” “银子,我收下了。不过,这事儿,光有银子还不够。” 李崇的心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 一万两雪花银,还不够? “王将军,这……” 王通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你儿子,惹了不该惹的人。” “我也不知道,那位爷,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李崇心中猛地一沉,脑子里飞速转动。 在这城里,除了知府,还有谁的权势能大过天去? 能让王通这个混不吝都称一声“爷”的,屈指可数。 他猛然想到了王通的出身,此人是靖安王府出来的! 莫非…… “王将军,莫非是……是靖安王殿下亲临?” 李崇的声音都在发颤。 若是那位异姓王到了,他这个通判,的确不够看。 可他没收到任何消息啊! “靖安王?” 王通嗤笑一声。 “李大人,你想多了。” 他从怀里,慢悠悠地摸出了一面令牌,随手扔在桌上。 令牌通体乌黑,正面只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萧”字。 正是靖安王府的世子令! 王通的手指在令牌上点了点。 “你家那小子,是冲撞了世子殿下的人。” “这是世子殿下的令牌。你也知道,世子殿下,最看重什么?” 王通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脸——面!” 李崇只觉得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个响雷。 靖安王世子! 传闻中乖张跋扈的小王爷! 他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冷汗瞬间从李崇的额角滑落,浸湿了他的衣领。 王通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 “李大人,你应该知道周夫子吧?” 李崇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下意识地问。 “哪……哪位周夫子?” “呵。” 王通冷笑。 “你们文人奉为当世大儒,桃李满天下的那位,周怀安,周夫子!” “世子殿下身边那位,正是周夫子的关门弟子。” 李崇眼前一黑。 周怀安! 周夫子的学生,哪一个不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随便出来一个,都能让他这个小小的通判死无葬身之地! 而自己的儿子得罪的,竟然是那位大儒的关门弟子! 这……这是捅了天大的窟窿! “扑通”一声。 李崇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了地上。 全完了。 他李家的百年基业,就要毁在这个逆子手上了! 王通看着瘫在地上的李崇,眼中的冰冷终于散去,他朗声朝着帐外喊道。 “来人!去把李公子放下来!” “天凉,给他多披件衣服,可别冻着了,那可是咱们李大人的心头肉。” 外面的亲兵立刻应声而去。 王通这才低下头,俯视着地上的李崇,声音里带着怜悯。 “李大人,今日,我就看在你这么懂事的情况下,把你儿子还给你。” “可你,千万要长长眼力见。”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否则下一次,你李府是怎么从这城里消失的,你都不知道!” “送客!” 亲兵将李岩从半空中放了下来。 双脚刚一沾地,就被两个兵士架着送到了李崇面前。 李崇赶忙将一件厚实披风裹在他身上。 “爹……”、 李岩虚弱的发出声音。 看着他这副样子,压下了心中的火气。 “走!” 李崇直接领着他上了自家马车,隔绝了外面那些视线。 李岩缓过了一点劲,身上也有了暖意,可心里的恨却疯长起来。 他咬着牙。 “爹!那群丘八!还有那个姓王的!今天这个仇,咱们一定要报!我要让他们……” “啪!” 一声脆响,在车厢炸开。 李崇反手一耳光,直接将李岩扇得撞在了车壁上。 半边脸瞬间就高高肿起。 李岩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第94章 牙行 从小到大,他爹连根指头都没舍得动过他。 “你还嫌死得不够快?” 李崇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报仇?你拿什么报?拿你那颗蠢得像猪一样的脑袋,还是拿我李家上上下下百十口人的性命!” “你知不知道你得罪的是谁?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把天给捅破了!” 李崇双目赤红,胸口剧烈起伏。 “从现在起,你给我闭嘴!一个字都不许再说!” 李岩被他吼得浑身一哆嗦,再也不敢吱声。 只是捂着脸,缩在角落里。 马车一路疾驰,回到了通判府。 李崇下了车,看都没看李岩一眼。 径直走向书房,只冷冷地丢下一句。 “把他给我关进柴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给他饭吃,不准任何人探视!” 说完,他“砰”的一声关上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李崇来回踱步,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靖安王世子! 周怀安的关门弟子! 这两个名头,任何一个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那个蠢儿子,竟然一次性把两座山都给撞了。 一万两银子,只是买了个喘息的机会。 他李崇能从一个小县城的师爷,爬到今天通判的位置,靠的就是眼力见。 他比谁都清楚,在这大齐朝,权势二字,有多么血淋淋。 “来人!” 他对着门外低喝一声。 一道黑影出现在书房中央,单膝跪地。 “老爷。” 此人是府里最得力的心腹,李安。 “去查一个人。” 李崇坐回太师椅。 “陈川。” “王通说,他是周怀安的关门弟子。” 李安的头埋得更低了。 李崇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清晰。 “我要知道他的一切。” “动用我们在外的人手,给我挖!” “还有……” 李崇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查清楚,他和我那个逆子,到底是怎么结下的梁子。一五一十,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 “是,老爷。” 李安应了一声,身影一晃,便消失在阴影里。 书房里,又只剩下李崇一个人。 李崇府里的暗流,陈川自然懒得理会。 第二天,他已经快把李岩这个人忘得差不多了。 那种跳梁小丑,不值得在他心里留下半点痕迹。 陈川依旧带着影子,在淮安府的大街上走着。 老师周怀安曾说,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 科考策论里有一题便是“民生”,若只在书斋里皓首穷经。 写出来的东西便全是空话,糊弄不了人。 只有用脚去丈量,用眼睛去看。 才知道这世道真正的模样。 他缓步走着,影子落后他半步,气息若有若无。 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车轮滚滚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 没一会儿,他走到了一处人头攒动的地方。 巨大的牌匾上,用黑漆写着两个字——牙行。 这里不仅买卖田地、房屋,也买卖人。 一股陈腐的味道,从门里飘了出来。 陈川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他正准备绕开。 “砰!” 一声巨响,旁边的牙行侧门被人狠狠撞开。 一个瘦小的身影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身上穿着破旧的粗麻布衣。 头发散乱,脸上全是灰。 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 她身后,立刻涌出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手里都提着木棍。 “给老子站住!” “小兔崽子,还敢跑!” 女孩根本不敢回头,拼了命地往前冲,瘦弱的身体在人群里穿梭。 但她太久没吃东西了,脚下一软,重重摔在地上。 几个打手狞笑着围了上去,举起了手里的棍子。 周围的百姓一下散开,空出一大片地方。 没人敢上前。 牙行,在这城里,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为个不相干的奴隶出头,不值当。 “还跑!” 领头的打手一脚踩在女孩的背上。 将她死死地按在冰冷的石板路上。 女孩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十指深深地抠进地面的缝隙里。 “小贱人,进了我们牙行的门,就是我们的人!” “今天非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怎么跑!” 打手高高举起木棍,对着女孩的腿就要砸下去。 女孩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人群中,一道身影融入阴影,悄无声息。 李安心里泛起一丝波澜。 他奉李崇之命,暗中跟着这个陈川。 本以为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可现在,他忽然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这个陈川,会怎么做? “住手。”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陈川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圈子中央。 他看着那个踩着女孩的打手,眼神平静。 “光天化日,当街行凶,大齐律法,是被你们踩在脚底下了吗?” 领头的打手愣了一下,随即上下打量着陈川。 一身干净的儒衫,气质不凡,身后还跟着一个随从。 看着就不是普通人。 但他身后是牙行,这点底气还是有的。 “哪来的酸书生?懂什么!” 打手啐了一口。 “这是我们牙行买来的奴,自己跑了,我们抓回来,天经地义!关你屁事!” “奴?” 陈川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个女孩身上。 女孩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不是奴……” 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微弱的声音。 “我是被爹娘骗来的!我爹娘把我卖给人家当丫鬟,不是当奴隶!” “放你娘的屁!” 打手又一脚碾下去,女孩疼得说不出话来。 “白纸黑字的卖身契,还能有假?!” 陈川的眼睛眯了起来。 “把契约拿出来我看看。” “你看?你算老几!” 打手一脸不屑。 影子往前踏了半步,一股森然的杀气瞬间笼罩了那个打手。 打手脸上的横肉一僵,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他这才意识到,那个一直没说话的随从,是个硬茬子。 陈川自顾自地说道。 “大齐律,良民为奴,需父母双方画押,还需里正、县衙共同盖印,方才生效。若是卖身为婢,契约为活契,主人家不得随意打杀、转卖。” 他看着那个打手,声音淡漠。 “你那张契约,可都有?” 打手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这些门道,寻常百姓哪里知道? 这个书生怎么张口就来,还说得头头是道? 他们手里的契约,自然是动过手脚的。 第95章 青穗 “我……我凭什么给你看!” 他还在嘴硬。 陈川笑了。 他没再跟这个打手废话,而是看向牙行的方向。 “你们掌柜的呢,就派你们几个蠢货出来办事?” “告诉他,这个人,我要了。” “开个价吧。” 他这话一出,不仅是几个打手,连周围看热闹的人都愣住了。 打手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 陈川失去了耐心,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随手扔在地上。 银子在石板上滚了几圈,发出清脆的响声。 “够不够?” 那雪白的银子,少说也有十两。 买下这种品相的丫头,绰绰有余。 领头的打手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里全是贪婪。 但他不敢自己做主。 “你……你等着!” 他冲一个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人连滚带爬地跑回了牙行。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锦缎袍子,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出来。 脸上堆着笑。 “哎呀,这位公子,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银子。 心里瞬间就有了判断。 这是个惹不起的主。 “是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公子。这丫头,既然公子看上了,就当交个朋友,送给公子了!” 掌柜的一脚踢开那个打手,亲自把女孩从地上扶了起来。 “脏了公子的眼。” 说着,他就要把女孩推向陈川。 陈川却退后一步,避开了。 “朋友就不必了。” 他指了指地上的银子。 “我陈川不占人便宜,这银子,买下她,以及她那份所谓的‘卖身契’。” 掌柜的笑容一僵。 陈川。 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听过。 还没等他想起来,陈川已经转身。 “影子,把人和契约带上,我们走。” “是,公子。” 影子捡起地上的银子,塞到掌柜手里,然后拎起那个女孩,另一只手从发愣的打手怀里抽出了一张泛黄的纸。 直到陈川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牙行掌柜的才猛地一拍大腿。 前几日,有人来买过他的消息。 人群中,李安的身影悄然隐去。 这位陈公子,比想象中,要霸道得多。 这条街的另一头。 陈川停下脚步。 影子将女孩放下。 女孩怯生生地站着。 陈川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的身体抖了一下。 “没……没名字,他们都叫我……丫头。” “从今天起,你就叫青穗吧。” 陈川的声音很平淡。 “稻麦青青,岁稔年丰。” 他把那张从牙行拿来的卖身契,递到女孩面前。 “撕了它。” 陈川的声音没有起伏。 青穗的目光从那张泛黄的纸,挪到陈川的脸上。 她不明白。 这张纸,决定了她的生死,决定了她是不是一个“人”。 现在,这个男人让她撕了它? 她的手在抖。 陈川看着她茫然的眼神,心中了然。 他伸出手,轻轻放在女孩散乱的头发上,揉了揉。 动作很轻。 青穗的身体僵住了,随即,一股暖意从头顶传遍全身。 “记住,你不是货物。” 陈川的声音放缓了。 “你不会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你自己。” 他收回手,指了指那张卖身契。 “从撕掉它开始。” 青穗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她看着手里的纸,眼神一点点变的决绝。 “刺啦——” 一声脆响。 泛黄的纸,被她瘦弱的手撕成了两半。 她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然后,又狠狠地将那两半纸撕成了碎片。 碎片从她指间飘落。 “走吧。” 陈川转身,影子跟在身后。 青穗愣在原地,看着地上的碎纸片,又看看陈川的背影。 迟疑了一下,小跑着跟了上去。 …… 成衣铺里。 锦缎丝绸,琳琅满目。 “给她挑几身合身的。” 陈川对掌柜的说道。 掌柜的打量了一眼青穗,衣衫褴褛,浑身脏污,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但看了一眼陈川和影子,脸上立刻堆满了笑。 “好嘞,公子您放心。” 几件崭新的衣裙放在青穗面前。 料子是她从未摸过的柔软,带着一股干净的皂角香。 她怯生生地看着陈川,不敢伸手。 “去换上。” 当青穗从屏风后走出来时,整个人都变了样。 虽然依旧瘦弱,脸上也还带着灰,但那身干净的浅绿色襦裙。 让她看起来像一棵雨后初生的青苗。 陈川点了点头,又指了几件。 “都包起来。” 影子付了钱,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 刚走出成衣铺没多远。 两个人影就从巷子里窜了出来,拦住了去路。 一男一女,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 贼眉鼠眼,一脸谄媚的笑。 “公子,公子留步!”男人搓着手,点头哈腰。 女人则死死盯着影子手里的包裹,眼睛里放着光。 青穗看到他们,身体猛地一颤。 下意识地躲到了陈川身后,小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角。 陈川的脚步停下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青穗的反应,再看向那对男女,眼神冷了下来。 “有事?” “哎哟,公子真是我们丫头的贵人啊。” 男人嘿嘿笑着,指了指青穗。 “这是我们家闺女,多谢公子把她从牙行里救出来啊!” “我们两口子,给您磕头了!” 女人说着就要往下跪,眼睛却还在瞟那些衣服。 陈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表演。 “所以呢?” 男人被噎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年轻公子哥这么不按套路出牌。 他干笑两声。 “那个……公子您也知道,我们把闺女卖给牙行,也是被逼无奈……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您心善,把她买了出来,我们感激不尽。” “只是……您看……” 男人终于图穷匕见,脸上贪婪的神色再也掩饰不住。 “牙行那边只给了我们几两银子,您这么大的手笔,是不是……也该补我们两口子一点?” “毕竟,这闺女是我们生的,我们养的!” 女人在一旁帮腔。 “不能您说带走就带走啊!” 第96章 强抢民女 青穗在陈川身后抖得更厉害了,脸上血色尽失。 周围的路人又围拢了过来,指指点点。 “这不是老张家那两口子吗?出了名的懒骨头。” “是啊,听说前几天把女儿卖了换酒喝,现在是看到人家公子有钱,又想来讹一笔?” “嘘……小声点,你看那公子,不好惹。” 议论声不大,但足够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那对男女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陈川忽然笑了。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危险,像是在看两个死人。 “是吗?”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那对男女心里咯噔一下。 “你们把她卖给了牙行。” “白纸黑字,画了押。” “现在,她是我的人。” “你们又想从我这里再要一份钱?” 陈川往前走了一步,那对男女下意识地后退。 “我倒是觉得,这笔账算得不对。” “既然你们觉得牙行给的钱少。” 陈川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那正好,我正想回去问问那位牙行的掌柜。” “问问他,那份‘良民为奴’的契约,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伪造的。” “再问问县衙大人,他治下,什么时候开始流行强抢民女,伪造文书了?” 陈川每说一句。 那对男女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听到“县衙大人”几个字时。 两人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了。 他们只是两个泼皮无赖,哪里想得到。 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公子哥,不仅懂法,还认识官府的人! 这要是真闹到官府…… “不……不是的,公子,我们……” 男人结结巴巴,汗如雨下。 “滚。” 陈川只说了一个字。 那对男女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对视一眼。 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巷子深处。 陈川低头,看着依旧死死抓着自己衣角的青穗。 “走吧,回家了。”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 青穗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手里紧紧攥着几个装着新衣的油纸包。 穿过几条巷子,陈川在一座小院前停下。 影子上前推开门,“吱呀”一声,露出了里面干净的石板地。 院子不大,一棵老槐树占了半壁江山,旁边有石桌石凳。 几间厢房看着也有些年头了。 青穗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她见过的富贵人家,府邸都气派非凡,眼前这个地方……太普通了,普通得让她心里发慌。 陈川没有回头,径直走向东厢房。 “影子做饭。” “你,以后洗碗。” 他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不带情绪。 他又指了指西边那间最小的厢房。 “那是你的房间。” “没事不要乱跑。” 青穗的脑子“嗡”的一下。 她……的……房间? 不是柴房?不是和牲口挤在一起的草棚? 是一个单独的,可以睡觉的房间? 她木然地点了点头,抱着那几个纸包,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走进了那间属于她的厢房。 …… 夜深了。 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映出一片清冷。 陈川的房间里,烛火还亮着。 他正翻看一本泛黄的古籍,上面全是些艰涩难懂的堪舆图志。 “叩叩叩。” 敲门声很轻,带着犹豫和胆怯。 陈川眉头微动。 “进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是青穗。 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浅绿襦裙,头发也用水简单梳理过。 虽然依旧枯黄,但比白天整洁了许多。 她洗干净了脸,在烛火的映照下。 那张瘦削的小脸显得格外清秀。 她低着头,双手绞着衣角,不敢看陈川。 “公……公子……”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颤音。 “有事?” 陈川的目光从书上移开,落在她身上。 青穗的身体抖了一下,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结结巴巴地开口。 “公……公子……要……要不要……侍寝?” 陈-川拿着书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抬起眼,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孩。 她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身体还没长开,瘦得像根豆芽菜。 仿佛“侍寝”这两个字,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报答的方式。 陈川觉得有些荒谬。 他自己这具身体,满打满算也才九岁。 想干点什么,纯属有心无力。 他更没兴趣对一个还没发育的小女孩下手。 “不需要。”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听不出喜怒。 可这两个字,像两把冰锥,狠狠扎进了青穗的心里。 她猛地抬起头,眼圈瞬间就红了。 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脸上血色尽失。 “是……是不是青穗哪里做得不好?” “是青穗太脏了,公子嫌弃吗?” “我可以去洗!洗很多遍!一定能洗干净的!” 她语无伦次,声音里的恐慌几乎要溢出来。 那些在牙行里听到的,看到的。 关于被买走却又被主人厌弃,最后下场凄惨的故事,在她脑子里疯狂上演。 她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现在这根稻草似乎也要断了。 陈川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皱了皱眉。 他明白了。 在这丫头的认知里,她存在的价值。 就是取悦主人,用身体换取安稳。 自己拒绝了她“最大”的价值,在她看来,就等于宣判了她的死刑。 陈川心里叹了口气。 “和你无关。” 他放下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冷硬。 “我只是……现在不需要。” 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自认为很妥当的话。 “等以后……成年了再说。” 青穗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愣愣地看着陈川,像是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假。 不是嫌弃她? 只是……现在不需要?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还有用?她还能留下来? 巨大的恐惧褪去后,新的问题又浮了上来。 她带着浓重的鼻音。 “公子……什么时候……是成年?” 陈川扶着额头,感觉有些头痛。 这都什么事。 他看着眼前这个连话都说不利索,却把自己当成唯一救命稻草的小丫头。 “以后,我会告诉你。” 声音放缓了些。 他伸出手,在青穗有些迟疑的闪躲中,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你对我很重要。” “放心,我不会抛下你。” 第97章 考试 青穗的身体僵住了。 她抬起那双盛满泪水的眼睛,怔怔地看着陈川。 那双眼睛里没有欲望,没有嫌恶。 像夜里最安宁的湖。 很重要…… 不会抛下…… 这两个词,像两道暖流。 胸口那股让人窒息的恐慌,似乎……消散了些许。 “回去。” 陈川收回手。 “给我,好好睡觉。” 他转身,重新拿起桌上的书卷,不再看她。 青穗站在原地,攥着衣角,看了他很久。 最后,她轻轻地、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 接下来的三天,院子里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白天,陈川总是出门,不见踪影。 影子偶尔会出去,但更多时候像个木桩子一样守在院里,或者指点青穗做些杂活。 劈柴,扫地,洗衣。 青穗做得很卖力,好像要把自己所有的力气都用光。 她想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只吃饭不干活的废物。 而每当夜幕降临,陈川回来。 青穗都会准时地,端着一盆热水,敲开他的房门。 然后,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问出同样一句话。 “公子……要侍寝吗?” 每一次,陈川的回答也都是一样的。 “不需要。” 然后挥挥手,让她退下。 青穗似乎品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安稳。 他没有赶她走。 这就够了。 第四天,天刚蒙蒙亮。 陈川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儒衫,头发用一根木簪束起,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青穗已经打好了水,等在门口。 “我要去参加乡试了。” 陈川看着她,平静地说道。 “这几天,你在这里好好待着,听影子的话。” “等我考完,就回来。” 乡试? 青穗不懂那是什么。 但她听懂了后半句。 等他考完,就回来。 他还会回来。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贡院在城南,离小院有些距离。 清晨的街道上已经有了行人。 陈川走在路上,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他小小的身影,混在赶考的人群中,并不起眼。 “吁——” 一阵马匹的嘶鸣声自身后传来。 几匹高头大马停在了路边,马上的骑士个个盔明甲亮,气息彪悍。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穿着一身将军铠甲,正是王通。 周围的行人和考生纷纷避让。 这可是守城的王将军,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物,今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所有人都以为王通只是路过。 却见他翻身下马,径直朝着人群中的一个方向走去。 走到了那个穿着青色儒衫的九岁孩童面前。 在所有人惊掉下巴的目光中。 王通,一个手握兵权的将军,对着一个孩子,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陈公子,今日赴考?” 陈川停下脚步,对着王通拱了拱手,不卑不亢。 “王将军。” 街上那些刚才还在对陈川指指点点的考生,此刻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陈公子? 王将军竟然称呼一个孩子为“公子”? 王通大笑着,拍了拍陈川的肩膀,力道控制得很好。 “哈哈哈,好!有志气!” “我老王是个粗人,不懂你们文绉绉的东西,但预祝公子此去,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声音洪亮,传遍了半条街。 陈川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多谢。” 两个字,清清淡淡。 王通也不在意,又交代了两句,便翻身上马,带着一队亲兵。 策马离去,留下了一地惊愕的目光。 直到马蹄声远去。 刚才还嘈杂的街道,此刻静得可怕。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陈川整理了一下衣衫,继续朝着贡院的方向走去。 只是这一次,他身前三尺,再无人敢靠近。 一条无形的道路,在他脚下展开。 贡院门口,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两排披甲执锐的侍卫,眼神如鹰,死死盯着每一个走上前来的考生。 “解开衣袍!” “食盒打开,馒头掰开!” “笔杆,砚台,所有东西,全部检查!” 冰冷的命令声此起彼伏。 一个考生因为在鞋底藏了张小纸条,被两个侍卫像拖死狗一样拖走,哀嚎声凄厉。 却没能让任何人侧目。 在这里,规矩就是天。 轮到陈川时,他刚走上前,旁边就响起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 “哟,这是谁家的小娃娃走错门了?私塾在那边,这里可不是你玩闹的地方。” 说话的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 大约十六七岁,头戴玉冠,面容白净。 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倨傲。 他身后跟着两个仆从,手里捧着考篮,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 周围的考生纷纷投来目光,有看热闹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陈川的年纪,在这里实在太扎眼了。 侍卫的目光也落了过来。 陈川没有理会那年轻公子,只是平静地将自己的考引递给侍卫。 侍卫接过,看了一眼,又抬头打量了陈川两眼,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进去吧。” 那年轻公子见陈川不理他,侍卫还放行了,脸上顿时挂不住了。 “站住!” 他一步上前,拦在陈川面前。 “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也配与我等同场应试?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玷污圣人门楣!” 他声音极大,仿佛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仗义执言”。 陈川终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丝毫波澜。 “你姓甚名谁?”陈川问。 年轻公子下巴一扬,傲然道。 “我乃城南李家,李稼轩!家父乃是上届科举的榜眼!” 他以为报出家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就会吓得屁滚尿流。 陈川点了点头,哦了一声。 “原来是李家的公子。”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周围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以为是哪家的狗,在贡院门口乱吠。” “你!” 李稼轩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川的手指都在哆嗦。 “你……你竟敢辱我!” “是你先辱我。” 陈川淡淡道。 第98章 竖子 “圣人有云,有教无类,达者为先。你拿年纪说事,是觉得圣人说错了,还是觉得你比圣人更懂道理?” “我……” 李稼轩一时语塞。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他可戴不起。 “再者。” 陈川的目光扫过李稼轩的衣袍。 “乡试考的是经义策论,不是家世门第。你把父亲的名号挂在嘴边,是怕别人不知道你是靠着父荫,还是说,你自己肚子里,本就没什么墨水?” 字字诛心。 李稼轩气得眼前发黑,他何时受过这等羞辱。 尤其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九岁的孩子指着鼻子骂! “竖子!你找死!” 李稼轩气急,竟要当场动手打人。 “住手!” 一声爆喝,正是负责检查的侍卫头领。 他脸色铁青地走过来,盯着李稼轩。 “贡院重地,胆敢喧哗动手,是想被剥夺功名,下狱问罪吗!” 李稼轩被这一喝,理智稍稍回笼。 这些兵卒才不管你家大人是谁。 李稼轩察觉到周围考生鄙夷的目光。 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 “哼!” 他恶狠狠地瞪了陈川一眼。 “小子,你给我等着!” 放下狠话,李稼轩才恨恨地去接受检查。 陈川面色如常。 提着自己的小考篮,走进了那道厚重的院门。 一入贡院,便是另一番天地。 一排排号舍,如同鸽子笼般整齐排列,狭窄,压抑。 空气中蔓延着一股纸墨的气味。 陈川拿着自己的考牌,按着上面的“玄字三十七号”,在迷宫般的巷道里寻找。 路过一排号舍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扑鼻而来。 是茅厕。 几个“天”字头的号舍,正对着茅厕门口,被称为“臭号”。 陈川看见一个分到那里的考生,脸都绿了,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他心里松了口气。 还好,自己的号舍离得远。 真要是在那熏上几天,怕是人都要被腌入味了。 终于,他找到了“玄字三十七号”。 一个刚好能容纳一人坐卧的小隔间,一块木板既是书桌也是床铺。 陈川将东西放下,坐了下来。 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远处传来考生紧张的祈祷声。 他闭上眼睛。 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奔忙。 权势,名利,或者仅仅是活下去。 而他,陈川。 想要的,是掀翻这张桌子,自己来定规矩的资格。 乡试,只是第一步。 “当——” 悠长的钟声响起,回荡在贡院上空。 考试,开始了。 试卷和草稿纸被分发下来。 陈川展开试卷。 宣纸上,一行浓墨写就的题目,映入眼帘。 【论河东水患,朝廷三拨赈灾粮款,缘何饿殍遍野,民怨沸腾?策其弊,寻其源,立其法。】 好家伙。 陈川心中冷笑。 这题目,不是考经义,是考人性,考官场。 河东水患,是今年开春以来最大的天灾。 也是朝堂上最大的一块烂疮。 皇帝震怒,连斩了三名地方大员,可灾情依旧没有好转。 运下去的粮食和银两,如同泥牛入海。 这题目,怎么答都是错。 答“天灾难测,非人力可为”,是为朝廷开脱,显得昏聩无能。 答“地方官吏贪-腐”,等于把河东官场一竿子打死,不知得罪多少人,甚至会牵连到京城的某些大人物。 答“朝廷调度失当”,更是直接把矛头指向中枢,胆大包天。 这是一道送命题。 它要的不是解决方案,而是立场。 看你是站在谁那边。 陈川甚至能猜到,这题目背后,是朝中哪几派势力的角力。 那些急于动笔的,怕是已经掉进了坑里。 比如李稼轩。 看他那副激昂的样子,八成是在痛斥地方官吏,彰显自己“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 蠢货。 他爹是榜眼,在翰林院当侍读,是清流一派。 清流最喜欢做的,就是抨击时弊,可他们忘了,水至清则无鱼。 这一篇文章上去,固然能得些“刚正不阿”的名声,却也把人得罪死了。 陈川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 他脑中浮现的,不是圣人经义,而是前世看过的无数历史档案,是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链条,赈灾,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发米发粮。 一道命令从京城发出,到灾民手上,中间要经过多少道手? 户部、漕运、州、府、县、乡、里…… 每一层,都有自己的算盘。 每一层,都想从这块肥肉上撕下一块。 雁过拔毛,层层盘剥。 最后到灾民嘴里的,能有几粒米? 这才是根源。 骂贪官?没用。杀了一个,还有下一个。 问题,出在制度上。 陈川睁开眼,眼神里一片清明。 他提笔,蘸墨。 笔尖悬于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一个负责巡查的考官,恰好踱步到他号舍外。 考官姓刘,四十来岁,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刀。 专门负责揪出那些违纪舞弊的考生。 他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年纪小得过分的陈川。 贡院门口的闹剧,他也有所耳闻。 此刻见陈川枯坐不动,刘考官的嘴角撇了撇,心中已有了判断。 果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童。 靠着些许小聪明,便以为自己真有经天纬地之才了? 这等涉及国朝大政的题目,岂是你能看懂的? 怕是连题目都没理解,现在脑子一片空白吧。 刘考官心中鄙夷,脚下却没停,继续往前巡视。 可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了落笔的声音。 刘考官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那孩子已经坐直了身体,手腕平稳,笔走龙蛇。 他的字,根本不像一个九岁孩童能写出来的。 笔锋凌厉,结构开张,自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大气。 仅仅是这手字,就足以让许多成名书家汗颜。 刘考官的脚步慢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他忍不住凑近了些,想看看这孩子到底在写些什么。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猛地一缩。 陈川没有写什么“子曰诗云”,更没有空洞地痛斥贪-官。 他的破题,只有八个字。 【灾不在水,而在官心;弊不在粮,而在度量。】 第99章 环环相扣 好大的口气! 刘考官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孩子,竟敢直指人心! 他强压下心中的震动,继续往下看。 陈川的文章,完全跳出了传统策论的窠臼。 不谈道德,不谈仁义。 他谈的是“信息”与“监督”。 他提出,朝廷之所以屡屡赈灾失败,根源在于从京城到灾区。 信息传递严重滞后。 地方上报的灾情,往往经过层层“润色”,到了皇帝面前,早已面目全非。 而朝廷派下去的赈灾粮款,也因为缺乏有效的监督和制衡。 成了各级官吏的饕餮盛宴。 他甚至大胆地画出了一张流程图,清晰地标明了粮款从国库拨出。 到灾民手中,可能会在哪些环节出现损耗。 以及如何建立一套交叉监督、相互制衡的体系。 比如,设立独立的“赈灾监察御史”,不归地方管辖,直接对皇帝负责。 引入商号和民间力量参与运粮和分发,以利益驱动,相互监督。 减少中饱私囊的可能。 建立灾民身份勘合制度,一户一册,按人头发放,杜绝冒领和克扣。 …… 一条条,一款款,逻辑清晰,环环相扣。 没有一句废话,字字句句,都如同手术刀一般,精准地剖开了“河东水患”这颗毒瘤的表皮。刘考官看得手心冒汗,后背发凉。 这……这哪里是一个九岁孩童能写出来的东西! 他写的每一刀,都捅在朝廷的要害上。 刘考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李稼轩。 他依旧在奋笔疾书,脸上带着一丝自得的微笑。 刘考官心中却涌起一股寒意。 这个李家公子,和眼前这个不动声色的孩子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只呱噪的夏虫。 他甚至不敢再看下去。 陈川的这篇文章,太过惊世骇俗,也太过危险。 若是被某些大人物看到,固然可能是一步登天。 但更大的可能,是引来杀身之祸! 刘考官悄悄退后两步,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伏案疾书的瘦小身影。 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收笔,将墨迹吹干,每一个字都像是铸在纸上的铁钉。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摸出用油纸包着的两块干饼。 就着凉水,小口小口地吞咽。 饼很硬,划得嗓子眼生疼。 但他吃得专注。 “当——” 又是一声悠长的钟鸣。 第一场,结束了。 所有人都被勒令停笔,考官们开始挨个收卷。 陈川将试卷整齐叠好,放在桌角。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一抬眼,正好对上隔壁号舍走出来的李稼轩。 李稼轩的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眼神里满是激昂与自得。 显然,他对自己的文章非常满意。 看到陈川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鄙夷的冷笑。 “哼,装模作样。” 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陈川听见。 “有些人,不知天高地厚,还当这是蒙童开笔。这等经国大策,岂是黄口小儿能置喙的?” 陈川眼皮都没抬一下。 跟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傻子计较,掉价。 他径直跟着人流往外走,李稼轩见他毫无反应,脸色顿时涨红。 “竖子!你……” 他想发作,可贡院之内,自有规矩。 巡视的兵士眼神已经扫了过来,他只能把后半截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只用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陈川的背影。 所有考生被引着,穿过几道回廊。 来到一排排整齐的房舍前。 这里就是他们接下来几天食宿的地方。 三人一间,木板床,一桌一凳,仅此而已。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汗水的酸腐气。 与陈川同住的,一个是面色蜡黄的中年书生。 另一个是看上去家境殷实的胖子。 那胖子一进屋,就从自己的考篮里拿出一方柔软的坐垫铺在床板上。 又掏出个银质的水壶,显然是有备而来。 中年书生则一言不发,放下行李便躺倒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屋顶。 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川选了最靠里的床位,刚坐下,那胖子就凑了过来。 “这位小兄弟,贵姓啊?看你年纪不大,就来考乡试,当真是天纵奇才。” 胖子脸上堆着笑,自来熟地搭话。 “免贵,姓陈。” “陈兄弟。我叫钱多多,家里是开绸缎庄的。” 钱多多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今天的题目,可真是要了命了!我写到一半,笔都快拿不稳了。”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陈川的表情。 陈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接话。 钱多多有些尴尬,又转向那中年书生。 “这位兄台呢?不知高姓大名?” 中年书生像是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 碰了一鼻子灰,钱多多只好讪讪地回到自己床位。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 另一头,考官们的临时驻地,气氛却截然不同。 巡考官刘正,端着一摞卷子,脚步匆匆。 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主考官魏征南的屋子。 魏征南,当朝翰林院侍读,也是本次乡试的主考。 他年过五旬,面容清癯,留着一部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山羊胡。 此刻正闭目养神。 “魏大人!” 刘正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魏征南缓缓睁开眼,眉头微蹙。 “何事如此惊慌?成何体统!” “大人,下官……下官发现一份奇文!” 刘正将最上面的那份卷子抽出,双手呈上。 “不,这已不能称之为文章,这……这是一封足以搅动朝堂风云的奏疏!” 魏征南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悦。 乡试之中,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文章? 无非是些陈词滥调,拾人牙慧。 他接过卷子,目光落在卷首那八个字上。 【灾不在水,而在官心;弊不在粮,而在度量。】 魏征南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 好狂的口气。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往下看。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听得到宣纸翻动的沙沙声。 刘正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眼睁睁看着魏征南的脸色。 魏征南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他看到了那张描绘利益链条的图,那些闻所未闻的监察法子。 第100章 妖孽 不仅如此,还有那些“以商制官”、“以利制衡”的惊天之论。 这篇文章的作者,仿佛是一个站在大齐舆图前,俯瞰山河,洞悉官场百态的掌权者! 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剔骨见肉,直指要害! 若是寻常策论,写到这个地步,已是骇人听闻。 可这篇文章的最后,却还有一段收尾。 【……故,赈灾之策,非不能也,实不为也。非不知也,实不愿也。盖因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动其根本,必遭反噬。然,国之根本,在民不在官。民心失,则社稷危。与其养痈遗患,待其病入膏肓,不如行霹雳手段,刮骨疗毒!此事若成,河东可安,天下可定!此事不成,今日之河东,便是明日之天下!】 “啪!” 魏征南猛地将试卷拍在桌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死死盯着卷子末尾的署名。 ——江州,陈川,九岁。 九岁? 魏征南的脑子嗡的一声,只觉得荒谬绝伦! “此子……此子安在?!” 他霍然起身,声音嘶哑地问道。 刘正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躬身道。 “回大人,正在西三舍。” 魏征南在屋中来回踱步,神色变幻不定。 这分明就是个妖孽! 这篇文章若是流传出去,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背后的人会视之为救命稻草,而那些被文章戳到痛处的人。 则会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这个主考官,此刻就像是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 “立刻封卷!” 魏征南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将这份卷子,单独存放!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翻看!”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极低。 “派人,盯紧那个叫陈川的考生。他在贡院内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给我记录下来,不得有误!” 刘正退下后,魏征南的屋子便再无人打扰。 而对于西三舍的陈川而言,之后的一切,都显得波澜不惊。 第一场考完,休息一日。 第二场,再考三日,帖经、墨义。 再休一日。 第三场,策论五道。 日子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单调地流淌。 陈川并不知道,在他埋头答卷的每一天,都有一双眼睛在暗处。 将他吃了几个饼,喝了几口水,何时入睡,何时起身。 都记录成册,呈送到了主考官的案头。 这九天里,贡院里的人,肉眼可见地少了下去。 不少人熬不住高强度的思虑,一头栽倒在号舍里,被兵士抬了出去。 还有水土不服,上吐下泻,面如金纸,只能含恨退场。 陈川的舍友,那个面色蜡黄的中年书生,就在第五天夜里发起高烧,胡话连篇,第二天便被家人接走了。 钱多多倒是撑了下来,只是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再没了初见时的那股精气神。 他看向陈川的眼神,也越发的敬畏。 因为这九天,陈川始终如一。 吃饭,睡觉,答题。 平静得像一块不会生锈的铁。 最惨的莫过于李稼轩。 也不知是得罪了谁,还是运气实在太差。 后两场考试,他的号舍都被安排在了“臭号”旁边。 那地方是所有考生的噩梦,贡院的公共茅厕。 几千号人十天的排泄物都汇聚于此。 尤其是在这夏末的余温里,那股味道,简直是凝成实质的生化武-器。 隔着几排号舍都能闻到那股冲天的酸爽。 …… “当——” 第十日,申时。 最后一声钟鸣,如天之赦。 所有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软地瘫在座位上。 终于,结束了。 有的人扔下笔,嚎啕大哭。 有的人趴在桌上,状若癫狂地痴笑。 陈川依旧是第一个走出号舍的。 他刚一出来,就看到不远处。 李稼轩正扶着墙壁,脸色惨白,不住地干呕。 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味道,让周围的考生下意识地离他五米开外,像是躲避瘟神。 李稼轩也看到了陈川。 看到他依旧挺直的脊梁,依旧干净整洁的衣衫。 那份从容,在他此刻的狼狈对比下,显得格外刺眼。 怨毒的火焰,再一次从李稼轩眼中升起。 可他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股恶臭仿佛已经浸入了他的五脏六腑,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恶心。 陈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挪开了。 正如三年前周怀安所说。 科举,比的不只是学识,更是体魄。 没有一副好身板,连考完的资格都没有。 贡院的大门缓缓打开。 阳光照在脸上,有些刺眼。 阔别十日的人间烟火气,混杂着车马喧嚣,涌入鼻腔。 恍若隔世。 陈川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榕树下的两个身影。 青穗正踮着脚,焦急地在人群里张望。 影子则像一截不会动的木桩,安静地立在她身后。 “少爷!” 青穗的眼睛亮了,提着裙角就冲了过来。 眼看那张带着泪痕和欢喜的小脸就要撞进自己怀里。 陈川伸出一只手,精准地抵住了她的额头。 “站住。” 青穗的冲势戛然而止,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身上脏,十天没洗澡了。” 陈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是长时间不说话导致的。 青穗的鼻子抽了抽,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才不在乎。 她一把拍开陈川的手,整个人扑了上来,紧紧抱住他的腰。 小小的身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少爷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温热的液体,隔着衣衫。 渗到陈川的皮肤上。 陈川僵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马车早已备好。 影子沉默地接过陈川的考篮,为两人拉开车帘。 坐上马车,陈川才感觉到一股疲惫从骨子里涌上来。 他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 青穗坐在一旁,不敢出声打扰,只是用帕子沾了水。 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着脸颊和手。 马车悠悠启动。 贡院门口,两个不起眼的便衣汉子对视一眼。 其中一人悄然隐入街角的人流中,朝着与陈川马车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101章 回信 淮安府府衙,后堂。 烛火摇曳,将魏征南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那个跟踪陈川的便衣汉子躬身立在堂下。 头垂得很低,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属下亲眼所见,那辆马车进了一处僻静的院子,应该是租住。之后属下在茶楼打听,这几日关于那陈川的传闻不少。” 汉子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前些日子,大营的王通将军,曾在街上对陈川当街行礼。” “哐当!” 茶杯脱手,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滚烫的茶水溅在官靴上,魏征南却浑然不觉。 他死死盯着那个便衣汉子。 “你说谁?王通?!” “是,王通将军。” 汉子肯定地回答。 “此事当时街上不少人都看见了。前几日李通判的儿子因得罪陈川还被王将军手下给抓了。” 魏征南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王通是什么人? 镇守北境的悍将,性如烈火,眼高于顶。除了对北边,何曾对人假以辞色? 他会对一个九岁的子弟当街行礼? 荒谬! 可若此事为真…… 魏征南的后心窜起一股凉气。 一个念头,疯狂地在他脑中滋生。 莫非……此子,与某位大人物有关? 他不敢再想下去。 这已经不是他一个区区主考官能处理的了。 “你下去吧,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 魏行南挥了挥手,声音透着疲惫。 “是。” 汉子悄无声息地退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魏征南快步走到书案前,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一只信鸽。 他提笔蘸墨,在极小的纸条上飞快写下几行字。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写完,他将纸条卷好,塞进信鸽腿上的竹筒里,走到窗边,奋力将信鸽抛向夜空。 看着那白色的影子迅速消失在北方的天际。 魏征南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接下来的事,就看京城那位的意思了。 …… 陈川回到小院时,月已上中天。 热水早已备好,巨大的木桶里撒了些去乏解腻的草药。 散发着清苦的香气。 他把自己整个沉进水里,积攒了十日的污垢与疲惫。 随着温热的水流被一点点冲刷干净。 门外,青穗的声音带着一丝扭捏和期盼。 “少爷……要不要……要不要青穗进去帮你搓背?”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陈川从水中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 “不用,我自己来。” 门外安静了下去,只剩下带着失落的脚步声。 陈川闭上眼,靠在桶壁上。 不是他矫情,只是有些界线,必须分明。 等他换上一身干净的棉布衫,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房间时。 影子已经在石桌上摆好了饭菜。 四菜一汤,荤素搭配,热气腾腾。 没有精致的摆盘,只有扑面而来的食物香气。 陈川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他坐下,拿起筷子,便再也停不下来。 风卷残云,狼吞虎咽。 贡院里的饭食,寡淡得像是在喝药。 只是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生存。 如今尝到这带着烟火气的饭菜,他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影子就站在一旁,等陈川将最后一口饭咽下,才开口。 “周先生来过信,问您考得如何。” 陈川端起茶碗漱了漱口,吐掉。 “榜没出来,一切都说不准。” 他淡淡道。 “等放榜吧,三天后,结果出来再回信也不迟。” “是。” 影子点头,不再多言。 陈川放下碗筷,一股难以抗拒的困意席卷而来。 精神的弦紧绷了十日,此刻一放松。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休息。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卧房。 连外衣都没脱,整个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 几乎是沾到枕头的瞬间。 意识便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这一觉,他睡了整整十个时辰。 外界的风雨,都与他无关。 李府。 气氛愈发的压抑。 李崇正看着李安呈上来的情报。 纸上记录的都是陈川近些日的动向, 站在一旁的李岩,还梗着脖子。 “爹,不就是一个穷酸小子,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您还让安哥儿去……” “啪!” 李崇反手就是一个耳光。 力道之大,李岩直接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瞬间肿了起来。 “你这个逆子!” 李崇气得浑身发抖。 “穷酸小子?王通是什么人!镇北军的悍将!他会给一个九岁的穷酸小子当街行礼?” “那……那说不定是认错人了……” 李岩还在嘴硬。 “认错人?” 李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抓起桌上的纸张,狠狠砸在李岩的脸上。 “王通手下的亲兵直接把你抓进了大营!你跟我说这是认错人?!” 李岩也安静了下来。 “我……我不知道……” “你只知道仗着老子的名头在外面惹是生非!” 李崇一脚踹在李岩的膝弯处。 李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膝盖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这次是真的怕了。 李崇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气更不打一处来,却也知道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件事,绝不能善了。 对方的背景,已经不是他一个从六品通判能揣测的了。 一个处理不好,整个李家都要跟着陪葬。 “来人!” 李崇对着门外低吼。 “老爷。” 管家匆匆跑了进来。 “去库房,把那对青玉如意,还有上次扬州盐商送来的那箱东珠,不,再加上五千两银票,备车!快!” 管家一惊,那些可都是压箱底的宝贝。 但看老爷的神色,一个字也不敢多问,连忙应声退下。 李崇这才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岩。 “等会儿,到了陈公子门前,该怎么说,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李岩跪在地上,不住地点头。 小院门口。 厚重的木门前,李崇整了整自己的官袍。 又回头瞪了一眼身后的李岩。 李岩早已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低着头,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指印。 李崇上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第102章 认错 “咚,咚咚。” 门环叩击声落下。 李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吱呀——” 木门被拉开一道缝,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从门缝里扫了出来。 门被完全拉开。 影子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压迫感扑面而来。 “有事?” 李崇的心脏猛地一缩,连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双手拱起。 “这位想必是影子兄弟,久仰,久仰。” 他一边说着,一边反手按住李岩的后颈,狠狠向下一压,力道之大。 让李岩的膝盖一软,差点又跪下去。 “犬子无状,前几日冲撞了陈公子,都是在下管教不严的过错!今日特地带这逆子,前来登门赔罪!” 影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吐出两个字。 “等着。” “砰。” 木门被毫不客气地关上,差点撞到李崇的鼻子。 李崇僵在原地,却不敢有丝毫怨言,只能带着李岩,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 …… 卧房里,陈川被影子叫醒时,还有些迷糊。 “谁啊?” “李通判,带着他儿子,在门外。” 陈川的睡意瞬间消散了。 他坐起身,揉了揉眼睛。 李崇? 来得倒是挺快。 看来王通是真的把这位李大人给吓破了胆。 他随便披了件外衣,趿拉着鞋,打着哈欠就走了出去。 当木门再次打开时。 头发微乱,睡眼惺忪,一脸的不耐烦。 这副模样,非但没让李崇觉得被轻视。 反而觉得这才是真正有底气的人该有的姿态! 陈川的目光扫过两人,又瞥了一眼他们身后马车上抬下来的几个大箱子。 箱子都用上好的楠木打造,边角还包着铜皮。 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跟这种人,不必讲什么虚礼。 “东西,抬进来。” 陈川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他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李崇如蒙大赦,连忙对自己带来的下人挥手。 “快!快!把东西给陈公子抬进去!小心着点,别磕了碰了!” 几个下人手脚麻利地将几个沉重的箱子抬进了院子。 陈川看都没看那些箱子一眼,目光重新落回李崇身上。 “此事,到此为止。以后管好你儿子。” “是,是!公子教训的是!在下回去一定对他严加管教,再也不让他出来惹是生非!” 李崇点头如捣蒜,又一脚踹在李岩腿上。 “逆子!还不快给陈公子磕头谢罪!” “不必了。” 陈川挥了挥手。 “我还要睡觉,慢走不送。” 说完,他转身就往屋里走,把剩下的事情全丢给了影子。 李崇看着陈川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门后,才敢直起身子。 他拉着还跪在地上的李岩,连滚带爬地上了马车,仓皇离去。 影子指挥着下人将箱子放在院中,等人走后,关上了大门。 院子里,那几个楠木箱子格外扎眼。 影子将门闩插好,走到陈川身边,目光扫过那几个箱子。 “公子,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陈川走到石桌边,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茶水已经凉透了。 他毫不在意地喝了两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那能如何?单凭几句口角,就要了人家的命?” 他放下茶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滥杀无辜,与前世他最鄙夷的那类人又有何异。 “我睡了多久?” 陈川换了个话题。 “回公子,十个时辰了。” 影子回答道。 “明日这个时候,差不多就要开榜了。” “这么快么……” 陈川点点头,时间过得真快。 他正想回屋再补个觉,院门处,又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咚。” 这次的敲门声,比李崇的要随意得多。 陈川眉头一挑,看向门口的方向。 “我这小院,今天倒是成了闹市了。” 他嘟囔了一句,站起身,跟着影子一同走向院门。 影子拉开门闩。 门外站着一个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骚包的锦衣,腰间挂着块成色极好的龙纹玉佩,手里还摇着一把白玉折扇。 不是靖安王世子萧伯谦,又是谁。 萧伯谦探头探脑地朝院里张望,看到那几个大木箱时,眼睛亮了一下。 随即目光落在陈川身上,撇了撇嘴。 “喂,陈川,你就住这么个破地方啊?” 陈川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懒得跟他计较。 “小院还不错,清静,住着舒服。” 他抬了抬下巴。 “你来干什么?” “本世子在府里待得快长毛了,过来看看你不行?” 萧伯谦理直气壮地说道,自顾自地迈步走进院子,用扇子指了指那几个箱子。 “这是什么?” 他像是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 “听王通那家伙说,前几日,匈奴的探子想在路上截杀你?” 萧伯谦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扇子也不摇了,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这才是他来的真正目的。 陈川点点头,走到石桌旁坐下,给自己又倒了杯凉茶。 “嗯,在路上碰见了。” “他们想做一件大事,谋-杀今年所有参加科举的秀才,给大齐的文脉来个断代。” 萧伯谦的瞳孔猛地一缩。 “而且。” 陈川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末,声音冷了下去。 “他们专门点了我的名字。” “看来,‘那个人’,已经在匈奴那边站稳脚跟,开始任职了。” 萧伯谦手中的白玉折扇“啪”地一声合上,扇骨几乎要被他捏碎。 他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叛徒!” 两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能知道科举时间,还能精准点出陈川的名字。 甚至调动匈奴精锐的探子,在大齐境内设下如此恶毒的埋伏…… 除了自己人,还能有谁? 陈川反倒比他看得开,端起凉透的茶水又抿了一口,神色淡然。 “放心,他活不长久。” “嗯?” 萧伯谦猛地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询问。 “匈奴是喂不饱的狼。” 陈川放下茶杯。 “这次为了杀我,折损了这么多精锐人手,却连我的汗毛都没碰到一根。” 第103章 揽月楼 “你觉得,匈奴单于会怎么看‘那个人’的办事能力?” “功劳没捞到,反而赔进去一队心腹。就算单于不追究,‘那个人’在匈奴王庭里的其他对头,会放过这个攻讦他的机会?” 陈川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现在,估计比我们还难受。” 萧伯谦眼中的寒冰渐渐融化。 他盯着陈川看了半晌,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九岁的年纪,就把人心和权斗看得如此透彻。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 重新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只是眼神深处,还藏着一丝凝重。 “不想这些了,晦气!” 萧伯谦一屁股坐到陈川对面的石凳上。 伸手就去夺陈川的茶杯。 陈川手一偏,躲开了。 “干嘛?” “走!” 萧伯谦一把拉住陈川的手腕,力气大得出奇。 “正好你也考完了,闲着也是闲着,今儿小爷带你去个好地方,放松放松!” 陈川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差点从石凳上摔下来。 “什么好地方?” 萧伯谦挤眉弄眼,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淮安府,教坊司!” 陈川的脸瞬间黑了。 影子一直站在旁边,听到这三个字,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古怪。 “我不去。” 陈川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一个九岁的孩子,去那种地方? 这靖安王世子,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哎,别啊!” 萧伯谦死死拉着不放手。 “你别以为那是什么腌臜地方,淮安府的教坊司,可不一般!” 他凑到陈川耳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什么惊天大秘密。 “那里面的清倌人,个个都是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小爷我带你去听曲儿,品诗,这总行了吧?” “不去。” 陈川的回答干脆利落。 “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趣!” 萧伯谦急了。 “整天待在这破院子里,跟个小老头似的,人都快发霉了!” 他见陈川油盐不进,眼珠子一转,换了个说辞。 “我跟你说,那地方人多嘴杂,三教九流汇聚,是整个淮安府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陈川抽手的动作停住了。 他抬起眼,看着萧伯谦。 萧伯谦知道自己说动他了,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怎么样?教坊司里,一曲琵琶的功夫,就能听到你在外面打听一个月都听不到的消息。去不去?” 陈川沉默了片刻。 他看了一眼旁边跟门神一样的影子。 又看了一眼萧伯谦脸上“快夸我”的表情。 他忽然觉得,这个纨绔世子,也并非一无是处。 “只听曲,不喝酒。” 陈川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成交!” 萧伯谦大喜过望,拉着陈川就往外走。 还不忘回头冲影子喊了一句。 “喂!那个谁,跟上啊!保护好你家公子,也保护好本世子!” 影子一言不发,高大的身躯默默跟了上去。 像一道真正的影子,融进了黄昏里。 淮安府的教坊司,坐落在秦淮河最繁华的一段。 还未走近,一股脂粉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靡靡之音隔着墙都能钻进耳朵里。 门口挂着两盏巨大的红灯笼。 光线将进出之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短短,虚虚实实。 萧伯谦摇着扇子,熟门熟路地走在前面,活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陈川落后半步,面无表情。 影子跟在最后,像一尊沉默的铁塔,与周遭的浮华格格不入。 门口一个穿红着绿、脸上敷着厚粉的老鸨。 眼尖得很,一眼就看到了萧伯谦腰间那块价值不菲的玉佩。 她脸上的褶子瞬间笑成了一朵菊花,扭着腰就迎了上来。 “哎哟,这位公子瞧着面生,是头一回来我们这儿吧?快请进,快请进!” 她的目光在萧伯谦身上溜了一圈,又扫过陈川。 看到陈川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穿着也普通。 眼里的热度顿时降了下去,只当是个跟班小厮。 至于影子,她直接当没看见。 “妈妈,把你这儿最好的清倌人叫出来,弹个曲儿给小爷听听。” 萧伯谦把扇子一收,拿扇骨敲了敲掌心。 一副豪客做派。 “好嘞!公子您里面请!” 老鸨笑得更殷勤了,正要引路。 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从旁边插了进来。 “我当是谁这么大口气,原来是京城来的大款啊。” 三人闻声看去。 只见门内另一侧的席位上,坐着三四个锦衣青年。 为首的一个,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说话的正是他。 他手里把玩着一个酒杯,眼神在萧伯谦和陈川之间来回打量。 最后定格在陈川身上,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 “爷真是好兴致,来这种地方,还带着个没断奶的娃娃?” 他身后的几人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萧伯谦脸上的笑容淡了。 “怎么,本公子带谁,需要你来置喙?” 萧伯谦冷下脸来。 那锦衣青年像是没听见萧伯谦话里的寒意,反而笑得更开了。 他将手中的酒杯放下。 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周围的哄笑声也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京城来的,果然财大气粗。” 青年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眼神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不过,我们这淮安府虽是小地方,却也有小地方的规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老鸨。 “今晚,这揽月楼的头牌,清倌人中的魁首,清妍姑娘,要以诗会友。” “能做她入幕之宾的,无一不是我淮安府有名望的文人雅士。” 他刻意加重了“文人雅士”四个字。 随即,他那充满恶意的目光落回萧伯谦身上。 “总不能让一些……粗鄙的武夫,和不懂事的奶娃娃,污了清妍姑娘的耳朵吧?” 他身后的同伴又一次爆发出刺耳的笑声。 这番话,句句诛心。 不仅骂了萧伯谦是没文化的粗人。 连带着把陈川和身后的影子都羞辱了一遍。 老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额头渗出了细汗。 这两边,似乎都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 “哈哈……哈哈哈!” 萧伯谦怒极反笑。 第104章 用钱砸人 长这么大,萧伯谦还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这么挑衅。 他非但没生气,反而笑得前仰后合。 就在那锦衣青年以为他要认怂的时候。 萧伯谦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反手从袖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看也不看,直接扔到了老鸨面前的桌子上。 “啪!” 钱袋砸在红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袋口松开,黄澄澄的东西滚了出来,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 那锦衣青年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萧伯谦用扇骨点了点桌上的金银,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对着那青年,扯出一个极其嚣张的笑容。 “文人雅士?” “本公子不认识什么文人雅士。” “本公子,就喜欢用钱砸人。” 他的声音狠狠抽在对面那群人的脸上。 那为首的锦衣青年,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白。 他想用“风雅”来羞辱对方,结果对方根本不接招,直接用最直接的方式,把他的“风雅”踩在了脚下。 老鸨的眼睛直了。 她看着桌上那堆金银,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前一刻的为难瞬间烟消云散。 她几乎是扑了过去,用袖子将金银拢到自己怀里。 脸上那朵菊花笑得比刚才灿烂十倍。 “哎哟!公子!您真是太慷慨了!您这样的贵客,才是我们揽月楼最尊贵的客人啊!” 她挺直了腰板,斜着眼瞥了一眼那锦衣青年。 “什么文人雅士,穷酸秀才罢了!哪能跟您比?” “清妍姑娘要是知道您来了,肯定扫榻相迎!什么诗会,不办了!今晚,清妍姑娘只为您一人弹琴!” 这番话,让那锦衣青年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 他猛地站起身来,指着老鸨,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这个见钱眼开的东西!” “小点声。”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一直沉默的影子,往前踏了一步。 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那青年。 那青年后面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股寒意从他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毫不怀疑,自己再多说一个字,眼前这个木头人会当场扭断自己的脖子。 陈川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看着萧伯谦用最纨绔的方式解决了问题。 他忽然觉得,萧伯谦带他来这里,或许是对的。 这里确实是淮安府最真实的地方。 所有的风雅、规矩,在赤裸裸的利益和欲望面前,都薄得像一层窗户纸。 “走吧,陈老弟。” 萧伯谦得意洋洋地用扇子拍了拍陈川的肩膀。 “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以理服人’。” 他大摇大摆地跟着老鸨往楼上走去。 经过那锦衣青年身边时,还故意停下脚步,用扇子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这位……雅士,今晚好好欣赏楼下的歌舞,账,记在本公子头上。”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留下那锦衣青年站在原地,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那锦衣青年陈光站在原地,耳边是周围人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尤其是那几位刚才还与他称兄道弟的同伴,此刻都默默地挪开了几步。 一袋金子,就让他从众星捧月的淮安才子,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笑话。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骚动。 原本嘈杂的大堂瞬间安静了许多。 只见一个身穿宝蓝色云纹锦袍的青年,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青年约莫二十出头,面容俊朗。 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倨傲。 眼神扫过大堂,就像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老鸨一见来人,脸上的笑瞬间又换了一副模样,带着几分谄媚,连忙迎了上去。 “岳……岳公子,您来了。” 陈光看到来人,眼睛猛地一亮,几步冲了过去。 “岳少!” 那被称作岳少的青年,正是淮安府知府的次子——岳星群。 他连看都没看老鸨一眼,目光落在陈光那张憋屈的脸上。 “陈光,你这丧家之犬的模样,是给谁看呢?” 岳星群的声音不大。 周围的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陈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更多的是找到了靠山的激动。 他压低声音。 “岳少!您可算来了!您再不来,我们淮安府的脸面,都要被外地来的泥腿子踩在地上碾了!” “哦?” 岳星群挑了挑眉,显然来了兴趣。 “说来听听。” 陈光立刻添油加醋地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刻意隐去了自己挑衅在先的事实。 “……那京城来的土包子,还带着个奶娃娃,张口就要清妍姑娘,说我们淮安府的文人雅士,都是一群穷酸!” 陈光说得咬牙切齿,眼角余光偷偷瞥着岳星群的脸色。 “他还说,什么风雅,什么诗会,都不如他手里的黄白之物管用!” 岳星群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不在乎什么文人雅士,但他不能容忍有人在他的地盘上。 用这种方式,压过他的风头。 尤其,对方还指名道姓要了清妍。 整个淮安府谁不知道,清妍姑娘是他岳星群早就看上的女人。 虽然清妍一直以诗会为由,不肯松口。 但在岳星群看来,那不过是时间问题,是囊中之物。 现在,一个外地人,抢走了他的“东西”。 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这是在打他岳星群的脸,打淮安知府的脸! 陈光见状,知道火候到了,又在旁边加了一把柴。 “岳少,那小子现在就在楼上,跟清妍姑娘……我听老鸨说,他把整晚都包下来了!这……这不是明摆着没把您放在眼里吗?” “啪!” 岳星群手中的折扇被他猛地合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的眼神冷了下来。 “京城来的?” 他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 “过江龙来了淮安府,也得给本少爷盘着!” 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老鸨,那力道让老鸨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人在哪个房间?” 老鸨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指了指楼上。 “天……天字一号房。” 第105章 好大的官威 “很好。” 岳星群抬脚就往楼上走,他身后的几个跟班立刻跟了上去。 一个个摩拳擦掌,面露不善。 陈光跟在最后,脸上露出了阴狠的笑容。 大堂里的客人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 今晚这揽月楼,有好戏看了。 天字一号房里,檀香袅袅。 隔着一道珠帘,身段婀娜的女子抱着琵琶,指尖轻拢慢捻,唱的是江南水乡的靡靡之音。 “不愧是清妍姑娘,这嗓子,这身段……啧啧。” 萧伯谦摇着扇子,一双桃花眼几乎要黏在人家姑娘身上,嘴里不停地发出赞叹。 陈川却置若罔闻。 他面前摆着几碟精致小菜,水晶肴肉,蟹粉汤包。 他吃得很慢,很认真。味道确实不错,比夫子家的厨子手艺好。 那歌声听在他耳里,也只是背景。 他更在意的是窗外传来的更夫的梆子声,一声,两声……已经三更天了。 砰——! 一声巨响,雅致的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木屑四溅。 珠帘剧烈晃动,琵琶声戛然而止,化作一声刺耳的弦音。 清妍姑娘花容失色,猛地站了起来。 萧伯谦脸上的陶醉瞬间凝固。 “你他娘的是谁?” 他“唰”地一下站起来,手中的折扇指着门口那为首的青年。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踹小爷的门!” 那青年一脸倨傲,身后跟着几个打手模样的跟班,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直到萧伯谦的目光越过那青年,看到了他身后那张又惊又喜的脸。 陈光。 萧伯谦怒极反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哦,我当是谁。原来是找了条更凶的狗来撑腰了。” 那被称作“岳少”的青年,岳星群,根本没理会萧伯谦的叫骂。 他的眼睛,像钉子一样钉在清妍身上,带着赤裸裸的占有欲。 “清妍,本少爷来了,你怎么还在这里陪客?” 他的语气,仿佛在训斥一个不听话的丫鬟。 清妍的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光见状,立刻狐假虎威地跳了出来,指着萧伯谦和依然安坐不动的陈川。 “岳少!就是他们!两个京城来的土包子!不仅抢了您的清妍姑娘,还大放厥词,说我们淮安府的才子都是穷酸!” 岳星群的眼神这才落在萧伯谦身上。 又扫过一旁那个自始至终都在埋头吃菜的奶娃娃,眉宇间的轻蔑更浓了。 一个狂妄自大的纨绔,带个拖油瓶。 “京城来的?” 岳星群冷笑一声,慢悠悠地走进房间。 “口气倒是不小。” 他一步步逼近,目光重新回到清妍身上,甚至伸出手,想去捏她的下巴。 “本少爷看上的女人,天王老子来了也得靠边站。” “啪!” 岳星群的手还没碰到清妍,就被一把打开的折扇挡住了。 是萧伯谦。 “把你的脏手拿开。” 萧伯谦再没有刚才的半分跳脱,那双桃花眼里,是骇人的寒光。 “她今晚,是本公子的人。” “你的人?” 岳星群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一挥手,将萧伯谦的扇子打开。 “在这淮安府,还没有我岳星群说了不算的事!” 他眼神一厉,对着身后的跟班喝道。 “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本少爷从窗户扔出去!” “是!” 几个跟班狞笑着,摩拳擦掌地围了上来。 清妍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就在这时。 一直站在墙角的影子动了。 他只是往前踏了一步,正好挡在萧伯谦身前。 没有拔刀,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可那几个气势汹汹的跟班,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齐刷刷地停住了脚步。 一股冰冷的杀气淹没了整个房间。 为首的那个打手,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 他毫不怀疑,自己再往前一步,喉咙就会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碎。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岳星群的脸色也变了。 他再蠢,也看得出眼前这个护卫是个见过血的狠角色。 “怎么?不动手了?” 萧伯谦好整以暇地收起扇子,用扇骨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掌心。 他绕过护卫,走到岳星群面前,两人几乎脸贴着脸。 “淮安知府的儿子,好大的官威啊。” 岳星群瞳孔猛地一缩。 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 “你……你怎么知道……” 萧伯谦笑了。 “只是不知,你爹见了靖安王,是不是也敢这么嚣张?” “靖安王”三个字一出口,整个房间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岳星群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开始发白。 靖安王……那个镇守北境,手握大齐朝最精锐兵马的异姓王? 他身后的陈光,更是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在地上。 他……他想羞辱的人,想让岳少踩在脚下的人……是靖安王府的人? 那这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青年……岂不就是…… “世子”两个字卡在陈光的喉咙里,让他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他惹了天大的祸! “怎么?” 萧伯谦欣赏着岳星群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岳少爷,还想不想把本世子,从窗户扔出去?” “世……世子……” 岳星群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误……误会……这都是误会……”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响起。 一直沉默的陈川,放下了筷子。 他用手指了指那扇被踹得稀巴烂的房门。 看着面无人色的岳星群,认真地说道: “门,坏了。” “得赔。” 岳星群的腿肚子都在打颤,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想都没想,连声道。 “赔!我赔!世子爷,我立马就叫人来修!不,我换个新的!换个金丝楠木的!” 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证明自己没有半点不敬。 陈光早就瘫软在地,此刻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裤裆里一片湿热,腥臊味弥漫开来。 萧伯谦用扇子在鼻子前扇了扇,一脸嫌恶地后退一步。 仿佛多看这两人一眼都脏了自己的眼睛。 第106章 青桔的用法 萧伯谦正要再讥讽几句,陈川却已经站了起来。 “明日开榜,我得早些回去歇着。” 陈川看了一眼萧伯谦。 “你自便。” “诶?这就走了?” 萧伯谦还意犹未尽。 “川老弟,别急啊,我让这小子给咱们磕头赔罪……” 陈川没理他,径直朝外走去。 经过那瘫软如泥的陈光时,他脚步顿也未顿。 萧伯谦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 回到寄居的姨夫家,已是深夜。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盏孤灯在廊下摇曳。 陈川刚踏进自己的小院,就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坐在石阶上。 双手抱着膝盖,脑袋埋在臂弯里。 是青穗。 听到脚步声,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公子,你回来了。” 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委屈。 陈川察觉到不对劲。 “怎么了?”他走到青穗面前,“谁欺负你了?” 青穗没说话,只是站起身,扭过头去,用后脑勺对着他。 肩膀一抽一抽的。 “到底怎么了?” 陈川又问了一遍。 “哼!” 青穗猛地转过身,一双杏眼瞪着他,里面全是水汽。 “公子身上……有女人的脂粉味!” 她的小鼻子用力嗅了嗅。 “你去了那种地方!” 陈川一愣。 他身上确实沾了揽月楼里的香气,那是清妍姑娘身上的。 “公子既然都愿意去教坊司那种烟花之地……” 青穗的声音越说越低,也越说越委屈,眼泪“吧嗒”一下就掉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就不愿意碰青穗一下?” “难道青穗……就比那些女人差吗?” 这话问得陈川头皮发麻。 一个九岁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 却要面对一个豆蔻年华的丫鬟这般直白的质问。 他看着青穗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想多了。” 半晌,他才吐出四个字。 “我只是去吃饭。” “吃饭?” 青穗的眼泪停住了。 “谁会去那种地方……只为了吃饭?” 陈川看着那双满是委屈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 他走上前,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轻柔地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一个刚认识的朋友,从京城来的,非拉着我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我只是陪他吃顿饭。” 青穗抽噎了一下,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半信半疑。 “真的……吗?” “真的。” 陈川看着她,忽然竖起三根手指,学着说书先生的模样,煞有介事地说道。 “少爷要是有半句假话,就让少爷以后吃饭没肉,出门踩狗屎,你看好不好?” 这番话带着几分孩童气的赌咒,让青穗“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她连忙伸手抓住陈川竖着的手指,用力往下按。 “不许说!青穗信了!青穗相信少爷!” 少女的脸上还挂着泪珠,笑容却比院子里的月光还亮。 陈川点点头,收回手。 “那我先去歇息了。” 他转身准备回屋。 “少爷。” 青穗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陈川回头,看见她正盯着自己的外袍。 小脸上带着一丝认真。 “您把外衣脱下来吧,沾了味道,青穗给您洗了。” 看着她那双执拗的眼睛,陈川哪里还不明白。 他无奈地笑了笑,顺从地脱下了沾染着脂粉香气的外袍,递了过去。 青穗一把接过,像是抢到了什么宝贝。 紧紧抱在怀里,这才心满意足。 “少爷早些安歇。” 陈川看着她抱着衣服跑开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哪是带回来个丫鬟,分明是带回来个小醋瓶子。 他心里琢磨着,以后要是再被萧伯谦那家伙拉去教坊司,看来得做点准备。 回家前买两个青桔? 完事后把果汁挤在身上,用清新的酸味盖住那股子腻人的香粉味。 嗯,似乎可行。 翌日,天刚蒙蒙亮。 整个淮安府提前沸腾了。 乡试放榜。 这几个字,牵动着不知多少户人家的心。 通往县衙的主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几乎堵得水泄不通。 与这片喧嚣格格不入的,是街角那座最气派的“望江楼”。 二楼临街最好的雅间,窗户大开,能将县衙门口那面即将张贴红榜的影壁墙看得一清二楚。 萧伯谦摇着扇子,懒洋洋地靠在窗边,看着楼下拥挤的人潮。 他身后,几个锦衣护卫垂手而立,气息沉稳,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陈川带着青穗,还有影子,走了上来。 “川老弟,你可算来了,再不来,这茶都凉了。” 萧伯谦回过头,眼睛一亮,视线却落在了陈川身后的青穗身上。 小丫头今天特意打扮过,换了身崭新的浅绿色襦裙。 头发梳成双丫髻,插着两支小巧的珠花,越发显得明眸皓齿,粉雕玉琢。 许是没见过这等阵仗,她有些紧张地攥着陈川的衣角,小脸微白。 萧伯谦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他“啪”地合上折扇,敲了敲手心,对着陈川挤眉弄眼。 “行啊你,这是从哪儿拐来的小女婢,长得怪可人的。” 话音刚落,青穗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藏到陈川的身后去。 陈川瞥了萧伯谦一眼,将青穗往自己身后拉了拉,语气平淡。 “你可别祸害我家青穗。” “哦?” 萧伯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绕过桌子,凑到陈川面前,压低了声音,脸上是那种男人都懂的促狭笑容。 “明白,明白!” 他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拍大腿。 “给自己备下的童养媳,是吧?” 这话他说得不响,却字字清晰地落进了青穗的耳朵里。 小丫头的身子猛地一颤,脑袋里“嗡”的一声,脸上热得几乎能烙饼。 陈川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当”的一声巨响。 是衙门口鸣锣了。 整个望江楼,连同楼下整条街的嘈杂声,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那面影壁墙。 第107章 解元 “轰!” 一面巨大的红绸,如同瀑布般从县衙的高墙上倾泻而下。 上面用浓墨书写的名字,密密麻麻,像是一群黑色的蚂蚁。 楼下死寂的人群,瞬间炸开! “放榜了!” “我的!我的名字在哪儿!” “别挤!踩到我脚了!” 人潮像是开了闸的洪水,疯狂地向着那面影壁墙涌去。 无数人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尖,一张张脸上写满了狂热、期盼与恐惧。 影子向前一步,声音低沉。 “少爷,我去看。” 陈川刚要点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住了影子的肩膀。 萧伯谦摇着扇子,笑得云淡风轻。 “不用。” “我的人,比他快。” 话音刚落,楼下的人群中爆发出截然不同的声响。 “中了!中了!我中了!” 一个书生被同伴高高抛起,状若疯癫。 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哭嚎。 “又没中……又没中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捶胸顿足。 一把鼻涕一把泪,瘫软在地,任由人群从他身边挤过。 这人陈川有印象,淮安府有名的老童生,考了不知多少次了。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雅间里的气氛,随着楼下那悲喜交加的声浪。 也变得凝重起来。 青穗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小手死死攥着陈川的衣袖,指节都发白了。 萧伯谦的扇子,也停了。 “蹬蹬蹬——” 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混乱的脚步声,像是有人滚上来的。 几个锦衣护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脸上带着一种见了鬼似的狂喜。 为首那人扑到萧伯谦面前,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 “殿……殿下!” “陈……陈少爷……中了!中了!” 萧伯谦猛地站直了身子,眼中精光一闪。 “第几?” 那护卫激动得满脸通红,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解元!是解元!” “淮安府乡试第一名!解元!” 解元!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雅间里炸开。 青穗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呆呆地看着陈川,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啪嗒。” 是萧伯谦手里的折扇掉在了地上。 他死死地盯着陈川,那张总是挂着懒散笑意的俊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呆滞。 下一刻,他猛地扑了过来。 一把将陈川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个圈! “哈哈哈!好兄弟!牛逼啊!” 萧伯谦的笑声震得屋顶的灰尘都要掉下来了。 “九岁的解元!” 他把陈川放下,双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 眼睛亮得吓人。 “这事儿要是传回京城,不知道要惊掉多少人的下巴!” 影子的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霜也出现了一丝裂痕。 九岁的解元。 这六个字,重若千钧。 即便是夫子门下最惊才绝艳的那位师兄。 当年乡试解元也不过十三岁。 而陈川,此刻只想让萧伯谦把他放下来。 被一个大男人这么抱着转圈,鼻子里全是那家伙身上浮夸的熏香,实在有些上头。 “行了行了,快放我下来。” 萧伯谦这才意犹未尽地把他放下。 双手还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力道大得让陈川龇了龇牙。 他刚想抱怨两句,雅间的门被人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敲响了。 “咚、咚、咚。” 一个穿着县衙吏服的小吏。 弓着身子,连头都不敢抬,几乎是挪了进来。 他双手捧着一封烫金的红帖,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萧……萧世子,陈……陈解元。” 那小吏的声音都在发颤。 “知府大人今夜在府衙设宴,遍邀本届乡试前十名的才俊,特命小的来送请帖。” 萧伯谦瞥了一眼那请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他伸手,用扇子将请帖挑了过来。 看都没看,随手就扔在了桌上。 “行,知道了。晚上我们自会过去。” “是,是,小的不敢打扰,小的告退。” 小吏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地倒退着出了雅间。 萧伯谦拿起桌上的请帖,在指尖转了转,嗤笑一声。 “看来,昨天在青楼被我抽了一顿的那个蠢货,已经把他爹给搬出来了。” 他说的,正是岳星群。 陈川却像是没听到,自顾自地走到桌边,铺开纸笔。 青穗立刻很有眼力见地过去,为他研墨。 她的动作很轻,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川的侧脸。 亮晶晶的,像是藏了星星。 陈川提笔,蘸了蘸墨,笔走龙蛇。 “吾师周夫子亲启:学生陈川,幸不辱命,今科乡试,得中解元。旬月之内,即当返家,侍奉膝下……” 寥寥数语,写完,他将信纸吹干。 折好,递给身后的影子。 “用最快的鸟,送去江宁府。” “是,少爷。” 影子接过信,郑重地揣进怀里,转身便从窗户一跃而出。 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街角的屋檐下。 萧伯谦看着这一幕,扇子在手心敲了敲。 “你倒是比我还急。” 他悠悠道:“这消息,怕是比你我的请帖,还要先一步摆在某些人的案头上了。” 陈川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 “那又如何?” 萧伯谦被他这平淡的反应噎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对!那又如何!” “九岁的解元,前无古人!你现在就是把这淮安府的天给捅个窟窿,那老家伙也得先笑呵呵地帮你补上!” 他话音一转,眼神变得促狭。 “走,陈大解元,我带你去个地方,换身配得上你解元公身份的行头。”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拉起陈川就往楼下走。 青穗连忙跟上。 望江楼的掌柜正守在楼梯口。 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腰弯得像是一只煮熟的虾。 “恭喜陈解元!贺喜陈解元!” “陈解元今日在小楼的一切用度,全免!全免了!” 陈川还没说话,萧伯谦已经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 直接甩在了掌柜的脸上。 “解元公的酒钱,用你免?” 那掌柜挨了一下,不仅不恼,反而像是得了天大的赏赐。 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张轻飘飘的银票,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 第108章 派头 “是是是,谢世子赏,谢世子赏!” 走在喧闹的大街上,感觉立刻不一样了。 之前,旁人看陈川,只是看一个长得好看的富家童子。 现在,那些目光里混杂了太多东西。 几乎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对着他指指点点。 “看,就是那个孩子!” “九岁啊……真是文曲星下凡不成?” “我儿子都十岁了,还在玩泥巴呢!” “听说他是江宁府大儒周怀安的关门弟子。” “难怪,难怪啊……” 青穗挺直了小小的胸膛,走在陈川身侧,与有荣焉。 她第一次觉得,被人围观,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萧伯谦带着他进了一家淮安府最大的绸缎庄。 老板一见是萧伯谦,立刻屁颠屁颠地迎了上来。 “世子爷,您……” 萧伯谦摆了摆手,指着陈川,口气不容置疑。 “把你们这儿最好的料子,最贵的成衣,都拿出来,给我们新晋的陈解元挑。” “解……解元?” 那老板愣住了,一双小眼睛在陈川身上来回打量,充满了不可思议。 萧伯谦嗤笑一声,手里的折扇“啪”地一下敲在老板的脑门上。 “怎么,爷还会骗你不成?” 那老板如梦初醒,脸上瞬间堆起一座肉山,谄媚得让人腻歪。 “不敢不敢!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他一叠声地喊着,转身就冲着伙计们咆哮。 “都死了吗!还不快把压箱底的云锦、苏绣、缂丝都给陈解元搬出来!” 很快,一匹匹光泽流转的料子,一件件绣工繁复的成衣,堆满了整个柜台。 金线银线,晃得人眼花。 陈川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跳了一下。 这些衣服,与其说是穿在身上,不如说是顶在头上,恨不得告诉全世界“我很有钱”。 他刚想开口说不必如此浮夸,萧伯谦已经大手一挥。 “这件,这件,还有那件……算了,都包起来。” 陈川嘴角一抽。 他觉得自己现在不像是来买衣服的,倒像是被某个纨绔子弟重金包下的……小倌。 萧伯谦才不管他想什么,兴致勃勃地又挑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 不由分说地给他挂在腰间。 再选了一柄湘妃竹骨的折扇,塞进他手里。 片刻之间,陈川就被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行头。 月白色的云锦长衫,用银线绣着暗纹。 走动间如同月华流淌。腰间玉佩温润,手中折扇雅致。 活脱脱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公子。 唇红齿白,眉眼如画。 两人再次走上大街。 街边原本偷眼瞧着的小媳妇、大姑娘们,这下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窃窃私语声变成了倒吸凉气的声音,胆子大的。 更是毫不掩饰地盯着陈川的脸,羞红了面颊。 萧伯谦满意地看着这一幕,用扇子点了点陈川。 “这才像话。” 他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我萧伯谦的兄弟,新科解元公,就该是这个派头!”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淮安府衙门前,灯火通明。 知府岳嵩,一身绯色官袍,竟然亲自站在府衙门口的石狮子旁。 频频朝着街口张望。 他身后,还站着几个淮安府有头有脸的官员。 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藏不住的好奇。 终于,两道身影出现在街角。 一道高大潇洒,一道……略显娇小。 岳嵩眼睛一亮,连忙整了整衣冠,快步迎了上去。 他先是冲着萧伯谦拱手。 笑容满面,姿态放得极低。 “世子殿下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萧伯谦身旁的陈川身上。 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诧。 这就是……那个九岁的解元? 看起来,比他那还在上蹿下跳的孙子。 也大不了多少。 他迅速收敛了心神,脸上笑容不减。 “想必这位,便是名满淮安的陈解元了吧?果然是文曲星下凡,风采不凡啊。” 陈川微微拱手,声音平淡无波。 “谬赞了。” 话音未落,岳嵩那张笑脸猛地一收,转身对着身后厉声喝道。 “混账东西!还不滚出来!” 声音之大,震得廊下的灯笼都晃了晃。 他身后的官员们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一个穿着锦袍的少年。 从岳嵩身后不情不愿地蹭了出来。 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神里满是不服气,死死地瞪着地面。 岳嵩一脚踹在他腿弯上,少年“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给世子殿下,给陈解元,赔罪!” 岳嵩的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火气。 萧伯谦用扇子挡着嘴,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这少年,不就是之前在教坊司要跟自己抢花魁的那个? 岳星群跪在地上,拳头攥得死紧。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我错了。” 那眼神却跟刀子似的,刮过陈川那张稚嫩的脸。 一个九岁的娃娃,凭什么? 凭什么压在他这个知府公子的头上! 萧伯谦懒洋洋地摆了摆手。 “岳大人何必动怒,童言无忌嘛。” 他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岳星群,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不过,令公子这脾气,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不然以后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人,可就不是跪下磕个头能了事的了。” 这话轻飘飘的,听在岳嵩耳朵里,却比惊雷还响。 他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是是是,殿下教训的是!下官回去一定严加管教!” 他一边说着,一边点头哈腰地将两人请进府内。 “殿下,陈解元,宴席已经备好,请,请上座。” 岳星群还跪在冰凉的石板上,无人理会。 他抬起头,看着陈川那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眼里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 府衙后堂,灯火辉煌,觥筹交错。 主位设了两个,萧伯谦当仁不让地坐了左首。 岳嵩则陪坐右首。 陈川的位置,被安排在了萧伯谦的下方。 紧挨着主桌,身份之尊崇,不言而喻。 其余的淮安府官员,则按官阶依次排开。 丝竹声起,一群舞姬鱼贯而入。 每位宾客身边,都悄无声息地多了一名身姿婀娜的侍女,负责布菜斟酒。 第109章 大礼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 陈川端起酒杯,鼻尖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他眼皮一跳,转过头。 给他斟酒的女子,一身素雅的湖绿长裙,云鬓高挽,只斜插了一根碧玉簪。 脸上薄施粉黛,眉眼间却自带一股清冷孤傲。 灯光下,那张脸,不是旁人。 正是几日前在教坊司,萧伯谦随手点给他的那个花魁。 清妍。 陈川握着酒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紧了一下。 他看向清妍。 清妍像是没认出他,又或者,是装作没认出。 她只是垂着眼,纤长的手指捻起酒壶。 动作优雅地为他满上酒杯,一言不发。 仿佛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侍女。 陈川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了主位上。 萧伯谦正举杯和岳嵩说着什么。 笑得开怀,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边。 而知府岳嵩,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眼神不住地往陈川这边瞟。 那眼神里的意味,太过明显。 带着一丝男人都懂的……心照不宣。 陈川的心沉了下去。 原来如此。 这不是萧伯谦的安排。 是这位岳大人,自作主张,送上门的一份“大礼”。 送给九岁解元的大礼。 他忽然觉得手里的这杯美酒,无比的烫手。 “奴家清妍,恭喜公子,九岁便高中解元,前程似锦。”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凉意。 陈川没有碰那杯酒,他抬眼,视线与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对上。 “你若在这里待着不舒服,可以先离开。” 清妍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笑意比哭还难看。 “离开?” 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能去哪里呢?进了教坊司的门,就是官-妓,就是朝廷的财产。”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只有陈川能听见。 “如今还能保全这副身子,不过是为了以后……能卖个更好的价钱罢了。” 这几个字,像冰锥子,扎在陈川耳朵里。 他知道,能进教坊司的,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 “你是谁家的女子?犯何罪被充入教坊司?” 陈川的问题很直接。 清妍握着酒壶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灯火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她沉默了。 这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加震耳欲聋。 陈川的目光越过她,精准地落在了知府岳嵩的脸上。 岳嵩正满脸堆笑地看着这边。 一股无名火“噌”地从陈川心底窜起。 他最烦的,就是别人把他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孩童。 他忽然端起那杯酒,却没有喝,只是在指尖把玩着。 声音不大不小,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后堂。 “岳大人。” 丝竹声一滞,原本喧闹的酒宴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岳嵩脸上的肥肉一颤,连忙应道:“陈解元有何吩咐?” 陈川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冷得像冰。 “岳大人这份‘厚礼’,晚生受不起。” 他将“厚礼”两个字咬得极重。 岳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 陈川已经站起身,走到清妍面前。 他比清妍矮了不止一个头,却没人觉得他气势弱。 从清妍手中,轻轻拿过那把酒壶,放在桌上。 “这位姑娘,是乐籍,不是奴籍。” “她是来献艺的,不是来斟酒的。” 陈川转过身,直视着岳嵩,一字一句地说道。 “岳大人是淮安府的父母官,难道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还是说,在岳大人眼里,我陈川,或者说我身边的萧世子,就是那种需要靠作践女子来取乐的粗鄙之人?” 话音落下,满堂死寂。 岳嵩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光了。 冷汗从他额角滚落。 这话太重了! 不仅骂了他不懂规矩,更是直接把他这份精心准备的“礼物”,定性为对陈川和萧伯谦的侮辱! 萧伯谦本来还靠在椅子里看好戏。 听到这话,也坐直了身子。 他用扇子“啪”地一下合上,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 看着岳嵩,却不说话。 这不说话,比说什么都更可怕。 岳嵩的官帽都歪了。 “殿下恕罪!陈解元恕罪!是下官糊涂!” 陈川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只是对着依旧愣在原地的清妍,微微颔首。 “抱歉,惊扰姑娘了。” 他伸出那只九岁孩童的小手,牵住了清妍冰凉的指尖。 众目睽睽之下,拉着她,一步一步,走出了这灯火辉煌却又肮脏不堪的后堂。 清妍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能感受到背后无数道目光扎在她身上。 但牵着她的那只手,很稳。 穿过长廊,走过庭院,直到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他们,就这么走出来了。 身后,是淮安府衙那两盏巨大的红灯笼。 府衙之内,死一样的寂静被一声轻笑打破。 萧伯谦慢悠悠地站起身,用扇子轻轻敲打着掌心,目光落在面如死灰的岳嵩身上。 “岳大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砸在岳嵩的心口。 “你可真是……送了本殿下一份好礼啊。” “噗通!” 岳嵩双腿一软,再也撑不住,整个人瘫跪在地,官帽都滚落到了一旁。 “殿下……殿下饶命!下官……下官猪油蒙了心!下官罪该万死!” 他一边磕头,一边疯狂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几下就把那张肥脸打得红肿起来。 “罪该万死?” 萧伯谦的笑意更浓了,眼神却冷得像腊月的寒冰。 “本殿下看,你是活得太舒坦了。” 他踱步到岳嵩面前,用扇子轻轻挑起他的下巴。 “敢把教坊司的乐籍当成私妓送人,还是送给本殿下亲自看重的解元公。岳大人,你这胆子,是淮安府的风水养出来的吗?” “还是说,你觉得本殿下和陈解元,就配得上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剐在岳嵩心上。 他浑身抖如筛糠。 满堂官员,噤若寒蝉,头埋得比谁都低,生怕被这位喜怒无常的世子殿下注意到。 今天这宴,算是吃到头了。 …… 第110章 惹祸上身 府衙门外。 “公子……” 清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来,那只小手却握得更紧了。 陈川松开她,转过身。 夜色中,他那张稚嫩的脸庞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你叫清妍?” “……是。” “我带你出来,并非是要轻薄你,也不是想把你怎么样。” 陈川的声音很平静。 “我只是不喜欢别人把我当傻子。” 清妍愣住了。 “他把你当成一件讨好我的礼物,也就等于,把我当成了一个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的蠢货。我若收了,便是承认了我是这种人。” 陈川看着她。 “你也不想被人当成礼物,对吗?” 清妍的心脏猛地一颤。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想吗? 她当然不想。 可她有的选吗? “公子……你得罪了知府,又把我这个官妓带出来,你……你这是惹火烧身。” 清妍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你快回去吧,向殿下和岳大人请罪,就说是我勾引的你,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很清楚,一个九岁的孩子,哪怕是解元,也护不住她。 他今天的行为,只会给她招来灭顶之灾。 “请罪?” 陈川笑了。 “该请罪的,不是我。” 他话音刚落,府衙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萧伯谦摇着扇子,悠哉悠哉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王府侍卫,像拖死狗一样拖着已经昏厥过去的岳嵩。 “哟,还没走呢?” 萧伯谦看到站在门口的两人。 一点也不意外,反而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陈川,你可真是会给本殿下找麻烦。” 他嘴上说着麻烦,脸上却全是看好戏的兴奋。 清妍一见他,吓得脸色煞白,立刻就要跪下。 陈川却一把拉住了她。 “世子殿下。” 陈川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此事因我而起,与她无关。” “哦?” 萧伯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那你打算怎么收场?人你已经带出来了,总不能再送回去吧?” 他瞥了一眼地上不省人事的岳嵩,嘴角的讥讽毫不掩饰。 陈川沉默了片刻。 他抬起头,直视着萧伯谦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想为她,脱去乐籍。” 此话一出,连萧伯谦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下。 清妍更是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陈川那小小的背影。 脱籍? 入了教坊司,如坠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脱籍,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这个九岁的孩子,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萧伯谦眯起了眼睛,重新打量着陈川。 “理由。” “她是前户部侍郎,林正清之女。” 陈川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一道惊雷,在清妍耳边炸响。 她浑身剧震,死死地盯着陈川。 他怎么会知道?! 林家获罪,满门抄斩,女眷充入教坊司,这是五年前的旧案了。 为了活命,她隐姓埋名,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身世! 萧伯谦脸上的玩味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 “林侍郎的案子,是先帝爷钦点的铁案,你想翻案?” “晚生不敢。” 陈川摇了摇头。 “我只是觉得,罪臣之女,已受惩处。如今,她不该被一个蠢官当成玩物,肆意作践,这侮辱的,不止是她自己,更是朝廷的法度。”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 “更是……侮辱了世子您和我的眼光。” 萧伯谦沉默了。 他盯着陈川看了许久许久,久到清妍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萧伯谦笑了。 “哈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手中的扇子“啪”地合上,指着陈川。 “好!说得好!” “一个蠢官,确实不配作践忠臣之后。” 他话锋一转,看向清妍。 “从今天起,你的乐籍,本王给你销了。” “你的卖身契,本殿下做主,就送给我们的陈大解元当个添墨的丫鬟了。” 萧伯谦笑得像一只偷了腥的狐狸。 “陈川,本殿下送你的这份‘厚礼’,你可还的起?” “殿下开的价钱,晚生自然还得起。” 陈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他没有再看萧伯谦那张狐狸似的笑脸。 而是转身,再次拉起清妍冰凉的手。 这一次,清妍没有挣扎。 只是任由他牵着,脚步有些虚浮。 陈川拉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入夜色之中。 萧伯谦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变得更加浓烈。 他摇着扇子,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嘴里啧啧有声。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他身后的侍卫低声问道。 “殿下,就这么让他们走了?这丫头的户籍文书还在府衙……” “急什么。” 萧伯谦用扇子敲了敲侍卫的脑袋。 “好戏才刚开场。岳嵩那头蠢猪办不了的事,本殿下亲自来办。去,把文书取来,送到陈解元的住处。另外,派人盯着,别让某些不开眼的东西,半路上去找麻烦。” “是。” …… 夜风更冷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只有清冷的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远离了府衙,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 清妍才终于停下脚步,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你……你怎么会知道?”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恐。 陈川转过身,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骇人。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良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稚嫩的童音响起 “林姐姐,你忘记我了吗?” 林姐姐。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清妍。 她浑身一颤,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死死地盯着陈川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出。 当年,金陵城陈府,那个跟在父亲身后。 奶声奶气喊着“林伯伯”的粉嫩娃娃……那个总喜欢追在她身后的“川弟弟”。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他?! 第111章 认出来 “我爹,是陈正道。” 陈川的声音再次响起。 彻底击溃了清妍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川……川弟弟?” 清妍捂住了嘴,泪水瞬间决堤,顺着指缝滑落。 她不敢相信,那个她以为早就死在五年前那场灭门惨案中的孩子。 竟然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而且,还成了名动淮安的解元公。 陈川看着她,眼神复杂。 “五年前,陈家出事。不久之后,我便听说,林伯伯被阉党诬陷私通匈奴,林家……满门抄斩。” “我第一天在教坊司见到你,就认出来了。” 清妍的哭声一滞,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早点认你?” 陈川替她说了出来、 “因为那个时候,我没有资本。” 他直视着清妍的眼睛。 “萧伯谦把我当朋友,那是因为我对他有用。在乡试放榜之前,我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连自己都护不住,拿什么去跟一个王府世子谈条件?” “他今天可以为了我这个‘新科解元’,随手处置一个知府,销了你的乐籍。但如果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他只会觉得我多管闲事,是个麻烦。” “林姐姐,你要明白,人情是人情,价值是价值。没有价值的人,连谈人情的资格都没有。” 这番话,从一个九岁孩童的嘴里说出。 显得异常残忍,却又无比真实。 清妍怔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男孩。 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源于灵魂的陌生和……敬畏。 这还是那个只会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川弟弟吗?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别待在淮安了。” 陈川的声音缓和了一些。 “明日一早,你就离开教坊司,随我回江宁府。” “江宁府?” “我的老师在那里。到了那边,我会安顿好你。” 清妍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她看着陈川,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还记得陈家没出事之前,最后一次见到他,他还是个被丫鬟婆子围着的娃娃。 这才几年? 他已经是解元了。 而自己,却从户部侍郎的千金,变成了人人可欺的官妓。 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陈川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总要往前看。” 说完,他便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跟上。” 清妍抹了把眼泪,看着那个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月光下的小小院落里。 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斜长。 几乎是门响的瞬间,一道黑影就从厢房里无声无息地飘了出来。 快得像一阵风。 “少爷。” 影子单膝跪地,声音低沉,仿佛和夜色融为一体。 陈川点了下头,还没开口。 另一个身影就提着灯笼,小跑着从屋里出来,脸上带着未及收敛的喜悦。 “少爷,您回来啦!” 是青穗。 她的话音在看到陈川身后的林清妍时,戛然而止。 灯笼的光晃了晃,照亮了林清妍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青穗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看着林清妍,又看了看自家少爷。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 捏着灯笼杆的手指泛白,眼眶瞬间就红了。 少爷……带回来一个仙女似的人物。 那自己算什么? 一个只会洗衣做饭,笨手笨脚,还总是惹麻烦的拖油瓶?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拼命忍着,却觉得鼻子越来越酸,心口堵得发慌。 陈川的目光在青穗脸上一扫而过,心下了然。 他侧过身,让林清妍完全暴露在灯光下。 “清妍姐,这位是青穗,负责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而后,他又看向眼圈通红的青穗。 “这是我老家的一位姐姐,林清妍。刚刚遇到,以后你就叫她林姐姐。” 林清妍是什么人? 从云端跌落泥潭,在教坊司那种地方挣扎求存。 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就刻进了骨子里。 她一眼就看穿了眼前这个小丫头的心思。 那不是敌意,而是一种小兽看见同类被主人带回窝里时的惊慌和无助。 她心中一软,主动上前一步。 无视了陈川,亲昵地拉住青穗的手。 青穗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青穗妹妹……” 林清妍的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 “我痴长你几岁,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看你,手怎么这么凉,快进屋去,仔细着了风寒。” 她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青穗就往屋里走。 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什么“女孩子家家的身子最要紧”之类的话。 青穗被她拉着,整个人都懵了。 她本以为会是一场对峙。 甚至是冷脸,却没想到对方……这么亲切? 那股暖意从手背传来。 让她忍不住抬起泪眼,偷偷打量着林清妍。 灯光下,这位林姐姐的侧脸温柔得像水,眼睛里没有半分瞧不起人的意思。 陈川看着两个女人迅速“打成一片”,直接移开了视线。 他对着影子吩咐道: “收拾东西。” “明日一早,咱们就回江宁。” 影子没有问为什么。 也没有丝毫迟疑,只吐出一个字。 “是。” 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院角的阴影里。 片刻后,院外传来马匹被牵动的轻微响动和车轮滚过石板地的咕噜声。 夜风吹过,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陈川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话音未落,夜的静谧就被一声尖锐的鸣镝撕裂。 紧接着,淮安府城的西面,地平线上像是凭空烧开了一锅滚油。 无数的火把亮了起来,连成一片狰狞的火海。 “轰——” 沉闷的撞击声从远处传来,带着地面的微微震颤。 仿佛一头远古巨兽正用头颅撞击着城墙。 陈川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院角阴影里的影子再次现身,语速极快。 “少爷,是战鼓和攻城锤的声音,西城门方向。” “攻城?” 屋里刚刚被林清妍安抚好的青穗冲了出来。 小脸煞白,满眼都是惊恐。 林清妍紧随其后,她经历过家破人亡,对这种声音比任何人都敏感。 脸色瞬间没了血色。 这是……战争。 …… 第112章 琅琊寨 淮安知府衙门,内堂。 萧伯谦正端着茶杯,听着幕僚分析淮安府秋税的账目,眉头微皱。 “世子,账目亏空得厉害,这岳嵩……” 幕僚的话没能说完。 一名浑身浴血的亲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盔甲上还插着半截断箭。 “世子!反了!反了!” 亲卫嘶声力竭地吼道。 “琅琊寨的方烈带着数万人马,攻破了西城门!王通的府兵一个照面就溃了!他们冲着府衙杀过来了!” “哐当!” 茶杯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萧伯谦霍然起身,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森然。 “琅琊寨?方烈?” 他眯起眼睛。 “区区一个山匪,哪来的人马?他哪来的胆子攻打府城?” “不知道啊世子!” 亲卫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们装备精良,根本不是土匪,倒像是……像是正规军!” 萧伯谦心头一沉。 他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土匪作乱,这是有预谋的兵变! 有人借着琅琊寨的壳子,要拿下淮安! “护送世子撤离!” 亲卫队长拔刀出鞘,护在萧伯谦身前。 “走!” 萧伯谦果断下令,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刚迈出两步,却又猛地停下,转身对一名最心腹的死士道。 “你,去一趟陈川的住处,告诉他,城破了,让他想办法活下去!立刻去!” “可是世子,您的安危……” “他比本世子的命重要!” 萧伯谦低吼道。 “他活着,比什么都强!快去!” 那名死士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重重点头,转身便消失在夜色中。 …… 陈川的小院里。 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空气中飘来了浓重的血腥味。 青穗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抓着林清妍的衣袖。 林清妍虽然也怕,却强自镇定,将小丫头护在身后。 陈川站在院中,面沉如水。 是萧伯谦被人盯上了。 而自己,作为萧伯谦近期最看重的人,自然成了池鱼。 这场所谓的“匪乱”,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想走? 恐怕整个淮安城都布下了天罗地网。 “少爷,怎么办?” 影子的声音依旧沉稳,但陈川能听出一丝急切。 陈川没有回答。 他在等。 就在这时,院门被“砰”的一声巨力撞开。 一道黑影滚了进来,重重摔在地上。 是萧伯谦派去的那名死士。 他胸口插着一柄短刀,鲜血浸透了衣襟。 “陈……陈公子……” 死士挣扎着抬起头,从怀里掏出一个被血浸湿的令牌。 塞到陈川手里。 “世子……让您……活下去……” “往东门走……那里……有王府的……暗桩……” 说完最后一句,他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 陈川捏着那枚还带着体温和血腥气的令牌,眼神冷得像冰。 “少爷?” 青穗的声音带着哭腔。 陈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杀意。 他转身,看着青穗和林清妍。 “别怕。” 他看向影子。 “马车备好了吗?” “好了。” “走。” 陈川吐出一个字,目光扫过那具死士的尸体。 “我们……去东门。” 马车猛地一晃,车轮碾过尸体时发出的咯吱声,清晰地传进车厢。 青穗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整个人缩在林清妍怀里。 车厢里没有点灯。 外面的火光,就是唯一的光源。 猩红的光透过车帘的缝隙。 在三人的脸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忽明忽暗。 林清妍紧紧抱着青穗,一只手捂住她的耳朵,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自己的脸色也白得像纸。 “别看,别听。”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外面的恶鬼。 “睡一觉,睡一觉就到了。” 怎么可能睡得着。 外面的惨叫声,女人的哭喊声,男人的狂笑声,兵器碰撞声。 像一锅煮沸的粥,咕嘟咕嘟地往耳朵里灌。 陈川没有去安抚她们。 他坐在车厢的另一侧,背脊挺得笔直。 一只手掀开了侧窗的帘子一角。 他的眼睛倒映着外面的人间炼狱。 一间米铺被砸开了,白花花的大米混着黑红的血,铺了一地。 掌柜的尸体趴在米袋上,后心窝插着一柄朴刀。 几个穿着破烂皮甲,脸上画着油彩的“土匪”,正从一个绸缎庄里拖出两个衣衫不整的女人。 女人的哭喊撕心裂肺。 换来的是更放肆的嘲笑和撕扯。 布帛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陈川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的手指,捏紧了窗帘的边缘。 他能让影子停下车吗? 影子很强。 杀掉外面那几个杂兵,易如反掌。 然后呢? 尖叫和打斗会引来更多的“土匪”。 他们这辆马车,目标太显眼了。 车厢里,还有两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他救得了那两个,却会把林清妍和青穗推进同一个火坑。 陈川的视线,从那个被按倒在地的女人绝望的脸上移开。 缓缓落在了自己身旁。 林清妍正低着头,用自己的身体护着怀里的青穗。 她感受到了陈川的注视。 抬起头,那双曾经勾魂夺魄的桃花眼里,此刻满是惊惶。 陈川慢慢地,放下了帘子。 车厢内,光线再次暗淡下来。 那两个女人的哭喊声,被隔绝开,渐渐远去。 他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 掌心躺着那枚被血浸透的令牌,萧伯谦亲卫的体温似乎还残留在上面。 “活下去。” 这是萧伯谦的话。 也是那个死士用命换来的三个字。 妇人之仁,是这乱世里最昂贵的奢侈品。 他陈川,消费不起。 “川……川少爷……” 青穗从林清妍怀里探出半个头,怯生生地看着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们……我们会死吗?” 陈川抬起头,对上她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 “不会。” 就在这时,马车骤然停下。 惯性让青穗和林清妍都往前一冲,差点摔倒。 车外,传来影子冰冷的声音。 “少爷,前面路被堵了。一队巡逻的,大概几十人。” 几十人。 车厢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外面传来粗野的叫骂声。 第113章 火铳 “什么车?停下!给老子停下!” “妈的,还敢往前冲?射马!给我射马!” “车里的人滚出来!男的杀了,女的……” 一阵淫邪的哄笑声响起。 林清妍的脸,“唰”地一下,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藏在袖口的,那根母亲留给她的金簪。 若真到了那一步…… 她宁愿死。 陈川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 他只是抬起眼,对着车帘外的影子,淡淡地开口。 声音透着一股冷意。 “杀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车厢猛地一震。 车外,影子的气息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金属撕开皮肉的闷响。 惨叫只来得及发出一半,就变成了嗬嗬的漏气声,然后戛然而止。 一声。 两声。 几十道粗重的呼吸声,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彻底抹去。 整个过程快得匪夷所思。 快到那些淫邪的哄笑声仿佛还凝固在空气里,来不及消散。 车厢里,林清妍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只有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从车帘的缝隙里涌了进来,呛得人几欲作呕。 车帘被一只手从外面掀开。 影子的脸出现在昏暗的火光下,面无表情,只是身上多了几道血点。 “少爷,走。” 马车再次启动,这一次,速度比之前快了数倍。 车轮碾过刚刚堆积起来的尸体。 “呕……” 青穗再也忍不住,趴在车厢角落里干呕起来。 林清妍僵硬地拍着她的背,目光却死死地盯着车帘。 刚才那阵骚动让远处更多的火把亮了起来,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迅速聚拢。 喊杀声和叫骂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在那边!有马车!” “别让他们跑了!抓住他们!” “是条大鱼!快追!” 马车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四面合围的敌人。 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弓弦被拉开的绷紧声。 陈川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他只是平静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造型古怪的金属器皿,乌沉沉的,一头粗一头细。 上面似乎还刻着一些看不清的纹路。 他一手托着那东西,另一只手掀开车尾的帘子。 毫不犹豫地伸了出去。 身后,一个骑在马上,面目狰狞的“土匪”已经追到近前。 他举起手里的弯刀,脸上带着狞笑,似乎下一刻就要劈开车厢。 陈川的眼睛眯了一下。 “砰!” 一声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巨响,炸裂在淮安城的夜空! 那声音有些沉闷。 追在最前面的那个土匪,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 他的胸口,凭空炸开一个血洞。 整个人从马背上向后倒飞出去,连带着撞翻了后面好几骑。 一时间,人仰马翻。 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倒灌进车厢。 青穗和林清妍都被这声巨响震得耳朵嗡鸣。 骇然地看着陈川手里的那个还在冒着青烟的古怪东西。 这是什么? 道术?仙法? 后面的追兵也被这惊天动地的一下给镇住了,马蹄声为之一滞。 他们惊疑不定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同伴。 又看了看那辆仍在狂奔的马车,一时间竟无人敢再冲在最前。 然而,这停顿只持续了短短几个呼吸。 “妈的!是火器!是朝廷的火器!” “怕什么!他们就一个人!撑死就一发!” “抓住他们,重重有赏!” 短暂的惊愕过后,是更加疯狂的贪婪。 更多的火把从黑暗的街巷里涌出。 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再次追了上来。 这一次,他们学聪明了,队形散得很开。 陈川默默地将那支耗费了他三年心血才造出的简陋火铳收回怀里。 一次只能发射一弹。 再次发射只能重新装填。 威力虽大,但面对这种规模的追兵,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看了一眼身侧。 林清妍正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 怀里的青穗,已经吓得失神了。 陈川的目光,最后落在车帘外,影子的背影上。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出去。 “影子。” “在。” “带她们离开。” 说完,不等影子回应,陈川猛地一矮身,从飞驰的马车侧面滚了下去。 “少爷!” 影子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川弟弟!”林清妍失声惊呼。 陈川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卸掉冲力,稳稳站定。 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身后那片潮水般涌来的火光,发出了一声嘶吼。 “我就是陈川!有种的,来拿我的命!” 追兵的注意力瞬间被他吸引。 “抓住他!” “别管马车了!头领要的是他!” 陈川转身,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旁边一条漆黑狭窄的小巷。 身后,是无数疯狂的叫骂声。 而马车,则载着两个女人。 向着城门疾驰而去。 巷子深不见底,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腐烂的馊水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钻进陈川的鼻腔。 他不在乎。 他的眼里只有这条巷子的尽头。 那里有一个狗洞。 进城的第一天,他就发现了。 自从经历过匈奴围城,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已经成了陈川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只要钻出去,就是另一片天地。 身后的火光和叫骂声被墙壁隔绝,显得有些遥远。 却像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 近了。 更近了。 就在他几乎要触摸到那片象征着生机的黑暗时。 一道冷风从脖颈侧面袭来。 快到极致! 陈川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跟着影子学过防身术,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规避动作。 但没用。 对方太快了。 那道风精准地砸在了他最脆弱的地方。 后颈一麻,眼前瞬间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身体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倒在地。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只来得及想到一个念头。 完了。 …… 巷口,火光大盛。 无数举着火把的“土匪”涌了进来。 却在看清巷子深处的情形时,齐刷刷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脸上的疯狂和贪婪,瞬间被一种混杂着敬畏的神情取代。 “扑通!” “扑通!” 沉重的甲叶碰撞声接连响起。 几十个彪形大汉,竟对着那道站在昏暗中的婀娜黑影,齐齐单膝跪地。 “参见圣女!” 第114章 琅琊寨军师 声音整齐划一,带着发自肺腑的狂热。 黑影缓缓转过身。 火光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一张绝美的脸庞在光影中明明灭灭。 正是紫轩阁的花魁——红袖。 若是陈川此刻还醒着,定会惊得魂飞魄散。 江宁府的头牌,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淮安,还成了这群亡命徒的“圣女”? 红袖的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手下,眼神里没有半分柔媚。 她的视线,最后落在不省人事的陈川身上。 “父亲呢?” 她的声音清冷,像玉石相击。 跪在最前面的一个头目立刻恭敬地回答: “回圣女,圣主正在岳府的府衙。另外……我们的人探听到,靖安王世子,似乎也到了淮安府。” “靖安王世子?” 红袖的柳眉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 她点了点头,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 “去吧。” “另外,传我的令,往后若再有被我发现动了奸淫女子念头的,按帮规处置。” 那冰冷的话语,让一众壮汉齐齐打了个寒颤。 他们可是亲眼见过那所谓的“帮规处置”有多么可怕。 “是!谨遵圣女谕令!” 众人齐声应诺,随即如潮水般悄无声息地退去,来得快,去得也快。 很快,狭窄的巷子里,只剩下红袖,和躺在她脚边,生死不知的陈川。 火光跳跃,将她的影子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老长。 她垂下眼,看着这个不过九岁的少年。 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复杂难明的情绪。 红袖弯下腰,单手就将不省人事的陈川从地上拎了起来,像拎着一只没有分量的小鸡。 她毫不费力地将他甩到自己肩上。 转身,走向巷子更深的黑暗。 火光在她身后熄灭,仿佛从未亮起过。 …… 岳府,灯火通明。 与外城的混乱不同,这里静得可怕。 府衙正堂前的院子里,几十个火把插在地上,将庭院照如白昼。 身着黑色重甲的士卒,如沉默的铁塔,肃立在院子四周。 他们的脸上扣着狰狞的面甲,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院子中央,摆着一张铺着虎皮的大椅。 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冷峻的中年男人,正端坐其上。 他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子的扶手。 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跪了一地的人心上。 淮安知府岳嵩,此刻正带着全家老小,乌压压地跪在男人面前。 他身上的官袍沾满了尘土,头上的官帽也歪到了一边。 整个人不住地发抖,官威荡然无存。 “岳嵩。” 椅子上的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一股威严。 他就是这群“土匪”的真正头领,自称“天圣王”的方烈。 “萧伯谦,去了哪?” 岳嵩把头埋得更低,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青石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大王……下官……下官是真的不知道啊!萧家公子行踪不定,从未与下官有过接触……” 方烈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只是淡淡地挥了挥手。 立刻,两个铁塔般的甲士上前,从岳嵩身后跪着的人群里,拖出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 那是岳嵩的大儿子,岳星离。 “爹!救我!爹!” 岳星离发出惊恐的尖叫,手脚并用地挣扎。 但他的力气在甲士面前,和婴儿无异。 他被死死按跪在地上。 “不要!求大王开恩!” 岳嵩的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 想要扑过去,却被旁边的甲士一脚踹倒在地。 岳嵩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 “大王!犬子无辜啊!大王!” 方烈看都没看他一眼。 “咔嚓!” 刀光一闪,人头落地。 岳星离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温热的血,溅到了岳嵩的官袍上。 那颗滚落的头颅,正好停在他的面前,眼睛还大睁着,写满了死前的恐惧。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岳嵩夫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方烈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已经面无人色的岳嵩,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再说一次。” “萧伯谦,在哪里?” 岳嵩看着自己儿子的头颅,再也撑不住了。 他趴在地上,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疯狂地磕头,额头很快就见了血。 “大王饶命!饶命啊!” “老夫是真的不知道!老夫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大王啊!” 就在这时,院子的一侧,吱呀一声,小门被推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红袖肩上扛着一个人,缓缓走了进来。 院子里的甲士看到她,纷纷垂下头,让开一条路。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方烈的面前。 将肩上的陈川扔在了地上。 方烈的目光落在昏迷的陈川身上,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红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父亲。” “人,带来了。” 方烈脸上的冷峻瞬间裂开一道缝。 那只敲击扶手的手指停在半空,威严的目光从跪在地上的岳嵩身上移开。 落到女儿脚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乖女儿,这是……” 红袖面无表情。 “这一届的解元,陈川。” “解元?” 方烈先是一怔,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咧开一个嘲讽的弧度。 “一个九岁的娃娃,就是大齐的解元?这个朝廷,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他眼中的兴味瞬间消失,重新变回那个生杀予夺的“天圣王”。 “拖下去,杀了吧。” 话音刚落,旁边两个黑甲士卒便踏前一步。 沉重的靴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声。 冰冷的刀锋已经对准了地上毫无知觉的少年。 “父亲,杀不得。” 红袖直接将两个正要动手的甲士阻止。 他们停下动作,下意识地看向主座上的方烈。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方烈的眼神骤然变冷,如鹰隼般盯住自己的女儿。 “给我个理由。” “他有真本事。” 红袖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让。 “可为我琅琊寨军师。” 第115章 写猴子的人 “军师?” 方烈嗤笑一声。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他显然不信。 红袖沉默了一瞬,似乎在组织语言。 就在方烈的不耐烦快要攀升到顶点时。 她才再次开口,抛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重磅消息。 “……而且,父亲您最喜欢看的那本《西游记》,是他写的。” “你说什么?!” “轰”的一声,方烈猛地从虎皮大椅上站了起来。 动作之大,带得椅子都向后滑出半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脸上那副冷酷的面具彻底粉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的表情。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地上跪着的岳嵩一家,都看傻了。 那个刚刚还谈笑间斩人头颅的魔王,怎么会因为一本书,失态至此? 方烈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陈川身边,俯下身,眼神灼灼地盯着那张稚嫩的脸,仿佛在看一件绝世珍宝。 “他……他就是那个写猴子的说书人?” “是。” “哈哈哈!” 方烈仰天大笑,笑声洪亮,震得整个院子都嗡嗡作响。 “那确实杀不得!确实杀不得!” 他一把将陈川从地上捞起来,全然不顾对方身上的尘土。 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那动作,比对待亲儿子还要珍视。 他转头对红袖急切地说道。 “快!快把他弄醒!我正看到那猴子被压在五指山下,后面到底怎么样了?可急死我了!” 然而,红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再次恢复了那种不带一丝波澜的清冷。 “后面的内容,我也不知道。” 方烈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他盯着自己女儿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你也不知道?” “我只负责把人带来。” 红袖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方烈抱着陈川,来回踱了两步,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这感觉,就像是饿了三天的人,看到了一桌满汉全席,却发现自己没长嘴。 抓心挠肝。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昏迷不醒的少年。 终究还是压下了心里的急切。 来日方长,人都在自己手里了,还怕听不到故事? “来人!” 方烈沉声喝道。 “把这位小先生带下去,找个最好的院子,派人好生伺候着!他要什么,就给什么!谁敢怠慢,提头来见!” “是!” 立刻有两名亲卫上前,小心翼翼地想从方烈手中接过陈川。 “滚开!” 方烈一脚踹开其中一人,低声骂道。 “毛手毛脚的,惊扰了先生怎么办?” 他亲自抱着陈川,缓步走向后院,一边走还一边对红袖吩咐。 “女儿,你亲自去,请城里最好的郎中来,一定要让先生尽快醒过来!” 红袖微微颔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方烈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 院子里,那股短暂的温情瞬间烟消云散。 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跪在地上的岳嵩,心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彻底熄灭了。 他以为,这个杀神找到了心爱之物,会放过他们一家。 他错了。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方烈去而复返,脸上的表情,又变回了那副冷酷淡漠的模样。 他重新坐回那张虎皮大椅,目光扫过地上乌压压跪着的一片人。 眼神,就像在看一群待宰的猪羊。 岳嵩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身后的妻女、族人,更是抖如筛糠,压抑的哭泣声此起彼伏。 方烈端起旁边桌案上早已凉透的茶水。 抿了一口,似乎是在润一润刚才因大笑而干涩的喉咙。 然后,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都杀了吧。” 声音很轻,很淡。 却像一道催命的符咒,瞬间抽空了岳家所有人的力气。 岳嵩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绝望和不敢置信。 “大王!大王饶命啊!我们……” 话音未落。 “噗嗤!” 离他最近的一个黑甲士卒,反手一刀,便将他旁边一个族亲的头颅斩下。 鲜血喷涌,染红了青石板。 没有惨叫,没有遗言。 杀戮,开始了。 黑甲士卒们沉默地走向那些瘫软在地的人。 手起,刀落。 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又很快归于沉寂。 岳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族人,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瞳孔放大。 最后,冰冷的刀锋,落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 …… 不知过了多久。 陈川的眼皮动了动。 鼻尖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檀香,不似凡品。 他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古色古香的纱帐,帐顶悬着一枚温润的玉佩。 身下的被褥,是上好的丝绸,光滑柔软。 这不是他家。 也不是知府衙门。 他最后的记忆,是后颈传来的一阵剧痛。 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试着动了动身体,除了脖子还有些酸痛,并无大碍。 陈川坐起身,冷静地打量着四周。 房间的陈设极为雅致,博古架上摆着几件瓷器,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笔法老道。 桌上的香炉里,正飘着袅袅青烟。 “你醒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陈川转过头。 只见不远处的圈椅上,坐着一个红衣女子。 正背对着自己。 “这里是哪?” 陈川开口。 脸上没有一个九岁孩子该有的惊慌。 “还在淮安府。” 那道背影透着一股孤峭。 陈川的目光在那件红衣上停留了片刻。 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子与眼前的人渐渐重合。 他看着她的背影。 “你是?” 红衣女子缓缓转过身。 一张清丽的脸庞,映入陈川的眼帘。 正是那张他曾在江宁府见过的脸。 “好久不见了,陈川。” “红袖?” 陈川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见到这个女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红袖的语气平淡无波。 “我父亲,是琅琊寨寨主,方烈。” 琅琊寨!方烈! 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匪首,是红袖的父亲? “我在江宁府,不过是为了替父亲打探各路消息。” 红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主动解释道。 “今日听说,大齐的靖安王世子萧伯谦来了淮安府,父亲便想来会会他。” 第116章 用处 萧伯谦! 陈川的心又是一沉。 琅琊寨的目标竟然是他! 陈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他看着红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所以,是你救了我?” “我只是告诉了我父亲,你有用。” 红袖的回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一个能写出《西游记》的人,杀了太可惜。” “用处……就是讲故事?” 陈川试探着问。 “我父亲想听的,是那只猴子的故事。” 红袖的声音依旧清冷,但那双好看的眸子,却死死锁住了陈川。 “但我想听的,不止是故事。” 她的目光像是带钩子,要刮进人的心里去。 “辅佐我。” 红袖一字一顿。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房间的角落。 “这寨子里,上上下下听的……” 她的话说了一半,便停住了,显然,她并不完全信任眼前这个九岁的孩子。 陈川的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辅佐她? 琅琊寨不是一群占山为王的土匪吗? 土匪要的是金银财宝,是粮食女人,什么时候需要人“辅佐”了? 而且她刚才那一眼,是在看什么? 这屋子里还有别人? 还是说……隔墙有耳? 陈川瞬间明白过来,这琅琊寨,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背后,恐怕还有不知名的大人物。 他们的目的,也绝不是简单的烧杀抢掠。 这些事,不是他一个小小的解元能掺和的。 见陈川低头沉思,红袖似乎有些不耐烦。 “我没兴趣跟你解释太多。”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川。 “三天。三天后给我答案。” “你若同意,这世间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说完,她不再停留,推门而出,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那炉檀香,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吐着青烟。 没过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 两名模样清秀的侍女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将一盘盘精致的菜肴摆在桌上。 烧鸡,烤鸭,清蒸鲈鱼,还有几样叫不出名字的山珍海味。 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陈川看着她们,开口问道。 “城里,现在如何了?” 两名侍女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的低着头,小声回道。 “回……回先生,淮安府……已经被我们寨子占了。” “城里的官,从知府到衙役,都被……都被大王下令杀了,挂在了城楼上。” “还有许多商人,也都被抓了起来。” 陈川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方烈那个疯子! 他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不知道影子有没有带着青穗和林清妍离开……她们现在,是否安全?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咕噜……”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 陈川闻着满桌的饭菜香,自嘲地笑了笑。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鸡腿,狠狠咬了一口。 眼下的他,就是砧板上的鱼肉,想再多也无用。 先填饱肚子再说。 死,也得做个饱死鬼。 淮安府衙,正堂。 往日里“明镜高悬”的匾额早已被砸得粉碎,残渣零落地散在角落。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本属于知府的太师椅上。 一只脚甚至踩在公案的边沿。 正是琅琊寨天圣王,方烈。 堂下,还残留着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红袖一身红衣,悄无声息地从侧门走了进来。 “父亲。” 她微微躬身。 方烈头也不抬,将手中的一份邸报翻了一页,声音沉闷如雷。 “那个陈小公子,如何了?” “醒了。” 红袖的回答言简意赅。 “正在吃饭。” “哈哈,好!” 方烈终于放下邸报,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整个公案都晃了晃。 “能吃就行!让他吃好喝好,尽快把那后面的故事给老子写出来!” 他脸上露出与凶悍外貌不符的孩子气兴奋。 “写完了,就让他留在山寨,当个专门说书的先生也不错。” 红袖的目光落在他手边的邸报上,那上面的火漆印记。 不是朝廷的,也不是任何一个山头的。 “父亲,是‘那一位’又有消息了?” “嗯。” 方烈拿起邸报,又看了一眼,随手扔在桌上,似乎毫不在意。 “让我们在淮安府再待上月余,等他的事办妥,咱们就能满载而归,回琅琊寨了。” 红袖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父亲,贪狼营的人……在城中烧杀抢掠,甚至……甚至奸淫妇女,已经有不少怨言了。” “这会影响我们日后东山再起的名声。” “名声?” 方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 “乖女儿,你记住,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等咱们大事一成,谁还敢提这些屁事?” 他端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 “再说了,兄弟们在山上憋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进城开了荤,让他们放松放松,有什么不好?” “可是,父亲,我们得不到民心!” 红袖的声音拔高了些许。 方烈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女儿。 “民心?” 他一字一顿,声音里透着一股血腥气。 “老子要那玩意儿干什么?不服的,杀了就是。刀,比什么民心都管用。” 红袖站在原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她知道,再说下去,只会惹怒父亲。 良久,方烈脸上的煞气才慢慢散去。 他站起身,走到红袖面前,蒲扇般的大手捏了捏她的肩膀。 力道不重。 “好了,好了,都依你。” 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几分宠溺。 “去,把贪狼那家伙给老子叫过来,我替你好好‘说教’‘说教’他。” “乖女儿,你也跟着我从江宁府一路奔波,累了好些日子了,去歇着吧。” 红袖知道,这已经是父亲最大的让步。 她拗不过他。 “……是。” 她低声应道,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又停下脚步。 回头看了一眼重新坐回太师椅上的父亲。 “父亲,您记着答应我的事。” 说完,那抹红色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外。 第117章 贪狼 贪狼方烈目送着女儿的背影,直到那抹红色彻底消失,他脸上的宠溺才缓缓褪去。 重新被一层冰冷的煞气笼罩。 “来人。” 声音透着一股威严。 一名亲卫快步从堂外走入,单膝跪地:“圣主。” “去,把贪狼给老子叫来。” “是!” 亲卫领命而去,堂内再次陷入死寂。 没过多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人的心口上。 一个身材壮硕如铁塔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刀疤,随着他粗重的呼吸。 那刀疤仿佛一条蜈蚣在蠕动。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子血腥和狠厉混杂的气息。 一双三角眼看人时,总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男人正是贪狼营的头领,贪狼。 他走到堂中,看了一眼那张太师椅上的方烈。 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嘶哑。 “大哥。” 方烈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公案。 发出的“笃笃”声在空旷的正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贪狼,让你手底下那帮崽子收敛点。” 他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这淮安府的人,还得留着当肉票,威胁朝廷那帮孙子。你他娘的都给老子杀光了,咱们拿什么跟人谈价钱?” 贪狼跪在地上,闻言嘿嘿一笑。 露出一口黄牙,脸上的刀疤挤成一团。 “好嘞,大哥,我回头就敲打他们。” “主要是兄弟们在山上憋太久了,好不容易见着城里人。啧啧,大哥你是没见着,那些小姑娘跟小媳妇儿,那皮肤嫩的,手一掐就跟要出水似的。” 他一边说,一边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笑容。 “大哥,要不……我给您送两个过来尝尝鲜?” 方烈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 “送给我?” “让红袖她娘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老子这颗脑袋在脖子上待得太久了?” 琅琊寨谁不知道,天圣王方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家里那位“胜似虎豹方夫人”。 传闻方夫人祖上是开大镖局的,一手祖传的金环大刀耍得出神入化。 人长得是如花似玉,可心性比男人还狠。 方烈当年能坐稳寨主的位置,这位夫人的刀至少占了一半功劳。 听到“圣主夫人”四个字,贪狼那凶悍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 脑袋也跟着缩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可忘不了,上次有个不开眼的想往大王床上塞女人。 被夫人知道了,直接拖出去一刀两断,尸体现在还在后山喂狼。 自己要是真敢这么干,恐怕脑袋早就搬家了。 “不……不敢,是小弟多嘴,小弟掌嘴!” 贪狼作势就要往自己脸上扇。 “行了。” 方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收敛着点,别他娘的吃相太难看。红袖那丫头都已经看不下去了,跑来跟我告状。”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老老实实把我交给你的东西看好,要是出了半点差池,老子拧了你的脑袋当夜壶!” 贪狼闻言,神色一凛,连忙双手抱拳,沉声应道。 “大哥放心,东西在,我贪狼在!东西没了,我提头来见!” 方烈挥挥手。 “下去吧,明日晚间,除去值夜的,都喊来开庆功会!” 贪狼脸上堆着笑,连声应着“遵命”,躬着身子退了出去,那道刀疤在昏暗的灯火下,愈发显得狰狞。 …… 淮安府外,官道上,一架马车正在疯狂颠簸。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咯咯的声响。 每一次震动都像是要将人的骨头颠散。 车厢内,林清妍与丫鬟青穗死死抓着车壁,两人的脸上挂满了泪痕。 透过车窗向后望去,那巍峨的淮安府城墙。 在视线里正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个模糊的黑点。 “哇——” 压抑许久的哭声终于爆发,林清妍一把推开车门,就要往下跳。 “川弟弟!川弟弟还在里面!我要回去找他!” “清妍姐姐!” 青穗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她。 一只冰冷的手从前方伸了过来,一把将林清妍拽了回去,力道极大。 驾车的影子头也不回,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回去就是送死。” “现在唯一的活路,就是尽快赶回江宁府,请夫子想办法。你们留在这里,除了当累赘,没有任何用处。” 林清妍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愣愣地看着前方那个沉默的背影,影子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累赘…… 是啊,自己现在回去,除了被那群土匪抓住,还能做什么? 她慢慢松开了推门的手,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眼泪,点点头。 泪水依旧无声地滑落,但她的眼神却变了。 她再次望向淮安府的方向,一字一顿地喃喃自语。 “川弟弟,你等着,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我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同一时刻,淮安府南门外。 萧伯谦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身边只剩下寥寥几个带伤的护卫,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颓败。 来时几十号人浩浩荡荡,如今却只剩这几个残兵败将。 地上,躺着的是他萧家的护卫,还有那些凶悍的匪徒。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俊朗的面容因为愤怒而扭曲。 “琅琊寨……”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该死的土匪!走!回江宁府!” “老子不把你们这劳什子山寨连根拔起,我就不姓萧!” 他翻身上马,动作因为怒火而显得有些粗暴。 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脆响。 在纵马离去之前,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城门,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陈川…… 那小子机灵古怪,希望他也逃出来了。 此刻,被数人惦记着的陈川,正躺在客房的床上。 这里很暗,只有一丝月光从门缝里挤进来。 外面传来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 人间炼狱。 陈川却很安静。 他才九岁,身形瘦小。 但他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听到外面传来那个叫贪狼的粗哑声音。 正在呼喝着手下,似乎在安排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