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盾工程:沙漠腾起的新丝路》 第1章 治沙英雄的儿子,败家玩意儿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胡杨蹲在地头,他刻着皱纹的脸上泛起一抹愁色,捏了一把沙子,沙子从指缝当中漏走。 他和兵团扎根这块土地十几多年了,然而,沙尘暴和土地盐碱化年年都有;有的时候,他看着那些呼啸而过的马儿,便觉得自己就如同那牧马人那样。人家驯马人用的是绳索,他们兵团用的是草格子,只是脚下这块狂野的土地,不知什么时候能驯服。 一声叹息之间,远处传来一阵摩托声。 扬起一阵喧嚣的尘土,引来农场众人的侧目。 那是胡杨的儿子——胡梭回来了。 这小子外地求学回来,就带了个无人机——村民看来就是个安装着四个螺旋桨的铁鸟。 “这是啥?”胡杨的眉头一蹙。 “爸,这是农业无人机,能测绘、能播种,还能——”胡梭兴奋的摆弄着他的遥控器。 听着这些,胡杨半信半疑的:“别搞些有的没的。”毕竟他是实干家,更加相信汗水和铁锹。 第二天,胡梭的无人机照常升空,银白色的金属外壳在空中留下一道剪影,四个螺旋桨撕碎了朝霞。然而,这在村民看来,这不过就是小胡这小子一顿花里胡哨的空中表演罢了。 果然,胡梭的无人机出事了。 本在空中飞的好好的,突然跟喝了假酒似得,尽管胡梭在自己的遥控器上一阵操作猛如虎,无人机还是失去了控制,如脱缰的野马似得一头栽了下去,最后落在李婶的菜园子了。 落地了,那四个螺旋桨还不带消停的,跟发疯的镰刀似得,直接将好好的菜叶子直接搅了个稀碎。 李婶也是一个暴脾气,直接扛着锄头就冲过来了。 这会,胡梭还在那搅得稀碎的菜园子里“淘”自己的无人机呢,弄得一手菜汁的。 “小胡——”就连护院的狗都被李婶的大嗓门给吓退了,她一手捡起半截被螺旋桨截断的黄瓜,怼着胡梭:“看你干的好事!你爹扛着锄头治沙,你呢,专搞破坏是吗?” 就连旁观的大叔大婶都直摇头:“百年种树,一朝毁。” 胡杨闻讯赶来的时候,李婶一通“管管自己儿子”的数落后,就开出了赔偿账单。 胡杨一张老脸羞得通红,手颤抖着,一边数着票子。 这位治沙的老英雄,面对12级沙尘暴的时候没慌;风暴中守着草格子的时候没慌;倒是此时此刻,恨不得将自己埋进沙子里。 李婶走的时候,甚至还落下了一句:“老子是治沙英雄怎么样,儿子也照样是一个纨绔子弟。” 李婶的话就如一把刀那般刺进了老胡的心中,看着一旁的儿子还在捣鼓着那架折翼的大铁鸟,心疼摔坏的云台相机的模样,老胡不禁叹了一口气;感觉,这顽劣的孩子,难道比治沙还难管。 走的时候,老胡瞥了儿子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落下一句:“这就是你说的高科技?” “爸,这程序还有点bug。”一开始,小胡对于此等“技术失误”不以为然。 “消停点吧。” 第二天,小胡是消停了些,就躲在草堆旁继续摆弄自己那架无人机。 这时兵团的小李过来了。 看着他精心擦拭每一颗沙子,忍不住问:“你这大铁鸟这么金贵,看山去比城里的钢琴还金贵呢,能帮上忙吗?” 小胡头也不抬,手指在无人机的螺旋桨连接处轻轻摩挲,抹掉最后一点沙尘:“这里的沙子太刁钻了。” 小李凑近一看,发现小胡不知什么时候给电机缝隙里塞了层薄薄的骆驼毛毡——那是从巴太家废弃的鞍鞯上拆下来的。机翼连接处还涂了层透明胶状物,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油光。 “这是啥?哪里来的油?”小李问。 “撒手!”小胡一下子拍开了小李的手,“这是我好不容易弄来的,沙蜥的黏液混合了红柳胶;防沙用的。” “啊?你还有时间去捉沙蜥?”小李虚张着嘴巴,在他看来,沙尘暴要来的紧张时刻,这小胡不帮忙固定沙格就算了。 小胡没接话。 最后,小李也不费功夫在这里跟他唠嗑了,扛起锄头就跑,最后还叮嘱了一句:“你的大铁鸟待会儿飞的时候,角度也不要太刁钻;待会儿窥见了李婶家那丫头在麦田里解手的模样,人家饶不了你。” 小胡手一抖,螺丝刀当啷掉在地上。 一副百口莫解的模样:“谁要偷看?” “知道———知道——你们文化人,管这个叫——野外调研。” 看着小李离开的背影,胡梭一阵的无语。 经过这阵子的相处下来,他似乎真的在农场人心中落下了纨绔子弟加破坏王的印象。 村口的艾山说:“那小胡的大铁鸟老吵了,吓到我家的鸡都不下蛋了。” 村尾的巴图说:“我家那羊一听见那大铁鸟低空飞过,就慌了神,追得我腿都断了。” 然而,小胡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消停下来。 一天他的无人机又启航了。 这次飞的倒是平稳了些,不一会,还是出意外了。 无人机歪歪斜斜地掠过晒场,这会,晒场正在晒辣椒面。 这下倒好,无人机的螺旋桨直接将辣椒面扬起,卷起一场红色风暴,呛得晒场上的人直咳嗽。 这次无人机并没有坠毁,仅仅是低空掠过又一次抬升高度。然而,惹下的祸却不少。 整个晒场都乱了秩序。 再能吹嘘自己能吃辣的,都躲不过这次辣椒风暴的袭击。 "咳咳咳——阿嚏!"巴图刚刚一张开嘴,就被灌进了一嘴的辣椒粉,鼻涕眼泪直流,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艾山更是惨淡,刚从红色烟雾中跑出来,捂着嘴巴,模样就跟从油泼辣子里捞出来的面片,连眉毛都是红色。 这次之后,胡梭的无人机就成了农场的小孩子攻击的对象,毕竟在这些孩子看来,胡梭的无人机比吃庄家的麻雀更加的可恶;毕竟在孩子们看来,这麻雀还能烤着吃,这大铁鸟一天到晚净闯祸,屁用都没有。 哪怕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也难不倒这群孩子王,他们弹弓一个瞄准,一个猝不及防,无人机的一个螺旋桨就被打中了。 第2章 父子矛盾 农场的孩子们用弹弓攻击无人机,真的是增加了胡梭的难度。 他不仅仅要躲避那漫天的沙子,暴烈的风,还有躲避不知什么时候飞过来的弹弓石头。 一天,一边避让着熊孩子们的弹弓,一边侧着风,胡梭的无人机又闯祸了。 直接将刚刚挂果的枝条削下来几根,上面还挂着沉甸甸的青涩的果子呢。 看着此情此景,熊孩子们拍拍屁股、扬长而去,胡梭倒是愣住了。 这是巴图家的果树,说是什么新品种加上嫁接技术才长出来的好果子。 当巴图领着那一根挂果的枝条出现在胡杨家的时候,父子之间关于无人机的矛盾一触即发。 “老胡,你看看这是你家儿子裁下来的新果,我还指望着它卖个好价格呢。”巴图进门一顿数落。 老胡本在院子里磨着锄头的,这下,磨刀石断成两截。 老胡压抑已久的怒火,再也按压不了。 一声嚎下去,整个院子都震动了:“兔崽子,你给我出来。” “爸,今天这事错不在我,我本来飞得好好的,是那些熊孩子用弹弓攻击我,才偏了方向,裁了巴图叔的新果的。”此时,小胡正在数着自己的压岁钱,准备赔偿巴图呢。 “咱兵团的脸都被你给丢光了。”说着,老胡一把夺过无人机,高高地举着,“一天到晚,就玩这铁疙瘩,玩物丧志。你不惹人家,人家孩子能攻击你吗?”说着,气冲冲,要摔了那无人机。 小胡见状过去抢,嘴里振振有词:“你可以打我骂我,不可以摔我东西,这是我的心血!” “心血?你砸坏的菜园子,无故裁剪下来的果子,哪样不是别人的心血;你倒是疼惜自己的心血,糟蹋别人的东西。”老胡一阵数落儿子。 小胡眼里瞬间含着泪水。 父子两瞬间扭打起来。 扭打的时候,老胡的背心撕破了,露出背上晒伤的痕迹——那是年年扛着树苗留下的印子。 小胡看着父亲身上的伤痕,甚至咯吱响动的关节,有点错愕。 “够了!”最后,这扭打成一团的父子,被母亲给分开的。此时,她正在厨房里和面,手中还带着面粉,面盆哐当一下落地。 父子瞬间分开,傻了眼。 “你——为什么还是一副暴脾气?”母亲也不偏帮自己的丈夫,“打人,能解决问题吗?” 老胡虽然在外面是暴脾气,在家却是耙耳朵,一见夫人一怒,也怂了;就在原地喘着气。 小胡将无人机护在怀里。 被冲过来的母亲用带着白面粉的手戳着脑门:“还有你,你爹三更出,午夜回,你还气他。” “我没气他——”小胡瞬间委屈了,外人不理解就算了,家人也不理解,“这是技术试错的成本!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说着,一把将自己要赔偿巴图叔的压岁钱扔在地上,拿着自己的无人机跑了。 那天之后,在孩子们看来,他们对于大铁鸟的一场弹弓围剿战获得了阶段性的胜利——胡梭那无人机终于远离了农场,去了沙漠边缘去了。 之后的每一天,胡梭都回来得很晚,嘴巴都干裂了,皮肤晒得更加黑了;有的时候提着自己那架战损的无人机。 深夜,胡梭在房间里维修自己的无人机的时候,母亲总是会端过去一杯热茶,然后静静地在旁边看着,轻轻地问:“今天飞的怎么样?孩子们用弹弓打的坑修复了吗?” 这语气轻松地就如同问天气那般。 “嗯。”胡梭应着。 “以前,拖拉机入驻农场的时候,人们也是不喜欢的,觉得这铁疙瘩吵,又重,怕它将地都弄成板结了;那个时候,那些淘气的孩子他们也一样用弹弓攻击过拖拉机的轮胎。”母亲说着如烟往事。 胡梭听着,突然抬头。 自从带回来无人机后,农场的人不乏责备和不解。 母亲的话如春风那般。 “妈,我回来之后,就一直忙着调试无人机,没顾得上爸;他最近挺好吗?”说起父亲,小胡的心中隐约升起一股歉意。 那一场打架下来,父子一直冷战着。 “他今早又背着三十斤梭梭苗进沙漠了,一回来贴上药膏,便睡了;也不顾上跟你好好说说话。”母亲说着,“你也别怪他。” 小胡看着无人机那裸露的电路板,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妈,我不是故意的。” “知道。”母亲语重深长地说,抚摸着他的头,“咱们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 小胡泣不成音之时,母亲摩挲着他的头发温柔地说着往事:“以前啊,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很懂事;你老是说,希望父亲不要这样伛偻着身躯去种植草格子了。” 说到此处,小胡想起这几天给父亲惹下的麻烦,脑海中浮现出父亲那伛偻成一张弓的身影,就哭得更加厉害了;去年体检,医生说他腰椎磨损得像六十岁的人。 “你的好,你父亲其实也一直记着。他常常跟我说,你孩童的时候,经常偷偷学着他的样子把他磨钝的锄头重新开刃。他只是——”母亲话锋一转。 “他只是少了点耐心。”说着,母亲将目光投向远方,那是一片狂野的沙漠,“在这地方呆久了,脾气也顺了这里的暴脾气。” “妈——”小胡泣不成音,抹了一把眼泪。 母亲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安抚着他说:“你爸也不是不相信科学。”说着,母亲将目光投向小胡手中的无人机。 “他仅仅是担心你走弯路罢了,毕竟人和这片沙漠斗智斗勇那么多年,也知道它的厉害。他估计也怕你,像隔壁兵团的小林,贷款买了智能设备,因为缺这缺那的,也没有真正派上用途,结果被厂家坑了,欠一屁股债。” 听着父母良心用苦。 母亲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叠票子,将他塞回小胡的兜里:“这是你巴图叔还给咱的,他说,这还是用来测试你的新技术买些新零件吧。” 小胡这才从母亲嘴里知道,原来父亲答应了去给巴图家的果树重新嫁接枝条,巴图叔也不恼了。 第二天,照样在沙漠的边缘,小胡还在测试自己的无人机。 虽然有风,却燥热,手中的遥控器,早就被他捏着发烫了。 不过他的脸上还是泛起了笑容,他的无人机终于能在戈壁滩的大风中成功悬停了。 “再尝试一次,如果能稳定的发挥的话,那就好了。”于是,胡梭遥控着无人机再次升空。 突然一阵隔壁滩的妖风袭来,又将无人机掀飞了;瞬间失去平衡,翻滚着栽进了远处的红柳丛里。 胡梭一阵“不好”后,冲过去。 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红柳丛附近时,发现牧马人巴太已经在那儿了。 看着巴太手中的鞭子,不知道他是如何从荆棘丛中将无人机拿到手的。 此时,他正蹲在地上,手里拎着那架摔得七荤八素的无人机,一脸嫌弃地打量着:“这就是那架闯祸的大铁鸟?”他挑着眉。 胡梭讪讪地走过去,伸手想拿:“谢了,巴大哥……” 巴太却把手一抬,躲开了他的爪子,咧嘴一笑:“哎,别急嘛。” 胡梭心里直叫不好,这村民说朴实也不朴实,讨价还价的要来了。 巴太慢悠悠地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眯着眼睛问:“我帮你忙,你就一声谢?” “那要咋样?”胡梭苦笑着。 “酬劳呢?”巴太问。 胡梭无语,试探着问:“那……你要多少?” “两百。” “啊?” “嫌多,那我将这大铁鸟扔回去,你自己捡回来。”巴太说着,就佯装要将无人机往红柳丛扔的模样。 胡梭一阵心惊,看着那满丛的荆棘:“50。” “100。”巴太讨价还价。 “好吧。” 当胡梭不情愿地将一张皱巴巴的100元拿出来的时候,巴太咧嘴一笑,变戏法似的从马鞍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胡梭可不敢接。 “奶皮子,请你吃的。”巴太却说。 还从马鞍上解下一个旧皮囊扔过来。 于是,两人就在沙漠的边缘喝着水吃着奶皮子,看着被热浪扭曲的天际线。 “你知道鹰为啥能在沙暴里飞不?”巴太突然问。 胡梭摇头。 跟胡梭从小到外地读书不同,巴太可是土生土长的。 “因为它从来不跟风硬抗,风往左吹,它就斜着飞——像这样。”巴太说着用手指模拟了一下鹰击长空的姿态,“你们汉人管这个叫什么来的?” “流体力学!”胡梭一时恍然。 巴太却白了他一眼,显然,他不喜欢这么文绉绉的说法。 “还有,鹰从来不在正午飞沙丘顶,因为热浪往上窜,气流很乱。”巴太说着,“你这铁鸟,还是得看看风的脸色的。” 奶皮子吃完后,这牧马人便扬长而去了。 不知乍得,胡梭觉得今天这100块花得并不冤。 第3章 沙尘暴中挺身而出 巴太刚刚转身,耳廓动了一下,看着远处一阵黑云,直呼不好! 只见远处一道黑线正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地平线。 沙漠似乎活了那般。 此时,黑沙漠这次终于具象化了,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恐怖感。 戈壁上的红柳丛在狂风中疯狂摇摆,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转眼之间,风席卷残云。天地变色。沙尘如怒涛般席卷而来。 远处吃着草的羊群受惊了,四散开来。 巴太策马而去,估计是去收羊去了。 狂风嘶吼,黄沙蔽日。 此时,沙尘暴就仿佛一堵墙,夹杂着荆棘和骆驼刺,朝着兵团的农田压过来。此时胡杨跟他的战友们就站在田埂之上,他们的眼睛早就被沙子给挂得通红,沙砾夹杂着风如刀那般刮过他们的脸颊。 一夫当关那般,胡杨带头拖出成捆的芦苇。 他的背有点弯,却如同一株胡杨那般,抵住风沙。 如今,他们身后就是农场,他们绝不能退。 他们需要在沙尘暴和农场之间限定一条界限,如今手中的芦苇、草格子,就如同他们抗沙的战役修筑下的防御工事那般。 风沙是如此的肆虐,就连扛着草格的马匹都不敢再前进一步了。 “东头的草格子塌了!”有人顶着风沙嘶喊。 这些用红柳枝和骆驼刺编织的防沙网格,是他们年轻时一锹一锹插进流沙里的。 这些防沙网格,有小部分枯死外,大部分都扎根存活下来了。它们就如同老战士那般,包围着身后的百亩良田。 如今沙尘暴掀翻了一些防沙网格,就如同在兵团的防御工事上掀开了一道道的缺口。胡杨他们需要将缺口给堵上,否则就真的沙进人退了。 然而,能见度真的是太低了。 风沙夹杂着石头和荆棘拍打着他们的身躯,几乎是寸步难行,哪怕兵团的战士们肩并肩的,走起路来也是踉踉跄跄的。 胡杨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泥沙,顿感不好:能见度太低了,就连田埂都看不清了;哪还能看见那些塌了的防沙草格呢。 如果不能及时修补防沙缺口的话,整个沙漠农场的防沙体系就会一溃千里。 想到这里,胡杨的心里凉飕飕的。 突然,头顶传来螺旋桨的嗡鸣。两架农业无人机冲进沙墙之中。 小胡的声音从对讲机里断断续续传来:“叔!无人机热成像显示——东北角——三十米——草格损毁六处!” 兵团的战友们一阵错愕。 整整10级以上的沙尘暴,这小子的无人机怎么能抵得住,还居然比他们的脚利索,已经巡航了一遍。 原来,胡梭那无人机平日里在农场坠机、砸场子,闯下的那个祸,都是为了今天能抵抗住沙尘暴做的技术试错。 “好,看你叔的。”李飙和另外三名战友二话不说提着芦苇捆逆风而上。 看着无人机在前面带路,它屁股后面那两盏指示灯,就如同沙尘暴中的灯塔那般。 胡杨的嘴巴微张着,心里不是滋味。 以往十几年,他和战友深浅一脚在沙地里跑个半天,才能完成的勘察任务;如今这无人机才一会儿功夫就完成了。 先锋,前哨,大抵如此! “难道科技真的将我们这群靠着一双脚和铁锹的老家伙给比下去了吗?”顾不得这些。 他转身一脚深一脚浅地冲向无人机标注的坐标。 无人机继续巡航,如猎鹰那般,无惧这10级风暴。 控制端那里,小胡看见无人机回传的红外热成像数据:橙红色的区域是沙丘最为活跃的地方,此时,它就如活的那般,长着一张血红的大嘴,蚕食防风草格。 “东北角!沙丘在吃第七排网格!”小胡的声音继续从上方传来。 “赶紧堵上缺口!” 他们就那般一个天下,一个地下;同样抵着10级的风暴,配合作战。 第一次合作,竟然也这么亲密无间。 无人机俯瞰回传的数据竟然跟兵团老兵们他们用脚一寸一寸他出来的经验,相差无几。 只是此刻这些兵团老兵多了一双俯瞰的眼睛罢了,最重要是,这眼睛能穿透风沙。 然而,这毕竟是无人机第一次联合兵团作战,经验不足,也是有的。 当第二架无人机标注背风面的薄弱点时,这些老兵们的脚步还是停顿了一下。 毕竟于他们的经验看来,背风坡从来就不是重灾区。 可是从小胡的无人机监控屏幕看来,那里情况很严重,就如同战场上一个敌人突击的缺口那般。 “科技和经验冲突之际,乍办呢?”老胡也是有约莫一两秒陷入抉择之难的。 “分两组!”最后,老胡还是当机立断,相信科技的同事,也尊重经验,这或许就是他权衡之下最稳妥的方案了。 一组跟他扑向背风面,另一组继续死守传统重点区。 眼看着无人机首战这么成功,多光谱扫描仪的绿光穿透昏黄的沙幕。小胡的心里是骄傲的。 然而,2个小时的巡航下来,无人机似乎“累了”,难以为续! 突然,信号强度断崖式下跌。 也聋了。 其实,自从小胡带着无人机回到这片土地,他就知道这里环境的恶劣;一把小小的沙子,都足以瘫痪一架无人机。 更加何况如今的情况呢。 尽管做了不少“本土化”的改进,无人机还是难以为继。 这也是,毕竟走在风沙中,再有经验的老兵,口水里都含着沙子。 可是沙尘暴没停下来,无人机就不能停啊。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难道是距离问题?”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小胡提着遥控一副要冲进沙尘暴里的模样。 然而上面的信号格没有得到改善,剩下1格半。 屏幕上的图像也更加扭曲了,传输延迟逐渐加大,从200毫秒飙升到1000毫秒. 此时的无人机就跟一个耳背、眼聋、反射弧特长的老人那般。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小胡遥控沙尘暴中无人机那一点微弱的指示灯红光,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老胡见儿子走进沙尘暴,有点急了:“你上前来做什么!” 沙尘暴中,父子对话,都是用嚎的。 “爸,无人机信号要断了!”小胡无奈。 一阵短暂的错愕后,老胡明白过来了,人尚且水土不服,更加何况这精密的仪器。 “是什么东西吃了信号呢?”老胡的瞳孔猛地收缩,记忆如电流般窜过脊梁。 1978年那个吞掉整个测绘队的黑风暴,也是这样先吃掉无线电信号的。 这便是黑沙漠的狡猾之处,它用看不见的沙粒湍流,把无线电波绞得粉碎;把人和机器困死在里面。 然而,他们这些老兵,也不是没有破局之法。 当年他们就是用枪托砸扁军用水壶,对着天山方向拼命反射电波,才让外面的人收到最后的坐标。 于是他一把拽住儿子的背包带,"沙暴里电磁波走直线,你冲进去有屁用!" “那现在怎么办?”小胡的眼睛有点红,不知是因为进了沙子还是因为急的。如果无人机信号中断,可能会被风给卷走。 "反射电磁波的原理,看你这榆木脑袋!"说着,老胡突然摘下铝制水壶,"哐当"一声砸在石头之上。 三下重击,军用水壶居然变成了完美的抛物面。 说着,他居然还给儿子演示了一番。 只见他单膝跪地,像当年在喀喇昆仑架设野战天线般,将凹面精准朝向无人机的方位。 小胡惊喜的发现,这么一下的土办法,无人机的信号居然能稳定在15%了。 “爹——行了!” 原来此刻,铝壶的弧形反射面精准截住无人机的频段。 “当然行了,这是你爹兵团的土雷达,咱当年也是这样用铝制罐头盒增强无线电。”老胡也有些骄傲。 调整铝制水壶的弧面角度,信号格就能陡然增加到2格半;正好弥补沙尘暴吃掉的那部分信号,让无人机工作下去。 第4章 黑沙漠中寻人 一直到下午4:30,眼看着兵团农田的防沙区的草格子已经补得差不多了,只有零星的需要补了。 突然巴太骑着马几乎是嘶吼着冲进农场,他一勒住缰绳,马匹一个扬蹄。巴太几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 然而,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阿塔——还有骆驼!沙暴吞了他们!"他急吼吼地说。 老胡和小胡面面相觑,沙尘暴中,牧民和牲口走丢的事情时有发生,而且今天风太大了,能见度太低了。 小胡看了巴太一眼,从戈壁滩分别到如今,整整6个小时过去了;估计是他仍没有找到他的父亲,才急忙忙地到兵团农场来求助地。 小胡看着无人机剩余的15%的电量有点为难了。本来,做防风草格巡航,这15%的电量已经足够了,如今陡然加了一个——搜救的项目。 “先救人!草格子能补,人命补不了!”老胡当机力断。 于是,胡梭召回无人机。 无人机在狂风中摇摇晃晃地降落,像只筋疲力尽的沙雀。 它本来平整的金属外壳上此时已经坑坑洼洼了,那是风夹杂着沙子留下的痕迹。 小胡一把接住它,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心头一惊;连续几个小时的工作,无人机已经过热了。 只是嘀咕了一句:“如果要寻人的话,得做一些改装。” 说着,盘腿就坐下来,将无人机搁在自己的膝盖之上。 指甲已经撬开无人机的腹部卡扣。多光谱相机"咔"地弹出来,在沙地上滚了半圈;镜片反射出巴太心焦的脸。 作为草原上的青年,巴太自然不认识什么无人机的多光谱相机的,也不知道用做什么。 "等不了!"巴太的靴子碾着沙地转圈,他拍着大腿,“我阿塔这个时候肺部估计已经灌满了沙子了。”说着,他看一眼被沙尘暴遮盖的太阳,沙漠里入夜会更加危险。沙漠一旦入夜,温度就骤降,迷路的老人活下去的概率就更加低了。 胡梭看着他如此模样,手中的活加快了些,抿着的嘴唇暗示他此刻紧绷的心情:“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也急不来。多光谱相机是用来扫描植被和地形的,它能找到草格子的破损,但找不了人。” 说着将热成像仪的接口对准了无人机的插槽,可螺纹却因沙粒的侵入而卡死了。 胡梭的指甲已经磨钝,螺丝纹丝不动。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留下来,在刚刚风沙刮过的地方,留下一缕缕黑色的印子。 “你还在磨磨蹭蹭什么啊?”巴太真的非常不解。 “热成像仪安装不上。”胡梭话里有点带苦。 百密一疏,他出来的时候没带螺丝刀。 “一定要这玩意吗?”巴太越是催促,胡梭就越乱。 如果是往日里,胡梭估计会怼巴太一句:“这是无人机的眼睛,你出门前,能不带眼睛吗?” 此时,他也明白巴太的心焦,也只能用巴太生涩的术语回复他:“快了,快了,给无人机安装一个法宝——热成像仪就成了;让它捕捉体温,你阿塔的体温和骆驼的体温,就行了。” 巴太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还是将话给噎下去了。 此时一只布满老茧的手突然从旁伸了过来——胡杨沉默地递来一把多功能军刀。 胡梭猛的一抬头,四目相对之间,他看到了父亲的情绪:没有催促,没有质疑,只有一种无言的信任。 就跟儿时,放开他自行车的时候表情一样的。 胡梭心里咯噔一下。 他接过刀,刀刃精准地卡进螺丝的凹槽,轻轻一拧——热成像仪终于归位了。 此时,重新打开电源,无人机的指示灯一闪一闪的,就如一颗搏动的心脏。 “骑我的马去!”巴太重新跨上马背。 巴太的父亲走失的地方,不是兵团农场前那片驯服的沙地,而是往北三十里的"黑戈壁"。 那是牧马人嘴里的危险地带,据说夜里沙丘会移动。奈何那里长满了荆棘果,骆驼好这一口。 胡梭带着无人机刚跨上巴太的枣红马,就听见父亲在身后喊:"等等!" 这时,胡梭诧异,父亲走路的姿态有点跛;来不及问刚刚治沙的时候,父亲是否受伤了。 转头,胡梭手中就被塞进一个东西——兵团配发的卫星定位器。上面带着父亲的汗水和沙子。 "黑戈壁的磁场会吃信号。"老胡把定位器塞进儿子怀里,手指在"紧急求救"按钮上重重一点,"按三下,就是我找到人了的意思。" 胡梭眼眶一阵发热,他也知道那是兵团人在黑沙漠中的护身符。 如今父亲将自己的护身符交给了自己。 来不及推搡,巴太一甩鞭子,马就箭一般射了出去。 胡梭眯起眼睛回头望,在如此能见度低的环境中,父亲的身影已经缩成一个小小的影子了。 可那顶褪色的军帽依然固执地朝着他们的方向,久久没有离去。 此情此景,让胡梭想起了父亲送自己去读大学,月台临别时候的场景:那个时候,父亲也是这样,久久地在月台上,目送儿子离开。 巴太的马跑的飞快,风就在耳畔呼啸,沙子刮在脸颊之上。 胡梭不由自主抱紧了他的腰。 如果是往事,巴太一定吹嘘两下说:我们哈萨克人的马可快了。如今他仅仅说,“抓紧了,别被甩下去了。” 马的前蹄踏入黑戈壁的瞬间,巴太猛地勒紧了缰绳。 胡梭一下去,便看见黑戈壁的边缘有一具骆驼的骸骨;头骨的眼窝里灌满了流沙,像一对凝固的、惊恐的眼睛——就像诉说着,如果走不出黑戈壁的话,就是这副惨状。 胡梭的无人机在这具骸骨上空悬停片刻,热成像镜头里只有一片冰冷的深蓝。 “该往哪里飞呢?”胡梭向巴太投过去一个眼神,对于戈壁滩的了解,还是要数本地人。 “往北。” 巴太的嗓音突然变得低沉,他指向远处一道新月形沙丘,"骆驼遇沙暴会逆风走,它们记得背风坡的石头窝子。" 来不及质疑骆驼的智慧,胡梭就遥控无人机朝着那一片新月沙丘飞过去。 那一片新月沙丘看上去单调,实则地形非常的复杂。 沙脊如刀,沙窝如陷。 沙脊交错耸立,就如同沙海中的巨大的浪潮。怪不得,本土的牧马人也会在其中迷路。 无人机刚掠过第一道沙陇,胡梭的屏幕就剧烈晃动起来。 巴太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划出这里的沙丘地形:“阿塔应该在这片硬戈壁附近。" 风一吹,那痕迹就如同水纹一样抹去了。 风在重塑着这里的地形,每一道沙陇都在移动。 胡梭这才明白,为什么经验再丰富的牧民也会在这里迷路。 一番搜寻无果之时,胡梭只能调整无人机参数,关闭了耗电量巨大的激光雷达。他看着遥控上仅剩的15%电量,只感觉太阳穴都在跳,这样的电量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热成像和基础通讯了。 巡航了几个沙窝子,就是没看见巴太嘴里那骆驼的影子。 “难道?”巴太心里越发焦急;“难道骆驼陷入暗沟了吗?”他自言自语。 “暗沟是啥?”胡梭问。 “就是古河道,后来被沙子填满了,骆驼踩错一步,就会深陷下去,被淹没到了脖子处。”巴太凑上来看着遥控屏幕。 “别急。”胡梭一把搭在他的肩头,安慰他。 突然,巴太嚷了一声:“看这儿!” 他指着沙丘的东侧。镜头里,几簇骆驼刺倒伏着——根据牧马人的经验,牲畜路过的时候压扁了骆驼刺的痕迹。 牧马人能根据脚印来寻找踪迹。 然而,无人机飞过去的时候,却没发现什么。 巴太的指尖划过无人机屏幕,指着一处说:“阿塔教过我,遇见危险的时候,骆驼会选择沙子的腋窝。这是它们在这片土地上积累起来的智慧。” 果然,当无人机降低高度的时候,有发现!一块如火一般的橙色的色块在屏幕上形成! 就在一个沙窝子,两头骆驼蜷缩围在一起,中间蜷缩着的人正是阿塔! “阿塔!”巴太喜出望外,惊叫一声,结果吓跑了一只梭梭木下的蜥蜴。 于是就在无人机的引导之下,阿塔带着他的骆驼走出了那一片的黑戈壁。 通过镜头,当阿塔看见那一架嗡嗡直叫的大铁鸟的时候,也同样的一阵错愕。 他在胸前做了一个动作,似乎在说,感谢长生天的庇佑。 第5章 跟熊孩子们斗智斗勇 虽然胡梭的无人机顶住了10级沙尘暴,它加固的机身经受住了风暴和砂砾的考验;然而还是受了点“内伤”;像极了兵团的士兵们。 风沙不管是对于人还是对于机器都同等的残忍。 他们虽然外表坚强如钢,同样在边疆风霜中蚀出了内伤。 无人机的高精度的摄像头被砂砾磨损,如同老兵一双日渐浑浊的眼球那般,尽力地睁着,试图看清楚远处的烽燧;因为抗风飞行而变形的螺旋桨,又如兵团老兵早就磨损的膝关节那般,每一次的运转都带着酸涩,又一次次勉力前行;而那塞满沙粒的传感系统,则活脱脱是老兵被大漠风尘呛哑的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粝的杂音。 尤其是那时断时续的通讯模块,像极了他们的思维那般,尽管身体技能已经大不如前了,也是一副老骥伏枥的模样。 胡梭蹲在干草堆旁,寻思着怎样用最快的速度修复无人机:螺旋桨重新校准就可以了,镜头还能修复吗?至于内部的部件,得开腔剖腹那般一一除尘了。 于是,他嘀咕着,得跟风沙抢时间了。 他不知道的是因为从黑戈壁救下来了巴太的阿塔(父亲),关于他和他的无人机的英雄事迹早就传开了。 当胡梭四仰八叉地躺在干草堆上的时候,他不知道村里那群熊孩子正在悄然逼近。 带头的正是二蛋,手里拿着桑木弹弓,裤腿上还沾着早上偷杏子时蹭的树胶,嘴角还残留着些果汁。 “哎,今天这大铁鸟怎么那么安静?往日里它不是都喜欢贴着这行树在飞行表演的吗?”带头的熊孩子二蛋问。 作为无人机天敌一般的存在,他们早就知此知彼一般摸清了对方的底细。 小虎一个鹞子翻身从土墙上跳下来,捂住二蛋的嘴:“你小声点,没听见村里人怎么说的吗?那无人机就如同开了天眼那般,高高望去,就能看见人身上的热气。邪门的很。” 虽然这群熊孩子并不懂得无人机技术,并不妨碍他们以讹传讹。 “没错,它当初就是这样在黑戈壁里找回巴太阿塔的。” “小心它那四个螺旋桨如刀一般,将你削了。”小虎活灵活现地做了一个补刀的动作。 此时,胡梭的耳廓动了一下,嘴角泛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他早就知道这群熊孩子的逼近了。 他当然记得上次二蛋用桑木弹弓偷袭无人机的情形。石子破空而来的瞬间,无人机的避障系统早在一秒前就发出了警报。他本可以一个急转躲开,甚至能编程让无人机反手甩出一阵气流,把那群小混蛋吹个趔趄。 甚至能操控无人机,给你们这群熊孩子一个低空剃头掠过,给他们换个发型。 但胡梭没动。 有的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他故意降低了飞控系统对于外部攻击的灵敏度,石子擦过机翼时,金属外壳上多了一道浅痕,数据却源源不断传回终端:震动幅度、偏航角修正速度、陀螺仪抗干扰阈值……比实验室里模拟的沙尘测试真实十倍。 就是不知道是你们这群熊孩子的弹弓狠,还是沙尘暴里夹杂的石子狠。 这弹弓夹带的石子一击打过来,人脑壳尚且嗡嗡直叫;无人机的飞控系统也顿时就蒙蔽了。然而,10级风沙夹带的石子,又能比这个轻松多少呢。 当时的胡梭就是这么想的。 如今,到草堆里稀稀疏疏的脚步声再次传来,胡梭决定再也不惯着他们了。 一番斗智斗勇之间,孩子们本觉得自己技高一筹的,哪曾想,这大铁鸟,实则是魔高一丈。 “我的无人机何止能看见热气,还能瞥见你们偷李婶家的甜杏;看见你们在村口老槐树洞口里藏的山楂干,还有那天用弹弓攻击的巴图家老狗的屁股——”胡梭细数着这群熊孩子的恶作剧。 这些都是无人机视角俯瞰下的成果。 熊孩子们突然如被下了咒语那般,集体愣住了。 胡梭则得意地如沙漠里的狐狸那般,眯着眼睛,慢悠悠地说出后半句:“还有看见你们趁着沙尘暴的时候,藏在村口柴火堆里的作业本呢。” 说着,便看着带头的二蛋,故意拖长了声音说:“下次,别告诉你阿塔说,作业本被风给刮走了。” 二蛋他们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毕竟他们这个暑假花了不少的时间和功夫对于这天上飞的大铁鸟,假期余额已经不多了;本想趁着沙尘暴,就谎称天公不作美,将咱做好的作业本给刮走了,结果这些露馅了。 想到被父亲打屁股的模样,二蛋的弹弓便"啪嗒"掉在地上,惊飞了旁边啄食的芦花鸡。 这群孩子平日里就弄得村子里鸡飞狗跳的。 “你骗人——”二蛋说着,腿却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胡梭则不紧不慢地拿出手机,轻松地在屏幕上滑两下,画面中就播放这群熊孩子的“犯罪证据”,如监控录像那般。 画面中,只见这群熊孩子鬼鬼祟祟地翻过过去,准确去偷李婶家的甜杏;结果被巴图家的老狗发现了,他们还用弹弓远程攻击人家老狗的屁股;甚至,无人机还连小虎吐槽甜杏那一句,酸得掉牙,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本来,胡梭留着这些,是觉得有点意思,自娱自乐来着。 如今,这些影像资料却抓住了这群熊孩子的软肋。 “怎么,你们想下次被李婶追着打吗?”胡梭问。 确实,看见自己没有熟透的甜杏给摘秃了,李婶确实在村口就放出狠话,“我要是逮着哪个兔崽子,一定打断他的狗腿!” 想到这里,二蛋的脸色一阵煞白煞白的:“哎呀,妈呀,这大铁鸟会告状!” 说着,熊孩子们便心虚地做鸟兽状散去了,离去的模样甚至有点狼狈:二蛋的塑料凉鞋跑掉了一只,三丫头辫子上的红头绳掉了也不捡了,虎子手中威风凛凛的弹弓瞬间就烫手了。 看见他们慌乱不已的背影,胡梭顿时忍俊不禁,噗呲一下笑了起来。 甚至还忍不住在后面喊了一句:“赶紧回家将暑期作业做完再出来耍!” 第6章 胡梭的职业 胡梭的无人机在农场掀起的热潮,活脱脱就是三十年前兵团连队买回第一台电视机时的情景再现。 那会儿,老马叔还记得,整个兵团农场上百号人挤在露天广场那里看见那台还带点雪花的电视机播放的《西游记》,那种万人空巷的盛况。 如今这架会飞的铁鹰,俨然成了新时代的标志物。 而胡梭也从村民嘴里的纨绔子弟,变成了“到外面读过书的,眼界就是不一样。” 起初还围着无人机扔杏核的巴郎子们,如今个个踮着脚站在院墙外,看胡梭调试机器时,眼里的光都仿佛在透过无人机看见新时代的光。 可是,村民们偶尔提出的要求,则让胡梭有点感觉“甜蜜的负担”。 “小胡啊,你那大铁鸟不是能居高临下吗?就帮你老马叔,我看看,俺家的鸡都将蛋给下到哪里了?”老马叔搓着粗糙的手掌,指着自家后院,于他看来,母鸡嗷嗷叫之后,就应该下蛋了,然而光听声音没见蛋,该不是被路过的狐狸给叼走了吧。 “尽量,尽量——”对于如此鸡零狗碎的请求,小胡往往盛情难却。 无人机一片升空后,机翼上的鸡毛还没有散去呢,就看见草垛后藏着的一窝泛着淡青色的鸡蛋。 这下,老马叔的羊皮帽子都笑歪了。 这老马叔还怪好的,找到自己鸡窝了,还不让给胡梭母亲捎几个。 为此,无人机还为村民“定制”了不少的新功能:例如金睛火眼的瞅瞅那棵果树上长了虫子,又例如给牧民们数羊。 新科技和畜牧业的结合,是胡梭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小胡,能不能让你的铁鸟帮我看看,那群不听话的羊又跑哪儿去了?”一天牧羊人阿德力提出了如此的请求,他本来对于科技是完全不感兴趣的,估计是听了巴太对于无人机技术的吹嘘。 胡梭也只能硬着头发在草原上空飞了一场。 青草如海,找那么一头走丢的羊,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低空掠过羊群,无人机机翼嗡嗡的声音直接将领头羊给吓到了河里。 这下,胡梭看着又闯祸了,有点囧。 在降噪处理这一块,他还没有想好呢。 然而牧羊人阿德力非但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这下好了!你的大铁鸟将它们赶到河里,它们自己洗干净了,省得我赶去河边!” 想到这里,胡梭的心里酸酸的,村民们开始接纳他和他的无人机了,因为接纳,所以才能包容他们的不足。 那场沙尘暴,胡梭的无人机一战成名之后,甚至在兵团农场的青年们掀起了一阵科技的浪潮。 以前,如果说农场的青年们对于什么东西最为追捧,那一定是那炫酷的摩托车了。 农场青年们那大长腿往那摩托车上一跨,瞬间将马背上的那位给比下去,引得姑娘们一阵侧目。 如今,人们对于无人机的追捧的程度,慢慢盖过了摩托车的风头。 农机棚旁,胡梭正仔细检查一架沾满沙尘的无人机核心部件,杨小军蹲在旁边递工具,看着胡梭熟练的动作,一脸佩服又好奇,凑上来,看着胡梭拆掉了无人机外壳,露出里面精密的零部件,不禁感慨两句:“胡梭,你这手真的巧,这么精细的玩意儿,拆装起来居然还分得请。你在外面大公司就干这个?天天摆弄这个?” 此时,胡梭头也没抬,小心地清理一个零部件:“算是吧,我现在的饭碗,就是专门伺候这些无人机的。” “伺候?”杨小军反问,语气带着兵团青年的直爽和对于外面世界的不了解。 此时,胡梭用沾着机油的手,拿出来一张带着折痕、但依然看得出很专业的工作证,递给杨小军:“天域——农业无人机。职位——售前售后工程师,智慧农业,新疆区域。” 杨小军接过工作证,瞪大眼睛看着上面的名片,推了胡梭一把:“哎,你这小子,这头衔听着就带劲。区域工程师,意思是…整个新疆这片儿,就归你管了?” 胡梭则被杨小军的反应逗乐了,一脸无奈的牛马的笑意:“想多了。就是个跑腿干活的区域技术支持,其实还有好几个人负责这片。公司派我常驻新疆,谁买了咱的设备,我上门负责教会他们怎么使用。说白了,哪儿有需要,我就得扑到哪儿去;顺便开发新的客户;跟那电信的师傅差不多。” 杨小军懵懂地点着头:“怪不得,经常好几天不见你在农场这里。” 说着,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那也挺好啊!咱兵团农场现在不就用得上这个嘛。你总算回来对了。公司派你回来支援,是不是特别重视咱们这儿?” 胡梭则叹了一口气,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擦拭手上的油污,目光看向外面的天空:“小军,说实话,公司一开始——并不怎么看好这个项目。” 杨小军听着也有点蒙:“咱这里地方大,为啥呢?” 胡梭转头过去,有点为难:“公司担心的是接受度的问题。” 杨小军疑惑:“接受度?” 胡梭尽量客观地说:“嗯。公司觉得,兵团农场,特别是咱们这些老团场,传统耕作方式根深蒂固。对于天上飞的机器,动辄几万甚至十几万的无人机,能不能真正信任它、用好它?会不会觉得这东西太贵、太娇气、太不接地气?操作起来会不会有抵触?就算后面用上了,维修保养跟不跟得上,都是一个问题。” 说着,胡梭顿了一下,想起兵团农场人对于无人机一开始的抵触,苦笑一下:“说白了,公司怕投入了资源,派了人;结果目标用户并不买账。所以,公司一直对这个项目非常的保守,觉得风险大。好容易才在新疆设置了几个试点项目,派了几个人过来,我是其中一个。” 其实,杨小军应着:“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有点道理。我爹就觉得,种地嘛,人勤地不懒,机器再好也是死的。” 胡梭话锋一转,“不过,也有我们自己技术的问题。我一开始,将这个项目想得太简单了,觉得就是拿来主义。没想到它那么难伺候。” 第7章 水土不服的返乡者,水土不服的无人机 这么一说,杨小军就不服了:“这有多难伺候啊,它海阔天空地飞着。” 说起这个,胡梭抿了抿嘴:“最难的是,水土不服。” 看着外面的天空,胡梭的思绪飘回3个月前,那会,他刚刚回来兵团农场。 记得,胡梭的无人机第一次降落在兵团农场的晒场上时,螺旋桨卷起的尘土就迷了他的眼。 这里的尘土怎么那么大? 奈何,无人机是最怕尘土的。 他记得自己带着"农业无人机改造计划"回新疆时的雄心壮志。 作为飞行器设计与工程专业出身的他,当初也是一副雄心壮志地带着无人机这种新技术回去建设新疆的。 他所骄傲的飞控算法,都能在城市高电磁干扰、高建筑密度的环境里飞得那么好了。 一开始,他原来认为,将这样的技术原封不动,打包回新疆,简直就是一种降维打击。 奈何刚刚一起飞,这戈壁滩上吹来的风,就让他的学历蒙尘。 刚回新疆那会儿,胡梭觉得自己和那台宝贝无人机一样——在实验室里是个尖子生,到了戈壁滩上就成了"愣头青"。 早就听说“新疆的气候,干燥到冒烟了”,原来是这种体验。 外出求学的时候,胡梭早就习惯了外面湿度高的空气,他的无人机也经常铮亮铮亮的。 可新疆的干燥给了他当头一棒——第一天落地,他的嘴唇就裂了道口子。 哎,这难道是在机场吃的那一碗辣椒面? 然而,无人机却提醒他,是气候的缘故。 因为它也水土不服了。 那戈壁滩的风沙里居然含着静电,无人机的电路板也经常抽风,飞着飞着,就跟喝了假酒似得,“脑子”短路了。 “这就是那次砸了李婶菜园子的由来。”说起往事,胡梭也觉得不堪回首。 第二就是,原本的密封橡胶圈也干的缩水了,偌大的缝隙里,沙子嗖嗖往里面灌。 再则就是语言不通的障碍。 多年外地求学,他早就习惯了标准的普通话;奈何这里的普通话似乎带着奶茶的味道,夹杂着方言。 他的无人机也遭遇了类似的"方言障碍"。 城市里设置的飞控算法,遇到新疆的沙枣树就懵了。 那些歪七扭八的枝干,怎么长得这么野性。完全不符合教科书里的"标准障碍物模型"。 还有,这羊在那里打着盹,这是要准备走还是准备睡,也不符合格栅栏系统里关于预判障碍物的行动轨迹的算法。 回到新疆之后,他和他的无人机的“胃”也不太行。 原本,在实验室,无人机充一次电能飞半小时。 然而,在新疆,它的胃部(电量续航)怎么就那么反常呢? 电池在零下十几度,就直接奄得跟葡萄干似得。 续航?哪里还有什么续航。 干脆罢工了。 稍微飞高点,电机就"喘"得。 明明还是全新出厂,活的跟个服役多年的老式拖拉机似得,耗电量翻倍。 当然,胡梭自己的胃也不习惯。 他在外面吃得清淡,一回到新疆,便面临着皮带面、烤包子的轮番轰炸。 第三天,他就得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调控无人机的“消化系统了”。 奈何这里的赤脚医生知道他水土不服,哪里有人知道他的无人机也水土不服了。 听着这些,杨小军一脸的懵逼,他打小就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 “那你和它是怎么调整过来的?” “足足三个月!”胡梭竖着三根手指。 足足三个月的磨合,他和他的无人机才学会了入乡随俗。 电路板要防尘,电池要保暖,定位要重新认路。 “哦——”听到这里,杨小军拉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最后不是环境打败了科技,而是共同长出了适应这片土地的智慧——就像坎儿井的水,看着温顺,实则穿石。 说着,他也联想起自己刚刚开着摩托车征服这块土地的场景。 说着,这哥们也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胡哥啊,你这些话都说到了我的心里去了。”于是杨小军拍着他那摩托车车座子:“你别以为就你那无人机跟你闹脾气,你是没见我这宝贝刚来时的德行!” 胡梭挑着眉头:“哟,你这摩托车还能水土不服?” 杨小军说:“这宝贝一开始娇贵的很,喂进去的90汽油,死活不干,干脆还熄火了。” “后来呢?”胡梭一脸懵逼。 “后来还不是一样被咱兵团拖拉机的柴油给征服了。”话一说完,两哥们就哈哈大笑。 “那现在,胡哥,你那无人机完全适应当地的环境了吗?”杨小军话锋一转。 说到这里,胡梭顿了一下,心想,我还是觉得它缺少了点什么。 第8章 无人机做兵团农场月老 一天,光是听见那能震醒十里的引擎声,胡梭就知道杨小军过来。这家伙平日里骑着他那辆改装得贼拉风的摩托车,风风火火的;每一次都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小子一进院子,第一句便是:胡梭,江湖救急。 胡梭则一骨碌爬起来,心想,这农场太平,哪有什么急事,什么跑个羊,进了只狐狸都一个劲头的嚷嚷着,江湖救急。 出门一看,看见杨小军一脸兴奋和紧张的潮红,手中还紧紧地攥着一束用报纸精心包裹好的花儿——沙枣花配红柳枝。 劈头盖脸就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2月14日。”胡梭想也不想。 “那就对了。你帮兄弟个忙吧,将这个给我家送给我家月亮——古丽。”杨小军把花往胡梭面前一递。 胡梭干眨着眼:“我去送?你把当快递小哥了?再说了,干嘛要我去送?你那大长腿往摩托上一跨,直接变身摩托骑士,岂不是更有意境。”说着,胡梭就要关门谢客了。 谁知,杨小军那小子直接一锤锤在胡梭的肩头:“谁让你送了,我是想让你用你的无人机帮我送。你想想啊,用你的无人机悄没声儿地把心意送到姑娘窗根底下,这不是挺浪漫的吗?就如那诗里说的,轻轻地我来了,正如我轻轻地走了。” 胡梭一时之间,竟然囧在原地:“你还挺会整活的?” 杨小军是一点也没听出来胡梭的弦外之音,还傻乎乎地说:“可不是吗?飞到她们家院子,再来一个精准空投,这排面,这心意,这科技含量!保证让她惊喜得睡不着觉!” 胡梭则嘀咕一句:”你没惊喜到她之前,先把我给惊吓到了。“说着就是一副要关门的模样。 奈何杨晓军这家伙就是死死的拽着门:”政策允许范围内,为兵团战友解决终身大事,也算科技服务民生嘛。” 胡梭看着他那执着劲,勉强答应了:“如果出些什么乱子,我可不担保哦。” “没事,将这个带上。”说着,杨小军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印着俗气红心的卡片。 千叮万嘱:““心意都在里头!你可千万给我稳当点送过去啊!” 夜幕低垂的时候,胡梭操控着无人机,机腹下临时加装的小篮子,稳稳载着那束野花和那张承载了胡小军全部心跳的卡片,悄无声息地升空,朝着古丽家的院子飞过去。 杨小军则紧张地趴在胡梭旁边,盯着屏幕上的实时画面,呼吸都紧张了几分。 “到了——到了——就是那个亮灯、落地窗帘的窗户!”杨小军激动地指着屏幕。 胡梭熟练地操控无人机悬停,缓缓下降高度,准备“空投”。 哪曾想,戈壁滩的夜风永远不按常理出牌。无人机悬停之际,一股不知从哪个沙丘后面窜出来的风,就那般“呼”地一下精准命中了机腹下的吊篮。 吊篮剧烈一晃,篮子上的卡片则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啊?我的心意——我的心声——”伴随着杨小军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卡片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那般,翻滚着,飘飘悠悠,乘着风势,就落在了村口古槐树下。 胡梭也懵了,可是一张纸片哪能追得回来。 村口古槐树下一群大爷正在乘凉,摇着扇子,恰好就被这么一张卡片给糊在了脸上。 “啥玩意儿?”老阿肯大爷吓了一跳,捡起卡片的同时,一群好奇的老家伙顺势为了上来。 老阿肯,眼睛不太好,却声如洪钟,当着大家的面就那般,读起来了: “亲爱滴月亮古丽: “你的眼睛,比艾丁湖的水还亮; 虽然艾丁湖的水是咸的,但在我心里是甜的;巴不得浅尝一口; 你的笑容,比库姆塔格的沙丘还迷人; 在我的心里,你就如那一汪的月牙泉;清澈,明亮。 这颗心啊,就像我改装的摩托引擎,为你突突突跳得停不下来! 但愿你是摩托车后座的那个人,拉着你去兜风。 署名:杨小军。 老阿肯发现那是一封情信后,越读越起劲,末了,还补充一句:“文笔不错,有我当年的神采。” 这下好了,经过老阿肯那如钟般的声音一读,就如村口的喇叭那般,广而告知了。 几个大妈笑得直拍大腿:“哎哟喂!这傻小子!有什么情话不能当面说,非要写情书?” 此时,古槐树下那热闹的场景,没人注意到天边那悬挂的无人机了。 通过回传画面,胡梭看了杨小军一眼,心想,又遭了,无人机又——又——又闯祸了。 杨小军则缓缓地、绝望地蹲了下去,双手抱头,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哀鸣:“没脸见人啦!” 胡梭看着那束被成功空投到古丽窗台的花束,又看看地上恨不得挖个沙坑把自己埋了的杨小军,觉得这样也好,以后,整个农场,这也算是宣告主权吧。 第二天,杨小军就成了整个农场的名人了,逢人见面,都要打趣他一番: “月亮古丽答应坐你副驾驶了吗?” “你的摩托车引擎还突突突跳不?” 杨小军则臊得恨不得天天戴着摩托头盔出门。 恰好,胡梭用无人机帮人家杨小军送花这事被母亲知道了。 看见家里的花瓶上插的正是那沙枣花配红柳枝,胡梭就忍不住问两句:“妈啊,你们真的喜欢这花吗?这沙枣花的味道也太霸道了吧,而且那花儿,就细碎的——”说着,胡梭努着嘴巴,仿佛在说,杨小军这告白的方式,哪儿哪儿都不对,花也送错了。 在他看来,这耐旱的红柳,防沙都是挺合适;不过要真告白——就欠点意思。 没曾想,母亲还挺宝贝这花来着:“你懂啥,这叫做沙枣花配红柳枝,是咱新疆隔壁滩上的金不换。” “真的假的?这不就是野花野草吗?”胡梭不服气了。 “啥野花野草?”母亲噗呲一下笑出来,故意压低了声音,跟胡梭分享秘密那般,还故意用余光瞟了瞟院子里干活的父亲,才说话:“你父亲年轻那会,头一次搞浪漫,给我送的,也是这个。” 胡梭一下囧了,真没想到,这味道那么冲的沙枣花,竟然是兵团好男儿的爱情守护者。 他想象着那个年轻时候一脸严肃的父亲,一个带着铿锵气质的兵团战士,笨拙地举着那一束沙枣花配红柳枝的样子,就觉得那画面太有冲击力。 甚至比杨小军今天的事还搞笑。 “我爸?第一次?告白?就摘了路边的野花?还选了这味道这么冲的?” 按照胡梭的看法,这哪怕南方随便绿化带里摘一束三角梅,都比这个好。 “可不!”母亲嘴里说着嫌弃,表情却乐开了花,就如春天须臾的花开那般,“那会儿,他刚刚调来,就在食堂见过几次面,傻大黑粗一个,闷葫芦似的。有一次收工,天都快黑了,我路过他们班门口的时候,他蹭的一下从一棵沙枣树后面嘣出来,手里撰着的正是这玩意。” 说着,母亲脸上带着红晕,如晚霞那般:“就那么一束,味道霸气,人表白的姿态也霸气,就硬生生地往我手中塞!那沙枣花扎得我手疼!红柳枝还带着刺!” 听着这父母亲爱情故事,胡梭乐开了花,似乎鼻息之间萦绕着那沙枣花的味道也没有那么冲了。 “您收了?” “不收咋办?”母亲撇撇嘴,脸上却分明是甜蜜的嫌弃,说完,母亲还瞟了一眼窗外那个男人,“他塞完花到我的手里,拔腿就跑,跟后面有狼撵似的!我拿着那扎手又香得熏人的玩意儿,扔也不是,拿也不是。” “哎呀!”就连胡梭都觉得父亲这告别有点潦草了,于是一拍大腿:“你怎么能这么接受了呢,你想要沙枣花,路上自己折一丛便是了。还需要他来摘吗?” “就是!”母亲娇羞地努着嘴,“还是你说的有道理。我接了花,就只能在花瓶上插着,它花儿细细碎碎的朴素,不过味道实在霸道。逢人过来就能闻见这味道。最后还是隔壁张大姐看见了,笑得直不起腰,说:‘哎哟喂!胡杨这小子行啊!知道送‘沙枣配红柳’了!这意思明白着呢!” 胡梭憋着笑:“这还有意思呢?就是花语的意思?” “当年张大姐是这么说的,枣花儿香又甜,日子再苦心里也甜!红柳枝儿韧又坚,风沙再大腰杆也不弯!这是咱兵团人求媳妇儿的老话!” “意思是跟了我,日子就像沙枣花那般,闻着香;家里的男人也跟红柳那般,任凭风吹雨打,脊梁骨挺得直直的。”胡梭作为男儿,大概也明白这里的意思了。 再看一眼瓶子上那一束花叶搭配,也觉得没有那么突兀了,仿佛甜腻的香气里,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岁月的醇厚。 “后来——”母亲的话突然悠长起来。 “后来,每当春天沙枣花开的时候,他保准给我弄回来一把。”说着,母亲走到窗台,指尖轻轻拂过那细碎的花儿,“这花,这枝儿,看着不起眼,可它就像咱们兵团的日子,闻着苦,品着甜,看着糙,骨子里韧着呢!” 此时,胡梭嗅着沙枣花那霸气的香气,突然明白,原来那是混合着风沙、汗水、机油和粗粝甜蜜的芬芳。 坚韧如斯,亦甜蜜如斯。 第9章 不服气的兵团人,那些铿锵的兵团往事 当胡梭的无人机在兵团农场火了,最不服气的还是老一代的兵团人。 话说,他们和无人机可是在十级沙尘暴中“交过命”的,自然对于无人机技术也是认可的。 然而,当胡梭兴致勃勃地讲着无人机在荒漠农场的应用场景:“不仅仅可以勘测、测绘、播种——” 老一代兵团人老许第一个嗤之以鼻:“无人机测绘,这是都是咱老兵团人玩剩下的。” 听到此处,胡梭也有点蒙圈了。毕竟兵团农场的纵横交错、田埂、田陇交叠,也是兵团人测绘出来的。 于是他便好奇的问道:“许叔叔,当初兵团人是怎样摸清荒漠、戈壁、盐碱地的分布情况。” 毕竟荒漠农场开发,跟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开垦不同;面对的地形复杂得多,而且父亲那个时代缺乏专业航测飞机和卫星遥感。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栉风沐雨玉已以成。 老许看着无人机屏幕上回传的清晰画面,眯着眼睛,眼波流转那般,仿佛能看透往昔峥嵘岁月:“咱那个年代,测绘,可是一件要命的活。跟你如今不同,按一下按键,飞一圈就可以了。” 胡梭凑了上去,默默点点头。 你只有摸清这地了,才能开始改造。 老许拿烟头在沙地上比划着:“你这小子,以为开荒就是抡起铁锹直接开干?” 许叔手一摆:“那个年代,咱用不起飞机和卫星,全连就一架苏式经纬仪,刮风的时候,还报废呢。” “哈哈——”胡梭苦苦地笑着,他顿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说着,许叔看了一眼远方:”这里毕竟一开始不是万亩良田,哪块地能种棉花,也不是看一眼就可以的。” “那怎么判断?”胡梭瞪大了眼睛,毕竟在老爹那个时代,肯定不可能提着试管收集到实验室里去来分析土壤的PH值了。 虽说他们这些子弟兵都是人民的儿子,然而这种地的本领也是不是骨子里带的。 “得先拿舌头舔舔土,苦咸的是盐碱,发涩的是流沙,只有带甜味的才能下种子。"许叔说。 “舔出来的?”胡梭虚张着嘴,这接地气的土方子确实超出他的意料之中。 老许却突然蹲下,抓起把沙子,不由分说就往胡梭手里塞,"来,尝尝!" 胡梭真没想到,自己就那样被塞了一嘴的沙子:"又苦又涩!" "对喽!"老许一拍大腿,"这苦味是盐碱在作怪,像腌咸菜似的把庄稼根都腌坏了。那涩劲儿是流沙;要找能种的地啊,得是带甜味的。 胡梭苦笑着,往外吐着带沙子的口水。 心想,这土壤口感检测法是哪位兵团的天才前辈发明的。 想想这土法子居然还有几分科学依据: 土壤"苦咸"肯定跟土壤中氯化钠、硫酸钠等可溶性盐含量高,有关系。 那宜耕地的“甜味”是怎么来的? 大概跟有机质分解产生的氨基酸有关。 “原来兵团挑选出来的良田居然是用舌头尝出来的,这真的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了。”胡梭看着许叔额头的皱纹,想到了兵团人的不容易。 “那是——”说起过去如何征服的土地,许叔的脸上甚至还有一副自豪的表情,“这地看上去都一样,其实底下的文章可大着呢,谁知道底下是流沙窝还是盐壳子,或者是千年杨柳的腐殖质。我们就那样一寸一寸土地的甄别,拿木桩标记盐碱地,插红旗圈住流沙带,最后能耕的田,十亩里刨不出三亩。” "修坎儿井更是个精细活儿。”老许眯着眼睛。 坎儿井便是这里的老井,都说饮水不忘挖井人。 修建荒漠农场,自然也是“水”先行的! “这坎儿井还是你们修的?”胡梭瞪着眼睛。 “至少兵团农场里的是!”老许说着。 “哦——”胡梭默默的点点头,真是发家不容易,“得怎么精细法呢?” 胡梭皱着眉头,心想,老爹跟他的同僚,不知不觉间,又是土壤专家的,又是水利专家的,真是十八般武艺! "得趴在地上听水声,拿红柳枝当尺子量坡度。差上一指头,水就往反方向流咯!"老许拿着一根红柳的枝干比划着,“修坎儿井的时候,我们就拿这个当尺子。” 胡梭瞅了一眼老许手中的红柳枝,问:”这有啥特别的?” "你看这节疤,不多不少正好两指宽,老天爷给咱们量好的!"老许说着,竟然有点得意。 胡梭接过来,比划比划;好奇地摸着枝条上的节疤。 老许接着说:"趴地上听水声也有讲究。干沙子传声慢,湿沙子传声快,就跟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火车似的。要是听错了——"他突然压低声音,"水就往别人家地里跑咯!" 说起兵团往事,老徐仍是眉飞色舞的,就是一副老骥伏枥的感觉。 “哈哈——别人煮茶的时候,听汤候沸,你们耳朵用来挖井来了。”胡梭说着,有点心酸。 “可是光这样就行了吗?”胡梭远远眺望着着如今兵团的万亩良田,哪里是边界,哪里要避让。 如果搁如今,卫星图,或者无人机飞一遭就行了。 当时的话,这群老头是怎么做到的呢? “你们不是连经纬仪都弄坏了吗?那怎么量田地的边界?”胡梭问。 这些往事,父亲胡杨很少提及。父亲一直都是敏于行而讷于言之人。 此时,老许的脸上泛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如青葱少年那般:“那就用风筝!拆了蚊帐布扎六角风筝,尾巴绑红柳枝当平衡器,放上天当航拍用。” “将相机挂在风筝上测绘?谁的馊主意?”胡梭苦笑着,他都不敢想象,风一吹,那金贵的相机晃一下的场景。 “你老爹啊!”老许说着。 “果然!” 胡梭憋着笑:"那拍成了吗?" “成个屁!风一大,风筝跑了,全连追着跑半里地!当时咱老紧张了,全团就一台苏联相机,胶卷比羊肉还金贵。” “确实!”胡梭咧着嘴,心想,爹你也有这么一天被我逮着小辫子,“那最后怎么交差?”胡梭想着这关键问题。 “最后,还是拼凑了一些牧民的地形记忆了,你一句我一句的,都是他们脚下踏过的土地,他们怎么没有印象呢。”许叔说着。 此时,胡梭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无人机航拍回传回来的三维地形图,心中感慨万千:原来兵团的测绘史一开始是这样的,质朴中带着不屈,驴跑累了,就拉来马,机器用坏了,就用人力。 七拼八凑才勾拼凑起来的土地的记忆。 怪不得,母亲经常感慨说这土地的历史非常的厚重呢。 原来这里的每一道林子都是兵团人用脚步和肩膀开拓出来的拓荒史诗。 临别的时候,许叔落下了一句:“胡梭啊,你那无人机再厉害,也得管咱这些先锋的兵团人一声——师傅。” 突然之间,胡梭似乎明白了什么,愣在原地。 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的无人机的飞控系统缺了什么,就跟人缺少了某种维生素一般,浑身不得劲——原来是缺少了跟这块土地打交道的经验。 可是这些经验得从哪里来呢? 第10章 差点就让你兵团王叔弹射起飞了 沙尘暴过后,胡梭蹲在自己土地开裂的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把螺丝刀,一打开机腹,沙子就簌簌往下掉。 “里面都进沙了。”胡梭挠一把头发。 “沙子卡进了承轴了?”循声望去,是父亲。 沙尘暴后,兵团农场那边还有很多事需要他打理的;几天下来憔悴了不少。 “嗯。”胡梭点点头。 “这里的沙子怎么这么细,连防尘罩都没有防住。”胡梭下意识把沾着油污的手往裤子上蹭了蹭,在工装裤子上留下一道油迹。 胡杨也蹲下来,他每次蹲下来的时候关节都会响动。 看着无人机的轴承、电机等内部主件,若有所思,捡起一把地上的沙子,从指缝中漏过,眺望远方,“这里的沙不一样。是库姆塔格刮过来的,比本地沙轻三成。” 胡梭看了一眼父亲手中那般带着锈红色的沙子,父亲嘴里的“库姆塔格沙漠”,就是古称“莫贺延碛”,是玄奘西行最艰险的路段之一,也是古丝绸之路“大海道”的必经之地;如今也是“半城金沙,半城绿”。 胡梭晃的一抬头,惊觉原来沙子也有轻重之分。 父亲粗糙的手指指向无人机右前翼:"这里,要加个弧度。沙会顺着走,不会卡进轴承。" 胡梭目光突然瞧着轴承、电机前面的曲面槽:“这里吗?” 扭头望向父亲,看着他阳光下沟壑纵横的脸。 “对,在这里设计曲面导流槽,利用气流将沙粒甩出,就不会堆积。”胡杨说着。 胡梭的喉结突然动了一下,心中的弦仿佛被拨动了一下,不重不轻,却能余音绕梁。 这是阔别四年后,父子的首次深入聊天,没想到竟然是父亲在教自己如何调试改装无人机。 父亲似乎也有所触动。 他让沙子漏过自己的指尖;看着沙粒簌簌落下,岁月如烟尘。 "当年咱们兵团的机器,轴承老卡沙子——”父亲的嗓音像被风沙打磨过的齿轮,”还有咱兵团的拖拉机,引擎盖一掀开,里面全是沙子,最后还不是一样将它给整活了。“ “靠的是离心力!”胡杨吐出三个字,“甭管大轴承、小轴承,只要能转,想法子让它高速转起来!沙子轻,顺着这个曲面,咻的一下就飞出去了。”胡杨介绍着自己对付老式拖拉机进沙子的经验。 胡梭顿悟。 有些事就跟治水那般,宜疏不宜堵。 与其将无人机各个孔都堵得死死的,还不如给沙子一条通路,让它自己逃出去呢。 他摩挲着着无人机螺旋机的根部,将目光投向承轴密封圈那里,兴奋地说:“如果这儿,做成螺旋纹的,沙子就会顺着纹路走,而不会被卡死!” 父亲用带着欣赏的眼神看着儿子,似乎在说,这小子悟性不错。 此时,从厨房那边传来了母亲爽郎的笑声:“老胡,你又给别人说,你当初处理拖拉机进沙子那事?” 胡梭猛的一回头,觉得“修机械”本是男人的事,母亲一介妇女都知道的事,里面肯定大有乾坤:“妈,咋了?最后,用爸的方法,没修好吗?“ 此时,母亲的笑声更加浓烈了:”修是修好了,可是后续的事啊——啼笑皆非!“ 此时,胡梭将目光投向父亲,一直含蓄内敛的他,此时抿着嘴唇,滴水不漏。 ”后续怎么了?“胡梭追问。 ”用你爸的方法,确实是将卡进拖拉机里的沙子给清理干净了,可真的是苦了你王麻子叔。“母亲笑着说,往事如烟,那段铿锵的时光如今仍然津津乐道。 胡杨老脸一窘,梗着脖子:“那……那是个意外!王麻子他自己一向毛手毛脚的!” “意外?哈哈哈!”母亲系着围裙,擦着手走出来,脸上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梭儿,你爸清理沙子的办法确实灵光,将拖拉机的曲轴箱扫得干干净净,倍儿棒!可是他倒好,修完了,一声不吭!拍拍屁股就回宿舍补觉去了。” 此时,胡梭若有深意的看了父亲一眼,确实,他便是那样的人,敏于行,讷于言;干了什么好事,转身就走,深藏功与名。 ”修好了,不是好事吗?“胡梭问。 ”好事是好事,可是别人不知道啊。“母亲说着眉飞色舞的。 ”第二天一大早,王麻子要去拉冬储的草料。用的就是你父亲熬夜修好的拖拉机,他还惦记着那老拖拉机老牛拉破车的德行呢,心里憋着火呢。嘀嘀咕咕着,今天如果需要我下去推车的话,我就一脚踹了你。一上车,想着反正也跑不快,索性把油门踏板一脚踩尽,原本想着,你这老拖拉机这卡顿的模样,就算是给你满油,估计就是走两步喘两步了。“ 听到此处,胡梭大概猜到后面的情况了,眉头一挑。 估计是当时王麻子后面的情况过于狼狈搞笑了,母亲连笑声都拔高了几分:“结果呢?你爸头天晚上修得那叫一个到位啊!油路通了,沙子甩干净了!就跟那久病的人那般,脉络通了,精神也抖擞了!那拖拉机就如同疯牛那般,此时正憋着一肚子的劲,正愁没处使呢。王麻子这一脚下去,好嘛,正中下怀!” 猝不及防! 语言已经不能重现当时那个震撼的场景了。 “只听嗷呜——那老拖拉机就跟屁股上挨了火箭炮似的,噌——的一下就蹿出去了!”母亲说着,拍着大腿,画面感十足。 胡梭也能想象当时的场景了:王麻子开车前,以为拖拉机是之前吭哧吭哧的老牛,结果是头憋足了劲头的狂公牛! “王麻子压根没防备,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摁在破驾驶座!他手里还攥着摇把,准备随时下去帮忙推车呢,这下好了,摇把‘哐当’一声,脱手飞得老远,差点砸到一窝看热闹的鸡!”母亲说得动情。 这绘声绘色的描述,胡梭仿佛眼前王麻子那惊恐万状、被“弹射”出去的表情,先是表情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这叫做妥妥的弹射起步?”胡梭给了一个绝妙的比喻。 “最绝的是——”母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起兵团那些往事,母亲似乎也年轻了几分,“在离草垛不到5米的地方,眼看着王麻子就要一头撞进那草垛里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结果,那老拖拉机就在离草垛不到半米的地方,终于吭哧两下,不甘心地熄火了,冒出一股黑烟。王麻子呢?整个人都傻了,脸煞白,瘫在驾驶座上,两条腿抖得像在筛糠,半天没缓过神来!好不容从拖拉机上下来,逢人就说,这拖拉机回光返照了。” “这叫做亢龙有悔,盈不可久!” 胡梭笑得在地上打滚,眼泪狂飙。 老胡倒是有点尴尬,想辩解,“分明就是惯性!” 老胡说的也没错,是惯性使然。 王麻子以为老拖车机一直吭哧吭哧的,是惯性! 他习惯油门一脚到底,也是惯性! 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挠挠头,尴尬地笑着:”那……那不是想着给他们个惊喜嘛!谁知道王麻子那小子,平时蔫了吧唧的,踩油门那么虎!” “惊喜?惊吓还差不多!”胡梭在一旁补刀。 母亲揶揄道:“自从那次拖拉机惊魂事件后,经过王麻子一次次绘声绘色的传颂后,全连队都知道你胡大技师修车手艺神了。王麻子逢人就说,差点让我飞进了草垛里。” 胡梭擦着笑出来的眼泪,看着父亲尴尬又好笑的样子,再看看地上“娇气”的无人机,觉得有些时候,事情都相通。 经过母亲讲述的那段让人捧腹的兵团往事后,胡梭觉得父子间又拉近了些。 突然,胡梭想了一下,鼓足了勇气:“爹,明天带我去风口那里转一转吧。” 上次听牧羊人——巴太说,关于雄鹰如何适应风的故事,胡梭觉得带劲;如果说,他的无人机的飞控系统里缺了什么,估计便是缺少了些当地人跟沙漠较劲的智慧吧。 如今正是像父亲取真经的机会了。 面对儿子的邀约,父亲先是一阵错愕,再应一声:“好。” 第11章 初心 第二天,天才刚刚亮,太阳就热辣辣的挂在天边。 胡梭把昨晚调试好的无人机小心地装进特制的帆布背包,父亲还带了个麻包袋。 父子两如期出发。 村口处,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孩童迷糊的嘟嘟囔囔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循声望去,竟然是老马父子:老马肩扛着锄头走在前面,儿子小豆子则提着水壶在后面赶。 路过老槐树的时候,小豆子还迷糊着,脑袋啄米似得地打瞌睡;走起路来也是歪歪斜斜的,嘀咕着:“爹,我没有睡够。” 差点一脚踩了村头老狗的尾巴。老狗本呲着牙,看见他老爹的锄头,只能作罢,呜一声夹着尾巴离开了。 “睡啥睡?太阳都晒屁股了!”老马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让他清醒清醒。 旁边路过的婶婶阿姨们看见了,就附和两句:“哟,小豆子趁着暑假过来帮农活啊,好勤快啊。” 听到如此彩虹屁,小豆子奄奄的脑袋顿时精神了。 这幅景象,瞬间唤醒了胡梭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他脚步一顿,嘴角不自觉地咧开一个带着复杂的笑容,目光追随着那对父子远去的背影。 时光流转那般,似乎看见了年幼的自己,还有那时还年轻的父亲。 “以前,我们也是那样的,您提溜我去麦地、去棉田;就像拎着一只的小羊羔似的,当时的我睡眼惺忪不愿意出被窝、不情不愿的,被提溜着后脖领子,双脚几乎离地。” 老胡见状,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掠过一丝往事了然的笑意:“哪个兵团娃娃不是这么过来的?一日之计在于晨嘛。”父亲说得理所当然。 看着父亲走在前面的宽厚的背影,胡梭的思绪却被拉回了十几年前。 那时候,他不过豆丁大。 好不容易放假了,也想跟其他熊孩子那般,净想耍。 然而,天还没亮透,就被父亲那带着茧子的大手从热乎乎的被窝里“薅”出来。 那模样,跟如今的豆子七八分相似:闭着眼睛,任由父亲像夹麻袋一样把他夹在胳肢窝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去农场的路上。 想着这些,胡梭追上了父亲:“那个时候,好不容易放假,结果你这狠心的爹,觉都不让睡够。到了地里,不是让我捡石头,就是拔那些永远拔不完的杂草。手磨破了,起了茧子了。“ 说着,胡梭展示了一下自己手掌上的茧子。 老胡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哼——了一声,这分明,就是你后面握笔磨出来的。你那个时候,是在帮忙吗?分明就是换了个阵地在捣乱。“ ”捣乱?“胡梭想起那些年自己在兵团农田的事,不自觉步子也松快起来了;嘴角挽起,带着点少年时特有的狡黠。 是的,一娃娃,能指望上帮多少忙? 一次,跟着去浇冬麦,卷起裤腿就下去了,结果发现踩着冰水里的泥巴特别好玩,甩泥巴打仗。在地里挨了父亲,一脑瓜崩;回家后,又因为衣服太脏被母亲揍屁股。 还有一次,父亲让盯着刚发芽的甜菜地,别让鸟啄了。他嫌无聊,就偷偷用捡来的小石子,在地头摆了个大大的田字。结果被巡查的连长伯伯看见了,大夸一顿,”有想法“。 记忆渐渐沉淀。 他望着父亲宽阔却已微微佝偻的背影,表情渐渐严肃。 “那个时候,我也渐渐看明白了,爸,您是真的不容易。” 听着这句,老胡突然表情一愣。 胡梭却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口吻说:“那个时候,冬寒夏暑,夏天那阵阵热浪,能把人烤化的温度,您在地里一蹲就是半天,人都脱水了;冬天顶着刀子一样的白毛风,去加固防雪墙,回来的时候眉毛、胡子都是冰碴子,手冻得像胡萝卜。那个时候,我就想,这地里的活,怎么就那么重呢?“ 胡杨听着儿子的话,表情明显动容,然而,那神色就如沧海微澜般瞬间淡下去;为了掩盖他的情绪,他甚至走快了几步。 胡梭看着父亲沉默地走着,也明白他一生习惯了为他人负重前行。 ”可是,一定要负重吗?“其实,那个时候的他,就那么想着。 这世间是否有四两拨千斤的技巧。 于是小的时候的他便问母亲:”能否有新的法子,把人从体力活中解放出来。不用再趟冰水,也不用再背着几斤重的肥料,固沙巡边不需要再靠两条腿走路。” 母亲那个时候回复说:“孩子,你如今好好读书,长大了,便知道里面的窍门了。” 所以,当他第一次接触到机器的时候,觉得简直神了。 “这不正是我小时候的理想吗?” 就是它了! 上大学那会,刚刚通过机器学习,接触到无人机的,他是激动的。 眼前这机械小小的,却用途大大的:能俯瞰几亩田地,能精准播种,喷洒农药,能代替人的腿,日行千里。 这就不用让父亲那样的兵团人,再拖着这血肉之躯,去跟自然对抗了。 这个科技,似乎给了他儿时的疑问,一个解答。 然而,在实现无人机这——那——的功能的路上,从来就不是坦途。 每一次摔飞机后满地的狼藉,摔碎的云台相机,何曾不是摔入了他的心底;每一次信号没了后的焦头烂额;每一次,来自投资人、使用者的质疑,都如戈壁滩上的风,刮得他心里凉飕飕的。 然而,就是儿时,心中那簇火从来没有熄灭过。 就那般想着,越过了兵团铁丝网,外面便是戈壁滩。 灰褐色的砾石铺展到天际线,零星的点缀着几丛梭梭木。 偶尔几个蜥蜴从一丛梭梭木跳跃到另外一丛根部。 再往西去,戈壁渐渐被流动的沙丘吞噬。金色巨浪般的沙脊,如沙海那般。 就在这片流动的沙海边缘,一片片用麦草扎成的方格一路展开,新老交错,它们朴素而沉默。 那是兵团人种植的防沙草格子,仿佛是他们用缰绳给躁动的沙漠套上了紧箍咒。 方寸格子之间,麦草深深地扎进沙中,将流动的沙粒牢牢锁住。 这里便是兵团农场的第一道防线,每每风沙来临之际,这些草格子都如同坚固的防御工事那般,将风沙的锋芒给褪去。 第二道防线处,一丛胡杨林矗立着。 这片林子如哨兵——粗壮的根系扎进盐碱地,死死攥住即将溃散的土壤。 那些突防的风沙,一旦遭遇胡杨林斑驳的脊梁,这暴脾气就褪去了七分。 它们的枝桠间抵住了狂暴的沙子,就留下沙尘暴一声轻柔的叹息。 农场的棉苗在它们的荫庇下抽枝展叶。 第12章 胡杨寄语 胡梭父子两就在胡杨林里做修整。 沙漠的风掠过胡杨林的树梢,带来了一丝丝的凉意。 顿时,婆娑影动,风声如涛。 胡杨走在父亲的身后,靴底那层白花花的盐碱壳,走起来,嘎吱咯吱的,跟嚼冰糖渣似的。 “看看这些老伙计。”父亲停下脚步来,手搭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一看那龟裂的树皮,便知道,这些倔强的家伙,没少跟老天爷较劲。 父亲的眼神就在一株株的胡杨树上梭巡着,眼神像在打量一位位的老战友:“它们才是在这种苦地方活下去的行家啊!跟咱兵团的老兵一个样。” 胡梭看了一眼脚底的盐巴,便知道这地又咸又苦。 父亲拍了拍那长着疙瘩的树干,就跟拍着老战友的肩头似得:“这里,风随时都能要命!要站稳脚跟,就跟将根死命往深处扎。根扎稳了,腰杆子才能硬起来。” 说着,父亲举着三根手指头,比划着:“三倍,它们藏在下面的根,足足是露出地面的身子骨的三倍。” 说着,他的指尖停留在树干一处狰狞的裂口,摩挲着:“那是十几年前沙尘暴留下来的伤痕,也是它们身上的勋章,是跟风沙打仗,赢回来的!” 胡梭看了一眼龟裂外漏的红色树芯,能想象当年的风沙有多大,竟然能将这么硬的木头生生得撕开了。 胡杨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腐。 此时,胡梭将目光投向这片胡杨林,这话说的是树,何曾说的不是兵团人本身。 当年兵团人进驻这块沙漠的时候,盐碱地里根本长不出庄稼。沙漠步步紧逼,就连本地人都摇摇头以为“沙进人退“已经成定局的时候了,只有兵团人笃定的守护着这里。 胡杨,于兵团农场而言,有着交命的情分。 于父亲而言也是。 “那年,沙尘暴,能见度不足3M,我找不到队伍了。眼看着就要埋在这里了,偏偏遇见了一片胡杨林。记得连长曾经说过,让胡杨的根系带着你去找水。于是,顺着它的根系,我果然找到了水源,熬了过去。” 父亲动情地说着。 “所以哦,儿子,在这地,甭管是人还是无人机,遇风沙,第一件事,要压低身子。” “如挡风墙那般,胡杨至少能让风的脾气卸掉一半以上。” 这话,既是对胡梭说的,也是对他的无人机说的。 胡梭将目光投向那斑驳影动的树冠,他突然明白,是的,如果无人机想在这沙尘暴的环境里飞得远,就得贴着树冠飞行。 就跟一只沙雀那般,让胡杨树给你扛扛风。 这些都是要写入无人机的飞控系统里的。 当风速传感器报警时,如有幸遇见胡杨,就低头借力。 父子两又在林间驻脚了一会。 父亲知道,那次沙尘暴后,他在给自己的无人机规划一条安全的沙漠航线,琢磨保命的门路呢。 "在沙漠里,胡杨林就是老天爷给咱们设的驿站。"父亲突然说。 “人困马乏之际,靴子灌满沙子,找到一片胡杨林的话,就能喘上一口气了;这里说不定,还能找到一口水。” “驿站?”胡梭品味着这个字。 这些戈壁滩上的胡杨林不正是一个个绿色的节点吗? 就像古丝绸之路上的烽燧。 一站接一站的,给驼队歇脚,喝口水的机会。 于是,胡梭再次拿出本子,记录下来: 漫漫黄沙路,走是走不完的;就该跟一只精明的沙隼那般,搜寻地图上的“胡杨节点”,在它们的枝节保护下,悬停、避风。 蓄满能量,再下一程。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一棵枯木上,皲裂的树干横卧沙丘,可是根系间居然泛起了新绿;长出了新的树苗,还有菌子如点点小伞那般点缀其中。 细看一下那一丛新生的树苗——居然是梭梭木。 于是,看着无人机原来将倒伏的胡杨标注成“障碍物”几个字,胡梭陷入了沉思。 “原来,梭梭会选这种地方生根?"胡梭喃喃道。 父亲应着,“烂掉的树根是埋在砂里的水罐。” 此时,当目光挪到胡杨树下的梭梭苗处,胡梭的呼吸微微一滞。 原来,他的名字——胡梭,胡家的梭梭木。 父亲说过,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能像梭梭一样,在荒漠里扎下根去。 目光所及之处,虬结的胡杨树,它那风吹弯仍不屈的身躯,竟然跟父亲的身形,有几分相似。 在看不清的地方,根系却仍深扎沙土,像一双手,死死的拽住脚下这分寸之间的土地,不让它随风而散。 倒下的胡杨,最后哪点的骨血,化成了肥。 就如传承那般,一棵胡杨生命的尽头,又是许多的梭梭木和菌子的出生。 一鲸落,哺暗界众生百年。 这境界,竟在在这胡杨枯木上,也瞧见了。 此时,胡梭的无人机正悬停在这片胡杨林的上空。 他的飞控系统原本将死去的胡杨无一例外地被标志为红色“障碍物”的,然后用冰冷的线条勾勒出它们的轮廓。 障碍物,就是有碰撞的风险的,需要避让的。 然而,真的需要避让这些死去的胡杨树吗? 可现在,他看着屏幕,却觉得那些数据冰冷得可笑。 如今藏在无人机“脑子”里的代码都是一群几乎从未踏足这块土地的工程师写的。他们要不来自烟雨朦胧的江南,要不出生于高楼林立的大城市。在他们的认知里,“树”活着,就是风景;死后,便是障碍物。 然而,这里的,是胡杨的王国。 那里的规则,自然就截然不同。 这些胡杨树,它们生前,曾经为过往的旅途人提供过庇护甚至水源;为飞鸟、羊群提供过食物;死后,仍承担着某种责任。这是独属于大漠的悲壮的故事;是南方那温润的水土里永远不会孕育出来的生命哲学。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同样是死亡。南方的树,死了便是死去;要当成柴火拔掉的。然而,这里的胡杨树呢,哪怕是死了,它们仍在抓着土地不让它随风而散,又怎么会落得个柴火的终局呢? “你不来这片土地走一遭,永远摸不着它的热气,听不到它肚子里的故事。”就那般想着,胡梭继续校准着无人机的飞控系统。 冰冷的障碍物,非也。 那是“庇护点”。 活着的胡杨,自然是庇护点。 死了,倒下了,也不是什么障碍物。 “我的无人机,在大漠飞行中,不需要远远的绕开它们,甚至可以更加近的掠过它们身旁。” 此时,胡梭将目光投向父亲,原来,特地带他过来走这么一遭,就为了完成某种致敬。 如果没有父亲的指点,他和他的无人机估计也看不到这沙漠的密码。 第13章 牛粪,冬窝子的金疙瘩,收着 看出胡杨树根处一丛茂密的梭梭,父亲拿出那个麻包袋:“过来,将这些梭梭苗给移植出来。” 这活,胡梭小时候没少干。于是他熟练地拿出铲子,插入胡杨树根部的沙土里,将梭梭苗给取出来,干燥的沙土就那般簌簌落下。 看着这些跟自己同名的植物,甚至有几分的亲切感。 这植物取名的人,多了去了,像什么“景天”、“龙葵”响当当的,如那他那般取名“梭”——一颗草的,倒是少见。 刚挖出几株带着湿润沙团的梭梭苗,远处驼铃清越,叮叮当当的,由远而近。 循声望去,竟然是牧羊人老阿肯赶着羊群,晃荡着过来,他头上还那顶旧毡帽贴着几个苍耳小圆球。 大老远的,老阿肯就开始打招呼了,咧嘴笑着,露出一排黄牙:“哎哟!胡杨!带着你家小伙子在林子里寻宝呢?” 走近了,老阿肯这个大老花眼,没瞅见胡梭教下的那一丛梭梭苗,反而先瞥见了沙地上那几坨刚刚半风干的牛粪,就一副了然的表情,甚至还故意拖长了声音:“敢情是在捡牛粪啊,这活,我干得多了。” 胡梭耳根唰地红了,立马反驳:“叔,咱在移植梭梭,不是在捡牛粪。” 立马把脚边一坨半干的牛粪往外面踢了踢,烫脚那般,一脸嫌弃。 “哦,移植梭梭!”老阿肯一声悠长的叹息,话锋一转,“”就算捡牛粪咋啦?娃娃,我给你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跟在牛屁股后面捡牛粪,那才叫一个勤快!“ 胡梭直起身子,他知道,捡牛粪,跟捡柴火似的。 老阿肯胡子一翘,继续说:“这牛粪饼,好啊!“ 他说得眉飞色舞。 胡梭手里捏着的小铲子不知不觉放下了。 “捡牛粪,没点眼力劲,干不了!要专门挑那些硬的!”老阿肯竟然在这里教起胡梭捡牛粪的“秘诀”? “听声儿,拍起来响当当的,才是上等货!” 好家伙,这捡牛粪,还讲究个手感。 “不过就是捡个牛粪而已,还要听响?这架势,怎么听着跟在西瓜摊上挑选沙瓤大西瓜的模样,有几分相似呢,同样是拍瓜听声?”胡梭想着。 “新鲜的?没干透,湿哒哒的,草都没有干透呢,不行!”他一副夸张的表情,继续说着。 “一塞进炉子里,烧起来来黑烟滚滚的,又浓又呛,惹得人眼泪鼻涕一块儿流!整个冬天牧场就跟个被烟熏的地窖似得,说不定,一个冬天这味道都没散净。” “太干的,陈年的老粪,都酥脆了,也不怎么行,一碰就碎成渣渣,白忙活。” 听到此处,胡梭又了一愣,表情直接僵住了,“酥脆”这次,他只见人用在糕点、饼干上,还没有听人用在“牛粪”上的。 听着,他努了努嘴,心想,这个老阿肯,这张嘴啊,以后让我怎么去面对那些酥脆的糕点呢。 老阿肯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丰富语言的杀伤力,自说自话,“捡回来,拍扁它,记得哦,要打得瓷瓷实实的!跟打馕的力度差不多,要将面胚子拍得实实在在的。” 胡梭再次咽了口水,这个比喻,以后,让他怎么面对“馕”? 倒是老胡,就那般,边听边干活;还是不是直起腰来,听听这老阿肯在说什么。听到精彩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笑意。 “往那土墙上一糊,晒上几天,嘿嘿……就是咱的无烟煤了。”说着,老阿肯还有点得意。 这话拨动了胡梭的心,作为兵团娃娃,他倒是没有捡过牛粪。 不过,他倒是真的在冬牧场的帐篷里过过一段日子。 那年的他,不过8岁,裹得跟个奶团子似得,跟着父亲到冬牧 场探险,正是老阿肯招待的他们。 当时的阿肯叔还年轻,取雪水融水,赶牛羊,安顿骆驼,什么事都干得贼溜。 那时,就在有点漏风的冬窝子里,阿肯叔扒开炉灰,掏出几个烤的焦黑焦黑的土豆,招待他们。 小胡梭当时咬下一口,特别雀跃:“嗯——真好吃,比烤箱里烤的还要好吃,有一股青草熏过的味道。” 顿时,屋子里其他人就笑了。 “原来你喜欢冬牧场限定烧烤啊!” 阿肯叔倒也诚恳:“这金疙瘩容易燃烧,烧起来,带着点牧草的清香,最适合烤个土豆、红薯什么的。” 想着这里,林子里,胡梭一楞,手中捏着的梭梭苗就直接滚落地上:“原来这就是你说的金疙瘩?所以当年炉子里烧的竟然就是?” 此时,回味着往事,老阿肯直接笑成了风干的核桃:“不然呢?你爹没告诉你,这冬牧场里炉子里烧的就是牛粪啊。你当时不是连续吃了好几天的风味烤土豆吗?” 此时,胡梭想着自家老爹投过去一个幽怨的眼神,似乎在说,您当时干嘛不阻止一下呢。 不过,关于牛粪取暖效果杠杠的,他倒是认可的。 还是当年,就在冬牧场。夜里,他咕咚咕咚连续灌下了两碗咸奶茶后,半夜就憋不住了。 冬夜的风有多厉害,他也是知道的。奈何憋不住了,犹豫了一番,终于鼓足勇气,冲出去。 结果,刚拉开裤链,寒风,就如刀子般的,估计再晚几秒,这尿尿都冻成了冰棍棍。 事后,他连爬带滚得滚回帐篷里,睫毛结出了霜。 结果第二天,还被阿肯叔给调侃了两句:“胡梭娃娃,你真厉害,这大冬天的,出冬窝子去撒尿;你知道吧,就连黄羊,夜里都是憋着尿的。” 第14章 什么东西,臭烘烘的,要按斤称 这边还聊着,那边老阿肯的头羊早就嗅到气味,正领着羊群直勾勾朝梭梭苗冲去。 "哎!你个老土匪!"父亲抄起一根枯枝,愠怒的模样,挡住了那头羊,“你这群羊是蝗虫吗?去到哪里啃到哪里。上个月啃秃我刚刚栽下去的三亩苗圃!” 老阿肯嘿嘿笑着。 就在老阿肯的羊围着一丛梭梭咔嚓咔嚓炫饭之时,老牧羊人自己也没闲着。 至少是嘴里没闲着。 就跟一只老道的土拨鼠似得,居然在一块朽木中间找到好吃的。 看着他将黑黢黢、肉乎乎的一块菌子塞进嘴里,胡梭好奇。 “阿肯叔,你在吃什么?” "沙漠黑金,沙漠烂木头里长的宝贝;你保准没这口福。这吃起来甜丝丝的,比你爹兵团的压缩饼干好多了。"老阿肯说着眯着眼睛,看了头顶悬停的无人机一眼,“你那大铁鸟,估计不知道这些。” 父亲看了一眼这老馋虫,说:“梭梭下面有肉苁蓉。” “哦——”胡梭恍然,原来,这老牧民咀嚼的是肉苁蓉。 “我还以为他在啃树根呢。居然是在啃沙漠人参?这鼻子怎么那么灵,跟个雷达似得。”胡梭吐槽着。 此时父亲打趣了一声:“这老牧羊人,精得很,哪里下面埋着水,哪里长着野沙葱,他都知道。” 胡梭的本子则记录地飞快:“赶紧记下来,让我的无人机跟这老地精学习学习。” 这边聊得正欢。 羊群里一只毛色有点杂的绵羊被胡梭刚刚挖出来带着泥土的梭梭苗给吸引了,溜达过来了。 鼻子嗅了嗅,啃倒是没啃。 直接,气定神闲的,屁股一撅—— “噗嗒!” 一坨羊粪蛋蛋就那般精准地落在了胡梭刚刚挖出的梭梭苗上。 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 胡梭看着那坨“有机炸弹”,愣住了;扔也不是,捡起来,也不是。 这老阿肯家的羊,净会捣乱! 哭笑不得之际,老阿肯他非但没觉得自家羊“造次”,反而笑了。 ”我的羊,担心你的梭梭苗没油水!给你添点料!“ 甚至还添油加醋那般:”金疙瘩!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呢!你这运气好得很!“ 胡梭抿着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运气给你,要不要?“ 结果,老阿肯还上去,用靴子尖把那坨羊粪往梭梭苗根部拨了拨,念叨着:“挪近点,挪近点!这营养才能渗下去。正好喂你的小树苗!” “噗嗤……”老胡一声笑出来了。 “阿肯,这礼我收下了。”老胡倒也从容。 看着父亲这模样,鼻息之间萦绕着一股羊的尿骚味道,将胡梭的记忆拖回了多年前——同样也是肥料,父亲同样的从容,而他同样的嫌弃。 那年,他还是七八岁;夏天,空气闷热,蝉鸣聒噪。 小胡梭正跟孩子们商量着如何将蝉从树上打下来,忽然,一股刺鼻的混着着浓烈氨水和发酵过的味道从正门传来,夏天本就气候闷热,寻得这群孩子们差点背气过去。孩子们都捏着鼻子,四散开去了。 小胡梭则捏着鼻子,皱着张小脸循着臭味望去。 只见一个老牧民推着一辆旧的独轮车进来了,车上堆着几个鼓鼓囊囊、满是污渍的麻袋。 父亲笑脸相迎,接过车子,还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递给推车的那位老牧民巴图叔。 “巴图老哥,数数,三袋,十五块,对吧?”父亲说。 巴图叔则接过钱,笑开花了:“没错没错!胡杨兄弟啊,你真识货!这是我家鸡圈里攒了小半年的,下地后,保准你的菜长得旺!” 此时,小胡梭凑上去:“爹,你说要采办?就采办这臭烘烘的玩意?” “嗯——”老胡当时也是这样从容的应对着,鼻子失灵了那般,丝毫不在意那股攻击性的味道。 “啥玩意,那么臭,还得花钱吗?”小胡梭惊觉地问道,生怕自家父亲被人给欺骗了。 父亲抹了把汗,应得言简意赅的:““鸡粪。” 说着,就推着推车准备将这些麻包袋卸到院子里专门放置肥料的角落里。 “鸡粪?!”胡梭差点背气过去,小小的眼里,七分的错愕,三分的嫌弃。 不确定,再确认一遍:“就是鸡拉的那个?” “嗯——”父亲继续干着活。 “鸡粪?还要按斤买?”小胡梭的声音陡然拔高,他实在无法理解,这玩意,白送他都不要,父亲居然还要花钱去买,跟粮食那般,论斤称? 巴图叔听了,哈哈笑,他可不是那个将不值钱,且臭烘烘的东西诓骗你的父亲买的人哦,于是,他说着:“娃娃,不懂了吧?这可是好东西!这是给庄稼的油水哦。这一袋子混着泥土下去,明年你们兵团农田,保准能丰收!” “哦,谢谢你哦!”小胡梭尴尬地应着。 巴图叔走后,父亲甚至还上去“验货”!直接打开麻包袋。 顿时,那股味道就更加汹涌地上来了,小胡梭赶紧退避三舍的,小手将鼻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只是不甘心的上前一步查看查看,是什么金疙瘩,味道那么差,得花钱买。 那时,父亲不怎么在意,甚至还伸手去捻了一把,把玩在手里。 小胡梭看着这黑黝黝的、甚至沾着羽毛和没有消化的谷物的鸡粪,就差点晕了过去,赶紧逃了。 事后,小胡梭甚至还不忘跟母亲告状,心想,平日里自己玩泥巴,都被母亲给揍一顿。 父亲,如今玩鸡粪,不得了,估计不能回家了。 没想到,母亲居然笑呵呵地说:“你爸爸,花钱买的不是什么臭烘烘的东西,买的是肥料,是地力。” 回忆的潮水退去,胡梭目光再次聚焦在眼前这两老头身上。 此时的他,对于牧民这些“有机肥料”,已经没当年那么大的反应了,然而,对于老阿肯说的,什么金疙瘩的,还不甚认可;于是抿了抿嘴,扛起那袋子带着羊骚味的梭梭苗。 “好吧,不理解,但是尊重。” 按照父亲的规划,要将这袋梭梭苗移植到胡杨林外围去,然而,胡梭希望看一眼前面的沙丘,顺便让他的无人机飞一遭。 父亲便应允了。 路上,两人再次讨论起“肥料”这事。 犹豫了一下,胡梭还是觉得有点事得说出口来:“爸,早上在试验田,又看见张叔他们在撒鸡粪羊粪了。” “怎么了?”父亲不以为然,认为是最为稀松平常的兵团农场日常了。 胡梭顿了顿,尽量委婉:“说句实话,我是挺佩服你们的。老一辈人嘛,物尽其用。再加上那个时候,条件那么艰苦,化肥又那么金贵,能想到这些土办法,去养养地的肥力,实在不容易。” 知子莫若父,老胡似乎已经猜到儿子想说什么了。 于是他瞥了一眼儿子头顶上飞着的无人机,这小子这趟回来,原来不仅仅希望从劳作方式上颠覆,还希望从耕作模式上颠覆。 可是他依然默不作声,眼光只是死死的盯着前方。 胡梭继续小心翼翼地说着,字里行间都斟酌:“我也知道,有机肥料是个好东西;当年,兵团叔叔们,这样一铁锹,一铁锹沤肥;一车一车的来回于田间,实在不容易。” 此时,那股羊的尿骚味,夹杂着汗味,已经逐渐淡去了。 “可是,爸,如今时代不同了,你考虑一下新出的化肥吧,它们氮磷钾比例精准搭配,肥效长,用量少,省时省力。” 字里行间,似乎都是心疼父亲那辈人的不容易;希望科技能改进些什么。 老胡自然也听出来了:“儿子,你说的也没错,那会儿,穷叮当的时候,确实没得选,但凡能让地力改善,让庄稼茁壮成长的,都当成是宝贝收着。” 说着,他话锋一转,似乎也在思考什么:“至于为什么不用化肥,其实,咱也说不准原理在什么,不过根据经验嘛,这化肥于这种贫瘠的土地而言,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胡杨说得诚恳,他兵团出身,对于地力肥力,也是靠经验罢了,自然也说不上土壤结构什么的,不过直觉和经验却告诉他:“你看哦,咱的兵团农场,如今算是好的;不过,你看前面的沙丘哦,砂砾之间,跟筛子似得,本来就存不住水了,你那金贵的化肥,它更加无福气消受。” 父子字里行间的话,似乎在告诉胡梭,这地,又苦又涩,跟一副不好的肠胃似得,吃不了细粮。 至于为什么吃不了呢? 他也说不清。 此时,胡梭叹了一口气,罢了,事情一点点的改变吧。 第15章 吃人不吐骨头的流沙层 父子两越过了那一片的胡杨林,终于进入了那起伏的沙漠中。 那里沙梁如脊,沙窝凹陷。 风一吹便会泛起涟漪,如同坠入沙海当中。 本来胡梭看着自己无人机出去飞一遭带回来的3D建模地形图,还有点把握的;然而却被父亲一句话问怯了。 “你这个无人机能测高度,能算坡度;但是它分得清什么是死沙,什么是活沙吗?” 未等儿子回复,父亲就说起了当年往事。 “主沙梁是荒漠的脊梁,摸清它的走向,就像摸清敌人的排兵布阵。在这里建农场,主沙梁就是天然的防风墙。选对了位置,庄稼就能少挨风沙的鞭子。” “但是流沙层就不一样了,那是沙漠设下的陷阱!种下去的苗一夜之间就能被它吞得干干净净。十年前,三连整整两百亩试验田,就是被这流沙层活活吃掉的。”父亲说着当年往事,仍然沉重。 “这流沙层能吃庄稼?”胡梭听着这些触目惊心的往事,自然也想起那日沙尘暴中巴太着急的模样,“原来,那天巴太是担心自己的阿塔被流沙给吞掉。” 此时,父亲也深吸一口气,“流沙层当年也差点吞掉你的父亲。” 面对着胡梭的错愕,老胡继续说着。 “那年,我刚刚18岁,刚刚进入队伍。刚刚开春,春寒料峭之际,连队里就接到任务,要深入到古尔班通古特边缘测绘新垦区的边界线。” 听着,胡梭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听过许叔讲述那些铿锵的兵团往事,其实就是在设备落后的年代,做测绘是一件又艰苦又危险的工作。 此时,老胡将目光投向沙丘:“那时,大伙都是18,20的大小伙,年轻气盛,也是头一回进入这样的大沙漠,有的小伙子甚至来自江南渔米之乡,看见如此的黄沙莽莽,只觉得一腔的热血,就好像诗文里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就在眼前那般。” 说着,老胡脸上泛起一个苦涩的笑意:“那个时候的我们怎么会想到,这平静的沙子下面,竟然藏着吃人的嘴?” 听到此处,胡梭心里一抽:“他们测绘的时候遇见了流沙层?看来,许叔跟我讲述的兵团往事,都是经过过滤的,净挑那些岁月静好的片段,来跟我说了。” 老胡目光投向前方,热浪扭曲了天际线,时光流转那般:“那个时候,连长带着咱几个精壮的小伙子,打前站。一开始还算顺利,咱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看似老实的沙梁子往前走,刚刚完成了一段路程的测绘,大伙儿精神都有点松懈。” “突然,咱从沙梁望下去,看见一片低矮的沙地。” “乍一看,这沙地平静得有点诡异。” “诡异?”胡梭心惊,这危险汹涌暗藏之处,必定有诡异之兆。 “就是这片低矮沙地,它的沙面很平整;不像别处那般,有着细细的被风吹过的纹路;甚至有点像奶油蛋糕面那般,覆着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盐碱壳子。踩上去,咔嚓一声,就如同饼干被咬断的刹那。如今看着,这种硬,其实是一种伪装。” “不过,当年我们还是太年轻了,明明已经察觉了一点点的危险了,毕竟这硬壳底下,透着点虚浮。” “当时,我朝着班长喊着,看,这地多平整。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还用力的蹦跶了几下。于是,脚下的盐壳应声碎裂,溅起了一层细细的薄沙,沙面似乎有点些变化。怎么说呢,就是下陷了一些。但,没有人察觉到这一点点稍纵即逝的变化,毕竟这沙地太浩瀚了,人都进入了视觉疲劳了。” “那个时候,不知是我那一脚惊动了一只小蜥蜴还是老天给的暗示,只见一只小蜥蜴慌不择路地从旁边一个小小的沙窝里窜了出来,顶着大大的太阳,逃离了刚刚我蹦跶的区域,一头扎进了远处起伏的沙丘。”说着,老胡苦苦地笑了一下,“我们当时还笑话说,这蜥蜴怕被人逮着了,做了午饭;结果是这小家伙预知了危险的到来——” “你爹我啊,当时也是一个愣头青,为了证明沙子是死沙,就大步流星地往前面去探路去了。刚走出去不到十步…” 老胡的声音陡然收紧,胡梭的心也跟着提上了嗓子眼。 “突然感觉脚下一空,陡然向下!人似乎踩塌了房瓦那般,猛的往下坠!原来那沙子根本不是死的,刚刚那些硬壳不过就是伪装罢了。沙子是活的,是能吃人的流沙层!” “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沙子已经漫过了膝盖,想要抽离,却越陷越深!拔河那般,这沙子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你,整个人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下沉,先是脚踝,然后是小腿,再到腰部,周围旋转着塌陷,形成了一个沙子的漩涡。甚至有一种吮吸声,那种声音,加剧了人的恐惧!我当时拼命地希望可以抓住什么,哪怕一根稻草,然而四周都是沙子,除了指缝之间流过的一种无力感之外,就什么都没有抓住。人想要自救,根部使不上劲。” “如果当时,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肯定就已经交代在这儿了。” 听到此话,胡梭感觉自己的后背都湿透了,原来父亲如今的踏实,是吃过亏后沉淀下来的。 “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儿了,胸口压抑得很,眼前发黑,都是沉溺前的征兆了。” “突然,连长一声呼喊,将我的魂给叫了回来——只见他站在沙梁之上,挥着手,喊着,别动!稳住!” 说着此处,老胡的脸色变了,从那种沉湎于往事的沉溺感,突然一亮。 “连长动作很快,不知从哪里来的套马索,朝着我喊一句:接着——就直接扔了过来!” 说的人动情,听的人也投入,虽然知道了结局,胡梭还是忍不住问一句:“接住了吗?” “没!连长第一次甩套马索的时候,远了,绳子就落在我半米远的地方,甚至还被流沙给瞬间吞进去一小截。我当时就更急了。” “幸亏连长是一个人物,见过大风大浪,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第二次,甩过来,那绳子一头,就不偏不倚,正好就在我伸出去的臂弯旁,我拽住绳子,使劲!” “另外一头,其他在场的战士,他们拽着绳子那头,双脚死死地钉在沙梁之上,往后使劲拉。没想到,咱们竟然在沙梁上表演了一场拔河比赛。”老胡说到此处,脸上如晴光映雪那般,有一种劫后余生的释然。 “尽管我们几个1米8的汉子,跟流沙层角力,还是不容易的,流沙层那种恐怖的吸力,似乎带着不甘那般,死死的裹住了我的下半身。” “绳子那头,也勒进了连长的胳膊,划破了拽着绳子的战友的手。” “一场角力,谁也不甘心输。最后,就在我感觉腿都快被扯断的时候,一声闷响,就跟烂泥里拔出萝卜那般,我被沙梁上那群战友从流沙坑里拽了出来。更加准确来说,是拽得飞了出来, “当时,我就那样差不多200斤的人,重重地摔在了旁边的硬沙子上,溅起了一阵沙尘,脸朝下,嘴里和鼻孔里全是沙子,咳得撕心裂肺。” “我的那些战友们,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许是在脱力的刹那,都拽飞了,东倒西歪的,倒在沙地上。” 听到此处,胡梭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来了;心里嘀咕了一声,那个许叔,就净挑些稀松的往事,跟我聊。 “当时喘过气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腿,消退之下,还是湿漉漉、黏稠的沙子。惊魂未定之时候,再去看那流沙层,那个沙漩涡正在静静地合拢起来,就跟一张意犹未尽的嘴那般,逐渐收拢;最后,又恢复成一张平静的沙面。” “当时老连长喘气过后,第一件事便是过来瞅瞅我,看着那个狡黠诡异的沙漩涡正在收拢,摸了一把汗,声音有点沙哑,劫后余生,他也是后怕的,使劲地拍着我的肩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一个劲头地重复着,差一点——差一点——” 说完这段惊险的往事,老胡突然转过身来对着胡梭:“如果当时,连长没带工具,或者绳子不够长,你爹我啊,就成了那沉没在流沙层的一具白骨了。不过,自那以后,咱兵团人,对于沙漠,就更加不敢掉以轻心了,每每遇见,都会火眼睁睁的瞅着,那里能踩,哪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活沙。” 第16章 流沙层,一夜之间吃掉200亩地 父子两带着那袋要移植的梭梭苗,就在那沙丘上跋涉了一段距离。 关于父亲年轻时候,差点在测绘的途中被流沙层吞掉的事,他没有听过,不过,流沙层吞掉兵团农场百亩好田的事,他倒是听许叔提过那么一嘴。 于是,胡梭追上父亲,深究当年往事:“许叔上次来,跟我提了一嘴,说十五年前,三连有百亩好田,一夜之间被流沙层给吃掉了?” 胡梭的声音带着某种难以置信的困惑,天荒夜谈那般;如今,听了父亲跟流沙层打交道的故事,他觉得这段往事细思极恐。 “这是真事?” 老胡默默点点头。 “这么大片的地,一夜之间?说没就没了?流沙……还能动得那么快、那么远?”胡梭疑惑着,他觉得这事如果是真的,那真的就如天塌地陷那般,灾难了。 老胡并没有停歇,但脚步似乎沉重了几分,好久才开口。 “是真的。那不是普通的沙丘在移动,而是那地下,本来就藏着活的沙子,是沙漠预设的陷阱。” “沙漠预设的陷阱?”胡梭还是不相信,皱着眉头追问着,“这怎么会呢?明明实心的地,怎么一夜之间变成虚的呢?” 老胡则长舒一口气,仿佛这事对于他的震撼,比那次差点被流沙层吃掉,还要厉害几分;想想何曾不是呢?如果流沙层是静止的,就那么张着大嘴,等着哪个傻帽掉进入,那就算了;而如今,流沙层,竟然是活的,是一只能猎食的野兽;这就更加恐怖了。 “那年,那地,看上去,确实好好的,是一块好地,至少当时咱兵团人测绘的时候,是这么认为的。一番大的改良后,铺设管道、引水,种子播种下去,也发芽了,咱看着,心里也高兴。” 胡梭麻木地点点头,故事的开头总是相似的,一切风平浪静之间,灾难一夜到来。 “其实——”老胡顿了一下,“出事前,还是有征兆的,就跟我掉入流沙层前,遇见的那只慌不择路逃跑的蜥蜴那般,老天爷还是给了点暗示的,只是咱听不见罢了。”仿佛又回到了那噩梦般的场景,老胡的眼球也浑浊起来,眼神开始迷离了。 “出事前几夜,巡田的老赵回来说,巡田的老赵听见地底下有‘汩汩’的怪声,好像是水流声,又不太像——当时,兵团还有人嘲笑他耳背,如果有什么水流,咱老早就打井了。” “也有人发现,田埂边上,不知啥时候裂开了几条细缝,小指头宽,黑黢黢的。那会,谁都没有往坏处想,要不以为是耗子打洞,要不以为是天气太热了,龟裂的。” 说到此处,父亲深呼吸一口气,语气也凝重起来。 胡梭知道,要出事了。 “一个看上去再稀松不过的夜里,后半夜,没有地震,没有大风,静悄悄的。然而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最早去巡田的小伙子回来,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话都说不利索,脸色煞白煞白的,只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田没了,苗儿全部被吞了——” 胡梭心里也咯噔一下,不禁感慨自己生活在一个好时代,原来,脚下这块土地,在自己出生前是这么的不太平的! “等我们这群人,冲过去的时候,都愣住了,如坠梦中!田呢?我好好的田呢?整整200亩地,明明昨天还好好的?如今,变成了一个大大的沙坑。黄沙,如活的那般,在坑里旋转着!至于苗儿,影子都看不见了!” “此时的我们面面相觑,我们这个连队的人,跟流沙层打过交道,知道,这200亩地的苗,都不够这流沙层塞牙的。这是这一夜之间,吞掉了200亩地良田,是有点夸张了吧。” 胡梭听得脊梁骨发寒,这些往事,他只能从如今长辈只言片语中勾勒出事情的全貌了,然而,似乎穷尽他的想象,他也似乎难以勾勒出那巨大的、活动的沙坑是什么模样的。 “真的有吞噬一切的大嘴吗?” 想着这些,脚下的沙子都似乎不真实了。 “我打过交道的沙漠,似乎没有那么凶险的。”想着,胡梭的记忆想起前几个月前的那场沙尘暴,想起巴太觉察自己父亲背困于黑戈壁时候的惊恐,便了然一切。 原来,这些本地的居民,他们都知道,沙漠的凶险之处。 “可是——”胡梭还是不解,“这么快吗?就一夜之间的事?沙子……能流得那么凶?” “可能是咱们一开始选址就选错了吧,咱可能就选在了一条古河道上,河床底下不是硬邦邦的石头,而是厚厚一层松散、干燥的细沙;然而再铺上一层看似硬邦邦的盐碱层;就是那一层硬盐碱层欺骗了咱们。那里原来,一开始就是一个空洞的结构,地表看似完整,实则下方已被掏空;支撑结构被掏空了。3日内地表就轰然下沉了。” “后来,咱不是在那上面搞灌溉吗?水,就顺着顺着土壤的缝隙往下渗。经年累月的,将就这下面砂砾之间的微弱的粘性给冲没了,这下问题就大了,就好像支撑房子的水泥浆被偷偷冲掉了。” “时间一长,空洞越来越多,逐渐连成片,越来越大。” “到了某个临界点,再也撑不住了。就像像踩塌了薄冰一样,瞬间塌陷。因为空洞是连片的,塌陷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迅速蔓延。一夜之间,就吞掉了200亩地。” 胡梭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沙子本身就会走,是地陷了。” “后来,咱兵团人也学精了。选址这事马虎不得。表面看上去硬邦邦的,还得里子硬才行。用钢钎戳,用雷达探,不摸清它的里子,咱是万万不动的。” “那怕是这样了,咱也不放心,咱还要在咱兵团农田的地基上打上一根定海神针。”老胡说着这些,竟然脸上还有点自豪。 “定海神针?”胡梭听着这个比喻,有点恍惚,这里是沙海,定住的是沙子的流动。也没有什么错,“可是什么东西能这样呢?” “梭梭啊,红柳啊,它们的根系就能这样,如定海神针那般,扎下去十几米深! 穿透那层松散的活沙,一直扎到更深、更硬的土层里去!那些松散的沙子,就那样,被它们的根系给牢牢抓住、缠紧!这样,水再往下渗,也很难把那层沙彻底冲散。 “哦——”胡梭一声悠长的叹息。 “抗沙,原来不只是表面那被风给裹挟的沙子,还有地下暗藏的汹涌。” 想到这些,胡梭能想象这片土地下的根系,那般的盘根错节,跟流沙层在抗争;这段沙漠的秘密,深埋地下,是他和他的无人机一开始就忽略的。 故事到此处,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高高的沙梁处。 猎猎的风卷起老胡衣服下摆,风襟满怀。 老胡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脸上带着一个道不明、言不尽的笑意:“以前啊,外面的人看咱兵团人,觉得,咱就是一群戍边屯田的兵,就那么点事。” 说着,老胡长舒一口气,如同那些被误解的岁月,长舒胸臆。 “他们哪知道啊……咱这些兵团人,也是真刀真枪跟沙漠干过仗的!是跟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流沙层,斗过心眼、拼过命的!” 站在沙梁之下,往下看,胡梭突然沉默了起来。 “原来,他所过上的那些岁月静好的日子,竟然是父亲那辈人从沙漠嘴里硬抢过来的。” 想着,他将目光投向颅顶部天空处的无人机,心想,“你听见了吗?咱要做的,能做的,还有很多呢。” 第17章 卡在沙梁上的越野之王 “救命啊——”远处一阵呼喊声传来,带着一种脱水的疲惫感,甚至变了调。 “难道?”胡梭心里一沉,父子两对视一眼,都看出来对方眼里的凝重。 然而,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瞬间撕破了沙漠的寂静,紧接着就被轮胎疯狂空转卷起来的沙浪声淹没。 循声找去,居然是一辆沾满尘土的越野车正卡在沙梁的陡坡上,车轮疯狂的刨动着沙粒,却徒劳,卷起的沙子回流回去,却只是越陷越深;底盘都快被沙梁给托住了。 胡梭父子面面相觑,这里怎么会有一辆越野车呢? 车旁刚站着个人,在手忙脚乱的瞎指挥;车上又下来一个。 下来的那个,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怪专业的相机,正焦躁地踢着轮胎,嘴里骂骂咧咧:"见鬼!这破沙梁比导航说的难搞多了!说好的硬路肩呢?" 他踢一脚轮胎,纹丝不动,只是那沙子尘土扑簌簌落下。 另外一个年级稍长的,挠挠头,看车轮实在卡主了,居然趴地上,灰头土脸的,尝试去徒手扒拉车轮下的沙子,指甲缝隙中又黄又黑。 父子两注意到,他手中捏着的一副地图模样的东西,已捏出了皱褶。 刨了一点点沙子,再试一下。 越野车仍然狼狈地卡在沙脊上,四个轮子空转,刨出深深的沙坑,却寸步难行。 看着这模样,老胡摇摇头:“城里人,总以为马力大就能在沙漠横着走。” 胡梭心想,别说狡黠的流沙层了,就连硬邦邦的沙梁,你们都绕不过去? 就连号称越野之王的车,也卡在那里。 抬头看见父子俩,他眼睛一亮:"老乡!帮个忙?我这车……" 这两人也有趣,一边求助,一边扯皮;看上去看对方不顺眼。 "我就说该往左拐!你们文旅局做的导航根本是鬼画符!"那位声称是《国家地理》记者小林将地图一巴掌拍在越野车的车盖上,一肚子气。 那位刚刚在巴拉轮胎下扒拉沙子的人据他自己介绍是文旅局的人,他慢条斯理地抖开一张铜版纸地图:"林记者,我们这地图是三年前请中科院专家绘制的,你看这个等高线——" "等高线?"小林一把抢过地图,“这沙丘三年前就不长这样了!王主任,你们标注的稳定沙梁——"他踹了踹车轮下正在流动的细沙,"现在正在卡住我的车!” 听到“稳定沙梁”四个字,老胡嘴角挽起一抹笑意。 悄悄地对儿子说:“沙漠根本就不是静态的沙盘,风才是真正的测绘师。” 说着,他下巴一挑,对着王主任手中捏着那地图的方向:“沙子根部不认测绘师手中的尺子,更加不会认可那铜板纸上的墨线了。” “昨儿,刮一场东风,这沙梁就恍然高出两米了;今儿,风向变了,那沙梁又矮了半截。在这儿,沙丘挪窝,都是常事。” 那边,显然没有听见他的分析。 王主任的皮鞋已经陷进沙里三公分,却还在坚持:"沙漠地貌变动,应该提前报备——” "报备?"小林记者气得直跳脚,结果又往下陷了两公分,"沙丘搬家还要给你打报告?" 两人打得火热之时,老胡不知乍的,目光锁定轮胎花纹处,深深嵌在宽大沟槽里的几颗尖锐砾石,于是,他便拿着从裤兜里掏出那把军用小刀过去了,兀自在轮胎旁蹲了下来。 "哎!你干什么!"那斯文的王主任顿时就吓住了,以为胡杨在给他们的轮胎放气呢。 老胡头也不抬,只是专注于轮胎的情况。 那位记者小林则小林赶紧护住车轮:"大爷,不是要给我们轮胎放气吧。" 话音未落,老胡已经用刀尖精准地挑住一颗棱角分明、卡得死紧的石头,一撬,就飞了出来。 老胡颇有耐心,跟这两位解释说:“这石头子儿,卡在花纹缝里,看着不起眼,要命得很。在沙漠松软的沙梁地形中,会增加打滑风险,车就更难脱困了。” 此时那位自称是地理杂志林记者的人,还有点耐心听下去。 老胡继续查看其他车轮前,解释说:“沙漠行车的关键,就是靠轮胎花纹扬起沙子向后抛,推着车辆前进。如今当花纹缝隙卡满硬石,就——” 老胡话还没有说完,那位自称是文旅局王主任的就打断了他的话;他用一种不是很友善的眼神瞥了一眼老胡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看着上面的尘土一会儿,又瞥了一眼那挽起来半只的裤脚,就笃定眼前人就是一个常年在地里素面朝天刨食的老农,或者是一个放羊的。 于是,他用一个明显不耐烦的口吻,说:“老乡,你就别捣乱了,行不行,待会儿,你戳穿了咱的车轮,咱的车就真的出不去了。依我看,真不关什么石头的事,就是这沙子太软了。” 说着,推着小林上车,“你赶紧上去,再试试,油门再加大点。” 小林也是病急乱投医,上车后,直接一脚油门到底,引擎再次咆哮,轮胎再次疯狂空转。 但这次更糟了。整个轮子猛地又往下沉了一大截!底盘“哐当”一声重重地磕在了沙面上,彻底托底了! 车轮扬起的沙子甚至糊了王主任一脸。 这下王主任就更加无能狂怒了:“你又干错了什么了?这下彻底趴窝了!” 他甚至迁怒与旁边的胡杨:“还有你!瞎指挥什么?撬什么石头?看着就晦气!” 老胡看着眼前这两城里人,尤其是看了一眼王主任脚下那双铮亮的皮鞋,眉头一挑;对方眼里的不屑,他也读懂了。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收起了军用小刀。 “娃——过来——” 胡梭这才慢悠悠地转悠过来,手中那拧着一个麻包袋,袋口还沾着几簇羊毛。 估计是刚刚路过胡杨林的时候,老阿肯的羊挠痒痒粘上去的。 那两位下意识的捂住了鼻子,刚刚老阿肯的羊路过的时候,尿尿留下的那股羊骚味还萦绕在空中呢。 下一秒,那带着眼镜的王主任就将目光瞅准了胡梭手中那鼓囔囔的麻包袋,捏着鼻子,凑了上去,用不太熟悉的本地话试图搭讪:“娃,你袋子里装的是羊粪吧。” 他估计知道,本地人有收集羊粪、牛粪做燃料过冬的习惯。 在胡梭不解的眼神中。 那位王主任继续朝着那辆越野车比划着:“你看,咱的车卡在那里,后轮空打转了;能买你的羊粪垫一下吗?”说着,不由分说的从兜里掏出两张钞票塞过去。 胡梭憋着笑,刚刚看了自己老爹查看轮胎状态时候被人家轻视了,故意装做听不懂的模样,就朝着老胡喊了一嗓子:“爹,他们想买咱的羊粪。” 老胡顿时来了精神:"早说啊!新鲜的十块,陈年的八块,要现拉的得加钱!" 王主任顿时脸都气的绿了:“咱不是要买羊粪,咱就是希望你们用这个装着羊粪的袋子帮忙垫垫后车轮罢了。” 看着此人那狼狈的样子,嘴唇开裂的模样,老胡估计他们在这沙梁上逗留的时间也够长了,别逗他们了。 就耐心的跟他们说:“你们想用麻包袋垫着后车轮的方法根本行不通。” 此时,王主任和林记者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老胡继续说:“你们这车啊,如今卡在沙梁之上,就如同一条腿瘸掉的凳子,后轮就是那条悬空的瘸掉的腿,压根就吃不上劲的。如今,整个车的车身重量都压在这前头轮子上,前轮才是压秤的。” 说着,他指了指胡梭手中那个被他们寄于厚望的麻包袋:“你们想用这软绵绵的玩意垫高后车轮——就好像拿了块棉花糖给一张瘸了腿的凳子当垫腿似得。一压上去,立马就被压扁了,根本给不了力;更要命的是,别忘了,如今你们这辆车还在陡坡上呢,后车轮垫着个软绵绵又高的东西,一使劲,车子就容易滑入深坑了。” 于是,那两人看着老胡,一脸“真的假的”模样。 话音刚落,胡梭的无人机越过沙脊,正悬停在沙梁上方,摄像头闪着冷光。 他们原本还以为父子两是什么牧民呢;没想到被老胡一番“力学”言论折服。 直到无人机出场,才意识到眼前这两人深藏不漏。 “你们是救援队的?”王主任不可置信的问。 “我就说嘛,咱们这一趟应该申请个无人机,来一个遥感测地形,再来一个3D建模,那就万无一失了。”小林记者说着,眼巴巴的看着头顶悬停的无人机。 此时,老胡继续想办法。 瞥了一眼无人机实时传回沙丘的走势图,"沙梁的肩膀那边坡度缓,沙粒压实了,能借力。" “老乡,你的经验行吗?”王主任搞不清楚眼前人的身份。 “这无人机哪里来的?”记者小林追问。 老胡则咧嘴一笑:“当年没这玩意儿,我照样在沙漠里跑车。” 此时,王主任和林记者的眼神估计是:“净吹牛!” 老胡并不应,仅仅是指挥他再次上车:“倒车,别猛踩油门,让轮子顺着沙纹走,就像……"他顿了顿,拍着车前盖,"就像骆驼下坡,得用巧劲。” 记者小林半信半疑,不过还是照做了。 无人机回传的画面则在上面配合着:“左打半圈……对,慢点……现在轻给油……” 车轮缓缓碾过沙梁的侧脊,果然没再下陷。 两人长舒一口气,跳下车,掏出一包烟递过来:"谢了!你们这法子神了!" 当他们两人再次审视老胡那一身质朴的打扮,估计有一种“扫地僧在人间”的深藏不漏的感觉。 第18章 胡梭的生化武器 好不容易将卡在沙梁里的越野车给弄下来了,地理杂志的小林和文旅局的王主任这才松了一口气。 “真是见鬼,这去月牙泉的路,沙梁的走向怎么还变了呢。”小林嘀咕两声。 老胡则扫了一眼摊在引擎盖上的等高线地图,一声冷笑:“这儿的沙梁会跑——去年在这儿,今年往西挪了几十米。" 胡梭则瞥了一眼越野车上的摄影设备:“你们要去月牙泉哦?” “是啊。可是三年前旧地图失效了,咱都不知怎么走了。” 胡梭还记得刚刚无人机取景回来的沙丘的实时剖面;不知道,这两傻冒到处窜,会不会被流沙给吃了进去。 "上车。"老胡突然拉开驾驶门,"让你见识什么叫活地图。" “哎,老乡,你会开车?”一开始,王主任还是有点喜出望外的,然而,看见胡梭那拧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带着羊骚味,又表情又瞬间凝固了,“这羊粪袋子——” 那股味儿,酸腐中带点臭,在密闭的车厢里霸道地弥漫开来,直冲天灵盖。 文旅局的王主任捏着鼻子,快速地摇下车窗,一个劲头往窗外喘着大气。 沙漠滚烫干热的风吹进入车内,并不能驱散胡梭袋子那一股“霸道”的气味,反而,带着几颗沙子,让王主任咳嗽了几声。 他努力维持着体面,但扭曲的表情暴露了内心的崩溃;又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车尾那个袋子,如坐针毡:“这味道会不会有点?” 这似乎跟他想象中的浪漫旅途不太搭。 他想象中的版本应该是沙海驰骋、追寻丝路遗迹;然而现实是,地图失效,越野车卡在那里,结果同行的人还带着点牛粪! 如果不是老胡这么一个熟悉地形和路线的人在的话,文旅局的王主任估计会一脚将胡梭和他那洋溢着羊骚味的”生化武器般的”袋子给扔下车去。 地理杂志的小林反应倒是没有王主任那么大,仅仅是将自己的摄影设备给护在怀里,担心一个不小心给沾上了羊粪什么的。 胡梭则看了一眼自己那宝贝袋子,想笑又憋回去。 老胡则面无表情,连眼皮都没抬,粗糙的大手稳稳握着方向盘。 越野车引擎发出低吼,再次冲进起伏的沙海。 车子在沙丘间灵活地腾挪,老胡对地形的熟悉仿佛刻在骨子里。 这里单调起伏的沙梁、沙丘,风一吹,就如沙海行舟那般。车子随着沙丘的弧度起伏,时而跃起,时而又沿着坡度俯冲下去。 然而,老胡却将车子驾驶得很溜,一双大手握住方向盘,油门和离合配合得恰到好处。 本来,王主任对于老胡的车技还是有所保留的,这会就相信了。 “来的路上,这沙丘颠簸起伏的,我的胃里翻江倒海的,差点将早餐都吐出来了。”地理杂志的林记者还调侃两句。 不过,这回,王主任倒是真的差点吐了,不是因为路程颠簸,倒是因为胡梭那麻包袋。 虽然,这口袋扎得紧紧的,然而,那股羊粪和尿液混杂的味道,还是丝丝缕缕地从袋子缝隙中钻了出来。 车厢狭小的空间内,这袋子散发着浓郁羊膻味,实在触目。 呼吸一口,羊膻味直通天灵盖的程度。 一边的王主任身体已经明显偏向车窗了,眉头凝成了一个扁豆结,嘴唇紧闭,甚至脸色有点白,看得出来,他在控制自己的呼吸的频率,努力闭气,免得吸入太多的跟羊相关的气味。 胡梭则抱着袋子,时不时瞥一眼王主任那扭曲的表情,嘴角抽动了一下,一丝狡黠的笑意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王主任一路捂着嘴巴,终于忍不住了,就搭讪两句,又尽量地控制自己的语言,变得让人落得一个清高的头衔:七分轻松、三分关切的语气,还带着那么一丝丝的不经意。 尽管他的视线一直飘忽不定,出卖了他。 “哎,小同志,你们如今生活条件应该还不错吧,家家户户不是通电了吗?那电磁炉也不贵啊,怎么还兴捡这个?” 估计在他的眼里,这家家户户都应该通煤气了吧。再不济也该烧点煤或者用电吧?这都什么年代了! 胡梭一听,乐了。 机会送上门了,他要逗逗这“水土不服”的领导。 他立刻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甚至带点忆苦思甜的表情,拍了拍鼓鼓囊囊的麻袋,顺着王主任的误会往下说,顺便将老阿肯跟他说的话,现学现卖的。 一副“你有所不知”的模样: “有啊,咱一路捡的,后面备着用呢。您可别小看这牛粪、羊粪,在冬牧场里金贵着呢。取暖、烧水、做饭,全靠它。去年,冬天特别冷,要不是用牛粪火熬了锅奶茶,就着馕啃下去;咱几个就得零下三十度啃冻馕了。夜里,那帐篷四处漏风,就靠着炉子里烧的牛粪取暖呢。半夜三更,憋尿了,也舍不得钻出被窝。” 其实,胡梭压根没有过过这样的苦日子。 说着,他甚至拍了一拍那麻包袋,瞬间,几根羊毛跃起,飞在空气中;王主任的视线则随着羊毛漂浮,生怕沾自己身上。 说着,胡梭甚至鼻子抽了抽:“闻着这味,我就想起了那冬日里牛粪炉子上的奶茶,还有烤出来的土豆,那滋味———可叫一个地道。”说着“滋滋滋”几声,“零下30多度的白毛雪,一碗滚烫的奶茶下去,怕是被冻成冰坨子的人都活过来了。” 王主任听着,瞬间愣住了,一脸囧:奶茶?牛粪煮的?” 此时,估计他的胃已经一阵翻滚了。 仿佛在说,以后让我怎么面对奶茶? “哦——”可是场面话,还是得应着。 言不由衷的:“这日子过得挺不容易的。” 又赶紧撇过脸去,尽力对着窗外使劲的呼吸,试图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试图将这车厢里的那股子羊膻味给压过去。 后面好像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转回头,镜片后面,小小的眼睛里藏着大大的困惑:“你都能玩得起无人机了,怎么还这样生火做饭?就为了省这点煤气钱?不至于吧?”他想起沙梁初遇之时,胡梭那盘旋于头顶的无人机了,少说好几十万。 在他看来,眼前这小伙子,用着顶配的航拍设备,却被生活所迫,收集羊粪。 画面真的有点割裂! 胡梭就更乐了,心想:“好家伙,你误会我就算了,还误会我的无人机是旅游航拍用的;继续耍耍他。” 于是,他开口就是编:“你没来过咱这儿,不知道咱这儿冬天的厉害!那可是要人命的!零下二三十度,风跟刀子似的。一场大雪,路说封了,就封了;您说那煤气罐?好是好,方便。可它不经烧啊。万一大雪封路,这煤气送不过来,咋办?” 说着,甚至两手一摊,眉宇之间一副“日子不容易”的表情。 说着,话锋一转:“牛粪、羊粪就不一样了!这是老天爷给咱的天然燃料;晒干的牛粪饼,那叫一个耐烧!火力均匀,还没啥烟,好的干粪饼,烧起来一点味儿没有。比城里的无烟煤好多了。” “而且啊——”说着,胡梭又要添盐加醋了,他似乎要将在牧民老阿肯那里吃的憋,从王主任那里找补回来。 “而且啊,你别看这羊粪、牛粪的,回去后,我还得加工加工呢,要力道均匀,如打馕那般,将它打好了,糊在墙上,晒干,等冬天了,方能用。我挑的牛粪、羊粪可好了,不干不潮,拍一下梆梆响。” 说着,甚至佯装松开袋子,取出一块,让王主任“品鉴——品鉴”自己的劳动成果。 这结果吓得王主任又一跳,生怕他真的将一羊粪举在他跟前,当场掰开,连忙摆手:“知道了,知道了。”整个人如弹弓那般往旁边缩。 “好了——好了——你收好,别撒了。” 通过车后视镜,老胡看着胡梭的恶作剧嘴角也不觉挽起一个弧度,仿佛在说:“好小子,你就装吧。” 第19章 梭梭苗的棉袄 结果,车子从一个陡坡一路向下,麻袋口本就没系紧,这一晃荡,几粒黑褐色、圆溜溜的干羊粪球“骨碌碌”滚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滚到了王主任擦得锃亮的皮鞋尖旁。 “啊——!”王主任瞬间“瞳孔地震”,像被蝎子蜇了脚,猛地缩腿,整个人几乎要弹跳起来,头撞到了车顶,发出一声闷响。 车里就这么小小的地方,这几颗“羊粪”严重压缩了他的生存空间。 于是,他一脸憋红,涨得跟猪肝似的,声音都变了调:“小同志,你——你的羊粪——燃料掉了,还不赶紧捡起来?” 地理杂志的小林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宝贝摄影设备搂得更紧了些;眉头拧成了扁豆结。 胡梭刚捡起一团,看见王主任那双皮鞋,就忍不住想要再逗他一下。 还是老胡厚道,边开车,边制止了胡梭的恶作剧:“这不是什么羊粪,这是梭梭木和芦苇刺的幼苗,沾了点羊粪的土,护着而已。” “不——不是羊粪吗?”王主任这才不情愿的回头看着那一团。 果然,滚出来的是一捆捆用湿草根和苔藓小心包裹着的植物幼苗! 其实跟他平日绿化带里看见的幼苗没什么差别。 它们灰绿色的茎干细弱却坚韧,根部被一团团深褐色、湿润的泥状物紧紧包裹着。 “这不是泥巴吗?怎么有一股骚味?”王主任刚伸手去,想戳戳,又立马收回手。 “这是混了羊粪的泥土。”老胡边开车,边解释。 “为什么要混杂点羊粪呢?”王主任依然不解。 “没水没肥的沙窝子里,想叫这些宝贝疙瘩活下来,扎下根,就得给它们加点料。羊粪是好东西,但得发酵过,不然烧根。”老胡解释着,“拌了沙土和水,裹在根上,就是它们的棉袄!” “棉袄?”这比喻好别致,小林也忍不住凑近了些,好奇地打量着,看着根部包裹的泥粪混合物,露出里面几丝细弱但努力向下延伸的嫩白根须。 对于王主任而言,还是第一次,听说用“羊粪”做护根的“棉袄”的,就嘀咕了两句:“你多浇点水不就可以了吗?还大费周章地捡这玩意。” 老胡熟练地操纵着方向盘,让越野车灵巧地绕过一片看似平坦、实则暗藏流沙陷阱的区域;等驾驶到了一片平稳的沙地上,就用手指了指窗外的沙地:“沙是活的,会跑!今天这梁子在这儿,明儿风一刮,它就挪窝了。太阳毒得像烙铁,沙子烫得能煎熟蛋,没遮没挡,刚种下的嫩根,水汽眨眼就给它烤干了、吹跑了!喝啥?喝西北风啊?” 他顿了顿:“可是给这些幼苗的根系裹上一层羊粪袄,就不一样了。它像个小水库,能存住点湿气,慢慢儿地渗给根喝。根有了水,有了劲,就能使劲往下扎,往深里钻,去找底下那点凉气、潮气的土壤。根扎稳了,扎深了,苗才算活住了,才能站住脚,才能一点点把这乱跑的沙给摁住!” 老胡的语气朴素,跟胡梭那小子喜欢胡诌不同;带着一种与沙漠搏斗半生淬炼出的智慧和朴素。 这番话让王主任不得不仔细打量这个开车的男人;这个在他们的越野车卡在沙梁之上的时候,施予援手的男人。 倒是胡梭这小子,反而沉默了起来。 言者无意,听着有心。 刚刚老胡的话如一道惊雷击中了他。 “羊粪护着根,锁着水,给与种子初期最强的保护?就如果给幼苗穿上了一层棉袄那般?”他品味着父亲的话,此时,一个大胆且疯狂的想法正在心里滋生。 手中甚至捏着那个掉出来的梭梭木幼苗的泥团,舍不得放回去。 车内的气氛也因此寂静起来。 地理杂志的小林用记者惯常的客套语气先开的口:“胡师傅,还有小胡同志,这次真是麻烦你们了,特意送我们去月牙泉这一趟;今天真的是耽误你们时间了。” 想起他和文旅局的王主任因为越野车卡在沙梁之中,进退不得,又被太阳烤着,林记者的语气中就带了几分的诚恳。 老胡仍然握着方向盘,越野车的车轮就在他的掌舵之下,劈开了一道道的沙海:“不麻烦。我们本来也想去那里看看。” “哦?你们也去月牙泉?”王主任是一个“社牛”,仿佛下一句,“这么巧?” 老胡也不急着回答,稳稳地操控着方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今天是兵团成立纪念日。” “兵团?”这二个字如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王主任和小林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发出诧异的声音。 他们忍不住上下打量着老胡,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那张被烈日和风沙雕刻得沟壑纵横、写满沧桑的脸;沉默如深山老井般的性子,跟他们印象中的“兵团”形象还是有点出入的。 如果说,老胡身上有什么让人一见难忘的印象的话,那估计便是那一双如鹰隼一般的眸子了吧。 王主任甚至下意识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关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模糊信息,很难与眼前这个沉默寡言、开车如同沙海蛟龙的老司机联系起来。 特别是那双因为握着锄头而不是持枪而长满茧子的手,怎么样都会给一种错觉:眼前人,就是一个素面朝天的农民罢了。 “今天是兵团成立纪念日?”其实,这也有点出于胡梭的意料之中,他原本以为今天是一个稀松不过的日子了,是他缠着父亲出来,让他传授点真功夫的日子。 真没有想到,今天竟然是兵团成立纪念日。 老胡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的惊讶。 他的余光投向车窗外那无边无际金色瀚海,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厚重的追忆感:“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想趁着这个日子,带儿子出来,拣苗罢了。” “拣苗?”这二个字对于文旅局的王主任和地理杂志的林记者而言,有点陌生;寻思一下,那估计就是一种跟“植树”一样,有点仪式感的行为。 老胡脸上带着一种阔达的笑意:“老树根深了,自己会生娃。”说着,他借着后视镜,瞥了一眼胡梭怀里的那一袋子的梭梭苗,继续说,“喏,就是这些梭梭娃子。风把它们爹娘的种子吹不远,落在老林子根底下,挤着,长不好。今天,兵团生日,我带我儿子出来,拣苗。把林子里自己冒出来的这些小苗,一棵棵拣出来,挪个窝。” “哦——”王主任一声悠长的叹息,“兵团人,也挺有仪式感的嘛。可是,挪个窝,挪哪里呢?” 老胡脸上泛起一抹笑意:“都说,既来之则安之,今天就让这些梭梭苗,种到月牙全附近好不好。” “好啊!”没等胡梭答应,王主任便一拍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