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玻璃》
3. 台风天
雨滴顺着夏迩的头发斑驳在他脸上,赵俞琛愣在原地片刻,下一秒就把他拽进了楼梯间。
“你要是想要钱,我可以给你。”赵俞琛的神色严肃。
夏迩瞪眼,“我要你钱干什么?”
“不要提这种奇怪的要求,什么跟我一起住,咱们俩认识多久?都不到24个小时。”
夏迩咬紧了唇,“明明…… ”
“夏迩,”赵俞琛略显粗暴地打断了他,外边的风声呼啸作响,他的声音也带上了厉色:“你是不是没有钱租房,我钱不多,可以帮你垫付一个月,1000块钱,算是我给你的医药费,你能在松江找个不错的单间,你不是还有工作吗?”
拒绝得太过着急,反而容易暴露真实的内心。很奇怪,赵俞琛有那么一瞬间竟想到了夏迩那柔软的肚皮,不设防,一种近乎坦白的纯真。
“这不重要。”夏迩低声抗辩,雨滴顺着他心脏的节奏,一滴一滴掉落。
“那什么重要!”
“我,我……”我想和你在一起,这句话夏迩始终都说不出来。他怎么可能对赵俞琛说出这种话,赵俞琛根本就不喜欢男的,他知道,况且,这种话一说以后怕是连做朋友的机会都没了。
赵俞琛见夏迩执拗的模样,他心想自己到底年纪大,于是缓下脸色劝慰说:“夏迩,哥快三十了,哥长期一个人住习惯了,你要是想找人合租,那个房间你也看过,就一张床,真不适合两个人一起住。”
“我可以睡地上。”
“何必呢?你找别人合租不行吗?”
夏迩摇头,“我就想和你住。”
赵俞琛彻底冷了神色,“不可能。”
完全不可能,他的生活当中早已没有为他人留下任何空间。
夏迩眼眶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但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赵俞琛,笑着说:“我可以出更多的钱,三分之二。”
“这不是钱的问题。”赵俞琛扔下这一句转身上楼,夏迩想跟上去,可赵俞琛爬楼梯跟风一样,走进了屋后他碰的一下摔上了门。
真讹上自己了?
赵俞琛冷笑一声,他早知道上海什么人都有,还没见到过这么奇葩的,才认识多久啊就要往人家屋里钻。
他关上门,连上蓝牙音响,打开窗户,他掏出一包皱皱巴巴的烟,掏出一根放进了嘴里。
香烟味道四散,缭绕的烟雾驱散不掉赵俞琛眼中的愁绪。他有一双很黑的眸子,曾有人说他的眼眸是一口深井,照映出正义的光芒。他当时为这中二的比喻笑了很久,现在却徘徊心头。
正义?
他避免去思考这两个字。
优雅的古典乐压制不了窗外的风雨声,赵俞琛抽完一根烟,关上了窗,换上了更加嘈杂的摇滚曲。他冲了个澡,把自己扔到床上,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思考这堵门外的人和事。
只是台风越渐大,呼啸的雨点撞击玻璃窗,就像电影中冲锋时的枪子儿似的噼里啪啦,击中的不是肉/体,而是赵俞琛的那颗勃然跳动的心。
他抬起手,摁在自己心口上,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很多次,当他无法熬过那漫漫长夜时,他就用手摁住自己的心口。他数着心跳的节奏,好像这个跳动是别人的。很多年前他读过一本书,安·兰德的《源泉》,他始终忘不了洛克·霍华德这个角色。
“哦,又来了。”
在采石场劳作之后,洛克会趴在地上,观察绿色草叶的花纹,他会像第三者一样漠不关心地看自己和痛苦抗争,直到忘记那是自己的痛苦。
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赵俞琛趴在床上,好奇这不招而至的痛苦会在体内持续多久,会让这具躯体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就这样感受着,逐渐抽离,看着这个叫作赵俞琛的人与痛苦作斗争,渐渐地他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快感,有时甚至会自顾自地笑起来。
然后赵俞琛会说,这一点都不痛。
的确不痛,赵俞琛摁住心口,因为不属于他,所以一点都不痛。
他睁开眼,烧了一壶热水,煮了米饭,从冰箱里拿出几颗蔫了吧唧的白菜,一刀一刀切着。不久又开锅,热油,加了几片五花肉一炒,做了碗热腾腾的盖浇饭。他端着碗坐到电脑前,一边吃一边打开网页阅读最近的新闻。
可看了几条,这些无聊的新闻根本不进脑子。占据在他脑海里的是一根蜷曲的、滴着水的发梢,是一双染上了红色的、不肯退让的眼睛。
赵俞琛关上电脑,闭上眼睛。
不。
他对自己说,不。
几口扒拉下饭,他再次把自己扔到了床上。他没有打游戏这种逃避现实的爱好,他只能靠体力劳动和疲累,渐渐地,也许是淋了雨再加上连续几天的高强度工作,吃饱喝足后他终于有了点困意,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迫不及待地睡去。
风雨大作,雨势如瀑,狂风席卷上海,高耸入云的建筑岌岌可危。赵俞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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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睡半醒中,无故地联想到上海中心大厦的那颗阻尼器,每年台风到来时,这颗阻尼器会轻轻摇晃起来,用自己的动能和阻尼力量来保护这座国内的最高建筑。
有一年,他亲眼看过这颗阻尼器。
当时他多大?二十岁,八年前,这座高楼完成的那一年。他们坐着电梯,一路往上,他听见有人说,以后咱们的办公室要开到这里来!
真的?
是啊,人都是要有梦想的!以后咱们的办公室一定要开在中国第一高楼!
第一高楼啊……赵俞琛笑了,一滴眼泪无意识地从眼角淌下,梦境很快漂移去了另一副画面,是水滴,一滴一滴地落下。
蜷曲的发梢。
发红的眼睛。
不——
赵俞琛出了一身冷汗,从梦里惊醒。
天已经黑透了,台风还未过境,窗外依旧鬼哭狼嚎地呼啸个不停。他站起身往外看了一眼,狂风把小区里的几棵樟树都推倒了。粗壮的根系撬开花坛翻起了泥土,树干则在地上无力地摆动着断裂的树枝。
赵俞琛的心脏怦怦直跳,他闭上了眼睛。
心不痛,却是一种强烈的不安,一种敦促。
哗啦哗啦,窗外的树枝刮在地上,发出求救般的声音。有一双手,在地上蜷曲五指,紧紧抠住大地。
风会把他吹走的。
他太瘦了,餐风饮露,撕下几片影子就可以把自己喂饱。
台风,会把他吹走的……
是良心作祟也好,还是屈从真心也罢,赵俞琛热血上涌,猛地打开门,冲下了楼。
阴暗的楼梯间内,夏迩蜷缩在墙角,潮湿中野蛮生长的霉斑似乎要将他拖进去,而透进来的狂风却在这里形成漩涡,一个劲儿地搅乱他那野草般的无根之发。
黑暗中赵俞琛也能看到他那张被烧红的稚嫩面庞。他冲上前去摸夏迩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他的心猛地一沉!
“夏迩,夏迩!”他抓住夏迩的肩膀摇晃他,夏迩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哥……”
他挤出笑容,伸出手抓住赵俞琛的衣服,乞怜地笑:“哥……”
他缠上自己了,没错,他缠上自己了,赵俞琛不明所以,心惊胆颤,他恨自己下了楼,也恨自己向他伸出了手,可他无法扔下这个刚成年的男孩,他在发烧,他楚楚可怜。
赵俞琛抱起了夏迩,拎着他的包和吉他,把他带回了家。
4.发高烧
夏迩发着高烧。
赵俞琛把他放到床上,怀揣复杂的情感解开了他的衬衫衣扣,给他换上他昨晚穿过的干净T恤。脱下夏迩的衣服后,他发现夏迩那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瘦削,肩膀处也有些未消的瘀青,像是被人狠狠攫住后留下的指印。
他看起来单薄、贫血,赵俞琛没忍住,摸了摸那些淤青。
夏迩迷朦着眼睛看他,眼里噙着股得逞的狡黠。
赵俞琛触电般地缩回手,转身去找退烧药。在翻找之间,他突然想到老家里外婆养的那只猫。瘦而柔软,时常蹲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半昏半醒。
它自己好像就有一个世界。
拿了两粒对乙酰氨,赵俞琛扶起夏迩给他喂了下去。不知道夏迩是在睡还是清醒的,他的眼睛也如那猫一样,在白炽灯下横成一条线,游离在现实和虚幻的边缘。
赵俞琛突然觉得头很痛,在意识到房间里的确多出一个人之后,他被一种挫败感席卷。他的空间猛然胀大,空虚麻木的心必须有所牵挂,这真令人难以承受。
他捂住了心口。
夏迩突然抬手,用烧得滚烫的手抓住他的胳膊。赵俞琛略显惊讶地望过去。
“不睡吗?睡一会吧,明天烧就退了。”
夏迩嘴唇嗫嚅两下,赵俞琛没有听清,俯身将耳朵凑过去。
“你心脏,不舒服吗?”
赵俞琛一愣,摇了摇头,说:“没有。”
“你经常……捂住心脏。”
赵俞琛沉默,满打满算不过24小时而已,何来“经常”二字呢?恍惚间他觉得夏迩突然有些面熟,他准备问什么,却见夏迩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了。
一道闪电划过天幕,照亮上海磨砂玻璃般的夜空,玻璃出现裂痕,又或者裂痕早就在那里,是闪电在这一瞬照亮了它。
窗外风声呼啸不止,鬼哭狼嚎一般。樟树树枝被撕裂,拉长了伤口疯狂拍打居民楼的窗户。屋内静谧,少年灼热的呼吸逐渐平稳。男人坐在床畔,发起了呆。
夜深了,赵俞琛用湿毛巾给夏迩物理降温。他机械般地在做照顾他的事,什么都不想,连夏迩以后是否真的要留下来也没想。
他一次一次打湿毛巾敷在夏迩额头上,毛巾水分蒸发,他打湿,再次蒸发,他打湿,他重复这个动作,直到他累了,需要睡觉了,他重新打上地铺,蜷缩在地上睡去。
第二天凌晨五点,赵俞琛醒来,夏迩依旧保持着脑充血的姿势,把手和头发垂在他身上。
赵俞琛把他掀了上去,给他喂了几口水,再测了一下体温,37.6,降下来了很多。再给夏迩喂上两粒退烧药后,他离开了家,骑着电瓶车前往工地。
台风走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工地上散落的小水潭照应天空,像一面面镜子。
清晨雨还没停,工地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塔吊缓缓转动着臂膀,把沉重的钢筋运送到高空中的结构架上。脚手架上身着反光背心的工人身影忙碌有序,地面上一排排水泥车嗡鸣着发动机,不久后,混凝土就会像灰色的溪流缓缓灌入模板中,这是赵俞琛今天的主要工作之一。
起初,他是工地上的杂工,后来他学得很快,脑筋灵活,又有力气,在工地上干了半年的杂活后他成为了一名混凝土浇筑工人。除了肺有点难受,他很喜欢这个工作。
毕竟这是一种更为直观的体验,混凝土浇筑在模具当中,边浇边用振捣器夯实,水泥在凝固中逐渐成形,成为这座大厦的一部分。
有一天,下了班工友都走光了,他却穿着油腻腻的工装,坐在刚浇筑好的楼板边,静静地看着这浆糊般的水泥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颜色最开始很深,之后变浅,有一瞬间他不觉得这些液体是水泥,而是血液。
城市的血液。
想到这里,他安静地微笑,夏风吹拂起他额前的一缕头发,小麦色的面庞被镀了金。
他看到深夜,忘记了吃晚饭,在月亮当头的时刻才回到家。
“今天怎么来这么早?!”一个名叫费小宝的工友蹲在脚手架边,手里端着一碗雪菜面,咧着牙嗦得带劲。
赵俞琛看向他黝黑而纯朴的脸,说:“在家也不知道干什么。”
“干嘛花钱在外面租房,你们城里人就是矫情。”
工地上一般都包住宿,简单搭建的棚屋就是工人们的安顿之处。赵俞琛并不是嫌弃环境不好,他只是需要一个一个人待着的空间。
如果他在一群工人之间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会鄙视这样的自己。
他朝费小宝投去一个灿烂的微笑,便戴上安全帽,绑好安全绳,带着抹子、刮尺和喷壶,乘坐工地电梯来到了三层的一个楼板。虽然下了雨,但还是需要小心内部的湿度是否足够,否则混凝土干得太早会提前开裂。
赵俞琛什么都不想,只是行走在他的“领地”当中,唯一可能想一想的就是,如果这座商厦建成后他还会不会回到这里。
作为消费者?赵俞琛笑了,听说这座商厦将成为松江的新地标,里面即将引进的都是高端品牌,和社会脱节的这几年,很多品牌他都已经不知道了。他以前也对这些不关心,那是出于纯粹的不关心,而现在他也是不关心,或多或少也会有经济上的窘迫。
“小赵,吃早饭没?”刘师傅在工地门口签到后也来到了建筑内,看到赵俞琛又是一个人在里面像个幽灵一样走来走去,他递给这个跟自己儿子差不大的年轻人一个包子。
“谢谢刘叔。”赵俞琛笑着把包子塞进嘴里。
“今天要浇西边儿的!就看还会不会下雨了。”刘师傅一边说一边皱眉头,这并非他不高兴,而是他习惯了皱眉头。人使劲儿的时候一般都会咬牙皱眉,当人使了一辈子的劲儿,那眉头就怎么也松不开了。
他是赵俞琛的“领导”,浇筑工里面的老师傅,很多技术赵俞琛就是跟他学的。
“应该不会了。”赵俞琛伸长了脖子朝外看了眼,雨停了,太阳已经从东边露出了头。
“那估摸着得忙上一整天了,小赵,吃完后再用养护液把这几天浇的都给喷一遍,等一会车都准备好了,咱们也得开始了,加把劲儿啊嘿,晚上吃顿好的!”
晚上——赵俞琛想,不说吃不吃好的,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有那么一瞬间,赵俞琛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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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想把那个单间扔给夏迩,自己再也不回去了,里面什么东西他都不要了。
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很快被他的理智压下去了,他还没有那样极端。
没过多久,水泥车进场了,十几名工人分工有序地开始工作。
工头首先过来和一众老师傅一起核对图纸与施工方案,赵俞琛也在一旁听着,作为混凝土工,他们要充分了解当天要浇筑的部位、面积、厚度以及混凝土标号和施工要求。记这些赵俞琛总是记得又快又牢,工友们有时候不清楚了就直接问他。
之后,赵俞琛和费小宝又去检查了模板与钢筋,确认模板已经牢固安装、没有漏浆口,钢筋已绑扎完毕,接着,混凝土泵车驶到建筑下,将混凝土倾倒送至施工部位。
在这浇灌的过程中,赵俞琛除了鼻腔黏膜和肺受不了之外,耳朵也不可避免地受折磨。
巨大的噪音当中,工人们大声呼喊彼此,控制着浇筑速度与顺序,有的分层、分段浇筑,避免一次性过量,防止冷缝产生。有的边浇筑边用振捣器将混凝土充分振实,排出气泡,使混凝土密实牢固,贴合钢筋和模板。
赵俞琛肩胛紧绷,浑身都在散发力量,干得热火朝天,汗水淌进眼睛里,刺得眼角生痛,他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脸上被泥浆糊住,干结成块。
这一轰轰隆隆的过程结束后,刘师傅就带着赵俞琛和另外几名工人一起用刮尺、抹子等工具对表面进行初步找平和收面。赵俞琛就趴在地上,机械性地挥舞右臂,看水泥在抹子下一点一点平整、光滑。
他享受这个过程,体力劳作让他什么都不想。横陈在心的只有一个关键词,那就是“平滑”。
忙完这个活儿,转眼间就到了晚上八点钟。赵俞琛俨然变成了一个“灰人”,他走到一个水龙头边,拧开水龙头把自己的脑袋放到下面狠狠冲洗了一顿。
他又使劲儿擤了擤鼻涕和清了清嗓子,把那些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灰尘都啐出来。这时他听到费小宝在喊:“赵哥,去吃火锅啊!老刘今天炖火锅!”
赵俞琛起来抹了一把脸,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不用了,有点事,着急回家呢!”
“啥事啊你?!”
“家里有病人。”赵俞琛脱口而出,说出来后自己都惊了一瞬。
他以为在繁重的体力活和巨大的噪音中自己已经忘了。
“那赶快回去吧!”
费小宝朝他摆摆手,转身去追工友们的步伐去了。赵俞琛在工地的停车场中找到了自己的电瓶车,思前想后,在回家的路上他买了两份馄饨。
自己很累,没力气做饭,那个人还病着,估计还得让自己喂。
提着两份馄饨上楼,赵俞琛被一股苦涩的懊丧折磨着。
应该好好跟他说一下,自己不接受合租,合租是绝无可能的,他赵俞琛的世界里已经容不下另一个人。
心里这么想着,却在推开门,看到夏迩穿着连衣裙做好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后,所有话都吞进了肚子里。
赵俞琛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只有两个疑问,第一,为什么要做饭?第二,为什么要穿着裙子做饭?
5.穿裙子
“哥,你回来了?我没钥匙不敢出门,就用你冰箱里剩下的些菜做了饭,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热了两回了。”
夏迩连忙迎上去,接过赵俞琛手中的馄饨,“你还买了馄饨?刚好,我还怕不够吃!明天的菜我去买!”
“为什么?”
“嗯?”夏迩目光闪躲,极力避免和赵俞琛有眼神接触。
“你做什么饭?”
“因为要吃啊。”夏迩转过身。
“你怎么穿裙子?”
“因为我喜欢。”夏迩低声回答
好,赵俞琛心想,无懈可击的回答,他竟一时无从反驳。
夏迩喜欢穿裙子,这是他的自由,没有谁规定这个世界上男人不能穿裙子。赵俞琛语塞,他在回来的路上盘算的那些话,突然间都说不出来了。
开口便是:“不发烧了?”
“不烧了。”夏迩从电饭煲里盛了一碗米饭,递给赵俞琛。
赵俞琛没有接,夏迩琥珀色的眼眸里掠过一抹胆怯和心虚。
赵俞琛连忙说:“我很脏。”
夏迩抬头,的确,赵俞琛的头发林子里都是灰,打湿了,粘在头发上,脖颈间和臂膀上,灰尘凝在汗渍里,一根根地嵌在皮肤里。劳动,他喜欢劳动……夏迩笑弯了眼。
“那你先去洗澡。”
“好。”赵俞琛逃也似的躲进了卫生间。
宽松的连衣裙下,夏迩瘦削的两条腿根本不像是男人的腿,那暗红的血痂像一朵狰狞的玫瑰,长在少女的膝盖上。赵俞琛突然觉得,夏迩这个孩子就是该穿裙子的。
他一直都是该穿裙子的,居然那么、那么漂亮。
这幅场景对他来说太过奇异,有些想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蔓延,比方说,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蹲下身去触碰那块伤疤,如果他视之为玫瑰的话,亲吻的冲动便势在必行。赵俞琛没能意识到,这是一个男人身上的女性气质给他那敏感而刻意压制的心灵所造成的冲击,他甚至来不及避开,来不及自我封闭,就在那双水汪汪的、笑盈盈的浅色眼睛里,产生了不该有的悸动和激情。
他连忙用冷水把自己浇了个透心凉。
赵俞琛再次走出来时,夏迩盛好了饭,正在把锅里热气腾腾的小炒肉往盘子里盛。
“哥,没找到两个碗,所以我就自己先吃了。”
“嗯。”赵俞琛面无表情。
“哥,今天吃的是你的菜,明天我去买,还有,房租多少钱呀?”夏迩的胆子大了点,在赵俞琛闷头干饭的时候,他坐在床角,双手撑着床沿,探身问。
可赵俞琛不搭理他。
夏迩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他又低下了头,内心盘算着要是赵俞琛叫他走他该怎么继续赖下去。他铁定了心要赖下去。
毕竟他夏迩这辈子都活得窝囊,唯有两次他鼓足了勇气,一是坚持穿女装,二就是出现在赵俞琛的面前。
赵俞琛嚼着片肉,肉的质量一般,但烧得很入味,有点辣,看来夏迩是喜欢吃辣的。对于房租的问题他不想回答,因为他不想收夏迩的钱。很显然这小子经济状况不佳,和自己无欲无求不同,他觉得夏迩这样刚成年的小孩要花钱的地方还是挺多的。
再加上,收了钱,不就真合租了吗?
“哥?”夏迩又鼓起勇气说,“我知道你很不愿意和我合租,但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影响你的生活,我就在地上睡,你让我在地上睡就行。”
“何必呢?”赵俞琛忍不住问。
夏迩咬了嘴唇,说:“我没地方去了。”
赵俞琛心想你没地方去就要赖我这儿,给你钱自己去外面租也不干,在我这儿你能贪图点什么呢?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可是哥,你是个好人,我过去在外面租房上当受骗,穿着裙子也被人家当变态骂,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夏迩自顾自地说,努力阐述着自己坚持的理由,可赵俞琛只觉得荒谬。
“说不准。”赵俞琛咽下一口米饭,望着电脑说:“一会我吃饱了,我也把你当变态骂。”
“但我不是变态。”夏迩抗辩道:“我只是喜欢这样的裙子,我不在外面穿,我就在家里穿。”
“你在外面穿的也是女装。”
“因为,因为……”夏迩说不出话,他无力地叹了口气,转身把自己埋进了被窝里。
赵俞琛吃饭准备放下碗筷,看到夏迩这模样,他本来不想搭理,但一想自己分明对他穿女装这回事毫不在意甚至莫名认同,就对刚刚的刻意攻击产生了愧疚。
他洗了碗,夏迩还把自己埋在被窝里,连衣裙勾勒出他的腰身,那是异于寻常男人的柔软曲线,再往下,两截小腿在白炽灯下苍白、细瘦,紫色血管若隐若现,营养不良似的。
“夏迩。”赵俞琛坐到了床边,犹豫地伸出手,推了推他。
“嗯?”夏迩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回答。
“哥不是你想的那种好人。”
“……”
“你跟哥住在一起就是受苦,哥说了,可以给你一千块钱。”
“你在工地上一天多少钱,就要给我一千?”
“我把你撞了嘛。”
“我不要!”
夏迩的声音莫名带上了脾气,赵俞琛一愣。
“夏迩……”赵俞琛深吸一口气,组织了语言,“你想跟我做朋友,没问题,可以的,但住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你以后谈女朋友怎么办?两个房间的话我自然没什么意见,可现在这里只有一个房间,一张床。”
“你能不能就当作是收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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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迩抬起头,发丝凌乱在他脸上,“算我求你,你就当收留我,好吗?”
“我为什么这么好心呢?”
夏迩一哆嗦,两行热泪就顺着发烫的脸颊滚了下来,“你肯定,肯定有这样的好心,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求你……”
夏迩去抓赵俞琛的手,赵俞琛的手心布满老茧,夏迩一抓,心都慢了半拍。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床上,赵俞琛实在是受不了这副场面。他的心好像被人狠狠地揪住了质问,怎么像个欺凌者一样,把人弄得哭成这样。
“夏迩……”
“求你了,哥,求你了……”
这小孩一边说,还一边往床下溜,大有种给赵俞琛跪下的架势。
赵俞琛无奈扶额,太阳穴拉扯着痛。
再多的拒绝也说不出来了,夏迩已经卑微到不能再卑微,叫他走,赵俞琛是真说不出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伸出手,用粗糙的手指抹去了夏迩脸上的泪。
“200块。”
“嗯?”夏迩抬起湿淋淋的脸。
“每个月给我200,就当房租。”
夏迩湿漉漉的眼睛突然绽放光彩,他没忍住伸出双臂扑上前去。
“谢谢哥!谢谢哥!”
夏迩激动地拥抱赵俞琛,赵俞琛苦涩地笑了笑,两手高举着,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这姿势,投降似的。
过了好一阵赵俞琛把夏迩从身上摘下,夏迩红着脸,脸上呈现出孩子般的兴奋。赵俞琛是既不明白,又颇觉无奈,当然,还有一股不愿意承认的释然。
算了,这世上什么人都有,说不准跟自己住不上一个月就要走。
赵俞琛起身就准备打地铺。
“哥,今晚我睡地上好吗?我今天在家什么都没干,你在工地上累了一天。”夏迩跪坐在床上,目光紧跟着赵俞琛的后背和臂膀。
他心想刚刚自己的拥抱并没有得到回应。
算了,不该要求那么多,夏迩对自己说,慢慢来,慢慢来。
“没事,我睡地上。”
“不,今晚你就睡床上吧,求你了。”
“你求我的事太多了夏迩,连我睡哪里你都要求?”
“那要不你也睡床上?”
夏迩漫不经心地说出“也”这个字眼,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赵俞琛望过来的眼神突然就不对了。
是的,赵俞琛这个时候意识到什么了,虽然他跟社会脱节好几年,但有些事他还是知道的。这人穿着女装,对自己过分殷勤,还要和自己一起睡床上……
这是个非常严重且现实的问题。
“你——”赵俞琛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清了清嗓子,红着脸问:“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6.不再想
夏迩呆了一瞬,下意识地矢口否认。
“不,我不是……”他脸红了,是因为说谎而脸红,还是因为被说中了而脸红,都不重要了。
低下了头,夏迩由衷地希望赵俞琛不要再继续追问下去。
赵俞琛没说话,他从衣柜里拿出被子,抖开铺在地上,“我对这个没意见,只是你如果喜欢男人的话,我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住在一起的,这对我来说有点奇怪。”
“我知道,我,我不喜欢男人。”夏迩抗辩说。
“嗯。”赵俞琛并不追问,只是在打好地铺后拿出了手机,发现短信中有几条是夏迩下午发送来的。
内容是问他晚上几点回来,想吃什么。而他一直没看,更没回。
有点愧疚,他看向床上的夏迩。夏迩侧对着他,盘腿坐在床上,正用五指梳理他的那头卷发,像一只正在梳洗羽毛的小鸟。
“明天买两个凳子回来。”
“嗯?”
“两个凳子,两个盘子,再买一个碗,筷子……不然不够用。”赵俞琛淡淡地说:“备用钥匙在电脑桌的抽屉里,你以后用那个。”
“好,我明天就去买。”
“钱不够跟我说。”
“够!我也是在工作。”
“演出的?”
“嗯。”说到工作,夏迩又下意识地闪躲目光。赵俞琛看出来了,夏迩这个孩子不会说谎,或者是他装得太好。换做别人定要刨根问底,但对于赵俞琛来说,他最不喜欢询问问题。
询问他人问题,就有交心的意图,交心也意味着自己必须坦诚。而有时候,不知道总比知道要好。
夏迩的心情显然变好了,他趴在床上,看赵俞琛在手机上选歌,夏迩看了一眼界面,都是英文歌,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语言。
“这是首什么歌?”他指着一首说。
“德语歌。”
“你还听德语歌?那你会德语吗?”
“会。”
赵俞琛漫不经心地回答,夏迩惊讶了,读了九年义务教育会几句英语不奇怪,还会德语,显然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虽然这年头大学生也有去卖猪肉的,那也是自己的生意,可赵俞琛就是纯粹地搬砖,搬了两年。
赵俞琛选了一首曲调优美的德语歌《Schlaflied》 ,这是一首老歌,赵俞琛过去常听。
“歌名是什么意思?”女声响起的时候,夏迩问赵俞琛。
赵俞琛看向夏迩,夏迩离他很近,高挺秀气的鼻梁下嘴唇抿成一条线,他几乎虔诚地望着自己。
“Jeder Mensch hat en(每一个人都有担忧)
Jedes Herz ein Stein(每一颗心都有一段尘封的往事)
Hab doch keine Angst mehr (然而已不再害怕)
Dass muss jetzt nicht mehr sein(现在不必害怕)
Find ein Hauch von Frieden(放轻松)
Lass ein bisschen los(平静地呼吸)
en geht es weiter(明天让一切继续)
Schlaf jetzt in meinem Schoss(此刻请在我怀里睡去)
Denn ich halte dich (我守候着你)
Bis du schlafen kannst (直到你入睡)”
歌词传来,赵俞琛望着眼前的卷发少年,琥珀般的眸子里凝固了赵俞琛似是而非的一抹熟悉,他想不起来,只是有一瞬间的出神。
“嗯?”夏迩见他没反应,朝前凑近。
“歌名叫Schlaflied,可以说是催眠曲。”赵俞琛移开了目光。
夏迩咧开嘴笑,躺回了床上,在优美柔和的曲调中抚摸自己的肚皮,“那我们是不是该睡觉了?!不过才十点呢!”
“是,还早,换一首。”赵俞琛切了歌。
“很好听,别换。”只是夏迩说晚了,赵俞琛已经切换到了他最喜欢的Pink Floyd。夏迩闭着眼听,说:“吉他弹得真好,我一辈子都弹不到这么好了。”
“可以学。”赵俞琛拿起了书。
夏迩说:“学乐器要钱,可我这几年却一分钱都没攒下来。”
“平时节约一点就好了。”
“我很节约,只是……唉,算了,不说了。我现在很开心,我不要去想不开心的事。”
赵俞琛又不回话了,夏迩便撑起身子去看他,就见他又在读书,还是那本又厚又长的书。赵俞琛神情专注,他在探索书中的世界,而夏迩看他也是聚精会神,他在探索赵俞琛的世界。
赵俞琛的现实世界已经对他打开了一扇门,尽管只是一条窄窄的门缝,不情愿地透露出一丁点的微光。但就是这一抹光对夏迩来说就已足够。夏迩对自己说,你应该感到知足。
第二天一早醒来,赵俞琛已经出门了。工地上上班很早,赵俞琛习惯了六点前起床,第三回,他把夏迩的头拖回床上。今天阳光很好,他突然想跑步去工地,两公里,跑过去不要二十分钟。
夏日早晨空气清新,城市经过一夜的风吹,前一天的浊气也被驱散。上海在东边,四五点就开始天亮了,六点时刻阳光明艳艳地落在道路和建筑上,泛起耀眼的白,好似冒起淡淡的白烟。赵俞琛一路小跑着,面色微微出汗,他双目炯炯,看起来健康、明朗,好像还是当初那个惹人目光的白衣少年。
只是他刚跑到工地大门,脚步就倏尔停下。
工地门口,站着一道笔直的身影。那人身着剪裁有致的高档西装,站在阴凉处,脚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着砂石地。
那皮鞋擦得锃亮,分明也是昂贵品牌。
见到赵俞琛来,西装男人抬头,眼里露出欣喜,“阿琛!等到你了!”
赵俞琛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他走了过去,平静问:“怎么在这里?”
“等你啊,到你家等了几回都没等到。”男人喜不自禁地去抓赵俞琛的手。
“等我干什么。”
“聊一聊吧。”西装男人拦住了赵俞琛的去路,“聊一聊,阿琛,这些年我们……”
“谢遥,别这样,不要上来就什么这些年,我不想听。”
“那你想听什么?”
“台风过后,天气真好,风总是能吹走一些杂质和污秽,不是吗?”说这话时,赵俞琛抬头看天,一轮红日坠在他漆黑如深井的眼眸里,让谢遥想起了他们过去的那些日子。
那时赵俞琛总是喜欢抬头看天,广阔无边的未来映在他荡漾的双眸里,风吹过他素净的亚麻衬衣,他携带着一股叫作“希望”的气息,闯进了所有人的生活里。
可如今所有人都功成名就,只有赵俞琛,连停在原地都不算,他走着一条彻底绝望的道路,对故人抛来的橄榄枝浑然不见,甚至好似躲避瘟疫一般,对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可赵俞琛只是笑了笑,什么都不说,就往工地里走。
“阿琛,你真要这样自暴自弃了?他们说你在工地上两年了!”谢遥一脸焦急,抓住赵俞琛汗津津的胳膊,不让他走。
“他们?他们是谁?”赵俞琛淡淡地看向他,“我没跟任何人联系。”
“你知道师姐一直都很关心你,她和……阿岚,你知道,还有我,我们都在……”
“你们在调查我?也是,你们有的是办法。”
“你怎么这么说?大家都是关心你,希望你可以振作起来!”
“振作?”赵俞琛勾起唇角,示意谢遥看向眼前这座快要封顶的建筑:“这上面有我的血汗,没有什么比这更显而易见的振作了。阿遥,不是什么事情都一定要回到所谓的正轨,也许人生就是没有轨道的。”
回忆好似细缝,是他此刻平静的罅隙。赵俞琛再次看向谢遥,笑着说:“我得进去签到,今天得浇顶。”
谢遥看着赵俞琛身上灰扑扑的破旧工人服,手里拿着的沾了泥点子的黄色安全帽,还有他粗粝的布满老茧的手掌,以及那依旧英俊、却被时光和烈阳无情雕刻过的脸庞,不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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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上下滑动,哽咽了一下。
“我不会放弃的。”谢遥咬着牙说。
“什么?”
“我绝不会允许一个人将他无与伦比的才华用在浇水泥和刮腻子上面。”
“浇水泥和刮腻子又怎么了?”
“是,不怎么,我知道这里的工人们铸就了这个城市,我由衷地感谢且敬畏他们的才华和能力,可你呢?你的才华在这里吗?你所追求的事业、梦想、正义、公平,靠浇水泥和刮腻子就可以追寻到吗?”
“律师和正义又有什么关系?”赵俞琛笑了笑。
“是,是没什么关系,和我们这些人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不过就是赚钱的活儿,那对于你呢?那些梦想,全都忘了吗?”
“忘了。” 赵俞琛艰难地移开目光。
“我也算是认识你十年了,十年,别让我不认识你了。”谢遥挤出这一句,眼底烧着让赵俞琛莫名其妙的仇恨。
他想,自己当工人,让他感到可恨?
凭什么?
赵俞琛撇开谢遥的手,说:“从那一刻开始,别说你,就连我都不认识自己了。谢遥,到此为止,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无论是你,师姐,还是……小岚,把我忘了吧。”
“怎么忘啊阿琛,怎么忘,你回来,你!”
谢遥无力地看着赵俞琛走进了工地,签到后又走进了建筑,他熟门熟路地乘坐电梯来到谢遥看不见的最顶层后,七点多的阳光,照亮了一张忧伤却微笑着的脸庞。
他坐下来,手掌心贴着地面,感受水泥的粗糙。
赵俞琛闭上了眼睛,在这一刻,他不想听回忆的呼唤,而是将自己的思绪引到未来。他开始想象这座建筑完成时的模样,流动光滑的曲线外表,秩序井然的内部设计,每一层都会被铺上高级的瓷白地砖,各式各样的商铺中的货品琳琅满目,消费者们在这里流连忘返,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一会儿,他的思绪又飘回了家,他开始不自觉地开始期待,夏迩今晚买的凳子会是什么样的凳子。
蓝色的,还是白色的?
塑料的,还是木头的?
再次睁开眼,他决定什么都不想。
谢遥在工地外逡巡到了中午,见再也等不到赵俞琛就不情不愿地走了。赵俞琛跟着刘师傅他们又是热火朝天地干了一整天,把自己累得站都站不稳。下了工后,他开始后悔今天早上没有骑电瓶车。
走了两公里回家,他的腿脚快要没有知觉。
推开门时,两张白色的木头凳子拥着一张白色桌子映入眼帘。他们被摆在床对面,上面留了一张字条。
“哥,我去上班了,桌子和椅子都是折叠的,收起来咱们就可以过路了,吃饭的时候再摆出来。饭已经做好了,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随便做了一点。我今天尽量早点回来,不耽误你休息。”
字体清秀,跟人一样。
赵俞琛看向灶台,电磁炉在保温状态,锅里是两只烧好的鸡腿。
赶忙拿出手机,一看,夏迩又给他发了好多条消息。他在旧货市场上淘凳子时在纠结白色和蓝色,拍了照片给赵俞琛,又在菜市场上拍了牛肉和鸡肉,问赵俞琛想吃哪一个。
赵俞琛依旧没看,没回。
思前想后,他回了一条消息。
“晚上不着急,慢慢回来,注意安全。”
短信嗖的一下就过去了,不过一分钟就收到了回信。
“我会的!哥,快试一试鸡腿,我今天尝了特别好吃!”
赵俞琛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打开锅,心想自己家来了一个厨师了。鸡腿味道的确不错,赵俞琛洗完澡后,配着两根鸡腿吃了两大碗米饭。转眼来到晚上十点,夏迩还没回来。
赵俞琛心想夏迩的工作估计是在酒吧表演、驻唱什么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凌晨才会回来。
他打开了音乐,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絮絮叨叨中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门打开了,夏迩好像回来了。
赵俞琛从床上坐起来,准备去地铺上睡,却在看到夏迩的瞬间,困意全无。
“你脸上怎么了?”
7.好好活
夏迩下意识地用手挡住脸,把吉他放下后,他转身扣好衬衫最上面的一颗扣子。
“你怎么还没睡?”语气中带了一丝心虚和懊恼,夏迩连忙钻进了卫生间。
赵俞琛皱起了眉头。
“你……”他心想,不会吧,那些痕迹过于暧昧,他也是个男人,很难不浮想联翩。
夏迩的声音从卫生间里闷闷地传来:“不小心磕到了,没事。”
磕在脖子上,锁骨上?额头上的还可以解释,脖子上和锁骨上的怎么回事。
但明显夏迩不想提这个问题,他搪塞着不肯说,赵俞琛也就不问了,他只是在夏迩出来后指着衣柜里面的药箱说:“有红花油。”
赵俞琛在工地上工作,少不了跌打损伤,家里常备着这些药。
夏迩摇了摇头,对地上的赵俞琛说:“我要睡地上。”
赵俞琛抬头看他,黑暗中夏迩的头发还在滴水,他的身影边缘模糊不定,似乎在发抖。
“夏迩,你……”
见赵俞琛不动,夏迩不管不顾地就躺了过去,穿着长裙的身体湿漉漉的,黑灯瞎火里一下子撞进赵俞琛的怀里,赵俞琛的手碰到夏迩圆滑的肩膀,那长发又带着缱绻的香气扫过他的脸颊,赵俞琛跟触电似的跳了起来。
“睡地上就睡地上。”他扔下这句,逃也似的爬到了床上。地上夏迩蜷缩成一团,把自己裹在了毛毯当中。
那是人家的事,是人家的事,自己不该过问……赵俞琛自我催眠,他是个很能驱赶想法的人,只要他对自己说不想,他就可以不想。这是他这几年来练就的本领。
只是在夏迩这里,这一点似乎有点行不通。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醒了,在赶往工地前,他忍不住又看了地上的夏迩一眼。
夏迩蜷缩侧卧着,头发凌乱,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抱在胸前,毛毯之下连衣裙堆在腰间,遮住了肚腩,却露出棉质的三角短裤。两根白腿自然而放松地弯曲着,在清晨的冷光里泛起薄雾般的颜色。
这样的一幅画面的确惹人浮想联翩,赵俞琛移开了目光,那双腿却像是刻在了他脑子里一样。
深吸一口气,赵俞琛再度转身,轻轻撩开夏迩的一缕头发,果然,眼角处是一抹淤青,脖子上则是一些让人很难不想多的红痕。
才刚成年,都在做些什么呢?
晚上赵俞琛从工地上回来,发现夏迩没去上班,又在家里做饭。
“你工作几年了?”吃饭时赵俞琛漫不经心地问。
“一年半吧。”
“等于说16岁就开始工作了?”
“嗯。”夏迩老实点头。
“怎么不上学?”
“没有那个机会。”
赵俞琛抬头看了夏迩一眼,16岁就出来工作,意思是高中都没读完,是最容易误入歧途的年纪。
“在酒吧唱歌,是吗?”赵俞琛问。
“是。”夏迩回答得很机械,喂了一颗小白菜进了嘴里。他知道自己如果不想说,赵俞琛是不会追问的,可他不想失去被赵俞琛了解的机会。这意味着两个人在拉近距离,他明白。
“下次我也去看看,我很久没喝酒了。”
赵俞琛露出笑容,夏迩却在愣了一瞬后,慌忙地低下了眼睛。
“那地方吵得很,你不会喜欢的。”
“那不一定,我听很多摇滚的。”
“嗯,再说吧。”夏迩挤出笑容,给赵俞琛夹菜:“哥你多吃点,在工地上累了一天了。”
赵俞琛扒拉下两口米饭,说:“好。”
他心里已经想象出自己走进夏迩所在的酒吧的场景,想象就是提前规划的未来,他一定会去。真是奇怪,他居然开始关心起别人的生活了。
就像现在,夏迩坐在他对面,两人在简陋的出租屋里,坐在二手的板材木凳上,吃着两盘小菜。自己有多少年没和他人一起吃饭了?除了那几年不得不和人一起吃饭,这几年赵俞琛都刻意回避着。
因为在一个饭桌上就少不了要交谈,而赵俞琛最不愿意跟人交谈,可现在他看向对面清秀、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夏迩——他的确在第一眼时为他的美貌而倍感震惊,但是现在,在夏迩用筷子夹起一小团米饭送进嘴里的那个瞬间,他却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痛。
“他想在自己身边好好活着”——这个想法窜进了赵俞琛的内心,夏迩,这个总是一身伤的孩子,要在自己身边好好活着。
他叹了口气,给夏迩夹了盘子中的唯一一只虾,赵俞琛舍不得吃,夏迩也舍不得吃,这只用来增添鲜味的虾在盘子里躺到周围的小白菜都快干净了都没人动。
“你也多吃一点。”赵俞琛对夏迩微微一笑。
夏迩讶异地抬头,夹了虾说:“你吃——”
赵俞琛摇头:“我不爱吃虾,你喜欢吗?”
“喜欢,就是有点贵,不过这只没花钱,我找那摊摊上的老板要的,我特意挑了最大的一只!”夏迩邀功般地说。
”这么好,他愿意给你?”
“就一只虾嘛,买少了他也不愿意卖,买多了我也没那么多钱,我顺手帮他去扔了垃圾,就找他要了一只。”
赵俞琛笑了笑,问:“那你明天还在家?”
“在,但晚上要去上班。”
“好。”
第二天,赵俞琛一早醒来就用家里的Wi-Fi下载了一些买菜的APP,夏迩十点多醒来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敲门,他打开门,就见外卖小哥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他。
“赵先生的菜。”
“谢谢……”
夏迩怔怔地接过,解开塑料袋,里面是一整盒新鲜的剥好的虾肉。
虾肉晶莹剔透,白白嫩嫩,厚实肥美,一看就跟菜市场上的不一样。
他的鼻头发酸。
“真是的,真是的……”他取出这盒包装精美,他这辈子都没有碰过的算不上高级,但绝对在他的消费之外的盒装虾肉,用手机扫了一下码。
“天啦!”他叫了出来,“要五十块钱!”
在工地上的赵俞琛收到货已送达的短信,他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容。
五十块钱的一盒虾肉,对他来说几年都不会买一次。今天早上他在APP上选了很久,当然,有十几块钱一盒的冷冻虾,也有200块钱一盒的高级虾,他不愿意好不容易买一次却给他买最低级的,也没那个能力奢侈一把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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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块钱的。
50块钱的,刚刚好。
他想,夏迩会不会很开心呢?
五十块钱就能给人带来开心吗?
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五万块钱就能救命?五万就可以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地把银行卡插进了ATM,一点一点地取出了自己勤工俭学所攒下来的所有的钱,交给眼前哭着的女人。
“阿琛,师姐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师姐这辈子……”
“别说了师姐,快去吧!快!”
那也是一个夏日,日光把城市照得银白,晃得人的眼都快睁不开。五万块钱,他所有的积蓄,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对他来说的一笔巨款,他给了他最信任的师姐。
当然,师姐并没有辜负他,师姐用这笔钱救回了生病的母亲。
五十块钱和五万块钱,其实都一样。
“小赵,前几天结钱给你结了多少?”刘师傅的手从一旁划了过来,水泥在抹子下变得平滑如镜。
“一千出头。”
“一千出头?!你也是一千多?”
“嗯。”赵俞琛说:“你呢?一千多,”
“对啊,两个月,一千出头,怎么活啊!听小宝说你家有人生病了,是吧?”
“已经好了,就是发烧。”赵俞琛又掏出手机,打开银行账户看了一看,叹了口气。
刘师傅直咂嘴,“再不把这两个月的钱给结了我这个月的贷款就要还不上了,哎哟,那里面可都是要算利息的啊!”
赵俞琛知道刘师傅一把年纪还在干活儿纯粹是为了儿子能娶媳妇儿,他在江苏的某个县城买了一套房子,老俩口为了还房贷,五六十岁了还在上海打拼。这里很多人都这样,一句话,为了孩子。
赵俞琛说:“一会儿得去问问周经理。”
“听说小宝他们已经去了!”
“已经过去了?”赵俞琛惊讶,“活不干了?”
“不给钱干什么活儿呀!像我是老实,没别的路走,丢不起这份工,小宝他们年轻,咽不下这口气!”
话音刚落,就听到工地中传来一阵喧闹。费小宝拉长了嗓子直喊:“两个月,就一千块钱,打发狗呢!”
“这不也是上面的没结清,我这边也没款子嘛,有的话不给你吗?!”周经理扣好工作服领口的扣子,满脸的不耐烦:“在这逼逼叨叨的还不如去干活,干活总是有钱的,耽误了进度你们谁都担不起!”
“是我们耽误进度吗?是你们不讲信用,合同上都说了,每个月就要结工钱!”
“你们又不是跟我签的合同,跟谁签的合同找谁去!”周经理懒得跟工人们废话,他哐的一声摔上铁门。
铁门崩飞油漆,门下的灰尘轰的一下炸开,扫过一张张老实巴交的愕然的脸。
“老子跟你拼了!”
费小宝本就一肚子的火,被这么一激,顿时热血上头,抄起一根钢筋就三步上前!
眼见着他就要一脚踢开那工程站那弱不禁风的铁门,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面攫住了他,赵俞琛从吓傻了的工人中探身。
“小宝!别干傻事!”
8.生计难
“对呀,小宝,跟他说没用,咱们得去找劳动局!”周围的工人也劝慰说。
“这还是两个月的!万一下个月还不结款子我该怎么活?!啊,上海消费这么高,一碗盒饭动不动就要十块钱了!他妈的,让老子们干活,还不给工钱,我锤死你这个龟儿子!”
费小宝是个川渝人,性子火辣,刚出来打工,年轻气盛,受不得半分委屈。赵俞琛把他摁住,说:“暴力能解决什么问题?他反手报警就把你送进局子里去,得不偿失。”
“赵哥,我这口气咽不下,你看他那副嘴脸!”
“总有法子的。”赵俞琛安抚着费小宝,这时周围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小赵,你是个文化人,你想想法子吧!”
“是啊,听老刘说你记东西可快,你脑筋好,帮忙想条路!”
“还是得走正规程序。”赵俞琛稳重地说。
费小宝嗤笑一声:“你说上劳动局?那有啥用,流程走完了咱也饿死了!”
“像周经理说的,合同跟谁签的咱们就跟谁要。”
赵俞琛知道施工队都是层层外包下来的,这其中弯弯拐拐的特别多,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搞清楚的。
他安抚下费小宝,说等下了工他们好好研究一下合同。这时就听见后面有工人嘀咕,说他们好多人都没签合同,都是日结。
赵俞琛这下犯了难,怎么一个工程队有人签合同有人没签合同?
“你签了没?”赵俞琛问费小宝。
“签了。”
“我们没签啊!”这时一个瓦匠黑着张脸,怪叫一声:“嘿,我以为大家都没签呢!不是说好干一天活儿给一天的钱吗?!我看你们有的人没去要,我就没去,感情你们有的是月结的啊!”
“怎么能这样!”又有一名杂工喊道,“我也没签合同!”
“咱月结的也没给,拖起来比你们这些日结的还多!”
“至少你们有合同!”
“……”
这可麻烦了,赵俞琛皱眉,没合同,都是口头约定,口说无凭,告都没地告去。这时费小宝心情倒是好了些,原来他还不算是最惨的。他还有希望要的回来,那些没签合同可是真危险了。
人群中顿时一阵叽叽喳喳,有的人急红了脸,赵俞琛赶忙拉了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出来,问:“你也没签合同吧?”
“没签。”小伙子哭丧着脸,他叫陈峰。
“每天都签到了的?”
“签了。”
赵俞琛略一沉吟,就说:“虽然这么做有点不好,明天找个机会,把考勤记录偷出来,那东西是唯一可以证明你们在这里上班的证据,万一他们铁了心要拖,把这本考勤记录给销毁了,那可真死无对证了。”
“哦,对对对!你说的对!你们还有合同,我们可没有!等什么明天,我今儿就行动!”陈峰抓住了机会,两眼放光。
“小心,谨慎点,别叫他们发觉,拿过来后拍照留档,然后复印个几本。哦对,之前发过你们工资,是什么渠道?”
“有的是给现金,有的是微信转账。”
“那就好!把大家的转账记录也都收集起来,截图后打印出来,这也是证据。”
“还有呢?!”陈峰着急地问。
“多了去了,工地上到处都是摄像头,只要你在这里干过活儿,肯定都被记录下来了,咱们天天上工,他还能把每天的视频都删了不成?只是我们现在还不需要到这一步。”赵俞琛说:“把我前面说的做好,提前留下证据,真要诉讼的时候,也不怕他们做手脚。”
“好!”陈峰重重地点头。
这时包工头也过来了,他是一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人,两颊被烈日烤成不均匀的酱褐色,POLO衫领口被汗水腌出盐霜,左胸口袋别着三支不同颜色的记号笔,衣摆皱巴巴地塞在裤腰里,七匹狼皮带都快要兜不住那硕大的肚腩。
他既有劳动者的沧桑,又带着管理者的精明,一见众人围在了工程站前,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上面的款子要是结清了我还能不给你们吗?啊?都跟着我干了多少年了,哪一回亏待过你们?”他语重心长地说,刘师傅也打一边过来了,站在赵俞琛身旁,拉了拉他的袖子。
“是嘞,我跟着老王干了五年了,这还是第一回。”
赵俞琛点点头,这也是两年来他遇到过的第一次。
“那你找上面要啊!”费小宝发了话。
“我能不要吗?就你缺钱啊,谁不缺啊,我女儿在上海读大学,我也要钱啊!”
费小宝尖着嗓子说:“你还不到饿死的时候,我都快饿死啦!”
“谁叫你一下工就去酒吧玩的,费小宝,那酒吧也是你能去的啊,我就不信你那几千块钱的工资都是吃盒饭吃没的!”
“嗐,你提这个干嘛!”费小宝甩了甩手,红着脸走了。王工头在对大家安抚了几句,就催促个人去干活。赵俞琛临走前向陈峰点了点头,陈峰是个聪明稳重的小伙子,他朝赵俞琛扬了下眉毛。
一直工作到了晚上九点,赵俞琛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晚餐热在锅里。
热腾腾的一锅鲜虾粥,还有一盘虾仁小炒。赵俞琛笑了笑,拿出手机一看。
“只用了三分之一就可以做好多菜!明天、后天还可以继续吃!”屏幕上仿佛映出了夏迩灿烂的微笑。
不知不觉,赵俞琛内心开始期待看手机和回家了。
他喝了一碗粥,鲜香美味,再配上那盘虾仁小青菜,他的胃得到了久违的满足。喝着粥,莫名其妙的,他突然感到一阵遗憾,要是自己能早些下工就好了,就能和夏迩一起吃饭,看他吃虾的幸福模样,自己想必也会感到很幸福。
只是吃完饭后,赵俞琛拿出手机,查看自己的银行账户,也不禁忧虑起来。
工作两年,第一年大部分时间是杂工,赚不到钱,后来干长期的,涨了点工资,满打满算存了小一万,买了个电瓶车后还剩八千多,但这两个月工资都没发,得动存款了。他租住的这个单间价格不菲,要900块钱,本来一个月四、五千块钱的工资很够用,现在跟挤牙膏似的从包工头那里讨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农民工处在绝对的劣势,他最近越发有所感悟。从建设单位到总承包单位,再到专业分包单位、劳务分包单位再到包工头,最后才到农民工,一个工程项目层层外包下来,农民工就是剥削链的最底层。
算了,再等一个月看看。赵俞琛在手里转着手机,他的想法是先去找包工头协商,协商不成再走法律程序。
赵俞琛揉了揉太阳穴。
咔哒一声,门锁打开,夏迩一身酒气地跌撞进来。
赵俞琛在电脑椅中回身,连忙站起来伸出手。夏迩就这样撞进了他的怀里。
那颗血红的耳坠划过两道优美的弧线,在通红的脸庞边摇晃着血光。黑色薄纱的透视衬衣下,若非一件背心遮挡,夏迩犹如赤裸无疑。赵俞琛抓住他的胳膊,五指好似陷进他的肉里。
“夏迩。”夏迩腿都站不稳了,在赵俞琛怀里直往下坠。
“怎么喝这么多酒?”赵俞琛脸上掠过一丝蕴色,夏迩才刚成年就喝成这样,这还是安全回来了,要是回不来,他穿成这个样子,多危险。
“哥,对,对不起……打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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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迩两只胳膊扑腾着,想从赵俞琛怀里挣扎出来。
“你先别动!”赵俞琛喝了一声,夏迩愣了,迷离的双眼睁大了一瞬。
“先喝点茶。”赵俞琛把夏迩放到床上,就去烧热水,夏迩在床上还在想自己一身的酒气,脏得很,于是一个翻身,从床上硬硬地摔到了地铺上。
轰的一声把赵俞琛吓了一跳。
“摔疼了没?”他连忙去探看夏迩。
夏迩在地铺上缩成一团,防御般地把自己紧紧抱住:“不疼……”
赵俞琛给他泡了一杯茶包,递过去放在床头柜上,夏迩并不动,水汽在夜色中上扬,氤氲着一片沉默。
望着地上的夏迩,赵俞琛内心复杂。
“对不起。”夏迩细弱蚊蝇的声音在夜晚的寂静中分明。
“对不起什么?”
“打扰到你了。”
“没有。”
“我……很抱歉……”
“没有打扰到我。”赵俞琛蹲下身,把夏迩扶起来:“每天都做这么多好吃的,算什么打扰。”
他把茶送到夏迩的唇边,夏迩的口红花了,眼影也在眼角拖了长长的一道闪亮的印记,融化的睫毛膏垂在卧蚕上,他似乎哭过。
赵俞琛的心颤了颤。
“怎么喝这么多酒呢?”夏迩呷着热茶,赵俞琛便去看他的脖颈,也不知道是之前的红痕还是新添上去的,那些红,让赵俞琛有抹去的冲动。
“没办法,客人敬酒了,要喝。”夏迩醉醺醺的,眼神飘忽,意识却还算清晰。
“你不是驻唱的吗?唱歌还喝酒?”
“我,我也不是每晚都有机会登台的……”一提到工作,夏迩又不愿意说话了,他把手摁在赵俞琛胸口推了推,“你别照顾我。”
“为什么?”夏迩的指尖都是烫的,软在赵俞琛的臂弯中,像融化的蜡。
“我不想要你照顾我。”
“算不上什么照顾。”
“明明照顾我了太多次,我来这边不是想要受你照顾的。”
“我知道,你是想要合租。”
“对呀,合租,所以你不要照顾我。”
“我帮扶一下室友怎么了。”赵俞琛忍俊不禁,没忍住捏住夏迩的下巴摇了摇,“你还挺傲娇。”
夏迩抬头,迎上赵俞琛温柔的目光,嗓音颤了两下,喉结滚动出一句话来:“我就是怕你烦了,又赶我走。”
“不会了。”赵俞琛斩钉截铁地回答,就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听见自己说:“不会了,不会赶你走的。”
就像誓言、又像承诺,赵俞琛在建筑楼顶眺望夕阳时,他拒绝着过去,也并不期待将来,他只要一个现在,而他的现在,里面有一个有些违和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存在——夏迩。可这是他的现在。
他接受这样的现在。
于是他伸出手,去解夏迩衬衫的扣子。
“做什么?”夏迩并没有拒绝,却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去洗个澡。”
夏迩脸红了,垂下了头,任由赵俞琛帮他把衬衫褪下。他知道赵俞琛和那些人不一样,那些人解开他的衣扣,怀揣着分明的占有意图,而赵俞琛,只是希望他洗个澡,洗去一身的酒气,干干净净地入睡。
他该开心呢,还是该伤心呢?
赵俞琛的手指粗粝而宽厚,是泥砖砌成的墙,带来安全感。
他扶着他站了起来。
夏迩一步一步朝前走向卫生间,背后是一片令人安心的滚烫。在这一刻卑劣的念头如狂风般在他心中四起,他多希望赵俞琛能和那些人一样,将他衣服脱去,将他摁在床上。
9.上来睡
风平浪静的湖水中起了微澜,一圈一圈地荡漾出去,抚摸岸边的鹅卵石,飞溅到摇晃的青青草叶上。
把夏迩送进卫生间后,在赵俞琛心里徘徊的是这样的感觉。他说不清,也并不想分析。他只想告诉夏迩,他并不觉得照顾他是麻烦,他好像……如果要形容这样的感觉,那是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从他下意识地告诉工友,家里有个病人开始。
他似乎开始牵挂了,就像今晚他其实很累,却始终不愿意睡,他想等夏迩回来,和他说一说话,问一问今天的虾好不好吃。
然后夏迩回来了,径直冲进了他的怀里,又没有给他任何反应和准备的时间。
抬起手,赵俞琛凝视自己的手掌心。那里还残余着夏迩身上的一缕温度,还有一抹酒气与香水纠缠的香,他放在鼻下,轻轻闻了一闻。
不过一会儿,他又被自己这个动作给逗笑了,他无奈地摆了摆手,在卫生间哗啦啦的水声中躺到了床上。
夏迩带着一身水汽出来了,赵俞琛当然不知道这幅场景其实他要看上个一辈子,这时候,他的目光就像两把刷子,从夏迩的脸颊刷到细细的脚踝。那是一把温柔的、沾着清漆的刷子,刷过打磨后的实木一样,夏迩在他眼中焕然一新。
赵俞琛一个侧身,学着夏迩刚刚的模样摔到了地板上。
“哥!”夏迩冲过来,“疼吗?”
“你都不疼,我为什么疼?”赵俞琛心满意足地躺在地铺上,不知为何,白日悒郁的心情一扫而光,他双手叠在脑后,温存地叹息一声。
开了一盏夜灯的屋内,漂浮着沐浴露的百合花香。
“哥……”夏迩坐在床上拨弄头发。
“嗯?”
“虾很好吃,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虾。”
“以后再买。”
“哥,我给你支付宝转了500块钱,你收到了吗?”
“五百?”赵俞琛探身坐起,拿了手机看,支付宝上的确有五百的进账。
“你转钱给我做什么?”赵俞琛面有不悦。
“房租,还有水电费什么的,再加上咱俩一起吃饭啊,有时候你也会买菜……我知道这些可能不够,等我工作稳定下来了,可以天天上台了,我就再转你多一些。”夏迩自顾自地掰起指头来了,他的手指很好看,博物馆的玉葱似的。
赵俞琛把手机往旁边一放,“好。”
余光中夏迩的身影明显沉了一瞬,他松了口气。
对于拥有着自尊心的人来说,安全感往往建立在付出之上,只有明确自己不是搭便车的那一位,才能更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现状。赵俞琛收了钱,夏迩心里吊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趴到床上,用手指扯了扯赵俞琛的睡衣。
赵俞琛正闭目养神听音乐,半睁开一只眼。
“哥,你上床来睡好不好。”
“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多久,真的是……”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夏迩的脸,软乎乎的,他又挪移指尖,撩拨了一下夏迩耳垂上摇摇晃晃的耳坠。
“这是什么?”
“这是一滴血。”
“血?”
“嗯。”
赵俞琛想起了自己读书时期看的一些吸血鬼小说,笑着问:“走哥特风呢。”
“什么是哥特风?”夏迩歪着脑袋问。
“没什么……跟哥说说,为什么是一滴血。”
“不清楚,我妈是这么说的,这是她的嫁妆,我偷过来的。”
“妈妈会伤心的。”
“她才不会,她讨厌她的陪嫁。”
“可是偷窃这个行为不好哦。”赵俞琛像教训小孩一样又捏了捏夏迩的脸,夏迩的脸又红了。
“你怎么对待我像对待小孩儿?”
“你不就是小孩吗?”
“我不是。”夏迩心里想,至少在你心里,不要是。但是又想到什么,夏迩狡黠一笑。
“那你上来睡。”
“嗯?”
“反正你把我当小孩,一起睡又有什么不可以,这是双人床。”
这回轮到赵俞琛脸红了,他眼睛一闭,翻了个身:“会很挤的。”
“也比你睡地上宽敞。”
赵俞琛无奈叹了口气。
夏迩又扯了扯他的衣服,“我保证不乱动。”
“很奇怪,夏迩,我们两个男的……”
“我要是女的,还不让你上来睡呢,不就是男的才可以睡一起吗?”
赵俞琛心想好小子,还会钻他的逻辑漏洞,再不上去睡,反而显得自己心里有鬼了。他赵俞琛心里能有什么歹念?他的确动过心,在大学的时候他享受过爱情,但对方是一名女孩。
那么睡在男孩身边,好吧——虽然这个男孩有点像女孩,但到底是男孩,本质的不一样。他利索地起身,翻身上床。
夏迩兴奋地给他让出位置,像只猫儿一样缩在一角瞅他。
到底还是床上舒服,上海的二房东还算是良心,床垫材质不怎么样,弹簧却很得劲,又软又厚。赵俞琛的腰背得到放松,他长舒一口气。只是他正襟危“睡”,板板正正的,仿佛感受不到夏迩灼热的目光。
“睡了。”他说。
“好。”夏迩起身关上了夜灯。
后来赵俞琛会在夏迩的手机备忘录里面发现这样的一条——
“2022年6月30日,和哥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晚上我没忍住抱了抱他的胳膊,凌晨的时候我醒了,又没忍住亲了一亲他的脸。我知道这样不好,就像偷了妈妈的耳环一样,我偷走了他的一个夜晚,让他睡在我的身边。我没有偷窃癖,我只是太喜欢他,忍不住窃取了他的一份温暖。我绝对不奢求任何回应。”
自此之后,躺在这张床上的便是两道身体,只是本就毫无嫌隙的距离中,赵俞琛从来都没有碰到过夏迩。夏迩做着孩子气的偷偷摸摸,可他很小心,对那一切赵俞琛并不知情。他依旧每天天不亮就去上工,下班后,若是幸运可以跟夏迩吃一顿晚餐,若是时间不巧,他和夏迩一天也只有夜半时刻说上几句话。
家里本就整洁,夏迩来了之后更加干净。白天不上班,夏迩就在家里做卫生。他惊讶地发现赵俞琛的私人物品是那么的少,二手电脑的页面干干净净,赵俞琛说夏迩可以随便用。掉漆的电脑桌上堆着很多书,有中文的也有外文的,然后就是抽屉里的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了,崭新、硬挺,边角尖锐,纸皮的却像铁一样。
虽然很好奇,但夏迩从来不碰。
他只愿意知道赵俞琛亲口告诉他的,爱的首要是尊重,他年纪虽轻,却很明白这个道理。
夏迩的东西也不多,就是衣服稍微多一点的,当他把自己的衣裙挂进那间略显空荡的单人衣柜时,年轻的心顿时被对未来的憧憬所包围。他以前看过一部美国电影,讲的就是同性恋,好像叫什么《断背山》,是人家在酒吧里放的,他在一旁跟着看,然后流了很多泪。
他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将赵俞琛的衬衫套在了自己的一件雪纺衬衫外,这样一看,好像是赵俞琛环抱自己。夏迩站在衣柜前很久,他既幸福地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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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泪,又为这隐藏的爱恋而感到神伤。
自己还能贪恋多久呢?
晚上赵俞琛打开衣柜时问他是不是衣架不够,用不用买一些,夏迩却是低着头说,就这样挂着挺好。
“你拿衣服不方便。”
“不,很方便。”
他搪塞过去了,今晚刚好不用上班,他在家里等着赵俞琛回来吃饭。赵俞琛开玩笑说他是一个小厨师,自己天天搭便车多不好意思,夏迩却脸红着凑近,说恨不得一辈子给赵俞琛做饭吃。
“为,为什么?”赵俞琛愣住了。
夏迩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找补:“总觉得哥是很有能力的人,以后要是赚大钱了,我给你当厨师!”
赵俞琛忍俊不禁:“怎么就觉得我有能力呢?不过你说对了,我现在刮腻子刮得又快又好。”
“不——”夏迩摇头,他一本正经地说:“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你为什么在工地上打工,虽然那也很好,但其实你可以做脑力活儿的,你懂得那么多,又会英文又会德语,做翻译也能赚钱。”
“现在就在给我找赚钱的门路啦?”赵俞琛没忍住伸出手,揉了揉夏迩那一头卷毛,只是这孩子说的话他是一分都没听进去,或者说他并不往心里去,他对自我的界定就是体力劳动,况且,他越发觉得夏迩可爱,每说一句话都在自己心头挠啊挠,痒得很。
夏迩挑了挑眉毛说:“我不会找门路,我连养活我自己都很困难,我连高中都没读完,你应该读过大学,是吗?”
“读过。”
“是哪所学校,在上海吗?”
“在上海。”赵俞琛低头夹菜,转变了话题:“你怎么不读书了?高中还是要读完的。”
“家里人不让我读了。”夏迩轻而易举地就被带偏了。
“不让你读了?”
“嗯,家里没钱,我爸觉得我读了书也是不学好,他希望我早点回去结婚生小孩。”
“你才多大啊就叫你结婚生孩子,真的是……可惜了你的聪明脑袋。”
夏迩灵机一动,弯起眼睛笑,“我也好想学知识呢!”
“想学什么?”
“英文!好多英文歌我都不会唱,以前还认得几个音标,现在完全都不认识了,哥你要是有时间,能不能教我英文?”
“好。”赵俞琛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应允了下来,别说夏迩惊讶,赵俞琛自己惊了一瞬。
“不过,我现在经济窘迫,可能付不起学费。”夏迩瞅着赵俞琛,故意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赵俞琛吃完一碗饭,起身去添饭,“不要你的钱,以后没事就教你几句语法,背背单词,很简单的。”
“真的?”
“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夏迩幸福得觉得浑身都在发烫。
粒粒饱满的大米饭盛进碗里,赵俞琛也自顾自地笑了。怎么回事,还是贪恋那一份被需要的感觉吗?
赵俞琛,你真是没救了。
可是——转身,看向正将一粒虾仁喂进嘴里的夏迩,他乖巧地将齐肩的头发别在耳后,垂目时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扫出一片暗淡的阴影,他细嚼慢咽,虔诚而认真地吃着这顿饭,连不小心掉落在桌上的米粒都捡起来一颗颗地吃掉。
来到这个出租房半个月,赵俞琛有意放在桌上的钱罐子被擦得锃亮,里面的零钱一分都没少;自己的电脑上没有多出任何搜索的痕迹,那份他人生最为隐秘的资料仍旧静静地躺在抽屉里,分毫未动。
他想,被这样的人需要,是自己的荣幸。
10.洗内裤
要说住在一起完全没有冲突,那也不可能。比如说对赵俞琛来说,夏迩的一些行为有些过了。
平常他洗完澡都会顺便把白天的衣服洗了,可那几天不凑巧,洗衣机的下水坏了,无奈只能先扔在里面放着。赵俞琛预备趁哪天晚上下工早,自行修理一下再用,可没想到那天回来,发现夏迩在卫生间里给他洗衣服。
蹲在凉冰冰的地上,夏迩手里正在搓他的内裤。
赵俞琛一整个大问号,当时就问:“你在干什么?!”
夏迩身子一震,惊惶转头,发梢湿漉漉的,活像只受惊的兔子。
“我,我洗衣服。”
“你洗谁的衣服?!”
“你……你的衣服。”
“你为什么要洗我的衣服!”赵俞琛也说不上情绪是打哪里来的,他当时就叫夏迩把手中的衣服放下,“出来!”
夏迩不明所以,甩了甩手,在连衣裙上胡乱擦干,疑惑地踏出了卫生间。
“哥?”夏迩被吓到了,整个人都在发抖,问:“怎么了?”
他心想赵俞琛那些衣服也不是名牌啊,怎么还不让人碰?
“夏迩。”赵俞琛也意识到自己刚刚语气有些严厉了,他柔软下神色,说:“夏迩,哥的衣服哥自己会洗,你干什么要做这些?”
“我看到放在那里,就给你洗了,顺手的事。”
“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情,你洗你自己的衣服就好。”
“你是不喜欢我碰你的东西吗?”夏迩眼底露出受伤,见他小心翼翼地问,赵俞琛既觉好笑,又觉无奈。他当然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只是,他不想看见夏迩这种模样。怎么说呢,蹲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洗室友的内裤,多多少少让赵俞琛心里有些膈应,也有些愧疚。
“怎么能帮别的男人洗内裤呢?这很隐私的。”赵俞琛斟酌了一下用词,继续说:“你年纪这么小,又要上班,还要回来做饭,现在连衣服都给我洗,这样……不好。”
“可我妈平时就是这样做的。”夏迩说:“我爸说,这都是女人该做的。”
赵俞琛愣了一瞬,没能理解夏迩这句话里的因果关系,他好笑道:“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了这些事是女人必须要做的,另外,你也不是女人,我们更不是什么……像你爸爸妈妈那样的关系。”
“啊……是,你说得对。”夏迩脸红了,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在这段合租的日子里,有时候他会摆不清楚自己的位置,是室友,不是恋人。而在赵俞琛的观念里,就算是恋人,也不该为对方洗衣服,特别是内裤。
夏迩终于明白了赵俞琛生气的点在哪里,他连忙道歉。
“对不起啊哥,我只是看洗衣机坏了,我不喜欢脏衣服堆在那里。”夏迩窘迫地说,指头不自觉地捏住连衣裙的一角,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
赵俞琛心软了。
“过来,坐——”他指了指自己身边,夏迩走了过去。
“夏迩,是不是在家里也要经常干活儿?”赵俞琛关心地问,夏迩的脸很红,很烫。
“嗯,但大多都是我妈干的。”
“妈妈很辛苦吧。”
“非常辛苦,我真的,真的是……”
“怎么了?”赵俞琛用鼓励的眼神望着他,夏迩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很快落下,眼角发了红。
“哥,我家里比较复杂,我,我……”
“不想说就不说,哥不是要调查你户口,只是,夏迩,重视自己,不要把自己放得太卑微。”
“可是,洗衣服就是卑微吗?”
“你想想看你妈妈洗衣服时的样子。”
夏迩思索了一阵,难过地低下了头,他想起妈妈在大冬天里坐在水井边洗一家四口人的衣服,手冻得裂口,却依旧动作不停。而在一旁,父亲蹲在门口抽烟,喝着热茶,嘴里还咒骂不停。
汗水从妈妈两颊淌过,被洗衣棒锤进皱巴巴的衣服里。
“是啊,很卑微,可是,我已经习惯了。妈妈有时候会生病,那时就只有我去洗衣服,去做饭,因为杉杉还小。”
“杉杉?”
“我妹妹。”
“你叫迩迩,她叫杉杉?”赵俞琛笑了,“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姐或哥哥,叫一一?”
“有的,但我妈说,我哥生出来几个月就死了。”
赵俞琛的笑容僵住了,他为了缓解气氛随口一问,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回事,还颇具悲剧色彩,他拍了拍夏迩单薄的肩,说:“不好意思,哥不知道。”
夏迩摇头,“反正我也没见过,没感情的。”
“那爸爸呢?”
夏迩神色一变,柔顺的眼底突然现出凌厉,“我不想谈他。”
赵俞琛大概能猜出夏迩是个什么样的家庭了,他适可而止,不继续探究,只是想告诉夏迩,不要总想着要为别人做什么,要多多想一想为自己能做些什么,不然在社会上会很吃亏的。
“就算以后找女朋友了,也不能指望女朋友给你洗衣服,作为男人,更要包揽家务活儿。”赵俞琛逗趣道。
夏迩抬头望了一眼他,心头一阵酸楚,“我不会有女朋友的。”
“谁说的,万一以后唱歌成了大明星。”赵俞琛起身,走进卫生间,自己搓起衣服来,“等以后成为大明星,可不要忘记哥。”
赵俞琛脸上挂着灿烂的笑,他说得认真,眼底却极其淡漠,夏迩知道,就算自己忘记了他,他也是完全不在意的。
坐在床头,夏迩心头一阵懊丧,抬头,在贴在门后的一面镜子上看到了自己,渐长的头发垂落在锁骨处,淡蓝色碎花吊带连衣裙下单薄而苍白的身体,他这个样子,赵俞琛怎么还觉得他会有女朋友呢?
这说明,他对自己毫无感觉。
夏迩悲哀地想,不同于别人对自己的迷恋,赵俞琛对自己没有半分出格的想法,就连形式上的都要撇清。
赵俞琛起身晾衣服,顺便用冰凉的水洗了个澡。冷水冲去了他身上的灰尘,也冲去了他那些不该有的思绪。闭眼,他尽量不去想夏迩身上的那件蓝色连衣裙。
怎么能漂亮成这个样子,漂亮到自己根本不敢直视,害怕目光就此被吸引,再也不能移开。即使每晚都可以看到,但没看到一次,赵俞琛还是不自觉地会心惊一次。
多诡谲的事,一个男人穿女装并不常见,而自己却每晚都和他睡在一张床上,这更是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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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所思。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自己竟然默许了这种行为,甚至——好几次晚上夏迩在他身边翻身时,裙裾会触碰到他,他会在梦里看到,一根羽毛从天而降,轻轻扫在他的脸上、身体上,是冰凉的温度,痒呼呼的,让他几近恐惧地战栗。
到底在恐惧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不,或许是他不敢承认。
几天后,赵俞琛下工,骑电瓶车时路过一个二手书店,突然想到什么,他走了进去,出来时,塑料袋里是几本旧书。
夏迩刚把菜端到桌上时,赵俞琛出现在家门口,脱下灰扑扑的工服,赵俞琛把塑料袋递给了他。
“什么?”夏迩问。
“给你买的。”
“给我买的?”夏迩双眼发光,这人还送自己礼物了?
“嗯,我先去洗个澡。”
“好,你去吧。谢谢哥,我太开心了!”夏迩接过塑料袋,打开一开,是几本英语辅导教材,还有一本英汉词典。
顿时满头问号?就像小朋友心心念念收到礼物,结果收到一套五年模拟三年高考一样。
“什么嘛……”夏迩嘟囔一声,虽然学英语不完全是借口,但他还以为是真正的礼物呢。
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暖融融的,前几天洗了他衣服还以为他不高兴了,今天就给自己买英文书了,好吧,虽然是教材,但到底是礼物呀!夏迩越想越乐滋滋的,他以前在学校里成绩还算中等偏上,不是因为家庭原因,估计他也能上个大学哩!
赵俞琛从卫生间里出来,发现夏迩抱着英文书在床上滚来滚去。
他是真的有点不懂这个小孩了。
“怎么样?喜欢吗?”赵俞琛用毛巾擦着湿头发。
“喜欢啊,但我自己看不懂,得要有人教。”夏迩从被子里瞅着赵俞琛。
“嗯,买回来就是要教你的。”赵俞琛说。
夏迩蹭的一下从被子里跳出来,“真的?”
“之前不是答应你了吗?”
赵俞琛走过去揉了揉夏迩炸毛的卷发:“哥说话算话。”
夏迩眼里冒星星,捧着那几本翘了边的英语教材和字典就像捧着什么无价的宝贝。赵俞琛看着他那模样,既惋惜又心痛。明明还渴望学习却被迫辍学,小小年纪浪迹于偌大的城市,不知道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在自己面前还能笑得那么纯真,赵俞琛想,大概的确是孤苦无依,所以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自己。
可自己,除了能教他几句英文,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一个岌岌可危的人,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能救别人吗?
“明天再学,早点休息吧。”赵俞琛把自己扔到了床上,夏迩小心地把书放好,睡到了他身边。
赵俞琛在读书,夏迩就在一边安静地看他。直到赵俞琛从书本上挪开目光瞥向他,合上书本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拍。
“你也想看陀思妥耶夫斯基?”赵俞琛笑。
夏迩没听说过这个人,名字太长他记不住,灯光下赵俞琛鼻梁的阴影让他想起《断背山》海报上两位主人公的垂眸,他怔怔地说:“不看他,看你。”
赵俞琛蹙眉,“看我干什么?”
11.没得选
夏迩从痴痴的迷恋中惊醒,忙不迭地撒起了谎,“因、因为你好有文化,我好羡慕……”
赵俞琛扬起嘴角,将书放到了一边:“还不是在工地上打工,你的工作比我的有文化。”
“不,不是那样的。虽然我不知道那该怎么说,你去工地上工作,是你的选择,我在那边唱歌,是没得选。”
“都一样,都是没得选。”赵俞琛关了灯,淡淡地说:“睡吧。”
夏迩发现了,赵俞琛的身周有一个圆,在这个圆之外,赵俞琛是温柔的、令人感到亲近的,可一旦踏进这个圆,到了他的那个专属的领地,赵俞琛就是冷漠的,对外拒绝的。
于是夏迩小心翼翼地踩在那个圆的边界上,不甘心退后,也不敢向前一步。
但他已经很满足了,非常满足。
当然,赵俞琛也知道这个圆的存在,这个圆不仅对于夏迩,几乎对身边的所有人。
如果夏迩读过黑塞的《荒原狼》,也许他会对赵俞琛有所定义。
“性情和命运使他的生活浮游于何等深刻的孤独之中,而他又是何其从容地将这种孤独视为自己命运的一部分。”——黑塞如此定义荒原狼哈里。然而这个世界对于赵俞琛早就成为了一片荒原,他游荡其中,过着一种绝对疏离的生活。但这并不指向肉/体的距离,而是一种灵魂的放逐。
工地上,费小宝跟他称兄道弟,赵俞琛只是笑笑,有话就讲,有忙就帮。老刘呢,把他当徒弟,当半个儿子,对他掏心掏肺,一点手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赵俞琛很感谢,偶尔请他们吃顿烧烤,喝几瓶啤酒。但大多数情况下,赵俞琛虽然笑容爽朗,但总以一种并不令人讨厌的沉默穿行于工地当中,这种沉默产生的距离比城墙还要坚固。
所以夏迩不知道,那个圆,对于他来说,赵俞琛已经缩到了很小、很小的范围。
小到赵俞琛感到害怕。
一旦一个人感到害怕,他就会抗拒、会拒绝。
这就是夏迩所感受到的淡漠。
这天,工地上的活儿多了些,赵俞琛罕见地上了个晚班。他在手机上看到了夏迩发来的短信,于是回复道说不用等自己吃完饭,他今晚估计十一二点才会回家。
夏迩看着自己做的一桌饭菜,叹了口气。
今天他刚好不上班,他还想着今天能跟赵俞琛多待会呢。把饭菜收拾好,放到了小冰箱里,夏迩着手做起了家务。他心想,得去丢垃圾了。
收拾好垃圾,夏迩犹豫了一下,又朝楼下张望了一番,见没什么人,索性懒得换衣服,穿着裙子就下去了。
可事实证明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刚走近垃圾站,身后就传来几声轻挑的口哨声。
“美女,好漂亮啊!”
“美女,加个微信呗。”
夏迩一愣,闻声望去,就见树下几点星光,烟雾缭绕——是几个男人在那里抽烟。
完蛋了完蛋了,被认成女孩了,一会又要麻烦缠身了。夏迩赶紧扔了垃圾,转身就走,风吹起他的裙裾,那几个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就跟了上来。
“嗨,美女,给个面子呗!”三个人围住了夏迩,夏迩的头一低再低,不敢面对这些人那侵略性的凝视。
“美女?怎么不说话呀美女?给个面子呗,你身材好高挑啊!”一男的凑近,笑嘻嘻地,夏迩闻到了他身上那令人恶心的酒气。
“我,我不是美女……”夏迩低声抗辩,躲闪着。
“哎哟,谦虚啦!美女,加个微信呗,咱哥几个也在这附近租房子,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啊!”
“不、不加了。”
“美女太不给情面了吧!”
眼见这些男的纠缠不休,嬉皮笑脸地带着恶意,夏迩忍无可忍,抬头瞪向他们:“我是男的!”
登时一个男人嘴里的烟没能叼住。
“男人?”
“卧槽,他有喉结,真是男的!”
“靠,这他妈的不是变态么?”
“真他妈的变态,一个男的穿成这样,你是不是个爷们啊!”一男的借着酒劲推了夏迩一把,夏迩踉跄一步,站稳后脸上带了怒气。
“嘿,你还生气了,妈的,那不男女不女的,恶心!”大概是瞧出了夏迩不敢还手,这几个无业游民来了劲,他们今晚心里正闹腾呢,天气又热,喝了几瓶啤酒还不够解闷。
夏迩这弱不禁风的一模样就撞到他们的枪口上,自然沦为他们嘲弄的出气筒。
“这小裙子哪里买的啊,你是个gay吧!”
“就是,gay就是变态,我们那边就有一个,死娘娘腔!”
“就是个变态!”
一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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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男的就上来拉扯夏迩的胳膊,垃圾站附近没人,夏迩又是个男的,就算被人发现了他们在这里拉拉扯扯,他们又不是欺负女的!
这几个男人越骂越带劲,夏迩的眼泪早就挂不住,同样,裙子的肩带也挂不住。
他捂住自己的胸口,猩红着眼,从牙关出咬出几个字,“我,不,是,变,态。”
夏迩打开了男人伸过来扯他裙子的手,男人被激怒,一拳头就砸了上去,夏迩举起手臂格挡,却不胜力气退后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发红的眼睛掩映在蜷曲的长发后,脆弱而倔强,他死死盯住眼前戏弄他的这几个男人。
没错,这种事情不是第一回,一个人如果要坚持什么,就必然付出代价,无论这个坚持正常也好,不正常也罢。
但凡有所热爱,就会有所付出。
夏迩捂住胳膊站了起来,三个男人微眯着眼,戏谑而不屑地看着他。他们很想知道这个瘦弱的,穿着裙子的男人会对他们做什么。
做什么,夏迩知道,裙子代表不了什么,他的尊严,他要自己找回来。
闭上眼,夏迩深呼吸,睁开眼,他举起了拳头。
如果这几个男人不打算放过他,他会用拳头拿回自己作为人的不可侵犯。哪怕是输,哪怕是……
酒气熏天的男人们彻底激怒,一人狞笑说:“三个人来收拾不了一个?这娘娘腔来能来考验咱们真男人的魄力?不给他个教训都对对不起自己身为男人的这个身份!穿裙子,简直就是丢咱们男人的脸!”
“打不死你,你个死变态!”
“来啊!你们来啊!”夏迩怒吼道,“看谁打死谁!”
“死变态!”
顿时三人一拥而上,夏迩格挡不住,的确,他形单影只,气力又小,根本不是对手,但他早已习惯了挨打,他只想要自己不要输得那么难看。
可是……可是……并不想要你看到我这种样子,对不起。
拳头落在身上,夏迩哭了,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委屈,他恨自己没有力量,恨自己不堪一击,更恨自己的懦弱,举起的拳头居然没能坚持到一分钟……
他哭了,眼泪模糊了视野,没能看到从小区门口极速跑来的人,没能看到赵俞琛从电瓶车上跳下来抄起手中的不锈钢水瓶,狠狠朝这几个男人砸了过来!
12.别害怕
男人们吃惊,回头就看到赵俞琛手里拎着一根小臂长的扳手,面色狠戾,却以一种令人感到寒毛直竖的镇静说:“如果你们想继续的话,我会用上手上的这个家伙。”
赵俞琛一步一步走近,冰凉的月光掠过他手上的扳手,像一把透着寒气的刀。
惹事的那几个男人站定,既惊讶,同时警觉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赵俞琛,毕竟来人魁梧而凶悍。这体格,三个人一起上都不一定搞得定。
“哥们,别找麻烦,教训变态呢。”
“是你们在找我麻烦。”赵俞琛冷冰冰地说,掂量掂量了手中的扳手。
“你们认识啊?”男人轻飘飘地来了一句,看了看倒在花坛里,濡湿在露水中的夏迩。
赵俞琛也看到了,这孩子把脸埋在草丛里,分明听到了自己声音,知道了自己的到来,却不肯抬头。
“认识。”赵俞琛的语气同样轻,却是郑重的态度,将目光移动到男人们的脸上,他说:“两个选择,第一,跟我干一架,打输住院,打赢坐牢;第二,留下五百块钱,然后滚。”
“你他妈的!”一男人就欲上手,却被另一个男的拉住。
这个男人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首先,有武器和没武器是两码事,他们只想玩弄一下那个小变态,还没真想惹出什么麻烦。
“算了,我们走!”其中一个男人说。
赵俞琛抬起右臂,挡住他们的去路,“我说了,要走,五百。”
“他妈的,就不给,怎么了!”
赵俞琛冷笑一声,用扳手指向垃圾站,三人不明所以,顺方向看去,就看到上海市政府在垃圾分类时期在垃圾站特意安装的摄像头。
“根据《刑法》234条,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不想进局子,留下五百,然后滚。”
这回这几个男人是彻底清醒了,意识到这里是大城市,不是山里。在山里,人打了就打了,出了林子谁都不知道,而上海,哪里都是摄像头,一切错谬都无所遁形。
“哥,怎么办啊,别工作没找到就给拘留了!我今年还要回家过年哩!”
“打个人,关不了那么久!哼,别信他,这监控都是坏的!”
“我瞅它还闪光哩!”
三个男人你一眼我一句,赵俞琛还算是有耐心,就站在一边等他们拿出个结果,只是他忍不住去看草丛里的夏迩,他不忍心他匐在那里那么久。
会有蚊子来咬你的,小朋友。
好在那几个男人终于下定了决心,东拼西凑凑了五百块,然后问赵俞琛怎么给。
赵俞琛亮出支付宝收款码,那几个男人龇牙咧嘴地转给了赵俞琛。
“他妈的,真倒霉……”
“还不是你惹事……”
“我以为真是个女的嘛……”
“……”
咒骂声远去,赵俞琛把扳手别回工装裤上,走向地上的夏迩。
“好了,不害怕了,他们都走了。”
夏迩的身体在发抖,草丛快要把他吸附进去似的,又或者,他像是沉入了一片黑绿的沼泽,心甘情愿地下沉,逃避着世界,就是不肯抬头。
“夏迩?”赵俞琛轻轻推了推他。
“别哭。”
赵俞琛很会解决问题,那是理性层面的事,可他不擅长安慰别人,因为那是感性的活儿。这些年来,赵俞琛早就在感性的压抑中让自己变成了一个机器。
“嗯?”他努力挤出笑容,见夏迩还是不愿意动,索性也坐了下来,躺到了这个花坛里。
“托你的福,我今天看到了星星。”赵俞琛望着幽深的苍穹,他很好奇今天霓虹灯的光晕为何没有污染到头顶上的这片天空。好多年没看到的星星,今天却看到了。
他笑着,像少年人一样。
“我以前喜欢看星星,后来很久都不看了,不知道是因为我不看,还是因为我看不到了。”
赵俞琛自言自语,“如果有什么看不到了,久而久之就会忘记了去看,不看,就真的没有了。”
“可无论人是否抬头去看星星,星星都在那里,不是吗?”
赵俞琛看了眼夏迩,用手拨弄了一下他的头发。
“星星和星星之间的距离很远,可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很近,星星允许别的星星散发光芒,也允许有的星星黑黢黢一个,但人类不一样,人类有自己准则,都希望别人在自己的那个准则里,那个准则共同构成了社会。”
“一个社会有一个社会的价值观,只是,这些价值观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是一种流动的体系。”
“要怀抱希望。”
赵俞琛自顾自地说,当然,这些话都是说给夏迩听的,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真漂亮啊,星星,居然还看得见北斗,真想在这里看一个晚上,只是,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能够回家洗个热水澡,今天可把我累坏了。”
“那你自己回去。”夏迩突然接了话头,瓮声瓮气的。
“哦,现在知道说话了?”赵俞琛挑眉,笑着撑起身子,“把你丢在这,我一个回去,怎么放心?”
“我不要你操心。”
“倒也没为你操心。”
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气性?莫非是少年人打架输了,被人嘲弄了,面子上挂不住?赵俞琛暗忖,还真是个小孩,不容易啊。
他不知道的是,夏迩心里难过得要命,他难以描述出这种感觉,他只是隐约地感受到,在男人们问赵俞琛和他认不认识时,他由衷地希望赵俞琛说,“不认识”。
他不怕自己丢脸,却怕丢了赵俞琛的脸。
而他也真的丢了他的脸。
“夏迩,回去吧,别想了,有些事情是想不通的。这个社会还没那么包容,有时候,我们就需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但这并不能证明我们的选择是错的,别人的评价就是对的。”
赵俞琛从草地上站起来,钳住夏迩的肩头,硬生生地把他扶了起来。
夏迩的身体软绵绵的,早已哭花了脸,湿发和草叶黏在一张红通通、湿淋淋的脸上,既让人怜惜,又美得摄人心魄。
赵俞琛赶紧移开了目光。
“不要害怕。”赵俞琛淡淡地说。
夏迩低头:“我不害怕。”
“那为什么流泪呢?”
“我,我只是好伤心。”
夏迩颤抖嘴唇,“我只是好伤心,这里,很痛,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
捶着自己的心口,夏迩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在这一刻,他忘却了自己方才所遭受的屈辱,只因为自己那无法说出口的爱意而感到心痛。可就连这心痛的理由,他都无法说出口。
赵俞琛连忙抓住了夏迩。
“别伤害自己。”
他握住他的手,说:“什么伤心事都会过去的,睡一觉,明天起来就都忘了。”
“不能忘啊。”夏迩哭着。
“会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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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好像为了鼓励,又或者是因为安慰,分明是握住夏迩捶打自己的拳头,赵俞琛却摊开他的掌心,牵起了他的手。
“现在,最重要的是回家,洗个澡,处理身上的伤口,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起来,什么都好了。”
赵俞琛的掌心粗粝、灼热,让夏迩那颗颤动的心瞬间安宁下来。
他哑然地看着赵俞琛,这个刚下了工的年轻工人,头发梢上还有水泥的男人。
“真的吗?”他呆呆地问,早已迷失在这滚烫里。
赵俞琛温柔而笃定,向前走了一步,咫尺距离,低头,快要与他额头相触。
“真的,相信我。”
“我相信你。”
“那回去,好吗?”
“嗯。”
赵俞琛预备松手,却被夏迩反手握住,他笑了笑,由着夏迩了。
这个小朋友身上和心里都受了伤,他有什么需要的,自己能给,就都给了。
“那五百块钱是你的医药费。”晚上睡觉前,赵俞琛朝夏迩的支付宝转了五百,夏迩还在备忘录里偷偷写日记呢,手机叮咚一响把他吓了一跳。
“哦,哦,哥,你真厉害。为什么他们一见你就怕?”
“哥手里有武器啊。”赵俞琛拿起那把扳手,“工地上的,准备带回来修洗衣机的,但似乎有点太大了。”
“你真的什么都会。”
“我就不会弹吉他,不会唱歌。”
“以后我弹给你听。”
“好。”
爬上床,赵俞琛捻起夏迩的胳膊看了看,小臂上一团淤青,像凝滞的乌云,停留在夏迩洁白的皮肤上。
“给你上点红花油,揉一揉。”
赵俞琛拿起红花油,涂抹在夏迩的胳膊上,用拇指揉搓着,他知道自己的指头粗糙,怕弄疼了夏迩,所以每一个动作都极温柔极仔细。油在皮肤上抹开,揉进毛孔里,很快夏迩的胳膊就热乎乎的,疼痛仿佛也被揉散了,不存在了。
这个过程中,赵俞琛的神色专注,高挺的鼻梁上留有晒伤的痕迹,小麦色的肌肤又黑了几度,衬得他那对眼珠格外黑亮,黑曜石似的。
夏迩早已挪不开目光,他完全想不通自己是走了什么大运。
“这个世界上就你对我最好了。”夏迩自顾自地说。
赵俞琛和煦地笑,“以后还会遇到对你更好的人的。”
“我觉得不会了。”
“小朋友怎么这么悲观?”
”我不是悲观,我只是觉得,你把这个标准拉得太高了。”
赵俞琛轻轻放下夏迩的胳膊,转身将药盒放进衣橱,他很想说,的确,是因为没什么人对你好,你才会觉得我对你好,可我为你做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
“早点睡吧,哥今天累得很。”
“好!”夏迩连忙挪了挪位置。
赵俞琛关了灯,讲实话,今天他连读书的力气都没了。体力劳动早已耗干了他,刚刚那三个男人如果真有几把刷子,他还真没有那个信心会十拿九稳地赢。
打了个哈欠,赵俞琛翻了个身。
“晚安。”
夏迩蜷缩在他身后,轻声说:“晚安。”
然而,晚安后夏迩并没睡。一篇长长的小作文在手机里悄悄地码了起来。
“2022年7月25号,和他第一次牵手,是他先牵起我的手,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许,我最该说的就是那三个字,也许,我最不该说的就是那三个字……”
13.小朋友
柏龙新村后有一条河,河边有个小公园,背靠一条商业街,一到晚上就被跳舞的大妈和散步的大爷所占领。好在松江区政府也十分注重年轻人的娱乐需求,前几年这里加增了一个滑板场地,所以现在这里除了广场舞那锣鼓喧嚣的曲调,还时不时有啪啪声和年轻人的张狂笑声。
夏迩最喜欢来这边练吉他,滑滑板的一些年轻人都和他年纪相仿,有时候他买完菜后坐在树荫下弹吉他,总有那么几个人过来跟他说上两句话。
他很喜欢这样轻松的谈话,在这群玩滑板的年轻人中间,他的女装似乎也不怎么突兀,甚至还有女孩过来找他要链接,说他身上的衬衫好看。
“很便宜的。”他红着脸点开拼多多,“只要三十九块钱。”
“哇!你可真会选!39块钱买这么好看的!”
女孩的夸奖可以让他高兴上大半天,除了他这张脸外,他从来都没受过什么夸奖。
可漂亮的脸蛋最好配上一个聪明的脑袋,否则就是灾难。当第一次有人夸他漂亮的时候,夏迩还沾沾自喜,但后来当人家一边夸他漂亮一边对他动手动脚时,他就知道这所谓的漂亮不过就是一种诅咒。
尤其是他还爱穿女装,简直就是在某些人的性/癖上疯狂舞动。
可夏迩只想做自己。
一些既定的规则约束他的本性,他的反抗就是从做自己开始。但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懂得这个道理,那就是做自己的代价很高,高到有时候让人无法承受。
可他夏迩,却一点一点地,承受下来了。
他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仰起头,皎洁的月光落在他脸上,他眯起眼睛,手指在琴弦上随意拨弄着。稚嫩的面庞上不知所谓的幸福在徜徉,小心翼翼地挂在他漂亮的眼睛、嘴角。
赵俞琛在樟树后看了他很久。
他在想这如此具现化的幸福从何而来,是自己给他的吗?不,一定不是,也许收留他会给他一个身安之处,可他的心安,绝对来自他自己。
赵俞琛突然有点羡慕夏迩。
他走了过去,坐在了夏迩身边。
夏迩的目光缓慢地移动到了他的脸上,英挺的鼻尖跳跃一点月光,映照在琥珀色瞳仁里的是一张坚毅的、值得去依靠的面庞。
赵俞琛却什么都不说,只是望着面前跳舞、玩滑板的人,沉默了好一阵,赵俞琛目光下垂,看向夏迩修长的指尖。
“怎么不弹了?”
“今天练够了。”
“手疼吗?”
“不疼。”
“那给哥再弹一首。”
“你爱听的那些我不会,太高级了。”
“那就弹你会的,你最擅长的。”
赵俞琛鼓励地看向夏迩,夏迩低下头,指尖拨弄出几个音节,赵俞琛立即辨认出这首曲子,是齐秦的《大约在冬季》。
这首曲子估计比夏迩的年纪还要大,不,应该是比自己年纪还要大。
这小孩……
赵俞琛安静地听着,心里跟着唱了几句,夏迩弹得很认真,却也有点紧张,这是他第一次为赵俞琛弹琴,他想今晚自己应该在备忘录里记录一下。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赵俞琛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听那些玩滑板的小年轻们鼓起了掌,欢呼着喊:“Bravo!”
“弹得真好!”找夏迩要过链接的女孩兴奋地鼓起掌,眼里满是称赞。
夏迩的脸颊在发烫,他小心翼翼抬头,去看身旁的赵俞琛,却在接触他的目光后触电般地挪开。
赵俞琛伸出手,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
“这么烫?害羞了?”
“我,我弹得不好。”
“可别质疑群众的眼光。”赵俞琛揉了揉他的头,“弹得不是很好,而是非常、非常好。”
“真的?”
“真的,怎么这么没有自信?”
夏迩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说:“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首曲子,也是我弹得最好的一首,可是这首并不受欢迎。”
“那些受欢迎的不一定就是好的。你弹得这首,只是在现在不受欢迎,过去可是风靡一时呢。”
赵俞琛宽慰般捏了捏夏迩的后颈,夏迩痒得一缩。赵俞琛笑了,像逗弄小孩似的。夏迩顺势朝赵俞琛坐近了些,两人的衣角相触,赵俞琛的胳膊搭在长椅椅背上,从外人看来,这个动作好像赵俞琛搂着夏迩。
夏迩抱着琴,赵俞琛搂着他,两人都在这一刻安静地享受城市的烟火气,没有再说话。
直到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们逐渐远去、直到玩滑板的年轻人朝他们招招手告别、直到夜风落在他们身上带上了月光的微凉。
在沉默中逐渐酝酿的暧昧破开了一道口子,赵俞琛转头,轻拍了拍夏迩的肩,说:“回家。”
夏迩莞尔一笑。
对于赵俞琛来说,过往他从未想过还能对另一个人说出这两个字,而对于夏迩来说,这两个字,也从未出现在他人生字典当中。
赵俞琛起身走了两步,夏迩背起琴,快步跟了上去。
就这样争着来到了他的面前,还能再进一步吗?那一天的牵手,今天还能继续吗?
夏迩迷迷糊糊、痴心妄想地自后牵住了赵俞琛的手。
赵俞琛宽厚的手掌中涌入一团温热,他的脚步有一瞬间的凝停。目光依旧落在柏龙新村那被月光铺成银白的一片片屋顶,他的脚步持续向前,他的五指收拢,他握住了那只手。
此刻他什么都不想,不去想出于什么用意,不去想风为什么穿过樟树哗啦啦直响,不去想寂静的河流下有什么在悄然地涌动,砰咚,砰咚,是一颗死了很久的心,砰咚,砰咚,是一颗尝试着活过来的心。
就像做梦一样,两人牵着手回到了家。直到要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夏迩依旧没反应过来。
“要开门了。”赵俞琛松开了夏迩。分开时手心凉冰冰的,汗湿了。
夏迩收回了手,不好意思地低头,舒张五指,恋恋不舍。
钥匙转动,赵俞琛径直走向电脑桌,他是下班了后洗了个澡才去找夏迩的,那时他猜到了夏迩估计在河边,上次在家里弹琴,差点被投诉。
夏迩去洗澡时,赵俞琛在桌前不自觉地举起手。过去,很久很久以前,有女孩会打趣说他的手好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人们问他是不是练字,他说自己少时的确写过字,最爱写的是徽宗的瘦金体。就和他当时的性子一样,有着铮铮锋芒。
现在,他的手是在砖石和灰尘里摸爬滚打的一双手,是一双劳动人民的手。五指不再修长,小拇指还因为扭伤而关节变形,怪模怪样地朝外翻着。灰尘嵌在老茧的沟壑里,用刷子都刷不干净。不过,这并没什么值得羞愧的,他热爱劳动出于真心,只是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写字了,永远都不会了。
就是这样一只手,今晚又牵住了另一个人的手吗?
到底是为什么,到底在怀揣什么样的渴望?
赵俞琛望着自己的手出神,没有察觉夏迩已经洗好澡,来到了他的身后。他壮着胆子将双手轻轻摁在了赵俞琛的肩膀上。
俯身,夏迩携带湿漉漉的热气靠近,问:“你的手……”
赵俞琛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手。
“工地上常有的事。”
“你可千万不要再让自己受伤。”声音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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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心疼,夏迩还记得,又一次他亲眼看到,赵俞琛脚下的升降机突然出了故障,赵俞琛本能地去抓安全绳,极速下降中,赵俞琛的手磨得血肉模糊。
工人们围了起来,遮挡住赵俞琛的身影。夏迩站在工地外,什么都看不见,他也不敢进去。那晚他辗转反侧,哭了很久。可没过几天,他又在工地上看到了赵俞琛。
赵俞琛挪移目光,看向夏迩,逗趣说:“小朋友还知道关心人。”
“我不是小朋友。”面对这个称呼,夏迩头一次反驳。
“你不是小朋友是什么。”
赵俞琛又去捏夏迩的脖颈,夏迩笑着闪躲顺势扑倒了床上。连衣裙划出优美的弧度,荡漾的浪花似的。
“总之我不是小朋友,我已经成年了。”夏迩把头埋在被窝里,瓮声瓮气地说:“我有工作,我有手艺,我会养活自己,也许再过几年,我就结婚了哩!”
“那可得抓点紧了,早点谈个女朋友。”赵俞琛说。
夏迩把脸抬起来瞅了赵俞琛一眼,反问道:“哥,你不结婚么?你这个年纪在我们那儿小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你也说了,在你们那儿,这是在上海。”赵俞琛自顾自地拿出一本书,准备读。
夏迩一骨碌地爬起来盘腿坐着,追问道:“总该交女朋友吧!”
赵俞琛轻笑一声,说:“在工地上打工,哪有时间。”
“你都有时间今晚去听我弹琴!”夏迩脱口而出。
赵俞琛看了他一眼,说:“那是因为没听过。”
“没做过的事情你都会去做吗?”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赵俞琛起身,用书拍了一下夏迩的头,“你再问我,我可要问你问题了。”
“你问啊!”夏迩来了兴趣。
赵俞琛略一沉吟,问:“今天背了几个单词?”
“啊,这……”什么嘛,给你机会你问这个?
夏迩赌气似的转身躺在床上,自顾自地玩手机。感受到这小孩的低气压,赵俞琛爬上床去掰他的肩膀,笑着问:“被检查作业了?”
“别让我做噩梦啊哥!”
“怕老师教训你?”
“怕你教训我!”夏迩翻身,撞进了赵俞琛怀里。他知道赵俞琛在自己身后,却没想到这么近,这一翻身,鼻尖都碰在了赵俞琛的胸口。
呼吸扑打在跳动的心脏上,赵俞琛的身体僵硬了片刻,夏迩穿着漂亮的棉质碎花裙,蜷缩在他怀里,这个动作要多暧昧有多暧昧,可不约而同的,他们都没有抵抗。
为什么。
赵俞琛再次诘问自己,为什么会允许他来到自己的怀里,为什么,自己竟然并不抵触。
欺骗自己是最要不得的事情,如果更坦诚一点的话,赵俞琛会说,他喜欢这样。
喜欢这个人现在,像一只受伤的小猫缩在自己的怀里,轻柔地呼吸着,安静地存在着。
在某些事情上,赵俞琛并不是一个单纯而麻木的人,他知道他们两人现在的情况很奇怪,两个大男人——好吧,夏迩并不算那种意义上的男人,但他是男人无疑。就算是兄弟,也没有这样呼吸纠缠的时刻,好像下一刻,下一刻谁就会吻上谁,谁就会压住谁。
赵俞琛撑起身,说:“我去刷牙。”
夏迩嗯了一身,爬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赵俞琛并不喜欢他。
只是这一晚,赵俞琛罕见地失眠,在夏迩偷偷的注视中,他闭着眼,却将右手缓缓按在了心口。
夏迩非常熟悉这个动作。
他一定是又开始心痛了。
他从来不说,可他总是心痛。
14.不在乎
面纱,每个人身上都戴着一层面纱。
如果你爱着一个人,你会希望来上一阵风,吹拂起这面纱,让你看个清楚。
但有时候等着风、隔着面纱偷偷探看的时候,那依稀上扬的唇角,那扑朔迷离的双眸,都蕴含着一股欲说还休的乐趣,尤其是在捕捉对方的眼神时刻,对方有没有在看自己呢,有没有想自己呢,需不需要自己呢……
他们说这里有个专业术语,叫作“暧昧”。
赵俞琛已经二十八岁了,却不知道自己在和夏迩暧昧。
这事儿是自然也不自然地开始的。
夏迩到底年纪小,藏不住心事,对赵俞琛的喜欢都摆在明面上,他每天变着花样儿做饭,天天都盼着跟他学英文,时常兴高采烈地张开双臂去拥抱他,把自己挂在他身上,有好几次睡醒,赵俞琛看到夏迩蜷缩在自己怀里。
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自己怀里睡得恬然。
可赵俞琛在这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看到成年人的那种情欲怦訇的激情,于是他想当然地把夏迩对他的依恋视之为一个刚成年的孩子在偌大的上海孤苦无依时自然而然产生的情感。可他却完全忘了探究自己为何在离群索居几年后,突然享受起一个孩子的依赖。
这是不正常的,可他忘了。
忘了,于是越陷越深。
他会在下工后等待夏迩下班时,在网上一本一本挑选适合夏迩学习的英语工具书,他会在经过夜市时看到一条漂亮碎花连衣裙时想象夏迩穿上的模样,又或者在夏迩洗完澡后,他会不自觉地去看他那两条细瘦的小腿又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到了另一个阶段,他开始好奇且十分在意起夏迩脖颈上的那些红痕。
“怎么弄出来的?”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却紧张地等待回答。
可夏迩不愿意说,他转过脸,以赵俞琛并不讨厌甚至心疼的神色搪塞过去。
渐渐地,又到了另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里,赵俞琛才猛然发觉出自己的变化。
其实他已经禁欲很久了,心上的伤痕不允许他在性/爱中得到快乐,他产生了一种违背人性的抵抗情绪,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他似乎成为了一个苦修的修士。在这种对欲望的自戕中,他抽离出这具肉/体,又成为了安·兰德笔下的洛克,只是他更为决绝,痛不是他的,快乐,亦不是他的。
可是有一天,当他在等待夏迩回家的时候,时常叨扰他的那股热流又朝他涌来,可是这一次,他居然无法抵抗。
他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把自己浇了个透。
可是不行,依旧不行,此时,他骄矜的自我破开了一个口子,尤其是当卫生间里散发洗发水和沐浴露的味道时,他所习惯的这种廉价的花香气给他勾勒出了一道模糊的身影,他在这道模糊的身影里纾解,几年来的压抑得到释放,直到最后一刻,他懊恼而悲哀地发现,那道身影转过来,卷发摩挲在他脸上,夏迩的眼神清纯、无邪。
这一刻,赵俞琛觉得自己疯了,他玷污了自己,也玷污了夏迩。
这一晚他睡得特别早,夏迩回来时他已经睡下了,重新打了地铺,睡在了地上。夏迩喊了他几声,让他来床上睡,他没有动作。夏迩在疑惑中以为他睡得熟,于是不再打扰他了,俯身在他脸上吻了吻,跟他说晚安。
那抹冰凉和湿漉漉的气息让赵俞琛心中警声大作,第二天凌晨天不亮他就跑到了工地上,他扛水泥袋子、搬脚手架子、刮腻子……比任何时间都要干得卖力,费小宝见了他这副模样,说他是天生的牛马,这辈子一定是没干过活儿,王工头却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工人就是要有干劲!
只有刘师傅觉得不对,中午吃饭的时候,蹲在柱子边的阴影下,他拉了赵俞琛,忧心忡忡地说:“人有劲儿也得省着点用,累到了身体不说,可别受伤了。”
赵俞琛却什么都听不下去了,他这张被泥灰沾染的脸昨晚承受了一个吻,那个吻在他的“玷污”之后,愧疚和自我厌恶几乎将他淹没。
于是不出意外,一根钢筋扎穿了他的手掌心。
他抬起血糊糊的左手掌,好一会儿才感受到疼。在老刘和费小宝等人朝他跑来的时候,有个好笑的念头在他心上徘徊不去,昨天分明是右手犯的罪,怎么今天是左手来偿还?
他被送到了工地上的医疗点,发现伤势有些重,于是在王工头骂骂咧咧声中去了社区的医院。在那里这根充电线一般粗细的钢筋条从他掌心里一点一点抽了出来,他盯着,瞧着,也不是面无表情,只是有点好奇,他观察这根表面有螺纹的钢筋从他血肉里出来时所涌出的鲜血,还有翻出来的碎肉……
这只手好像不是他的。
他这副超然物外的表情吓坏了身边的工人们,就连医生都说,疼了可以喊出来。
赵俞琛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医生继续,医生尴尬地点头,被他搞得满头大汗。
在打破伤风的时候,费小宝忍不住了,他拉了老刘上一边,问他赵俞琛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老刘重重叹息一声,白了一眼费小宝,“你才精神有问题,小赵就是能忍嘛,他什么都能忍。”
“一个人怎么什么都能忍呢?”
“他不在乎嘛!”
“哇!”费小宝夸张地叫了一声,“手掌心被刺了个穿还不在乎?”
老刘摇摇头,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赵俞琛是两年前,那时工地项目有一阵子了,某一天,天气热得很,把马路烤得冒烟。突然,工地外的树荫下出现了个年轻人,他坐在花坛边,盯着路面,一动不动,在沙尘中坐着,一坐就是好几天,像座雕塑。
“那时可白净了,白得有点过分,就像没晒太阳似的,他就坐在门口的樟树底下,原先那里有个花坛,后来被拆了嘛。他穿着件白衣裳,干净得很,问他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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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做什么,他就看了我一眼,当时应该是在看我手里的活计,然后他指了指我的帽子,说他要当个工人。”
“我看他人高马大的,就把他领到老王那边去了,老王一开始让他干杂活,他什么也不挑,说干就干,除了不和我们住一起,他跟咱们就是一样的,后来他杂活干得太好,老王觉得他可以浇水泥,就跟我一起浇水泥了,果不其然,他那活儿干的,咱工程队里找不出第二个了!”
“我知道!”费小宝说:“他都不用看什么方案,他在旁边听一听就记住了。”
“是啊,他脑子好,有一回工地上不是来了个外国人嘛,说是设计师什么的,好像翻译当时生病了,问谁会英文,他说他会,就把他喊去了,别说英文,据说那老外英文也不咋地,是个德国人,然后他当时就切换了德语跟他聊,把老王和周经理都惊的,我猜老王是看上了他这个人才,才跟他签了合同,万一以后跟外国人做项目呢,免了翻译钱。”
“所以啊。”老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费小宝,“人家的事,别问,能用脑子干活地跑来工地上下苦力,那颗心里藏着啥咱都不知道呢!”
费小宝挑挑眉然后就去看赵俞琛了,赵俞琛打完了破伤风,在询问医生保险的事,幸运的是,他有工伤保险,都能报。
晚上回到家,夏迩一见他手上包了绷带,还提着一袋消炎药,蹭的一下站起身。
“怎么回事,嗯?怎么回事?”他捧着赵俞琛的手,直往上面吹气。
赵俞琛笑,“早就不疼了。”
“什么伤?”
“钢筋扎手了。”
夏迩倒吸一口冷气,震惊了片刻,他连忙说:“我、我明天,明天买个猪蹄回来炖……”
他一着急就给结巴了,赵俞琛忍俊不禁,逗趣道:“吃啥补啥,补我这个猪蹄。”
“不是这个意思!怎么就伤了呢?伤这么重……”夏迩眼角发红,亮晶晶的眼泪将落未落,赵俞琛突然想到那个吻,不自在地收回了手。
“先吃饭吧。”
“用我喂你吗?”
“我伤的是左手。”
夏迩乖乖地坐到了赵俞琛对面,简陋的桌椅上是两盘热腾腾的小菜,赵俞琛沉默地吃饭,夏迩瞅着他,想问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有时候,有的面纱是不能轻易揭开的,就像赵俞琛不会轻易开口谈说自己的过去,就像夏迩,他不会告诉赵俞琛自己在做什么样的工作,每天都面对的是些什么人。
他受不了,也觉得对方受不了。
只是这一晚,在夏迩的央求中,赵俞琛睡到了床上。其实手很疼,疼得他大半夜都睡不着,只是他习惯了不动作,即使睡不着也能闭着眼一动不动,于是当夏迩亲了亲他往他怀里钻的时候,他就在想,过去的每一晚,难道都是如此吗?
他喜欢自己吗?他不是说,他不喜欢男人的吗?
15.揭面纱
如果这当中有谎言的成分,拆穿会不会太晚了。
赵俞琛悲哀地察觉,自己不想夏迩离开。
几十多天的相处,在不知不觉中,他竟习惯了自己空间里的他的存在。
一开始他不接受他的突然闯入,可后来在这三番两次的“突然”当中,赵俞琛为自己设置的屏障居然毫无招架能力。他可以抵抗蓄谋已久的行为,却在突袭中一次一次败下阵来。
总而言之,他摸不清夏迩。
微不可察地转了头,赵俞琛睁开眼,夏迩光洁的额头在夜色下映着冷光,睫毛上仿佛坠着月光凝聚的冰晶,薄唇微张,发出在熟睡中安详而平和的气息。
如果每个人都可以偷偷摸摸地做一些事情的话,他赵俞琛也不是什么圣人,他是一个普通人,罪人。
低下头,他在夏迩额头上轻轻落上了一吻。
可是,要到什么时候赵俞琛才会承认他对夏迩的情感早已从“在意”转为了“喜欢”呢?
这是个很奇妙的问题,他对此从来都没有思考过。
不是夏迩在床上拿着单词本滚来滚去一边听音乐一边背单词的时候,不是夏迩端着炖猪蹄硬要他吃下去的时候,更不是夏迩有一次坐在床上面前用吉他为他弹奏了一首齐秦的《大约在冬季》的时候……
而是在一个寻常的,下了工的夜晚。
费小宝喜欢去酒吧,他刚二十岁出头,正是爱玩的年纪,有一天,他喊赵俞琛下了工后去酒吧玩,赵俞琛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又问:“在哪里?”
“就松江体育场那边,有一条巷子里面都是。”
赵俞琛心念一转,就说:“好,我也去。”
费小宝瞪大了眼,“哇,赵哥,能不能借我50块钱啊!”
赵俞琛说:“你没钱,为什么要去酒吧?一杯酒就好几十块钱呢。”
“我……嘿嘿。”费小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跟你说了你可别笑话我啊,我是农村出来的,之前都没进过城,这一出来就直接来到了上海,我靠,这给我冲击的,不愧是魔都啊,真的是哪哪都好,哪哪也都和我没关系,刚来的时候朋友带我去了一次酒吧,一杯酒的确要几十块钱,但我就点一杯!一杯我就可以在那里坐一晚,还有唱歌的,我可以一直听,胆子大点我还可以去跳舞,那里他们也不问我做什么的,咱们就喝了酒跳舞,还有女孩子跟我说话咧……嘿嘿,那几十块钱就花的值!”
赵俞琛笑,说:“那的确值。”
“再说又不是天天去,有时候累得要死,还去什么,我就去那边,怎么说呢,我喜欢一个驻唱的女孩,不是那种喜欢啊,就是觉得她唱得好听,她去的时候我就去!”
“痴情种啊你。”赵俞琛在他肩上拍了拍,说:“我骑电瓶车过去。”
“借我五十。”
赵俞琛无奈给他转了50块钱,“有借有还。”
“当然!”
费小宝笑呵呵地跑了,他不坐赵俞琛的电瓶车,他说自己坐电瓶车过去怕被熟人看见,虽然自己都买不起电瓶车,但他知道自己坐电瓶车会叫人看不起。
费小宝扫了码骑共享单车过去了,赵俞琛费解,比起共享单车,电瓶车档次还低了?
“当然,有钱人也会骑共享单车的,但有钱人不骑电瓶车!”费小宝大言不惭,一溜烟儿地走了,赵俞琛无奈摇了摇头,捏住了油门。
浓郁的夜色中,赵俞琛享受着灼热的夜风逐渐变得清凉,路灯一盏盏抚过他深邃的眉眼,他神情沉静如海。
根本不知道夏迩在哪间酒吧里工作,听说做乐队的流动性挺大的,也不知道夏迩是单干呢还是有团队,赵俞琛什么都不知道,他曾问过,但夏迩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地避开了。
算了,也不一定遇得见。
可是似乎上天偏偏要跟他开上一个玩笑,他一进这条街,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吉他,打巷子前走过。赵俞琛刚想喊上一声,就见夏迩往巷子里一拐,消失不见了。
赵俞琛连忙把车停在一边锁好,追了上去。
巷子里闪烁霓虹灯,有几家十分小资情调的咖啡厅和服装店,再往里走,聚集着一团蓝盈盈的光,光下站了好几个奇装异服的男人,正在抽烟,互相聊天。赵俞琛没多想,走了过去,当时就有人冲他吹了个口哨。
“帅哥,入口在那边!”一个高挑的男孩冲赵俞琛眨眨眼,指着一串粉红色光带说。
“谢了。”赵俞琛矜持地点了点头。
“是个冰山帅哥……”
“身材真好……”
“脸也好啊……”
赵俞琛听到了些窃窃私语,他有些疑惑,还是朝酒吧走去。粉色光带后是通往地下的楼梯,赵俞琛大学时也经常去一些地下酒吧,他自然而然地就走了进去。只是下了台阶进入酒吧主场后,他才觉得气氛有些奇怪。
虽然也有寥寥几名女孩,但这里的男人,也太多了些。
也许是周五的原因,酒吧里很热闹,DJ打着碟,有人聚在一起喝酒,有人在前面方寸小的台上疯狂扭动身体。激昂的节奏中,赵俞琛感受粘稠的目光从自己身上一次又一次滑过,他强忍不适走到吧台,要了一杯酒。
“喝什么?”
“龙舌兰。”赵俞琛随口一说,他过去很爱喝这种甜腻腻的酒,不容易醉。
他的目光扫视着人群,男人们身穿露肤度高得可怕的背心、衬衫,打扮得妖冶,不时贴靠在一起,震惊当中,赵俞琛看到角落里几个男人相拥而吻。
他心想自己是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这几年他离群索居,远离网络,渐渐地与社会脱节,他虽然知道有这样一群人的存在,但千想万想没想到还有这样主题的酒吧。他环顾四周,空气中都充斥着荷尔蒙的味道。他并非传统亦或保守,他只是不想在这种地方见到夏迩。
“第一次来?”酒保把调好的龙舌兰递给他。
“嗯。”他点头。
“你会很受欢迎的。”穿着黑色衬衫、敞露领口的帅气酒保冲他眨眼。
赵俞琛干涩地笑了笑,问:“今晚有人唱歌吗?”
“有,唔,我想今天会轮到迩迩,你就好好等着吧,他很受欢迎,是我们这边最漂亮的孩子!”
赵俞琛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滋味,甜蜜的龙舌兰在入喉时刻也变得苦涩了。一会儿DJ的声音渐小,有人上台搭建麦克风,他握着龙舌兰,面无表情,目光冷淡却又期待,掠过人群,望向那蓝紫色烟雾弥散的舞台中央。
夏迩在欢呼中登台。
这是赵俞琛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璀璨夺目的模样,跟他在家里的时候,判若两人。
夏迩一袭黑衣,戴着亮晶晶的项链,领口敞开下修长的脖颈在灯光下死尸一般的白。他的卷发精心打理过,用闪亮的发卡拢在脑后,蓝色眼影衬得眼神迷离,薄唇鲜红,开合间,他好似在对麦克风做出什么引人浮想联翩的动作。赵俞琛注意到,台下的一些男人望着夏迩的眼神,除了艳羡、嫌弃、妒忌之外,便是滚烫、灼热、侵略。
后者占着大多数。
酒保也笑眯眯地凝视着台上,这首曲子赵俞琛没听过,夏迩演奏的时候,有几个音似乎没有弹准。慌乱在那张稚气的脸上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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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逝,夏迩的脸红了,明显局促起来。可台下的人望着他,更兴奋了。
“他的演奏水平不怎么样,平常都轮不到他登台,可是他漂亮,不是吗?他越是露怯,客人就越喜欢,激发人的保护欲呀!”酒保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点评,手里停下了摇酒的动作,仿佛冰块的撞击会搅扰了某种兴致。
赵俞琛凝望夏迩,血滴在他耳垂上摇晃出弧光。
此时的夏迩让赵俞琛无端联想到水晶,耀眼、璀璨,但很可惜,这水晶的本质是一块廉价的玻璃,经不得碰,一碰就支离破碎。
他能看出他在台上的勉强。
他能看出,夏迩知道这些人欣赏的不是他的音乐,是他这个人。
他在害怕。
可他强撑着把一首歌唱完了,他捂着领口鞠躬,落荒而逃般地窜进了后台。
酒保的声音又在赵俞琛耳边响起,“好了,今晚的色相出卖完毕,看接下来的生意如何?”
“生意?”赵俞琛问:“什么意思?”
酒保将酒杯倒扣,疯狂摇动起来,“还能是什么意思?”
赵俞琛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内心一股深沉的痛。
“多少钱?”
“59 。”
赵俞琛面无表情地扫码支付,他一口饮下所有的酒,朝夏迩消失的后台走去。
从这里到出口五分钟,赵俞琛对自己说,不该去探究不该探究的事,他应该转身出门,离开这个地方。可双脚似乎有自己的想法,驱动他的身体向前,往那黑暗当中走去。
他拼死的抵抗没有任何作用。
穿过人群,他无视每两步都会上演一次的搭讪,径直走向后台,直到一只胳膊拦在他的面前。
“去哪里?”穿着保安服的人谨慎地问他。
“找人。”
“谁?”
“夏迩。”
保安眼睛眯了起来,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赵俞琛一眼,提防的神色化开,落在一道心领神会中:“那你可得快点了,一会就赶不上趟了。”
赵俞琛问:“找他的人很多吗?”
“以前更多,但现在,大家都得给张总一个面子嘛。你是第一回?去见一下吧,只要不过分,张总不会介意的。”
赵俞琛点头,说了多谢,就朝里面走去。
一道垂挂的黑色丝绒帘子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听到了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就听到夏迩发出一声惊呼:“我的吉他!”
“迩迩,这种地摊货配不上你,我以后给你买更好的,过来,听话……”男人的声音轻佻,却透露着上位者的不容置喙。
赵俞琛站在丝绒帘子之外,他听到夏迩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张总,求您了,别这样,好吗?”
“别哪样?嗯?别人都对你这样了,我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钱,不给我点反馈?迩迩,不是这么玩的。”
夏迩似乎想要辩驳,所有的声音就被什么堵上,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声。
赵俞琛心下一紧,伸出手就预备掀开帘子。
“对了,听话,听话一点不好吗?你原先最听话了,我给了你那么多耐心,迩迩,我会送你去音乐学校……”
赵俞琛的动作僵住。
他再也没听到夏迩的声音。
在一线的光亮中,他看到夏迩被一个高大、衣着讲究的男人抵在墙上,热烈地亲吻着。夏迩仰着头,承受着吻,似乎很吃力,但他并没有反抗。
赵俞琛收回手,丝绒帘子垂落,彻底地隔绝了后台所传来的光芒。
没有丝毫犹豫,他转身离开。
16.旧人来
这种感觉很奇怪,十分、十分奇怪。
走进夜风中,赵俞琛捂住了自己的心脏。这些年来,很多种感情从心脏里流过,就像水一样,他不会留下任何东西,可现在,起码十几年没有体会过的一种情感凝滞在他的心脏中,他无法抽离,也无法告诉自己这种“感情”不属于自己。
自欺欺人在此时失效。
妒意,妒意灼烧着他,他毫无办法。
早就把什么费小宝抛在脑后,他被一股强烈的情绪缠绕着,他匆忙骑着电瓶车回了家,用冷水冲去一身的汗和龙舌兰的味道,可在出浴室后,他看到了桌上的那本《罪与罚》。
他擦头发的动作停住,然后笑了。
扶住额头,他坐在床边,颇为无奈地笑了。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就像预言,又像诅咒。赵俞琛想,错不在夏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是自己戳破了这个不该戳破的泡沫,掀开了不该掀开的面纱。
真相从来都需要代价。
他很努力保持原状,可自此之后,夏迩还是感到赵俞琛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两人“同居”快两个月,从来没闹出什么不愉快过,并且很明显,夏迩能够确定赵俞琛是喜欢自己的,至于那个喜欢是什么喜欢已经不重要,至少他是接纳自己在他的生活当中的。
可是莫名其妙的,赵俞琛对他的态度变得不自在起来。
他并非冷淡,也不再热情,有时候他会望着自己,陷入到沉思当中。有时,莫名其妙的,他又捂住心脏,拧起眉头,仿佛夏迩的存在对他来说就是种刺痛。但更多时候,他的目光灰扑扑的,轻飘飘地打夏迩身上扫过,好似他又从不存在。
夏迩不明白了。
这种态度持续了一两个星期,要不是他对赵俞琛死心塌地,决心无论对方如何对待自己都不会离开,换做别人,早就要揪着对方衣领问他这不冷不热的态度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又没有得罪他。
有一天赵俞琛去上了工,夏迩独自在家练吉他,下午时分敲门声响,他还以为是赵俞琛周末提前下班回来了。
打开门,不同于酒吧的高级香水味向他袭来,夏迩看着眼前美丽优雅的女人,一时语塞。
“您,找谁?”
“这里……是赵俞琛的房间吗?”女人鹅蛋脸上挂着职业不失真诚的微笑,大地色的眼妆,枫叶般的红唇。身穿白色套装,栗色的卷发搭在胸前,象灰色的高跟鞋上镶嵌着方块金属装饰物。
夏迩认得这个品牌,他曾在高档商场的橱窗里看到过这双鞋子。很美,也很贵。
“是……怎么了……”
“他不在家?”
“不在。”
“您是?”
“哦,我是他的室友!”
“室友?”女人朝内张望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便从Prada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您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程微岚,这是我的名片。”
夏迩恭恭敬敬地接过名片,上面赫然写着“盛琛律师事务所”。
夏迩皱起了眉头,“我,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哥……我是说,赵哥他在打什么官司吗?”
程微岚笑了,说:“没有,没有。”
“那您给我这个干什么?”夏迩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递名片,这名片厚实,白底上印着高级的暗纹,他心想给自己纯属浪费。
“您拿着吧,既然他不在,我就走了。打扰了。”说完女人就走出了大门,下了楼梯。
夏迩翻来覆去看这张名片,那个“琛”字实在是让他在意。他想,赵俞琛过去是不是一名律师?
晚上赵俞琛看到了这张名片,轻轻巧巧地将它往垃圾桶里一扔,回答了夏迩的问题。
“我从来都不是一名律师。”
“程小姐是你的朋友吗?”夏迩试探着问。
“算是。”
“什么叫作算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咯,不是朋友,那就是恋人了!”夏迩往床上一歪,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佻写意,好似漫不经心。
赵俞琛看了一眼夏迩,面无表情地说:“过去是。”
“是恋人?!”夏迩噌地坐起。
“算是。”
“什么叫算是,跟你说话真费劲儿!”夏迩不愉快了,从赵俞琛这里套点消息可真难。他很想知道赵俞琛近段时间对自己的态度变化是否是因为这个程微岚的出现。如果赵俞琛要开始一段感情,自己能留在他身边的日子就不多了。
毕竟夏迩从来没有奢求赵俞琛能喜欢他。
赵俞琛从床边朝夏迩投来无奈的神色,说:“一开始是朋友,后来快要发展成恋人,但没能成,所以说是什么都不准确。”
这还是赵俞琛第一次向夏迩正面回答他的过去,夏迩内心直打鼓,心想赵俞琛回答得这么坦诚,他应该高兴,但这回答又过于正式,让他感到难言的尴尬。
“唔,哥,我不是在调查你,我只是……”
“我知道。”
“嗯?”
“每个人都有探究的欲望,很正常。但人和人之间,还是刚遇见的那会儿最好。”
夏迩撇了撇嘴,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就算了。”
赵俞琛说完就去卫生间洗漱了,夏迩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憋了好大一团气,他烦得不行,却不知道在为了什么烦。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蹭地跳起来,在垃圾桶里翻出了那张名片,偷偷藏进了自己的包里。
赵俞琛的奇怪态度还在继续,夏迩匪夷所思。有一天他出门时,赵俞琛居然问他,有没有买过安全套。
夏迩脸一红,“啊,这个……”
“安/全/套是最好的保护措施。”
说完,赵俞琛也不解释什么就急匆匆地赶去了工地,夏迩想,他是在暗示什么吗?难道他是在想……
不不不,夏迩摇头,赵俞琛从来都没对他有过非分之想,虽然自己倒是很愿意。夏迩叹息一声,打开手机一看,好多条消息,每条消息他都不想回答。
应付那些客人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了。
工地上,赵俞琛干得热火朝天。老刘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努嘴。
“外边有人找你。”
“谁?”赵俞琛用汗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直起腰来。
“不认识啊,开着宝马呢!小赵,人脉这么广!”
赵俞琛锁起眉头,“活儿还没干完呢。”
他又吭哧吭哧地筛起沙子来。
“小赵!小赵!”这回是王工头过来了,“你还在傻干啥呢!说了有人找你!”
“这堆土还没筛完。”赵俞琛喘着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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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这个死心眼,回来再筛不就行了,快过来!”
赵俞琛无奈地扔了手中的铁锹,哐的一声撞在墙上,带上了点脾气。老刘和费小宝相视一眼,这还是第一次他们看到赵俞琛脸上挂上了情绪。
“平常跟机器一样的。”费小宝瘪瘪嘴。
赵俞琛跟在老王后面,走出漫天灰尘的工地,在树荫下的接待室里见到了谢遥和程微岚两人。
“哎哟,谢律师,程律师,让您们久等了,没想到小赵跟你们是朋友,我就说呢,他这个脑子,在工地上干活就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啦!”
老王点头哈腰的,赵俞琛站在门口想,这两人是托了什么关系能坐在这里,让素不相识的王工头对他们毕恭毕敬。
“阿琛。”程微岚站起身朝他微笑,却在见到赵俞琛被绑带紧紧绑住的手掌、沾满灰尘的鬓角以及衣裳时红了眼眶。
“阿琛……”
赵俞琛蹙眉,他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温情,或者说,怜悯。
他朝后退了一步。
“如果你们还珍惜我们过去所拥有的那段友谊的话,就应该充分尊重我的个人意愿,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你跟我俩怄气没用,你最应该好好审视一下你自己的内心和你现在的堕落!”谢遥毫不留情地说。
“阿遥!”程微岚转头瞪了一眼谢遥,“不要说什么堕落不堕落,这是阿琛愿意吗?”
“是我愿意的。”赵俞琛冷冰冰地说。
“自我惩罚也得有个限度,你还真把自己当圣人了!”谢遥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看到赵俞琛的伤手。他听王工头说钢筋贯穿了这只手,他当时就哽咽了。
赵俞琛没有回答,他看到痛苦攀上谢遥那张体面而又实诚的面庞,又看到程微岚那漂亮的眼角闪上一抹煽情的红色。他脸上是丝毫不为所动的沉静,喉咙间却突然感到窒息。
“阿琛……”好似看出了赵俞琛那平静的外表下风浪四起,程微岚预备说什么。
“小岚,”赵俞琛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将坚硬的目光落在程微岚的脸上,“你不该去出租屋里找我。”
“我……”
“一道伤口如果正在愈合,你们不该一次又一次地撕裂它。“
“不,我不想……”程微岚捂住脸,轻声啜泣。谢遥上前抱住了她。
“赵俞琛,你也承认你心上有伤口吗?”谢遥恨恨问。
“我曾致力于将其视为‘非我’的,以一个旁观者来接纳这道伤口,但你们的存在,只会让我一次又一次记起,那伤口就是我的。是我,赵俞琛的。”
赵俞琛的神色变得温柔而悲伤,他向昔日的朋友们坦白。程微岚抬起惊诧的泪眼,带着哭腔问:“可我们的心上,就没有伤口吗?阿琛,我们,我们……”
赵俞琛摇摇头,好像在说,他已经无力为其余人的伤口负责,光是愈合自己,他已经耗尽了全力。
“就是那一瞬间啊,那一瞬间。”
无数次夜里,脑海里回荡着这道声音,“就在那一瞬间,赵俞琛,你犯下了重罪,你失去了所有。”
一瞬间。
赵俞琛笑了,落败似的走出了招待室。阳光烈烈,照得他眼睛睁不开。他走到水龙头下,拿起水管浇了自己一个透心凉。自来水冲走了他的泪水,谁都不会发现他流过泪。
17.爱着你
一巴掌破开夜色,打在一张漂亮的脸颊上。
夏迩狠狠撞在墙上,哀哼一声,脑子晕得险些吐出来。可他不甘心,啐出一口血水,夏迩朝眼前男人恨恨看上一眼,在对方颤抖的身躯中,他抓起自己的吉他夺路而逃。
无视对方气急败坏的呼唤,他一边跑,一边大哭。
他要回家!他要回家!
破开屋门,他呆滞在原地。
不是说今晚工地会加班吗?为什么赵俞琛在家,还站在窗前抽烟?
在这一瞬间,夏迩竟然想的是,他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赵俞琛抽烟。
而赵俞琛转身,疑惑的目光化为震惊。
“怎么回事?!”他灭掉烟头,走向夏迩,捧起了他肿了半边的脸,“谁打你了?”
夏迩躲闪着捂住自己的脸,“没,没有。”
“夏迩!你知不知道这是违法犯罪的行为!”赵俞琛罕见地愤怒,他攥住了夏迩的手腕。
他可以容忍夏迩为了钱去出卖自己的身体,那是夏迩的选择,他无从过问,但他无法忍受在这一过程中夏迩毫无自尊地去承受暴力,就是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社会里,对自己最基本的尊重就是,至少把自己当个人吧!
夏迩被吓得一缩,“我,我不能报警,哥,你吓到我了,你别这样。”
“你别这样。”这四个字赵俞琛是第二次从夏迩口中听到,前一次是对什么张总,这一次居然是对自己?
赵俞琛本来白天被谢遥他们弄得心情不佳,晚上又看到夏迩一身伤地回来,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荒诞感,好像每个人都拼了命地撕裂他的心,要在他极力保持空荡的心中留下一个位置,谢遥和程微岚也就算了,他们共有着一个不能否认的过往,可夏迩算什么?
赵俞琛忿忿地看着在自己眼前瑟缩的男孩,尽管住在一起一个多月了,但终究来说,他只是一个突兀地闯进自己生活的陌生人。
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
是片刻的分神影响了他,赵俞琛对自己说,对夏迩所产生的在意,只是错觉,正因为他对你一无所知,所以你放下了戒备,让他闯进你的生活你的心,但那是错觉,错觉。而你,同样,对他也是没有半分了解,看了他身份证又如何,知道他是哪里人又如何,他过往的经历你不关心,他未来的打算更是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赵俞琛,你应该放开他的手,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卖/淫也好,出卖自尊也好,就像你希望你的朋友不要再来打扰你一样,让他自由。
赵俞琛兀地松开了手。
夏迩打了个哆嗦,抬起头瞅了一眼赵俞琛,转身钻进了卫生间。
赵俞琛走到窗前,颤抖地点上了一根烟。一根接着一根,他拼命把自己的心剖开,把那些人都挖出来,扔出去。他的心里不要有任何人,他是个空心的存在!
只是,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他引以为傲的逻辑思维在酒吧的蓝紫色烟雾中被扭曲,他先入为主,他想当然,自戕所带来的不是纯粹的体力消耗,而是精神的疲乏。这两年来他最擅长的是自我抽离,却忘记了有时候离开肉/体的意识也会对他开上几个玩笑。
比方说,他道听途说,他亲眼见证,可他凭什么就认为夏迩在从事卖/淫?
因为摆在桌子上的那本荣如德译本的《罪与罚》?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我可不接受这样的指控。
这是诬告!
几乎是第二天,赵俞琛在下工的回家路上,他又看到了夏迩鬼祟的身影。
夜风四起,过了晚高峰,松江的道路上只剩下电瓶车来去。不知为何,赵俞琛不想回家,他拎着安全帽,灰尘仆仆的走在街上。他找了个长椅坐下,樟树叶子在头顶窸窣作响。赵俞琛看起来无精打采,望着人群的眼睛却是生动的,里面荡漾敏锐的清澈,尤其是当夏迩从人群中钻出,闯进他的视野里的时候。
在柏龙新村后面的一条街里,他从一家兰州拉面出来,和一个男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一条漆黑弄堂。
那男人身着普通,还是个秃头,看走路的佝偻姿势似乎是个劳动人民,却莫名带有庄稼人赶鸟时的凶恶相。赵俞琛感到一阵恶心,如果这也是交易的话,他对自己说,这不是他不尊重夏迩,而是他更尊重他和夏迩所在的那间出租屋。
他无法容忍那里沾染上别样的气息。
他跟了过去。
天色渐暗,夏迩局促地站在男人面前,好像听不见男人对他的数落。他在想那两碗兰州拉面还是他付的钱。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男人不耐烦地拉了一把他,“还记恨我打了你?你穿的什么衣服,男不男女不女的?!吱声儿啊!”
夏迩撞在墙上,咬紧了牙关不出声,男人见他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气更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他的腿上。
“你是讨打,你真是讨打!再让我看到你穿这个样子,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钱拿来!”
夏迩抱紧了包,发着抖,死命摇头,“我已经没有钱了!”
“没有钱?!你天天在酒吧里混,还能没有钱?!快给我,不然打死你这个狗崽子!”
男人又是一巴掌预备扇过去,那巴掌似乎打过很多人,又厚又结实,上了狠劲儿,一巴掌下去能把人打个半晕,夏迩已经做好承受这一巴掌的准备,却在临近脸颊的那一瞬,被一只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了臂膀。
男人大惊,看向比自己高了一个头多的赵俞琛。
“打人?”赵俞琛冷笑,一使劲儿就把男人甩到了一边。
夏迩蹲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向赵俞琛,又羞愧地低下了头。
赵俞琛并不看他,而是面向再度冲过来的男人。
“你他妈的是谁?”
“不重要,全中国还没有哪条法律允许你当街行凶。”
男人嗤笑一声,恨恨瞪了一眼地上的夏迩,“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用得着你来管?!”
赵俞琛心下一惊,“老子?”
夏迩在身后呜咽一声,哀求地抓住赵俞琛的裤腿,扯了扯说:“哥,救我……”
“狗崽子,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我们老夏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不男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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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男人厮混,我打死你!”
夏父狰狞面孔就伸手去抓夏迩,可赵俞琛往前方一挡,他根本没有下手的余地。
“就算是父亲,也不能打人。”
“滚你的,再不滚我连你一起打!”
“好,你来。”
赵俞琛面无表情,夏父就欲发作,却在赵俞琛冰冷的目光中感到一阵恶寒,大夏天的,他在这个看似温和的年轻人脸上看到了一种凶犯才有的狠毒与无情,他身上有死亡的味道。
夏父咧出一口黄牙,示威性地扬了扬拳头,扔下一句狠话,扬长而去。
赵俞琛缓下神色,转身扶起夏迩。
“回家。”
夏迩一瘸一拐地跟赵俞琛回到出租屋,眼泪还挂在脸上,但他固执地不肯出声。
既然到了这一步,赵俞琛索性不再隐瞒。
“你父亲为什么打你?”
“他,他一直打我的。”夏迩又开始逃避。
赵俞琛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睁开眼,他耐心地问:“是不是因为你跟男人的那回事?”
夏迩惊恐地后退一步,根本不敢看赵俞琛。
“不,不是。”他极力抵抗着,撒着谎。
“我听到了,也……看到了。”
“你,你看到了什么?”
赵俞琛很不愿意去戳破什么,但此刻,他无法忍受此种堕落,你已经出卖了肉/体,还要在谎言中出卖灵魂吗?你才多大?
赵俞琛吐出两个字,“张总。”
夏迩惊叫一声,“不!不是的!”
“你在……卖/身,我知道。”
“不!”夏迩难以置信地摇头,“我没有!我没有!”
赵俞琛摇头说:“你不必对我撒谎,我本来对此并不……在意,但既然已经到了你家长都知晓的地步,你也应该知道,卖/淫,在中国是犯罪。”
夏迩瞪大了眼睛,这才回味过来昨天赵俞琛说的那句,什么什么是违法犯罪的行为。
“不,我没有。”
“撒谎没有任何意义。”赵俞琛的语气带上了律师独有的不容置喙,他有着对于“真相”的绝对自信。
“不。”夏迩泄气般地往地上一坐,眼泪直掉。
“夏迩!”赵俞琛声音带上了厉色,夏迩哆嗦了一下,捂住脸恸哭起来。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只是……”
夏迩吓坏了,好像已经不是在解释,而是在自言自语,他的话语急促得就像雨点,慌不择路地从嘴里跳出来:“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那些人,张总他,他想要包养我,可我不愿意,可他会把我摁在桌子上,我,我跑得很快,我总是跑,有时候他们着急,会动手……可我不能报警,我签了合同,我要赔好多好多的钱,我没有那么多钱,我没有……”
赵俞琛震惊,他蹲下身,抚住夏迩单薄的肩:“你说什么?”
“我没有卖!我没有卖/身!因为我,我一直,一直……”夏迩抬起头,死死盯着赵俞琛,有些话到了嘴边,他已经控制不住。
“我一直都爱着你!”
18.抱抱你
“爱”这个字眼从赵俞琛的世界里离开太久了。
又是突如其来,又是让自己毫无防备。
赵俞琛心想,这是夏迩最擅长的手段。
可夏迩说,这也是你的手段。
“你不记得了,我知道,你根本不记得我,两年前的夏天我就认识你了,那个时候我从家里逃出来,我身无分文,我又饿又渴。在路边,就在离你工地不远的地方,你知不知道,我也去工地上面试过,可他们不要我,我好饿啊,那天的太阳快把我晒死啦。我,我……”
夏迩抓住惊愕的赵俞琛,把脸埋在他的心口,泣不成声:“是你,我来到了我面前,问我是不是口渴,你到超市里给我买了一瓶水,是百岁山,我这辈子第一次喝矿泉水就是你给我买的,那水瓶我都舍不得扔,你还给了我五十块钱,靠着那五十块钱,我才,我才度过了最初的两天,哥,我知道你不记得了……那对你来说太平常了,你对谁都那么好……”
“于是我记住了你,一年后,我再次来到松江这边,我来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就看到你在工地上,哥,我在工地外看了你一年,整整一年……”
“夏迩……”
两年前?两年前就认识了吗?赵俞琛捻起夏迩的下巴,端详这张面庞。这张脸他的确有印象,只是非常模糊。过去他的记性很好,却在某些时刻,他浑浑噩噩地记不住任何东西。譬如夏迩所说的那个夏天,他唯一能记住的就是蒸腾的热浪,和自己在烈阳下睁不开的眼睛。
他不敢抬头,不敢让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汽车的鸣笛刺激他的耳膜,行人们的笑声就像是久远的梦,他的双脚一定很疲软,走在路上惶惶找不到方向。那个时候身上一定还有些钱,能住在一个长满了霉斑的旅馆,他不记得霉菌让他咳嗽了很久,也不记得自己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中,闯进了一个人的世界。
那个人蹲在墙角,在炎炎烈日中瑟瑟发抖,不是因为温度,而是因为恐惧。他挨了打,孤身跑了出来,差点被人骗去传销,在街角的电线杆子下,他的嗓子干得冒烟,赵俞琛走过他时,他尝试着问了句,能不能给他一块钱,让他去买瓶水喝。
赵俞琛的脚步停下了,他问,你口渴?
嗯,我很口渴,您行行好。
赵俞琛想,自己也得喝水了,嗓子干得很。于是他转身走进一家便利店,随便拿了两瓶矿泉水和两个三明治,结账时他没看价格,那时他对金钱的感知并不敏锐,出门后,他给了一份给蹲在地上的人。地上的人感恩戴德得快掉眼泪,一直瞅着他,赵俞琛却只是看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吃完了手中的三明治。
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就在他吃完三明治后,一群工人走过了他们。于是他跟着工人们的脚步,朝前走。
谢谢您!身后的那人传来声音,稚嫩,纯真。
赵俞琛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有养活自己的机会,后面的人可不一定,于是他掏了掏口袋,手里多了一张五十块钱的纸钞。
他转身塞到了那人的手里,什么话都没说,就跟上工人的步伐,来到了工地外。
至于后来遇到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都随那个夏天的热浪消失在了回忆里,他只知道自己在工地外的树下坐了好几天,直到老刘来到了他面前。
在繁重的体力活和水泥气味里,他逐渐找回了麻木的意识,他所有的回忆也是从那个时候渐渐变得清晰。
而这一切,对夏迩来说,就像水晶一样,被他用时间的布,越擦越亮。
赵俞琛的神色落在惊愕当中,他握住夏迩的手臂,越发用力起来。
“就因为这个?”
一瓶矿泉水,一个三明治,五十块钱。就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你就把心交给了一个陌生人?
夏迩瞪大了眼睛,“难道这个不足够吗?”
在我无助之际,你闯进了我的世界里,给予我帮助,给了我活路,难道这……还不足够吗?
“也是……对你来说本就是不值一提的事情。”夏迩落寞地笑,眼泪淌落,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可笑过。
“好了……”夏迩挣扎着站起来,手臂一挥,挣开赵俞琛,说:“你可以赶我走了,我是喜欢男的,因为你是个男的,我第一次喜欢人,就是喜欢你,你赶我走吧,我知道说出来我就不能待在这里了,我现在就走!”
夏迩决然地往门外走,却被赵俞琛拉进怀里。
“干什么!”
“别……走。”
夏迩哭着说:“我一个卖/身的,脏了你的屋子!”
“对不起。”
夏迩诧异,湿淋淋的一双泪眼盯着赵俞琛,哆嗦着嘴唇:“我喜欢男的。”
“我一直知道。”
“我喜欢你。”
“今天知道了。”
“真不赶我走了?”
赵俞琛苦涩而艰难地笑了一下,尽管挣扎,但他还是决定屈从于第一意愿。
“在哥身边。”
夏迩发着抖,哭着,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抱住赵俞琛,渐渐地,他哭声渐大,进而嚎啕起来。
赵俞琛抚摸他的头发,无声地宽慰。一个人被忘了太久,该多么伤心,一个人被误解了这么深,又该多么委屈。
而一个人,被知晓了一切又重新被接纳,又是多么地幸福。
复杂的情绪让夏迩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并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只是稍微坚强一点,勇敢一点。
扬起下巴,颤动的双眸里映出赵俞琛。
“哥。”
“嗯?”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真的。”
“嗯,我知道。”赵俞琛暗忖,总算知道你的执着是为了什么了。
“那你,喜欢我吗?”
很好的问题,非常好的问题。可迎接夏迩的是一片黯然的沉默,赵俞琛没有回答,他不知道的不是自己喜不喜欢,而是有没有资格喜欢。
他无法回答。
他只是将夏迩抱在怀中,抱得很紧,很紧。夏迩无声地落泪一阵,又伏在赵俞琛肩上,低声哭泣了起来。
这个晚上,夏迩将自己对赵俞琛全然地剖白。
他说,我之所以隐瞒,是拒绝怜悯。
他和赵俞琛的第一次相遇获得的是怜悯,第二次也是,之后,他怎么也不再想要他的怜悯。
在床上,赵俞琛让夏迩躺在自己的臂弯里,抚着他的卷发,安静地听他诉说。
“我哥死了,我就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可我不喜欢这个身份,他让我感到恶心,我改变不了我的年龄,于是很久之前,我就开始穿女装,我宁愿自己不男不女,也不要是我爸的儿子。”
“为什么呢?”赵俞琛心疼地问。
“我妈不是自愿嫁给他的!我也不是我妈想要生下来的!他只会家暴,找我要钱,要了钱就吃喝嫖赌,打我,打我妈,打我妹!”夏迩恨得发抖,“我无法继续在那个家里待下去,我要自己出来,自己挣钱,供我妹妹读书,靠他,我妹又是个初中学历,跟我一样,连高中都读不完!”
赵俞琛用指尖抹去夏迩眼角的泪,问:“你的钱都给妹妹了?”
“都是偷偷给的,绕过了他,这次他知道了,才来上海找我麻烦。”
赵俞琛叹息一声,说:“那酒吧的事……跟我讲一讲。”
夏迩难过地往赵俞琛怀里钻了钻,带着对自己愚蠢的厌恶而懊丧。
“我刚来上海,没有社会经验,什么都不会,有人说我长得好看,唱歌还行,可以去乐队打工,起初我真以为自己来到了乐队,他们教我弹吉他,唱歌,我说我没钱学习,他们说,等我以后赚钱了再还他们。后来就把我介绍到那家酒吧了,在那里他们叫我签了个合同,说是只能在那边唱,那时候我刚满十六岁,稀里糊涂的什么都不懂,后来就签了……”
“那那些骚扰你的人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唱得不好,但还是有很多人捧场,他们说,是因为,我,我……”夏迩紧张地抓住赵俞琛的胳膊,“但我向你保证,我真的没有做那种事!最多就是让他们亲亲嘴,他们很多都是喝醉了,乱来的,我总是跑得很快!”
“夏迩。”赵俞琛望向他,把他往怀里抱了抱:“你不需要向我保证什么,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 我问心无愧!”夏迩信誓旦旦,十分坚定,“等五年后合同到期,我就远离那个地方,找个正经的班上!”
赵俞琛温柔地笑了,说:“真好,问心无愧就很好了,这个世界上很少人能做到问心无愧的——不过——”
赵俞琛捏了捏夏迩的脸:“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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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连嘴都不要亲,谁知道那些人都亲了谁,再来亲你,多脏。”
夏迩从赵俞琛怀里跳起:“我刷牙去!”
“刚刚都刷过了。”赵俞琛坐起身,对夏迩说:“有时间把你和对方签的合同拿给我看一看。”
“好。”
每当赵俞琛用这样类似命令的口吻跟他说话时,夏迩看向赵俞琛的目光就不再是一种理性的尊敬,而是一种狂热的迷信般的敬畏。
他认为赵俞琛在一个他并不明白的高级的世界,那里的光,他就是碰都碰不得。
“现在过来——”
“嗯?”
“抱抱你。”
赵俞琛声音极淡,却很笃定,张开的双臂似乎是一扇通往幸福的门。夏迩扑进赵俞琛怀里,他觉得跟做梦一样,赵俞琛的体温、他的心跳,都那么分明。
我们算是在一起了吗?夏迩不敢问,就像赵俞琛并不回答是否喜欢自己一样,他害怕得到第二次沉默。
夏迩柔软的身躯躺在自己怀里,赵俞琛的情绪缓缓下沉,落在一道舒缓当中,好像可以呼吸了一样,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原来这么多天,他始终都在在意。
在意的底色是什么,他很明白。
看向那套收起来靠在墙角的白色桌椅,又看向裙摆下夏迩伸出来的两根瘦细的小腿,他看到白炽灯下他们的呼吸似乎具象化,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彼此纠缠,是成年人的最本能的欲望。
低头,在夏迩醒着的时候,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亲。
蜻蜓点水般的,怀中人打了个颤。
夏迩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迎向赵俞琛的目光。
这目光轻柔、宽容,像云一样,好似可以包容一切僭越和不合理的行为,在这样的目光当中,似乎有很多犯错的余地。就比如说,这时候亲一亲他的唇,也是可以允许的。
夏迩颤抖地凑上前去,在赵俞琛意味不明的目光中,他越靠越近。
心脏怦怦直跳,好像要破开胸膛,钻进对方的身体里去的。
有点害怕,如果被拒绝,夏迩死的心都有了。
似乎只在十厘米的距离、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轻柔扑在脸上的时候,赵俞琛主动靠近,侧头,鼻梁错开,以主动的被动姿态去迎接。
就像一种应许,夏迩跨坐起来,躬身,捧起赵俞琛的脸,似乎他才是这场亲吻的主导,他笨拙地吻在赵俞琛干枯、灼热的嘴唇上。
他学着探索着他的唇齿,舌尖却只敢伸出一点,和赵俞琛的舌尖轻触。
每触碰一次,他就打个颤,跪都跪不稳。
卷曲的长发覆盖住这个吻,好似在这密闭的空间里的另一道封存。隔绝了光线,这个吻在他们的黑暗当中,他们的世界是黑暗的,没错,上海的夏日烈日炎炎,赵俞琛和夏迩的世界却是黑暗的。
在夏迩的吻中,赵俞琛一动不动,他好像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的手不是自己的,所以是那么自然而然地环住了夏迩细细的腰,身体的控制权移交给了别人,所以是那样轻而易举地就将夏迩压在身下。从一开始的被动,到猛烈的攻势,夏迩受制于他,被吻得无法呼吸。
在夏迩孩子般的一声轻哼中,赵俞琛的手探进了夏迩的睡衣之下,抚摸在他的后背,顺着骨节一节一节向上,捏住了他纤瘦的脖颈。夏迩哆嗦了一下,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采取全盘接受的态度,他抬起胯,主动迎合,却被赵俞琛摁下。
双唇分开,赵俞琛灼热的脸庞上欲色未消,却捧着夏迩的头说:“够了。”
夏迩抓住他的衣服,发丝凌乱在稚嫩红润的脸上,带着哭腔问:“你是不是嫌弃我?”
赵俞琛摇头,将脸埋在了夏迩暖烘烘的肩窝。
“也许有一天,你知道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不会再喜欢我了……在此之前,”赵俞琛艰难地说:“我无法碰你。”
这时候,夏迩觉得赵俞琛才是受伤的人,他的身上有一片阴霾,就像工地的灰尘,不是自己在依靠他,而是他在自己怀里汲取活下去的动力。
夏迩年纪小,却受过很多苦。他知道有些苦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如果能随时间消散,他愿意永远对此一无所知,如果那些苦难折磨得让人无法呼吸,夏迩抚摸赵俞琛的头——
就像你救我一样,我一定,一定会救你。
一定。
19.要负责
“哥,这个语法能给我解释一下吗?”夏迩指着一个定语从句说:“太长了。”
赵俞琛从夏迩手中接过语法书,说:“这是个双重定语从句,的确很长。”
赵俞琛拿了笔,在语法书上给夏迩一一批注,他把句子的成分一个一个地画出来,给夏迩分门别类地讲解,夏迩有时候看他的手,有时候却忍不住将目光落在赵俞琛英俊的面庞上。
“懂了吗?”赵俞琛抬头。
夏迩慌乱地移开目光,从赵俞琛手里接过书和笔:“我自己再去琢磨琢磨,你看书吧。”
“不懂就问。”
赵俞琛看到夏迩捧着语法书坐在桌边,咬着笔头,凝眉思索,笑了笑,他转身看起了手中的书。
这段时间他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于是他在一家二手书店里淘了一本德文原著,准翻译上一小段。
就像消磨日子一样,他翻译的这本书也不预备出版,唯一的念想可能就是,他舍不得失去对这门语言的运用能力。
灯光下,夏迩咬着手指和基础的语法作斗争,赵俞琛则铺在浩瀚的语言海洋中,将日耳曼人的语言用中文信雅达地表现。时常,赵俞琛感到无能为力,他太累了,工地上的工作已经消耗了他全部力气,翻译个一两段他就昏昏欲睡。
有一天,他看着看着就伏安睡着了,夏迩下班时,见他睡在电脑桌边,台灯还亮着,他凑了过去,拿出手机小心翼翼地拍了一张。
“简直帅得过分。”他嘟囔一声,既羡慕又骄傲。
台灯暖黄色的光芒下,赵俞琛高挺的鼻梁如刀般切割光线,他的半边脸埋在臂弯当中,陷入黑暗里。而另一面,既坚毅,又柔和,线条优美,就像古希腊雕塑。只是他睡觉时,眉头依然紧皱,夏迩没忍住用指尖揉了揉他的眉心,似要散开这份忧愁。
他似乎总是很心痛,夏迩回忆起过去的一年,他在工地外的栅栏后偷偷看赵俞琛。他知道他一般什么时候上班,什么时候下工,他知道他和每个工人的关系都相处融洽,他也知道,赵俞琛最喜欢独自坐在建筑的阴影下,时而将手摁在刚浇筑好的墙壁上,时而摁在自己的心口。
他并非沉默寡言,和人交往时他游刃有余,可他有着一块自我界定的区域,在那里,从来都是他一个人。
夏迩心想,自己真的是胆大包天,把赵俞琛的这个世界捅破了一个窟窿。
赵俞琛好似受到惊扰,睁开了眼。
“迩迩。”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声就这么喊了出来。
夏迩脸红了,这是酒吧里的那些人对他的称呼。
“你怎么,怎么这么叫我?”
“哦,脱口而出,很好听。”
夏迩不愉快地转身:“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
“和那些人不一样的,”赵俞琛自后环住他:“我这样叫你,很亲切。”
“小名儿?”
“我想,应该说是爱称。”赵俞琛哄孩子似的朝夏迩眨眨眼。
“好吧,总之你怎么叫我我都很喜欢的。”
赵俞琛把夏迩掰过来,双手扶在他的肩膀,目光落在他的脖颈间。
“今天什么事儿都没有,我没上台,就去干了杂活儿!”夏迩笑着说,他脸上的妆很淡,眼皮上薄薄的一层粉色眼影。
春光似的。
赵俞琛俯身在他唇上吻了吻:“累不累?”
“不累!”夏迩咂巴着这个吻,伸出两条瘦泠泠的胳膊环住赵俞琛的脖颈,踮起脚又亲了一口。
“哥,喝咖啡了?”夏迩头一歪,浅色的眸子笑盈盈的,好看得一塌糊涂。
赵俞琛搂了他的腰,说:“今天结了一笔工钱,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哥明天给你买。”
夏迩耸耸肩,说:“没有。”
“怎么会没有?”赵俞琛捏了捏他的鼻尖,“还不好意思了?”
“没有,总之就是没有,我就想吃大米饭!”夏迩孩子气地开始脱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后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钻进了卫生间。
赵俞琛跟上去,脚一伸就挡住了门。
“手机给我看一下。”
“啊?为什么……”夏迩心虚地往后藏,他害怕赵俞琛看见别人给他发的那些挑逗的语言,尽管他总是不回或者挑那么一两条不得不回复的冷淡处理,但他到底不愿意让赵俞琛又看到这样不堪的的一面。
“有那个什么大众点评吗?”赵俞琛问,
“有啊。”
“打开我看看。”
夏迩不明所以,解锁手机后打开来了大众点评,赵俞琛点了一下搜索框,下面的搜索记录就出来了。
“哦,原来是想吃寿司。”赵俞琛挑了挑眉。
搜索框下一排的寿司,什么伊秀寿司,回转寿司,各类的平价寿司都有。到底是大数据,下面的商家推荐也都是各样的寿司店,赵俞琛不禁啧啧摇头。
“啊!”夏迩连忙关了手机,“什么嘛,我就是好奇这玩意儿是什么才搜索的,我才不想吃这个东西,我听人说这东西又贵又不好吃!”
“以前没吃过吗?”
夏迩张了张嘴,却不说话了,低着头,瘦削的肩背好似泄气般地拱了起来,脊椎骨好像下一秒就要破开皮肤。赵俞琛没忍住伸手摸了摸。
他想起夏迩说,他第一次喝到矿泉水,还是自己买给他的。
“快去洗澡吧。”他推了推夏迩。
夏迩赌气地一闪,“我才不吃什么寿司,我才不想吃寿司!”
“好,不吃就不吃。”
赵俞琛贴心地关上了门。
一会儿,夏迩穿着裙子,带着股热腾腾的香气,像猫儿一般拱进了赵俞琛的怀里,赵俞琛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他半湿的发。
“迩迩。”
“嗯?”
“有时候想要什么,就说出来。特别是想从哥这里要什么,一定不要客气。”
夏迩习惯性地小声抗辩道:“我没有……”
“没有?”赵俞琛伸出手挠了挠夏迩的痒穴,夏迩整个人身体一缩,在赵俞琛的手下直打滚,连连求饶。
“好嘛,哥,别挠啦,我有,我有!”夏迩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就被赵俞琛提溜进了怀里。
“想吃什么?”
“唔……”
“最后再问一遍,想吃什么?不说的话就挠痒痒伺候了!”赵俞琛伸出他那双遒劲有力的大手。
“寿司!”夏迩吓得一哆嗦,红着脸叫:“寿司!”
“这才对嘛。”赵俞琛在夏迩额头上吻了吻,“想吃就吃,怎么就不说呢?”
“我,我没吃过,不知道怎么吃,闹了笑话多不好看。”
“吃过米饭吗?”
“那当然吃过啊。”
“管他是寿司,还是牛排,都跟大米饭一样,往嘴里喂就行。”
“那东西很贵,我知道,我不想你破费。”夏迩低声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钱挣了就是要花的。”赵俞琛搂了搂夏迩,说:“以后想做什么,想要什么,记得跟哥说,好吗?”
“你已经给我很多了,你还教我英文呢,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你不是说要给我做一辈子的饭吗?以后你就贡献你的厨艺吧。”赵俞琛闭着眼,唇角含着一抹笑,他不看夏迩,夜灯那朦胧的光落在他脸上,他看起来很有男人的魅力。
夏迩笑弯了眼,凑上前在他耳朵边,坏笑着说:“其实我还有别的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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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赵俞琛睁开一只眼,“什么?”
“你。”夏迩大着胆子咬了咬赵俞琛的耳垂,然后欢呼一声:“吃到啦!”
赵俞琛脸色微红,微眯眼睛,“喂,小朋友,你可不能干坏事呀。”
“谁是小朋友!我才不是小朋友!我十八岁了!成年人!”一边说夏迩还一边去撩他的头发,故意似的,浑圆的肩膀还朝前送了送,连衣裙的吊带就滑了下去。
赵俞琛望着他,要说没有欲求也不可能,但更多的却是对美的欣赏。
夏迩好似一块纯真的璞玉,是经不得他碰的。
“哇,你真是个圣人,我都这样了!”夏迩见赵俞琛望着自己半天没反应,气急败坏地往他唇上咬了一口,“赵大圣人!”
“你跟谁学的这一套?”赵俞琛笑眯眯地把他从自己身上摘下,“其实你什么都不做,就站在那里,我就很有感觉了。”
“那你为什么?你干什么要忍呢?我已经成年了。”夏迩歪头,不解地问。
“我知道,迩迩。”
“总之你不是嫌弃我!对不对?”
“我干什么嫌弃你,我是……嫌弃我自己。”
夏迩哑然,好一阵说:“你就算之前交了无数个男朋友女朋友我都无所谓的!”
“我哪有那么滥情。”
“那你为什么……”夏迩扑上去,凑仔赵俞琛脖颈间问:“是因为我们还没确定关系吗?”
这是一个台阶,赵俞琛心想,他的迩迩真聪明,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是啊,还得相处一阵,哪里能那么随便。是不是?我要对你负责。”赵俞琛捏了捏夏迩的脸,夏迩嘟囔一声,有些泄气,又觉得“责任”这两个字有着千钧重。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要对他负责。
“我知道的,哥,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你和酒吧里的那些人不一样,就是,你不是同性恋,你直得很,现在接受不了我很正常,那个事情,虽然我没做过,但我知道怎么弄。你不能接受,我完全、完全可以理解……”
夏迩自顾自地说,赵俞琛忍俊不禁。
这小孩,想法还真多。哪有人这么急切地把自己往外送的,还是性教育缺乏,他都没问自己有没有什么病。
“迩迩。”
“嗯?”
“千万不要轻贱自己,你是很珍贵,很珍贵的,知道吗?”
“我,很珍贵?”
“当然,”赵俞琛撑起身子,对夏迩认真地说:“因为你是很珍贵的,所以我不能轻易去碰你,等以后——”
赵俞琛的嗓音干涩,顿了顿,他继续说:“等以后有些事你清楚了,明白了,到时候再做决定也不迟,在此之前,”
赵俞琛伸手拨了拨夏迩眼前的发,“在此之前,就在哥身边好好待着,好吗?”
夏迩认真地点头,“我会的,只是,你可别小看我的决心。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但我很相信我的直觉。”
“你的直觉?”
“我的直觉就是,你是好人,非常好非常好的人。”
“这么笃定地下结论?”赵俞琛挑眉,“万一我是坏人呢?”
夏迩坏笑,把自己往前送,“那不正好?!”
“小朋友,要珍惜自己哦。”
“真是因为珍惜自己,所以才要把自己送到你的身边。怎么说呢,因为你是值得依靠的人,但我不是要依赖你哦,我也会成长为你能依靠的人,两个人相互扶持着走,才能走得更远嘛!”
天真烂漫的话语就像誓言,雷音般敲击在一颗复苏的心上。卷发在电风扇下飘啊飘,飘进了赵俞琛那死气沉沉的命运里。
他将他的小朋友拨进怀。
“去吃寿司吧。”
20.吃寿司
上海的日料估计是全中国最地道的日料,据说有的比日本人都做得好。当然了,赵俞琛暂时还没那个能力带夏迩去吃那种高级货,他叫夏迩在大众点评上找一家,夏迩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找了好几家想分享给赵俞琛,却突然发觉他没有微信,于是就收拾好自己,下午就在工地外等着了。
早上出门时赵俞琛就说,他今天应该会提前下工,昨天水泥都浇得差不多了,今天就是个维护的活儿。为了不让赵俞琛难堪,夏迩还特意换上了件没那么女性化的女装,没有蕾丝,只是剪裁稍微修身。只是他本就瘦削高挑,那黑衬衫的腰一收,勾勒出他提琴般的腰线,走在路上任谁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再加上他本身就白,一滴血滴耳环更是衬得他妖冶异常。只是他的眼神和笑容又那么干净、无邪,站在工地外不住地朝内张望,兴奋得莫名其妙,被人狐疑地望了几眼后又怯生生地躲到了角落里,生怕别人注意到他。
而赵俞琛呢,平日里热火朝天地干活,今天却有些心不在焉,头一次,他这么渴望早点下工。
“不会加班吧刘叔?”他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手里的喷壶不停。
“不加班,今天怎么了,问了好几回了!你要有事我给老王打个招呼,今天你先回去。”老刘甩了甩胳膊,“反正今天也没什么重活儿,都在磨洋工呢。”
“真的?”赵俞琛眼里有了光。
“嘿,你这小子,平常恨不得睡这里的,怎么了,今天晓得休息了。”
“我晚上有事。”
“谈恋爱了?”
赵俞琛手中的喷壶凝停片刻,然后继续喷出水雾,“没,没有。”
“嗨,把我还激动了一下,你要谈恋爱,咱们多少得随个份子。”老刘大剌剌地说,起身伸了个懒腰。
赵俞琛好笑,“谈恋爱又不是结婚,随什么分子。”
“看你这样之前也没谈过,我说小赵啊,铁树还是得开花,再不开,三十了都,没人要了!”
“什么话啊,男人三十一枝花!”赵俞琛打趣道,“要真可以走我自己去跟老王说。”
“去吧去吧!老王可稀罕你了。”
赵俞琛从楼上乘坐升降机下来,去跟老王打了个招呼,老王倒是爽快,大手一挥就叫赵俞琛走。赵俞琛笑着谢了几声,就去水龙头下冲脑袋了。他正在想自己要不要回家换身衣裳时,就听身后传来声音:“你下工啦?”
赵俞琛一转身,发现是夏迩。
“你怎么来了?!”
“偷偷溜进来的。”夏迩悄悄地说。
“这里都是灰。”
“我知道,”夏迩从包里拿出一套衣服,“知道你爱干净,把衣服都给你带来了。”
赵俞琛说:“我正说回家换呢。刚好,我去他们宿舍换一下。你到外边儿等我,我一会就来,别在这里吃灰。”
“好。”
夏迩乖乖地出去了,没一会儿赵俞琛就换好了衣服小跑过来。他简直是容光焕发,每一步都跑在夏迩的心头上。
夏迩突然害起羞,怎么回事,像约会似的。
“怎么了?选好了没?想吃哪一家?”
夏迩红着脸把手机递给赵俞琛,点开了大众点评:“我收藏了这几家。”
赵俞琛认真地看了一遍,说:“迩迩,这么便宜,吃了要闹肚子的。我来选。”
说罢赵俞琛就在大众点评上重新搜了一边,最终确定下来一家。
“这家人均一百八,吃下来要四百块呢!”夏迩夸张地叫出声。
“就这家,迩迩,日料不能吃太便宜的,尤其是寿司,生食要干净一些。“
“可是,太贵了。“夏迩哭丧着张脸,他也不是没看到过赵俞琛的钱都是怎么来的,他得浇上两天的水泥,才能赚来这四百块。
赵俞琛却心情很好,拍了拍夏迩的肩,说:“看了下这家在七宝,还得坐地铁了。”
骑着小电瓶来到地铁站,乘坐九号线往市区方向。七宝还是很多年前去过了,算是上海的一个古镇风景区,和别的城市的古镇没什么不一样,但胜在灯光漂亮。赵俞琛想,吃了寿司,还可以在古镇内散散步,工作日,不知道里面人多不多。
两人上了九号线,下午四点,往市区方向,地铁上人不多,两人并排而坐。
郊区路段地铁行在蓝天之下,窗外大片的绿色掠过,夏日热风在地铁门开合之间才会片刻涌来,地铁内干净、凉爽,两人间的心情轻快、欢欣。
夏迩偷偷着摸了摸赵俞琛的手,赵俞琛朝他笑了笑,反过来抓住了他。
“我以为你不喜欢在外面牵手呢。”夏迩凑近了低声说。
“人少还好。”赵俞琛也算是诚实,“人多的话,有点害羞。”
“因为我们是男的?”
“也许吧。”
“我理解。”夏迩眨眼,“你看我今天穿得很正常。”
“平常那么穿也挺好看。”
“怕丢你的面子。”
“谁说丢面子了,你那样穿好看,不过,现在也好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不知不觉就到了站,下车后用着导航,五点过一会就来到了店门口。看着门口随风飘扬的鲤鱼旗,夏迩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他们说日本的男孩子过男孩节的时候要挂这个东西。”夏迩小声在赵俞琛耳边说。
“哦?这我还真不知道,谁说的?”
“蜡笔小新,野原新之助说的。”
赵俞琛笑出了声,没忍住揉了揉夏迩的卷发,“还是个看动画片的小朋友!”
“你懂什么,大人也看蜡笔小新的。”夏迩头一回不服气了,这时两人已经走到门口,门口身着和服的服务员朝两人鞠躬,赵俞琛说了句两位,服务员就引着他们落座了。
这还是夏迩人生中第一次来到商场的餐厅里吃饭。
在他过往的人生中,除了老家的几家苍蝇馆子,就是火车站旁的路边摊。像这种开在商场里的、门口有迎宾服务员的,落座后有人给你拿来菜单倒上茶水的,他从来都没来过,也没奢望过。
“哇,哥,你看这个茶,好绿,是抹茶吗?”夏迩的眼里快要冒星星。
“真聪明,也是野原新之助告诉你的?”
夏迩不满,“别小看蜡笔小新啊。”
“没小看,我只是没看过,但我知道他是个小色狼。”
“那我和他不一样,他喜欢美女,我喜欢帅哥,还只喜欢一个帅哥,头号大帅哥。”夏迩朝赵俞琛眨眨眼,赵俞琛笑了,把菜单摊开,叫他点菜。
“我们就点套餐吧,套餐便宜一点。”夏迩提议,打开了大众点评递给赵俞琛。
赵俞琛认真看了会,问:“这个三百八的里面有你想吃的吗?”
“都是我想吃的!那个三百一的也是我想吃的!”
“不,就点这个三百八的,也不是天天过来吃。”
“那你呢?你都可以吃吗?说实话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好不好吃,我没吃过……”夏迩越说声音越小,五点多餐厅没什么人,他生怕自己的声音吵到别人,可分明,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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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两桌距离他们还远,他的声音小得赵俞琛都快听不到了。
他越是谨小慎微,动作就越不自在,在赵俞琛的眼里夏迩环顾四周,餐厅不算华丽却风格别致的装修似乎压迫着他,因为他本能地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自己能来这里吃饭,是借光,是生活中一闪而过的幸运。
不配得感让他在服务员上菜的时候伸手去接,再给他倒茶的时候双手捧住杯子,缩着脖子不住地说谢谢。
就连“谢谢”都说得没底气。
“先生,别烫着,我来。”服务员温柔地微笑,从他手里拿过杯子。夏迩就像做错事一样讪讪地收回手,不知所措地放回到大腿上,脸上浮现尴尬的笑容。
这时,就连他衬衫上的线头都分明起来,像条蜷曲的虫子,在寿司店的顶光下,轻摇着穷酸。
赵俞琛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最好什么都不要说,让他自己去适应。抿下一口茶,赵俞琛为夏迩面前的小碟里挤上一小段芥末,再给他倒上半碟酱油。
“这个很辣的,小心点吃。”赵俞琛说。
“你经常吃吗?”
赵俞琛笑着摇头,“也不算,只是以前……”
“以前什么?”
赵俞琛不说话了,他只记得以前程微岚和师姐,两个女孩爱吃日料,每回都抓着他和谢遥去吃。可他们那个时候哪里有钱,男孩子饭量又大,他和谢遥苦不堪言,要不就是吃不饱,要不就是价廉量大,质量没有保证,吃多了铁定闹肚子。
见赵俞琛又不说话了,夏迩便用筷子在小碟子里戳啊戳,戳得芥末融在酱油里。
赵俞琛为他夹了一粒。
“这个是?”
“上面是鱼子酱,里面包的三文鱼和牛油果。”
好家伙……夏迩心想,这几样他从来都是听说过,连见都没见过,今天就要一口喂进嘴里了?夏迩激动得筷子都拿不稳,小心翼翼地夹上寿司,往小碟子里送。
“这样?”蜻蜓点水地沾了一下,举目看赵俞琛。
赵俞琛温柔地看他,点头说:“怎样都可以。”
夏迩傻乎乎地笑,张大嘴,一口送进了嘴里。
牛油果的馥郁和鱼子酱爆开在唇齿间的鲜甜,以及三文鱼那嫩生生的肥美,让夏迩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哇……“他低声惊呼,忍不住看赵俞琛,“原来是这种感觉,怪不得小新和广志都爱吃!“
“你真是看了蜡笔小新才想吃寿司的?”赵俞琛依旧不动筷子,喝着茶。
“也不算,”夏迩嚼吧嚼吧地说:“我刚来上海的时候,不是被人骗了嘛,我记得我交了钱后,那些人就说今晚去吃寿司,我就在想,寿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他们一有钱就去吃。”
“人家骗了你的钱去吃寿司,所以你也想吃。”
夏迩嘟囔一声,“算是吧。”
“很好的理由。”赵俞琛给夏迩再夹了一粒。
“你也吃呀?”夏迩连忙给赵俞琛夹了拼盘中最大的一块,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最大,他就觉得是最好的。
看着这块鳗鱼寿司,赵俞琛没有动筷。
“你不爱吃吗?”
赵俞琛笑着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做好了带夏迩来享受的准备,却没有做好自己享受的准备。
这一块精致的、在厨师手中历经多道程序运用各道食材才完成的如艺术品般的美食,他比夏迩更有不配得感。
并非出于金钱,而是出于良心,他……凭什么。
“早知道你不爱吃,我也就不吃了!”
21.在做梦
夏迩泄气地放了筷子,阴霾攀上那张漂亮的脸颊。
“不——我很爱吃,我只是想多看一看你吃的样子。”意识到自己坏了气氛,赵俞琛连忙拿起筷子将鳗鱼寿司喂进了嘴里,大口嚼了起来。
鲜香软嫩的鱼肉在唇齿间蔓延,赵俞琛的心莫名发痛。遏制住情绪,他将欣赏的目光落在重新拿筷、红了脸颊的夏迩身上。
他怎么这么爱脸红呢?一天要脸红个好多次,总是怯怯的,面对这个世界,面对自己,就像头一回遇到似的。
这是少年人独有的纯真在作祟,羞怯是美丽的情愫,真情蕴含其中,不染杂质。
赵俞琛想,自己还真是得到了一块玻璃,尽管有裂纹,但到底是一块玻璃。
套餐里的寿司很多,还一份刺身,到最后赵俞琛都能吃饱,更别说夏迩,吃得摸摸小肚子,悄悄对赵俞琛说:“怎么办,扣子都要撑开了。”
赵俞琛的心都快化了。
到了晚上七点,餐厅里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两人结账离开,夏迩问赵俞琛能不能去古镇里面转转。
“好,我也是这个意思。”
夏迩开心地欢呼一声,出了商场,走进古镇,工作日人不多,远离车水马龙,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灯影婆娑,小桥流水,古朴建筑间青石板路映照暖光色的光,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时间在这里走得很慢,就如他们的脚步,初始交错,然后到达同一频率。任何言语在此时都会破坏这雾般的气氛,迷迷蒙蒙的,分明没下雨,水汽却润得要打湿人的衣裳。夏迩前额的几缕碎发却汗浸湿黏在额头上,赵俞琛停下来为他拨开。灯光落在夏迩琥珀色的眼眸里,把眼中人的温柔照得分明。
河水流淌无声,走过一道石桥后,风中传来柠檬香。
“想不想喝奶茶?”路过一个手打柠檬茶的摊摊,赵俞琛问夏迩。
夏迩摇头,“不喝了,我喝了好多好多抹茶。”
“真不喝?”
“不喝了,你摸我的肚子。”
赵俞琛用手背去碰了碰,果然鼓囊囊的。
“那就多散散步,消消食。”
夏迩幸福得早就不知道天南地北,不管不顾地牵住了赵俞琛的手。虽然古镇里人不多,但时不时也会迎面遇上行人。赵俞琛的手颤了一下,却也没有挣开。
夏迩仰头看他,“哥,我们这算不算是约会?”
“算。”
“那今天就是我们第一天约会的纪念日!”
“好,那我记着。今天是8月12号。”
没有嘲笑自己幼稚,也没有认为自己矫情,更不存在任何否认,夏迩望向赵俞琛,他觉得这个人的手不仅浇灌了水泥铸就了城市,还有自己,这棵小小的、无依无靠的草,就这样生活在他这棵大树的身边。
幸福到想哭,夏迩眼角一红,连忙别过了脸。
“怎么了?”赵俞琛捏了捏他的手。
“吃太多了。”
“给你揉一揉?”
赵俞琛牵夏迩靠到桥栏上,伸手去揉他的小腹。可手掌甫一接触那温软,夏迩就笑着躲开了。
“哥,你不害羞我还害羞呢!”
“哦,这样。”赵俞琛悻悻地吸了吸鼻子,“确实有点不大好。”
夏迩起身,在石桥上拢起半长的发,随清风散开,然后伸了个懒腰。
“你对我真好,好到我已经觉得这是在做梦了。”夏迩浅色的眸子里亮晶晶的,看向身后倚靠在桥栏上的赵俞琛,他嗓音发颤:“你说,这是不是梦?”
赵俞琛心醉神迷地望着他,梦吗?也许吧,也许这就是梦。梦里的纯白美好得不像话,梦里的幸福浓郁到让他沉醉,梦里的人就在这里,让他忘却所有,让他重新活过来。
夏迩以为这是梦,赵俞琛何尝不是?
他站直身体,走向夏迩,轻轻拥他入怀。
灯光潋滟在漆黑的河面上,两颗心紧贴,呼应水的荡漾。在夏迩近在咫尺的呼吸中,赵俞琛的沉默是哑然的夜。梦也好现实也罢,给他一个说怯懦却也是勇敢的机会,他搂住夏迩单薄的肩,说:“走吧。”
无声地下了桥,两人手牵走,走过一家家紧闭的店铺,走过人造的青石板路,走过灯光和黑夜。
直到九号线又将这两道幸福到惶惑的身影送回松江。
晚上,洗完澡后夏迩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卸妆后脸蛋清秀,一副出神的模样。赵俞琛洗完澡出来,顺势坐到了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肚皮上揉了揉。
“还胀吗?”
回来的路上夏迩快要吐了,在地铁上忍了一路,下车后干呕了几阵,吐出几口酸水。还好没吐出来,不然白吃了。一回到家,赵俞琛就给夏迩喂了消食片,叫他洗了澡躺床上。
夏迩摇头,说:“不胀了。”
抓住赵俞琛的手,夏迩问:“我是不是很傻?差点把自己吃吐了,完全是乡巴佬才做的事。”
“没关系的,但以后得量力而行,不然对胃不好。”
“我知道,可是哥,我就是这样的人,好吃就一个劲儿地吃,停不下来,我喜欢一个人也是这样,喜欢到不知道该怎么办……刚刚躺在这里,我想起了过去的一年,那个时候我总在工地外看你,有时候看得见,有时候看不见,看不见的话,一天都没有好心情。”
赵俞琛侧躺下来,夏迩往他怀里挪了挪。
“不累吗?一年的时间。”
脑海里勾勒出夏迩站在工地外朝内张望的模样,踮着脚,伸长了雪白的脖颈,纤细的身子在灰尘中来回,就像为爱而献祭的幽灵。
“不累。”夏迩自顾自地笑,却红了眼眶,“只是,我以为我和你永远不会有交集,我从没奢求过你会接受我,还和我约会……”
我也从来没想过你会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赵俞琛在内心说,无声地微笑,他温柔地注视夏迩挺俏的鼻尖。
“那怎么后来……用那种方式来到了我身边?”赵俞琛问。
夏迩脸红了,嘟囔着说:“那个时候,在酒吧里受了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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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边也没朋友,就想着看看你,我看看你就好了。真的,只要看到你笑,我就心安,就觉得,还可以活下去。可后来,我忍不住了,太喜欢你了,喜欢到做梦都是你,要是再不能来你身边,我连活在世上的力气都没了。”
“可那个时候你并不了解我,怎么能喜欢到这样的地步。”赵俞琛匪夷所思,用他引以为傲的理性提出质疑。
“不知道,我也搞不清楚,大概、大概我之前从来没喝过矿泉水?总之,那天看到你的车来了,腿就不自觉地迈出去了。”
“真傻,万一真撞出个什么讲究出来怎么办。”
“无所谓,至少和你有交集了。”
少年人狂热的爱意完全没有理性可言,虽然赵俞琛并不能理解,但事已至此,至少结果还不错。
见赵俞琛沉默,夏迩将目光缓慢地挪移到了他身上。
指尖轻抬,夏迩将手掌放在了赵俞琛的心口。
“你的心脏不好吗?我看到过很多次,你总把手放在心口。如果你心脏不好,不该干体力活儿。”
赵俞琛含笑摇摇头,“我很健康。”
“那你为什么这样?”
“只是……”赵俞琛实话实说,“有时候很心痛。”
“为了什么?”
“为了……”赵俞琛抬起手揉了揉鼻梁,艰难地说:“为了那些灰尘和血。”
“灰尘和血?”
“嗯……”
“那是什么……”
“小朋友问题太多。”赵俞琛睁开眼,捏了捏夏迩的脸。
“我在尝试了解你。”
可人是经不起了解的,赵俞琛凝视眼前的纯真少年,人最好的时候就是刚认识的时候。
赵俞琛抓住夏迩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
“摸得到我吗?”
“……当然。”
“那我就在这里,迩迩,从现在开始了解,你看——”赵俞琛摊开夏迩的手掌心,捻住他的食指,抚过自己的眉毛,鼻梁,嘴唇。
“眉毛是这样的,鼻梁是这样的,嘴唇——”
夏迩突然撑起身子,搂住赵俞琛的脖颈,吻在他的唇上。
“我知道这里,”他含糊不清地说,“这里要这样了解。”
赵俞琛笑了,双唇分开,夏迩的唇亮闪闪的,身下,他虔诚地望着自己,笃定而信服,是全然的交托。赵俞琛几乎绝望地对自己说,忘记那些吧,忘记那些灰尘和血,就在这一刻,就在这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里,他是赵俞琛,不是别人。
没什么好想的,他俯身吻住了夏迩,没什么好想的,不是用情/欲去纾解,亦不是用爱情去忘却。只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不再去想,现下的人和事才最值当。赵俞琛对自己说,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他的吻很深,却很苦涩。夏迩环抱他,就像抱着一棵树,风吹日晒,树皮皲裂,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劈开树干,火焰升腾,焦枯了一片一片嶙峋的身体,剥出一寸一寸淌血的内心。
可没关系,他在这里。
22.事缠身
赵俞琛始终没有忘记夏迩的那份合同,他叫夏迩拿了给他看,夏迩也去找了一阵,最后才猛然记起,合同一式两份,两份都在人家手里。
他年纪小,对这方面没有半分上心。当天他就去找自己的那个老师,问他学琴的合同能不能给一份他,人家本就揣着坏心思呢,哪里会给他,三言两语就把他搪塞回去了,还说夏迩该感谢他。
“张总对你这么上心,你也得回馈回馈人家啊,这么吊着人家是怎么回事,煮熟的鸭子都得飞了!”所谓的老师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他听说夏迩老早就从之前的住处搬走了,据说现在住在一个男人的家里,谁知道他跟那男的是什么关系。
夏迩摆出认真神色,“我现在要合同,你不要跟我扯别的。”
“合约还没到期呢!合约到期了自然给你。”
“这跟我合约到期不到期有什么关系,你……”
“迩迩?”
夏迩转身,酒吧门口出现张总的身影。夏迩吓了一跳,连忙收了声,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小脸瞬间煞白。
张绮年其实也才三十多岁,长相周正又多金,常年健身身材也好,在这个圈子里是个被人垂涎的香饽饽,跟过他的人不在少数。原先他是看不上这种档次的小酒吧的,可有一回被他的朋友拉来喝酒,看到了舞台上的夏迩,就再也挪不开眼睛了。
“唱得真难听。”朋友吐槽道:“酒也廉价。”
“嗯。”张绮年放下酒杯,“可脸很好看。”
自此之后他来到了夏迩的生活里,一开始夏迩对他还算亲近,可后来发现张绮年想带他去酒店的时候,夏迩就开始害怕了。
“你不是喜欢男人吗?”张绮年围住夏迩,撩开他的头发,看他亮闪闪的粉色眼影下慌乱躲避的眸子。
“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哦,这样,”张绮年笑笑,说:“不耽误,我又没有不准你喜欢别人。”
“张总……”
张绮年的目的很简单,对于美好的肉/体谁都想拥有,他才不在意夏迩喜欢哪个黄毛,他在意的只是,夏迩还是个雏儿。
他捻起夏迩的蕾丝衬衫衣领,又解开他的衣扣,露出他苍白的胸膛,在后台黑漆漆的角落里,他第一次品尝夏迩的唇、他的脖颈。夏迩吓得浑身发抖,恐惧到不住地啜泣。张绮年想着自己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不至于把人逼到这种地步。他收了动作,把夏迩扶了起来,夏迩那天哭了一个多小时,把张绮年都给哭怕了。
再说,还没成年,张绮年不想惹麻烦。
后来,夏迩家里出事,急需一笔钱,是张绮年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没坏规矩,是通过对他的演出进行的打赏,当着老板和他那所谓的老师的面给他的,他也不想夏迩在这里受欺负。
可是夏迩还是不上道,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一年了,他还从来没在别人身上花过这么多精力和时间。其实他也不是会对人用强的人,但有的人——譬如夏迩这样的,总是瑟瑟缩缩的,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瞅着你的,就是忍不住想上去欺负一下,只是张绮年有拳击的爱好,他总是省不住劲儿,夏迩一挣扎他就带了点力气,不可避免地要把这小孩弄伤。
夏迩也不喊疼,就一个劲儿地挣扎。张绮年还没吃过这种闷亏,后来又听说,说夏迩搬家了,跟一个工地上灌浆的农民工搞在了一起。
张绮年匪夷所思。
今天来找夏迩,也是因为这个。
刚一进酒吧,就听到夏迩在找老师要合同。老师一看到张绮年,连忙堆起笑脸打招呼,然后就识相地离开了。还没开始营业的酒吧里空荡荡的,除了色彩缤纷的酒瓶,就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地站着。
“听说你很早就搬家了。”张绮年向夏迩走近,夏迩转身,不看他。
张绮年笑了笑,“感觉你在侮辱我,听说是个农民工?”
农民工?不,夏迩想要反驳,他的赵哥是个工人,但不是农民,但农民工和工人在张绮年眼中又有什么区别?
“是。”
“你之前说的,喜欢的人,是他?”
夏迩也不撒谎,老实说:“没错。”
张绮年笑了出来,扶住额头,“你真他妈的在跟我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我一直很喜欢他,他……”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张绮年来了脾气,揪住夏迩衣领把他摁在来了墙上,“一个农民工,农民工……你拿一个农民工来气我,你他妈的以为你算什么?”
“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算,但……”夏迩咬住下唇,忍住眼泪,他想到赵俞琛对他说的话,“但我很珍贵。”
“你说什么?”
“我,很,珍,贵。”
张绮年松开了他。
夏迩站定,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第一次直面比他高了一个头的张绮年。他笃定、自信,尽管害怕,却不再躲避。
“这么说,你和他确定关系了?”张绮年冷笑一声,“怎么样,在工地上干活,肯定一身的劲儿吧,除了劲儿也没别的了……可是迩迩,跟我玩只会更好玩,我会带你去酒店,至少会去配得上你这张脸的地方,跟一个农民工搞在一起,在那种地方,你不觉得一辈子都完了吗?”
完了吗?不,人生反倒刚刚开始。在那逼仄的、走道都不允许两个人同时经过的房间里,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夏迩的脸上浮现出张绮年从未见过的微笑,张绮年戏谑的神色化开,突然,他意识到了自己如此执着的背后,竟然是久违的喜欢。
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他喜欢上了这个不入流的孩子。
本该走肾的人,他走了心。走了心,比走肾更可怕,因为不得到,会痛苦。
张绮年不允许自己痛苦。
他说:“好,迩迩。”
他朝前俯身,在夏迩脸颊上亲了亲,说:“祝你幸福。”
夏迩呆在原地,深吸一口气,他说:“谢谢。”
张绮年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朝白光涌现的门口走去,直至他的身影被光吞没。夏迩呆站在原地很久,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也出了酒吧,天光正白,还在中午,他想自己下午应该去个菜市场,买上半只鸡,晚上为赵俞琛炖碗鸡汤。
加工棚里,钢筋在机器中发出“嗡嗡”声,一根根直条被切断、弯折。火花偶尔从切割点溅起,工人戴着护目镜,紧盯角度和长度是否精准。护目镜后,赵俞琛的双眼紧盯那火花迸射之处,他想象这是一场绚丽的烟花。
今日早晨,赵俞琛被老王喊住,问他愿不愿意去顶个钢筋工的活儿。赵俞琛想了一下说自己不会,老王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脑子好使,可以学嘛。
虽然知道是在薅自己的劳动力,可赵俞琛心想自己今天也没什么活儿,能多学一门手艺也是好的。钢筋加工和成型交给机器去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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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最核心的、也是为之后的灌浆打好基础的绑扎骨架,却是一门实实在在的手艺活儿。
在一名老师傅的带领下,赵俞琛开始学者使用铁丝、钢筋钩手工绑扎梁、板、柱、墙体中的钢筋结构,形成稳固的“骨架”。烈日中,赵俞琛和钢筋工们站在脚手架上弯腰作业,手指迅速地穿过钢筋交叉处,一勾一拉,“咔哒”几下绑好结点。
尽管戴着厚手套,手却早已磨出了硬茧。
钢筋的排布要严格符合设计要求,要保证间距、锚固长度、保护层厚度等精度,身边经常有测量员来回进行调整和定位,赵俞琛最开始的几回都做得不合格,被指出了问题重新绑。赵俞琛也不抱怨,拆掉重来,现在这栋建筑就像他的孩子一样,他希望它稳稳当当。
很快,他的手艺活得到了一众赞赏。只是一天下来,这双手都不能看了,磨得都是血泡不说,皮也擂掉了好几块,在水龙头前他看着自己的手掌,被身后的费小宝直啧啧。
“我看你是想干活想疯了,知不知道他们那些拧钢筋的怎么缺人手了?听说他们已经欠了三个月的工资了,一点都没发!”
赵俞琛转头,“是吗?”
“我们也不就结了一两千?我真是干不下去了!也就是你,你干死好了!”费小宝看了一眼赵俞琛手上的血泡,说了重话,气鼓鼓地跑了。
赵俞琛知道他没有恶意,自顾自地洗了手就准备下工。回家的路上他骑电瓶车都不敢紧抓把手,掌心的血泡出了工地后疼得钻心。
他心想完了,晚上可不得又叫某个小朋友伤心。
果然,夏迩刚把鸡汤放到桌上,转身看到赵俞琛进了门,才笑了一半就看到了他的手。
自从赵俞琛左手受伤后,每回回家时夏迩都不自觉地先去看赵俞琛的手。
“你藏什么?”见赵俞琛把手背身后,夏迩非得看个究竟。
“是不是又受伤了?是不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看着那紫红的几个大血泡,夏迩的眼眶当时就红了。
“哥是个工人嘛。”赵俞琛忍痛拍了拍夏迩的肩,“大家都是这样的,没事。”
夏迩咬紧下唇,说:“我不想你痛。”
“不痛,真的不痛,嗯?是什么这么香,我家的小厨师又做好吃的了?”赵俞琛连忙转换话题,把夏迩拉着坐到了桌边,“鸡汤?”
“嗯,你每天在工地上那么辛苦,我想给你补补身体。”
赵俞琛搂住夏迩的腰,温存地说:“迩迩真好。”
可夏迩笑不出来了,他满脑子都是赵俞琛手掌心的血泡,他这样努力谋生,隔三差五地就带伤,可在别人眼里,就连自己喜欢他,都是个笑话。
原本平和的心情变得难过,夏迩无精打采地坐到了对面,肩带掉落了一半都没察觉。
“迩迩?”赵俞琛试探地唤了他一声。
夏迩垂头,长发挡住掉泪的眼睛。
“哥以后绝不受伤了。”
夏迩想起张绮年那么看不起农民工,那样蔑视赵俞琛,一颗稚嫩的心便更加发痛。
凭什么……
抬起头,夏迩看向赵俞琛。
“哥。”
“嗯?”
“我为你感到骄傲。”
“……”
夏迩站起身,走过去抱住来不及洗澡一身灰尘的赵俞琛,将脸贴在他坚硬的头发上。
“我为你骄傲。”
23.五十万
赵俞琛从来不想成为他人的骄傲,却在过去的二十八年人生中不可避免地成为别人的骄傲,尤其是到了现在,自己满身泥灰在工地上摸爬滚打的时候,居然还有人说自己是他的骄傲。
太匪夷所思了,赵俞琛心想,人该怎么认识自己,为什么自己所了解的自己和他人眼中的不一样?妄自菲薄吗?不,只是独处的时候,人会情不自禁地朝本我走去,朝那深处走去,在最隐秘处才能看到的实质。为什么有些人倡导冥想呢?无非是在绝对的静止中去感受,去抵达,从认识。但赵俞琛从不冥想,但当他离群索居在体力劳动中自我流放时,不啻为一种内观,在这个过程里赵俞琛看见,有根系从自己身上长了出来,蔓延向下,扎进土壤里,深入到了懦弱和罪恶当中。
他伸手揽住了夏迩细瘦的腰,在空荡荡的棉质连衣裙夏,一个男人拥有女人的柔情。赵俞琛暗忖,是我该为你骄傲。
鸡汤鲜美,赵俞琛一晚上都在夸夏迩的手艺,把夏迩夸得飘飘欲仙,到最后都在考虑自己要不要转行去报考新东方烹饪学院,要是以后真的当个厨师了,可以天天给赵俞琛做大餐。
后来两人又坐在床上,夏迩拿来药箱,帮赵俞琛挑手掌上的血泡,一边挑一遍龇牙咧嘴,看得赵俞琛又疼又好笑。
夜深睡觉,夏迩搂住赵俞琛的胳膊蜷缩在旁,在夜的寂静中,他道歉般地对赵俞琛说,合同没有拿回来。
赵俞琛沉默了一会,只是问:“要赔多少钱呢?”
夏迩摇头,他不想说出那个数字,那些数字会让赵俞琛手上磨出无数个血泡。
他说:“我会拿回来的。”
赵俞琛没有说话了,在夜里睁着眼,又慢慢闭上。其实他从未想过缺乏金钱所造成的困扰,因为他没有这个需求,但他从不否认金钱的重要性,尽管远离世界,但他的底色是现实。
翻了个身把夏迩抱进怀里,在他额头上吻了吻,赵俞琛闭上了眼睛。
心脏的跳动在深夜如此分明,夏迩无声地落了泪。他不想啊,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让自己遭受那些目光的猥亵,他并不是舍不得自己,他只是不想让赵俞琛伤心。
尽管这个人从来不说伤心,可有人的伤心,是说不出口的。
夏迩明白。
他抬起手,轻轻放在了赵俞琛胸口上。
九月秋风起,一场秋雨过后,上海入夏后的温度头一回落在了三十度以下。这是秋天快要到了。
梧桐树变黄的时刻,后来夏迩又去找过他那个老师几次,他说他要看合同,在夏迩软磨硬泡甚至当场罢工的威胁下,老师终于把他的合同从压箱底儿的文件堆里找了出来。
夏迩连忙把合同带回家给赵俞琛看了,他像只小哈巴狗一样蹲在赵俞琛面前,满怀希望地看赵俞琛拿着合同仔细检查,可到最后,在赵俞琛逐渐冷峻的神色中,他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垂下了。
“很不平等的条款,”赵俞琛心痛地说:“可是具备法律效应。”
夏迩的表情僵在脸上,他几乎仓皇地从赵俞琛手里夺过合同,生怕他看清楚了违约金,但赵俞琛一开始的打算就是为了看到这个数字,至于证明这合同违法,他倒没抱什么大希望。毕竟上海是个法治城市,不讲法混不了多久。
五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至少对于目前两人来说,五十万是笔天文数字。
夏迩把合同藏了起来,再也不给赵俞琛看,他说自己会在酒吧工作到合约期结束,不过也就四五年,他才不怕,也不在意,并且他还说,自己已经对外宣称自己有男朋友了,他是有主的人。
可说完夏迩又后悔了,其实他和赵俞琛之间根本没确定任何关系。只是赵俞琛在这句话上并没有反驳,他只是说,以后一有时间,我就去酒吧接你。
自此那个地下酒吧横陈在两人之间,谁都不敢提。夏迩不再谈论他的工作,那不和谐的琴声是刀,割在他无法战胜的现实上,而赵俞琛却在工地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时常深夜才能回家。在这件事上,他们都不敢去希求什么,希望是等待本身,而转机却是那个不知所终的戈多。
只是,挥洒在砂石里的那些汗水、淌落在泥浆里的那些血液,无不带上了自由的希冀。赵俞琛那颗半死不活的心,如今想要帮助另一个人获得自由。
五十万,拧多少条钢筋,筛多少堆砂土,灌多少车水泥,才能有五十万。
“挣到二十万就打道回家!”这是老刘时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他在工地上待了三四年,还没能存到二十万。儿子在县城里的那套房子不是他灌的浆,是他灌的血。
而五十万,在工地上的人怎么敢想。
赵俞琛也不想,五十万是个数字,如今他开始比费小宝还要在意,这几个月的工资到底要不要结清了。
费小宝已经愁得肠子发青,而偷偷偷了好几本考勤表的陈峰,早就蓄势待发,每天都在琢磨着怎么去打官司,他有了证据,信心十足,可就是律师费的问题,让他苦恼。
前段时间也不是没去找上面的人闹,可解决起来也还要至少大半年,这大半年该怎么活,成了最重要的问题。
站在巨大的建筑下,阴影将这些工人们覆盖,赵俞琛是其中一员,他抬起头看这栋现代主义风格的建筑,简洁流畅的线条让他想起包豪斯。可这里不需要什么风格,不要知道什么包豪斯,他们要的就只有一样东西——人民币。
低头,赵俞琛看向自己的手,没什么感伤的情绪,今天下工早,他应该可以去接夏迩。
夏迩有个男朋友的事在那块已经传开了,只是当人们知道他对象是个农民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咋舌。在这个以欲望为主流的圈子里身份和外表一样重要,只是赵俞琛出现了几回,有些声音就逐渐变了。
也是好笑,当赵俞琛下工后来不及洗澡换衣服,就穿着汗衫、拎着黄色头盔,一身灰扑扑、油腻腻的工人模样站在酒吧外面时,他那长期体力活作用下的身躯,就像卢浮宫的雕塑似的,筋肉分明,线条优越,让人移不开眼。
用有些人的话说,这叫做“肌肉型男”,他那身寒酸的装扮,是糙汉情趣。
可赵俞琛无视那些目光,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酒吧门口,等待夏迩的下班。他从不进去,一是因为他想避免没必要的消费,二则是,没错,那些望向夏迩的目光的确会让他受伤。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头一次打开了一些求职APP,他想接一点做翻译的活。他想挣更多的钱。
在他仔细浏览手机页面的时候,突然有人来到了他面前。
“帅哥。”轻佻的声音,赵俞琛抬头,看到一位可以说是美丽的男人。
“真在工地上干活啊?”男人扬了扬下巴,笑容爽朗。他看着赵俞琛,赵俞琛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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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带着点疑惑,却很礼貌。
只是,男人在他眼里看不到自己。
一种奇怪的感觉。
“嗯。”赵俞琛点头。
“那么累,也挣不了多少钱。”
赵俞琛没应声,这人又连忙说:“给你介绍个别的工作呗?”
“什么?”赵俞琛倒不是问工作内容,而是这人的提议让他有点不解。
“你看,你一表人才,身材啊脸蛋啊都是天菜,怪不得迩迩那小子来者都拒呢,只不过啊,可不要浪费这张脸和身材,别吊死在一棵树上,你来等好几回了吧?多少人朝你使眼色,你都没看见?”
男人说得眉飞色舞,赵俞琛却只是锁屏了手机,说:“没看见。”
“死脑筋,怎么能这么浪费资源,来,这是我的名片,我们那边缺个保安,你考虑一下!我可以给你开到任何保安都拿不到的价位,帅哥,记住啊,别吊死在一棵树上!”
男人把名片塞进赵俞琛手里,抛了个媚眼就走了。赵俞琛低头看了眼这张做工精致的名片——何初,千峦文化传媒的总经理。
赵俞琛转身将名片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又蹲在了树下,开始浏览求职页面。
直到夏迩出来。
黑色高领无袖背心搭配喇叭牛仔裤,夏迩抹着蓝色眼影,背着琴兴奋地跑向他,旁若无人地冲进他的怀里。夏迩很高兴,他的脸有点红,似乎喝了点酒。赵俞琛笑着扶稳了他,拧开自己那磨花了的水瓶,喂了他一点白开水。
也许在旁人眼里,夏迩这仰头张嘴吞咽的动作带上了些色/情意味,可在赵俞琛眼中,他的小朋友就像小羊喝奶一样,喝得那样认真和虔诚。水是生命之源,赵俞琛在滋养他。水淌过夏迩的唇角,晕开他下颌的粉底,赵俞琛用拇指给他撇去,皮肤瞬间红了一块。夏迩捂住嘴孩子气地笑,满眼的幸福,赵俞琛拧好瓶盖,牵起他的手,说:“回家。”
“回家!”夏迩兴奋地点头,跟赵俞琛走出弄堂。旁人的目光如蜂蜜般粘稠,挂在他们身上,可他们全然不在意,赵俞琛只是拿出专门为夏迩买的安全头盔为他戴上,骑着被费小宝嫌弃的二手小电瓶一路远去。
路边,一辆迈巴赫降下车窗,露出方才和赵俞琛搭讪的男人。他坐在副驾,收回目光,他转头看向一旁抽烟的张绮年。
“呛死了。”何初嗔怪地扇手。
“呛死了滚。”
“我滚了你也讨不到好。”何初笑嘻嘻的,“那姓赵的确帅啊,板正得很,难怪招小弟弟喜欢,我也喜欢。”
张绮年冷笑一声:“人家玩纯爱呢,你没机会。“
“你就有机会了?老张,你不会认真了吧?哪里吃不到,非要吃这个。”
“就是因为吃不到。”
“太中二了。”
何初耸肩,想当初还是他带张绮年来这个酒吧的呢。当时张绮年来郊区看项目,何初看他累了一天,就拉他晚上来放松放松,没想到一来就看上了一个,看上一个不说,还走了心,还要自己帮忙调查情敌。
何初无语,奈何自己的确有几把刷子,没几天就把张绮年的那小情敌扒了个底朝天。
三天后,当他意味深长地把赵俞琛的资料放在张绮年面前时,张绮年才扫了两眼,就把烟灭在了烟灰缸里。
“有意思。”张绮年笑了,“真他妈的有意思。”
24.别逃避
很幸运,赵俞琛没花几天就找到了一个翻译的活儿。德语还算是小语种,比较对口,只要水平过关,找到相应工作就没什么问题。自然,赵俞琛的口语水平已经不在线了,但他的阅读能力很高,做这样的文本翻译工作还是得心应手。
只是他的时间更紧张了,下工后就必须一门心思投入到翻译工作中,聚精会神好几个小时,本来跟夏迩相处的时间就有限,如今更是一天之内都说不了几句话。
他工作时,夏迩就在床上背单词,但他总是很容易分心,更何况,赵俞琛坐在桌前专心研读、翻字典的模样,让他看得五迷三道。
他想,赵俞琛的身材怎么就那么好呢,他从没见过这样健壮的身体,那些肌肉的排布和线条就像博物馆里的雕塑,夏迩在短视频里刷到过,那是人类美和力量的结晶。
不是没幻想过一些事,毕竟两人天天睡一起,但赵俞琛却像个苦行僧一般总是浅尝辄止,到接吻就结束了,连爱抚都是吻到浓时的情不自禁,却矜持地不肯进行再下一步。
夏迩捧着下巴,痴痴地看赵俞琛的背影。
他不是没有反应,夏迩可以感受到那样的时刻,分明、硬挺,充盈着情/欲。但他似乎很能忍,就像忍受疼痛一样,赵俞琛对自己的欲望几乎采取鞭笞的态度。
夏迩想,他一定还在某个自己不能知道的世界里,比如说,他不属于的工地,抽屉里的牛皮纸袋。
可是,那究竟是什么呢?
夏迩不敢问,他怕问了赵俞琛会沉默,有些沉默是会心一笑,有些沉默却是不堪面对。
“哥,很晚了,睡吗?”其实夏迩并不知道赵俞琛是在工作,因为赵俞琛以前没事也会翻译一些文字,他以为赵俞琛只是在进行他的爱好。
赵俞琛转头说:“好。”
放下笔,合上电脑,整理好文件,赵俞琛转身爬到了床上,夏迩趁势钻到了他身下。
“差点压到你。”赵俞琛赶紧撑起胳膊。
夏迩眼巴巴地望着他,“就是要你压住我的。”
赵俞琛笑,“小朋友,快睡觉吧。”
夏迩不满地在他唇上索了一个吻,移开了身体。
赵俞琛仰身躺下,电扇吹着风,身体逐渐放松,他发出一声舒爽的喟叹,这种筋疲力竭的空空荡荡、脑力被耗尽的感觉,让他感到着迷。
“哥?”夏迩却没什么睡意,说来也奇怪,这段时间夏迩某种欲望特别强烈,他已经自我解决过好几次,但他到底年轻,才十八岁,那欲望就像深渊般怎么都填不满,尤其明明身边有个人还要自行安慰的时候。
再加上,他渴望的是那种,那种只有身边人才能给。
“嗯?”
“你真的,一点都没有那个想法吗?”
“什么?”
反正是深夜,反正看不到彼此的脸色,夏迩低声说:“你在禁欲。”
“嗯,也许吧。”
“为什么?我不漂亮吗?不性感?”
“你很漂亮,很性感。”赵俞琛的声音淡淡的。
“那为什么,是不是你……”夏迩觉得说出那句话太伤人,尤其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是不是不行?
赵俞琛却看了他一眼,黑漆漆里两只眸子亮闪闪的,他说:“还没想好怎么对你负责。”
“我不要你负责的。”夏迩着急,“这是相互的事情,怎么算要你负责?”
“因为对于重要的事,最好采取谨慎态度,另外……”
“另外什么?”夏迩本能地知道,这个另外后面,才是真正的重要原因。
可赵俞琛又沉默了,夏迩头一回这样懊恼他的沉默。
“那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我们算不算一对儿?”夏迩紧张地问。
一阵沉默后,赵俞琛的声音掷地有声。
“算。”
夏迩笑了,“那就行,免得都是我一厢情愿,我会伤心的。”
“不会让你伤心的。”
可赵俞琛说出来就后悔了,真的不会让夏迩伤心吗?套住自己的枷锁套住了他该怎么办?
应该找个时机找他坦白,这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若是有人问他,他一定会诚恳地回答,但对于夏迩,似乎有些话说不出来。但这是迟早的事,赵俞琛想,所以为了不要失去,他首先就不要拥有。
这是一种懦弱,赵俞琛承认,起先他不肯承认自己也有懦弱时刻,可后来,他对自己宽容了一些,作为一个人类,他有资格懦弱。
只是这个世界不允许他懦弱太久。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你越是逃避什么,它就是越是发生什么。
赵俞琛一有时间就出现在酒吧外的弄堂里接夏迩,他的身影吸引的不仅是那些充满欲望的目光,还有一些轻蔑和嘲弄。轻蔑和嘲弄是从不隐藏的,但隐藏的是埋于其下的嫉恨,嫉恨有时候很了不得,有些人从不避讳这种情感的力量。
于是这中情感叫某些人查出了所谓的真相。
秋雨如期而至,冷空气在九月中旬席卷了上海,天空变成灰蓝色,暮色时分淡粉色的光不情不愿地在水泥地上逗留一阵就离开了。清晨时刻工地外的杂草上了霜,赵俞琛走过的时候总会湿了鞋。泥浆变得冷硬,钢筋则是给自己上了强度,叫工人们苦不堪言。
就在赵俞琛的工作服变成长袖,而夏迩的蕾丝衬衫外不得不套上一件牛仔外套的时候,有的人不期而至。
夏迩在楼道里遇到了父亲。
夏父转身,看向背着琴、手里还拎着刚从菜市场买的新鲜蔬果和五花肉的夏迩。
夏迩的局促和惊讶只有那么一瞬,现在他有了爱,就有了底气。
“你来做什么?!”他没好气地出声,带着被打扰的愠怒。
夏父嘲讽地笑了一下,说:“儿子赚的钱,首先要给老子,你妹反正在学校里也没学好,你给钱她就是帮她做坏事!”
“你乱讲,杉杉在学校里成绩很好!她可以考上重点高中,我都问过老师了!”
夏迩嫌恶地瞪了一眼夏父,突然发现他拳头骨节上有伤。
“你?你难道又打妈了?你?!”夏迩愤怒叫出声,“你是不是又动手了?!”
瞬间红了眼睛,夏迩浑身都在发抖。夏父轻蔑地一笑,说:“给五千块钱,快点!”
“没有!”
“给你妹子就有,给我没有?”说着夏父就举起了拳头。
不说还好,一说就来气,其实夏迩在酒吧里挣得不少,够养活自己,但奈何这个不负责任的老爹只会酗酒赌博,一分钱不留给家里,他不得不小小年纪就供起妹妹的学费和生活费,而他妈的腿脚又不好,夏迩还得时不时给她买药。
这也就罢了,照顾妈妈和妹妹,夏迩心甘情愿,却还要被父亲无理纠缠,以前是夏迩年少体弱,挨够了巴掌,现在他成年了,这个人居然还在对他动手!
“你敢打我,我就去警察局报案去!”
“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我才要去警察局,你这小子是个变态,男不男女不女的,只知道在腌臢的地方厮混,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夏父一身的狠劲儿,当场就抓了夏迩狠命往地上摔,他常年游手好闲,打架斗殴,手劲大,夏迩抵不过他,再加上他被打习惯了,从没还过手,就是反抗他也只知道跑。可现在他还能跑到哪里去?他的家就在这里。
“我的橘子!”
塑料袋被扯烂,橘子一个个地滚落出来,明艳的橙色滑过灰色的阶梯,咚咚地往下掉,夏迩心疼,伸手去抓,夏父趁势一脚踹在他身上。
“啊!”夏迩稳不住身体,整个人直往下栽,眼见就要摔到楼梯下,却被刚上楼的赵俞琛接了个满怀。
“迩迩!”巨大的冲击让赵俞琛后退一步,有力的臂膀抱稳了他,“没事吗?!”
上楼的时候就听到了动静,还好自己动作快,不然夏迩这一摔还得了,高低要断条骨头。
“橘子,哥,我才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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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鲜橘子……”夏迩一见赵俞琛,情不自禁地啜泣出声。
“没事,下次再买。”赵俞琛看向楼梯上的夏父,昏黄的灯光自上而下,像舞台的灯光一般打在他狠毒的面容上,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寸肌肉都是父权的具象化,是人和人之间千年来的不容反抗的精神压迫。
赵俞琛扶着夏迩一步一步走上楼梯,直面这个男人。
赵俞琛比夏父要高了一个头,面对他魁梧身躯,夏父那张阴狠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笑容。
“再动迩迩一次,我不会客气。”威胁而冰冷的语气,是死亡的气息,声控灯在僵持的寂静中熄灭了,赵俞琛那威慑而空洞的眼眸中映出哑然的夏父。随即,赵俞琛转身,扶着哆嗦个不停的夏迩走上楼梯,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怎么!你想对我怎么样?!”夏父反应过来,尖锐的声音划破寂静,声控灯顿时大亮。
赵俞琛没有回头,他的手落在夏迩后颈,捏了捏,似乎在说,别回头,别在意。
可夏父却跟了上来,恶狠狠地喊道:“啊,你,姓赵的小子,你想对老子怎么样?”
夏迩恨恨回头,猩红的眼恨不得剜下父亲的肉,可赵俞琛却只是扶着他,往里走。
“你给我停下!你们两个!夏迩,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出来!你别丢老子的人,跟这种人搞在一起,夏迩,你给老子出来!”
这种人?哪种人?侮辱自己也就算了,还要侮辱赵俞琛,夏迩受不了,他转身就喊:“你给我闭嘴!”
争吵早就引起了邻居的注意,群租的几个房间纷纷拉开了一道缝,甚至有几个睡眼惺忪的男人,揉着乱糟糟的头发从屋内走了出来。
“喊什么呢!”
“老子来找自己的儿子!”夏父见有人出来,更来了劲。
“你别丢人了!”夏迩哭喊道。
“我丢人?我能有你丢人?来人啊,大家伙都来看,看看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天天跟些什么人厮混在一起,没错,老子这回来是找你要钱,更是要带你回去!你把我们老夏家的脸都丢光了!你好死不死,居然跟个,跟个,哎哟,老子简直说不出口,你居然跟个、跟个杀人犯搞在一起!”
刹那间,赵俞琛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被撕开了,然后便是绝对的寂静。
那三个字几乎敲击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口上。
夏父趁势喊道:“姓赵的小子,你杀过人!我知道,你杀过人!你们这里,住着个杀人犯啊!”
是什么这么烫,落在自己身上。臂膀下的身体,为什么突然哆嗦了一下,然后分离了出去?赵俞琛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右臂,发现一直搂住的人居然朝后退了一步,一张泪眼阑珊的脸上,震惊、惨白、恐惧、难以置信。
可赵俞琛看到,在那双浅色的眼眸里,自己是平静的,十分、十分的平静。
“你诬陷人!”这是夏迩在片刻震惊后的第一反应,他第一次这么勇敢地冲向自己的父亲,举起了拳头。
“我要打死你,我打死你!你只会乱说话!”
“我才没说谎!张总都跟我讲了!这个姓赵的就是杀人犯,就是,你自己问他,你问!”
“不,不!”夏迩哭着,“我不信!”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夏父推开了夏迩,夏迩摔在地上,他看到了那些邻居们看自己的目光,震惊、可怜,看他们看赵俞琛的眼神,恐惧、嫌恶。
他的心快碎掉了。
不——
“哥,哥,你快说,你不是,这都是误会,我爸就是为了来要钱的,他乱讲话,让我们过不下去……”
“哥——”
夏迩爬起来朝赵俞琛走去,抓住了他的胳膊摇了摇,哭着说:“哥,你说,你不是……”
可赵俞琛只是笑了一下。
人是不可以否认过去的,更是不能否认真相的。很难说清楚他为什么要笑,只是在这一刻,赵俞琛的确很想笑。
目光挪向夏迩,他说:“我是。”
25.被驱逐
夏迩往后退了一步,抓住赵俞琛的手松开了,落下了。
大串的眼泪无声涌出,嘴唇哆嗦,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扇扇门谨慎地关上,寂静中声控灯灭。沉默中两双眼睛对视,最后,是赵俞琛缓慢地移开了。
夏迩被冲进来的夏父拉走,他就像失去了所有力气,残余的一份仅留在眼球上,不甘而惶惑地盯着赵俞琛,从侧脸、到背影,直到他被父亲拉出了这间房、这栋楼,他死死地盯着赵俞琛的方向。
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离开赵俞琛了。
赵俞琛缓慢地舒了一口气,走进了房门。坐在床檐,他大脑一片空白。
现在他应该等待什么,他说不清,但有些事情一定会到,只是时间问题。另外,他极力不去想刚刚夏迩的眼神,虽然那泫然的泪眼在他心中久留不去,让他像触电般地有股刺痛感。他承认,很难受,很痛,喉咙发紧,甚至在此时鼻头泛起了酸涩。他有点想流泪,却固执地不肯流泪。
他朝后躺,合身舒展在床上,他修长的四肢呈大字型摆着,这个动作配上松软的床垫,让他有种下坠的感觉。他可以把自己交托于想象,想象自己正在湖中往下沉,沉到无人之处,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很不幸,这片湖有另一个人的味道,这个味道让他罕见地红了眼眶,尽管紧闭双眼,那颤抖的、湿润的睫毛,依旧出卖了他痛苦的心绪。
他猛吸几口气,捂住心脏坐了起来,就在这时,鲜少响起的手机震动个不停。
赵俞琛接电话,对面传来房东的声音。
“不是要赶你走,你说说,你这个事儿怎么好办,人家租户怎么能放心,还要,那对面住的邻居也知道啦,要告诉物业和居委会去,本来群租就不大合规……”
“最好今晚就搬走吧,说你在这他们不敢睡……”
“押金会退给你的,你今晚走就退,不然免谈,你是隐瞒我在先,谁会租房给一个杀人犯,真晦气……”
赵俞琛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上海的二房东很多都是福建人,他们有自己的团体,要你搬走,你最好乖乖听话。倒不是怕他,也不是舍不得那几百块钱的押金,赵俞琛想,如果邻居们还要因为自己而不敢睡觉,虽然匪夷所思,但他到底不愿意背上这样沉重的包袱。
“好,”赵俞琛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淡的,“我今晚就走。”
从床上站起来的时候,赵俞琛终于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什么了。
——驱逐。
他想到了斯宾诺莎,想到了洛克·霍华德。
自顾自地笑了一下,没有片刻犹疑,他开始着手收拾东西。他的行李不多,从监狱里出来时他孑然一人,就像个新生的婴儿,所有的物什都是后来租了这个房子后才置办的。那几年他拒绝和昔日的朋友见面,也不再跟视他为污点的家人联系,他独行于世,觉得一切都还不错。尤其是他找到了一栋刚动工的建筑,这两年,他几乎视这座建筑为自己的孩子、朋友、作品……在钢筋混凝土中,他慢慢活过来了,活过来了,于是就让人这样贸然进入到他的生活了。
这是个严重的失误,他唯一庆幸的是,他没有碰那个孩子。至少夏迩身上不会有污点。他想。
思绪漫游够了,赵俞琛便用迅捷的行动压制所有的想法,他站在门口,托着下巴,专注于眼前的房间。衣服没几件,两个蛇皮口袋就足够,床单和被褥可以用绳子绑扎起来,背在后背,还有几双鞋子,用鞋带一系,挂在身上……还有电脑、蓝牙音箱、电饭煲……他仔细思索了一阵,跑两趟就足够了。
应该在外面预定一家旅馆过渡一下,他拿起了手机,选了一家附近最便宜的旅馆,五十块钱,他能想象墙上的霉味。
只是收拾东西可没那么简单,譬如说,当他把自己衬衫从那件薄薄的蕾丝衬衫剥下来的时候,他的嗓子眼发紧,想起了夏迩跟他提过的一部电影,当他看到那本被翻得翘了边的单词本放在床头柜时,他想起夏迩在床上滚来滚去背单词的模样,当他为了过路不得不收起那副白色桌椅时,一滴凝固在桌边的没擦干净的油滴,像滚烫的岩浆般烫伤了他的眼睛。
他站直身体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继续收拾整理,还需要蛇皮纸袋,他预备出门,到楼下超市里买两个袋子。
拿起钥匙,他很快下了楼。
这是晚上九点,气温有点低,他没穿外套,没来得及洗干净的身体上有股水泥的味道。他抓起领口闻了闻,多亏了冷天气,他还没发臭,不然一身汗位脏兮兮地去超市,又得挨白眼。
找了两个蛇皮袋,很贵,一个要二十块钱,买了两个,他拎着回家。这时下起小雨来了,雨丝在他的头发上结了一层,就像湿润的蛛网。他往回走,饿得胃开始痉挛,但遵循今晚就必须搬走的约定,他没时间绕到另外街区上吃上一碗馄饨。
尽力不去想,也不去思考,就在他机械性地收拾行李时,夏迩从一辆公交车上醒了过来。
他并没有睡着,也不可能睡着,只是脑子一团乱麻。公交车颠簸在道路上,走走停停,行道树枯干的枝桠掠过车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坐在身边的父亲嘴里不住地咒骂,手就伸进了他的荷包里要掏手机转钱……
这一切就跟梦一样。
可是突然,公交车停了,开门,上来几个刚下工的农民工。
夏迩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水泥味道。
那股建立起城市、这几个月一直滋养着他、爱护着他的味道。
如梦初醒般,他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我怎么能离开他!”他喊了出来,跟舞台剧台词一样。
随即是号啕大哭,夏迩冲到车门,对司机喊:“停车!停车,我要下车!”
“臭小子,你疯了!”夏父着恼,伸手去抓他。
“你放开我!我是不会跟你走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跟你走的!”
“你还要回去啊,他可是个杀过人的!”
“杀过人的又怎么样,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夏迩挣脱夏父,朝司机跑去,哭道:“求求您,停车,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啊!”
“还没到站,等、等会啊。”司机被这一幕弄得不明所以,握住方向盘的手都在抖。
“求您……”
夏迩扶着扶手,瘫软在地,恸哭不停。后来他总说自己比起赵俞琛来是幸运的一个,因为他夏迩想哭就可以哭,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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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陌生人的面,在行驶的公交车上,为了自己的离开,他哭得撕心裂肺。
可赵俞琛从来不哭。
是的,赵俞琛不哭,他漠视自己的痛苦,甚至轻蔑,他对自己说,只是嗓子眼发紧,生理现象,一会儿就过去了。
先搬一部分行李下楼,绑到电瓶车后面,送到旅馆后再来搬第二趟。至于夏迩的那些衣服和琴,先打包带走,日后再送到酒吧去。
不能自己送,可以让费小宝送过去,那小子还欠着自己五十块钱,就当跑路费了。
他应该不想再看到自己,赵俞琛想,否则他不会离开。不过他现在应该明白了有些事自己为什么不能做,也好,还没到把心彻底交托出去的程度。痛,但还能忍,反正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
只是,没什么遗憾的。这段本不该出现的感情跟人一样突如其来,那些空虚的时刻在一道道笑容里被消弭,即使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身上的罪,可有那么一些瞬间,他认为自己还是可以爱的。
不必质问那些莫须有的事情,扪心自问,他知道自己爱过。
爱过,所以坦然接受他的离开。
爱过,所以在雨中,流下两行泪也没什么。
第一趟行李搬完,赵俞琛停好电瓶车,托着疲惫的身躯上楼。白天在工地上干了足足十个小时,晚上还要连夜搬家,赵俞琛的胳膊像被拴了石头,都快要没知觉。
可只要还有一丝的劲儿,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停。
他得赶快离开。
收拾好那些家电,拎起夏迩的那个旅行包,背起他的琴,赵俞琛深深望了一眼那横在墙边的折叠桌椅,带不走了,也没必要带走,赵俞琛转身,毅然地关上了门。
让发生在这里的就留在这里。
下楼,赵俞琛绑好了行李,骑在电瓶车上,他给房东发了条短信。
“已搬走,钥匙放在桌上。”
大包小包的,他像个逃难的,第二趟行李多,骑车很艰难,于是他就推着车走,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自己的呼吸更加沉重。雨下得越来越大,他的眼睛快要睁不开。
出小区时,保安给他打开门,他说了声谢谢,保安认识他的脸,捧着保温瓶问:“这么晚搬家啊。”
“嗯。”
“再见了啊。”
“再见。”
赵俞琛还从没想过要说出这两个字,说出后觉得理所当然,又感到十分陌生。
推着车,他在雨中行走。
白惨惨的路灯氤氲在雨天,电瓶车很重,可走着走着却变得轻了,赵俞琛的双臂逐渐感受不到行李的重量,好像雨冲刷掉了他被驱逐的狼狈,让他一身轻松。可他却知道,是在这艰难的跋涉中,□□的疼痛伴随精神的折磨都变得麻木,他太累了,太痛了,抗争过了头于是就变成团无意识的有机物,推着一团无机物朝前走,走得很慢,却很稳当。
可这重量在某一时刻有空泛的轻变成实实在在的轻,赵俞琛愣住了,思绪回归,他意识到重量的确在减少,隐约间还听到了轻微的啜泣声。
他的脚步停下,疑惑地转身。
目光所及,是自后扶着电瓶车、哭着仰头望向自己的那个人。
26.不会走
那目光是锁链,拉住了赵俞琛的步伐。
眼底掠过一丝疑惑,赵俞琛苍白的嘴唇慢慢地抿紧。
“哥……”
这声音轻轻的,带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乞怜,也有懊悔的颤抖,夏迩的头发湿了,像豌豆苗一样卷曲在耳边,直勾勾地盯着赵俞琛,眼泪如雨水倾泻而下。
可他们彼此都没出声,只是死命地盯着对方。
赵俞琛想,他怎么回来了?也是,回来拿东西的?那为什么哭呢?因为自己骗了他吗?没错,这是自己的错,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他,这双爱抚过他的手,上面有他人的鲜血。
“夏……”
只是话音未落,赵俞琛的脖子就被一双湿漉漉的胳膊勾上,就像水草一样缠住了他,粗重的喘息像有颜色似的,在耳边晕染着悲伤。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握不住了,赵俞琛想,这双手没有继续扶着电瓶车的力气了,扶着这承载生计的电瓶车就无法拥抱他,拥抱他后一切都会轰然倒塌。
在化为雕塑的那一分钟里,赵俞琛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他只听得到夏迩在他耳边哭着说,说他对不起,说他不在乎。
那颗血红色的耳钉挤压在他颈间的皮肤上,跟随哭泣的颤抖,摩挲、刮上刮下。赵俞琛麻木的身体感受到了疼。
轰的一声,绑着蛇皮口袋的电瓶车倒在路边的水潭里,一双伤痕累累的手,落在那舒张不停的蝴蝶骨上。
拥抱着夏迩,赵俞琛听见自己说:“可我在乎。”
分开,他凝视夏迩,拨开他额前的发,抹去他眼角的泪,凝视他深情款款的脸。
“ 别耽误了自己。”
“不,哥,不……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没了你我怎么活,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啊……”
“迩迩,听话。”
“没你我怎么办,哥……”
赵俞琛温柔地摇了摇头,“你还小,错把恩情当爱情,以后你还会遇见更好的人,相信我,你一定……”
“不!”夏迩生硬地打断他,“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明明你的心不是这么想的,你骗你自己!”
冠冕堂皇,赵俞琛知道自己在假装,可的确,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假装。无法继续面对夏迩那渴求而愤怒的眼神,他取下自己身上的琴递给夏迩,又弯下腰捡起夏迩的手提包塞到他手里,便自顾自地扶起电瓶车,拖着千斤重的身体往雨幕深处走。
他对自己说,别去听那身后蹒跚的脚步声,别去想雨水怎么划过他的脸颊,别去在意那伤心欲绝的啜泣……
“你走啊!”转身,赵俞琛吼了出来。
夏迩抱着琴吓了一大跳,本能哆嗦一下后,他很快反应过来,喊道:“我不会走的!”
“你还能跟我去哪里,难道你看不出来,那里已经不能再继续住了吗?!听着,夏迩,我被赶出来了,这个社会没有一个杀人犯的容身之地,这是我犯的罪,我认,你跟着我找罪受,你也要我认吗?!”
赵俞琛红了眼睛,说不清是在斥责夏迩,还是在讨伐自己。胸腔剧烈起伏,他的声线从未有过的悲愤。
“凭什么要我认?凭什么还要在我的良心上刺上几刀,凭什么?!”赵俞琛愤恨地喊,可这声音不像他的,他的音色从未这样像一把利刃,划伤别人之前先捅伤自己。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夏迩坚决不退。
“你凭什么…… 折磨我……”赵俞琛笑了,笑得满脸是泪,垂首,脚下的水潭映出自己怆然的脸,狼狈,是抵抗不了的绝望,“凭什么……”
“凭我爱你。”
夏迩扔了琴和行李,坚定地走过去,抱住了赵俞琛。
“因为我爱你,所以这没什么好说的,我知道你很痛,你的心一直都很痛,可我爱你,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我都爱你……”
赵俞琛推开了夏迩,可夏迩再度抱了上去,赵俞琛往后退一步,夏迩便往前一步。
一次又一次。
“不要这样,不要……”
“我就要这样。”
“不要勉强我,不要折磨我。”
“我偏要勉强你,折磨你。”
“为什么一定要找罪受……”
“因为你在受罪,我也无法幸福,只能陪你一起……”
反反复复中,距离近了,赵俞琛没力气推开他了,夏迩微笑着将脸贴在赵俞琛起伏的胸口上,他知道这个人快要坚持不住,他浑身都在颤抖,就像被闪电击中依旧挺立坚持着的树,可火焰将他烧灼得是那么、那么痛。
“别推开我,你需要我。”
夏迩环抱赵俞琛的腰,闭上眼睛说:“你爱我,我知道。”
我爱你吗?
眼泪一滴一滴,滚烫地落在夏迩的额头上。
赵俞琛再度听到了撕裂的声音,那是他骄傲的帷幕,那是他心口的堤防,那是他的自欺欺人。
不要欺骗自己,最要紧的是对自己诚实。你最爱的那位大师如此谆谆教诲,赵俞琛,你还要继续犯错吗?
再度松开车把,他坚持不住了,太累,太痛,魁梧的大树也需要一株小草的温柔,抱住夏迩,赵俞琛无声地哭了。
没有声音,只有抖动的双肩。
一个罪人,也是有人会爱的。
他赵俞琛,被人像剥洋葱一样剥得干干净净,也还是会有人爱的。
“迩迩……”他泣不成声,“哥对不起……”
“对不起,不是、不是故意瞒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对不起……”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是我对不起你。”在赵俞琛的怀里,夏迩的愧疚再也掩饰不住,他拼命摇头哭着说:“我没想走,是我爸拉我走的,我只是很震惊,我只是……对不起,让你这样被羞辱,对不起……”
不是自己的原因,张绮年不会去调查赵俞琛,夏父也不会上门拿赵俞琛的过往来闹事,当他跑回来,在小区里张皇四顾,却在小区外的马路上看到赵俞琛的身影时,夏迩的心快碎了。
他就那样独自在雨中推着电瓶车往前走,夜晚快要淹没他的身躯,他不再魁梧,边界都快被雨雾擦除。脊背佝偻,他是那样疲累,那样狼狈,夏迩意识到,他被赶走了,他就这样被赶走了!
夏迩痛哭出声,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绝对不会离开他,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他相信那罪行之后一定有隐情,哪怕……哪怕没有隐情,他夏迩反正是个没文化的窝囊废,也是没用的人,他愿意和他一起沦为这个世界的边角料,这个社会的渣滓,他无所谓。
雨继续下,没完没了,两人相拥,却都打起了哆嗦。
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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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淋下去,非得生病不可。
“哥,我们去哪儿?”夏迩白着张小脸问,泪眼朦胧,却笑得幸福。一双手紧紧抓住赵俞琛的衣服,他生怕他走了。
“……去旅馆。”赵俞琛开始后悔,定了太便宜的旅馆。
“好,去旅馆!”
夏迩捡起琴背在身后,拎起自己的包,帮赵俞琛扶起那沉重的电瓶车,电器在蛇皮口袋里咚咚地响,零件肯定撞碎不少,可两人泪眼阑珊,却相视一笑。
“以后买新的。”夏迩说。
“好,你来选。”赵俞琛说。
两人一同推着电瓶车,往旅馆方向走去。
赵俞琛这一生都会记得这个夜晚,后来谢遥和程微岚都问他,怎么就跟一个小男孩搞在了一起,明明到了如今还有很多选择。赵俞琛都会笑着摇头,说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被热这样坚定地选择过,就因为这一点,他不可能放弃夏迩。尽管从相遇时刻他放弃过他很多次,但每一次他都会和他重新来过,这不是在于自己有多么厉害,而是在于夏迩那伟大的坚持。
伟大,他用上了这样一个形容词,是他仔细斟酌过的,不错,夏迩年纪轻,没什么文化,懂的事情很少,但他很幸运,他懂得爱,就这一点,他是老师,自己是学生。
后来,两人艰难地到了旅馆,把行李搬进门赵俞琛就去脱夏迩的衣服,他冻坏了,嘴唇都在发青,赵俞琛开了热水,把他推进了浴室。
可夏迩没有关门,站在简陋的浴室门口,夏迩向赵俞琛伸出手。
“哥,你也来,冲个热水澡。”
“你先洗,我整理一下。”
“不,我要你来。”
赵俞琛站定片刻,转身,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定。
“迩迩,如果我来,就不仅仅是来冲个澡,明白吗?”
夏迩的心顿了两拍,他意会到了赵俞琛的意思,无异于一种契约,坚定不移的誓言,夏迩红了脸,他低声说:“我知道。”
“最后一次机会,迩迩,离开,还来得及。”那克制的声音就像是宣判。
“我要的就是这个。”
前所未有的坚定。
赵俞琛无声地脱下了外套和短袖,露出苍白的身体,他头一次当着夏迩的面脱得精光,却没有任何难为情。紧紧盯着夏迩,他像是盯着猎物的雄狮,一步一步地走近。
在这样的威压下,夏迩本能地发抖,手却抓住浴室门,不肯有分毫挪动。
“脱光。”赵俞琛发布命令。
夏迩照做。
狭小的浴室里热水蒸腾,击打在两具逐渐回温而泛红的身体上。赵俞琛看着眼前的少年,在极力克制后,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仍是□□中烧。夏迩的瘦削、纤细,像芦苇般飘零的身体,让他想要占有,想要揉碎。
下一秒,薄薄的肩胛骨贴在瓷砖上,夏迩在赵俞琛的吻下无法呼吸,可他极力迎合着,甚至主动地去抚摸赵俞琛,可很快,他那两只瘦泠泠的胳膊被人束在了头顶。
是呼吸的灼热,还是水汽的滚烫,夏迩分不清了,赵俞琛更是不知道了。他们吻得前所未有地热烈,他们吻得好似从未拥有。
这个吻结束的那一瞬间,夏迩只觉得自己像个陀螺一样在人怀里转了个半圈,当脸贴在瓷砖上时,他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将由此刻发生彻底的转变。
他无悔无怨。
27.烈火烧
天知道这样的小旅馆里面为什么还会提供润滑剂和安全套。
在狭窄的浴室里是无法成功的,赵俞琛知道,他不愿意袒露,其实在第一次和夏迩亲吻之后,他就去了解过具体操作。
他很少打开那种网站,但那天夏迩不在家时,他罕见地打开了一下,还选择了既定频道。只是那些画面都让他无法承受,男性的身体并不柔软,甚至像韧性十足的牛皮糖,粘在一起时并没有美感,那些夸张做作的表情也让他不住蹙眉,最终没能坚持一分钟就嫌恶地关闭了页面。
他完全不敢想象这种事情是能自然而然地发生在他和夏迩之间的。
可现在,就这样发生了。
夏迩躺在床上,让赵俞琛仿佛化身为《春雪》中凝视那美丽少年清显的饭沼,但饭沼对清显只有憎恶和隐忍的饥渴,而自己对夏迩却全是欲望,明晃晃的,毫不掩饰。
赵俞琛欣赏夏迩,看他躺在那里,热水让他全身发红,浴室里的亲吻酥软了他的骨头,长发一根根地散落在洁白的床单上,像四散的水草。眼神朦胧,洇着粉色的水汽,樱花似的面容上是不属于男人的柔媚。
也许是因为他平常爱穿女装,赵俞琛想,他的形象在自己心里的确是模糊了边界的,的确,他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男人,也没有把他当作一个女人,而是把他当作一根优雅的棘刺,轻轻地刺进了自己的心里。
抚摸夏迩浑圆光洁的肩膀,赵俞琛用亲吻驱散少年的紧绷,那嘴唇软得像六月熟透了的杏子,薄薄的一层皮,稍一用力,鲜美的汁水就破皮而出。可力量的克制是徒劳的,理性被欲望的网捕捉,铺天盖地地魇住,渐渐的温柔趋向于攻掠,像本能般所有的动作都那样浑然天成,不久后,那少年的呜咽便沦为嘶哑的低吟。
疼痛让夏迩脖子那里的青筋都快被撕裂,他却隐忍不肯罢休。
明明这幅模样这样惹人怜惜,可赵俞琛并不想就此停住,他用进攻表达怨怼,施予惩罚,好似在说,这是你要跟过来的,你跟过来就是这样的结局,你必须接受,接受后就再也无法回头。
没错——在挂着眼泪的那双浅色眸子里,透露出赵俞琛都为之震撼的坚定,我就要用这样的方式与你订下誓言,痛算什么,我看到过你从高楼坠下时腾起的灰尘,看过你被钢筋扎穿的手掌,看过今晚你被赶出来的狼狈,看到你心里永远无法挥之不去的阴霾……
其实你早就不再完整是吗?
我亦是遍体鳞伤。
你让我痛,何尝不是自己在痛?
我们是两块碎玻璃,修好了也是裂痕遍布,我们刺痛彼此,却只能依靠彼此。缘分也好,注定也罢,就是在这个世界这个城市遇到了,遇到了,就守着彼此,那些该发生的,让它们发生,那些该承受的痛、该享受的快乐,我们通通接受。
“不要停……”夏迩直吐热气,耳畔绯红,哭着抱住赵俞琛,指甲都快钳进赵俞琛的肉里。
霉菌堆积在白色墙壁的角落,灰扑扑的窗帘后雨下成协奏曲,男人的身躯在昏黄的夜灯下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四面八方袭来的喘息像吟唱的歌谣,往前走,不要停,去承欢,去享受。滚烫的泪珠滚过脸颊又落在皱巴巴的床单上,朦胧的视野中,脚尖晃啊晃,画出山脉的线条,画出人在极度幸福中油然而生的莫名悲痛。
夏迩的失神中,赵俞琛的汗水一滴一滴淌落,分明怜爱得要命,却忍不住采取残酷手段。他完全任由自己沉溺于这极端的刺激中,他的神智翩飞,他的理性尽失,在他年轻而惶惑的眼眸里,他似乎看到了二十岁的自己,那时他鲜衣怒马,那时他充满激情。
就如此刻,欲壑难填,食髓知味。
不要对自己说谎,要诚实地屈服于欲望。他要的就是这个,他的亲吻和征伐没有止境。
直到一切燃尽。
“你说过要对我负责,是吗?”
结束后,夏迩缩在赵俞琛的臂弯里问。他的声音软软的,像块烤化了的棉花糖,其实他根本不想要什么负责,但这个“负责”的态度会代替赵俞琛绝不会轻易立下的承诺,没安全感的孩子渴望承诺。
“当然。”赵俞琛的回答很平静,却很有力。
“那就好,你不会再赶我走了。”
“不会了。”
“我们明天去哪里?”
“不知道。”
“真好。”
“嗯。”
情欲的潮水散去,飘浮在空气中的却仍旧是激情燃烧后的味道,这味道融在廉价的霉味当中,构成两人对彼此身体的最初回忆。赵俞琛太累了,在夏迩的额头上吻了吻就酣然入梦,梦里一片纯白,什么都没有。
他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过。
第二天,赵俞琛一大清早就请了假,他这罕见的请假在工地上激起了一团小小的水花,大家都在猜他是不是出事儿了。
“嗯,家里出了点事,需要搬家,明天就回来。”在老刘打来的电话里他如实相告。
“不着急哈,老王说了,你是要干长久的,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
“好,谢谢。”
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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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清晨六点,黎明的天空发出冷艳的光亮。夏迩还在睡,薄薄的一层蓝光铺在他的脸上,与熟睡的红晕融合,泛起鸢尾花的蓝紫色。他累极了,青白的脖颈和胸口上残余红痕,明显得好似招摇,提醒赵俞琛似的。
自己也有些发烫,赵俞琛没有忘记自己昨晚做了什么,但不至于现在还留有余温,摸了摸额头,再摸了摸夏迩的,他确定自己在发烧。
他起身,在被雨水泡湿了的行李袋里面找出药箱,吃了一片退烧药。
回到床上,他摸了摸夏迩的胳膊和脸,确认他身体健康后,赵俞琛便下载了一些租房软件,开始寻找新的住处。
在等待夏迩醒来的过程中,赵俞琛平静得就像尊雕塑,他坐靠在床上,夏迩在他身边翻身,两只胳膊来找他,搂着他的腰嘟囔着嘴。赵俞琛一动不动,确定了附近几个价格低廉、位置适中的房源后,他就关上手机,闭目养神。
很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在一个杀人犯身边也能睡得这么香,就不怕自己对他做些什么吗?
不过,还能做什么呢?该做的不都已经做了吗?
夏迩在身下呻吟的模样再度浮现眼前,赵俞琛强行压下每日清晨必有的反应,弯下腰,他在熟睡的夏迩额头上吻了吻。
“几点了?”夏迩醒了,惺忪着眼问。
“不到七点。”
“我们是不是要去找房子了。”
“约了一个中午的。”
“我们一起去,好吗?”
“好。”
“你还要再睡一会吗?”
“再睡一会吧。”
赵俞琛躺进被子里,夏迩钻进他的怀里,呼吸相交,是暴风雨之后的平静。赵俞琛搂了搂夏迩,狂喜的余韵在彼此心中如小溪般流淌着,静谧得恰如此际的深秋。
后来赵俞琛再摆弄了夏迩一次,怀着受宠若惊的心情,夏迩迎接赵俞琛的欲望入驻体内。醒来后他一直害怕是昨夜的大雨浇灭了赵俞琛的理智之火,让他昏了头脑。可现在在他清醒时刻,在两人穿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赵俞琛拉住他的手,把他扔到了床上。
衣服很快被扔到各处,夏迩得意地扬起下巴,尽管疼得打颤,那微斜的眼眸却在一抹欲色中提醒着赵俞琛。
你应该确认某种你不愿意确认的感情。
没错,赵俞琛低头,轻轻咬住夏迩那细嫩的脖颈,那里动脉跳动,是生命之所在。
我应该确信。
我早就该确信。
我爱你。
我爱你。
28.新一天
夏迩尽量不让自己走路的姿势不自在,但赵俞琛还是敏锐地发现了,向他投来抱歉的眼神。
“今晚不欺负你了。”走在路上,赵俞琛捏了捏他的手,哄他似的,“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中介快来了!”夏迩害羞得转过身,伸长了脖子朝马路上张望,赵俞琛站在他身后,看到他耳廓绯红,血丝清晰可见,呼应血滴似的耳坠子,摇曳得寒秋都明媚起来。
中介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骑着小电瓶风风火火地来了,在一阵寒暄后掏出钥匙带赵俞琛和夏迩去看了房子。
房子是一个很“大”的概念,在谈论起“房子”这两个字眼的时候,人们脑海里往往浮现出的是一个具体的房屋,好像小时候在绘画本上画出来的有两扇窗户、一扇门、一个尖尖屋顶的房子。其中有客厅,有厨房,有独立卫浴,还有几间朝向花园的卧室……
不知道什么时候,房子的概念却从小时候的想象中消失了,对如今的年轻人来说,与其说是租房,还不如说是租“间”。
一个容得下肉/体却容不下灵魂、容得下生存却容不下理想的单间。
赵俞琛走进这个十八平米的单间,扫视一眼,说:“不错。”
“都是改造过的,里面还能做饭。”中介补充说。
“嗯,我知道。”
“满意?满意就把合同签了吧,下午还有人要来看呢!”中介明显看出来了,赵俞琛很满意,就算不满意,他也不是个愿意折腾来去的。
的确,赵俞琛不想在找房子这件事上花费太多精力,他只想看一下床铺够不够大,如果是个一米二的,他就得考虑别家了。毕竟一米二的睡不下两个男人。
赵俞琛回头看了一眼夏迩,问:“满意吗?”
“你觉得好就好。”夏迩乖巧地说。
“好,签吧。”赵俞琛看着这一米五宽的床说。
“月租一千,押一付三。”
“好。”
这是个老小区,房型老旧,阴暗的楼梯里闪烁上世纪电表的微光,这间房被改造成三个房间,他们所选的是最小的一个。押一付三,四千块就没了,加上中介费还要几百块,赵俞琛这一付钱,身上所剩无几。
本来还想给夏迩还债的,这下倒好,自己倒先见底了。
好在手上还有几个活儿,回旅馆取行李的路上,赵俞琛默默思忖,得尽快交付翻译的文件,工地上欠的薪水,也得找老王等人商量一下,这么拖下去不是个事。
看赵俞琛心事重重,夏迩还以为是昨晚那事盘结他心,却不知道赵俞琛已经在计划两人的未来,他自己过惯了苦日子,不想夏迩跟着自己还过苦日子。
“哥?”夏迩止住脚步。
“嗯?饿了?”突然想起两人还没吃午饭。
夏迩点头,说:“想吃馄饨。”
“好,这附近应该就有一家。”
夏迩内心发痛,他其实不想吃饭,他不想花钱,刚刚只是下意识地喊了出来,好像喊出来就能定一定那不安的心似的。
人就是这么奇怪,夏迩完全没有想询问赵俞琛那所谓背着条人命的过往,一个清白人跟在一个杀人犯身边,却满心都是对他的抱歉。
大概是过了饭点,这家店的人很少,偶尔也有其他的客人,却都因都市人独有的距离感选择了较远的桌子。空旷、安静,连老板都昏昏欲睡。冷空气没有赶走的苍蝇在玻璃橱窗上歇脚,被切成段的葱花在砧板上逐渐失去支撑,萎靡成一团绿色。
围坐着一张小桌,两人面前是最简单的三鲜馄饨。
“如果不是我爸那么一闹,你也不必花这么多钱。”夏迩嚼着馄饨,声音都带着面皮的黏腻。
“别想太多。”赵俞琛喝了口热汤,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还未退烧。
“哥?你怪罪一下我好不好?你怪我一下我心里就舒服了。”
赵俞琛温柔地笑了,伸出手摸了摸夏迩的头,“怪了两次还不够?”
夏迩脸红,低声说:“那不能算,我也享受了。”
“真的?”
“一点点……不过,估计是我还没习惯。”
眼见两边无人,赵俞琛探身向前,低声问:“还疼吗?一会儿要不要去买点药?”
“不要!我一分钱都不想花了!”
夏迩完全不明白赵俞琛为什么对钱的事情只字不提,他在工地上能赚多少钱呢?自从自己来到了他身边就一直让他破费,那些钱都是血汗钱啊,是在那漫天的灰尘中抛洒的汗水和鲜血,容不得半分糟践。
眼见夏迩情绪不对,赵俞琛放下勺子,说:“迩迩,如果你有想问的,尽管问,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触及的问题。”
夏迩从出神中反应过来,愣了一瞬,他完全没想到这个问题。
——但如果赵俞琛给了他这个机会的话。
“那……我可就真的问了?”夏迩犹豫不决,神色都扭捏起来。
“问。”赵俞琛支起胳膊,凝视他的小朋友,面色柔和而平静。
“你的的确确……杀了人?”
“没错,的的确确。”
“所以你没读书了?”
“嗯,进去了,所以就耽误了。”
“那你原本是准备做什么的呢?”
“律师。”
意料之中的答案,夏迩又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杀人?”
“……不知道。”
“不知道?”
“嗯。”
这个问题很难解释,就连赵俞琛自己都没明白,他曾质问自己是否是《局外人》中的默尔索。
一定是那一瞬间气温太高的缘故,又或者是自己出于某种隐而未现的冲动,比如说,那时他很烦,烦到了极处,他不理解自己如此这样来回奔走却还要受到这样的质疑和打击,于是出于愤恨,他动了手。
但后来,当那个人死后,赵俞琛发现自己根本不恨这个可以称得上是陌生人的人。
只是很烦。
烦。
但这能作为一个理由吗?
因为当时我很烦,所以我杀了他。
赵俞琛说不出口,这是对这世间的基本道德律的亵渎。
在他面前,夏迩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勾勾地瞅着他。
赵俞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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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一转,扬起嘴角,说:“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
“好,你问!”
“你怕不怕我?”
“完全不怕。”
“这么自信?给个理由。”
“因为……因为你抚摸水泥墙时的微笑。”
赵俞琛眉梢微抬,“还真是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夏迩骄傲地一抬下巴,说:“我认识你比你认识我要久,要知道,我在工地外面看了你一年。”
“那一年看出了什么?”
“看出了你是个好人。”
“现在还这么想?”
“没错。”
“因为我是个好人所以喜欢我?”
“没错。”
“假如我是个坏人呢?”
“嗯,我不敢保证你是个真正的坏人我还会不会喜欢你,可有什么比杀人还坏呢?”
赵俞琛笑了,“用大家常说的一句话来说你,就是三观不正,明知道我做了那种事,还说我是个好人。”
“也许吧,哥,我是个笨人,没什么文化,书也没读几本,有太多事情搞不清楚,跟我讲大道理也是对牛弹琴,但是呢,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你知道的吧,有时候人的直觉是很准的。只要想起你抚摸水泥墙时的微笑,我就不会质疑自己的判断。”
“这话说得真有水平。”
“这算是夸我吗?”
“当然,迩迩,你有你自己的智慧,你不笨。”
夏迩拿纸巾擦了擦嘴巴,满足地叹了口气:“我才不在乎呢,现在有你,管他聪明和笨,我一点都不在乎,啊吃饱了,哥你吃饱了吗?”
“饱了。”
“那咱们下午就开始搬家吧!终于,我们自己的家!”
“过去那个也是啊。”
“那个不算,那算你收留我,现在才是!”
望着夏迩闪闪发光的面容,赵俞琛心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嫩芽破土而出,茁壮成长,成为一棵参天大树,每一片叶子都恨不得为他遮风挡雨,为他付出一切。
结账离开,两人一同走向旅馆。行走在路,夏迩的眼角眉梢都带着晴明、静谧,映照着上海秋日清澈的天空,在他的眼眸深处,是一只柔软的小羊,吃饱了草,蜷缩在暖烘烘的干草堆里,安静地目视前方,拥有一条完全被满足了的不再奢求任何外物的灵魂。
而赵俞琛,他的步伐坚实、稳当,正如他作为一棵大树在爱里生出的根系一样。只是,徘徊在赵俞琛心头的还是“好人”这两个字眼,他从夏迩那里听了太多次。究竟是什么,让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拥有这么强烈的自信。难道那一年的观望,甚至看到了他自己都没能抵达的灵魂深处吗?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人。
可是,重要吗?
看着身边笑得幸福的夏迩,那些困住自己的,重要吗?
赵俞琛突然停了脚步,夏迩疑惑地转身,看他。
“迩迩?”
“嗯?”
“跟哥在一起吧。”
“……”
走上前,他把夏迩拥进怀里,这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他在夏迩耳边说:“我爱你。”
29.我要钱
夏迩想,他的赵哥不仅是一个工人,还是一个匠人,能用声音在自己心上雕刻,每一个音节就是一道笔画,刻写成幸福的字眼。
他搂住赵俞琛的脖子,温存地说:“再说一遍。”
“我爱你。”赵俞琛与他额头相触,笑着说:“赵俞琛爱夏迩。”
网络上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说人活着其实就活那么几个瞬间,夏迩想,足够了,足够了,他就活在这个瞬间,这个瞬间可以绵延在他一生。他将因这一刻永远快乐,永远幸福。
而赵俞琛,这位曾经的政法大学高材生,这位资深的陀迷,盘踞在他脑海里的则是《白夜》中的那一句话——“整整一分钟的狂喜啊!这难道还不足以让人享用一生吗?……“
当他说出“爱”这个字眼的时候,狂喜席卷了他,他明白自己战胜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尽管过去的荫翳始终笼罩他身,但拨开这黑暗,他看到了一束光,光落在那小小的一隅,足以让他感到彻骨的狂喜。
风起了,行人多了,枯叶在地上刮得直响,尽管站在隐蔽的树下,也引起来去路人的侧目。两人相视一笑,回到加了几个钟点的旅馆,分批次取回了他们的行李。从下午四五点开始收拾房间一直到晚八九点,两人才围着一份简单的外卖,填饱了肚子。
晚上,在他们的小家,在他们共同的床铺上,怀揣长久的疲倦以及确定下来的心安,依偎着彼此睡去,做了好长好长的梦。梦里唇齿纠缠,滚烫灼热,是握住的脚踝,是腰肢的瘫软,是无限的包容,是猛烈的进攻,大概是梦太满了会散逸出来,第二天醒来时,床榻上一片凌乱。
吻了吻熟睡的夏迩,天微微亮,赵俞琛骑着小电瓶去工地。
来到工地上,赵俞琛第一时间就找到了老王。
七匹狼夹克被凸出来的铆钉划开了一道豁口,老王在监工站里扯着自己的袖子痛心疾首,见赵俞琛出现在门口,他顿时大喊大叫起来。
“三百!我这件衣服要三块多!狗日的费小宝就知道害老子,那钉子杵那么长一截出来,划的是我的衣服算我倒霉,要是划人了怎么办?我就知道那小子干活不用心,他妈的,迟早让他卷铺盖滚蛋!”
老王骂骂咧咧的,唾沫横飞,可赵俞琛实在是不能共情他那三百多块钱的七匹狼。
“王总,我来跟您说个事。”
“啊,你家里的那些事儿都忙好了吧?!”老王悻悻地放下袖子。
“忙好了。”
“忙好了就行,老刘年纪大了,你多打点下手。”老王坐到桌子后,拧开保温杯,呷了口热茶。
茶叶在水里飘动,赵俞琛的心也跟着动了一下。
“我今天来,是要跟您说件事。”
“工钱吧?这事儿我也没办法,你瞧瞧,我的头发都愁白了半边。你看,你看——”一边说老王一把把脑门往赵俞琛面前送。
看着那零星的几根毛,赵俞琛涩笑了一下。
“不是工钱的事。”虽然工钱重要,但不是今天的重点。
“那是什么?你小子今天怎么磨磨叽叽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我 ……”赵俞琛抿了一下唇,其实并不难以启齿,他只是想用一种合适的语气说出来,毕竟一大早莫名其妙地就跟人家说自己是个杀人犯,实在有点太奇怪。
“我之前犯过事,进去过,因为杀了一个人。”
老王呆住了,横肉堆叠的脸上掠过一抹阴云,黄色的眼白中那颗精明的黑眼珠子定格在震惊和疑惑当中,好半天,他嘴角抽了两下,像是要赶走什么似的,低声说:“说、说这个干嘛。”
轮到赵俞琛愣住了。
老王举目瞅他,没好气地说:“很了不起啊?一大早跑来说这个!”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说什么说,什么事情都不要说!”老王一挥手,又骂骂咧咧起来:“我就知道你小子有问题,这种事干嘛声张出来,还蛮骄傲呢!”
在老王阴阳怪气地挤兑中,赵俞琛疑惑地蹙眉,“您……早就知道了?”
“你小子不要太小瞧人,我王大富也是混过社会的,像你这种有文化的怎么会来工地上干活,我就知道这里面有猫腻,再说,你那几个朋友以来,我稍稍一打听,就什么都知道啦!你可别怪罪你那些同学,小赵啊,人家是拜托领导照顾你呢,你那些同学跟集团老总打过交道……”
赵俞琛的脸黑了,脑海里浮现谢遥的那张脸。
“我不需要什么照顾,把工钱给我就行。”
“嘿你小子,蹬鼻子上眼的!”老王捧着保温杯笑了,他看赵俞琛像个愣头青,便以过来人的身份说:“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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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人呢就活这一辈子,我王大富年轻的时候也混过社会,那个什么,古惑仔,我当年还拿刀砍过人咧!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哎,你去哪儿?我话还没说完呢!”
赵俞琛懒得跟老王废话,听到谢遥他们还特地过来打招呼让这边的领导关照自己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这算什么?怜悯吗?一天天的,既然都往前走了,干嘛抓住过去不放?
忿忿地拎起铁锹,他走向一堆砂土,拼命地筛起沙来。
这天工地上的气氛特别低沉,工钱的问题比灰尘还要呛人,淤堵在所有人的心口。
费小宝早就想撂挑子不干了,而陈峰这个老实巴交的都开始磨洋工,老刘是没办法,私底下找老王说了好多回,可这一次就连老王都束手无策。
下午的时候,几名工人不知道为什么起了冲突,顿时怒气爆发,小小的口角之争变成了互殴,一名路过的女工被撞倒在地,抱着头,这位三十多岁的单身母亲蜷缩在墙角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浇灭了怒气,人们悻悻然地分开,有几人围了上去。女人一鼻涕一把泪,不说身上的疼,只是一个劲儿地哭自己在医院里的孩子。
“我要钱啊!”她声音嘶哑,凄厉得像黄昏时刻停在电线杆上的乌鸦。
收回目光,老刘唉声叹气。
“说是问题出在上头,”老刘用胳膊肘捅了捅一旁的赵俞琛,小声说:“说是利德的老板资金流出了问题,上面的万水建工不给钱,周经理没办法,老王也愁呢!”
万水建工是明晟这个项目的总承包商,利德建筑是其中的一个分包商,老王呢,则是利德手底下的一个工程队工头,虽然是个包工头,但只对下面的工人说话有分量,到了利德面前,他只能算是个小虾米。而利德真正的负责人周经理好几个星期都没来工地了,自从费小宝他们又闹了几回,这位领导就销声匿迹了。
赵俞琛沉吟不语,手中的抹子不停,汗水一滴一滴掉落,被他抹进水泥里。
太阳渐渐来到了西边,市中心的摩天大楼就像一面面镜子。
某日,上海黄浦区的某栋办公楼顶层,一份文件划过董事长办公室里的那张极简风的高级办公桌,砸得某位小秘书惊叫了一声。
万水建工的董事长张绮年从桌后转身,看向眼前狡狯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说:“滚。”
30.烧金阁
男人佯装歉疚,对张绮年颔了颔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阳光透过落地窗,在短绒地毯上缓慢地移动。
这安静大概持续了十好几分钟,张绮年深吸一口气,强力压制住情绪。
不肯承认是自己的判断失误,不肯承认自己现下的无助感,那是对自己的骄傲的背叛。张绮年从办公桌后走出,从落地衣架上取下昂贵的外套,随意地套上身,他快步走出了办公室,从公司离开。
迈巴赫行驶在延安高架上,他烦躁地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
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他居然很想去松江。这几年去松江的理由无非就是两个,一是为了公司在那边的工地项目,二就是为了夏迩。
今天,别说看到,他完全不想听到任何有关明晟商场项目的消息。
那么就只有夏迩。
他知道他今天会有演出,只要轮到夏迩登台,酒吧老板就会给他发消息。他想,也许今天能在夏迩这边得到什么好消息,来弥补他心中的挫伤。
毕竟他老爸已经去大闹一通了不是吗?
几天过去了,再怎么着也该做出正确的选择。
迈巴赫驶进简陋的地下停车场,张绮年不得不走上十多分钟才能到马路对面的酒吧门口,天气有点冷,他进去就要了一杯马丁尼,时间刚好,台上的夏迩正在演出。
灯光下他拨弄吉他,唱着一首温柔的曲子。他的嗓音越来越好听,化着淡妆,是什么光都打不出的自然清新。
他看起来似乎很幸福,张绮年皱了皱眉。
“迩迩一直在等您呢,”酒保在后面擦拭酒杯,说:“叫您待会一定去找他。”
“是吗?”张绮年一口干了马丁尼,把小费拍在了吧台上。
后台,张绮年靠在化妆台前,伸直了双腿。目光看在自己的脚尖处,张绮年让思绪凝停在这昂贵的意大利手工定制皮鞋的条条纹路上。他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那些烦心事,尽量让自己的思绪保持清明。
没过一会夏迩走了进来。
“张总。”夏迩把吉他靠墙摆放好。
“迩迩。”张绮年站直了身体,露出笑容,“怎么样,这几天。”
“很好。”
“不要逞强,有需要跟我说。”
“好,那我就说了。”
“说吧,我听着。”听你怎么回心转意,听你怎么来到我身边。
夏迩抬头凝视他,一字一句地说:“我需要你,不要再打扰我跟赵哥的生活。”
就像电流从脚尖传到头皮,身体突然不属于自己的感觉,脱离掌控,向边缘进犯。
张绮年的微笑僵在脸上,他只知道,夏迩的声音抑扬顿挫,好像在向自己宣战。
回过神来,张绮年难以置信地笑,“他是杀人犯。”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强调。”
“你要跟一个杀人犯在一起?”
“没错,我要跟一个……杀人犯在一起。”
不亚于当头棒喝,张绮年的神色被冻僵,他也不明白了。何曾这么对一个人掏心窝子,每天忙得跟陀螺一样,还雷打不动地每场演出都来看,是,这回他是采取了极端的方法,但这不是夏迩逼的吗?
跟一个工人搞在一起,还是自己手底下最不起眼、最底层的一个工人。
要知道从何初那边得到赵俞琛的个人信息,说他杀过人让自己震惊,这没错,但他居然还在自己手底下干活!这让他更加无法忍受!
气极反笑,张绮年转身就是一拳,狠狠砸在墙上,骨节瞬间一片鲜红。
夏迩吓得脸白了一圈,却咽咽口水,不卑不亢地看着张绮年。
张绮年冷笑了两声,又想起了白日里办公室里的那幅场景。他头一回,感觉到自己一脚踩入了谎言的沼泽。
挫败感再次涌上心头,他急需什么东西来压制住这股让人抓狂的感觉。
“那你知不知道,那个姓赵的,他打工的地方……。”
不要说这种话不要说这种话,张绮年在内心拼命嘶吼,告诉自己不要像个黄毛一样放狠话,那只会让你掉价,只会让你在他心中又蒙上一层卑劣的色彩。
可是他忍不住。
“是我的项目。”
夏迩的脸彻底白了,他一时之间没能明白张绮年的意思。
“明晟商场,是我的项目。”横眉看向夏迩,张绮年戏谑地笑,他很好奇夏迩到底明不明白自己说这句话的意思。
只需要开口,一句话就可以让赵俞琛丢了工作,不错,他就是这个意思。
“不,不,赵哥他工作认真,他、他比任何人都要热爱劳动过!”回过味来,夏迩极力解释,走上前去抓住张绮年的胳膊,乞怜说:“求你,张总,都是我,求你…… ”
“说你傻,你倒是挺聪明。”
“他不知道我和你,他不知道……”
“不重要。”
张绮年冷笑一声,拍了拍夏迩的脸,他受不了这种drama的场景,做作到让他想吐。愤怒让他给自己上了一层卑劣的壳,他不得不扮演威胁的角色。而说完这些话,那股挫败感却并没有下去,反而是一种连他都不愿意正视的卑劣,让他如鲠在喉。
目光快把夏迩身上剜块肉下来,张绮年走过惶然的夏迩,深深看了他一眼,扬长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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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迈巴赫疾驰在沪青平高速公路上,张绮年还是这么多年头一回感到受伤,那晚他抽了整整一包烟,为了万水,也为了夏迩。他三十五年的人生中还没有遇到这样的挫败,以前他想得到谁,就会得到谁,以前他想做事,就会做成事。
他从来没有失败过,而这一次,他却败给了一个彻底失败的人。
想不通,迈巴赫径直驶入市区,停靠在虹桥的一家私人会所,竹林掩映之下的日式建筑里透出黄光,不是廉价的马丁尼,是高级的日本清酒,在幽静的包厢里,张绮年慵懒地坐在榻榻米上,香烟在指间兀自燃烧。
服务员为他上了两份小碟,辅以下酒。张绮年没有动,只是跟服务员说今晚不要来打扰他。服务生再次确认了他没有点人的需求,便躬身倒退出去了。
安静,绝对的安静,张绮年的思维像柏油一般黏稠,滞涩在某个地方。他想着明晟商场这个项目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同时也在想着,在项目附近的那个廉价的酒吧里自己一再被拒绝究竟也意味着什么。
其实什么都没有——张绮年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一道屏风上。屏风沉默地铺展在暖色调的包厢里,在地上投下暧昧的阴影。
他曾听会所的老板说这扇屏风还算有点来头,浮世绘风格的仙鹤融合了大和绘的物哀与幽玄,而掩映在树林背后的一尊金色楼阁则使用了狩野派的绘画风格,遒劲而肃穆,用金箔勾勒出的建筑主体即使在暗夜里也熠熠生辉。
张绮年还记得会所老板在谈论这扇屏风时的骄傲。
只是在现在他的他看来,过于矫揉造作了,就像现在的自己,被各种陌生的情愫撕扯着,也许这一次会完蛋,在项目上,但某些地方,他不愿意承认的处境中,他已经完蛋了。
他爱上了,很可怕,盯着那幢金色楼阁,他有种想把夏迩关进去的冲动,因为他爱上了,所以像个少年一样思绪翩飞。
突然间,他厌恶起这楼阁来,大概是太过美丽,就像夏迩一样。
他抽了一口烟,在火光盛到极处时,他半起身,将火光按在屏风的金色楼阁上。
一个窟窿出现,被金色的线条拉扯开来,渐渐地灼烧了整个建筑。
张绮年烧毁了自己的金阁。
窗外的竹林摇晃,很难想象这是上海会存在的竹林风声。大多数人是一辈子都听不到这样幽静却浸润着铜臭味的风声的,夏迩从酒吧里走出来时,月色像漏了的银河之水,浇洒在他身上。背着琴,他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在无人的街道上快速骑行。
他迫切地想要看到赵俞琛。
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赵俞琛。
31.怎么办
夏迩想念赵俞琛身上淡淡的水泥味道,想念他宽阔厚实的胸膛,想念他粗糙的手掌心抚摸在自己腰上时,硬硬的茧像沙砾一般提供给自己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的存在感。不知为何,当张绮年那样溃败地走过他时,他感到害怕,又感到心痛。
他从来没有想要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他知道被伤害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也许伤害了张绮年,可当张绮年告诉自己他是工地老板时,夏迩知道,他又将伤害赵俞琛。
他已经害得他被驱逐,难道又要丢了工作吗?
不,不能让这样残忍的事发生在赵俞琛身上。夏迩唯一看到过的那样爽朗的笑容,就在于赵俞琛扛着铁锹,走过水泥墙的时候。他会用指尖轻轻抚摸墙面,就好像在抚摸他的作品,他的孩子。
而他的工友们,围在他身边,那是质朴的感情,是赵俞琛灰色生活里为数不多的鲜艳色彩。
“怎么办……”
夏迩停了自行车,坐在路上哭了一会,他颇觉无助,也觉得荒谬。他年纪太轻,还品味不出缘分的意味。赵俞琛、夏迩、张绮年,他们这三个人,本就是在上海那尘土飞扬中的三道际会。
他们从各自的位置出发,意外地“撞到”了彼此。是三个时代,也是三个阶层。
夏迩扶着脑袋,沉默地流泪,他当然吓得要命,但内心里有一道声音,告诉他应该怎么去做。那就是誓死守住这个秘密。
张绮年要什么,他就给他什么。赵俞琛所珍视的,他夏迩来守护。
擦干眼泪,夏迩再度骑上自行车,踩得飞快。
他还不是很熟悉他们的新家,这也是个老小区,电线就像蛛网缠在一起,夏迩上楼梯时,老式电表的幽光一闪一闪的,像给他打节奏似的。今天一天赵俞琛都没有回他消息,夏迩内心有些不安,往日里下工后赵俞琛都会看手机的。
打开门后一片黑暗,夏迩蹙眉,有那么一瞬间,夏迩以为自己又被扔下了。可现在已经是午夜了。午夜,赵哥该睡觉了。
夏迩努力挤出微笑,小心地放下琴,蹑手蹑脚地走近,想给床上那熟睡人一个晚安吻。
将手扶在赵俞琛的肩膀上,他轻轻靠近,可下一秒,他呆住了。
不对,怎么这么烫?
夏迩心中惊了一瞬,连忙伸手去摸赵俞琛额头,这一摸不要紧,吓得夏迩一声惊叫。
“哥!哥!”夏迩手上湿淋淋的,全是赵俞琛额头上的冷汗。他开了灯来看赵俞琛,发现他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拼命遏制住颤抖。
“哥,你怎么了?”夏迩吓坏了,眼泪一下就出来了。他推搡着赵俞琛,妄图叫醒这个半昏迷的人。
眉头紧锁,赵俞琛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紧咬牙关,脖颈处的青筋好似快要扯断。他在失去意识的边缘,整个人都在不自觉地发抖。
夏迩叫不醒他,心一横就咬牙把他搀了起来。
“哥,坚持住,我带你去医院!”
夏迩吃力地背起赵俞琛,起先赵俞琛的重量压得他根本站不稳,他在出门时一个踉跄,赵俞琛撞在门上,低哼了一声。夏迩心里嘣咚一跳,更加咬紧了牙关。
背着赵俞琛下了五楼,夏迩连忙叫了辆车,不到一刻钟,赵俞琛就在小区最近的一个二甲医院里。
只是这短短的十五分钟内,夏迩的眼泪就没断过,赵俞琛软在他的怀里,烧得跟炭一样,浑身痉挛,无意识地捂住腹部,尽管他在昏迷的状态下依旧极力忍耐,可这忍耐更加灼痛夏迩。
他竟然连疼都不愿表现出来。
很快,赵俞琛被急救医生接收,夏迩在一旁手忙脚乱的,脸上的妆花得一塌糊涂,睫毛膏融化在眼泪里,在面颊上犁出两道黑漆漆的痕迹。一名小护士给赵俞琛插上针后,对夏迩说:“去洗把脸吧。”
她从白大褂的荷包里掏出一张湿巾,递给这个漂亮却不知所措、哭得稀里哗啦的少年。女人们心善,见不得这样惹人心疼的场面。可夏迩哪里顾得上自己呢?握着湿巾,却眼巴巴地守了半个多小时,终于从医生那里得到了初步诊断,急性阑尾炎,不排除穿孔可能。
“要做手术。”医生疲倦的双眼里是笃定的光,“先去把检查费、手术费和住院费都缴纳一下吧。”
夏迩愣住了。
“来呀?不知道地方?我带你去。”小护士好心地提醒,朝他笑。
夏迩硬着头皮走过去了。
在自动缴费机前,小护士把赵俞琛的病历卡递给他:“没有医保,就只能自负了。”
病历卡在机器上读取,赫然出现了好几排数字,但腹腔镜手术的那一排,10000,让夏迩彻底待在了原地。
“扫码支付就好。”小护士说。
夏迩咽了咽口水,站在自动付费机前,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下总数,12000,不甘心,又数了一下,不是一千二,而是一万二。
“是微创的,自然要贵些。”小护士似是看出了他的窘迫,问:“需要换成传统的手术吗?那个便宜,七八千。”
“哪,哪个好呢?”夏迩干涩地问。
“当然是微创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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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害少,不留疤呢!”
“那,那就不要变。”夏迩的声音没了底气,是啊,对他现在来说,微创和传统的已经没什么分别了,因为无论是哪个数字,他都负担不起。
“快交钱吧,实在不行给家人打电话,你们是兄弟吗?可以叫家人帮帮忙。”说完,好似不能承受这样的窘迫一般,小护士转身走了。夜晚并不忙,急救大厅里一片寂静,夏迩呆站在付费机前,仔细看了支付宝和微信,加起来总共也不过一千五百块钱。
一千五……
一千五,夏迩打了个哆嗦,天知道他怎么想的,他转身就跑出了医院。
情绪上涌,这个数字刺痛了他,他哭着,在路上奔跑,一千五,一千五能干什么呢?一千五连手术的零头都不到,可他浑身上下就只有一千五!
一千五救不了赵俞琛的命!
赵俞琛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他,可在关键时刻,自己竟然连手术费都交不起!
经历换房一事夏迩知道赵俞琛也几乎山穷水尽,现在能救他的只有自己。可自己能做什么呢?他能……
这时,一辆白色宝马打他身边驶过,又缓慢停下,摁了两下喇叭。
“嘿,迩迩!”车窗摇下,是一名醉酒醺醺的顾客。
夏迩认识他,他曾和张绮年一样向他抛出过橄榄枝。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打他脑海里掠过。他吃了一惊,但很快接受下来。
“大半夜的哭什么?有什么事儿啊!失恋啦?”
“没,没有。”夏迩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乖,他竟不自觉地朝白色宝马走去。
“要不要跟哥去玩一玩?我们还有下一场呢!”
“怎么玩…… ”
“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哥什么都可以给你,来,过来,哥……”男人打了个酒嗝,从手腕上取下一块劳力士,在手里晃了晃,“这个是基础款,给你玩玩……你跟了哥……嘿嘿……”
“我要钱。”
夏迩听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清晰,那么分明,那么冷静。
男人突然正色,疑惑地看了一眼夏迩,酒意瞬间退去。
“你要钱?”他强调了一遍。
夏迩发着抖,带着哭腔说:“我要钱,现、现在就要钱。”
男人微眯眼睛,露出玩味神色,片刻沉默后,他打开了车门,说:“上来。”
夏迩乖乖地坐了进去。
一手解开了腰间的皮带,男人看了一眼夏迩,把手放到了他的后脑勺。
“要钱,自己挣。”
32.我没忘
酒吧里很多人都想要夏迩做这种事。
一穷二白的漂亮孩子,迟早是大人物们的盘中餐。想得手很容易,只是半路杀出来一个张绮年,让很多人收敛了继续的心思。
可他现在要钱,张绮年却不在身边。男人想,这可是夏迩自己送上门来的,没有不吃下的道理,就算张绮年不乐意,也只怪他错过了时机。至于夏迩的那个小男朋友,其实并没有人放在眼底。
“知道要做什么吗?”见夏迩半天没反应,男人的手加了点力度。
卷发垂落,遮挡住了夏迩发红的眼睛。他想,这没什么可耻辱的,只需要低下去、张开嘴,一切就完成了,躺在医院里的赵俞琛,救命钱就有了。
夏迩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不如张绮年有钱,但一两万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我要一万二。”夏迩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两万二都行。”男人笑了,白色路灯照在他脸上,阴森森的。
心脏跳得快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夏迩看到阴影处鼓胀出来的物什,蛰伏着,等待着,夏迩再一次对自己说,没什么可耻辱的,跟一条命比起来,这实在是不算什么。
只是,不忠二字徘徊在他心头,刺痛着他。
“再愣着,我可就没感觉了。”男人揉搓着夏迩柔软的卷发,羊羔似的,他很喜欢。好似终于下定决心,夏迩撩起头发夹在耳后,俯身下去。
男人惬意地朝后一趟,闭上眼,准备享受。
可就在这空档,就在那东西接触到空气的一刻,好像被更汹涌的气流所打扰,男人惊诧地瞪开眼,发现副驾驶车门被拉开,然后夏迩像只破口袋似的被人一把拉了出去。
夏迩摔在地上,惊恐地看向眼前面色苍白、冷汗淋淋的赵俞琛。
“哥,我……”他怎么在这里?!自己刚刚准备做的事情都被他看见了吗?!对!一定被他看见了!
夏迩倒吸一口冷气,却见赵俞琛捂住发痛的腹部,狠狠摔上车门,朝车内的男人粗吼一句:“滚!”
男人也不是好惹的,就欲反击,却见死亡气息攀附在眼前这个虚弱却高大的男人身上,赵俞琛的拳头上,是鲜血,是可以夺走他生命的利器。
男人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拥有的是如此之多,而眼前的这个人,一无所有。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男人打了个冷噤,扔下一句咒骂,仓皇地启动发动机,白色宝马扬长而去。
地上,夏迩哆嗦地抬起头来,他不敢,却仍旧伸出手,轻轻去碰赵俞琛的裤腿。
“哥,我,我……”他泣不成声。
“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吗?!”赵俞琛强忍痛楚,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愤怒,怒火快要淹没他,他一把抓起夏迩的下巴,怒吼道:“你忘记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吗?!”
“我没忘,我没忘啊!”夏迩拼命摇头,嚎啕回应。
赵俞琛的手在发抖,捏的夏迩漂亮的脸蛋白一块红一块,愤怒中他抬起手,一巴掌险些落下,却在将将靠近夏迩的脸时,停住了。
他舍不得。
这不是他的错,是自己的错。
滚烫的眼泪落下,所有的情绪浓郁成愧疚,赵俞琛兀地松开手,跪下身把夏迩抱在怀里,“是哥没用,是哥、哥没用!”
“哥,你生病了,你怎么跑出来了?你要做手术,我对不起,我对不起,我不再做这种事了,我对不起你,你骂我吧……”
“是我没用。”耳边,赵俞琛一句一句地说:“是我没用……”
是的,是我没用,我不该生病,因为穷人就不该生病,我生了病却熬不过去,还要你把我送医院,还要你为了手术前出卖自己,我在梦里都听见了你的哭声,醒来后就仓皇寻找你,她们说,你站在缴费机前好久、好久,你不知所措,你脸色骇然,于是你跑了,她们说,你跑的时候在哭,眼泪落在医院的白色瓷砖上,迸开了,像岩浆。
大概知道了你的无助,便再也不能在病床上待下去,我扯掉注射器,跑出了医院,我看到你站在一辆白色宝马面前,我看到你走了上去,要是我跑快一点,你就不会上车,你就不会低下头,险些把自己卖了出去。
可我脚步疲软,亦发不出声音,剧烈的疼痛折磨着我,可比起我看到你在车内的那一刻,那疼痛又算得了什么?我从未感受到如此剧烈的悲痛,我恨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也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把你拉了出来,同时也拉断了自己的生路。
没关系,迩迩,没关系,阑尾炎是不会死人的,就算会死,那又怎样?千不愿万不愿,不愿看到你为了我出卖自己。
你那么珍贵,迩迩,你那么珍贵。
你才十八岁,迩迩,你还那么小,那么干净。
迩迩,你那么干净。
迩迩。
迩迩。
迩迩。
寂静的夜也掩盖不住赵俞琛心内的狂风暴雨,跪在地上,赵俞琛死死抱住夏迩,将汗淋淋的头抵在夏迩瘦削的肩膀上,发着抖,直到再度晕过去。就在这时,夏迩抬头,他看到了远处一座黑漆漆的办公楼上,悬挂着一块银光闪耀的招牌——某某律师事务所。
他想到了什么,两行热泪无声而下。
第二天下午,赵俞琛从病床上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便是程微岚那张化着淡妆、却略显憔悴的脸。
“——嘘。”赵俞琛刚想说什么,程微岚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看另一边。
另一边,夏迩趴在床边,睡得正熟。
“忙活了一夜,刚睡着。”程微岚在赵俞琛耳边小声说:“这小孩昨晚给我打电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我吓坏了……阿琛,你差点没命了,知道吗?”
赵俞琛喉结上下滚动,突然说不出话来。
“医生说,你已经阑尾炎穿孔,腹腔都感染了,再不及时处理,就会感染性休克……阿琛,阿琛,你受了太多苦,何必,何必对自己这么狠呢?”
程微岚的眼睛红了,嗓音颤抖,她轻轻抚摸着赵俞琛的额头,赵俞琛不说话,一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却像汪泉眼似的,逐渐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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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眼泪,直到再也盛不住,从眼角滑落。
赵俞琛闭上了眼睛。
在他熟睡期间,时隔多年,程微岚观察他,就像观察一件典藏一样,她用目光细细爱抚这个曾经差点成为她恋人的男人。
她悲哀地看到,曾为她擦去眼泪的那双手,骨节扭曲,伤痕累累。彼时清风明月般的白衣少年,已被烈日摧残了皮肤,被水泥压伤了脊背。
尽管他依旧沉毅、俊朗,却再也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他了。那个在大学里闪闪发光的学生会会长、那个在辩论赛上所向披靡的最佳辩手、那个欧洲最好的法学院里用一口流利的德语发表演讲的优秀学生代表、那个她曾仰望着、深爱着的白衣少年,于那个闷热夏天的午后,彻底离他们远去了。
自此,程微岚便再也抓不住赵俞琛了。
那个赵俞琛,也就从世界上消失了。
这个晚上,当赵俞琛进了手术室后,程微岚哭了很久,走廊里,她的啜泣如风般轻柔,情绪却如夜色般沉重。
而夏迩,在对程微岚说了无数遍谢谢后,就呆呆地坐在一边,完全不敢回忆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
他第一次看到赵俞琛那么生气,那愤怒倾泻而下,险些把自己淹没。而那捏在自己脸上的手,他似乎要将自己捏碎。
痛,也好伤心。
一整夜,他发着抖,程微岚收拾好情绪,才注意到这个少年有点不大对劲。
“怎么了?”程微岚坐到夏迩身边,问:“吓到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阿琛这边我来守着就行。”
要不是翻出了赵俞琛曾经要扔掉却被自己捡回来的名片,夏迩根本联系不到程微岚。他脸色惨白地摇摇头,说:“我要在这里。”
“小夏,谢谢你,阿琛今晚形势危急,不是你的话就危险了。”
“我、我应该的。”
程微岚敏锐地察觉到夏迩情绪当中的一丝暧昧不清的东西,思量片刻,她试探道:“你和阿琛,还住在一起吗?”
“住一起。”夏迩老老实实地说。
“你们俩是朋友?”程微岚问完,屏息静气了一刻,她等待着回答。
夏迩挪动目光,看向程微岚,细若蚊蝇地说:“嗯,是朋友,普通朋友。”
到底没能得到赵俞琛的允许,夏迩甚至不敢在他昔日的朋友面前说出两人的真实关系。他害怕人们因此看低赵俞琛。
“普通朋友,做到这个份儿上,很好了,我代阿琛感谢你。”
说谎,程微岚一眼就看出这孩子在说谎,他的眼底是完全不能压抑的担心和灼热的爱意,当程微岚赶到医院时,他在床边抱着赵俞琛哭,好像在哭赵俞琛的病,却似乎又在哭什么别的东西。
她听到他一直在低声喊,“哥,对不起……”
而此时——第二天的下午,这孩子在她的劝说下好不容易才吃下了点面包,才匐在赵俞琛的病床边睡着。
普通朋友不至于如此。
拿出纸巾,程微岚轻轻擦拭赵俞琛眼角的泪,只是这泪好像没有尽头,湿了一张又一张的纸巾。
33.不愿醒
夏迩醒了,赵俞琛还在睡,医生过来说,情况还算稳定,没到要进ICU的地步。
和医院的交涉都是程微岚在进行,不久后谢遥也来了,只是谢遥没见过夏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便跟程微岚说起医药费的事情。
夏迩听到他说,这里是个二甲医院,太一般,转到好医院里休养,钱他来出。程微岚却说,赵俞琛刚做完手术,经不起折腾,在这里他们好好照顾,都一样。
“师姐还在外面出差,说是过几天就来。”
“就怕影响他情绪。”程微岚忧心忡忡。
“怎么会呢?师姐这些年对他牵肠挂肚的…… 唉,放不下的何止是他,师姐、你,我,这些年……”
“别说了。”程微岚打断了谢遥,谨慎地看了眼床边的夏迩。
谢遥也注意到了夏迩的存在,问:“这就是他的那个室友?”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别问了,阿遥。”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站在门口交谈,他们口中的那些过去,那些放不下,夏迩从没听说过。看着病床上熟睡的赵俞琛,夏迩既为他感到幸福,因为他还有这么好的朋友,却又感到悲伤,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夏迩觉得自己好像个局外人,对赵俞琛一无所知。
“小夏,我们去吃晚餐,你去吗?附近有家商场,感觉还不错。”转身,程微岚对夏迩说。
夏迩摇了摇头,“我还是不去了。”
“不吃东西怎么行呢?今天就吃了个面包,跟我们去吧。”
“不了。”夏迩固执地摇头,不肯去,或者说,不肯离开赵俞琛。
“那我给你打包一些回来,好吗?”程微岚冲他笑,“别紧张,医生说最危险的阶段已经过去了,你要打起精神来哦。”
谢遥在一边皱眉,心想程微岚对赵俞琛的一个室友都这么上心的吗?
“不是室友那么简单。”吃饭时,程微岚吃着一小片鱼生,说:“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你开什么国际玩笑。”谢遥冷笑一声,“俩男的还能是什么关系,另外,那孩子多大,像个高中生,还有,穿的什么衣服,不男不女的。”
“别这么说,现在小孩很有个性的。”
“阿琛喜欢这样的个性?他那么死板一脑筋。”谢遥嗤了一声。
程微岚小口咀嚼鱼生,说:“那也许是我多想了。”
“你啊,快马加鞭,赶快把他给追回来,叫他重新开始,他再这么下去,别说你跟师姐,我都受不了,知道吗?我谢遥也是有良心的,那天要不是我下楼去拿东西,也不至于叫他一个人护着你俩。”
“别说了阿遥,提起就觉得伤心。”
“谁不是呢。”
谢遥悻悻地笑了两声,眼角也泛了红,不得不给自己灌下一大杯啤酒。
医院里,夏迩打着冷噤。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来越冷,脑袋昏昏,他想睡,却又不敢睡,舍不得睡。
病床上,赵俞琛睡眠安详,却依旧眉头紧锁,大概是因为痛吧,即使在睡梦中,里里外外的疼痛也在折磨着他。
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夏迩望着赵俞琛,鼻头发酸。这时程微岚回来了,给他带了一份日式的定食。
热腾腾米饭上盖着蒲烧鳗鱼,切成丝儿的包白和烫熟的花椰菜裹着日式芝麻酱,程微岚打开味噌汤和几份小菜,递给他一次性筷子,夏迩拿着那双高级的木质筷子一时恍惚。
原来有的一次性筷子是不用掰开的,原来一次性筷子不需要来回搓磨以防木刺扎手的,原来一次性筷子也可以比自家用的长筷还要精致滑顺、甚至还有精致的雕花图案的……
“小夏,怎么啦?”
夏迩捧着那纸盒里的定食,望着一份味噌汤,问:“姐,是不是很贵,我没那么多钱。”
“说什么呢,姐请你吃的。”
“多少钱呢?”
“就两百多而已。”
“两百多……而已?”夏迩差点没能端稳,慌忙抓紧了纸盒。两百多一份饭吗?夏迩咽了咽口水,不是因为馋,而是因为难以置信。
“快吃吧,一会儿凉了。”程微岚温柔地催促道。
夏迩听话地开始吃饭,却吃得很苦涩。端着这两百多的一份定食,夏迩恍惚中意识到了一件事,一件很残酷的事。
如果一开始他们都在一个世界的话,这样的日子,赵俞琛原本也是可以过的。
大颗的眼泪滴进饭里,他背过身,狼吞虎咽的,不想让程微岚看见。可坐在床另一边的程微岚,沉默地注视少年瘦弱的脊背,敏感而聪慧的一颗女人的心捕捉到了少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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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痛,只是善良和体贴叫她保持适当的沉默。
晚上,医生来查房,告诉二人赵俞琛恢复得很好。
“那他为什么不醒呢?”夏迩急切地问。
“也许,他只是太累了。”医生温柔地笑。
夏迩不应声了,没人比他更懂赵俞琛的累。那就多睡一会儿吧,哥,他在心里默念,那就多睡一会儿吧。
“小夏?”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程微岚发了话。
“嗯?”
“你出来一下吧,姐有话对你说。”思前想后,程微岚不得不重视起少年的这份感情。
夏迩疑惑地起身,跟着程微岚来到了走廊上。
走廊里寂静,仿佛脚步声都是对寂静的亵渎。两人坐在靠墙的长椅上,程微岚为了缓解夏迩的紧张,冲他笑了笑,问:“晚餐好吃吗?”
“好吃。”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程微岚他们,夏迩总是很紧张,也许是因为不熟,也许是因为程微岚来医院时开的那辆奔驰,又或许是,程微岚浑身上下那低调却雅致的名牌服饰,时时刻刻在提醒夏迩,他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小夏,不要紧张,姐不是要问你什么,姐只是想知道,你对阿琛,了解多少。”
“他,他是个很好的人,在工地上做事。”
“不错,还有呢?”
“他……”夏迩看了一眼程微岚,又迅速垂下眼眸,低声说:“我知道他,他犯过事,坐过牢。”
“哦?你知道?”程微岚惊讶。
“嗯,他……杀过人。”
后面三个字夏迩说得极轻,轻到程微岚快要听不清。然而她却在片刻的震惊后,问:“你都知道了?”
夏迩点头。
程微岚沉默了。
原以为,是少年对男人的心存幻想,是并不了解的盲目崇拜,毕竟沦落的赵俞琛走在人群中也是那么出挑,惹人注目。可没想到,这感情却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无视过去的隐痛,飞蛾扑火般的真情。
“不是这样的。”程微岚听到自己颤着嗓音说,“他杀了人,没错,但不是这样的。”
是在对谁的抗辩呢?程微岚不知道,只是眼泪一滴一滴落下,女人的回忆包裹住少年,带他回到了那个夏天。那个闷热、蝉鸣聒噪的夏天,那个充满希望、却又带来绝望的夏天。
34.法学院
病床上赵俞琛做着一个漫长的梦,漫长到和走廊外的女人的诉说所重叠,交织回到了那个夏天。
彼时的赵俞琛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程微岚说,你能想象吗?所有科目,所有科目都能考第一名,大的小的奖学金拿到手软,拿到人人艳羡的地步。羡慕,但从来没有人嫉妒,因为嫉妒也没有办法,一切都靠实力说话,在学生会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事必躬亲,明明还是个本科生,却早就被好些教授们看中,给予他保送研究生的资格。
他还会好几门语言,自学德语到能够在欧洲交换时期和教授们对答如流,天知道他在夜里下了怎么样的苦功夫,白天还能那么有干劲儿地上课和做项目。尽管大学里人才济济,老师同学们却公认他为“天才”。
天才是褒奖,亦暗含了悲戚的命运。在赵俞琛的前二十一年中,他不知道“苦”为何物,出身湖北西部的某个城市,来自一个高知家庭,他没吃过学习的苦,因为他热爱学习,也学得拔尖,怀着一腔少年人的热血,他有追求正义的梦想,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立志成为一名律师。
有一回在聚餐中他害羞地告诉了程微岚,是因为看了一部韩国电影《辩护人》才更加坚定了自己律师梦。他憧憬自己能跟那位深受爱戴的卢武/铉总统一样,成为一名人权律师,为正义发声,为弱势群体辩护,一开始程微岚还笑他志向那么大,并且还说,律师跟正义可没什么关系。
“但是和法律有关系,法律,是基本的正义。”赵俞琛神色坚定,目光灼灼。
再大的梦想也要从小事做起,没想到那年的寒假开始,赵俞琛就开始去一些地方的律所打零工,帮律师们跑腿,跟着他们走访了各种偏远地区、贫困山村。而这些还是从一两年后某次校友会上,已经在上海从业的师姐从别人口中听到的。
那一年,赵俞琛才十八岁。
大二那年,学校里有个去德国交换的项目,赵俞琛和程微岚一起申请、被选中。中国采取的是和德国一样的大陆法系,学校里也开设了德语教学,是以赵俞琛一直都很想去德国看一看。
他们来到的城市是柏林,柏林的那所大学拥有全德国最好的法学院。学院坐落在菩提树下大街上,几百年的建筑恢宏而庄严。当赵俞琛站在法学院的图书馆里看到那满墙的法典时,眼中全然没有就是德国人自己都会露出的畏惧,而是一种攀登高山的狂喜。
他将花上半年,在这所大学里攀登自己的高山。
多少个夜里,从午夜十二点的图书馆出来,顺着菩提树下大街独自行走,走过勃兰登堡门,走到国会大厦,穿过蒂尔加藤公园……
赵俞琛的脚步是孤独的,偶尔他身边也会有程微岚,或者同一个小组里的德国同学,但大多数时刻,他独自行走。那颗年轻而稚嫩的心溢满了欣喜,身边一旦有人,那欣喜就会漫溢出来,把旁边的人也浇个透。那个时候他会笑得双眼弯弯,露出一口白牙,爽朗的笑声有时让那些在法典里浸泡了太久的麻木的德国人都会精神一振,向他投来讶异的一瞥。
但赵俞琛完全不在乎,他很快乐,非常、非常快乐。
他独自行走,有一回,他学累了,便从图书馆下来,顺着施普雷河跑了一大圈,他好像有用不完的劲儿,他跑着跑着,不知不觉就跑进了柏林的黎明。
在这淡紫色的光里,他听到了一阵悠扬的手风琴声,从蒂尔加藤公园深处传来。顺着音乐来处,他拨开沾满雾水的树枝、踏过秋天湿淋淋的草地,在一处空地上看到了一位老人。
黎明熹微,老人身穿一身毁了色的旧大衣,戴着一顶毡帽,独坐在空地中央横放的粗壮树干上。闭着眼,老人用枯枝般的手指弹着苏联的那种老式手风琴,在他面前,是打开的一个铁盒,其中空空如也。
赵俞琛索性坐下来,闭上眼睛,安静聆听。
那苏联小调是和平的旋律,是理想主义的颂歌,是游荡在名为“历史”的河流上的一艘小船,飘啊飘,带着赵俞琛回到那段他在课本里学到过的历史中。赵俞琛笑了,他仿佛走进了卫国战争、仿佛站在一棵花楸树下,对心爱的喀秋莎唱起第聂伯河上的歌谣。
一曲落罢,赵俞琛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了两块钱,躬身放到了老人面前的铁盒里。
“在这里可等不到听众,您可以去勃兰登堡门那边,人多。”赵俞琛用德语亲切地说。
老人对他说了句谢谢,沙哑着嗓子,说:“不,这里很好。”
“哦?为什么?’
“因为稀有的事要留给稀有的人。”
赵俞琛讶异片刻,随即放声大笑,老人也笑了,在尼采的思想演绎中,两人眼底都泛起了光芒。
“再弹一首吧!为我这个稀有的人!”
“好啊我的朋友,感谢你来听我稀有的作品!”
手风琴声响,音乐飘荡在柏林的朝霞里,蒂尔加藤公园的露珠是万千散落的钻石,反射细细的光芒犹如舞台灯光。琴声穿过柏林的这场雾,轻轻落在赵俞琛水晶般剔透的心灵上。他微笑,他如查拉图斯特拉一般对这个世界微笑。
他的优异表现吸引了一位教授的关注,这源于一次次课堂上他的积极发言。
法学院老楼阶梯教室中,人坐得满满当当,这是德国刑法权威教授Kr??mer 教授的课堂,他的课一座难求,经常还有学生站在墙边旁听。
赵俞琛和程微岚当然不会错过。
Kr??mer 教授五十多岁,气质儒雅,思考时总爱用力挤着眉头,用手端着下巴。一边在黑板前踱步,他用自言自语的方式向学生们发问。
“这是一个有关客观归责(Objektive Zurechnung)的案例……一位司机非法违章停车,占用了消防通道。数小时后,邻居家失火,消防车无法进入,导致一名老人在火灾中死亡。那么,请问——这位司机的违法停车行为,是否构成对这场死亡的归责?”
教室内一片沉默,教授扫视一圈,程微岚还在心里用德语组织语言的时候,赵俞琛就举起了手。
他总是第一个举手,一个小组里的同学们都互相挤挤眼睛,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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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来自中国的“天才”快主导他们的课堂啦。
教授朝赵俞琛颔首,他已经很熟悉这张英俊而自信的面孔了。
“谢谢教授。在中国的刑法课堂中,我们通常会先分析行为是否具备‘因果关系’,比如违法停车是否是导致死亡结果的原因之一。其次,我们会考虑行为人的‘过失’是否足以评价其行为。在这个例子中,司机确实有交通违法行为,也存在一定的过失。但是,从中国刑法角度来看,这种间接后果可能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的争议情形,关键取决于法院对可预见性的判断。”
Kr??mer 教授点头,嘴角微扬:“Eine sehr pr??zise Darstellung –非常准确的描述。这是典型的‘因果加过失’模型,也正是德国刑法几十年前的主流思维。但是,赵,你是否注意到,仅靠‘过失’来解释,似乎可以将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死亡都归责给某个小错误的行为人?”
赵俞琛一怔,轻声回应:“您的意思是……单一的因果判断,可能会造成归责范围的过度扩张?”
Kr??mer 教授耸耸肩,挥手指向黑板,“正是如此,我们提出‘客观归责’,目的并不是放宽归责,而是设限。不是所有有因果关系的行为,都应归责于行为人。我们要问的是:这个死亡,是不是这个交通规则的规范目的要预防的后果?(Schutzzweck der Norm)”
赵俞琛若有所思,缓慢点头:“这和中国刑法中现在逐渐强调‘规范目的’的判例发展有些类似……不过,德国刑法里是否会担心——这样‘非形式逻辑’的判断,会扩大法官的裁量权?”
程微岚在一旁点头,也有些德国同学开始交头接耳。
Kr??mer 教授微笑着朝讲台走回去:“你的问题非常典型,也是中国大陆法学发展进入‘价值判断阶段’必须要面对的问题。但我们相信,法律不是纯逻辑工厂,而是社会治理结构。所以,在德国,我们用体系、判例和学术批评来约束裁量。换句话说,我们不怕裁量,我们怕没有约束。”
程微岚看见,赵俞琛的眼睛突然变得很亮,很亮,闪闪发光,他嘴里不住重复着刚刚教授那句:“我们不怕裁量,我们怕没有约束。”
他坐下时,神情明显变了,不再只是应试者式的专注,而是眼神中多了一丝豁然开朗后的通透和欣喜。
“原来所谓‘归责’,不是问因果能不能讲通,而是问这个后果,值不值得一个人承担。我们太习惯于追责,却很少问,这个责该不该落到他身上。”赵俞琛低头,写下一串笔记,在课件的“Schutzzweck der Norm”下划了两道线,然后在旁边写上中文:“规范的伦理意图”。
那么?这个责该不该落到他身上呢?
几年后赵俞琛会经常这样问自己,在法庭上,在监狱的角落,他问自己,这个责该不该担?值不值得担?
届时他将悲哀而绝望地向自己承认,有些责不该让人去担,可有些责,只能让他去承担。
35.失去他
赵俞琛和程微岚的师姐林盛是学校里出了名的铁娘子,论魄力不输于男人,论细心男人又比不上她,她也曾去德国交换过半年,也是她叮嘱赵俞琛和程微岚一定要去上Kr?mer 教授的课。
“那才叫不虚此行。”林盛跷着二郎腿说,那时,赵俞琛和程微岚大三,他们身边还有一个好友谢遥,日日熬夜苦读,备战法考。而林盛已经成为一名执业律师了,就职于当时上海最有名的律所之一。
可林盛却说,在干个几年,她要出去单干。这个律所是男人的天地,就算她成了合伙人,也没有话语权。她要话语权,她要主导权。
“再熬几年就有资质了,等阿琛还有阿岚,好啦,还有你,谢遥,我跟你讲,你要是法考一次通过不了,我可不要你,看谁的面儿都不行,你向阿琛多多学习啊!”
林盛朝三人摆摆手,扬长而去。赵俞琛拍了拍程微岚的肩膀,说:“回去复习吧。”
谢遥在一旁挤眉弄眼,“你俩不能坐一起,腻歪得很,影响我学习!”
赵俞琛笑了,程微岚脸红着去推谢遥,“说什么呢你,自己学习不认真,怪别人。”
“好啦,走吧,我请你们喝奶茶。”
赵俞琛对二人挥挥手,转身朝小吃街走去。法考是不用担心的,他的学习一直很认真,不过现在的确不是谈恋爱的好时候,虽然他很喜欢程微岚,也觉得两人最终会走到一起,这不过是时间问题。
就如所有的法学生一样,经过一番苦读,终于通过了法考,那天除了谢遥高兴得发疯以外,赵俞琛和程微岚都很平静,面对这必然的结果,两人的心情很是淡然。那时,他们已经开始牵手,望向彼此的眼底盛满了少年人的羞怯和欢喜,就差有一个人对对方说出确定关系的话语,大抵暧昧是爱情最美好的阶段,那时他们还年轻,面对未知的未来,性格内敛的两人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后来则是按部就班地去律所实习,赵俞琛和程微岚都去了林盛所在的那家,而谢遥却去了另外一家。林盛自然很欢迎赵俞琛和程微岚的加入,整个实习期间,亲自带他们俩跑上跑下,接触了好多新人都很难接触的案子。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林盛到后来都不能原谅自己。
她太看重赵俞琛,当得知赵俞琛已经保研后,便劝他在律所多待几个月,她手头上的一个案子棘手得很,他和程微岚不仅可以帮到她,还能从中汲取到一手的经验,为他们以后这个小团队的创业做准备。
林盛当时手头上有个案子。
当时宝山区有个老弄堂的棚户改造区,一对邻居家庭因多年积怨,在一次纠纷中发生肢体冲突。冲突中,一名男子用水果刀捅了邻居,致其腹部重创,后送医不治身亡。
一审法院认为属于“故意伤害致死”,量刑15年。被害人家属坚持认为该男子蓄意谋杀,认为其准备了凶器等人出门才动手,向上诉法院申请改判为故意杀人罪,判死缓或死刑。被告人家属——也就是男子的妻子找到了林盛,表示那天该男子只是害怕邻居先动手,才随身携带了道具防身。
林盛好奇,为什么会害怕对方先动手?
这名脸色蜡黄的女人支支吾吾地说,因为长期以来两家因为门口走廊的那块地而不和,今天不是你停了电瓶车就是我放了自行车,被害者生前十分强势,为此好几次争吵。她老公又是个瘦小的老实男人,每回都是她冲在前头跟被害者争吵,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两人在客厅里吃饭,就听到外边的被害者骂骂咧咧地说,迟早要给他们这家人好看。第二天出门时她叫她老公注意着点,没想到男人居然带了一把水果刀。
林盛了解到情况,为此来回奔走。那年上海的夏天出奇地热,林盛和程微岚两张漂亮的脸蛋上都挂不住妆,赵俞琛不想两个女孩那么辛苦,事事都冲在前头。沉重的案卷他不辞辛苦地拎着,随时要用的电脑也被他背在肩上,每次上门去拜访委托人的时候,总是会收到对面被害人家属的言语攻击,害怕林盛和程微岚受伤害,他总是把两人护在身后。
可双方总是争执不下,调解是被拒绝的,情绪也是处于崩溃的边缘的,被害人家属一会要求死刑,一会儿又对赔偿金额不满,作为委托人的女人再也受不了了,闹着要跳楼。林盛好言安慰,对面邻居却不依不挠,不住刺激女人,还对林盛等人破口大骂。
每回上门一次,三人都要掉了张皮。尤其是程微岚,性子柔和,哪被人这么劈头盖脸地骂过,回回都红了眼睛。
赵俞琛心里也难过得很,他不明白,自己一行人跑上跑下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公允,哪里就成了被害人家属口中的“帮凶”呢?
“很正常的事情啦。”林盛喝下一大口矿泉水,安慰两人,“不过这次的确比较棘手,死者家属的性子太烈,这种积攒了几十年的矛盾,讲不清楚的。”
是啊,讲不清楚的,可是只要有一丝证据可以表明男子带刀只是为了自我防卫,林盛他们就不会放弃。
死刑、无期徒刑,怎么敢想呢?
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人的性子都被火燎了一样,处处冒着火星儿。谢遥结束了实习,来找三人,恰逢他们准备出门,谢遥就开车载他们去。林盛中暑了,却仍旧坚持着,程微岚担心得很,嘱咐谢遥备点水。
谢遥起先说后备箱里还有一箱,结果在下车后,发现后备箱里空空如也。
“我去买。”他说着,抱歉地朝三人挤挤眼,分明快要上楼,却下了楼跑到小区外的便利店。
赵俞琛背起电脑,问林盛要不要休息一会,可林盛拒绝了,听说今天被害人有家属从国外飞回来,屋子里多了个能讲理的人,就决定再次登门拜访,尝试调解。看林盛这么拼,赵俞琛是心里既担心,又佩服。
上楼的时候,林盛额头上直冒虚汗,后来她一直说,有些事情身体给你的反应其实是一种提醒,那天她就不该上门,否则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事。
那个从国外飞回来的家属无法接受兄长的死亡,听闻林盛等人又上门调解,又开始破口大骂,这一次骂得比前几回还要难听,说什么他们见钱眼开,还要给杀人犯辩护,说他们也不怕折寿,早早地就下了地狱。
赵俞琛实在忍不住,把两位女性护在身后,自己上前表明态度,说他们三人只是为了公允而来,一个人就算是杀了人,也有权享受辩护。
那名男性家属气极,威胁说赵俞琛等人要是敢继续为杀人犯辩护,就莫怪他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赵俞琛也是年轻,丝毫不把这话放在心里,只是冷冷地说,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将自己的职责进行到底。
“到底?好,那我今天就让你们到底!”男子不知道从哪里抄起一把菜刀,抬起就朝三人挥去。赵俞琛本能地就闪避到一旁,惊魂甫定之际,只见刀刃呼啸而过,几乎快落到程微岚身上。
赵俞琛脸色惨白,当时三两步向前,在极度恐惧之下和男子角力起来,他人高马大,又有劲儿,没两下就,那菜刀就从男人手里落下,叮铃哐啷地从楼梯的间隙掉了下去。
瞬间,整个楼梯间里都一片寂静,只剩下四人惊惧喘息的声音。
有时候人命运的改变就在一瞬间,赵俞琛后来想,如果当时自己注意了男人不是站在家门口,而在争执过程中站在了楼梯口上,或者说,要是自己没有那么燥热、那么恐惧,没有那么不甘,没有一心为了公允却被叫做杀人犯的着恼,他会不会就不会在明明已经转身朝两位女孩走去时,却因为男人嗫嚅出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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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凶”而再度转身。
他转了身,正如同他所说的,他当时很烦,三番五次遭受羞辱后,他只想让这个喋喋不休、唾沫横飞的男人闭嘴。
“闭嘴。”他几乎威胁地从牙关里挤出这一句。
男人瞪大了眼睛,又来了劲儿,指着赵俞琛鼻子问:“侬说啥?!”
“我叫你闭嘴!”
“册那侬这个没教养的!阿拉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气!”
骂着骂着又要上手,男人的指尖戳在赵俞琛的鼻子上,赵俞琛打开了,男人又推搡赵俞琛,这一次赵俞琛没躲,反推了回去。
男人不服,更加来劲,他比赵俞琛矮上很多,力量跟年轻力壮的赵俞琛根本不在一个量级,赵俞琛烦不胜烦,最终在纠缠中,他明知自己的力量占上风,却还是铆足了劲双手推开了男人。
在那一刻,他是真的想让男人闭嘴。
只是这一回,是永恒的闭嘴。
男人没那么好运,不,应该是双方都没那么好运。
男人往后退了几步,脚在楼梯上踩空,从楼梯上倒摔下去,惨烈的叫声中,他的头部撞在墙上,瘫软的身体抽动两下,便再也没有动静。
大夏天的,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冻僵。
惊惧之后,新一轮的恐惧几乎淹没了所有人。
那人……死了吗?
赵俞琛心脏砰砰砰,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在漫长的静默后,赵俞琛艰难地把目光从男人身上移开,回头,他看向了早已惊恐到失去呼吸的林盛、程微岚两人。
目光接触的瞬间,三人心照不宣地打了个哆嗦。
自此之后,林盛、程微岚就知道,她们快要失去、不,是已经失去赵俞琛了。不是在他将人推下楼的那瞬间,而是在他回首时,望向彼此的那道眼神间,她们失去他了。
“你知道我们当时想到了什么吗?”程微岚缓缓吐出一口烟圈,走廊上,她的讲述到了深夜。两条细细的泪痕,挂在她慵懒而神伤的面庞上。
“什么?”夏迩咬紧牙关,泪如泉涌,努力不让自己失态。
“那时,我们发现,屋内居然没有人,小夏,你知道吗?有那么一瞬间,我们想到了……撒谎。”程微岚悲哀而激动地笑:“刀没有提前掉下去,阿琛是自我防卫,自我防卫才把他推下去的!你明白吗?这样,这样阿琛就不用坐牢了,他,他……”
夏迩哑然。
“没错,很可笑是吧,自诩公允的我们,第一想法却是如何逃避责任。”
“那为什么……”
程微岚笑了,笑得满眼都是泪,她摇头说:“小夏,上海居民楼里都有摄像头呀!”
“不……”夏迩捂住脸,哭出了声。
程微岚至今记得赵俞琛看向她的那个瞬间,谎言的欲望在彼此恐惧的心上浮现,怯懦的人性叫他有片刻犹疑。可很快,他抬眼,看到楼梯间那蛛网密布后却仍旧闪烁绿光的摄像头。
大夏天,他打了个寒战,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胃里瞬间翻江倒海,赵俞琛扶住楼梯扶手,捂住腹部,蹲下身来,冷汗直冒,笑得瘆人。
程微岚看见,什么东西从他漆黑的眼眸里快速流去,在林盛匆忙下楼查看男人伤亡情况时,赵俞琛却将自己交给了注定悲戚的命运。
她知道,赵俞琛再也无法原谅自己了,无法原谅自己杀了人,更无法原谅杀了人之后,那占据上风的卑劣想法。
自此他的灵魂开始破碎,就像碎掉的玻璃,任他在监狱的那几年自我摧残般地拷问自己,任他在工地上不住地消磨自己的气力,他那破碎的灵魂,再也无法复原了。
他将再也不是以前的赵俞琛了。
36.漂泊者
这个梦太过漫长,漫长到好像醒不来。
梦里是监狱里的铃声,是粉笔头,是哭声。
赵俞琛会写字,写得一手的瘦金体,他经常负责监狱里的黑板报,有什么消息要书写的时候,这个怔怔愣愣、时常发呆陷在自己世界的年轻人就会被狱警唤上一声,怀里被塞上一盒粉笔。
“按照这个月的主题,随便写一写吧。”狱警笑眯眯地说。
至今他都不清楚为什么这个活儿会落在他的手里,他入狱的那一天,没有电影里所展现的霸凌、欺压场景,一切都很正常,除却那些狱警眼中的同情和惋惜。有一次,他听到几个狱警闲聊,其中一个时常和他搭话叫他办黑板报的狱警说,自己就跟他的儿子一样大。
太可惜了。
他们叹着气,黯然摇头。
那个时候赵俞琛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世界变成了一团死气沉沉的灰,就连那些色彩缤纷的粉笔,画出来的图案精美,写出来的字体遒劲,组合在楼道的黑板上,如同掉了漆的栅栏一般,露出生锈的内里。
是一片无声的沉沦,是濒死的绝望。
但赵俞琛总是沉默。
最开始,他不能入睡。每当一闭上眼睛,他就想起那个死在自己手底下的男人,他很烦,是的,这个人很烦很烦,但没有人因为惹人烦就要被剥夺生命的道理。赵俞琛杀了人,自己,杀了人。他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家属揪着他的衣服撕心裂肺地哭泣,那些眼泪湿透了他的衣服,钻进了他的皮肤,像毒药一般渗进了他的血液,流贯全身。赵俞琛每夜都为此而战栗,这是比牢狱之灾还要可怖的刑法,他日复一日用愧疚鞭笞着一个人的良心。
赵俞琛也会看见,父亲在得知消息后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的神情,自己不再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了,一瞬间,他看见父亲苍老了很多,安慰着不住哭泣的母亲,他埋怨儿子,为什么,为什么学不会冷静?
冷静,赵俞琛很想辩驳,其实已经足够冷静了,可那天天气太热,空气都被扭曲,大概自己沉稳的性子,也被热浪蒸腾成了轻飘飘的冲动。
可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父亲失望地离开了,似乎放弃了他,为他奔走的是同学和教授们,但那并不重要,赵俞琛可以接受一切惩罚。
的确,他是过失杀人,但对方家属一口咬定,他有杀人的动机,因为对辱骂怀恨在心,明知自己力量占上风,却还是在被害者站在楼梯口的时候用力推了他。
一个案子夹着另一个案子,死了两个人的那个家庭,悲痛欲绝,誓要让杀人者付出代价。
赵俞琛心甘情愿付出代价,他甚至希望教授们不要为他再来回奔走。十年就十年,五年就五年,他都可以接受。
只是,他未曾想过,惩罚有时候到来得超出他的想象。
他最敬重、给予他儿时无限温情的祖父在得知他入狱后情绪激动,当场脑梗发作,父亲匆匆赶回湖北也是因为这个,没能撑过一个星期,祖父逝世在一个凌晨。
赵俞琛一个月后才得知这个消息。
那天,赵俞琛站在无光的天色下,道场里有的犯人们在跑步,有的在打羽毛球,赵俞琛就直挺挺地站着。一道惊雷突然劈开天空,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人们四散奔跑躲避时,他却孤零零地站在道场中央,任雨水冲刷他瘦削如槁木般的身体。
头一回,这是他入狱后的头一回,他哭了。
然而在雨中哭泣,人们是看不见的。几个年轻的狱警拉了拉他,说是在雷暴天这么站在空地上,有雷击的风险,赵俞琛直愣愣地转身,走了两步,嘴唇哆嗦了一下,便晕倒在地。
他被匆匆抬进了医务室。
醒来后,他比以往更沉默。
沉默是对抗残酷的武器,他很久之后才意识到,失语是对自己的一种本能的保护。
没过多久,谢遥来看望他。他拒绝见任何人,唯独对谢遥这个不在场的挚友,他还愿意见上几面。只是那一天,他想了很久,还是对谢遥说,叫他帮他带句话,给程微岚的,说他对不起。
对不起。
谢遥什么都没说,难过地低下了头。
他隐瞒下了在赵俞琛入狱后程微岚的某个追求者在她最需要的时刻乘虚而入,成功地牵起了心爱的女人的手。谢遥想要阻拦程微岚,因为他看出了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不过就是她对于失去赵俞琛的逃避。他第一次见到程微岚挽着别的男人的手,浅浅地笑着,很勉强,好像就可以忘记痛苦似的。
谢遥那个时候比赵俞琛还要心痛。
可赵俞琛还是知道了。
谢遥那个性格,瞒不了多久。
他说,你别怪小岚,她心里还是有你,只是她太害怕了,太痛苦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个境况,就像在海里几近溺水的人随手抓住一根浮木,她随便抓了一个人。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渴望陆地。
赵俞琛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是陆地。
他和程微岚一样,是漂浮在海洋上的人。
谢遥沉默。不久后,程微岚和那个男人分手了,在短时间的恐惧和惶惑过后,她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误,她找到谢遥,哭着说,自己和赵俞琛完蛋了。
再也没有可能了。
谢遥说,哪里,他什么都明白,他不会怪你的。
“真的吗?”程微岚紧紧揪住谢遥的衣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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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地问。
“真的。”
谢遥却很难去描述,在得知程微岚有男朋友之后,那最后一抹光亮从赵俞琛眼底流逝的模样。
才二十岁出头,无心犯下的杀戮,千余日的牢狱之灾,彻底断送的大好前程,失望离去的父母,怀恨长逝的亲人,另觅他爱的恋人……
一个人所能承受的痛苦是有限的,一颗心脏,承受不了这么多的悲伤。
他表现出了自杀的倾向。
不是对□□的自杀,而是对精神的绝对湮灭。他抽脱出自己,让自己和“赵俞琛”这个本体相分离。自此之后他什么也不是。
他的情况令人担忧。
“小赵,听说你会写字,帮我们所里写一写黑板报吧。”慈祥的老狱警说。
楼梯间里那块黑斑早已掉漆,后又被老狱警重新刷上,其实黑板报这样的活动很多年已经没有举办过,只是一个年迈的老人不愿意看到一条年轻的灵魂无休止地沉沦。他需要给他找一点事做,尽管那件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赵俞琛并不拒绝,也不热情。他只是每个月雷打不动地完成那幅黑板报,有时候写时政,配上鲜艳的五星红旗;有时候写国学,他在角落里画上一株兰花;有时候写廉洁奉公的宣传标语,他用黄色粉笔画出一枚勋章……
如是他写了五年。
每当他无法战胜痛苦再度自我抽离不再在意那具躯体时,粉笔便会来到他的手中,提醒他下个月还有板报,他需要完成。
于是他继续活了五年,□□未曾损坏,精神尚存一息。
出狱时,老狱警送他。
老狱警知道,困住肉身的墙已经消失,可困住灵魂的墙却还很坚固。他语重心长地对赵俞琛嘱咐了很多,告诉他,这个世界上,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人啊,要向前看,要心怀希望。
赵俞琛微笑了一下,他鲜少露出笑容,老狱警很喜欢他这样笑。
是年轻人的笑,尽管有点悲伤,但毕竟是笑。
只是,希望吗?
赵俞琛没有回答,他故意告知谢遥错误的时间,为的就是和过去说一个再见。
自此,赵俞琛是另一个赵俞琛了。
他走向他薄雾朦胧的未来,并不清楚那里将会发生什么,他只觉得,一个人,真好。
他知道自己的心早已支离破碎,并且会一直破碎下去。
但他也知道,就像用粉笔画黑板报,一定会有什么来到他的面前,让他再度拿起“粉笔”,去行动,去生活。
他依旧会痛,困住他的那片阴云,依旧密布上空。
他不再期待自己会变好。
他就觉得,面对,面对一切,就已足够。
37.是注定
赵俞琛醒来时,夏迩在他身边泣不成声。
赵俞琛想抬手去摸他的脸,夏迩连忙把脸凑了过来。
触碰到那温软、湿润,赵俞琛笑了。
“哥。”夏迩握住他的手,将脸颊紧紧贴在他的手心,眼泪渗进赵俞琛的指缝里,顺着手背滑落,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瘢痕般的印记。
“哥……”夏迩低声呼唤着他,赵俞琛看他,鼻头湿漉漉的,像只小狗。
“哭什么。”赵俞琛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哥快好了。”
夏迩睁开红肿的眼睛,将赵俞琛苍白的面容映在眼底。他知道这个人的□□在逐渐恢复健康,可再高的医疗技术也无法弥补他心中的创伤。
上天,怎么能这么残忍呢?
给了他一切,却又剥夺一切。
那些本就光明的未来,何以成为吞噬一切的黑洞呢?
夏迩默然地哭着,那哭泣不是害怕,也不是担忧,而是悲伤,赵俞琛猜想,或许他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迩迩,没关系,那些哥自己都逐渐忘了,尽管罪孽依旧折磨着我,但现在以及未来,不是有你吗?
迩迩,我的迩迩,对不起。
赵俞琛温存地张开双臂,夏迩小心翼翼地扑进了他怀里。他们无言相拥,似乎什么话都不需要再说了。两块破碎的玻璃,竟然能弥补彼此的裂痕,成为一块完整的玻璃。他们相拥在一起,好像从未受过伤。
夏迩的头发软乎乎的,匍匐在赵俞琛心口,他倾听着男人心脏有力的跳动声。他知道这颗心脏里盛满了悔恨、自责、不甘、痛苦,但他多想告诉赵俞琛,不必伪装,不必那么坚强。赵俞琛听见了,这具纤细的骨骼在他怀里散发着力量,血液流动时发出的沙沙声似乎在说,我在你怀里,你亦在我怀里。
就像大树遮挡着小草,小草也会温养着土地,土地之上,你无尽地伸展你的臂膀,在风里招摇,在阳光下洒下绿荫,你和我,那么那么好,对彼此,那么那么重要。
赵俞琛亲吻着他的额头,却低声说:“迩迩,我爱你。”
“嗯?”
“以前说过,现在还想说,我爱你。”赵俞琛眼底湿润了。
“你不怪我……?”夏迩抬起头,咬住下唇,他还记得赵俞琛那日的愤怒。
“怎么能怪你。”赵俞琛在他额头上吻了吻,“是我没用。”
“我不要听你这么说,是老天对你太残忍。我真恨不得,恨不得自己可以穿越回去,一开始就去往你身边。”
“可是,那时我还会爱你吗?”赵俞琛往床旁挪了挪,掀开被窝叫夏迩睡进来,他抚摸夏迩柔软的头发,说:“那时我不会爱你。”
“宁愿你不爱我。”
“不,迩迩,有时候,我们得相信命运。”
夏迩凝视赵俞琛片刻,眼底既有认同也有不解。是,他的确是因为命运和赵俞琛相识,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可命运若是如此残忍,怎能叫人心安理得地相信、并且接受呢?
他年纪还小,不足以看到命运的力量。多年前,站在审判庭中的赵俞琛已经意识到,所谓的自由意志从来都不存在,也许他赵俞琛从选择成为一名律师的时候就注定会站在了这里,回首时刻,总觉得一切都有迹可循。
上帝自有祂的剧本——赵俞琛跟抚摸一只猫一样,抚摸着夏迩的脊背,任神思遨游在外。
突然,他说:“迩迩,等哥好了,我们去爬山吧。”
“爬山?”
“嗯,其实也算不上是山,佘山,你知道的,很矮。”
“再矮也要跟你一起去爬。”夏迩笑了,却吸了吸鼻子。
“不过现在哥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什么?工地上的已经帮你请了假,岚姐姐和谢哥一起去办的。”
“嗯,我知道,家里不是有我之前翻译的东西吗?我住院估计还要住几天,你帮我收好拿过来。”
“这个时候还要翻译?”夏迩皱眉,他怕赵俞琛太累。
“答应了人家,要尽快完成的。”
“为什么?我以为这是你的爱好呢,难道你在做翻译的活儿?”
“是,”赵俞琛点头,“多挣点钱。”
夏迩思索了一下,记起赵俞琛开始做翻译的时间,恰好就是在他拿回合同后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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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为了我吗?”他咬紧了唇,难过得很。
赵俞琛笑,说:“是为了我们。”
夏迩难过地说,“不想你这么累。”
“不累,我平常也喜欢的,不记得了吗?”赵俞琛揉着夏迩的头发,越揉越上瘾,把人给揉了个炸毛。
夏迩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坐起身,他朝飘在面前的几根碎发吹了口气,碎发上扬,露出那张洇红了的面颊。
“真漂亮。”赵俞琛发自内心地赞叹。
“只给你一个人看。”
“说你爱我。”
“我爱你。”
“真好,我从来没想过,我还能说出、听到爱这个字眼。”赵俞琛享受地闭上眼睛。
“你以后还会听很多,我每天都跟你说。”
“那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赵俞琛低头,在夏迩头上吻了吻。
下午,夏迩就捧着赵俞琛的那沓文件过来了,只听病房内闹哄哄的,夏迩推门看了看,就见四五个农民工拎着橙子啊苹果香蕉什么的围在赵俞琛的病床前,有几张面孔夏迩都很熟悉,他特别是年纪大的那个,夏迩在工地外偷窥时,就看出了他是带赵俞琛的师傅。
“小赵,这回吃教训了吧?不知道省劲儿就是这样的。”老刘一脸的心疼。
“就是,你是当牛马还当上瘾了。”费小宝没好气地说,手里却麻利地剥了个香蕉递给赵俞琛。
“不吃,嘴里苦。”赵俞琛笑着摇头。
“知不知道水果在上海有多贵啊!我跟陈峰都舍不得吃!”
“赵哥刚做完手术嘛。”陈峰在一边说,“你自己吃吧小宝,嗯?门外是哪个?又有人来看你了?”
夏迩被发现,顿时局促起来,见所有人都望了过来,他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你是?”费小宝歪头。
夏迩胆小,人一多就爱脸红,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瞅赵俞琛。
“他是迩迩。”赵俞琛温柔而笃定。
“哦,弟弟是吧!”费小宝咬下一口香蕉。
“不,我男朋友。”
38.局外人
瞬间噤若寒蝉,就连夏迩都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看赵俞琛。床上,说出这句话后的赵俞琛十分镇定,微笑不变,视线宁定,穿过费小宝等人落在夏迩身上。
“啊这……”费小宝看看赵俞琛又看看夏迩,最后再看向自己的工友们。
老刘嘴角往下一拉,那张黝黑的脸上瞬间写满了问号,陈峰这个实诚的小伙儿张大了嘴巴,还有几个工友呆站着,黑乎乎的脸逐渐发红,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只有费小宝,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干笑着说:“嗐,我还以为是弟弟呢,也是,你俩长得一点都不像……”
“迩迩,过来。”赵俞琛朝夏迩招手,夏迩抱着文稿和电脑,移动到了病床边。那张小脸儿红的,赵俞琛心想,他现在的身体肯定跟个火炉子一样。
“这是我的工友们,你见一下,这是刘叔,我的师傅,这个是费小宝,比你只大三岁,这位是你陈哥,那位……”
一圈介绍下来,夏迩鼓足勇气挨个地跟他们打招呼,除了费小宝所有人都是讪讪地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特别是老刘,他还指望吃赵俞琛的喜酒呢!
费小宝来自川渝地区,对这事儿已经见怪不怪,虽然赵俞琛也是个gay让他感到非常意外,但……好吧,他上下扫了一眼夏迩,跟女孩一样漂亮,也难怪。
“小赵啊,好好休息,还拿电脑过来干什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老刘故意岔开了话题,要他再跟夏迩对上个眼神,他这个老一辈的,恨不得立刻叫二人分手,马上分手!他徒弟还是要娶媳妇的!
“不累,就随便看看。”赵俞琛说。
“是嘞,赵哥是文化人,他躺床上用脑子就能赚钱!”费小宝在一边帮腔,和陈峰挤眉弄眼的,他们都看出了老刘的不自在,故意要逗他,于是转头问夏迩:“你跟赵哥在一起多久啦?什么时候的事儿啊,都没听他说过,怪不得不跟我们住一起呢!”
“没、没多长时间。”夏迩的声音细若蚊蝇,垂着头,额前的长发都挡住了眼睛。
“哎哟,还害羞了!赵哥,你得带你的小男朋友去成都逛一逛!”费小宝此言一出,陈峰和几个年轻的工友都笑了起来,夏迩也忍不住笑,低着头,脸更红了。
就只剩老刘和赵俞琛一脸懵。
赵俞琛问:“成都?为什么?”
“哈哈哈哈!”费小宝捧腹大笑。陈峰说:“不是成都,是gay都,赵哥你不刷抖音吗?”
赵俞琛扯了扯嘴角,“不刷。”
“去那边玩一玩,小男朋友就不会害羞和不自在了!”
赵俞琛瞥了一眼费小宝,“再打趣我就找你要钱了,50块,我可没忘。”
“啊!”费小宝连忙捂了嘴,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真不是我不还你,老王不给钱,我都快饿肚子了!”
“那还买什么水果,这么破费。”
“都是老刘买的!”费小宝朝老刘努努嘴,老刘还是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
“行啦老刘,这是年轻人的事,你做这个相给谁看,好啦!”费小宝用胳膊肘捅了捅老刘,老刘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总之,小赵你这段时间好好休息,有什么想吃的,跟师傅说,师傅给你做!”
大家再聊了几句,就说回宿舍炖肉吃了。病房里安静下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夏迩正松了口气心想待会买什么吃呢,就见门口出现一个气喘吁吁地外卖员,说是赵先生的外卖。
“你点的?”夏迩连忙过去接。
“不是。”
夏迩心里正犯嘀咕,但一接过外卖,那高级的纸袋和精美的包装,以及里面特意挑选的一份适合病人吃的清淡的餐食以及另外一份色香味俱全的烤肉,夏迩就知道是谁点的了。
除了程微岚没别人。
“岚姐姐知道我在这里。”夏迩取出清淡的一份,望着另一份叹了口气,“我怎么好意思,这叫我以后怎么还?”
“不用你还。”赵俞琛朝他笑,“哥以后会还的,先吃,这种好东西,哥现在都不能买给你。”
那是一份日式烤和牛,嫩生生的,一看就价格不菲。赵俞琛的病号餐也是营养搭配均衡,夏迩说:“我先喂你吃。”
“我自己可以吃,一起吧。”
“好。”
坐在赵俞琛床边,夏迩吃着香喷喷的和牛,却还沉浸在赵俞琛方才的那句话里。
过去他时常觉得这段感情对赵俞琛来说实在拿不出手,毕竟在街上牵手都会让他不自在,自己便也不敢随意透露,就连在程微岚面前都下意识地隐瞒和撒谎。可今天,赵俞琛却在熟悉的同事们面前这样大大方方地承认,还介绍向他们自己,这让夏迩既不知所措,却又感动得一塌糊涂。
分明是第一次吃和牛,心思却半分没在和牛上了。
“怎么这么沉默?”赵俞琛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让你丢人了?”
“诶?”夏迩疑惑抬头,嘴角沾着一粒胡椒。
“我刚刚说你是我男朋友。”赵俞琛伸手给他把嘴角的胡椒撇了去。
“这,这怎么算丢人,我是怕给你丢人,还好我今天穿得没那么奇怪,要是让你没了面子,让别人嚼你的舌根,我恨不得……死了算了……”
“什么死不死的,不准说。”
夏迩胡乱扒下所有的饭,用手背擦了擦嘴,说:“我可舍不得死,我现在幸福得要命,我总觉得,这两天才真正地跟你在一起,真的,哥……我……”
“怎么了?”
“只是一想到那些,就很想哭。”
“哭什么,都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你该有多么痛。”
“一点都不痛。”赵俞琛笑着挤了挤眼,逗他似的,“还没有阑尾炎痛。”
痛是不能比较的,但是可以区分的。□□上的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有些心里的痛就像缠人的鬼,揪着人不放,到最后成为可怖又可悲的共生。夏迩见过这种鬼,在妈妈身上。
“那以后也不要痛,好不好?”夏迩抓住赵俞琛的手。
赵俞琛看着他,忍不住笑,心想自己快三十多岁的人了,却要一个小孩来哄。这个人祈求自己不要痛,尽管违心,尽管需要撒谎,他还是想在这里给他一个承诺。
“好,不要痛。”
他揉了揉夏迩的卷毛,“再也不会痛。”
晚上,夏迩说什么都不肯回去,只能留宿在医院。后来后天晚上,程微岚又来了一次,带来了新切的新鲜果盘。
晚上七八点,三个人一起吃着水果。
气氛有点微妙,但谁都不点破。
赵俞琛不怎么说话,程微岚就和夏迩聊天。她混迹职场许久,话术高超,当着赵俞琛的面,她夸夏迩的身材好,女孩子的衣服都穿得那样合适。夏迩脸红了,尽管他选了一件稍微中性的衣裳,还是被程微岚看出了那修身的剪裁原本勾勒的该是女性的曲线。
“怎么那么害羞?”程微岚笑,“西瓜汁都滴衣服上了。”
“没关系,反正是便宜衣服。”
“要不是我没你高,送你几件,你穿裙子吗?”
“穿……哦,不,不穿。”
“穿的。”赵俞琛在一边淡淡地说,“在家里穿。”
他不明白程微岚为什么要问这个,上海奇装异服的人多得很。他也不知道夏迩为什么要撒谎,对自己的坚持不敢承认。
“那好啊,下次我送几条裙子,我表妹做服装生意的。”程微岚笑着说。
夏迩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他知道程微岚没有恶意,更没有对他的癖好有半分置喙的意思,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心安理得地在外人面前承认自己穿裙子的事实。
他匆忙站起来,说:“我出去扔垃圾,你们聊。”
兜起满是果核的垃圾袋,夏迩逃离了病房。程微岚用湿巾擦了擦手,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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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手中的果叉。
“这小孩还挺有意思。”程微岚说。
赵俞琛皱眉,“穿女装的男人多得是。”
程微岚无奈地看了一眼赵俞琛,“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的性别认知。”
“他知道自己是男的。”
“他知道自己的生理性别是男的,sex是男的,但gender呢?”
“什么意思?”
“gender是社会性别,他自认为的gender是女孩。”
赵俞琛坐直了身体,“仔细说一说。”
“你倒是挺关心他。”
赵俞琛抿唇,他不知道有些话能对很多人说,却惟独对程微岚,说出口需要勇气。
“我和他……”
“打住,我不想听。”程微岚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赵俞琛的话,就像躲避瘟疫似的,她躲避着某种现实。垂头,她自顾自地说:“之前接触过一个案子,也是个男孩,说话轻声细语的,行为处事温温柔柔的,说什么都要穿女装,家里人不让,说他是精神病,是个精神变态。家里人恨铁不成钢,,叫他该有个男人的样子。所谓男人该是一个什么样子,这就是gender。gender是后天形成的。很显然,这个男孩生理性别为男性,但社会性别却在后天的行程中发展成了女性,也就是说,他虽生理性别为男,社会属性却是女,到后面,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他也觉得自己有病,后来就真被家长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了。”
“然后呢?”
“治了几年,出来人都快傻了。是不穿女装了,但也没个男人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变,但却又像是什么都变了。”
赵俞琛皱眉,“夏迩难道也是这样的?”
“只要他自洽就好,可很显然,他并不自洽。他始终认为穿女装就是个丢脸的事情,他在抗拒,却忍不住要这么做。他无法接受自己的gender。”
“你说的这个我第一次听说。”赵俞琛顿了顿,继续说:“只是,我想他不是无法接受,而是这个社会,并不容许他们那么坦然地接受。”
程微岚耸耸肩,“也是,你赵大学霸对人的了解肯定比我深。”
“我不是……我没有。”赵俞琛低下了头。
程微岚起身,眉开眼笑,“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不,小岚,我……”
“阿琛,你原谅我了吗?”冷不丁地,程微岚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目光灼灼的,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病床上,赵俞琛猛地睁大眼睛,喉结滑动,苦涩涌上心头。
都在等一个回答。
既可能成为结束、亦可以成为开始的回答。
咚咚,咚咚。
是心脏的跳动,也是病房门的敲响。
房门敲响后推开。医生带着护士一拥而进,每日的夜间查房中断了这场对话。
程微深深看了一眼赵俞琛,转身离去。
夏迩偷偷站在走廊里,目送那优雅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低着头,他落寞地回到病房。病房里,赵俞琛正拿着手机,搜索着sex和gender。
“哥。”
“嗯?回来了?”赵俞琛连忙招呼夏迩坐到床上,说:“刚刚她说的话,你别在意。”
“我不在意。”
“那为什么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
“说谎,我看出来了。”
夏迩抬眼看了一眼赵俞琛,“有时候,觉得你们有你们的世界,而我,在那个世界的外边。”
赵俞琛弯起眼睛,笑得畅快,突然,他很想做点什么,很想用实际行动告诉这个小孩,所谓的自己的世界到底在哪里。
“把门锁上。”
“嗯?”夏迩歪头疑惑。
赵俞琛眼神温柔,却逐渐攀附上侵略的颜色,他淡淡地强调了一遍:“听话,把门锁上。”
39.和你做
“锁门干什么?”夏迩虽然奇怪,却听话地走过去,咔哒一声锁上了病房门。
转身,他看到赵俞琛解开了衣扣。
“哥?”他瞪大了眼睛。
夏迩愣在原地,这也太突然了吧?
“你可是才做完手术。”
“是啊,做完手术健康了,才能和你做。”
夏迩震惊,他心想他赵哥平日里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怎么还能在这事儿上随时随地地开始?
医院的病房,也太刺激了些。
“听话,过来。”赵俞琛掀开了被窝。
“喂,你这样,很突然啊,我都没准备……”
“要准备一下吗?”赵俞琛问,神情很是诚恳。
其实已经洗了澡,现在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夏迩看向赵俞琛,总觉得此刻的他,很陌生,却很带感,跟平时的赵俞琛完全不一样。不自觉地,夏迩想要多看一会。
夏迩走了过去,刚靠近床,就被赵俞琛抓了手腕,整个人带到床上。
“压到你了!”夏迩低声惊呼,连忙站起身。
“嘘——”赵俞琛扬起嘴角,翻身将夏迩压在身下,“你说我在他们那个世界,那你说,现在在你身上的是谁?”
夏迩的脸瞬间绯红。
“你……”一个音节,黏糊糊地吐出来,分明无意,却咬着明晃晃的“勾引”二字。赵俞琛一个激灵,险些没能把持住。
“那赵俞琛的世界在哪里呢?”手向下,夏迩双眉一蹙,咬紧了唇。
“在、在夏迩这里。”
目的达到,赵俞琛罕见地坏笑,俯身,他吻在那细瘦的脖颈间。莫名的,他突然心情很好,于是想要捉弄捉弄这孩子。他也有癖好,这癖好还甚为恶劣,比如说,他喜欢看夏迩眼角发红、泫然欲泣的模样。
“你说你感觉现在才真正跟我在一起,我却想到了那天晚上。”
“哪天?”
胸口湿漉漉的,夏迩咽了咽口水,低头,他对上赵俞琛寒意肆溢的眼神。
为什么,他似乎总在这样的时刻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再温柔,不再体贴,犹如嗜血的豺狼,目光里含着利刃,把人扎穿,再把人吃干抹尽。
抓住腰的一双手越发用力,夏迩的心脏怦怦直跳,他听到赵俞琛说:“你在车里的那个晚上。”
“你!”夏迩眼泪一下就出来了,那件事完全不能想,更不能提,他难过歉疚得要命。
“你还在在意!”
“是,我没忘记,迩迩,忘不了,你那么珍贵,我不允许那种事情,明白吗?别哭,惩罚一次你,就过去了。”
赵俞琛压在夏迩身上,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体内有股无法纾解的力量,必须在夏迩的身上释放出去,否则会把他逼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平静的外表之下总会酝酿起滔天风浪,冷不丁地就席卷而出。
这几天夏迩在车内俯身的那个画面始终盘踞在他脑海,他忘不了,也不能忘。
分明还把人压在身下,却不知为何,他想看夏迩主动,一个翻身,夏迩来到他身上,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自己来。”
夏迩带着哭腔,动作笨拙,潮红着脸,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赵俞琛感受着,微眯起眼睛,喉咙深处发出克制的低吟。手箍在人腰上,赵俞琛身体不动如山,却掌握着绝对的节奏。
“不怪你……只是,想要欺负你。”
他睁开眼,露出戏谑的笑。那抹笑好似是对自己卑劣的坦然似的,赵俞琛褪去了所有道德枷锁所带来的紧绷感,在夏迩的身体里,做回本真的自己。
他看见,夏迩湿漉漉的脸在白炽灯下泛起妃色,汗湿的发粘在脸上,让人想起热带雨林,而那衣衫下的身体,耀眼、洁白,是汪开春时刻化开的雪水,春潮般地涌动着。
不够,不够,不够。
夏迩突然被定住,上下不得,仅仅愣了一瞬,分明还扶住床的手便紧紧捂住了嘴,灼热的气流伴随细碎的呜咽从指缝中涌出。
他彻底臣服在这自下而上的进攻中。
幸亏这个二甲医院的病床质量好,整整三个多小时,除了些许不得已的吱吱呀呀,酣畅淋漓下来依旧稳如老狗,就是赵俞琛都不禁感慨,他的迩迩还真是找了个好医院。
蜷缩在赵俞琛怀里,夏迩想,这人还真是个铁打的身体,怎么做完手术没几天就能这样那样呢?刚刚自己差点没能坚持住,脑子到最后都稀里糊涂的了。
“疼不疼?”赵俞琛问。
夏迩摇头,“越来越习惯了,只是你的太……”
“太什么?”
“Big。”夏迩说了个英文单词,把赵俞琛逗笑了。
赵俞琛在他额头上吻了吻,“只服务我的小朋友。”
压抑多年的欲望在这几天倾泻而出,就连赵俞琛自己都有些无所适从。
过去他以为自己能以单纯的欣赏态度来欣赏夏迩,即使有欲望的成分,也能做到坦然处之,浅尝辄止。可事实证明,他过去只是没有尝到滋味。
夏迩渗入暗影的红潮、柔软如柳条般的四肢、那游离在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独特气质,在每一次震颤中越发迷离的眼神以及不经意间的火热一瞥,当然,赵俞琛最爱凑近了听他那意识出逃时刻含糊不清的呜咽,一种颓放的黏糊糊,一种对情欲彻底的拜服。
他承认,自己也溃败了,溃败在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当中,他根本无法自持,在情欲中,他有无敌的膂力和似火般的热情,譬如说,有时候在夏迩薄薄的皮肤下,他能看到形状,凸起的上下滑动,像一尾从来都生长在他体内的鱼,只是他知道这是什么,他们都知道这是什么。
赵俞琛从未如此真实地感受到自己。
第二天,师姐林盛出现在病房门口。夏迩正坐在床边给赵俞琛削苹果,只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拎着名牌包风驰电掣地走进来,站到了赵俞琛面前。
赵俞琛倒是没什么神色上的变化,夏迩却是腾的一下站起来,然后心想,糟糕,早上跟赵俞琛腻歪一阵后给他把衣服扣子扣错位了!
林盛跟程微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程微岚的那种温柔和知性在林盛身上全无体现,她就是站在那里,就如一柄出刀利剑,锋芒毕露,一道眼神都能将人刺伤。
夏迩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可赵俞琛知道,这是在男人堆里杀出来的女人。
“好起来了?”林盛也没寒暄,连一旁的夏迩都没看一眼。
赵俞琛点头,“明天出院。”
“出去了换个房子,我给你出钱,工地上的活不要干了,你到事务所里来,有的是活儿给你干。”林盛的语气不容置喙,夏迩在一旁直犯嘀咕,但也不敢说话。
“不用。”赵俞琛拒绝得也很干脆。
“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了?”
“我这样很好。”
“好?好得连手术费都交不起?”
“这是意外,最近花钱的地方比较多。”
“赵俞琛,我没有时间跟你废话,你在工地上干一天,我和阿岚、谢遥就会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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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天,你干一辈子,我们就盯你一辈子,你别以为你的自暴自弃能打倒我们!还有,请护工也要请个专业的,这个苹果削得像什么样子?烂了的还要削了吃?”林盛的目光突然横向夏迩。
“没、没烂,是撞到了。”夏迩小声抗辩,他舍不得扔掉这个苹果,它只是有一块撞到了,果肉发红,他预备自己吃这部分的。但在林盛说一不二的强势下,他还是蹲下来挖掉这块摔坏的果肉。
“扔掉!”
夏迩一哆嗦,苹果从他手里滑倒了垃圾桶里。
赵俞琛好笑,伸手去摸夏迩的头,“师姐,你把我的小朋友吓到了。”
“你的小朋友?”
“准确来说,是男朋友。”
“哦,还玩新花样了!”林盛讥讽地笑:“我对你的感情生活没什么兴趣,等你自己想开了,你再来找我,不要作践自己,就算作践自己,也不要浪费自己的才华!”
林盛转身,淡淡地瞥了一眼局促的夏迩,扔下一句:“还挺漂亮。”
啪啪啪,高跟鞋踩在瓷砖上,就此扬长而去。刚过半小时,外卖员又找上门来,送来一大堆高级的车厘子和奇异果,还有好多夏迩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过的水果。
赵俞琛看了无奈,夏迩看了咋舌。
不到一个星期,夏迩总算是窥见了真正的上海的一角。
他很开心,却又悲伤。
他的赵哥,分明也是可以属于“真正”的上海的。
出院的那天,是十一月初。
天空下着小雨,一片灰色的惨淡笼罩在工地上。
费小宝年轻的脸上再也挂不住笑容,驻唱女孩的面容在他心中就像被稀释的石灰水,越来越淡,泛着青。没有工钱,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老刘掰着手指头数着还款日期,不敢接儿子的电话,更不敢看银行发来的短信。陈峰想起自己在老家读书的弟弟以及生病的母亲,再抬头看这幢森寒的灰色建筑,在他没什么文化的脑袋里,世界就呈现出这样的一片绝望的灰色。
老王的保温杯里茶叶渐少,电话中,他跟大学里的女儿说,学习要用功,最近生活费可能要减少一点了,面对女儿的沉默,年轻时自诩陈浩南的他也面露愧色,唯唯诺诺地保证就几个月。
黄浦区的那幢写字楼顶层,万水建工的董事长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张绮年遥望玄色的城市,身后,秘书安静地整理着文件。
想了想,他说:“再约一次李董。”
“好。”秘书出门,在秘书办公室打起了电话。
“说是做了手术,最近不能见客。”秘书回来,小心翼翼地说。
“嗯,那约一下何初,叫他今天下午来办公室见我。”
“何老板吗?好,我现在就联系。”
下午,何初踩着他锃亮的皮鞋、一身风骚的西装出现在了万水建工。
“这么说,你确定了?”何初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没有证据,但事实就是如此。”
“李路明这个老家伙,还真敢这么玩的?”
“明晟内部一定是出了问题,只是他隐瞒了我们所有人。”
“见他妈的鬼,那你这个项目怎么办?”
“怎么办?”张绮年露出一丝哂笑,“怎么办,谁知道呢……”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弹出酒吧老板的一条消息。
“——迩迩已经一个星期联系不到了,您有办法联系吗?”
张绮年的嘲讽神色变成了苦涩。
他能联系到吗……
40.五年啊
张绮年苦笑一声,转身看向站在门口的秘书,“叫老周来。”
半个小时后,利德建筑的周经理就打车来到了万水建工,出现在门口,叩了叩门后走进。
在这个项目上张绮年还算是事必躬亲,就连利德的周经理都和他很熟悉了。
“张老板,有什么吩咐?”
“你们手底下有个叫王工头的,是吗?”
“是,挺好用的。”
“他手底下有个灌水泥的,叫赵俞琛,有没有这个人?”
“赵……哎,对,有个姓赵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干得挺好!”
“这几天还在工地上吗?”
周经理难为情地挠了挠头,“自从工人们开始闹事,您叫我躲一躲,我就再也没去过了。”
“我叫你躲一躲,不是叫你当甩手掌柜!”张绮年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吞了进去,他知道周经理的难处。
“联系一下王工头,查一下那个叫赵俞琛的。”
周经理应了一声,转身去打电话了。
“工地上现在在闹事?”一边的何初问。
“没有钱,工人自然要闹事。”张绮年的语气很平静。
“那现在你怎么处理?宝山区那边还有个项目,你这下子把底子都掏空了。”
“是啊,没想到李路明这么不讲交情。”
“哼,他这叫不讲交情?”何初冷笑一声,“老张,当心被人摆了一道,良心,这可是个稀罕物!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奢侈的想法了?”
“何初,我想走得远一点,你明白吧,有些东西是底色,不会轻易变。明晟这个项目的问题,我会解决。”
“好,我看你怎么解决,别忘了你还有我啊,只是我最近手头比较紧,现金的话凑一凑一千万拿得出来。”
何初笑容轻松,但他们这些创一代谁不知道,资产和现金流,这是两码事。何初公司刚成立不久,都还没在市场上站稳呢。只是当初张绮年帮了他太多,如果张绮年这边实在撑不住了,他并不介意把手里头持有的一些股权都卖掉,先补上他这个窟窿先。
“不用——”张绮年刚想说这不是一千万就能解决的问题时,周经理过来了。
“说是住院了,急性阑尾炎,好像比较严重,都穿孔了。”
张绮年轻笑一声,夏迩在哪里不言而喻。
“好,我知道了。叫手下的人招呼点,对工人们尽量安抚,该赶的进度不能停。”
“知道了老板。”
周经理离开了,何初来到张绮年身边。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去管你那个小朋友?”
“不管他,只是别人问了,不得不上心一下。”
“是上心,还是伤心?”何初饶有兴致地问。
“有区别吗?”张绮年笑了笑,他笑起来很有魅力,透露出与平时迥然不同的温和,也许是在面对何初这个多年老友,尽管冰冷和严肃早已是保护色,但他觉得自己不需要那么伪装。
“你是真饿了。”何初挤出一句网络语。
“饿了?”张绮年哂笑,“你觉得那孩子不好看?”
“好看的多了去了,虹桥那边的那个会所,那小郑那么喜欢你,眼巴巴地等你去,还有,你脑子进水了把人家孙老板的屏风给烧了,你没看他那个心疼样儿。”
何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却见张绮年嘴角捎上一股得逞的笑容。
“烧了好,又不是赔不起,太做作的东西,我不喜欢,就像建筑,明晟这个商场,我从来没有像这回下过心思,就是付给那个德国设计师的钱就够大多数人吃一辈子的了。也许,也许我只是喜欢夏迩那股执拗的劲儿,说什么都不肯低头,什么心思都堆在脸上,质朴、简单,就像你和我刚来上海一样。”
“打住,打住……往事不堪回首,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当穷鬼。”
“就怕李路明这回要让你我当穷鬼了。”张绮年把烟头按在灰色的玻璃烟灰缸里,一道余烟缭绕,消失不见,办公室里归于沉默。
雨继续下,十一月中旬,气温十五度左右,天空在暮间是纯粹的蓝,蓝色之下是一片辽阔的灰。
灰是城市的主色调,从市区蔓延到郊区,朦胧到墙皮斑驳的老公房那散发橘色灯光的窗户上。
出租房里,一滴热油从锅里蹦出,夏迩惊叫一声,对着手背拼命吹气,正埋头翻译的赵俞琛被惊得起身,三两步冲了过来:“没事吗?烫到了?烫到哪里了?”
“没事,”夏迩笑得两眼弯弯,蓝色的连衣裙外披着一件起球的白色开衫,温柔恬静,倒真像个女孩了。
“很正常的事啊,你快去忙你的,一会儿锅里糊了。”夏迩抽会了手,转身翻锅里的肉。
“别太累。”赵俞琛自后环绕他腰,心疼地在他脸上吻了吻。
“你明天就去工地上,我必须得给你好好补一补身子,红烧鲫鱼可是我的拿手菜!你快到桌子那边去,”
环在腰上的手,贴在耳边的呼吸,这动作让夏迩脸红了,这就是过日子吗?怎么能幸福成这个样子。房间是那么那么小,爱却是那么那么大。大到让人恍惚了。
赵俞琛再吻了吻他,手也不安分地在他胸前游弋一阵,把夏迩逗的耳垂红成了樱桃,这才不情不愿地坐回了桌边。
他想这个翻译今晚应该就能完成,明天就要去工地上了,病好了,现实便被拎到了面前。
有几件事一直徘徊心头不去。
一是工地上拖欠的工资,算下来,一两万是有了,这还只是自己的,那些没签合同的呢?二则是,夏迩还在酒吧里工作,做饭前他接了个电话,在卫生间小声接听的,尽管他极力压低声音,赵俞琛还是听到了他不住的道歉和赔罪,对方似乎没有刁难他,只是叫他收拾好了尽快回去上班,不然就会流失好不容易积攒的客人。
那些客人……
赵俞琛想,得必须尽快赚钱,把夏迩“赎”出来。
第三,就是欠程微岚的钱……
好吧,说来说去都是钱。
钱,人民币,上海的主题,世界的规则。
“哥,你先尝!”夏迩夹了一块鱼肉,沾了汤汁放到了赵俞琛面前的碗中,“快尝尝!”
夏迩眼底快要冒星星,赵俞琛一口吞下鱼肉,“怎么这么好吃!”
“你喜欢?”
“喜欢,和我家那边做得一模一样!”赵俞琛惊讶,“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无非知道了你是湖北人,来自鱼米之乡,于是这几日在各个视频网站上刷教程,自己又私下练习了好几回,做失败的红烧鲫鱼偷偷在家里吃掉了,留下成功的经验今日复刻给你。
“因为我是天才!”夏迩笑盈盈的,心却有点痛。
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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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琛向来避讳的,今日在自己面前再无伪装了。这是他第一次,说——“我家那边”。
“真好吃,我今天可以吃三大碗米饭。”赵俞琛夹起一块鱼肉,放到了夏迩碗里,“你也吃。”
“好。”
一盘小白菜,一盘红烧鲫鱼,两人吃得乐滋滋的,最后一点鱼汤都没留,赵俞琛拌饭吃了个精光。
赵俞琛当然知道夏迩为什么要做这盘菜,洗了澡后,两人在床上缠绵了会,依偎在一起,赵俞琛思前想后,拿出了他那个牛皮纸袋。
“其实我不需要看什么。”在赵俞琛的臂弯里,夏迩轻声说。头发缭乱在他脸上,连衣裙半遮半掩下,胸前腰后都是亲吻后的红痕,潋滟地在他身上盛开着。
“可是我想要给你看。”赵俞琛温柔而笃定
拆开牛皮纸袋,赵俞琛拿出一张文件,说:“这是我的释放证明书,还有我户籍恢复的相关材料。”
纸张单薄,夏迩的眼睛却被刺痛了。
“五年。”他颤声说,“五年。”
“嗯,五年。”赵俞琛声音淡淡的,好像那五年不是他的一样。
“五年啊,哥。”
是啊,五年,人生中最美好的五年,赵俞琛就这样失去了。失去了,他便坠入另外一个世界了。
夏迩的眼泪流个不停,固执地不肯去看那些文件,把脸埋在赵俞琛的胸口,眼泪打湿了赵俞琛的T恤。
“哎呀,让我的小朋友伤心了。”赵俞琛笑着拍了拍夏迩的肩,收起文件,温柔地说:“别哭,都过去了,现在有你,我很幸运。”
夏迩却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赵俞琛比夏迩年长、比他有学识有经历,懂得很多一般人不懂得的道理,却唯独没有夏迩懂得爱。这时候,蜷缩在他怀里的这只小小的羊羔的心底,每一滴眼泪都在说,宁愿你从来都没有失去过那五年,宁愿你和程微岚他们一样,在你本该属于的上海,哪怕你的生命中完全没有我,我也愿意。
眼见夏迩情绪失控,赵俞琛连忙搂住他的腰,亲起他的眼睛来。
“再哭,我就欺负你了。”
“别……“夏迩泪眼阑珊地推了推赵俞琛。
“哦?之前赶着要送,现在不愿意了?是不是嫌弃哥是个坐过牢的?”赵俞琛笑得明媚,带着一丝坏意。
“谁说的!我是担心你的身体,你刚好没多久,那回在、在医院,第二天护士长不还骂你了吗?问你是不是下地了,本来可以恢复得……呜……”
话音未落,就被人用吻堵了个满满当当。呼吸灼热,盛开在身体上的花今夜又得绽放不少。
“迩迩,相信……哥,好吗?”赵俞琛让夏迩坐在自己身上,搂住他的脊背,亲吻他的脖颈,“哥会尽力,让你幸福,那些灰尘,我们再也不回头去看。”
“幸……福吗?”
起伏间,夏迩觉得自己在一条名为“命运”的河流之上,仿佛一切都是注定,红色的耳坠划过血光,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爱的他,如今得到过一次,便再也不能忘了。至于幸不幸福,他想,也许自己早就拥有了。
俯身,他捧住赵俞琛的脸,吻在他唇上,黏糊着说:“那你也相信我好不好。”
“嗯?”赵俞琛动作停了一瞬,抬眼,看向这天使一般的人儿。
“我也会让你幸福,尽我的全力,让你幸福。”
41.有难处
十二月份的上海气温降至个位数,从冷风飕飕的楼顶下来,赵俞琛放好工具,取下器具,擦了擦手,掏出手机接了个电话。
“今晚上这家餐厅。”电话那边传来谢遥的声音,“喂,对了,你怎么都没有微信,这年头谁还发短信啊。”
“没必要有。”赵俞琛淡淡地说,冷风一吹,汗湿的背有点冷。
“算了,你自己看,六点半见。”
“八点吧,我七点才下工。”
“……服了,好吧,那我下午自己吃点东西垫一垫。”
挂了电话,短信里蹦出来一条链接,粘贴到浏览器,出现了一家日料,随便扫了眼,人均1500,赵俞琛有片刻诧异,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机放回口袋里,面无表情地转身上了升降机。
工人帽那亮眼的黄色掠过灰色的建筑,上升到顶端,隐入到光亮照不进的黑色当中。
忙到下午七点,回家换了身衣裳,穿上一件夹棉的旧夹克,赵俞琛倒了几趟地铁才来到长宁区虹梅路的那家叫作“鰭直辉Sushi Naoki”的日料店,说是寿司店,但贵得出奇,赵俞琛在评论区里看到有人管这个叫作omakase,他不是很懂。
从松江赶到长宁可不容易,尽管赵俞琛一刻都没耽误,还是晚了十几分钟。当他站在这家店外边时,他不仅想,谢遥这小子这几年赚得可真多,一顿饭一人1500,过去在读书时,谢遥一个月的生活费也不过1500,那时他总不够用,用完了就管赵俞琛借,借不出来了就去打程微岚的主意。
进入餐厅便是金色的典雅装潢,不大的空间,是典型的传统日式风格,除开包厢,便是一条吧台,约莫十人的座位,主厨们在吧台后切割着生鱼片,熟练地捏着寿司。主厨的身后,是一方日式庭院,黑色的横纹岩石壁前,水瓮流水不息,遒劲的松树傲然挺立。
谢遥坐在吧台靠里面的位置,正在低头看手机。
“先生,有预约吗?”美丽的服务员弓着腰迎了上来,笑靥如花。
“嗯,姓谢。”就连空气里都泛着一股花香,赵俞琛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走在了京都的樱花树下。
“先生,帮您脱一下外套。”服务员的双手已经轻轻搭在了赵俞琛的双肩上,赵俞琛都不知道自己那件破夹克还能受到这样的待遇。
赵俞琛坐到了谢遥身边,谢遥才反应过来。
“忙死我了,这些人真缠人。”嘴里虽在抱怨,谢遥的脸色却在见到赵俞琛后变得灿烂,要不是这里还有几个客人和不断朝他们这边张望想知道他们要吃什么的主厨,谢遥恨不得给赵俞琛一个熊抱。
毕竟这可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主动联系,还是联系的他谢遥!
“喂,我说,我真是受宠若惊啊,怎么,想开啦?”
谢遥乐呵呵的,话还没说完呢,一名服务员就拿着一盘九宫格的杯子要两人挑选,谢遥随便拿了一个,赵俞琛看了一眼,一抹蓝紫色让他想起了夏迩的连衣裙,于是他拿了那个蓝紫色的带着白点的杯子。
斟上酒,白点儿就像游弋在酒液中的鱼,赵俞琛笑了。
“阿遥,一会我们说话,我不希望被打扰。”
“哦,好。”谢遥转身对服务员说了几句,就说:“说好了,厨师给我们按标准的做,一会不问我们了,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可以提前说。”
“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真没有?我记得你最喜欢吃甜虾了。”
“不爱吃了,哦,对,这里吃不完可以打包吗?”
“阿琛,这里没有打包这一说,没菜单的,吃多少做多少。”
“那我吃一半,其余的继续做,我不吃了,打包起来。”
“这……”谢遥面露难色,看向服务员。
“没问题的先生,您放心吃,我们会给您再做几粒,刺身也会再给您做一点。”服务员连忙笑着说,对于客人的要求,他们都尽可能地满足。
“麻烦了。”
“不麻烦,应该的。”
谢遥撇了撇嘴,内心里五味杂陈,说:“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赵俞琛沉吟片刻,说:“约你出来,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我不可能回到以前的生活,我知道这一点让小岚很伤心,这些年,她似乎一直在等我,只是我们都心知肚明,她等的那个赵俞琛,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如果可以,请你帮我劝劝她,放下过去,才能重新开始。”
“你认真的?”谢遥的笑容僵在脸上,拳头不自觉地捏紧。
赵俞琛扬了扬嘴角,说:“认真的,你应该见过那个孩子,他叫夏迩,是我的男朋友。”
谢遥:“……”
“在这一方面,我重新开始了,如果你拿我当朋友,应该为我感到高兴。”
“那谁来理解阿岚,她、她等了你那么多年!”
“我理解她,你也理解她,可理解不代表可以提供帮助,尤其是在、在感情这一方面。”
赵俞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艰难,他想,如今快要而立之年,他们三人应该用更加理性的方式去面对这道悬而未决的感情。
“你难道对她没有一点爱了吗?”谢遥凑近了,眼底透着质问。
“如果你是指朋友之间的爱的话,那很多,非常非常多。”
“我靠,你,”谢遥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他后悔自己找了个吧台的位置,不得不压低声音,“我说,你要是看上的是个妹子,我也就认了,那他妈的可是个男的,赵俞琛,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啊!”
“我很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赵俞琛声音平静,“我在重新活过来,学着如何去爱。”
“你也可以去爱程微岚啊!圈子里赫赫有名的美女!就非那个小孩不可?”
“非他不可。”
谢遥愣住了,他知道赵俞琛是个倔驴脾气,一旦认定了什么都拉不回来,他抓起一粒寿司扔进嘴里,咬牙切齿般地咀嚼着。
“别噎着。”赵俞琛给谢遥倒了杯茶水。
“你是不是还在怪她当初……”
“不,我知道她当时也有难处。”
谢遥的眼角逐渐发红,他含糊着怒气说:“那你?真替阿岚感到不值。”
“所以,你就帮帮忙,不要让她继续耽误下去。”
“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么伤心。”
“我知道,所以不能再让她继续伤心。”
“他妈的,你什么都能变,性取向都能变,我们这些朋友,你迟早会扔到一边。”谢遥哽咽了。
赵俞琛沉默,心里却有一道声音在说,不可能扔到一边,你们在我心中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阿遥……”赵俞琛的喉结上下滑动,艰难说:“小岚自己心里也明白的,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外部力量。我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值得。”
谢遥没说话,赵俞琛压制住内心的苦涩,吃了一粒寿司。
果然,昂贵的寿司无论是造型、口感、新鲜程度,都是一流。只是,赵俞琛没有那个心情去品味这道珍馐,说出这些话,就是他也需要十足的勇气,因为这是冒着伤害程微岚的风险,他亲自为他们之间的过往下达了死命令。
可在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愿意伤害的就是程微岚。他想有些既定的事实其实早已存在,就是没有人敢于勇敢地揭露,那就是,即使没有夏迩,他和程微岚之间,早已没有任何可能。
如今所消磨的,不过都是对过去毫无意义的缅怀以及本该幸福的当下时间。
“第二件事是什么?”谢遥收敛起玩世不恭的态度,面色也悒郁了几分,他迫不及待要进入下一个话题。
赵俞琛说:“你知道我在明晟那个商场的工地上干活。”
“嗯,知道。”
“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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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跟我的那个包工头搭上关系,怎么做到的。”
“上面的建筑单位之间被拖过款子,找过律师打官司,那律师是我的朋友。”
“嗯,那你对那个建筑单位有什么了解?”
“利德吗?这几年发展还行,不过,跟总承包单位的关系搞得好。”
“总承包单位?万水建工吗?”
“是啊,老板年轻得很,做投资发家的,然后干啥不好,非得在实业里掺上一脚,放着轻松钱不赚,来赚辛苦钱,真搞不清楚这些人怎么想的。”
“你了解万水吗?”
“不大了解,总之业务挺多,之前承包了好几个单位,宝山那边有个项目,香港那边也有,也有一些投资项目。”
“帮我调查一下万水。”
“嗯?哪方面的。”
“各方面的,许多公开的消息我已经清楚了,那个老板,张绮年,的确是个有能力的,似乎一切都很好,但我总觉得,有些事情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怎么这么想?”
“工地上已经很久没有发工资了,进度也一直在拖慢。”
“也许是下面的问题。”
赵俞琛摇头:“万水跟那些大国企大央企不一样,他规模有限,承包这个商场走的是EPC模式,前期垫了很多钱,从设计到材料到施工到验收,全是万水负责。按理说,万水应该想方设法把商场建好了卖给明晟,搁置得越久,他亏得越多。”
顿了顿,赵俞琛继续说:“万水以前的那些项目我也去查了,很显然,万水的老板是个讲究效率的人,这也是他这几年发展这么快的原因,明晟这个商场是万水目前为止投入最多也是耗时最长的一个大项目,他不会让这个项目这么拖下去,至于下面的利德建筑,据我了解,万水和他已经合作多次。所以我初步判断,还是万水里面出了问题,要不是没钱了,要不就是,被明晟拖欠了。”
谢遥无奈笑了笑,说:“就算查到了原因又怎样?还能去要钱不成?”
“当然要去要钱。”赵俞琛说。
“人家那么大个集团,你找谁要?走账走到你的手里,得多长时间?阿琛,那点钱就算了,来事务所,给你开十倍不止。”
赵俞琛正色:“不能算,一分钱都不能算。”
谢遥噎了一声,“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只是想知道原因,知道了原因,就能去想办法。万水以及万水的老板张绮年,对于他们,今天想不到办法,就明天想,明天想不到,就后天想。”
“阿琛,这可不容易啊。”
赵俞琛看向谢遥,目光闪烁几分,说:“这些年,你总说对我有愧,尽管我认为你不需要承担任何罪责,你说我没有从自我惩罚中走出来,你又何尝不是。”
谢遥黯然,“年轻,做事不靠谱,明明说了陪你们去,却把你们……”
“那好,阿遥,我给你一个偿还的机会。帮我调查万水以及张绮年,尤其是张绮年和明晟之间的关系,我始终想不明白,这么大的一个项目,怎么就交到了万水的手里。”
“你怀疑里面有什么内幕交易?”
“那就不是我能够去关心的了,我唯一的诉求就是要钱,如果有必要,还得麻烦你帮我们打几场官司,我会付律师费。”
“后面的那句话就没必要了哈。”谢遥摆摆手说:“总之,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但万水人家毕竟是个大公司,我们这些外人可碰不得,只能找他们合作过的律师问一问,看能不能套点有用的消息出来。只是阿琛,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这里面的水太深,如果涉及到明晟这样的大集团,那就没什么是完全干净的。”
“我明白。”
其实赵俞琛想说,其实根本不抱希望,他只是想到了老刘,想到了费小宝还有陈峰他们,没钱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死路一条,那么就是死,也要死得明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