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青莲待月开》
1. 楔子 向晚荒火惊天地
凛冽的北风自早上开始就卷乱了山林败叶,天边阴云压顶,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不断积聚翻涌,将整片天空充塞殆尽。
远处山峦之间隐隐露出庙宇一角,钟磬声自墙内飘飘荡荡传送而出,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平添了几分苍茫。
离着寺庙不远,有一片茂密松林。此时,林中的一间小屋门窗紧闭,在那昏暗的房间内,一名仆妇正焦急万分地站在床边,望着床上的女子。那女子已怀有身孕,现正侧身躺着,额上颈侧尽是汗水,散乱的发丝粘在脸颊上,双手死死抓着床沿,硬是忍着不发出一丝声音。
“小姐,这样下去会出事的!我求求您,还是让我去找个大夫来吧!”仆妇一边说着,一边颤巍巍地握着女子那冰凉的手。
女子咬牙抬头道:“你若是去找人,我现在就自尽在你面前!”
仆妇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姐,只要我不说,大夫也不会知道我们的来历的。”
“不会的……不会的……”女子痛苦地按住腹部,手背上青筋突出,脸色已经惨白如纸,“我不是已经又服过一次堕胎的汤药了吗?等会儿生下的,肯定是个死婴……你,你只要大着胆子去埋了,从此之后,我们就再没有烦恼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牙关紧咬,身子颤抖不已。
“小姐!小姐!”仆妇大惊失色,抓着她的手腕叫了起来。
“不要喊!”女子声音嘶哑,在挣扎中兀自不忘叮嘱,“千万,千万不要喊!”
******
风声呼啸而过,压抑了整整一天的阴寒终于到达极限,灰暗的天空中飘下雪花,一朵朵一片片,扰乱了天地。
小屋内,女子以白布塞在口中,强忍剧痛,那一双指节暴突的手,将木板床沿抓出了道道白痕。
仆妇胆战心惊地跪坐于床边,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物件,眼看她在床上挣扎,却又不能发出猛烈的动静,心中极为不忍。
屋外的寒风越来越猛烈,雪花从门缝间扑进,在床前慢慢消融。女子的衣衫已尽被汗水濡湿,可孩子却还是没有生下。仆妇越来越慌张,双手合十,不停地祷告上天。
——实在不行的话,就去那边的庵堂求救,出家人总不会见死不救……
仆妇心中暗暗打算,却也不敢在女子耳边提起。
却在此时,那女子忽地迸发出一声嘶喊,仆妇又惊又喜道:“小姐,就要生出来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终于略有好转,女子以仅有的力气伸出手,吃力道:“怎么样了?”
仆妇扯过一块方布,裹住了刚刚生出来的婴儿,那婴儿极为瘦弱,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真像是死了一般。但仔细一看,却见那双幼嫩的小手还在微微颤抖,她心下一震,不由自主用力一拍婴儿的后背。
一瞬间,嘤嘤的哭声回响于晦暗的屋内。
女子顿时面如死灰,发疯一般挣着坐起来,喊道:“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没有死?!”
婴儿犹在低声啼哭,仆妇紧紧抱着,颤声道:“小姐,或许这孩子命不该绝……”
“我已经吃了两次堕胎药,怎么可能不死?!”女子嘶声叫着,忽而将手伸向婴儿,“把孩子递给我!”
“小姐,你要干什么?”仆妇见着她那癫狂的样子,惊得站了起来。
“珍娘,那堕胎药是你给我弄来的,你说,是不是你做了手脚?!”女子见抓不住婴儿,便狠狠盯着仆妇。
仆妇吓得后退一步,忽而下跪磕头道:“小姐,头一次您喝了那药之后疼痛难忍,却还是没有把孩子打下来。后来您再叫我去弄药来,我实在是不敢再给您吃药,那样的话,只怕您的性命也会不保。所以我斗胆换了一些药材……”
“你这个混账东西!”女子猛地一声尖叫,一掌掴在仆妇脸上,随后一把抓着布包,想要将婴儿夺到自己怀里。
仆妇死死抱着婴儿,泣道:“小姐,小姐,您真的要杀了这孩子不成?”
“你给我滚开!”女子奋力朝她抓去,这时忽听有人连连敲门,并低声道:“是我,赶紧开门。”
女子一怔,瞪着仆妇道:“快去开门!”
仆妇战战兢兢地抱着婴儿走到门边,将木门开启了一半,白茫茫的风雪中人影一闪,已有一个男子快速进了门。
他一见仆妇怀里抱着的婴儿,不由猛地一惊,急忙反手将木门推上,顿足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早已吃了药吗?!”
“是她将我第二次吃的药材给换了!”女子苍白着脸,一指仆妇道。
“你!”男子怒视仆妇,猛地将她一推,劈手抢过呱呱哭泣的婴儿,看了一眼,忽而紧闭了双目,喃喃道,“不要怪我狠心,你实在不该来这世上!”说罢,右手一扬,便朝着婴儿幼小的脖颈处掐去。
“天呐!”仆妇被这景象惊呆,猛地扑上去一把拽住男子的袍袖,颤声道,“不能这样做啊!你们要是不想要这孩子,我可以带回老家当成自己生的,绝不让旁人知道实情!”
男子斥道:“休要妇人之仁!此事与你没有关系,再敢多嘴,小心你的性命!”说话间,他暗中运力,将仆妇的手腕一震,便又想要掐死那婴儿。
婴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哭个不休,仆妇瘫倒在地,还死死抓着男子的衣衫下摆。忽听得木门一响,一阵大风卷了进来,男子怔了怔,下意识回头望去,原来是风吹门开。
但正在此际,从那门外传来一声惊呼,将屋内的人俱吓得不轻。
床上的女子急忙以布帘掩住脸面,那男子朝屋外定睛一看,竟见一名年轻的尼姑手持纸伞,怔立于门外。
尼姑望着男子,似是在回忆着什么,忽而一省,道:“原来是……”
她这话还未曾说完,怀抱着婴儿的男子已经冲出屋门,宽袖一震,以内力直击向尼姑面门。那尼姑不防备他会忽然出手,情急之下手腕一震,原本合拢的纸伞忽地绽开,伞上雪珠飞旋,伞面一挡,正拦住了男子的攻势。
“贫尼与施主并没有冤仇,施主为何要痛下狠招?!”尼姑虽是挡住了一招,但仍被那男子的内力震得连连后退。
男子双眉一蹙,目露狠劲,二话不说便又继续朝着她紧迫而去。但此时怀中婴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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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啼哭,扰得他心头急躁,又怕哭声引来更多的人,只得回头喊了一声“接着”,便将婴儿朝着躲在门边的仆妇抛掷过去。
尼姑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但眼看男子对自己连连进攻,丝毫不见往日风范。她勉强应接了数招,已感不支,趁着男子不备,虚晃一招,抽身便往山上的庵堂掠去。男子一撩衣衫下摆,飞身纵过她的头顶,在尚未落地之前,袍袖一卷,掌风如刀,削向尼姑咽喉。
那尼姑双掌一合,想要阻住他的掌势,但怎敌他内力深厚,只觉手腕一麻,便失了力道。男子趁势一探身子,右手双指如钩,轻轻一扣,便锁住了她的喉部。
“得罪了!”他低声一叹,手中用力,尼姑只挣扎了数下,便瘫软无力地倒在了他的脚边。
此时夜幕初降,白雪纷飞,山中并无其他人影,男子将尼姑的尸体拖进林子后,迅速转身飞奔回屋,才一进门,却见床上的那个女子一脸惊慌。
“快去追珍娘!”她见他回转,便似得了救命稻草一般。
男子一怔,这才发现那个仆妇竟已经不在屋内。
“孩子呢?”男子倒抽一口冷气。
女子瘫坐在床上,道:“她趁你我不备,已经带着孩子朝后山跑了!”
“该死!”他浓眉一蹙,斥了一句,随即便要向屋外追去,到了门口,忽而又停下脚步,“你自己小心,那个尼姑已被我杀了,就扔在林里。等我回来后再处置。”话音未落,他已飞速掠出,向后山急追而去。
*****
夜色暗沉,山道陡峭。漫天风雪中,珍娘抱着婴儿跌跌撞撞地爬上山坡,手上脸上皆是污泥。
不远处,似有急促的脚步声朝着这边逼近了。
原先哭个不停的婴儿此时已经冻得奄奄一息,小小的眉头紧蹙着,仅存一丝温热的身子微微发颤。
前方已是悬崖,珍娘没了去路,正欲转身朝另一边奔去,却觉眼前一花,那男子已经越过参天大树,落在身前。
“给我。”男子脸色青白,径直向她走来。
珍娘抖抖索索朝后退了一步,乞求道:“我把孩子带走,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只求你们不要做这样造孽的事情……”
“给我!”他牙关紧咬,目光中几乎要迸出火花来。
“这也是你的亲生骨肉啊!”珍娘忽地跪在湿冷的雪地,仰头朝着男子喊道。
男子脸上一阵抽搐,眼看这婴儿在她怀里动了一下,不禁浩叹一声,双眼一闭,飞起一脚便向珍娘踢去。
珍娘只发出一声惨叫,左手还徒劳地往前一抓,想要拉住他的腰带,怎奈身子已经不受控制,连同怀着的婴儿一起,被他狠狠踢下了悬崖。
黑暗中,她衣衫飘飞,如断线纸鸢,直坠向沉沉崖底。
山风疾劲,男子在崖前怔立片刻,正要回头,却嗅到了一股烟熏火燎的气息。他疾奔几步登上山峦,朝着来时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片山林已然燃起了熊熊烈火,由小屋一直蔓延向隐于林间的庵堂。
夜幕沉寂,大雪急旋,这不断舞动的火焰,染红了原本清净避世的山野,如狂野的毒蛇,吞噬了天地。
3. 第二章 漫忆唐门事纷纷
蓝皓月出了烟霞谷之后并未直接取道大路,而是兜了个圈子,又从祝融峰另一侧的小路下山,冒着夜色策马朝西北方向奔去。
她在出谷之前便已经想好了去处。
——能够收留自己,又不会引来父亲责骂的,唯有蜀中唐门。
二十多年前,蓝柏臣还是籍籍无名的后生晚辈之时,因奉师命去蜀中一带,巧遇唐门四小姐唐韵馨。那时他一无家业二无盛名,却有着对剑术异乎寻常的专注和执着。或许正是这难得的坚韧正直,使唐韵馨对他有了好感。
蜀中春雨绵绵,两人情愫暗生,等到蓝柏臣要回衡山时,唐韵馨便向父母说了此事。但其父唐仲严是唐门族长,见多识广的大人物对蓝柏臣这样的晚辈自然是不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子江湖上遍地都是,女儿只不过是因为平时很少外出,才会被蓝柏臣所吸引。
于是一声断喝,阻止了唐韵馨的话语。
唐韵馨有两位兄长一位姐姐,还有一个五妹,均是对父亲言听计从,她自幼也很是乖巧,从不惹是生非。可就是那一次,她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心事,却被父母严加制止,那种眼神甚至让她觉得自己是犯了天大的错误。不仅是父母,连兄长与姐姐都或是劝解或是训斥,总之都是告诉她一句话:蓝柏臣配不上你。
蓝柏臣不卑不亢地前来拜见唐仲严,却被拒之门外。原因是他还不够资格。
唐仲严夫妇认为只要能阻断两人的联系,韵馨最多是哭上几次,过一段时间自然就渐渐淡忘。可他们都低估了这四女儿的韧性。
十五之夜,明月当空,唐门众人济济一堂,在大厅焚香祷告。被反锁在闺房内的唐韵馨却在其妹韵岚的帮助下,跳出后窗翻过了高墙。
四小姐坐在高墙上回头一望,蜀中唐门楼宇连绵,在夜色下犹如巨兽耸峙,心中暗生寒意,不由向五妹韵岚道:“妹妹,等我有了自己的家之后,一定会回来找你。”
唐韵岚那时尚年少,对每一个人的未来都充满希望,她觉得能够与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即便受点委屈,也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她与四姐挥手作别,两人都没想到,这一别,便永无相会之日。
唐韵馨逃出唐门后找到了蓝柏臣,蓝柏臣之前根本不知道她会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但抵不住情深款款,两人最后还是一起逃离了蜀中。他又怕唐仲严追到衡山将韵馨抓回,因此便带着她到了浙江,在北雁荡好友于贺之处暂避了一阵。后来得知唐仲严大发雷霆,果然去过衡山要人,但因找不到女儿也只能打道回府。
数月过后,蓝柏臣携唐韵馨回到衡山,其师对他很是不满。他自感惭愧,便与唐韵馨住在了祝融峰下的烟霞谷。此后夫妇两人也曾托人传信回唐门请罪,但均是石沉大海,毫无回复。
唐韵馨知道父亲性格刚硬,最是爱面子,她这一出私奔闹剧,在江湖中丢尽了唐门的颜面,他是再也不会认这个女儿了。因此她虽与蓝柏臣成亲生女,却始终怀有心事。而蓝柏臣依旧专注于练剑,谷中大小事务都交由唐韵馨打理,数年之后,唐韵馨竟积劳成疾。
一直到唐韵馨去世前,蓝柏臣始终都以为她只是思乡情切,没什么大碍。她病故的时候,女儿皓月方才五岁,还不太懂得生离死别的涵义。皓月只记得母亲向来都很勤快,家里家外布置得井井有条,清清爽爽。可不知怎么的,母亲忽而就卧床不起,这一病,便再也没有好转……
母亲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皓月还是会搬着小竹椅子坐到床前,望着已经空荡荡的床板,想着母亲当时就躺在这里,怎么会一下子就没有了?
可她不敢问父亲,因为父亲一提到这个话题,就会变得异常沉默,半天都不说一个字。她就在这样的困惑与迷茫中度过了自己最难熬的那段时间,直到某天,很少有外客到访的烟霞谷里忽然来了一群说着外乡话的客人。其中有一个中年女子,见了她,便揽进怀里,呜咽哭泣。
他们告诉皓月,这是她的姨母。
这群人都是来自蜀中唐门,也就是母亲的娘家。
蓝皓月在七岁时,才第一次被接到了唐门,见到了许许多多的“亲人”。
或许是因为唐韵馨的早亡,以及之后唐门又接连不断地发生了一系列的不幸,唐老夫人对皓月这个外孙女倒是格外的心疼。
蓝柏臣与唐门依旧关系冷淡,而皓月则会每隔一年就回一次蜀中,探望已经年迈的外祖母。
所以这一次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往唐门暂住,至少要让顽固的父亲知道,她并不愿意做一个牵线木偶,任由他摆布。
******
打定了主意后,蓝皓月便马不停蹄赶往蜀中。衡山离唐门相距甚远,她从襄阳回来后都没怎么休息就又开始长途跋涉,经过了两天之后,已经是疲惫不堪,白天骑在马上也架不住睡意朦胧。
因此她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半个月后,到了湘西一带,以往她前去蜀中都是由父亲派人护送,每到此地都要格外留心。湘西自古民风彪悍,尤其是在这本就不太平的乱世,更是盗匪横行,时有杀人越货之事发生。
这一次蓝皓月只有自己一人上路,她先前几天确实是小心谨慎,可过了几个村镇后发现事实上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泛舟江上,赏着两岸绵延群山,时不时与激流漩涡抗争,既有悠闲之意又有新奇乐趣,反倒让蓝皓月郁结的心绪得以放松了起来。
两日后的傍晚她上岸策马,前方再过一个山头便可进入蜀地,可惜天公不作美,才到山下便飘起细雨。蓝皓月见雨势不止,急忙寻找避雨之处,好在这里有一个供给过往客旅歇脚的简陋客栈,她匆匆下马冲进店门,见里面灯火昏暗,只有掌柜的和一个伙计正在打盹。
蓝皓月放下包裹坐在了店堂内,掌柜忙吩咐伙计上楼打扫,此时木门砰砰作响,又有人在外面叫喊。伙计才一开门,风雨便斜斜地卷了进来,随之而入的一群人衣衫尽湿,进门后便很急躁地要伙计带他们进房休息。
蓝皓月见这群人身后皆背着长长的包裹,还有人抬着木箱,看那样子像是贩卖山货的商旅。只是他们上楼时个个脚步迅疾轻快,才隐隐显露出原有的功底。她这一路上很少见到江湖人物,但在这荒郊小店却偶遇如此一群乔装改扮之人,不禁心生好奇。
伙计带着他们上了楼,蓝皓月留在店堂吃饭,见伙计下来,便小声问道:“刚才那群人是到哪里去的?”
小伙计诧异地望了她一眼,道:“姑娘,我只管给客人们倒茶放行李,不会去问他们到哪里去啊。”
蓝皓月想想也对,只好道:“那他们应该也不是本地人吧?”
小伙计这下来了兴致,见掌柜的去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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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压低嗓子道:“他们装作是本地人,可我在这土生土长的,一听就听出来说的不是本地话。”
说话间,掌柜的在后面喊他过去生火,小伙计只好停了闲谈,一溜烟去了厨房。
蓝皓月独自上了楼去,经过那个大房间时,听到里面似是正在低声商谈着什么,她的脚步声才一迫近,那些人便忽地闭口不语,再无任何动静。
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慢慢掩上了房门,关门的瞬间,斜对面的那扇门被人悄悄推开了一道缝,房中人似乎也正在朝这边窥探。蓝皓月装作不在意,大大咧咧地将门关了起来。
这群人虽是行迹诡异,但蓝皓月也并不想打草惊蛇。她本已舟马劳顿,见到了床铺便躺了下去。
******
夜幕降临,风雨声渐渐停息,除了屋檐上偶尔滴下的一点水珠之声外,周围一片安静。
朦胧中,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将本已要睡着的蓝皓月扰醒了。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发现蜡烛已经燃尽,屋内一片漆黑。而此刻那种细小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使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原本还迷迷糊糊的神智陡然清醒了过来,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枕边的剑柄,发现那声音正是从门外传来,喀拉喀拉的,像是有人在外面想要拨开门闩。
蓝皓月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一群装成商旅的人,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握着剑下了床,一闪身到了门后。
一截白亮亮的刀刃自门缝间伸了进来,上下一划,便贴住了门闩,随后一分分地挪动了起来。
蓝皓月紧贴在门后的墙角,眼看那刀刃将门闩慢慢拨开,手中宝剑不由出鞘。就在外面那人悄然推门而入的瞬间,蓝皓月叱了一声,剑尖疾颤向对方面门。
那人似是未料到门后有人,一怔之下急忙抬起手中钢刀抵挡。刀剑相交之际,发出一阵龙吟,蓝皓月手中长剑忽而一弹,直挑向那人手腕。那人迅疾后仰飞腿一踢,蓝皓月趁势将剑身一沉,顺着那人身子就探刺过去。
那人还未及起身,见剑招又至,单手将钢刀自下而上一撩,抵住了蓝皓月的剑刃,借力纵起,左袖中寒光忽现,叮然飞出。蓝皓月水袖一卷,将那暗器反震回去,那人见势不妙,虚晃一招便掠向楼梯口。
蓝皓月稍一犹豫间,那人已奔下楼去,她不及多想便飞身追上。左手一按栏杆,翻跃过楼梯直落于地,却不料此时背后疾风大作,她闻音飞纵而起,两道刀光堪堪从她腿边划过,险些就要了她的性命。
蓝皓月人在半空,剑尖一点对方的刀身,旋身横扫向后方。长裙飞舞似云,明剑势如长虹,耀出一道白光,一时间屋内乍现数道黑影,齐齐向她迫来。
她不知这些人究竟是何身份,更不知他们为何要对自己下手,但情势紧急,已容不得她细想。那些原先隐藏在楼梯之下的人现已都兵刃在手,漆黑的店堂内寒意凛凛,当先一人长刀呼啸,朝着蓝皓月右肩劈下。
她撤身一让,剑势却丝毫不弱,连连数招大开大合,刚劲如空中飞龙,虬曲腾跃,忽而一声断喝,剑影幻化成无数白光,纷纷然洒落天际,犹如大雪压顶,又如群星璀璨。
叮叮数声,那群人攻来的刀剑被这一气而成的剑势所震,不由得为之一滞。蓝皓月趁势出剑,直挑向当先之人胸膛。那人却忽然惊呼道:“烟霞剑法?!你是衡山派的人?!”
4. 第三章 一声牧笛逐云去
蓝皓月的剑尖已刺至他身前,听到此话,随即一捺便收了回去。
“你是什么人?”她依旧手持利剑,环视四周。
周围那些人纷纷止了攻势,但还是将她紧紧包围,戒备森严。
那人亦收了刀势,向她抱了抱拳,低声道:“在下关奉泽,来自岳阳镖局,这些都是我手下弟兄。”
“岳阳镖局?”蓝皓月一怔,以眼角余光扫视了一下身边众人,“那你们为何要对我动手?”
关奉泽似有所愧疚,道:“实在对不住,看来是我们误会了姑娘。”说着,他左手一扬,有一人从人群间闪至他身边,蓝皓月从他的身形判断,正是刚才想闯进她房间的人。
那人见关奉泽如此说了,便闷闷地朝蓝皓月道:“我以为你是夺梦楼的人。”
蓝皓月一蹙眉,她之前在襄阳游历时曾听人谈起过关于夺梦楼的近况。
江湖传闻,夺梦楼一可夺人至宝,二可夺人性命,而受害之人若想要寻仇复恨,却连他们的踪迹都难以觅得。正如那诗有云:“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可蓝皓月却怎么也没想到,这群镖师居然会把自己当成是夺梦楼的人!
她又是好笑又是气恼,指着那闯祸的家伙道:“我难道就形迹可疑了?你一个大男人,半夜三更闯进我房间,现在竟然还说我是夺梦楼的!”
那人自知理亏,也没反驳,关奉泽忙解围道:“姑娘,是我这个弟兄一时鲁莽……”
“你们早就埋伏在楼下,专派了他来引我出去,现在可别把罪过全推到他一个人头上。”蓝皓月睨着关奉泽。
关奉泽一时尴尬,无言以对,这时有人接道:“姑娘,我们之前问那个伙计,他说你曾经向他探听我们的行踪,所以我们就对你有了疑心……可这实在也是被迫无奈,这一路上遭到太多惊险,不能不小心行事。”
蓝皓月心中一动,不由道:“莫非你们是遭遇了夺梦楼的袭击?”
那人刚要回答,关奉泽却将他一拦,向蓝皓月道:“还不曾请教姑娘芳名……”
蓝皓月本不想告知他自己的身份,但看他们很是警惕,若是再掩饰不语,恐怕又要引起是非,故此她只得说了自己的名姓。关奉泽等人虽已看出她是衡山派的人,但知晓她的身份后,还是大为惊讶。
再度致歉之后,众人请蓝皓月一起回到楼上,他们待得进屋后,才将实情告知了她。
原来这一次押镖去往成都,为了减少麻烦,他们便乔装改扮。谁料才到湘西境内,便险些中毒丧命,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才到了这客栈。从沿途探得的消息来看,最近已有多家镖局在行镖路上遭遇夺梦楼的袭击,有时明抢有时暗算,总之目前是风声鹤唳,一般的小镖局索性关门谢客,免得坏了生意。
蓝皓月听罢,不由道:“他们为什么要劫镖,是与你们有仇?”
关奉泽等人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蓝大小姐,再厉害的帮派也得有钱供给开销啊,不然靠什么吃饭?”
蓝皓月脸上一热,她素来只知行走江湖自在潇洒,很少为钱财而烦恼,对这些自然不够了解。
岳阳镖局的人见她江湖经验确实不太充足,但剑术非同一般,不由向关奉泽使了个眼色。关奉泽心领神会,便向蓝皓月道:“素闻衡山派蓝前辈是个古道热肠之人,今日幸得遇到蓝大小姐,不知道能不能帮我们一点小忙?”
蓝皓月一愣,那些人已纷纷抱拳,恳请她一路同行,彼此间有个照应。蓝皓月见他们一番诚意,自己又恰好也要前往蜀中,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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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蓝皓月出了房间,便见有几人正抬着木箱往楼下搬。伙计见他们不好下楼,便热情地要上前帮忙,但被他们婉言谢绝,只得站在一边看着。
她随着关奉泽下了楼,见其他人抬箱的抬箱,套马的套马,左看右看,却好像少了昨晚闯进房间的那人。她正待询问,关奉泽已走到掌柜身边朝他打听接下去的路程,掌柜的说道:“只要再往北走上一段,过了山坡直接往小路上拐,明天就可以走出这片山区了。”
关奉泽很是满意,付清铜钱之后便带着众人出了店堂。蓝皓月跟在他们身后,等离开了那客栈,才追到关奉泽身边小声问道:“关镖师,你们是不是将人分成两路了?”
关奉泽微微一笑,低声道:“是,天不亮的时候,我已经叫人从窗口出去,先行一步。”
蓝皓月的目光不由往马车上一瞟,那木箱依旧沉甸甸的,但看这形势,只怕里面的东西已经被人转运,如今他们这一群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她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失落。本以为关奉泽请自己留下,是要在危难时刻寻求帮手,可眼下这一行只不过是成了幌子,还不知道夺梦楼会不会真的再来追击……
不过蓝皓月心中虽是这样想着,脸上也并没表现出不满,只是默默地跟着这群人往山坡上而去。
昨夜那一场大雨使山间小路变得更加难走,这一行人本想着尽快走出山林,可脚下湿滑,费了半天力气才将马车赶上了半山。
那两匹马儿被抽打得直往上使劲,可山路崎岖,到了半山后,马儿竟再也无法朝上行走。蓝皓月见两匹马不断低鸣,于心不忍,心道那箱子里又不是什么珍宝,何需这样着急赶路?
她不由便朝着关奉泽道:“关镖师,我们还是先歇息一下,让这两匹马也喘一口气。”
关奉泽却一蹙眉,用力拍打着马背道:“这里山势险峻,还是不要久留为好!”
他这话才刚说完,忽听四周密林中响起一阵牧笛声,这声音如若空谷莺啼,在雨后湿润的山风间轻轻飘扬,甚是悦耳。
关奉泽却猛然间神色一惊,立马抽刀靠近了木箱,低喝一声:“弟兄们,都警醒着点!”
众人纷纷持刀围聚后退,紧紧护着马车。蓝皓月见状,也不禁握着剑柄,此时那牧笛声越来越近,道边密林间渐渐行来一人。那人头戴竹笠,身穿布衣,看身形不过十五六岁,斜跨在一头灰骡身上,唇边一支短短牧笛,先前的曲声正是由此而来。
蓝皓月时常听父亲念叨,说是江湖中人不可貌相,可眼前这放牧少年骨骼瘦小,看样子也不像是个会武之人。她偷偷瞟了一眼关奉泽,见他倒是依旧不敢怠慢,盯着那少年不放。
放牧少年还想前行,路却被马车挡住,他微微一扬脸,露出瘦削的下颌,开口道:“劳驾几位,让一让路吧。”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关奉泽,关奉泽握着刀柄的手指紧了一紧,眼中露出一丝冷笑:“小哥要到哪里去?”
少年笑了一笑:“我要去山上,还请大哥们稍稍退一点。”
“好……”关奉泽缓缓应了一声,左手一挥,示意身后之人后退。那少年见众人往后退去,便也不再多瞧一眼,双腿一踢骡子,便欢快地朝着山上行去。
岂料关奉泽见他行过身前,猛然间一舞长刀,照着少年的后背便劈了下去。
蓝皓月不由低呼一声,眼见刀锋已至少年背部,那少年忽而双足一蹬,竟如纸鸢般飘掠而起。身形在空中一展,再一倒跃,手指一按关奉泽的刀背,借力旋了几圈,堪堪落在了马车顶部。
众镖师见他落下,刀剑齐出,一时间将少年团团围住。
他头上斗笠犹在,唇边不由浮起淡淡微笑:“关镖师说也不说一声,就招呼下来了,是想要我这条小命?”
关奉泽长刀一指,厉声道:“你是夺梦楼的?”
少年又是一笑,索性盘腿坐在马车之上,以手中牧笛一撩车帘,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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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周围众人神色为之一震。
“那么贵重的玉佛,竟就装在这简陋的木箱里,岂不是暴殄天物?”他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睨着众人,见众人越加紧张,竟反而欣悦起来,“你们派出的那另外几人,还故作神秘,想引开我的追击?实话告诉你们,那几个人早就在下山时被我放倒,现在只怕正躺在山沟里动弹不得!”
关奉泽牙关紧咬,见计划已被识破,不由得横下心来准备放手一搏。他见那少年的手已伸向木箱,当即怒喝一声,挥刀便砍向少年的手臂。
那少年仰身一倒,恰好就睡在了木箱之上,右腿轻轻一撩,看似不经意,却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格住了刀锋。这时众镖师的刀剑已迫近他身前,少年侧身一翻,左手扯下头上斗笠便横抛了出去。斗笠呼啸着飞过人群,凡所到处皆如刀割,镖师们只觉寒风扑面,不由自主便朝后退去。
少年趁此机会一踢车上木箱,箱子飞到半空,他亦高高跃起,手臂一展,将之拎在手中,足尖一踏关奉泽砍来的刀背,轻轻松松便掠向了道边灰骡。
关奉泽急欲追上,少年已跨上灰骡,口中唿哨一声,那原本寂静的林间竟忽然冲出一群灰衣刀客,个个头戴竹笠,手持利刃。
“交给你们了!”少年只说了一句,便骑着灰骡直奔向林间小道。关奉泽等人还想追赶,却被那些刀客阻住了去路,顷刻间刀光剑影,战成一团。
******
骡背上的少年洋洋得意,将木箱抱在怀里,正待打开盖子,却只听身后风声乍起,猛一回头,一道明若秋泓般的剑光竟已迫至眼前。
少年见持剑者只是个少女,便将身子朝后一倒,左手攀着缰绳,右腿飞踢来人手腕。蓝皓月剑尖一转,朝着他足尖削去。少年猛地一扬右足,竟自鞋底刺出一道白刃,正撞在剑上。
那剑势为之一顿,少年随即仰身坐起,手腕一震,竟将那木箱掷向蓝皓月。
剑光一闪,木箱断为两半,一尊碧玉佛像自纷纷木屑中落下。少年飞身抓住,一掌击退来人,如飞鹰般掠向山梁,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
关奉泽等人与那些灰衣刀客力战许久,眼见已渐渐不支,蓝皓月自林间返回,剑影纷飞,将那些人凶狠的进攻一一化解。她还正待反击,灰衣人之首又打了个唿哨,领着众人飞快后退,朝着密林奔去。
蓝皓月想要追赶,关奉泽拄着长刀拦道:“不必再追!他们在暗,万一设下埋伏,只怕会伤及蓝姑娘。”
蓝皓月见一地狼藉,镖师们也个个带伤,不由愧疚道:“我已经追上那人,可惜被他逃了。”
众人听了更是颓丧,关奉泽叹了一口气,神情黯淡:“看那少年的模样,应该就是夺梦楼的正午。他的轻功最是了得,蓝姑娘追不上,也不要太过自责了。”
“正午?”蓝皓月口中念了一遍,想到刚才的失败,不由将此名字牢牢记在心间。
镖师们聚在一起商议,她见关奉泽心事重重,便上前问道:“那玉佛是谁家所托?”
关奉泽见重镖已失,也不再保密,颓然道:“是岳麓山庄的庄主送给唐门老夫人的寿礼,这一下我们镖局可算是彻底完了!”
蓝皓月眼睛一亮,不由抿唇一笑:“原来如此!关镖师,不用这样着急。我正是要去唐门见我家外祖母,我可以请她就当做是收到了贺礼,不将此事告诉岳麓山庄。你们能找回玉佛最好,即便不能找回,也不至于倾家荡产了。”
她这样一说,众人原本已经跌落谷底的心一下子又振奋了起来。关奉泽不知如何感谢才好,蓝皓月却一摆手,牵着缰绳道:“只消你先别声张,我这就赶往唐门,免得夺梦楼的人先将这消息散布出去。”
说罢,她与众人话别,飞身上马,直往山道奔去。
5. 第四章 珠光乍现影无踪
蓝皓月此前只是听说过夺梦楼的名号,如今第一次与他们的人交手却败下阵来,心中早就憋着一股劲。她一向对于自己的剑法颇有信心,衡山烟霞剑法不求精妙绝伦,招式朴拙刚劲。可这次与那正午交手还没到几招,对方就施展轻功飘然而去,让蓝皓月一心想要比个高下的愿望落了个空。
她在赶往蜀中的路上,还不断探寻正午等人的踪迹,但果然如传闻一样,这夺梦楼的人来时迅速,去时无影,早已不见任何蛛丝马迹。不过也幸亏关奉泽说了那玉佛的用处,她才记得下月就是外祖母的七十大寿,想来若是她还在衡山,外祖母恐怕也会差人来接她去蜀中了吧?
其实蓝皓月在心底深处并不太愿意常去唐门。不管怎样,她总觉得自己在那里有些格格不入。外祖母对自己很是怜惜,但唐门众人各有各的脾性,在她面前虽是和和睦睦,可不知怎的,蓝皓月在他们面前总会有隐隐约约的不适之感。
不过此后这一路上她倒也没再遇到麻烦,出了山区直往蜀中而去,到了次月的月初,总算是长途跋涉到了成都。
******
蜀中唐门建于成都南门外浣花溪畔,远远望去,万里桥下溪流婉曲,沉碧窈然,如缦纱缭绕,依着两侧参天银杏之影潺潺远行。银杏叶脉在阳光照射下清晰可见,柔绿似玉,一盏盏随风微摇。
就在这融融黛绿之间,偌大宅院拔地而起,前有门楼后有堡垒,其间一列列灰白相间的屋舍鳞次栉比,呈八卦状围绕中心一座高楼而建,几乎将这片平原全部占尽。在这一大片建筑四周,另有人工开凿的河流蜿蜒盘旋,将之与附近地界远远隔离了开来。
蓝皓月策马到了河边,对面高楼上忽地反射出一道亮光,直刺向她眼前。蓝皓月早有准备,右手一抬,腕上绑着的银菱同样反射出点点光芒,互相汇合之下,高楼上似有人挥动了手中旗标,于是那门楼之前的吊桥才缓慢而沉重地放了下来。
大门缓缓打开,自门内疾步趋出两名青年,一样的紫衫箭袖,黑鲨短靴,样貌也几乎毫无差别,只是一个腰间系着朱红缎带,另一则系着暗绿腰带。
那系着朱红腰带的青年当先一揖,笑道:“蓝姑娘,上个月老夫人还派人去衡山接你,没想到你倒自己先行一步了。”
蓝皓月脸上微微一红,将缰绳交给另一青年:“我想到很久没来唐门,所以没跟外祖母打招呼,就自己过来了。”
“老夫人本还担心路途遥远,怕你赶不及她的寿宴,这会儿倒不需着急了。”那牵着马的青年拍打着马鞍上的尘土,一边与两人进了宅院,一边又唤来下人吩咐进去通报。
蓝皓月随着这兄弟俩一路走入唐门,每处屋舍庭院竟都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不是皓月已经来过多次,只怕真会在其中迷失了方向。说话间三人已到了一个宽敞开阔的庭院前,两名青年一左一右拱手延请,蓝皓月踏上几步,朝着那重重门帘道:“外祖母,皓月到了。”
锦帘由内自两边分开,又有两名端庄的丫鬟一手撩帘,一手作势请她进去。她敛目低头而入,一进到屋内,只觉满室清芬。一旁有人笑着挽住她的手臂,道:“表妹,你来得真巧,我正准备今晚与弟兄们喝酒。”
“寄瑶,女孩子家要斯文点,哪能总是饮酒划拳?”端坐在中间紫檀椅上的老夫人摇头站起,在她右侧的一名中年女子忙躬身扶着。老夫人却轻轻摇手,皱眉道:“我又不老,干什么处处扶着?”
那中年女子着一身藕色衣裙,高髻凤钗,眉目犀利,见老夫人又犯了脾气,不由瞥了一眼,道:“母亲,皓月才到,您不要使性子。”
老夫人哼了一声,皓月微笑上前拉着她的手,道:“外祖母,你怎么又不高兴?难道是怪我来得太迟?”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携着她走到唐寄瑶身边:“你看看寄瑶,成天跟她的兄弟们喝酒玩乐,正经武功不练,就知道撒野!”
唐寄瑶一身艳红衣装,短打装束干净利落。她作势一扭腰,避开了老夫人的揉捏,笑着道:“奶奶,你就不要在皓月妹子面前说我坏话了!”
这屋内正热闹着,自外面传来一声轻咳,唐寄瑶原本还欢笑不已,听见这声音立即尴尬了起来,侧身站到了老夫人身后。
“母亲,听说皓月来了,我过来看看。”屋外有男子低沉的声音响起,随即丫鬟撩起帘子,一个身穿素缎大氅的中年男子垂首进来,向老夫人行礼之后便站到了一边。
皓月见是二舅父唐旭坤,便行礼道:“二舅父,听说你近来身体比以前好了不少。”
唐旭坤面白微须,两颊有些凹陷,眼神倒还是明利。他呵呵一笑,往老夫人那边望了一眼:“我还得留着这病体伺候母亲,怎敢大意?”
唐老夫人脸上虽还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却摇了摇头,道:“你只要先管好自己,再管好女儿,我就不求伺候了。”
唐旭坤听她这样说,便沉着眉望了望唐寄瑶,眼神中带着失望之意。他自幼身体不佳,娶妻多年也只得了这一个女儿,从小有些娇惯,故此唐寄瑶生性疏懒,喜玩闹不喜练武。唐旭坤夫妇到了近年还想管教,却已力不从心,不由时常感慨后继无人。
唐老夫人又数落了他几句,回头叫那中年女子过来:“你先下去吩咐厨房要好好做菜,皓月的房间也要收拾干净。”
“是了,娘,我这就去。”那女子正是唐老夫人的三女唐韵苏,她带着几个丫鬟出了房间,而一旁的唐旭坤见母亲正与蓝皓月轻声交谈,便也讪讪地领着唐寄瑶而去。
唐老夫人见其他人等都已退下,才叫皓月进了里屋,蹙着眉细细看了她一番:“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又和你爹吵架了?”
蓝皓月知道在外祖母跟前掩饰不过去,只得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离开衡山的原因。
“他竟会给你定亲?”唐老夫人惊讶万分,想了想又道,“你父亲太过耿直,但也算是非分明,若是他能给你找个可靠的夫君也未必不好。”
“外祖母!”蓝皓月离了众人,才使出平日的性子,一扭身,倚在床栏上愤愤道,“从小到大,我喜欢的东西他都不准我碰,他觉得好的,我更看不上。你说说,他能给我找个什么样的人?无非是跟他一样刻板顽固,一点意思都没有!”
唐老夫人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她道:“你年纪还轻,自然觉得那些中规中矩的不合心意,但论起婚姻大事,还是不能任性而为……”她说到这里,不由神色黯然,望着窗外春景,低声道,“你也知道,我五个儿女中,除了你大舅舅早年亡故,如今只剩下两个。当初,你母亲与你小姨,都是因为在个人私情上与家中不合便离我而去。”
蓝皓月想到母亲的早逝,不禁也敛容低头。唐老夫人自己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好在你还能回来看看我,你娘若是能活到现在,也该是享福之时。最可怜我的小女儿,自被逐走之后就杳无音讯,只怕也早就不在人世……”
蓝皓月见外祖母越说越悲伤,只能按下自己心中愁绪,软言相劝。此时外屋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抬头一望,便见一个素衣女子缓缓行来。那女子年约四旬,体型瘦削,穿着淡色的衣衫,并无别样首饰装扮,却更显温和沉稳,一举一动都颇有大家气度。
“大舅母。”皓月忙朝她唤了一声,悄悄指了指兀自伤神的老夫人。
这女子是唐老夫人的长媳,其夫唐旭乾曾是当年武林新秀,唐门上下都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也确实在武功造诣与暗器手法上一时无两,颇有前途。当时江湖中众多高手都对他不敢小觑,亦有很多人想将女儿嫁给他,好独占这一份殊荣。最终由唐老太爷做主,为他选定了江南慕容世家的四小姐慕容槿。二人完婚后相敬如宾,唐旭乾的暗器手段更是蒸蒸日上。岂料天有不测风云,这正值壮年的大好男子竟在一次决斗中遭人暗算,重伤而死,留下了新婚不到两年的慕容槿守寡至今。
慕容槿不慌不忙走到老夫人身后,轻言道:“娘,您还总说自己不老,您看看,皓月在一边慌得手足无措,您却还在这哭哭啼啼,岂不是年纪大了,格外感伤?”
老夫人眼中湿润,听了她这番话却又忍不住一边拭泪一边道:“阿槿,你这是用激将法,当我真是老糊涂了?”
慕容槿微笑,拉过蓝皓月道:“快陪着老太太出去赏花,闷在这屋里只会叹气。”
蓝皓月急忙搀着外祖母朝外走去,慕容槿落后一步随在身后,临出门时忽而道:“娘,听说三姐夫妇给您准备了一份大礼,您可知是什么来头?”
蓝皓月心中一惊,以为就是岳阳镖局送的玉佛,正待询问,唐老夫人却紧皱着眉头道:“我这把年纪了,要再多的宝贝又有什么用?所以我早就吩咐你们不要胡乱使钱去准备寿礼……”
慕容槿淡淡一笑,附身上前低声道:“您老可千万不要这样说,这份宝贝可助您延年益寿,真正是千金难买。”
唐老夫人脚步一缓,略一沉吟,侧首道:“阿槿,你已经看到了?”
“我倒没有,只是从三姐夫妇的言行中观察而出。”慕容槿依旧躬身垂眉,很是恭敬,“媳妇本不该多嘴,不过想让娘知道您这群儿女孙辈其实对您的寿宴十分上心。虽说先夫与两位妹妹不能长陪在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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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但您老也不必总是想着过去的人。”
“唉,你们啊……”唐老夫人虽则还是感叹,可脸上渐渐浮出宽慰之意,引着皓月便往花园行去。
******
蓝皓月自此便在唐门留了下来,其后趁着没人的时候,将路上遇到夺梦楼的事情告知了外祖母。唐老夫人对玉佛本事并不是十分在意,却对正午等人竟敢下手抢夺很是震怒。她唤来慕容槿,道:“替我查查夺梦楼的底细。”
慕容槿应声退下,不出三天,便递上写得详详细细的卷宗。
夺梦楼,三十多年前成立,收罗各种不被名门正派接纳的边缘人物。这些人均以时辰来命名,各有各的擅长之处。倘若其间有人死去或是退隐,则会有后继者接替其名号,继续行走江湖。原主人去世后,此任楼主自称芳蕊夫人,轻纱蒙面,身姿曼妙,据说魅惑了众多江湖中人。
这次抢夺玉佛的正午,便是芳蕊夫人的得力干将,擅轻功、易容,腿法亦佳,师门来历不明。喜争强斗胜,常在光天化日之下凭一己之力便能夺取想要之物。
“难道我上次看到的并非他的真容?”蓝皓月听到此,不由怔了一怔。
慕容槿道:“这倒不清楚了。他多次改换容貌,即便某次并没有易容,局外人又怎会知道?”
蓝皓月失落道:“我本来还想以后洗雪前耻,这下就算当面遇见,也未必能认出来了。”
唐老夫人起身将卷轴还给了慕容槿,向蓝皓月道:“皓月丫头,你就安心在这待着,哪儿都不准去!不然我即刻叫人将你送回衡山!”
蓝皓月听她这样说,急忙掩唇不敢多言。但对于夺梦楼始终耿耿于怀,一心想要寻找机会再与他们正式交手一番。
******
转眼之间已到了四月,这唐门上下唯老夫人马首是瞻,她虽说不让众子孙破费,但众人又怎会马虎?还有那些江湖门派也都要向唐门表一表情谊,故此从月初开始便有源源不断的贺礼送至蜀中。
四月十六这天,正是老夫人寿宴正日,唐门内人来人往好不喧哗。但在慕容槿与唐旭坤等人的安排之下,倒也井井有条,丝毫不见紊乱。高楼上岗哨依旧,只是隐于暗处,不让外人觉得压抑罢了。
蓝皓月一早便被唐寄瑶拉去花厅,美其名曰招呼客人,其实却是要暗中观察那些年轻子弟。唐寄瑶在那看得眼花缭乱,真不知哪一个才最为英俊潇洒。蓝皓月却对这些人都没甚兴趣,她也素来不善于与陌生人攀谈搭讪,只待了一会儿便觉得很是乏味。
好容易挨到傍晚时分,终于正式开席宴请宾朋。唐老夫人身着锦团华服端坐正中,唐旭坤携妻女上前拜寿完毕后,唐韵苏与丈夫杨展弘并肩上前。
“恭祝母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唐韵苏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轻轻一扬手,其子唐寄勋便将一早便托在手中的红木锦盒高高举起,低头跪行到唐老夫人面前。
慕容槿与唐旭坤等人早就知道她有意要在众人面前彰显,而其他宾客都颇为好奇地望着唐寄勋手中盒子。此时唐韵苏见母亲微微点了点头,便上前一步,静静地将盒盖掀了起来。
厅堂内,本是华灯高挂,烛火通明。然而在那盒盖初一打开之际,便有一团灿若明月般的白光氤氲浮动,一时间四周的光亮尽化为虚无,好似萤火一般。
“灭灯。”
唐韵苏拍了拍手,只听四周风声盘旋,转眼间堂内一片黑暗。宾朋间不免发出窃窃私语之声,但随即所有人的视线尽被那团光芒吸引。这宝物原本只是浮现白光,但在其他烛火熄灭之后,那白光竟愈来愈盛,如同火焰般微微摇曳,更为奇异的是,白色光焰之间,又隐约带着幽蓝翠绿橙红各色,虽转瞬即逝,却更添神秘之感。
“这是?!”宾客们议论纷纷,啧啧称奇,有见多识广之人忽然高声道,“定颜神珠?!”
“定颜神珠?”众人或震惊或兴奋,黑暗中人声鼎沸,更有好事者想要从后往前挤去。唐老夫人被这眼前光华笼罩,虽埋怨了一句,却也不减喜色。唐韵苏心中得意,一推还低头跪着不动的唐寄勋:“寄勋,今天怎么像女孩子似的扭扭捏捏起来,还不赶紧将神珠送上?!”
唐寄勋应了一声,双手托住锦盒,将那盒盖一关,这下子烛火尚未点起,堂内顿时陷入沉沉黑暗。蓝皓月正站在唐老夫人身后,只觉面前一阵轻风拂过,她正在疑惑之际,下人们已纷纷上来将华灯重新点燃。
幽亮的烛火又一次亮起,堂内众人还在议论着定颜神珠的光彩。
可是,唐老夫人面前却已失去了唐寄勋的身影!
6. 第五章 曲韵款款青莲生
众人面面相觑。
当其他宾朋还在诧异纳闷之时,唐老夫人已霍然站起,白发如银,在烛火映照之下格外刺目。
“韵苏!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她用力一顿龙头拐杖,怒视着唐韵苏。
唐韵苏与杨展弘这才反应过来,两人面色发白,互相对望了一眼,忽而推开人群朝外飞奔而去。
“升吊桥!不要让人跑了!”唐韵苏沙哑着声音高喊不已,杨展弘则大声唤来守卫,要他们跟着自己前去寻找唐寄勋。
而这边慕容槿刚要出声,唐旭坤已抢步来到老夫人面前,躬身道:“母亲不必着急,我早已在唐门上下布置了重重暗哨,必定不会让窃贼溜走。”
“二弟,你那些守卫只怕不知道那窃贼是易容成了寄勋的模样……”慕容槿轻声说了一句。
唐旭坤神色一滞,掩饰着笑道:“我们这里一片喧哗,暗哨总也该听到几分……”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侧身急切吩咐唐寄瑶速速出去传信。
唐寄瑶本就跃跃欲试,听得父亲下令,如离弦之箭般越过人群直往大门奔去。蓝皓月见她生性粗疏,唯恐她有所闪失,忍不住向唐老夫人请示了一下,得到应允后便也紧追而出。
两人一前一后掠出庭院,唐寄瑶飞身跃上花墙,登高远眺。各处暗哨已经听到声响,正源源不断地朝着此地涌来。
而唐韵苏与杨展弘已将手下人等带去吊桥那边,耳听得隆隆声响,想来是将吊桥悬起,阻断了内外交通之道。
“大小姐,出了什么事?”暗哨首领见唐寄瑶站在高墙上,忙过来打听。
“有人假扮成寄勋偷走了定颜神珠!你们可曾见到他走过?!”
首领一惊,道:“就在方才还看到二少往吊桥那边奔去。我们问他也没有回答。”
他话音未落,唐寄瑶已经疾掠向前,蓝皓月叫了她一声,追至身后道:“表姐,说不定那个假扮寄勋的人就是夺梦楼的正午,要是遇到了,你可要小心。”
唐寄瑶一边飞掠一边不经意地道:“他不过是靠易容术一时骗过了我们,现在已经暴露,难道我们会对付不了他?”
此时唐门各处皆已响起哨声,这姐妹俩赶到吊桥边的时候,河岸两边十步一人,皆手持利刃把手关口。火把在夜色中摇晃不已,照着幽幽河水光影浮动,唐韵苏与杨展弘夫妇二人正在盘问岗哨上的护卫。
“姑妈,那个盗贼呢?”唐寄瑶冲上前道。
唐韵苏的问话被她打断,心中有些不快,没好气地道:“还没有抓到。”
“但刚才我爹手下人说看到那个人往吊桥这边来了!”唐寄瑶没听出她言语中的不悦,还是急切张望,似乎想要抢先抓到对方。
杨展弘叹道:“我们赶到这里时根本没看到人影……”
“爹、娘!”一旁的矮树丛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众人一震,寻音望去,见一个蓝衫少年正朝着这里跑来,此人脚步跌跌撞撞,正是唐韵苏之子唐寄勋。
夫妇俩不由警觉,唐寄勋到了近前,才喘息道:“先前被人偷袭,等我醒来时发现你们已经都去了大厅,可我还没进去,就见大厅内一片漆黑,又有人从侧窗飞掠而出。我一路跟到这里,却没了那人的踪迹。”
唐韵苏这才确定这正是自己的亲儿子,不由跺脚道:“你真是坏了我的大事!”当即叫来众多人手,让他们过河细细搜查。
众人各行其责,而唐寄瑶和蓝皓月两人却反被冷落在一边。
“皓月,不管他们,咱们自己出去找。”唐寄瑶恼火了起来,拉着蓝皓月便飞身跃过护院河流,纵向远处。
******
两人出来时未带火把,好在月光皎洁,薄薄匀匀地流泻于平原之上,映出了或远或近的树影。
蓝皓月此时已确定那个假扮唐寄勋的人应该就是正午,她一想到这人竟在自己眼皮底下又一次盗走宝物,心中就燃起想要将他一举擒获的火焰。可她们两人并不知正午逃离的方向,只是一味沿着河流搜寻,绕了一圈之后还是毫无收获。
眼看前方已是岔路,唐寄瑶焦虑道:“皓月,我们现在往哪边去才好?”
蓝皓月见两条小道一条通往万里桥,另一条则穿过银杏林,不知延伸向何处,便指着道:“这条路通到哪里?”
“银杏林后面是个土坡,再往前走就是荒郊,没什么藏身的地方。”
蓝皓月抬头望了望那片幽深阴暗的银杏林,略一思索,悄声道:“我们先进这林子瞧瞧。”
唐寄瑶虽是急性子,也懂得越是昏暗之处越是危险,当下双指一弹射出数点暗器。那几枚铁蒺藜在林中呼啸划过,打落许多树叶后方才落地,但四周也仅闻风声不见人影。
“走!”蓝皓月见暂时并无埋伏,带着唐寄瑶纵身跃上树梢,足尖轻点,在高大的银杏树之间辗转腾挪,朝林子深处而去。
这片林子绵延至河流弯道处方才到了尽头。蓝皓月足尖一踏树枝,倚身于粗枝之间,借着月光放眼远望,不远处河流潺潺,在寂静月下缓缓流向天际。前面除了一座年久失修的庙宇之外没任何建筑,其后便是一片低矮的土丘,绵延横亘,坡上杂树丛生,在月下影影绰绰,似是蒙着黑纱一般。
她蹙起双眉,这一路上安静得出人意料,难道是自己走错了方向,还是夺梦楼的人根本早就离开了此地?
“我们要不要回头再去那一条路?”唐寄瑶见四野空旷,不由迟疑了起来。
蓝皓月正在踌躇,此际夜风徐来,吹动碧叶轻舞,而就在这静谧的月空下,忽而响起了悠悠笛音。那声音清醇婉转,透过皎洁月光弥散于水波之上,带着山间清泉般的甘冽,又自骨子里透着几许寒意。
唐寄瑶一怔,想要开口询问,蓝皓月忙做了个手势阻止她出声。这当儿她猛然回忆到那日在湘西山中听到的牧笛声,这两种声音虽不完全相似,但足以令她想起了正午的出现。
“或许是夺梦楼的人在传递讯息……”她压低声音,想告诫唐寄瑶。
唐寄瑶眼中一亮,不等蓝皓月说完,便已朝前纵跃。蓝皓月一惊,怕她打草惊蛇,急忙紧随其后。
******
此时微风已止,但那笛音依旧飘扬,依稀可辨出正是自庙宇后传来。蓝皓月跃上庙宇屋顶,只见在那缓缓流淌的河流边,有一人背对着她静静站着。
水面泛起涟漪,星莹闪动,映着他那一袭天青色衣衫,更显安谧。也不知为何,虽只能望到他的背影,却令人觉得他似乎就应该与这淡淡月光相融。
笛声悠然飞舞,似是染醉了青山绿水,唤醒了满池莲花。幻境中莲花重重叠影,一朵接一朵,一片连一片,荡漾着心扉,就在此处,竞相绽放。
蓝皓月一时为之沉醉,竟不忍打破这宛若天籁的一曲。可唐寄瑶却只是愣了一愣,随即轻叱出声,十指翻飞间,数点银光尽朝那青衫男子双腿射去。
“寄瑶!”蓝皓月一惊,但见那男子忽然间衣袖一扫,手中横笛疾飞而出,在空中发出呜呜之音,数个回旋之间,将已经迫至身后的暗器反震出数丈开外。唐寄瑶见他果然身怀武功,哼了一声便拔剑在手,身形一起,自那屋顶上翻跃而下,刷刷数剑连挑他双肩后腰多处要害。
那人直到此时还未回头,待得先前的横笛盘旋而回,尾部的纯白流苏在夜风中曳出一道淡淡的痕迹。他才一抬右手握住了笛尾,唐寄瑶的剑尖已刺近,男子身形忽地紧贴着她那一剑闪至一侧。与此同时,手中横笛又疾旋数次,但听啪啪数声,那青翠如玉的笛子正撞击在唐寄瑶的剑身上。
唐寄瑶只觉手腕阵阵酸楚,当下咬牙强行出剑,挟着满腔不满刺向对方手腕。剑尖急颤,如银蛇般缠上男子,他却依旧只等剑锋迫近,才又以横笛一撩,正击中剑锋。唐寄瑶怒极,左右开弓,右手持剑左手出掌,一掌反削男子咽喉。
男子身形后仰,青衫一扬,于平地间掠向河边。唐寄瑶见他似是要逃离,怒道:“休要逃!”
“寄瑶,小心中计!”蓝皓月见她不顾一切便要冲上去,忙飞身去拦。男子果然迅疾反掠,足尖踏着河边白石,身子在离地三尺的距离飞速旋转,也不知何时手中竟又多了一把青白相间的剑鞘,一招间便将唐寄瑶的剑势压下。
蓝皓月见状迅速出手,烟霞剑破空直挂,如银河倾泻,洒落万般星光。剑势凌厉奇绝,但无半点戾气。她一剑飞挑,对方侧身一捺手中剑鞘,反手轻送,竟在看似不经意间便将她的剑身尽收入鞘中。
蓝皓月大惊,抬肘发力,借势上挑,想震落对方手中剑鞘,无奈那人虽然身形清瘦,可只用单手便将她的剑牢牢扣在鞘中,任由她如何使劲也再也挣不脱他的掌控。
唐寄瑶见表妹吃亏,眉间掠过一抹厉色,左手偷偷取出一枚飞镖,趁着那男子与蓝皓月抗衡转身之际,便将那飞镖弹射出去。
“小师叔,右手三丈外,接剑!”
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自土坡上响起,蓝皓月闻音回头,眼前寒光突现,如苍穹直坠流星,倏然划过暗蓝夜色,飞向那男子右侧。此时唐寄瑶射出的飞镖恰好到了近前,被那剑光穿透,顷刻间四分五裂,散作无数碎屑,发出铮铮响声。
男子手腕一震,蓝皓月只觉一股内力如暗流激涌而来,原先被死死扣住的烟霞剑竟被这一推弹向后方。她只及握紧剑柄,便被反震出数丈以外,堪堪站住脚步,那人早已扬袖接住飞剑,箭步直掠便到了她身前。
蓝皓月旋身出剑,剑挑那人前胸。但他微微侧过脸,手中古剑迅疾如霹雳破空,叮的一声,横阻住蓝皓月剑势,俯仰之间足踢从旁偷袭的唐寄瑶,身形未定之时又一剑暴出炽白光焰,将蓝皓月再度送出的剑锋一举压住。
“铮!”
剑锋交错,火星四溅。
蓝皓月惊呼一声,手臂几乎为之折断,跌跌撞撞倒退几步,再一定神,那人的剑刃已横架在她咽喉之处。
彻骨冰凉。
她当时完全不能动弹,整个人好像坠入了冰窟,被剑锋传来的丝丝缕缕的寒意侵袭着,心更是落到了谷底。
“表妹!”唐寄瑶被那人刚才一脚踢飞,剑也掉在了地上,此时忍痛爬起,见蓝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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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挟持,不禁失声大叫起来。
蓝皓月紧紧咬牙,此时从后方跑来一个身穿绯红衣衫的女孩儿,看那样子不过十三四岁,一双眼睛忽闪机敏,唇边带着几分讥诮之笑。
“你们这两个不识好歹的,竟敢对我小师叔动手,现在可尝到厉害了?”她一边嘲讽着,一边走到了那持剑之人的身边。
蓝皓月虽在刚才的打斗中与他交身而过,但夜色朦胧,他的身形又极为迅速,她根本无暇看清此人的样貌。而此时他亦是侧身而立,面容笼于阴影之中,看得并不真切。而这时小女孩儿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他才慢慢将脸庞转了过来。
光影移换间,蓝皓月终于看到他的面容。
清俊淡然,眉锋带着微微的孤傲之色,他的双眼并未望向她,可不知怎么,她却从心底感觉到一种透澈的凉意。
——就好像千年无波的古井,不起点滴涟漪。
他有着很年轻的面容,却又有一双似乎已看尽了沧海桑田的眸子。
而此刻,他右手的剑锋正横架于她颈侧,透骨的寒意自她的肌肤侵入,已逐渐蔓延至她的手指末端。
“好大的胆子,竟还敢在这里撒野?!实话告诉你,这里全是我们唐门的人,今天你们必定是插翅难飞了!”唐寄瑶捂着伤处厉喝道。
女孩儿嗤笑起来:“唐门了不起吗?随便出手伤人,现在败在我师叔手下,又要用这种话来吓唬我们?!”
“你怎么不说自己偷了定颜神珠,真是不知廉耻!”唐寄瑶冷冷瞥了她一眼,又扫视着那个一直持剑沉默的少年。
小女孩瞪着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俩:“哈,真是好笑。我们需要偷定颜神珠?!你别信口开河行不行?”
蓝皓月听到这里,不由紧皱着双眉道:“口说无凭,你既然不承认,就请亮出身份!”
“哼!没偷就是没偷,我们只不过想在这里休息一晚,凭什么要说出自己的身份?!”小女孩说着,走到那少年身边,伸手一拉他的手臂,“小师叔,我们走!”
少年微一颔首,右手一撤,正要还剑入鞘,却听蓝皓月喝道:“留下姓名再走!”
话音未落之际,他只觉掌风扑面,当即抬臂一送,剑鞘疾旋而出。蓝皓月眼见那剑鞘飞速而来,急忙闪身一侧,却被他反手扣住双臂,一把拧到后腰,她痛得眼前一花,那剑鞘疾旋而回,他早已稳稳接住,又横在她咽喉前。
蓝皓月的双臂被他大力反扣,腰挺得笔直,额间冷汗直流。
唐寄瑶在一边亲见这看似温文的少年出手速度竟如此之快,自己连想要相助的机会都没有,不禁大惊失色道:“你想干什么?!她可是衡山蓝柏臣的女儿!”
少年微微一扬眉,唇边似乎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
“你们败在别人手下的时候,都是依靠报着父母的名号才保住性命的?”他到此时方才缓缓开口。那声音竟出奇得动人心弦,宛如清冽的山泉,纯净中又带着些许凉意。
“你胡说!”蓝皓月脸上飞红,又气又羞。
“素闻衡山蓝柏臣剑术精妙,可他的女儿怎会如此不中用?难怪只能依赖父亲盛名保全自己了。”他就站在她身后,说话时带着南方口音,话音虽不重,却声声扎进她心里。
蓝皓月的双臂已快要被拧断,一直强忍着剧痛,现在又被他这样嘲讽,不由发狠道:“你放开我!我再和你较量,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红衣女孩笑盈盈地望着她,道:“就算给你十次机会,你也沾不到我师叔一寸衣襟。还是乖乖认错吧!”
“休想!你以为我会怕你们夺梦楼吗?!”蓝皓月的眼泪就快夺眶而出。
“什么夺梦楼?”少年似乎怔了怔。
“你就是夺梦楼的正午吧?!上次交手没几招你就溜走了,现在又乔装改扮来唐门盗走了定颜神珠!”蓝皓月狠狠道。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道:“你可知神珠原本来自何处?”
“怎么不知?定颜神珠出自罗浮山神霄宫,你问这个干什么?!”蓝皓月没好气地道。
少年唇边又扬起不屑的笑意,淡淡道:“我就是神霄宫弟子,你说我会不会来偷这东西?”
“什么?!”蓝皓月与唐寄瑶不禁惊呼。
红衣女孩哼道:“我早就告诉你们认错了人,你们还在这里胡搅蛮缠!”
“我们……”蓝皓月不免羞愧,但此时少年忽一松手,将蓝皓月轻轻一推,送至唐寄瑶身边,道:“东侧树林后,沿河流而上,有人在你们来之前便经过此处。若是现在就追,兴许还能赶上。”
“你为什么不早说?!”蓝皓月听他平平淡淡说出这句,便气炸了肺,更不用说看到他明明面朝自己的方向,视线却根本不往她身上落,反倒是看着她身后的空地,分明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你好像从来都没问过我。”他很平静地将古剑背于肩后,神情疏离。
“你!”蓝皓月恼得一顿足,却又怕真如他所说,再拖延下去已无法追及,只得匆匆道了声“多谢转告”便与唐寄瑶飞奔而去。
7. 第六章 惊鸿剑起月光寒
少年站在浓黑的夜色中,听着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消失,方才伸出手臂,道:“莞儿。”
女孩走到他身边,扶着他的手,道:“小师叔,你刚才那几招,真是看得我眼花缭乱!”
少年微微一笑:“可惜你这次偷偷下山的计划,恐怕又要半途夭折了。”
“为什么?”女孩不解。
少年叹息:“我刚才不是已经告诉她们,咱们的身份了?”
“哎呀!这可怎么办?!过不了多久,三师叔他们说不定就要来把我抓回去了!我不管!你答应要让我玩个痛快才回去的!”
“我本来就不想下山,是你骗我出来找师傅。”少年不悦道。
“你有一手好剑法,可长年累月待在罗浮山上,这江湖中的事情呀,你一点儿也不明白,岂不是天大的可惜?”女孩用力扯他衣袖,抬眼望着他,“小师叔,不如我们赶紧追上她们,叫她们不要泄露出去!”
少年被她搅闹得没有办法,只得无奈地应了一声。
“这就好!”女孩笑逐颜开,拉着他就快步向前,少年的脚步却有些不稳。女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忙边走边小声地道:“这里地势不平,朝前大约三十步就是一个斜坡……”
******
蓝皓月与唐寄瑶沿着河流飞速往前,穿过那片杂树林子后,前面便是通往郊县的曲径。此时夜幕暗沉,道上一片死寂,哪还有半点人影?
“都怪那个人,一开始怎么不说,把我们的时间都给耽误了!”唐寄瑶止步,气恼不已。
蓝皓月也颇感失望,但仔细想想也是自己与唐寄瑶不由分说便先向他出手,才延误了时间,便没有接着唐寄瑶的话往下说。
唐寄瑶皱着眉往后看看,见那少年与女孩并未跟来,忽而心中一寒,压低声音道:“皓月,你说刚才那个少年人会不会是骗子?”
“骗子?”蓝皓月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他其实就是夺梦楼的人,故意指了个错误的方向将我们引开?”
“对!”唐寄瑶见她也这样想,不由激动起来,一拉她的手,道,“我们这就回去找他算账!”
“可我看他的武功不像是夺梦楼的人……”蓝皓月略微犹豫了一下。
唐寄瑶叹道:“你难道跟夺梦楼的人很熟?那些都是乌合之众,武功杂驳,各有各的招式!”
蓝皓月被她这样说了,心中倒也起了几分疑惑。然而就在此时,她忽然发现远处原野中有星星点点的微光亮起,忽上忽下,时隐时现。在这样寂静的夜晚里,这光点让人不寒而栗。蓝皓月警觉地拉住唐寄瑶,迅速闪至道边阴影中,一指那方向,小声道:“你瞧那是什么?”
唐寄瑶倒吸一口冷气,紧紧抓着她的手道:“不会是鬼火吧?”
蓝皓月凝眸注视,又见在那光点旁有黑影晃动,依稀可见是有两个人在不断徘徊。她再想看个仔细,那微光忽又隐灭不见,荒野中的黑影聚拢在一起,似是在商量着什么。
她心中忽然一动,看了看唐寄瑶,悄声道:“表姐,刚才那光亮,会不会就是神珠发出的?”
唐寄瑶一惊,蓝皓月又急忙捂住了她的嘴,朝那边望了一下,见那两人并未注意到这边,才敢松开了手。
唐寄瑶这回没敢鲁莽,蓝皓月略一思考,便带着她悄然朝着那个方向接近过去。
两人怕被发现,只潜行了片刻便伏在荒草之后。此时自风中传来其中一人的声音:“夫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是不是有人告密?”
另一人忙道:“七哥,你要知道夫人无所不知,哪还需要别人向她告密?”
“这种奉承的话还是少在我面前说。总之这神珠我是要定了……”他说到这里,语音渐渐低了下去,蓝皓月已经听不清楚,但从他的言语之中已经能确定正是刚才偷盗神珠之人。而且更为巧合的是,蓝皓月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声音,就是当天在她面前抢走玉佛的正午。
她虽不像唐寄瑶那样争强好胜,但眼看这对手又一次出现,不由地将手移到剑柄之上,微微一动,已将长剑缓缓抽出。
唐寄瑶见她即将出手,自怀中迅疾取出暗器扣在指间,蓝皓月却低声道:“表姐,你先回去叫其他人过来……”
唐寄瑶一皱眉,正想拒绝,却听那边的人忽而一声断喝:“什么人?”
两人一震,知道已被发现行踪。蓝皓月当机立断,飞身出剑,朝着那人疾掠而去。
******
草叶翻飞,尽为剑气所断,纷纷扬扬洒落一身。蓝皓月迫至那两人近前,望见其中一人的身形与那天遇到的放牧少年相似,料定他便是夺梦楼的正午了,当即剑尖一划,率先撩向他肩井穴。
那正午双足点地,身子急速朝后掠出数丈之远,再一探手自背后抽出雁翎刀,轻笑一声便反扑回来。刀风如同虎啸,平空里耀出一丝寒光,朝着蓝皓月当头劈下。
蓝皓月仰腰以剑一格,正午的身形不高,但臂力超群,一把普普通通的钢刀将蓝皓月的烟霞剑强压至几乎弯曲的程度。蓝皓月清叱一声,发力纵起,一剑横扫而出。而此时唐寄瑶也未曾离开,见另外一人想从旁袭击,忍不住飞射出数道暗器,尽朝他招呼而去。
而这边蓝皓月与正午初时不相上下,渐渐却觉对方的刀势越来越猛,自己的剑招虽然全无纰漏,但反而被他的攻势带着走,竟不能使出全力。
正午此时察觉到她似曾相识,不由一笑道:“小姑娘,竟然千里迢迢追到这里,难道是对我念念不忘?”
他虽是言语轻松,可手中招式却丝毫不慢,直接就奔着蓝皓月手腕砍下。
“好狠的招式!”
忽地一声稚嫩的冷哼自草丛后响起,蓝皓月趁正午一怔之际抽身回闪。
而此时翠草摇曳不止,红衫女孩带着那少年翩翩掠来。两人双手交挽,女孩轻轻一引,两道明若秋泓的剑光几乎同时刺向正午。正午扬眉一笑,指尖轻弹便射出一缕疾风,但听“铮”的一声正中女孩剑尖。
女孩手指微微一颤,那身边的少年便已察觉到,左手将她往边上一送,右手中的古剑已直撩向正午咽喉。
这时唐寄瑶已被另外一人迫至草丛边际,蓝皓月见她遇险,急忙掠去搭救。而正午则与那青衣少年刀剑交错,互不相让。待得蓝皓月将那人一剑刺中,拉着唐寄瑶回头时,只见少年的剑势越来越快,竟已超出了常人所能看清的程度,正午原本凌厉凶狠的刀势在他的剑光下居然都显得慢了几分。
“天啊……”即便是一向骄傲的唐寄瑶也不禁张了嘴。
月光下,青衣少年足踏七星步伐,眉宇间的清高孤绝之色始终萦绕不散,掌中剑势迅疾得如同暴风骤雨。蓝皓月已看不清他与正午的对攻究竟是如何来回,只觉两道白光在互相缠搏。忽地一声龙吟,夜色中唯见少年飞跃而起,青衫激扬,古剑势如银蛇穿梭长天,盘绕飞出,耀出满目亮色,将正午全身笼在其间。
但正午也并非等闲之辈,见剑光一亮便知此少年功底非凡,当下双臂一错,雁翎刀平空划出,挟着刚猛内力震向那道剑光。
刀声尖啸,卷起漫天草屑。
蓝皓月等人的视线皆为之所迷,但少年却依然在那猛烈的激荡之中执著出剑,死死缠向正午手腕。
正午仰天倒下,上半身几乎紧贴地面才避开这一剑,随即拧腰高高跃起,足尖飞踢向少年的剑身。他这一踢看似不重,但少年的剑势竟为之一顿,就在这瞬息之间,正午已如飞鹰一般展臂急掠过蓝皓月的头顶。不待她出招,一脚踏上她的肩头,又是一连串的腾跃,竟独自脱身而去。
“糟了!”蓝皓月不禁失声喊了一句,急欲追去,但肩头被踏之处剧痛无比。她见那少年还站在原地不动,不由急切道,“他跑了!”
“追不上了。”红衫女孩此时才走到近前,看了看远处,耸耸肩道。
蓝皓月咬牙捂住肩膀,唐寄瑶匆匆上前:“皓月,另外一个人趁乱也早就逃走了,我们怎么办?”
蓝皓月原以为少年可以将正午当场击败,取回神珠,可现在功亏一篑,又被正午顺利逃脱。她颓丧地摇摇头,道:“你赶紧去叫舅父舅母她们过来,我是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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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你先在这里等我回来!”唐寄瑶也顾不得再多想,只丢下这一句便飞快地往唐门方向奔去。
红衫女孩一愣,朝着她远去的背影喊道:“喂,你怎么把人给扔在这里了?”
“既然你们是神霄宫的,就帮忙照看着点!”唐寄瑶的声音从林子里远远传来,渐行渐远了。
******
红衫女孩哼了一声,走到少年身边,见他发际上落了一片碎叶,便伸手为他拂去。少年似是怔了怔,却也并没有闪开,只是微微侧过脸。蓝皓月站在一边,想到这女孩儿明明叫他小师叔,可却跟他不避嫌弃,让她这旁观者不免有些尴尬。
这样想着,不由地又朝着这奇怪的两人望了一下。可那女孩儿却扬起脸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有什么好看的?”
蓝皓月本就心情烦闷,被那女孩骂了之后,便闷闷道:“你们两个人站在那里,难道还不准别人看吗?”
“你!”女孩儿气道,“真是忘恩负义!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刚才我就不该让师叔出手救你!”
蓝皓月一怔,想到自己先前误会他们,现在又幸得少年出手,却还真是未曾道谢……她有些惭愧地向着少年道:“多谢搭救。”
可少年一直都侧身站着,不仅没有回应,甚至都未曾正面朝向她,双眼似是望着远处,神情倨傲。
蓝皓月脸上一热,不禁高声道:“两位,我在这里向你们道谢了,我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女孩儿偷笑了一下,少年此时才缓缓道:“我出手并不是为了救你。”
“什么?”蓝皓月纳闷。
他从容地牵起红衫女孩的衣袖:“莞儿不希望被别人知道我们的行踪,所以还请你与不要说起遇到我们的事。”
蓝皓月一滞,道:“原来是为了这个才赶了过来?”
少年略一扬眉,傲然道:“不然还为了什么?”
蓝皓月怔了怔:“我以为你们是为了夺回神珠而来。”
“可笑,神珠虽出自神霄宫,但如今已经是你们唐门的东西,难道不应该是由你们好好保管吗?”少年语气冷峭,带着三分嘲讽之意。
蓝皓月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觉得他这人怎么与自己平时向往的那种仗义少侠相距甚远。
“可夺梦楼是旁门左道,你作为神霄宫弟子,不是也应该路见不平……”她认真说着,却见少年微微侧过了身子,似乎根本无心听她这些话语。
“该如何做,我们自有打算。而且……”少年从容得近乎冷漠,忽而顿了顿,“听方才你们的口气,唐门是个了不得的武学世家,又怎会需要我们的帮助?”
蓝皓月气结,又看到红衫女孩面露得意之色,仿佛也在嘲笑她的无能。她知道之前是自己与唐寄瑶没询问清楚就鲁莽行事,可这少年到现在还斤斤计较,口舌不饶人,这一点让她很是不乐。
“你这人怎么这样心胸狭窄?先前一场误会就让你记到现在?”她怒冲冲地盯着少年。可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神情淡漠,唇边若有若无地留着一丝讥诮之意。
这时女孩回头望了一眼,朝少年道:“师叔,唐门的人好像要过来了。”
少年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这位姑娘也不需要我们的照看了。”
女孩抿唇一笑,朝兀自生着气的蓝皓月道:“好了好了,这位蓝大小姐,还请你多多包涵,不要对别人说我们的去向呀!”
蓝皓月板着脸:“你放心,我不是个多嘴的人!再说,我本就不想打探你们的去向。”
“哈哈,生气了呢!”女孩一拉少年的手,与他快步越过蓝皓月身边,径直朝着前方小道而去。
这时自后方已经传来人群嘈杂声,兼有火把晃动,想来是唐寄瑶带人赶向了这里。
蓝皓月下意识地转身朝着那少年离开的方向望去,但见夜色苍蓝,少年只留下依稀的身影。
皎洁月光之下,他手持古剑,青衫飒沓,而肩后则负着银丝绞成的带扣,其间斜架着一竿翠竹,似笛子又比之更长,不知究竟是什么物件。
——真是个怪人!
8. 第七章 去而复返意难料
待得唐寄瑶带着众人赶到这里,少年与女孩早已消失在道路转弯之处。唐韵苏率领手下朝正午离去的方向紧追而去,随后赶到的唐旭坤见女儿受了伤,便想叫她先回去等待消息。
但唐寄瑶死活不肯,说自己只是受了轻伤而已。蓝皓月道:“外祖母会不会太过着急?”
唐旭坤道:“母亲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区区小事不足以让她焦虑。只不过这夺梦楼着实嚣张,竟敢到唐门来犯事。即便这次逮不到那盗贼,我们也会找到芳蕊夫人问个清楚。”他说到这,看看唐寄瑶道,“家中现只有你母亲照应,你还是赶紧回去,万一有事,还需要你来传信。”
唐寄瑶虽不情愿,但觉得父亲说的也不无道理,便想叫蓝皓月一起回到唐门。但唐旭坤却道:“皓月还是留下较好,我们都没有与正午交过手,她在这里对我们有利。”
“可她也受伤了啊!”唐寄瑶不平道。
蓝皓月淡淡一笑:“只是被踢了一下,没什么大事的。”
唐寄瑶无奈地叹了一声,只好带着一群手下先赶回唐门待命。
唐旭坤见她已离去,朝蓝皓月道:“皓月,寄瑶遇事太过鲁莽,我才叫她回去,你不要介意。”
“舅父,我明白的。”蓝皓月说了一声,望见前方人影攒动,不由担忧道,“正午轻功超群,我怕咱们的人是追不上他了。”
唐旭坤一笑道:“不碍事,我早已命人在这四周的去路上全都设下陷阱,除非他真是插上了双翅,不然必定会中埋伏。”
他言语之间颇带得意,蓝皓月也大感踏实。这时有唐门子弟赶来请唐旭坤前往路口查看安排,他想带着皓月一同前去,但蓝皓月忽而想到刚才离去的那少年与女孩,心中不禁一惊,忙道:“舅父,我还是留在这里等你们好了。”
唐旭坤以为她因伤不肯多动,便简单交代了几句,带着部下匆匆离去。
******
蓝皓月等众人都已随他远去,而唐韵苏的部下也还未曾回来,她略一思忖,便忍着肩上伤痛奔向小道那头。
这条幽僻小径上树影婆娑,远处的追逐声渐渐渺茫。她掠过片片草丛,刚要落地忽觉四周风声骤起,蓝皓月于半空中拧腰掠至道边高树,而此时已有无数道铜丝交错成网朝她头顶罩下。
“是我!”蓝皓月疾呼出声,扬剑一挡。原先即将要将她全身罩住的铜网忽而飞快收回,与此同时,自两边的树上闪现出黑衣人影,其中一人低声道:“蓝姑娘,你怎么独自一个人到这条路上来?”
蓝皓月这才松了口气:“我想看看你们这有没有什么收获。”
那人摇头道:“现在还没有什么动静,不过这条路的尽头也有埋伏,你再往前可要小心了。”
蓝皓月听他这样说,不由有些诧异。之前那少年与女孩明明就是从这条路走的,难道他们已经越过埋伏离开了此地?她心中这样想着,便与这几人告别,又重新往前疾行。
又过了一程,前方的道路越发狭窄难走,两边树木丛生,黑黢黢的遮蔽了月光。蓝皓月的脚步不由渐渐慢了下来,却正在此时,自道边树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是有人正往这边快步走来。
“是谁?”蓝皓月紧握剑柄,回身问道。
树后的人略微停了一下,低声道:“蓝姑娘,我奉命前来请你即刻赶回唐门。”
蓝皓月一怔,随即淡淡道:“哦?是我舅父派你来的?”
“正是。”那人应了一声,拨开灌木丛,俯首走上前来。蓝皓月注视着他,见这人身穿唐门子弟常服,一身深紫,腰缠墨黑缎带,面容笼在树影之下,看不太真切。
蓝皓月心中微有异样之感,唐旭坤明明才走,怎又会叫人来喊她回去?她表面上不动声色,朝前走了一步,道:“我对这里不太熟悉,你给带路吧。”
“是。”那人低头转身,带着她朝小路前方走去。
“不是要回唐门吗?为何反而朝前去?”蓝皓月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道。
那人笑了一笑:“从这边绕过河边更快一些。”
蓝皓月不再问话,只是悄悄握紧了剑鞘。那人脚步轻快,但她还是看出他在迈步之时身形微顿,腰间略带僵硬,似是有伤在身。忽然想到方才与正午一起前来的人,正是被自己一剑刺中腰部才退了回去。
蓝皓月冷笑一声,忽而止步朝着另一边喊道:“舅父,你怎么过来了?”
那领路之人闻音一怔,蓝皓月趁机抽剑朝他腰间挑去。那人身形一纵,朝后翻越而过,袖筒中射出一道袖剑,直往她面部刺去。
蓝皓月抬臂挥剑,才挡住了那利剑,忽觉身后又一股疾风袭来,有人正出掌偷袭她后背。她飞身而起,在疾旋之中出剑反削后方。不料剑身刚触及偷袭之人的手掌,便有一阵刚猛异常的内力澎湃涌来,将她凌厉的剑势横生阻住。蓝皓月双足飞踢,全力压上,那人掌上套着铁制利爪,手腕急转,猛地将烟霞剑死死扣在爪间。
此时先前带路之人亦挥动袖剑封住蓝皓月的后路,左手双指一弹,数点白芒忽闪而出,甫一遇到夜风便弥散出淡淡轻烟。这轻烟淡似薄纱,在蓝皓月身边萦绕不散,她正以内力与那偷袭之人抗衡,待到察觉到异样时已是视线模糊,呼吸急促。
蓝皓月心中一寒,意欲撤剑返身,无奈双腿发软,竟丝毫动弹不得。身后之人一把扣住她的咽喉,将她拖向道边灌木丛中。
******
蓝皓月虽不能反抗,但神志尚存,朦胧中觉得被那两人架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又行了一程。忽而听到前方传来喝问声,似是留在路口的唐门子弟发现了他们。
她的心里燃起了希望,急欲想开口求助,可自己却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听身边的人沉稳应道:“蓝姑娘遇到了夺梦楼的人,被迷烟所伤,已经无法再撑下去,我们得将她即刻送回唐门。”
守路人认识蓝皓月,又见这两人亦穿着本家族的深紫常服,又盘问了几句,两人均是不慌不忙应答如流。于是原先在路口设下埋伏的人退至一边,竟让这两人带着蓝皓月通过了关卡,直奔唐门后方的河流之畔。
路上又有人自远处赶来,与这两人会合在一处,低声交谈了许久。蓝皓月隐约听到那人的声音,竟就是之前离去的正午。他此番回来,在言谈间似是又提到了“神珠”“剑法”之类的,三人合计一阵之后,便一言不发地将蓝皓月带往河边。
蓝皓月心急如焚,耳听得水流潺潺,不知他们要将自己如何处置,又觉身子一沉,竟被人扔了下去。但听“砰”的一声,竟是掉在了硬邦邦的船板上,那三人随即跃下河岸,撑篙疾行而去。
她全身酸麻,又被这重重一砸,一时支撑不住,渐渐地昏迷不醒。这一艘小舟便趁着夜色顺流而下,驶向远处。
******
天色渐渐放亮,成都城外的小径上,村民们赶着牛儿去田间耕种,时有孩童追逐打闹,在田埂上欢笑连连。远处一派青绿,衬着浮云皑皑,水流清清,别有乡野意趣。
红衫女孩正挽着少年行于道上,见田间水牛哞哞,埋头耕作,不由停下脚步,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幕农耕繁忙景象。
“莞儿,你又在看什么?”晨阳初露,淡金色的光芒洒在少年青衫白袷之上,更落在他的眸间,令他原本沉寂的眼中漾出墨黑微光。
“嗯?在看他们种地啊!”莞儿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带着他继续前行。
少年微微扬起唇角,道:“各处种地还有什么不同?我们罗浮山下不是也有村子吗?”
“这边的田地跟我们粤地的不太一样呢!”莞儿想向他解释,可想了半天又不知怎样才能说清楚,索性便换了话题,“小师叔,我们忙了一晚上,是不是得找个地方歇歇了?我再这样走下去,只怕走着走着就会睡着了!”
少年脚步略略一慢,侧身道:“既然已经天亮,你就该去唐门将神珠送还给他们了。”
莞儿一撇嘴,不悦道:“你又来了,都不让我休息一下就要差使我干活!”
少年温和地笑了笑:“我知道这一次辛苦了你……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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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既已夺回了神珠,就不要再延误时间,不然唐门的人还以为神珠仍在夺梦楼那边,岂不是要掀起两方争斗?”
“哼,他们昨天那样蛮横无理,你竟然还真的去追回了神珠……”莞儿说着,举起手中短剑轻轻敲向他手臂,少年闻得风声,一下子就将剑鞘抓在手中。
他故作生气道:“你竟敢以下犯上?”
莞儿咋舌道:“不敢不敢,小师叔,在我心中,你是最最尊贵的人。”
“那我说的话你听是不听?”
“这……唉,好好好!不过……”莞儿转了转眼眸,赖在他身边,“你总得先找客栈落脚才是啊!”
莞儿当下带着少年一路问讯,好不容易才在城南找到一家小客栈。
当时已近中午,安顿好住处后,她本还想歇息一阵,却被少年义正词严地教育了一通,从江湖道义说到为人之礼,她连连求饶,道:“我的好师叔,不过就是稍稍晚去一会儿,唐门的人还能急得上墙?”
少年才欲开口,她忙扑上前按住他的手臂,道:“你可别再拿那些大道理来教训我,我只有一个条件……”
“说。”
莞儿狡黠一笑,伏在他身边道:“我替你跑腿,你就带我多玩一阵。”
少年微微蹙眉,想了想才道:“你又想去哪里?”
“峨眉。”莞儿脱口而出,显然是酝酿已久,就等着他问话。
少年原本平静的神色忽而一滞,垂下眼帘不做声。
“怎么,不愿意啊?”莞儿失望地看着他。
“不是……”少年的情绪有些低落,又有些怅惘,低声道,“那是我的家乡,你不知道吗?”
“原来如此!难怪师傅说你不是岭南人。这样好了,我现在就去唐门送回神珠,你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啊!”莞儿没察觉到他复杂的内心,喜滋滋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从背后包裹中取出那个精雕细琢的盒子,一阵风似的跑出门去。
少年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又静静地在桌边坐了许久,才扶着桌沿慢慢走到窗前。窗纸薄而透光,外面阳光正艳,拂在他脸颊上。他伸手触到窗棂,指尖轻抚着木刻的花纹,这图形,让他想到了故乡,想到了那间简陋的草棚,想到了满脸胡须的爷爷……
******
他在客栈等了很久,窗外的阳光渐渐黯淡,温暖的感觉远离他而去。客栈的伙计送来了晚饭,他独坐在桌边,踌躇了一会儿,问道:“从这里到唐门需要多久?”
伙计一边摆着碗筷,一边道:“半个时辰吧,公子想去?”
少年低眉想了一下,道:“中午出去的那个小姑娘,是去了唐门吗?”
伙计一怔:“应该是吧,她出门前也向我打听来着。不过照理说,早应该回来了。”
少年眉宇间微微一蹙,伙计见他不再说话,便退了出去。他能感知到屋内的温度渐渐低了下来,想来天色已晚,可莞儿却还是没有回来。
隐隐的不安袭上心头,昨夜离开那个姓蓝的姑娘之后,他与莞儿追到了与正午一起的那个人。交手之时,正午返身回来搭救同伴,他与正午再度交手,在莞儿的配合下,夺回了定颜神珠。正午虽然受了他一剑,却带伤逃离。他原本也并不想与什么夺梦楼结仇,既然已经夺回神珠,便不再追赶。
其实当时便想将神珠送回唐门,但莞儿扭伤了手腕,她虽逞强说不要紧,可他担心正午再集结了同伴回来寻仇,于是就先带着莞儿回避。待得替莞儿敷好药膏后,她又说身体乏累,他只得陪着她在林间休息。这样拖拖拉拉的,错失了还珠的机会,他素来不喜拖泥带水,凡事讲究干净利落,因此到了今日,就催促着莞儿尽快将神珠送回去,免得唐门的人还在外搜查。
可如今莞儿很晚还不回来,倒令他自责起来。她不过才十四岁,又扭伤了手腕,若是再遇到夺梦楼的人,岂不是凶多吉少?
这样想着,少年下定了决心,伸手一摸,握住桌上古剑便想往外走去。可正在此时,窗外传来的一阵话语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9. 第八章 明月当空空不识
“那丫头现在怎么样了?”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透过窗缝传进了屋中。
“迷烟的药效还在,她还没有苏醒。”另一人淡然不羁地道。
“老七,我们既然已经逃出唐门,还带着她做什么?”先前那人有些不耐烦。
“我说四哥,神珠已经被抢了回去,留着她也好做个人质,总不见得就那么放了她吧?”
……
少年屏息聆听,那个被叫做“老七”的人就是昨夜遇到的正午,另一个声音低沉的人则未曾遇到过。
他们又低声交谈了一阵,脚步声渐渐远离了院子,朝后边的马棚行去。少年心中一沉,果然莞儿又遇到了夺梦楼的人,听他们的语气,似乎是想抓住莞儿才交换神珠……难道是莞儿已经将神珠送回唐门,却在回来的路上不敌被擒?
不管如何,天意叫这两人正住在了此地,少年耳听得后院马鸣嘶嘶,又间杂着搬动重物之音,心知他们要启程出去。过了片刻,那两人果然挥动马鞭,赶着马车出了客栈,少年待得车轮声渐远,伸手推开窗户,扶着窗棂便跃了出去。
此时晚风微拂,正午与同伴驾着马车绕过了村落。前方路途漫漫,再走上一程,竟是荒坟累冢,树叶乱舞。
“夫人为何让我们等在这里?”正午厌恶地皱紧了眉头,朝着车边的四哥问了一句,但那人却陷于沉默,仿佛不愿回答似的。
“姜卯,你别太盛气凌人了!”正午冷冷盯着他,伸手按住马车,重重推了一下。对面的姜卯睨了他一眼,“七弟,盛气凌人的只怕是你自己吧?”
此时车内被捆成一团的蓝皓月经正午那一撞击,反倒被震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四周黑沉沉的,过了片刻才分辨出自己正被囚禁在一辆马车之中,而车外的正午与人犹自争执着什么。
她想动一下双手,可身子不仅被绳索捆得死紧,臂膀与双腿更是毫无力气,好似完全不属于自己了一样。蓝皓月紧咬牙关,努力地扬起脸,透过车窗上的竹帘望向外边,却只能隐约望到道边树影重重,想来已是远离了城镇。
这时马车忽而一停,有人将车帘掀了开来。蓝皓月急忙闭上双眼,那人探身进来,将她半拖半抱着弄出了马车,道:“长夜无聊,不如让我解解闷。”
“老七,你这毛病还是改不了?”姜卯冷讪道,“我看你这样迟早要毁在女人身上。”
正午哼笑一声:“四哥,不劳你费心。我玩得了女人,却也不耽误练功。”
姜卯皱眉道:“正午!你动了唐门的人,小心惹祸上身!”
正午一边走着,一边不耐烦地道:“我没打算怎么样,只是解解眼馋,你连这都要管?!”说罢,再不顾姜卯的斥责,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树林。
蓝皓月被他抱在怀里,耳听得他说的那些话,心知他对自己动了歹念,急得开口呼喊。不料她才一出声,正午便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蹙眉道:“原来你已经醒了?小丫头,我可警告你,不要乱喊乱叫,不然将我惹恼了,找个地方将你埋了,你就准备在这长眠吧!”
蓝皓月瞪着他,脸涨得通红。正午抿着嘴角微微一笑,凑到她脸颊上轻轻一吻。蓝皓月拼命挣扎,无奈身子瘫软,双脚蹬着也没什么力道。他手臂往下一压,将她放倒在树下,自己则款款坐在她身边,揽着她低声道:“莫怕莫怕,我这人生平最是怜香惜玉,不会使出辣手摧花的无赖行为。”
他口中这样说着,手已沿着蓝皓月的衣襟慢慢下移,挪到腰间,指尖一绕,便松开了她的腰带。饶是蓝皓月平日再过胆大任性,到了这时候,也不由得又急又怕。她奋力挣开正午的手,带着哭音喊道:“你敢对我无礼,以后我爹我外祖母都不会饶过你!”
正午跨在她身上,不屑道:“你少用这样的话来吓唬我,我出道至今,还没被谁逮到过。”他一边说,一边就去解蓝皓月的衣襟,任由她百般抗拒,终是强不过这男子的手劲,鹅黄衫子被他一扯就断了盘扣。正午双手一撕,已将她的外衣完全剥了下来。
蓝皓月浑身发抖,此时正午右手将她死死按住,左手三下五除二地便又强脱掉了她的小衫。满天月光下,蓝皓月上身只剩了个绯红胸衣,整个后背都露在外面。她又冷又惊,见正午伸手还想解下她的胸衣,一时羞愤不已,竟张口狠狠咬住了他的手指。
正午一时不备,被她咬个正着,口中惊呼一声,一掌掴去,便将蓝皓月打倒在地。
“看来还真有点蛮劲!”正午斥了一句,刚想起身将她拉起,忽听林外传来兵刃交接之声。他微微一怔,点住蓝皓月周身要穴后迅疾跃起,闪身便出了林子。
******
他才一露面,便见一道青影疾如追电,自姜卯身边掠过。正午一见此人,心中不由一紧,抽刀在手,二话不说便朝他冲去。
此时青衫少年已冲破姜卯的铁爪阻拦,听音辨位,察觉正午已赶到近前,便闪身一避。正午与姜卯二人前后夹击,将少年困在其间。三人刀光剑影战在一处,正午与姜卯虽平素不合,但到了关键时刻却也能相互照应。少年剑眉紧锁,双目微微合拢,唯有唇边始终带着清高的冷笑。
几十招过后,正午见少年剑招仍是凌厉不断,但自己已是不由慢了下来,心中想着尽快结束这一场鏖战。如此一盘算,他故意卖了个破绽,少年听得身前剑风一减,不由急速递招往前。而正午却自斜里飞旋出腿,直踢向少年手腕。
少年此时身形已出,背后姜卯的铁爪又紧贴袭来,他薄唇一抿,硬抗下正午那一踢,手腕飞速一震,那古剑犹如飞龙般呼啸而出。同时迅疾转身,趁姜卯进攻之际侧手出掌,竟牢牢擒住姜卯手臂。他微一用力,姜卯但觉腕骨咔咔作响,惨叫一声几乎站不住身子。
而此时正午虽已踢中少年,但却被那飞剑迫退数步,正想反攻之时,少年宽袖一扬,自袖间竟飞射出数道红芒,在夜风中嗤嗤作响,如同火焰爆裂一般。那红芒疾如流星,分上中下三路尽朝正午而去,他急忙挥刀护住全身,红芒撞上刀锋,但听得“轰”的一声,竟耀出灼目火光,直冲而起。
正午手指阵阵发烫,只得弃刀连连后退,也不等姜卯过来,独自向远处飞奔而去。而姜卯见他率先离去,气急之下也只得掠向另一个方向。
******
他们在林外激战,蓝皓月被点住了穴道,无法起身,虽能听到声音,却也不知是什么情况。过了片刻,外面的声音渐渐停止,她侧躺在树下,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却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
四周变得格外寂静,一时间竟似乎连风声都停息了。远处有不知名的鸟在咕咕哀鸣,一声声凄厉刺耳,就像是催命的咒语一般。
蓝皓月忍着莫大的恐惧,瘫倒在阴冷的草地上,此时却自后方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极其缓慢,带着迟疑之意。她不知道是不是正午他们又重新返回,屏住了呼吸,连眼睛都不愿睁开。
来人在距离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她似乎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却不知道自己接下去的命运,这种无言的恐惧,让她几乎要崩溃了。
就在这时,身后的人忽然开口,用疑惑的语气问道:“莞儿?”
这声音,清醇淡然,又带着山泉的冰凉……她一下子便记起了那个月光之下青衫飒沓,仗剑远去的少年。
不知为何,眼泪竟忽地就涌上来,险些就夺眶而出。
她想大约是自己背对着他,而且树影深深,让他看不清她的身形,便深深呼吸了几下,镇定了自己的情绪,小声道:“我不是莞儿……可我们见过,你还记得吗?”
少年愣住了,片刻后才道:“你是那个姓蓝的?为何在这里?”
蓝皓月瑟瑟道:“是……我中了他们的迷烟,又被点了穴道,起不来。”
少年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随即道:“那我先给你解穴。”
他一如既往地言出必行,才一说完,便大步向前到了蓝皓月身后。蓝皓月本想请他先帮忙将自己被扔在一边的衣衫递来,不料他顾自前来,也不知回避,竟然就直接蹲下身子,伸手便搭上了她的手臂。
“啊,你干什么?!”蓝皓月暴露在外的手臂被他那微冷的手一碰,全身打颤,一下子惊叫了起来。
少年马上意识到了异样,急忙收回手去。蓝皓月在这一惊之下,反倒有了力气,奋力朝后一蹬,正踢在他的膝盖上。少年一蹙眉,半跪在地上,气道:“你这又是干什么?!”
“请你不要乱碰!”蓝皓月将身子蜷成一团,背对着他,声音都有些发紧了。
“你总是这样恩将仇报的吗?!”少年恼怒起来,冷冷道,“你到底起不起来?不走的话,我就不管了!”
“我说了自己起不来!”蓝皓月觉得他真的是不通情理,一点都不像是名门正派之人。
“那我扶你又不要?!”他没好气地说着,顿了顿,又道,“你自己将手臂露在外面,怪我碰到了还来踢人!”
蓝皓月的上身还都几乎暴露在外,积累至今的委屈与羞愧被他这蛮不讲理的态度彻底激发。她含着怨愤大声道:“你是不是还忌恨着昨晚的事情?怪罪我们不问青红皂白就向你出手,所以现在故意再来羞辱我一次?!我一直以为神霄宫弟子大约都是世外高人,没想到你这个人却这样心胸狭窄,简直是枉费了那一手剑术!”
少年呼吸急促起来,怒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不过是碰了你的手一下,你就要诋毁我神霄宫声誉,还说我心胸狭窄?!”
“你光是碰我一下吗?!哪一个正经人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还不知道回避?我的衣服就在边上,你却不知道先替我遮盖一下,这就是你们神霄宫的行为做派?!”蓝皓月原先蓄在眼里的泪水渐渐溢出了眼眶,流落在草叶之上。
本来一直与她针锋相对的少年此时却没有即刻反击,他静了静,道:“你没穿衣服吗?”
蓝皓月觉得他简直是在装疯卖傻,她已经不想再搭理,顾自缩在草丛中默默流泪。
他慢慢地俯下身,想要去找她的衣服,可又怕再碰到她。犹豫了片刻,脱下自己身上的白色半臂衫子,用剑鞘挑着递了过去。
蓝皓月垂着眼帘,没有立刻去接。他静默片刻,道:“你不必生气,我看不到。”
“那么亮的月光你会看不到?!”她呜咽着道,“看都看够了,现在却又要装作假斯文,你跟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可就在她含泪饮泣之时,少年却用剑鞘将那件白罗衫子轻置在她肩上,用很平静的声音道:“你放心,我眼睛是瞎的。”
蓝皓月的哭声忽然停了,然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让他感到很尴尬,却又很熟悉的沉默。
每次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别人都会忽然安静,然后发出各种各样的感慨。有的表示同情,有的表示难以相信,有的表示惋惜……他其实已经习惯这样的尴尬时分,可现在,他无端感觉到一种失落。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沮丧,或许是之前自己一直在她面前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极尽清高骄傲,说话毫不留情,但现在却不得不用最直接的话语来表示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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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白。
他轻轻叹了口气,扶着树站了起来,取下一直背在肩后的翠色杖子,握着两端一旋一拉之间,便伸长了开来。他用这晶莹剔透的杖子探着前方,谨慎地避开了她的身子,走到蓝皓月面前,道:“把衣服披上吧。”
蓝皓月睁大眼睛看着他,此时少年正面对着她,她这才认真看了他的双目。
深邃,冷寂,有黑如点漆的瞳仁,视线却一直却微微落在斜上方。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看到他的时候,总会觉得他很清高,似乎都不愿正眼看人。
她先前的借机发怒借机大哭俨然成了笑话,只能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眼,心里一阵空落落的。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
少年微蹙着眉,道:“你还没穿吗?”
她胡乱地将那件衣衫披在肩上,才道:“好了。”
“那我现在可以给你解穴了?”他的视线依旧朝着前方,蓝皓月看了他一眼,做贼似的收回了眼神。
“可以……”她吃力地挪动双臂,裹住了衣衫。
少年这才扶着竹杖蹲下身,伸出手按住了她的双膝,运指如飞,先将她膝上穴道解开。待等她稍稍缓了缓力气,才让她自己找来了落在树根下的衣衫。
蓝皓月哆哆嗦嗦地穿好了自己的衣服,手中捏着他的白色半臂,犹豫间想要递给他。他却已经站起身,将手中的杖子伸出一些,道:“你拉着它站起来。”
蓝皓月咬着牙,双手握着冰冷的竹杖,借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
一阵风来,两个人站在这荒郊野外,身影都有些寂寥。
她看少年只穿着淡青色的长衫,便将那白色半臂外衣递到他面前,低声道:“还给你。”
少年微微侧着脸,朝前伸出手。蓝皓月低着头,有些慌乱地将那件衣衫塞到他手里,好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松了一口气。
两人之间还是横亘着无形的沉默。
先前的互不相让,自从少年说出真相之后,便演变成了这种尴尬。
蓝皓月有些自责,又不知应该如何与他说话。而少年则微扬着脸,看上去很镇定,或者说,似乎很适应这种局面。
“走吧。”
最终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轻轻动了动手中的竹杖,示意她朝前迈步。
蓝皓月双腿发软,只能借着竹杖才能行走。这样一来,少年便无法探路,是以他走得困难,可却始终神色淡漠,看不出半点惊慌。他的唇一直抿得很紧,更给人一种孤傲疏远之感。
“你,你知道怎么回去?”蓝皓月看他带着自己朝林子走去,不禁小声道。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她低下头,看着树影斑驳的地面,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道:“刚才是我太冲动,没问清情况就……”
他却忽然停下脚步,有些不悦地道:“不要跟我说话。”
蓝皓月愕然,刚想开口,他又补充道:“走路的时候,不要来打搅我。要是我数错了脚步,还怎么回去?”
她无言以对,只好点了点头。他却以为她没有回应,沉着脸道:“你听到了没有?”
“知道了!”她只好无奈应答。
******
不大的林子,两人跌跌撞撞了许久才走出。蓝皓月此时才发现远处鬼火幽幽,再加上那夜风凄凄,不禁一阵发寒。
“这……这是什么地方?”她下意识地抓紧了竹杖,颤声道。
少年没有理她,顾自带着她往前又走了一程,这才停下来,皱眉道:“你怎么不听劝?明明跟你说过,别来打搅我。”
“我……我只是有些……担心。”她其实原本是想说“害怕”,可见他这种态度,又不甘心在他面前显示出自己的胆怯。
“你担心什么?”少年淡淡道,“怕跟着我走不回去了?”
“不是。”蓝皓月别过脸不看他,可随后又觉得自己的这些表情在此时完全是多余的。她心烦意乱地转过身,正视着少年,道:“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我在客栈里听到他们的谈话,以为是莞儿被抓住了。”他回答得很简洁,末了,又不放心似的补充了一句,“就这个原因,没别的。”
蓝皓月愕然:“跟在你身边的女孩儿也不见了吗?”
“我叫她去唐门将神珠送还,可等了许久她都没回来。”少年说完,皱了皱眉,“不要多说了,我还要赶路。”
蓝皓月心中大惊,不知神珠怎么又会到了他的手里,更不知莞儿是否已将神珠转交给外祖母她们,但这少年一言既出,便真的举步就走,不让她有开口的机会。
蓝皓月怀着满腔疑惑被他拉扯着往前行去,一直走到双腿发软气喘吁吁,他听到了声音,才稍稍放慢了脚步。
“我知道你很着急……我可以请唐门帮你找莞儿。”蓝皓月忍不住想让他停下休息一下,她实在是跟不上他的步伐了。
少年闭上了眼睛,幽幽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立即就自己走掉。”
蓝皓月吓了一跳,不过在彻底放弃与他说话的念头之前,她抱着大不了一拍两散的心态追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声不吭,握着竹杖的手指略微发紧,似是强忍着怒气。
“我叫蓝皓月。”她试探着又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并没有真的想走的意思。
少年始终闭着双目,不紧不慢朝前又走了五步,终于开口,说了三个字。
“池青玉。”
10. 第九章 清漏渐移破重围
少年池青玉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实在是天大的麻烦,尤其是这个人还常常不识好歹地想与他交谈,一路上为了等她恢复力气,一共停了有四次之多。
等到蓝皓月第五次提出想要坐一会儿的时候,池青玉终于忍无可忍:“不如你在这里坐着,我先回去请人来抬你回唐门?”
他本以为这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可蓝皓月听着,却感觉他是在嘲讽。
“要不是中了迷烟,我也不会这样没用!”她倔强地站直了身子,再也不提休息的建议。
池青玉愕然,他听出这丫头话中带刺,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片好意,换来的却是这种硬邦邦的回应。他不由得冷笑起来:“我何曾说你没用了?通常只有自卑的人才会格外敏感,处处觉得被人瞧不起。”
蓝皓月恼怒道:“你现在这样的语气,还不是在指责我吗?”
“分明是你自己这样想,却还将罪责推到我身上,这岂非是无赖之极?”池青玉寒着脸道。
“但你分明是在嘲笑我,还说要人将我抬回去!”
“我这样说有什么错?你走不动,我背不了你,自然请人来抬你回唐门。”他强忍怒气,用力一抽手中竹杖,将之夺了回来。蓝皓月失去了凭借,一个踉跄就往前栽倒,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身形。他却又冷冷道:“我没法跟你再说下去,道不同不相为谋,请便!”
蓝皓月倒抽一口冷气,在她心目中,江湖子弟都应该宽宏大度,急人之急。她虽不太了解神霄宫这一门派,但也知道其宗师海琼子乃世外高人,可这少年如此态度,实在叫她难以接受。
她脑海中盘旋着这许多愤慨,还未及说话,池青玉竟已顾自拄着竹杖朝前走去。蓝皓月急喊:“池青玉!”
池青玉依旧前行,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平缓。蓝皓月大为失望,又不想向他服软,抱着双膝便坐在了路边。
她被这夜风吹着,身子瑟瑟发抖,便将脸埋在臂弯之间,再也不想抬头。
可他走了一段,忽而又停下脚步,似是在听着她的动静。蓝皓月此时并未望向他所在的方向,只是埋着头兀自生气。
道边草丛中有昆虫发出低微的鸣叫,池青玉站定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又说道:“你真的不走?”
蓝皓月这才意识到他尚未远去,抬起头一望,他正独站在淡淡月影之下,浅青长衫素白半臂,衬得人如其名。
她却无心欣赏这少年的清逸,冷冷扫了他一眼,扭过头道:“你不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吗?”
他语塞,但很快恢复了骄傲的语气:“要是夺梦楼的人回来,我可不会再出手。”
蓝皓月冷笑:“多谢你提醒,我也不指望你会行侠仗义。”
“如此很好,以后不要再说我见死不救,更不要中伤我神霄宫名誉!”他同样报之以冷笑,丝毫不让地予以反击。
蓝皓月习惯性地扭过脸不搭理他,他说罢之后,倒也真的不再停留,持起手中竹杖便离她而去。
******
蓝皓月从未遇到过这样自命不凡又薄情寡义的人,之前对他那稍稍有所改变的印象又彻底崩塌。她打定主意就算是夺梦楼的人再度返回,她也绝不会求他一句。
可转目一看,身后草丛幽然,远处坟岗错杂,纸钱乱飞,竟让她无法再独自待在这里等到天亮。
她此时忽然想到自己之前是被马车运到此处,而正午他们已经不在,那辆马车却还被丢在身后的林子外。一想到此,蓝皓月顿感希望所在,因此不顾腿脚乏力,强撑着双膝便站了起来,忍着酸楚朝原路返回。
刚才那一段时间内走走停停,她所中的药性倒反而有所减退,虽还是行动不便,但扶着道边树木,也能够独自行走。待得回到原处,果然看到那辆马车依旧还在,两匹骏马正低头吃草。
蓝皓月这才稍稍安心,加快脚步朝马车走去,岂料才刚到车边,忽听两侧密林之中脚步声迅疾迫近,听那声音至少要有四五人之多。她呼吸一促,手指不由握住剑柄,但即便是这熟悉的动作,如今做来也觉吃力。蓝皓月当即扑到马车边,用她那还在颤抖的双手将一匹骏马从车辕前放出。
******
林间脚步声已越来越近,转眼之间四名灰衣刀客自不同方向跃出灌木丛林,刀光寒白,翻卷着向蓝皓月砍去。蓝皓月大叫一声,翻身上马,身子紧贴于马背之上,拼尽全力策马前奔。那四柄钢刀贴着她的手臂划过,她只觉上臂一阵剧痛,知道已经被他们砍中,可此时此刻已无暇去管,只是伏在马背上全力冲刺。
那四人掠上道边高树,灰色人影在月下不断交替前行,如鬼魅般紧追其后。蓝皓月手臂上鲜血直流,此时忽听一声尖啸,为首之人双刀出鞘,如苍鹰般直扑而下,长臂疾旋,两道寒光朝着蓝皓月后背狠狠砍下。
蓝皓月双腿夹紧马镫,仰身以剑横架住刀锋。她的腰身已经完全靠在马背之上,而对方趁着下落之力,双臂再一发力,竟将蓝皓月手中剑锋强压向下,还差几分便要切入自己胸口。
她爆发出一声嘶叫,双臂一扬,奋力将那人震出。但此时手臂伤口越发绽裂,那人虽一招未能取她性命,已看出她力不从心,打了个呼哨之后,另几人分三路斜掠而来,尽朝着她攻去。
蓝皓月急提缰绳,那骏马受惊之后嘶鸣腾跃,跳起一丈之高,越过刀光纵向前方。灰衣人见状手起刀落,竟将那马儿的后腿生生砍断。
鲜血四溅,蓝皓月随着马儿的哀鸣从半空中摔下。
而此际四人手中钢刀一转,又落向蓝皓月腰间。她仰天躺在血泊之中,目光涣散,惟觉耳边风声疾劲,眼前寒白迷茫。
却听一声闷哼,当前之人忽然被人自后踢中,飞跌而出。另三人闻音回身,清影乍现,映着浅淡月光,剑起剑落如白梅点点,颤出无数道弧圈,将他们迫至一退再退。
“就是他!”被踢倒在地的人看到那仗剑而来的少年,不禁哑声喊道。
那三人如同猛虎般重新持刀扑上。少年双目紧闭,掠至半空,古剑回扫,横溅出一道血痕。
“蓝皓月!”他反手一剑,挡住身后人的袭击,口中犹在喊着。
“我在!”蓝皓月见他近在迟尺,却无法找到她,不禁急呼出声。
池青玉在刀剑声之中辨清了她的方向,朝前掠了几步,右手以剑逼退进攻,左手朝背后一抽,取下竹杖,“呼”的一声抖震出来。
“跟我走!”
他微侧过身子想要拉她起来,却不防右侧有人贴地滚来,刀光急闪,削向他脚踝。
“小心!”蓝皓月奋力拉住他,池青玉身形微微一顿,剑尖一落,正刺中身下那人的肩头。耳听四周风声一退,他即刻以竹杖带着蓝皓月,平地掠起,踏上道边树枝,飞纵于溶溶月色之中。
******
“给我带路。”他在疾掠之间,只说了这一句。
蓝皓月的长发在风中乱舞,她回头望去,不远处灰衣人还在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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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不舍,而前面道途崎岖,池青玉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她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丝忧虑,语气却极其坚定:“有我在,你只管朝前。”
两个人靠着这翠色竹杖联系着,他以已之力带着她发足狂奔,她则以简单的话语替他指清方向。也不知跑了多久,蓝皓月脚下的马靴都为之磨破,他方才放缓了脚步。
饶是素来镇定自如的他,经过这一袭突围疾掠,也不由微微发喘。蓝皓月回头望望,已不见那些人的身影,双腿一软,竟瘫倒在地。
池青玉稍稍平息了一下呼吸,用竹杖点了点她的裙角,道:“为什么还没有到唐门?”
蓝皓月微闭着眼睛,侧身伏在草丛边,吃力道:“这不是去唐门的方向。”
“什么?”他有些惊讶,“怎么不回唐门?”
“刚才跑得那么急,我只想快些摆脱那些人,哪里还顾得上方向?”她垂头丧气地想要坐起来,可才用手一撑,双臂上的伤口便疼痛难忍。
他听到蓝皓月口中发出的声音,颦眉道:“你又受伤了?”
蓝皓月怔了怔,低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池青玉沉默了片刻,道:“那现在要回唐门吗?”
“我……”蓝皓月望了望自己血迹斑斑的衣衫,又抬头看他。他的脸颊上亦溅到了血迹,他却还没有察觉。
忽然就想到了昨夜那个叫做莞儿的小姑娘为他拂去发际草叶的动作,她踌躇了一下,道:“那你一个人怎么办?”
他一手持剑一手持杖,很平淡地朝着前方:“我等天亮后,问个路就可以回到客栈,然后再去找莞儿。”
蓝皓月四顾周围,此地荒郊野外,即便是天亮了都不会有人来。她扬起脸,伸手握住他的竹杖,道:“我还是先带你回去。”
******
这一次的同行,池青玉惊讶地发现蓝皓月竟安静了许多。他想,或许是她受了伤,没有力气再聒噪了吧?
两人绕过荒丘,沿着林间小径往城南而去。一路上,他只是用竹杖点着地面,几乎没有开过口。天光渐渐放亮了,蓝皓月跟在他身边,看着若有若无的光线透过树梢洒落于他的脸上,映出那一道淡淡的血迹。
“池青玉……”她犹豫着停下脚步。
“嗯?”他亦随即止步,微侧着脸。
“你脸上,有血迹。”蓝皓月垂着双手看着他。
他愣了一下,随后抬起左袖在脸上拭了拭。可是那血迹是在右侧脸上的。
蓝皓月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右袖,让他摸到了那血迹所在。他抹去了血迹,但蓝皓月随之发现他的右手手腕及手背乌青一片。
“你的手怎么了?”虽是明知故问,但她还是忍不住说了。
他不以为意地将手收回,淡淡道:“打斗中被那人踢了。”
蓝皓月想到了正午的腿法,又想到了池青玉这一路上还始终坚持用右手出剑,不免有些愧疚。
朝阳冲破云层,投注下灿烂光辉。那亮若繁星的光点自叶缝间摇落下来,池青玉的双眼正朝着晨曦的方向,却一点都没有移开的意思。
“天亮了,是吗?”
他依旧向着朝阳,眉睫寂静。
蓝皓月愣了,支支吾吾地道:“是,是啊。”
她很想问问他怎么会知道,但是又不好意思开口。
“我感到了温度。”他却好像已经察觉到她的疑惑,顾自说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天亮。”
11. 第十章 但闻马蹄声声来
在回客栈的路途中,蓝皓月一身是血,衣衫凌乱,她身边的池青玉虽然年轻清俊,但旁人只要一看到他走路的样子,便知他双目失明。故此这两人一路行去,引得别人议论纷纷。
与他打了几次交道,蓝皓月到这时才真正在阳光底下看清他的模样。离开了夜色的遮掩,纵然池青玉神态自若,但那沉寂的黑眸,定滞的视线,还是与常人不太一样。
蓝皓月有些莫名的低落。
这时再想想先前与他针锋相对地互相指责,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占了很大的便宜。这不是江湖儿女该有的品行。
因此这一路上,她尽力不再对他冷言冷语,似乎想要以此弥补一下之前的裂痕。池青玉虽有了她的指引,但还是保持行走时不多说话的习惯。蓝皓月怕再度打搅到他,下意识地离他站得远了一些。
尚未回到客栈,岔路上却行来了一列马队,领头之人自斜后方望见蓝皓月的背影,高呼出声。
蓝皓月侧身一望,原来正是表弟唐寄勋。他一边策马疾奔而来,一边令手下人赶紧回去通报。蓝皓月才想告诉池青玉,他也早已听见了动静,不等她发话,便停在了一旁。
“皓月姐,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唐寄勋翻身下马,见她身上沾满血迹,不由惊道,“你受伤了?是夺梦楼的人干的?”
蓝皓月垂目道:“前天晚上我和舅父分别后就遭遇了袭击,被他们带到了别处……这伤势还不算重,没伤及骨骼。”
唐寄勋叹了一口气,此时又转目望着沉默不语的池青玉,诧异道:“这位是?”
蓝皓月看看池青玉,他双眼微低,神色淡漠,不像是想要回答的样子。蓝皓月记起他曾经说过不愿张扬身份,可眼下大家都已看到,她也不知该如何隐瞒。
“夺梦楼的人想杀我的时候,是他出手相助……寄勋,我们还是先回唐门再说吧。”蓝皓月想了想,才将话这样带了过去。
唐寄勋毕竟年少单纯,也没想很多,高兴地答应了一声,便回头叫手下人牵来两匹快马。
“你与这位公子都上马,我们即刻就回唐门。”
蓝皓月接过下人递来的缰绳,不由一怔。唐寄勋显然没有注意到池青玉的情况,她却犯了难。
“皓月姐?”唐寄勋自己已经重新上马,见蓝皓月与那青衫少年还站在原地,不由一怔。
“我不去唐门了。”池青玉忽然低声说了一句,随即往后略微退了一步。
“可你不是还要找莞儿吗?去了唐门,人手不是更多?”蓝皓月转身压低了声音,尽量不想惊动别人。
“也许她已经回到客栈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有些不踏实,可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这两人在路边低声对话,唐寄勋皱起眉望着池青玉,此时才隐隐觉得他的眼神好像有些迷茫。这时候又有一众人马自后方赶来,前呼后拥之中,唐韵苏的身影格外引人注意。
“娘!”唐寄勋见母亲到来,急忙迎上前去。唐韵苏听了他的简单回报之后,径直策马到了路边,蓝皓月忍痛行礼,道:“三姨,定颜神珠是不是已经被送回去了?”
唐韵苏微微颔首,眼光一扫池青玉,缓缓道:“皓月,听说是这位少年救了你?”
蓝皓月点了点头,才想为池青玉引见,却听唐韵苏又道:“小兄弟,你是不是还有一个随行女孩子,身穿绯红,年约十三四岁?”
池青玉一怔,蹙眉道:“是。前辈怎么问起这个?”
唐韵苏道:“昨夜有人飞鸽传书,送来一封要函,说是这女孩已在夺梦楼的控制之下。我们前前后后问了一遍,发现唐门中并无这样的女孩失踪。但守门人记得当时送还神珠的女孩倒确实是这个模样,寄瑶又道,神珠被盗当夜,正是这女孩跟在一个青衫少年身边,还曾经与夺梦楼的人动了手。”她说到这里,上下打量他一阵,“看样子,你就是那位神霄宫的弟子了?”
池青玉手指一紧,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急切追问:“他们为何要抓走莞儿?”
“依我看来,恐怕是当夜你们与正午交手,又夺回了神珠,他们误将你们也当成是唐门的亲朋。故此抓走莞儿,提出了要挟……”
“要挟什么?”
唐韵苏望了望四周,见旁边虽都是唐门子弟,但毕竟身处道旁,便道:“这话我们还是回到唐门再说。”
“我不便前去,还请前辈尽快告知。”池青玉断然道。
唐韵苏有些错愕,她素来说一不二,却不料这少年当众拒绝,心中略有不快,沉声道:“他们的意思是,要想保住那女孩儿的安全,就要将神珠送去交换。”
池青玉一惊,神珠已被莞儿送回唐门,如今夺梦楼再来要挟,自己竟拿不出原本就属于神霄宫的宝物了。
蓝皓月听到这里,心中反而石头落地,展眉道:“三姨,神珠不是已经在我们手中吗?既然如此,拿神珠去换回莞儿便是。”
唐韵苏黛眉一颦,她本就不想在这里说起此事,是池青玉非要叫她告知,如今大庭广众之下,她不想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淡淡道:“皓月你想得未免太过简单,那夺梦楼的话,也能全信?到时候只怕是神珠被抢,人也救不回来,白白被江湖中人耻笑。”
蓝皓月一怔:“可如果不这样……”
“好了,闲话少说,这位小兄弟如果想随我们一起回唐门,我也很是欢迎。到时候咱们再想别的方法……”唐韵苏一边说着,一边掉转马头想要回去。
这一行人见唐韵苏欲行,便都策马准备打道回府,蓝皓月也急着想要回去,却见池青玉还拄着竹杖站在那里,不由伸手一拉他的衣袖,低声道:“池青玉,我带你走。”
“不用了。”
他忽然开口,执拗地挣开她的拉扯,正对着前方,一字一句道:“多谢你们转告我这一消息,神霄宫的事情,也不必劳烦唐门出手相助。我自会想办法解决,就此别过了。”
众人窃窃私语,唐韵苏脸上掠过一丝不满,以尖利的眼神盯着他,忽道:“你眼睛怎么了?”
蓝皓月惊了一下,池青玉微微垂着眼帘,镇定地道:“看不见的。”
所有人皆露出惊讶的神色,蓝皓月尴尬道:“三姨,他没了莞儿的照顾,恐怕很难在外……”
“我说了不需要你们替我想办法。”池青玉重重说了一句,竟伸手推开蓝皓月,自己靠着竹杖朝前迈步。这四周原本都是唐门的马队,众人见他径直朝前,只好纷纷向两边退让,一时间马鸣声声,人言嘈杂。
蓝皓月见他这怪脾气又忽然冒了上来,不禁追上一步,正色道:“池青玉,你自己逞能便算了,难道还要置莞儿的性命不顾?”
池青玉冷冷道:“唐门出手与我出手又有什么不同?”
“你一个人到哪里去找?!”她其实也并不是与莞儿有多少交情,可就是难以理解眼前这少年的所思所想。
池青玉紧抿了唇,一句话都不说。
唐寄勋见状,不禁向唐韵苏道:“娘,当初正是他从正午手中夺回了神珠,我们何不先把神珠拿出来,哪怕是做个诱饵,也可以引出夺梦楼的人。”
唐韵苏蹙起双眉深深望了儿子一眼,低声斥责道:“你懂什么?!神珠被送回后,我已将它重新献给了你外祖母,哪有再去索回之理?”
唐寄勋讷讷闭口,而此时道路上又有人策马而来,原来是唐老夫人得知皓月已经脱离危险,便差人来接她回去。
众人一时都在等着蓝皓月,而她则与池青玉僵立在路边。
蓝皓月虽也看出唐韵苏不太愿意再交出神珠,但她觉得姨母再怎么样也不会不肯出力,即便不能以神珠换取莞儿性命,那么唐门派出人手去帮池青玉一下,不也是一种方法?
可这少年却好似钻了死胡同一样,无论如何也不肯跟她回去。
她眼见周围的人都面露焦急,再看池青玉默然不语地站在那里,不禁也恼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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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既然你不领情,那我们可先走了!”
他只略微侧过了脸庞,就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
“皓月,老太太在等着你回去,不要再拖拖拉拉了。”唐韵苏淡淡说了一句,挥一挥手,便率领众人朝唐门方向行去。
蓝皓月心情低落地翻身上马,随着这一众人马慢慢远离了乡间小道。从她离开时开始,池青玉始终都静静地站在嘈杂的人群间,仿佛万事与他无关,只等着他们离去,还他一个清净。
马队渐行渐远,蓝皓月本来觉得自己远离了那个不通情理的顽固少年,照理应该心情舒缓,可不知为何,听着那哒哒的马蹄声,她的心却越发烦躁起来。
终于忍不住一勒缰绳,道:“三姨,请回去转告外祖母,我稍后再回!”
“你要干什么去?”唐韵苏一怔,回头间已见她掉转方向,朝着原路飞奔而去。
******
返回到原地的时候,池青玉还未走远。
她在马上就遥望见他的背影,肩负古剑,手持竹杖,独自踽踽于荒僻小径。
这里人烟稀少,也许他连找人问讯都成了奢望。
疏疏落落的光线落在身上、路上,他只是微微扬着脸,一步一步朝前。
枣红马发出轻鸣,蓝皓月骑着马来到他身后,却并没有立即开口。
他也依然保持不言不语的状态,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在前慢行,她在后策马追随,直至走到了岔道口。
“前面有两条路,你要往哪边去?”蓝皓月绷不住,率先出了声。
“劳烦别跟着我。”池青玉沉声道。
蓝皓月快要被他弄疯,皱眉道:“池青玉,你能不能变通一下?我姨母虽然没有立即答应拿出神珠,可她也说可以出动唐门的人马来帮你……”
“我不需要唐门的帮助。”他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语。
蓝皓月不悦起来:“你很清高是不是?平日里都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抱歉我本来眼里就没别人。”他冷冷道。
“你……”蓝皓月心头一钝,低了语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策马来到他身边,看着他执拗自负的神色,不禁叹了一口气:“你担心莞儿,可为什么不能真正为她的安全着想,而非要赌气一样自己走掉?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剑术不凡,但现在夺梦楼的人带着莞儿到了哪你都不知道,再这样拖延下去,岂不是反而害了她?”
他沉默片刻,道:“我不希望受人施舍。”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蓝皓月按下心中急躁,好言相劝,“你不是也帮了唐门夺回神珠?就当是礼尚往来……”
池青玉素来严肃的脸上忽然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但这笑意来得莫名其妙,还带着些嘲讽。
“谢谢了,我想,你大概还不太明白刚才那位夫人的意思。”他说罢,便侧身朝边上让了一步,“不要再劝我了,没用。”
她怔然。
“等我一会儿可以吗?”蓝皓月忽然打定了主意,转到他身前。
“干什么?”
“就叫你在这里等,不行吗?”她抛出一句,随后一挥马鞭,绝尘而去。
******
蓝皓月这次离开的时间有些久,她再度回来的时候,少年竟真的没走。
她的唇角不由浮现得意的笑。
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将她带回了他的身旁。
“我有个秘密消息,你要不要听?”她坐在马背上,弯下腰问他。
池青玉闭上双眼,以沉默来表示并不反对。
她却故意道:“不说话?那算了,等以后再告诉你吧。”
他眉宇间掠过一道怒意。
蓝皓月扬起嘴角,又道:“你要上马吗?我带你走。”
“男女授受不亲。”池青玉沉着脸说了一句,随后又拧眉微讶,“你带我走?”
12. 第十一章 软语轻言香幽幽
唐门在蜀中一带的盛名并不是仅仅依靠暗器与制毒才流传下来的。川蜀地界内,很多地方都有着唐门的暗探。这一项重要的事务,如今就掌握于慕容槿手中。
她早年丧夫,深居简出至今,但江湖中事莫不在她的视野之内。在唐老夫人看来,仅有的儿子唐旭坤无论从武功还是能力上都不及大嫂,女儿唐韵苏太过精明,入赘女婿杨展弘又无甚主见。所以这唐门中至关重要的事情,很多还都是交由大儿媳去处理。
蓝皓月亦深知这一点。
所以她之前离开池青玉后,直接就返回唐门去求见了慕容槿。
不待她解释来意,慕容槿已放下手边青瓷茶杯,道:“我知道你为何来找我。”
蓝皓月低头道:“我只想请舅母帮我查一下夺梦楼将莞儿带去了哪里。”
“然后你准备单枪匹马去救她?”慕容槿缓缓抬头,望着她道。
“不是单枪匹马啊,池青玉的剑术很不错的……”她不由自主道。
“池青玉?”慕容槿略惊讶了一下,“江湖中倒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舅母……”蓝皓月焦急起来,“他们对唐门有恩……”
慕容槿微微一笑:“我没说不帮他。”她说着,抬头望着屋外,恭敬站起,向着门口方向道,“母亲来了。”
唐老夫人已从别人那里听说了此事。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对神霄宫的事情置之不理。蓝皓月将池青玉的言行简单复述一遍后,慕容槿微微皱眉,道:“这少年太过心高气傲,就算他是海琼子的徒弟,只怕也迟早会因这样的性格而吃亏。”
“皓月,你先去追上他,不要让他有所闪失。不然日后我在海琼子面前也会有愧。”唐老夫人说罢,又从袖中取出小盒,交予慕容槿,“这物件还是由你掌管,你可带一些人手去查清正午他们去了哪里。”
慕容槿迟疑了一下,接过小盒奉在手中:“母亲放心,人,一定会救出。东西,稍后还是会完璧归赵。”
这些事蓝皓月都没有跟池青玉说起。临出门前,慕容槿替她包扎伤口,并悄悄对她说,池青玉之所以不愿再接受唐门的帮助,恐怕是因为他听出了唐韵苏不愿再交出神珠的意思,觉得唐门无情无义,过河拆桥。
“对这样孤傲的人,你不可强求。”慕容槿语重心长地道。
蓝皓月沮丧道:“我就没有遇到过这样别扭的人。”
“有的人是宁折勿弯的。”慕容槿毕竟见多识广,觉得这只不过是未褪尽青涩的少年性子。
蓝皓月记住了这四个字:宁折勿弯。
******
于是她再度来到池青玉身边之后,便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他几眼。他应该是不知道她的窥视,只是默默地走。
两人周围便只剩下了铃铛琮瑢之音,以及,他竹杖轻微的点地声。
蓝皓月望到这情景,不由移开了视线,踌躇了半晌,问道:“罗浮山离这里很远吧?你和莞儿怎么会到蜀中来的?”
“你说自己知道莞儿的下落,她到底被抓去了何处?”他站定脚步,忽然侧转身子,视线却还是没有投注于她的方向。
“……我这不是在带你去吗?”蓝皓月被他不着边际的思绪弄得一怔,“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没有。”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其实一路上,都有慕容槿的暗探在为蓝皓月追查正午等人的下落,暗探们有独特的联系方式,比如以镜面的反光传递信息。作为唐老夫人的外孙女,蓝皓月自然也略懂一二。于是她就依靠着这讯息的指引,带着池青玉一路向南。
他不便骑马,蓝皓月也只好陪着一起走,只可怜那匹小红马白白跟在后面。当天傍晚,蓝皓月想找地方投宿,池青玉却道:“我们本就走得慢,如果还要休息岂不是总是落后一步?”
蓝皓月道:“昨晚就已经很累,你我都不是日行千里的神仙吧?”
“我只想尽快救回莞儿。”他重重地说了一句,又稍微缓和了语气道,“你要是累了就自己找地方休息去……”
“那你呢?”蓝皓月无奈,“我去休息了你又该往哪里走?”
“我……”他一时无言以对,生气地道,“那你为什么总不告诉我到底要去哪里?!”
蓝皓月握着马鞭,停在路上,道:“我也是在不断等着讯息才能知道下一步去哪里!”
“讯息?”他微微错愕地扬起眉。
蓝皓月自知不慎说出了真话,只得将实情告诉了他。
池青玉的脸色很差,末了才冷冷道:“原来如此,你何必要这样?一路上哄骗着我很有意思是不是?!”
“我也是被你这怪脾气弄得没办法!”蓝皓月的语气又重了起来,话一出口,又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再度犯了倔。
可这次池青玉只哼了一声,出人意料地没有反唇相讥。
正在此时,对面河岸上有火把晃动,来来回回,指着岸的西边。蓝皓月见那讯号十分急促,便也没有对池青玉解释,赶忙疾奔到河岸边,一番寻找后,果见草丛中有匕首斜刺入土,上缠白纱。展开一看,上面画着简单的路线图景,终点处标着两个字:峨眉。
蓝皓月一蹙眉,难道夺梦楼将莞儿绑到了峨眉附近……正在想着的时候,却听脚步声轻响,回身一看,池青玉朝着这边很慢地走了几步。
他的神情有些落寞。
“走吧,去峨眉。”她将白纱藏在怀里,走到他身前。
“你不是生气了吗?”听到她的话语,池青玉似乎有些意外。
“什么?”她又是一头雾水。
他默默地站在渐渐沉寂下来的暮色中,没有回话。
那天晚上,虽然蓝皓月也想尽快赶路,可毕竟天黑下来后行动不便,开始是她在前带路,到后来反而变成池青玉走在前头。无奈之下,两人只得止步休息。
找了处僻静之地,她裹紧衣衫躲在一边。他则收起了竹杖,重新又斜背于肩后的银丝带扣中,倚着大树静静坐着。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浮云轻移月光初现,重重叠叠的树影隔在两人之间,似有又似无。
蓝皓月还是头一次在这样的环境下,与陌生的少年同处休息。她心怀戒备地靠在另一棵树边,本想观察他到底会不会睡着,可看着看着,自己却先发困,不觉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几时,朦胧中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敲着她的脚踝。她起初还带着睡意,可那敲击忽一下重了起来,痛得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口中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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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大喊,却被人一下子按住肩头。
“别出声!”黑暗中,池青玉紧紧贴在她身边,用很低微的声音斥道。
蓝皓月瞪大眼睛盯着他,他感觉不到她的惊慌失措,只是怔怔地“望”着前方,但他的手却牢牢地抓着她的肩头。
她与他近在迟尺,几乎一侧脸就会碰上他的脸颊。蓝皓月不知如何是好,用力一推池青玉。他呼吸紧了紧,却并未离开她身旁。
一阵飘渺的铃音在林间萦绕,转瞬即逝,消散于清风间。
空气中飘拂过幽幽清香,似雨后新蕊,蕴藉淡雅。
蓝皓月此时才警觉起来,她绷直了身子,想要问身边的人,却又怕惊动了四周。
铃音叮叮,从远处渐渐迫近,伴随着这铃音的,还有十分轻微但又齐整划一的脚步声。
池青玉的手此时才微微松开,借着淡淡的月光,蓝皓月看到他早已将那把青白相间的古剑握在手中。
******
脚步声忽然停了下来,就在不远处。
风轻轻吹,铃音仍浮在月空之下。
又过了一阵,有衣袂掠过树梢的声音自另一个方向传来。紧接着,有人落地走动几步,低声道:“夫人那么快就到了蜀中?”
有一女子用略带鼻音的慵懒调子笑了笑,道:“我可不会像你们那样横生枝节,延误时间。”
“属下万万不敢!”那人慌忙道,“其实那些事都是正午所为……”
“他这人就是贪心。”女子淡淡叹了一声,微微沙哑的声音中带着说不尽的幽怨,“老九,你素来最知我心,怎么也不劝着他一些?”
那人正是先前与正午一起行动的申平,他听到女子这样埋怨,便叫起屈来:“其实我也早就劝过七哥,叫他不要因小失大,可他就是这性子,根本不听我的话啊。”
“正午……”女子一声冷笑,“先不说这个了,我且问你,那个被你们抓走的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申平犹豫了一下,道:“夫人,当时传书给您的是七哥,可他抓住的人已经逃走。好在我在之前也逮到一个唐门的丫头,七哥已经派人通知唐门,说要他们拿神珠来换她的性命。”
“哦?她莫非是唐门嫡系?不然他们岂能舍得以神珠交换?”
“这……”申平为难道,“这小丫头狡诈难缠,死活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姓,我们怕唐门派人来抢,便早早将她带走,如今四哥与七哥正看着她。”
女子沉吟了片刻,道:“我要见见她。”
“是。”
脚步声窸窸窣窣地再度响起,铃音晃动了澄澈月色,在春风骀荡的夜晚传向远处。
******
“跟上他们。”那一群人远去后,池青玉随即站了起来。
“她应该就是夺梦楼现任楼主,芳蕊夫人。”蓝皓月拨开身前杂草,此时那边已唯有月色撩人,暗香渐散。她说罢,抓起长剑,碰了碰池青玉,“要抓着吗?”
“我习惯用这。”他很熟练地自肩后带扣中抽出竹杖,横握于手中。
蓝皓月抿了抿唇,握紧了竹杖的那一端,轻声道:“走了。”
月下一浅青一鹅黄,两道人影以翠竹相连,如飞燕般穿入林间。
13. 第十二章 箭啸松间残阳暮
峨眉如黛,远望白云层层,幻象丛生。夕阳金光四射,遍洒群山万壑,将这一片无垠翠绿点缀得雍容沉静。
就在这如画景致中,有一乘华辇从松柏林间缓缓而来。抬辇的八名大汉皆肤如古铜,在这尚属春季的时节已经半裸上身,腰间扎着黑色缎带。那坐辇上华盖轻垂,一粒粒琉璃珠串成的帘子微微颤动,发出悦耳销魂之音。
透过琉璃帘子,依稀可见其中有女子轻倚着锦绣软枕,雪青色的长裙在帘下微微露出一角,如扑飞的蝴蝶一般。
坐辇一侧有个男子略弯着腰一路随行,此处距峨眉山尚有几里路的距离,男子向辇中人低声道:“夫人,四哥与七哥应该就在这里了。”
芳蕊夫人依旧斜卧于锦绣之中,曼声道:“他们人呢?怎么还不出来?”
话音刚落,自不远处的山坳间传来一声轻笑:“夫人终于到了。”
说话间,一人如纸鸢般飘来,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子,轻轻松松地落在辇前。此人年约二十七八,身穿皓白箭袖劲装,长相阴柔,唇边常带笑意,正是卸下了易容之物后的正午。
芳蕊夫人支起身子,裙摆垂在珠帘下,荡荡悠悠。
“正午,你到底要惹多少是非才肯收手?”她语带埋怨,声音却还是软糯。
正午上前行了个礼,道:“夫人,我这回想要的是定颜神珠。”他说到这里,又抬眼望了下珠帘后的人影,“这珠子对我而言用处不大,倒是可以博得夫人一笑。”
“是吗?”芳蕊夫人淡淡道,“我倒听说神珠内含天山纯阴至寒之气,可以助人修炼内功,故此常有人心存觊觎。”
正午眉间一蹙,躬身道:“夫人,我有些话想与你说说,可否随我来?”
芳蕊夫人微微一哂,忽而两道彩练自珠帘后飞射而出,那帘子来回震荡,琉璃珠发出清悦欢响,与此同时,一道曼妙的身影已随彩练掠出坐辇。她足上的绣鞋在苍翠松柏上微微一点,便又折向山崖的方向。
正午见状,扬唇一笑,紧随那身影而去。
******
山间清泉流淌,弯曲缠绵。正午刚追上那女子,她便一转身,坐在了高岩之上。
虽是没了珠帘的遮挡,但女子脸上仍旧蒙着淡淡纱巾,只露出两弯细眉,一双凤目。正午拜倒在高岩下,轻声道:“夫人,你有所不知,神珠是至寒之物,若鲁莽修炼,必定会造成内力耗损,有害无益。唯有以神霄宫的钧雷心法作为辅助,方能调和阴阳,达到妙境。”
芳蕊夫人睨了他一眼:“你知道的还真不少。这又是从哪里探听来的?”
正午起身,上前一步,垂眉敛目:“这件事江湖中人很少知晓,还是以前从我那师傅处偷听到的。”
芳蕊夫人眉尖一挑,道:“原来是九幽老人……看来你那死鬼师傅果然是个怪才,专知道些奇闻异事。”
正午讪讪一笑,不无遗憾地道:“只可惜未能物尽其用,我还没学到家,就……”
“什么话,你把自己师傅看作是物吗?”芳蕊夫人虽是这样说着,言语间却也颇带调侃之意。
“在我心里,那老头子早已是一堆黄土,哪比得上夫人您?”正午说着,纵身一跃,到了她身后,轻轻一扶便将双手搭在了她肩头。
芳蕊夫人侧过身子,轻声道:“你对我这般甜言蜜语,是不是又想有所求?”
正午眼角尽是笑意,揉着她的肩膀,道:“夫人想必早已将答应我的事情给忘记了。”
“你不就是想要找回那柄烈焰刀吗?”芳蕊夫人目光闪烁,望着远处,“我一直在打探那个人的下落,又怎会忘记这事?”
正午附在她鬓边,道:“多谢夫人,我若是能找回烈焰刀,功力一定大增。到时候,咱们夺梦楼的势力可要比现在强盛许多。”
芳蕊夫人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幽幽清香自她颈侧传出,与林间松针之味交缠在一起,别有风情……
******
这边风光旖旎,山间小道上等着的申平却眼露不满之色,他挥手令壮汉们先退至一边,独自迈步往谷中而去。才行了没多久,便听有人低斥道:“什么人?”
“四哥,是我。”他叹了一声,拨开身前藤蔓,“你还老老实实地等在这里,正午又跟夫人幽会去了。”
姜卯自山洞中探出身子,闷哼一声:“这滑头……”
“那个小妮子呢?”申平往里面瞅了一眼,洞内昏暗,让他一时看不清楚。
“在。”姜卯道,“要是唐门不肯交出神珠,干脆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埋了她,免得麻烦。”
申平点点头,才欲接话,姜卯却忽而一蹙眉。
他正面朝谷口,原本静止的松柏此时微微轻晃,远处群鸟飞起。
“你们来的时候,可有人跟踪?”他压低声音问申平。
申平一怔,急忙回身,可放眼望去,并没有任何异常。
“我去查探一下。”他想要回去,姜卯却将他拦住,道,“小心中计。”
岂料他话音未落,谷外迅疾飞来一排弩箭,直射向两人。姜卯冷笑一声,似有早有防备,双臂激扬,那闪着寒光的铁爪呼啸而出,当先数箭被生生扣在其中,顿时断成几截。
申平扬剑撩开弩箭,矮身钻入洞内,果见莞儿正昏昏沉沉躺在其间。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揪住,拖到洞口,扬声喝道:“再敢射一箭试试!当心我把她变成筛子!”
此时自谷口传来缓慢的脚步声,申平定睛望去,只见在淡淡云雾之中,有一名身穿素服的中年女子施施而来。
她不施脂粉,面如凝霜,遥遥道:“两位就是夺梦楼的姜卯与申平吧?不知芳蕊夫人何在,我想见一见她。”
姜卯一皱眉,沉声道:“那么快就明确了我们的身份与行踪,来人恐怕就是唐门执事唐家大夫人吧?”
女子微微颔首,双手轻轻朝上一扬,自身后涌出众多紫衣子弟,个个手持弯弩,半跪于地,尽朝着山洞。
申平哈哈一笑,手中又加了几分力道,提起莞儿的衣襟:“慕容槿,你是以为我不敢将这小丫头挡在身前吗?”
慕容槿的脸上始终看不出惊慌之色,她平静如水,只说了一句话:“她不是唐门的人。”
申平与姜卯均是一怔,申平随即冷笑起来:“她要不是唐门的,又怎会半路杀出夺走神珠?!”
慕容槿冷冷道:“你要是不信,可以问问她自己。”
申平虽是半信半疑,但终不免想要得知真相,随即想要去将莞儿晃醒。就在他低头的刹那间,一直沉静无比的慕容槿忽如疾风般掠向洞口。
姜卯震惊,飞身出掌迎上。
慕容槿翻手一弹,数点灰影自指间飘出,纤弱无力,只如尘土漂浮。姜卯之掌已迫至身前,她水袖一卷,那些灰影忽地止在空中,姜卯错愕之下,掌风横扫。
一招之内,灰影尽碎,却如镜花水月,破而复合。
姜卯之掌已突破灰影的阻碍,他大喝一声,扬身攻向慕容槿。
慕容槿的身形急速后退,姜卯还欲追击,却听身后铃铛轻响,一道缤纷彩练如触角般缠上他的腰间,竟将他生生拉住。
“老四,回来!”
芳蕊夫人不知何时已自斜坡上掠来,站于苍松之上,衣袂生风。
“夫人?!”姜卯刚出声,却觉掌中一阵发麻,急忙一看,那手掌上竟纵横交错地分布着无数灰痕,有极细微的血丝自其中缓缓渗出。
“你也不看看是跟什么人对阵,就如此莽撞!”芳蕊夫人斥了一声,右臂轻轻一收,便将姜卯拉至身前岩石边。
慕容槿端详着这个蒙面女子,淡然一拂袖子,道:“这位就是芳蕊夫人?我先前还以为盗取神珠只是正午个人所为,看这形势,原来是受夫人委托了?”
芳蕊夫人翘首望去,谷口已被唐门子弟封锁。
“大夫人,我手下人一时顽皮,想要开开眼界,如今神珠已经回归唐门,这事还需要追根究底吗?”
慕容槿扬眉望着还在昏迷中的莞儿,道:“若不是一心想要抢到神珠,又怎会几次三番抓人要挟?这小丫头尚未成年,你们倒也下得去手?”
芳蕊夫人斜目睨了一眼,微笑道:“唐大夫人,你方才以‘飞花暗影’伤我手下,又岂是仁慈之为?”
慕容槿淡淡的双眉不经意地挑了挑,唇边带着冷意,道:“照你这样说,是不愿意将那姑娘交还给我了?”
“既然不是唐门的人,我又何必卖你的面子?”芳蕊夫人俏生生一笑,身形急掠,带着姜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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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向山洞口。风过松林,她手中另一道彩练飞卷,瞬间就缠向莞儿身子。
慕容槿黛眉一蹙,掌间灰影忽盛,扬臂震出数道疾风,扑向芳蕊夫人那道斑斓彩练。那彩练看似柔软,但经由内力贯注,已如刀锋般锐利。慕容槿射出的灰影才一触及,便嗤嗤作响,在彩练上震荡不已。此时慕容槿亦已飞身出掌,芳蕊夫人将姜卯推至一边,素手轻扬,指尖丹朱如蔻,卷起两道彩练,挟着勾魂之香与夺魄之媚绕过慕容槿腰间。
慕容槿趁势紧扣,双臂迅疾卷住彩练,发力一震,那彩练上竟蔓延出数道灰影,逐渐伸向芳蕊夫人手腕。
“夫人小心!”申平与姜卯同时出手,掌风疾劲,震向慕容槿。
慕容槿双臂紧缠着彩练,猛然下压,身形借力纵起,长裙如云朵一般。
******
此时却忽听一声叱责,自后山有刀剑撞击声渐渐迫近此处。唐门子弟纷纷将弩箭对准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在青雾之间明光寂灭,忽又是长虹挂空,数不清的松针如暴雨般为剑招所震,激射向四面八方。
在这针雨中,正午凌空跃起,双腿绷至平线,闷哼一声,手中雁翎刀呼啸劈向身前的青衫少年池青玉。
池青玉剑若惊鸿,白亮的剑花一朵接一朵,重重叠叠,耀得人睁不开双眼。忽一招当空刺去,贴着正午的足底堪堪擦过。正午身形下落,刀尖一点剑身,借力翻跃,反手一刀便扎向池青玉后心。
而这时蓝皓月在山坡上跃下,她见状不及近身,扬手便将长剑掷向正午。正午飞起一脚正中剑身,那长剑忽然飞去,恰朝着池青玉的咽喉。
“闪开!”
蓝皓月不禁惊呼出声,池青玉也感觉到了风声迫近,古剑疾速上撩,将那飞来之剑震出数丈开外。
蓝皓月足尖点着山石,飞身跃去接住长剑,顺势翻跃回去,一牵池青玉衣袖,便带着他掠向那山洞方向。
此时慕容槿与芳蕊夫人已经先后掠向另一侧山麓,姜卯的右掌竟慢慢发灰,只能倚着洞壁喘息。申平见状,后退一步,掐住莞儿的咽喉道:“慕容槿,再不带着你的人离开,我现在就让这小丫头去见阎王!”
慕容槿侧身回庄,手掌一翻,寒光自袖间飞向申平肩头。申平急欲想将莞儿挡住那暗器,但他还未及动手,那寒光竟已刺入他的肩胛。初时并不觉疼痛,可当他想再抓着莞儿之时,忽觉整条手臂刺痛不已,完全无法使力。
就在这时,蓝皓月已经带着池青玉自林梢掠下,她一剑逼退申平,将莞儿从他手下抢了过来。
“接着!”蓝皓月见正午已从身后袭来,忙将昏迷的莞儿推至池青玉怀里。池青玉未曾防备,急忙以左臂揽住了莞儿。
蓝皓月臂上刀伤隐隐作痛,强忍着出剑刺向正午。池青玉虽也听得她就在不远处,但怀里抱着莞儿,却无法再上前相助。
“皓月,离开此地!”慕容槿一边与芳蕊夫人抗衡,一边厉声喝道。
蓝皓月想要返身,但正午的刀光已向她劈头盖下。
幸而此际一声啸响,墨黑弩箭破空而至,向着正午后心直刺而去。正午为躲弩箭,不得不腾跃而起,而蓝皓月趁机一闪身,从他刀锋下逃脱。
她才一掠到池青玉身边,忽觉衣袖一紧,低头看时,已被他一把抓住。蓝皓月愣了一下,却无暇说话,只是反手亦拽住了他的袖口,引着他朝山麓松林急退。
******
正午还想要追,唐门弩箭已急如雨下,道道黑影呼啸生风,将他与姜卯、申平等人生生逼退至山洞深处。
慕容槿素手一扣芳蕊夫人削来的彩练,反身纵向后方。芳蕊夫人因要避开这暴雨般的箭阵,故此不能及时追赶,片刻间慕容槿已一声令下,率领众人沿着山路飞速撤退。
正午气急败坏地自山洞中掠出,才想要追,又是一阵飞弩迎面射来,芳蕊夫人斥了一声,抛出彩练震飞数箭,厉声叫道:“正午,你想死吗?”
正午愤愤不平地后撤至山洞前,不服道:“我可以穿过那箭阵!”
“唐门弩箭遍是毒药,稍稍一沾就命丧当场,你倒是好大胆子!”芳蕊夫人竟一改初时柔和,柳眉倒竖。
正午咬牙道:“好,我就不信他们能这样容易就回得了唐门!”
14. 第十三章 竹桥落玉心似雪
慕容槿率领众人退出山谷,与从林间奔出的蓝皓月与池青玉会合之后,见皓月右袖上血迹斑斑,便知她伤口已经迸裂。因为此处四面环山,万一夺梦楼再来高手,只怕又会有一场恶战,故此慕容槿思忖之下,便想带众人去峨眉派稍事修整。
蓝皓月在方才激战时无心去想自己的伤处,如今反倒觉得臂上疼痛难忍,她抬头见池青玉还抱着莞儿,便上前道:“我们要去峨眉暂歇,不如你也一起去。”
池青玉正摸着莞儿的脉搏,觉得她脉象虚浮,心中不由沉了沉,闷闷道:“此处离峨眉山还有多远?”
“不远就是,都能望得到了呢!”蓝皓月一时口快,话一说出,又兀自发了怔。
池青玉却好像没有在意,只微微扬起脸,低声道:“她们可以帮莞儿疗治一下吗?”
慕容槿一直站在不远处关注这少年,此时慢慢走到他身边,道:“峨眉派的了意师太与我家老夫人素有交情,你只管放心。”
池青玉听到她的话语,一直紧蹙的双眉稍稍展了展,只是眼神始终无任何变化。
“是唐夫人吗?”他还是朝着前方,唇边却微微浮出和悦之色,“多谢你出手相助。”
慕容槿又扫视了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淡淡一笑:“哪里话,是你与莞儿先助我唐门,因此才得罪了夺梦楼的人,我们又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她说罢,见池青玉行动须人带引,便叫人从他手中接过了莞儿,安置于随行马车中。
蓝皓月见众人已要准备启程,便走到池青玉身前,故意很轻松地道:“池青玉,还是我带你走吧?”
“不用了……”他言语间有所迟疑,慕容槿却在马车边向这边道,“皓月,你手臂上还在淌血,赶紧上马车去休息。我自会安排人搀扶池公子。”
“我没事……”蓝皓月一怔。池青玉蹙起眉道:“你快去吧。”
有人上前将蓝皓月接过去,又将池青玉引至马车边,想要搀扶着他。他却伸手扶在那车窗上,平静道:“我可以自己走。”
蓝皓月已被慕容槿劝着坐进马车,不多时,车马启程。隔着薄薄的轻纱帘子,她时不时地朝外张望一眼。
“舅母,不能让他坐进来吗?”借着车轮声的掩盖,她悄悄地问慕容槿。
慕容槿怜惜地看着她,轻声道:“皓月,你虽是好心,可我们终究是女眷,怎好与陌生男子同坐一辆马车?在这点上,你可要仔细记着,千万不可坏了名声。”
蓝皓月心中有些低落。
******
唐门一行人才到峨眉山下,便有守山弟子上山通传。此时天色已晚,站在这山间远远望去,群峰肃穆,长天浩渺,竟在无形中就令人不敢造次。
蓝皓月望着这壮阔之景兀自出神,忽听身后传来细弱的声音:“师叔?”
她回头,已有人将马车内的莞儿抱了出来,送到池青玉面前。他急切地伸出手去,摸到了莞儿的面庞,眉宇间便露出由衷的欣悦,低声道:“莞儿,你不用怕,我们已经将你救回来了。”
莞儿虽然已经睁开眼睛,可还是迷迷糊糊地道:“这是哪里?”
“这是峨眉。”池青玉的身边就是唐门的人,可他独自背对着山壁,旁若无人地继续轻声道,“你之前不是很想叫我带你来这里吗?等你的伤好了,我就带你去玩。”
蓝皓月侧身望着他,在暗沉的夜幕下,他静静地低着眉眼,即便是以很清冷的声音说话,都有着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温和。
——这个人,倒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可惜,只对自己身边人才会偶尔露出一丝温柔。
不多时,自山道上方疾行来一干人等,走在当先的灰袍女尼年过半百,形容瘦削,檀木佛珠沉甸甸垂在胸前,上有杏黄坠子随风飘荡。在其身后两列女弟子鱼贯而来,一列女尼一列俗家,皆垂眉敛目无人言语,唯有脚步声轻响不绝。
慕容槿上前拜见了灰袍女尼,将蓝皓月引至跟前,道:“师太,这就是我曾说起过的皓月。因她手臂上刀伤未愈,想借个地方歇息。”
了意甚为柔和地注视着蓝皓月,道:“我与你父亲有过一面之缘,今日你们既然到了峨眉,少不得要多住几日。方才我正听弟子们说起夺梦楼的事情,可巧你们就到了。”
慕容槿又侧身朝后看着池青玉,低声向了意说了他的来历。了意更是讶然道:“原来是罗浮山海琼子前辈的高徒,他老人家向来是闲云野鹤,我倒是已经有多年未曾与他谋面,竟不知他还有这么年轻的弟子。”
池青玉轻声道:“青玉自幼被家师带到了罗浮山,此后从未离开,因此除了神霄宫内的几位师兄师姐,别人都不知我的存在。”他顿了顿,又伸手轻抚着莞儿,“这是我大师姐的徒弟莞儿。”
了意见莞儿神情萎顿,忙叫来弟子背起她,与众人一同前往距此不远的清音阁暂歇。
******
当夜,慕容槿亲自替莞儿解毒。以银针刺进七处要穴,导出体内淤积的毒液,再请了意师太以内功为之融贯血脉,解除痛楚。
她们为莞儿疗伤的时候,池青玉一直都站在清音阁外的石阶上。月光簌簌而落,有些许的微寒,清音阁外双溪交汇,水流湍急,互相撞击着发出如雷声响,更溅起万点银雪,纷扬风中。
在那山溪之上架有竹木拱桥,蓝皓月在自己房中休息了片刻后,便自桥上走来。隔着树木掩映,她远远便望见了池青玉。虽是春夜,但山上夜风中也带着几分凉意,吹起他青白相间的衣裾。蓝皓月脚步一慢,他竟有所感觉似的朝着她所站的地方侧了侧身子。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他好像一听就知道来人是谁,语气也比以前温和了一些。
蓝皓月走过竹桥,沿着石阶走到他身前,淡淡道:“已经敷上了峨眉的伤药,应该过几天就会好转。”
他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蓝皓月踮起脚尖朝屋子看了看,问道:“她们还没有出来?”
“没有。我一直在这守着的。”他说话似乎总是言简意赅,语调也很是平缓冷清,绝不拖泥带水。
蓝皓月踌躇了片刻,忍不住道:“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
他下意识地扬起眉,似是在仔细听着她接下去想说什么。可她却又停了下来。
池青玉等了片刻,皱眉道:“为什么吞吞吐吐?”
“不是……我在想会不会问了也是多余。”蓝皓月耸耸肩,自嘲了一下,“我知道你不喜欢说话,或者说,不太愿意跟我说话。”
池青玉怔了怔,淡然道:“没有那样的事。”
“是吗?”蓝皓月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的侧脸,“可我觉得你从一开始就好像对我比较反感。”
他沉默了片刻,道:“我不太喜欢仗着父母荫庇而出来混名声的人。”
蓝皓月一愣,这才想到了当初第一次见面时,她败在他剑下,寄瑶怕她受伤,情急之下就报出了她的身份,想要让池青玉不敢无礼。
“原来是这样。”她扬着眉,轻松地道,“我才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了,其实我还挺讨厌我爹的。”
她说的完全是心里话,可没想到池青玉听了之后,本来有所缓和的脸色又沉了下去,“抱歉,我更不喜欢不敬父母之辈。”说罢,他竟转身拄着竹杖朝另一边走了过去。
“你!”蓝皓月被扔在了清音阁外,七窍生烟。
******
深夜时分,慕容槿才开门而出,见蓝皓月孤零零地坐在清音阁外的石栏上,而池青玉则远远地站在另一边的屋檐下,两个人不言不语,好似陌生人一般。
她微微一笑,尚未开口,便听到池青玉试探着问了一句:“唐夫人?”
“正是。”慕容槿转身朝着他道,“不必担心,莞儿所中的毒已经被解,只是她还有些虚弱,要休息一些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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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他略显青涩地道了谢。
慕容槿看看蓝皓月,又道:“皓月对莞儿很是关心,一直在这等着吗?”
蓝皓月闷闷不乐地看着自己的影子,晃荡着双足,道:“才不是,只是想来看看舅母与师太。”
此时了意师太正好从清音阁中出来,听到此话,不禁笑道:“皓月,此地夜晚有些冷意,你有伤在身,不要待得过久。”
蓝皓月默默点了点头,了意师太唤来小尼进屋服侍莞儿,又转身询问池青玉是否要人带着回到暂住之处。
“我刚才走过一次,已经记得了。”他对师太倒还是很尊敬,一点儿也不像刚才的那个样子。
于是蓝皓月便只好怀着忿忿之心目送他独自走过了竹桥,隐入树后。
他已远去,慕容槿喟叹道:“看他使起剑来不输常人,倒是个习武奇才,只可惜……”
了意宣了个佛号,道:“海琼子能收他为徒,定是有别样的原因。”
慕容槿颔首,回头见蓝皓月还坐在石栏上,不禁诧异道:“皓月,你为何一脸不悦?从刚才起我就想问你,难道是与他有什么矛盾?”
“没,没有。”蓝皓月急站起身,“舅母,你怎么会这样说?”
慕容槿眼中笑意一掠而过,轻声道:“那少年有些清高自傲,我看你的性格会与他相冲。”
蓝皓月讪讪地以别的话题掩饰了过去,随着了意师太走过竹桥。三人来到山溪间的巨石上,此处建着一座古色古香的亭子,两旁皆是溪流激涌,水意氤氲。
了意远眺山影,道:“唐夫人,当年你为夫守孝在那舍身崖上苦修,一晃又是那么多年过去了。”
慕容槿眉间浮现一丝黯淡之色,低下头道:“先夫生前曾与我有约,想到峨眉金顶参拜大佛,可惜尚未成行,便已亡故……所以我当时虽是痛不欲生,却无论如何也要达成他的心愿,与之共赏佛光胜景。”
蓝皓月以前就曾听说,大舅父唐旭乾英年早逝,慕容槿几次寻死被人救下,之后形容枯槁,一心要替夫守孝,独上峨眉舍身崖,整整三年吃斋念佛不理世事。这一段事情在当时也曾为人们口口相传,引为烈女典范。
她见慕容槿此时再说起此事,虽然不再悲痛万分,但神色之间还是能显出哀伤之意,这一番阴阳相隔的忠贞不渝,也令蓝皓月心中有所触动。
“唐夫人留在峨眉的那串佛珠现在还被供奉在金顶,得空时,老尼可带施主再去看看,以表怀故之心。”了意双手合十,转身安慰着慕容槿。
慕容槿轻轻叹了一声,拉着蓝皓月的手道:“也不知为何,我唐门一脉在婚姻之事上颇多坎坷。老夫人五个子女中,我丈夫去世太早,留下我守寡至今。你母亲与小姨也都是不幸之人……如今你已长大,我倒真是要选个吉日,与师太同上金顶,为你焚香祷告,希望你将来可觅得良人,不负这大好时光。”
“舅母……”蓝皓月忐忑地望着她,“我现在哪有那个念头……”
******
此后,她们在清音阁附近住了下来。莞儿身上的毒性解除之后,身体渐渐复原,池青玉每天都会去陪着她。有好几次,蓝皓月在那竹桥上遇到他走来,她虽不至于心胸狭窄记恨至今,但也不愿意再去主动招呼他。
所以她每次都是站定在桥栏一侧,板着脸,看他“目不斜视”地持着竹杖经过自己身边。
竹杖点着桥面,哒哒哒的声音在水流声中听来格外清晰。
两人每次擦肩而过,他都没有任何想要停步的样子。
蓝皓月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取其辱。只是凭着一腔好意,不忍看他孤立无援,才毅然离开唐门,连伤口都只草草包扎了,就带着他追踪救人。可现在,莞儿脱离了危险,他却只又因为那一句话,便将自己冷抛至一旁。
这个人的心,只怕跟那个什么神珠一样,都是天山冰雪凝结而成的吧!
15. 第十四章 愁思未解又生疑
蓝皓月在峨眉住了四五日,也曾看到了意师太的弟子们习武练剑,她们峨眉剑术讲究柔绵连环,初交手时不会抢占上风,但招式不绝,常能以灵巧之力克敌制胜。她虽因臂伤未愈不能与她们比试高低,但也在暗自揣度应变方法。
这一日,慕容槿随了意师太上金顶祭奠唐旭乾,因路途艰险,便让蓝皓月不要上去。师太怕她无趣,便唤来两名弟子陪她到处转转。
那两名少女一唤作梁映雪,一唤作尹秀榕,俱是峨眉俗家弟子。她二人带着蓝皓月自清音阁外穿过山路,信步往不远处的白龙洞走去。这一程山路并不甚难行,两边古树森森,间闻水声潺潺,果然是极为清幽之地。
尹秀榕老家原也是衡阳一带,与蓝皓月聊了一会儿便很是熟络,因问及蓝皓月为何独自一人离开了衡山,蓝皓月脸上一红,只说是为替外祖母祝寿才去了唐门。
“我在回峨眉的路上听说令尊将印溪小筑的邵飏带回了衡山,蓝姑娘没有见到吗?”尹秀榕扬眉问道。
蓝皓月最不愿听到这个名字,但又不想说出实话,只得道:“我出来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回衡山。”
“咦,这倒奇了!”尹秀榕又回头向梁映雪道,“那邵飏一心全在他师妹身上,竟为情所困,可见也不是个拿得起放的下的人。”
梁映雪淡淡道:“当日在黄山一见,明眼人都是看得出来。可惜他师妹对他无意,成日浑浑噩噩,另有所思……”
她两人在那回忆往事,蓝皓月的心中却更是纷乱不堪。
先前只是埋怨父亲为何不与她商量一下便要给她订婚,如今得知那人原是心有所爱,只是得不到才郁郁寡欢地跟着父亲到了衡山……想到父亲以前曾经发狠道,定要速速找个人家将她嫁掉,省得成天惹是生非徒增麻烦。这前前后后联系起来,蓝皓月觉得父亲真是一点也不顾她的想法,哪怕对方根本对自己无意,只要是个男人,就打算将她不由分说地塞出去。
这样想着,蓝皓月竟不觉心情低落,觉得自己在衡山竟无立足之地,怎么就成了如此惹人嫌的姑娘?
尹秀榕与梁映雪说到一半,忽见蓝皓月只是低头走路,忙赶上去道:“蓝姑娘,我与师姐前不久刚回峨眉,之前听说了不少有意思的故事,不如咱们到那白龙洞去歇息,我好原原本本讲给你听。”
蓝皓月本想拒绝,可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又不忍拂她的意,便随着她们绕林穿溪,到了距此不远的白龙洞。
尹秀榕果然是个不怕话多只嫌冷清的人,一路上便将关于印溪小筑的种种事情讲与了蓝皓月听,其间自然不免添油加醋渲染气氛,加上她眉飞色舞的表情,俨然是像说书一般。
直至到了白龙洞附近,三人找了处僻静的亭台坐下,她才算将其见闻说了大半,兀自感叹道:“要我说,这天下奇事不断,明明眼前有才貌双全的男人,竟也有一些女子偏偏不爱,要死要活地去寻求自己的心上人,也不知图个什么?”
梁映雪以肘撞了她一下,道:“师妹,你这番话被师傅听到,定又要怪你乱嚼舌!各人有各人的福分,人家自是乐在其中,你操得哪门子心?”
尹秀榕撅起嘴,转身趴在亭栏上,远远望着对面山峰,忽道:“师姐,我们去不去那边的松竹庵逛逛?我已经很久没去了。”
梁映雪皱眉道:“那里有什么好玩的,阴森森冷清清,我才不去。”
“就知道你怕!”尹秀榕得意起来,侧着身子朝蓝皓月低声道,“蓝姑娘,你可知道,那边的松竹庵会闹鬼!”
蓝皓月一寒,瞪着眼睛望着她。尹秀榕见她脸色发白,不由也哈哈笑了起来:“原来蓝姑娘也那么胆小。我骗你的,峨眉是佛家圣地,松竹庵虽然早年间有过惨案,但又怎么会真的闹鬼?”
“那边出过什么事?”蓝皓月虽是松了一口气,但仍是戒备森严,不敢往对面的松林多看。
尹秀榕刚想说,梁映雪忙道:“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松竹庵里原也有几个女尼修行,但后来被人杀害,连庵堂都付之一炬……据说师傅为此事还曾去过青城派问罪……不过这具体的内情,我们做晚辈的也不太清楚。”
蓝皓月一怔,青城与峨眉素来不太往来,她只以为是名门大派之间的互不相让,谁知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恩怨。
她们三人在白龙洞边坐了许久,到午后才回到清音阁。临近傍晚时,慕容槿回到住地,问了问蓝皓月白天所见所闻,听到她说起松竹庵的事情,便微微蹙了眉。
“皓月,以后不要再去那种地方。”慕容槿正色告诫道,“这早已是陈年旧事,何况又牵扯到峨眉和青城的矛盾,我们不可卷入是非。”
“是,舅母。”蓝皓月虽心存疑惑,但还是应了下来。
******
入夜,蓝皓月在清音阁边的小屋内独自睡着,或许是因为白天听了太多江湖传闻,又加上今夜风声呼呼,她竟不觉做起了噩梦。光怪陆离的梦境中,竹林间血流遍地,她误入其中,无论如何也走不出绝地,一味在那死尸堆里奔逃……
蓝皓月挣扎不已,身子猛地一沉,才算清醒了过来。
窗外月黑风高,有一扇窗子不知何时竟半开着,山风卷进,吹得帘子不断飘飞。
她披上衣服走到窗前,想将窗户关闭,却正在此时,望见对面竹桥上有黑影缓缓掠过,直朝着清音阁下的山道而去。
蓝皓月全身发冷,躲在窗后仔细一看,依稀辨出那人竟是池青玉。他平素住在竹桥那边的偏院,此时已过三更,他却独自一人往山下走去,也不知是何目的。
蓝皓月本想出去问上一句,但一想到他那喜怒无常的性格,不由退缩了。她关上窗子,裹着被子躺了一会儿,却又怎么也睡不着。呆呆地望着床顶,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穿好了外衣,悄悄推开房门,朝他行过的方向追踪过去。
天上阴云沉沉,看不见月亮,幸好她出门前带了灯笼,一路上就靠着这微弱的光照亮了山路。追了没多久,便能听到池青玉的脚步声,她知道他虽看不到自己手中的灯笼,但听觉很是敏锐,因此也不敢太过接近,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
池青玉走的还是那天上山时的原路,那天人多一起走,蓝皓月觉得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可眼下前前后后没有依傍,风势又渐起,白纸灯笼内的烛火不停摇曳,投下斑斑影迹。她怕惊动到池青玉,只能独自躲在树影下走着,更觉阴冷可怖。
而他倒是不紧不慢,一手拄着竹杖,一手扶着身边的山壁,虽然走得有些迟疑,但与平日里也没什么两样。蓝皓月走到一半就很后悔,想要回身,但想到此时回去,就真的只有她一人独行,岂不是更找不到依靠?
她一边想着,一边踏下石阶,竟不防脚下湿滑,身子突然往后仰倒。
“啊!”蓝皓月情不自禁发出惊呼,急忙以左手一撑石阶,纵跃了起来。可此时眼前风声一紧,原本在远处的池青玉竟忽然返身掠来,就落在她身边。
蓝皓月惊魂未定,忽见他衣袂翩飞到了近前,不由往后连连倒退,倚在石壁前不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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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青玉也静静地站在树影下,半晌不说话。
蓝皓月本以为他又会一脸不耐烦地怪罪她,可他这冷漠不言的样子,反倒比发怒更可怕。
她的手中还提着灯笼,可惜刚才那一跤,烛火倾斜,将纸灯笼一下子都烧光了。她哭笑不得地看着那个灯笼架子,一时沮丧,便将之扔到了路边。
竹架落地之声使池青玉一惊,他负气道:“你又在干什么?”
蓝皓月怔了怔,背过手,贴在崖壁下,道:“没什么,把烧坏的灯笼扔了而已。”
他不做声,过了片刻才道:“那你怎么走?”
蓝皓月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头,道:“最多在这等天亮。”
他似是微微叹了一声:“这就是好奇心过盛的下场……你爹没教过你,行走江湖,不要总是意气用事吗?”
“他?”蓝皓月愕然,父亲确实是经常说些大道理,板着脸,像是念四书五经似的灌输给她。池青玉说的话,父亲倒也讲过,可她从来都只是左耳进右耳出。
“我只是想看看你深更半夜要去哪里。”蓝皓月低声说了一句,便抿住了唇。
他略微侧着脸,不经意地微微笑了笑,声音很低却很动听:“要是我出去为非作歹,你是想要追踪而来行侠仗义吗?”
“怎么可能?”蓝皓月脱口而出。
他像是怔了怔,随即轻轻转过身,用竹杖探着石阶,继续往下走去。蓝皓月停在原处,他走了几步,忽又站住了脚步。
“对了,有句话一直没跟你说。”他站在那,没有回头。
“……什么?”
“谢谢你带我救回了莞儿。”
……
哒哒哒的竹杖点地声远去在墨绿树丛间,蓝皓月愣了一会儿,扶着石壁飞快地追了上去。
这次她没有再隐藏自己的行踪,她知道,在他面前她总是躲不过的。
“你要去山下?”
“嗯。”
“为什么不等白天再去?”
“白天黑夜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
“……对不起。”
他缓了缓脚步,侧脸道:“不用这样,你太刻意,我会尴尬。”
“那……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去山下吗?”蓝皓月试探地望着他。
此时已近凌晨,天光渐渐放亮。他低着眉眼,脸上有一丝忧郁。
“想去找我的爷爷。”
蓝皓月又是一愣,她一直以为池青玉既然是海琼子的徒弟,那应该也是岭南人。况且他说话时带着明显的粤地口音,更确定了她的猜测。
“怎么你不是岭南人?”
他一边走,一边道:“我只是在罗浮山长大而已,并不表示我出生在那。”
“这么说来,你的家乡原本就在峨眉?”她兴致盎然地跟在他身边。
池青玉没有再说话,但那神情似是并没有异议。
蓝皓月不由觉得机缘巧合,他来自极远的罗浮山,却不料兜兜转转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可是奇怪的是,在他的脸上,只能捕捉到些许的惆怅,并没有重归故里的喜悦。
天刚刚亮的时候,他们到了山下。池青玉站定后,道:“前面可有小镇?”
蓝皓月见四野寂静,望不到任何村镇,便问道:“你爷爷在峨眉山下的镇子住?”
“不是。”他沉沉地道,“要过了小镇,有个叫做甜井的村子。”
“既然知道名字那就好办,我与你一起寻去。”蓝皓月不觉莞尔。
16. 第十五章 孤坟已朽怎堪忘
两个人往前走了一段,果有小镇。蓝皓月问过路人之后,知道甜井村地处僻远,平素都没什么外人会去那里。她谢过之后,又见街边的小吃店已经开张,峨眉山一带有许多美食,等到她回到池青玉身边时,双手中捧着满满的荷叶包。
“来吧,算我请你的。”她托起手中的点心,举到他面前,“很香,是吗?”
他却似是出了神,不言不语。
“怎么了,池青玉?”她以为他不好意思去拿,便拉过他的衣袖,将一个荷叶包塞到他手中。
“谢谢。”他很温和地说了一声,“这味道,很熟悉。”
“是吗?”蓝皓月高兴起来,一边剥开点心外边的荷叶,一边看着这渐渐热闹起来的小镇,“这也难怪,你本来就是在这附近出生的,小时候应该经常会吃这些东西吧?”
“不。”他紧紧攥着荷叶,低声道,“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些。”
蓝皓月停下手中的动作,诧异道:“为什么?”
“吃不起,只是闻过味道。”他转过了身子。
……
即将走出小镇的时候,池青玉忽然停下了脚步。
“蓝皓月,你能帮我去买些东西吗?”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些铜钱。
“要买什么?我身上有钱。”
他却执意地伸着手:“香烛,纸钱。”
蓝皓月一怔,只得接过钱道:“买这些做什么?”
他抿了抿唇,道:“看我爷爷时用得上。”
蓝皓月呆住了,许久才道:“你是说……对不起,我以为他还活着。”
他有些苦涩地道:“时间隔得太久,我不知道……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到他的坟墓。”
蓝皓月买来了祭奠的器物,陪着他朝北边去。路上她没再多问什么,总觉得,今天的池青玉似是平添了几分低落。他从来都不会这样。
******
朝甜井村去的路上,蓝皓月因不熟悉此地,不得不停下来问讯。有时候当地人说的话她听不太懂,池青玉却会换了方言与对方问答。
“你的峨眉话与他们不太一样哦?”走过田间小道的时候,蓝皓月眨着眼睛问他。
“离开太久,有些生疏了。”他淡淡道。
“那,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峨眉的?”
他微微蹙了蹙眉,沉吟道:“八岁。”
蓝皓月想了想,道:“那真是太久了,大概要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吧?”
他握着竹杖的手指紧了紧,偏过脸道:“十二年。”
原来比我大两岁,蓝皓月不出声地笑了笑,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种计谋得逞的快乐。可她还在偷乐的时候,他却又说道:“知道我二十岁有什么好笑的吗?”
她很尴尬,怔了怔才道:“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尖刻?”
“哪有?”他一本正经,丝毫没有玩笑之意,“我素来实话实说。”
******
甜井村名不副实,是个既僻远又贫穷的村落,蓝皓月费尽力气才带着池青玉找到了这地方。说实话,当她站在村口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土地荒瘠,因多是怪石嶙峋,长不出什么好庄稼。与其他村子相比,这里人烟稀少,更少房屋。只有村口几家才是砖瓦房,再往里面望去,稀稀拉拉歪着几处草屋木舍,皆是大门紧闭。照理说,别的村寨中此时都已经是下地干活的时间,而这里却冷冷清清,偶尔才有几个农妇挎着竹篮往村后的山坡走去。
“池青玉,你小时候就是住在这里的?”她低声问身边的人。
池青玉自从踏进村口起,便一直很沉默。此时他竟像是没有听见她的问话一样,兀自发着呆,过了片刻,忽而道:“有人看到我吗?”
蓝皓月纳闷地望着他,他紧紧闭着眼睛,脸上的神色竟有些紧张。
“没有,这里都没几个人在。他们都上哪里去了?”
他似乎微微地放松了一些,低下头道:“也许是,进山砍柴挖草药了吧。”
蓝皓月叹了一下:“那我们到哪里去拜祭你爷爷?”
池青玉紧紧握着竹杖,道:“在村后的山坡下。”
蓝皓月应了一声,想要带他走去,他却忽将手中的竹杖收了起来,斜斜插回背后的银质带扣中。
“你这样可以走路?”蓝皓月愕然不解。
他深深呼吸,蹙眉不展:“不能……劳烦,带我走过去。”
蓝皓月还是头一次与他挨得那么近,她扶着他的手臂,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淡淡的馥郁。
似是苍翠松林的气息,浩渺幽深,令人心神安定。
她不觉出了神,却又马上强迫自己离他远了一些。池青玉离开了竹杖的引导,虽有她的搀扶,但也许是始终不知前方脚下的情形,走得格外缓慢。
蓝皓月忽然想到他在与人打斗时,每每出剑快准狠,足下脚步丝毫不乱,辗转腾挪不见一点犹豫。她无法想象,一个眼前完全黑暗的人,是怎样才能做得这样不顾生死,只沉浸在凌厉迅猛的剑招之中。
太阳为云层掩住了,淡淡的不见温暖。两个人从村中小路往后山走去,路上有几个孩子为了抢一点吃的而追逐奔逃,不一会儿那个子小的便被几个大孩子推翻在地,呜呜哭个不停。
蓝皓月见状,不由停下脚步想要去帮忙,可池青玉却漠然道:“不用去管,过会儿自然就走了。”
她欲言又止,走过一段路之后忍不住回头又看,那小孩子哭了一通也没人理睬,果然一瘸一拐地蹩进低矮破旧的小屋去了。
蓝皓月沉默不语,她不是没到过村庄中,可这样荒凉又冷漠的情景,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们到后山时,四周静悄悄的,没一点人烟。山坡下杂草丛生,间有村民们扔掉各种垃圾废料,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散发着阵阵恶臭。
蓝皓月不觉屏住呼吸,面露不悦地皱着眉,想要问问池青玉他的爷爷到底埋葬在何处。池青玉却轻轻推开了她的搀扶,伸出手摸索着往前走去。
不远处便是荒草,蓝皓月急忙追上前,拉住他道:“池青玉,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不要乱走,小心摔倒了!”
“什么都没有?”他怔怔地站在那,忽然跪倒在地,胡乱地摸着泥土。
“你干什么啊?”她焦急地蹲在他身边,想将他拉起来。
“就是这里!这是我的家!”他用力抓着布满砂砾的泥地,神色亦不再宁静。
蓝皓月望着四周,哀求道:“别这样,这里脏得很!全是荒草和乱七八糟的东西。”
“没有草棚吗?!”他不依不饶地推开她,固执地站了起来。
“没有!”她急道,“你是不是记错地方了?”
“怎么会?”他一下子抽出背后的竹杖,略带慌乱地拄着,一味朝那散发着臭味的荒草丛走去。
蓝皓月没办法,只好跟在他身后。荒草长及半人之高,他不顾一切地往前走,脚下几次被杂物绊着,险些摔倒。
终于到了尽头,再往前就是灌木丛,他的竹杖忽然碰到了微微凸起的地方。他定定地站着,以竹杖沿着那突起掠了一圈,随后,还没等蓝皓月过来,竟一下子就跪在了那污浊的草堆里。
“爷爷!”池青玉几乎是用尽全力地将身子伏在了那个微微隆起的土堆上。这里地势低陷,从山坡上流下的雨水夹杂着烂掉的草叶萦回在土堆边,成了一汪腐臭。
可他却丝毫没有迟疑,只是一遍遍地摸着那湿湿的土堆,忽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伸手在边上的草丛中不住翻寻。
蓝皓月实在于心不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低声道:“你要找什么?”
他紧紧抿着唇,身上的青衫早已被污水弄得一团脏,指上也全是泥土。过了许久,他自草丛中摸到了一块已经腐烂的木头,却如获珍宝似的拖了出来。
仍是细细地抚摸,那神情专注得好像是怀抱着一碰即碎的珠玉。
“这是……”蓝皓月被他这神情打动,不禁忘记了四周的肮脏,蹲在了他面前。
他扬起秀气的眉,惊喜道:“这是我小时候为爷爷做的墓碑,你看到了吗?上面有我刻的字!”
蓝皓月愕然低头,那木头早已烂得即将腐朽,上面斑驳污秽,长满青苔,哪里还有半点字迹。
可是他却一遍遍地抚着木头,那一瞬间,从来都没有亮过的双眸里,仿佛也有了星光。
蓝皓月看着他这个样子,心中很是难过,可又不想打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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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从背后取下买来的东西,塞到他手中,道:“我给你摆好香烛,好好祭奠爷爷吧……”
他怔了怔,低声道:“谢谢。”
******
香烛幽幽点燃,缭绕的烟雾飘散在风里。池青玉将蓝皓月递给她的纸钱一枚枚放在火堆上,忽然道:“你刚才说,这里没有草棚了吗?”
“是。”蓝皓月回望这片荒凉的土地,这里远离村落,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
他喃喃道:“也许是……时间太久了,被风吹倒了……”
“你以前,就住在这里?”她低着眉,看着在手边四散的灰烬。
“对。”池青玉居然还微笑了一下,“只有我跟爷爷。”
“那你父母呢?”蓝皓月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
池青玉唇边的微笑渐渐散去了,他忽然变得很沉寂。就在蓝皓月以为他父母或许很早就去世的时候,他却忽又很从容说道:“我是一出生就被扔在荒野里的,爷爷将我捡了回去。”
蓝皓月的心“砰”的一跳,很低沉地坠了下去。
她呆呆地不知应该如何挽回自己那冒失的问话,可他却好像察觉到了她的慌张,旋即牵强地笑了笑:“没有关系,我从小就知道了自己的来历。也许是我父母不愿意要一个瞎眼的孩子,所以就把我扔掉了……我明白的,这也没什么……”
“可是……”面对池青玉故作镇定地安慰,蓝皓月反而更加难受。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拨着燃烧殆尽的纸钱,哑声道:“你的爷爷去世后,你又是怎么会去了罗浮山?”
他的眉间紧紧地蹙起了,似是充满了痛苦。
“是师傅路过附近,发现了我……”他说至此,竟好像难以继续,手指深深嵌进泥土里,声音也有些发颤,“这些事情,没有再说的必要了……”
“……好。”蓝皓月怔了怔,感觉他还有很多事情埋在心底。
祭奠完毕,池青玉又将那块腐烂的木头插在坟前。蓝皓月没有阻止,或许在他心中,那墓碑是好是坏,上面是否真的存有字迹,已经不再重要。
“现在回去吗?”她抱着双膝蹲在他身边,望着他清冷的面容。
他似是出了一会儿神,才缓缓地站了起来。他们沿着村后的小路前行,此时已近中午,有樵夫和猎户三三两两自山上下来,相遇后打着招呼。蓝皓月有意拉着池青玉避开了这些人,但这小村落里忽然有着陌生人经过,还是引起了村中人的注意。
许是池青玉没有持着竹杖的缘故,那些村民并没看出他的异样,倒是蓝皓月那精致的罗裙与姣好的样貌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这是哪里来的大小姐,长得真是标致!”“比起你家那个小媳妇来怎样?”“咳,我家那个哪有她水灵?一副蠢笨样子,只会干活。”“大牛,小心你婆娘追来骂死你,回家不让你上床!哈哈哈哈……”
蓝皓月听到此,白皙的脸上微微发红,紧蹙着眉头只管拖着池青玉的衣袖往前走。池青玉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脚步忽而一滞。
“不要去管他们!”蓝皓月气呼呼地回头,却感觉到他似是在尽力隐忍,手指亦紧绷发白。
那几个村民已经边走边笑着远去了,她转身道:“池青玉,你怎么了?”
他仍是怔怔地“望”着前方,此刻蓝皓月正在他面前,倒觉得他像是在看着自己一般。她静静地注视着池青玉那双沉寂的眼睛,低声又问:“你听到那些人的话不高兴了吗?”
“不是……”池青玉深深呼吸了一下,声音有点喑哑,“他们是什么样子?”
“他们?”蓝皓月一愣,往那几个汉子的背影望了一眼,“就是很普通的村民,高高大大的,背着木柴和斧子,像是刚砍柴回来……”
她又看看兀自出神的池青玉,不禁道:“莫非是你小时候的玩伴?要我去喊住他们吗?”
池青玉下意识地揪住她的衣袖,她怔了一下,低头看他的手。他却已恢复到原来的冷静,缓缓道:“走吧。”
蓝皓月蹙眉不解,但也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地引着他前行。
他们离开甜井村的时候,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投映在池青玉的脸上。他的神情依旧孤傲微冷,就好像,一枝挺立浩浩沧波间的青莲。
17. 第十六章 忽有佳客远道来
蓝皓月下山时本以为天亮后便可回来,不料甜井村一行,花费了不少时间,等到两个人返回峨眉山时,已经是午后了。前面就是清音阁,她却踌躇起来。
“怎么了?”池青玉发觉她脚步变缓,便问了她。
“不知道我舅母在不在,我这一身脏兮兮的……”
他一怔:“唐夫人会责备你吗?我可以帮你解释。”
“不用了。”蓝皓月忙按住他的手臂,他神色有异,默不作声地抽回了手。
临近分岔路口,他问:“你们会在这里住多久?”
蓝皓月没想过他会问这个,沉吟道:“大概等莞儿身体恢复后就可以走了,舅母曾派人去打探,夺梦楼的人似乎也不敢上峨眉寻衅,已经离开了这里。”
池青玉“嗯”了一声,没说别的什么。倒是蓝皓月想到他的问话,又不禁道:“等离开了峨眉,你还去唐门吗?”
他怔然反问:“为什么还要去唐门?”
“这……”蓝皓月绞尽脑汁地想出了个理由,“你为唐门夺回了神珠,我外祖母想要谢谢你。”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不需要那些繁文缛节。”
“那你准备去哪里?”
池青玉转过身子,触及石壁上的枝叶,道:“我与莞儿出来太久,到了回罗浮山的时候了。”
******
——罗浮山……
蓝皓月与池青玉暂别之后,独自沿着竹桥走向清音阁,脑中还在想着这个虽也曾听父亲提及,但对于她来说又极为陌生的地方。
她甚至都不知道神霄宫究竟是什么样子,只听说大宗师海琼子云游四方,被人们奉为神仙。正在专注思考之际,不觉已到了清音阁门前,只听身侧传来慕容槿焦急的声音:“皓月,你去了哪里?”
“舅母。”蓝皓月一惊,急忙转过身,慕容槿与了意师太并肩而来,两人脸上都带着忧虑之情。
“你舅母一早就来找我,说是遍寻你不着,几乎急坏了。”了意师太见她安全返回,也算松了口气,可见她一身衣衫尽是污泥,又是一怔。
“对不起,我昨晚见池青玉一个人下山,便跟着他去了……”蓝皓月内疚道。
“什么?池青玉?”慕容槿往那边看了看,见周围没人,才压低声音急切道,“你真是发昏,怎么可以在夜间与他一起出去?”
“舅母,你千万不要误会!”蓝皓月急得顿足,“他要下山去拜祭爷爷,我只不过陪着他去了山下的一个村子。”
了意皱眉道:“皓月,你原是好心,可此事若被外人知道,甚是不好。你父亲的性格,贫尼也略知一二,他若是得知此事,定然大怒。”
慕容槿也拉过蓝皓月的手,将她推着走进清音阁,一边叮嘱道:“以后千万不能再这样糊里糊涂!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叫我如何向老夫人和你爹交代?”
蓝皓月恹恹地换下外衣,慕容槿见她似是心中不服,便又劝解道:“不过此事也不能全怪你,池青玉若是个明理的孩子,就不该与你一起去。看来海琼子光是教他剑术,却不曾好好教导他处世之道。”
“舅母!您怎么又说到这些了?”蓝皓月别扭地转过身子,捏着手中的衣衫。
了意摇摇头,道:“海琼子前辈本就不拘小节,只求遍览天下名胜。不过我曾与他的另几位弟子见过,但都是清心寡欲专注修道之人。”
蓝皓月听到此话,不由有些纳罕。正待发问,却听门外传来尹秀榕的声音:“师傅,山下有人求见。”
了意转身出去问道:“何人?”
尹秀榕道:“来者自称是罗浮山神霄宫弟子。”
******
了意与慕容槿前去迎接来客,蓝皓月坐在床前,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她正坐立不安,又听到外面莞儿笑道:“小师叔!”
蓝皓月闻音一怔,推开窗子,果然是池青玉到了此处。莞儿已渐渐康复,伸出手拉过池青玉,道:“小师叔,我告诉你呀,刚才我听到峨眉派的人说山下有人求见。”
“那又怎样?”池青玉已经换了身苍蓝衣衫,随着莞儿慢慢朝上走。
“你真是木头!是有人来接我们回去了!”莞儿气哼哼地道。
池青玉似乎也颇为意外,他的脚步中止了一下。
“难道是你师傅来了?”他不禁发问。
“我可不想啊……”莞儿被他这样一问,倒也担心起来,“她肯定会骂我的!”她口中叨叨不已,忽抬头望见站在窗内的蓝皓月,便扬起脸来,“蓝皓月,我们很快就要走了。”
“莞儿,你怎么可以这样直呼她的姓名?”池青玉皱眉。
莞儿扁了扁嘴,低头道:“你不是也这样叫的吗?”
“没事。”若是以往,蓝皓月肯定心中不快,可现在她却不会因为此事而耿耿于怀。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出了房间,背着双手站在石阶尽头,远远望着池青玉。
池青玉却低声道:“是了,我之前也颇多无礼……蓝姑娘,还请不要见怪。”
他很少会这样承认错误,可蓝皓月还是丝毫高兴不起来。她闷声不吭地看了他一眼,池青玉听不到她回话,以为她真的生气了,不觉拄着竹杖上前一步,轻声道:“蓝姑娘?”
“嗯?”蓝皓月回过神,见莞儿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他们两人,忙道,“我说了没事的……那位神霄宫的来客,是来带你们回罗浮山的?”
池青玉释然一笑:“我不知道,只是莞儿这样胡乱猜测的。”
“什么胡乱猜测,明明就是!”莞儿转身望着山路,不理会他了。
蓝皓月还想说些什么,可莞儿在一边,她也不知从何问起。池青玉则只是站在距离她不远不近的石阶上,树影疏疏落落交错于他的衣衫上,此时的他,倒是显得有几分沉寂了。
******
莞儿见两人很奇怪地站在清音阁外,既不进屋,也不说话,不由觉得无趣,便顾自朝着山路去了。
“小师叔,我去瞄一眼,看看是不是师傅。你好好在这等着啊!”她习惯性加上最后一句,便跑了开去。
听得她脚步声远去,池青玉才微微笑了笑:“她好像总觉得我比她还年幼。”
蓝皓月也抿着唇笑了一下,这才走下几级石阶,来到他身前:“池青玉,你以后有机会可以来衡山做客。我就住在烟霞谷里,衡山七十二峰也很美丽……”
她说到这里又不禁停了话语,虽说池青玉曾讲过不必有所顾忌,可她始终不能心安理得地在他面前说这些他永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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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懂的话题。
他微微垂着眼帘,道:“多谢,不过我大概是不会去了。”
她有些惊愕。
“这次下山,还是我去罗浮山后头一次外出。没想到却跟着莞儿走了那么远,还险些害她丢了性命。”池青玉愧疚地道。
“那你以后也不会离开罗浮山了?”蓝皓月失望道。
“是。”他应了一声,顿了顿,又道,“不过你可以来。”
蓝皓月愣了愣,才想要怎么回答,山路上脚步声迫近,她急忙往后退了一步。
隔着很远,都能听到莞儿的欢声笑语,以及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莞儿,你见到是我,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那是自然,我先前就怕是我师傅来抓我回去啊。”
“你师傅跟着师公去了庐州,现在也不知到哪里寻仙访道去了,只能让我来做跑腿的苦活……”男子边走边笑,甚是开朗。
不多时,了意与慕容槿走在当先,峨眉众弟子在后,护着莞儿与一个男子朝着清音阁而来。
蓝皓月见到那男子,不觉一怔。
他年约二十五六,神清气爽,眉眼飞扬,行动之处衣袂生风,可却是一身藏青道装,头戴一字巾,足蹬芒鞋,背负宝剑,望之如神仙中人。
“小师弟!”男子一见池青玉,老远便叫道。
“三师兄?”池青玉脸上也扬起笑意,朝着来人的方向转过身去。
年轻道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池青玉身边,哈哈一笑:“你换了这衣衫,我刚才险些没有认出来!”
蓝皓月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见莞儿在一边窃笑。当下了意上前为她引见来人,说是海琼子的三弟子,叫做顾丹岩。
“顾……道长……”蓝皓月想了想,还是应该这样称呼他。
顾丹岩向她作了个礼:“久闻衡山剑派之名,蓝姑娘好。”
慕容槿此时上前向蓝皓月道:“皓月,顾道长是听说池公子与莞儿到了峨眉,特意来接他们回去的。”
“唐夫人可不要那么称呼我的小师弟。”顾丹岩又是一笑,拍了拍池青玉的肩膀,“青玉,二师兄得知你被莞儿怂恿着下了山,气得跳脚,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免得他杀将过来。”
池青玉神色恭谨,低声道:“青玉自知此行鲁莽了。”
“我可不会来教训你。”顾丹岩一引他的衣袖,又向了意与慕容槿一一还礼,带着他与莞儿先回住处收拾东西去了。
******
慕容槿见他们离去,沉吟片刻,便向了意辞行,说是既然皓月的伤势也渐渐愈合,老夫人想必也会担心她们的安危,不如与神霄宫的人一同下山,再各自返家。
了意唤来尹秀榕,嘱咐她带着师妹们再去山下打探,看看夺梦楼是否会设下埋伏。
尹秀榕大为不解:“他们不是早就走了吗?区区夺梦楼又怎敢在我们峨眉派跟前寻事?”
了意沉着脸道:“这种邪门歪道最是反复无常,你不要过于自大了!”
尹秀榕只好领命告退,慕容槿向了意道:“师太,前几天我与你上金顶祭奠先夫,日后还请多多费心,替我时常祷告祈福。”
了意点头道:“唐夫人一片赤诚,贫尼自会牢记。”
18. 第十七章 少年原属仙家郎
次日一早,尹秀榕回报说已经查探完毕,周围甚是安静,不见有夺梦楼的人出没。于是众人辞别了意师太,师太做事小心谨慎,为免再起波澜,特叫尹秀榕与几位女弟子送行,待得她们抵达唐门附近才可返回。尹秀榕虽觉得师傅太过细致,但也乐得出去走走,便与蓝皓月她们一同下山。
从峨眉到唐门尚有一些路程,自从下山之后,池青玉一直与顾丹岩和莞儿待在一起,无形中便远离了蓝皓月。他们此行也不过只是短暂同路,蓝皓月听顾丹岩说,再过一天便要取道另行,不再经过成都。
当天下午慕容槿吩咐众人在路边休息,蓝皓月离了人群,独自走到一边。前面树荫下顾丹岩正与池青玉低声交谈,她远远望着,却也不便上前去。此时忽觉肩后被人拍了一下,蓝皓月急忙回头,尹秀榕笑嘻嘻地揽住她,道:“你在这里望着谁?”
蓝皓月怕池青玉听到,忙回道:“只是看看风景,哪里在看谁。”
尹秀榕却故作明白的样子,窃窃道:“你不会是看到那位顾道长年轻倜傥,动了私心吧?”
“尹姑娘!”蓝皓月脸上滚烫,将她拉到一边,“他是出家人,你怎好开这样的玩笑?”
“何必这样害怕?长得俊自然招人多看几眼。”尹秀榕无所顾忌地推了她一下,眼睛一转,又想到了往事,“前年我遇到青城弟子,他们有些也是道装打扮,可照样不减风采。可惜我们峨眉与青城素来不和,我也没敢多看,就立即回来了……”
蓝皓月这时想到了当天在白龙洞时听她讲到过的事情,便不禁道:“对了,上次你说到松竹庵的事情,我曾问过舅母,但她说是牵扯到峨眉和青城的矛盾,便也不肯多说。”
尹秀榕见周围无人,便悄悄地告诉她:“据说多年前,那松竹庵曾遭到屠杀,住在里面的五个女尼都葬身火海。当时我师傅不信是因失火而造成的惨事,细查之下,那天曾有一个叫做叶决明的青城弟子到白龙洞游玩,也曾去过松竹庵品茶。她素来知道叶决明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便带人前去青城,准备当面问个清楚。青城掌门广玄真人也听到了传闻,不想叶决明自从离开峨眉后便久假不归,众人四处寻找,才探听到他竟然回了家乡。”
蓝皓月蹙眉道:“难道他心中有鬼,因此不敢回青城了?”
尹秀榕连连点头:“正是呢!广玄真人为了不在我们峨眉派面前丢脸,急令手下弟子们前去将叶决明带回。谁料他们还没到地方,叶决明竟听到风声,抛家弃业连夜出逃。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青城与峨眉两派都命人围追堵截,他最终走投无路,在半路自行了断。”
“所以说,峨眉与青城就此便有了隔阂,常年不相来往?”蓝皓月沉吟道。
尹秀榕哼了一声:“我师傅本想讨回公道,但叶决明已死,总不能牵扯无辜,所以也没再追究他人,此事只能就此结束。反正这件事之后,我们两派之间虽然离得不远,但平时都不会往来了。”
蓝皓月以往常在烟霞谷中,父亲只会刻板地教授剑术,最多说些江湖规矩,从不跟她谈及这些轶事,所以她竟对此一无所知。
尹秀榕还待说下去,听到身后传来师妹们唤她之声,便暂时停了话题,匆匆而去。
******
蓝皓月坐在路边,托着腮思绪联翩,原来这堂堂青城,竟也曾出了丑事,难怪舅母不愿她追问。
她兀自想着,一抬头,那边的顾丹岩却被莞儿拉着去远处摘花摘草,只留着池青玉坐在白石之上。
蓝皓月想到明日就要真正告别,便起身走了过去。今日春暖和煦,绿荫之下,池青玉正侧对着她,手中的竹杖收了起来,如同长笛般搁在膝上。
她负着手走至大树下,池青玉没有回过头来,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就好像是望着前方的花丛一样。
蓝皓月故意将脚步放重,来到他身边,将阳光挡住了。他这才不经意地笑了笑:“你刚才和那位尹姑娘谈得很热闹。”
“你全听到了?”蓝皓月一惊。
池青玉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只是偏过脸:“你们开开我三师兄的玩笑倒也不太要紧,因他本来就性格豪爽,只是以后若遇着其他出家的僧道,千万不能这再这样评头论足了。”
蓝皓月自己也觉得丢脸,便道:“哪里还会有下次?”
远处山坡上传来莞儿的嬉笑声,顾丹岩正施展轻功去为她攀折花枝,道袍飘飘,煞是清朗。蓝皓月望着,忽而想起了心中一直存有的疑惑,问道:“为什么你的三师兄是道士?”
池青玉似是在听着那边的声音,很平常地道:“那有什么奇怪?我还有一位师兄程紫源,也是跟随师傅修行多年的得道者。”
蓝皓月一怔:“他就是莞儿的师傅?”
“不。莞儿的师傅林碧芝是我大师姐,她是女道。”
“怎么……怎么你的师兄师姐全是出家人?”蓝皓月呆呆地道。
池青玉从容地握着膝上竹杖,悠悠道:“怎么你不知道我们神霄宫本就是道家清修之处吗?”
“什么?”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那你应该是俗家弟子吧?你穿的衣服都不是道袍……”
他却还是淡然:“莞儿是偷偷溜下山的,我要陪着她,自然不能暴露行装,所以就换了便服。”他停了一下,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你要是不相信,以后有机会来罗浮山,便可看到我是什么打扮了。”
蓝皓月的心一下子坠到深山谷底,哪里还有心思与他玩笑,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沮丧之意,更兼平白无故的恼怒。
“你是说……你也是道士?!”她心慌意乱地问道。
他平静地道:“我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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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到了罗浮山就开始清修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她眼中酸涩,心里更是如同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池青玉有些诧异地站了起来,道:“我原以为江湖中人都知道神霄宫隶属全真……”
“我孤陋寡闻!”蓝皓月颓丧地抛下这一句,别过脸去。
“可这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吧?”他听她语气不善,不由一怔,“我又不会取笑你。”
蓝皓月垂着头,看看自己的身影,又看看他的深蓝衣衫,恹恹道:“以后我要远着你了,免得坏你名誉。”说罢,也不等他回话,便顾自扫兴而去。
******
慕容槿在马车内见她回来愁眉不展的样子,不觉愕然。此后两路人重新启程,到了黄昏时分投宿客栈,因过了今夜便要分道扬镳,唐门众人备下简单的宴席为顾丹岩他们践行。蓝皓月闷闷地吃了一些,推说身体不适便回房休息。
她回房后慕容槿来问过几句,恰好又有店小二送来茶水。慕容槿一路上都以银簪试毒,此番见小二出去后,也验过一下,见银簪并无变化,才放心离去。
蓝皓月听到楼下笑语之声,更惹烦忧,对那壶热茶也没甚兴趣,只管脱了衣衫蒙起被子睡觉。此后外面声响渐渐停止,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人在楼下喊她的名字,她懒得搭理便也没有回应。又过了许久,她本已渐入梦乡,门上有人连连敲响,生生将她吵醒。
“谁?”她卷着被子翻过身来,望望屋内一片昏暗,原来已经天黑。
“是我。”门外的人声音很轻,蓝皓月听了却一怔。
竟是池青玉。
她先是想要起来为他开门,可忽而又失落下去,便躺在床上闷闷道:“什么事?”
“你有没有喝店家送来的茶?”他急切地问了一句。
蓝皓月一愣,没好气地道:“你怎么跑来就问我这个……”
她话音未落,但听“哐”的一声,池青玉竟一下子推门而入,摸到桌边,蹙眉道:“问你话回答就是!”
“池青玉!”蓝皓月衣衫不整,第一反应便是紧紧裹住被子,怒喊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
他却不理会她,只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那茶水肯定不对劲。”
蓝皓月怔了怔,坐了起来,道:“不可能!我舅母已用银簪试过!”
“你不信就算了!我怎么会骗你?”他袍袖一卷,竟直接将茶壶扫落桌下,发出一声清脆声响,遍洒一地。
蓝皓月低头看去,那地上的茶水并不见异样,不禁冷哼道:“你看看,根本什么都没有,难道唐门的人还会看走眼不成……”
她话没说完,池青玉竟一声不吭地转身便出了房间,直往楼下而去。蓝皓月被他这一番折腾弄得莫名其妙,匆匆忙忙穿起衣衫,拿起剑便追了下去。
19. 第十八章 未经惜别已成伤
蓝皓月刚一踏上楼梯,便听池青玉在楼下向顾丹岩道:“师兄,那店小二上哪里去了?”
顾丹岩正与其他人饮茶,见他这样问,有些奇怪:“刚才还在这里,你找他有事?”
“你们先不要再吃,这家店有异。”他说着,便扶住顾丹岩肩膀,“去将店小二找来。”
此时唐门众人大多未曾散去,见他这样说了,不由也诧异起来。慕容槿略一思忖,起身道:“池公子为何会这样说?”
池青玉道:“我回到楼上听他在屋内倒茶,问了他几句,他竟连这峨眉雪芽的名称都说不出来。这还不值得警觉?”
慕容槿还未答话,尹秀榕却道:“说不定他也是外乡人,不知道茶叶名字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他为何要装成是本地人?”池青玉反诘道。
尹秀榕一时没答上来,悻悻道:“我去找他来当面问清楚,免得啰嗦。”说罢,她转身便往侧门而去。慕容槿见状,未免意外发生,便也急忙带着几人追了上去。
堂中剩下的人各自议论,蓝皓月轻轻下了楼站在一边,稍后但听脚步声急促,尹秀榕将那店小二和掌柜的都带了进来,大喇喇往池青玉面前一推,道:“掌柜的,你告诉这位公子吧!”
掌柜个头矮小,弓起身作揖道:“公子,这小二就是我的侄子,少小离家,不久前才回了这里帮我开店。所以你问他峨眉附近的名产,他自是不记得了。”
池青玉还待追问,尹秀榕叹了一声:“池公子,人家不是说得好好的?再问那么多干什么?”
她这一说,本来就被池青玉弄得一头雾水的唐门众人也都劝他不要固执。顾丹岩拉着他的衣袖低声道:“青玉,你有怀疑暗自留心便是,我看他们也并不信你。”
“别人信不信是别人的事,我只做到该说的说,该问的问。不然万一遭人毒害岂不是后悔不及?”或许是被众人说了,池青玉有些不悦。
这时掌柜却叫起屈来:“我在这好好地做生意,公子怎么就因为这点小事把我们当成是歹人了?”
一时间慕容槿手下去劝解掌柜与小二,反倒将池青玉冷落一边。他虽并没有因此动怒,却也不想再留在这里,独自拄着竹杖便要上楼,莞儿见状忙来搀扶。尹秀榕摇头道:“池公子,谨慎是好,可你也别草木皆兵啊,将大家吓得不轻。”
池青玉本已踏上楼梯,听到此话不觉回了一句:“我这样做难道错了?”
尹秀榕本就不喜此人总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如今见他白忙了一通,更是要抓住机会损他一损,故此笑着道:“池公子哪里会错,平日里行动处处小心,大家也不会见怪。”
此话在别人听来并无特殊,可池青玉扶着栏杆的手却微微一震,他几欲开口,却终是沉默了下去。莞儿正想回嘴,他用力一扯她衣袖,生生将她拽上了楼梯。
蓝皓月一直就站在旁边,池青玉紧抿着唇上楼的时候,她侧过身想要与他说话,可见他神色冷淡,便只得退让一边。
******
众人散后各自回房休息,蓝皓月想要去问问池青玉,可慕容槿正上楼来,见她想往那边去,忙将她带回房间。
“对面住的全是男人,你一个女孩儿独自前去不成体统。”她将蓝皓月按在床上,看她脱了衣裳,才关门离去。
蓝皓月无奈,她又想池青玉虽然当时不太高兴,但有莞儿与顾丹岩作陪,应该也不会太放在心里。
这样想着,便吹灯入睡。可也不知怎么回事,虽然曾经在心中自我安慰,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之前的种种事情。算算与他认识不算很久,彼此之间能和和气气地交谈次数也少得可怜。池青玉这人,太过冷傲难以接近,有时她只是故意与他抬杠,偏偏他却还不肯低头。唯独在那甜井村之时,他才会显露出一点内心,却又很快为冰雪覆盖,冷得找不到一点温暖。
她躺在黑暗中,又想到午间与他的那段谈话,想到他那从容冷静的表情……她以前一直以为他只因性情孤傲才对她格外冷淡,如今却才知他竟原是与顾丹岩一样的修道之人,难怪他总是疏离自己……一时间,千头万绪无法理清,她幽幽叹了一口气,自己却又吓了一跳,向来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蓝皓月,怎么变得这样多愁善感起来?!
蓝皓月强行收拾心绪,想要迫使自己入睡,但此时却忽听窗外有轻微脚步声响。过了一阵,又听后院传来木门开闭之声,似是有人出了院子。
******
她对此本没有在意,可稍后又有人尾随而出,蓝皓月一听到那熟悉的竹杖点地声,便不禁坐了起来。木门轻轻开启,想来是池青玉亦出了后院。她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开窗远眺,但夜色沉沉,只能隐约望到他独自离开的身影。
蓝皓月犹豫了一下,不想惊动别人,便施展轻功从窗口跃出,足尖在院中石桌上一点,掠过了墙头。此时池青玉离她尚不太远,她原想慢慢行去,却不料他忽而加快了脚步,似是在追着什么人似的。
蓝皓月还未及追上,他已没入前方密林。她心中一惊,怕他遭遇敌手,急忙飞身疾掠,才踏进树林,却听身侧传来几声惨叫。蓝皓月循声而去,晦暗的月色下,有一人被踢飞在树下,池青玉正反擒着那人的双臂。
倒在地上的那人嘶声叫喊,痛得面容扭曲,蓝皓月奔上前,从那人的打扮辨出正是客栈的小二,不禁道:“出了什么事?”
池青玉手腕一拧,但听“咔嚓”一声,那店小二的左肩果然脱了臼。
店小二在那哀哭不已道:“姑娘救我!”
池青玉却重重地踢了他一脚,叱道:“你还要演戏?!”
“池青玉,他究竟是什么人?”蓝皓月走上一步,望着在地上翻滚的店小二,不觉发愣。
他冷冷道:“我不知道。”
“那你干什么对付他?!”蓝皓月本以为他是抓到了什么把柄,可池青玉却又这个态度,让她大感意外。
店小二急道:“我才进林子他就将我擒住了!”
池青玉仍死死抓着他的手腕,道:“你分明会武,刚才偷袭不成现在又来装样子?”
店小二挣扎道:“我哪里会武?只是听到有人跟着,一时慌张才想先下手……”他话未说完,池青玉又是一拧,痛得他连话都说不下去。
蓝皓月顿足道:“池青玉,你要是信不过他,就带他回去再盘问,让大家好好查查这客栈!”
池青玉却扬着眉道:“我自己就能断定他会武,何必还要他们来查?”
蓝皓月虽不能确定到底谁是谁非,但却不愿他以这样的手法处理事情,不禁道:“那你难道就要将他活活打死?”
“我哪里说要将他活活打死?”池青玉说着,手却又加了一分力。
店小二忍不住叫唤起来,蓝皓月见这僵持不下,上前一步抓住池青玉的手腕,正色道:“即便你对他生疑,也不应该用残忍的手段,这样还算是行侠仗义?”
池青玉手腕一震,迅疾将她的手甩开。却不料他这一松手,店小二趁机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便往林外奔去。池青玉听得脚步声响,拔出肩后古剑便朝之刺去,那店小二捂着肩膀急速闪避,双足一点,连连翻跃,掠过树梢拼命逃窜,看那身法竟十分敏捷。
蓝皓月一惊,飞身出掌想去擒拿,但那人倏然钻进树冠,她左手一攀枝丫,借力荡起双足,朝那树叶密集处猛踢过去。不料足尖刚触到枝叶,竟有一支飞梭自黑暗处急射而出,蓝皓月下意识地低呼一声,倒纵着攀向身后枝丫。
她这边才定住身形,树冠间黑影急闪,又是一阵飞梭如暴雨般落下,与此同时,那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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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冠间的店小二拧腰腾起,朝着相反的方向腾跃逃离。蓝皓月仅凭单手抓着树枝,已无暇翻转,此时池青玉本已跃起出剑,却忽而在半空回手一推,正将她推至树后。
但“店小二”已经趁着这时机掠向远处,池青玉右袖一扬,当即将手中古剑飞掷而出。那一抹剑痕倏然无声,撕裂沉沉黑夜,迅如闪电般追上那人。那人才想起身跃上树梢,竟被一剑穿透,活活钉在身前大树之上,手脚乱抽,血流遍地,嘶吼了一阵方才气绝身亡。
蓝皓月听到惨叫,从大树后奔出,却正撞见这血腥的一幕,一时之间手脚发麻。她虽说也是江湖儿女,但其父向来不准她滥杀无辜,她生平最多也只是与人打斗几场,哪见过这种情景?
池青玉静静地站在一边,过了片刻,才慢慢地朝那血泊之处走去,想要将古剑取回。蓝皓月追上几步,忍不住大声道:“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他似是不曾防备,一下子停了脚步,沉声反问:“为什么不能杀?”
“我早就跟你说过,有什么事情可以将他带回客栈再问!现在死无对证,连他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了!”
池青玉冷冷道:“这还需要想吗?他既然隐藏身份,必定是夺梦楼派来想要加害我们的人!”
“你又凭什么断定?”蓝皓月指着那死尸,“池青玉,你出手时就不能收敛一点?何必这样残忍不留活口?”
池青玉强压着心中怨气,道:“江湖厮杀,哪里还能有什么收敛?不是他死就是我死,谁能顾及那么多?!我若像你希望的那样,只怕早死了千百回!”
“满口死死死的,池青玉,你能不能改一改你的脾气?!”蓝皓月看着他那负气斗狠的样子,心中一酸,“我爹说过,学剑并不是为了逞强斗狠,如果没有风轻云淡的仁心,终究只是下乘武功,登不了大雅之堂!”
池青玉听她在这里反而教训起自己,冷笑道:“仁心仁德的蓝大小姐,对不起,我学不了你们那飘逸好看的剑术,只会这招式狠辣的下乘武功!你要是觉得我这个人心术不正,大可以别来缠着我,就当互不相识!”
蓝皓月心头怒火“轰”地一盛,气急道:“我什么时候来缠着你了?!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稍稍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
池青玉脸带怒意,突然提高了声音道:“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一出手就必须要人性命!你满意了吗?!还有,最后跟你说一遍!我看不到别人,只有顾及着自己!所以你不要叫我改,我改不了,也根本不想改!我觉得这样很好,很好!”
“你!”蓝皓月又是失望又是伤心,气得直打颤,口不择言地大声道,“池青玉,你以为仗着自己看不见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我看你这个人,不仅眼睛坏了,连心也是坏透了!”
池青玉的脸色一下子白了。蓝皓月就在他眼前,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唇都在微微颤抖,她这才反应过来,但话已出口,他先前又如此凶狠,她一时也不愿低头认错。
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池青玉急促的呼吸声。她紧抿着唇,不肯说一句道歉的话。许久之后,他忽然颤着手摸到那沾血的古剑,狠狠抽出,重重地点着竹杖,一言不发地就快步朝前走去。
******
蓝皓月望着他渐渐消失在夜幕中,心里又酸又涩,眼中一湿,泪珠滚滚而落。她自母亲去世后几乎就没有在别人面前落过泪,可如今竟被这认识不久的少年气得头脑发晕,但最可怕的是,在愤怒之余,竟还掺杂着难言的苦楚,仿佛是将一颗心打上了千百个结,解都解不开。
林间血腥味弥漫,她孤零零地在这阴森的地方呆站了许久,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客栈。上楼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也没敢再看周围,愣愣地开了房门,像个破败的布偶人一般倒在床上,半晌都不曾动一动。
20. 第十九章 听诉寒门辛酸事
这一夜本已过去大半,蓝皓月昏昏沉沉躺到天亮。眼见天色发白,隐约听到外面有马匹嘶鸣,想到今日就要与池青玉分道扬镳,她竟又是一番悲凉。本想在临别之时与他说几句话,但这最后告别的话该怎么说,尚未及想好,昨夜竟又爆发了相识以来最大的矛盾。蓝皓月心中的怒气已经消散,剩下的只有不为人知的辛酸,她不知道下楼后再见到他,又应怎样开口。
踌躇半晌,她还是坐了起来,拿过镜子一照,自己满脸憔悴,眼睛红肿,竟全不像以往的样子。为怕舅母等人疑惑,她只得强自梳洗一番,刚想出去,便听门外慕容槿连声道:“皓月,皓月!”
蓝皓月垂着头过去开了房门,慕容槿颦眉道:“那个掌柜的已经被尹秀榕杀了,我们即刻启程。”
蓝皓月一怔,哑着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
慕容槿道:“昨夜池青玉发现店小二溜出客栈,追踪时觉察到他本是有武功的,在打斗时将那人给杀了。他回来后便告诉了顾道长,我们当即便去找那掌柜,但掌柜的似乎已经知道败露行迹,抢先逃窜。尹姑娘带人追出,刚才已经回来说在路上截住了他,原是夺梦楼姜卯的手下,想在这里先设下埋伏,等着其他人一起过来围攻我们的……”
“为什么你们出去了我却被留在这里?!”蓝皓月大惊,这才意识到昨夜回来时她们竟已经追了出去。
慕容槿抚过她肩膀道:“你不是身体不适吗?我们又没有全都追出,顾道长还有我的手下都在暗中护着你,我才放心。”
蓝皓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慕容槿见她脸色很差,想再问她,她却沮丧地道:“舅母,我去找顾道长道个谢。您先去门外等我出来吧。”
慕容槿一愣,蓝皓月已默不作声地往楼下而去。
******
顾丹岩正在后院整理马辔,唐门与峨眉的人则已都出了客栈,在路边等候。蓝皓月在找顾丹岩时都不敢抬头,生怕撞见池青玉,直到瞟见了顾丹岩身边并无别人,才壮着胆子走到他身后,低低叫了声:“道长。”
顾丹岩洒然回身,见蓝皓月来了,点头道:“蓝姑娘,我到前边岔路就要与你们告别,回罗浮山去了。”
蓝皓月只望着自己裙角,脸上一阵发热:“听舅母说,昨夜是你暗中保护我,我还没有谢谢你。”
“这是哪里话?”顾丹岩一笑,“我又不曾出手,只是隔着房门守了一阵罢了。”他说到这里,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蓝姑娘,其实你昨夜也出去了吧?”
蓝皓月大惊,更加局促不安:“我……池青玉他告诉你了?”
“青玉?”顾丹岩反而一怔,随即摇摇头,“他什么都没说,我是自己听到你上楼的声音才知道的,那会儿我正在给他包扎伤口。”
“包扎伤口?”蓝皓月又是一怔,抬头道,“他什么时候受伤了?”
顾丹岩微微皱眉,道:“应该是与那人打斗时吧,手臂上中了一枚暗器,虽被他在回来前拔掉了,但我看到了血迹。”
蓝皓月这才忆及那时自己险些躲不开飞梭,是池青玉将她推到了树后……但当时夜黑,他又没有出声,蓝皓月竟不知原来他自己反受了伤。
她只觉内疚万分,深深呼吸了一下,道:“道长,他在哪里?我想找他。”
“他?”顾丹岩望着蓝皓月,很平静地道,“天不亮就走了。”
蓝皓月只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竟呆了半晌,方才急得提高了声音:“他一个人怎么走?”
顾丹岩晃了晃缰绳,道:“你没看我只剩自己了吗?莞儿陪着他,不会有事的。”他又叹了一下,“也不知他为什么急匆匆就要提前离开,我是担心不辞而别有失礼数,所以才留下与你们说一声再走。”
他说着,便将包裹背起准备出门,可转身之际却看到蓝皓月低着头,双肩颤抖,仔细一瞧,这姑娘竟眼圈发红,就快要哭出来了。
“蓝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他忙放下缰绳,略弯下腰看看她,“他即便不提前离开,现在也会与我一起返程,迟早都是一别。”
“不……他是因为不想再见我……所以才走了……”蓝皓月越想越难过,强忍着眼泪,语不成句。
顾丹岩低眉想了想,道:“莫非你昨夜出去遇到了他,两人不欢而散?”
蓝皓月的泪珠儿直在眼眶里打转,她听到这话,哽咽着一点头,泪水便又滑了下来。
“我见他一招之下杀了人,便口不择言,骂了他……”她说着此话,越发觉得自己伤了他,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难怪他回来后像变了个人……”顾丹岩喃喃自语了一句,见蓝皓月还在饮泣,又只好安慰她,“你不要太过担心,他虽看上去任性了些,但不是个记仇的人。”
“可我,我将他说得太狠。”蓝皓月噙着眼泪,抽噎道,“我觉得对他不住,他一定不会原谅我了。我本想今天找他说说,可现在连人影都没了!”
顾丹岩喟叹了一声:“既然你已经对我说了此事,我可替你转达歉意……不过青玉的剑术确实很凌厉,性子也有些执拗,这也与他的过去不无关系,待回去后我会跟他好好说说。”
蓝皓月一怔:“他的过去?我跟他去过甜井村,那个地方很穷。他应该,过得不好……”
“他跟你说了小时候的事情?”顾丹岩看了她一眼,又道,“他尚未到岭南之前,因唯一的爷爷被人气死,便失去了依靠,只能在乡间流浪,少不得遭人驱赶受人冷眼。虽然后来被我们带到了罗浮山,但性情中始终都有孤僻偏激的一面……”
他说到一半,忽又停了话语,道:“这些事情他向来不愿被别人知道,你也不要太在意了。我赶着启程,蓝姑娘,就此告别。”
说罢,顾丹岩牵过马匹便走向院门。
“顾道长!”蓝皓月猛地一声,追至顾丹岩身边,伸手拉住缰绳,“请你说完再走不行吗?”
顾丹岩无奈地握着剑,道:“蓝姑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你不会体悟到他的境况,又何必追问?”
“可我想知道……我要是什么都不懂,以后万一言语之间再伤了他又怎么办?”蓝皓月情急之下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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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说了,也不知以后还会不会再有机会相逢。
顾丹岩蹙眉,许久才道:“当年冬天我随着师傅云游四方,正好到了峨眉附近,在雪地看到几个乞讨的少年在追着一个衣衫破烂的男孩子打。我见那孩子走路跌跌撞撞辨不清方向,知道是盲的,便过去赶走了那群少年。”
蓝皓月寒声道:“你救下的男孩子就是池青玉?”
顾丹岩点头,脸色凝重起来:“他虽一身破衣,可坚持说自己与那些人不同,并不是讨饭的。他给别人家门前扫落叶残雪,换半个冷硬的馒头,却惹怒了乞丐,因此常被追打。师傅将带着的干粮分与他吃,他听我们说是远方而来的道士,为答谢我们相助,便带我们去他家中歇息……”
他说至此,向来清朗的声音也渐渐变低,“我虽也出身清贫,但却从未见过那样的地方也能住人。那草棚四面穿透,仅一个顶子还勉强能遮蔽些风雨,周围又遍是腐水残冰,脏臭不堪……寒冬腊月,他只穿着单薄的破衣,竹塌上连棉被都无。师傅问及他的家人,才知他自出生便被丢弃,是一个姓池的采药老汉将他从荒野里捡回。但那老汉在村中也常受人欺负,后不知因什么事而被气死,他便只剩了孤身一人住在那所谓的家里。”
蓝皓月想到了那日与池青玉一起去甜井村,在那荒草丛中遍寻不着草棚的遗迹,他却伤心失望至极,跪在污水中苦苦摸索。或许顾丹岩说的对,她素来养尊处优,连看到甜井村寻常人家的生活,都觉得很是贫寒,又怎会知晓池青玉的童年究竟困苦到什么程度?
“那……后来呢?”她沙哑着声音问道。
顾丹岩沉吟道:“师傅知道若是这样下去,他只怕活不了多久就要冻死饿死,便告诉他世上有个叫做罗浮山的地方,那里四季如春,我们愿带他去住上一阵,若是他想家了,再送他回来,于是就这样将他半哄半骗地带回了岭南。他果然是个很有傲骨的孩子,即便到了神霄宫都不肯白白接受我们赠予的吃穿,只是一味帮着观内砍柴打水。后来,师傅在偶然间发现他虽天生失明,但感觉敏锐超出常人,便教他吐纳调息。青玉在这方面极有天赋,加之不辞日夜发奋练剑,不多时便拜入门下,成了师傅的关门弟子。”
顾丹岩不知不觉说了那么多,见蓝皓月脸上泪痕犹在,双眼发愣,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他再三踌躇,终于还是忍不住道:“蓝姑娘,你与青玉其实认识并不算长久,彼此之间只怕也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罗浮山离中原甚远,况且青玉与我一样,都是修道之人。我们神霄宫属全真教派,有许多清规戒律,你想必也全然不知,所以还请你不要对此太过挂念,免得徒增烦恼。”
蓝皓月愕然抬头,讷讷道:“道长……”
顾丹岩虽没有直接点明,却隐含了告诫之意,蓝皓月又怎会听不出来?可她在此情形下不知应该怎么说才好。
顾丹岩再度向她作揖行礼,笑了笑道:“我今日多话了,还望恕罪。江湖中事本就纷杂,姑娘还是早日回家,我先行一步!”
说罢,负着行囊,扬鞭驱马而去。
21. 第二十章 满目春景暗自愁
顾丹岩走后,慕容槿寻至后院,竟见蓝皓月背对着大门独坐在井栏边,低垂着头,动也不动。
慕容槿一惊,快步上前道:“皓月,你这是怎么了?自早上起来就神情恍惚!”
蓝皓月望着自己并拢的脚尖,忽而抱住慕容槿,呜咽道:“舅母,我心里难受!”
慕容槿忙扶住她双肩还想细问,她却只是摇头,不肯再多说一句。慕容槿虽然心中忧虑,但也不能在此久等,只得带了她上路。此后倒也未曾再遭遇袭击,峨眉派的弟子们见她们已至成都境内,便告辞回转。
******
唐门众人才进成都城门,便有一干人马飞驰迎来,正是唐寄瑶与唐寄勋二人带人来候。蓝皓月此时虽还是郁郁寡欢,但不想被人们察觉异样,也只能强颜欢笑与他们一同返家。不想才刚见面,唐寄瑶便附耳道:“皓月,衡山派有人过来,正在老太太那里等你呢!”
蓝皓月一震,急道:“谁?来做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我出门后才听人说的。”唐寄瑶还不知蓝皓月是逃出家门的,故此也并不担心什么。
蓝皓月心中七上八下,朝唐门而去的路上竟隐隐希望这段路可以走得慢一些,最好永不到头。可惜其他人归心似箭,不一会儿便到了浣花溪畔,她见众人纷纷下马喜形于色,更是失落不已。勉强跟着慕容槿回到外祖母所住的庭院中,才踏进门口,唐老夫人便由人簇拥着疾步而来。
老夫人虽对慕容槿很是放心,但见蓝皓月容颜憔悴,不禁叹道:“皓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去!”
蓝皓月愧疚不敢多说,慕容槿上前行礼:“母亲,皓月倒并没有受伤,只是旅途劳累,怕是缺觉少眠才减了精神。”
唐老夫人拉过蓝皓月,抚着她的手,道:“你来回奔波了许久,快些回房休息。”
蓝皓月其实一直在偷偷观察周围有无父亲的身影,见老夫人这样说,不禁小声道:“外祖母,是不是有人来找我了?”
唐老夫人睨了她一眼,故作不满道:“你现在才知道怕了?”
蓝皓月沮丧不语,老夫人将其余人等屏退,只留了慕容槿在旁,又将蓝皓月带至偏院。那院子中原有人背对月洞门而坐,听到声音急忙站起,回身拜道:“老夫人,蓝师姐。”
蓝皓月见了那人,不由一愣,又惊又喜:“树安?!怎么会是你?!”
那来人正是当日蓝皓月在衡山脚下替其解围的少年树安,他腼腆地摸摸头,道:“我本来随着蓝师伯赶往唐门找你,但到了附近,他听说万掌门在青城遇到麻烦,便匆匆赶去帮忙了。”
“万掌门出什么事了?”蓝皓月惊道。
“其实与他本没有多大关系。”树安忙道,“是万掌门前去青城派做客,恰好夺梦楼的人围攻青城。”
“怎么又是夺梦楼?他们又怎会去了青城?”蓝皓月被这夺梦楼弄得心烦意乱,不由恼怒起来。
唐老夫人道:“你休要这样性急,他不过是个挂名的小弟子,哪里会知道那么多?”
蓝皓月虽然平时对衡山掌门万淳达并没什么好感,但她却丝毫容不得衡山派受辱,此时想了又想,蹙眉道:“树安,我爹是不是来叫你带我去青城?”
“皓月姐,你可千万不要去搀和了!”树安叫道,“蓝师伯特意告诫我,若是在唐门找到你,就传个信过去,他处理完事情后自然会来接我们回衡山。”
蓝皓月愕然,唐老夫人倒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皓月,这件事你父亲打算得没错,他既然已经带了人手前去援助,你就不必再去。树安,你远道而来,先在此好好休息。”
她不让蓝皓月插嘴,又向慕容槿道:“阿槿,你随我回去,我有话问你。”
慕容槿应了一声跟随老夫人而去,蓝皓月只好留在此院中,与树安说些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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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蓝皓月本在房中整理行囊,唐老夫人派人叫她过去,房中除了慕容槿之外再无他人。老夫人对蓝皓月叮咛一番,又道:“你父亲既已到了蜀中,说不定过几天就会到唐门来。你有千般不愿,也要安心等待。如果他果真为你选了夫婿,自然不会瞒我,待我问个究竟再做决定。”
蓝皓月低头道:“反正我是不愿意的。再说他找的那人,也未必愿意。”
唐老夫人一怔,道:“你又怎知别人不愿?”
蓝皓月便将在峨眉听尹秀榕与梁映雪说的那些话复述一遍,不悦道:“外祖母,那个人本来就是因为得不到所爱才跟着我爹回来,我又何必搅进这桩纠葛里去?”
唐老夫人倒也是没有想到还有这段隐情,向慕容槿望了一眼,道:“阿槿,你那妹夫不会真选了个麻烦人物做女婿吧?”
慕容槿淡淡一笑,替她捧上茶水:“娘,你还总说皓月性急,妹夫尚未到场,我们也不知此事真假,你就也已经按捺不住了。”
唐老夫人失笑道:“我只不过也替皓月着急罢了,总想为她觅个称心完美的夫君。”
蓝皓月听了此话,无端失意起来。
此后唐老夫人让慕容槿送皓月回房,两人走在花廊之间,廊上青藤缠绕,枝枝蔓蔓低垂散落,在月光下映出千种姿态。蓝皓月默默走着,慕容槿忽道:“皓月,顾丹岩走的时候,你与他说了很久的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蓝皓月脚步一慢,随即摇摇头:“舅母,我只是问了问夺梦楼的事情。”
“你莫要用这样的话来骗我。”慕容槿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往她脸上一扫,便看出她内心忑忑,“顾丹岩与你认识才几天功夫,你不会跟他那么亲近……皓月,你这些天心事重重,是否和池青玉有关?”
蓝皓月乍一听到他的名字,掩不住的惊慌失措,却又急切道:“舅母,他都已经走了,你还提他做什么?”
慕容槿望着她,眼中含着笑意,见四下无人,便轻声道:“你不用这样惊慌,谁没有过年轻时候,我虽守寡,却不是个木头人。只是在路上众人都在,我不好跟你说起,现在他既然已经回罗浮山去,这桩事情就算过去了,你觉得怎样?”
蓝皓月怔怔道:“什么事情?”
“还需要我说破吗?”慕容槿拍了拍她的肩头,拉着她坐在长廊,“皓月,你父亲为你订婚,你连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就连夜出逃。说到底,你不是烦那男子,而是厌倦受人管束。是不是?”
蓝皓月不知她为何忽然又说到这,不觉点了点头。
慕容槿微笑道:“所以你其实还是小孩子心性,遇到新奇的人与事,自然会记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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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你大可不必为此茶饭不思,就当是开了开眼界,认识了一个不同性情的人。大家萍水相逢,天下又无不散之筵席,各自归去了,也许此后便不会再见。又或是即便再遇,打个招呼,问候一声,也是朋友一场。”
“舅母,其实……我只是因为对他说了句不该说的话,心里有愧,却又无法当面道歉,才觉得难过。”蓝皓月揉着自己裙边的飘带,低声道。
“你是跟顾丹岩说了此事了吧?”慕容槿道,“大不了,以后我再找人替你传信过去。他是神霄宫的弟子,怎会那么心胸狭窄?”
蓝皓月默默坐着,忽又想到顾丹岩在临走前说的话,不禁抬头问道:“舅母,神霄宫是属全真一脉的?”
慕容槿颔首:“是……看来你爹只传你剑术,却不怎么介绍江湖门派。全真派戒律甚多,也不能婚娶。”
蓝皓月望着前方黑黢黢的树丛,没有说话,裙角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慕容槿站起身,缓缓道:“夜已深,你也早些回去休息。等你父亲来了之后,就一同回衡山……你若是真的不喜欢你父亲选的男子,我也会帮你留意别人。”
她说罢,便转身朝自己所住的内院走去,刚走出几步,忽听蓝皓月在身后轻轻问道:“舅母,当初你与我大舅父,又是怎么认识的?”
慕容槿一怔,原本轻快的脚步迟缓了一下,很快站定回头,唇边带着暖暖的笑意。
“我们可是三媒六聘,正正经经奉了父母之命才成婚的。你以后自然也须得如此才对。”
******
此后几天内,唐门探子回报,蓝柏臣已经到了青城。这蜀中一带,唐门、青城、峨眉可谓三足鼎立,各有擅长,也相互牵制。唐门与青城和峨眉不同,乃是家族世传,故此与外界的联系其实并不算多。而青城与峨眉均是名门正派,但因着松竹庵一事伤了和气,更激化了本就互不相让的局面。
此番慕容槿带人到峨眉修整,回来之后唐老夫人便详详细细地问清来龙去脉。她对了意的做法倒是十分满意,叮嘱慕容槿,唐门要想处于不败之地,就必须权衡与峨眉、青城之间的关系。了意性子较为平和,眼下峨眉弟子中也无特别出色之人,她们不愿被青城抢占势头,也必定愿意与唐门靠拢。而青城掌门卓羽贤颇为孤芳自赏,向来与唐门很少往来,倒是与衡山派交情颇深。
慕容槿在一旁静静聆听,待得老夫人讲完,才轻声道:“皓月的父亲不也是衡山派的?”
“柏臣这人太迂太倔,他虽是万淳达的师兄,但常住于烟霞谷,对派中事务也不怎么管理。我们只要不与衡山派当面冲突,他是不会替万淳达出面的。”唐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又翻看着桌上的簿册,“芳蕊夫人来历不明,她那些手下也各有其能,不能让他们的势头就这样起来。”
慕容槿点头道:“之前她的下属姜卯已中了我的淬毒暗器,想来即便性命得保,武功也废了大半。我看那叫做正午的男子是个爱惹是生非的主,以后定然还会与我们遭遇。”
“正午?”唐老夫人皱眉,“二十年前的正午与子夜都是江湖上出名的杀手,只是后来这两人都死于非命,夺梦楼的实力才渐渐没落……眼下的这个正午,又是什么来历?”
慕容槿垂眉敛目,恭谨道:“我自会派人查清。”
22. 第二十一章 由来积怨生龃龉
日子在一天天地流逝,蓝皓月也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唐门等待。虽有唐寄瑶等姐妹兄弟的陪伴,却总觉得不像刚来时那么自由欢乐。或许是该到的始终会到的缘故,七日后,当她听说父亲已来时,竟也没了之前的那种惊慌。
蓝柏臣倒是没有那种前呼后拥的架势,独自一人来了唐门。
“你那些衡山派的弟子们呢?”唐老夫人坐在大厅内见他,四周侍立着众多丫鬟,儿女媳妇等也均依次站立。
“回岳母,他们都已随我师弟回衡山去了。我这是办私事,也不便带很多人来。”蓝柏臣站在大门边,拱手道。
唐老夫人微微蹙眉:“那青城派与夺梦楼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蓝柏臣道:“我师弟应青城卓掌门之约,前去欣赏他新铸就的宝剑。青城派在铸剑过程中曾因寻求精铁而与芳蕊夫人手下发生争抢,当时是青城派的人获胜而归,而后芳蕊夫人带人赶到青城寻仇。当时卓万二人正与门下弟子在后山密室赏剑,青城小弟子们敌不过夺梦楼,竟被芳蕊夫人一路直上到了上清宫门前。”
唐门众人听到这里,神色各异,有惊讶也有不屑。唐韵苏道:“夺梦楼怎么连青城派也敢挑战?”
“看来他们是要准备对蜀中门派有所行动了……”唐旭坤皱着眉头,望着老夫人。
慕容槿亦俯身向老夫人道:“我曾遭遇芳蕊夫人,此女看似散漫不羁,却也有些本事。我原以为她是因正午到唐门抢夺神珠才赶到这里,现在看来,她本就是要去青城的。”
唐老夫人沉声道:“她若是只在川蜀外胡来,与我无关,但现在多次与我唐门为敌,以后少不得又是麻烦。”
蓝柏臣倒不以为意:“岳母,夺梦楼不过乌合之众,芳蕊夫人在青城就败在了一个年轻人手下。”
众人一惊,慕容槿更不禁追问:“是谁?”
“厉星川。”
唐韵苏蹙眉道:“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他原是谁的门下弟子?”
“他原是卓羽贤四师弟杭幼峰门下,杭幼峰淡泊名利,离群索居,故此他的弟子们平时也不露锋芒。但那芳蕊夫人与其手下连破数道防守,青城新秀张从泰亦难以抵挡。却在那时,厉星川自后山奔来,单手举着铸剑鼎,往上清宫殿前一站,拦住芳蕊夫人去路。那鼎中尚有火苗窜动,一时之间众人不敢迫近。厉星川只掷下一句话,谁敢承得起铸剑铜鼎压顶,方有资格踏足上清宫。”
“怎样才算承得起?莫非是要躺着不动让人抬着铜鼎压住全身?”唐老夫人倒也有了兴致,微微侧身望着蓝柏臣。
蓝柏臣摇摇头,一撩衣衫,学着青城派行礼方式做了拱手莲花式,站定在大厅正中,道:“厉星川见众人不解,便将硕大铜鼎往天上一抛,自己以大礼站定,寸步不移。那铜鼎此时砸下,众人惊呼不已,芳蕊夫人等亦飞身后撤,生怕被火苗溅到。但厉星川却岿然不动,铜鼎落下时他单掌一托,腕骨顿时折断,余火也飞落一身,他竟只是倒退几步,并不曾叫喊一声。”
“好吃硬的人!”唐旭坤不禁扬眉,“青城何时竟有这样的弟子,我们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蓝柏臣点点头,道:“那芳蕊夫人也被他气势吓住。而此时卓羽贤与我师弟等闻讯赶来,芳蕊夫人见状,只得恨恨而去。”
唐老夫人长叹一声:“那年轻人后来怎样?”
“他倒是有内功护体,因此心肺不曾被震伤。但我们离开青城时,卓羽贤与其他几位道长正在救治厉星川。”
众人感慨,唐老夫人低声向端立一旁的慕容槿说了几句,重又唤来下属,吩咐将蓝皓月找来。
蓝柏臣听到她说到皓月的名字,浓眉不觉一皱,脸色便沉了下去。
“这次的事情既然解决了,你也不要总是想着什么练武什么门派。你四处奔走常年不在谷中,把皓月丢在一边,像个没爹的孩子一般。”老夫人语带责备说了一番,又想到皓月出走的缘由,皱眉问道,“听说你还为她选了夫婿,可有此事?”
蓝柏臣一惊,抬头道:“哪有这样的事情?!”
唐老夫人也是一怔,此时恰好树安带着蓝皓月过来,蓝柏臣一见她到了,脸上不禁又浮现怒气,狠狠瞪着她不语。
蓝皓月并不看他,只是站在一旁低着头。
唐老夫人站起身道:“皓月,你父亲说不曾为你定亲。”
蓝皓月诧异扬眉:“我可是听祝融峰上的人说的,他们那都传遍了!”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蓝柏臣想要发作,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造次,只得压低声音斥道,“难道就是因为这个才逃了出来?连句话都不曾留下,成什么体统?!”
“女婿,你不要一见面就训人。若是你平日待她和气一点,又何至于弄成水火不容?”唐老夫人上前,向蓝皓月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蓝皓月蹩到老夫人身后,蓝柏臣无奈至极:“岳母,这件事完全是子虚乌有。我若是要给她定亲,总也会与您老商量一下。”
慕容槿道:“妹夫是个实诚人,不会撒谎。或许是衡山派其他弟子们误会了吧?”
蓝皓月此时才小声道:“是赵时英说的,还有,我回去的时候,烟霞谷里的人也都说你带回了印溪小筑的邵飏,跟他有说有笑呢!”
蓝柏臣恍然,忽又蹙眉怒道:“赵时英是什么人品,你难道不清楚?我带邵飏回衡山,完全是因见他年轻轻的就为情所困,怕他自暴自弃,便让他出来散散心。怎么就变成替你定下婚事了?”
蓝皓月赌气想要辩驳,唐旭坤等人忙来打圆场,将蓝柏臣拉至一边说去饮酒。蓝皓月悻悻地站在那,见父亲走着走着还不忘回头瞪她,心中大是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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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柏臣到唐门后本想要即刻带女儿回转,但唐老夫人见他父女俩还是矛盾重重,怕他一旦离开唐门后再与皓月起争执,便强留了他一天。在他们临走之前,又将他半是教导半是训诫了一番。
蓝柏臣在唐门始终觉得不自在,但碍于礼数也只得俯首恭听,待得将蓝皓月带出唐门,便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蓝皓月与树安跟在后面,三个人虽是走着一条道,却都沉默不语。树安见他们父女二人彼此不愿搭理对方,只得鞍前马后服侍。出成都后转上官道,不几日就离开了蜀中,直往衡山而去。
这几天内蓝柏臣与蓝皓月也只是偶尔有几句必要的交流,其余时候还都不愿放下身段。树安暗中叫苦,往后那么多天,岂非要活活闷死?而且蓝柏臣也是个急性子,恨不能立即赶回衡山,连日不停赶路,将树安累得要命。因此某天他见前面道上有个茶肆,便请两人下马,到那里暂歇。
三人提剑入座喊了茶水,树安正在给蓝柏臣倒茶,自官道那头又有一群人马疾驰而至,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神采不凡。这群人见阳光正猛,便也下马入内。纷纷杂杂落座之后,饮茶闲谈,听那口音也不是川蜀人士。
蓝皓月默默喝茶,只听其中几人讲着奇闻趣事,忽有人故意神秘地道:“你们有没有听说最近海琼子又现身江湖了?听说还出了手……”
“你这也算新鲜事情?我早已听人说过,他杀的就是北雁荡的龙湫散人于贺之,据说一剑毙命,甚是了得!”
那人哼道:“那你可知于贺之为何会死在海琼子剑下?”
“这……想必是他罪有应得……”
众人在那议论,有的还表示此事不可信,于贺之久有名望,海琼子更是世外高人,怎会滥杀无辜?但那爆出消息的人则振振有词:“所以说你们还是孤陋寡闻,听说于贺之其实根本不是表面上那样温文尔雅,他早就觊觎师门的宝物,甚至曾与极乐谷勾结,做尽了伤天害理之事……”
蓝皓月听着他们谈话内容,不禁偷偷观望父亲。她知道当年若不是于贺之收容逃出蜀中的父亲与母亲,他们两个便真是要走投无路,说不定母亲也会被唐门的人带回禁锢起来。
果不其然,蓝柏臣握着茶碗的手指根根紧绷,满脸怒气。但那群人又怎会知道,还顾自在一旁谈论此事。又有一人道:“其实越是这种所谓隐士越是心底歹毒,照我看来,说不准江湖上还有另一些无人知晓的凶案也是于贺之做的。”
众人纷纷称是,蓝柏臣按捺不住,重重将剑拍在桌子上,正色道:“各位若是没有真凭实据,还是不要妄自议论的好!”
他这话激起那群人的不满,传扬此消息的人当先回转过来盯着他,道:“你是什么人?现在江湖上都知道了于贺之的真面目,还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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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什么真凭实据?”
蓝柏臣瞟了他一眼,道:“他做过了什么,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你难道不知死者为大这个道理?更何况有些明明与他无关的丑事,现在也要强加在他身上,你们这样的行为,难道就算是光明磊落?”
“笑话!他生前做了错事,难道因为死了就不能再被我们讨伐?你以为自己是点化众生的活菩萨?!”一时间,那群人全都指责蓝柏臣。树安见师傅被人嘲笑,涨得满脸通红,起身就往那边去理论。
蓝柏臣怕他冲动,急忙抓起剑去拦阻,却不料那群人见他两人气势汹汹而来,以为是要动手,竟一下子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将茶肆中其余客人吓得四散奔逃。
蓝皓月怒极,同样拍桌而起,抽出烟霞剑“刷”的一声斩下桌角,大声道:“你们以为人多就了不起吗?”
那群人本就好斗,这一下更是不可阻挡,冲过蓝柏臣直奔蓝皓月而来。蓝柏臣本只想教训几句就走,不料战局一起,竟乱成一团。他又要护着树安,又要擒住进攻之人,不一会儿时间,小小茶肆内杯盘狼藉,连老板也抱头鼠窜。
那群人毕竟不是蓝柏臣父女的对手,交手之后便显出败迹。蓝皓月边打边往前,将他们迫至门口,那群人见势不妙,乱砍了一顿便撒腿飞奔,跨上马匹逃离了此处。蓝皓月见树安脸上流血,心中恼火,正要追上去擒住一人问清身份,却觉肩头一痛,已被父亲一把抓住。
“你还要给我惹祸?!”蓝柏臣怒冲冲以剑尖指着这遍地碎片。
蓝皓月一震,迅疾甩开父亲的手掌:“我怎么惹祸了?你们不是已经在吵架了吗?为什么现在却来怪我?”
“我根本不想因为这种事与他们大动干戈!”蓝柏臣气愤道,“那群人亮出武器,却还没有真正动手。要不是你先出剑吓人,又怎会弄成这样?现在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知,却结下梁子,你还嫌委屈了?”
蓝皓月紧紧攥着剑柄,咬着牙,满是不解。她是看父亲遭人斥责,对方也已有动手的倾向,才忍不住出了手。可父亲竟反将怒火全发泄在她身上,仿佛自己维护他,却是做了最大的错事。
两人本来一路上就彼此对立,连话都说不上几句,现在她更不禁寒了心,倔强地扬起脸,道:“好!既然这样,你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管!”
蓝柏臣身子发颤,怒不可遏道:“你这是女儿对父亲的态度?!是不是以为在唐门待了一阵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树安急忙想来劝解,却被他推至一边:“你休要维护她!简直是越来越放肆!”
蓝皓月站在角落里,脚下全是破碎不堪的桌椅瓷片,间杂着流了一地的茶水。她望着父亲愤怒的侧脸,一时竟不知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错,会又让他暴跳如雷。
从小到大,她除了在母亲那感受过轻言细语之外,几乎就总是在不苟言笑的环境下长大。在别人想来,自幼失去了母亲的她,或许会得到更多的溺爱,可事实呢?
她抿着唇,强忍着不解与难过,走到他身后,冷冷道:“你是不是早就看我不顺眼?”
蓝柏臣本已停了数落,听到此话霍然回头:“你说什么?!”
“为什么别人家的父亲都是疼爱孩子的,你却从来不给我好脸色?!无论我是好是坏,你都是同一副样子!我每天都和师兄弟们一起起早贪黑地练武,你却还总说我好吃懒做!我偶尔买点胭脂水粉,你都会疑神疑鬼,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如果你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就索性说个明白,省得天天对我找茬!”蓝皓月在这时已经丧失了理智,将所有的怨恨都一股脑地宣泄出来,也不再考虑后果。
蓝柏臣两眼冒火,气得直指着她的脸,厉喝道:“我告诉你,就冲你这个态度,我是真真正正不愿让你回烟霞谷!你不是厉害得很吗?一会儿襄阳一会儿唐门,翅膀硬了到处乱飞,总有一天摔个半死,到时候不要哭着求我来救!”
“我哪怕死在外面也不会来求你半句!”蓝皓月憋足了劲喊出这句,声音都为之发抖,说完之后,也不顾附近闲人咋舌,竟扭头就冲出了茶肆。
“皓月姐!”
树安惊得想要去追,却被蓝柏臣的怒喝吓破了胆,“让她走!我就不信能反了天了!”
23. 第二十二章 南国千里觅无踪
蓝柏臣大怒之后带着树安便启程上路,在他想来,蓝皓月定是又回到唐门寻求庇佑,他此时若是再去,不仅自己丢了做父亲的脸面,更会让唐门那边的人暗中耻笑。
于是他下定狠心不去管她,就让她在蜀中待个够。
但他何尝知道,蓝皓月策马狂奔,绕着大道行了一圈,连成都城门都没进,随便选了个方向,一味朝着前方行去。
她思绪混乱,根本辨不清前路,脑海中只是反反复复出现父亲那面目狰狞的样子,以及不停的数落与斥责。
正如她方才说的那样,她习武,父亲会说不够勤快;她刺绣,父亲又会怀疑春心萌动;就连她用从外祖母那学来的手艺精心烹制的菜肴,他都不会赞上一词……不管她做什么,在父亲眼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似乎江湖中任何一家的女儿,都比她强上百倍千倍。她曾见父亲怀着羡慕的语气与别人交谈,称对方的女儿知书达理聪明伶俐,即便那其实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在父亲口中说来,也仿佛无可挑剔。
在外人面前的父亲,刚正不阿,正义凛然,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大侠,回到家里,从来不笑,只会一个人坐在屋中沉默。
她活到十八岁,在父亲那里,没有听过一句赞扬她的话。
蓝皓月小时候想念母亲,可母亲去世时,她只有五岁,后来那印在心间的温柔形貌,竟渐渐模糊不清,蒙上了一层雾气。她慌张过,为什么连母亲的模样都会淡忘,乃至无法珍藏。于是她偷偷请人画过母亲的画像,依着她的记忆画的,其实只隐隐约约有些大致相似罢了。可是被父亲发现,竟痛斥一顿,还将那画像焚毁了。
自那以后,她在心里就恨他了。
她恨这种铁石心肠的人。
******
蓝皓月在蜀地流浪了好几天,直至淅淅沥沥的春雨浇熄了她的怒火。
虽不再愤怒,心却一分分冷了下来。
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于是只任由马儿带着她乱走,忽而大路忽而小道,渐渐地,出了川蜀一带,又顺着湘江而下,四处漂泊。天渐渐暖了,等到她有所意识自己究竟在往哪里去的时候,发现原来一直在往东南而去。
难道是还想着回衡山?
她竭力阻止自己的荒唐想法,望着漫漫前路,忽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另一个地方。
此时她已经回到了湖南境内,若是再往前,便是衡山,但她却没有停留,反而选择了一路南下。
南边就是粤地。
蓝皓月告诉自己,我只是从未去过那里,何不趁此机会见识一下南国风光?
******
她从粤北而入,穿山越岭历经艰险,虽领略了从未见过的奇景,却也饱受了风吹日晒。耳边的方言是一句都听不懂了,气候闷热潮湿,几乎让她止步不前。可想来想去,却忍着种种不适,还想继续南下。
她不甘心就此离去。因为她还没有去过岭南。
博罗。罗浮山。飞云顶。
相传博罗本只有罗山,后自东海遥遥浮来另一山峰,与之相连不去,便成了现今的岭南第一峰罗浮山。她在半路上听了这传说,心中更是向往。于是蓝皓月又对自己说,我只是去向某个人当面道歉,顺便领略这奇妙景色而已,既弥补了错处,又不会打搅到他的清修,有什么不可以?
她牵着枣红马抵达惠州博罗境内时,已是艳阳似火的时节了。
远远望去,碧色天空下横亘着绵绵青山。山石坚硬,如飞剑断刀嶙峋而立,萦绕不止的云雾忽而拂来层层白纱,忽而垂落丝丝细缕,变幻无穷,轻灵飘渺。
蓝皓月只知神霄宫坐落于罗浮山最高峰飞云顶之上,但山路错杂,她牵着小马走了半晌,也没见到刻有名字的石碑。此时正是午后,山间虽有浓郁树荫,但藏在云层后的烈日仍毒热难耐,她越往上走越是迷茫,想要问路又找不到方向。
兜兜转转行了许久,忽听丛林间飘来一阵竹板击打之声,随着这韵律还有人哼唱吟诵,只是方言不通,蓝皓月也听不明白。她寻音而去,对面陡峭山崖间藤萝轻摇,竟有一个小童踏着微凸的山石悠然而下。一手拿着竹板,一手拉着藤蔓,背后还有个小小竹筐,装着些许绿叶枝条。那小童不过十岁左右,黑发垂髫,全身道家装束,远远望去,好似从云中而来。
蓝皓月见了,不觉紧走几步,她所站之处已是斜坡尽头,那小童落在半山腰间,遥遥对着她望了一眼,似是见怪不怪。蓝皓月扬手挥了挥,高声道:“小道长,我想去神霄宫,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走?”
小童歪着头看看她,一双眸子如同点漆,用极其生拗的言语道:“你去神霄宫做什么?”
蓝皓月想了想,道:“找人。”
小道童连连摇头:“你不用费劲了,我师公他常年不在山里,你是等不到他的。”
“师公?”蓝皓月一怔,忙道,“你说的可是海琼子老前辈?”
“那是自然啦,你们这些江湖人老是到这里来找他,我都见过好几拨了。”小道童说着,身子轻轻一纵,竟如云朵般飘了数丈,落在了蓝皓月对面的山梁上。
蓝皓月惊讶不已,忙解释道:“我不是来找海琼子前辈的,只是……想去神霄宫找另外的人。”
小道童微微一愣,乌溜溜的眼睛朝她瞄了几瞄:“那你要找谁?”
蓝皓月正在踌躇,却又忽听身后一声喊:“素怀!”
她听到这声音,颇觉耳熟,回头一看,果然是莞儿。她先前散披于肩后的长发已然盘成双髻,倒是没跟那道童一般穿着,仍旧穿着寻常的衣衫。
小道童闪到一边,笑嘻嘻地朝莞儿道:“小师姐。”
莞儿严肃地走到他身边,一把揪住他,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便将他赶向山路那头。
蓝皓月见状想要举步,却被莞儿伸臂拦住。
“蓝皓月,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蓝皓月见她脸上似笑非笑,眼眸直盯着自己,心里不觉有些忐忑,不知池青玉是否将那件事告诉了她。可莞儿却又好像浑然不知似的,绕着她走了几步,见她不做声,又嘟嘴道:“以往你都嘴巴闲不住,现在怎么木呆呆,好像闷葫芦?”
蓝皓月强作欢颜,和和气气道:“莞儿,见到你我就不怕找不到神霄宫了,你带我去好不好?”
莞儿抿了抿唇,背起双手:“你跟我来吧。”
蓝皓月本还以为她定会问东问西,但她这次竟异常爽快,说完这话转身便走。素怀已转过山头,莞儿带着蓝皓月沿着那条路前行,其间越过小溪穿过树林,逐渐往更高处攀登。蓝皓月还牵着马儿,见山路越来越陡,正想着是不是要将马儿先系在林子里,却听莞儿在前面喊了一声:“快些走,就要下雨了!”
蓝皓月抬头一望,果然天际浮云低沉,隐隐发黑。她急忙将马儿拴在道边,疾走几步赶上莞儿。
莞儿只顾闷着头爬山,也不跟她多说。两人翻过这个山头,天边黑云压顶,呼喇喇狂风四起,不出一刻便打下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如同碎玉倾洒。
莞儿带着她疾奔至一个山洞口,站定之后,两人互望一下,都已衣衫湿透。蓝皓月皱眉道:“飞云顶到底在哪里,怎么还没有到吗?”
莞儿哼道:“你莫非不相信我?”
蓝皓月没有回嘴,只是沮丧地看着自己的衣衫。莞儿却探手从洞口摘下一片大大的芭蕉叶子,像伞一样遮在头顶,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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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先抄小路回去,拿了蓑衣再来找你。”
“不用了……”蓝皓月话才出口,莞儿已经飞一般冲出山洞,白茫茫的雨幕中红衫飘飘,转眼便没了踪影。
******
这一场暴雨来势汹汹,蓝皓月站在狭小阴暗的山洞里等了许久,也不见雨止的样子,更不见莞儿回来。雨点溅起无数泥水,将她的碧罗裙子打得污糟糟一片。蓝皓月直站到两脚发麻,都看不到半个人影,此时雨势稍稍减弱,但天色也随之变暗。
她往远处望望,山间溪流激涨,飞瀑直挂,四处皆是水声潺潺,听不到其他动静。想想莞儿之前的举动,蓝皓月心中一沉,料想莞儿果然是从池青玉那里得知了先前的事情,这才将自己抛在了山中。但事已至此,又怨不得别人,她见雨势已经渐渐停息,便卷起裙角独自上路。
这山路本就难行,雨后湿滑泥泞,蓝皓月才走了一段路便已狼狈不堪。她沿着莞儿走的方向前行,道路曲折盘旋,走了好久才到尽头,不料那前方竟无去处,唯有一条往下而去的小道。蓝皓月此时想要回头,已辨不清东南西北,脚下踩到一级石阶,那石料却猛地一斜,她不及抓住身边藤萝,惊叫一声便滚了下去。
这一连串跟头摔得她浑身散架,直到在混乱中抓住了一根古藤,她才止住了下滑的趋势。但此时整个人都依着这古藤之力垂在半山腰上,下方虽不是万丈深渊,但一眼望不到底,密密麻麻黑沉沉的都是灌木丛林。她手心剧痛难忍,可又无法松开,全力抓住那细细的藤条,想要攀上山壁。但这山岩笔直如削,竟无立足之处,蓝皓月欲哭无泪,只能紧紧贴在藤蔓边,动也不敢动。
******
天色渐暗。
雨后凉风阵阵,吹得蓝皓月一阵阵发颤,四面皆是寂静山峰,树影摇曳,萤火飞舞,更有不知何物咕咕鸣叫,在山涧间悬崖上不住盘旋。
她的手臂早已没了知觉,力气也几乎耗尽。那细藤在山崖上不断摇晃,竟大有断裂之势。蓝皓月虽咬牙坚持,眼里也已湿润一片,可又不甘心在这里哭天抢地。
却在这时,她听到上方似有动静,倾耳聆听,像是有人拨开草丛向这边走来。她一时间又惊又喜又悲,奋力仰起脸来朝上呼救。
那山崖上的人似是停下了脚步,随即快速行来,因着天黑,蓝皓月看不到那人,只觉手中抓着的藤萝猛然向上一提,她一惊之下险些没抓住。
“这藤萝都快要断了!”蓝皓月带着哭音喊道。
上面的人依旧用力拽着藤萝,沉沉说了一句:“你只需抓紧了就好。”
蓝皓月一怔,这声音从未听过。正在这时,那人突然发力,将藤萝用力甩起。蓝皓月尖叫一声,眼前一片发昏,身子就如断线风筝般飘了起来。但还未曾撞到山壁上,又觉有人飞身而下,在半空中轻轻往她腰后一推,便将她送上山崖。
她双足才一沾地,竟觉刺痛难忍,顿时栽倒在地,摔得满身泥水。
那人掠至她身后,见地上污浊,连连后退数步,直至到了石板路上方才止步。
“就是你要找神霄宫?”男子声音沉稳地问道。
蓝皓月跪坐在地,点了点头,几乎要哭出来了。她先前悬在半空,只觉全身发麻,如今落了地,竟连站都站不起来,脚踝更是阵阵抽痛,像是断折了一般。
男子见她这般颓丧,不由上前一步:“姑娘还能走吗?”
蓝皓月忍着泪,摇了摇头。
那人叹了一声,略作犹豫,只得走到蓝皓月身前,道:“你还得忍着点,飞云顶要绕过这山方能到达。”
说罢,他俯身一擒蓝皓月肩头,忽地将她背在身上,望一眼远方,飞奔而去。
24. 第二十三章 青鬓玉颜恍如初
蓝皓月伏在那人背后,两边的树木藤萝从身侧飞速掠过。那人足下生风,一刻不曾停留。过了许久,蓝皓月已经昏昏沉沉,只觉自己如飘在云间,勉强睁开双眼,竟见眼前一片白茫茫,如烟似雾,就连呼吸进的空气中也带着湿润之意。
男子背着她疾行于幽深林间,蓝皓月抬头,四周尽是虬曲参天的古松翠柏,又有潺潺溪流穿林而过。绕过这深林,眼前忽现白墙黛瓦数间屋舍,一径青竹孤峭而立,风掠竹叶水滴轻扬,萧萧飒飒不染尘烟。
屋前早有小道童等候,正是白天所见的素怀,见那男子疾掠而来,忙不迭要往回跑。
“素怀,你还要去哪里?”男子低声急问。
“去打扫客房……”
“我恐怕她腿骨已伤,先让她在这里,你速将药箱拿来。”男子说罢,侧身开了房门,便将蓝皓月背进中间小屋,将她轻放至床榻之上。
蓝皓月的脚踝碰到床沿,痛得她冷汗直冒。那男子转身间走到桌边,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快步出门向已经远去的素怀喊道:“莫忘记将灯带来!”
素怀远远应了一声,男子也不进屋,朝着另一方向而去。蓝皓月躺在床上,全身酸痛不已,衣衫虽已被山风吹干,却更觉难受。屋内漆黑一片,四周除了风吹青竹之声外别无动静,房门敞开,暗影幢幢,让她瑟缩不已。
过了许久,素怀提着一盏油灯匆匆而来,进屋后一探身,踮着脚尖悄悄进来,将油灯放到桌上。一点幽光摇摇曳曳,映出了这屋子的大致轮廓,蓝皓月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却见门口人影一晃,已有一个道装男子大步进来。
此时借着油灯之光,蓝皓月方才看清这道长的模样,他年约三旬,骨骼清癯,五官端正,但神色肃然,让人望之不敢接近。全身上下整洁齐整,纤尘不染,显然是刚才离去后从头到脚换了衣鞋。
“师傅,要去烧水吗?”素怀将药箱递与他,问了一声。
“自然要了。”男子接过药箱,一撩袍子坐在床边,“叫素华也过来。”
素怀应了一声,又出了门。蓝皓月局促地望着这人,他却面无表情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左脚,又自袖中取出一方白帕,覆了药粉,也不跟蓝皓月说话,“啪”的一声便拍在她受伤的脚踝上。
这一下,蓝皓月失声大叫,右脚一蹬,险些将他手中的药瓶踢飞。
男子身形一闪,急速闪至床边,皱眉道:“干什么?”
蓝皓月疼得直发抖,倒在床沿上只是喊:“我骨头断了!”
“若是真断了我怎会这样?”男子不悦地说了一句,这时有人一路飞奔到了屋前,男子见后便朝蓝皓月道,“素华来照顾你了,但你还需忍耐五天方可下地行走。”
说罢,就这样潇然而去。
蓝皓月忍着剧痛撑起身子,见床前站了个十三四岁的女道童,肌肤胜雪,眼眸晶莹。她不禁长嘘一口气,吃力道:“这里就是神霄宫了?”
素华替她脱下鞋袜,又取来一身干净的蓝袍交到她手边,笑盈盈道:“正殿并不在这,这儿是后山。”
蓝皓月心中想着此行的目的,但又不知如何开口,素华见她一身污浊,便皱了皱眉,转身道:“我去给你打水来洗一下。”
“多谢……”蓝皓月虚弱地应了一声,又道,“刚才那位是?”
“那是我与素怀的师傅,俗家姓程,名讳紫源。”素华端起水盆,叹道,“还好素怀回来时说起你在寻找神霄宫,我师傅又追问莞儿,才知她将你丢在了后山,否则你可有得苦了。”
她说罢便要出去,蓝皓月忙鼓起勇气问:“那个……莞儿的师叔在吗?”
素华停下脚步,回过头愕然道:“师叔?你要找哪位?”
“……就是她的小师叔。”她居然支支吾吾,不想说出他的名字。
“哦。”素华淡淡应着,顿了顿,又道,“他不在。”
“不在?!”蓝皓月几乎叫了起来。
素华被她吓了一跳,蓝皓月起初还以为池青玉离开了罗浮山,后经素华解释,才知道神霄宫时常有山民上香求符,而观中弟子也会为山中贫民施药疗伤。池青玉便是在昨日跟着顾丹岩去了深山,至今未归。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蓝皓月略带失望道。
素华笑道:“罗浮山大小山峰四百三十二座,另有十八洞天、七十二幽境,你这样问我,我怎么答得出来?”
******
蓝皓月怀着失落与苦闷度过了在神霄宫的第一夜。
次日清早,左脚还是胀痛不能扭动,天亮后看看自己的双手,也是伤痕累累,没几处完好的地方。她凄凄惨惨躲在床帘里,听着外边泉水流淌,不觉心生惆怅。
一天之中素华与素怀先后来了几次,为她换药送饭。蓝皓月看着两人那规规矩矩的道教装束,又见食盒中的点心菜肴尽是不沾荤腥,这才真真正正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默默躺在这小屋中,什么地方也去不了,只能透过格子窗棂望着屋前青竹。这屋中一室清冷,除了桌椅床榻外没有半点装饰,就连帘幔也是素青无纹,静静低垂,与她在衡山的闺房相比,显得格外简单无趣。
屋舍前后空空荡荡,唯有清流从林间穿来,绕过后窗,日日夜夜发出清亮欢悦的声响。
这声响在初时听来令人心旷神怡,可听得久了,也不过如此,尤其是到了夜间,蓝皓月本就因全身酸痛难以入睡,再加上不停流淌的泉水发出哗哗之音,更觉头痛欲裂。
她烦躁地睁着眼睛,小心翼翼翻转身子,在床与墙的接缝处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虽说在这床上已睡了一天,但她始终不敢多动,如今触到了这冰凉的物件,探手从竹席边缘摸出来,原是一支光滑润洁的笛子。
蓝皓月怔了怔,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细细看着,那笛子尾端缀着皎白流苏,丝丝缕缕簌簌落落。在那流苏之间,还系着一枚水滴状的青色玉饰,温润无瑕,宛若天成。
她握着竹笛,心中一惊。
这笛子是池青玉一直坠在腰间的。
蓝皓月环顾四周,忽然想到昨晚程紫源带她进屋后,便叫素怀到别处取了灯来。
——这原是池青玉的住处?!
她的心跳有点快,有点乱。
蓝皓月握着笛子,想到了那夜初见时,在月光下浮动的悠扬曲韵。那支似乎唤醒了沉寂天地,唤开了满池莲花的曲子,在那以后,便再也没有听他吹奏过。
月光下,笛子尾端垂下的玉饰澄澈清幽,她不禁轻轻托在手中,端详之下,发现玉饰的内部有纯白絮状纹路,那纹路重重叠叠,恰似一朵盛开的莲花,幽然独处于青绿色的玉石内。
她懵懵懂懂地将竹笛凑到自己唇边,才一触及,那微凉的感觉让她自心底发出些许的战栗,慌忙间便又将它放回了原处。
有微风自窗外袭来,拂动青帘轻轻飘起,如同一场素洁无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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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她同样直到很晚才入睡,罗浮山晚间甚是清凉,她翻来覆去没盖被子,到天亮后嗓子肿痛,摸摸额头,竟有些发热。
素怀来送早饭,见她恹恹躺着,精神不佳,便问道:“蓝姑娘,你的脚伤还是很痛吗?要不要再请我师傅过来?”
蓝皓月摇摇头,道:“不用了。”她看看素怀,见屋外无人,便小声道,“这屋子原来是谁住的?”
“是小师叔。”他没有隐瞒,直截了当地道,“原想让你住到我大师伯那院子里的,但是当时师傅怕你腿骨断了,就近到了这里。他们住在前山,所以不太过来。”
蓝皓月蹙眉道:“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待在这里?没有人照顾他吗?”
素怀讶异道:“他又不需要别人照顾,在这里不是很清净吗?”
蓝皓月闷闷不乐,觉得他们对池青玉好像并不关心。
正说话间,忽听外边素华喊道:“素怀,跟我去前殿打扫!”
素怀忙放下手中饭盒,匆匆离去。蓝皓月透过窗子看着两人飞奔而去,心有不安。
******
素怀这一去很久都没有回转,蓝皓月独自撑着病体在床上坐着,渐觉不支,迷迷糊糊地便歪在床头睡着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听到外面有人交谈,她揉揉眼睛,却觉半边身子已被自己压得发麻。而这时外边的谈话声已经远去,蓝皓月听不懂那内容,但那其中有一人的声音澄澈如泉,温良蕴藉,令她心中隐隐一动。
她急急忙忙地扶着床栏下了地,左足处还是肿痛不能举步,只得忍着痛以右足跳到窗前。天气湿热,窗户本就开着,屋前竹林中有人远去,只留下淡淡背影。她咬牙拿起桌上的宝剑,撑着它挪到门外,但此时那人已经消失在竹林尽头。
即便如此,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仍使蓝皓月心神不安,她一步一步沿着竹林中的小径往前挪动。没走多远,已快支持不住,而这时遥望到竹林尽头有一白石长廊,廊间植有凌霄,碧绿枝条垂落及地,浅红色花朵点缀其间,有两人正站在重重花影下交谈。
蓝皓月小心翼翼地走近花廊,面对着她的年轻人面容俊朗,唇角微微上扬,正是顾丹岩。而顾丹岩对面的人与他作一样装束,始终不曾转身。
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顾丹岩早就看到了她,朝她微微颔首。蓝皓月扶着长廊石栏稳住身形,轻声道:“顾道长。”
“蓝姑娘,没想到你竟然会真的来了罗浮山。”顾丹岩笑着,又朝她望了望,随即扶住他对面之人的肩膀,示意其转过身来。
风吹花落,藤蔓轻舞,蓝皓月再次看到了池青玉。
他依旧清秀出尘,双眼若有所思似的望着前方,带着几分萧索。此时的他果然不再是以往装束,而是穿着青色斜襟道袍,头戴玄黑网巾,上饰鹤型白玉长簪。
唯一没变的只是肩后背着的银质带扣,以及手中握着的碧青竹杖。
在树荫花影之下,这一身装束更显得他如同云端上仙,远离尘烟,超然脱俗。
但在蓝皓月看来,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可乍一见到他现在的打扮,心中骤沉,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池青玉的双眼似是望着远处云端,他先前分明是与顾丹岩在说着话,但此时却一言不发,脸上虽无怒意,却冷得像冰。
蓝皓月手足无措,怔怔地看着眼前已是一身道服的他,一路上的憧憬与热情竟渐渐沉寂了下去。
25. 第二十四章 芳心拗尽丝无尽
顾丹岩见蓝皓月行动不便,站着都很吃力,便上前一步,道:“蓝姑娘,我听程师兄说了,你的伤势不轻,现在还不能下地。”
“我……我等会就回去躺着。”她支支吾吾地道。
顾丹岩道:“那好,你先在这里坐着,我去叫素华来扶你回屋。”他一拍池青玉肩膀,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向蓝皓月一揖道,“青玉在这陪你一会儿,素华还在前殿,稍后就到。”
蓝皓月默默点头,顾丹岩走出长廊朝前山行去。池青玉这才扶着廊柱坐下,还是不动声色,不惊不怒不喜不悲。
她颇为难堪地想要坐下,又不敢离他太近,小心翼翼地坐在花廊的另一端。
两个人各坐一边,许久都不曾出声。蓝皓月怔怔地望着他,心里七上八下,不由道:“池青玉,好久不见……”
池青玉紧抿着唇,脸色微微发白。
她忽又觉得这话不妥,忙弥补似的道:“我听到你说话声音,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他却还是静默,非但不回话,连表情都是无动于衷。
蓝皓月本就在他面前慌里慌张,现在他这个样子,她不知该如何缓和气氛,抬头看了看远处,怕素华现在就赶来,心中一急,便脱口而出:“你还在生气吗?”
池青玉的眼睫微微下落,淡漠道:“有什么气好生?”
蓝皓月咬了咬下唇,朝他那边侧过身子,道:“上次在回唐门的时候,我……”
“没必要说这些了。”他轻轻呼吸了一下,忽而换了话题,“你这几天不要再下地乱走,不然还要耽误时间。”
“……谢谢。”她小声地说着,撑着双手往他那边坐了一点。其实两个人还是离得很远,池青玉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握着竹杖站起身来。蓝皓月一惊,以为他现在就要走,忙道:“我住在你的屋子里,等会儿请素华帮我另外找个地方待吧。”
“不用。我住到三师兄那边。”他稍稍偏过身子,像是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那……给你添麻烦了。多谢你。”蓝皓月诚挚地道。
池青玉还是冷着脸,淡淡道:“我这个人,不仅眼睛是坏的,心也是坏的,又有什么好感谢?”
蓝皓月懵了,心猛地一寒。
他果然还是很介怀那天她气极时候说的话,这句话现在由他口中说出,语气虽然淡漠,却更像一把尖针刺在她心里。
她回想起那天的情形,还清晰地记得他听到这话之后,瞬间变了脸色的样子。
蓝皓月本来想好的道歉的话,此际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与父亲的吵架,这一路上的辛苦,被莞儿带到荒山后差点摔死的困窘,一时间都涌上心头。她低垂着头,坐在幽幽紫藤之下,眼泪转了几转,终于抑制不住就滚落了下来。
可她又不敢哭得大声,只能颤抖着双肩,极力压抑自己的声音。
池青玉倾耳听了听,静默片刻,道:“我没有骂你,你为什么要哭?”
“我只是想来向你道歉……”蓝皓月呜咽道,“你走了以后,我很难过。”
他抿着唇,朝她这边走了一步,道:“你是从蜀中过来的?”
蓝皓月胡乱点了点头,又意识到他看不到,便带着哭音应了一声。
“那么远,你不长脑子的吗?”他低声说了句,皱起眉,“三师兄早就跟我说过了,你何必跑来岭南?!”
“可我……”她无言以对,甚至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池青玉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道:“等伤好了,我请人把你送回家去。这里离衡山还稍微近些。”
蓝皓月负气道:“我不回衡山。”
他一怔:“为什么?”
她不回话。池青玉却猜到了几分,冷冷道:“你还是与父亲不合?”
“他总是指责我。”蓝皓月心烦意乱。
池青玉沉声反问:“那你准备怎么样?浪迹天涯?未免想得太天真。”
蓝皓月委屈道:“我自有去处,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待在这里?”
“我没那么说,可你总要有回去的时候。这里是道观,女客不便久居,你伤好了就走。”池青玉干脆利落地说罢,持着竹杖便要走。
“池青玉!”蓝皓月抹去泪水,费劲地站了起来,“你真的不愿意原谅我了吗?”
池青玉脚步一顿,背对着她道:“我说过没有生气,又何谈原谅?”
她眼中一阵酸楚:“可你的样子分明还是生着气。”
“大概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吧。”他无谓地道。
“朋友一场就不能挽回点什么了吗?”蓝皓月悲伤道。
“我是出家人,无亲无眷,更没有什么朋友。”他不含感情地说完,朝前走去。
落花翩飞,洒了一身,一地。
******
素华赶来的时候,蓝皓月已经摇摇晃晃走到了半路。回到小屋,她一句话都没说,愣愣地坐在床上。
“蓝姑娘,你见到小师叔了?”素华不解地道。
蓝皓月像是没有听见似的,怔坐了一会儿,躺倒在了床上。她足足躺了半天,直至中午素华来送午饭,喊了她几声也不见起来,走上前一看,蓝皓月双目紧闭,身子蜷缩成一团,恹恹地朝着里侧不动。
素华探手一摸,才觉她浑身发烫,又撩起她裙角一看,只见左脚伤处更显红肿,高出一大块淤青。
素华急忙叫来了程紫源,他皱眉道:“说了要五天才可下地走路,怎么弄成这样?”
蓝皓月颓丧地睡着,无力回答。素华在一边解释了缘故,程紫源不悦道:“我是不便常来,因此叫你照顾她,你倒好,把人扔在屋里独自去前殿了。”
素华不敢回话,蓝皓月涩涩道:“道长不要责备素华,是我自己不识趣。”
程紫源摇了摇头,吩咐素华取来外敷的药膏,蓝皓月这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任凭他上药也不吭一声。程紫源离开后,素华搬来椅子坐在门前不敢再走,蓝皓月出乎寻常地安静,忍着百般不适只朝里卧着。
那支竹笛还放在枕边,她怔怔地望着,心中涩然。为让自己不再沉沦,索性闭上双眼不去看它。
******
午后渐渐起风,帘幔不住簌动,蓝皓月的身上却一阵寒一阵热。昏昏沉沉中似乎听到外面有人喊着素华,素华开门出去。过了片刻,又有人渐渐走近,直至到了床边。
蓝皓月原以为是素华给她端药来喝,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帘幔撩起。正疑惑时,却听帘子外的人低声道:“你怎会还发热了?”
蓝皓月听到这声音,惊了一下,身子却缩得更紧了。她不想说话,卷过薄被裹在身上,喉咙阵阵发堵。
“蓝皓月。”他在外边听不到回答,不由碰了碰帘子,“你没有睡着,为什么假装听不到?”
蓝皓月呼吸一滞,却还是没有出声。池青玉等了一会儿还不听她回话,蹙眉拉着帘子猛然往上一掀,道:“起床。”
“你要干什么?”她不由抱着被子惊呼。
“你装睡觉,以为我不知道?”池青玉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便将帘幔挂起,动作很是熟练。外面的阳光直射进来,蓝皓月闭着眼睛转过身子,涩声道:“你既然讨厌我了,为何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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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跟你说这些无聊的话,起来喝药。”池青玉转身走到桌边,拉过椅子坐下。蓝皓月不动,他又摸到了桌上的托盘,轻轻推了推,顾自道:“不吃不喝的,是要故意让人知道被我气了?大小姐真是架子十足。”
蓝皓月撑起身子朝着他哑声道:“池青玉,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我病得起不来了!”
“那你刚才还出来……”他话才说了一半,蓝皓月已哆哆嗦嗦地坐了起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披,忽地跳下床,直冲了过来。池青玉听到声响,忙站起来,抓着她的袖子,急道:“说了不要乱动,干什么还走过来?!”
蓝皓月在他臂膀中乱挣扎一气,带着哭音道:“你不是叫我喝药吗?我不起来是故意摆架子!起来了又怪我!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我只是叫你坐起来等我端过去!”他气恼不已。
“反正我无论怎样都是错!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处处惹人烦,为什么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找不到?!我诚心诚意来道歉,差点死在山里不说,如今你都不愿意好好听我说一句!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了!”蓝皓月悲从中来,拼命想要推开他,可自己站立不稳,稍一用力反而向后栽去。
池青玉牢牢抓住她胳膊,但他不知蓝皓月那天摔下山去,不仅脚踝伤了,全身尽是淤青。她痛得紧蹙着眉,眼里噙着泪,忽然放声大哭。
“你为什么一点机会都不给我?我千里迢迢从蜀中赶到罗浮山,只待了一天你就要赶我走……”她边哭边说,眼泪都落在他手上。
“蓝皓月,蓝皓月,你别大喊大叫。”他又气愤又尴尬,半拖半拽将她送回床上,“你这样像什么话?叫师兄们听见还以为我对你怎么了!”
她反扑在床上,独自饮泣。
“我从一开始就没说要你即刻下山,你哭什么?”池青玉真不明白她为何变得这样多愁善感,在印象中,蓝皓月只是个大大咧咧娇生惯养的丫头。
蓝皓月哽咽道:“我哭的,不是为着这个。”
他静默片刻,怔道:“那又是为着什么?”
蓝皓月默默流泪,无法开口。
他站了许久,竟也没有像以前一样言辞犀利地追问,末了才慢慢回过身,低声道:“我去把药端来。”
******
或许因为这本就是他住的屋子,池青玉在屋内时并不需要竹杖。他走回桌边,端来了放着药碗的托盘。蓝皓月斜卧在床上,见他转身过来,便有意别过脸去。她朝着里侧躺了一会儿,忽又意识到自己这举动对他来说甚是无用。
沮丧地回过头去,见池青玉坐在床前,那托盘放在膝上。他既不催促也不发火,倒像是安然等着她自己回身一般。
蓝皓月还想翻身朝里,他忽然发话:“既然已经转过来了,还要让我等多久?”
蓝皓月脸红:“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面朝前方,淡淡道:“你翻来翻去难道没有声音?”
她伏在枕上,见先前的泪珠儿滚落在了竹席上,不禁伸出手指划着,心中七想八想,嘴上却没说话。
池青玉端起药碗,微微伸向她在的方向,“不喝要凉了。”
蓝皓月托着腮往他望去,池青玉听不到她的声音,不禁蹙眉,缓缓道:“真的不喝?那我去倒了。”
“你又干什么啊?!”蓝皓月泪眼婆娑地坐了起来,“怎么那么可恶?!”
这回他倒是不说话了,蓝皓月无奈地从他手中接过了那碗药。池青玉侧过身,扶着床栏,听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药,且时不时咳着,他的神色不免也有些黯淡了。
26. 第二十五章 月明风露指间绕
蓝皓月因这一病,拖了好几天才稍稍恢复了精神。脚上的伤慢慢好转,可以下地慢走,只是程紫源交待还不能太过劳累。这些天来,池青玉一直未到这屋子来,她只能通过素华素怀二人,得知他住在前山顾丹岩那里。
每天凌晨与日落时分,前山方向便会有绵长钟磬声传来,蓝皓月起初还不明白,后来才知道这是他们在履行玄门功课。她在这久久不散的钟磬声之中,独坐在床上,心事复杂。
又过了三日,蓝皓月已经可以自由走动,素华在黄昏时送来晚饭,蓝皓月见她每天来去匆忙,便问道:“你等会是不是也要去前山诵经?”
素华点点头,道:“这山上的人除了莞儿,都是要去的。”
“为什么她不需要?”蓝皓月一怔。
“她其实是我大师伯的本家晚辈,只是父母双亡,便被我大师伯领养,还并未入道。”素华说着,见她已经吃完,便道,“蓝姑娘,你这些天还没有在飞云顶上玩过,等明天我陪你出去转转好了。”
蓝皓月想了想,道:“我可以去看你们做功课吗?”
“那可不行,功课讲究心静绝情,外人在旁会有杂念。”素华说罢,收拾碗筷出了门。
******
蓝皓月枯坐无聊,此后不久,耳听得钟磬声又起,幽远飘逸,渺渺如烟。她不觉出门寻音而去,穿过凌霄花长廊,沿着石径一路前行,待到她走到前山时,天色已经昏暗。遥望见淡淡云雾间,宫观飞檐流翠,铜铃串串,很是巍巍壮丽。
她不敢过于接近,独自寻了个角落坐在树影下。空气中漂浮着松香的味道,揉着湿润的水雾,有几分惘然,正如池青玉身上的气息。
她听着渺远的诵经声,清悦幽然的钟磬一下连一下,敲震着她的心。
不知为何有些苦涩。
夜色渐渐浓郁了,蓝皓月在他们还未曾停止的时候,悄悄离开了前山。
她沿着原路走了一阵,却并没有回到住所,而是很随意地选了一条岔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
这条岔路不知通往何处,蓝皓月走了许久也不见尽头,两边的树木高大苍翠,在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走得累了,正望见路边有突起的岩石,便上前坐了下来。
山石间有溪流汩汩萦回,在她身前缓缓流过,溅起小小的水花。溪流的另一侧较为空旷,古柏在晚风中微微簌动,投下斑驳的黑影。
伴着清流之音,蓝皓月独自坐了许久,等到想要起身时,却听到了从对面幽径传来脚步声。她尚未站起,便望到了他的身影,不由屏住了呼吸。
池青玉似乎没有发觉她也在这里,持着剑从溪流那头缓缓走来。直至到了那片空旷之地,才刚抽剑出鞘起势,忽又一顿。
“是谁?”他依旧朝着前方,语气有点异样。
蓝皓月窘迫站起,低声道:“我。”
他微微一怔,随即道:“你的伤好了?”
“……是。”蓝皓月心虚回答。
池青玉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道:“这里路不太好走,你回去时要小心。”
“嗯……”她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你是来练剑的吗?”
“是,每天功课完毕后就来这里。”他说罢,却收起了剑。
蓝皓月犹豫了一下:“是我打搅你了吗?”
他淡淡道:“不是。今天不练也无妨。”
蓝皓月远远地望着他,他等了片刻,取下背后的竹杖,道:“你要回去吗?”
“不……你呢?”
“……我随意。”
暮色中有着淡淡的清芬飘拂在两人身边。“我想在飞云顶上走走。你能给我带路吗?”她尽量轻松地试探。
池青玉颇有些踌躇,末了才道:“好。”
******
月亮渐渐升起。飞云顶上银光浮动,烟霭朦朦,青岭脉脉,远山近水尽如画中。
他走得不快,四周安静无声,只有竹杖在石板路上划过的轻微声响与两个人的脚步声。
蓝皓月与他之间始终隔着几分距离。他的装束,让她无法接近。
“你想到哪里去?”走了一会儿之后,池青玉略感茫然。
蓝皓月晃了晃神,反剪着双手,道:“你领着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池青玉微微怔了怔,似是思索了一阵,才道:“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你如果想看风景,不如等明天叫别人带你来。”
蓝皓月静静地看他,过了片刻道:“晚上也可以的。”
他犯了难,无奈地道:“但我不知哪里才有景致……”
“你平时爱去哪里?”蓝皓月抬头望他。
“我?”池青玉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你跟我来。”
蓝皓月跟着他慢慢走进松林,地上潮湿松软,不多时但闻水声阵阵,在夜间听来格外清晰。池青玉带着她走到松林尽头,对面山崖间一道白练飞溅而下,被晚风吹过,水气氤氲,犹如梦境。
一轮明月悬挂苍穹。松涛伴着水声绵延千里,扑鼻清新沁入心扉。
他站定在山崖前,两人都未说话,只是听着那飞瀑声响不绝于耳,在空谷间发出隆隆回音。
许久,他才微微侧过脸,道:“平素我常独自来这,此处就是我觉得最美的地方。”
蓝皓月沉醉于这浩浩天地,欣然道:“池青玉,这儿比衡山还要漂亮。”
他淡淡地笑了一笑,伸出左手,掌心向上。
“这样可以碰到对面的瀑布。”
蓝皓月侧过脸望着他的脸庞,也与他一样,伸出手去。只是她伸的是右手,两个人的手臂仅仅离着几寸。
纷纷扬扬的水花自对面山岩间飘来,如雨丝如冰絮,落在掌心。
******
回去的路上,蓝皓月闻到一种奇异的芳香。清淡虚幻,时有时无。她不由放慢了脚步,留心起四周,却未曾发现是什么花草发出的气息。
池青玉察觉到了她的犹疑,问道:“你走得累了?”
“不是,我在找是什么花发出了香味。”
他呼吸了一下,道:“是玉簪吧。”
“玉簪?”她忽而觉得耳熟,细细一想,才想起母亲生前也爱这种花。那时的烟霞谷中,遍植玉簪,蓝皓月尽管年幼,却也还记得这个美丽的名称。母亲还曾经将洁白纤长的花朵给皓月戴在发辫上,抱着她去给父亲看。
但是母亲死后,谷中的玉簪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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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理,渐渐的,由多变少,终至枯萎。
“你等我一下。”她说了一句,便跑向草丛树林。找了许久,才在背阴的山峦泥地上发现了一丛丛的玉簪。它不喜阳光,只在暗处夜间开放,白似纯玉,独具幽香。
蓝皓月轻轻采下一朵,起身走到池青玉身边。他一直在听着她的动静,知道她走回来了,不禁道:“你不会是去找玉簪了吧?”
“正是呢。”她从背后伸出手,拉起他的衣袖,让他碰触玉簪的花瓣。
池青玉在被她拉起袖子的那一刻,有着本能的抗拒,手臂有所僵硬。但蓝皓月却硬是将他的手拽过来,放在花瓣上。
“你以前注意过这种花吗?”
他的神色有些拘束:“小时候师傅给我摸过,也就是如此而已。”
“我娘以前就很喜欢它。”蓝皓月凝视着他好看的手指,“我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玉簪了。小时候,我还把它当真正的玉簪来戴呢。”
池青玉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抚过花瓣,动作很细微。
“都是细长的。”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蓝皓月微笑了一下,生怕他不够了解,又道:“其实还有紫色的,但是这种白色的最美。”
他原本放在花瓣上的手指缓缓收了回去。蓝皓月一愣,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得多一些。”
“这些我都知道。他们对我说过世上的各种颜色。紫的红的绿的我全听说过。”池青玉垂下手,“不过我觉得很无聊。其实……你说得再多,我也还是不明白。”
蓝皓月握着玉簪的手有点发凉。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话,又犯了傻。
“对不起……我真的只是想到了以前家中的事情……我以为你会愿意知道得更多……”她渐渐慌乱起来。
“谢谢。”池青玉看上去没有生气,但是神态很是淡漠,“蓝姑娘,你真的不必战战兢兢。”
“我怕惹恼了你。”她低声道。
池青玉静了一静,轻声道:“你何必对我如此在意?”
“我……不可以吗?”
他再度沉默,晚风吹动他的袍袖。
“我觉得没有必要。”他淡如清水地道。
******
蓝皓月的眼前一片模糊。
也不知道怎么了,泪水就弥漫了上来。可她竭力地忍着,还故作释然地道:“你是不是始终不太喜欢我?”
他的眼睛沉浸在夜色中,暗暗的,看不到光亮。
“你不要太过接近我,也无需太过在意。”他低声说罢,四周更为沉寂了。
蓝皓月一言不发,晚风幽幽袭来,吹动两人的衣衫,发出轻微的声响。
“起风了,你回屋去吧。”池青玉缓缓说着,仿佛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淡漠。
“我不想回,你可以先走。”她执拗地道。
他似是默默叹了一口气,又站了片刻,才道:“我送你回去。”
这一路,两个人什么都没说。直至到了屋前,蓝皓月想要开口,他却已经转身离去。
月华似水,他一袭青袍落寞如覆霜,只留下淡淡背影,却又印在蓝皓月本已沉重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