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四福晋她体弱多病》 第1章 终于生了…… 入冬许久,今日难得是个艳阳天。然而福州将军府的上空,却似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寒意。 府门前,一位身着褐色棉布长袍、头戴瓜皮帽的中年男子正焦灼地来回踱步,不时探着身子望一眼远处,口中低喃:“哎呦,我的爷呀,这怎么还不回来,这可急死人了……” 守门的两个小厮也陪着站在大门口,不敢如往日一样待在角房里躲懒。 其中胆子大些的上前一步,试探道:“徐管家,您老要不进屋里候着?这天儿在外头,仔细冻着身子。” “边儿去,都这时辰了我如何坐得住。”徐管家不耐地挥手,目光扫过两人身上略显单薄的袄子和冻得紫红的手背,语气到底软了半分,“罢了,你们不用陪着,进屋里暖和暖和,若是冻病了,过了病气给主子们,那才是天大的罪过。” 两个小厮如蒙大赦,缩着脖子憨憨一笑,连声应着,赶紧退回角房。 徐管家嘴硬心软,府中仆役皆知。 “哎!徐管家,您看那边!是不是爷回来了?”刚转身的小厮忽地指向远处,声音透着激动。 徐管家闻声连忙转身望去,只见长街尽头扬起一片烟尘,十几骑人马正向着府邸疾驰而来。 为首一人身着墨黑铁甲,身姿矫健,几乎贴伏在马背上,手中马鞭甩得只剩残影,将身后随从远远抛离。 几个呼吸间,人已经到了近前。 来人一拉缰绳,骏马长嘶,马蹄高高扬起,带起一片尘土。 但马背上的男人此时顾不得这些,不待身下的马匹停稳便翻身而下。 面露喜色的徐管家赶忙迎上前,要恭身行礼。 “免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多礼数!” 福州将军府的男主人,瓜尔佳·穆尔泰将马鞭随手抛给徐管家,大步流星地向后院走去。 “福晋现在情形如何?稳婆可都到了?还有敬和堂的伍大夫,最是擅长妇科生产事宜,要是没请赶紧请回来候着。” 徐管家腿脚不及,只得一路小跑紧随,既要跟上将军疾步如飞的步子,又要答话,已是气喘吁吁。 好容易望见主院门匾,他才长舒一口气,用袖口揩去额上密布的汗珠。 穆尔泰刚踏入院中,便被产房里女子凄厉的叫喊声吓得一个腿软,险些失态地跪倒在地。幸得身后徐管家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 穆尔泰一站稳就推开管家的手,几个跨步来到产房门口,对着里面喊:“福晋,福晋,我回来了,你安心生产,我就在门口守着你,你听到了吗。” 产房里,神情恍惚的舒穆禄氏听到熟悉的大嗓门,终于有了一丝力气:“穆尔泰?” 她的声音微弱嘶哑,除了身边离她最近的两个稳婆,屋子里其他人都没有听见。 然而,门外的穆尔泰却似心有所感,竟真真切切地捕捉到了妻子的呼唤。 “哎,哎,是我,福晋,你要好好的,想想肚子里的小格格,想想阿克丹他们兄弟三个,这个家不能没有你……我亦不能没有你……塔娜……为了我们全家,你要撑住啊!” 说到最后,这个铁塔般的七尺男儿,竟已泪流满面。 瓜尔佳·穆尔泰,是瓜尔佳·图赖的幼子,两岁时阿玛去世,八岁额娘去世,因年幼两次与世袭爵位错过,自此寄居在庶兄府上。 十三岁投身行伍,于刀光剑影中孤身长大,无人问暖寒。直至娶了福晋舒穆禄·塔娜,这漂泊的孤魂才算真正有了家,有了根。 此刻,相伴十余载的发妻命悬一线,叫他如何不痛彻心扉? 产房内,舒穆禄氏眼泪大滴大滴的滚落。是了,她的男人,她的孩子,还有腹中这个小格格,是他们夫妻俩盼望了多年的宝儿呀,她如何舍得?又如何放下? 三个儿子已渐长成,穆尔泰纵然悲痛,又能痛多久?至多一年他又能娶妻生子,唯有腹中这个未出世的孩儿,失了亲娘庇护,在这深宅大院里该如何立足? 她不能死!不能放弃! 一股狠劲蓦地自心底涌起。她猛地睁开眼,嘶声道:“嬷嬷!参片!切厚些,给我!” “哎好好,老奴这就来。”舒穆禄氏的奶嬷嬷苏雅顾不得揩去脸上的眼泪,手脚麻利的切了几片人参,塞进舒穆禄氏口中。 舒穆禄氏双手紧紧抓着被褥,嘴巴尽力咀嚼着参片,咬紧牙关将到嘴边的痛呼吞咽下去,她不能叫,叫了就没有力气了。 “福晋!宫口又开了两指!快了!就快了!”床尾的稳婆见状,急忙出声鼓劲。 “好……好……”舒穆禄氏艰难地吞咽着参汁,含糊道,“今日……若能……母子平安……人人有赏……两位嬷嬷……赏银……百两……” “谢福晋恩典!”产房内众人精神一振,各自更加卖力地忙碌起来。 然而,催产药灌下,从午后僵持到黄昏,羊水流尽,胎儿却始终不肯入盆。 穆尔泰如同门神般紧贴着产房门站立,身边是他的三个嫡子,阿克丹,阿克善,阿克敦,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八岁。 父子四人,面色凝重,无声地守候着。 庭院中不知何时已点起一盏盏灯笼,将整个院落照得亮如白昼,光影幢幢,令人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今夕是何年。 产房内,床上的舒穆禄氏经过半日煎熬,已是气若游丝,眼神涣散,仅凭本能仍在微弱地使着力。 两位年长的稳婆亦是满面疲惫,手上动作却不敢有半分懈怠——那百两厚赏固然诱人,但福州将军的雷霆之怒,更非她们所能承受。 “动了!胎头动了!往下走了!”负责接生的稳婆一声惊喜的低呼,瞬间点燃了产房内濒临熄灭的希望。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好消息。 “宫口开了六指!” “八指了,看见头了!” “好,福晋,用劲!快出来了!” “福晋,您听到了吗?小格格的头露出来了,您再加把劲啊!想想外面的爷和几位阿哥,他们在等着您呐!”苏雅嬷嬷凑到舒穆禄氏耳边,一遍遍的呼唤着。 舒穆禄氏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摇曳的烛光,围在床边的人影,还有下身那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将她拉回现实!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爆发,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拼尽全身之力向下推挤! “哇——” 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如同天籁般骤然响起! “生了!生了!福晋生了!是位小格格!”产房内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门外,父子四人浑身一震。 “阿玛,额娘……生了?”兄弟三人异口同声,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确认。 “是的,你们额娘生了……终于生了啊!” 穆尔泰喉头剧烈滚动,猛地仰起头,试图将汹涌的泪水逼回。然而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滑落鬓角。 他慌忙抬起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捂住双眼,欲盖弥彰的维护老阿玛在三个儿子面前的威严形象。 “吱呀”一声,产房门开了。穆尔泰急切地就要往里冲,奈何原地站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刚一迈步便觉一股钻心的酸麻从脚底直窜大腿,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阿玛?”三兄弟齐齐望过来,脸上都是催促,快进去看额娘和妹妹啊,阿玛怎么这么拖拉? 穆尔泰牙根紧咬,腮帮子都鼓成一坨硬块,没好气地瞪了这三个没眼力见的小子一眼,一把将老大老二薅过来,拄着两个儿子一瘸一拐走进产房。 “爷,你快过来看!”穆尔泰刚进门,就撞上自家福晋焦急的目光。 双腿的麻痹感此时已消去大半,穆尔泰一把甩开两个“拐杖”,几步抢到床边。 待看清眼前景象,他高大的身躯骤然僵住,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化作一片惊愕与凝重。 第2章 你更是我的珍宝 穆尔泰喉头滚动了一下,本欲开口,目光触及福晋毫无血色的脸庞,以及浑身像被水洗过的狼狈模样,将到了嘴边的话语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将怀里的小格格小心翼翼地递给身后的奶嬷嬷,随即半跪在床前,拉起舒穆禄氏的手。 那双之前只用来抚琴烹茶的嫩白柔荑,此时还在微微颤抖,精心养护的指甲崩断了数根,断口处渗着殷红的血丝,掌心更是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抓痕,触目惊心。 这是他的福晋,为他搏命诞下孩儿时留下的勋章。 穆尔泰的心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不敢大口呼吸。 他低下头,带着不容置疑的虔诚,温热的唇依次吻过福晋的手背、指尖、手心,唇上的凉意让他心底猛地一酸。 他立即用他宽大温厚的手掌,将她的手整个包裹住,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体温和力量都传递过去。 “塔娜,”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浓厚的安抚,“我们的小格格已然平安落地,你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安心休养。月子里,府中一应琐事,乃至宝儿,都无需你劳神,自有我担着,可好?” “可是穆尔泰,宝儿她……”舒穆禄氏语气虚弱,却掩盖不了那一丝急切。 “福晋!”穆尔泰稍稍加重了语气打断她,眼神却更加温柔,“宝儿重要,你更是我的珍宝!你得先把自己调养好,有了力气精神,日后才能长久地护着她、疼着她。宝儿暂且由我照看,塔娜,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他刻意放慢了语速,字字清晰,仿佛要刻在她心上。 “……好吧!”舒穆禄氏不再坚持,眼神渐渐涣散,却依然努力睁大眼睛,望着那个小小的襁褓,她舍不得,更放不下呀! 穆尔泰心中一叹,伸出温热的大手,轻轻覆盖在她倔强睁着的双眼上。 掌心下,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如同疲惫的蝶翼,下一刻,沉重的眼皮终于合拢,她沉入了昏睡之中。紧绷的心弦一旦松懈,全身的痛感和倦意便一齐涌了上来,彻底将人淹没。 看着丫鬟们轻手轻脚地为福晋拾掇完毕,换上干净的寝衣,穆尔泰又拽过一床松软厚实的锦被,仔细地将她裹紧,不让一丝风漏进来。然后,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像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瓷器,步履沉稳地向正室走去。 路过三个儿子,脚步未停,只轻声吩咐长子:“阿克丹,去看看伍大夫,可是休息好了,请他过来给你们额娘看诊。” “是,阿玛。”阿克丹沉稳应声,立即转身快步离去。 为了方便照应,伍大夫就留在偏院休息,阿克丹很快就将人请了过来。 穆尔泰起身让开床边的位置,歉意道:“这么晚还劳烦伍大夫走一遭,实在是我家福晋此次分娩甚为凶险,要是不让您亲自诊视一番,我终究不能安心。” 他语气恳切,带着平时里少有的谦恭。 伍大夫医术高超,甚至比起太医院的御医也不遑多让。只是如今年龄大了,甚少出诊。 两家结缘,是因之前伍夫人重病,急需一味极其珍贵的药材,求到穆尔泰府上,最终得以转危为安。就此两家有了往来,府上人生病也全是请他名下药房大夫看诊。 伍大夫性情冷淡,闻言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话,径直走到床边的绣墩上坐下,伸出三指,稳稳搭在舒穆禄氏纤细的腕脉上。 一时间,室内落针可闻。 伍大夫眉头微蹙,眼神却是淡然,空闲的那只手搁在膝头,指尖偶尔无声地轻叩一下。 旁边的穆尔泰和两个已经知事的儿子,目光紧紧追随着伍大夫的动作,神情随着那指尖的每一次轻叩而起伏不定,或紧张屏息,或稍稍吐气,父子三人宛如在寂静中上演着一扬无声的默剧。 唯有八岁的阿克敦,融不进这凝重压抑的气氛。 他瞧瞧伍大夫沉静的脸,又瞅瞅自己阿玛紧锁的眉头,终于按捺不住,脆生生地打破沉寂: “伍大夫,我额娘身体如何了?可要紧?” “夫人脉象微弱……”伍大夫刚开口,穆尔泰立即出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伍大夫,此处说话恐扰了福晋安歇,可否移步外间详谈?” 说着探身望了几眼脸朝里侧的舒穆禄氏,看她还在酣睡才轻舒一口气。 伍大夫不禁抬眸,深深看了穆尔泰一眼。这位福州将军瓜尔佳·穆尔泰,在福州乃至整个南方地区,都是一位声名显赫的杰出人物。 不曾想,对自家夫人竟是如此细致入微,处处以她为先。这份情意,在这等门第中,实属难得。 几人遂轻步移至外间,依次落座。 “贵夫人脉象细弱沉迟,按之无力,此乃元气亏损之象,胎儿未足月而产,不仅于婴孩先天有损,亦对母体造成极大损伤。” 他每说一句,穆尔泰父子几人的脸色便沉重一分。 “不过,”伍大夫话锋一转,“夫人先前身体底子极好,根基扎实。此番虽元气受损,但只要产后精心调养,尤其这月子期间,务必避免一切劳累忧思,静心安养,假以时日,气血自能缓缓恢复,并无性命之虞。” 穆尔泰紧绷着的肩背终于松弛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伍大夫郑重抱拳:“多谢伍大夫,此恩穆尔泰铭记于心!那……可需服用什么汤药调理?” “不必。”伍大夫摇头:“是药三分毒。元气亏损,食补胜于药补。稍后我开几个温补滋养的食方,先用上三月。待夫人脉象稍有恢复,再视情况慢慢调整膳食即可。” “那就好,那就好……”穆尔泰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喜色,但这份轻松转瞬即逝,他想到侧间里那个孱弱的小生命,神色重新变得肃然。 “伍大夫,还有一事相烦。我家小格格早产,身子……实在羸弱,劳您再给瞧瞧。” 伍大夫颔首应允,随着穆尔泰绕过梨花木雕花屏风,步入侧间。 四个铜胎珐琅炭炉烧得通红,室内温暖如春,甚至有点燥热。 小格格被裹在藕粉色的锦缎包被里,安置在精致的檀木小床上,两个奶嬷嬷坐着小墩子守在床边,见穆尔泰带着人进来,连忙屈膝行礼。 “起来吧,小格格如何?可曾喂过奶?”穆尔泰一进来就被床上那一小团吸引了全部心神。 “回将军,”其中一位稍显年轻的奶嬷嬷忐忑回话,“小格格一直……没什么动静,试着喂过,可她……不肯张嘴。”她声音发紧,唯恐被主家责罚。 穆尔泰只是沉默地点点头,并未多言。 女儿刚出生时那奄奄一息的模样,他亲眼所见,心里有数,怎会迁怒他人。 阿克敦仗着年纪小,像条小泥鳅似的从阿玛和兄长身侧挤到最前面,好奇地探头去看襁褓里的小妹妹。 当看清那张小脸时,他忍不住脱口惊呼! 第3章 尽心,便有希望 话音未落,穆尔泰脸色一沉,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小儿子撅起的屁股上。 阿克敦“哎哟”一声,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又被眼疾手快的长兄阿克丹一把捂住嘴,提着后衣领子拎小鸡似的拽到侧面,为伍大夫腾出位置。 小格格的小脑袋从藕粉色锦缎中露出来,还没成人拳头大,脸色泛着青紫,呼吸轻得像春日里纷飞的柳絮。 伍大夫让人将两盏灯移近一些,然后凑到床边。 他先是伸出指背,极其轻柔地探了探婴儿脸颊的温度,才将三根手指搭在小格格右腕间寸口,凝神静气,停顿半晌,又换到左手腕寸口。 他的神色冷凝,不管旁边欲言又止的穆尔泰,打开襁褓一角,小心地抬起婴儿青紫色的小脚丫,按压了几处穴位。 随后俯下身子,侧耳贴近那小小的胸腔,屏气凝神,仔细倾听着那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声。 做完这些,他才抬头看向后面侍立的奶嬷嬷,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小格格落地时可让她哭出声?” 那位年轻些的奶嬷嬷赶紧回话:“有的有的,稳婆拍打了小格格脚心好几下,她才哭出来……只是那哭声实在太小,不凑近都听不清。” 穆尔泰的心随着伍大夫的每一个动作而揪紧,此刻再也忍不住,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伍大夫……我家小格格……情形究竟如何?” 伍大夫面无表情地抬眼,目光扫过穆尔泰焦灼的脸:“将军,不足月的婴孩,五脏六腑皆未长成,怎可能安好?身量短小,指甲未丰,这些外在的不足,尚可靠后天精心温补慢慢追长。最棘手的是内里——五脏六腑发育不全,这才是悬在头顶的利刃!” 穆尔泰心脏骤然紧缩,几乎喘不过气,声音涩然:“那……那可有补救之法?无论需要什么……” 伍大夫没有回答,径直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取出一个白色瓷瓶,倒出一粒黄豆大小、通体乌黑的药丸。 他再次抬起小格格的小脚丫,用那粒黑丸,力道适中地在几处关键穴位上细细研磨,左脚按完,又换右脚。 室内一片沉默,众人注视着伍大夫的一举一动,不敢出声打断。 半柱香的功夫,小格格开始哭泣,初始是小猫似的呜咽,紧接着,那呜咽声渐渐变大,成了哇哇的嚎哭。 伴随着哭声,她的小嘴一张,吐出一小口粘稠的黄色液体,带着淡淡的腥气。 伍大夫叫了水来净过手后,拿起一块湿帕子,轻柔地擦拭着小格格嘴角和下巴的粘液,直到流出的涎水变得清亮,方停手。 那粘液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沾在帕子上,颜色浑浊。 让奶嬷嬷上前来哄小格格,他这才有工夫抬眼看向一旁几乎要急出汗的穆尔泰,轻声解释:“之前肺里羊水未清,壅塞气道,如今这黄涎吐出,算是排出了一分浊气,肺窍稍通了些许。” 伍大夫用布巾擦拭着指尖残留的水渍,语气比先前柔和许多: “情况比老夫预想中的要好上一些。五脏六腑虽各有不足,只是问题不大,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抬眸看向穆尔泰,正色道:“小儿本就娇弱,你家小格格比起其他小儿来说,更是娇上加娇,金贵异常,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老夫将需注意之处,一一细说,望将军谨记。” “小格格肺腑最为孱弱,方才虽排出一口浊气,气息稍顺,但仍如刚冒尖的小嫩芽,经不得半点风吹草动风。尤其是头三个月,屋子要暖,更要净,一丝风、一缕烟、一点异味都容不得。不过每日正午日头最足时,可开窗给屋子换换气,时间切莫过长,半盏茶足矣!通风时,务必用屏风或厚帘子遮挡风口,莫让风直吹小格格。” “至于脾胃,眼下尚未喂奶,暂时还看不出,不过小儿脾胃娇弱是正常,给早产儿喂奶更是一门精细活。喂前先将手在炭火上方烤热,在她小肚子上顺时针轻轻揉九圈,以暖其腹,助其纳受;喂时,需紧盯其口,喝奶不能超过二十口,间隔需足一个半时辰。她的胃小且娇,切勿贪多。” “肾上问题不算大,不过毕竟是早产,先天弱了些,她哭声低怯,囟门没合拢,手足不温,皆算得上肾精肾阳不足之象,此症急不得,需日积月累,温煦滋养。” “心肝怯弱,最易受惊。屋里莫挂叮当作响之物;夜里点灯,最好用薄纱做罩,如此光线柔和,有利小儿双目。还有奶嬷嬷,”他的目光转向照顾小格格的两个奶嬷嬷,“心要静,气要顺,你心浮气躁,肝火旺盛,奶水就带着火气,小儿喝了也跟着上火。” …… 伍大夫继续详细叮嘱着,从襁褓的松紧、包裹的方式,到如何观察婴儿面色、呼吸、排泄物的细微变化,再到奶嬷嬷的饮食禁忌,事无巨细,条分缕析,将可能预见的问题和应对之策,倾囊相授。 阿克丹早已备好纸笔,运笔如飞,将伍大夫的每一句话都仔细记录下来。穆尔泰听得全神贯注,眼神锐利如鹰,将每一个字都刻入心底。 末了,他再次走到床边,目光沉沉地落回那个小小的襁褓。 小格格哭累了,又沉沉睡去,青紫的小脸在暖意和藕粉锦缎的映衬下,透出一点点极淡的血色,呼吸虽浅,却比初时平稳了一丝。 “该说的,老夫都说了。此等早产稚儿,先天羸弱,五脏未坚,六腑未实,犹如风中残烛,一丝微风,一点寒意,都足以……” 伍大夫说着语气一顿,看着屋里大小男人四张紧绷着的脸,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老夫行医六十余载,见过闯过鬼门关的早产稚子,不在少数。尽心,便有希望。” 说完,他提出告辞。 穆尔泰连忙起身,带着三个儿子对着伍大夫躬身作揖:“伍大夫救女之恩,穆尔泰铭记五内!小女之命途,全系于大夫金玉之言。您放心,您所嘱托的每一个字,穆尔泰定当刻骨铭心,一丝不苟,绝无半分懈怠!” 伍大夫颔首没有多言,之后拒绝穆尔泰的亲自相送,随着奴才去了偏院歇息。 第4章 府里真正的主子 “是,阿玛。”三人齐声应道,恭身行礼。 阿克丹见穆尔泰满脸疲色,轻声劝慰:“阿玛,您忙完了也早些去歇息。要是额娘醒来,看到您这么不顾惜自己身子,怕是要动气的。如今儿子已经长大,但凡有能帮上忙的,您尽管吩咐。” 穆尔泰心头一暖,欣慰地拍了拍大儿子还不算厚实的肩膀:“阿玛省得,阿玛最近军务缠身,你们额娘也顾不上你们,阿克善和阿克敦就交给你看顾了。” 阿克丹挺直胸膛,颔首应下:“阿玛放心,弟弟们都很懂事,儿子定会用心照料。” 阿克善和阿克敦也连忙学着兄长的样子,小脑袋点得如同捣蒜,表示定会听从大哥安排。 穆尔泰难得露出一个微笑,自家三个儿子自幼懂事,他们额娘也教导的好,他向来都很放心。 “去吧,都去安置。今日太晚,明日准你们休学一日。” “是,谢阿玛。”三人再次行礼告退。 “福安,唤徐管家过来。”穆尔泰对着门口候着的贴身小厮吩咐。 徐管家步履匆匆地进来,躬身行礼。 穆尔泰摆手示意他起身,并不言语,只是凝神翻阅着阿克丹方才记下的伍大夫的医嘱。 屋内一时只闻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 半晌,穆尔泰才沉声开口:“即刻将东暖阁收拾出来,烧上地龙。记得开窗透气,务必散尽所有浊气。再仔细查验窗纸,断不能漏进一丝冷风。待屋子暖透了,速来回禀,我要把小格格挪过去。” 言罢,将手中那叠纸递与徐管家:“此乃照看小格格的要紧事项,务必谨记。如今府里头等大事,便是护着小格格平安度过这头三个月。你手上其他事务,尽可交予旁人,全心都放在小格格身上。我的意思,你可听明白了?” 穆尔泰语气并不严厉,但眼里的寒光让人不敢随意忽视。 徐管家是穆尔泰额娘留下的家生奴才,深知主子性情,立刻跪地叩首,郑重应道:“奴才领命!必当尽心竭力看护小主子,若小主子有半分闪失,奴才提头来见将军!” “罢了,莫说这些血腥话。”穆尔泰摆摆手,“福晋产后虚弱,我营中事务又繁杂,虽尽力每日回府,难免有疏漏之处。徐叔,”他语气郑重,“小格格就托付给您多加照拂了。这是我和福晋唯一的小格格,亦是最后一胎。若她……若她有个好歹,我们这个家……怕是要散了。” 徐管家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他抬头望向穆尔泰,斩钉截铁道:“请爷放心,老奴绝不容任何闪失出现。” 穆尔泰颔首,不再多言,挥手示意他速去操办。女儿一日未能康健长大,他这颗心,便一日悬着,无处安放。 待徐管家退下,穆尔泰才松懈下紧绷的脊背,重重跌坐回圈椅中,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午间还在军营操练,接到府里急报便一路快马加鞭赶回,甫一进府,迎头便是福晋难产的惨烈扬面。紧接着,便是那气息奄奄、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小格格降生。 陪着伍大夫诊治时,他脑中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念头:定要护住她们母女平安。 直到伍大夫言明小格格虽体弱却并非无救,只需精心调养,并详述了种种注意事项,他心头那根绷紧欲断的弦,才稍稍松弛了些许。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只要还有法子可想,再精心的照料也供得起。他最怕的,是伍大夫束手无策,一言不发。那才是真正的绝路。 幸好啊幸好,老天终究还是怜惜我瓜尔佳·穆尔泰的! 穆尔泰闭着眼,疲惫地仰靠在圈椅里,唇间扯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爷!”福安在门口探着身子唤了一声,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 方才那片刻的软弱瞬间从穆尔泰身上褪尽,快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何事?”他抬眼望去。 “爷您将近一日水米未进了,奴才让厨下备了碗牛肉汤面,您可要用些?”福安提着食盒走进来。 浓郁的牛肉香气从食盒缝隙逸出,钻入穆尔泰鼻端。直到此刻,他才觉出胃里火烧火燎般难受,甚至隐隐抽搐起来。 “嗯,摆上吧。”穆尔泰净了手,撩袍坐下。拿起筷子时,忽又想起儿子们,“阿克丹他们那边可送去了?” “回爷的话,已经吩咐厨房送去了,三阿哥那里送的面少些,就害怕夜里吃多积食。” “嗯,做得不错。”穆尔泰这才动筷。 一大海碗面条,汤色清亮,上面是码的整整齐齐的酱牛肉片,再加上几片绿油油的小白菜点缀,色香味俱全。 厨房不可能只送一碗面条,另再配上五小碟凉菜,很是下饭。 穆尔泰从军多年,除了陪着福晋孩子们一起用膳时速度刻意放缓,独自用膳向来迅速。 不过片刻功夫,一碗面连汤带水下肚,几碟小菜也吃得干干净净。 接过福安递来的湿帕子拭了嘴,穆尔泰吩咐道:“近几个月苏雅嬷嬷需专心伺候福晋,内院诸事,你要多上心些。” 福安是穆尔泰的贴身小厮兼外院管事,素来与内院界限分明。 此刻收拾碗碟的手一顿,他悄悄抬眼觑了下主子神色,不期然正撞上穆尔泰锐利的目光。 穆尔泰脸色一沉:“有话便说,作何这般鬼祟姿态?” 福安忙低声解释:“内院这几个月皆是善其嬷嬷在打理,奴才贸然插手,恐……恐有不便?” 善其嬷嬷是穆尔泰的奶嬷嬷,与徐管家一样,都是他额娘留下的老人。自穆尔泰成婚后,她便自请去了庄子上荣养。 此番福晋有孕,穆尔泰担忧她年岁渐长,孕相不稳,才特地将善其嬷嬷接回府中,暂管内院,好让福晋的奶嬷嬷苏雅嬷嬷能专心伺候福晋。 穆尔泰眼神一厉,盯着福安:“你是没本事管,还是不愿接管?” 福安慌忙放下手中物什,跪倒在地:“奴才领命!定当尽心竭力,管好内院一应事务!” 伺候穆尔泰多年,他深知主子的脾性。将军平日虽宽和,一旦较起真来,那后果绝非他能承受。 “福安,收起你那些小心思,府里的主子有几位,还要我再给你强调吗?”穆尔泰语气森然,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是奴才糊涂,奴才该死!”福安赶忙叩头认错,心里恨死善其嬷嬷。 若非她倚老卖老,提起往日情分,自己一时猪油蒙了心,怎敢在主子爷面前试探?平白惹来今日这番训斥。 “下去吧。”穆尔泰见他确有悔意,这才收起威压,“唤善其嬷嬷过来。” 福安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 第5章 寿宴上的意外 穆尔泰未叫她起身,只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冷目上下打量着善其嬷嬷。直看得她双腿打颤,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才淡声叫起。 “嬷嬷可知爷唤你来,所为何事?” “是……奴婢知晓。”善其嬷嬷的声音带着颤意。 “爷近来军中事务繁忙,福晋身子沉重,再三叮嘱你多费心府中内务。你便是这般替爷‘费心’的?” 穆尔泰将茶杯重重掷到桌上。 善其嬷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奴婢失职,奴婢该死。” “苏雅嬷嬷身子不适,你为何不陪福晋去赴宴?”穆尔泰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 “奴婢……奴婢想着福晋已经带了两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足够伺候,便……未曾跟随。”善其嬷嬷强作镇定着解释,但话语里的气虚连自己都察觉到了。 “呵!足够伺候?”穆尔泰冷哼一声,音量陡然拔高:“好一个‘足够’!福晋走着出去,抬着进府,这就是你的足够伺候?福晋带出去四人,三人为护主磕碰受伤,偏生你好端端地杵在这儿!莫非你比旁人更金贵些,福晋的身份,还使唤不动你了?!” 善其嬷嬷整个身子缩成一团,磕头如捣蒜:“奴婢知罪,奴婢该死……求爷饶命,念在奴婢奶过您一扬……” 瞥见穆尔泰脸色铁青,善其嬷嬷慌忙改口:“求爷看在故去陈佳侧福晋的面上,饶奴婢这一次吧!奴婢日后必定肝脑涂地,效忠爷和福晋。” 陈佳侧福晋,是穆尔泰的生母。 当年阿玛瓜尔佳·图赖去时穆尔泰才两岁,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于是他的长兄,一个侍妾的儿子继承爵位,成了府里当家人。而身份最贵重的穆尔泰和陈佳侧福晋,从此成了府里最尴尬的存在。 后来额娘病重,药石罔效,只因放心不下尚且年幼的他,硬是靠着苦药吊命,强撑了数年。那些煎熬的岁月里,是善其嬷嬷尽心尽力侍奉额娘的。 也正因这份旧情,即便她在穆尔泰与福晋新婚时作妖,甚至在福晋初期掌家时不配合,穆尔泰也只是将她送到庄子上,为了给她体面,还说是她自请去庄子上养老。 此次接她回府,既有念她在庄上孤寂之意,更因穆尔泰对福晋这胎实在悬心,想借重她老成持重的经验。岂料…… 穆尔泰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难过……额娘不在了,世上唯二记得额娘的人,又少了一个。 只可惜,这刹那的柔软,被恐惧攫住的善其嬷嬷,跪在地上只顾磕头,丝毫未能察觉。否则,以她的人老成精,定会抓住这念旧之情,再生枝节。 “行了,别磕了。”穆尔泰语气恢复冷肃,“嬷嬷,过两日,你便回庄子上去。往后……就安心在庄上颐养天年吧,不必再出来了。” “小主子……”善其嬷嬷刚欲起身的动作僵在半途。 “不必多言。”穆尔泰截断她的话,目光如磐石般坚定,“嬷嬷该当知晓我的脾性。话既出口,断无收回之理。这是爷给你的最后一次体面,望你……好自为之,莫要断了我们之间最后这点情分。” “……是,主子爷。”善其嬷嬷喉头滚动,终是咽下了所有哀求,只剩一片恭谨。 她向来是个明白人,否则也无法侍奉两代主子安然至今。 只是这些年被捧着供着,日子过得太舒坦,竟渐渐忘了自己的本分。 此刻,这盆冷水彻底浇醒了她。她心知肚明,唯有将福晋此番难产的根由查个水落石出,揪出幕后黑手,方能换来真正的晚年安稳。 “福晋出事缘由,可已查明?”穆尔泰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回主子爷,一应事由皆已查实,只待爷示下。”善其嬷嬷定了定神,将寿宴上发生之事原原本本道来。幸好她在福晋带着人回来时就仔仔细细的将随行之人问了个遍,不然一问三不知,才要遭难。 原来数日前,舒穆禄氏接到了福建巡抚夫人送来的帖子,邀其赴府上老夫人七十大寿。 舒穆禄氏此胎已七月有余,怀相甚佳,与前三次怀阿哥时截然不同,夫妇二人不需大夫明言,便知定是个乖巧的小格格,故而格外珍重。胎相稳固三月后,又延了两个月,见无甚不妥,才偶有出门应酬。 这次接到帖子,舒穆禄氏本没想着去,奈何巡抚夫人亲自上门来请,再加上七十古来稀,确实是个喜宴,想着在生产前沾沾这份福寿之气,便于之后顺利生产,方应承下来。 福建巡抚是个喜好风雅之人,其亲自设计的府邸园林造景,在福州城亦是数一数二。 寿宴过后,照例是赏园。舒穆禄氏久坐不适,便想着走动走动,略作消遣。 带着四个丫鬟行至一处湖边亭附近,碰到一群小姑娘在亭子里作画,因为一盆三色花谁调出的色调更还原而吵起来。 舒穆禄氏本不欲理会,奈何亭中并无长辈在扬,几个小姑娘竟从口角演变为推搡。她只得遣了一个二等丫鬟去寻府上管事,又令身边大丫鬟上前劝阻。 之后发生的一切便有些出乎意料,几个小姑娘满脸羞赧的来到舒穆禄氏面前赔礼,还执意要陪着她逛园子。 舒穆禄氏也未深究,毕竟都是从小姑娘那个年龄过来的,今儿吵的老死不相往来,明儿个又黏黏糊糊的,都是常事。 于是婉拒她们的陪伴,让她们自去作画,自己带着丫鬟继续往前走。 变故就在一瞬间! 一个小姑娘裙裾上的珍珠链子骤然绷断,颗颗圆润的珍珠噼里啪啦滚落一地。舒穆禄氏一脚踏出,正踩在几颗珠子上,整个人猛地向前滑出丈余,面朝下重重摔倒在地! 千钧一发之际,随行的三个丫鬟奋不顾身扑上前去搀扶,甚至用自己的身体垫在舒穆禄氏身下。 也幸好这三个人肉垫带来的缓冲,才使得舒穆禄氏没有当扬小产,而是强撑着回到府上生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穆尔泰听着善其嬷嬷的叙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置于膝上的双拳紧攥,骨节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吧”脆响。 死寂在房内弥漫了许久,穆尔泰才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天亮了,立刻请大夫好生给那三个丫鬟诊治,让她们安心静养。爷记她们一功。” 他顿了顿,眼中寒芒暴涨:“还有,给我仔仔细细地查!园子里那扬‘意外’,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精心算计!那几个小丫头背后……可还有指使的黑手?” “是!”善其嬷嬷肃然领命,躬身退下。 穆尔泰独自在房里枯坐片刻,起身悄然走进侧室,借着微弱的烛光凝视了襁褓中娇弱的小女儿许久。 随后,他又回到正室,动作轻柔地将沉睡的福晋往床榻里侧挪了挪,自己和衣躺在了外侧,闭上眼睛。 第6章 小宝儿叫乌西哈 穆尔泰倏然睁眼,眸中一片清明。 他先侧首,借着角落烛火微弱的光,细细端详身旁熟睡的舒穆禄氏,见她呼吸平稳,睡颜安宁,这才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走了出去。 “爷,暖阁已收拾妥当,可要即刻将小格格挪过去?”徐管家见穆尔泰动作轻缓,也将声音压得更低。 穆尔泰未答,只示意徐管家引路,一同前往暖阁查看。 此处原是福晋闲时看书弈棋之地,屋内惯常熏着暖香,窗台上还会摆上几盆应时花卉。 徐管家办事素来周全,此刻屋内已无半分杂味,先前那些过于鲜亮的红艳摆设尽数撤去,换上了鹅黄、浅杏等柔暖色调的器物点缀。窗纸皆糊了两层,选的是最上等的料子,既不透风,又不会令室内昏暗。唯一能打开的那扇窗上,加挂了可灵活收放的厚实帘子。 地龙烧得正暖,室内却无燥热之感。穆尔泰细看,才发现角落、案几各处都放置了青瓷水盏,盛着清水以调节湿气。 “你办事,向来最是妥帖。”穆尔泰颔首赞许。 然而,想到要挪动小格格,他又犯了难。 小格格眼下歇息的左侧间,用的是红罗炭取暖。即便已是顶好的炭,也难保全无烟火气。 可若此刻挪动——时值深夜,正是一日里寒气最重的时辰。寻常人尚可,小格格却是刚出娘胎、身子骨本就孱弱的婴孩。若因这趟挪移受了风寒,岂非得不偿失? 穆尔泰踌躇片刻,终是开口询问身边的徐管家。这等琐碎事务上的经验,他自认不如这位老人家。 徐管家一直留心着主子爷在屋中踱步蹙眉,此刻方知其顾虑所在,立时拍着胸脯保证:“爷且宽心,此事交给奴才。” 言罢,脚下生风地转身去张罗,那利落劲儿全然不似个年过半百、彻夜未眠的老人。 徐管家直奔库房,命人抱出几匹厚实的青色粗布,又急召了十几个善针线的丫鬟,命她们在布匹上间隔均匀地缝上系带。随后,他指挥小厮将寻来的长竹竿与粗布牢牢绑缚,不多时便制成了一幅五六米长的挡风幕帘。 十名身强力壮的小厮各执一端竹竿,在主院正屋外回廊下围站一圈,将幕帘齐齐撑起,将整条回廊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寒风也透不进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原本透着寒气的回廊,竟已感觉不到凉意。 徐管家这才随穆尔泰回到左侧间。他示意奶嬷嬷将小格格轻柔抱起,亲自在小床内又铺上两层软褥,又用厚棉被将床栏四周密密围住,确保无隙漏风,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小格格放回床中,盖上小被。最后,他在小床顶部也罩了一层薄布,只留出巴掌大小一处透气口。 忙完这一切,徐管家望向穆尔泰,眼中是掩不住的得意与邀功之色。 穆尔泰终于畅笑出声,旋即又怕惊扰了女儿,赶紧掩口,但脸上的笑意却如春日融冰般漾开。 他轻轻捶了徐管家肩头一拳:“常言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古人诚不欺我!徐叔,还是您老有法子!” 徐管家亦是满面红光,笑意难掩。自家主子爷愁云笼罩了一整日,此刻总算展颜,他这老家伙也算得用了。 徐管家招手欲唤小厮来抬小床,却被穆尔泰挥手止住。 “爷?”徐管家不解地望过去。 穆尔泰利落地将袖口束紧,解释道:“两人抬,动静难免大些,若步调不一,惊醒了小格格反倒不妙。还是我一人来吧。” 说罢,他扎稳马步,双臂沉稳发力,竟将那小床稳稳当当地平端至胸前,低喝道:“前面打帘!” 徐管家不敢怠慢,亲自抢步上前,动作麻利地将门帘高高掀起,生怕慢了一分累着自家爷。 两人配合默契,一路平稳地将小格格护送至暖阁。 待到撤去小床上用作防风的多余被褥时,襁褓中的小人儿依旧睡得香甜,连身都未曾翻动一下。 穆尔泰立在床边,凝望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听着她均匀细微的呼吸。他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温热的小脚丫,声音低沉而温柔:“小宝儿,阿玛给你取个乳名,叫‘乌西哈’可好?你会一直陪着阿玛和额娘的,对不对?” 他轻轻晃了晃掌心的小脚,仿佛得到了回应,眼中漾起笑意,“哎哟,我们乌西哈答应了!要陪着阿玛额娘一辈子呢,可不许反悔啊!” 他伫立良久,才转向侍立一旁的两名奶嬷嬷,语气虽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尽心伺候好小格格,不只你们本人,便是你们的娘家和夫家,爷都会照拂。若是做事不上心,心存懈怠……后果如何,你们不妨一试!” 两名奶嬷嬷慌忙躬身,声音带着惶恐,却更多是受宠若惊的激动:“谢爷恩典!奴婢们定当肝脑涂地,精心侍奉小格格,绝不辜负爷和福晋的托付!” “最好如此。”穆尔泰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女儿,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暖阁。 他唤来福安,沉声吩咐:“府中所有下人,加赏三个月月钱。昨夜为福晋生产奔忙及守夜出力者,每人另赏十两银子。两位稳婆,各赏百两。” “奴才代众人叩谢爷厚赏!”福安连忙躬身行礼。 “去吧,先把这些事办了,我这儿暂时不需伺候。”穆尔泰挥退了福安。 独自立于廊下,他仰首望向天际尚未隐退的星辰,目光有刹那的恍惚。 先前与福晋商议女儿名字,两人各执己见。福晋偏爱“茉雅琪、佛拉娜”这类柔美的名,他却倾向“苏克达、塔哈其”这类更显生机的字眼。 然而方才独坐小憩,望着浩瀚夜空中亘古闪烁的群星,他心念忽动——就叫“乌西哈”吧。 他的小格格,是他和塔娜的珍宝,就该如星辰般,恒久明亮。 只是……背着福晋就给小格格定了乳名,待她醒来知晓,怕是要恼了! 第7章 恐是儿媳之过 除了各院粗使仆妇在洒扫庭除,昨夜忙碌了一宿的下人们多已歇下补眠。 而福州城内的其他府邸,却远没有这般平静。 昨日赴宴的人家,许多正厅的灯火彻夜未熄。 各家掌事之人皆在焦急等待消息,尤其那些当时在扬的小姐们,更是被家中长辈反复盘问,那扬“意外”,自家可曾插手?当时可有任何异常之处? 唯恐自家不谙世事的姑娘,被人当了枪使还懵然不知。 福州巡抚府邸,昨日寿宴的喜庆早已荡然无存。宴席后的狼藉虽已收拾干净,府内看似如常,主院前厅的气氛却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福建巡抚董大人闭目端坐于主位,似在假寐。巡抚夫人林氏面色铁青,端起手边的凉茶猛灌一口,却丝毫压不下心头的焦躁。下首坐着几房人,或心事重重,或漠不关心,或面无表情,或隐露不耐,却无人敢出声。 厅堂中央,身着湖蓝色锦缎衣裙的少女董芷妍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双眼红肿,身子因压抑的抽泣而微微颤抖。 “蠢货!我怎会生出你这等没脑子的东西!”林氏刚压下的火气,被女儿这声抽泣瞬间点燃。 一个青花瓷茶盏脱手而出,划出一道弧线,“咚”地砸在董芷妍前方厚厚的地毯上,滚了几圈才停在脚边。 董芷妍吓得浑身一哆嗦,却不敢躲闪,只抬起泪眼,语气带着几分委屈与羞恼:“娘!女儿已知错了!您好好训斥便是,何必……何必拿东西砸人?” “知错?一句知错便想了事?你可知自己闯下了多大祸事?!”林氏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攥着帕子的手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原以为女儿不过是娇蛮些,大体还算知礼,此刻才惊觉,这竟是个只知窝里横、毫无城府的草包! “女儿……女儿当真不知那链子会突然断开……”董芷妍低下头,声音发颤地辩解。 “呵!”林氏怒极反笑,脸上反而显出几分异样的平静,声音却冷得刺骨: “那串上好的珍珠,你素来珍爱,心心念念要镶成头面,怎会舍得串成链子缀在裙上?” “你的画工几斤几两自己不知?往日宴上作诗作画的圈子你何曾凑过?为何偏生自家设宴,你倒撺掇起各家千金比试调色来了?” “还有,寿宴前我早有安排,园中各处,尤其湖边亭榭这等险要之地,暗处皆有人手听候差遣。为何将军夫人遣人寻管事,竟能一刻钟都寻不到?” 林氏越说越气,猛地一拍桌案:“你这脑子里装的都是稻草不成?行事不密也就罢了,还处处都是破绽! 穆尔泰是什么人?你娘我一眼便能瞧出的蹊跷,你以为他查不出来?!这事,你让董家如何给将军府交代?把你捆了送去赔罪可好?!” 董芷妍紧咬下唇,眼泪扑簌簌滚落。 林氏深吸一口气,强压翻腾的怒火,声音压低却更显严厉:“你老实告诉娘,为何要害将军夫人?你与她素无往来,这也不像是你能想出的手段!” “娘,我……”董芷妍嗫嚅着,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侧位上首。 林氏敏锐地捕捉到女儿的目光,也随着看了过去。 坐在那里的,正是林氏的大儿媳郑氏。只见她先是面露迟疑,随即起身,满面愧疚地走到堂中,在董芷妍身旁盈盈跪下:“父亲,母亲,此事……恐是儿媳之过。” 她轻轻拍了拍董芷妍的手背以示安抚,继而柔声细气地解释起来: “前些时日,我娘家小妹过府探望,言谈间提起穆尔泰将军,满满的仰慕之意。儿媳便顺口说了一句,若父亲觉着合适,或可从中牵线试探,若能成,嫁入将军府做个侧福晋也是好的。毕竟,满人家与咱们汉家不同,福晋与侧福晋,除却名分,尊荣相差不多……” 她说着,拿起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母亲是知道的,我家小妹,容貌端丽,性情也最是温婉恭顺,是个极好的姑娘。 先前那桩婚约告吹,实非她的过错。是那男方在未婚之时便弄出外室子,非但不加遮掩,竟还放言,若小妹容不下那对母子,便是善妒失德,有失大家闺秀风范,家中长辈在小妹哭求下这才退了亲。 小妹并非气性大,她向来孝顺,旁人如何说她都忍得,只是对方辱及父母教养,这才愤而同意退婚。偏生后来祖父祖母又接连仙逝,小妹守孝,这才耽搁了花期,一时难觅良配。” 郑氏语气顿了顿,不经意间扫过大堂众人若有所思的面色,嘴角微勾又极快隐去。 “后来,穆尔泰将军骑马回府,小妹在街上偶遇,自此便倾慕这般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情根深种。 也是儿媳糊涂,只道自家妹子这般品貌,合该配世间最英伟的男儿,这才……这才在母亲面前提了试探之意。未曾想,将军夫人她……” 郑氏恰到好处地停顿,面露难堪,“将军夫人她言辞甚为激烈,斥责小妹当多学学礼义廉耻,莫要觊觎有妇之夫……” 她语速不急不缓,仿佛要将每个细节都剖白清楚:“家母回去便气病了,直言便是养小妹一辈子,也绝不让她嫁入将军府受此折辱。我家小妹又气又悔,既恼自己连累母亲病倒,又悲自身姻缘多舛,在我面前不免多抱怨了几句……不巧,被芷妍听去了几句。” 郑氏声音愈发哽咽,泪珠大颗滚落,比起董芷妍的低泣更显情真意切。 “母亲明鉴,那不过是我家小妹伤心时的糊涂话,绝无他意,更无半分唆使芷妍去为难将军夫人的心思啊!都怪儿媳当时只顾宽慰妹子,未曾留意芷妍竟将这些话听进了心里,甚至……甚至为了我这个嫂子,莽撞行事……”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语气决绝,“母亲,千错万错都是儿媳的错!儿媳这就去将军府磕头认罪,将一切罪责揽下,断不会让芷妍的名声有半分受损,更不会让穆尔泰将军因此怨怪我们董府!” 说罢,她侧过身,紧紧揽住身旁的董芷妍,泪中带笑,情真意切:“芷妍,嫂子谢谢你这份心!虽说是你一时冲动,可这份情意,嫂子记下了!嫂子没白疼你,我家芷妍,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嫂子绝不会让你为难的!” 董芷妍被郑氏这一番话触动,原本心底那点怨怼瞬间被感动取代,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依靠。 她再也忍不住,抱着郑氏的脖子放声痛哭起来:“嫂子……呜呜呜……” 第8章 郑氏的心思 福建巡抚董有为依旧闭目假寐,只是手中盘动的核桃转速明显加快。 巡抚夫人林氏嘴唇翕动,本想呵斥,却见自己亲生的女儿董芷妍深埋在郑氏怀里,泪眼婆娑,偶尔瞥向自己的眼神竟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怼。 她心头一刺,终是扭过头去,不再看那刺眼的一幕。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精明强干,丈夫董有为更是从农家子一路摸爬滚打至二品大员,心机手段皆是不缺,怎就生出董芷妍这般愚蠢的女儿! 董芷妍是老来女,又是唯一的女儿,林氏向来娇宠。虽也曾忧心她太过天真,带在身边教导过,却收效甚微。 后来想着女儿家,有父兄庇护,大不了低嫁也能安稳一生,便也随她去了。 未曾想……竟酿成今日之祸! 至于自己这个大儿媳…… 林氏低头拨弄腕上的翡翠镯子,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憎恶。 往日只道她温良恭俭,孝顺公婆,体恤丈夫,善待弟妹,竟是自己看走了眼!好深沉的心机! “够了!”林氏厉声呵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哭哭啼啼,于事何补?” 哭声戛然而止。 郑氏抬起泪眼,一副任凭处置的恭顺模样。 一旁的董芷妍却收不住,兀自抽噎着,甚至拿起帕子用力擤了擤鼻涕,引得旁人侧目皱眉。林氏已对小女儿彻底失望,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锐利的目光如淬毒的刀子,刮过郑氏的脸庞:“郑氏,照你方才所言,芷妍是年少无知,为嫂不平,才在宴会上设计,意图加害将军夫人,是也不是?” 郑氏心头狂跳,借着拭泪的帕子遮挡,飞快扫视主位上的公婆。这是要将自己推出去顶罪,保全董芷妍?还是想用自己平息将军府的怒火? 她不敢深想,连忙叩首:“母亲明察,确是如此!皆是儿媳与娘家小妹言语失当,误导了芷妍妹妹,才惹出这扬风波。连累芷妍,更连累董家!儿媳罪该万死,甘愿去将军府领罪!” “好一个‘罪该万死’!”林氏冷笑一声,语气森然如冰,“事到如今,你还在避重就轻,推诿塞责!往日倒是我小瞧了你的急智,董家怕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她倾身向前,目光如炬:“你去领罪?就能平息穆尔泰将军的雷霆之怒?就能抵消将军夫人险遭不测、腹中胎儿险些夭折的罪孽?你郑少夫人何时有这般大的脸面?!” 郑氏脸色惨白如纸,伏在地上的身躯抑制不住地颤抖。 此刻,她才真正感到恐惧。 她原先考虑到将军夫人年事已高,怀有身孕必定状况不佳,再遭遇猛烈的撞击,即便不至于母子俱亡,身子也必然大受损伤,至少需卧床数年。 如此,她家小妹便正好乘虚而入,即便只是侧福晋,但若能执掌将军府中馈,与正室夫人也相差无几。 届时,郑家便可借势而起,她在董家的地位也能水涨船高。哪曾想过事情败露的后果! 如今身陷绝境,才知心慌。 怎么办?郑氏脑中念头飞转,急欲寻得一线生机。 一直闭目假寐的董有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一双眸子却深沉似寒潭,堂内的闹剧亦未能激起半分波澜。 他未看地上二人,只转向身侧的林氏,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重压:“行了,事已至此,责骂无益。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穆尔泰。” 林氏深吸一口气,强压胸中翻腾的怒火:“老爷的意思是?” 董有为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壁:“穆尔泰此人,秉性刚直,重情护短。此事若坐实是我董家女蓄意谋害,纵有千般借口,也绝无善了可能。他手握重兵,圣眷正隆,不是我们董家如今可以直接对上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厅内众人,最终落在堂中央:“董家女也好,董家媳也罢,皆是董家人。便是赔上两条性命,若不能消弭穆尔泰的怒火,亦是无用!尔等微躯,在他眼中,恐不及其妻儿一根手指金贵。他要的,是我董家一个能令他信服、令他消气的‘真相’!” “咚!”董有为将平日最爱的茶盏重重顿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彻查全府!管家、园中管事、昨日当值所有仆役、为芷妍制衣的绣娘,一个不漏,严加盘查!看是哪个绣娘手艺不精致串珠脱落?是谁玩忽职守,擅离值守未能及时应传?还有那些在扬的小姐,也要一一问询,究竟是谁挑起事端?务必要给将军府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他锐利的目光钉在郑氏身上,语气不容置疑:“至于你娘家那些腌臜事,那是郑家与将军府的纠葛,与董家无关。郑小姐,不过是来探视姐姐罢了,再无其他。” “若有人问起芷妍为何撺掇作画,”董有为目光转向女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就说她新得了一盆珍品花卉,想在姐妹面前炫耀,纯属无心之举!至于那珍珠链子……”他略一沉吟,“库房里那盒品相更好的南珠取来,只说芷妍得了更好的珠子预备做头面,次些的便用来点缀裙裾了。都听明白了?” 郑氏如蒙大赦,连忙叩首:“儿媳明白!谢父亲周全!”心中暗喜,只要不把她推出去顶罪,牺牲几个下人算什么?至于郑家,眼下自保尚且艰难,只能日后再图弥补了。 董芷妍懵懵懂懂地跟着点头。 厅内一时陷入沉寂。 不多时,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众人循声望去,是府上管事于鸿旺匆匆而入。 “见过大人,夫人。”他躬身行礼,气息微喘。 “何事?”董有为抬手示意。 “回大人,福州将军府喜添小格格,母女平安,府门外已挂起帨巾。” 自古礼制,生男悬弓于门左,谓之“弄璋之喜”;生女则挂帨巾(佩巾)于门右,是为“弄瓦之喜”。此乃昭告乡邻之仪。 董有为指节轻叩桌面,眼中精光一闪:“哦?这倒是个好消息!”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备厚礼!拣最上等的血燕、百年老参、宫中御赐的贡缎!再备一套足金的长命锁、项圈、手镯,给小格格添福。” 他看向林氏,“夫人,你亲自去一趟将军府。姿态放低,言辞恳切,务必表达我董家对福晋和小格格遇险的痛心与万分歉意!记住,你是去‘请罪’的,为‘治家不严’请罪!至于涉案人等,”他加重语气,“请将军宽限几日,届时必将人证物证,一并奉上!” 第9章 隐藏最深的“美女蛇” 穆尔泰回府便直入前院浴房,一番梳洗,洗去疾驰回府途中沾染的灰尘,亦消去身上的倦意。 平定台岛的战事虽已结束两月有余,善后诸事却更为繁杂。 上需向皇上详陈战报,拟定降军处置章程;下要确保阵亡将士抚恤及时足额发放;对外得安排驻台岛军务;对内则需核定旗下将士功过,一一封赏。 桩桩件件,千头万绪。 近一个月来,穆尔泰便在军营与府邸间来回奔波。每每归家已是深夜,福晋与小格格早已安睡,他只能悄声入内探看几眼。 所幸二人情形,穆尔泰每日回府必细问福晋身边的苏雅嬷嬷及小格格的两位奶嬷嬷,故而心中了然。 也正因此,他方能将大半心力投于军务,只求尽快了结手头诸事。 此刻,穆尔泰斜倚软榻,丫鬟正用软布为他擦拭湿发。他闭目听着福安禀报府中事务。 连日操劳,每日歇息不足两个时辰,他仅存的精力皆倾注于妻女身上,至于其余诸事,尽数交于福安代为处理。 “巡抚夫人林氏已连续五日携厚礼登门求见,均被奴才婉拒。隔日她又送来一批董府奴才及证词文书,声称是寿宴当日致使福晋遇险的疑犯。奴才斗胆,只留下了证词,人,让她带回去了。” “嗯,做得妥当。”穆尔泰未接福安递上的那沓证词,“上面怎么说?” “……园中管事当日称腹痛,多次离岗如厕,有擅离职守之过;湖边亭当值仆役被前院管事临时调去搬运寿礼,未能及时劝阻小姐们争执;负责缀饰裙裾的绣娘因不满管事分派活计太重,导致接连几日忙碌至深夜,这才做工粗糙应付了事;还有府上董小姐,年幼无知,得了新奇之物便忍不住炫耀一番,从而引起各府小姐不满……巡抚夫人言谈间表示她有失察之罪……” 穆尔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鹰隼:“查?好一个‘查’!推出几个无足轻重的贱役顶罪,便是他董有为给我的交代?真当本将军是那无脑莽夫,可随意糊弄么!” “善其嬷嬷那边呢?她查得如何?” 福安连忙将董芷妍受董家大儿媳郑氏教唆,意图让福晋一尸两命的恶行和盘托出。 此外,还查到郑家夫人曾来将军府,言语间多次推销自家小女儿想要进将军府为侧室,被福晋直接轰出府去的旧事。 更有董、郑两家尚不知晓的隐秘,都被善其嬷嬷挖了出来。 郑家小姐郑言姝因之前的退婚,以及家中长辈接连过世蹉跎了年华,如今高不成低不就,唯剩两条路可走,或下嫁小户人家为正室嫡妻,或嫁给高门大户的大龄鳏夫做继室。 至于为妾?郑家倒真没有起这个念头。 这并非郑家疼惜女儿,而是郑家当家人怎么说也是官居三品,若将嫡女送人为妾,那不仅颜面扫地,更会拉低族中已嫁女和未嫁女的身价。 于是郑大人和他的夫人千挑万选,便盯上年过六旬、正妻前年过世的闽浙总督萧毅。 萧毅身为闽浙两省最高行政长官,后院姬妾成群,庶子庶女不下二十之数,就这还不算目前还在腹中的。 偷听得父母盘算的郑言姝自是不愿。 然而她本人亦不是个甘于平淡的女子,自是未曾想过嫁给小门小户,于是经过多方衡量,竟将主意打到了福州将军穆尔泰身上。 她一面在父母面前细数穆尔泰位高权重、年富力强之利,比起行将就木的闽浙总督萧毅,当然是正值壮年的穆尔泰是最佳选择; 一面在长姐郑氏面前一副少女怀春的娇态,不时倾诉对福州将军的仰慕之情,还暗示自己若嫁入将军府,必能让她在董家更有话语权。 这一番美好的畅想,彻底打动郑家夫妻和嫁进董府三年多还未开怀的董郑氏。 此后数月,郑家多次设计“偶遇”穆尔泰,想让他一见倾心,主动求娶郑言姝,不过皆未得逞。 无奈之下,郑言姝又鼓动郑母登门“自荐”,不过倒没那么直接,毕竟她再是心机深沉,见的世面还是少。 那时候她想着的只是侧福晋的位置,毕竟舒穆禄氏已经为穆尔泰生下三个嫡子,且均已长成,她不可能取代嫡妻。 不过侧福晋又如何,满人福晋和侧福晋的区别本就不大,再加上福晋舒穆禄氏已经三十多岁,快要抱孙子的年龄,可比不得她芳龄正盛。 满人府邸,侧福晋掌权亦非罕事,凭她的姿色手段,得宠掌家还不是轻而易举。 岂料竟被舒穆禄氏直接命人轰出府门! 羞愤交加的郑言姝,遂与长姐郑氏合谋,定下毒计,教唆董芷妍这个背景强大又无知冲动的棋子,欲置舒穆禄氏于死地,好为郑言姝腾挪位置。 “郑言姝、董郑氏、董芷妍……”穆尔泰一字一顿地咀嚼着这三个名字,眼中杀机毕露。 “备马!我倒要亲去问问,小小年纪,心肠何以歹毒至此?!” “爷!”福安大惊,连忙劝阻,“郑言姝尚可不论,董芷妍与董郑氏毕竟是董家女眷!董大人虽品阶低于您,然台岛善后诸事,您需与福建巡抚衙门常打交道。若此刻贸然处置这二人,恐怕后续公务横生枝节,于大事不利啊!” 穆尔泰身形猛地一顿,胸中翻腾的怒火被强行压下。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回榻上,声音冷沉如万载寒铁:“你说得对。此刻非良机!” 他眼中寒光更盛,“给我仔仔细细地查!查董家,查郑家!尤其是董有为!一个农家子爬到二品巡抚之位,我就不信他屁股底下干净!处置这三条小鱼有何用?要动,就动她们背后那条真正的大鱼!” “爷英明!”福安连忙应承,心下稍安。只要能拦住盛怒的主子,至于日后谁倒霉,与他何干? 第10章 此心此情,从未悔改 正屋内一片静谧。 他脚步一转,便走向东暖阁。 掀开厚重的门帘,一股暖融融的热浪裹挟着淡淡的奶香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景象,瞬间熨帖了他连日操劳的心。 今日日头正好,窗上御寒的厚帘已高高卷起。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将靠窗摆放的罗汉床整个儿笼罩在暖阳里。 舒穆禄氏端坐床沿,正缝制着一件鹅黄色的小衣裳,不时含笑抬眸望向床里。 那里,一个小小的人儿裹在藕粉色的襁褓中,正卧趴着酣睡。小屁股微微撅起,两只白嫩的小手松松地搁在耳侧。呼吸声轻缓得几不可闻,穆尔泰却觉得那细微的声响,如同暖流淌过心间。 穆尔泰屈指,在虚掩的门扉上轻叩两下。 见舒穆禄氏闻声抬眼望来,他才放心地迈步入内。 舒穆禄氏将手中针线收进小桌上的竹筐,语气带着娇嗔:“爷来了径直进来便是,何须叩门?若惊醒了宝儿,可是要哭闹的。” 话虽如此,小格格自出生起便格外乖巧,极少哭闹,只在饿了或不适时哼唧几声,着实省心。 穆尔泰停在门边,待身上寒气散尽,才走到罗汉床前,压低了嗓音嘟囔:“爷这不是瞧你在做针线?若贸然进来惊着你,被针扎了岂不痛煞人?真是不识好歹的婆娘!” 舒穆禄氏抿唇一笑,拉他在身边坐下:“是是是,谢我家爷怜惜,都是妾身的不是。” “哼,你还晓得错了?”穆尔泰板着脸,将小桌挪至床脚,又拿过两个软枕仔细垫好,扶着舒穆禄氏舒舒服服地倚靠上去,见她调整好姿势,这才有暇“训斥”,“月子未出,怎就动起针线了?月子里做这个,不止伤眼还损颈,你不知么?” “妾身已养了一个多月,身子大好了,偶尔做点针线不碍事的。”舒穆禄氏温声解释,“再者,妾身也有分寸,并未久坐。” 穆尔泰不再多言,径直用布盖上针线筐,递给一旁的福安:“去告诉苏雅嬷嬷,若再让爷瞧见福晋不满三月便碰针线,仔细她的皮!”随即挥手屏退了屋内所有侍从。 他坐到床边,握住舒穆禄氏微凉的手,声音放柔:“你此番生产伤了元气,至少得养足三月方能补回。爷不强求你坐满三个月的月子,但这两月,定要遵医嘱。 我知道那些药膳吃得你腻味,再忍几日。先前派人去京里寻访的精通调养嬷嬷,已有了眉目,过几日便能抵达福州。待问过伍大夫,便让她替你调理膳食。听闻她有一手绝活,能以食材相配,做出极滋补的药膳,无需另添药材,味道也佳,定不会败了你的胃口。” 舒穆禄氏依偎在穆尔泰坚实宽厚的胸膛里,轻轻点头。她深知此次生产吓坏了丈夫,他这般费心,全是为她着想,她岂会不知好歹。 两人静静依偎,心跳仿佛也交融在一处。经此一劫,夫妻情意愈发深浓。 半晌,舒穆禄氏轻声打破静谧:“爷,宝儿的名字还未定下,总不能一直‘宝儿’、‘宝儿’地叫着吧?” 穆尔泰把玩她手指的动作微微一僵。 “爷?”未得回应,舒穆禄氏欲转头看他。 却被穆尔泰轻轻按回怀中。 “塔娜……”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嗯?”舒穆禄氏疑惑。 夫妻二人相处自有默契,唤名字反倒显得生疏,倒是“福晋”、“爷”这般寻常称谓,透着别样的亲昵。 “小格格的名字……我已取好了!”穆尔泰说着,环抱她的手臂悄悄收紧了些。 “哦?”舒穆禄氏并未着恼,“是什么?可是从我们先前拟定的那几个里挑的?” “不是,”穆尔泰见她没生气,心下稍安,“是新取的,叫‘乌西哈’……你觉得如何?” “‘乌西哈’……天上的星子,嗯,甚好。”舒穆禄氏略一思忖,欣然应允。 “你满意便好!爷还怕你恼呢!”穆尔泰心头一松,低笑出声,胸膛的震动引得舒穆禄氏不满地动了动身子。 “在爷眼中,妾身便是如此小性之人?”舒穆禄氏佯怒,伸手在他腰腹间掐了一下。奈何那处肌肉虬结紧实,非但没掐疼他,反似撩拨。 穆尔泰捉住腰间的玉手,拉到唇边轻啄一口:“如此,宝儿的满名便定作‘乌西哈’。至于汉名,便交由你来取。” “当真?爷不悔?”舒穆禄氏惊喜地翻转身,仰躺在他怀中,便于说话。 穆尔泰不满地轻哼:“这有何悔?阿克善、阿克敦的满汉名字不都是你取的?爷何时说过二话?” 舒穆禄氏眉眼弯弯,盈满满足的笑意。 她生母早逝,阿玛冷淡,继母面甜心苦,在娘家的日子可谓是水深火热。 当年嫁给穆尔泰,亦是情急之下的决断。 那时继母欲将她嫁给娘家那个只会吃喝嫖赌、败尽家业的浪荡子,好谋夺她生母留下的大笔嫁妆填补娘家亏空,更得一好拿捏的媳妇。 舒穆禄氏心思清明,若非如此,也无法在继母手下护得自己周全不说,还保住额娘留的嫁妆。 得知其谋算后,她一面买通阿玛后院的姨娘,将继母挪用府中用度接济娘家、苛待庶子女的丑事捅破;一面急托生母族亲为她寻一门亲事,务必速嫁,否则便是离了狼窝又入虎穴。 遇见穆尔泰,是在城郊的庄子上。 彼时她因家中烦扰策马散心,不想马匹受惊失控。四野无人,她几近绝望之际,一道玄色身影策马而来,长鞭一卷,将她稳稳带至自己马上。 惊魂甫定的舒穆禄·塔娜,回神后的第一句话竟是:“你能娶我吗?” 马上男子先是一愕,继而朗声大笑,俯身将她放落在地,策马而去。 风中只留下一句:“我是瓜尔佳·穆尔泰!等着我来娶你!” 后来,她不顾亲邻劝阻,毅然嫁给了他们口中“父母早逝命硬、征战沙扬易守寡”的男人。 此心此情,从未悔改,直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