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有特殊的驯龙技巧》 1、同归于尽 铮—— 覆雪苍山间,琴声乍起。 如万壑松,似惊涛浪,直教人心醉神迷,以致察觉不到身后的危险。 钟离棠咬碎齿间的丹药,一股泠然的灵力瞬间盈满他枯涸的经脉。 同时,他怀中琴化作长剑。 被苍白且修长的手紧握着,在琴韵的余响中往前一刺,穿透那站在黑水谭边正在解开封印的男人的后心。 “为什么……” 心口的剧痛令谢重渊如梦初醒。 他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却看到钟离棠白发枯败,面如死灰,殷红的血不断从那惨淡无色的唇角溢出、淌落,与顺着剑从他伤口流出的鲜血一道,几乎要把一身雪白的仙袍染红。 “阁下已为魔界君主,威震天下,又何必执意、咳……” 钟离棠抽回剑插入雪里拄着,勉强撑住透支生机后飞速崩坏的身体。 神魂溃散,经脉寸断,五内俱焚,无一处不传来浓烈的痛楚…… 垂首重重咳了几声后,他抬眸。 ——曾因火毒积聚而失明的双目,许是回光返照,此刻竟复明了。 隔着眼上一层薄如蝉翼的冰绡,钟离棠清楚地窥见谢重渊深邃异域的俊美脸庞流露出难过的神色,一对幽绿的竖瞳仿佛浸了水,波光粼粼的。 困惑地怔愣了一瞬。 他叹道:“……又何必执意解开封印,放凶兽出世,为祸四方?” 话音未落,钟离棠已衰弱地握不住东西,啪的一声,剑砸落雪里。 他也无力倒下,缓缓阖上眼。 然后被飞扑过来的谢重渊接住。 高大的男人双膝一软跪下,微卷的黑发与怀中人的白发被寒风融在一起。他慌忙低下头,炽i热的唇颤抖着贴上钟离棠冰冷且沾着血的嘴角。 不顾自己心脉被一剑震碎也濒临身陨,谢重渊把体内的灵力尽数渡给钟离棠,不想反而加速了他的死亡。 “不——” - 绝望的悲鸣自耳畔渐渐远去。 钟离棠本应消散的意识回拢,雪白的长睫轻轻颤动几下,睁开了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字——无愧于心,不畏于行。 龙飞凤舞,乃他师尊所书。 下方的紫檀木剑架上,则横着他的佩剑——凤鸣九霄。银白的长剑兀自闪烁着寒光,映得从侧墙圆窗垂入的一枝白海i棠,愈发灿烂夺目。 风一吹,花枝乱颤,熟悉的淡香扑面而来,令钟离棠不禁蹙起了眉。 他不是在封印凶兽的昆吾山,与谢重渊同归于尽了么,此刻,怎会好生生地出现在凌霄宗坐忘峰的静室? 屏息凝神感受了一下,体内经脉沉滞如堵,灵根凋敝,五脏六腑火炙一般灼痛,但双目尚且能看见…… 正是昔年他中毒初期的症状。 难道时光倒转,他回到了—— 正想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双手捧着碗药,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小师叔,药给您送来啦。” 钟离棠下意识抬手去接,指尖却不慎被冰冷的瓷碗冻得蜷缩了一下。 少年瞳孔一缩,有些无措,结结巴巴地解释:“丹峰的长老说、说您身中火毒,我想着冰一下,您喝着也能舒服些——我问了,可以冰的。” 只是一时忘记曾经强大无匹的仙尊,如今修为尽失,不再寒暑不侵。 看着榻上盘腿打坐的钟离棠,神色淡淡,一头胜雪长发半是束起,半是顺着出尘脱俗的面颊,披在哪怕挺直腰背,也难掩病骨支离的身上。 少年眼眶一酸,低下了头。 “有心了。”钟离棠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接过汤药,低头抿了一口。 冷冽苦涩的药汁入喉的刹那,尚未习惯的身体,把眉头蹙得更深了。 与此同时,一股记忆涌上心头。 - 原来他所在的这个世界,是一本名叫《重渊》的美强惨穿越文。 男主谢重渊是西幻位面的暗黑巨龙,也是传说中的混乱与毁灭之龙。 在原世界备受排斥嫌弃不说,意外流落修仙位面后更是因一则“凶兽降世,毁天灭地”的谶言,被仙门封印在昆吾山。不过福祸相依,几年后昆吾山地动,藏在其地下深处的一团上古异火上涌,正好被谢重渊吞噬。 千年后,收服了异火的谢重渊冲击封印试图逃出,却被钟离棠镇压,代价则是曾经天下第一人的仙尊身中异火之毒,一朝青丝成雪沦为废人。 而谢重渊却还是利用分i身侥幸逃出了,但不知哪出了差错,竟失忆变成一头小龙崽。先在地下斗兽场经受了断角折翼之痛,后又沦为修士灵宠,任人戏弄虐待……可谓受尽世间磋磨与痛苦,而未尝一丝真情善意。 直至苦尽甘来,一朝恢复记忆与力量。他成为魔界暗黑君主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上凌霄宗抓住曾阻他重获自由的反派仙尊钟离棠,百般折辱。 钟离棠:“……” 被天下视为正道魁首数百年,未曾想最后竟成了他人故事里的反派。 倒是新鲜。 而他,或者说一个反派的死亡。 从来不是故事的结局。 书里,在他死后不久谢重渊虽也身陨,神魂却回归本体冲破了封印。 然后在天下正道打着为仙尊报仇、剿灭凶兽的旗号围攻时自爆。 混乱与毁灭的力量,将整个修仙位面拖入永恒的黑暗与死亡的深渊。 钟离棠的心渐渐往下沉去。 如果结局是天地毁灭,那他违背一贯的剑道背后伤人又有什么意义? - “可是药太苦了?小师叔您稍等片刻,我去给您拿糖来……”许是钟离棠的眉皱得太紧,少年忍不住担忧。 钟离棠回了神,把没喝完的汤药随手一放,哑声问:“师兄他……” “师兄昨天回家祭祖去了。”少年说着,很快反应过来钟离棠问的是他师尊,凌霄宗的宗主,“师尊十日前去雪原了,不过没说去做什么。” 钟离棠点了点头,确定了这时候距他镇压“凶兽”,也就刚过了月余。 他还未病入膏肓,而失忆变成小龙崽的谢重渊,正困于地下斗兽场。 不管为什么会重生,但既然上天给了这个机会,他必不会令此方天地再如前世一般,走向毁灭的结局。 钟离棠展眉,眼神逐渐坚定。 少年等了等,见他不再发问,便匆匆跑出去拿糖。片刻后回来,却发现不大的静室内已无钟离棠的身影。 “小师叔?” 捧着糖,茫然地转了几圈,他猛然发现剑架上的银白长剑也不见了! - 花州最北端,大雪纷飞。 梅城房前屋后的梅树,比以往花败得更早一些。红的粉的黄的紫的,花瓣和着雪瓣,在暮色里落了一地。 城中繁华热闹处,会仙酒楼前。 数十个杂役鱼贯而出,或挂灯笼,或扎缚彩帛,或清扫落花与雪。 “每次东家来人收账前,掌柜的就开始折腾,恨不得一天让咱们洒扫十回八回……这破花落得也忒多了!” “往年能开一冬呢。还不是月前隔壁星州发了场大火,忽热忽冷的,别说花了,我都差点得了风寒。” 两个杂役正小声抱怨着,忽然发现身后几步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头戴着幂篱,垂下的白纱遮住了大半身形。风起时,隐约可见一只毫无血色的手,提着一柄没有鞘的剑。 “开个雅间,要天字号的。” 钟离棠把涌到嘴边的猩红咽下。 没有修为护体,用传送符对他来说还是太勉强了。这会他气血翻涌,体温也开始升高。几片飞雪无意落到他的手背上,顷刻间便融化成了水。 冷淡微哑的声音从幂篱中传出,两个吓了一跳的杂役立马喜笑颜开。 “原来是贵客啊。” “这边请——” 在杂役的引领下,他进了楼。 也是进去后方知,会仙楼不是一座,而是五座,层叠交错。以飞桥回廊相连,又设了无数明门暗道。 天字号雅间所在的楼,最是金碧辉煌也藏得最深,这里被人粗略布了隔绝声色气味的阵法,若非进来,寻常人怕是不会知晓这是地下斗兽场。 - 钟离棠来得早,还未到兽斗开始的时间,但却赶上了开场前的热身。 青石砌成的台上,一头额生犄角、背长蝠翼的黑鳞幼兽,正与一头凶神恶煞、肌肉虬结的成年兽搏斗。 “别看这兽小,性情可凶了。破壳至今快一月了,愣是没被掌柜的驯服……”一个杂役见钟离棠忽然驻足,凭栏往下看,立刻殷勤地来凑话。 地下斗兽场是会仙楼的秘密,而天字号雅间便是暗号,往来的贵客虽有看两兽厮杀的癖好,但也多出手大方,随便赏一点,都够杂役用很久。 “这小兽早上咬了掌柜的手,才会被安排给兽王活动筋骨……”另一个杂役不甘示弱,也谄笑着过来说。 幂篱下,钟离棠眸光微凝。 他没想到按照书里的线索寻来时,会看到这血淋淋的一幕。 是的,血淋淋。 那所谓的兽王是一头未开智的妖兽,被训得听话又凶残,哪怕对面是一头破壳不久的幼崽,也毫不手软。 锋利的爪子一挥,小龙崽掉下数片沾着血的黑鳞。钢尾一甩,小龙崽被抽飞,嘭的一声重重砸下,淌出一地的血,然后便趴在那儿,闭了眼。 一动不动的,仿佛死了。 太弱了。 兽王连斗志都燃不起来。 甩了甩尾巴,它漫不经心地走过去,低下狰狞的头,缓缓张开血口。 小龙崽倏地睁开了眼。 幽绿的竖瞳闪过一丝危险的光。 四肢一蹬,翅膀一扇,他高高跳起,把一只稚嫩却坚硬的犄角,狠狠插进兽王的一只眼睛里,还搅了搅。 “嗷——” 兽王顿时爆发出巨大的哀嚎声。 见状,一个瘦高的男人不知从哪儿冲上台,举起包成白粽子的右手,晃了晃一个血红铃铛。铃声一响,脖子上套着铁环的两兽感到一阵窒息。 “停下!快来人把它们分开!”他心疼地大叫,“我的心肝兽王啊,伤了眼今晚可怎么上台呀……我怎么就捡了你个赔钱货!来人,把它拴到后院,待会我定去好好教训它一通!” 混乱中,两个杂役没发现钟离棠的身影,一如他来时悄然消失不见。 - 后院,一株光秃秃的老梅树下。 小龙崽脖上的铁环被扣上一条粗硬的锁链,沉甸甸的重量拉着他的头坠进厚厚的积雪里。他索性张嘴啃了一口,嚼吧嚼吧咽下,但冰冷的雪块注定填不饱他三天没吃东西的肚子。 不驯服就是这个下场,轻则饿上几天,重则棍棒伺候。而像他这种浑身逆骨,饿不服打不服,逮着机会就撕咬掌柜一块肉的……小龙崽愉快地眯了眯眼,打算有机会还要咬一口。 得意没有太久,他便感到虚弱。 雪还在下,风还在刮,他的伤口迟迟没有愈合,血液流逝带走了他所剩无几的力气,饥饿感也愈发强烈。 咕噜噜—— 肚子开始打鸣的刹那,小龙崽听见一声咯吱,是靴子踩碎雪的声音。 他猛地从雪里抬起头,扬起的碎雪和头上伤处流下的血糊住了他的眼睛,只能模糊看见一个浑身雪白的人停在他身前,被灯笼摇曳的昏黄火光照着,投下一片能把他罩住的阴影。 敏感地察觉到来者的杀意,小龙崽小小的身体,忽然迸出一股力气。 他旋即爬起来弓着背,身后细长的尾巴大幅度地左右摆动,扫起一片片雪,同时龇牙咧嘴,低低地咆哮。 “嗷呜——” 看着伤痕累累的瘦弱小兽,闪烁着凶光的幽绿竖瞳下深藏着的恐惧与对生的渴望,钟离棠提剑的手一紧。 一瞬间,他想起昆吾山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想起意识消散前唇边的热度,想起重生后静室里的那幅字。 但只要杀了谢重渊,杀了眼前这头一无所知还什么都没做的小龙崽,就能以绝后患,改变灭世的结局…… 2、做个交易 钟离棠犹豫之际。 被锁链拴着注定逃不了的小龙崽决心先发制人,眨去眼上的血渍与碎雪,把竖瞳几乎眯成一条墨绿的线。 然后匍低了身子,忽地跃起。 扑向身前人脆弱的脖颈。 余光里,一柄剑撩起。 皎如月光朝他倾泻。 咔嚓—— 他的身体突然一轻。 砰—— 有什么东西落地。 小龙崽愕然,尖利的獠牙却已穿透幂篱轻薄的白纱,咬入肉里。 紧接着,炽热的血涌入喉咙。 他眼前的景象变了。 哗啦—— 被血染红的黑水潭中,一头巨大的兽破水而出。 犄角、黑鳞、蝠翼…… 特征与他一样! 小龙崽兴奋地看着巨兽的一举一动,憧憬着有朝一日也能成长如斯。 “仙尊!他竟然害死了仙尊!” “怪不得这天杀的魔物要开昆吾山封印,原来他便是凶兽本尊!” “本宗主定杀你为师弟偿命!” 无数流光飞来化作修士,手持着的各式法宝利器,皆指着黑水潭上。 而他们喊打喊杀的对象却充耳不闻,径自降落在谭边雪地上的一片红中,硕大的头颅垂下,低低地哀鸣。 听得小龙崽也情绪低落,视线不由自主地从巨兽身上,转移到下方。 他莫名知道那红雪里躺着个人。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这时候,被忽视的修士们开始发起攻击,法宝利器伴随着五颜六色的灵光,自四面八方袭向谭边的巨兽。 巨兽张开翅膀,护住身下的人。 小龙崽不禁急了,围住了他还怎么看清那人是谁?许是跑过去,又许是飞过去,他出现在巨兽翅膀边缘。 小短手努力扒开一条缝隙。 探头往里瞧—— 暖黄的灯光透过浮动的白纱,照在一张比雪还白三分的脸庞上。容色绮绝,但胜在气质清冷,于是便如一朵美丽而圣洁的花,教人不敢攀折。 而此刻,那远山眉下一对明月似的眼眸,静静倒映出他狼狈的身影。 “可喝够了?”钟离棠垂下眸问。 刚重生,心神不宁才起了杀念,此刻缓了神,方觉“杀”治标不治本。 杀意弥散,突如其来的幻象也破碎了,小龙崽倏地回归现实,来不及惊诧,便后知后觉自己饥饿的身体,正本能地吞食钟离棠的血液填肚子。 慌乱松开獠牙,小龙崽扭身就想逃离,却被钟离棠一手按在了怀里。 “别动,有人来了。” 冷淡如碎玉的声音,好似有什么魔力,令小龙崽下意识停止了挣扎。 然后他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 比雪更冷,比梅香更淡。 缥缈得仿佛来自遥远的山巅,混杂着一丝苦涩,被温暖的怀抱一烘染,如同一场美梦,把他完全包裹。 - “看老子今天不打死……” 来人拎着狼牙棒,骂骂咧咧,走近瞧见老梅树下的白衣人时一顿。 “——阁下是?” “客人。”钟离棠抬眸,淡淡道。 书里,这位会仙楼掌柜兼斗兽场驯兽师,会在今夜把小龙崽打个半死泄愤,还砸断了他戳瞎兽王的犄角。 断了角的小龙崽会在寒冷、饥饿与伤痛中挺过漫长黑夜,然后因顽强的生命力,被当成下任兽王培养…… “哦。”掌柜的三角眼上下打量钟离棠,通体仙气,怕不是凡人,故压下怒火,好声道,“既是客人,何不移步雅间?稍后便有精彩的表演。” 钟离棠用剑柄稍稍撩起幂篱垂纱的一角,新鲜未愈的咬伤如一朵小小的红梅,盛开在白而修长的脖颈上。 “你的兽咬伤我了,得赔钱。”他薄唇张合,淡定地说出个天价。 “十万极品灵石。” “多少?!”掌柜瞪大了眼睛。 一极品灵石能换一百万下品灵石,而一下品灵石就能包下他楼里最好的雅间一个月!别说他,就是他背后的主家恐怕一时都拿不出这么多! 再一看地上断了的铁链,与被钟离棠挟持在怀的幼兽,掌柜悟了。 讹诈,这绝对是故意讹诈! “哼!我看你是偷兽不成反被咬,被撞见后又想倒打一耙才是!” 一个能被幼兽咬伤的修者,想也厉害不到哪里去,掌柜冷冷一笑,拿出血红铃铛用力摇晃,恶狠狠地命令:“赔钱货,给老子咬死他!” 钟离棠怀里的小龙崽听了满眼戾气,但身体却被铃声控制龇出獠牙。 眼看就要被强迫咬人时,小龙崽心中一急,竟夺回了尾巴的控制权。 然后啊呜一口,自己的獠牙狠狠咬住了自己甩起的尾巴,疼得小龙崽呜咽一声,眼里冒出了晶莹的泪花。 不过很快,这点疼就淹没在更强烈的痛楚中了。他脖子上本就紧贴着鳞的铁环开始收紧,往血肉里勒去。 逼他要么死,要么听从命令。 这一幕看得钟离棠眉头微蹙。 他旋即挥出一剑,银白的剑刃如光掠过,血红铃铛瞬间一分为二。 掌柜一惊,匆忙举起狼牙棒。 钟离棠不疾不徐地横剑往他肩头一拍,打得他武器脱手,人也跪倒。 “仙人饶、饶命啊……”掌柜感觉肩膀像是碎了,一动就痛得直冒冷汗,“还望仙人看在我身后主家的面子上,饶我这无知凡人一条贱命……” 钟离棠眸色冷凝:“主家?” 书里,倒未言明掌柜背后的靠山。只道三年后,会仙楼连同地下斗兽场被小龙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之后,想趁机溜走的小龙崽,撞到一路过此地的御兽宗管事手中,因不愿被其收服,在反抗时断了双翼。 莫非不是巧合…… 钟离棠手腕微动,寒光凛凛的剑刃迫近掌柜脖颈:“我会怕御兽宗?” 掌柜余光瞅见几缕发丝,被风吹拂过颈侧的剑刃后便断了,不禁吓得两股战战,腹下一片湿热:“可、可是您何苦得罪一个仙门大宗呢?” 没有反驳,看来…… “仙门大宗,确实何苦。”钟离棠轻叹一声,转言道,“既然不愿赔钱,便把这咬人的小兽赔予我吧。” “好好好。”掌柜点头如捣蒜,直以为背后的主家,当真面子大。 钟离棠方收剑,携小龙崽离去。 - 出了会仙楼。 见天色已晚,钟离棠思忖须臾,移步往梅城的城主府走去。 花州凡尘,洛氏一族独大,诸城城主尽出其中,而洛氏的嫡长公子,如今正是凌霄宗宗主的首徒。 所以当钟离棠拿出凌霄宗的白玉令牌后,想见梅城城主并不是难事。 “劳烦传信洛师侄,来此一趟。” 一声“师侄”,令梅城城主的态度愈发恭敬,当即应下,并安排了一处幽静雅致的院落供钟离棠歇息,还送来膳食、热水、金疮药和纱布…… 小龙崽饿得厉害,一进屋被钟离棠放下,就跳上餐桌一阵狼吞虎咽。 钟离棠虽没了修为,但仍是辟谷之躯无需进食,便摘了幂篱,对镜处理颈上的咬伤。擦去凝固的血渍,涂上聊胜于无的凡药,待缠好纱布后,透过镜子,他对上一双墨绿的竖瞳。 吃饱喝足的小龙崽在桌上蹲坐着,边用小短手揉着圆鼓鼓的肚子,边拿眼睛偷瞄他,被发现后立刻东张西望,装作没有一直在看他的样子。 “过来。”钟离棠转身,拿起长剑,神色平静地对小龙崽说,“做个交易吧,我帮你去掉颈上的束缚,换你留在我身边一段时日,如何?” 小龙崽:“……” 一个初见就对他抱有杀意的人,此刻竟让他主动把脖子伸过去? 钟离棠岿然不动,任小龙崽用戒备、不信任的目光一遍遍审视他。 杀一头幼崽,不符合他一贯的剑道,何况小龙崽此身死后会魂归本体,待日后其积蓄了足够力量的本体再次冲击封印,天下怕是无人能阻。 再者说,小龙崽先前宁可自伤,也不愿咬人,可见并非黑白不分。 也或许,不是无可救药。 半晌,小龙崽才翅膀一扇,慢吞吞飞落到他身旁的一只凳上,歪了歪头,露出颈上深陷血肉里的铁环,仿佛浸透了血,泛着一层暗红的光泽。 钟离棠抿了抿唇,执剑一挥。 小龙崽霎时浑身紧绷,瞳孔骤缩,直到一声裂响,折磨他许久的铁环断裂从脖子上脱落,才逐渐放松。 铁环乃是用来御兽的低阶法器,没了它的压制,幼兽体内深处顿时涌出一股强大的力量,愈合他身上的伤口,恢复他虚弱四肢的力气…… 小龙崽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身后细长的尾巴,兴奋地甩来甩去。 桃心的尾巴尖无意扫过钟离棠的腰肢,带起一阵酥痒,他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往一旁移了几步。 小龙崽没有发觉,径自按捺不住地仰头大叫了一声:“嗷呜——” 随声音出口的还有一小团火。 红色的,明亮而温暖。 “?”小龙崽震惊,竖瞳都瞪圆了,他居然能喷火? 噗,他试着又喷了口气。 果然又吐出一团火! 钟离棠盯着小龙崽吐的火观察片刻,纤长葱白的手指忽然探向火焰。 一瞬即收,指尖只微微发红。 不似异火,倒像凡火。 他捻了捻指尖,淡淡叮嘱了一声:“玩可以,但莫烧了屋子。” 小龙崽闻言嗷呜了一声,眼珠子却滴溜乱转,像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久,夜色渐浓。 经历了重生,又奔波了一遭。 钟离棠病弱的身体有些撑不住,合衣倚榻,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嗷呜?”精力十足的小龙崽轻轻一跃,跳上榻尾,试探着叫了一声。 钟离棠微低着头,雪发垂落乌榻,长密的睫羽像精疲力尽的蝶翼静止着,在眼睑投下一片破碎的阴影。 小龙崽心中暗喜,扑扇着翅膀飞到榻边的窗前,脑袋一顶,身子一挤,便从敞开的一条窗缝钻了出去。 然后一溜烟,飞得不见影子。 未歇的风雪亦从窗缝潜入室。 落在发上、身上。 拂动了蝶翼。 3、断角折翼 “那人进了城主府后便未出来。” 会仙楼里,听完杂役汇报钟离棠的行踪,掌柜脸上顿时阴云密布。 狗屁的城主,嫌他供奉的钱财少了不直说,偏要派人来敲打! 前任如此,没想到现任也这样,这些当官的,一个个心都黑透了! 误会大了的掌柜,咬牙切齿地吩咐:“去我房里拿匣珠宝送给城主。” “不,两匣。” “是。”杂役应道。 下一刻,外头一阵嘈杂。 “走水了!” 走水便是失火,掌柜慌忙跑出去,刚到门口,扑面而来一团火。 他下意识抬手,护住脸。 “啊——” 手掌忽然剧痛。 熟悉的黑鳞小兽如鬼魅般出现,幽绿的眼里闪烁着得意的光芒,穹劲的獠牙正咬在他未愈的旧咬伤处! 掌柜疯狂甩手。 小龙崽顺势用力,咬下一块血肉,也不吃,嫌弃地吐在地上,龇了龇带血的獠牙:“嗷呜——” 吓得掌柜转身就逃。 ——左肩右手有伤,御兽法器坏了,杂役们也在大火中四散不见。 曾经折磨过无数妖兽灵兽的他,此刻连一头弱小的幼崽都不敢面对。 被小龙崽慢悠悠的左一口火,右一口火,猫戏耗子一样,撵得从楼外跑到楼内,从前庭连滚带爬到后院。 直到玩够了。 掌柜也精疲力尽,靠在后院的老梅树上气喘如牛,目露绝望:“我好歹养了你一个月,就不能放过我?” 不说还好,一说,想起那些挨打挨骂、吃不饱睡不暖的日日夜夜。 小龙崽立刻起了杀心。 “嗷呜!” 小龙崽低头,犄角尖儿瞄准掌柜的心脏,然后翅膀急扇,咻得射去。 无力躲避的掌柜瞳孔骤缩。 说时迟,那时快。 一张蛛网撒来,兜头罩住小龙崽,把他裹成个茧,砰得坠落在地。 “怎么弄成这样?”一个中年修士御风而来,右肩上正趴着个鬼面蛛。 掌柜狼狈极了,衣不蔽体,头发眉毛胡子也几乎被小龙崽烧光:“管事大人您可来了,您不知道今天……” 接着添油加醋地说了城主派钟离棠闹事的猜测,与小龙崽纵火的事。 直听得管事心烦意乱,晚上风大,火乘风势,这会已把富丽堂皇的会仙楼烧成断壁残垣,救无可救了。 损失这么大,回头他怎么交代? 这时,勉强从蛛茧挣扎出个脑袋的小龙崽,愤怒地朝管事喷了口火。 不至于伤到金丹期修为的管事,挥一挥衣袖便灭了火,却也燎黑了袖角,不禁叱骂:“你个作死的孽畜!” 随即抬脚踩住小龙崽的一个翅膀,碾蝼蚁似的,踩住来回碾压。 咔嚓,咔嚓,是翅骨在碎。 “嗷呜!”小龙崽疼得大叫。 见状,恨毒了他的掌柜笑了,找到先前丢在这的狼牙棒,不顾肩痛手伤,双手抓住,大力砸向小龙崽。 “大人息怒,我帮您出气。” 小龙崽躲了一下,但被踩着,躲也躲不到哪去,很快身上头上就被砸了几下,鳞飞血流的,模样凄惨。 喀嚓,他左边犄角被砸断了。 看着滚到面前的一截漆黑小角,小龙崽瞬间红了眼,边拼了命地挣扎,边噗噗噗,朝掌柜和管事喷火。 本就不愉的管事被惹恼了,抬起脚,就要踩断小龙崽另一个翅膀。 “住手。” 远远传来一声冷喝。 只见夜色深处,絮雪火星纷飞,残红飘零满地,一人提剑款款来。 发极白,眸极黑。 容极绝。 管事眼里闪过一抹惊艳,脚下一错,踩在了小龙崽的脑袋边。 “他就是之前那个来闹事的修士!”掌柜指着钟离棠,告状道。 管事“哦”了一声,缓缓笑了。 他正愁今夜的损失怎么弥补呢,没想到机会这就来了。若是能把此等美人弄回去,想来一切都好说了。 “我看就是他唆使这小兽放的火!”掌柜自恃有了靠山,硬气多了,“您赶紧给他点颜色看看,好叫他知道得罪我,不,我们的下场!” 钟离棠恍若未闻,垂眸看着惨兮兮的小龙崽,目光沉静平和,没有责备的意味,反而有一丝淡淡的怜意。 偷溜出来的小龙崽却觉得他的视线颇有压力,与之对视不过一瞬,便心虚地低下了头,还差点埋进雪里。 “这位道友看着面生,不知师承何门何派?”管事出于谨慎,问道。 钟离棠这才看向他,与他肩上的鬼面蛛:“不过是一介散修罢了。” 正在装鸵鸟的小龙崽愣了一下,总觉得类似的对话好像在哪听过。 究竟是在哪呢…… 许是想的太用力,他的眼前,依稀又出现了幻象。 炎炎烈日下。 与他相似,体型高大但比初见时小很多的兽,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 啪—— 一条紫金玉骨鞭破空抽来。 虚弱的兽扭头想躲,却动作缓慢,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也让小龙崽瞧见了他头上缺失的左犄角。嗯?这点也与他一样? 小龙崽不禁怀疑对方就是他。 难道是未来的他? 不等细思,那兽开始痛苦地呻i吟嘶吼,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挣扎。 犄角翅膀尾巴陆续消失。 兽变成了人! 精壮的身躯赤i裸着,蜜色的肌肤在日光下,宛若流淌的蜂蜜。 浓密微卷的黑发被风吹得凌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墨绿竖瞳,茫然地看着自己本应是爪子的手。 也看得小龙崽目瞪口呆。 然后被接二连三甩来的鞭子抽醒,疼得共感了那兽或者那人的小龙崽龇牙咧嘴,算是记住了这个仇。 “住手。” 熟悉的冷喝令小龙崽扭头看去。 “你是哪个?报上名来!”鞭子的主人,语气嚣张不满,“居然敢在本少的地盘,打搅本少教训一头偷吃了主人的宝物才化形的小废物?” “某姓谢,一介散修罢了。” 分明是钟离棠!只是瞧着更消瘦单薄了,明明在酷热的夏日,却裹着厚实毛绒的狐皮大氅,走近时散发出的寒气,令人仿佛回到了凛凛冬日。 像是察觉到了小龙崽的视线,幻象里的钟离棠看了过来。 然而他眼上覆着冰绡。 又能看见什么呢? 小龙崽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在他走神的瞬间,幻象坍塌。 现实继续。 管事脸上的笑容扩大。 散修?那便是无门无派,没有靠山了。至于掌柜所说的梅城城主?不过是个凡人,好处理得很。 敏感地察觉他的恶意,回了神的小龙崽,立即嗷呜嗷呜地示警。 然后被嫌吵的管事,命令鬼面蛛吐丝,封住了嘴巴。 “呜呜呜……”小龙崽十分暴躁。 “偷兽讹诈可以不计较,但你纵兽放火造成的损失却不能不说。”管事笑得虚伪,“不过我做不了主,不若你随我回去,与能做主的说?” “若我说不呢?” 钟离棠心里一沉,管事不能做主,看来真正的幕后主使另有他人。 “我观你步履沉重,病气缠身,想来修为不高且身体不好,还是答应为妙。”管事收了笑容,摇头叹息道:“否则,只能强行请你去了。” 说得冠冕堂皇,实际却是话音一落,就先下手为强了。 “去!”管事大喝一声,肩上的鬼面蛛应声吐出千千丝,万万网。 铺天盖地的袭向钟离棠。 “呜呜呜……”小龙崽着急地叫。 钟离棠面无惧色,不紧不慢地换手,横剑在身前,骨节分明的右手握在剑格下,眼都不眨地缓缓往外抹。 柔软的掌心被锋利的剑刃划破,鲜血涌出,把银白长剑染成猩红。 饮了血,白光一闪,宝剑借着血中的灵气,化作一张古朴典雅的琴。 ——通体漆黑,漆下隐现龟背、梅花断,琴底篆刻着“凤鸣九霄”。 低眉垂眼,把琴斜抱在怀,沾着血的修长手指勾挑抹打,弹出清透苍古的琴音,和着溅出的血珠一道,化作漫天泛着冰冷气息的血色灵箭。 “铮——” 蛛网和丝不堪一击,碎成齑粉。 余下的一些血色灵箭,半是没入管事、鬼面蛛与掌柜的体内。 半是射入熊熊燃烧着的会仙楼里,眨眼间,便熄了大半的火。 只有趴着的小龙崽逃过一劫。 “噗……”管事弯下腰,吐出血和内脏碎块,“你、你究竟是谁?” 身后是未灭的火,他的头发眉毛却结了一层霜,冷得说话都在颤抖。 近几百年,钟离棠深居简出,他未见过认不出,但这冰冷森寒的灵力,不久前,他却曾远远地见过。 月前,封印在星州昆吾山的凶兽冲击封印,喷出的异火幽黑如墨,所过之处生灵不被烧死也被毒死,死物则被腐蚀殆尽,连渣和灰都不剩下。 为阻止异火蔓延,挽救苍生,钟离仙尊舍生忘死,一剑霜寒,镇压了凶兽,也一夕间白了头,修为尽失。 传说中,钟离仙尊便是容色清绮,琴剑双绝……管事越想越怕。 钟离棠正欲答。 突然从前头呼啦啦涌来一群人。 为首的,是个浓眉大眼的俊朗青年,着白衣,背负剑,打眼瞧见钟离棠,又惊又喜地喊了声:“小师叔!” 管事登时脸色煞白,心如死灰。 他认得来人,正是凌霄宗宗主首徒洛如珩,修为已是金丹期大圆满。 钟离棠的身份不言而喻了。 “有事交给弟子们就好,何须劳您亲自奔波,待师尊回来知道了,定不饶我们……”洛如珩收到消息,说梅城来了位他的师叔,将信将疑地来了。也幸好来了,否则真怕没了修为的小师叔出什么事—— 看看烧成废墟的会仙楼、受伤的管事与掌柜二人,又瞅瞅颈上缠着白纱,手上还淌着血的钟离棠。 洛如珩想,看来事已经出了。 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他扭头对跟来的梅城城主吩咐道:“速速派些人灭火,以免蔓延。仔细些,若有受困的人救不出来,可大声唤我……” 哪怕不甚清楚现场的状况,也迅速做出了应对,钟离棠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提醒道:“此处设有地下斗兽场,用的是妖兽灵兽,起火后,多半逃了出去,恐伤及城内百姓。” 这事凡人不好办,洛如珩便吩咐跟来的几个修士护卫出去抓捕驱赶。 不过—— 洛如珩皱眉瞥了眼梅城城主。 “我上任才半年!”梅城城主赶紧摆脱嫌疑,“掌柜行贿我收了,不过是想稳住他,好看他想干什么。” “应是前任城主知情不报!” 洛如珩面色稍霁,然后转身朝钟离棠鞠了一躬,告罪道:“弟子稍后便传信族内,定会彻查此事。” 钟离棠“嗯”了一声。 “小师叔,不知这两人该如何处置?”洛如珩又指了指掌柜与管事。 一个奄奄一息的凡人,一个重伤的修士和他蔫了吧唧的灵宠。 钟离棠想了想,淡淡道:“凡人便依凡律处置,我曾听闻凡间皇朝曾下禁奢令,以兽斗戏就在其列?” 洛如珩点了点头:“在。” 罪不至死,但他看掌柜的样子,怕是撑到判决之日都难,该! “至于这位御兽宗的管事……” 依照仙门的规矩,各宗门皆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但为了缓解人妖两族日益严重的冲突,钟离棠曾与妖王有约,仙门可御兽食兽,却不可有凌虐折辱之举。 ——妖兽有望诞生灵智,成为灵兽,而灵兽一旦化形,便是妖族了。 “暂且押回凌霄宗。” 所以这事,钟离棠管定了。 交代完毕。 他走到还在与身上嘴上蛛网斗争的小龙崽身边,俯下身,单膝跪下。 “如今,你可愿留下?” 钟离棠伸出右手掌心向上,被剑划破的伤口如白玉有瑕,叫人可惜。 小龙崽望着他映出自己的眼睛,空落落的心渐渐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盈满,叫他生出一种迫不及待的冲动。 “呜呜呜……” 说不出话,着急之下。 小龙崽尾巴一甩,把桃心的尾巴尖儿搭在钟离棠滚烫潮湿的手心上。 钟离棠手指合拢,捏了捏。 手感不错。 4、取个贱名 掌柜被梅城城主派人押去大牢。 管事、鬼面蛛则被洛如珩施了定身术,暂时囚在他的芥子法器里。 “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小师叔,要不我们先启程回宗?”洛如珩说。 师尊走前,曾言小师叔身为仙尊秉正无私,受人敬仰的同时,必遭卑劣之徒忌恨。再三叮嘱他们守护好小师叔,更遑论让小师叔离宗了…… 钟离棠道:“且不急着回宗。” 炙热的指尖从小龙崽的桃心尾巴尖开始往上抚,弹琴似的,摸摸按按,在冰冷的鳞片留下一丝余温。 小龙崽:“嗷呜!” 夹紧双腿,双翅交叉挡在下腹,一副遇到了登徒子的防御状态。 还眼神惊恐地看着钟离棠。 钟离棠:“……” 只是想检查一下伤势而已。 佯装淡定地收回手,他对洛如珩吩咐道:“我们先去一趟灵觉寺。” 小龙崽面上除了断角折翼,只有些不严重的外伤,但内里是否有暗疾,还需擅长医术的修士细细看诊。 而灵觉寺的佛子正是杏林高手。 洛如珩也想起了这一点,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宗内的丹修对仙尊的火毒束手无策,或许佛子会有办法呢。 于是掐诀传讯灵觉寺。上门拜访,怎么也得提前告知,才不唐突。 钟离棠:“也通知宗里一声。” “啊?”洛如珩忽然有种不好的猜测,“您出来,不会没有告诉……” 钟离棠淡淡地“嗯”了一声。 洛如珩:“……” 就说小师叔怎会独自一人出现在梅城,原来是偷溜,啊不,不能这么说。小师叔一定是不放心昆吾山的封印,特来查看。然后在此发现了地下斗兽场,于是不顾安危,替天行道! 毕竟小师叔就是这样的人。 少时,遇魔尊野心勃勃意图侵占九州,陷天下苍生于战乱,是小师叔视死如归,越级挑战并击杀了魔尊。 吓得魔域此后再无魔敢称尊者,而仙门,则从此有了一位钟离仙尊。 后来,海域鲛族与凡人皇室发生战争,死伤无数,也是小师叔平息。 更不必说缓和人妖矛盾、令闭关自守的雪原蛮族愿意开放边境、震慑得幽冥恶鬼再不敢大肆杀生噬魂…… 洛如珩越想越敬佩之余,也没忘赶紧掐诀通知宗里。 怕迟了,宗里的人得急死。 之后,手放嘴边一个呼哨。 哒哒哒…… 夜色里,一匹背生双翼的枣红灵马拉着车出现,几瞬奔驰到跟前。 洛如珩对马车做了个请的手势。 钟离棠疑惑地问:“何不御剑?” 以洛如珩的修为,不至于无法御剑载人。而他,即便是个废人,若洛如珩施法护着,也不至于无法乘剑。 长者问,对勿欺。 洛如珩张了张嘴,声如蚊蝇。 “什么?”钟离棠没有听清。 洛如珩:“……弟子恐高。” 这回钟离棠听清了,沉默了一瞬,苍白地宽慰:“起码不是晕血。” 小龙崽直接多了:“嗬嗬嗬……” 笑得洛如珩十分怨念。 钟离棠轻叹一声,拍了拍小龙崽的头,抱着他,先行上了马车。 - 车内施了术法,空间很宽敞。 布置的也很豪华。 妖山楠木做厢,东海珍珠做帘,铺着雪原妖兽白熊皮做的毯子,用着凡间宫廷匠人精心制作的金银器具。 小龙崽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被案几上的一盏精美的牡丹金灯所黏住。 花瓣舒展栩栩如生,蕊心处是一粒粒金珠簇拥着一枚发光的悬珠。 本就灿烂夺目的橙黄金色,在悬珠的照耀下,显得愈发华美迷人。 他挣出钟离棠的怀抱,拖着伤翅爬过去,趴在案几上,痴痴地望着。 钟离棠见小龙崽老老实实的,便随他去,一撩衣袍,盘腿坐下。 “洛氏果然豪富。” 跟着上了马车的洛如珩,摸了摸鼻子:“咳,族人是热衷经商了些……不过弟子只爱剑,绝对一心向道!” 钟离棠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后问洛如珩要了伤药与纱布,处理手伤。 “弟子来为这小兽上药吧。”洛如珩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说罢,不等钟离棠应允,拿起一瓶药,就往小龙崽尾巴上的伤口倒。 略刺激的药,簌簌落进血肉。 疼得毫无防备的小龙崽,再无心欣赏牡丹金灯,扭头冲洛如珩龇牙咧嘴,凶巴巴地吼:“嗷嗷嗷……” 噼里啪啦,几十粒金珠从他嘴里掉下,又咕噜咕噜,滚得到处都是。 洛如珩:“???” 吞金兽吧你? 小龙崽:“……” 吼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钟离棠的目光,越过僵住不动的小龙崽,落在他身后的牡丹金灯上。 蕊心处坑坑洼洼,只余悬珠。 前世,他被恢复巅峰的谢重渊俘去魔宫时,已病入膏肓、失明良久。 不过虽看不见,却是偶有听闻一两声仆役的抱怨,说谢重渊此人庸俗,好黄白之物,没想到竟是真的。 “你可知不问自取是为贼也?” 许是钟离棠说这话语气严肃了些,本来还有点儿心虚的小龙崽一听,梗着脖子,不服输地瞪着他。 所以呢,生气了?要冲他发火了?要像掌柜一样打他骂他了吗? “——你若是喜欢金子。回宗后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 小龙崽怒气一滞。 “切不可再损毁窃取他人之物,知道吗?”钟离棠注视着他的眼睛。 小龙崽垂下脑袋:“嗷……” - “弟子的就是小师叔的,哪谈得上窃取。这小兽既然喜欢金珠,给他玩便是,反正也不值什么。”洛如珩倒不是有意讨好,只是慷慨惯了。 小龙崽脑袋倏地抬起,眼睛更是亮晶晶的,好似一对发光的绿宝石。 钟离棠包扎好伤手,把琴态的凤鸣九霄抱在膝上横放,仔细擦去血渍:“你的东西,你做主便是。” 小龙崽一听,立刻喜滋滋地把散落的金珠,用尾巴全都扒拉回身边。 洛如珩看乐了:“小师叔,不知这小东西是什么兽?虽然长得怪丑的,但看久了也有几分可爱之处。” 小龙崽朝他龇了龇牙。 钟离棠擦琴的手一顿:“龙。” 一头来自异世界的暗黑巨龙,生来便拥有混乱与毁灭的力量。 以及灭世的命运。 龙? 洛如珩抽了抽头上长犄角、背上有蝠翼,肚子大大,四肢短短的丑萌小兽,实在无法把他与修真界已经灭绝但体型绝对修长的龙联系在一起。 应该只是以龙为名的兽吧。 比如“地龙”是蚯蚓的别称,“土龙”是指一种小鳄鱼,“水龙”其实是一种蜥蜴,蛇常被称为“小龙”…… 他也没认出小龙崽就是凶兽。 没办法,谁叫天下模样奇怪的兽比比皆是。同时拥有蜥蜴、蝙蝠与羚羊血脉的混血兽,若恰好再有双绿眼睛,怕是比小龙崽更像他本尊。 “小师叔可给这小龙崽取了名?” 听到洛如珩的询问,钟离棠手指一颤拨动了琴弦,发出“咚的”一声。 “——谢重渊。” - 轻飘飘的三个字犹如一声惊雷,炸得小龙崽头晕目眩、两耳嗡鸣。 良久,视线缓缓聚焦。 倒塌的大殿前,刻着“凌霄殿”的匾额四分五裂,一群修士剑指着他。 哪怕白衣染红,几乎站不稳。 “休想本宗主交出师弟!” “吾等弟子必誓死守护仙尊!” 对此,耳畔传来一声轻呵。 小龙崽循声回头。 曾在幻象中见过的——由兽化作的男人,身高腿长,宽肩窄腰。 松松垮垮地穿着织金玄衣、披着墨氅,露出大片结实饱满的胸膛。 小龙崽的视线却被男人腰间的金镶玉腰封、腕间的缠丝金镯、臂间的银鎏金臂环、颈间的金璎珞圈吸引。 好、好多金银珠宝啊!未来的自己这么幸福的么?小龙崽羡慕坏了。 勉强移开视线,往上。 堪堪及肩的卷发自然散着,只用一条镶金嵌玉的额带约束,两侧蜷曲的须发随风动荡,拂过高耸的眉骨。 熟悉的墨绿竖瞳,眼神嘲弄。 小龙崽一眼看出男人的想法。 敢不自量地阻拦他? 那就都杀了。 就在这危机关头,钟离棠来了。 他身体看起来比上次更羸弱了。 秋风萧瑟,凉入骨髓。钟离棠却穿着单薄的广袖宽袍,赤脚踩着木屐,双颊浮着病态的红晕,被两名弟子搀扶着才能成行,而走几步就要停下垂首闷咳,眉尖颦蹙,眼尾湿红。 哪还像皎皎如月的仙尊…… 男人眸光微沉。 “若交出我,阁下是否会信守承诺,立刻退出凌霄宗?”钟离棠问。 男人玩味一笑:“当然。” “多谢。”钟离棠说得真心实意。 他摆了摆手,拒绝弟子们的搀扶,强撑着病体,独自走向男人。 “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短短几步路,耗尽了钟离棠的力气,身形一阵摇晃,他朝前倒去。 小龙崽下意识张开小短手接,却接了个空,钟离棠落入男人宽厚的怀里——好轻,像枝头落下的一朵花。 “我曾久居深潭,故名重渊。” “至于姓,就姓谢吧。” 气得小龙崽一阵嗷呜乱叫。 骗子!他根本没有名字!分明是临时现编的!别人都叫他大魔头! - “谢重渊听着也太像人名了。”洛如珩笑着建议,“小师叔,俗话说贱名好养活,我看您还是给他取个贱名吧,比如黑炭、铁蛋、大壮……” 钟离棠听了,若有所思。 被气回现实的小龙崽听见洛如珩故意瞎取的名字后,更气了。 “嗷嗷嗷……” “不然还可以叫胖丫、大妞、翠花……”洛如珩越说越来劲。 小龙崽大怒,伸爪子挠他。 洛如珩拿过牡丹金灯格挡。 钟离棠摇了摇头,心道,怪不得师兄曾说他的大弟子有时不大稳重。 不过看着一人一龙如此鲜活的模样,他重生以来虚浮的魂灵,倒是渐渐落到实处。书是死的,人是活的。 虽然小龙崽还是遭受了断角折翼之痛,但起码在地下斗兽场经历数年折磨的命运,被改变了不是么。 小龙崽不会再像书里写的那样,被管事送给御兽宗少主当灵宠…… 钟离棠思绪一顿。 幕后主使会是御兽宗少主吗? 思索间,马车翻山越水,不过半日功夫,便从梅城来到花州另一端的莲城,亦是灵觉寺所在之地。 古朴庄严的寺前,一抹曦光洒在菩提树下,静候了许久的青衣僧人身上,像为他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袈裟。 钟离棠说:“好久不见,净心。” 青衣僧人如松如竹,闻声抬首,眉心一颗红痣,端的是神清骨秀、悲天悯人,微微一笑,就是无尽温柔。 “阿棠,别来无恙。” 下一刻,他的目光掠过钟离棠氤氲着病气的眉眼与满头的白发,笑意微敛,拧着眉道:“我曾给凌霄宗递了几次拜帖,都被陆宗主拒了……” 话说到一半,垂下眼眸,叹道:“罢了……总归是见到你了。” 洛如珩:“……” 这话听着怎么奇奇怪怪的。 - 净心不再言语,引着钟离棠一行进入灵觉寺。寺内设了精妙的空间阵法,如城中城一般,大的惊人。 佛殿、宝塔与经楼鳞次栉比,钟鼓声、诵经声与香火在空中回荡。 沿着青石板铺就的道路走了不过片刻,净心忽然驻足,面露难色。 眼前是个四岔路口,每条路通往的方向都不相同,路两边的景色建筑也不尽相同,但他还是被难住了,茫然地原地转了几圈后,苦恼地叹气。 “我找不到回禅院的路了。” 帮忙抱小龙崽的洛如珩:“啊?” 虽然早就听说佛子是个路痴,但没想到有人在自己“家”都能迷路。 钟离棠似乎早有预料,踏出一步越过众人,主动接过领路的责任。 净心浅浅笑着,跟在他身后。 没多久,到了净心的禅院。 院子很朴素,几间屋,几株树,几缸古莲,几乎便是全部了。 冬日里,莲城到处都是枯叶残荷,唯有这院里几缸开得正好,红莲绿叶,亭亭玉立,香远益清。 “这莲子还是你送的。”净心指着红莲,对钟离棠笑道,“我种活了。” 钟离棠依稀记得是少时闯荡秘境所得,净心为他医治了秘境妖兽造成的伤,他便把在秘境中的收获摆了出来任君挑选,没想到最后,净心只要了几粒濒临枯死、干瘪的古莲灵种。 “许是你一心向佛,”钟离棠道,“才令莲子起死回生。” 闻言,净心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虔诚地道了声“阿弥陀佛”。 然后抬眸,笑望着钟离棠。 相识多年的两人对视,自有一股他人融不进的、和谐默契的氛围。 “嗷呜!” 小龙崽忽然叫了一声。 钟离棠与净心皆转头看向他。 小龙崽眨了眨眼睛,抱着尾巴满脸无辜,仿佛只是随口那么一叫。 - “劳烦你给他看看。”钟离棠听不懂兽语,只能靠猜,“许是难受了。” 净心轻轻颔首,抬手虚虚落在小龙崽的脑袋上,释出一股灵力检查。 “翅骨碎得厉害,得理理再接……断角想重新长出来,怕是得等日后化形重塑了……咦,他体内的生气太少了,几乎不像活物,莫非受过什么摄魂掠气的术法……不过问题不大,可以多吃点新鲜灵物补补……” 书里没细说小龙崽这具分i身怎么弄的,钟离棠也只当是谢重渊用异界手段做的傀儡身,非自然生灵,生气少不足为奇,便默默记下医嘱。 诊完,净心去院子西北角的药寮炮制出一盆能促进伤口愈合的药浴。 “嗷呜!” 喷火小龙崽拒绝泡水,手脚并用地扒在洛如珩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晨风渐大,钟离棠想说什么,却被呛得先咳了几声,手捂着唇,眉心紧蹙,纤长的眼睫也不禁湿了几根。 一刹那,仿佛幻象与现实交汇。 噗通…… 小龙崽手脚一松,任自己掉进木盆里,身子脑袋都泡在药浴里,只剩双眼睛露出水面,一直瞅着钟离棠。 钟离棠:“咳……乖?” 小龙崽吐水泡:“咕噜咕噜……” - 热腾腾的药浴很催眠,没一会儿,小龙崽就哈欠连天,睡着了。 “外头风大,进书房坐会吧。” 净心邀钟离棠进书房说话,洛如珩不便打扰,就在院中守着小龙崽。 进了书房,两人落座。 “阿棠,可否让我给你看看?” 面对一脸担忧与恳求的好友,钟离棠说不出拒绝的话,便伸出右手。 伤口溢出的血,已渗透纱布。 净心小心解开后,看着钟离棠渡劫期修士身体的伤口,明明用过上好的灵药,却不见愈合迹象时,才意识到他的情况或许比传言更严重,当下变了脸色,把灵力探入好友的体内。 火毒炽盛,正不胜邪,深入经脉,内传脏腑,侵蚀灵根与元神。 照这样下去…… 净心喃喃道:“你会死的。” 没了修为,不碍寿数,他的好友尚能活很久很久。但这毒不解,或许百年或许十年,好友恐怕就会仙逝。 “蜉蝣朝生暮死,我活至今日,死亦何惧。”钟离棠大约是已经死过了一回,情绪很平静,还有闲情用左手从棋笥执棋,自己与自己对弈。 不过片刻,黑子呈合围之势,白子被逼至绝境,随时可能全军覆没。 净心见状,执起一枚白子,打入黑子腹地,一瞬间,迷雾散去,白子绝处逢生:“以前,你历练受过大大小小无数次伤,我都能医好,这次也一定能。阿棠,不妨再信我一回?” 所以,前世他阅遍医书古籍,只求为好友寻求一线生机,可惜却在寻找药材的途中迷失,从此杳无音信。 若说有愧,除了谢重渊,钟离棠此生最愧对的,就是这位好友了。 “我相信你。”钟离棠知道阻止不了,便与他约定,“若有朝一日,你琢磨出了方子,寻药前定要去凌霄宗见我一面,亲自把好消息告予我。” 净心郑重应道:“好。” - 尔后,净心去药寮为钟离棠做合适的手伤膏,一时半刻好不了。 钟离棠便出了书房,看小龙崽还在睡,风也小了些,就想出去走走。 余光不慎瞥见神情低落的洛如珩,他忽然想起书房敞着窗子,他们也不是在谈什么绝密,故而净心未设隔音结界,洛如珩怕是全都听到了。 “陪我走走吧。”钟离棠叹道。 洛如珩鼻音浓重地道了声“是”。 自钟离仙尊名声鹊起后,入凌霄宗的弟子尤其是习剑的,十有八九都是仰慕仙尊而来,他自然也不例外。 如今叫他知晓,已失了修为的仙尊,不久可能会死,实在难以接受。 迎着冬日难得的好阳光,慢悠悠地经过一座座佛殿、宝塔,与路过的和尚沙弥颔首,听一声“阿弥陀佛”。 沉默了许久钟离棠才开口,没有宽慰年轻的后辈,反而请教他:“不知如珩是怎样饲养那枣红灵马的?” 洛如珩被问的一愣,再顾不上伤感,绞尽脑汁地回答:“呃,给它吃草,偶尔也给块糖……哦,我还在芥子里给它建了马厩,闲时会雇小师弟给它梳毛,不是,我是说我梳……” 这都说得什么跟什么啊!洛如珩绝望:“小师叔若是想了解如何饲养灵兽,回头我还是给您买些书吧。” 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有用的经验,灵马是族里养大调i教赠予的,乖巧又温顺,平日并不令洛如珩费心。 钟离棠:“顺便再买些话本。” 洛如珩瞳孔剧震,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天大秘密。 原来仙尊也会看话本的么。 说话间,他们来到一处位置偏僻的功德堂,堂内供奉了许多牌位。 既有籍籍无名的凡夫俗子,也有名噪一时的天之骄子,乃至修士。 无论他们生前是风光还是落魄,死后都烟消云散,只剩一张牌位在这堂内静默着,直至被彻底遗忘。 洛如珩若有所悟,又不免伤感时,就看到钟离棠从值守的小沙弥手中接过三炷香,上在一木质牌位前。 牌位上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字。 ——谢馥雪。 许是历经了许多岁月,木牌瞧着很陈旧。逝者名讳应是用剑刻写,至今犹残留着一丝潇洒不羁的剑意。 而不管字迹,还是剑意都很熟悉,一如凌霄宗大殿匾额上的刻字。 洛如珩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这……莫非是师叔祖的故人?” 他口中的师叔祖,是凌霄宗的前任宗主,也是钟离棠已飞升的师尊。 “不,是我的母亲。”钟离棠没有隐瞒,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 洛如珩问了,他便说了。 上完香。 钟离棠便打算回去。 洛如珩借口有事留下,等他走远了,才急匆匆地去找小沙弥询问。 “那牌位是何时供奉的?” 小沙弥年岁小不知道,但堂内有记录可查,一查便知,约是千年前。 “千年前啊……” - 钟离棠回到禅院时。 净心正巧做好了手伤膏,从药寮出来:“阿棠,我来为你上药吧。” 钟离棠点了点头,与他又进了书房坐下,再次解开纱布,露出伤手。 伤口溢出的血又凝固了,净心仔细清理干净了,才用指尖蘸一点淡绿的药膏,轻轻地均匀抹在伤口处。 药膏清凉,不过转瞬,钟离棠就感受到掌心伤口的灼疼有所缓解。 “药效不错。”钟离棠赞道。 净心弯了弯眼,为他重新包扎好伤手:“一天两次,三天足以痊愈。” 然后抬眸,疑惑的目光落在钟离棠的脖颈,手上的伤一看就是剑伤。 颈上又是被什么伤到了呢? 他伸手,指尖探向钟离棠的颈间,几乎是刚触到肌肤,钟离棠就后仰了一下,眉头蹙起,薄唇紧抿。 “怪我不小心。”净心失笑。 钟离棠摇了摇头:“颈上是小伤,稍后我自己抹药即可。” “你手有伤不方便,还是我……” 钟离棠却忽然站起,左手从棋盘上捏起一枚白子,快步走到窗边。 窗外,一株树的枝梢上停着只圆滚滚的麻雀,正低头用喙梳理羽毛。 完全没有察觉,在它的身后,有一头刚伤好睡醒的小兽在悄悄靠近。 伸长了脖子,长大了嘴巴。 咻—— 一枚棋子破空射来,不偏不倚地擦过枝梢下方,带起一阵轻颤。 麻雀受惊,啾啾着飞走。 “啊呜……” 小龙崽不仅咬了个空,还一头栽下树,掉进扫成小山似的一堆雪里。 被破坏了狩猎还出了丑,他气坏了,嗷呜大叫着从雪里扑腾出来。 一扭头,瞧见倚着窗的钟离棠。 许是天光晴好,沐浴着阳光的白发亮如银丝,衬得他整个人都好似在发光,清冷的脸庞竟也柔和了几分。 “佛门之地,禁止杀生。” 是他,小龙崽发现自己完全生不起来气,只能恹恹地“嗷呜”了一声。 看着像人一样坐在雪堆上,叉着腿,垮着肩,垂着肩膀,耷拉着脑袋,满身满头都是碎雪的丧气小龙崽,钟离棠的唇角微不可见地扬起。 虽然只有一瞬,弧度也不明显,但还是被净心瞧见了,不禁怔怔。 “以后就叫你雪团儿吧。” 钟离棠的话,叫小龙崽倏地抬起头,怀疑地用小短手指了指自己。 他,一头黑鳞的兽,叫雪团儿? 认真的吗? 5、回凌霄宗 翌日,钟离棠与净心辞行。 净心不禁挽留道:“何不留在这儿养病?寺内阵法精妙,宵小难以入内。兼之环境清幽,药材充备……” 洛如珩:“……” 这些条件他们凌霄宗也不缺啊。 “还有我作伴。”净心嘴角弯出一抹春风般柔和的浅笑,“既能在你不适时,为你开方煮药,又能在你有闲情时,陪你品茗对弈,岂不美哉?” 确实美哉,奈何钟离棠需回宗处理御兽宗管事的事,实在不便久留。 于是指着小龙崽说道:“这小兽年幼,断不了食,又尤爱荤腥。再待下去,怕是会扰了佛门清净之地。” 而小龙崽呢,正伸着脖子,对树梢上又肥又圆的麻雀流口水。可见昨天今早吃的灵果点心,只填饱了他的肚子,却没能喂饱他那颗馋肉的心。 被婉拒了,净心唇边的笑化作一声轻叹,望着钟离棠雪山明月一样亘古不变的清冷眉眼,眸光明明灭灭。 终是未再挽留,只是心里不免担忧,钟离棠身为凌霄宗前任宗主唯一的弟子,本该继承宗主之位,谁知最后成了宗主的却是一位峰主的弟子。 以前好友声名修为俱在,不必忧虑什么,如今好友没了修为,不知那位现任宗主,是否会善待于他…… “若哪天你改变主意,想来灵觉寺小住一段时日,我必扫榻以待。” 说罢,净心走到几缸随风摇曳的古莲边,双手合十,低声诵读经文。 刹那间,含苞的吐蕊,盛放的凋零。花开花又落,不多时,只剩莲蓬在经声中摇晃,落下一粒粒莲子。 “天呐,佛子阁下过去不是最爱惜那些莲花了么,怎么舍得……” 院外,三三两两假装路过,实则想瞧一瞧仙尊模样的小沙弥傻眼了。 用灵力把古莲催熟,如此大伤元气,往后几年怕是都看不到花开了。 净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停下诵读,把莲子收纳好后,皆赠予钟离棠:“莲子泡茶有镇静安神、清热解毒之效,平日常饮,可缓解一二。” 收纳用的是一个青色储物袋,应是提前特制,没有修为也能使用。 钟离棠不由地为好友的用心慨叹:“得友如此,吾之幸矣。” “吾亦然。”净心莞尔。 小龙崽若有所觉,也不盯着麻雀想肉吃了,回头狠狠瞪净心一眼。 尾巴一甩,桃心的尾巴尖勾住钟离棠的一截衣角,拽着就往外走。 “嗷呜!” 不是说要走么,那赶紧啊! - 离了灵觉寺。 马车吱吱呀呀,走了大半天,才到位于中州最大山脉上的凌霄宗。 洛如珩得把管事、鬼面蛛送去宗里的地牢审问,半道就下了马车。 宗内各地之间有传送阵,来去方便,只是钟离病体虚弱受不住时空转换,故仍乘马车回他的居处坐忘峰。 枣红灵马背上的双翼一扇,拉着车飞起,乘风穿云,不一会就到了。 知道钟离棠一向不喜喧闹与排场,宗里也不大张旗鼓地迎接,坐忘峰上只留了宗主的小徒弟司秋候着。 清秀的小少年一见熟悉的马车飞落,立刻跑过去,抱着枣红灵马就是一顿揉搓,笑得双颊的酒窝都若隐若现:“几天不见,大红想我了没?” 灵马的回应是嘶鸣一声,拿头蹭蹭他,又伸出舌头舔了他一脸口水。 “我此次贸然离宗,”钟离棠下了马车,歉然道,“让你担惊受怕了。” 司秋忙推开灵马的脑袋,抬起袖子擦了擦脸,把脸都擦红了:“弟、弟子没事……您平安归来就好。” 真没想到,身为长辈的仙尊,居然会对他一个小小的弟子道歉。 受宠若惊之下,想起洛如珩先前的来信,他说:“听洛师兄说,您养了灵兽,叫雪团儿?一定是只——” 马车帘子微动,乌漆墨黑的一团跳下来,还发出嗷呜一声长啸。 惊得司秋蹬蹬地后退了好几步。 顺便把都到了嘴边的“漂亮可爱、雪白长毛的灵猫吧”,咽回去。 睚眦必报、黑鳞没毛的小龙崽抖了抖翅膀,睨了他一眼:“嗷呜?” 居然被他的叫声吓着了。 胆子真小。 - “师兄骗我……”司秋说着,想起洛如珩信里也没说雪团儿是什么灵兽,完全是他自个想岔了,顿时笑得比哭还难看,“小师叔,我误会了。” 钟离棠:“嗯?” 至于小师侄究竟误会了什么,等他走进坐忘峰会客的厅堂,瞧见博古架上多出的小玩i意,便明白了。 竹编小窝、布偶老鼠、铃铛…… 原来是把小龙崽当成幼猫了。 “师兄叫我帮忙采买……我真没用,这点小事都能办砸。”司秋垂头丧气的,一想到办砸的还是敬仰已久的仙尊的事,心里就更不得劲了。 钟离棠随手拿起一个物件,没注意到是项圈:“也不是不能用。” 不料,这话勉强安抚了小师侄,却无意刺激了兽小火大的小龙崽。 “嗷呜!” 小龙崽瞪着钟离棠手中的项圈。 哪怕那只是一个漂亮的绣花珍珠项圈,看着就很珍贵、柔软、温暖。 还是让小龙崽,想起了曾深深勒进他脖颈血肉里、令他窒息的铁环。 如果,他是说如果,钟离棠要是想把那个恶心东西套在他的脖子上。 他就走!溜得远远的! 下一刻,便见钟离棠眉头微皱,侧过身,直接把项圈递给司秋:“拿去给那匹……嗯,大红用吧。” “多谢小师叔。”司秋开心道。 钟离棠的余光瞧见,快倒退溜出厅堂的小龙崽,又悄咪咪爬了回来。 不由舒展了眉梢。 - “对了,小师叔您要的书,我买来后,都放在您书房了。”司秋道。 钟离棠颔首,然后垂眸问小龙崽:“你是想随我去书房看书,还是想让他带你四处转转,认认地方?” “嗷呜?”小龙崽歪了歪头。 看书?一听就很无趣,于是他扬起细长的黑鳞尾巴,点了点司秋。 司秋很乐意接受这个任务。 谁料小龙崽更喜欢自己探索新地盘,钟离棠一转身去书房,他就拍拍翅膀,嗖的一声,飞出了厅堂。 “哎,等等我……” 司秋入凌霄宗没两年,修为低微,还未筑基,尚不能御剑,只能在地上跑着,去追撒了欢的小龙崽。 厅堂外是庭院,有花木石峰,再往外是一面影壁,中心雕琢“剑”字,绕过就是一处小广场,中心的地上刻着繁复的阵法纹路,四周规律地镶嵌着一些灵石,正是一个小型传送阵。 往左是琴室和一些轩阁楼馆,围着中心不规则的池塘,还建有水榭兰亭、练剑台、库房、静室、书房。 四周没有围墙,内里也无太多走廊,蜿蜒的石板路两侧尽是花草树木,最多的要数白海棠树,树态峭立,叶子嫩绿可爱,花朵雪白鲜妍。 小龙崽飞着转了一圈,觉得没意思,循着味儿落到钟离棠的书房外。 抬起头,视线越过花花草草,穿过白海棠垂下的枝梢,透过窗子望进书房,偷偷地瞅正在看书的钟离棠。 他坐姿并不端正,身子斜靠在宽大木椅的一侧,左手支在案上撑着额头,白绸似的长发滑下,落在一侧。 缠着纱布的右手搭在书上,修长的手指许久才翻动一页,眼睫也眨得很慢很慢,像风雨过后,倦怠的蝶。 拨喇—— 池塘里,一条银鱼游过。 鱼尾拨起的水花,溅了离岸太近、又看得太入迷的小龙崽一身。 小龙崽扭头压着嗓子,冲池塘一阵低低地咆哮:“嗷呜呜……” 银鱼在这里没有天敌,生活安逸,又不缺少吃食,长得胖乎乎的,没想到还傻,听到动静竟往岸边凑。 小龙崽眼珠子一转,小心翼翼地把尾巴顺着池塘的边沿,缓缓垂入水中,然后让尾巴顺着水流自然飘到银鱼的嘴边,剩下的便是耐心等候了。 银鱼以为是吃的,傻乎乎张嘴咬住,被抓住机会的小龙崽一甩,带飞上了岸,啪的一声摔在石板路上。 钟离棠闻声抬首,看到他与众不同的狩猎技巧,摸着书卷陷入了沉默,异界的龙都是这样抓鱼的吗? “嗷嗷嗷……” 小龙崽骄傲坏了,挺起胸膛,昂起头,眼睛觑着钟离棠,等待夸奖。 钟离棠:“……厉害。” - “呼——” 司秋紧赶慢赶,这时才跑来。 一口气还没喘匀,低头瞧见在石板上蹦跶的银鱼,登时倒吸一口气。 听宗里的师兄弟们说,这池子里的银鱼一条价值百万上品灵石呢! “嗷呜~”小龙崽可不管那么多,抬起一只前爪踩住肥美的银鱼,朝钟离棠的方向推了推,意思是要把人生第一次狩到的猎物,送给他吃。 “你且留着自己吃吧。”钟离棠垂下眼眸,继续翻阅手下的书卷。 银鱼虽昂贵,但负气含灵,唔,刚抓的才咽气,姑且称得上新鲜。 正好可以给小龙崽补补身体。 被拒绝了,小龙崽也不恼,乐滋滋地朝银鱼喷一口火,想烤熟了吃。 在地下斗兽场时,他吃的都是腐烂的生肉,叫兽难以下咽,但为了生存,还是得逼着自己习惯并吃掉。 直到被钟离棠救出,在梅城城主府里,他第一次吃到熟食,也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美味,自此念念不忘。 谁知第一次,火候没控制好。 银鱼被他烤成了一块焦炭 小龙崽懊恼地嗷呜一声,转头故技重施,又用尾巴抓上来一条银鱼。 然后不出意料,又烤坏了。 在他第三次试图烤鱼的时候。 司秋不忍小龙崽继续糟蹋珍贵的银鱼,举手道:“要不还是我来吧?” 不比师兄洛如珩出身富贵,他来自山野农家,打小什么活都干过。 “嗷呜?”小龙崽眼神怀疑。 司秋默默上前,手脚麻利地把银鱼刮鳞、去除内脏,用御火诀翻烤。 银鱼肉质鲜嫩,不仅没有腥味,还带着一丝丝甜,直接烤已是美味。 不一会儿烤鱼熟了,香气四溢,馋得小龙崽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小龙崽也不嫌烫,张嘴啊呜一口,把整条鱼囫囵吞下,然后急不可耐地又抓了一堆鱼,叫司秋继续烤。 一条接着一条,一堆又一堆。 等洛如珩过来的时候,池塘里的银鱼少说没了十分之一,还学精了,知道岸边危险,都躲去了池中央。 “不是我说,你们知道这池子里的银鱼是谁送的么,就敢吃?” 小龙崽吃得肚子滚圆,躺在地上,闻言,懒洋洋地打了个饱嗝。 正在收拾满地残渣的司秋,老实地回答:“不晓得,就知道很贵。” “岂止是贵!银鱼数量稀少,只有海域归墟深处才有,这些可是鲛皇特意送给仙尊观赏的。”洛如珩摇头叹气,“你们竟给烤了吃,回头人家鲛皇知道了,你们就晓得厉害了。” 司秋吓到了,小脸霎时一白。 小龙崽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吃饱了就睡,心里压根不带怕的。 鲛皇是什么品种的鱼?好吃的话,回头等他睡醒了,吃掉好了。 - “没事,吃便吃了。” 钟离棠合上书卷,挪开椅子,从书房出来,傍晚漫天的霞光映在他苍白的面颊与唇上,如敷了一层粉。 瞧着气色比平日都好多了。 他都说了没事,洛如珩自不会再说什么,何况他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身后还跟着丹峰峰主,一位心宽体胖的丹修,按照辈分得唤钟离棠师叔。 “听说师叔受伤了。”丹峰峰主笑眯眯地说,“不过既然佛子阁下给您做了手伤膏,那弟子就不献丑了。” 话虽这么说,转眼却从袖里乾坤掏出一盒舒痕膏,双手呈给钟离棠。 “待手伤愈合,再涂抹此膏,不出七日,疤痕必定彻底淡化消失。” 钟离棠不是在乎外表的人,本不欲要,却不敌丹峰峰主期待的眼神。 接过后,丹峰峰主又眼巴巴的,请求为他检查一□□内火毒的情况。 钟离棠允了。 与丹峰峰主进了一旁的竹轩,临水敞朗,内有一套桌椅,供人小坐。 “还好,没有加重。”丹峰峰主检查后道,“暂时仍用原来的药方。” 后一句话是对轩外的司秋说的。 钟离棠未收弟子,坐忘峰上也没有杂役,自病了后,多是司秋侍奉。 临走前,丹峰峰主还笑呵呵地说:“弟子还听说,佛子赠了您一些千年古莲子?我们丹峰没有与之匹配的,但您坐忘峰上的白海棠有万年之龄,却是不差的。品茗时,您摘几朵和莲子一起泡着喝,效果会更好。” 左一个听说,右一个听说的。 钟离棠不禁瞥了洛如珩一眼。 洛如珩讪笑:“弟子觉得,咱凌霄宗医药不缺,也挺适合养病的。” 反正是不比灵觉寺差什么。 - 之后,司秋看天色不早了,便去药舍,为钟离棠煮晚上要喝的汤药。 想起还有正事,洛如珩跨过直接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小龙崽,三两步进了竹轩,对钟离棠禀告道: “那御兽宗的管事嘴巴很严,我软硬皆施,好说歹说,他都不肯坦白交待,只说自己鬼迷心窍了,才会私下与凡人勾结开斗兽场……” 钟离棠听得直皱眉头。 书里,那地下斗兽场来来往往的多是修士,妖魔人鬼皆有,管事区区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岂能威慑得住? 背后必定另有他人。 御兽宗少主是元婴修为,又是堂堂一宗的继承人,勉强镇得住场子,在书里又与“主角”有仇,嫌疑很大。 但钟离棠不希望他是背后主谋,并非有什么交情,而是不好处理。 既是御兽宗宗主的独子,已故的母亲又是女修大宗仙女观观主的女儿,想要处置他,阻力怕是不小。 沉思间,又听洛如珩道: “不过我族里倒是传来了点消息,说梅城前任城主供出,那管事恐怕不止私设了一处斗兽场……” 钟离棠抬手,揉了揉眉心,吩咐道:“稍后你传信御兽宗,告知管事一事,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不止一处,可能也不止两处三处,若妖王得知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洛如珩应道:“是。” - 没多久,司秋端着药回来了。 用法器灵火煮,并不费什么时间,不像凡间煮药,动辄一两时辰。 药依旧被冰镇过,只是这次司秋把握得当,瓷碗触手只有一丝凉意。 钟离棠低头正欲喝。 “呜呜。” 小龙崽含糊不清的声音响起。 他不知何时醒了,自院中白海棠树上寻了一支开得最最好的,小心地衔在嘴里,步伐轻快,半走半飞的,送到竹轩中坐着的,钟离棠的手边。 显然是睡着时,迷迷糊糊听见了丹峰峰主的建议,却没有听全乎。 “呜?” 小龙崽扬起头,歪了歪,清澈的绿眼睛微圆,像两粒青涩的小葡萄。 又示意般晃了晃嘴里的花枝。 三五成簇,花苞娇小,瓣萼白中带粉浓淡有致,一晃,鹅黄的蕊心轻轻战栗,抖落一丝清淡幽雅的芬芳。 钟离棠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白皙如玉的手指拂过花簇,摘下几片瓣。 丢进白瓷碗里墨一样药汁里。 喝一口,花瓣也随之抿入嘴里,碾红唇瓣,在齿间破碎,淌出的微涩汁液,几乎完全被浓苦的药味掩盖。 太苦了,钟离棠微微蹙了下眉。 “要不您吃块糖?”司秋从储物袋拿出一碟饴糖,放到他面前的桌上。 钟离棠喉咙滚了滚,把药汁咽下,淡淡道:“迟早要习惯的。” 习惯喝药,习惯苦涩,最后如前世,再苦再涩的药也不会令他动容。 饴糖散发出甜蜜的滋味,小龙崽探头探脑,好奇地瞅了一眼又一眼。 钟离棠索性捏起一块糖递给他。 小龙崽伸出舌,轻轻一卷,舔过他的手指,把糖带入嘴里,含着。 甘美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心里也一甜。 6、赔礼道歉 隔天,御兽宗火速派来了两人。 一人金装玉裹,奈何气势不足,压不住衣饰,反衬得自己油头粉面。 似是心中不快,眉宇间也透出几分暴戾之气:“愣着做甚?还不把拜帖递上!丑东西,什么都要本少教!不长脑子就算了,眼力劲也没有!” “是是是……兄、兄、兄长。”被骂的另一人,从头到脚都穿得灰扑扑的,右眼附近有块巴掌大的红色胎记,否则看五官,也是个秀雅青年。 江云起露出嫌恶的眼神,一个他父亲好心收养的丑八怪,连句话都说不顺畅,也配当他的兄弟唤他兄长? 江潮生像是没看到,恭顺怯弱的表情不变,转身朝凌霄宗山门走去。 自钟离仙尊修为尽失后,凌霄宗就开启了护宗大阵,进出管理严格。 先递拜帖,等值守的弟子转交宗里查阅后点头允许,再差人带进去。 “仙尊应允了。”值守的弟子得到回讯后,对江潮生说,“且等片刻,马上就来人领你们去坐忘峰拜谒。” 江潮生“嗯”了一声,头一直低着,垂落的须发遮住了右眼和胎记。 转头和江云起说: “要要要……等、等、等……” 江云起本来就烦,听他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完一句话,更是暴躁,抽出腰间缠着的鞭子,就朝他挥出一鞭。 江潮生瞳孔骤缩,足尖一点,跃飞一旁。他不过筑基修为,哪怕江云起是吃丹药堆到的元婴期,水分很大,挨这一鞭子他少说也得躺半月。 与此同时,山门处的传送阵亮起,司秋与小龙崽相继从中走出。 ——本该洛如珩来的,但他此刻身在地牢,不死心想撬开管事的嘴。 就让带小龙崽去弟子峰膳堂混饭吃的司秋代劳,正好顺道回坐忘峰。 小龙崽吃得好,心情也好,哪料到这会迎面一鞭子,瞌睡都惊没了。 正午刺目的阳光下,玉鞭晶莹剔透,耀紫泛金的,似乎在哪见过。 “嗷呜!” 小龙崽绿眸竖起,凶巴巴地叫。 这鞭子他认出来了!就是在第二次幻象里,鞭打了未来的他一顿的! 当下,心头火起。 翅膀一扇,飞过还没看清状况的司秋,迎上去,啊呜一口咬住鞭子。 然后顺着鞭子收回的力道,扑到江云起身上,手脚并用地一顿抓挠。 法衣坚韧抓不破,但能抓乱,元婴修士身躯皮糙肉厚挠不伤,但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红痕,还是可以的。 再噗噗噗的,朝他的头发喷火。 许是银鱼吃多了,小龙崽原本红色的龙焰,竟有些发黄,火团碰到头发就是一阵滋啦,很快散发出焦味。 一连串的动作,快如狂风骤雨。 江云起金尊玉贵久了,突然被攻击,着实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顿时暴怒,想回击时。 小龙崽已被也反应过来了的司秋一把拽住翅膀,扭头就往山门里跑,边跑,边朝值守弟子喊:“救命啊!” “找死!”江云起胸膛剧烈起伏,眼珠子隐隐发红,显然气得不轻。 把灵力灌入紫金玉骨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一人一兽大力抽去。 这全力一击,若是打中,炼气期的司秋可以埋了,小龙崽得埋半截。 - “放肆!” 这时,天上忽然传下一声呵斥。 随之一道雷电落下,劈在紫金玉骨鞭上,江云起手一麻,鞭子落地。 躲在一边的江潮生抬头往上看。 只见一个剑眉星目、器宇轩昂的男人白衣猎猎,踏着一柄紫剑凌空。 正是凌霄宗的宗主,陆君霆。 “师尊!” 司秋不跑了,高兴地仰头大喊。 陆君霆收剑落下,脸色严肃,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头龙:“怎么回事?” 司秋喘了口气,没来得及开口。 被他威压压得动弹不得的江云起,抢先一步,气急败坏道:“你们凌霄宗简直欺人太甚!来者即是客,你们弟子却纵容自己养的小畜生攻击我!传出去也不怕让天下人笑话!” 陆君霆不悦地扫了他一眼。 “雪团儿是小师叔养的……”司秋不是推卸责任,而是给小龙崽增加筹码——普通弟子养的灵宠,与仙尊养的灵宠,份量一看就不在一个等级。 闻言,陆君霆才扫了眼小龙崽,目光审视,又带着点不满与嫌弃。 “嗷呜!” 小龙崽察觉出了他的不喜,回瞪着他,但看着看着,发现这人长得有几分面熟,似乎也在幻象里见过,是个讨厌的家伙,于是朝他龇了龇牙。 陆君霆瞬间更不喜他了。 “必须杀了那个小畜生!否则本少和你们凌霄宗没完!”江云起嚣张惯了,面对一宗之主也敢叫嚷命令。 陆君霆“啧”了一声,懒得理他,一挥袖子,卷着江氏兄弟、司秋与小龙崽,直接瞬移到坐忘峰的会客堂。 钟离棠就在里面。 端坐高堂,手执书卷,一旁的桌案上还摞着两三本书,与一壶茶。 他看得认真,直到书卷上陡然落下一片阴影才掩卷抬首,墨眸清凌。 “师兄。” 陆君霆自雪原归来,满身风霜寒意,仍觉不敌钟离棠眉间的清冷,喉结动了动,哑声道:“师弟又瘦了。” 离开不过十数天,再见钟离棠,他恍然有一种沧海桑田的陌生感。 曾经强大无匹的钟离仙尊,曾经力压同辈修士一头的师弟,何时这么单薄过?执书的一截手腕纤细窄瘦,骨节突出,一直到指尖都无血色,苍白得仿佛是一根根冰凌,脆弱易碎。 目光既然落在了指尖,再移一寸,看到钟离棠手中书封便不意外。 陆君霆目光一凝,直直地盯着书封上的字——《多情剑修无情剑》。 再看桌案上的其他书卷,不是恨海情天的《莺仙传》,就是称霸天下的《散修张三》,唯一称得上正经的,大约只有一本《灵兽入门》了。 “同门多年,我原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师弟。”陆君霆的眉头拧成疙瘩,神情复杂极了,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没想到你还有这爱好……” 钟离棠张了张嘴,又无力闭上。 看话本,是为了对比研究一下《重渊》的剧情,然不好对外言明。 索性认下新鲜出炉的爱好。 - 师兄弟相顾沉默不过一瞬。 小龙崽就挤开陆君霆,跑到钟离棠脚边一屁股坐下,翅膀小短手皆指着堂下的江云起,嗷嗷呜呜地告状。 钟离棠低头侧耳听了一会儿。 嗯,听不懂。 陆君霆皱眉瞥了眼小龙崽,往旁边瞬移两步,没落座,就负手而立。 “司秋你来说。” “是,师尊。”司秋上前一步,从头说起,“……江少主拿鞭子抽我,雪团儿好心帮我拦下,救了我一命。” 这无疑是个美丽的误会。 小龙崽瞅他一眼,直觉这说法对他有利,眼珠子转了转,就没吭声。 “谁要抽你了?!”江云起衣衫不整,发尾焦糊,还满脸抓痕,简直人生前所未有之狼狈,闻言立刻炸了。 转身踢了脚江潮生,道: “我要抽的分明是这丑东西!那可恶的小兽却上来就攻击我!是不是啊,丑东西,问你话呢,哑巴了?” 江潮生瑟缩着,低头不语。 “不中用的死结巴!”江云起气得又踢他一脚,踢得江潮生倒在地上。 “够了。”钟离棠蹙眉制止道。 书里,御兽宗少主就是个动辄打骂仆役灵宠的主,小龙崽经管事落到他手里后的几年,可谓吃尽了苦头。 能苟延残喘下去,除了他顽强不服输外,还多亏一人偷偷接济——名为养子,实则与仆役无几的江潮生。 “就算您是仙尊,也不能是非不分,偏袒一头小畜生啊。”江云起不满地看向堂上,眼神却忽地一凝,盯着钟离棠天仙似出尘的雪颜不放。 传闻不虚,钟离仙尊果然姿容远胜过世人,此等美人,要是能…… “嗷呜!” 小龙崽冲着江云起低声咆哮,爪子有点儿痒,很想扣下他的眼珠子。 - 陆君霆也忍他很久了,当即一拍桌子,嘭,桌子在他掌下化作齑粉。 茶壶茶杯噼里啪啦。 几本书卷也无辜遭了殃,不是被尖利的碎片划破,就是被茶水浸湿。 “……” 僵了僵,他尴尬地收回手,背在身后,转头对钟离棠低声细语:“回头我便去买几本,赔给师弟。” “不用,我……”书房里多的是。 钟离棠只说了几个字,声音就被陆君霆威严的大嗓门压得无法继续。 “竖子小儿!” “御兽宗宗主是如何教养你的!竟当众肆意践踏自己的手足?!” “在我凌霄宗山门前,对我弟子出鞭,别说只是被兽抓挠了一顿,就是当场咬死你,也是你罪有应得!” 陆君霆压根不理江云起颠倒黑白的言论,一开口,直接定了他罪。 直说得江云起没了嚣张气焰。 “还不速速滚出我凌霄宗!” 江云起一甩袖子,转身要走,却被从地上爬起来了的江潮生拉住。 “兄兄兄、长……父父、亲吩、吩吩咐……管管管、事。” 被提醒了此行的正事,江云起脸一阵红一阵白,恨恨地剜他一眼,不得已,咬牙又转回了身,忍气道: “父亲大人事务繁忙,不便前来。特命我来代为赔礼道歉。” 说着,江云起对江潮生使眼色。 江潮生立刻从腰间灵兽袋里,取出一个约两个巴掌大的冰蓝色灵兽。 ——圆滚滚,毛绒绒,两个眼睛蓝宝石似的,清澈漂亮,浑身散发着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微白寒气。 “这只冰灵兽还望仙尊收下。” 没什么灵智也没什么灵力,却是世所罕见,乃天地间的冰灵力所化。 正适合如今的钟离棠,虽解不了毒治不了病,但常伴身边,一能降火祛燥,二能延续他冰灵根的生机。 陆君霆去雪原本也想寻一只,可惜无缘得见,此刻见了很难不心动,掩饰性地低咳一声,一挥袖,把冰灵兽挥入钟离棠的怀里,代他收下。 “……”钟离棠低头,对上怀里冰灵兽懵懂的眼睛,忍不住摸了摸。 微凉,毛绒绒的,手感不错。 小龙崽:“嗷呜?!” 立刻一甩尾巴,把桃心的尾巴尖儿挤到钟离棠的手中,让他捏捏。 钟离棠很给面子地捏了一下,然后继续去抚摸冰灵兽。许是他身具冰灵根,冰灵兽所散发的寒气,他不觉得刺骨冻人,反而感觉十分舒适。 “!”小龙崽死死瞪着冰灵兽。 决定讨厌一切毛绒绒的东西! - “我御兽宗是仙门大宗,弟子无数,难免良莠不齐、管教疏漏……” “宗里出了一个败类,还身居管事一职,父亲和我都感到痛心……” “还冒犯了仙尊阁下……” “但是……” 江云起背词似的,说来说去,都是推卸御兽宗的责任,话里话外,都是想带管事回御兽宗,再清理门户。 陆君霆得了洛如珩的讯,虽知道钟离棠离宗后大概发生的事,其中内情却不甚清楚,故立在一旁没说话。 钟离棠垂眸沉思。 手一下下地抚摸着冰灵兽。 御兽宗的反应在他看来,还算正常。他没了修为后,仙尊之名已是名存实亡。属下犯事宗主不来派少主,态度上问题不大,何况又送了厚礼。 想带走管事,也在情理之中。 “本尊曾与妖王有约。”钟离棠抬眸,缓缓道,“少主应该有所耳闻。” 江云起当然知道,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或者说他们这些御兽修士。 世间本是弱肉强食,强者为王、弱者为奴,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 偏生钟离棠与妖王约定,不得凌虐折辱妖兽灵兽——这条还好,只要面上谨慎点,便是仙尊,也难发觉私底下是否有人违反,更遑论惩处了。 为难人又不好隐瞒的是第二条。 ——灵兽化形为妖后,去留自愿。想走的只需支付饲主培养的花费,饲主就必须解除契约放行。即便留下,也必须重新建立平等契约。 江云起咬牙,这哪还是御兽啊,分明是叫他们御兽修士养活祖宗! “那你就该知道,这事不是我与御兽宗的事,而是事关人妖两族。” 钟离棠不可能让他们带走管事。 江云起看出来了,没办法,只能先暂时与江潮生告退,再想对策。 - 钟离棠摸了冰灵兽多久。 小龙崽就在一旁注视了有多久。 看得他眼睛幽绿幽绿的,獠牙也不禁从嘴里冒出来,被舌头舔了舔。 江氏兄弟走了,钟离棠不摸冰灵兽了,小龙崽眯眼,觉得机会来了。 踮起后肢,努力伸长脖子,悄摸摸地把头凑近,极力张大了嘴巴。 小龙崽试图一口吞了冰灵兽。 熟料嘴巴刚碰到冰灵兽的毛,钟离棠就垂下了眼眸,疑惑地望着他。 被发现了,小龙崽身体一僵。 想了想,他伸出舌头,舔了口冰灵兽,结果舔了一嘴冰蓝色的毛。 不禁嫌弃地呸呸了几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呸出了几团火。 不过火焰还没碰到冰灵兽,就先一步被寒气熄灭,连根毛都没烧着。 “你喜欢冰灵兽?” 钟离棠想起《灵兽入门》里说,有的灵兽喜欢成群生活,需要同伴。 而在这片天地,来自异界的小龙崽注定是孤独的,永远找不到同类。 但同伴,或许不是同类也行? “嗷。” 小龙崽忍着嫌恶点了点脑袋。 钟离棠便俯身,把怀里的冰灵兽放在地上,让两头小兽可以一起玩。 冰灵兽没有四肢,只能原地蹦跶,被小龙崽爪子一按,就动不了。 见钟离棠还在看着他们,小龙崽装模作样地轻轻拍了拍冰灵兽,一副友好的模样,等钟离棠一收回视线,就使劲地踩冰灵兽,还龇牙恐吓他。 钟离棠被“欺骗”了,陆君霆却是火眼金睛看得分明,不禁眉头紧皱。 这种表里不一的兽,师弟怎能养在身边,谁知哪天会不会噬主? “师弟你身体有恙,养一头灵兽足以,两头的话,是否精力不济?” “我看冰灵兽就很不错,既能缓解你的病情,又生得漂亮可爱,性情也是温驯乖巧,不若便留下他吧?” “至于这头又丑又黑的小兽,我看性情太凶了,不适合养在身边。” 听得小龙崽生气之余,又不免有点担忧,怕钟离棠被说动不要他了。 “呜……” 小龙崽一反常态,没对陆君霆咆哮龇牙,反而垂下脑袋低鸣,眼睛被冰灵兽冒出的寒气拂过,再抬起时绿眸隐隐泛着水光,瞧着还怪可怜的。 钟离棠果然道:“既然养了,就得负责,岂有随意抛弃的道理?” “大不了我为他再寻个饲主。”陆君霆坚持道,“师弟,你听我……” 钟离棠打断他的话:“师兄收了小徒弟后,为何不抛弃大徒弟?” “我……”陆君霆语塞。 小龙崽眨了眨眼,眸子上的水光瞬间消失,咧开嘴,冲他得意一笑。 陆君霆顿时心塞。 - “小师叔!管事终于松口了,说只要您拔出他体内的琴意就交代!” 洛如珩兴高采烈地来汇报。 抬眼瞧见堂上站着的陆君霆,还高兴地喊了声:“师尊回来了啊。” 没想到正好撞枪口上了。 “哼!”陆君霆拉着脸,“我走前怎么说的?让你帮着各峰主长老处理宗门事务,守好宗里,你却回家?” “弟子是回去祭祖……”洛如珩。 陆君霆听了脸色更臭:“哪位祖宗非得你回家亲自祭?不能遥祭?我看你是过不惯宗里的苦日子吧。耽于享乐还爱使唤人,该你做的事,你自己说,你推给你小师弟多少次了?” “师兄给了灵石的……”司秋小声为洛如珩说话,只是帮着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就能得到一些灵石,对出身贫苦的他来说是桩很划算的买卖。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陆君霆把矛头指向了他:“你还好意思说?为师往日是怎么教你的?遇到危险只会跑?你学的法术剑术全都忘了啊?” 司秋一哽,不跑也打不过啊。 眼瞅着陆君霆把两个弟子骂得灰头土脸,钟离棠唤了声:“师兄。” 陆君霆面色稍霁,声音也缓了些,只是开口仍是教训:“师弟,不是我说你,外头危险,你怎么不能好好呆在宗里呢?你说你万一出了事,我怎么对得起天上的钟离师叔?” 钟离棠:“……” 他师尊是飞升了,不是死了。 默了默,他说:“师兄的膝盖可是受了伤?我见你一直站着不坐,也不走动,便是动也是用法术瞬移。” “没有的事。”陆君霆神色有些慌乱,抬脚就往外走,不想膝盖一弯差点跪下,幸而反应及时又站了起来。 “我去雪原为你寻了一方寒泉,这就给你放到后头的白海棠林里。” 只是走前,还不忘说:“江云起虽骄纵蛮横,但应不敢在我凌霄宗的地界随便伤人,可见鞭子原先抽的确实不是司秋,且只要及时收鞭,怕是误伤也难。反而是这小兽顺势无故伤人,有错,师弟应对他略施惩戒。” “嗷呜!”小龙崽眼睛瞪大, 决定升陆君霆为他最讨厌的人! - 陆君霆逃也似的离开后。 洛如珩与司秋两师兄弟惨兮兮地对视一眼,皆是神色一松。 “师尊越来越唠叨了。”洛如珩嘟囔道,“逮着机会教训人就不停了。” 司秋拍了拍胸口,庆幸道:“还好有小师叔在……师尊太可怕了。” 钟离棠轻叹一声:“……我隐约记得,你们师尊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分明是个方正持重的人,谈不上沉默寡言,也算不上话多,在同宗师兄弟中声望很高,颇受欢迎与信赖,就连师长们也很看好陆君霆。 因为他身为宗主的师尊一直没收徒,宗里还一度有意定陆君霆为少宗主,着重培养,可惜只差昭告天下之时,钟离棠的师尊因缘际会收了他。 后来他入宗后,陆君霆便与他较劲,事事都想同他争个高低上下。 一直到陆君霆继任了宗主之位,他被单方面针对的情况才有所改善。 “应该是这些年当宗主当的。” 钟离棠说罢,让司秋去丹峰为陆君霆拿些药,又细细问了洛如珩关于管事的情况,决定午后去一趟地牢。 在那之前,他对小龙崽道:“师兄有一点没说错,你今天是该罚。” “嗷呜?”小龙崽不敢置信,怎么那个讨厌的家伙说什么就是什么? “嗷嗷嗷……” 小龙崽手舞足蹈,恨不得直接开口说话,告诉钟离棠,他才不是无故伤人!明明是江云起先抽了他一顿鞭子,他气不过才报复的,不该被罚! 嗷嗷了一半,忽然想起这事发生在幻象,并非现实已发生的,顿时理不直气也不壮了,嗷嗷声直接消失。 “不叫了?看来你也意识到自己错了。”钟离棠点了点头,“嗯,让我想想怎么罚你才能让你长记性……” “嗷呜?” 见钟离棠态度认真,小龙崽有点慌了,一瞬间,他因不驯服而在地下斗兽场遭受的各种惩罚在眼前闪现。 不给饭吃,饿上三五天,再给一些腐烂发臭的东西延续他的生命,然后继续饿上几天,直到他差点饿死。 或者打,一片片拔他的鳞片,踩他的尾巴,用棍棒砸的他头破血流。 还会破口大骂,各种糟践的词都用上,仿佛他天生命贱就该死一样。 钟离棠也会这样惩罚他吗? 不,钟离棠没那么坏,小龙崽一遍遍告诉自己,却还是控制不住地阴暗猜想会有更残酷的惩罚方式对他。 “不考虑敌我实力悬殊,就贸然出手,若不是今日正好遇上师兄回宗,你与司秋怕是已命丧黄泉了。” 钟离棠沉吟片刻,说出惩罚: “——就罚没收你的金子吧。” 7、寒泉水冷 只、只罚金子啊? 小龙崽愣愣地看着钟离棠。 没想到是这么不痛不痒的惩罚。 刹那间,他心头的乌云散去,露出明月,还开出一朵朵白海棠花。 不过下一刻,被钟离棠命令交出金子时,他心里的花就开不出来了。 “嗷呜……” 小龙崽心疼得几乎无法呼吸,歪了歪头,眼睛水汪汪的,试图再次令钟离棠心软,好放过他心爱的金子。 钟离棠朝他伸出手,目光坚定。 对视了好一会儿。 小龙崽不情不愿地把嘴凑到他的手边,缓缓张开,一粒粒吐出金珠。 ——他发现体内有一处天赋空间,能放些东西,便拿来藏金子了。 钟离棠扫了眼手中金珠的数量,又掂了掂重量:“数目不对,少了。” “嗷呜?”小龙崽瞪大了眼。 全、全没收啊? 这么残忍,就不能给他留点? “全部。”钟离棠淡淡提醒道。 小龙崽无奈,只好把昧下的另一半金珠吐出来,然后眼睁睁看着钟离棠把金珠收进储物袋里,系在腰间。 “呜……” 小龙崽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灵魂,绿眼睛都没了光泽。 这惩罚算是罚到了他的命脉。 钟离棠道:“若你日后表现良好,我未必不能把金珠还予你。” 小龙崽倏地坐起来。 “嗷呜?” 真的? 钟离棠想起《灵兽入门》一书上说,饲养灵兽,需做到奖罚分明。 犯错了要小惩大诫,以免再犯。改正了则要给予奖赏,以资鼓励。 想了想,又道: “便是再另给你一些金银珠宝,也未尝不可。” “嗷呜!” 小龙崽的眼睛瞬间亮了。 - 午后,钟离棠留司秋在坐忘峰看顾小龙崽与冰灵兽,独自去了地牢。 管事抱着鬼面蛛蜷缩在一间牢房的角落里,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双目无神,披散着的头发花白了一半, 不过短短几天,已苍老得宛若耳顺之年的凡间老者,再无仙风道骨。 发觉钟离棠来了。 管事激动地扑到牢房栅栏前,伸出枯瘦的手,哀求道:“仙尊您大人有大量,求您快拔出我体内的琴意吧,我的经脉灵根都要被绞碎了,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沦为凡人……” 尝过成为修士后呼风唤雨的滋味,谁还甘心变回生老病死的凡人? “仙尊您一定深有体会吧?” 钟离棠后退一步,没让管事的手碰到他,听到他急需认同的询问,神情不变,犹从容不迫:“你我本就是凡人,如今不过是反朴归真罢了。” “您倘真甘心?”管事质问。 他不信,自己修为地位皆一般都恐惧沦为凡人,曾是仙门第一人的堂堂仙尊会甘愿跌落凡尘,无怨无悔。 钟离棠神色淡淡,虚弱至舞不完一套剑法时也曾怔然,毒发失明时也曾无措,病得昏昏噩噩时也曾消极。 不过这些就不需要对外人讲了。 “你既知晓我现今与凡人无异,就不担心我拔不出你体内的琴意?” 闻言,管事一怔,随后崩溃。 “您是仙尊啊,您一定会有办法的,您能以废人之躯伤我至此,怎会没办法救我?我知道您想要什么,只要您救我,我就什么都说啊呜呜……” 钟离棠静静地看着他崩溃大哭,直到陆君霆与洛如珩师徒也来了。 - “劳烦师兄借我些灵力。” 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出自钟离棠本命法器凤鸣九霄的剑意琴意,只能由他亲自拔出,旁人代劳不了。 陆君霆不大赞同地说:“宗里的丹修曾说,最好不要刺激你体内盘踞的火毒,否则可能会提前毒发。” 说着,扫了眼还在哭嚎的管事。 “他若不说,那就对他搜魂!” 搜魂不是什么光明的法子,受了此术的人,事后不死也会变得痴傻。 管事像被忽然掐住脖子的鸡,不哭嚎了,一双眼惊恐地瞪着陆君霆。 钟离棠摇了摇头:“此法不妥。只拔个琴意,不至于刺激火毒。” 陆君霆皱眉,张嘴还想说什么。 “还请师兄助我。” 在师弟难得一次的请求目光下,陆君霆发现自己说不出拒绝的话。 叹了口气,他道:“好。” 然后抬起手,掌心虚贴着钟离棠的后心,释出灵力,进入他的经脉。 陆君霆比钟离棠要稍高些,此刻一垂眼,就能看见他雪白的脖颈,即便犹缠着几圈纱布,也纤细得过分。 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 掌心输出的灵力,不免更谨慎了些,尽力不惊动火毒,为他所用。 钟离棠便借着这股灵力,施法为管事拔除琴意,过程还算顺利,只是灵力不是自己的,用起来难免费力。 等结束时,他额头冒出一层薄汗,眼前一阵阵发黑,一动便踉跄。 陆君霆及时扶住了他。 虚贴的掌心这下实实地贴着后脊,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钟离棠逐渐上升的体温,烫得他蜷了蜷手指。 “师弟……” 钟离棠回头看他,眼眸茫然了一瞬,才凝聚神光:“多谢师兄。” 然后迈开一步,稳当地站着。 陆君霆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收回手背在身后,摩挲了下手指。 - 借口有些疲惫,托陆君霆与洛如珩继续审问管事,钟离棠先离开了。 一出地牢,没走几步。 喉咙就是一痒。 “咳……” 钟离棠蹙着眉,低头闷咳几声,感觉一股热流涌上,忙抬手捂住唇。 猩红的鲜血从指间淌落,在白衣上开出一朵又一朵触目惊心的红花。 再是小心,还是刺激了火毒。 钟离棠握紧了手心,用手背擦了擦唇瓣上的血渍,忍着肺腑剧烈的灼疼,召来一只仙鹤代步,速速回了坐忘峰,跌跌撞撞地步入白海棠林里。 衣衫未褪,便直接下了寒泉池子,任由冰冷的泉水把他完全浸透。 森寒的冷意入体,沿着经脉一寸一寸,与蠢蠢欲动的火毒对抗。 他乃冰灵根,本应不惧寒冷,此刻却在刺骨的泉水中,冻得发抖。 冷得意识逐渐模糊时。 “嗷呜——” 熟悉的叫声带着点焦急的意味。 钟离棠掀起结了霜,变得很沉重的眼睫,看到小龙崽连跑带飞地来。 8、扼住脖颈 小龙崽是闻到血腥味找来的。 寒泉冒出一阵阵犹如实质的寒气,白雾一般弥漫在白海棠林间。 远远的,透过朦胧的寒雾,他看见钟离棠浸在泉池中。寒雾把一朵朵美丽的白海棠花,冻成晶莹皎洁的冰花,也在他身上凝结了一层薄霜。 他上半身伏在岸边,头枕着手臂,发冠松散,大半雪发垂入水中,与白衣一道被泉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身躯上,勾勒出单薄纤细的身形。 削瘦的背上,两扇蝴蝶骨颤抖着,带着泉水也泛起一圈圈涟漪。 离得近了,发现他肌肤苍白得几乎透明,白而泛青的薄唇上沾着血,手上衣上,也零星散落着的血渍。 “嗷呜?” 小龙崽飞奔到跟前,险之又险地刹住脚,好悬没一头撞上钟离棠。 许是眼睫上的霜太沉,钟离棠只能半睁着眼,露出一点涣散的眸光。 “嗷呜呜……” 小龙崽用头蹭了蹭他的脸,好冷,像一块冰,几乎感受不到柔软。 噗噗噗—— 他喷出几小团火,试图温暖钟离棠,可惜这儿太冷,火团太弱,只融化钟离棠眉上眼睫上的冰霜就熄了。 不过这一丝短暂的暖意还是起了作用,钟离棠模糊的意识清楚了些。 眉睫上的霜化作的水,从他的眼尾缓缓淌落,看起来好似在流泪。 墨色的眸子也仿佛被泪洗过,格外澄澈,映出小龙崽慌乱的模样。 “没事,我咳咳咳……” 钟离棠安抚的话没说话,就是一阵抑制不住地轻咳,扶着池岸的手不自觉用力,青筋突显,眉也紧蹙着。 体内寒泉的冷意与火毒的对抗进入到关键阶段,他浑身都开始疼了起来,说不上是冷意刺骨的疼,还是火毒灼烧的疼,只觉得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肤,都在疼,针扎捶打似的。 渐渐地连呼吸都吃力,胸口发闷,喘息声大了,咳声也愈发剧烈。 最后“哇”的一声,吐出一口又一口殷红滚烫的血,与寒冷的泉水一碰,发出滋啦的响声,然后晕开把池子染红,仿佛把体内的血都吐尽了。 “嗷呜嗷呜嗷嗷呜……” 见状,着急之下,小龙崽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段奇怪的咒文记忆。 促使他张开嘴,跟着吟唱。 随着富有韵律的吟唱声响起,周遭空中逐渐浮现出一些白色的光点。 仿佛被什么指引着,没入钟离棠的体内后,几乎瞬间,就缓解了他肺腑处的不适,便是身体都温暖了些。 “咳……这是?” 钟离棠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飞向他的白色光点,温暖治愈,有点像生机勃勃的木系灵力,但光泽不一样,治愈的能力也更强些。 小龙崽见有效,钟离棠咳得没那么厉害了,身体颤抖的幅度也小了,高兴极了,来来回回地吟唱那咒文。 只是越念越费劲,后来几乎一个音一个音的叫出,体内也仿佛有什么在剧烈消耗,最后不得不停下来。 小龙崽累得气喘吁吁,要不是这儿实在太冷了,怕是会倒头就睡。 钟离棠回忆着韵律,觉得有些耳熟,仿佛前世被囚在魔宫,病得起不了床,浑浑噩噩时曾听过,只是那会双目失明看不见白色灵光,体内火烧火燎的,也察觉不到这微弱的暖意。 而且他身体枯败得厉害,一点治愈对他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只是让他睡得安稳了些…… 今生清醒时得见,再思及这独特的吟唱施展方式,以及小龙崽的来历,钟离棠低喃:“这就是魔法么?” 遥想前世,世人都说谢重渊抓他去魔宫后百般折辱,唯有他自己知道,谢重渊从头到尾都未苛待于他。 唯一的“折磨”,大约是让他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偶尔为他弹一弹琴。 没想到,谢重渊还曾试图治愈他,不禁让钟离棠愈发愧疚…… “嗷呜?”小龙崽茫然地歪头。 魔法是什么?能吃吗? 钟离棠也不太清楚什么是魔法,还是从书里得知的,猜测应当是异世的法术,虽原理不同,但殊途同归。 “你来的地方,想必也是个绚丽多彩的世界,不输于我们这里……” 小龙崽还是没听懂:“嗷?” 钟离棠却不再说了。 又泡了会,感到体内的火毒暂时被压下后,钟离棠便出了寒泉池子。 寒泉水冷,泡久了也是伤身。 衣衫浸透了水,很沉重。被林间的风一吹,又更冷了。钟离棠脸色白得发青,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 看得小龙崽一阵心惊胆战。 要是他能像幻象里的自己一样,变成人就好了,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抱着钟离棠,不必让他自己走了。 小龙崽忙忙碌碌地飞左飞右,时不时地用小身体撑一把、扶一把,才叫钟离棠有惊无险地走出白海棠林。 白海棠林在书房等建筑的后头。 而书房的右边、会客堂的后面,就是钟离棠卧房所在的小楼。 这其间道路的两侧,本来种满了漂亮的花草树木,还摆了不少造型别致的山石小景,可谓是美不胜收。 此刻放眼望去,却什么都没了,到处都光秃秃的,宛若一片荒地。 除了石板路还在,就剩下树了。 就连树也不是完好的。 有的断了枝梢,有的树干上都是抓痕,还有纤细的直接拦腰断了。 钟离棠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不过看到身旁小龙崽心虚的眼神,就知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怎么回事?” 小龙崽嗷呜嗷呜的说不清楚。 钟离棠抬手揉了揉额角,觉得有些头疼——养灵兽果然没那么简单。 还是司秋过来说明了情况:“您走后,雪团儿就撵着冰灵兽玩……” 撵了一路,顺带祸害了一路。 刚刚他便是把毁坏的东西清了清,送出坐忘峰处理,这才回来。 见钟离棠浑身都湿着、脸色也白得可怕,有些担忧:“小师叔您快回房换身衣裳吧,这儿我来修复好。” 钟离棠“嗯”了一声,转头对小龙崽说道:“你也留下与司秋一起。” “嗷呜!” 小龙崽不放心他,想陪着他。 “这里何时恢复原样,我何时把没收的金珠还你。”钟离棠淡淡道。 小龙崽心动了,犹豫了。 “嗷呜……” 那好吧。 回房前,钟离棠想起一直没有看到冰灵兽的踪影,又询问了司秋。 “可能是被雪团儿吓得躲起来了?”司秋挠了挠头,也不清楚。 两头灵兽的速度都是他追不上的,最后他只好去收拾坏掉的东西。 “我这就去找。”司秋道。 钟离棠点了点头,然后回房。 以前修为还在时,他疲惫时多在静室打坐,鲜少回卧房休息,以致于他的卧房没什么人气,冷冷清清的。 换了身衣裳,又裹了件厚实的狐氅,钟离棠慢悠悠地去了书房。 倒不是还有闲情雅致看书,只是这儿位置好没什么遮挡,拖张木榻到窗边,窝在上面,便能沐浴到阳光。 钟离棠的头发还湿着,人已在榻上昏昏欲睡,许是体内的寒意太重,即便晒着太阳,也还是拢了拢狐裘,整个人都差点缩进厚重的狐裘里了。 哪还有过去无坚不摧的影子? 此刻的他畏寒怕冷,苍白病弱,仿佛一捧松散脆弱的雪,经不起风吹雨淋,也活不到来年温暖的春日。 谁能想到曾一剑杀了魔尊的人,有朝一日,会沦落到这般地步呢? 没人想到。 魔君夜寄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也不会相信钟离棠,当真成了废人。 冰灵兽从书房阴暗的角落里滚出,撞到榻脚才停下,一缕虚影从中冒出,逐渐凝实成一个黑衣男人。 体型魁梧,五官冷硬,一双锐利的鹰眼,透着藏不住的野心与凶狠。 他俯下身,单膝跪在榻边,伸出一只手擦过狐裘柔软的绒毛,扼住钟离棠纤细的脖颈,轻轻地唤醒他: “仙尊。” 钟离棠湿漉漉的眼睫颤了颤,睁开,缓缓道:“阁下是魔尊之子?” 夜寄雨颔首,结实坚硬的手,这才开始缓缓用力:“多年不见,没想到仙尊大人还记得我——当年仙尊要是不那么虚伪,把我和父亲一起杀了,或许今日就不会死在我手里。” “我不杀稚子。”钟离棠是剑修,有自己的坚持,这便是他的道。 他掩在狐裘下的左手,解下右手上缠着的纱布,眉都不皱地用指尖,撕开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沾了血,在狐裘上慢慢绘制驱魂灭神的符篆。 “所以稚子长大来杀你了。” 夜寄雨冷酷的脸上露出微笑。 父亲死后,他一夕之间从尊贵的魔域少主,跌落尘埃,好不容易爬上魔君之位,便一直在暗中等待时机。 ——杀钟离棠,称魔尊的时机。 他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 窒息感令钟离棠说不出话,双颊生理性地泛红,双眼也浮现水雾。 一夕间,清丽的白海棠露出几分娇艳,叫夜寄雨忍不住感叹:“要不是魔域早有约定,谁杀了你谁就是下任魔尊,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杀你。” 不愧是仙尊,即便濒死的时候,也美得惊心动魄,叫他差点心软。 就在钟离棠缺氧到头晕,几乎无力继续绘制驱逐夜寄雨的符篆时。 “嗷呜——” 小龙崽愤怒地从窗子冲了进来。 9、一则谶言 “来得正好。” 夜寄雨看见小龙崽,冷冷一笑。 他堂堂魔君,分神夺舍寄居在冰灵兽的体内,却被这小畜生欺压追撵的,若不是为了避免被与他同境界的陆君霆发现,早就忍无可忍动手了。 小龙崽啊呜一口咬在夜寄雨掐着钟离棠脖颈的手腕上,然而使出了吃奶的劲,獠牙也没能咬破他一点皮。 “哼,不自量力。” 夜寄雨却自己松了手,把小龙崽狠狠掼到地上,嫌弃地擦了擦手腕。 “嗷呜!” 小龙崽在地上滚了一圈,不服输地又冲过来,用头上仅剩的右犄角去顶夜寄雨,不疼不痒的,但很烦人。 “找死。”夜寄雨掌心积蓄魔力。 正要一掌拍下,击杀小龙崽时。 得到一丝喘息机会的钟离棠,趁机绘制完符篆,掀起狐裘,翻个面。 把血色符篆按在夜寄雨身上。 滋啦—— 夜寄雨的分神顿时如冷水遇热油,实质的身影猛地炸开破碎。 消失前,他咬牙恨恨道: “仙尊就是仙尊,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小瞧了您啊。” 留下激荡的魔气,把书房摧残搅乱,书架桌椅倒塌,书页器物纷飞。 眼见一个飞起的镇尺就要砸到钟离棠身上,小龙崽倏地飞过去挡住。 嘭,镇尺砸到小龙崽的背上。 “疼吗?” 钟离棠拂开脸上的乱发,把小龙崽搂进怀里,仔细地检查他的后背。 “呜……” 小龙崽窝在他怀里,发出一阵委屈又可怜的呜咽,好似被砸得很疼。 钟离棠没有弟子,也没养过什么活物,与小龙崽相处了几天,到底养出了点感情,何况小龙崽又是为了护他,不免紧张担忧,然而手指拂过小龙崽背后所有鳞片都找不到一点伤。 “……” 默默地把小龙崽从怀里移开。 被发现了,小龙崽不装了,见钟离棠神色淡淡,分不出是喜是怒。 他嗷呜一声,讨好地吐出一团火,为他烘干湿发,还伸出舌头,含住他的指尖,舔去新鲜腥甜的血渍。 这时,逸散出书房的属于夜寄雨的魔气,被远在地牢的陆君霆察觉。 一个瞬身,他出现在书房。 “师弟!” - 钟离棠抽出被小龙崽含着的手指,从榻上站起来,拢了拢头发。 “嗷呜。” 小龙崽朝陆君霆龇了龇牙。 陆君霆压根无心关注他,关切的目光扫过钟离棠还有血渍的手,与有一圈青紫掐痕的脖颈,自言自语道: “护宗大阵一直开着,夜寄雨那厮怎会潜入,莫非哪里出了漏洞?” 钟离棠俯身捧起榻脚的冰灵兽。 原本的灵魂被吞噬,夺舍的分神也离开了,冰灵兽的身体已是空壳。 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许有一天,会重新化为纯粹的冰灵力回归天地。 “是冰灵兽?!”陆君霆一看,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御兽宗!” 他怀疑是御兽宗勾结魔族,钟离棠却不这么认为:“除非御兽宗想成为仙门公敌,否则不会如此愚蠢,最有可能的是无意被人钻了空子。” “过去魔域惧我,不敢进犯九州。现在我修为不在,他们恐怕又会生出野心,望师兄多加警惕……” “嗯。师弟以后还是少出凌霄宗夜寄雨那魔头恐怕不会死心……” 两人说着,小龙崽趁机靠近,张大了嘴巴,试图一口吞了冰灵兽。 他早就想吃掉讨厌的毛绒绒了! 原先没继续吃掉,是不想惹得钟离棠厌恶,如今冰灵兽做了坏事。 在他看来,就可以直接吃了。 谁知钟离棠却侧身避开了他。 “嗷呜?”小龙崽疑惑。 钟离棠耐心解释道:“你们灵力属性不合,吃了恐怕会闹肚子。” 且冰灵兽体内多少残留着一丝魔力,吃了,可能影响小龙崽的脾性。 “嗷!” 小龙崽不怕,继续大张着嘴巴。 见他执意要吃,钟离棠想了想,问:“外头的花草树木可补种齐了?” 自然是没有的。 远远的,再次嗅到钟离棠冷淡苦涩的血味,他就急冲冲地来了。 小龙崽怨念地看了眼冰灵兽与钟离棠,闭上嘴,气咻咻地飞出书房。 挖坑种地去了。 - “师弟看着冷情,没想到对一头小兽,都如此耐心,要是能收几个徒弟多好啊。”陆君霆不由感慨。 许是坐忘峰风水的问题,前后两任天赋卓绝的主人都没什么弟子缘。 以前是他的师尊愁钟离棠的师尊不收徒,后来等他当了宗主,也曾愁过一段时间钟离棠不收徒的问题。 钟离棠捧着冰灵兽出了书房,将其放去小龙崽进不去的库房:“总归是没几年了,就不耽误别人了。” 前世,他也不过苟活了十年。 陆君霆跟在后头,闻言拉住他的袖子,急促道:“怎会呢?我向蛮族大巫求了一则谶言,说会有转机。” 钟离棠回头,静静地看着他。 陆君霆一僵,神色尴尬,本来想找个恰当的机会与托词再告诉钟离棠的,没想看今天一着急,说漏嘴了。 “蛮族大巫卜算后告诉我——长庚浴火,向死而生。”他索性说了。 仙门三千年一纪年,上一个三千年因各族纷争战乱频繁,年号被定为荧惑。“凶兽降世,毁天灭地”的谶言便出现在荧惑末年,而凶兽也果然出现了,一降世,沙州便成了死地。 后来有大能卜算到下一个三千年有止戈为武之象,便定年号为长庚。 钟离棠便生于长庚元年。 不过…… “所以师兄的膝盖果然受了伤。” 钟离棠曾有位拥有一半蛮族血脉的已故好友,因此对蛮族略有了解。 外族人想要求一句谶言,得在蛮族信仰的神像前,诚心地跪上九天。 看似时间短,但神像位于雪原深处,周遭是亘古不化的寒冰,即便修为高深如陆君霆,也会跪伤膝盖。 前世陆君霆也去了雪原,但比今生回来的要晚几天,行走也无异样。 钟离棠以为他只去寻了寒泉,现在看来,恐怕也求了谶言,只是可能前世并无转机,陆君霆回来便没说。 “已经好了。”陆君霆莫名有些尴尬,松开钟离棠的袖子,转过头。 不敢看他。 如果不是收到洛如珩的消息,说钟离棠离宗了,他会养好了再回来。 “师兄费心了。”钟离棠叹道。 陆君霆耳根微红,低声道:“师弟为宗门、为天下付出良多……我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罢了。” 他的师弟,就该高悬天边。 - 坐忘峰的库房,存有两代主人多年的收获,有宗门发放的份例,也有闯荡秘境险地得来的各种天材地宝。 把冰灵兽躯壳放置妥当后。 钟离棠从中找出一把宝剑,一件防御宝甲,以及一块巴掌大的耀金。 “劳烦师兄把宝剑给司秋,他还未有一把适合的剑。如珩修为已臻至金丹大圆满,随时可能会渡劫,这件防御宝甲给他,正好用得上。”钟离棠把宝剑与宝甲交给陆君霆,只留了耀金自己拿着,放在腰间储物袋里。 陆君霆不想收。 钟离棠道:“师兄的两位弟子常侍奉我跟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你是他们的小师叔。”陆君霆眉一皱,不悦道,“侍奉你,是他们的本分,怎么能还管你要东西呢?” 要不是师弟喜静,旁的师兄弟的弟子们,怕是一窝蜂都想来呢。 “师兄,是我想给。”钟离棠道,“只是若我给,他们怕不敢收。” 陆君霆便说不出反对的话了,他总是不太擅长拒绝师弟。 - 出了库房,两人去静室小坐。 凤鸣九霄琴在剑架旁的案上静默无声,垂入室内的白海棠美丽依旧。 陆君霆与钟离棠说起审问管事的结果:“……交代了其他斗兽场的位置的,至于主使,说是御兽宗的一位堂主,但我不信事情就这么简单。” 说着,发现钟离棠阖眼睡着了。 便住了嘴。 许还是体寒,他在睡梦中不自觉蜷缩着,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冷的。 陆君霆解下外袍,俯身轻轻地披在钟离棠的身上,御寒诀都不敢轻易使用,担心万一触动他体内的火毒。 发觉他眉眼间浓重的倦色。 轻叹一声,默默离开。 出去后,没多远。 便瞧见小龙崽四肢并用,挖坑挖得飞快,溅起的尘土落了自己一身。 “咳咳咳……” 小龙崽呛得咳嗽。 “哈哈哈……” 洛如珩在一旁大笑。师尊忽然离开地牢,他以为出了什么事,也赶紧追来,没想到看见如此有趣的一幕。 “师兄,我到处都找不到冰灵兽,你帮我找找呗。”司秋跑来。 “不用找了。”陆君霆从路的拐角走出,“你小师叔已经找到了。” 然后把宝剑与宝甲给两个徒弟。 “多谢师尊。”洛如珩坦然收下。 太珍贵了,司秋有点不敢收,即便宝剑青光内敛,看得他心生欢喜。 陆君霆直接把剑丢到他的怀里。 “谢、谢师尊。” “要谢就谢你们小师叔。”陆君霆道,“长者赐,不可辞,收下吧。” 挖坑的小龙崽倏地抬起了头。 “嗷呜?” 没他的份吗? 登时坑也不挖了,气呼呼地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扭身冲去找钟离棠。 - 司秋留下,在小龙崽挖出的一地坑里,重新栽种上花花草草。 洛如珩则与陆君霆离了坐忘峰。 “你回头去一趟正气堂,把查封各处地下斗兽场当做历练任务挂上去。”陆君霆吩咐道,“救出的妖兽灵兽,嗯……就送去妖族的地盘吧。” 洛如珩应道:“是。” 然后神色犹豫,期期艾艾地问:“师尊,听说小师叔是师叔祖的私生子,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正要去巡查护宗大阵的陆君霆,闻言,黑了脸:“你听谁说的?” “坊间一直有这种传闻……我前些天回花州时听说的。”洛如珩没敢说问过宗里的一些长老,也这般说。 “都是谣言,耳朵以后莫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听。”陆君霆不悦道,“你小师叔,是你师叔祖救的孤儿……” 长庚三年,星州昆吾山地动,担心封印松动,钟离师叔前去查看。 路过被地动牵连的花州梅城,救下了时年三岁的小师弟,见其根骨清奇,是个剑修苗子,动心收为弟子。 然后带去昆吾山。 钟离师叔不喜处理宗门事务,加固了封印后,便留在那儿一边苦修,一边教导小师弟,十多年后才回宗。 听了这段过往,洛如珩不由低声喃喃:“怪不得一直找不到。” 陆君霆没注意到他说了什么,径自陷入了,遥不可及的少时回忆里。 当时,同门师兄弟们都很排斥忽然冒出来的小师弟。 原因复杂,有的与他关系好,觉得小师弟会抢走他的少宗主之位。有的嫉妒小师弟成了宗主弟子。有的觉得小师弟看着冷情冷性,不好相处。 不与小师弟说话,不与小师弟合作完成课业,无视小师弟的存在…… 谁能想到后来被称为仙尊、受万人敬仰的仙尊,曾被孤立排挤过呢。 少时的小师弟却仿佛并不受什么影响,独自练剑、修行、变强。 一开始,他还能与小师弟做对手,后来小师弟远远地把他甩在身后,再后来把所有人都甩在身后…… - 除了师尊故居与库房,坐忘峰没有设禁制让小龙崽进不了的地方。 尤其静室还有一扇通透的花格圆窗,中间的缝隙不大不小,有门偏不走的小龙崽挤一挤,就能顺利通过。 只是不可避免的,碰到了那枝垂入室内的白海棠。 花枝颤动,几片花瓣脱离,落在窗下榻上蜷缩着沉睡的人身上发上。 钟离棠颈上的纱布去除了,应是涂过药,青紫的掐痕淡去不少。 而在掐痕下方,依稀能看见两点淡粉的疤痕,正是他曾咬过的地方。 小龙崽瞧见后,合上大张着准备嗷嗷大叫的嘴巴,轻轻地落在榻上。 算了,还是不吵醒他了。 可能是看钟离棠睡得太香了,也可能是今天的活动太多,累了。 小龙崽甩了甩尾巴,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感觉自己也困了。 他上前,本想挨着钟离棠睡一会,却先一步从他身上盖着的外袍上嗅到了讨厌的味道,于是动了动爪,把袍子扯开,团成一团,丢下榻。 没了遮挡,小龙崽看到钟离棠本应也该拆了纱布的手,又缠了厚厚几层,不凑近就能闻到浓郁的药味。 而没了外袍,钟离棠一身的寒意也掩不住了,稍微靠近就感觉到冷,仿佛靠近的不是人,而是一具冰雕。 小龙崽想了想,吐出一团火,把自己烘得,每一片鳞都是暖的。 才依偎进钟离棠的怀里。 果然,感受到热源,睡梦中的钟离棠主动拥住了他,柔软冰冷的脸颊还贴在他温暖的鳞上,蹭了蹭。 小龙崽心满意足,闭上眼睡了。 一直睡到傍晚,钟离棠才醒。 眼睫颤了颤,睁开,看见怀里多出的、熟睡的小龙崽,不禁怔了怔。 想起蛮族大巫的谶言,觉得或许今生他留下小龙崽,是对的…… 而等小龙崽睡醒了的时候。 天已经黑透,钟离棠不在,榻上只剩下他,不过在他爪边有一个眼熟的储物袋,正是钟离棠挂在腰间的。 打开一看。 里头除了他被没收的金珠,还多了一块比金珠色泽更漂亮的金子! “嗷呜~” 10、妖王来了 得了宝贝秘不示人,不是小龙崽的本性,尤其是他还曾见过幻象里,未来的自己满身金饰的华贵样子。 于是高兴过后,小龙崽叼着耀金飞到一处远离建筑的偏僻空地。 在月色下,噗噗噗,对耀金喷火,累了就歇息,歇够了就继续。 直到天亮了。 才堪堪把坚硬的耀金熔软。 他也不怕烫,爪子捏捏,把耀金捏成一个坑坑洼洼的粗糙金项圈。 ——爪子戴,影响狩猎。犄角和尾巴戴,怕掉。只剩下脖子能戴了。 这时也不谈什么心理阴影了,自个喜滋滋地主动把金项圈套在脖子上,还飞到水边,臭美地照来照去。 还想戴去给钟离棠欣赏。 去之前,想起剩下的金珠,犹豫不舍了一会儿,还是也喷火炼化了,做成一个与金项圈同样粗糙的镯子。 然后抓着镯子,去寻钟离棠。 钟离棠此时正在书房,破损的地方都已修好,只有书坏了就是坏了。 洛如珩在陆君霆的吩咐下,又采买了一批正经书与话本,送过来。 顺便与钟离棠辞行。 他也去正气堂接了查封地下斗兽场的任务,就在花州的另一座城,顺道还能回一趟家,与长辈确定点事。 “你此行若有余力,可查一查斗兽场往来的客人。”钟离棠淡淡道。 他一直在思考地下斗兽场开设的目的,是为了满足观看兽斗的癖好? 还是为了赚取修炼资源? 前者不必开设这么多,后者靠斗兽下注赌博倒是能迅速聚敛资源。 只是修行之人又有几个赌徒呢,能被拿来赌的东西又能有多珍贵呢? 且不说一旦被发现,不仅名声扫地,还可能会招来妖王的千里追杀。 钟离棠病了,还执意管此事。 一是想先一步揭开处理,免得妖王知晓后,大动干戈。 二是想杀鸡儆猴,他非不通世务之人,知道这种事杜绝不了,只盼望借机能震慑宵小多久,便多久。 至于以后…… 钟离棠轻叹一声。 这时,小龙崽从窗子飞了进来。 落在书桌上,昂起头,转着圈地给他展示自己脖子上的金项圈。 “嗷呜?” 好看吗? 看着明显在求赞美的小龙崽,钟离棠默了默,违心说:“……好看。” 尚未离开的洛如珩就不给面子了,当即大笑,笑着笑着,他发现小龙崽的金项圈是锻造宝剑的极品材料之一的耀金所做,便笑不出来了。 “……” 不是,我们剑修梦寐以求的材料,你拿来做一个奇丑无比项圈? 说不好是看不下去小龙崽的手艺,还是心疼耀金被如此糟蹋。 洛如珩手指一点,施法把项圈修得圆润了些,还雕了一圈海棠花纹。 “嗷呜?” 以为洛如珩使坏,想咬他的小龙崽愣住,然后把金镯子推过去。 洛如珩也帮忙修整了。 然后小龙崽把变得和他的项圈一样漂亮的雕花金镯,推向钟离棠。 “给我?”钟离棠迟疑地问。 小龙崽优雅地蹲坐着,矜持地小幅度点了点头,殊不知身后的桃心尾巴已翘了起来,正欢快地左右摇摆。 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钟离棠没有拒绝,把金镯子套在左手腕。他白发白衣,除了漆黑的眸色,这下身上总算又多了一种颜色。 小龙崽的尾巴摇得更欢快了。 - 凌霄宗多剑修。 穷倒是不穷,就是爱打架。 正气堂忽然挂上一堆新任务,年轻又正义的剑修们,几乎是抢着接。 以致于,暂住在山脚下、小镇上的江云起,短短时间,就看到一个又一个白衣修士,御剑往四面八方去。 再蠢,也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你去凌霄宗打听打听。”江云起虽爱美色,想再窥仙尊容颜,但实在怵陆君霆的威严,便支使起江潮生。 江潮生低着的头,点了点。 转身离开时,又被喊住。 “凌霄宗不让我们带走人,总不能连见都不让见吧?”江云起疑心管事扛不住压力,说了不该说的话,心生不安,想先见上一面,敲打敲打。 “你想办法让我尽快见到管事。” 江云起说着,抽出紫金玉骨鞭,随手甩了甩,威胁的意味十足。 “否则你知道的……” 江潮生抖了抖,连连点了几下头,然后逃也似的去凌霄宗山门。 说明想求见仙尊,等了等。 倒是允许他进宗。 只是这次更严格了,还得过一遍检查,从头查到脚,从里查到外,就连身上携带的东西都得一个个检查。 确定没有问题了,才让江潮生进宗,随司秋去坐忘峰拜见钟离棠。 司秋对江云起没好感,对他倒不厌恶,只是不熟,故而一路无言。 出了坐忘峰的传送阵后,司秋便引着江潮生往左边走。 这次会见,不在会客堂,而在一处水榭,水榭的平台一半伸入水中,台面几乎与水面齐平。临水的一面未设栏杆,只在两侧设有鹅颈靠椅。 钟离棠便裹着一件厚实的墨色毛绒披风,凭栏坐在那儿。 欣赏小龙崽狩猎银鱼。 小龙崽漆黑的身影一出现在池塘的中心上空,学精了的银鱼立刻如临大敌,纷纷潜入水底,不给他机会。 奈何小龙崽的狩猎技术与日俱进,发现尾巴骗不到鱼上钩后,便学会了撒饵,往水里丢下一爪子鱼粮。 再高高飞起。 等耐不住食物诱惑的银鱼浮上,吞吃鱼粮的时候,瞬间俯冲而下。 四爪并用,抓住银鱼出水。 不想银鱼求生欲太强,挣扎得厉害,小龙崽一个不慎让银鱼脱了手。 “嗷呜!” 小龙崽懊恼地叫了一声。 下一刻,便见一道灵力打来,将差点落回水里的银鱼定在半空中。 是江潮生做的。 谁知小龙崽并不领情,一翅膀把银鱼扫落水里,飞回了钟离棠身边。 “对对对不……不起,我我我不……不该……”江潮生紧张道。 “无碍,你也是好心。”钟离棠今天未戴发冠,只用了根紫檀木簪子,把一头雪色长发松散地半束在脑后。 “嗷呜!” 小龙崽凶巴巴地叫了一声,显然对他插手自己狩猎的行为非常不满。 并不像书里所言,会对江潮生偶尔给予的帮助感恩戴德。 钟离棠想,或许是际遇不同,有些人与事再遭遇,结果也会不同。 玉白的手拍了拍小龙崽的头,然后问江潮生:“你来所谓何事?” 江潮生从储物袋里取出一盒兽粮,结结巴巴道:“这这这……个,忘忘记记……给给您您您了了了……” 是给冰灵兽准备的兽粮。 钟离棠眉头微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是真忘了,还是想当做二次求见的借口,大约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未说冰灵兽被魔君夺舍已然死了,也未质问他与江云起是否知情。 只眼神示意司秋去接。 司秋接的时候,无意碰到江潮生的手臂,听见他小声“嘶”了一下。 低头一看,眼尖地发现他露出袖子的腕间有一点红肿发紫的鞭痕。 “他抽你了?”司秋惊道。 也不外乎他这般说,毕竟初见便是江云起挥鞭子要抽江潮生。 江潮生忙把手腕缩回袖中,背在身后,抿着唇,摇了摇头。 “嗷呜嗷呜……” 小龙崽才不信,许是触“景”生情,尾巴愤怒地啪啪拍打着台面。 钟离棠蹙了下眉:“司秋,你速去丹峰拿些治鞭伤的膏药来。” 江潮生一听,摆手道:“不、不不不用。” 司秋哪会听他的,朝钟离棠道一声“是”,便快步出了水榭。 “可还有旁的事?”钟离棠问。 “多多多、多谢仙仙仙……仙尊大大大……大人……不不不知,可可否……让我我我们,见见见……” 江潮生说得艰难。 但钟离棠并没有打断他,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一直听他说完。 才道:“暂时不行。” 然后告诉江潮生,管事交代了其他私设的地下斗兽场位置。 “一个小小的管事,如何有本事开设众多地下斗兽场?还请你回去转告江少主,请江宗主彻查宗里人。” 这时,司秋带着伤膏回来了。 江潮生接过后,又是一叠声道谢,然后苦涩一笑,告辞离开。 伤膏他没用,用了便会受新的伤,倒不如一直让鞭痕留着。 怪他,不该躲的…… 司秋送走他后,回来不解地问钟离棠:“您告诉他了,那些地下斗兽场会不会听到风声,提前撤走啊?” “不会。” 起风了,钟离棠起身,拢了拢披风,往室内走去。 他修为不再,名声犹在,世人仍敬他三分。他要管,那些地下斗兽场若敢撤走,这事便轻易结束不了了。 至于主谋…… 若当真只是一位堂主,管事大可一开始就交代,不说,便是不敢说。 而能让他不敢说的,无外乎宗主、少主、几位修为高深、德高望重到连宗主都不敢轻易动的护宗长老。 几天后。 随着凌霄宗的年轻剑修们,陆续回正气堂,交付查封斗兽场的任务。 妖王胡十四,找上了门。 未用传送阵,直接飞来,从天而降一头漂亮的、拖着九尾的火红狐狸。不偏不倚,穿过白海棠花枝,落进刚从书房走出的,钟离棠的怀里。 目睹这一幕的小龙崽,炸了。 怎么又出现了一头毛绒绒?! 11、棠是我的 白海棠树簌簌。 落下一片片娇妍的粉白花瓣。 钟离棠雪发仙颜,墨氅白衣。许是今天的曦光太过柔和,以致于他垂下眸时,清冷的眉宇都温柔了几分。 而他怀里的红狐狸,皮毛细软光润,如绸如火,九条毛绒绒的大尾巴越过手臂,如扇垂下,悠然地轻摆。 任谁看了,大约都觉得此景,如诗如画,人谪仙,狐狸娇俏漂亮。 除了小龙崽。 他嫉妒得绿眼睛都发红了,眼睛眯成一条直线,危险地盯着红狐狸。 竖起尾巴,摆出攻击的架势。 “嘤嘤嘤……” 红狐狸扬起头,蹭了蹭钟离棠,叫声又娇又嗲,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嗷呜!” 小龙崽大怒,再也忍不住撕碎嘤嘤怪的冲动,原地跳起咬他的尾巴。 谁知狐尾随意一摆,不仅恰好躲过他的攻击,还反过来拍了他一下。 “嗷呜!” 狐尾看似轻飘飘的一拍,却拍得小龙崽摔了个跟头,吃了一嘴的土。 “毛都没长齐,就敢来挑衅本王?”胡十四俯视着小龙崽,语气三分笑七分不屑,“呵,不自量力。” “嗷呜!” 小龙崽爬起来,冲他龇了龇牙。 胡十四来了兴趣,自成了妖王后,因着地位高修为深,寻常兽见了他即便不瑟瑟发抖,也是十分恭顺。 已经很久没有兽,尤其还是兽崽子,不仅不怕他,还胆敢攻击他了。 正想逗弄逗弄,钟离棠开口了。 “前辈。” 胡十四在他怀里抬头:“嗯?” “可以下来了么?”钟离棠墨黑的眸子注视着人时,很容易给人一种,他很认真的感觉,“您有一点重。” 闻言,胡十四从他怀里轻巧地跳下,不满道:“我哪里重了?分明是你现在成了病秧子,手无缚鸡之力,以前你抱我的时候,可没说重……” 小龙崽本就讨厌比他好摸的毛绒绒,尤其是和钟离棠亲密的毛绒绒,一听这暧昧不清的话,大为光火。 “嗷呜呜……” 小龙崽张牙舞爪地朝他扑过去。 胡十四颇稀奇地呦呵一声,几下把小龙崽摁在地上,就是一顿胖揍。 “真不知道是该说你勇气可嘉,还是不自量力呢?” 钟离棠知道胡十四下手有分寸,不会真伤了小龙崽,便没有阻止。 小龙崽聪明是聪明,但有时又太过轻率,行事多少有些不顾后果。 不如借此,叫他知道轻重。 “你可认输?”胡十四问。 “嗷呜!” 小龙崽绝不认输,但打又打不过胡十四,还被摁得起都起不来。 于是他挣扎着昂起头。 噗—— 小龙崽朝胡十四喷出一团火,黄白的色泽,温度比前几日更高了。 火焰碰到狐毛,瞬间燃烧起来。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看见火红的狐毛在火焰中不仅安然无恙,还仿佛镀了一层色,愈发光润。 “真不巧,在下乃火狐狸是也。” 胡十四得意洋洋,张嘴喷出一团更大更炽热的火焰,回敬小龙崽。 不伤人,就是伤自尊。 打不过,喷火也比不过,小龙崽这下彻底蔫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耳朵尾巴都耷拉着。 “没意思。”胡十四放开了他。 钟离棠上前,俯身抱起丧气的小龙崽,安慰了几句:“妖王前辈比你年长许多,你输给他,实属正常。” “呜……” 输给毛绒绒的小龙崽不开心。 “也就是妖王前辈心善,看你是幼崽没动真格。若你攻击挑衅的是旁的大妖,怕是会被吃掉。”钟离棠有些头疼,不知道该怎么教小龙崽。 “嗷……” 小龙崽恹恹地把头埋在他肩上,心里暗暗萌生出,想要变强的念头。 而胡十四看着钟离棠的举动,却陷入了沉思,刚刚不是还说他重? 他寻思着小龙崽也不轻啊。 - 胡十四好酒肉,每次来凌霄宗,钟离棠都会在弟子峰的膳堂招待他。 这次也不例外。 钟离棠体弱,用不了传送阵,本想招来一只仙鹤代步。 却被胡十四阻止了。 “何必如此麻烦?坐我背上,我载你过去便是。”胡十四盛情邀请。 闻言,小龙崽瞅了瞅自己的小身板,又是一阵气闷——要是能快点成长至幻象里那般庞大的自己就好了。 就是一半,也能载动钟离棠了。 “还是不劳烦前辈了。”钟离棠知道妖族的一些传统,比如背上这种重要的位置,一般只有伴侣幼崽能坐。 谁知拒绝的话音,还未落。 就见本来正常体型的狐狸,忽然变作小山似的大小,风拂过时,毛发如波浪般起起伏伏,宛若小火焰山。 然后伸出一条狐尾卷起他。 “以前闯荡荒域的时候,遇到凶兽追杀,我不能动弹,是你抱着我逃了三天三夜。”胡十四不容拒绝地把钟离棠放到自己背上,“如今你不便,我背一背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钟离棠:“……” 因为凶兽本来就是追杀他的,而胡十四,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罢了。 胡十四并不在意这些小细节。 确定钟离棠坐稳了后,便腾空而起,熟门熟路地飞向弟子峰的膳堂。 弟子峰上多是一些入门不久的小弟子,尚未辟谷,所以才设有膳堂。 也是凌霄宗唯一的膳堂。 这会正值早膳濒临结束的时间。 往来的弟子很多,又年岁小定力不足,忽然瞧见小山似的红狐狸出现,已是“哇”声一片,惊叹连连。 待看见钟离棠从狐背上下来后,更是疯了一样,成群结队地涌过来。 实在不怪他们,因为即便同宗,他们也鲜少有机会能见到钟离棠。 不提钟离棠平日里深居简出,便是他修为仍在的时候,偶尔出一次坐忘峰也是瞬移,如果运气不好,可能入门几百年,都没见过钟离棠真容。 所以他们看见仰慕已久的仙尊。 才会如此激动。 “仙尊!真的是仙尊哎!” “哇,我居然见到活的仙尊了!” “呜呜呜,仙尊大人,弟子以后一定好好习剑,争取成为像您……” 吵吵嚷嚷的,令钟离棠怀里本就垂头丧气的小龙崽,不禁愈发烦躁。 “嗷呜——” 小龙崽怒冲冲地挣出钟离棠的怀抱,飞起来,凶巴巴地长啸一声。 “啊,是他!” “快跑,快跑,快跑。” “呜呜呜,好可怕呜呜……” 围着的小弟子们,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立刻作鸟兽散。 见状,钟离棠愣了一下。 奇怪,小弟子们怎么会如此害怕小龙崽? 正好司秋从膳堂出来,一问才知道,原来值守山门的弟子,把小龙崽曾连元婴修士都敢抓挠的事迹,宣扬了出去,如今宗里几乎是人尽皆知。 而小弟子们,修为多在练气、筑基,自然怕触怒不好惹的小龙崽。 何况小龙崽还有仙尊做靠山。 钟离棠:“……” 原来是凶名在外又背景强大啊。 - 待进了膳堂小楼的二楼包间。 发现不仅酒菜已经摆好,还有一人在此等候多时,正是陆君霆:“妖王远道而来,但是师弟身在病中,每日汤药不断的,实在不宜饮酒,本宗主特来陪阁下喝几杯,不知可否?” 这话胡十四就不爱听了,过去他来凌霄宗做客,钟离棠身为主家,多多少少会陪饮几杯,如今钟离棠不能喝酒,他还会丧心病狂地强迫不成? 于是冷笑一声,由狐化作了人。 相貌雌雄莫辨,气质妖孽惑人。 一身油光水滑的火红皮毛,化作艳丽轻薄的红裙,随意一动,便隐约露出白皙修长,却不乏结实的大腿。 上身未着衣,只用了一条红绫缠缚,露出双臂与部分胸膛腰腹。而这些裸露出的部位,要么覆盖着各种伤疤,要么浮现狰狞威严的麒麟纹路。 胡十四没正形地往椅子里一坐,拎起酒壶,直接倒了两碗:“用小小的杯子多没意思,喝酒就该大碗。” “陆宗主,请。”他举起一杯。 陆君霆面无表情地端起一杯,朝他敬了敬,然后豪迈地一饮而尽。 胡十四挑了挑眉,也一饮而尽。 两人开始较劲似的对饮。 钟离棠没有理由阻止,索性专心投喂一直情绪低落的小龙崽。 “嗷呜。” 小龙崽自己蹲坐在一张椅子上,想吃什么,就用桃心尾巴指一指。 钟离棠便会用公筷夹给他。 片刻后,小龙崽吃圆了肚子,瘫在椅子上歇息。 他抬头,发现胡十四面无异色,陆君霆却脸色微红,已然微醺。 “师兄。”钟离棠叹道,“这些酒的年份久远,还是莫要贪杯为妙。” 他师尊好酒,膳堂存放的酒几乎都是他师尊搜罗或自酿的,年份少则千年,多则上万年的,也不是没有。 否则胡十四也不会喜欢来喝。 “嗯。”陆君霆听话得不喝了。 胡十四不由嗤笑:“就这点儿酒量,也敢说陪本王喝点?没用。” 接着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却不喝,而是举向陆君霆,笑意微冷:“酒是好酒,就是你们凌霄宗的人不是好人。哼,这几天,你们凌霄宗弟子倒是嚣张,接二连三地往我妖域丢妖兽灵兽的,还没几个好的。” 缺胳膊断腿的,尚且算好的。 更有那半死不活的,疯了傻了发狂的,一看便知遭受了可怕的对待。 “听说是陆宗主下的命令?” 陆君霆点了点头:“妖王不是一向爱惜同族吗?所以,本宗主让弟子把那些兽送去妖域有何不对之处?” 咔嚓—— 闻言,胡十四手指没控制好力道,捏碎了碗,酒水洒了他一身。 钟离棠扶额,师兄许是真醉了,开口就是一副教训人的口吻,仿佛胡十四为人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似的。 “师兄且回去歇息吧,稍后我自会为妖王前辈,解释来龙去脉。” 陆君霆看了他一眼,神色似乎有几分委屈,低声道:“我走便是。” 钟离棠怀疑自己看错了。 - 陆君霆走后。 钟离棠从自身的储物袋中,取出一壶早就泡好的莲子海棠花冷茶。 斟一杯,以茶代酒,敬胡十四。 面对钟离棠,胡十四的态度就好多了,重新拿了个碗,把酒满上。 “我刚刚说笑呢。我知道有你在一日,凌霄宗便不会为非作歹。” 若那天钟离棠不在了…… 胡十四端起碗饮了一口,含在嘴里感受着辛辣,片刻后才缓缓咽下。 “唉,若哪天你不在了,这世上,恐怕便没有人值得我相信咯。” 昔年闯荡荒域时,他有幸得到一滴上古火麒麟血,吞噬炼化时,遇到危险。换做别人,要么不管他,要么趁机杀他夺宝。偏偏钟离棠与众不同,没有觊觎,也没有不管他死活。 后来,他炼化至关键时刻,差点被火麒麟血反噬烧死,还是钟离棠施法冰了他一下,才助他炼化成功。 一下子从普通狐妖跃升妖王。 也正是因着这份恩情,与对钟离棠人品的信任,胡十四才会愿意与他定下约定,缓和人妖两族的矛盾。 钟离棠何尝不知。 死后的事他管不了,但活着一天,他便会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一天。 端起冷茶,抿了一口,冰冷苦涩的茶水入喉,他前所未有地平静。 “事情要从数天前说起……” 把管事与地下斗兽场的事,详细地说予胡十四听,未有隐瞒。 听完,胡十四身上红色的火麒麟纹身隐隐闪烁,可见情绪之激烈。 “你知道的,我平生最恨这些!” 钟离棠确实知道。 荒域是一处上古秘境,危险的同时,机遇也很多,常有修士去冒险。 钟离棠去的时候还不是仙尊,胡十四也还不是妖王。 他们因故结伴了一段时间。 胡十四好酒,即便是在荒域,危险过后,有机会也是要饮一些的。 有时醉了,难免话多。 说他起初,不过是一头凡狐,被凡人豢养在狭小的笼子里,喂一些肮脏东西,只待哪天养得肥胖如猪,便会杀了,做成一条漂亮的狐皮围脖。 侥幸逃脱,无意啃食了灵草,他化为了妖兽,处境也没好到哪去。 被更强大的妖兽灵兽捕食,被修士觊觎妖丹追杀,都是常有的事。 这段时间怪不得谁,便是他自己,也是会捕食比他弱小的兽吃。 直到后来,他被丹修捉去,被当做药狐,喂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丹药。 不知是哪枚丹药使他有了灵智。 而有了灵智,有了七情六欲,再面对一些不堪的折磨,便很痛苦了。 丹修觉得他没用了,便转手卖出。前前后后,他换过很多主人,吃过大大小小无数苦,便是斗兽场这种充满血腥与厮杀的地方,也曾呆过。 不是没想过逃,但一道不平等的契约束缚住了他。最后还是主人得罪了人,横死,他才终于获得自由。 - “前辈放心,我定会秉公处理,给你,给那些妖兽灵兽一个交代。” 钟离棠的话,胡十四自是信的。 只是一想到过去自己的遭遇,以及这几天所见的妖兽灵兽的惨状。 就忍不住心生恨意,说道: “你说你们人呐。想吃兽就吃,便是我们妖,也是要吃的。想用兽就用,毕竟我们妖族也是大妖驱使小妖。这没错,可为何还要虐待呢?” 一直看胡十四不爽的小龙崽,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世上,不止人族有以虐待为乐的,便是其他族也不缺少,甚至有更变态的,尤其喜欢折磨自己的同类。 钟离棠清楚,却没有说出来扫兴,他知道胡十四只是在发泄罢了。 熟料接着,胡十四把满满一碗酒,推到小龙崽的面前:“你啊,倒是运气好,遇到了钟离棠这么一个好主人,怎么我当初没有遇到呢?” 他语气里满满的羡慕嫉妒。 着实取悦了小龙崽,感觉自己终于有一点,胜过了可恶的毛绒绒。那就是,他有钟离棠,胡十四没有! “别喝——”钟离棠道。 这些酒不仅年份老,所用的酿造原料也都是些上好的灵物。是以酒中灵力充沛,喝完,后劲也很大。 小龙崽没喝过酒,闻着浓郁的酒香,早就心生好奇,见酒水清冽看着像水一样,头一低,咕咚几口喝完。 速度之快,让钟离棠阻拦不及。 然后好奇心“害死”了龙。 辛辣的酒水,刺激得小龙崽眯起眼睛,再睁开眼直冒眼泪,还像小狗一样吐出舌头,呼哧呼哧的。 待酒水入喉,更是宛若刀割,难受得令小龙崽不停地抓挠脖子。 等咽进肚子里后,只觉像是有人在他体内放了把大火,烧得他全身都热了起来,脑袋更是感觉快炸开了。 甩了甩头,脑袋没炸,但有点晕,只觉天旋地转,还把一旁的钟离棠看成了两个,让他又困惑又高兴。 “嗷呜~” 小龙崽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开心地扑向其中一个钟离棠。 ——实则是一片空地。 见状,钟离棠叹了口气,伸手接住了醉酒的小龙崽:“你啊……” 小龙崽感觉像落入了一团云里,柔软微凉,缓解了他满身的燥i热。 “嗷呜~” 小龙崽趴在钟离棠怀里,把自个滚烫的鳞片贴在他的脖颈,蹭了蹭,又不满足地仰头贴上钟离棠的脸颊。 细长的桃心尾巴,更是不知何时,紧紧缠上钟离棠纤细的腰肢。 缓慢地摩i挲着。 钟离棠眉头微蹙,抿紧了唇。 好在没一会儿,贴在他身上汲取凉意的小龙崽,就醉得睡着了。 - 醉梦中。 小龙崽久违地又见到了幻象。 银子做的地砖、金子做的柱子、宝石做的瓦片……构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简直就是他的梦中情屋! 要是再有个钟离棠就更好了。 醉乎乎的小龙崽刚冒出这个想法,转瞬便看到了钟离棠的身影。 那是一座与整个宫殿风格都不符的院子,石砖木柱青瓦,瞧着很是素雅,只在一些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镶金嵌银的,仿佛是偷偷打上的烙印。 院中有白海棠树,有池塘,池塘里甚至还有几尾熟悉的银鱼在游弋。 钟离棠便倚在池边、树下的榻上小憩,穿着单薄,鞋袜也未穿,露出的手脚肌肤泛着一层不正常的薄红。 “嗷呜!” 小龙崽不大清醒,但看到钟离棠,便想朝他走去,走得东摇西摆。 就在这时,一团火红的东西越过他,先一步跳进榻上钟离棠的怀里。 “嗷呜?” 小龙崽眨了眨眼,定睛一看,发现那团火红原来是一头熟悉的狐狸! 讨厌的毛绒绒! 怀中忽然多出来东西,惊醒了睡得很浅的钟离棠,他未戴冰绡,睁开眼睫后,露出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眸。 手在榻上一撑,坐起身来,长长的雪发垂在脸颊两侧,衬得他愈发清瘦,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动手小心地摸了摸怀中的狐狸,他迟疑道:“妖王前辈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救你的。”胡十四道,“哼,陆君霆那厮,当真无用,竟连你都护不住,还是得靠我。” “被大魔头抓来的这些天,你受苦了,走,我这便带你离开。也别回凌霄宗了,干脆随我去妖域好了。” 钟离棠却摇了摇头,拒绝:“我与谢重渊有言在先,前辈请回吧。” “我知道,你是担心自己走了,那魔头会再次对凌霄宗出手。但是,你为天下、为凌霄宗做的已经够多了,也是时候,为自己想想了……” 胡十四执意要带他走,为了劝说,还把魔宫说得犹如人间地狱。 气得只能旁观的小龙崽咬牙切齿,这里金灿灿的,有什么不好? 钟离棠都不想走,该死的毛绒绒竟敢多管闲事!真想揍他一顿! 好巧。 幻象里的某人,也是这么想的。 “死狐狸!” 愠怒的声音从白海棠树上传来。 只见谢重渊坐在树上,一条长腿支在树梢上,另一条长腿垂下。 花簇掩映不住他深邃的眉眼。 “阁下……怎么会在树上?”钟离棠抬起头,疑惑地望向声音的所在。 谢重渊一僵。 这个问题小龙崽知道!他早就在树上了,一直在偷偷地看钟离棠! “嗷呜嗷呜……” 可惜他的告状,钟离棠听不到。 不知如何作答,谢重渊从树上跳了下来,一身的金饰,玎珰作响。 然后与胡十四打了起来。 一反现实中,小龙崽被胡十四摁着打、毫无还手之力的情况。 幻象里,胡十四压根不是谢重渊的对手,是被摁着打的一方。 巨龙有着更为庞大的体型,更为锋利的爪牙,以及更可怖的异火。 即便胡十四身负上古火麒麟血,也不是他的对手。一身火红的狐毛被巨龙喷出的黑焰,烧得坑坑洼洼。 九条狐尾,顷刻间只剩下小半。撒娇的嘤嘤声,也变成了嘤嘤惨叫。 钟离棠的眼睛虽看不见,但只听声音,也分辨出了两人的战况。 心知再打下去妖王可能会死。 “还请您手下留情。” 钟离棠摸索着朝他们走去,怕伤到他,谢重渊停了手,放过胡十四。 接着,便看到钟离棠摸索着,抱起奄奄一息的秃毛狐狸,护在怀里。 谢重渊把牙咬得咯吱作响。 该死的狐狸精!钟离棠是他的! - 酒足饭饱之后。 胡十四又变成狐狸小山,送钟离棠与醉梦中的小龙崽,回坐忘峰。 在池塘边的亭子里,小坐了一会儿吹吹风,胡十四便与钟离棠辞行。 “前辈不如在坐忘峰,小住几天?”钟离棠挽留道,“我想,斗兽场的事,很快就会出分晓了。” “不了,我还有要事需要做。”胡十四狐狸眼里,闪过一丝凶光。 钟离棠是人族修士,行事多多少少都得按照人族修士的规矩办,难免缓慢,这个“很快”,怕是快不了的。 他就不一样了,他是妖,是没有规矩、肆无忌惮的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既然事是御兽宗的人做的,那他去找御兽宗宗主要主谋,准没错。 也省得钟离棠生着病呢,还得整天为人妖两族的事,操劳费心。 不过胡十四并不打算告诉钟离棠自己的决定,以免被劝说、阻拦。 而在走之前,他还有一件要事。 胡十四再次由狐化作人,歪在池塘边的亭柱上,朝钟离棠伸出右手。 只见他掌心躺着一滴蓝色精血。 “嗯?你看起来怎么一点也不惊讶?”胡十四还以为能看到钟离棠的表情变化,“这可是上古水麒麟血!” 因为钟离棠已经惊讶过了。 前世,胡十四也曾拿出这滴珍藏了许久的上古水麒麟血,赠予他。 只是第一次,被他拒绝了。 因为…… “这滴精血,我本来是想留给未来伴侣的。”胡十四勾唇一笑,“现在便赠予你吧,就当还救命之恩了。” 前世,钟离棠不愿欠下如此大的人情,故而严词拒绝。 “妖能通过同族的精血,进行蜕变、获得新生,或许人也能呢?” 胡十四颇有些跃跃欲试,前世也是如此,被拒绝了也不死心,后来在他病得严重的时候,偷偷把水麒麟精血喂给了他,却险些要了他的命。 人妖有别,精血对他有害无益。 钟离棠本来想如前世一般拒绝,却被忽然说“梦话”的小龙崽分了神。 “嗷呜!嗷呜!……” “嗷呜,嗷嗷嗷,嗷呜……” “嗷呜呜,嗷呜,嗷呜呜……” 小龙崽原先被放在亭内的石桌上,趴着睡觉,一直很安静,突然间叫个不停,钟离棠不免有些担心。 “前辈可知他说了什么?”钟离棠问胡十四,“可是哪里不舒服?” 虽然不知道小龙崽具体是什么兽,但同为兽类,胡十四若是仔细分辨,还是能大致明白小龙崽叫声的意思的,谁知分辨着却不禁眼角一抽。 什么“该死的毛绒绒”“好想打他啊”“死狐狸”“打死狐狸精”“烧光他的毛”“让你之前打我”“让你嘤嘤叫”…… 胡十四磨了磨后槽牙,好啊,小崽子,不仅会做梦,还挺会骂的啊。 说时迟,那时快。 胡十四突然朝小龙崽的脖颈处打出一道灵光,炼化他喉中的横骨。 一般,兽类要到化形的时候,横骨才会自行消失,从而能口吐人言。 于是,小龙崽发出的嗷呜声,变成了人言,即便是钟离棠也能听懂。 胡十四双手抱胸,等着小龙崽继续骂,好叫钟离棠知道他的真面目。 谁知,却听到小龙崽说—— “……棠,是我的……” 12、酒醒以后 “棠,棠棠……” 醉梦中的小龙崽闭着眼还在喊。 胡十四:“……” 很难不怀疑小龙崽是故意的,明明刚刚还骂他,骂得一派热火朝天。 等钟离棠能听懂小龙崽的叫声了,就开始亲热地一遍遍喊“棠”了? “糖?” 钟离棠错解了字,忆起小龙崽除了金子与熟食,似乎也喜欢吃糖。 又想起醉酒后,喝糖水可以缓解一些酒后的不适感。 便对胡十四道:“劳烦前辈照看一会雪团儿,我去给他弄碗糖水。” 说完,便快步出了亭子。 留下胡十四对小龙崽一阵羡慕嫉妒恨:“当初在荒域的时候,我喝醉了,也不见给我弄碗糖水喝……” 不由动手戳了戳小龙崽。 一身冷硬的鳞片,还乌漆墨黑的,有他火红柔软的皮毛好摸吗? 长得奇形怪状,而他不仅狐身娇小漂亮,人身也是妖族第一美男子。 脖子上还带金项圈,忒俗气!胡十四假装没发现项圈是珍贵的耀金。 性子还凶,喜欢骂人,不像他,脾气好,修为深,地位高…… 胡十四能一口气数出自己几十上百个优点,但就是这么好的自己,当初遇见钟离棠的时候,也没他想养。 偏偏这头一无是处的小崽子。 被钟离养了。 养就养吧,还对小崽子那么好! “死狐狸!”“滚出他怀里!”“不许靠近他!”“秃毛狐狸!”…… 小龙崽不知是又梦到了什么,情绪激动地,又骂了胡十四几句。 胡十四黑了脸。 他冷笑一声,抬起手,朝着小龙崽的屁i股,用力挥下—— 身为妖王与长者,他还不至于被一头小崽子骂几句,就喊打喊杀。 但总得出出气吧。 谁知这时,钟离棠端着一碗糖水回来了。 啪—— 胡十四一巴掌拍在了自己大腿上,力道没收,疼得他面容扭曲。 “前辈这是?”钟离棠进了亭子。 胡十四艰难露出微笑,若无其事道:“想起一件喜事,有点激动。” “什么喜事?”钟离棠随口一问。 把碗放在桌上,自己坐在凳子上,然后把小龙崽抱进怀里,调整好姿势后,小心翼翼地喂他糖水。 “没什么,就是我可能很快就要心想事成了。”胡十四嘴上敷衍。 一双魅惑的狐狸眼,却认真地望着钟离棠,暗藏着期待与喜悦。 他如今身具火麒麟血脉,世间唯一能接纳他的,唯有水麒麟血脉。 如果钟离棠服下精血,蜕变为水麒麟,那么他就有了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事后,若他坚持不懈,再拿水火一事恳求,钟离棠未必不会心软。 只要成了伴侣…… 胡十四差点没忍住,高兴地笑出声,就连看小龙崽都顺眼了几分。 麒麟等上古凶兽,无论雄雌都能孕育,说不能他们能生头小麒麟呢,到时候,他不介意多个养子小龙崽。 钟离棠对小龙崽都如此好,到时候对他们的小麒麟也一定很好…… - “雪团儿,张嘴,乖……” 钟离棠不熟练地哄小龙崽,本来以为很难,谁知一听到他的声音。 即便还未醒,小龙崽也迷迷糊糊地张开了嘴巴:“棠,棠棠……” 钟离棠便把碗凑到他嘴边。 嘴巴尝到了糖水甜滋滋的味道,不用灌,小龙崽就主动去喝。 省了钟离棠不少功夫,只是小龙崽毕竟醉着睡着,喝糖水的时候,难免会弄出来些,洒到钟离棠的手上。 “没了。”钟离棠说。 不清醒的小龙崽却不听,继续追逐甜蜜的滋味,伸出舌头。 去舔他湿漉漉的手指。 “别……” 钟离棠连忙抽出手指,避开,却不慎被小龙崽舔了一下脸颊。 好在许是糖水发挥了作用,闹腾了没一会儿,小龙崽就安静了。 钟离棠松了口气,一回头。 发现胡十四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只余一滴蓝色精血,静静地悬在他身后的空中,正是上古水麒麟血。 胡十四是狐狸,怎会看不出他有拒绝之意呢?于是选择偷偷留下。 钟离棠叹了口气,无奈地收下,只当是为胡十四暂时保管,等下一次见面,再还给他,且说个清楚明白。 胡十四这一走。 自是走去了星州御兽宗。 “江天阔,今天你若交不出斗兽场的主谋,本王便与你没完!” 江天阔虽是中年人模样,但相貌堂堂,气质儒雅,被胡十四打上门来,居高临下地要求,也不急不恼。 “好。” 然后交出一具堂主的尸体。 胡十四不是傻子,哪会看不出问题,这哪是主谋,分明是个替死鬼! “好啊,既然江宗主有意包庇主谋,那么休怪本王不讲情面了。” 随后与江天阔打了起来。 胡十四修为高深,江天阔也不差多少。胡十四有上古麒麟血脉,江天阔没有,但契约兽却有白虎血脉。 打到最后,不过是两败俱伤。 “这事没完!” 胡十四撂下狠话,不得不拖着重伤的身体,暂时回妖域,闭关疗伤。 江天阔也没好到哪去,契约兽受了重伤,他也脸色一片煞白。 需要人搀扶,才没倒下。 “立刻书信少主。” 这一封信,没多久就到了还在凌霄宗山脚下小镇上的江云起手中。 满怀欣喜地拆开一看。 却不敢置信。 父亲一向宠爱他,平日要什么给什么,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对他说。 眼下这信上,却通篇都是斥责,说他没用,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拖到现在,害得江天阔被妖王打成重伤。 江云起把信揉成一团,砸在站在角落里,低着头的江潮生身上。 “都怪你!若不是你没用,想不到办法,我怎么会被父亲责骂?” 江潮生不躲,等被砸中了,才弯腰捡起皱巴巴的信,快速看了一遍。 “我不管,你必须想出办法。”江云起抽出紫金玉骨鞭,一甩,鞭子缠住江潮生的脖子,“我不止要见到管事,还要把他带出凌霄宗。” 一拉,江潮生跌跌撞撞走向他。 鞭子缠得很紧,没一会儿,江潮生就感到呼吸困难,脸色开始涨红。 江云起欣赏着他濒死的姿态,笑着说:“好弟弟,你会有办法的,对吗?” 闻言,江潮生瞳孔骤缩,猛地抬起头,待小心观察了江云起的神色,发现并无异样后,不停地点头。 江云起这才满意地放过他。 松开鞭子。 江潮生跪在地上,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息,还得说:“谢谢谢……” ——谢兄长饶命。 “结巴就少说话。”江云起不耐烦听。 江潮生闭了嘴。 - 虽然小龙崽只喝了一碗酒。 但按照钟离棠的估计,以酒水中蕴含的灵力,小龙崽少说得睡几天。 没想到第二天。 小龙崽就醒了酒,醒来后还很精神,一点儿也没有宿醉后的萎靡。 抖抖翅膀,踢踢脚,甩甩尾巴,精神十足的小龙崽昂起头。 “嗷呜——” 随着一声长啸,小龙崽喷出一团火焰,青蓝的光泽。 温度比醉酒前提高了一个档次。 火焰团不小心落到一株白海棠树上,万年的灵树,瞬间燃烧起来。 “我、我这么厉害了?” 小龙崽惊叹,眼睛亮晶晶的。 “确实厉害。”钟离棠快步从书房出来,说道,“不过没有下次。” “下次若再烧了不该烧的,就把你的金项圈没收了,且不再还你。” “不行!”小龙崽不满地叫道。 钟离棠看了眼燃烧着的白海棠树,与建筑之间的距离,又感受了下风向,确定不会蔓延到别处才放心。 幸好酒后的小龙崽体热,他担心小龙崽不适,一直把他放在室外。 否则,他才修好不久的书房,今天怕是要毁在一场意外大火中了。 “不可以没收我的金子!” 小龙崽的声音不似前世谢重渊的低沉阴冷,是幼崽特有的稚气清脆。 钟离棠俯身,注视着小龙崽的眼睛,让他看到自己眼里的认真:“那你就要学会,控制你的火焰。” “我一直都会啊。”小龙崽不解。 “我说的控制,是收放自如。”钟离棠道,“是你能精确地控制你的每一缕火灵力,不会误伤到他人。” 小龙崽歪了歪头:“什么是火灵力?能吃吗?可以让我尝尝吗?比香喷喷的肉和甜滋滋的糖还好吃吗?” 闻言,钟离棠直起腰,揉了揉额角,再次感受到养灵兽的无奈。 尤其还是一头来自异界的兽。 “不能吃。”钟离棠叹道。 “哦。”小龙崽瞬间没了兴趣。 “也不是不能吃。”钟离棠想,灵力能被修士的身体吸纳,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吃,“怎么解释呢……” 这一刻,没收过弟子的钟离棠,却感受到了教导弟子的艰难。 回想过去,怪不得他师尊曾一脸欣慰地看着他,说他一点就透,不像宗里某些弟子愚不可及,都掰碎了喂嘴里,还一脸茫然地问什么味道。 以及渡劫飞升前,也不忘一再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切莫收徒。 “算了。”钟离棠放弃了,“回头我还是送你去弟子峰上课去吧。” 小龙崽一听弟子峰,只想到了膳堂里的美食,立刻说:“好啊好啊。” “既然你自己都同意了,那就这么决定了。”钟离棠一锤定音道。 “咦,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小龙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哪里不对。 “不对,是我会说人话了!” 13、抱雪团儿 钟离棠点了点头。 然后说明:“妖王前辈为你炼化了喉中横骨,你才方能口吐人言。” 一听是讨厌的狐狸精出手弄的,小龙崽心中的激动立马少了一半。 醉梦看见幻象时,他虽因醉酒晕乎乎的,但有些事他可记得很清楚。 比如狐狸精,被幻象里的他烧成秃毛和只剩四条半尾巴的丑狐狸后。 被钟离棠护着就不说了。 后来,狐狸精更是借口养伤,赖在了“他”精心为钟离棠打造的小院。 让眼睛都看不见的钟离棠,为他上药,还让钟离棠喂他喝水吃饭。 一想到狐狸精,赖在钟离棠怀里的得意样子,小龙崽就气得冒烟。 “棠棠,我的!”小龙崽翅膀一扇,飞了起来,扑进钟离棠的怀里,占有欲十足地说,“不许抱狐狸!” 钟离棠接住他,同时这才意识到,小龙崽唤的,一直是他的名。 “你该叫我……” 他本觉得小龙崽的叫法不妥,但想想,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称呼。 并非师徒又无血缘,谈不上以辈分称呼,叫仙尊,又太过正式生疏。 “棠棠!”小龙崽又唤了一声。 钟离棠轻叹一声:“罢了,你喜欢叫什么,便叫什么吧。” 小龙崽高兴地又喊:“棠棠!” “嗯?”钟离棠垂首低眸,额角的两缕雪发,也随之滑落。 小龙崽伸出小短手,轻轻地抓住一缕:“不抱狐狸,只抱雪团儿!” 听他再次认真地强调。 钟离棠不免想起《灵兽入门》里有一章说,一些灵兽生性霸道,不喜饲主与其他兽过于亲密,否则可能会生气,出现攻击欲,甚至离家出走。 于是答应道:“好。” 小龙崽满意了,开心了,扒着钟离棠的肩膀,拿头蹭蹭他的脸颊。 虽没有皮毛,又不温暖,但当光滑的鳞片蹭过脸颊时,感觉还不错。 尤其是这一动作,不用看书,都知道代表着,灵兽对饲主的依恋。 即便冷清冷性,如钟离棠,这时也体会到了一丝养兽的乐趣所在。 - 小龙崽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太久。 司秋来送药的时候,钟离棠让他顺道把小龙崽,带去弟子峰上课。 小龙崽以为是像往常那样,只是随司秋去弟子峰膳堂,混一顿吃食。 谁知等他吃完,瘫在椅子上,懒洋洋地用小短手,揉肚子的时候。 一道浑厚的钟声响起。 小龙崽知道,每当这声音一响,膳堂里的弟子们就会急匆匆离开。 却没想到这次,司秋离开的时候,一把抓住了他,把他也带走了。 小龙崽:“?” 司秋带他进了一间学舍。 学舍不大,只能容纳二十多人,先他们到的弟子,纷纷席地而坐。 头正颈直,腰背亦是挺起,双手掐诀,放在盘起的双腿之上。 “怎么把他带过来了?” “他不会咬人吧?” “说不好,师兄说他可凶了……” 闻言,被司秋放下的小龙崽,张牙舞爪地冲他们嗷呜了一声。 小弟子们当真以为他要攻击人,一个个吓得也不打坐了,爬起来就往门口冲,结果差点撞上陆君霆。 “闹什么?还不赶快坐好!” 陆君霆眉一皱,眼一扫,小弟子们连带司秋都缩了缩脑袋,赶紧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摆出打坐的姿势。 唯有小龙崽一头雾水。 “你也是。”陆君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快点找个位置坐好。” 小龙崽本就讨厌他,哪里会听他的话,哼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每间学舍,当天表现优异的弟子,可得一枚蕴灵丹作为奖励。” 蕴灵丹并非什么神丹妙药,只是在灵力耗尽时使用,可以快速补充灵力罢了。对资源不多的小弟子们来说,这奖励已足以令他们为之努力。 对小龙崽,就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他依然要走,脚都踏出门了。 接着,陆君霆的一段话,令小龙崽收回脚,乖乖地转身走了回来。 “旁的弟子得了奖励,都会拿回去送给自个的师尊——师弟送你来这里学习,你不会空着手回去吧?” 旁人有的,小龙崽必然不会让钟离棠没有,于是气冲冲地回来。 一屁股坐在司秋旁的空位上,学着其他弟子的样子打坐。 只是他短手短脚,想要摆出正确的姿势很勉强,而且模样很可笑。 也就是这堂是陆君霆的课,碍于他的威严,没有弟子敢笑出声罢了。 “何为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 小龙崽越听,眼皮子越重,最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趴到地上。 就在他差点睡着的时候。 头上忽然一疼。 是陆君霆弹出的一抹灵光,击中了他:“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要睡,回坐忘峰去。然后告诉师弟,你很没用,连一瓶蕴灵丹都得不到。” 小龙崽被再三刺激,哪肯轻易认输丢脸,还是在讨厌的陆君霆面前。 “我会得到的。”他重新坐好。 陆君霆接着授课,讲完一段深奥晦涩的大道之言后,又用浅显的语言,教导弟子们吐纳吸收天地灵气化为己用,以及如何控制使用灵力…… 都是些浅显基础的知识,有些都是司秋他们早就学过的。 但因着是陆君霆教授,没有人敢提出质疑,都跟着老老实实地重学。 在这种全心向学的氛围下,又或者是想得到奖励给钟离棠的愿望太迫切,渐渐的,小龙崽竟听得下去了。 甚至,他感觉自己听懂了。 真奇妙。 - 课后。 陆君霆去了膳堂二楼的包间。 一进去,便对坐在里面的钟离棠,低声歉然道:“师弟,我课上那般说,只是想让那头兽好好学……” 他在学舍教导小龙崽的时候,钟离棠就在这儿通过法宝观看,只需镶嵌灵石便可使用,很是方便。 “我知道的,师兄。”钟离棠做了个请他坐下说的手势,“多谢师兄百忙之间,抽空来教导雪团儿。” 接着,给陆君霆倒了杯茶。 瓷白的杯子里,沉浮着几粒莲子与几瓣粉白的白海棠。虽是冷的,又苦又涩,但喝下去,却能降火去燥。 陆君霆抿了一口:“谈不上谢,教导门下弟子,本就是我的责任。” 可小龙崽的身份,不是凌霄宗的弟子,在很多人眼里,他只是钟离棠养的灵兽,是一头养着玩的灵宠。 让一头未化形的灵兽和修为低微的小弟子们混在一起上课,哪怕是仙尊的灵宠,也令一些长老略有微词。 这些,即便陆君霆没说。 钟离棠也能猜到几分:“还是得多谢师兄。我本想自己教导雪团儿,但一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还是想起少时师兄为师兄弟们讲解课业的情形,才贸然劳烦师兄。没想到师兄果然善于因材施教,讲得通俗易懂,我看雪团儿听了若有所悟。” “师弟谬赞了。”陆君霆被夸得耳根微红,忙低头饮茶。 以前,钟离棠是声名显赫的仙尊,实力强大,不需要他帮助什么。 即使病了,也未麻烦他什么。 现在终于能帮得上忙,他很高兴,哪怕对象是一头他不喜欢的兽。 喝完茶。 陆君霆便起身,打算回学舍继续教导弟子们,却忽然收到一则灵讯。 于是又坐下了。 钟离棠见他脸色严肃,不由得问:“怎么了,师兄?” “是妖王,他……”陆君霆便把同在星州的其他宗门分享来的消息告知,无外乎是妖王打上御兽宗的事。 “哼,他狐狸成精,竟也未见得有多聪明。我等仙门中人,上门索要,江天阔定不敢轻易交出一具尸体。对妖王,他那般做,便有理了,大可以说是以免妖族折辱人修。” 以前人妖两族矛盾严重时,多的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事,此等行为虽称得上是天道好轮回,但实则,不过是让“恶”继续延续,并扩大。 钟离棠摸着微凉的茶杯:“我觉得这事有些奇怪……” 杀了那位堂主,不管是想人死事休,还是为了庇护谁,都说得通。 只是不高明,几乎是明摆着告诉别人,其中定有内情 江宗主,究竟想做什么呢…… 钟离棠想不明白。 直到这天午时,值守山门的弟子禀告说,江氏兄弟求见。 - 小龙崽在弟子峰老老实实地呆了一上午,学得也认真。 只是到底是初学者,表现谈不上优异。不过为了以示鼓励,陆君霆还是给他一瓶蕴灵丹。 小龙崽不管那么多,高兴地立刻就要回坐忘峰,也午膳也不想在弟子峰吃了,一心想快点见到钟离棠。 见状,司秋只好也先不用午膳,忙用传送阵送他回去。因为小龙崽是用不了的,若单靠自个的翅膀飞,怕是要飞上好一会,小龙崽等不急。 没想到他们坐传送阵到坐忘峰小广场的时候,几乎是同时,一位值守弟子与江氏兄弟的身影也显现了。 “咦,司秋你在啊,那你把他们领去见仙尊阁下吧。”值守弟子道。 司秋点了点头。 下一刻,却见身旁的小龙崽,忽然露出爪牙,朝江氏兄弟扑了过去。 14、失去理智 若小龙崽攻击的是江云起,司秋还能理解,但他攻击的却是江潮生。 “雪团儿快住手!” 小龙崽已经扑到江潮生身上了。 一股突如其来的破坏欲,充斥着他的脑海,使得他逐渐失去理智。 听不进去司秋着急地喝止。 一双隐隐发红的竖瞳,只能看得见,满脸慌张、眼神惊恐的江潮生。 “嗷呜——” 小龙崽一口咬在江潮生的肩膀上,微弯的獠牙,深深刺入肉里。 四肢弹出锋利的爪子,一抓,嘶啦一声,衣裳被抓成一条一条的,皮i肉也被抓出一道道深刻的伤痕。 几乎是一转眼,江潮生就成了个衣衫褴褛的血人,形容凄惨极了。 “救救救、命——” 司秋冲上去想拉开小龙崽,救人,却被小龙崽挠了一下,手背上顿时出现数道血口子,不得已退下。 值守弟子修为一般,见状也不敢轻易上前,选择赶紧通知宗主等人。 “小畜生竟敢伤人!”江云起站了出来,手执紫金玉骨鞭,抽向小龙崽。他神情凛然,仿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可眼底分明是快意。 啪—— 小龙崽被一鞭子狠狠抽在背背脊,剧烈的疼痛,令他清醒了一瞬。 紫金鞭子? 他缓缓转过头,嗜血的目光顺着鞭子,落到江云起的身上。 这个人又抽他,该死! 小龙崽朝江云起扑过去。 “我不和你这畜生一般见识。”江云起避开,嘴上说得大气,手却解开腰间的灵兽袋,放出契约兽青狼。 “去,畜生就该由畜生制服。” 凌霄宗许他们入宗,却是不许放出契约兽的,但眼下的情况,即便他用了,事后量凌霄宗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是小龙崽有“错”在先。 半大的青狼长啸一声,听命扑向小龙崽,与他撕咬在了一起。 不像小龙崽只会用尖牙利爪犄角尾巴攻击,要么就是喷火。 青狼除了身体部位可以用来攻击外,还修行多年,善于御风。 有火袭来,一道风就阻了回去。 小龙崽逐渐落入了下风。 而青狼,却在江云起利用契约暗中控制下,攻击愈发凶狠。瞧那架势,似乎恨不得将小龙崽扒鳞抽骨。 显然,他没有忘记被小龙崽抓挠、并害得他狼狈丢脸的仇。今儿,便是趁机报复。自己不动手,让青狼去,最后伤狠了死了,也能推脱。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江云起预想的那般发展。 小龙崽丧失了理智,但还有一丝思维能力运转,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似乎被逼入了绝境,不禁本能地用起了幻象里“他”对胡十四用的招式。 仰头吟唱: “嗷呜嗷呜嗷呜嗷……” 大意为:混乱与毁灭之力啊,请倾听吾的呼唤,施予挑衅者惩戒。 肉眼可见的黑气,随着他的吟唱,从四面八方会聚于他的头顶。 化作体型庞大、狰狞可怖的黑色巨龙,幽绿到漆黑的竖瞳,是冷酷蔑视的眼神,一如神祇在俯视着蝼蚁。 “吼——” 黑色巨龙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向青狼喷出一道黑色火焰。 青狼本能地感到恐惧,后退几步,夹着尾巴瑟瑟发抖,慌张御风却挡不住,转身欲逃,更是顷刻就被黑焰追上,吞没的瞬间就被腐蚀殆尽。 随后,黑色巨龙朝胆敢挑衅他威严的江云起,俯冲而去。 江云起瞳孔一缩。 他明明会各种术法,还有防御与攻击的法宝,可以躲,也可以反击。 但这一刻,却感受到了犹如大能者的威压,身体僵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色巨龙撞向他。 嘭—— 江云起倒飞出数米,砸在地上,吐了一滩殷红的血后,不省人事。 小龙崽也在吟唱完失去了意识。 等醒来的时候。 他发现自己蜷缩在一个玄铁铸造的笼子里,身体虚弱得厉害,连睁开眼帘都很费劲,精神也很疲惫,耳朵听到的声音,要反应一会才能理解。 眼珠子动了动,发觉身处的地方很陌生,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大殿上。 前方似乎站了很多人,多以白衣为主,在七嘴八舌地争论着什么。 “弟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与雪团儿到了坐忘峰的传送阵,与值守的师兄说了句话,雪团儿就……” “弟子与江氏兄弟晚司秋师弟一步出现,未见江氏兄弟做什么挑衅的举止,也未见施展法术的迹象……” “我听那吼声凶恶异常,仿佛出自凶兽之口,至今仍心惊肉跳……” “那黑丑小兽看着懵懂平凡,却能使出杀伤力不小的术法,着实奇怪,且术法过后残留的气息阴暗、凶煞,与魔气极为相似……” “怕是那小兽不是灵兽,而是魔兽!我仙门之地,怎能容留魔兽?” “师弟,这小兽贸然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实在不宜留在身边,谁知道哪天,他不会不会伤你……” 笼子里的小龙崽,费力抬起头,视线越过一众人,落到钟离棠身上。 许是今日场合正式,他一头雪白长发,尽被玉冠玉簪约束在头顶。 明明穿着与他人相似的白衣,可小龙崽看着,却觉得他分外飘逸。 或许是觉得为难,双眉逐渐蹙起,羽睫低垂遮住了眸光,看不出情绪,但清冷苍白的脸上,神色不是一贯的平静淡然,而是略显冷厉严肃。 所以,钟离棠会不要他么? 毕竟所有人都在说他不好,说他危险,甚至说他可能会伤害钟离棠。 “你们说得对。”钟离棠缓缓道。 小龙崽明明是火龙,这一刻却觉很冷,不由蜷缩了下,小短手抱着桃心尾巴,两扇翅膀也张开抱住自己。 不要就不要,他一头龙也能活得很好,又不是离开钟离棠就活不…… 小龙崽失落地低下头。 “所以等一切事了之后,我会带着雪团儿离开凌霄宗。”钟离棠道。 小龙崽倏地抬起头。 “棠棠!” 15、鲛皇来了 闻声。 钟离棠羽睫掀起。 看到玄铁笼中的小龙崽,已经苏醒了后,蹙着的眉,终于渐渐舒展。 丹峰峰主给小龙崽检查过,虽说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力竭罢了,但小龙崽一直不醒,还是不免叫他担忧。 给了小龙崽一个安抚的眼神,钟离棠收回目光,与陆君霆及在场的长老峰主说:“若诸位还信得过我……” “仙尊说的哪里话,我们自然是信您的,怀疑谁都不会怀疑您啊。” “钟离师弟,是我说错话了。那小兽术后残留的气息虽与魔气相像,但万一是他的天赋神通呢哈哈……” “是啊是啊,他不一定是魔兽。魔兽大多凶残嗜血,这小兽入我凌霄宗也有一段时间了,听闻还常常去弟子峰,也没见他伤害过小弟子们。” “一次两次,偏偏都是对江氏兄弟动手,说不定是他们的问题呢。” 陆君霆也忍不住开口:“师弟,切莫说什么离开凌霄宗的胡话了。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谁也没有资格让你离开。且只要有我当宗主一天,离开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是你。” 言下之意,谁说让钟离棠离开,那么他驱离的,只会是说的那个人。 在场的长老峰主又是一阵附和,甚至纷纷表示,愿意让小龙崽留下。 钟离棠知道他们挽留自己是真,而留小龙崽并不情愿,只是因为他提出要一起走,所以才暂时妥协罢了。 不过眼下另有要紧事,故而他未再就带小龙崽离开一事说什么。 在众人话音落下后,道:“雪团儿虽是兽类,又年岁小,但并非不可教化,且初次伤江云起,也不是无缘无故,别人的鞭子挥向他,不管原先是要抽谁,当时对雪团儿来说,便是威胁与攻击,反击是再正常不过。” 钟离棠面若寒霜,说得不疾不徐,却自带一股压迫力:“换做你我,别人的剑挥来,你会因为他要刺的不是你,就站着不动或躲开?” 不会,对修士来说这已是挑衅。躲开的只有打不过的,但凡能打过,大约哪个都会反手教训对方一顿。 陆君霆听得面色微红,有心解释几句:“师弟,我当时那般说……” “我知道师兄的用意是好的。”钟离棠打断了他的话,“雪团儿弱,江云起强,他的反击,只会惹怒江云起。若非师兄及时出手,雪团儿小命不保。所以他有错,确实该罚。” 没有被误会,陆君霆心情大好,眸光闪动,深深地望着钟离棠姣好的侧颜,没想到他们竟是心有灵犀的。 “事后我罚了雪团儿,也几次三番教导他不可无故伤人。”钟离棠眉眼冷凝,“所以他这次忽然暴起伤人,我觉得事有蹊跷,还请诸位同门给我一点时间,以查明此事真相。” 说罢,钟离棠穿过众人。 走到笼子旁边,单膝蹲下,修长如葱的手探进,摸了摸小龙崽的头。 “呜,棠棠……” 小龙崽即便身心疲惫,没有多少力气,此刻仍努力去蹭他的手心。 一双墨绿竖瞳隐隐浮现水光。 被相信、维护的感觉真好。 钟离棠叹了口气,又摸了摸他,才问:“你可还记得当时的情况?” 小龙崽点了点头,开始回忆。 “我本来满心欢喜,想把我在弟子峰得到的奖励,送给棠棠……” 谁知,他忽然就失去了理智,满心满眼都是江潮生,不,他当时并不能清楚意识到自己攻击的是江潮生。 那一刻,“江潮生”本身仿佛成了一个极具吸引力的存在。吸引着没有理智的他,恨不得将其撕碎、杀死。 后来转移目标攻击江云起…… “他放狼咬我!他想杀我!我不想死,我还要见棠棠,我一着急,不知怎么的,就用了‘我’会的魔法。” 钟离棠怔了下,原来是魔法么。 杀伤力倒是挺大。 “你还会别的魔法吗?”钟离棠问,这一点是他疏忽了,一些兽类拥有传承记忆,而传承记忆源自血脉,即便失忆,可能也不会全然忘记。 小龙崽摇摇头:“只会两个。” 前一个,正是钟离棠曾经亲身体验过的,是一个光明治愈的魔法。 思及此,钟离棠立刻有了一个主意,于是低声问小龙崽:“现在,你可还有余力,施展之前那个魔法?” 小龙崽没有余力,但既然钟离棠问了,他就想试试,便扬起了头。 “嗷呜嗷呜嗷嗷呜……” 吟唱声起,周遭空气却没有反应,钟离棠正要让小龙崽停下罢了。 便见零星几点白色灵光出现。 他伸出手,那些白色灵光便仿佛被什么指引着,聚落在他的掌心上。 与此同时,小龙崽感到眼皮愈发沉重,不由地阖上眼,沉沉睡去。 “诸位请看。” 钟离棠站起来,转身快步走向众人,让他们近距离观察白色灵光。 “温暖治愈,非魔气也。” “唉,看来真是吾等误会了。” “应当只是天赋神通奇异了些。” 这下,众长老峰主心中的顾虑没了,大殿上的气氛也瞬间轻松了些。 - 不过事情并没有结束。 钟离棠还需查明小龙崽伤人的真相,否则,无法给御兽宗一个交代。 即便有地下斗兽场的事在先,江氏兄弟是来赔礼道歉的,但人在他们凌霄宗里伤了,便成了他们的不对。 若御兽宗宗主知道了,上凌霄宗来问责,要钟离棠交出小龙崽发落。 他都没有恰当的理由拒绝,所以这事迟则生变,必须尽快解决。 让司秋送睡着了的小龙崽回坐忘峰后,钟离棠与陆君霆去了丹峰。 受了伤的江氏兄弟便被送到了这儿,江潮生的伤虽看着严重,但其实都是些皮i肉伤,涂过药服用过丹丸,就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反而是江云起看着伤得不重,这会却还昏迷着。 钟离棠先找来丹峰峰主问了问情况:“他们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丹峰峰主摇了摇头:“回师叔,暂时还未发现。弟子为江氏兄弟二人疗伤的时候,刻意检查了他们的血、衣物,未见有诱兽药物的存在。” 钟离棠听了,垂眸沉思。 既然敢用,应是不怕他们查的。以御兽宗对兽的了解,若是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法子,也不足为奇。 片刻后,他与陆君霆耳语了一番,让陆君霆在外头稍等,自己先行进了江氏兄弟所在的一间客舍。 钟离棠来的时候,江潮生正在拿湿帕子,给江云起擦拭身上的污渍。 “兄不友,弟却恭,你倒是个不错的孩子。”钟离棠夸赞道。 “见见见过……仙仙仙尊。”江潮生见他来了,低头行礼,“父父父亲,有有有恩于于于、我我我……” 钟离棠抬了抬手,让他起身。 “知恩图报,不错。”钟离棠又夸赞了一声,“我来,正是因为你是个好孩子,不忍见你凭白丢了性命。” 江潮生心中一跳,抬起了头。 钟离棠找了张椅子坐下,揉了揉额角,神情似乎有些疲惫:“如今江云起与雪团儿皆昏迷不醒,唯有你一人清醒,师兄为了查明真相,有意对你用搜魂之术,我劝不住,唉……” “没了修为,本尊不过空有仙尊之名罢了,说的话,也没人听了。” 钟离棠轻叹一声,眉宇间,隐隐有几分英雄迟暮的落寞之色。 接着,他解下腰间的白玉令牌,递给江潮生:“你且用它离开凌霄宗,回御兽宗,寻江宗主庇护吧。” 江潮生捧着白玉令牌,惶惶不安,一会回头看看人事不知的江云起,一会看看为他担心的钟离棠。 心里犹豫挣扎之际。 陆君霆大步踏了进来,皱着眉,黑着脸,开口便是指责钟离棠:“师弟养的小兽伤了人,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帮你,你怎可来此通风报信?” “师兄。”钟离棠站了起来,与他争辩,“江潮生不过筑基,修为低微,怎禁得住你使用搜魂之术?” 陆君霆冷笑:“不过是个低贱的养子罢了,比不得江少主尊贵。搜魂过后,便杀了,一把火烧个干净,就说是你养的小兽做的,死无对证。” “师兄!” “师弟,我意以决。哼!他们一来,那小兽就忽然发疯伤人,怎会如此巧合?我看就是他们故意设计,想摸黑我凌霄宗,也看我答不答应!” 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说辞未必没有漏洞,奈何钟离棠名声在外,江潮生没想到仙尊也会做戏。 加之陆君霆动作太快,没有留给他仔细思考的时间,几乎是话音一落,就伸出大手,扣住他的天灵盖。 感受到陌生强大的神识强行钻进自己弱小的识海,江潮生瞳孔骤缩。 他命贱,赌不起。 “是兄长!” 江潮生大喊,甚至都不结巴了。 闻言,陆君霆的神识骤然停下,但并未撤走,呵斥道:“继续说!” 既然已经开口了,便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了。 江潮生苦涩一笑:“父亲来信责骂兄长办事不利,兄长便逼我设法令贵宗交出管事,否则便要杀了我。”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最后只想出了个令贵宗亏欠我等,不得不拿管事交换,以平息事端的蠢笨办法。” 江潮生垂下眼,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手上还未完全消失的淡淡抓痕。 疼他受着,伤他受着,罪他受着,即便他被失去理智的小龙崽杀死了,也无所谓,他的兄长不在乎。 他的兄长只在乎能不能带走管事,能不能报复小龙崽,能不能令容颜绝世的仙尊大人亏欠他,就够了。 呵。 “宗里曾发现一果,食之,可通体逸香,不过这香,唯有兽类能闻到,且会诱使兽类凶性大发……” - 江潮生交代完毕后。 钟离棠与陆君霆走出客舍。 “依我看,这江氏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陆君霆冷声道,“兄长骄横暴虐,弟弟也是个心机深沉的。” 钟离棠叹道:“不过是为了苟活罢了……他说出了真相,待江云起苏醒,与之回御兽宗后怕没有活路。” 届时,如果江潮生愿意的话。 钟离棠想,不若设法送他去灵觉寺做个俗家弟子,有好友净心的教导,或许能令那孩子的心思澄净些。 日后也能挺起胸膛,活得轻松一点,不至于继续奴颜婢膝地苟活。 离开丹峰前,又遇见丹峰峰主,钟离棠叫住他:“坐忘峰的库房里有一些温养神魂的天材地宝,若你医治江云起时需要,尽可以可去取用。” 丹峰峰主愣了一下:“啊,不用不用,江云起的神魂并未受伤……” 这下,换钟离棠愣住了。 “神魂未受伤?”钟离棠蹙了蹙眉,严肃地问,“你是否确定?” 丹峰峰主点头:“弟子确定。” “师弟,怎么了?”陆君霆问。 钟离棠挥退了丹峰峰主,才低声与陆君霆道出,自己心中的怀疑。 “御兽宗的核心功法怕是变了。” 御兽宗的功法,本是与契约兽荣辱与共,修为互补,伤害同担,修炼至大成后,甚至能与兽合二为一。 如今青狼身消神灭,身为契主的江云起却神魂无恙,就太奇怪了。 陆君霆叹道:“变就变了,只要他们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就够了。” 钟离棠想起地下斗兽场的事,隐隐觉得,师兄的话,恐怕说早了些。 然后陆君霆将他送回了坐忘峰。 “师弟且回去歇息吧,稍后我自会去凌霄殿与诸位同门说明真相。” 陆君霆不忍钟离棠太劳累。 “那便劳烦师兄了。” 钟离棠别过陆君霆,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被陆君霆喊住。 “怎么了,师兄?”他问。 陆君霆有许多话想说,但望着清凌的钟离棠,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师弟要走,又能去哪呢……” 钟离棠说要带小龙崽离开时,话语里的认真,终究还是被他察觉了。 宗外有夜寄雨等魔头等着杀他,是啊,他要离开,又能去哪儿呢。 钟离棠想着这个问题,回到了书房,把犹沉睡着的小龙崽抱进怀里。 边抚摸着他的脊背,边思考如果哪天不得不离开凌霄宗,该去哪儿? 去灵觉寺,怕会扰了佛门的清净,不妥。去妖族,有魔族在侧窥伺,怕会令小妖们日日惶恐不安。 海域归墟有强大的结界阻隔外人进入,倒是个好去处,但是一想到鲛皇的性子,钟离棠便觉得有些头疼。 而在钟离棠思索出其他去处前。 离宗多日的洛如珩回来了。 甚至顾不上去正气堂交任务,就急匆匆来了坐忘峰,面见钟离棠。 “小师叔,我发现了此物!”洛如珩呈上一个红木匣,打开后,黄色的丝绸上,赫然躺着一根玉白的鱼刺。 钟离棠目光扫过来后,一凝。 “我顺着花州另一处查封的斗兽场,追查了几个客人,几经周折,从一位皇亲贵族的手里得到了此物。” 洛如珩说着,小心翼翼地抬头,觑了眼钟离棠的脸色,果然很难看。 因为那根鱼刺不是普通的鱼刺,而是来自一头海域鲛人身上的鲛骨。 钟离棠合下木匣,吩咐道:“立刻传讯海域,速速请鲛皇来一趟。” “是。”洛如珩应道。 而几乎是在他灵讯到达海域归墟的下一刻,鲛皇便出现在了坐忘峰。 室外的池塘中央,涟漪忽起。 银鱼们纷纷疯狂挥舞鱼鳍,游到平日不敢去的岸边贴着,瑟瑟发抖。 涟漪越来越大,最终随着哗啦一声,一条粉色的鱼尾,甩出了水面。 “看着好好吃的样子。” 刚醒来的小龙崽流下了口水。 16、哭哭哭哭 粉色鱼尾的日光的照耀下,几乎每一片鳞都在闪闪发光,漂亮极了。 啪—— 鱼尾拍了下水面,溅起无数水花,如雨般落下时,一张宛若清水芙蓉的脸蛋冒出了水面,粉眸晶莹,粉发如海藻般长而浓密,披散在脑后。 哦,原来是一条半人半鱼啊,小龙崽失望地擦了擦口水,食欲没了。 “咦,银鱼怎么只剩一半了?” 沧月粉尾一甩,瞬间从池塘中央游到岸边,粉眸不经意地一扫,便发觉银鱼的数目不对,于是随口笑问。 钟离棠还没来得及回答。 只是单单对鲛人失去了食欲的小龙崽,就用实际行动,回答了沧月。 只见小龙崽三两步,连跑带飞地窜到岸边,爪牙并用地捞起一条又一条,还没有来得及逃离岸边的银鱼。 “烤!”小龙崽扭头冲几天没见的洛如珩要求,“要吃香喷喷的烤鱼!” 洛如珩差点把头摇成拨浪鼓。 鲛皇在此,他可不敢。 这时,司秋过来送药了,小龙崽瞧见后,便喊他过来帮忙烤鱼。 “好,稍等。”司秋还端着药呢。 沧月扫了眼小龙崽与司秋,这会,哪还不明白银鱼变少的原因。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没了。 眼睛一眨,眼眶便盈满了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下,颗颗分明,化作粉色珍珠,噼里啪啦地落入水里。 尤其他气质清纯,眉眼生得乖巧稚气,一哭起来,便显得脆弱可怜。 “呜呜呜……他们怎么可以吃银鱼,那是我送给仙尊的呜呜呜……” 沧月一边哭,一边上了岸,粉色的鱼尾化作修长的双腿,被一袭鲛纱制成的蓝色锦衣裹得严严实实,然后乳燕投林一般,扑入钟离棠的怀里。 司秋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师兄所说的鲛皇的厉害吗?他扭头看向洛如珩,洛如珩悄悄地对他点了点头。 “是我不对。”钟离棠叹了口气,拍了拍沧月的背,“我让雪团儿吃的,事先,我应与你说一声才是。” 沧月从他怀里扬起头,泪眼朦胧地说:“呜呜呜……仙尊大人永远都不会错,错的定是那头贪吃的小兽。” 说着,抬手朝小龙崽一指。 “嗷呜!” 小龙崽气得人话都不会说了。 也是这一刻,他才知道,这世上不止毛绒绒讨厌,有鳞片的也讨厌! 当然除了他。 - 好在,钟离棠经历过胡十四与小龙崽初次见面的混乱,及时以喝药为借口,化解了一鱼一龙之间的冲突。 不过也只是一时。 书房里。 司秋一放下药,就被见势不妙的洛如珩拉走了,只剩下钟离棠,以及互相看对方不顺眼的小龙崽与沧月。 钟离棠坐在书桌后,端起药碗,低头喝药,药依然苦涩,只是许是喝久了,已经习惯,眉都未皱一下。 小龙崽蹲在书桌的一角,一直瞪着,拉了张椅子坐在他对面的鲛人。 “我应该早些过来看望您的。”沧月不哭了,只是眼睛还湿红着,说话也带着哭腔,“您怎么病成这样啊。” 他看钟离棠苍白得近乎透明,像落入深海的一片冰雪,正被一种无可阻挡的力量消融,不禁目光悲戚。 隐隐又有些惶惶不安,像马上就要失去主人的小狗,绝望而委屈。 “您答应过祭司大人,要照看我的,如果连您也丢下了我……”沧月一脸凄然,说,“我会活不下去的。” 钟离棠咽下汤药,把空了的药碗放下:“走前,我会托净心照看你。” 这个“走”,无疑是指“死”了。 不止是沧月,他也该想想若是哪天自己死了,小龙崽该托付给谁。 师兄嘴硬心软,还能教导小龙崽修行,是个不错的人选,但若小龙崽的凶兽身份露出端倪,便不好说了。 净心……佛子一心向佛,他不愿好友因小龙崽一事,卷入红尘俗世。 思来想去,唯有妖王前辈适合,同为兽,妖王又是个爱护同族的。 “不要!我不要别人。”沧月眼里又有了泪意,“我是什么阿猫阿狗吗?你们随意就把我托付给别人,却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见,祭司大人是这样,如今您也这样,呜呜呜……” 钟离棠回过神,闻言,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小龙崽——大约是第一次见到沧月这么能哭的存在,小龙崽一脸烦躁,还用小短手捂住了耳朵。 “确实该问问你们的意见。”钟离棠收回了目光,看着又哭落了一地粉色珍珠的沧月,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为已故的好友解释道:“当时你年岁小,沧澜怕你压不住族内的老人,又担心外族伺机侵犯归墟,才拜托我照看一二,他也是一番好意。” 那时他正处于巅峰时期,无论是谁想打沧月与归墟的主意,都得掂量一下,自己是否能扛得住仙尊一剑。 如今他修为不再,失去了威慑力,但好在沧月也成长了起来…… 想到这里,他不免歉然道:“是我着相了,还把你当做小孩子。其实现在的你,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也就无需托付给谁照看了。 钟离棠眼中的欣慰,却刺痛了沧月,他仿佛看到早已逝去的祭司大人又出现在面前,不禁哭得更厉害了。 - 鲛人声如天籁。 即便哭,也如莺啼,婉转动人。 偏生落在小龙崽耳里,只觉分外难听,宛若锯木之声,越听越烦躁。 直到一阵清远和净的悦耳琴声响起,他心中的烦躁,才渐渐退却。 抬眼,只见金碧辉煌的大殿上。 “他”不规矩地坐在,镶嵌了无数珠宝玉石的黄金宝座上,一条腿搭在扶手上,身子歪在另一侧,一只手撑着头,垂眸看着殿下正在弹琴的人。 钟离棠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修长微弯的雪白脖颈,和在漆黑琴上翻飞的,纤长葱白的手指。 眼睛看不见,并不影响他的弹奏,他熟悉自己琴的每一根弦。 只是没了修为护体。 弹了不过片刻,白皙的指腹,便被细长坚韧的琴弦压出一道道红痕。 小龙崽恍然,原来他又进入了幻象,来不及深究,就心疼起钟离棠。 “棠棠的手指都红了,快别让他弹了!”小龙崽冲宝座上的自己喊。 可惜“他”听不见。 不过很快就有人来阻止了“他”。 “你个该死的贱畜!当了魔界君主,就忘了昔日被追杀时的狼狈模样了吗?竟敢让仙尊为你弹琴?你也配?”粉发粉眸的鲛人闯进来大骂。 转头却跪坐在钟离棠身边,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垂泪道:“我来迟了,叫您受委屈了,呜呜呜……” “我没注意到……”谢重渊惊得立刻从宝座上起来,几步来到殿下。 明明他距离钟离棠也很近,但钟离棠似乎只能注意到哭泣的鲛人。 钟离棠抽出手,摸了摸鲛人的头:“乖,不哭了,我不疼的。” 这样堪称温柔的举动与语气,对他,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谢重渊心中一酸。 直把小龙崽酸回了现实。 然后便看到鲛人收了眼泪,取出一枚莹白冰冷的珠子,递给钟离棠。 “这是一枚冰灵贝珠,您戴在身上,或许可以压制住火毒。” 钟离棠摇了摇头,拒绝道:“我不能要,那是故友给你的鲛珠。” 沧月没想到他会一眼认出,自责地咬了咬唇,不知是哪暴露了。要不是钟离棠今天传讯,本来他大约要再过两三个月,才会过来探望钟离棠。 他还以为是时间匆匆,自己没伪装好,哪料到是因为前世,他也这般把鲛珠伪装成冰灵珠赠予钟离棠。 初时,钟离棠不知,还是戴了一段时间后,再见沧月发现他病恹恹的,才从鲛族长老口中得知真相。 “听话,快把鲛珠收回去。”钟离棠的语气稍微严厉了些,“沧澜把鲛珠给你,是想延续你的生命,你不该随意取出,否则你怎对得起他?” 鲛珠长时间离体,鲛人会死。 尤其是沧月本身的鲛珠没了,一直靠着故友的鲛珠支撑,才活着。 听到钟离棠提起祭司大人,沧月的眼神暗了暗,听话地把莹白鲛珠,吞入腹中,然后气色瞬间好了许多。 这一幕倒是提醒了小龙崽。 他一张嘴,吐出一个白瓷瓶,正是他在弟子峰学舍里得到的奖励。 “给棠棠。”小龙崽把蕴灵丹推给钟离棠,身后的尾巴欢快地甩了甩。 钟离棠收了。 小龙崽得意地看了眼沧月,瞧,钟离棠不要你的东西,要我的哦。 沧月看懂了他的眼神,气得又开始呜呜地哭,仿佛眼泪不要钱似的。 见状,钟离棠抬起手,似乎要像幻象里一样,去摸一摸鲛人的头。 小龙崽忍不住头一伸,把脑袋贴上了钟离棠微凉的掌心,还蹭了蹭。 钟离棠愣了一下,顺势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你乖一点好不好?” 沧月本就极爱哭,若是小龙崽再招惹他,今天怕是要水淹坐忘峰了。 “好~”小龙崽心中那些不属于他的酸意,在这一刻,倏地烟消云散。 17、濒死化形 谁知小龙崽听话得乖乖不闹了。 看到钟离棠与他如此亲昵的沧月,却开始闹了,泪眼睨着小龙崽,不屑地说:“一瓶下品蕴灵丹,狗都不吃,你也好意思送给仙尊大人?” 转头面对钟离棠,却是一副孝顺乖巧的模样,语气心疼:“仙尊大人要用就该用最好的,哪能用次货……都怪我来得匆匆,也没带什么丹药,回头我便给您送几瓶极品蕴灵丹。” 无意瞧见钟离棠左手腕间毫无灵气可言的普通雕花金镯,撇了撇嘴:“这等俗物怎配得上仙尊大人?” 他自是故意说的,毕竟小龙崽的脖子上就戴着一个同款雕花金项圈。 小龙崽一听,气坏了。 这头当面就有两幅面孔的坏鱼! 幻象里的他不知为何,容忍着没对沧月动手,但现实里。小龙崽可不惯着对方,只是想起答应要乖的事,又悻悻地把冒出的爪牙缩了回来。 眼珠子转了转,计上心头。 小龙崽两只小短手捂住眼睛,呜呜地假哭起来,甚至学着沧月的腔调,委屈巴巴地说:“可那也是我千辛万苦得来的,呜呜呜……我也想给棠棠最好的,都怪我没用呜呜呜……” “不许学我!”沧月被他东施效颦的行为气得都不哭了,“假死了!” 小龙崽顿时“哭”得更大声了,爪缝张得老大,故意露出一双幽绿的眼睛,不仅没有眼泪,还洋溢着嘲笑。 沧月的表情瞬间扭曲若恶鬼,粉晶似的眼里也有杀意腾起:“找死!” 他海藻似的粉色长发无风自起,胡乱地飞舞着,周身激荡的力量,掀得书架上的书,哗啦啦地翻动。 “嗷呜!” 小龙崽放下手,不装了,四肢着地趴在书桌上,压低了身子,冲沧月低声咆哮,也一副准备战斗的状态。 眼瞅着一龙一鱼就要打起来。 “咳……”钟离棠蹙眉咳了一声。 小龙崽立刻解除战备状态,扭头去关心钟离棠:“棠棠怎么了?” “您哪里不舒服?”沧月也收了杀意,忙不迭起身,绕到书桌后,抬手欲要帮钟离棠拍拍后背,顺一顺气。 啪—— 小龙崽尾巴一甩,抽了沧月的手背一下:“坏鱼,不准碰我的棠棠!” “你!”沧月捂着手,怒瞪着他。 发觉刚缓和的气氛,又有了紧张的迹象,钟离棠只好又“咳”了几声。 明明前世,谢重渊对沧月多有忍让。《重渊》一书里也道,因为鲛皇对谢重渊有救助、指点之恩,故而谢重渊视其为挚友,后来成为魔界君主征霸天下,唯独一直未曾进犯海域。 没想到今生两人如此针锋相对。 既然想起了书里关于他俩的情节,就不免忆起前因——小龙崽不堪御兽宗少主江云起的折磨,伺机偷吃了他从一秘境收获的妖兽精血等宝物,想要变强,却不料直接化了形。 然后被江云起强行契约成契约兽,但是小龙崽的神魂比他强大,以致于江云起契约不成,被反噬而死。 后来,小龙崽便被御兽宗追杀,逃亡了许多地方,最终还是被追上打成重伤,之后坠入海中被鲛皇所救。 思及此,钟离棠眉心一跳。 虽然书中剧情,自他重生把小龙崽从地下斗兽场带走的那刻起,便已经面目全非了,但想到小龙崽还是没有逃过断角折翼之痛,仍不免忧虑。 - 小龙崽与沧月一剑拔弩张,钟离棠便咳嗽,哪还不明白他的用意。 只是明白归明白,他们到底还是更担心钟离棠的身子,握手言和做不到,但暂时忽视对方,还是可以的。 小龙崽先前使用了超出自己承受范围的魔法,消耗太大,醒来到这会其实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身体的本能促使他,必须尽快吃些灵物补充体力,于是对钟离棠说:“棠棠,我去把外头的那堆银鱼吃了,就回来。” “嗯。”钟离棠回了神。 小龙崽走后,没了他的刺激,沧月的情绪,也平复了许多:“还不知仙尊大人此次召我来,所谓何事?” 钟离棠心中一叹,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出一个红木匣放在桌上。 “仙尊大人是要送我礼物?”沧月满怀欣喜地打开匣子,却看到了同族的残骨,不禁愣住,又红透了眼眶。 不过这次,爱哭的他,却迟迟没有落泪,双手捧起匣中玉白的鱼刺,按在心口,低着头身子不住颤抖。 “疼,我好疼啊……” 许久,他抬首,一双眼眸赤红,茫然又委屈地望着钟离棠,又仿佛在透过他,在看着遥不可及的谁。 钟离棠薄唇微张,无数安慰的话涌到喉间,却全都堵住,说不出口。 虽未曾亲眼目睹,但对沧月的经历,他还是通过故友知道得很清楚。 昔年,天真单纯的小鲛皇,因对陆地的向往与好奇,偷偷溜上了岸,与当时凡间皇室的一位落魄皇子偶然结交成为好友,却被抓住献给了寿命将近的老皇帝,以换得太子之位。 时人愚昧,以为鲛人的血肉,食之可得长生,便聚众食之,鲛珠也活生生地挖出,碾碎成粉……他的故友沧澜,几乎是以命换命才救活沧月。 “仙尊大人,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被吃掉了?”沧月眼睫颤动,落下一串血红珍珠,“我感觉她好疼。” 钟离棠抿了抿唇:“那你可愿帮我,把让她疼的人都揪出来?” “嗯?”沧月抽泣了一下。 钟离棠便把斗兽场的事告诉了他:“……鲛人之歌能惑人,我想请你用歌声,使管事吐露所知的一切。” “好。”沧月握紧了手中的鲛骨。 随后,钟离棠便欲带他去地牢,走前不放心小龙崽,还去看了一眼。 只见池塘岸边。 地上躺着一堆鱼骨鱼鳞和内脏,还有几条焦糊的烤鱼,可见司秋不在,把握不好火候的小龙崽,自己又试图烤鱼不成,便直接生吃了银鱼。 而吃饱了就困的小龙崽,正趴在一旁呼呼大睡,以恢复消耗的精力。 钟离棠便未叫醒他。 - 钟离棠与沧月前脚到了地牢。 后脚,收到消息的陆君霆与洛如珩师徒也赶过来了。 “陆宗主。”沧月道。 陆君霆道:“鲛皇。” 两人没什么交情,打了照面,也只礼节性地打个招呼,便罢了。 “想必师兄已经通过如珩,知道了鲛骨的事。”钟离棠神情严肃,“那么我们便不能慢慢查了,斗兽场做的生意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残忍。” 陆君霆点了点头,然后让洛如珩带沧月,去关押着管事的那间牢房。 钟离棠没有修为,即便封了听觉,也可能受到鲛歌影响,便未去。 陆君霆则留下陪他,以防万一,还张开隔音结界罩住他与钟离棠。 “稍后,可否劳烦师兄开启坐忘峰的防护阵法?”钟离棠问。 宗内各个防护阵法的启动枢纽皆在凌霄宗主峰,只有宗主方可使用。 陆君霆听了,没有不应的道理,甚至还有些懊恼:“不该省这点灵石的,要是一开始就把坐忘峰的防护阵开了,也能早点发现夜寄雨那厮。” 阵法消耗巨大,当初宗里长老峰主们商议着,既然开了护宗大阵,就没必要再开各个峰的小型防护阵了。 “师兄,支撑坐忘峰阵法运转的灵石,便从我的私库出吧。”钟离棠若不是寻思,江云起还在丹峰医治,担心强行契约一事,会如断角折翼一样无可避免,也不会如此铺张浪费。 他想着,阵法开启后,便暂时让小龙崽呆在坐忘峰不再外出,等斗兽场的事结束,江云起离开凌霄宗后,再让小龙崽去弟子峰继续学习…… 陆君霆道:“不必,这点灵石,宗里还是出得起的。再说,过去那些年,师弟每次历练所得也没少分给宗里,现在是宗里回馈你的时候了。” 这时,沧月与洛如珩出来了。 沧月阴沉着脸,粉眸潮湿红肿,不知是否又在里面哭过了一场。 钟离棠与陆君霆看向洛如珩。 洛如珩表情凝重:“回师尊、小师叔,管事全部都交代了……” 原来他们开设地下斗兽场,不止是为了靠斗兽赌博,聚敛修炼资源。 还是为了处理御兽宗淘汰下来的大量契约兽,按照仙尊与妖王的约定,御兽宗得妥善安置契约兽,这无疑是一笔大开销,而送去斗兽场,则不仅能避免被发现,还能废物利用。 由此,斗兽场慢慢地又衍生出一种聚财更快的生意——贩卖中转。 把死了的契约灵兽,抽筋剥皮,卖给各族,再买来他族、甚至强掠本族貌美的年轻男女,转卖出去…… - 之后,陆君霆去主峰,开坐忘峰的防护阵法。洛如珩去重新梳理管事交代的内容。沧月则与钟离棠辞别。 “仙尊大人,我想先她带回归墟安葬。”沧月紧握着手里同族的鲛骨,“然后清查族里,把卖出她的鲛人找出,为她报仇,好让她能够安息。” “好。”钟离棠道,“我也会命如珩,继续追查她其他残骸的下落。” “多谢仙尊大人。”沧月道。 走前,他想起一事,不放心,便问钟离棠:“仙尊大人,您可知您养的那头漆黑小兽,是血灵珠所化?” “嗯?”钟离棠皱了下眉。 “血灵珠,乃海域深处一种血灵贝所孕育,滴入精血注入神魂,便可孕育出一具新身体……”沧月娓娓道。 只是有个失忆的缺点,且新身体至多只有本体五成力量,成长过程中还需服用精血,否则便会停滞不前。 听罢,钟离棠立刻意识到,谢重渊分i身逃出封印绝不是他自己所为,是有人帮他,便道:“你可有法子追查孕育雪团儿的血灵珠是谁所用?” “有倒是有。”沧月道,“想要打开血灵贝取珠,必须浇灌自己的血……只要您给我点那小兽身上的东西,我就可以制成追踪香,找到那人。” 说着,他粉眸一厉:“我看那小兽头上的右犄角,就挺适合的。” 显然是想趁机收拾小龙崽。 闻言,钟离棠默默从腰间的储物袋,取出小龙崽早被砍掉的左犄角。 “麻烦你了。”他递上。 沧月:“……” 计划夭折,只好咬牙接过,然后就近从一处水域,直接返回了归墟。 彼时,丹峰上,客舍里。 江云起苏醒后,一睁眼,便问:“死结巴,事情办的如何了?” “仙尊英明,识破了我们的计谋。”江潮生低眉顺眼地站在榻边。 “你!”江云起气得从榻上弹起来,然后又捂着胸口倒下,闷咳几声后,吐出一滩血来,“没用的东西!” 江潮生连忙凑过去,殷勤地给他拍背,拿帕子擦拭嘴角的血:“兄长莫气,你的伤还未愈,需要静养。” “都怪那该死的小兽!”江云起恨道,“一次两次,害得我如此狼狈。” “是啊,不过那小兽也是厉害,修为低微,便能重伤您这般的元婴修士,还一口黑焰就灭了青狼。”江潮生不无羡慕道,“要是我能契约一头这样潜力无限的小兽,该多好啊。” 说得江云起渐渐动了心思,他没了青狼,正好缺一头契约兽,而那小兽身上并无契约,若是他契了,日后便可以留在身边,慢慢地折磨报复。 至于小龙崽是仙尊养的,他也不怕,左右契约了,解除也不容易。 江潮生看着他脸上贪婪阴狠的神色:“大家还不知道兄长醒了呢……我去告诉他们,顺便给您拿些丹药。” “慢着!”江云起喊住他,揉了揉胸口,觉得好了些,从床上爬起来。 “我有事出去一趟,你给我老实呆在屋里,我没回来前不许出去。” 江云起从自个的芥子法宝里,取出能遮掩身形气息的法衣,穿上,然后警告了江潮生一通,溜了出去。 “好的,兄长。”江潮生微笑。 竟连他不结巴了都没发现。 - “雪团儿?” 钟离棠回坐忘峰时,发现防护阵法已经开启,便去池塘边寻小龙崽。 却不见小龙崽的身影。 于是边唤他的名字,边去书房寻找,没有找到便继续去其他地方找。 直到来到静室附近,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他不禁提起了心。 “雪团儿!” 钟离棠循着血腥味,快步穿过静室一侧圆形的景墙,来到练剑台。 此处平坦空旷,乃他往日练剑之地,现在青石台面上却绘满了繁复的契约阵法,中心趴着命若悬丝的小龙崽,一旁则躺着七窍流血的江云起。 一如书里所写,江云起自恃元婴神识契约小龙崽,却被反噬而死。 而小龙崽的情况,远比书里糟糕,书里的他年岁大,还吃了精血宝物化了形,才被江云起看上强行契约,然后还能顶着反噬的力量逃走。 现在的他年岁小力量弱,很难抗住契约的反噬力量,几乎就要死去。 “雪团儿?”钟离棠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小龙崽,抱进怀里。 许是听见了他的声音。 意识模糊得几乎消散的小龙崽回光返照,睁开了眼睛:“棠棠……” 他好像就要死了,可是他舍不得钟离棠,怎么办,他不想死…… 幽绿的眼睛眷恋地望着钟离棠,无力抬头最后蹭一蹭他,只有尾巴还有一丝余力,便甩起勾住钟离棠的一片衣角,喃喃:“只能养雪团儿。” 不能养毛绒绒的红狐狸,也不能养有粉鳞片的坏鱼,只能养他…… 眼看小龙崽就要死去。 忧急之下,钟离棠取出妖王留下的水麒麟血,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喂进了小龙崽的嘴里,不是担心他死后魂归本体引起的麻烦,而是单纯地不想让这头会叫他“棠棠”的小龙崽死去。 “嗷呜——” 上古精血入体,奄奄一息的小龙崽忽然开始痛苦地嘶吼挣扎,然后倏地在钟离棠的怀里,化为成年男人。 18-20 第18章 化形之后 悬着的衣领犹如一道倒下的残…… 小龙崽一身黑鳞化作蜜色的肌肤, 粗粗短短的四肢化作修长的四肢,胖乎乎的身体化作精壮矫健的身躯,压得猝不及防的钟离棠仰倒在地。 入目便是饱满结实的胸膛。 钟离棠:“……” 通常妖族化形之时, 已会将皮毛鳞片等化作衣裳蔽体, 但显然此刻昏迷不醒的小龙崽是不会的。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上沉甸甸的肉i体线条. 钟离棠平生第一次感到难为情。 他从未与人如此亲密接触过。 费力抽出被压住的双手, 扶在小龙崽的两肩, 试图把他从身上推开。 推了一下,没推动。 反而惊动了正在融合精血的男人。 体内水火两股不同的力量你争我夺,互相吞噬, 又彼此排斥,使得他体温骤升。此刻怀里体温偏低的钟离棠, 与他而言便是能消热降温的救命稻草, 一抓住, 便如八爪鱼一样四肢并用地紧紧缠抱住钟离棠不放。 还不老实地磨蹭, 企图从钟离棠身上汲取更多凉意, 以缓解燥热。 钟离棠:“……” 实在是有辱斯文,太失礼了…… 手摸上他的手臂找到麻筋一按,迫使他双臂松开, 接着抱住他的腰腹,双腿反过来缠住他的腿, 然后使个巧劲, 顷刻颠覆两人的上下位置。 钟离棠飞快地从他身上起开。 眼睛不经意地一扫,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了一样,猛地移开。 然后褪下外袍,抖了抖,披在他身上, 勉强遮掩住他赤裸的身体。 方缓缓地长舒一口气- “棠棠,难受,嗷呜……” 小龙崽闭着眼呢喃。 许是化了形,他清脆稚嫩的声音变成了成熟男人特有的低沉,又因不清醒而有些喑哑。 他体内属火的本源血脉与属水的上古水麒麟血,彼此间的吞噬之战正进展到白热化的地步,给他造成了巨大的痛苦。 他本能的呼唤,不是祈求帮助。 而是仅仅是喊钟离棠的名字,就能给他带来一丝慰藉。 “雪团儿?” 钟离棠跪坐到他身边。 看着他高耸的眉紧皱着,深邃异域的脸上尽是痛苦挣扎的神色。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眨眼间,便湿透了一头蜷曲的黑发。很快,他身上也开始出汗,肌肤像被烤化了的蜂蜜,潮湿滚烫。 碰一下就能烫红苍白的指尖。 钟离棠如今即便没了修为灵力,无法探查小龙崽身体内部的情况,也能靠着昔年在荒域旁观胡十四吞噬火麒麟血的经验,猜测个大概。 无外乎敌强我弱,需要借助外力。 而这个外力…… 风卷着几瓣凝霜的白海棠花,拂过钟离棠忧愁的眉眼,不由令他想起寒泉的存在,不过下一刻,又在心里否决了。 寒泉冷意太过,难以把控,一个不慎,可能适得其反,害了小龙崽。 思量片刻。 钟离棠拾了几枚江云起用来催动契约阵法的灵石,边回忆曾经看过的阵法书籍,边在自己与小龙崽的身边依葫芦画瓢摆出一个小型聚灵转化阵,先聚天地灵气于体内,通过经脉化为更纯粹温和的冰灵力,再释出。 周遭的温度一降,小龙崽瞬间好受了些。 只是这样还不够。 钟离棠握住小龙崽的一只手,引导转化过后的冰灵力进入他的体内。 贸然把灵力探入他人体内,若是修为高深者对修为低微者还好,否则便风险极高。因为一旦对方有排斥反抗之意,就可能使得灵力反噬,伤了自己。钟离棠修为高,但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他还不如小龙崽呢。 “雪团儿,我在帮你。”他微微低头,一缕雪发垂落到小龙崽的鼻尖,“你不要抗拒,跟着我的灵力的运转,乖。” 许是嗅到他发尾清冷苦涩的熟悉味道。 又许是那一声“乖”。 钟离棠的灵力侵入的很顺利,昏迷的小龙崽完全敞开自己,毫无防备,任由泠然的灵力深入他的经脉,引领着他炙热的力量一遍遍运转。 水火不容,冰火却无比和谐。 “咳……” 只是没多久,钟离棠便感到自己的经脉开始隐隐作疼,如落石接二连三坠向冰面,皲裂一般地疼痛,肺腑间也涌上一股熟悉的灼疼。 既然以身为器,会刺激到体内的火毒自然也在预料之中。 他咬牙想再坚持一会儿。 但咳意来势汹汹。 迫使他不停地咳,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重。 直咳得他削弱的身子颤抖,眉头蹙紧,眼眸起雾,苍白的双颊泛起病态的红晕,最后哇的一声,咳出一滩红到发黑的血。 钟离棠没有注意到。 当他咳出的血落到地上后,契约阵法亮了一瞬- 即便如此。 钟离棠还是凭借意志力强撑着。 他俯身,把微凉的额头贴上小龙崽依旧滚烫的额头,以灵力驱使神识,进入小龙崽的识海。 因契约反噬,小龙崽的识海一片混乱,天空阴沉,大地龟裂,电闪雷鸣伴随着狂风呼啸。突然出现的钟离棠,恍若这末世唯一的救赎。 他寻了一处平地,盘腿坐下,又挥了下手,幻化出凤鸣九霄琴。 双手按在弦上,勾剔抹挑。 奏出的琴声婉转多变,时而松沉旷远,时而缥缈若仙。正是用了故友所教的鲛人之乐,用琴奏出的效果虽然有所削弱,但也足以惑人心神,能令听者看到此生梦寐以求的景象,从而忽略现实的境况。 ——前世他杀谢重渊时便弹过。 不知谢重渊在琴声的影响下看到了什么,清醒后才会那般伤心…… 收回越飘越远的神思。 钟离棠闭上眼,封住听觉,继续弹奏。 希望小龙崽听到琴声,能“看”到一些幸福的景象,以平复识海- 小龙崽确实看到了。 不过看到的是前世谢重渊所“见”之景。 与此世迥异的石头建筑门口——高高的塔楼,尖尖的顶,栩栩如生的浮雕,精美繁丽的彩窗,庄严肃穆的十字架……他莫名感到熟悉。 “哦,伟大的光明神在上。”一个白袍子白胡子的老家伙,双手握着胸口的十字架项链,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对所信仰神明的赞美,才说到关键的地方,“……这位暗黑巨龙先生,你是否愿意接受你身旁的男子成为你的终生伴侣,以后无论生存还是死亡,都将与他同在。” 光明神的信徒,为暗黑巨龙主持婚礼,无疑是个天大的笑话。 但小龙崽知道。 是“他”觉得龙族的结合仪式太简单了,便学着人类正式一点。 这一次小龙崽感觉自己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变成了幻象里的“他”,依然无法干扰幻象里发生的一切,但更能体会此刻“他”的心情。 “我愿意。” 他迫不及待地点头,甚至因为心中太过喜悦与幸福,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瞧着有点傻乎乎的。 然后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可不就是钟离棠。他不再穿着凌霄宗剑修一贯穿的白衣,而是穿着与小龙崽风格一致,大量使用了刺绣、金银与宝石的华丽衣裳。不过太修身了,细腰长腿都明晃晃地勾勒出。 小龙崽看了一眼,便红了脸。 目光落到钟离棠脸上后,更红了。 钟离棠气色红润,眼眸明亮,看着很健康,仿佛他的病已经痊愈了。 主持的老家伙换了换人称,拿刚刚问过他的内容,去问钟离棠。 闻言,钟离棠一向神色淡淡的脸上,薄唇弯出一抹浅笑。 小龙崽顿时心花怒放,等不急听他的回答。 “棠——” 下一刻,心口却忽然传来剧痛。 他低下头,看见银白的凤鸣九霄剑,穿透了他的心脏。 而执剑的人,正是钟离棠。 “为什么……”- 在琴声的安抚下,小龙崽的识海本来已经渐渐平静。 雷电消弭,阴沉的天降下淅淅沥沥的小雨,滋润开裂的大地,使其长出草木,狂风也变得温柔,拂过含苞待放的花,只带走一缕香。 却忽然急转直下,变得更恶劣了。 花草树木瞬间枯萎,天完全黑透,地也消失不见。 钟离棠倏地往下坠落。 “雪团儿?” 不知坠了多久,一只巨大的爪子扣住他的腰身。他隐隐听到翅膀扇动的声音,抬起头,只见黑暗中悬挂着一对幽绿的灯笼,忽闪忽闪的。 “是雪团儿吗?”钟离棠再次问。 虽然这是小龙崽的识海,按理说除了他,应该不会有别的神识存在。但他不能确定,抓着他的存在,是小龙崽本尊,还是他识海幻化出的一头毫无理智的恶兽。 抓着他的巨兽,一声不吭。 飞了不知有多久。 抓着他的巨兽忽然松开爪子,钟离棠跌落在由一堆坚硬物件筑成的巢穴里,硌得他皱了下眉,“嘶”了一声。 小龙崽张开翅膀,罩住巢穴,硕大的脑袋低下,用满怀依恋又饱含痛苦怨恨的眼神,深深地凝望着钟离棠。 他分不清幻象里的幻象,以为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钟离棠欺骗他!杀了他! “吼——”- 周遭太暗,巨兽的眼睛又太大。 钟离棠看不清他眼里复杂的情绪,倒是借着他眼睛散发出的一点微弱光芒,勉强辨认出了构成巢穴的坚硬物件们,原来是一些金银珠宝。 待听到一声熟悉的怒吼声。 钟离棠才终于确认,黑暗中的绿眼睛巨兽,就是他的雪团儿本尊。 “别怕,是我。”钟离棠举起双手,想摸一摸上巨龙的头,却只够得到巨龙的下颌,一片鳞片有他的巴掌大,“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以为小龙崽仍旧神志混乱,认不出人,犹处于紧张不安、极具攻击性的状态,却不知小龙崽已然清醒。 听到他安抚的话语,巨龙内心冷笑。 明明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他,这会却说什么不会伤害他,骗子! 就像他在地下斗兽场刚破壳的时候,掌柜也曾和蔼可亲,只是没装几天,就因他的不驯服,开始打骂折磨他。 他以为钟离棠会与众不同。 没想到也与掌柜一样,迟早会暴露出真面目。 或许他的好,也只不过是一种更为高明的驯化手段罢了! 巨龙越想越恨,忍不住龇出比钟离棠腰肢还粗的锋利獠牙,可当抵在身下人脆弱的脖颈上时,又恨恨地发现,自己做不到像初见时那般,可以毫不犹豫地咬下——这一咬,钟离棠必然命丧黄泉。 “吼——” 他发出一声更响更亮的怒吼,却是恼怒自己,明明钟离棠对他痛下杀手时都没有迟疑!他为何迟迟下不去手? 巨龙干脆换了个杀人法子,高高举起一只爪子,然后猛地挥下。 却被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握住了爪子。 那手太小,只堪堪握住一点爪尖。 “我不是江云起,我是雪团儿的,嗯……”钟离棠听小龙崽喊时还不觉得,自己要说时顿觉羞耻,“棠棠。” 巨龙的爪子僵在了半空。 骗子! 一定是察觉了他的杀意,又想欺骗他的感情!等骗得他放下戒备的时候,就又会干脆利落地一剑杀了他! 獠牙爪子都是废物点心,幸好他还有一条尾巴,那便勒死钟离棠! 睚眦必报的巨龙,在心里恶狠狠地想着,然后驱使尾巴缠上钟离棠,却不想尾巴更没用,从细长变粗长,也丝毫不影响桃心尾巴对钟离棠的喜爱,熟门熟路地缠上他柔韧的腰肢,亲热地蹭来蹭去。 感到背叛的巨龙气昏了头,张嘴朝着自个的尾巴,就咬了一口。 “嗷——” 疼得他眼泪都飚出来了- 巨龙太大了。 钟离棠只能模模糊糊辨认出他的大致动作,不知道他又自己咬了自己,还以为是契约反噬,造成的识海阵痛:“乖,不疼了……” 同时心道得赶快想个法子,帮小龙崽抚平识海。 思来想去,钟离棠觉得他进入小龙崽识海的这缕神识或许可以一用,便一狠心,割舍了神识。 刹那间,一缕神识化作万千星辰,点亮了巨龙漆黑一片的识海。 与此同时,钟离棠的身影,也忽然从他的巢穴或者说识海里消失。 “棠棠!” 巨龙环顾左右,焦急地大喊。 不懂怎么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钟离棠就不见了。 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还在怨恨钟离棠,想着怎么才能杀了他- 出了小龙崽的识海后。 钟离棠本来已经做好了忍受神识割裂的疼痛了。 却惊诧地发现,不禁神识不疼,便连体内的灼疼也跟着消失了。 他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好,甚至精力充沛到想围着坐忘峰跑两圈? 钟离棠意识到不对。 接着,眼角的余光发现练剑台上的契约阵法不知何时不见了。 而他的后腰右侧微微发烫。 仿佛那儿,烙印了什么。 转头查看小龙崽的情况。 他仍双目紧闭,没有醒来的迹象,表情虽不痛苦到五官扭曲了。但偶尔,还是会出现一丝难受的神色。 钟离棠皱了皱眉:“不应该啊……” 融合完了水麒麟血,又被平复了混乱的识海,按道理他该醒了。 联想到他莫名“康健”的身体,消失的阵法纹路,以及死了契约兽却神魂未伤的江云起……钟离棠有一种不好的猜测。 难道他们阴差阳错地契约了?- 光天化日之下 不好叫小龙崽一直赤身裸i体地躺在练剑台上。 钟离棠便趁着这会“身体好”,把给他蔽体的白袍,系在他的腰间,然后一手穿过他的腋下,一手穿过他的膝下,试图把他一把抱起来。 却一动不动。 “……” 看来他们的契约并不完整,小龙崽只是替他承受了疼痛,并没有分担真正的伤势,他的身体本质依旧是病骨支离,弱得很。 意识到这一点。 钟离棠反而默默松了口气。 理应他经受的,没道理让别人代劳。 既然抱不动小龙崽,那便换一种方式。钟离棠先将他扶坐起来,然后把他的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再使劲架起来。 只是小龙崽比他高将近一头,体型也大近一圈,说是架,倒不如说是拖,钟离棠就这么半架半拖的,就近把小龙崽送到静室的榻上。 小龙崽身上原先出了不少汗,一路过来,又不免沾上尘土,黏上花花草草。钟离棠索性打了水,湿了帕子,简单地为他大致擦了擦身体。 才从静室的柜子里找出一套自己病前的干净衣裳,给小龙崽穿戴上。然后看着他穿起来宽松,小龙崽穿着紧绷的衣裳,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 一定是小龙崽平日吃得太多了- 钟离棠最后选择,在通知陆君霆过来的时候,请他顺便带一套衣裳。 陆君霆不是一个人来的。 洛如珩也跟了过来,不过一到,就被陆君霆指派去练剑台收敛江云起的尸身了,自个则与钟离棠去书房商讨。 “江云起这个竖子!当真是无法无天!”陆君霆脸色臭极了,要不是江云起已经死了,真恨不得召一道雷劈死他个孽障。 当凌霄宗是他御兽宗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陆君霆不敢想,若江云起不是对小龙崽起的歪念,而是对病弱没有修为的钟离棠,此时此刻,他是否还能见到好生生的师弟。 钟离棠倒了一杯莲子海棠花冷茶,递给陆君霆,让他饮下消消火。 “行事嚣张,性格跋扈,目无尊长,又不怜弱小。”他淡淡道,“江云起成长如斯,江宗主身为人父,理应占一半责任。” 先前在沧月的鲛人之歌审问下,管事不仅交代了斗兽场开设的目的,还交代所知的参与贩卖的人员名单,以及幕后主使——江云起。 若主谋是江云起,似乎一切都能说通了……管事迟迟不敢说出他,是怕说了,回宗后,江宗主定不饶他。而江宗主或许正是发现了江云起做的恶事,急着为他遮掩,才顾不了太多,直接杀了堂主应付胡十四。 江云起执意要见管事带他离开,也是怕管事撑不住暴露了他。 一切虽然看似合情合理。 但又暗藏古怪- 陆君霆喝完一杯冷茶,火气也没降下去多少:“哼,江宗主溺爱独子,确实远近闻名。但如珩也是自幼被宠大的,怎么没见他长歪了?我看那江云起天生就是个坏种,怨不得旁人!” 说罢,拎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饮下,情绪才终于冷静。 “江云起死在了我们凌霄宗,江天阔作为父亲与一宗之主,肯定会找上门讨要个说法。”陆君霆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师弟可有什么想法?” 钟离棠反问:“师兄呢?”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说道: “瓮中捉鳖!” “一网打尽。” 陆君霆笑了:“师弟与我当真默契十足,想法竟是大差不差。” “凌霄宗身为仙门第一大宗,江宗主想为一向宠爱的儿子讨回‘公道’,定不会独自登门,少说也会邀上三五个交情好的宗主一道来。”钟离棠也倒了一杯茶,低头抿了一口,“师兄不若推波助澜,帮江宗主多请一些人,到时候也好一道处理了斗兽场的事,省得夜长梦多。” 陆君霆道:“师弟言之有理。届时,我再让宗里峰主长老们按照管事交代的名单,将那些参与的各宗不法修士抓来,然后当着众仙门宗主的面审问,我就不信他们到时敢不交代出被他们拐卖的人员名单……” 片刻后,两人商榷完毕。 陆君霆道:“早些解决,你也好安心养病。” 说起病。 钟离棠放下茶杯,在书案上铺开一张白纸,然后边回忆着先前练剑台上的契约阵法纹路,边执笔复绘出来,待墨干了之后交给陆君霆。 “我对阵法的研究时日不长,目前只略通,尚不精,还请师兄走时将此图交给阵峰的师兄,劳烦其看看,可有为我们解除的法子。” 陆君霆攥着纸,神色犹豫:“……师弟何必急着解开呢。” 左右对身体没什么影响,还有人能分担病痛,让师弟少受点罪。在他眼里,钟离棠养了小龙崽又对他那么好,小龙崽代钟离棠受过是应该的。 “师兄可曾想过,若我不知疼痛疲惫的话。”钟离棠没有指责他的想法不对,而是委婉地说,“岂不是累死也不知道?若是哪天我不慎受了伤,怕是一身的血都流尽了,也发现不了。” 陆君霆恍然,随即羞愧地低头:“师弟说的是,是我一时想岔了。” “无妨,师兄想明白就好。”钟离棠道- 洛如珩收完尸过来。 见两人已语毕,觍着脸凑上前,对钟离棠道:“小师叔,您现在可有空帮我看看家里先辈的琴是否能修好?” 钟离棠见他短时间内就旧事重提,猜想此事对洛如珩应当是件要紧事,便点了点头,左右看个琴而已,也不费什么功夫。 熟料陆君霆横插一杠。 “洛如珩!”陆君霆大喝一声,面有怒色,“你小师叔是擅琴,不是擅斫琴!你家的琴坏了,不拿去找斫琴大师修理,却拿来问你小师叔?我是让你侍奉你小师叔,不是让你这孽徒有事没事来劳累你小师叔的!” 洛如珩被骂得不敢说话,掉头就跑。 “还敢跑?!” 陆君霆眉一皱,连与钟离棠告辞都忘了,就追出去要教训洛如珩。 钟离棠摇了摇头。 随后拿过托陆君霆带来的衣裳,转身去了静室,为小龙崽换上。衣裳是宗里的体修们一贯爱穿的黑色常服,舒适干练,小龙崽穿上正合适。 然后见小龙崽还未醒来。 钟离棠便坐在榻尾,修长的手指有条不紊地解开上衣的系带。系带一松,丝滑的白衣瞬间从圆润的肩头滑落,只余两只袖子挂在他的臂弯,悬着的衣领犹如一道倒下的残月,堪堪坠在他腰肢的收束之处。 就这样,他低下头,扭过身,往下看去。 只见在大约靠近腰窝的地方。 一片白净的肌肤上,赫然出现一个巴掌大的黑色兽首纹路。 表情狰狞,眼神凶恶。 栩栩如生。 忽然,钟离棠发觉属于小龙崽的那道呼吸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抬头转身,却对上一双瞪得老大的绿眸。 “……” 第19章 契约代偿 颈项如天鹅低垂,雪发拨到削…… 找遍识海内每一颗闪闪发光的星辰, 都找不到钟离棠的身影后。 谢重渊失魂落魄地醒来。 一睁眼。 入目便是一片雪白。 颈项如天鹅低垂,雪发拨到削肩一侧,半如云团堆积, 半如瀑布垂流, 穿过两扇展翅欲飞的蝴蝶薄骨,沿着婉转动人的脊柱沟, 一直流至腰下臀上, 两个微微凹陷的菱窝之间。 看得他呼吸停滞,身子也僵在榻上,就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目光微移。 他不可避免地注意到, 钟离棠右侧腰窝附近,那突兀的黑色兽首纹路。再熟悉不过的图案了, 分明是他的兽形! 居然把他的兽形纹在身上, 还是那个位置, 真是……谢重渊喉结轻轻地上下滚了滚, 然后微微勾起嘴角。 只是下一刻, 想起被一剑穿心的惨痛记忆,他又赶紧压下了翘起的嘴角,唯有一双幽绿如饿狼的眼睛, 还在直勾勾地盯着钟离棠露出的腰背。 令乍然与他对上眼的钟离棠感到瘆得慌。 “你何时醒的?” 钟离棠说得不疾不徐,人却飞快地从榻尾站起, 转身走开两步, 拉起衣衫,拂开肩膀的头发,便低下头,十指如飞地系上系带。 没有听到回应。 穿戴整齐的钟离棠回首,却忽然眼前一黑。 竟是谢重渊悄无声息地贴了过来。 高大精健的身躯投下的阴影, 几乎把他完全包裹。强烈的、无法逃离的压迫感,令钟离棠呼吸困难。他几乎本能地偏过头,寻求光亮与新鲜空气,却嘭的一声,挺翘的鼻子猝不及防,撞到谢重渊坚硬的锁骨。 “嗷——” 谢重渊感到鼻子一酸,五官皱起,眼睛也条件反射地冒出泪花。 “怎么了?”钟离棠后退了几步。 “没事!” 谢重渊咬牙强忍着鼻子莫名其妙的酸疼,跟着逼近,迫使钟离棠退无可退,脊背几乎贴在墙上。 离得太近了。 钟离棠不适应地蹙了蹙眉,转身想从侧边走出谢重渊的阴影范围,却被他突然伸出的一条手臂拦住。 “雪团儿?” 钟离棠谨慎地抬头,却因谢重渊逆着光,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 “呵。”谢重渊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像是咬着牙,挤出一个又一个字,“叫、我、谢、重、渊。” 钟离棠愣住。 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身前站着的男人,是前世那位魔界君主谢重渊。转念想起重生之初,他曾在雪团儿的面前说出过这个名字,又打消了怀疑。只当小龙崽是忽然化形,身心一夕之间由幼稚变得成熟,难免出现认知混乱。以及他可能像胡十四一样,融合了上古麒麟血变强的同时,也接受了精血中的传承记忆,所以性情暂时受到了一些影响。 “雪团儿这种幼稚的名字,以后你喊一次,我就……”谢重渊危险地盯着他,心里瞬间琢磨出千八百种惩罚方式。 钟离棠却没有给他机会,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好的,谢重渊。” 谢重渊一噎。 随即恼羞成怒一般靠得更近,把钟离棠抵在墙上,右手掐住他的腰,无名指按进他的腰窝,厉声质问:“说,为什么要在这里纹上我兽形?” 钟离棠有种被大型食肉猛兽咬住脖颈审问的错觉,仿佛一个回答不好,就会被拆吃入腹:“……江云起与你契约失败,但契约阵法似乎并未完全失效……你我可能误打误撞缔结了契约。” “不是特意纹的?”谢重渊确实从麒麟血中得到了一些残缺的传承记忆,但那些记忆太过久远,远到关于契约的知识与目前的时代迥然不同。 钟离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怎么会误会:“当然。修士与灵兽契约之后,修士的身上随机一处位置,会出现契约兽的印记。” “……” 自作多情的谢重渊,掐着钟离棠腰肢的手不自觉用了力。 因着契约的关系,钟离棠自然是眉头都没皱一下。 反而是他,突然感觉腰侧仿佛被谁狠狠地掐了一下,疼得他差点又丢脸地“嗷”了一声。 钟离棠只是感觉不到疼,不是完全没有感觉。腰间的手忽然收紧还是知道的,看着面目扭曲的谢重渊,默了默,他叹道:“抱歉,看来在你我的契约没有解除之前,你恐怕都要代我受过了。” 谢重渊方才知道,原来鼻酸腰疼都不是他的感觉,而是钟离棠的。 怪不得他一醒来,就感觉身体格外虚弱无力,头疼欲裂,体内也火烧火燎地疼,还以为是像上次一样过度消耗导致的,没想到竟是因为契约。 他不禁阴暗地猜测。 或许钟离棠是故意趁机与他缔结契约,好让他代为承受病痛的折磨。 “你能感到身上有哪些不适?” 所以听到钟离棠关心的询问,他臭着脸道:“哼,我哪都不舒服。” “这样啊……” 钟离棠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光滑的鳞片变成了柔软的卷发,手感非常好:“真是辛苦雪……重渊了。” 谢重渊比他高,此刻却下意识低头,回蹭他的手心。 然后又僵住,暗骂自己太不争气了!- 到底是不忍心看谢重渊难受。 钟离棠便提出带他去丹峰看看,或许会有丹药,可以缓解他的不适。 本来要召一只仙鹤代步的,却先被一阵酸言酸语,打消了念头。 “坐仙鹤的背,坐狐狸精的背,就是想不到坐我的背?莫不是嫌弃我身上没毛,不如他们坐起来舒服?”谢重渊一马当先,大步出了屋子,在空地上变成巨龙。不像小龙崽时短手短脚,肚子鼓鼓,丑萌丑萌的。 巨龙姿态的他,体型庞大,身姿矫健,威武霸气又不失凶悍。 正欣赏着,钟离棠发现巨龙幽绿的眼睛,偷偷地瞥了他一眼又一眼。 “……” 嗯,看来某龙本性未改。 他默默走过去,然后便被殷勤的桃心尾巴立刻卷起,小心地放在脖子上,生怕他反悔一样。 谢重渊磨了磨牙。 该死的尾巴,又背叛他!让钟离棠坐个背,那是为了快点去丹峰拿药,坐他脖子上是怎么回事?怎么不干脆把钟离棠放他头上? 心里刚这么想。 桃心尾巴像是故意与他作对,又卷起钟离棠,然后把他放在了头上。 谢重渊:“……” 但坐都坐了,总不好再把钟离棠移开,仿佛他多在意一样。 “吼——” 黑色巨龙在心里给自个的桃心尾巴记了一笔账后,仰头长啸一声,展开庞大而光滑的皮翼,轻轻一振,便嗖的一下,冲上了苍蓝天空。 还炫技似的,忽而陡峭爬升,忽而俯冲之下,忽而又螺旋翻滚的。 撞碎了白云,搅乱了清风。 钟离棠迫不得已抱住谢重渊的右犄角,以稳住自己。转个头,避开迎面的风,便能看见谢重渊的左角。 那曾经断了的地方,因化形重新焕发了生机,如春笋一般,在漆黑坚硬的旧土悄然萌发,冒出圆圆短短的芽儿,瞧着分外可爱。 钟离棠忍不住空出一只手,摸了摸。 不像成熟的右角又尖又硬,还有环脊。这稚嫩的新角表面有一层很短的茸毛,摸起来软乎乎的,还有点温热,仿佛茸毛下有热血在流动。 谢重渊却被他这突然一摸,吓得一激灵,猛然提速,飞得快如流光。 钟离棠拂开眼前纷飞的乱发,喊:“慢点飞——” “这就怕了?”谢重渊哼笑。 钟离棠:“……” 身为剑修,昔年出行多是御剑。有时遇到危机,比这飞得更快更险的时候不是没有,所以怕倒不至于。只是他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经受了如此高速的飞行与来回翻转后,该气血上涌,肺腑不适了。 果然。 谢重渊笑不出来了。 他胸口忽然发闷,喉咙也有了痒意:“咳,咳咳咳……” 往日看钟离棠咳的时候还不觉得,今天自己亲身体验了一遭,方知多难受。咳得他想停都停不下来,五脏六腑都在疼,还有什么往喉间涌。 “咳——” 谢重渊咳出一道长长的火焰。 色泽灰暗。 明明是火,却给人阴冷之感,仿佛是什么至邪至恶的东西。 钟离棠瞧见后,眉头微蹙。 书里也是这般,随着逃出封印的小龙崽的成长,他喷出的火焰色泽与温度也会出现变化,但真正的蜕变,还是在食了精血化形之后,从普通的灵火变成有腐蚀性的灰焰。 现在看来,异火应是与谢重渊如今的躯体一样,受到了血灵珠特性的限制。因为真正的异火,色泽幽黑如墨,除了腐蚀性外,还拥有剧毒。 咳出一道火焰,宛若咳出了一滩淤血。 谢重渊顿时感觉好多了。 只喉间还有些痒意,时不时地轻咳一声。 怕再那么难受,谢重渊终于放慢了速度,慢悠悠地飞到丹峰。 一落地,他的桃心尾巴就殷勤地把钟离棠放下。离开时,尾尖儿还不舍地蹭了蹭钟离棠的腰。 刹那间,谢重渊感到腰间起了一阵酥痒。 “?”谢重渊。 他狐疑地又用尾尖儿,轻轻地戳了戳钟离棠的腰肢,然后他整头龙过电一样抖个不停,克制不住地放生大笑。 “哈哈哈,咳,我知道了,哈哈哈,你居然怕痒,咳咳咳……” 第20章 怎么解契 一身松松垮垮露着胸肌的织金…… 过去钟离棠一些略微异样的反应, 如今可算有了答案。 钟离棠着实没想到,连“痒”这一感觉,都被契约转移给谢重渊承受了, 不禁无奈地扶了扶额。 他有些部位确实怕痒, 寻常触碰还好,就怕一些突然地轻轻触碰, 尤其是谢重渊这样用尾巴尖儿轻轻触碰的。 而谢重渊发现了他这一秘密, 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有趣的玩意。 一玩便上瘾了,拿尾巴尖一戳,再戳。 然后只见黑色巨兽趴在地上抖起来, 又笑又咳的,不时有灰色的火星从他嘴里冒出, 一落地, 便腐蚀出一个个窟窿。 忽然, 谢重渊敏感地察觉到一道视线。 他立刻不玩了, 也不笑了, 仰起头,冲着一处树木掩映之处,喊:“谁?滚出来!” 钟离棠闻声,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依旧穿的一身灰扑扑的江潮生走了过来。 “见过仙尊大人。”江潮生对钟离棠行礼后,一脸无措地解释, “我是出来寻找兄长的——我出去方便了一下, 回去便发现兄长不见了。” 他神色有些焦急,又有些无奈,仿佛对坐忘峰上发生的事全然不知。 “江云起死了。”谢重渊一想到江云起,就恨得牙痒痒,不禁冷笑。 江潮生一脸震惊:“什么?!” “……江云起罪有应得, 尸身已被妥善收敛。”钟离棠告诉了他江云起的死因,然后安抚道,“你放心,我不会迁怒于你。且安心在丹峰的客舍住上几天吧。” “兄长死了,父亲大人合该知道。”江潮生却面色悲伤地恳求,“仙尊大人,可否容我回御兽宗为兄长报丧。” 江云起死了,钟离棠不觉得江潮生一个养子回御兽宗会好过,便不答反问:“你可想去灵觉寺?若你愿意,我会设法送你去佛子身边做个俗家弟子,御兽宗的人不敢去找的麻烦。” 闻言,江潮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经历了钟离棠与陆君霆做戏诈他一事,他还当仙尊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光明磊落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从来都是他小人之心罢了。 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多谢仙尊大人的好意。只是父亲大人对我有恩,眼下兄长去世了,若我再离开父亲大人身边,实在不孝。” 江潮生不愿意,钟离棠也不能勉强。 “报丧一事,自会有人前去。”钟离棠为了避免徒生波折,最后婉拒了他离开的请求,“过几天江宗主会来凌霄宗。届时你可随其同归。” 江潮生便不再强求。 一旁的谢重渊不满钟离棠与江潮生说话忽视了他:“咳,还去不去拿药了?” 钟离棠让他稍等片刻,又问江潮生:“江云起契约不成,留下的契约阵法,反而无意令我们结了契,你身为他的弟弟,可知解除之法?” 他这一问,纯粹是心血来潮。 说罢,想起以江潮生低微的修为,怕是还没有习得御兽宗的核心功法,便想算了,谁知—— “契约了这么强大的兽,您舍得解契啊?”江潮生是真的惊讶了。 御兽修士对强大兽类的追逐堪称狂热,否则江云起也不会轻易被他鼓动。虽不知谢重渊缘何化了形,但一头小兽短时间内能成长如斯,可见其潜力。而且连元婴修士都强行契约不了的,该是一抹多强大的兽魂啊。 江潮生垂下眼,眸光闪烁。 “对啊,仙尊大人您当真舍得?”谢重渊说得有些阴阳怪气。 明明他觉得契约像狗链子,打从心眼里厌恶,才会在被江云起强行契约时,无比抗拒,甚至宁死也不屈从。与钟离棠误打误撞结契后,替他承担病痛,也非常不习惯“自己”的虚弱。 可当听到钟离棠比他还急着解契时,心里忽然就不高兴了。 “对,不舍得。”钟离棠淡淡道。 谢重渊刚要得意地笑,就听他又道: “——不舍得你受束缚,也不舍得你吃不该吃的苦。”钟离棠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便这么说了。他想,这或许就是《灵兽入门》一书上说的,灵兽养久了就会如同家人,再舍不得其吃一点苦受一点罪。 谢重渊却想歪了,心中一甜,差点咧嘴笑了出来。还是拼命回想幻象中自己被杀的一瞬,才没真让嘴角翘起来。 令钟离棠没想到的是。 江潮生最后犹疑了一会儿,还真地拿出了一张解除契约的阵法图。 “我……以前凑巧看兄长画过,就记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钟离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原以为江潮生是个被欺凌的小可怜,现在看来,或许是他看走眼了。 御兽修士的契约事关重大,该多凑巧,才会叫他给看见并记住呢。 “多谢。”钟离棠收下阵法图。 江潮生连忙摆手:“也是为兄长赎罪,当不得仙尊大人一声谢。” 然后便辞过钟离棠,老老实实地回客舍呆着。 钟离棠与谢重渊便去丹峰峰主常在的丹房找他,但是那儿地方小,可容不下谢重渊的巨龙形态,所以他依着麒麟血传承记忆中的化形讯息,把鳞片幻化成了衣裳,是照着幻象里的“他”幻化的。 一身松松垮垮露着胸肌的织金玄衣。 为了搭配,谢重渊还把宝贝的金项圈取出来戴在脖子上。 “怎么样?”他朝钟离棠挑了挑眉,“比之前那身黑衣好看吧?” 钟离棠:“……好看。” 嗯,雪团儿当真是偏爱金子,连幻化的衣裳都要有大片的金色纹路。 进了丹房,丹峰峰主果然在。 “劳烦师侄给他看看。”钟离棠指了指谢重渊,“他吞噬的水麒麟血,与他属性不合,也不知是否会留下什么隐患。” 丹峰峰主便给谢重渊把脉,又用灵力把他浑身上下探查了一番:“师叔放心,他现在的身体好得很。” 然后有些好奇地问:“不知师叔哪来的麒麟血?可还有多余的?” 要是有多余的,他愿意用全部家当换一滴,好拿来研究炼制新丹药。 钟离棠摇了摇头:“只此一滴,还是妖王前辈留下的。” 一听是胡十四的东西,谢重渊顿时感觉像吞了苍蝇,怪恶心的。 他的五官倏地皱成一团。 钟离棠还以为他又因为契约不适了,忙问丹峰峰主可有药缓解。 “回小师叔,弟子这儿丹药有的是。但恐怕对他都没用啊。”丹峰峰主忧愁地摸了摸自己的胖肚子。 钟离棠:“嗯?” “因为按照您的说法,根源在您的身上啊。”丹峰峰主道,“而您,是吃不了那些缓解的丹药的。” 钟离棠身子骨弱,许多丹药因为承受不住药力而不能服用。能服用的,又或多或少与他平日所喝的汤药有冲突,也不能用。 所以谢重渊不适也只能硬生生地忍着。 既然钟离棠来了。 丹峰峰主自然会顺便给他把一把脉,谁知这一看,却吓了他一大跳:“我的小师叔啊,您究竟做了什么?您体内的脏腑怎么伤得如此厉害,经脉怎么隐隐有裂纹?我的天啊,您的灵根也有被阵法榨取之象……” 一阵痛心疾首之后。 他说:“小师叔,您得静养!好好地静养,切记以后不能大喜大悲伤了心神,身子也万万再不能劳累,亦或者是借外力使用灵力了。” 钟离棠垂下眼,避开丹峰峰主郑重的目光。 今生意外频发,他未能静养。 而前世,他起初的几年一直呆在坐忘峰静养,所以身子要远比现在好很多。还是直到听说好友净心失踪的消息,他心怀愧疚,拖着病体离开凌霄宗四处寻找,在途中因劳累与反击欲杀他的魔族,才使得火毒发作。 犹记得当时,他毒发盲了双眼,只能就近找上御兽宗寻求帮助。 还隐姓埋名,装作散修。 本想买一只仙鹤,载他回凌霄宗,谁知竟撞上江云起欺辱一头刚化形的兽……回忆到这里,钟离棠猛然发觉,那兽的遭遇似乎与书上所写的谢重渊的经历极为相似,可他掐指算一算时间,却对不上,许是巧合罢了。 他当时为了救下那兽,不得已暴露了身份。 然而不久,他体内的火毒再次发作,病得厉害。好在陆君霆收到消息接他离开前,他强撑着在昏倒前,留下了为那兽赎身的灵石…… 只是转念想到地下斗兽场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钟离棠就不免隔着一世,为那兽担忧。 哪怕前世地下斗兽场的事并未暴露,他不知晓。哪怕他被带回凌霄宗后,昏昏噩噩地卧床了许久,无力操心别人…… 发觉钟离棠走了神,丹峰峰主稍稍提高了音量。 “小师叔!您真的不能再把弟子的话当做耳旁风了,您现在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了啊,否则的话……” 未尽之语,皆在他骤然感伤的眼神里。 谢重渊不由地心中震动。 想起先前昏迷时,他迷迷糊糊觉得自己热得快要炸了的时候,是忽然出现的一丝冰冷,救回了他。他不懂,明明未来会冷酷地杀了他的人,现在为何要费心费力地救他?又是珍贵的麒麟血,又是冒着死亡的危险- 稍后,离了丹峰。 钟离棠与谢重渊又去了一趟阵峰。 阵峰的修士们,虽然拿到契约阵法图纸研究也没多久,但是因着宗主要求,又事关仙尊大人,故不敢懈怠,几乎一峰的修士都在埋头钻研。 以致他们来时还真有了点成果。 “这种契约真可耻!完全是契主对契约兽单方面的压榨与奴役啊。” “伤,只让契约兽承担。契主还能反过来摄取契约兽辛辛苦苦修炼的修为,如此一来,契约兽几乎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炉鼎啊!” “琢磨出这种卑鄙契约的人,简直就是阵修的耻辱啊,其罪当诛!” 阵峰修士们义愤填膺。 待到钟离棠拿出江潮生给的阵法图后,又纷纷闭嘴,干脆利落地拓印了好几份,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师兄,此阵可能用来解除我们的契约?”钟离棠问。 阵峰峰主拿着图纸,低头看得认真:“师弟稍等片刻,且让我仔细瞧上一遍再说……这块阵纹与契约阵法外圈右上角的一块阵纹对上了,嗯,不错不错,两者的作用相反,正是互解之象……” 忽然,他皱起眉,“咦”了一声。 钟离棠问:“怎么了,师兄?” “我们平日所用的文字,是只要识了字的人都能看懂,那么像契纹阵纹这种东西,便如同加了密的文字,若非有心钻研,是看不懂的。而加密,各宗甚至各人,都有各自的习惯与特色……”阵峰峰主怕钟离棠这个剑修听不明白,还特意举了通俗易通的例子,为他细细解释。 然后指了一处阵纹给钟离棠看。 “喏,师弟你看这块,就有仙女观的影子。但是要想知道这块阵纹具体是什么意思,还是得请教仙女观的修士……” 仙女观么…… 钟离棠若有所思。 “这解契阵图看起来大致可行,但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与阵峰的弟子们再研究研究。”阵峰峰主最后给出了答案。 钟离棠问:“不知需要多久?” “两三天足以。”阵峰峰主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钟离棠点了点头,对这个时间还能接受,之后又请阵峰峰主推荐了几本阵法书籍,虚心求教了他自学阵法后遇到的一些困惑。 然后便携谢重渊与阵峰的一众修士们告辞,不再打搅。 而自离开丹峰便陷入沉默的谢重渊,待回坐忘峰后,终于开了尊口。 “我不急着解除你我之间的契约。”谢重渊忍不住说。 言下之意,是可以缓一缓。 钟离棠道:“嗯,我急。” 好意被拒绝,谢重渊一脸郁闷,不开心几乎要从绿眼睛里溢出来了。 钟离棠垂眸想了想,解下腰间的白玉令牌给他:“我去书房看会书。你若是无聊,便去库房转转吧,若是看上什么,尽管拿去。” 他如此大方,谢重渊才不与他客气。 一进了库房,便如老鼠进了米缸,挑挑拣拣了不少耀金、月银、明珠、宝石……随便哪一样都是有价无市的稀罕宝贝,偏他一拿就是一堆。 末了,瞧见多宝格上放着的冰灵兽的躯壳。 谢重渊不禁动了歪念。 钟离棠不是不让他吃么,那他偏要吃! 可是他伸出的手,却在指尖碰到冰灵兽微凉的绒毛时猛地停住。 僵持了几秒。 谢重渊恨恨地收回了手,抱着一堆金银珠宝出了库房,嘴里嘟囔着:“我才不是怕惹他生气……死了那么久的东西,我傻了才会去吃。” 20-30 第21章 阅读感悟 越想越激动,他迫不及待地想…… 没多久。 在书房看书的钟离棠听到一阵玎珰响声。 抬头一看。 谢重渊身披阳光, 从敞开的窗子跳了进来。他本身穿着的鳞片所化的织金玄衣,已经够华丽了,此刻又穿戴了许多精致又漂亮的饰品, 全是用金银珠宝做的镯子、臂环、额带……谢重渊化形之后, 对火焰的控制精细入微,加之从麒麟血的传承记忆里学会了不少术法, 炼制如此并不奇怪。 “……” 钟离棠低下了头, 继续看书。 不然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为何不看我?” 谢重渊身高腿长,几步跨到书桌前,双手撑在两侧, 俯身凑近了问。 难道他这一身穿得不好看? 光被他高大的身躯遮得严严实实,眼前暗到看不清书上内容, 钟离棠不由轻叹一声, 无奈地又抬起了头。 额头却先撞上一温热柔软。 是谢重渊的唇。 “……” 钟离棠怔了怔, 然后往后一倒, 靠在椅背上, 双手交叉在腹上。他神色一如往常,平静淡然,只一双漆黑的眼眸, 应谢重渊的要求看着他。 看着他抬手,摸了摸自个的唇, 嘴角缓缓翘起, 露出愉悦中又带着一丝可惜的笑,仿佛不满足仅此而已。 然后像是忽然清醒。 整个人倏地站直,蹬蹬后退了几步,摸着唇不仅放下,还掩耳盗铃地背在身后, 嘴角也硬生生抿成一条直线。 对上钟离棠的目光后。 谢重渊羞恼地说:“你不是喜欢看书吗?继续看啊,看我干嘛?” 钟离棠:“……” 拿过桌上合起的书,轻轻翻开,垂下眼刚看了一段话。 嘭—— 一枚宝戒和他的身份令牌,被丢到了他的书桌上。 耀金做戒圈,月银在其上蜿蜒成一朵朵盛开的白海棠花。戒面上,则盘踞着一头依照着谢重渊兽形做的缩小版巨龙,宝石做的身躯,眼眸处镶嵌了两粒墨绿的明珠,散发着的微光,令其仿佛活了一样。 于是,钟离棠又把手中的书卷合上,抬起雪色长睫,眸光疑惑地看了眼谢重渊:“给我的?” “唔……剩的边角料做的。”谢重渊靠在一旁的书架上,双手抱胸,用满不在乎地口吻说,“不小心做小了,反正我戴不上,给你算了。” 心里却在想。 先前他还是小龙崽时,送给钟离棠的金镯子,平日戴在手腕上被宽大衣袖遮得看不见,后来没几天就收放了起来,问他还借口说太沉重了。 这次送的宝戒,又小又轻的,看钟离棠还有什么理由不一直戴着。 但是钟离棠本就不爱佩戴饰物,又是个剑修兼半个琴修,实在不喜欢手上有东西,故而拿起宝戒摩挲了下宝石小龙,并未戴:“很好看。” 他习惯性地夸奖了一句。 哪怕谢重渊几乎从动作到神情,都装得浑不在意,仿佛施舍一般。 谁知谢重渊并不满意。 尤其是眼看着钟离棠起身,想把他精心炼制的宝戒,放在身后的书架上冷落后,就更不满意了。 他胸腔内凭空生出一股怒气。 叫他一步跨近,贴上钟离棠削瘦的脊背,攥住他纤细的手腕,不由分说地从他手中夺走宝戒:“你不戴,那便丢了。” 转手便把宝戒用力丢出窗,自己也气冲冲地大步离了书房。 留下钟离棠靠着书架,揉了揉被他攥红的手腕:“气性愈发大了。” 摇了摇头。 他重新坐回椅子,拾起书接着看,不是什么正经书,而是话本。 他从前的千百年岁月,从不看这些闲书,乍看起来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总是过了许久,苍白到透明的手指才翻过一页。 剑法经书,一目十行,也能理解悟透。 但这些话本,他越看越困惑。 不懂《莺仙传》里的莺娘被伤到身心俱疲,一次次发誓赌咒,哭着说绝不原谅,为何最后还是与那个百般伤她的人在一起了。也不懂《散修张三》里的张真人,缘何在得到机缘后不一心修炼求得大道,反而热衷于打脸看不起他的人,还每隔几章便能遇见风情不一的女修与之…… 不过看了之后,多少还是有点收获。 比如身为主角,身负一书气运,一般是杀不死、打不垮的。 就像谢重渊,哪怕被他镇压,还是找到机会逃了出来。他变成小龙崽后,被欺辱得再惨也死不掉,反而会因祸得福,变得愈发强大。 而那些曾经欺辱过他的人,没一个好下场——除了他。 钟离棠叹了口气。 他不曾受过谢重渊的报复,便是最后死去,也是自食其果罢了。 再拿《重渊》一书,与《莺仙传》和《散修张三》作比较,还能发现,《重渊》一书的节奏不大对。 前世,他杀了谢重渊的分i身后死去,而谢重渊回归本体变得更加强大,后续应该是大杀四方、君临天下的情节。 而不是突然灭世,就此结束。 宛若一首刚弹到高i潮,就戛然而止的曲子,怎么想都不对。 不过就像他前世被谢重渊困在魔宫,却没有遭受书里所言的折辱一般。可见他们都是活生生的,有自己的意志,而不是一本书的提线木偶- 坐忘峰上的防护阵法开启后,没有特定的身份令牌,进出不得。 所以钟离棠并不担心谢重渊会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而他确实没走。 一出书房,便后悔狼狈地去找被他丢出的宝戒——那可是金子啊,是普天之下最漂亮可爱的东西之一啊,他怎么能丢?他真该死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丢的时候太用力了。 谢重渊找了一圈,没有找到。 不得已,他学着麒麟血传承记忆里的神识知识,磕磕绊绊地外放出了一些神识,却没想到他的神识和桃心尾巴一样不听话。 不好好去找宝戒,反而一股脑涌去了书房。 还仗着自己无形无声,钟离棠发觉不了,就光明正大地盯着一直看。 见他又在看书,谢重渊的神识凑过去瞧,想看一看书有什么好的,叫他如此喜欢看,结果一瞧,发现那字与上古文字大相径庭,他连猜带蒙看得很费劲,便灰溜溜地撤了,不再看书,光顾着去看人了。 看钟离棠时而蹙起的眉心,看他低垂颤动的雪睫,看他因为默念而张张合合的薄唇,就算有他代为承受病痛,那唇也依旧病色苍白…… 不知看了多久。 一股深浓的疲倦突然涌上心头,谢重渊不能自已地打了个哈欠,竟困得席地而坐,直接倚着一株白海棠树,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然后他便梦见了之前被江云起契约的事。 更准确地来说,是在他反抗契约之力时,恍惚间看到的幻象里的“他”被江云起强行契约的场景。 昏暗空旷的屋子里,烛火摇曳出狰狞的阴影。 而“他”被镣铐加身,按跪在刚画好的契约阵法中心,一身崭新的鞭伤,错落印在似乎被涂了药几乎快好了,只剩一些淡粉痕迹的旧鞭伤上。 江云起用力抓着他的头发,让他仰起头:“睁大你的狗眼,看啊,他走了,他完全忘记了你的存在。小畜生,当时他说愿意出灵石,帮你恢复自由身的时候,你是不是很高兴啊?我告诉你,你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谢重渊忍着幻象里头皮的疼痛,与恨不得把江云起复活再杀一遍的杀意,顺着他的力道,看向窗外—— 苍茫夜色里,陆君霆神色忧急地出现,横抱起人事不省的钟离棠,御剑离开,几瞬之后,便远去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小畜生,你知道那位是谁吗?”江云起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嫉恨,“那可是钟离仙尊啊!都怪你,要不然我也不会在仙尊大人面前丢脸!” 又故意打击他的心神,恶劣笑道:“呵呵,钟离仙尊病得厉害,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可能救得了你个废物?他分明就是骗你的!他压根没有留下灵石为你赎身。你啊,还是乖乖被我契约,老实当我的狗……” 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亦或者是伤心。 叫他一下子从梦里醒来。 却发现身上盖着一件白袍,熟悉的苦涩冷香,令他认出袍子的主人是钟离棠,不由用力攥着,喃喃:“为什么……” 谢重渊心中各种情绪翻涌,让他久久无法平静。 不像小龙崽时期心性幼稚,看到幻象也不当一回事,要么只会记得谁谁谁在幻象里欺负了他,以后要报复回去。要么便是嫉妒谁谁谁在幻象与钟离棠亲近了,不仅吃醋生闷气,还偷偷在心里把对方加入讨厌名单。 他已然成熟许多的心智,令他无法不去注意幻象里发生的事情本身。 又被欺骗了么…… 谢重渊回忆起陆陆续续看见的几次幻象。 但是太破碎了,推不出完整的经历,只能大约推断出:他似乎站在钟离棠与凌霄宗,甚至是天下人的对立面…… 所以,幻象里的钟离棠才会杀他么? 谢重渊竟因这个猜测而心生欢喜,忍不住想,如果今生他不像幻象里那样当什么暗黑君主,与天下人为敌,钟离棠是不是就不会再杀他了? 越想越激动,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钟离棠。 第22章 轻薄仙尊 大胆,你是谁?竟敢溜进坐忘…… 钟离棠是在窗外投来的光线变得橘红, 才注意到他看书已看了许久。 可身体与精神却不觉得疲惫。 换做是往日,他最多看书一个时辰,便会觉得腰酸背疼, 双目发沉酸涩, 心神困乏,不得不闭目养神, 又或是回房假寐一会儿, 才能缓解。 如今不累不困,他猜测定然又是契约作祟,让谢重渊代他承受了。 于是合上书, 走出书房。 果然,没一会儿, 他在一株白海棠树下寻到了睡得正香的谢重渊。 不知是做了什么梦, 谢重渊的表情变化很丰富。 一会儿狰狞扭曲像是疼痛难忍, 一会儿失落可怜得宛若被抛弃的小狗, 一会儿又咬着牙, 满脸怒色,仿佛要和什么人拼命…… “雪团儿?” 钟离棠唤了一声,见谢重渊没有醒来的迹象, 索性不再打搅他,只解下外袍, 抖开, 轻轻地为他披在身上,顺便拂去他头上身上的落花。 然后转身去了静室。 脱了鞋,平躺在榻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接着阖上双眼, 宁心静气,一边在心里默念经文,一边渐渐放缓呼吸,使自己陷入龟息的状态。 若谢重渊睡着是因为他身心疲惫。 那么,他如此放松精神缓解身体的累乏,或许能让谢重渊好受一些。 不出所料。 过了没多久,便有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榻边。 谢重渊低头凝视睡着的钟离棠。 卸去了发冠发簪,枕着一头如绸的雪发,以往清冷的眉眼,在沉睡时比清醒时少了一分不可亵渎的高冷疏离。还恰有一缕橘红,透过花格圆窗,绕过粉白的白海棠,抹在他病色的薄唇上,更添一分鲜活的艳色。 真的见到了钟离棠这一刻。 他一腔的欢喜与激动,却好似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冷却。 因为谢重渊倏地想起来,在会仙楼的后院初见时,钟离棠分明对他有杀意,是想杀了他的。以及在去灵觉寺的马车上,那个幻象里他临时随口为自己取的名字,却被钟离棠自然而然地先说了出来。 思及此,谢重渊痛苦地闭了闭眼。 不禁想钟离棠是否像他一样也能看见未来的幻象?否则,病骨支离的钟离仙尊,怎会突然千里迢迢,孤身去杀一头名不见经传的小兽? 可为何最后又放弃了杀他? 谢重渊想不明白。 只是再睁开眼后,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宛若如行尸走肉一般,缓慢而僵硬地抬起右手,在安静得只能听到心跳与呼吸声的昏暗室内,拇指与中指一搓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然后一缕灰色的火焰从他指尖窜出。 只要他想,指尖的灰焰便能把此刻毫无防备的钟离棠腐蚀殆尽。这个过去曾想杀了他、未来会杀了他的人,就会彻底消失。 他一向睚眦必报,却一再对钟离棠下不去手,现在是时候狠下心了。 谢重渊在心里如此冷酷地告诉自己。 下一刻,却—— 单膝跪上榻,在指尖灰焰的映照下,他俯身偷偷贴上钟离棠的唇。 “啊?” 过来送药的司秋,站在静室大开的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哪来的登徒子?! 居然趁着仙尊睡着时轻薄! 他怒喝道:“大胆,你是谁?竟敢溜进坐忘峰,偷亲仙尊大人!” “我不是,我没有。”谢重渊如梦初醒,慌张地抬起头,从榻上退开。他明明是要杀人的啊,也不知怎的,就鬼迷心窍偷亲了钟离棠。 “休得狡辩,看招!” 司秋虽然修为低微,又胆子不大,但是此时此刻,见有歹人轻薄他敬仰多时的仙尊大人,竟凭空生出一腔勇气。他把药碗糖碟好生放在一旁,抽出钟离棠赠予他的青光宝剑,就大叫着朝谢重渊一剑刺了过去。 谢重渊侧了侧身,轻松避开袭来的剑。怕他们的动静惊醒了钟离棠,三两步靠近司秋,赤手夺过他的剑,然后拎着他逃也似的窜出了静室。 一直到了远离静室的池塘边,才放开司秋。 “你看错了,我没亲!”谢重渊嘴上不承认,心里却不受控制地回味钟离棠嘴唇的感觉,凉凉的,软软的,许是一天三顿地喝药,那唇上也浸留了一丝苦涩,可他回味时却觉得甘甜,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糖吃多了。 司秋不信,但剑被夺了,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便没有再贸然动手,而是手背在身后偷偷掐诀,试图联络陆君霆和洛如珩来教训这个登徒子! “我、我是看他脸上落了东西,帮他拿掉,真没有在亲!”谢重渊下意识不想让钟离棠知道这事,怕他讨厌,也怕被赶出坐忘峰再见不到…… 末了,惊觉自己心里的想法,谢重渊又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他只是想留在钟离棠身边,好弄清一切事情的真相罢了,才不是别的原因。 司秋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怀疑与防备,看他,完全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谢重渊察觉后犹豫片刻,不得不承认:“我是雪团儿!你还不信?” “雪团儿?”司秋听得一愣,指尖正要传出的灵讯,也因他这一刻的分神散掉,“真的假的?你莫不是在骗我?我告诉你,我可不好骗。” “我骗你做什么?当然是真的!”谢重渊气道,“你仔细看看我,难道我长得不像雪团儿吗?好歹我们也相处了一段时日,你认不出?” 司秋还不知道坐忘峰上发生的事,甚至凌霄宗现在也没几个知道的。 他狐疑地上下打量面前高大英俊、眉眼异域的陌生男人。 眼珠子是绿的,嗯,和雪团儿眼睛的色泽一样。浑身金灿灿的,比他师兄看起来还富贵逼人……雪团儿也喜欢金子。 司秋将信将疑道:“那你变个兽形,我瞅瞅究竟是不是?” 没办法,谢重渊只能不情愿地原地变成了黑龙,甚至为了让他相信,还特意变成了化形之前的小龙崽的模样。 “现在你信了吧?” 小龙崽挺着胖乎乎的肚子,不耐烦地甩了甩身后细长的桃心尾巴。 这下司秋信了- 另一边,静室里。 在谢重渊与司秋走后,钟离棠眼睫颤动了几下后,睁开了眼。 他从榻上坐起身,然后在一室橘红的光线里,蹙起了好看的眉。 他并非真的睡着,又怎会察觉不到谢重渊对他的杀意呢。 可是,为什么? 他了解雪团儿。今生初见时,雪团儿因在地下斗兽场吃过的苦,起初对他有敌意有防备,就算养在身边也没放下警惕,还是将其带回凌霄宗,以真心换真心,相处了有一段时日,雪团儿才逐渐放下戒心,亲近他。 杀意……对他,自是从未有过的。 但是他却不算了解谢重渊,哪怕谢重渊身上还残留着雪团儿的影子。 前世,谢重渊分i身逃出封印后,在地下斗兽场吃苦受罪的几年,身中火毒、失去修为的他在凌霄宗静养身体,岁月静好。后来,谢重渊落到江云起手里饱受欺凌的时候,他倒是离开了凌霄宗,却是在四处打听好友净心的下落。别说见过,便是连听都没听说过谢重渊其人。 一直到谢重渊在荒域机缘巧合吞噬了上古龙血,不仅恢复了过往记忆,修为也飙至巅峰……他收服魔界众魔,自称暗黑君主,钟离棠才听说了他这个人的存在……后来谢重渊打上凌霄宗,钟离棠才算见到他本人。 不,那时他的双眼已经因火毒积聚看不见了,也称不上“见”。 再后来,他被囚在魔宫,病得正厉害,昏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而在那少得可怜的清醒时间里,他与谢重渊的会面、交流也不多。 他更多时候,是在魔宫侍从的嘴里听说谢重渊今天打了这个、明天抢了那个,或者是在魔宫里召开了宴会,又发脾气了,杀了谁谁谁…… 偶尔谢重渊兴致来了,召他抚琴一曲。 他们也隔得很远。 他在殿下,而谢重渊在高台的宝座上。 若无必要,谢重渊甚至从头到尾都不会与他说上一个字。 即便如此疏离冷漠,谢重渊也从没有缺过他的医药——六族有点名气的医修丹修陆续被他抓到魔宫,为他诊治。凡是那些医修丹修要的东西,哪怕是借着他的名头索要一些稀罕宝物,不出几天,谢重渊也能拿出来。 可他却因为谢重渊要解开昆吾山的封印,而杀了他。 若是前世的谢重渊,对他起了杀心也是正常。 只是为何最后没动手,反而亲了他? 钟离棠低头,摸了摸唇,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另一个人唇上的热意- “既然信了,”谢重渊不放心地叮嘱道,“那待会回去,见到了棠棠,你可不要胡说八道啊,最好是连提都不要提,知道吗?” 司秋挠了挠头:“知道了。” 心里却不免困惑,若是一场误会,没亲,那有什么不可说的。 谢重渊这才变回人身,把青光宝剑还给司秋的同时,俊脸上缓缓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你要是出尔反尔……” “我保证行了吧?”司秋右手举起三根手指,就差对天道起誓了。 谢重渊满意地抬了抬下巴。 如此,说“好”了的两人,才返回静室,却发现钟离棠已经醒了。 昏暗中,他倚在榻上,雪发温顺地垂在身后,把脸侧往花格圆窗的方向,素手摘下一片白海棠花的瓣,就着微弱橘红的光线,折叠着。 谢重渊莫名有点慌:“你什么时候醒的?” 第23章 开始解契 陌生的、叫人沉迷的奇异愉悦…… “刚醒。”钟离棠未抬头看谢重渊, 只把手中的东西放下,然后随手拿起一根簪子,把一头散落的长发, 规矩地束在脑后。 司秋不知这简单对话里的暗潮汹涌, 忙施法点了灯,照亮一室, 然后把药端去给钟离棠:“该喝药了, 小师叔。我还以为雪团儿化形后,会是个可能还没有我腰高的胖娃娃呢,没想到, 他瞧着比我师尊还高大……” 钟离棠接过药碗,淡淡地纠正道:“以后还是叫他谢重渊吧。” “诶?”司秋眨了眨眼, “为什么呀?” “他嫌雪团儿这名太幼稚了。”钟离棠说罢, 低头, 抿了一口汤药。 司秋回头看了眼谢重渊。 却发现他臭着脸。 明明是谢重渊自己不让叫的, 结果由钟离棠说出来后, 他又不乐意了,还不能说什么,只能暗自生闷气。 “好吧。”司秋可惜道, 雪团儿这么可爱的名字多好啊。 因为钟离棠的病情加重了,今天这药, 丹峰峰主特意给改了改, 添添减减了几味药,味道也就更苦了。 钟离棠照常一口一口的喝。非他不愿意一口气喝掉,而是他这病弱的身子,一下子受不住太多的药力,所以只能少量多次, 慢慢地喝。 “唔……” 却不想因着契约的关系,谢重渊没有喝药,也尝到了这比往日更苦更涩更难喝的味道,顿时五官扭曲,龇牙咧嘴的,不复俊美模样。 司秋茫然又疑惑:“啊?” “呸呸呸……糖,快点给我糖,嘶……”谢重渊被苦得跪倒在地,身子蜷缩着,手也颤抖,艰难地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放着饴糖的碟子。 司秋忙端给他,本来也是特意带给他的。自从发觉谢重渊似乎喜欢吃糖,钟离棠便让司秋送药的时候,隔三差五带一回糖,今天正好带了。 谢重渊立刻捏起一块,却不是自己吃,而是膝行到榻边,举起手,把糖送到了钟离棠的嘴边。 看着他苦巴巴的委屈表情。 钟离棠垂眸,张嘴吃下。 唇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的手指。 谢重渊像是被烫到了,猛地缩回手,绿眼睛眨啊眨,悄悄地扫过钟离棠的唇,又掩耳盗铃一般倏地移开,然后整张脸都泛起了可疑的红色。 目睹此情此景的司秋:“……” 真的没亲吗?- 糖块很快在融化成甜蜜的汁液,驱散钟离棠嘴里汤药留下的苦涩。 他不适应地皱了皱眉。 太甜了。 与此同时,谢重渊被苦到扭曲的表情逐渐恢复正常。他长舒一口气,双手揉了揉脸,仿佛终于结束了什么可怕的折磨。 司秋看看他,又瞅瞅钟离棠,心中的疑惑更大了,却乖乖地没问,而是拿出了一枚宝戒,递给钟离棠:“小师叔,我在路上拾到了这个。是您给雪……谢重渊做的吗?好可爱啊,简直跟他的兽形一模一样!” 他不如洛如珩见多识广,不知道这小小的一枚宝戒,上下都是炼制宝剑的绝佳料子,否则,身为剑修的他定也会心疼惊诧。 闻言,谢重渊冷哼了一声,不过宝戒找到了,他心里到底是高兴的。 “不,是谢重渊做的。”钟离棠接过,摸了摸宝戒上可爱的小黑龙,犹豫了片刻,将其与他的身份令牌系在一起,坠在了腰间。 总不好再叫谢重渊丢一回。 司秋惊讶地扭头看谢重渊,没想到他还有这手艺,却看到谢重渊抬着下巴,勾着嘴角,红晕未完全散去的脸上,绽开了一抹愉悦的笑容- 待司秋走后。 钟离棠从榻上下来,只穿着雪白袜子的脚轻轻踩在地上,走向谢重渊时几乎无声。而他手指夹着折叠好的白海棠花瓣,则被垂落的衣袖掩去。 其实即便不遮掩,谢重渊也是看不到的。 因为他的注意力全在钟离棠的腰间,看着白玉做的令牌与金灿灿还有他兽形的宝戒随着钟离棠的走动时不时碰撞,嘴角翘起的弧度越来越大。 直到钟离棠走到他面前。 抬起手,两根葱白的手指一松,其间夹着的白海棠花瓣便瞬间迎风起,在半空中变成一头活神活现的小兽,如虎似豹,其色亦金亦玉。 “这是什么玩意?”谢重渊好奇地问,还伸手去抓。 没想到小兽却很灵活,乘着风在半空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让他抓不着。谢重渊嗤了一声,撸了撸袖子,不信邪地继续抓。 钟离棠在旁边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他身无灵力,便使了个小戏法。用灵花白海棠的一片瓣折叠成小兽的模样,迎风便可幻化如同真兽,活上一时半刻。 而那小兽,不是旁的,正是修真界极为稀有的吞金兽。据说是上古貔貅的后代之一,生活在地下深处,以金银矿石为食,寻常难以见到。 偏生前世,有一日,他听魔宫侍从咬牙切齿地说有一头怪模怪样的小兽从土里冒出来,啃食了魔宫几座金银殿,差点把他们君主谢重渊心疼死,扬言以后要让这种小兽灭绝,不仅见一头杀一头,还得挫骨扬灰。 可是方才,谢重渊乍见吞金兽,却面无异色,仿佛初见一般。 钟离棠蹙了蹙眉。 想来是他猜错了,谢重渊应该没有与他一样重生。那为什么会对他起杀意?钟离棠思来想去,只想到可能是麒麟血的缘故。然而他对妖族吞噬精血进阶一事并不算了解,看来以后有机会还是得找胡十四请教一二。 “抓住你了!” 就在这时,谢重渊一个原地跳起,双手一合,把小兽困在了手心里。落地后,他下意识献宝一般,把双手伸到钟离棠的眼前,满脸骄傲。 “喏。” 谁知合拢的双手打开时,小兽又变回了白海棠花瓣。 谢重渊一愣。 下一刻,却听钟离棠夸赞他道:“嗯,厉害。” 谢重渊倏地收回手,背在身后,也把那瓣白海棠藏在了手心里- 星移斗转。 一晃,时间来到三天后。 阵峰的修士们做好了准备,可以为钟离棠与谢重渊解除契约了。 为免钟离棠来回奔波,阵峰的修士们直接带着东西在坐忘峰的练剑台上,开始布置解除契约需要的阵法。 因着钟离棠没有修为,解契过程只能由谢重渊主导。 陆君霆听闻后不放心,特意过来在一旁看着,以防出现危险,施救不及。然后不出意外,发觉了谢重渊看钟离棠的眼神有些不太对。 这种隐晦而炽热的眼神…… 他皱了皱眉。 不过是一头被师弟好心收养的兽,也敢觊觎他皎皎如月的师弟? 陆君霆看谢重渊的目光愈发不善,厌恶之情,几乎不再掩饰。 谢重渊迎着他的目光挑衅一笑,压根不带怕的。 “你!”陆君霆黑了脸。 要不是顾忌着钟离棠以及契约的存在,真恨不得把谢重渊当场格杀。 这时,阵法布置妥当了。 钟离棠先步入阵中,然后回头,以眼神催促谢重渊。 “来了。” 谢重渊得意地瞥了眼陆君霆,看他脸色又黑了几分,才迈着轻松愉快的步伐走入阵中。 “你在自己的识海中,找到自己的神魂,把上面仙尊的印记抹除。” 谢重渊磕磕绊绊地照着阵峰峰主的指导做。 他识海内,属于钟离棠的印记,无疑是那照亮他识海的满天星辰。一颗颗抹除熄灭,他识海的世界,也就渐渐暗了。 “然后你把自己的神魂,探入仙尊的识海,找到属于你的印记……” 谢重渊依言小心翼翼地进入钟离棠的识海,一个明亮美丽的世界。 碧蓝的天空,云团柔软,清风徐徐,旭日投下些许金色的曦光,落在识海中心一株巨大大白海棠花树上,以及在树下打坐的钟离棠身上。 现实里的他病弱,识海中的这抹神魂,瞧着也是病骨支离,仿佛一朵蒲公英,一碰就会嘭地散开,随风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他走近的时候。 钟离棠雪睫轻颤,睁开眼,清凌的眸子倒映出他的身影:“可找到了印记?” 谢重渊单膝跪地,一只手抚上他的后腰,扣住腰窝:“找到了。” “那便抹除吧。”钟离棠淡淡道。 谢重渊忽然有些后悔,不想解除契约了。因为一旦解除,这几天他承受的种种病痛不适,以后就都要由钟离棠独自承受了。 他赌气道:“你就这么不想在身上留下我的印记?” “你会难受。”钟离棠指的是有契约存在,谢重渊会代他受过。 谢重渊道:“你能忍,我也能。” 又道:“习惯了就好。” 钟离棠却不想谢重渊习惯本不该他习惯的事,于是仰起头,额头贴上谢重渊的额头,神魂试图侵入他的神魂,想引导他的神魂抹除印记。 然而他没有修为,试图侵入的神魂反成了主动送入虎口的羔羊。 被谢重渊不弱于他的神魂反过来侵入,包裹。 只能无助地承受一切。 陌生的、叫人沉迷的奇异愉悦,从他们神魂纠缠之处,源源不断地滋生,使得两人一时都有些眩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24章 解契失败 令他的神魂,至今仍微微颤栗…… 还是现实中, 契约阵法开始运转,才叫两人纠缠的神魂分开。 只是该抹除的印记没有抹除,契约便如藕断丝连, 没能彻底解除, 还带累得钟离棠被阵法所伤。 “咳……” 钟离棠咳出一滩殷红血,身子一阵摇摇晃晃, 腰间的白玉令牌与黑龙宝戒也跟着时不时产生碰撞, 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陆君霆闻声扫了一眼,眉头微皱,然后上前一步, 伸手想扶住他。 却有一抹身影比他更快,是距离钟离棠更近的谢重渊。他直接拦腰抱起钟离棠, 只觉得怀里的人仿佛又轻了, 不由得皱了皱眉。 陆君霆不甘地缩回手。 他转头, 神情不虞地问阵峰修士们:“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试过了, 解契阵法很安全的吗?” 被质问的阵峰修士们既觉得冤枉, 也觉得奇怪:“是啊,应该没问题的……莫非他没有按照步骤来?” 这个“他”非谢重渊莫属。 陆君霆当然更相信阵峰的修士们,一听他们如此说, 看谢重渊的目光如刀:“你是不是存心想害死师弟?” “我……”谢重渊语塞。 确实是他的错,不该事到临头心生悔意, 还沉迷神魂交缠的愉悦, 忘记了抹除印记。 “师兄,他并非有意。”钟离棠靠在谢重渊的肩上,有气无力地说,“我无大碍,歇一歇便好。” 有他维护, 陆君霆还能说什么呢?只好不情愿地咽下怒火。然后眼睁睁看着谢重渊把虚弱的钟离棠抱回房休息。 师弟真的是太纵容谢重渊了!- 谢重渊抱着钟离棠,就近进了静室,像放置一件脆弱易碎的瓷器,把他小心翼翼地轻放在榻上。 然后他克制着心中的不舍退开。 却被钟离棠拉住了衣角。 “咳,别走……” 谢重渊立刻趴回榻边,幽绿的眼睛扑闪扑闪的:“你真的不怪我?” “怪你什么?”钟离棠的胸口还有些闷,躺着不舒服。 他手撑在榻上,想要坐起来。 只是这会儿他身体虚得厉害,手上没什么力气,刚撑起身就手一软。 要倒下的刹那。 谢重渊眼疾手快地扶住,索性自个也坐上榻,揽着钟离棠的腰让他能倚着自己,才低落道:“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受伤,为什么不怪我?” “要怪难道不该怪我自己吗?”钟离棠心平气和地说,“若不是我先试图侵入你的神魂,也就不会……”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哑声。 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他们神魂靠近时的感觉。在此之前,他从未与别人的神魂如此贴近过,也是第一次体验到那种神魂仿佛浸在蜜罐里,从头到脚都甜得发腻,又仿佛泡在了酒壶里,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令他的神魂,至今仍微微颤栗,身心也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谢重渊。 哪怕已经倚着都不满足—— 钟离棠后知后觉,就在自己走神的这会功夫,他的身躯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竟在谢重渊怀里转过身,低下头,把脸埋在他织金玄衣里饱满弹性的胸膛上,肌肤毫无阻隔地贴着肌肤,还满怀眷恋的蹭了又蹭。 钟离棠:“?!” 他猛地抬起头,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涌上了头,眼前一片眩晕。 缓缓,待眼前清晰之后。 只见谢重渊脸色微红,闪烁的绿眸里,倒映着他几乎红透的脸。 “怎么不蹭了?”谢重渊挺了挺胸膛,蜜色的肌肤随着吐息,微微起伏,在一众华丽的金银饰品映衬下,依旧夺人眼球。 “……”钟离棠移开眼。 默了默,不顾脸上滚烫的热度,生硬地转移话题,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我们的契约没有彻底解除,方才我咳血,你可有不适?” “契约没有彻底解除?”谢重渊的关注重点完全歪了,脸上忽然绽出惊喜之色,目光不由地下移,落到钟离棠的腰间,一只手熟练地抚上他的腰窝,摸了摸,欣喜道,“那这里,我的兽纹岂不是还在?” 钟离棠蹙着眉尖,点了点头。 “太好了。”谢重渊忍不住笑,然后想到他这么问的原因,忽然笑不出来了,“我没有不适,那你……” ——是不是在疼,在难受? 其实不用问,光用眼睛看就知道。 刚刚钟离棠脸上的红晕,宛若昙花一现,短暂地出现后,便如潮水飞快地退却,再次变得苍白病气。 唯有嘴角残留着一点红。 是血渍。 “如此甚好。”钟离棠蹙着眉骤然一松,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 谢重渊不觉得有什么好,他宁愿继续帮钟离棠承受病痛,而不是像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钟离棠被病痛袭扰,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体验过的,明明很疼很难受,可钟离棠却能做到大部分时间面上云淡风轻,常常让人忽视了他其实正在遭受病痛的折磨。 谢重渊抬手,拇指按在钟离棠的嘴角,轻轻为他抹去血渍。 心里有多怨恨钟离棠几次三番想杀他。 就有多眷恋心疼他。 种种复杂的情绪浮现在眼眸中,浓烈得惊人。 以致于钟离棠下意识想避开他的目光,一转头,却看见了在静室门口不知站了有多久的陆君霆,怔了怔,打招呼道:“师兄。” 因着不放心,细细问过阵峰的修士们后,他便寻了过来。 哪料到,竟看见两人如此碍眼的场景。 “师弟。”陆君霆目光沉沉,语气艰涩,“你为他是否破例太多?” 钟离棠不解:“嗯?” 陆君霆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苦笑:“以前,哪怕是钟离师叔赠你的稀世珍宝,你也不会佩戴在身上,可你现在却戴了他送的小玩意。” “这……”钟离棠迟疑,也算破例吗? “还有,师弟一向不喜人近身,就算被无意碰一下,都要退开。”陆君霆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可方才,你们离得是否太近了一些?” 他从未想到,清冷疏离的师弟,也会有与人举止亲密的一天。 “近吗?”谢重渊闻言,干脆把双手都放在钟离棠腰间环抱着,脑袋也亲昵地搭在钟离棠的肩上,“我不觉得。” 就像陆君霆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一样,化形之后心智成熟许多的谢重渊,也明白尚且是小龙崽的自己为何一看见陆君霆,便对他心生讨厌。 无外乎他们在某方面是一样的。 “重渊,放手。”钟离棠偏了偏头,谢重渊说话时吐息喷撒在他的颈间,略有些痒。见谢重渊不动,他还拍了拍腰间缠着的手臂,“乖。” 陆君霆心中愈发酸涩,原来师弟也会如此亲昵地唤别人的名吗?为何几百年来,师弟却从来只会称呼他一声师兄? “不要。”谢重渊朝陆君霆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气得陆君霆握成拳的手边隐隐有紫色的雷电浮现、环绕。他久居宗主之位,什么时候被如此挑衅过?何况还是一头小畜生? 察觉了他的战意,谢重渊也不胆怯,眼眸里圆瞳竖起,嘴微微张开,舌尖上含着一团蓄势待发的灰色火焰。 虽然人身不如巨龙姿态厉害,但是谁叫他舍不得放开钟离棠呢。索性化作半人半龙的模样,额上冒出微蜷外旋的黑犄角,背上嘭的一声出现一对缓缓翕张着的黑色皮翼,连他腰下也冒出细长的尾巴,却没有做出攻击的姿势,而是麻溜缠上钟离棠的腰,还把尾巴尖儿送到钟离棠手中把玩。 这无疑更刺激了愠怒中的陆君霆。 静室不大。 不管是忽然紧绷的气氛,还是两人气势对抗时外泄的威压,都使得身体不好的钟离棠渐渐感到喘不过来气。 “咳……” 钟离棠捂着胸口,咳了一声。 谢重渊立刻收了战意,缩回身上兽形的部位,然后手忙脚乱地轻轻拍打钟离棠咳得弯下的脊背,帮他顺气。 陆君霆也如梦初醒:“师弟,我……” 他张了张嘴,忽然不知道如何解释,难道说他不该嫉妒一头兽? 钟离棠低头重重咳了一会儿,才气顺了些,抬首瞧见陆君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道:“师兄有话不妨直说。” 眼看着他孱弱得直不起腰,若无谢重渊从旁搀扶,怕是坐都坐不住,脸上咳出的一抹病态红晕,反而衬得他面若银霜,白得可怕。就连一个个简简单单地抬头,都好似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才能做到。 那清绝的眉宇间,倦色浓如实质。雪色长睫许久才缓慢地眨动一下,仿佛已经疲惫至极。唯有墨玉的眸子一如往昔,清透明亮,定定望着他。 “我……问过阵峰的修士。他们检查过阵法,发现已经起效,所以你们之间的契约其实应当解除了,不彻底的地方便是师弟身上残留的印记了。不过既然留着并不碍事,我想便算了,省得万一再伤了师弟。” 陆君霆身侧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开。 他压下一腔难言的情绪,又恢复成往日那个方正持重的陆宗主。心道,师弟受病痛所累已是不易,他不该再因自己的小心思,让师弟为难。 说罢,便匆匆告辞离开。 怕留下又被激怒。 只是走前,终究是没忍住,说:“师弟还是注意些吧……他现在是人非兽,你们举止太过亲密的话,旁人瞧见了,怕是会心生误会。” 第25章 双修秘法 你是不是只喜欢雪团儿,不喜…… “师兄言之有理。” 片刻后, 待陆君霆的身影自静室消失,钟离棠强忍着因解契时的神魂纠缠,而对谢重渊产生的身心依恋, 硬是推开了他。 “你我之间是该保持距离。” 谢重渊一听就不高兴了:“怎么那个讨厌的家伙说什么, 你都觉得有道理?” 上回听陆君霆的话,罚了他心爱的金子。 这回听了便想疏远他?做梦! “你虽是兽, 既化了形, 有了人身,合该学一学人的礼仪,正所谓‘狎甚则相简’, 君子之交理应淡如水。”钟离棠试图与他讲道理。 可谢重渊压根不讲道理:“说来说去,你就是想疏远我!” 钟离棠扶额, 无奈地叹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人总行了吧!” 谢重渊倏地由人变成了小龙崽, 翅膀一扇, 整头龙都扑进钟离棠的怀里, 撞得身体虚弱又没有防备的钟离棠, 往后倒在榻上。 “……行吧。”钟离棠迟缓道。 然而手已经习惯性地摸上了小龙崽的头,还特意摸了摸他的左犄角,以确定这新生的小角的成长进度。 嗯, 不错,又长高了一小截。 谢重渊忽然又不开心, 不仅缩了缩脑袋不给摸, 还从钟离棠怀里挣出,跳到地上,仰着头,瞪着他,气呼呼道:“你偏心!” “嗯?”钟离棠身在病中, 适才又添了新伤,又病又伤的,精力体力愈发不济,无力坐起来,索性侧过身,单手撑起头,疑惑地望着他。 “你是不是只喜欢雪团儿,不喜欢我谢重渊?” 小龙崽幽绿的眼睛冒火,胖乎乎的肚子随着说话一鼓一鼓的,身后细长的尾巴竖起,桃心的尾巴尖儿在空中颤动着,可见其情绪之激动。 钟离棠神情困惑:“不都是你吗?有什么区别?” 谢重渊一哽。 是啊,都是他啊。但他就是觉得钟离棠似乎对叫雪团儿的小龙崽时期的他更好一些。却不想那时的他是幼崽,换成人族便是个刚断奶的小孩。而这时能化形成人的他,在钟离棠眼里,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因为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 恼羞成怒的小龙崽,在钟离棠询问疑惑的目光下扭头跑出了静室。 出门的时候,翅膀还撞了下门。 哐的一声。 钟离棠收回视线,叹了口气,只觉得长大了的小龙崽比没有长大的时候还难懂。奈何他的精神身体实在不好,此刻无心也无力出去找谢重渊,便想先休息一会儿再说,没想到一阖上眼睛,不过几瞬就沉沉睡去。 殊不知他刚睡着。 小龙崽又蹑手蹑脚地回来了,还偷偷钻进熟睡的钟离棠怀里。 然后在钟离棠醒来之前,又悄悄地溜走。 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却不想一觉从早上睡到下午的钟离棠,睁眼后,对着自个手背上的鳞纹压痕瞧了半晌。又红又深,少说压了一两个时辰。 过了一会儿,钟离棠起身,倒是去找了找谢重渊。 可惜变成小龙崽的谢重渊太会躲了,遍寻不到后,钟离棠有些担忧,差点想唤人来帮忙找的时候,不经意扫到一株白海棠树那满树盛开的粉白中有抹黑色一闪而逝,只留下一片拥挤的花朵在他的目光下轻轻颤动。 “罢了,既然找不到,便不找了。” 低语了一声,他干脆利落地转身,施施然走去书房。 果不其然,身后的白海棠树传来簌簌的响声,好似有什么东西大力拨开了花枝,接着又是一下虽然几不可闻、但又略显刻意的落地声。 钟离棠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而是按照原计划去了书房,找《灵兽入门》一书看看化形篇的内容,希望能找到谢重渊反复无常的的原因。 看着看着,便看到了化形篇里关于灵兽繁衍期的介绍。 说通常灵兽一旦化形,便意味着成年,也就是进入成熟期。然后根据种族的不同,会或快或慢地迎来他们人生第一次繁衍期。 而繁衍期即将到来的表现,有食欲不振,面对平日喜欢的食物可能都会提不起兴趣。有情绪会变得喜怒无度,可能会过度亲昵饲主,想要被抚摸等,也可能会焦躁易怒,攻击性增强。有行为反常,会变得喜欢对地盘和地盘里的东西进行标记行为。还有的,可能会出现离家出走的情况…… 钟离棠边看,边在心里一一比对谢重渊近日的情况。 化形之后,谢重渊胃口打开,食欲反而更好了,这条不对。情绪这条倒是几乎全对,他甚至怀疑谢重渊之所以对他起杀意也是因此。 至于行为方面,标记么…… 钟离棠低头,看了看腰间坠着的黑龙宝戒,又摸了摸后腰兽纹的位置,知道兽纹还在的时候,谢重渊似乎很高兴? 还有谢重渊最近常常一生气就躲起来,四舍五入可不就是离家出走? 大致对上了几条,看来谢重渊可能是繁衍期快来了! 钟离棠合上《灵兽入门》,揉了揉疲惫的眉心。 与此同时,书房闭着的窗子忽然咯吱咯吱地轻响了起来,然后缓缓打开,不仅倾泄进来一片午后橙黄柔和的光线,还冒出两只漆黑的小爪子扒着窗沿。而推动窗的不是旁的,正是桃心尾巴,量了量窗子敞开的宽度是否合适后,一长一短两只犄角缓缓升起,接着是一对偷偷摸摸的绿眼睛。 “进来吧。”钟离棠从书案后宽大的椅子起来,转身把《灵兽入门》放回书架的同时,修长的手指拂过一个个书脊,“正好想给你个东西。” 在修真界,灵兽化形有了人身,便是妖了,不可再与单纯为兽时同日而语。据他所知,妖族寻找可以共渡繁衍期的伴侣时更偏向有人身的。 虽然谢重渊来自异世,但是看他先前偷亲自己的行为,想来与此方天地的妖族在这一点上应该是相似的——从未有过感情经历的钟离棠,又在看过《灵兽入门》受了误导后,完全没有往谢重渊可能喜欢他的方面想过。 “什么?” 既然都被发现了,谢重渊也不躲了,扑扇着翅膀从窗子飞进来,一屁股坐在钟离棠的书案上,仰着头好奇地望着他,心里升起一点点期待。 钟离棠的手指停在一个书脊上。 只见上面竖写着《三界六族十八种双修秘法》。 “三?六?十八?”谢重渊勉强才辨认出四个字,不禁嘟囔道,“我字都认不全呢,你还送我书?倒不如送我一块金子,哪怕银子也行。” “据说里面有配图,哪怕不认字也能看得懂。”钟离棠抽出了它。 他的书房毁过一次,现在书架上的都是洛如珩重新买来的正经书与话本,而《三界六族十八种双修秘法》却是归属于正经书一类。是为各族修士科普正确的双修方式的一本优秀书籍,多年来,坊间一直卖的很好。 钟离棠之所以会知道此书,还是少时随师尊回凌霄宗后,去弟子峰听讲的时候,偶尔课前会见到师长们从师兄弟们的储物袋里查没此书。 犹记得师长们斥骂道:“你们一个个的,小小年纪不学好!才丁点修为,剑招术法还没学会几个呢,就春心萌动,想找道侣了?看打!” 也有脾气温和的好言道:“不是不让你们看这种书,而是你们现在还小呢,不是时候。等你们长大了,遇到契合的人,就可以共研此书了。” 不过因为他自幼心向大道,又一贯耐得住修行的孤独寂寞,从未想过找个道侣一同探寻大道的事,也就没有看过这书,甚至是这类书。 既然眼下要给谢重渊看。 想了想,钟离棠还是先翻开看了看。 好巧不巧,他随手一翻,竟翻到了关于神魂双修的一页。眼睛只一扫,数行不可言说的字词和一旁似曾相识的神魂交缠图瞬间印入脑海。 “……” “有图?”谢重渊对书又有了兴趣,“好看吗?给我瞅瞅。” 见小龙崽踮起脚尖,伸着脑袋想要凑近。 钟离棠猛地回神,啪的一声重重合上书,又手忙脚乱地飞快把那书塞回书架里,然后转过身往后一靠,用背遮挡得严严实实,才松了一口气。 谢重渊:“嗯?” 钟离棠眼神闪烁,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还是小龙崽模样的谢重渊的眼睛。只觉羞耻的情绪几乎快把他整个人淹没,心口一阵窒息。 “你的耳朵……”谢重渊注意到,钟离棠的耳朵几乎红透了。 钟离棠手抖着解下腰间的身份令牌,交给谢重渊,还把他小小胖胖的身体轻轻往外推了推,垂着眼,长长的眼睫慌乱地眨动:“你说得对,我还不如送你喜欢的金子。去吧,去库房拿金子去吧,快、快些去吧。” “可是……”谢重渊不满,他话还没说完呢。 下一刻,一双手伸到他腋下架起他,一直把他送到书房外才放下。 谢重渊转身:“?” 嘭的一声,书房的门在他眼前关上。 谢重渊一头雾水:“??” 接着,一声咣当,书房的窗子也合了起来。 谢重渊彻底迷茫,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第26章 欠揍的龙 破天荒的,他一向清冷淡然的…… 一直到第二天。 谢重渊才明白, 钟离棠是真的有意在躲他。 昨儿忽然被丢出书房,虽然心中困惑,但是本着能去库房肆意拿金子的机会难得、一次都不能错过的原则, 他便喜滋滋地去挑拣了一大堆。 又忍不住, 直接在库房外的空地上,把金子一一炼成漂亮的金饰。 等结束, 天都黑透了。 而他精力消耗太多, 维持不住人身,变成了兽形。 起初,还是凶猛威武的成年巨龙模样, 一走起来,踩得地都咚咚响。结果当他忍着浓浓的睡意走到钟离棠的书房门口时, 却变成了小龙崽。 黑色的皮翼轻轻一扇, 便带动他胖乎乎的身体升到紧闭的窗前。 细长的尾巴竖起, 想故技重施推开窗子。 一推, 却没推动。 因为窗子从里面闩起来了。 谢重渊不知, 索性用桃心的尾尖儿敲了敲窗子。 嘭嘭—— 隔了一会儿,他听到屋内传来起身移动椅子的声音,还有钟离棠的脚步声的越来越近, 最后停在窗边,被烛火在雪白的窗纸投下清瘦的身影。 窗子未开, 只传来钟离棠迟疑的声音:“你且在外面自己玩会, 我……我想自己再安静看会书。” 谢重渊狐疑,怎么感觉钟离棠在躲他呢?歪头想了想,他灵机一动,举起白玉牌:“那你开下窗子,我把你的身份令牌还给你。” “嗯……就先放在你那吧。” 窗内的人没有上当。 “嗷呜!” 小龙崽懊恼地叫了一声, 翅膀一收,任自己坠落在地,贴着墙根一屁股坐下,然后把白玉令牌挂在脖子上,两只小短手如人一样在胸前交叉,低头生闷气,结果没一会儿,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醒来。 谢重渊发现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静室舒适的榻上,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草屑尘土的踪迹,仿佛被从头到脚仔细擦了一遍。 “嗷?” 睡了一觉,他精力恢复不少,心念一动变回了人身,理了理身上的织金玄衣,戴上新炼制的金饰,完全没发现钟离棠的身份令牌不见了,便兴冲冲地去书房找钟离棠。 这次,他倒是知道走门了。 只是门依旧是关着的,敲了几下,又等了片刻,里面也没个回应。 谢重渊皱了皱眉:“棠棠?” 还是没有回音。 哐的一声,他直接推开了门,眼睛一扫,里面果然没钟离棠。 谢重渊眉头皱得更深了。 静室没人,书房也没人,那钟离棠一大清早的去哪儿了呢?想了想,他又去白海棠林间的寒泉、钟离棠很少去的卧房、会客堂、池塘周围一圈的轩阁楼馆寻找,都不见钟离棠的存在。接着,他变成巨龙,绕坐忘峰飞了一圈的同时释放出神识,然而每一寸土地上都没有钟离棠的踪迹。 “嗷呜——” 黑色巨龙翅膀一扇,疾射向坐忘峰外,却嘭的一声,重重撞上坐忘峰上空无形的防护结界,不仅被挡了回来,连不甘的怒吼也被隔绝在峰内- 钟离棠确实暂时想避着点谢重渊。 他不沾情爱,清心寡欲了千百年,一朝叫他发现,原来他已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与人神魂双修过了,尤其是这人还算是他一手养大的。 一时实在难以接受。 但还不至于为此避出坐忘峰。 是因为收到江云起死讯的御兽宗宗主江天阔,没有大张旗鼓地上凌霄宗为亲生子的死亡讨要说法,而是先遮遮掩掩,偷偷地找陆君霆密谈。陆君霆表面答应,背地里则派洛如珩请来钟离棠入他的芥子法宝“旁听”。 “不知江宗主有什么事要与本宗主私下说?”陆君霆在书房接见了江天阔,请他坐下后,一只手搭在膝上,边把玩着他身份令牌下的缀珠,边漫不经心地说,“我记得我们约定好的登门时间,不是现在。” 闻言,江天阔谨慎地放出神识,扫了边周遭确定无人偷听,又张开一道结界包裹住两人,才道:“陆宗主,我、我也是没办法啊……” 一开口,他便红了眼,满面丧子的悲伤与无奈。 “我就那么一个亲手的儿子,打小当成眼珠子疼,要什么给什么,生怕亏待了他……可是您来信却说,我儿死在了仙尊大人的灵兽手上。” 江天阔神色纠结中又带着一丝坚定。 “我虽然相信仙尊大人的人品,但是人都有亲疏远近,难保仙尊大人不会偏颇自己饲养的灵兽……而我身为父亲,势必要为我儿讨个公道!” 陆君霆态度冷淡:“江宗主有话不妨直说。” “所以我想请陆宗主届时帮忙说几句话,让事情能顺利了结,也好让我儿能早日安息。”江天阔说着,擦了擦眼泪,一副可怜的老父亲模样。 转眼,他却压低了声音,语焉不详地暗示:“听说早年间,陆宗主您与钟离仙尊因继任宗主一事有些龃龉……多年来,钟离仙尊不论是修为还是名声都始终压您一头……您若是有想法,到时候您大可以借水行舟。” 陆君霆把玩珠子的手一顿。 “不知陆宗主意下如何?”江天阔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神色,奉承道,“您本来就是作为少宗主培养的,继任宗主也是名正言顺,若不是钟离仙尊横插一杠,当年也不会有人怀疑您得位不正……况且您当了宗主以后尽心尽力,可世人说起凌霄宗却只会想到钟离仙尊,也太不公平了。” 陆君霆起身送客,神色不悦道:“你可以走了。” 江天阔期期艾艾道:“那……” 陆君霆冷眼看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江天阔一走。 陆君霆慌忙把钟离棠从令牌缀珠里的芥子空间接出来,脸上的冷色尽数褪去,着急地解释:“还望师弟信我,我方才点头只是为了稳住江天阔那厮,并非真的对师弟心怀不满,师弟,我、我……” 外人不知晓内情,道听途说了几句,便以为他当年能在钟离棠横空出世之后还能继任宗主,是支持他的峰主长老们逼迫钟离师叔得出的结果。 其实不然。 不可否认,年少时,被当成少宗主培养,受尽师兄弟尊敬和师长们关爱的待遇忽然出现可能失去的危机,他是心态失衡,对钟离棠有过敌意。 但归根到底,那不过是少年心性,不甘被同龄人比下去罢了。 犹记得当年,弟子峰上,稚气未脱的师弟甫一出现,便夺走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小小年纪,修为便超过他们。制式一样的白衣,穿在师弟的身上,就格外飘逸出尘些。明明相貌出众,却气质凛然,令人望而生畏。 师长演示的剑招,他复刻个七七八八已是天赋卓绝,可师弟只一眼就能分毫不差地比划出……他便明白,师弟是要被所有人追逐的天上月。 人或许会嫉妒比自己优秀的人,但怎会怪月亮在自己头上呢? 后来,凌霄宗要决出下任宗主的时候,陆君霆其实已经做好了日后辅佐师弟的准备,谁知道面对师长的询问,师弟却拒绝了—— “弟子孤僻冷情,并非良选。陆师兄为人方正持重,上受师长信任、下受同门敬服,且智、勇、才、德兼备,私以为可堪大任。” 至此,追逐明月多年的他,怦然生出妄念。 “师兄不必多言。”钟离棠安抚道,“我相信师兄的为人。” 当年自有传言起,凌霄宗不是没有澄清过,但似乎世人都更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于是便不再多言,哪料到过去几百年了传言也没有平息。 陆君霆望着他沉静的眉眼,忍不住叹道:“这么多年,我兢兢业业操持宗里,除了不想辜负师弟当年的信任之外,还是为了师弟能不用担心宗里,毫无后顾之忧地修行,我……我比谁都希望师弟能早日求得大道。” 为此,他一直不敢暴露自己的心思,就怕打扰了师弟的修行。 可是现在…… 陆君霆不禁心思微动。 但是念着眼下还有江云起之死与地下斗兽场的事还没有完结,到底还是按捺住没有表露出来- 与陆君霆又聊了会宗里宗外的事务后,钟离棠回了坐忘峰。 谁知回去面对的却是一头怨气十足的小龙崽。 “你的头怎么了?” 钟离棠远远地看到书房门外,满头血的小龙崽,忙加快了脚步。 走近一看,发现那血来自他的左犄角处。原本茁壮成长的稚嫩小角,现在矮了一截,血肉模糊的,看起来伤得不轻。 再低头一看小龙崽血淋淋的爪子,哪还不知道是他自己抓的。 “你在躲我,从昨天到今天,你都在躲我。”谢重渊幽幽道,“你不想看见我,甚至为了避我离开坐忘峰……我想找你,却出不去。” 他很难不怀疑,钟离棠是不想养他了,毕竟陆君霆一直怂恿钟离棠养些比他温顺漂亮的灵兽,说不定钟离棠就是被说动了呢。 钟离棠蹙着眉,严肃地问:“可你为什么要弄伤自己的角?” “你说过的,我的断角长好,你就会抛弃我!”谢重渊梗着脖子,瞪着他,不服输道,“现在我的角没有长好,你不能不守诺言!” 钟离棠沉默了一瞬。 他记得自己的原话不是抛弃,而是给予小龙崽自由。 见他不说话,谢重渊举起爪子,又想给伤痕累累的左角一爪子。 钟离棠及时出手截住他不安分的爪子。 破天荒的,他一向清冷淡然的脸上,竟露出笑容。 看得谢重渊一呆。 然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的时候,他发现钟离棠竟不顾身份,直接坐在了书房的门槛上,而他则被按在了钟离棠膝上。 接着,只听啪的一声,他的屁股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嗷呜?!” 第27章 知错能改 谢重渊绿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钟…… “打你的第一下, 是因为你愧对父母。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岂敢随意毁伤?你这是不孝……”钟离棠说到这, 忽然住了口。 因为他骤然想起, 《重渊》一书里提到谢重渊的来历时,曾用寥寥几笔描写过他的父母——母亲是一头普普通通的黑龙, 而龙族怀上子嗣不易, 所以哪怕她知道自己怀的孩子觉醒成了暗黑巨龙,继续孕育的话会被榨干全部力量与生命,还是坚持生了下来, 却来不及看孩子一眼便当场死去。 而谢重渊的父亲,是位魅魔, 遗传给了他桃心尾巴的特征, 却也曾想过扼杀他。虽然最后心软了, 但还是抛弃了刚诞生还未破壳的他。 谢重渊幸运地没被发现吃掉, 破了壳, 却因为身具混乱与毁灭之力,而走到哪儿都被排斥、嫌弃、驱赶,甚至连同族也不愿意靠近他…… 膝上小龙崽的挣扎, 令钟离棠回了神。 他皱了皱眉,一手按住了小龙崽, 一手抬起落下, 又是啪的一巴掌。 “第二下,是因为你曲解我。”钟离棠冷声道,“我自问从未说过弃你之言,也未有弃你之心,可你却张口便冤枉我想抛弃你。若迟早有一天要弃你, 我何必任你几乎吃光一池子珍稀的银鱼?便是你平日去弟子峰所用的膳食,也是特制,食材大半都是出自我坐忘峰库房的天材地宝。” 即便他曾有过把小龙崽托付给别人的想法,那也是为了身后的打算。 只要他还活着一日,便不会弃谢重渊于不顾。 闻言,还想挣扎的小龙崽不动了。 “你真的不会不要我了?” 谢重渊忽然高兴起来,谁知钟离棠又是一巴掌打在他的屁股上。 “嗷?”怎么还打啊? 他皮糙肉厚,身体表面还覆盖着一层冷硬的鳞,钟离棠又身无修为,加上没用神兵利器,只用他柔软的掌心,打得其实不疼。 疼的是谢重渊成年龙的自尊心。 钟离棠也没想打他个千百下,只三下便收了手:“这第三下,打你是因为你不爱惜自己。你随意伤害自己的身体,如此不自爱,怎会爱人?” 他话里的“人”,并非哪一个具体的人,而是这天下。 谢重渊是他们这书中天下的主角,若想改变灭世的结局,只能先改变他的想法。如今他不像剧情里受尽苦难,反而得到过善意与善待,若他能进一步爱上这世间,最后怎舍得毁灭他爱的这世间? 却不想,谢重渊听了自作多情,一时想岔了。 先前他被按着,因姿势的原因看不见钟离棠的脸,这会心潮澎湃,努力扭了下头,却看见钟离棠因染上愠色而格外明艳的眉眼。 “你可知错?”钟离棠问道。 自被他养在身边,谢重渊见过几次钟离棠严肃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钟离棠生气,意识到这一点,瞬间老实了:“我知错了。” 钟离棠这才放开他。 谢重渊一得了自由,立刻变回人身,摘下身上的金银珠宝饰品不够,还把存在他体内空间的金银也全拿出来,积极主动地上交。 “棠棠,我错了。你别生气了,我把金子都给你,等我以后表现好了再还给我,不,哪怕不还了也没事,我的金子都给你……” 钟离棠看他认错态度良好,心情好了些。 昔年,他师尊曾与他遗憾地感叹,知道师尊收徒后,不放心的师伯师叔们曾偷偷传授过师尊经验,对不听话的弟子,没什么是一顿揍解决不了的,如果一顿不行,就两顿,三顿,然后再以理服人,令弟子悔过反思。 没想到他打小就听话又乖巧,没给师尊施展的机会。 以前钟离棠不大赞同这经验,尤其是揍人这一点。 现在看来还是有点效果的。 却不知原因是—— “我以后再不伤害自己,一定好好爱自己。”谢重渊绿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钟离棠,脸颊微红,“也爱……反正我会爱人的,你要相信我。” 钟离棠:“……” 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说不上来。 默了默,他点了点头,然后没没收谢重渊的金子,而是在为他的受伤的角上了药后,让他写份悔过书,反思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 “啊?”谢重渊伸手指了指自己,不敢置信,“我吗?” 他没听错吧,让他一头连识字都是靠麒麟血记忆的龙去写字? 钟离棠“嗯”了一声,然后给他拿了一套笔墨纸砚,让他去书房外的石桌上写,何时写好了,何时来见他。 若写得诚心,便原谅他。 一听这话,谢重渊也不觉得为难了,抱着东西就跑出去,趴在石桌上,生疏地攥着笔,在雪白的纸上落下一个个歪歪扭扭的上古文字。 不久后,司秋过来送药,看到后不禁好奇地询问情况。 “我惹棠棠生气了……”谢重渊头也不抬地说,虽然钟离棠没有规定要他写多少字,但既然要诚心,在他看来肯定是多多益善。 司秋一听,满脸崇敬地看着他:“你可真厉害啊,居然能惹怒小师叔!别说我了,就是我师兄入门到现在,也没见过小师叔生气的样子。” 然后低头一看谢重渊写的东西,惊讶道:“你写得都是上古文字?这可比现在通用的文字难多了,我就勉强认得几个字,你能教教我吗?” 上古文字现在虽然不用了,但看古书时肯定是看原本更能有所悟,还有万一要是遇到古老的遗迹仙府,会点上古文字说不定关键时刻能救命。 谢重渊被他的话提醒了,眼睛忽然一眯。 不由得想起导致钟离棠躲他的源头,似乎是那本三什么六什么十八什么的书?不行,他一定得看看里面写了什么,省得钟离棠日后再躲他。 于是他道:“行,不过你得先教我你们现在用的文字。事不宜迟,就现在吧。放心,我聪明,学得快,费不了你多少时间。” 司秋同意了,把药送给钟离棠后,便回来教谢重渊。 而谢重渊果然如他所说,学起来很快。 不到一个时辰,光靠死记硬背,他就把常用的字词全记住了。 令司秋一个整天跟在师长们屁股后头学得艰难的小少年颇有成就感,不禁想教他一点更有深度的东西,于是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摞关于诗词歌赋的书,没错,弟子峰不止教他们剑法经文等修行之法,还会挑一些凡人所著的优秀书籍让他们陶冶情操,就是司秋对这方面实在缺乏悟性。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什么意思?是说衣裳太大了不合身吗?”谢重渊随手拿过一本,哗啦啦,翻了好几页,却看得一头雾水,“这么点小事,也值得憔悴?换套合身的衣裳不就好了……” 司秋挠了挠头:“呃,我觉得可能是饿的,饿瘦了衣裳就大了……” 书房里,隐约听到他们对话的钟离棠,忍不住扶了扶额。 翌日。 谢重渊把写好的悔过书交给钟离棠,用的还是刚学的现行文字写的,字虽写得不漂亮,但比一开始蚯蚓似的上古文字版好多了。 “嗯,不错。”钟离棠赞道。 谢重渊脸上露出笑容,刚想说什么,就被忽然过来的洛如珩打断。 “小师叔,江宗主等人已经到山门了,您可以过去了。” 钟离棠点了下头,然后把谢重渊的悔过书折了折,夹在书里仔细收好,就要随洛如珩离开,转眼看到一旁的谢重渊,却不禁陷入了犹豫。 本来他是不打算让谢重渊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但是一想到昨天不过离开坐忘峰一会儿,谢重渊便胡思乱想伤了自己,最后还是带上了他。 凌霄宗主峰大殿。 江天阔与御兽宗几位护宗长老以及三五个交好的宗主来后,看到殿上两侧伫立着的众宗主或是能代表一宗的人物时,陡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他已经来了,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把戏唱下去。 “我宗里的管事犯了错,是我管教不利啊,我儿只是代我来向仙尊大人赔礼道歉的,怎么就凭白丢了性命?这可让我以后怎么活啊。” 江天阔字字泣血,说到最后,已是泪如雨下,哽咽到不能自已。 “江宗主节哀……” “人家好端端一个儿子死在凌霄宗,陆宗主你可得给个说法。” “凌霄宗请我们来做见证,可你们消息传得不清不楚的……不过既然江少主死了,起码得说清他是怎么死的吧?” 这时,众仙门宗主里走出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朝陆君霆行了一礼后,神情平静地说:“老身此生只育有一女,名芸娘,貌若春花,性情温柔,我甚爱之。然而她百岁时,对江宗主一见钟情,非卿不嫁。老身拗不过只得允了,谁知芸娘命薄没几十年便去了,只留下云起一条血脉。” “如今云起去了,若不为他报仇雪恨,老身无法面对芸娘的亡灵。” “还请陆宗主交出害死云起的凶手。” “不急。”陆君霆手一挥,大殿中心登时出现一具棺材,正是装有江云起尸身的灵柩,“我师弟稍后便到,毕竟事关他所养的兽。” “云起我儿啊,你娘死得早,为父就只剩下你了啊。如今你也狠心离我而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芸娘,你和云起来接我一家团圆吧……” 江天阔踉跄着,扑到江云起的灵柩上趴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往日,他在外的形象儒雅温和,谁看了不说一声有君子之风,此刻全然不顾形象,情真意切地为独子的死亡而悲恸,不少人都被触动了为他感伤。 要知道,修士修为越高子嗣越艰难,如今独子死了他怕是要绝后了。 “我儿犯了什么错,能教他丢了性命?”江天阔悲痛欲绝地诘问。 见钟离棠还没来,陆君霆正要说出江云起干的勾当。 便听一道冷淡的声音从殿后传来。 “这个问题,还是由本尊来回答江宗主吧。” 钟离棠步履从容地走到大殿上,身后跟着如同护卫的谢重渊。 但大殿上的所有人,此时此刻,眼里都只看得见钟离棠一人的身影。 一时间,众人鸦雀无声,因为他们竟不能把眼前这个步伐沉重,吐息凝滞,看不出一丝修为,身形羸弱到仿佛风一吹就倒的白发男人。 与他们曾仰望了许久,强大到与世无敌的仙尊大人,联系到一起。 第28章 开棺验尸 你钟离棠勾结了魔族! “见过仙尊大人……” “都是我等无能, 累得仙尊大人为天下苍生牺牲至此……” “在下有几株具有清热解毒之效的极品灵植,愿意献给仙尊……” 片刻后,回过神, 众人纷纷开口, 或见礼或感激或表态。他们多身居高位,平日里不是忙着修炼便是处理宗门事务, 能在收到凌霄宗的秘密邀约后, 二话不说便来,几乎都是为了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见一见钟离棠。 谁叫陆君霆之前为了钟离棠不被打扰,不止拒绝了净心的拜帖, 还拒绝了所有想探望的人的拜帖,也是因此加剧了他与钟离棠有龃龉的谣言。 “诸位别来无恙。”钟离棠朝众人颔首, 然后并不贪功, 不疾不徐地解释, “当年封印凶兽于昆吾山, 乃我师尊率众仙门前辈所为。因着不放心, 师尊在渡劫飞升之前,曾交代我要多关注昆吾山的封印。所以凶兽冲击封印时,我能第一时间发现并到场, 也是理所当然,并非诸位无能。” “相信当时, 换做是诸位中任何一位仙门同道, 面对异火蔓延造成生灵死伤无数的情况,也会做出如我一般的选择,此乃吾辈之义也。” 听得不少人面露愧色,哪怕是一些表面恭敬内心嫉恨钟离棠的人,在这一刻, 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远远不如钟离仙尊无私,愿意为那些草木禽兽与寿命不过百年的凡人献出自己的毕生修为,从此无缘大道与长生。 “钟离仙尊!”江天阔从江云起的灵柩上起来,擦了擦鼻涕眼泪,然后嘭的一声,忽然双膝一弯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我知道您心怀天下,苍生在您眼里一律平等,可您也不能纵容您的灵兽害死我儿云起啊。” 然后他抬起头,悄悄地向陆君霆使了个眼色,暗示其跟着配合,趁机打压钟离棠的名声,却听陆君霆传音敷衍说到现在还不是时候。 “江宗主慎言!” “是非黑白尚不明确,你怎么张口就说是仙尊纵容?” “仙尊品行端正,想来养的灵兽也不会差,我看说不定是你那儿子自作自受,哼,你好儿子的名声我们可是听说过的。” 有打心底里尊敬信赖钟离棠的人,听不得江天阔的话,纷纷开口。 钟离棠却很淡定,侧了侧脸:“重渊,先扶江宗主起来。” 谢重渊听话地上前一步,俯身抓住江天阔的一条手臂,直接把人提溜起来,然后在看到江天阔的脸时,无数画面组成的幻象涌进他的脑海。 ——山林荒野间。 他时而人身,时而兽形,而不管何种姿态都浑身是血与伤。 “快禀告宗主,我们发现了那孽畜!”“你傻啊,先别禀告,我们合力杀了他回去找宗主领赏不是更好么?”“你说得对。孽畜,受死吧!” 也亏得他们修为不高,却贪心十足,给了谢重渊拼力反杀的机会。 然后他精疲力尽地站在两具尸体边,举目四望,却不知道能去哪,不禁灰心丧气时,倏地想起,那个眼盲发白的男人曾在救下被江云起鞭笞的他后为他身上的鞭伤上药的过程中,说起待他恢复自由身后,若无处可去,不妨去东边,那里是妖族的地盘,而妖王爱惜同族,会帮助他的…… 即便江云起说那人骗了他,但是他心底还是抱有一丝微薄的幻想。 可是当他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逃到妖族境内。 瞧见的却是以那人,也就是钟离仙尊名义发布的对他的悬赏令,死生勿论——被江天阔追至悬崖,一掌打落,坠海时他心如死灰。 终于相信了江云起所言非虚,钟离棠欺骗了他。 因着“他”太过伤心愤怒。 在幻象消失,谢重渊的神志回归现实后,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影响了情绪,抓着江天阔手臂的手不知不觉用力,力道之大几乎要攥碎他的骨头。 “嘶。” 江天阔吃痛,一挥手,用灵力打掉了谢重渊的手。 谢重渊下意识回击,右手倏地变成兽爪,爪尖萦绕着黑色灵气,欲要攻向江天阔。因着幻象中被其追杀的经历,他看江天阔的眼神满是杀意。 “住手!”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钟离棠的喝止声。 谢重渊一顿,兽爪又变回了手。他回过头,深深地看了钟离棠一眼。 钟离棠微怔,因这一眼太像前世他在昆吾山黑水潭边出剑后,谢重渊回眸看向他时的眼神,那么的痛苦、伤心与不敢置信。 “回来,重渊。”他抿了抿唇。 谢重渊移开眼,收了手,听话得走回到他的身后站着。却无人知晓他安静的表面之下,正在默默酝酿着可怕的风暴。他大约是这天底下最可笑的人了,有人杀了他骗了他,他却总是心软,还卑微地渴望那人能爱他。 钟离棠只觉身后站着的仿佛是一口深渊,正往外冒着浓浓的黑气。但是因着眼下的场合与还没完结的事务,他却没时间去安抚深渊。 轻叹了一声,他对江天阔道:“江宗主若想知道江云起犯了什么错,何不打开灵柩,看一看他的尸身?” 江天阔却在一手托着被抓伤的手臂,狐疑地望着谢重渊。起初他只当这眉眼深邃、满身金饰的俗气男人,是钟离棠的侍从或护卫。可那兽爪一现,说明此人乃是妖族,不,观那与魔气相似的黑色灵力,许是魔族…… “江宗主?”钟离棠皱了皱眉,提醒没有动静的江天阔。 江天阔回神,压下心中抓住了天大把柄涌起的激动:“好!” 回头又趴在江云起的灵柩上哭了一场:“儿啊,爹对不住你,为了替你讨个公道,只能惊扰你了。” 然后亲手打开灵柩,一看,变了脸色。 见状,一些仙门宗主好奇地围了过来,片刻后,有一同为御兽宗门却和江天阔不对付的宗主嗤笑道:“好嘛,我就说你儿子无缘无故,怎么会死在仙尊的灵兽手里,哦,原来是强行契约失败,遭了反噬而死的啊。” 在场的哪个不是见多识广,有些东西一看便知。 “不可能!”江天阔僵了会,道,“诸位若细看,便知我儿死了已有三五天,可我昨天才收到我儿的死讯,谁知道这几天是否发生了什么?” 言下之意,江云起的尸身被动了手脚,死因不可信。 “呵,江宗主若不信,可以问问你的另一个儿子。”陆君霆说着,手中出现一枚留影珠,打入灵力,往空中一抛,便复现了昔日他与钟离棠配合诈江潮生说漏嘴后,江潮生破罐子破摔交代的一系列事情。 ——他们为了带走管事,设计陷害谢重渊伤人。 恰在这时,洛如珩带着江潮生来到了大殿上。 江天阔上去就给了江潮生一巴掌,打得他跌倒在地:“孽子!你兄长云起怎会如此恶毒?一定是你为了自保胡说八道!我养了你多年,待你不薄啊,你怎么能如此污蔑我可怜的云起,他可是你的兄长啊。” 江潮生捂着通红的脸,抬起头,平静道:“留影珠中我所言句句属实。父亲大人,兄长的本性如何,您不是最清楚了么?” “孽子!”江天阔抬手还想打他。 钟离棠拧了拧眉:“江宗主若还是不信,不妨看看我这枚留影珠。” 他取出一枚留影珠,请陆君霆注入灵力,展示给在场的所有人看。正是坐忘峰的防护阵法记录下的,江云起溜进峰内后发生的一切影像。 只见伤势未愈的江云起,在池塘边找到了熟睡的小龙崽。 “好啊,小畜生,伤了我,你居然还敢睡得如此香?”江云起仗着元婴的修为,使被惊醒的小龙崽无法反抗,遭了他一顿鞭打脚踢。 出够了气,江云起拎着伤痕累累的小龙崽,没有第一时间去练剑台布置契约阵法,而是在峰内四处转悠,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咦,仙尊竟不在,可惜了……”江云起脸上露出猥琐的遗憾,“要是在,量仙尊一个身无修为的废人,定反抗不了我堂堂元婴修士,岂不是会任我施为,嘿嘿……事后喂个丹药抹去记忆,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之后,便是江云起在练剑台布置契约阵法强行契约小龙崽的场景了。 留影珠展示完毕,影像甫一消失,殿上众人便轰的一声炸开了锅。 “江云起万死难辞其咎!” “简直是卑鄙龌龊至极!此等轻浮猥獕之人,竟也敢肖想光风霁月的仙尊大人,欲行不轨之事?真该死啊!不死,吾今日也要弄死他!” “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你江天阔难辞其咎!” 在群情激奋声中,仙女观的观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抖着手指着江天阔怒骂道:“老身当年最大的错误,便是因为要闭关,信了你的鬼话,把云起交给你教养!几年前,老身出关,初见云起还以为只是被你宠得骄纵了些,想来都是在故意卖乖,实则被你养得心术不正,又荒i淫无耻!” “岳母大人息怒,都是小婿的错。”江天阔泪潸潸道,“云起与芸娘面容相似,每每他犯错,一看到他的脸,小婿就说不出一句重话,也舍不得动手教训……可是他怎么变成这样?他明明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啊。” 短短几句话,把自己塑造成因对亡妻太过深情而溺爱独子可怜鳏夫,仿佛儿子长成又蠢又坏的性子,他也很惊讶茫然,并不知情一样。 仙女观观主却嫌恶地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走到钟离棠的身前,俯身行了一礼,歉然道:“还望仙尊宽恕老身身为长辈,没有教好后辈的罪过。此前所言的报仇的话,就此揭过,他江云起自作孽,死不足惜。” 与她的明事理相反,江天阔并没有善罢甘休。 “即便我儿云起设计陷害在先,又私闯坐忘峰强行契约有主之兽,甚至还出言冒犯了仙尊大人,但是那也罪不至死啊!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死,也不该死在他个异族的手里!”江天阔伸手,指向钟离棠身后的谢重渊,“要知道契约不成,除了契主身负重伤可能契约不成之外,还有便是被契约的兽神魂修为,比契主强大,且反抗意识非常强烈。” “当时我儿云起虽有伤在身,但并不严重,且他再怎么说也是元婴修为神魂不弱。你一头那会还没化形的兽,如何能使契约失败造成反噬?” 江天阔冷笑一声。 “你身上必有问题——你不是灵兽,而是一头掩藏了实力的魔物!谁能想到,我们仙门正道的魁首钟离仙尊,竟在身边养了一头魔物!” “你钟离棠勾结了魔族!” 第29章 魔物之辩 一柄熟悉的银白的长剑挡住了…… 江天阔将矛头一转, 指向钟离棠。 “荒谬!钟离仙尊不久前刚为了天下苍生失去修为,甚至还因此中了火毒,命不久矣。现在, 你竟当众污蔑仙尊大人, 不觉得亏心吗?” “就是!江宗主,我看你怕是丧子之后, 得了失心疯吧?” “什么胡话都说得出!吾看有其子也必有其父!” 震惊过后, 众人没有一个相信江天阔的,不是骂他,便是嘲讽他。还有一位中年和尚越过众人, 道了声“阿弥陀佛”后,说:“江施主, 你所说的话, 怕是连魔族都不会相信。天下谁人不知, 自数百年前, 钟离施主为了天下和平杀了魔尊起, 魔域诸君便将钟离施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明诛暗杀之举数不胜数。所以试问,谁会与一直想杀自己的人勾结呢?” 钟离棠循声看了过去。 见其面孔陌生, 身着灵觉寺一贯的僧衣袈裟,想来应是代表灵觉寺前来的大师, 便隔着人群, 远远地颔首致意。 那中年和尚察觉后,回以一笑。明明长得慈眉善目,这微微一笑,却与他的面相有些割裂,仿佛把两种迥然不同的东西重叠在了一起。 还有他的眼睛, 有着悲悯善良的轮廓,目光却深邃锐利…… 钟离棠微微蹙了蹙眉- “诸位莫急,且听我说。”江天阔对众人的斥骂不以为意,施法清洁了脸上的鼻涕眼泪,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衫,又是一派儒雅君子风范。 他又指了指谢重渊。 “方才此人的手变成兽爪,想必诸位都看到了。”江天阔露出隐隐有些得意的笑容,“起初我只以为他是妖,但定睛一看,竟发现他的爪尖隐隐有魔气滋生,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但还是被我发现了!” 说罢,他转头问陆君霆,不无暗示道:“钟离仙尊在凌霄宗偷偷饲养魔物,并纵容其杀我人族,您身为宗主,是不是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却见陆君霆神情嫌恶,眼神不屑:“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那不过是人家的天赋神通罢了,你竟认成魔气!若他真是魔物,还用你说,本宗主早就将其一剑斩杀了!哼,谁不知道我陆君霆的双亲死于魔族之手?” 差点被江天阔三言两语说得怀疑钟离棠的人,一听此言,想起陆君霆对魔族的仇恨,纷纷坚定了江天阔是在污蔑钟离棠的想法。 而陆君霆的不配合,让江天阔心里咯噔了一下,可还是不死心地说:“陆宗主,您可是被人蒙蔽了?还是受了谁的威胁?”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是钟离棠蒙蔽、威胁了陆君霆。 陆君霆朝他冷笑,直接点出其他疑点:“不过是一段留影珠的影像,你是如何断定江云起伤得不重?他可是刚死了契约兽啊。还有,你说江云起元婴修为,神魂不弱?呵,哪个修为高过你儿子的看不出他其实根基不稳,分明就是吃丹药灵物堆出来的,空有修为罢了。” 又瞥了眼谢重渊,不情愿地说:“此兽对我师弟……忠心耿耿,定是宁死也不愿被他人契约。如此看来,契约失败实属正常,怎么你就一口咬定是魔物伪装呢?我看你分明就是想趁机污蔑我师弟,其心可诛!” 江天阔方才明白,先前密谈之时,陆君霆的应承是假。他心里不禁再次升起不好的预感,可事情到了这一步,若就此罢休,他又有些不甘- 咬了咬牙,江天阔执意道:“说来说去,都是你我的一面之词,不妨一试!让我的契约兽雪虎与仙尊的灵兽打一架,便知他是不是魔物。” “好。”谢重渊心情不好,正想发泄一下。 他开口太快,钟离棠压根来不及阻止,不禁扶了扶额:“你啊。” 当事兽都同意了,他便不好拒绝了,而江天阔也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当下就放出他的契约兽,一头具有上古白虎血脉、毛色纯白的雪虎。 “吼——” 雪虎扑向谢重渊的刹那,谢重渊也变成了黑色巨龙迎战。 钟离棠后退几步,立刻让陆君霆张开一道结界把两头兽罩住,又施了空间术法,倒也不怕他们打斗时会影响他人,又或是施展不开。 两头兽爪牙并用地撕咬在一起,毛发与鳞片齐飞。 谢重渊吐出灰色火焰,雪虎便竖起金色盾墙挡下。 还没腐蚀完。 雪虎长啸一声,射出千万根金光闪闪的利箭。 谢重渊吟唱咒语,瞬间便有乌黑的气体凝聚成与他一模一样的巨龙,咆哮着喷出一大片黑焰,抵挡并腐蚀掉来袭的金箭。 见状,江天阔立刻激动道:“看,那不是魔气是什么?” “江宗主稍安勿躁,不妨再看看。”钟离棠淡淡道。 不像谢重渊还是小龙崽时,与江云起的青狼那一战。彼时,青狼强,而小龙崽弱,短短时间就被逼至绝境,小龙崽不得已才使出杀招。 而此时,谢重渊与雪虎的这一战,可以说势均力敌。 虽然江天阔对外宣称,雪虎具有上古白虎的血脉,但经过一代代传承,血脉已经非常稀薄,不然雪虎也不会沦为他的契约兽,而不是如胡十四一般成为妖王。谢重渊吞噬了上古水麒麟精血,严格来说是胜过雪虎的,只是雪虎另有几百年的修为与战斗经验加持,算是弥补了这一缺点。 对战没一会儿,胜负未分,但谢重渊明显受伤更多、更严重。 谢重渊不得不又吟唱起咒语,这一次,他周身冒出的是白色灵光,随着咒语的指引,白光们落在他身上的伤处,不过片刻,便愈合了不少。 结界外的钟离棠适时问道:“现在,江宗主还认为他是魔物吗?” 他并不担心会有人认出谢重渊不是魔物,而是更危险的凶兽。因为千年前随他师尊封印谢重渊的那一批仙门长辈,或是飞升或是陨落或是闭死关去了。可以说千年后,真正见过谢重渊本体的几乎只有他钟离棠一人。 江天阔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谢重渊召出的黑气是很像魔气,但众所周知,魔物也就是魔族,只能汲取天地间阴暗狂暴的魔气修炼,不存在能用灵力的情况,所以在谢重渊使出治愈魔法后,因其与灵力相似,是魔物的嫌疑几乎可以排除了。 江天阔没有说话。 但结界内,本来打得旗鼓相当的两头兽,其中的雪虎忽然犹有神助,一下子掀翻了黑色巨龙,张开血盆大口,獠牙突破防御刺向他的脖颈。 谢重渊瞳孔剧缩。 嘭—— 就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一柄熟悉的银白的长剑挡住了白虎的獠牙。 第30章 自请逐出 谢重渊看着他的神明停在自己…… 谢重渊抬头。 只见透明的结界逐渐显现出轮廓, 犹如晶莹剔透的琉璃罩子,自凤鸣九霄剑穿透的地方开始龟裂,发出一阵清脆、细微的咔嚓声。 然后在钟离棠步入时, 彻底破碎。 化作灵光散如满天星, 衬得雪发白衣、眉眼清冷的他恍若天神降临。 谢重渊看着他的神明停在面前。 长身玉立、冷若冰霜,淡漠的眸子倒映出他狼狈凄惨的模样。 只觉得自己快要被幻象与现实的不同, 折磨疯了。他宁愿钟离棠袖手旁观, 对他坏一点,也好叫他死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 爱不能, 恨也不能。 “嗷呜……” 他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绿眼睛波光粼粼的。 “可是伤得厉害, 太疼了?”钟离棠垂首, 眉梢眼角俱是关切。 他一只手伸出, 握住凤鸣九霄的剑柄, 执剑轻轻一拍, 便把雪虎击飞,落到江天阔的身边,瑟缩成一团。 另一只手熟练地抚上谢重渊的额头, 安抚地摸了摸。 过去,因体内火毒作祟, 他的手常常很热, 这会儿手指却冷如冰锥,因为他事先在齿间藏了一枚蕴灵丹,正是小龙崽送的——需要时,牙齿轻轻一咬,丹药便会瞬间化作冷冽的灵力, 充盈他的经脉,使他暂时恢复修为。前世,此丹他也用过,不过用的是极品蕴灵丹,为的是杀谢重渊。 而今生,却是为了救他。 钟离棠指尖抚过之处,尽是冷意。 谢重渊身体颤抖了一下,说不上是被其指尖的温度冻的,还是幻象里的心灰意冷让现实里的他也不寒而栗。 而后,他悲哀地发现,时至今日他仍会为钟离棠的抚慰感到愉悦。 钟离棠不知他心中的风云变幻,见他默不作声,索性施法把他从黑色巨龙变成小龙崽的模样,然后一手捞进怀里,用灵力神识把他从内到外、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他外表的伤看着不严重,但其实内里受了不轻的伤,便立刻唤来丹峰峰主,让他速速带小龙崽去殿后上药治疗。 “呜……” 谢重渊的一只爪子勾住钟离棠的衣袖,不想离开。 钟离棠捏了捏他的爪子:“乖,听话。” “嗷……” 谢重渊松开了爪子。 丹峰峰主把他抱离时,嗅到钟离棠周身隐隐有一股淡淡的丹药味道,嘴巴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深深地叹了口气。 既然病人不听医嘱,那么他只好先去做些准备了。 “仙尊这是何意?您过往处事一向公正,怎么现在看到自己的所养的兽即将落败了,便徇私出手相助了呢?” 相较于江天阔的不满,其他人更震惊于钟离棠忽然恢复的修为,明明前一刻,钟离棠还如同凡人,别说没有修为了,甚至不如普通人康健,不由得怀疑他修为尽失的传言是假,同时庆幸自己今天的态度还算恭敬。 陆君霆与在场的几个凌霄宗长老峰主也是一脸惊诧,别人不清楚传音真假,他们身为自家人还能不知道吗?钟离棠确实是没了修为,还因火毒病得厉害。只是还不等他们问,就听江天阔又开了口。 “承认吧,仙尊您就是有私心。现在您偏心您的兽,以前是偏心妖族,而不顾我们人族的利益!” 闻言,钟离棠感觉自己抓到了什么线索。他深深地看了眼几次三番试图打击他声望的江天阔,并不气恼,也没有陷入自证陷阱,而是反过来问他:“江宗主不也是偷偷通过契约反哺了雪虎灵力,才使其占了上风?” 江天阔没想过此举能瞒过大殿上的所有眼睛,索性大方承认了:“是又如何?御兽修士与契约兽本就是一体,雪虎力有不逮时我反哺他也是功法使然,何错之有?” “嗯,有道理。”钟离棠颔首道。 江天阔正要笑。 又听钟离棠道:“所以请问江宗主,是怎么做到在与妖王两败俱伤后,身为一族之王的胡十四都没能伤愈的情况下,你与雪虎看起来却无大碍的呢?” 江天阔霎时白了脸,一时讷讷无言。 同时,他心里又有了不好的预感。俗话说事不过三,这第三次预感,使得他发热偏执的大脑,终于冷却下来。 “既然江宗主还没有想好说辞,那本尊便先说了。其实今天请诸位来,是有三件要事。其一,是江云起之死,是非对错已然阐明,便略过,不再议,诸位认为呢?”钟离棠平静但不乏压力的目光扫过众人。 众人纷纷表示没有异议,哪怕是与江天阔交情好的,此刻看着钟离棠通身渡劫期修士的威压与他手中从无败绩的凤鸣九霄剑,也闭紧了嘴巴。 “江宗主呢,可还有什么想说的?”钟离棠的目光落到江天阔身上。 江天阔脸上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像是终于从丧子的悲痛与疯狂中清醒过来:“没、没有。唉,我方才真是昏了头,一心想着我儿云起死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必须得给他报仇,竟、竟罔顾是非曲直,还对仙尊大人出言不逊,实在是不该,还请诸位与仙尊大人原谅则个。” 说罢,他便想带江云起的灵柩走人了事。 “且慢。”钟离棠手中的剑抬起,啪的一声,拍在江云起的灵柩上,压住:“江宗主来都来了,不妨听本尊把另外两件事说完再走也不迟。” 江天阔的心一紧。 下一刻,便听钟离棠道:“第二件事,是本尊要自请逐出凌霄宗,今日所作所为,皆由我一人承担。” 30-40 第31章 第三件事 一手扣住他的天灵盖,对他搜…… 钟离棠的话一出。 江天阔悄悄松了口气, 满殿却哗然四起。 “我不同意!”陆君霆率先出声反对,“我乃凌霄宗的现任宗主,只要我不准许, 师弟你那些所谓的自逐之言, 便做不得数。” 紧接着,在场几位凌霄宗的长老峰主也反应过来, 皆出言极力挽留。 “凌霄宗不能没有你啊, 钟离师弟。” “可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对,惹钟离师弟不愉了?你尽快开口,我们改便是, 何至于离开啊?” “您可不能走啊,钟离师叔……” 而殿上的众仙门人物, 在短暂的惊诧过后, 也不理解钟离棠好端端怎么突然来这一出, 不由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三三两两地议论开来。 还有二人, 趁机开口做了邀请。 其一,是代表灵觉寺的中年和尚,依旧先双手合十, 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才道:“净心佛子正在寺中闭关专研医书, 不便前来, 便让贫僧代表来访,并代为转达佛子对尊上的邀请——春天快到了,莲城的春荷也要开了,吾友若忙完琐事,不如来灵觉寺小住几日, 与吾赏荷对弈?” 说罢,呈上一封信函,钟离棠拆开阅后,大致与他说得一样。 其二,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宗主,修为与在场的众人比一般,但穿戴了一身低调却价值不菲的法衣宝器,一开口,口气也很大:“仙尊大人若是离了凌霄宗,不妨来我宗居住,我可以保证,各方面的条件比之凌霄宗只会好不会差,您平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定能给您买来。”- 殿上的声音,陆续传到殿后。 谢重渊明明还在受幻象里的情绪影响,却忍不住想,若钟离棠当真要离开凌霄宗,他便像幻象里的自己一样,建一座黄金宫把他藏起来。 不,要比幻象里的黄金宫更大、更漂亮。 到时候,不许钟离棠出去,也不让别人进来,只有他俩在一起…… “唔。” 正美美地遐想着,嘴里忽然被塞了一枚鸽子蛋大小的丹药,谢重渊倏地回神,含着丹药,狠狠地瞪了打搅他的丹峰峰主一眼。 “让我想想,刚刚钟离师叔身上的丹药味道,嗯,闻着有点像清心丹、紫阳丹、青玉丹、混元丹、蕴灵丹……”丹峰峰主压根没心思注意谢重渊的动静,草草给他治疗了一番又喂了丹药,便边来回踱步,边掰着手指算钟离棠可能服用的丹药,“到底是什么啊……钟离师叔的身体太差了,待药效过后,定会伤身,万一再牵动了火毒,完了,完了……” 闻言,谢重渊艰难咽下丹药:“我曾送给棠棠一瓶下品蕴灵丹。” “下品?”丹峰峰主猛地扭头盯着他,“你确定?” 谢重渊点了点头。 “还好,还好,若是下品蕴灵丹,相较于我方才说的其他丹药,对钟离师叔身体的伤害算小的了。”丹峰峰主连忙翻找他储物袋里的丹炉和药材,直接现场炼丹,“可钟离师叔刚刚使用了灵力,这就不好说了……” 谢重渊心里一沉,顿时就想去殿上找钟离棠,却被丹峰峰主抓住:“别走,你现在去也是迟了,还不如留在这儿暂时充当药童,帮我打打下手——我得抓紧为钟离师叔炼制清热祛火丹,稍后好帮他压制火毒。” 于是谢重渊留了下来- 殿上,喧闹还在继续。 钟离棠一一拒绝了邀约。 “还请大师回去后,转告吾友净心——莲城的春荷,我许是看不到了。”钟离棠最是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于是对那中年和尚道,“倘若日后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去灵觉寺与吾友品茗对弈。” 至于另一位,小宗门的宗主…… 虽然也瞧着面生,但是其眉眼间却透着几分莫名的熟悉,钟离棠开口时,便不由得有了几分迟疑:“这位……” “回仙尊大人,鄙人姓洛。”那小宗门的宗主似乎知道钟离棠不认识他,主动报上了姓氏,神色间隐隐有种古怪的热切。 洛? 钟离棠不由得想到大师侄洛如珩的“洛”,再细看洛宗主的五官,果然发现所谓的熟悉感,是他与洛如珩源自血缘容貌的相似之处。 “可是花州洛氏?”他问。 洛宗主点了点头:“正是。” 如此,殿上众人方知他一个不起眼小宗门的宗主,怎么口气大到敢说仙尊要什么,就能给什么,原来是背靠富甲修真界的洛氏。 “多谢洛宗主的美意。”钟离棠并未因此改变主意,依然婉拒了他,“离宗之后的去处,我已有定夺,便不去叨扰了。” ——昆吾山是个不错的地方,他打算离宗后就带谢重渊去那儿。 山里黑水潭那一片,有他师尊与诸仙门前辈设下的结界,等闲人进不了。又因异火曾蔓延过,生灵死绝,荒无人烟,也不怕打扰了谁。 且地上遍布余毒,空气里也弥漫着毒烟,没个十余年消散不了,就算是最想杀他的魔族,怕是也不敢轻易靠近。至于他,体内已有火毒,便是再多一些又何妨。就是担心谢重渊,不知他如今的身躯能否抵御火毒……- 听钟离棠言辞间去意已决,陆君霆不禁急了。 “师弟!” “还望师兄成全。”钟离棠打断他的话。 陆君霆不想成全。 但—— 「师兄,你知道的,我命不久矣。与其让那些失去亲友的人记恨凌霄宗,不如让他们恨我一个将死之人。」钟离棠传音道,「如此,待日后我故去,他们心中的怨恨即便不会随之烟消云散,也会少些。」 陆君霆心中一痛:「不到最后一刻,师弟怎可放弃希望?一定会找到医治之法的……再者说,无论是我,还是凌霄宗上下,都不怕事。」 「凌霄宗强盛时,他们自是不敢做什么。但是若百年千年后,凌霄宗露出衰落之象,难保他们不会因这旧时恩怨出手……你我受宗门恩情颇多,怎可不为宗门计长远?还望师兄以大局为重。」钟离棠叹息道。 陆君霆这时才明白,之前他们商讨时,他不想师弟劳身费心提议要自己主持今日事宜时,师弟说今天这事只能由他亲自处理是何意。 随即,他想到病恹恹的师弟忽然恢复的修为,不禁担忧他可是吃了什么丹药,亦或者是用了什么法宝,恐伤及他虚弱的身体,正要问。 「师弟……」- 钟离棠却已结束传音,道出了第三件事。 “最后一事,便是——今日,本尊要为整个仙门清理门户。” 压着江云起灵柩的剑抬起,锋利的剑尖直指江天阔的眉心,惊得他瞳孔骤缩,浑身紧绷,差点忍不住后退躲开。 却仿佛无意一般。 只一瞬,剑尖便移开,银白的长剑在钟离棠手中挽了个优雅的剑花后,垂在他的身侧,剑尖指着地面。 “御兽宗驭下不严,宗内管事在各地私设数处地下斗兽场一事,想必诸位宗主,多多少少,都有所耳闻。”钟离棠淡淡道。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自是知道一些的。 比如,据说地下斗兽场,起初是仙尊大人在花州梅城发现的。又比如,前段时间,几乎各地都能看到凌霄宗剑修弟子查封地下斗兽场的身影。以及,妖王胡十四曾因此上御兽宗,与江天阔打了一场。 只是他们没想到,此事会愈演愈烈,发展到江天阔的独子死了,闹得整个仙门诸宗说得上话的人物都来了凌霄宗。 “这事要从谢重渊说起,也就是本尊养的兽……”钟离棠娓娓道来,同时拿出证据,有曾束缚在小龙崽脖子上的铁环,有会仙楼掌柜、杂役、梅城上任城主等人的证词,也有被查封的其他地下斗兽场的证物证言。 “……地下斗兽场被用来处理御兽宗淘汰的契约兽,生,作斗兽不得安宁。死,则被敲骨取髓,不得安息。此举,有违本尊与妖王的约定。” “此外,地下斗兽场还有强掠、买卖各族貌美年轻男女之恶举。” 江天阔脸色微变。 在场的众人闻之神色各异,有震惊,有恍然大悟,有深恶痛绝,也有那心虚惶恐不安的,而这一切,都被钟离棠游离在殿内的神识看得清楚。 “其中,便有海域鲛人,被斗兽场贩卖给凡间的皇亲贵胄,血肉食尽,只剩零星残骸——不用本尊说,诸位也知晓数百年前鲛族与凡间皇室的恩怨,如今旧事重演,难保不会再次激起鲛族对人族的仇恨……” 听到这儿,一些问心无愧的人不淡定了。 一下子开罪了两族。 要是处理不好,人族与妖、鲛两族打起来,觊觎九州多时的魔族与幽冥那些恶鬼必会趁机兴风作浪,届时,人族将面临四面受敌的困境- 一时间,大殿上的喧哗更大了。 直到洛如珩带着精神萎靡的管事到来——即便体内琴意拔除,管事没有沦为自己恐惧成为的凡人,可在地牢囚至今日,什么心气都没了。 “……我所作所为,皆是受少主指使。”管事老实交代道。 殿上瞬间炸开了锅。 “江天阔,你教的好儿子!” “我曾有一相貌俏丽的弟子,十数年前出门历练,明明魂灯未灭,却不知所踪,我寻找至今都没找到……现在想想,别不是也被掠去了!” “江云起罪孽深重!吾要将其碎尸万段,令他死也不得安生!” 有那脾气爆的,说着就要对江云起的灵柩动手。 江天阔孤身挡在灵柩前,又摆出一副慈父模样,老泪纵横地恳求道:“是我教子无方,诸位要怪便怪我吧,有什么怒气尽可以朝我发,还请看在我儿已死,逝者为大的份上,求求诸位莫要毁坏我儿的尸身……” 眼看着有些人怜他爱子心切,因此动容。 钟离棠道:“多年来,江云起动用御兽宗的资源私设众多地下斗兽场,你身为宗主,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我……我以前太过溺爱云起,向来是他要什么便给什么。”江天阔苦笑道,“其实妖王上门那会,我从一个堂主嘴里审问出了点东西,但是……我、我终究不如仙尊公正无私,身为父亲,我无法不去保护我儿。” 真真假假的,若是一般人,说不定真会被他糊弄过去。 “待我将云起带回御兽宗安葬后,便彻查他的不法所得,然后尽力弥补那些受害者……”江天阔说着,又想带江云起的灵柩离开。 “且慢。”钟离棠再次横剑拦住他,“江宗主还没有解答我先前的问题——为何阁下与契约兽伤愈得如此快,以及江云起为何在契约兽死后神魂未伤?” 江天阔垂眼,看着离他脖颈只有两三寸的锋利长剑,喉结紧张地上下滚了滚:“自、自然是我们所修的功法使然……” “哦。”钟离棠手一松。 凤鸣九霄剑自他手中脱离,在半空中快如闪电地飞舞,以剑气为墨,画出解契阵法图里疑似源自仙女观的那块阵纹,久久不散。 然后钟离棠问仙女观的观主:“此阵纹出自江云起所用的结契阵法所对应的解契阵法,不知阁下可知其意?” 闻言,江天阔倏地扭头,瞪向跪在他身后不远,低头沉默的江潮生。 江潮生若有所觉,抬头,面无表情地回视他- 仙女观观主盯着半空中的阵纹看了半晌,才拧着眉,面色难看地说:“想必仙尊大人,应该听说过我仙女观的前身。” 钟离棠点了点头。 仙女观原是合欢宗,修习采补之法,若是寻常互惠互利的双修也就罢了,偏是采他人修为填补己身的邪法。后来,有位被掳去做炉鼎的女子,不甘如此命运,计谋用尽,卧薪尝胆,最终颠覆了合欢宗创立了仙女观。 “这一块阵纹乃采补邪法!”仙女观观主咬牙切齿道,“这些邪法自我仙女观立观之处,便被束之高阁,有可能看到的除了观主,便只有少观主……我曾有意培养我的女儿芸娘接任,可惜她不争气——所以江云起绝无可能知道、看到,只可能是芸娘看到后,告知了江天阔这个贱人!” 毕竟芸娘生下江云起后不久便死了。 而想要将他人的阵纹,运用到自己的阵法中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所以,真正的幕后主使不可能是江云起,只可能是江天阔!” 江天阔还想狡辩。 但钟离棠没有给他机会,因为他所服用的下品蕴灵丹,药效短暂,已不剩多少时间了,故而在仙女观观主话音未落时,便瞬身到江天阔旁边。 一手扣住他的天灵盖,对他搜魂。 第32章 以此为戒 如盛放过后的白海棠花,从枝…… 钟离棠是第一次对人使用搜魂之法, 没经验。 一不小心便看到了江天阔的私事。 御兽宗的宗主之位是父子相承制,而江天阔是上任宗主众多子嗣中灵根、修行天赋最差的一个,但也却是最有野心、最会往上爬的一个。 靠着一张好相貌与伪装出来的温文儒雅, 他骗取了仙女观观主之女芸娘的芳心, 哄着人家给他弄来洗精伐髓的宝物提升了灵根的资质尚不知足,还骗来采补邪法“改良”了御兽宗的传统功法得到重视成为少宗主, 后来又借口御兽修士没有强大的契约兽便没有前途, 让痴心于他的芸娘去荒域为他捕获了有上古白虎血脉的雪虎,而芸娘也为此留下了一身暗伤,所以才会在紧跟着而来、耗心耗力的生育过后, 因暗伤复发,早早逝去。 江天阔靠着芸娘成为御兽宗宗主, 却视她的孩子为自己卑劣过去的遗证, 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江云起, 宠爱他也不过是好拿他当替死鬼…… 匆匆略过这些不堪的记忆。 钟离棠在江天阔浩瀚的识海中, 搜寻到了与地下斗兽场有关的记忆。 不出所料, 他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而地下斗兽场是他精心布下的局,一是为了处理随着御兽宗修行功法变化,而产生的大量、被采补榨干、已经无用的契约兽。二是可以在事发后, 推江云起出去顶锅,不仅能光明正大地销毁这个他厌恶的遗证, 而不被仙女观问责, 说不定还能有机会落得个大义灭亲的美名。 所以地下斗兽场的掩藏之法并不用心,甚至可谓是粗糙简陋。 但是却因为后来衍生出的人口买卖带来的巨大利益,而被各方利益相关者重重庇护,一直没有被世人发现。 若非今生,钟离棠重生知道了剧情, 去会仙楼寻谢重渊。怕是会如前世、也如剧情所书的一般,直到御兽宗被谢重渊覆灭,也未暴露出来- 搜魂看似用了很长时间,但其实在现实里不过是一瞬的事。 钟离棠的手从江天阔头上移开。 江天阔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若非身后是江云起的灵柩,让他有所倚靠,怕是吓软了的身子,已经瘫倒在地了。 “完了,我完了……” 他两眼发直,不断地喃喃自语,额上身上冒出大颗大颗的虚汗。 钟离棠拿帕子擦了擦手,冷眼扫过江天阔。 余光又看到犹跪着的江潮生。 对上他的目光后,江潮生紧张地觑了眼他的手,然后像是害怕,慢慢膝行到跟着江天阔来的几个御兽宗的护宗长老的身后,把自己藏了起来。 钟离棠皱了下眉,收回视线。 怪不得《重渊》一书里,被谢重渊覆灭后重建的御兽宗,会让年纪轻轻的江潮生当宗主——在江天阔的记忆里,江潮生压根不是他好心收养的孩子,而是他耐不住寂寞偷偷养的外室,为他生下的私生子。 而江潮生虽然没有参与斗兽场的事,却是知道真相的- 紧接着,钟离棠抬起右手。 并起食指中指,点在眉心,抽出三道神念。 一道传给殿上众人,乃江天阔识海中参与斗兽场一事的人员名单及相关记忆片段。一道传给陆君霆,是一些被他们买卖的受害者的下落。 最后一道,则给了仙女观的观主。 阅完,这位知道了女儿芸娘残酷遭遇的老妇人,不复端庄眼熟,红了眼眶,泪意在眼底凝聚,却久久未落,只眼神看得人心碎。 “江天阔,你个孽障!原来是你害了我的芸娘,我要让你偿命!” 这一声厉骂,叫本就绝望的江天阔破了防。 “是她愿意的!”江天阔浑身被汗湿透,脸色也白得可怕,活像个新溺死的水鬼,声音都透着阴森之气,“我可从未逼迫过她!明明修行天赋好,又是你的独女,可以顺利成为下一任观主,却不懂得珍惜,耽于情爱,轻易便被我哄骗,如此愚蠢可笑的女人,死了也是她命该如此!” 这时,殿上众人也阅完了神念,正是义愤填膺之际,闻言,纷纷出言帮仙女观的观主骂江天阔。 “你真是枉为人!竟折辱一个真心爱你、为你付出良多的女子!” “芸娘只错在太单纯,没看出你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如此心术不正之徒,该死!” 骂完,众人把他们当中的几人用法器束缚好后,丢到了江天阔身边。而这几个人,有跟江天阔一起来的护宗长老、交情好的宗主,也有是受凌霄宗邀请而来的,起初他们只是旁观者,现在他们则成了当事人之一- 与此同时。 殿外忽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接着,一群人涌了进来。 是凌霄宗的一些长老峰主们,带着他们根据管事交代的名单,抓来的参与者,以及顺道解救的几位受害者。 不知道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几位相貌不俗的受害者哪怕已经得救,神色犹惶惶如受惊的小鹿,不安地瑟缩着,像是想把自己藏起来。 参与者在被抓后,一直试图狡辩或者洗白自己,可当被按跪在大殿上,对上在场的宗门长辈那或失望或痛心疾首的目光,终是哑了声。 “此事关系几族,其中又以与妖族、鲛族的干系最重。因此今天,本该请妖王、鲛皇到场见证,但承蒙妖王、鲛皇信任,得以让我人族自行处理。”钟离棠执剑走向殿上跪着的人群,淡淡道,“诸位过去既然唤我一声仙尊,以我为首,那现在,合该由本尊来为我人族仙门清理门户。” 话音未落,银白的长剑已经出手。 剑光一闪,眨眼间,管事与他交代的名单上的人便人头落地。 “——还望诸位以此为戒,莫要再犯。” 加害者死了,几位受害者怔了怔,然后有人放声大笑,有人默默流了满脸的泪,也有的像疯了一样,扑住害他的人的头颅又抓又咬的。 见状,剩下的几位位高权重的参与者慌了神。跑是跑不了的,不说有钟离棠在,便是在场的众人也不会给他们机会逃跑。更别说,为了以防万一,陆君霆在他们到来前,还开启了主峰的防护阵法。 所以他们只能求饶。 “仙尊饶命啊,我可以将功补过,我、我愿意拿出我所有天材地宝,补偿他们,也愿意将竟我手卖出去的人找回来,向他们赔礼道歉……” “我也愿意!求仙尊看在我修行至此境界实属不易的份上,给我个机会,我往后定洗心革面,不再犯……” “求仙尊给我等一个悔改的机会……” 殊不知,江天阔的记忆里有每一笔“账”的清楚记录,所以他们这些人没有再留的必要了,对于这一点,被搜魂的江天阔也是一清二楚。 在钟离棠毫不留情,一剑杀一人时。 惊恐到了极点的江天阔,愈发破防,又哭又笑,状若疯癫:“几万年几千年来,那些兽啊妖啊一旦被捕获契约,就是我们御兽修士的奴隶,怎么偏你钟离棠非要改变现状,把那些畜生当人看?你知不知道身为仙尊的你一句话,会让我们御兽修士有多难?对契约兽得哄着供着,花销也变得更多了。好不容易养至化形,因着妖天性向往自由,多是选择离开,使得我等付出大于回报。契约兽一走就是实力大减,你让我们御兽修士怎么活?” 可不说别的御兽门派,单就御兽宗来说,其本就是一位喜爱灵兽的修士所创立,立宗之初,便愿望人与灵兽和谐相处,并肩作战,也是因此才创造出御兽宗的核心功法。便是从功法的角度来看,待契约兽好些,与之培养出感情与默契,也是有益于他们御兽修士战斗与修行的。 分明是后代宗主初心一变再变,待到江天阔时,已不愿再对契约兽花心思,只想着走捷径,去奴役契约兽,同时投机取巧增进自己的修为。 都不用钟离棠说,自有其他御兽门派反驳他。 “怎么我灵兽门里的契约兽化形了没有想走的?单你御兽宗的兽化形了就想走?有时候多想想自己的问题,而不是怪这个那个。” “我还得感谢仙尊大人呢,因着仙尊与妖王的交情,我这种小门派里修为低微的御兽修士,只要敢在妖王面前以天道起誓会好好待灵兽,妖王便会挑些资质好又没有双亲的幼兽,只要双方看上眼,便可以带走。” “什么付出大于回报,我看你只想回报,不想付出吧……” 被同为御兽修士的人揭穿真相,又眼睁睁看着钟离棠杀了一个又一个与他地位修为相当的人物,即将轮到自己,江天阔彻底破防。 “我真是不明白,陆君霆竟不嫉恨你这个压了他一头的人!换做是我,定会趁机将你踩在脚底下!我最是恨你们这些好命的人,生来天赋过人,轻轻松松就能达到我拼尽全力也到达不了的境界……” 可修真界,多的是天赋一般,却靠着努力,一步步往上走的修士。 钟离棠已然看透江天阔自我、虚伪的本质。 不与他多言。 只平静地朝他举起剑。 江天阔目眦欲裂,眼看着死到临头,他选择自爆,想要拉在场的所有人给他陪葬,为了保险,他还通过契约强制他的契约兽也跟着自爆。 轰隆——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的爆炸声,一人一虎的神魂粉碎,血肉化作血雾,混合着爆开的修为灵力,成为一个血色光团,飞快朝四周扩散。 江天阔靠着采补契约兽,修为距离只差渡劫便可飞升的渡劫期只有一步,加之雪虎身为化形妖兽的力量,使得此次自爆的杀伤力非常大。 就在这危急之际。 钟离棠出手了,他双手握住剑柄,将举起的剑,猛地刺下,入地三寸,飞速张开结界,将自爆的力量收拢困住,使其无法往外蔓延。 然后他抽出凤鸣九霄剑,足尖一点,如飞蛾扑火一般,飞入血色光团的中心,使尽全力挥出一剑,与威力巨大的自爆力量,两两抵消。 刹那间,雪白的剑光大放,令人无法睁开眼睛。 待剑光消失,爆炸声消弭。 众人睁开眼。 只见结界破碎,半空中,失去威胁的血色光团,光芒熄灭,只剩下无数碎屑,被冰冷森寒的冰雪灵力冻住包裹,如红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耗尽灵力的钟离棠手一软,凤鸣九霄剑脱手,他人也自空中下坠。 如盛放过后的白海棠花,从枝头败落。 第33章 双目失明 那双曾经漂亮沉静的眼眸,如…… 说不清是自爆声响起的刹那。 还是冰冷凛然的雪白剑光漫延到殿后的瞬间。 正给丹峰峰主打下手的谢重渊, 忽然心如擂鼓,升起不安。 躯体先心神一步,自肩胛的位置冒出一对巨大的黑色皮翼, 急急扇动, 驱使着他连跑带飞的,甚至没工夫看一眼脚下的路。以致于越过门槛时被绊倒, 双膝重重砸在冷硬光滑的地砖上, 也不晓得疼,索性借势,干脆就这么一路滑行到大殿的中心, 然后身子后仰,抬起头, 伸出双手。 叮—— 凤鸣九霄剑黯然落地, 发出一声清脆尖锐的哀鸣。 而钟离棠, 却安稳地落入谢重渊的怀里。 轻飘飘的, 好似没什么重量, 不抓紧就会消散,抓紧了还怕会碰碎。又浑身泛着森寒的冷意,转眼便把抱着他的谢重渊双臂冻得僵硬麻木。 可是很快, 这冷意如潮水飞速退却。 取而代之的重新涌上来的,是一股可怕、惊人的热意, 烫化了落在他白衣上的片片红雪, 晕开成一朵朵艳丽却不详的血花。 “棠棠……” 他惊惶的声音,邈远得仿佛来自天边。 钟离棠眼睫颤了颤,费力地半掀起眼帘,入目的却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空旷寂寥。不止如此, 瞳仁的位置还灼疼得厉害,仿佛两颗燃烧的火球,刺激得他双目不由自主地流淌出泪水,却是黑红的色泽。 两瓣惨淡无色的唇微微一动,便有腥甜溢出唇角。 把他所有安抚的话语,都淹没了。 谢重渊瞳孔骤缩,慌张地试图用手给钟离棠擦拭嘴角的血,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心神大乱之际,紧跟着而来的丹峰峰主,伸出手,掌心上正躺着一枚新鲜出炉的清热祛火丹:“快、快把此丹给仙尊服下。” 但是钟离棠已然昏了过去,无法自行服用丹药。 没有犹豫,谢重渊抓过丹药,塞进自个的嘴里,接着低下头,用唇舌撬开钟离棠紧闭的唇齿,小心地把丹药渡到他的嘴里,辅助他咽下去。 “你!” 这般亲密,谢重渊并没有旖旎的心思,却看得陆君霆目眦欲裂。 而得了钟离棠庇佑的众人,心有余悸的同时,乍见此情此景,不亚于看到有人摸到了遥不可及的天边月,攀折了遗世独立的山颠松,捞起了不可亵玩的水中莲……那可是他们仰望多时的钟离仙尊,他怎么敢的啊? 不过现下,还是钟离棠的安危更重要一些。 陆君霆纵使满心妒火,也知道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于是忍气吞声,瞬身到丹峰峰主身边,担忧地询问:“师弟身体的情况如何?” “……小师叔体内的火毒经此刺激,愈发活跃,已有侵蚀神魂之象。”丹峰峰主探查之后,“若无缓解之法,恐时日无多。” 闻言,众人神色一正,纷纷凑上前,出言献宝。 “在下曾于一秘境得了株珍稀灵植,其伴生兽乃是毒物,或许其有解毒功效,今愿无偿献出,这位峰主快看看,是否对钟离仙尊有用……” “鄙人略通医术,若不嫌弃,吾愿与阁下共研医治仙尊之法……” “我也有一家传法宝,可……” 丹峰峰主被众仙门同道团团围住,手上怀里被塞了一件又一件天材地宝,还得听这个说那个问,忙得无暇分身,只好抽空对陆君霆道:“得把仙尊送入坐忘峰的寒泉泡着,好配合丹药,压压他体内火毒的势头……” 陆君霆点了点头,俯身就想从谢重渊怀里接过钟离棠,却被谢重渊一个灵巧的起身,扭躲了过去,不由得大为光火:“你可知轻重缓解!” “哼。”谢重渊不以为忤,“我自会送棠棠去,不劳烦你。” 说罢,他一扇翅膀,转身抱着钟离棠飞出大殿。 “但也不可以久泡,待仙尊一醒,就得出寒泉,否则反而伤身……”丹峰峰主可不管他们的恩怨,见谢重渊影子都快没了,忙大喊了一声。 回应他的,是一声表示听见了的龙啸。 陆君霆沉着脸,想跟上去,却被御兽宗这次来的护宗长老中仅存的一位拦住,此人不是江天阔的亲信,未曾参与作恶,倒是在今天捡了条命。 “陆宗主,既然事情已了,在下是否可以现在就与二少,携少主尸身回宗?”那人战战兢兢地问,没提江天阔,是因他自爆后已化为乌有。 陆君霆脚下一顿,回头冷笑道:“想走?没那么容易!” 当下便不走了,跟他以及死去的参与者们的宗门继续算账。 那厢,谢重渊刚抱着钟离棠飞落坐忘峰,便遇见了司秋。 “小师叔这是怎么了?!”司秋吓了一跳。他修为低年龄小,哪怕是宗主的弟子,也不像洛如珩一样能参与主峰的事,所以他只知道今儿宗里戒严有大事,不许弟子们随意出入所在的峰,也就是他,有着要给钟离棠送药的任务,才得以来坐忘峰,哪料一来竟瞧见钟离棠如此凄惨的模样。 谢重渊没空解释,绕过他,径直往书房后的白海棠林快步走去。 司秋心中担忧,跟了上去。 一进去,他便被满林缭绕的寒雾冻得一个哆嗦,下意识缩了缩头,双手在胸前交错着搓了搓手臂,然后对自己施了个御寒诀,才敢继续跟。 没走一会儿,便听噗通一声。 加快脚步走近,只见本是半人半龙模样的谢重渊完全变成了黑龙,跳入寒泉,庞大的身躯以仰躺的姿态泡在水里,头颅靠在池边,一对硕大的幽绿竖瞳紧紧盯着水中自个若隐若现的肚子,而那圆鼓鼓的地方,一抹红白的身影在寒泉冒出的冷雾中格外清晰,正是昏迷的钟离棠,仰卧在那儿仿佛只是睡着了,他的身体随着黑龙的呼吸,时而全浸在水里,时而微微浮出水面一点,头则被黑龙的桃心尾巴全程小心地托着,一直露出水面。 “我……”司秋在池边手足无措,“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谢重渊像是没听见,专注地看着睡在他肚子上的钟离棠。 司秋原地站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没反应,只好走了,却不是什么都不做,先是备好钟离棠日常要服的药,冰镇到适合入口。转念想起之前钟离棠几次泡完寒泉后都是一副很冷的模样,又去钟离棠的卧房,翻出厚实的衣裳,这一翻还翻出了妖王送给钟离棠的白貂皮,摸着便很柔软温暖…… 记得小师叔曾对他说过,待器峰峰主闭关出来以后,可趁其闲暇之时,把他房里的白貂皮拿去,请其制成貂裘法衣……而前几日,器峰峰主已经出关,想到这儿,司秋立刻抱着白貂皮,匆匆离开了坐忘峰。 而白海棠林里。 看着钟离棠昏迷中也不自觉蹙起的眉。 谢重渊开始了吟唱: “嗷呜嗷呜嗷呜嗷……” 音韵独具一格的兽鸣,起初很远,又似蒙了层纱,模模糊糊的。 渐渐的,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畔。 不知是叫了多久,这声音已然嘶哑,却还是不肯停歇。 一声接着一声,愈听愈耳熟。 是…… 沉滞的思维开始转动,感知也随之清晰。 风起无声,穿林而过时,一树一树表面凝了冰霜的白海棠花,却碰撞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好似在击玉敲金。如此沉甸甸的花朵,又是簇生,摇摇晃晃的,难免有细瘦的梗承受不住,于是便有花团从枝头坠落,噗的一声,是落入了水里,溅起几滴沾了花香的水珠,打在他阖着的眼睑上。 钟离棠缓缓睁开了眼。 视野里依然是一片深浓的黑。 不过或许是前世最后几年都与黑暗相伴的缘故,他并未惊慌不安,而是一如前世,在失去了视力之后,用其他感官来感知周围的一切。 听水声、嗅花香,他确定自己应当身处他峰内的寒泉之中,身体被放平躺着,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泉水里,而承载着他的…… 起起伏伏如小舟,又光滑坚硬如磐石。 还伴有咚、咚、咚的声音,微弱又规律,听得人心安。 他手指动了动,触感最为敏锐的指腹感受到错落有致的紧密纹路。 是—— “重渊?” 钟离棠刚醒,身子正虚弱,发出的声音几不可闻。 可谢重渊还是听见了。 嗷呜声顿时停了,但钟离棠耳畔的咚咚声,却忽然变得又大又急促。 “咳,你终于醒了!”谢重渊没有忘记丹峰峰主的叮嘱,在发现钟离棠苏醒了后,第一时间由龙化成半人半龙,抱着他跃出寒泉,“棠棠——” 激动又欣喜的声音刚起个头,就戛然而止。 他忽然的沉默,令钟离棠很是疑惑。 “怎么了?” 谢重渊不耐烦地哼道:“没什么。” 钟离棠听着耳畔纷乱无序的咚咚声,抿了抿唇,不作声了。 谢重渊悄悄地垂眸,觑了他一眼,出了水,遇上满林越积越冷的寒雾,钟离棠一身浸透了水的衣裳瞬间结冰凝霜,变得又沉又冷。 见状,他拧了下眉,默默加快了步伐。 到了钟离棠的卧房。 把人放榻上一放。 “你最好赶快把衣裳换了。”他冷冷地丢下一句,便转身欲走。 “那可否劳烦重渊走前,帮我拿下衣裳?”钟离棠靠着床楹说,非是眼睛看不见了便找不着放衣的箱柜所在,而是苏醒至今时间尚短,身体恢复的力气有限,能自行换衣已经艰难,怕是支撑不了他起身行走几步的。 闻言,谢重渊驻了足,回过头不解地瞅着他,干净崭新的衣裳不就好生叠放在床尾的凳子上么?伸一伸手就能勾到的距离,还要他拿过去? 莫非是舍不得他离开? 谢重渊的嘴角不受控制地飞快扬了扬,然后把衣裳递了过去。 “咳……喏。” 钟离棠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却接了个空,不由蜷了蜷手指。 看见这一幕。 谢重渊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他困惑的目光,扫过自个殷勤地卷着衣裳,贴心地就停在钟离棠身侧的桃心尾巴,又落到钟离棠恍若未觉,朝前伸往自己所在方向的手。 来回看了片刻,谢重渊倏地抬头,锐利的目光钉在钟离棠的眼睛处。 只见雪白的长睫下,那双曾经漂亮沉静的眼眸,如今失了神采,暗淡无光,宛若死掉了的月亮,明明在望着他,却再也倒映不出的他的身影。 第34章 缓解之法 几乎浑身都在冒着怨气的人形…… “你的眼睛?!” 意识到钟离棠的眼睛出了问题, 可能看不见了,谢重渊因想起幻象中的遭遇,而刻意伪装出来的冷淡疏离, 瞬间支离破碎。 一步跨到床榻前, 抬起手,指尖在他的眼前挥了挥。 钟离棠失焦的眼眸没有一丝反应。 谢重渊的心猛地一痛。 桃心尾巴也陡然失去了力气, 任由卷着的衣裳掉落, 堆积在钟离棠收回垂落在身侧的手背上。 “嗯,看不见了。”钟离棠手指动了动,抓住衣裳。 然后像是没事人一样, 另一只手撑着床楹直起腰身,用冻得青白的手指解开身上湿衣的系带, 可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没想到只不过褪去一件外衣就耗光了一身力气, 最后气喘吁吁的, 手指也不受控制地一阵痉挛。 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询问道:“可否劳烦重渊帮我?” “眼睛都瞎了,你怎么还能这么平静?”谢重渊咬牙道,心里十分痛恨他的不以为意, “你看不见了,看不见我, 什么都再也看不见了!” 可他的身体却很诚实地去帮钟离棠换衣。 “抬下手!”谢重渊冷着脸说, 接着意识到钟离棠现在看不见他的脸色,便语气凶狠地指责,“先前你我契约未解时,丹峰峰主曾说你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不能再用灵力了, 为何你不听话?” 钟离棠垂下的眼睫,配合着稍稍抬手。 “哼,把另一只手也抬起来!”谢重渊凶巴巴道,“想当日,你说我不爱惜自己时,你打了我屁——咳咳,三下!现在该轮到你了!” 钟离棠轻“啊”了一声,眼睫慌乱地颤动,依旧没有血色的薄唇张张合合却一时想不出合理的驳斥,毕竟他从师长那儿学的多是以身作则,救他养他教他的师尊以天下为己任,他便也在有所成后,把维护天下太平看成是自己的责任,哪怕病了说着该放手不管了,心里也始终放不下…… 可真要让“犯错”的他被打那里,又、又、又实在…… 最后竟羞急得红了一张脸。 如落霞侵染涔云,艳丽夺目的红,从双颊耳根,飞快地往下蔓延过修长光洁的鹅颈,又蜿蜒而过清瘦灵巧的锁骨,把哪怕病了已有一段时日仍然还有一层薄而漂亮的肌肉的胸膛,也铺满了红霞,映得因寒冷而亭亭玉立的茱萸,色泽比往日浓郁了几分,再向下是劲瘦的腰肢…… 谢重渊慌忙偏过头,看地,看窗,看窗外的花花草草,就是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钟离棠,只有双手还故作镇定地继续为钟离棠换衣裳。 可是他不知道。 他过于激荡的情绪,竟引得钟离棠后腰右侧处的兽纹微微一烫。解契后这纹路已无契约效力,但到底与本尊的神魂,仍残留着微弱的联系。 眼睛看不见到底是影响了钟离棠的判断,他摸了摸后腰,误会谢重渊是太生气了,于是轻声地解释道:“我的身体我最是了解,即便好生养着,不劳心身,也不过至多能撑十年罢了,而十年光阴于我等修行之人不过弹指一挥,多一日少一日的,无甚区别……不过,我用这少的时日换做我认为对的事,如此一意孤行,未曾考虑亲近之人的想法,确实有错。” 抿了抿唇,他艰难道:“你若想打回来,便动手吧。” 谢重渊给他穿好衣裳,才转过头,闻言,什么旖旎的情绪都没了,幽绿的眼睛恨恨地瞪着钟离棠,怨念地嘟囔:“我就是说说而已,你还真信了?哼,也不想想你才刚从昏迷中醒来,大病未愈,我怎么敢打你?” 钟离棠暗舒了一口气。 “但是!” 钟离棠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要说清楚!什么叫你只能活十年?我不会信的!”谢重渊道。 自是因为钟离棠前世只撑了这么久,身体便已经到了极限,即便最后没有在昆吾山与谢重渊同归于尽,也是活不了几天的。 然而前世的事,还不能说与他听。 想了想,钟离棠缓缓道:“重渊,你要知道,万事万物都有寂灭的一天,渺小如你我,也不会例外,而我,只是比你早一些重归天地罢了。” 他养了谢重渊许久,谢重渊对他心生依赖,也实属正常。只是他迟早要死的,不如便趁这机会,教谢重渊坦然面对亲近之人的死亡。 又顺着说起了自己的身后事。 “……我死之后,你不妨去妖族境内,那里生活着许多与你一样的化形兽妖,打交道不似别处费心。妖王前辈的性子你或许不喜欢,与之相处不来,但若你遇上什么难处去找他,我想妖王前辈也不会吝啬帮助……” 却听得谢重渊十分暴躁。 现实与幻境几乎如出一辙的提议,又勾起了“他”被欺骗的怨愤情绪。谢重渊一把抓住钟离棠潮湿冰冷的发尾,脱口而出的话,一瞬间几乎分不清是自己说的,还是幻境里的他在质问那个辜负了他信任的钟离棠:“别说了!我不会去的,妖族才不是什么好去处!那里不会容留我。” “怎么会……”钟离棠皱了皱眉头。 谢重渊指尖燃起灰焰,火苗危险地跃动着,随时可能烧到钟离棠的白发,以灰焰厉害的腐蚀性,不稍片刻,就会连人一起烧光,什么都不剩:“你的妖王前辈,也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庇护我,你骗我!骗得我好苦!” “好,那便不去。”钟离棠不是独断专行的大家长,说出来就是想与谢重渊商量,如今见他反应激烈,便不强迫他,“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谢重渊汹涌澎湃的情绪顿时泄如山洪,不禁幽怨地瞥了钟离棠一眼,这人怎么每每关键时刻,都能令他心软,止住他几欲脱缰的恶意? “我哪里都不会去!总之,钟离棠,你别想丢开我!死也别想!”他说得悻悻,指尖可怕的火焰却化作灰色游龙,脱离指尖,从钟离棠的发尾游走到发根,未伤发丝分毫,反而为其烘干了水分,驱散了寒意。 几乎浑身都在冒着怨气的人形恶龙,又吓了来送东西的司秋一跳。 一听是给仙尊做法衣,器峰峰主立刻推掉了手头上的所有事务,优先把司秋送来的上好白貂皮,制作成既保暖又可抵御术法攻击的极品法衣。 司秋不知道钟离棠何时会苏醒,只好在一旁守着,刚做好就匆匆拿回来,没想到竟赶巧了,于是惊吓过后又是满脸惊喜,小心翼翼地绕过怨气十足的谢重渊,把白貂裘抖开,给钟离棠披上:“您醒了可太好了。” “让你担心了。”钟离棠眨了下眼。 司秋没发现他眼睛的问题,嘿嘿一声,把剩下的貂皮做成的小玩意塞进他手里。 钟离棠一摸到那小玩意表面的绒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便又摸了摸身上裘衣的绒毛,果然……司秋会错了他的意。这料子本是见谢重渊喜欢,想留着给他制成法衣的,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穿在了他的身上。 “罢了。”他叹道,“劳你再跑一趟,请师兄过来。” 司秋听命退下。 徒留谢重渊死死地盯着钟离棠身上的白貂裘,与幻象里他被江云起那个死人鞭笞时瞧见的钟离棠的穿着,此时此刻,竟只差一条覆眼的冰绡! 现实与幻象的又一次交错,令他恍然意识到,钟离棠不止会双目失明,还会越病越厉害,甚至最后会真的死去——初见钟离棠时看见的幻象,那个流了许多血躺在雪地里,被他护在身下看不清是谁的人,在这一瞬间,忽然浮现出一个令他恐惧的答案——是钟离棠,是死去的钟离棠。 不,不会的,钟离棠不会死的。他不会让钟离棠就这么死了的!就算是死,也绝不能是病死。钟离棠那么狠心杀了“他”,便是死也合该死在他的手里,病死太轻松了,他要治好钟离棠的病,然后狠狠地报复他…… “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死咳咳咳……” 霸道狠戾的宣言还没说完,谢重渊就是一阵惊天动地得咳嗽,好不容易咳完,还没缓过来,一张嘴,又是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 “你虽是火龙,但那寒泉水冷,你陪我泡了许久,想来是受了风寒。”钟离棠举起手中的小玩意,好心道,“乖,先把这穿上。” 那乍看是两个洞的暖手袖筒,细看其实是八个洞的貂皮小背心,不是人的尺寸,是兽的,还得他谢重渊变成小龙崽的模样才能穿得上! “阿嚏……”谢重渊磨了磨牙,拒绝道,“我不穿。” 钟离棠不说话,只默默脱下身上的白貂裘。 “我穿!我穿还不行么咳咳咳……” 于是待陆君霆等人来到外间时,便看到钟离棠正慢腾腾地从里间走出,而他的脚边,则跟着一头四肢短短、肚子鼓鼓的黑胖龙崽,穿着紧身的白色毛绒背心,露着双翼与桃心尾巴,走一步要不习惯地扭两下。 “噗。”洛如珩被他滑稽的模样与姿态逗笑。 司秋好一点,给面子没笑,就是双肩颤抖,头也快低到地上去了。 “嗷呜!” 郁闷的谢重渊,向他们发出了毫无威慑力的恶龙咆哮。 钟离棠算脚步声,知道来了有六人,除了已然出声暴露的洛如珩与司秋外,陆君霆应当也来了,还有一位身上有浓郁的丹香,该是丹峰峰主,另有两位客人,却不好猜了,便问道:“二位来访,可是有事未了?” 话音刚落,一道飘逸的脚步声响起,是有人靠近了一步。 “有一法,或许可缓解仙尊您身中的火毒。” “——是为合欢宗双修秘法。” 第35章 非吾之道 既然如此,你何不猜猜我是谁…… 恰午后, 风光正好。 天上云卷云舒,庭前微风缱绻,白海棠摇曳出几缕香。 “我方才没听清, 您说什么?” 钟离棠病弱的身子实在站不住, 便循着记忆里外间的布局,轻移脚步, 先落坐在榻上, 然后拢了拢肩头有些滑落的白貂裘,用厚实暖和的裘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又往里缩了缩脖子, 几乎把大半张脸都埋在雪白柔软的绒毛里,只露出一点几乎与毛色融为一体的鼻尖与半垂着的眉眼。 通过双修缓解火毒?他不可避免地想起某些不可言说的尴尬记忆。 顿时把脸埋藏得更深了。 只盼自己听错了。 “吾女芸娘虽无助纣为虐之心, 但行其实, 若非她的助力, 那江天阔也不会成为一宗之主, 以邪契作恶, 还险些坏了仙尊与妖王之约。至于吾那外孙江云起,被刻意养歪,做下诸多错事、恶事……老身既为他们的血亲, 亦难辞其咎。”仙女观的观主朝钟离棠福了福身,娓娓道出来意。 一听到江天阔与江云起两人的名字。 谢重渊喉间发出一阵嫌恶的低鸣。 钟离棠闻声, 皱了皱眉, 从毛绒绒的白貂裘中,悄悄伸出几根纤长的手指,指尖朝他所在的方向招了招,然后又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膝上。 收到暗示,小龙崽眼睛一亮, 瞬间把那些恶心的人与事抛之脑后,扇扇翅膀,屁颠屁颠地飞跃到钟离棠的腿上趴着,给他充当暖手炉。 仙女观观主惭愧道:“还累得仙尊病情加重,让老身这心里愈发过意不去……仙尊为人清正,自成名以来,从未有持才傲物、以权谋私之举,多年来更是矜矜业业为天下苍生遮风挡雨……老身实在不忍眼睁睁看着您陨落,所以今愿献出观中封藏的前身秘法,但求能为仙尊去病解毒。” “需一修行之人,不拘男女,与之交合……” 钟离棠眼皮子一跳,忙道了声“且慢”,阻止仙女观观主继续往下说去,然后喊洛如珩带司秋与谢重渊出去。 “嗷咳咳咳……”谢重渊想留下,继续听。 “劳烦师侄为他开一副祛风寒的汤药。”钟离棠故意没向丹峰峰主要简单省事的丹药,而是需要熬煮的汤药,想借此支开几个晚辈。 洛如珩便算了,司秋可还是个小少年。 至于谢重渊…… 钟离棠下意识不想他那么快了解双修,尤其是……神魂双修。 丹峰峰主三两下便为谢重渊开出一张方子,还把钟离棠稍后该喝的新药方与配好的药材交给司秋,又细细叮嘱了他熬煮的步骤。 谢重渊听到汤药,还没喝,嘴里就已经开始发苦了。 这下他更想赖着不走了。 却被看不过眼的陆君霆,弹出一道灵力捆住丢给洛如珩与司秋带走。 三个小辈走了。 仙女观观主也没好意思继续直说,歉然地道了声“老身失礼了”后,用灵力把合欢宗双修秘法绘制成卷轴,双手呈上:“请仙尊披览。” 一直垂着眼的钟离棠抬眸朝她声音传来的方向,极轻极淡地笑了下:“观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不巧,我现在看不见,许是天意如此。” 乍闻此言。 犹在外间的几人,皆是一震,目光纷纷投向他的眼眸。 却只望进一片沉寂的死海。 从走进来,到坐下与众人说话到现在,钟离棠的表现宛如常人,实在不像一个忽然双目失明的人,以致于他们此时此刻才发现他眼睛的问题。 大约只有丹峰峰主多多少少有点心理准备,于是上前请罪道:“是弟子无能,怕您体内的火毒受到刺激立即发作,给您用了猛药,虽成功延缓了火毒发作的时间,但没想到后遗症,竟是使得您的眼睛看不见了……” 对一直为钟离棠医治的他来说,也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不下猛药,钟离棠火毒发作,便意味着时日无多。 钟离棠心道怪不得。 前世,他双目失明是火毒发作所致,在那之后,他的身体状况便直转急下,各种丹药、故友鲛珠化作的冰灵贝珠与白海棠林里的寒泉,对他都不再起效,浑身高热,几乎只能整日整日地卧床昏睡,不知岁月流逝。 而今生的现在,他的眼睛虽然瞎了,体内的肺腑经脉灵根,乃至神魂都被火毒折磨着,但起码神志是清醒的,人也还能行走,已然好上太多。 “师弟看不见又如何?”陆君霆忍不住代钟离棠接过仙女观观主手里的卷轴,“我可以为师弟读。” 然而这不过是钟离棠的婉拒罢了,轻轻叹了口气,他转眸,“望”向陆君霆的方向:“我想这天底下,双修之法纵使细微之处有所差别,但是其基础的部分应是相同的,比如修之有益双方的正经双修功法,需彼方灵力渡入此方体内,运转一周后,再流转回去……所以,我猜那合欢宗的双修秘法,应是可将我体内的火毒通过功法渡到他人体内,是也不是?” 陆君霆打开一阅后,果然如此。 “那师兄便该知道,我不是那等为了苟活,便令无辜者代我丧命的人。”钟离棠认真说罢,语气稍软了一些,“还请师兄莫要为难我。” 等时把陆君霆一腔欲言的劝说都堵了回去。 他攥紧了卷轴,目光沉沉地望着有些坐不住,索性放松了身子,倚在榻上的钟离棠,两缕未挽紧的白发自他没有神采的眼角垂落。 脸上不禁隐隐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怎么舍得为难师弟? 但是要他明知道有解救之法,却要看着师弟不用,就这么死去,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惨无人道的折磨? “阿弥陀佛。” 一直没有发出动静的最后一道脚步声的主人,念了句佛号。 “佛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僧以为,若想能救钟离施主一命,其所获功德,应是三界六族无数罪孽深重之徒的得救之道。” 言下之意,可择一罪人为钟离棠渡毒。 这话可不像是一位慈悲为怀的出家人所说出的话。 但是陆君霆私心里,却无比希望钟离棠看在与净心佛子的交情上,能够听进去这位代表灵觉寺前来的中年和尚的话。 钟离棠蹙了下眉,依然是拒绝:“此非吾之道也。” 无法,陆君霆只得泄气,道了声“我去去就回”,然后送仙女观观主离开,走前,还放下了钟离棠遗落在主峰大殿的凤鸣九霄剑。 丹峰峰主也没有久留。 望闻问切之后,得知钟离棠那看不见了的眼睛,一直灼疼得厉害,又经有前世经验的钟离棠提醒,冰绡可以缓解一二,便急匆匆回去制作。 钟离棠自苏醒以来,不得休息,身心已有些倦怠,但是灵觉寺的大师还在,一时又无人代为待客,不得不强撑起精神,亲自招待对方。 “大师请坐。”他勉强坐起身子,自随身的储物袋中取出一壶莲子海棠花冷茶,“此茶中的莲子还是净心所赠,我又添了这坐忘峰上的白海棠树刚开的花瓣,入口苦冷,回味却甘甜,唇齿留香,您不妨尝尝。” 话音未落,沉重的脚步声靠近。 “施主眼睛不便,还是贫僧来吧。” 下一刻。 钟离棠便感觉一只粗糙的大手,带着陌生而令人不适的热意,覆盖上他冰冷的手背,又在他想抽开的前一瞬离开,并拿走了他手里的茶壶。 慢悠悠地斟了两杯茶。 对方径自捏起一杯,喝了一口,然后轻轻“啧”了一声,转着杯子,略有些嫌弃地夸赞道:“不错,仙尊果然好品味。” “是么……”钟离棠把被碰过的手缩回袖中,手背在衣上不动声色地蹭了蹭,待陌生的触感与热意消散,才伸出来,摸索到茶杯。 他端起,低头抿了一口,缓缓咽下。 然后像是随口一问:“上次我途径灵觉寺的时候,见净心院中的几缸古莲含苞待放,不知现在开了吗?” “开了。”对方笑道,“钟离施主当真不考虑应佛子的邀约,去莲城赏一赏荷吗?贫僧可护送施主前去,定不会让魔族寻到机会骚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他说到“魔族”二字的时候,声音像在舌尖盘旋了几圈,以致于吐出来时,喑哑到有些暧昧的程度。 钟离棠默默放下杯子,手摸上一旁的凤鸣九霄剑。 “还请大师容我再考虑考虑。” 他嘴上这么说着,手已经握住剑柄,一个灵活的转腕,把失去灵力加持依然锋利凛然的银白剑尖,准确无误地送入对方的左胸膛。 对方脸上还未消散的笑容顿时僵住 钟离棠从坐榻站起,任厚重的白貂裘从身上滑落,露出一身单薄的白衣与纤瘦的身形:“阁下有所不知,你方才喝的茶中莲子,便是吾友净心的古莲所出,是以往后几年,世人恐怕都无法欣赏到古莲的花容了。” “原来如此,不愧是仙尊,就是聪慧过人,佩服佩服。”被他刺伤的人仿佛没有痛觉,犹抚掌大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猜猜我是谁?” “——夜寄雨?” 第36章 何为双修 莫非尊上心中常常惦念着本君…… 坐忘峰的药寮里。 司秋对照着药方, 一一往药炉里添加炮制好的药材,因着要熬煮两份不同的药,担心他忙不过来, 洛如珩也没闲着, 便帮着伺弄了一份。 “嗷嗷嗷!嗷嗷嗷……” 被搁置在一旁的小龙崽边嗷嗷地大叫,边在地上滚来滚去, 四肢与双翼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 还是挣脱不出无形的灵力束缚,气得他自由的桃心尾巴啪啪啪地甩来甩去,抽烂这丛草打飞那块石头, 肉眼可见的烦躁。 看得与他关系更好一点的司秋有些不忍,期期艾艾地说:“要不师兄你给雪团儿解开呗?”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师弟。”洛如珩眼角一抽, “那可是师尊下的灵力禁锢, 想解开, 要么师尊自己动手, 要么就只能等那灵力耗尽。” 小龙崽听见,郁闷了一会儿,朝他俩又是一阵嗷呜嗷呜的乱叫。 “听不懂。”洛如珩朝他摊了摊手。 司秋也是一脸茫然。 谢重渊只好口吐人言, 问洛如珩:“我问你双修是什么?怎么修?” 他心中实在好奇,尤其是这法子或许能救钟离棠。 “对啊, 师兄, 双修是什么功法?厉害吗?”司秋也想知道。 洛如珩虽还是童子身,但出身仙门豪族,少时便博览群书,自是知道双修是怎么回事,然而看着面前或懵懂或纯洁的眼睛, 一时竟说不出口。 “呃,其实我也不知道。” 谢重渊不信。 可洛如珩不想说,谁也拿他没办法。 所以一等禁锢他的灵力消失,谢重渊就果断溜去了钟离棠书房,自行寻找答案——他记得,那里有一本叫《三界六族十八种双修秘法》的书。 进了书房,他很快便从书架上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两只小短手从一排书中抽出一本不薄不厚的书,然后落在钟离棠的书案上,蹲坐着,把书一放,从第一页开始,逐字逐句地看,非常认真。 关于双修功法的说明文字自是枯燥无比的。 但这书可是有不少配图的啊,一张张,皆是精妙绝伦的神图,还是彩色的,更是栩栩如生,如临现场。看得化形之后,自以为很懂爱恨情仇,好不容易偷亲一回还是出自本能的谢重渊,时不时发出若有所悟的惊叹。 只觉新世界的大门,就此在眼前打开了。 待稍后,翻阅到后半部分比身体双修更高级的神交部分时。 谢重渊登时恍然大悟。 终于明白当初钟离棠翻阅这书后,为何表现那么异常。 与此同时。 钟离棠卧房外间。 在他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夜寄雨眼中不禁泛起异彩。 “莫非尊上心中常常惦念着本君,否则怎会一猜一个准?” 钟离棠听了连眉头都未皱一下,道:“阁下说笑了,只是昔年曾有传闻,说魔君之母乃是鬼族,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此话乍听似是说得驴头不对马嘴。 夜寄雨却是听明白了。 这天底下,要数鬼族的夺舍之术用得最好。是以钟离棠表面是在夸赞他家学渊源,实则暗指他仗着精通夺舍,一次两次夺舍他人潜入坐忘峰。 “谁叫仙尊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让我等魔族想见一面难如登天呢?”夜寄雨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毕竟他是魔族中人,行事不走寻常路再正常不过了,“要知道本君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夺了这老秃驴的舍。” 钟离棠心道果然。 自先前在主峰大殿上,他初见对方,便隐隐发觉不对。而刚刚两人独处时对方的言行举止不过是加深了他的怀疑,所以才有了那一遭试探。 确定了灵觉寺的大师有异,他孤身一人,又正病弱,贸然出剑却是自有思量。其一是坐忘峰开启了防御阵法,又因他之故,格外针对邪魔外道,所以只要夜寄雨敢现形,暴露出魔气被阵法察觉,甚至不用他出手,就会被在排斥出坐忘峰。其二是能被灵觉寺派来做代表的僧人,必非等闲人,其修为境界定然不弱,他料想夜寄雨就算侥幸夺舍了,也无法像对冰灵兽一样把灵觉寺大师的神魂吞噬消化,应当只是将其暂时压制了而已。 于是钟离棠默默地抽出剑,又在心中估算着大概位置,趁他现在不当回事的态度,没有防备甚至不躲,往他身上的几处要害又刺了几剑。 不是自己的身体,夜寄雨自然不会爱惜,别说被钟离棠戳几个洞,就是砍断手脚,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尊上若是喜欢,可以继续。” 钟离棠却收剑在身侧,淡淡道:“够了。” “嗯?” 夜寄雨寄宿的躯体脸上刚挑了下眉,露出饶有兴趣的疑色。 他的左手忽然抬起,在胸前单手合十。 尔后,他的脸自眉心与鼻梁一分为二,右侧表情未变,左侧却忽然变作低眉垂眼,眉梢眼角自有一股天生不作假的慈悲意味,对钟离棠道: “阿弥陀佛,方才冒犯,并非本意,还望施主见谅。” 夜寄雨失去了一半唇舌的控制权。 钟离棠刺的几剑,不深不浅,伤不及性命,意在刺激灵觉寺大师被压制昏睡的神魂,而此时此刻,大师已然苏醒,并逐步夺回身体的掌控。 “怎会呢……”钟离棠叹道,“大师不怪我连累了您便好。若非我之故,您也不会平白遭罪。” 他与净心是多年好友,便是看在净心的面子上,只要大师此番求见,他必然会同意私下会面。想来也是因此,夜寄雨才会选择夺舍大师。 大师用他能控制的那半张脸和蔼道:“施主莫要自责,此番遭遇,何尝不是我佛给予的磨炼?若渡过去,贫僧将更近我佛一步,也是幸事。” 说罢,他闭上眼睛,嘴里念起驱魔除邪的经文。 随之他的右脸表情变得狰狞,如墨滴落入清水,随着涟漪扭曲成非人的可怖模样。 “看来无论何时,都不能小看了仙尊您啊。” 夜寄雨用大师的右眼露出他本尊才会有的凶狠眼神,识海中的拉扯与对抗令他没了耐心,索性冷笑一声,抬起右手,对自己拍了一掌。 “噗。” 大师吐血倒地。 接着,一团浑浊黢黑的魔气从他的灵台钻出,先是勾勒出魔族一贯虎体熊腰的身形,接着幻化出夜寄雨如鹰如狼的五官。 而在夜寄雨一身魔气没了遮掩的瞬间。 坐忘峰的防御阵法开始震动。 夜寄雨感受到周遭空气里越来越强的无形排斥,心知时间不多了,便也不再磨磨蹭蹭,长臂一伸,圈住钟离棠的腰身。他此番来,原是想直接杀了钟离棠的,可仙女观观主的提议,到底还是勾起了他心里的绮念。 “既然尊上不想去莲城看荷,那便来我魔域做客吧。”夜寄雨把钟离棠拉进怀里,不怀好意地说,“本君定会让尊上宾至如归,好好感受一番我魔族的如火热情。” 如此靠近,令钟离棠身心不适,眉头拧起。 比他更不适的是谢重渊。 看完书,犹如喝了一顿美酒,谢重渊整个人都晕陶陶的,歪七扭八地扇着一对小翅膀来寻钟离棠,却被眼前的一幕刺激得骤然清醒。 “嗷!” 当下大怒,喷出一道灰焰,特意避开了钟离棠,直冲夜寄雨的面门。 夜寄雨抬手挥出一道魔风,轻易挡住灰焰,不屑道:“我还以为你这小东西如此快便能化形后,多少有点奇异之处,没想到不过尔尔,还是和初见时一样弱得可怜啊,怪不得连江天阔的契约兽都打不过,啧。” “是你!” 谢重渊也认出了他,曾想杀了钟离棠与他的人。 新仇加旧恨,使得他对夜寄雨心生杀意。 而察觉了的夜寄雨,嗤笑一声,上次没能杀掉谢重渊,他也很遗憾,正好这次了了。 为了不浪费分神有限的魔力,他凝成实质头颅忽地化回一团魔气,翻涌着形成一张巨大的嘴,漆黑的利齿交错,呼啸着,朝谢重渊咬去。 因着魔族可以吞噬他人增加修为的种族特性。 夜寄雨想吃掉谢重渊,顺便为分神补充一下魔力。 熟料世上少有两全其美的事。 “嗷呜!” 小龙崽模样的谢重渊朝他喷出了几乎有他成年体型那么多的灰焰。 夜寄雨来者不拒,全都一口吃掉,然后便遭了殃。 滋啦—— 进入到夜寄雨分神体内的灰焰,飞快地开始腐蚀他。 夜寄雨意识到不妙,低咒了一句“该死”,便想收手,立刻挟钟离棠离开,但是已经迟了,转瞬间,他的这缕分神便被灰焰腐蚀殆尽。 只余一些魔气还在空中缭绕。 腰间骤然失去束缚,眼睛看不见的钟离棠踉跄了一下。 见状。 谢重渊马上化作人身,只是一时情急,忘记了先褪去身上的貂皮小背心,于是只听撕拉一声,小背心被他结实饱满的胸膛撑得四分五裂。 不过他也顾不上去管,三两步跨到钟离棠身边。 把人抱进怀里,心咚咚地跳。 “吓死我了。” 他真怕晚来一刻,看见的就是钟离棠的尸体。 “我没事,你呢?”钟离棠自他怀里抬起头,因着看不见,不知道谢重渊是否受了伤,便双手摸上他的头,不放心地一点点往下摸看。 待双手摸到下颌时。 谢重渊稍稍低头,略有些得意道:“伤得可不是我。” 却不知两人亲密的姿态,远远看见,极容易令人误会。 起码送完人回来的陆君霆,是误会了。 第37章 愿为渡毒 他隐忍了多年的感情,再也压…… 送人本无需多久。 奈何陆君霆身为仙门第一大宗的宗主, 宗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经他过目、拿主意,便在途中被人拦住,处理了点事, 耽搁了一会儿工夫。 不过一发现坐忘峰阵法似乎有异动, 他便立刻赶了回来。 没想到却瞧见一向清冷寡欲的师弟主动献吻他人。 陆君霆只觉一颗心快被嫉妒的毒蛇咬穿了。 “师弟,你在做什么?” 听到他仿佛压抑着什么难言情绪的声音, 钟离棠双手从谢重渊的下颌移开, 人也从他的怀里退开:“在看重渊是否受了伤。” 陆君霆还来不及高兴原来一切都只是他的误会。 钟离棠便道夜寄雨借夺舍又来了。 “那厮当真是贼心不死!”陆君霆顿时又怒又愧。 早些时候,司秋受钟离棠的吩咐,去主峰大殿请他, 当时还未散去的众仙门宗主长老得知仙尊苏醒了,纷纷请求与他一道去坐忘峰探望。 但是都被他拒了, 不想众人打扰师弟休息。 除两个徒弟与丹峰峰主外, 仙女观观主能令他同意跟随, 自是隐晦暗示了或有法子可救师弟, 而那灵觉寺大师, 则是拿了净心佛子做借口。 “怪我识人不明,引狼入室。”陆君霆自责道,亲自送离一观之主本是出于礼仪, 想着还有丹峰峰主在,哪料到丹峰峰主稍后也走了, 竟让师弟与夜寄雨那厮独处一室, “我就不该走,应该让如珩去送人的……” 回来,却还回来迟了一步。 以致于让谢重渊在师弟面前献了殷勤。 钟离棠自不会怪陆君霆,毕竟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当下要紧的是:“还请师兄先看看灵觉寺大师的身体可有大碍。” 陆君霆查看过后,发现大师人还活着,只是暂时昏迷了,身上有几处剑伤,流了不少血,但并不严重,外伤最严重的要数右胸口的掌伤,使得胸口都凹陷了一块,至于被夺舍后的识海情况如何,他便不得而知了。 正好洛如珩与司秋这时过来,送刚煮好的汤药。 他便让洛如珩速速把灵觉寺的大师送去丹峰好生医治。 而司秋是个眼里有活的好孩子,来了环顾一圈后,抱起榻上的白貂裘又给钟离棠披上,然后扶他到榻边坐下,把沁凉的汤药送到他手里,眼神心疼坏了,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帮不上大忙,不禁有些灰心丧气。 “辛苦小秋了。”钟离棠捧着药碗,温声地说。 司秋心里又高兴又难过,眼睛红红的,小声道:“我不辛苦,小师叔才辛苦呢。” 然后抽了抽鼻子,转身把另一碗治疗风寒的汤药,端给谢重渊。 谢重渊一看到那黑乎乎的可怕色泽,再闻到那苦涩的他头皮发麻的药味,俊美的五官扭曲了一瞬,实在没有勇气喝,给糖吃也不想喝。 他脚尖一转,竟然逃跑了。 “啊?” 司秋愣了下,不知道怎么办,便回头瞅了瞅钟离棠与陆君霆。 陆君霆瞥了他一眼,沉声道:“还不去追。” 司秋“哦哦”了两声,端着还热着的汤药,赶忙追了上去。 钟离棠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捧起药碗,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慢慢饮下比之更苦更涩的汤药,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等他喝完。 不用他问,陆君霆便自觉说起主峰上后来的事:“目前已经找到的受害者,身上有伤的,有几个医修宗门主动表示愿意免费为其医治……我与御兽宗的护宗长老还有有人参与斗兽场一事的宗门,谈好了对受害者的补偿……后续,将会由我凌霄宗牵头,继续寻找其他受害者的下落……” 起初,钟离棠边听边点头,时不时还会给出更好的意见。 但是他的身体与精神实在撑不住。 没一会儿,便从好生端坐着,到渐渐软下身子,懒洋洋地倚着榻,冰凉的双手藏进白貂裘里,又扯了扯下摆盖住了双腿,整个人都无意识地往暖烘烘的裘衣里缩了又缩,几乎把整张脸都藏进柔软蓬松的白绒里去了。 “师弟?”陆君霆不由地放压低了声音,轻轻唤道。 钟离棠快阖上的眼帘,撩起了一下,发出一声带鼻音的,“嗯?” 看着他困乏到了极点,却强打起精神的模样。 陆君霆笑叹了一声:“师弟真可爱啊……” “嗯???”钟离棠快困成浆糊的脑袋怀疑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师弟且安歇吧,我们日后再聊。” 陆君霆的心几乎软成一滩水。 殊不知在他离开后不久,成功甩掉司秋的谢重渊又回来了,见钟离棠睡着了,连小龙崽都不变,就毫不客气地挤上榻,抱着钟离棠一起睡。 许是神魂上的依恋仍然存在。 睡梦中的钟离棠,不仅没有远离,反而往谢重渊的方向贴了贴。 而另一边。 魔界一处雄浑壮观的宫殿里,坐在王座上的黑衣男人倏地睁开眼。 “噗——” 夜寄雨喷出一口大血,吓得一旁伺候的魔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为了能成功夺舍灵觉寺大师,他那分神几乎有他一半的力量,本以为无论是杀还是抢走钟离棠都是十拿九稳的事,没想到却被一头他没放在眼里的畜生毁了,还害得他的分神被那诡异的灰焰腐蚀殆尽,以致他重伤。 心情一时恶劣到了极点,看什么都不顺眼。 他扭头便毫无征兆地把那魔侍吃了。 而这便是魔族,比妖族更弱肉强食的地方。 如此还不够。 夜寄雨一双鹰目,闪烁着未能餍足的光泽,索性把发觉他回归而前来觐见的几个魔族属下吞噬掉,才罢手,懒洋洋地倚在王座上。 几个侥幸没被他吃掉高大魔族跪在地上,缩着脑袋低着头。 “但凭君上吩咐。” 转天,便有一则传言自魔界飞速传开。 短短几天,九州四海,三界六族,几乎是人尽皆知。 ——双修可解仙尊火毒。 于是凌霄宗的山门前,一时挤满了访客,有仙门各宗的男男女女也就罢了,还有妖族、鲛族那些个顶个貌美的家伙,就连不喜与外人交往的北方雪原深处的蛮族都来了一群,此外,甚至还来了好几个魔族和鬼族。 “我愿意为仙尊献身!” “我也愿意,选我,选我,我年轻貌美身材好!” “年轻算什么?我等修行之人应该比修为!我修为已至……” 还没有怎么样呢,他们就已经自行比较起来了,比年龄、比相貌、比身材、比才华、比修为……吵吵嚷嚷的,比凡人的坊市还要热闹十分。 凌霄宗出面拒绝驱赶也没用,照样有数不清的人前赴后继地赶往凌霄宗,传讯的纸鹤灵鸟更是铺天盖地飞来,各色联络法宝也是闪烁个不停。 即便如此,陆君霆还是没有让他们烦扰到钟离棠。 可是他自己却没能忍住。 “师弟,要不你再考虑考虑?”陆君霆趁着一次与钟离棠商谈没说完的斗兽场后续处置事宜的独处机会,苦口婆心地劝说道,“我知道师弟心善,有自己的坚持,不愿意渡毒害了他人的性命。但是如果我们慢慢来,不一次性渡完,而是分成许多次,一次双修,只渡一点点火毒呢?” 钟离棠蹙了蹙眉。 “师弟之所以会中火毒,是因为先镇压凶兽,后熄异火,耗尽了一身修为,以致于无法抵御火毒的侵染。而火毒甫一入体,便因为没有受到修为的压制与驱逐,轻而易举便损伤了师弟的五脏六腑与经脉灵根,又因迟迟没有找到解毒之法,而愈演愈烈。”陆君霆没给他开口拒绝的机会,径自说出私下里与丹峰峰主探讨过后的方法,“但若是渡毒之人修为高深,多次少量的渡毒,是极有可能被压制住的,就算压制不住,火毒对身体造成的伤害,亦不会如师弟这般严重,也就是说不会伤了对方的性命。” 一口气说完,他有些激动,脸都隐隐有些发红,幸好师弟看不见。 钟离棠沉思片刻,不禁质疑道:“我等修行之人,便是服用丹药多了,又没有及时排解,体内积累的丹毒都会有碍修行,何况是无解的异火之毒?还请师兄莫要隐瞒,如实告知。” “……是会有碍修行。”陆君霆沉默了一瞬,还是承认了。 钟离棠抬手揉了揉额角,叹道:“果然……师兄还是莫要再劝说我了。修行之人,哪个不想有一日触摸大道?我想没有人会……” 且他因为有前世的经历,知道火毒就算没有经受刺激,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厉害,从外到内,由浅入深,直至侵占宿主的一切。 而再多的修为,也有被耗尽的一天。 陆君霆却不甘心地打断他。 “如果有一修为不俗的人,明知道后果,也愿意为师弟渡毒呢?即便他从此无缘大道,百年千年后也会因火毒而死去。” 他隐忍了多年的感情,再也压抑不住,至此暴露。 “——如果我说这个人,就是我呢?” 第38章 陈年往事 陆君霆不是我的对手,腿都被…… “是谁也不行!” 一点黑从天边疾速射来, 砰的一声,落在钟离棠卧房外间的庭前,化作身穿织金玄衣、佩戴了无数金银珠宝饰品的男人, 可不就是谢重渊。 他不过是肚子饿了, 去弟子峰膳堂饱餐了一顿。 怎料回来,家差点被讨厌的家伙偷了! 谢重渊臭着一张俊脸。 已经知道双修是怎么回事的他, 决不会允许旁人与钟离棠双修。 “哼, 姓陆的,你还是赶紧死心吧!”谢重渊嘲讽过后,非常笃定地说, “棠棠已经与我双修过了,日后也只能与我一人双修!” “什么?!”陆君霆一听, 心神大震。 不愿意相信的他, 回头问钟离棠, 眼底藏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脆弱希冀, 语气亦是艰涩异常:“师弟……他说得可是真的?” 钟离棠一时哑然。 与谢重渊神魂双修一事, 是误打误撞,是巧合,是意外。他本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不再提不再想,没想到谢重渊竟说了出来。 “师弟?” 钟离棠忍着心中的尴尬与羞耻, 点了点头。 得到他的肯定, 陆君霆只觉头顶的天轰的一声,塌了。 师弟,他的师弟,他冰清玉洁的师弟,竟然被一头畜生染指了…… 顿时一身气血逆流, 使得他面红耳赤,头脑发昏,不知何时紧紧捏成拳头的手,转身就朝庭内站着的谢重渊的面门,一拳砸了过去。 谢重渊侧身躲开,挑了下眉:“想打架?行,我今天奉陪到底!” 然后使出一个新学的术法,收起身上佩戴的宝贝饰品。 便毫不畏惧地上前迎战。 两个有着新仇旧恨的男人,一打起来,却都很默契地一个没有变成巨龙没有喷火,一个没有用灵剑没有用术法,而是选择拳拳到肉的搏斗。 “住手!” 钟离棠虽看不见,但光听庭中乒乒乓乓的动静,便知他们打得很凶。 可越打越上头的两人,此刻是听不进外界的声音的。 “啊?” “师尊?” 替丹峰峰主跑腿,来给钟离棠送冰绡的司秋与洛如珩目瞪口呆。 看着庭中与谢重渊缠斗在一起,在地上草里翻来滚去,打得发冠歪斜、衣衫凌乱的陆君霆,两人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还是他们一向稳重严肃的师尊吗?说出去,别人恐怕都会觉得他们在造谣。 “罢了,不管他们。你俩跟我来。” 钟离棠听到两个小辈的声音,招呼他们去后头的书房。 让谢重渊与陆君霆在这打个够。 钟离棠的声音与他的人一样清冷,所以一染上愠色,便很明显。 司秋与洛如珩发觉后,立刻绕过打架的两人,跟在钟离棠身后,一路上都不敢说话,却有志一同地默默为他清除路上出现的枯枝与石头。 走到书房门前,钟离棠停下脚步。 他伸出一只手,想推门的时候,却发现门本来就是敞着的,不禁蹙了蹙眉,要知道,自他醒来,因着双目失明,病弱的身子又愈发容易疲惫,这几天多是在卧房所在的小楼活动,今天还是第一次来书房。 不过等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摸到案上的东西后便明白了。 是一本书,还是敞开的。 柔软的指腹落到书页上时,能摸到有的部分会比旁边微微凸起,若是再仔细嗅闻,还能闻到一些很浅很浅的,来自矿石与草木的味道。 ——这是一本有配图的书。 再一联系谢重渊忽然知道他们双修过,这书的身份便显而易见了。 钟离棠双手一合,啪的一声把书合上,然后倒扣在书案上。 但是迟了,跟进来的司秋与洛如珩已经看到了。 洛如珩传音于他道:“……没想到小师叔也会看这种书。” 还不会传音术的司秋害羞地眨了眨眼。 “咳……”钟离棠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问,“你们这个时间过来,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司秋捂了捂滚烫的脸:“丹峰峰主与器峰峰主合力做好了冰绡,让我送来给您试试,要是不行,他们就再想别的办法。” 然后他双手奉上冰绡。 约莫半指宽一丈长,薄如蝉翼,触感冰凉,乃鲛纱与冰蚕丝所制。 钟离棠接过,摸了摸,还没有戴上,就听洛如珩吞吞吐吐地说:“小师叔,您……您还记得我之前想请您看琴的事吗?” 钟离棠自然记得,只是他现在眼睛看不见,不是很方便,有心拒绝又不忍几次三番请求的大师侄心中失望,到底还是同意了。 想着看不了,那便用手摸摸琴哪里坏了。 洛如珩见他点头,心中一喜,忙把在他储物袋里已经放了许久的乌檀琴匣取出,从里头拿出一张通体漆黑,又隐隐泛着幽绿光泽的琴。 钟离棠一上手,便发觉不对:““这琴是凡琴?” “是。”洛如珩娓娓道,“小师叔有所不知,其实如今的洛氏族人并非我洛氏先祖的血脉。当年,先祖本是凡间一世家大族的纨绔子弟,在改朝换代的混乱之际,先祖选择脱离家族,前往远离王都的花州经商,后来,先祖收养了家族旁支的孤儿,而这孤儿的孩子中有一个有仙缘……” 踏上修行之路的洛氏子不忘提携家族,又因着子孙后代陆陆续续出了不少有仙缘的孩子,又多爱经商,竟慢慢发展成仙门数得上的豪族。 钟离棠边听他说,边摸着琴。 这琴损毁得很严重,七根琴弦断了三根,似乎还经历过火烧,以致于琴身除了焦痕还有些变形,还仿佛被砸过,许多重要位置都坑坑洼洼的。 待摸到琴颈处的琴名“绿绮”二字时,他的手一顿。 “先祖其实有妻有子,只是其妻乃亡国公主,为了安全,不得不将其藏在梅城的一处勾栏里……仙历长庚元年,先祖与公主孕有一子。仙历长庚三年,星州昆吾山地动,牵连了邻近的花州梅城,而先祖的妻与子便在这场造成无数死伤的地动中不知所踪,先祖寻了一生也未寻到,死前曾让收养孩子与其后代发下誓言,无论沧海桑田,一定要找到他的妻儿。” 钟离棠的手又慢慢动起来,摸到龙池附近。 那里铭刻着一首咏梅的诗。 诗里有两个字——馥与雪,是他母亲名字的出处。 洛如珩小心地觑着他的神色:“谁承想,找了千百年也没有找到。” “没找到,是因为……”钟离棠藏在冰绡后的眼睫颤了颤,声音有些喑哑,“他的妻子,早就死在了那场地动里。” 地动山摇间,那个漂亮得不似凡人的柔弱女子,丢下她心爱的琴,抱起她孤僻沉默的幼子往外逃,却被飞来之物砸断了脊梁。 濒死之际,她拉住路过仙人的衣摆,送出幼子。 “求仙人收留吾儿……姓名还请仙人恩赐,好叫他从此清清白白……妾身死后,只求粉身碎骨,撒入洛水……望有一日,流转过他身畔……” 司秋听完,眼泪直冒,这也太令人难过了吧。 洛如珩却是啪的一声,双膝着地,向钟离棠磕头请罪:“起初在灵觉寺功德堂看到那牌位上的名字后,弟子还只是觉得巧合,待回宗私下问过师长们您的来历后便起了疑,但又没有旁的有力证据,后来回花州洛城家里与长辈们商量后,便决定拿此琴试探您的反应……还请小师叔责罚。” 因为这馊主意,就是他脑袋一热提出的。 本来一回宗他就想试探的,奈何事务繁多,不便打搅,才拖到现在。 钟离棠抬了抬手,让他起来。 洛如珩不敢起。 钟离棠垂下眼睫,拿过白得几乎透明的冰绡,从中间覆盖在眼睛上,然后系在脑后,多余的冰绡垂下来,与他雪白的发丝混在一起。 闭了闭眼,冰绡的凉意缓缓渗入他的眼里。 灼疼感减轻了不少。 片刻后,缓缓睁开眼,不想透过眼上薄薄的一层冰绡,他居然能隐隐看到一点光亮,然而当他下意识低头,看到的却是绿绮琴模糊的轮廓。 钟离棠抿了抿唇,指尖拨弄了一下琴弦。 铮—— 绝妙的音色,时隔千年光阴,再次在世间响起。 “棠棠,我赢了!” 谢重渊带着一身欢快的气息闯入书房,瞬间驱散了一室沉郁。 钟离棠的手从琴上移开,抬起眼眸,看着他高大的影子靠近,同时扑面而来一股泥土青草与铁锈混合的味道,顿时皱了皱眉:“你流血了?” “这可不是我的血。”谢重渊得意坏了,像山野里打败对手的雄兽,对他的雌兽炫耀,夸张道,“陆君霆不是我的对手,腿都被我打断了。” “什么?!” 站着的司秋和跪着洛如珩闻言,异口同声地惊呼,然后司秋率先冲出了书房,洛如珩也爬了起来,匆匆向钟离棠告罪一声,紧随其后。 钟离棠也是一惊,从椅子上起来,打算去看看情况。 庭中,白海棠花纷飞。 陆君霆颓唐地坐在地上,头也丧气地低着。他自持身躯经过雷劫的一次次淬炼非常强大,又是擅战的剑修,以为能好好教训一顿谢重渊。 却没想到谢重渊不是一般的兽,皮糙肉厚很抗打就不说了,又因着是兽,有着与生俱来的厮杀天赋,打着打着,便占了上风,压着他打。 他输了。 彻彻底底地输了。 正难受失落着,听到两个弟子大呼小叫的声音由远及近,陆君霆站了起来,还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不想在徒弟面前太丢脸。 “嗯?师尊你的腿没断啊?” “太好了,师尊的腿没断!” 第39章 心慕已久 难道师弟对我,倘真无一丝鱼…… 陆君霆鼻青眼肿的脸, 瞬间黑如锅底。 断腿? 他的两个弟子也太孝顺了!孝顺得他感觉平日布置的课业还是少了! “从今天起,司秋每天的练剑时间增加一个时辰,基础术法课增加两节, 剑法经书抄写增加三篇……洛如珩每天上交一篇习剑心得与修行感悟, 不得少于万字,此外再叫我发现你用灵石役使同门就打断你的腿!” 司秋吓得后退两步, 脸都白了, 洛如珩亦是呆住,面如死灰。 姗姗来迟的钟离棠,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陆君霆是站着的, 却不好分辨他的腿究竟有没有事,便关切地问:“师兄的腿还好吗?” 然后司秋与洛如珩, 便看到他们师尊的区别对待现场。 “……没断, 只有些疼。”陆君霆方才声音还很严厉, 这会一开口, 却又低又闷, 带着点羞愧与自嘲的意味,“让师弟看笑话了。” 跟在钟离棠身后的谢重渊,见势不妙, 两颗幽绿的眼珠子滴溜一转,计上心头, 先是“哎呦”一声, 接着手捂着胸口,可怜兮兮地喊疼。 谁承想,钟离棠却不容拒绝地叫司秋带他去丹峰。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师兄,明日我想离宗……” 谢重渊与司秋走后,钟离棠开口,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陆君霆急匆匆打断:“师弟怎么忽然又提离宗的事?莫非是因为……因为我?” 顾忌着洛如珩还在一旁,他没有说得太直白。 钟离棠摇了摇头:“不是。” 陆君霆一喜,心里忍不住又滋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 “既然不是,我劝师弟还是好生呆在宗里为妙。”陆君霆苦口婆心道,“师弟有所不知,夜寄雨那厮着实过分,竟……把双修可以为你缓解火毒的事传得人尽皆知,眼下宗外挤满了……对师弟痴心妄想的人。” 钟离棠眉尖蹙了蹙,但他还是要走的。 千年前,被收养的洛氏子那有仙缘的后代,立下的誓言太大,一句找不到不成仙,便成了其与后来所有有仙缘的洛氏子孙脖子上的枷锁,天赋差修为低的就罢了,天赋好的修为越高,越容易在渡劫时心境出问题。 便是为了洛如珩这个师侄与洛氏那些无辜的修士,他也得走一趟。 陆君霆知道来龙去脉后,抬起腿,一脚踢在洛如珩的膝盖上。 洛如珩吃痛跪倒,也不敢起,嗫嗫道:“弟子知错。” 若不是钟离棠拦着,陆君霆能把他打个半死。 “你就是欺负你小师叔心善!”陆君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居然还敢试探你小师叔?!你这是目无尊长!胆大包天!给我滚!” 洛如珩哪敢滚,怕滚了,陆君霆回头就把他逐出师门。 还是钟离棠示意他先走,他才敢走。 钟离棠取出莲子海棠花冷茶,斟一杯,递给陆君霆:“师兄消消气,如珩也是为了完成先人的遗愿,非是对我有不敬之心。” “只是要劳烦师弟为我那不孝徒弟奔波了。”陆君霆饮了茶,气消了些,还是同意了钟离棠离宗的事,毕竟身为师尊,即便嘴上再怎么生气怒骂,心里还是担心徒弟的,“明日我便陪师弟走一趟花州洛城。” “师兄事务繁忙,还是不用了。”钟离棠拒绝道。 陆君霆坚持道:“那怎么行?凌霄宗到洛城虽算不得远,但夜寄雨等魔头万一在途中伏击师弟怎么办?还有那些个因为双修传言而心怀不轨的狂蜂浪蝶,若是上前纠缠,总得有人镇压驱赶吧?” “只要不大张旗鼓,出行时注意藏踪蹑迹,应该无虞。”钟离棠道。 陆君霆却误会了:“师弟可是有意避开我?” “嗯?”钟离棠不解。 “师弟既然能接受双修,还已与谢重渊那畜生……过了。”陆君霆说得卑微,又包含期待,“何不也看看我?” 听得钟离棠眉心一跳,觉得这话好生古怪,但因着千百年来未尝情爱,对这方面实在不敏感,陆君霆先前说愿意为他渡毒时,他也只以为是师兄弟间的舍己救人,是正常又正义的举动,就是语气有点不对劲罢了。 “我心慕师弟已久,若是能与师弟做一对鸳鸯,不成仙又何妨?” 如此直白的话语。 即便钟离棠再迟钝,也该明白陆君霆对他抱有的怎样的心思。 一时既震惊,又疑惑这与前世的不同之处。 殊不知前世他未中火毒前,贵为仙尊地位崇高,是仙门战力第一人,也是有望打破飞升记录的天才修士,仰慕他的无数痴男怨女,或敬或畏或不敢打扰他修行,皆是有志一同地没有当面对他直白地表露过心思。 之后他中毒病重,更是无人舍得烦扰他。 陆君霆的感情自然亦是未曾暴露。 而今生,钟离棠身边多了一个谢重渊,与他举止亲密还为之屡屡破例,怎能不刺激那些仰慕他的人?还有因多了地下斗兽场这一遭,引发的前世未曾有的仙女观观主的提议,双修无疑是个极为惑人的钩子与借口。 见钟离棠陷入沉默,久久无语,陆君霆不禁心中忐忑。 “师弟?” 钟离棠回神,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却没有什么心情喝,双手摸着杯子思量了一会儿,缓缓道:“师兄慎言……天下凡人何其多,然有仙缘者,可谓万里挑一,其中有天赋者又要一万里再挑一,故应珍惜……犹记得当年随师尊回宗,初入弟子峰,曾偶闻师兄放下豪言,将以得道飞升为此生志向……仙途漫漫,大道多艰,还望师兄坚定不移,莫轻言放弃。” 陆君霆不难听出他是在婉拒,可他到底还是不甘心。 “难道师弟对我,倘真无一丝鱼水之情吗?” 钟离棠摇头:“我从前只当你是师兄。”他神色坦然,语气绝然,不给陆君霆留一丝幻想的余地,“以后,我也只会当你是师兄。” 说罢,他觉得口干,低头抿了口茶。 “那师弟对谢重渊呢?” 还没咽下的钟离棠,闻言,一口茶喷了出去。 第40章 前往花州 十八种双修秘法我都记住了,…… “咳咳咳……” 钟离棠被茶水呛得伏在椅子扶手上咳嗽, 裹在单薄白衣里削瘦的脊背亦是轻颤不已,些许白发滑落颊边掩藏了他的神色,从陆君霆站的角度, 只能看见他覆眼的冰绡下, 咳出眼泪湿了雪睫,又在眼尾晕出一小片红。 陆君霆起身走近, 朝那颤着的背伸出手, 刚碰到衣裳还没落实,就见钟离棠本能地躲了一下,不禁僵住, 暗自在心里苦笑,师弟连身体都排斥他的靠近, 心又怎么会接受他呢?最终他的手抬了抬, 不触碰到钟离棠, 只虚落在他的后心上方, 释出些微灵力, 为钟离棠理顺错乱的气息。 “咳,师兄怎么会提起谢重渊?”钟离棠咳得不那么厉害了后问,莫非是误会他与双修是因为情?便说, “我对他……自然也是没什么的。” 殊不知,他的语气并不如拒绝陆君霆时那般决绝。 “随口一提罢了。”陆君霆见他似乎还没有发现自己对谢重渊的不同之处, 自不会好心地帮忙挑明, 说到底,哪怕被拒绝了,他也没有彻底死心。他对师弟的爱慕太久,久到他愿意等,等或许会有转机的一天。 钟离棠直起腰, 重新坐好,从腰间的储物里取了干净的素帕擦拭眼角的湿润和唇边的茶渍,也不再提谢重渊,继续劝陆君霆说:“便是看在已故的师叔,与宗门上下对师兄多年来的栽培和信任的份上,师兄也不该乱了道心……我已是废人,无力再照看宗门,若师兄再因渡毒修为停滞或是境界跌落,宗门往后就真无人庇护了,故还请师兄莫拘泥于儿女私情。” “我……省得了。”陆君霆苦涩应道。 钟离棠悄然松了口气,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也不知师弟与谢重渊那厮双修时运转的是什么功法?”陆君霆不甚情愿地说,“为了渡毒效果,我还是建议师弟用这合欢宫的秘法。” 他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放在桌上。 陆君霆以师弟的安危为重:“师弟身子骨弱,双修时间切不可过久……莫要纵容那畜生肆意妄为,若他不知分寸,师弟可告知予我,我来教训他。”如此苦口婆心,也是难为他一个刚表明心意就被拒绝的人了。 “……”钟离棠忽然庆幸自己这次没喝茶,否则又要呛到了。 翌日。 天微微亮,洛如珩便备好了马车,等在坐忘峰。 “师弟,不如还是让我陪你一道去吧?”陆君霆担心钟离棠的安全,有心想要护送,“万一遇到危险,有我在,定不教师弟掉一根头发。” 钟离棠淡淡拒绝了:“此行有灵觉寺的大师同行,还有洛氏派来的修士暗中护送,应当很安全。师兄身为宗主事务繁忙,还是不劳烦了。” 陆君霆疑心他在疏远自己,不禁失落。 若早知道表明心意的下场会是这样,他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那我便在此祝师弟一路顺风。”陆君霆笑容苦涩,说罢,转头唤来洛如珩,叮嘱他要尽心侍奉钟离棠,若是路上遇到危险,记得第一时间通知他,然后才与小徒弟司秋一道,目送钟离棠、谢重渊与洛如珩离开。 为了不惊扰守在凌霄宗山门前冲着钟离棠来的痴男怨女,他们的车驾从凌霄宗后山偏僻无人处离开,那儿已经侯着一辆马车,车里坐着灵觉寺大师与一些出身洛氏的修士,双方匆匆打过招呼后,便再次启程。 隐匿了形迹的马车,往花州洛城驶去。 马车里。 钟离棠跪坐在精致柔软的垫子上,抚弄身前案上的绿绮琴。 走前,他托司秋将这琴拿去请器峰峰主修复,对炼器大师来说,修补一张凡琴易如反掌。此刻他手指抚过琴身,已感受不到曾经的伤痕了。 铮—— 钟离棠拨了下琴弦,琴音依旧,而这对他便足够了。 在这一声逐渐渺远的琴韵中,钟离棠模糊的眼前依稀出现了清晰的画面,是千年前的窗前,几株梅树傲雪吐蕊,争奇斗艳。 窗后,昏黄的烛火摇曳出漂亮女子纤细的身影。 为了哄睡幼子,不擅唱却擅琴的她,回忆着梅城妇人哄小儿时哼唱的小调,拨弄起了琴弦,柔和悠远的琴曲自带一股神奇的安抚力量,很快就令幼子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也把现实中,听着钟离棠无意识复刻的小调的谢重渊,送入梦乡。 梦里,是一片漆黑的水底。 水很冷,这种冷仿佛能渗透鳞片血肉,教他的灵魂都在颤抖。冷,太冷了,却无处可逃,只能日复一日被这种幽冷折磨,一刻也不得安生。 直到震荡过后,一束光投了下来。 被黑暗、幽冷折磨得神志不清的囚徒,迫不及待地朝光游去。 “……嘶,你母亲求我为你赐名,可真是难为我了。这样吧,为师的居处种了许多白海棠,不如就叫你‘棠’吧?至于姓,也随为师姓‘钟离’可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喽?三?二?一?好的,钟离棠。” 钟离棠?谢重渊心中一喜,往光源的方向游得更快了。 “为师收藏的宝器都在这儿了,小棠你看看,可有喜欢的?这把是软剑,别看现在软得跟面条一样,注入灵力后亦能削铁如泥。这把是重剑,以你现在的小身边可拿不动。嗯?我看你的眼睛一直盯着那琴,可是喜欢?也行,反正这凤鸣九霄琴是双形态,能化剑,我们剑修就能用……” 岸上爽朗的中年男声说了许久,也不见另一人的声音应和,终于气馁:“小棠你先在这玩一会儿,为师去修补封印裂痕。” 谢重渊终于游到离水面很近的地方,但岸上的人却不在水边,他看不见,急得谢重渊在水里团团转,最后灵机一动,吐起了水泡。 咕噜噜…… “鱼?” 童声响起,虽稚嫩,却已有熟悉的清冷底色。 就是钟离棠! 谢重渊激动地吐出了更多水泡。 幼童走到了水边,蹲下身子,低头盯着水里冒出水泡的地方,水很黑,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只隐约可见两粒绿光,像是眼睛。 想了想,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素白的手帕,打开,里面躺着半块没吃完的梅花糕,幼童的小手掰下一些碎屑,朝两粒绿光的位置丢了过去。 谢重渊压根没心情吃,只顾盯着小小的钟离棠看。 眉眼轮廓宛若长大后的缩小版,只是线条更圆润一些,粉面朱唇,犹如仙童,衣着朴素却暗藏繁丽的绣纹,是个看起来就被精心养着的孩子。 幼童蹙了蹙眉,伸出一根短短的手指,点了点水面的碎屑。 示意他吃。 谢重渊却凑上前,亲了亲他的手指。担心狰狞的本体可能会吓着年幼的钟离棠,他还特意变成了一尾黑鳞绿眼的大胖鱼。 幼童猛地缩回手指,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大胖鱼快活地朝他吐泡泡。 这个梦很长,有几年的时间,是谢重渊历经的幻象中最长的一个,可他却没有一点不耐烦,甚至想让梦持续得更久一点,好让他多看看幼年版的钟离棠,哪怕随着水潭封印的修补,他不能再碰到水面,接着是水下三尺、一丈、三丈……他再也看不见每天都会来水边练剑、背功法经书的幼童,也吃不到他给的馒头点心碎屑。 好在偶尔还能听到幼童练琴时稀稀拉拉的小调。 但是很快,便是这点慰藉都没有了。 他被无形的力量压回水底,在无边的黑暗与幽冷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与孤独,促使着他想挣脱囚笼去找钟离棠,为此,他毫不犹豫地吞下从水底裂缝缓缓冒出的一团诡异黑火,只为一丝变强逃出的机会。 马车里。 一曲弹完,钟离棠按住琴弦,回了神。 谢重渊亦猛地从梦中惊醒,抬起头,左右看了看,待视野里出现钟离棠的身影,一颗惶惶的心才重新安定下来。 而他忽然急促的呼吸声也引起了钟离棠的注意。 “做噩梦了?”钟离棠问。 “不。”谢重渊望着他恬静的眉眼,想起梦里他幼年的模样,可不觉得那是噩梦,咧嘴一笑,“是美梦,很美很美的梦。” 钟离棠:“哦?那你的美梦里都有什么?” “有你。”谢重渊凑到他的身边,笑得得意,“哼,先前我与陆君霆打架时,他炫耀说你们认识得早。”一点不提是他先炫耀钟离棠对他好的,“其实我比他更早认识你,四舍五入,我们也是那什么青梅竹马。” 钟离棠莞尔:“哪有把梦当真的。” “反正我当真了,就是真的。”谢重渊歪在案边,尾指勾着他眼睛垂下的冰绡绕着玩,见钟离棠把他的话当玩笑也不恼,而是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给你治病?” “什么?”钟离棠被他忽转的话题弄得一愣。 谢重渊说:“就是双修啊。我看过书了,十八种双修秘法我都记住了,棠棠你想用哪个?或者我们从第一种开始试?我记得配图上的人都不穿衣服,光着身子的,一个要坐在另一个人的唔唔……” 钟离棠慌乱之下,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不让谢重渊继续往下说。 40-50 第41章 又见净心 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喜…… “君子非礼勿言……你, 你以后莫什么话都往外说。”钟离棠忽然有些庆幸,洛如珩为了他的安全亲自在外驾车,此刻车里只有他与谢重渊。 晨光透过车窗悬挂的鲛纱, 投在他的眼眸处。 映得本就轻薄的一层冰绡近乎透明, 教人能清楚地瞧见,那雪白的羽睫轻颤的模样, 很快, 很乱,像失了序的心跳。下方,是一抹从钟离棠耳根晕来的颜色, 在双颊绽开,好似三月正盛的桃瓣, 浓淡得恰到好处。 惹得谢重渊盯着他直看:“哦, 我只和你说。” 说话间喷出的热气, 打在柔软敏感的掌心, 激起一阵酥麻。 钟离棠倏地缩回手, 藏在宽大的袖中,握成拳,指尖摩挲了一下掌心潮湿温热的地方, 试图驱散那儿泛起的痒意:“对我也不行。” “为什么?”谢重渊皱了皱眉,手撑着案几直起腰, 凑近钟离棠。 钟离棠抿了抿唇:“那些话只能和你以后的双修道侣说。还有双修, 也只能和你喜欢的人一起。” “可我喜欢的就是你啊。”谢重渊脱口而出。 钟离棠被他直白的话惊到,下意识侧了侧脸,却不知谢重渊何时又靠近了些,使他嘴角意外撞上一片温软,怔了怔, 一时还没意识到是什么,直到那温软动了动,小鸡啄米似的碰了碰他的唇,才恍然大悟那是谢重渊的唇,不禁慌忙后退,却忘了自己是跪坐,动得太急身形不稳,晃了晃,身子竟往一侧倒去,而在他的侧边不远,正立着个棱角分明的金烛架。 “小心!” 着急之下,谢重渊的桃心尾巴从身后冒了出来,比他伸出的双手更快地缠住钟离棠纤细的腰肢,然后一个用力,把他拉进主人的怀里。 咚咚咚…… 钟离棠的耳朵被迫贴上一堵饱满弹性的肉墙。 “多谢。”钟离棠站稳后,立刻从谢重渊的怀里退出,蹲下身,摸索着把被他带倒的矮案扶好,又把绿绮琴抱进怀里,摸摸有没有磕坏哪里,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他想,或许谢重渊只是把对饲主的依赖误当成了喜欢。 “我当然知道。”谢重渊心想,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还是懵懂小兽的时候,刚被钟离棠养在身边就不喜欢别人(净心)吸引走他的注意力。钟离棠病弱咳血的时候他又急又担心,可以为了保护钟离棠和比他强大的人拼命。他还讨厌陆君霆靠近钟离棠,不,他讨厌一切别有目的靠近钟离棠的人,恨不得钟离棠的身边永远只有他,只看着他,只对他温柔。化形心智一夕成熟,与幻象里的“他”共情了爱恨,但只要钟离棠愿意给他一点甜头,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么小心眼又格外记仇的他,就能暂时忘却被一剑穿心的杀身之仇,甘心匍匐在钟离棠的脚边一头乖巧听话的小兽。 “你和金子同时掉下河,我会选择救你。”为了让钟离棠相信他确实知道什么是喜欢,谢重渊化用了一个偶然听来,凡人喜欢用的俗套比较。 钟离棠:“……”比金子还重要?看来确实是很喜欢了。 “我现在还想亲你。”谢重渊盯着他淡色的薄唇,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来自对方的微凉。 他像刚长大,身体有了对肉食渴望,却狩猎技巧生疏的猛兽,看着近在咫尺的一盘色香味俱全的极品鲜肉馋得直流口水,眼绿得都快发黑了。 “可以亲吗?我想亲久一点。”谢重渊跃跃欲试。 钟离棠手一抖,差点又把怀里的绿绮琴摔了:“不可以!” 谢重渊第一次偷亲他,尚且还能当成灵兽因化形后即将到来的繁衍期而躁动,以致于对饲主出现过度亲昵的行为。 可眼下,经过陆君霆那一遭,钟离棠意识到了旁人会喜欢他的可能,又刚听谢重渊对他说了喜欢,怎会同意他亲?心乱到难以平静下来,但钟离棠还磕磕绊绊地试图教育他:“只、只有双修道侣才可以亲,不止你喜欢,还要对方喜欢……对,双修,要两情相悦才行,不、不能随便。” 谢重渊疑惑又郁闷:“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他,为什么对他那么好?把他从地下斗兽场就出来,为他治疗,随便他吃珍稀的银鱼,送他金银珠宝,还维护他?虽然幻象里,钟离棠又杀他又骗他的,但若不是喜欢他,怎么不见钟离棠这么对别人呢? 钟离棠不语,闭眼假寐。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喜欢谁。 “棠棠?” 谢重渊唤了一声,见钟离棠没有反应,当真以为他睡着了。毕竟钟离棠的身体近来愈发差了,很容易感到疲惫,一天大半时间都需要休息。 他变成小龙崽,团在钟离棠脚边,张嘴打了个哈欠后也闭上了眼。 待透过车窗的晨光化作暮色之际。 马车低调地驶入了花州洛城的洛氏族地。 洛氏先祖的墓地就在族地的后山。洛城遍植牡丹,唯独这儿种的是一片梅树,现在快过了梅的花季,故而枝梢上只有零星几朵梅花摇曳。 因着钟离棠不想公开的要求,和为了隐匿他的形迹,今天接待他们的洛氏族人并不多,只有洛氏的族长、几位族老和修为较高的洛氏修士。 随行的灵觉寺大师为之主持了一场小型法事,只需钟离棠在墓前上三炷香,拜一拜,便算告知了先人。 缭绕的香雾中。 钟离棠试图回忆这位生身之父的面容,想了半天,却觉得模糊。犹记得千年前,他与母亲的活动范围只有勾栏深处一座楼的顶楼。不许出去,旁人也不会来,抬头只能看得见四方天,低头是流落风尘的女子强颜欢笑,那些来寻欢的男子丑态百出……母亲不让他低头看,偶尔还会捂住他的耳朵,他在母亲怀里抬起头,看见她眉眼间的忧愁,一日多过一日。 “引一支洛水绕过此墓吧。”钟离棠回神后,低喃道,“也算了却他……他们的遗愿了。” 洛氏族人无不同意,当下便有修士施法挖渠引水。 当城外的洛水顺着沟渠,缓缓流经过墓地时,忽然有风起,把墓旁梅树上的残花吹落,残花随风飞舞过钟离棠的肩头,不偏不倚地落入水里。 与此同时,洛氏修士们骤然浑身一轻,冥冥中,仿佛有什么消失了。 事了。 经过一天舟车劳顿,疲惫不已的钟离棠先行去客房休息。 洛如珩被洛氏族人围住。 “仙尊乃先祖独子,于情于理,洛氏的产业都该有仙尊一半,如珩你在仙尊身前侍奉多时,比较了解仙尊,你看我们是直接给还是?” 以洛如珩对钟离棠的了解,他提议:“小师叔不缺这些身外之物,你们想补偿他,还不如去讨好他——” 他伸手指了指谢重渊。 于是谢重渊天降横财,白得了一大堆金银珠宝做的精美饰品。 然后当他喜滋滋地想带去给钟离棠看时,却被挡在了门外。 “我乏了,你也去隔壁房间歇息吧。” 门内传来钟离棠的声音。 谢重渊便故技重施,等到天完全黑透,估摸着钟离棠睡着了,就变成小龙崽,仍是不走门,去爬窗,谁知刚把窗推开一条小缝,挤进个头。 就被一根手指轻轻地抵住了额头。 小龙崽抬头,隔着冰绡,对上钟离棠垂下的眼睛。 “……” 糟糕,被发现了。 谢重渊讪讪地退了回去。 钟离棠把窗合上,回到榻上躺下,明明身心疲乏,却辗转反侧。 一夜无眠。 第二天,满脸倦色的钟离棠甫一拉开门。 就有一团黑漆漆、胖乎乎的东西滚了进来,正是谢重渊化作的小龙崽,还没睡醒,滚到钟离棠脚上,就随遇而安地趴在他脚上继续睡。 钟离棠垂眸看着他模糊的小身影一会儿。 轻叹一声。 还是俯身,把他抱了起来,为他摘掉黏着的落叶,拂去灰尘- 洛城事了。 钟离棠没有久留,又启程去了莲城。 一是为了送还未伤愈的大师回灵觉寺,二是应洛氏族人的恳求,答应把洛氏先祖的牌位,送入灵觉寺的功德堂,放在他母亲牌位的旁边。 这次,他们的马车到达灵觉寺的时候,净心没有在寺前的菩提树下等他。听接待的僧人说,净心近几日闭关钻研医术到了紧要关头。 钟离棠便没有去打搅,向灵觉寺的主持表达了对大师因他之故受伤的歉意后,又领着洛如珩把他先祖的牌位供在功德堂,又给母亲上了香。 便告辞,打算离开。 “吾友,留步!” 一贯端秀从容的佛子,刚出关就听说了钟离棠到来的消息,喜不自禁,匆匆奔来,眉眼间是肉眼可见的憔悴,一身青色的僧衣也皱巴巴的,显然是整日埋头研究医药,疏忽了打理自己。 钟离棠驻足回首:“净心?” 气色比上次见面差了不少,眼睛还覆着东西,叫再次见到他的净心,脸上的喜色渐渐散去,皱眉道:“是我。你的病情怎会加重至此?” 面对好友的疑问,钟离棠难得心虚。 “不过幸好,我这次从一本古医书上找到了一个方子,或许能治好你,只是此方还需一药引,而这药引只有沙州有,我得亲自去一趟。” 钟离棠一听,瞬间联想到净心前世失踪一事,看来前世好友便是去了沙州为他寻药引才下落不明,当下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与之一道。 他去,谢重渊自然是要跟着的。 洛如珩倒是也想跟着,但被钟离棠拒绝了:“洛氏不是让你到寺内后多请些大师,为先人做一场大型法事福报功德吗?你便留下吧。” “万一小师叔遇到危险……”洛如珩担心地说,“不若以洛氏或凌霄宗的名义发布悬赏,何苦劳烦小师叔与佛子阁下亲自去寻呢?” 净心微微一笑:“洛施主放心,若遇危险,自有贫僧保护阿棠。而且若是大张旗鼓的话,怕是反而会惹来那些忌恨阿棠的人的破坏。” 少时他们只要遇上,便会结伴闯荡历练,而这样的日子,在钟离棠成为仙尊后便不再有了,因为钟离棠已经强到没有敌手,鲜少会受伤了。 没想到如今,竟还有机会重温- 事不宜迟,他们打算当天便动身去沙州。 而在出发之前,他们还需稍作准备。 净心虽然自信遇到危险能护住钟离棠,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出于谨慎,他与寺内修为高深的众长辈一起,为钟离棠绘制了许多防身用的符篆,以上古符文书写,即便钟离棠没有修为,也能使用,可谓是贴心。 钟离棠谢过之后,想了想,还请他们做了些阵法相关的符篆。失去修为后,他自保的手段有限,虽然他对阵法不算精通,用起来对他一个瞎子也称不上方便,但有总比没有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 然后趁着净心他们制符的时间,钟离棠带谢重渊出了灵觉寺。 因着不知道会在沙州逗留多久,钟离棠担心饿着谢重渊这头食肉猛兽,特意去莲城的一些酒楼饭馆,买了一些做好的菜肴,放入能给食物保鲜的法宝中,然后交给谢重渊,让他存进他体内可以储物的天赋空间里。 不久,一切都大致准备妥当后,他们便出发了。 行具是灵觉寺的灵马拉的马车,不用担心会伤到钟离棠经不起术法瞬移的身体。行路漫漫,马车载着他们会穿越寂静荒芜的山山水水,也会途径人声鼎沸的城镇,便难免会听到魔族受夜寄雨之命,大肆宣扬的传闻。 净心迟疑地问:“双修之说……可是真的?” 钟离棠揉了揉额角,头疼道:“是真的。” 闻言,饱读医书的净心低头沉思了片刻,才道:“我之前竟没想到……此法确实有可行之处,不过我想,阿棠你应该不会同意。” “还是吾友知我。”钟离棠的语气里不无慨叹。 净心听了,又笑了,温温柔柔的。 看得谢重渊颇觉刺眼。 心里暂时把陆君霆的讨厌程度下降一位,换净心上去。 第42章 沙州鬼城 这微妙的、仿佛透过皮i肉骨…… “沙州是一个怎样的地方?”谢重渊不甘寂寞地问, 他只见过两州,一是凌霄宗所在的中州,四季分明, 地势多平缓, 而花州则如其名,恨不得把每一片土地都种满他们偏爱的花花草草, “沙州莫非遍地黄沙?” 闻言, 钟离棠的注意力如谢重渊所愿,落到他身上:“沙州原也是一山明水秀、人杰地灵之处,但是……” 在仙历荧惑末年, 谶言中的凶兽从天而降,落至沙州, 使其一夕之间生机死绝, 地陷成沙, 成了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 “凶兽是什么兽?这么厉害?”谢重渊有点好奇。 “据说是一额长犄角、背生双翼……模样古怪的兽。”净心趁机接起话茬, 却是对着钟离棠说, “那兽虽然实力强横,但是好在有阿棠的师尊身先士卒,率仙门众前辈将其镇压……谁知那兽不甘被困于昆吾山的黑水潭, 竟冲击封印,试图逃脱, 累得阿棠你修为尽失, 若是当年……” 净心低念了声“阿弥陀佛”后,住了嘴。 直接击杀了凶兽,也就不会有钟离棠为了再次镇压中毒的事了。 但是自仙门有会卜算推演之能的修士的那天起,谶言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其中关于灭世之说的, 更是数不胜数,谶言中的灭世者除了凶兽,还有凡人、修士、魔族、妖族、鲛族、鬼族、蛮族,甚至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剑,一块没有生息的石头,一座存在了千万年滋养了无数生灵的大山。 若是因一则谶言便要喊打喊杀,仙门与邪魔何异? 便是谢重渊,如不是降世时造成一州杀孽,也不会被镇压。 钟离棠叹了口气,也陷入了沉默- 谢重渊听着,觉得对那凶兽的描述,与他的兽形还挺像的。 待听到黑水潭时。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伴着绿绮琴小调做的那场幻梦。 梦里的“他”,可不就是被困在一处漆黑的水里,岸上那个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钟离棠的师尊,似乎还提到说什么修复封印之类的…… 谢重渊心里忽然浮起一个荒谬的猜测。 他不会就是那头凶兽吧? 不过转念想想,那凶兽此刻还好好地被封印在昆吾山呢,而他,现在在这马车上,在钟离棠这位仙门魁首的身旁,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凶兽。 对,一定是他在胡思乱想……- 马车里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他们抵达沙州。 “那药引生长在极阴之地,所以我们得去一趟鬼城,打探消息。” 马车停在绿地与黄沙交汇的地方,听净心说罢,钟离棠撩起一点车帘,模模糊糊看到太阳正在西落,而想要进鬼城,得等到黄昏时分。 谢重渊顺着他的视线,也往外看。 只见碧蓝而广阔无际的天空上,挂着一个红彤彤的大火球,散发出炽热金黄的光芒,把连绵起伏的沙丘映得宛若一堆堆黄金,好看极了。 钟离棠放下车帘:“记得上次来,还是数百年前。” “是七百年前。”净心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年少轻狂,听说这里游荡着诸多恶鬼,便效仿地藏王菩萨,孤身前来,向恶鬼们传道讲经,试图度化他们,却险些被恶鬼们分食,幸好阿棠你路过,斩杀恶鬼救了我。” 也是经此一役,钟离棠在恶鬼中留下了威名。 “是啊。”钟离棠不无感叹。 他的好友净心,其实并非天生的路痴,而是被恶鬼撕扯吞食去了一魄,导致魂魄不全,才失去方向感,哪怕在自幼长大的寺庙都会迷路。 他们回忆着往事,相谈甚欢。 令插不上嘴的谢重渊,在一旁直冒怨气,换做平日,钟离棠早就察觉,去安抚他了。但一想到谢重渊对他的心思,钟离棠便忍住了。 好在不久,太阳便完全落下去了。 “黄昏到了!”谢重渊迫不及待地提醒道。 马车里,净心拿出两个陈旧的木质面具,全覆面,形如恶鬼,狰狞可怖,只在眼睛鼻子和嘴巴的位置开了孔洞。戴上后,便可以模糊身形。 钟离棠自有一套遮掩身形的幂篱,便叫净心把面具分给谢重渊。 谢重渊眼尖,瞧见净心左手的恶鬼面具还雕刻有海棠花纹,而他听了钟离棠的话,右手递过来的恶鬼面具上雕刻的却是莲花纹路。 “我要那个。”他劈手夺过有海棠花纹的面具。 净心唇边一直噙着的笑,淡了淡。 钟离棠皱了皱眉:“重渊,不得无礼。” “没事,我戴哪个都行。”净心善解人意地说。 谢重渊也高兴不起来了- 穿好幂篱后,钟离棠率先下了马车。 白天,这里烈日灼热,到了夜晚却无比阴森寒冷。远处的沙丘上,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城池模样,随着天色逐渐变暗而愈发凝实,溢出浓稠的阴气,扭曲成诡异邪恶的形状,还伴有忽大忽小、凄厉渗人的鬼哭鬼诉。 “走吧。” 戴好面具的谢重渊与净心,一左一右地跟着他。 深一脚,浅一脚,蹚过黄沙,来到鬼城下。 说是城,其实不过是一片残垣断壁,城墙残缺的地方被浓黑的阴气填补,城门处更是连门都没有,黢黑寂静的一个洞口,仿佛会吃人一样。而其正上方挂着一块皲裂的匾额,上书“幽冥”二字,黑红如陈年老血。 墙根下,游荡着一些鬼力微弱得连人形都凝不出的小鬼。 “你可知这城里谁的消息最灵通?”净心问一个小鬼。 小鬼不吭声,像一团烟雾就要飘开。 钟离棠便从储物袋里取出几枚灵石给他,小鬼接过,这才喜滋滋地开口,是个苍老的男声:“知道知道,是城中梨园的老板。” 钟离棠又给了他几枚灵石,请他带路。 而等他们穿过城门,真正进入鬼城后,反而不觉得阴森诡谲了,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处处张灯结彩,富丽堂皇不输凡间的王都。往来的鬼怪修士,有与他们一样戴着面具低调行事的,也有不吝暴露本来面目的。 “与上次来相比,这里的变化可谓是翻天覆地……”净心低声道,以前这城里是与城外一样的残破冷清,瞧着可没有现在这么繁华热闹。 小鬼,不,应该说老鬼听了,道:“看来阁下是许久未来了,我们城里能变得这么好,可都是梨园老板的功劳,那可是个大善人。” “哦?”钟离棠来了兴趣。 老鬼收了好处,也乐得给他们介绍:“梨园老板是五百年前出现在鬼城的,但他可不是鬼,而是个鲛人。” “鲛人?”钟离棠道,“鲛人生性喜水喜潮,怎会来这干燥少水的地方?” “谁知道呢。”老鬼道,“虽然不知道他为啥来这鬼地方,但他着实好心,出钱把鬼城修建一新不说,还常常布施穷鬼们一些香火……”- 说着,他们来到了位于城中热闹处的梨园。 进去的时候,只见台下鬼怪满座,台上几个骷髅架子穿着戏服咿咿呀呀,动作稍一激烈,便有白骨噼里啪啦地掉落,惹得台下一阵哄堂大笑。 “老板平时就在二楼。”老鬼道。 钟离棠道了声“多谢”,又给老鬼几枚灵石,让他自行离去。 然后与谢重渊、净心,沿着楼梯,上了二楼,那里有一紫衣华服、五官贵气的俊秀男子躺在摇椅上,闭着眼,随着台上的戏含混地哼唱。 “听说阁下无所不知?”钟离棠道。 梨园老板撩起一道眼皮,扫过他们:“谈不上。也就这城里和沙州的事,我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的。怎么,你们有事问我?” “阁下可知‘彼岸’?”净心问。 “彼岸,乃修行之人死后的残魂所化,因执念太深,久久不散,被极阴之地吸引后化作阴种,汲取月华与鬼气萌芽、开花。”梨园老板道,“据我所知,目前整个沙州只有城主的手里有一株含苞待放的彼岸。” 他们来的路上,老鬼介绍完这梨园老板,也曾说起过城主,是七百年出现在沙州的,起初比小鬼还弱,连天光都见不得,但不过短短百年,就修成大鬼,还成了这座鬼城的城主,只是鲜少露面,常年都在幻境之中。 “不知如何才能见到城主?”钟离棠问。 梨园老板慢悠悠地从摇椅上起来:“那就要看看你们的诚意了……” 话音未落,他便忽然出手攻击钟离棠。 谢重渊反应极快地伸手圈住钟离棠的腰带着他躲开。 净心也及时出手,截住了梨园老板的攻击,却不知对方的目标其实是他,猝不及防之下,被掀掉了面具,露出了真容。 “原来是佛子大驾光临啊。”梨园老板上下打量着净心,眼底泛起奇异的光,笑着说,“看在你的份上,我今天便做回免费的生意。” 然后他合掌一拍,身边倏地出现一道光门:“想要见城主,那就要看你们是否能勘破他设下的幻境了。” 说罢,他侧了侧身,朝那门,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阿……你们在此稍等片刻,我去一试。”净心道。 钟离棠却不放心,执意与他一起,如此,谢重渊自然也要一起,最后便三人都进去了,然而一踏进那幻境的门,他们就失去了来时的记忆- 幻境里,黄金宫中素雅的小院。 昏睡了不知多久的钟离棠醒来,因为一直高热,他出了许多汗,整个人像浸过水一样,从头到脚都是湿的,头发衣裳都黏在身上。 他睁开眼,在熟悉的黑暗中缓了一会儿,手撑在榻上,支起身体,然而关节实在疼痛,肌肉实在酸楚,才起一半,就跌落了回去。 “你别动!我来。” 嘶哑难听的声音由远及近,是被派来照顾他这个病秧子的魔宫侍从快步走来,先小心扶起他,给他喂点水补充水分,然后便把他打横抱起,往外走去,到安置在另一侧稍间的寒泉,抱着他一同步入冰冷的水里。 “你这次睡了半个月。”侍从自己穿着衣服,却把钟离棠剥得精光,让他坐在水下的台阶,上身靠着自己的胸膛,腾出双手为他清洗。 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对以前的钟离棠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他向来不习惯别人触碰他,但现在他病得严重,若不依靠别人的照顾,怕是会脏乱得不成样子,相比之下,别人的触碰反而可以忍受了。当然也有照顾他的侍从很固定,日久天长,慢慢也就从不适应,到对他的照顾习以为常了。 “昨天,从土里钻出来一头奇怪的小兽,长得像虎豹,一身毛如金似玉……不过巴掌大的小玩意,胃口却大得很,一口气啃食我……的君主几座宫殿,那可都是纯金纯银打造的啊,就这么被吃光了!”侍从说起近日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愤愤不平,每个字都像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看起来与魔宫偏好黄白之物的君主谢重渊,颇为感同身受的样子。 钟离棠轻声道:“那小兽应该是吞金兽,以金银为食。” “什么?!”侍从听了,大惊失色,“天底下竟然会有如此可怕、邪恶、残忍的兽?我……我们君主日后定会把见到的吞金兽统统杀光。” 钟离棠皱了皱眉,不大赞同这种屠杀珍惜灵兽的想法,但想想吞金兽平日都是生活在地下极深之处,鲜少会出地面,眉头又舒展了。 “那你有没有受罚?”钟离棠靠着侍从鼓实的胸膛,之所以会有此一问,是因为在侍从的嘴里,谢重渊动辄便会惩罚整个魔宫的侍从。 “罚了。把我们吊起来拿鞭子抽,抽得可狠了。”侍从边说,边觑着钟离棠的神色,“待会你能不能帮我给身上的鞭伤涂药?” 钟离棠道:“好。” 他的病越来越重,很多时候,连自理都做不到,皆是靠着侍从悉心照顾才不会太过狼狈,如今侍从开口请求,他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你会给鞭伤涂药吗?”侍从试图从他的脸上发现若有所思又或者恍然大悟的神色,“你以前给别人身上的鞭伤涂过药吗?还记得是谁吗?” 钟离棠垂眸沉思了片刻后,道:“我想起来了。” “谁?”侍从心中暗喜,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 钟离棠道:“我师兄。” 是少时,宗门对年轻弟子的一次秘境试炼,陆君霆被秘境里一修为高深的老柳树怪的柳枝抽得快死过去,身为同门,他既遇见了,便无法坐视不管,就出手救了,还帮忙草草给他背上与鞭伤无异的伤涂了药。 侍从扬起的嘴角,啪的一下,垂落成一条笔直的线。 “还有别人吗?”侍从不甘心地问。 钟离棠摇了摇头,暂时想不起来了。 侍从的嘴角,遽然耷拉了下去。 而与此同时,钟离棠感到后腰靠右的地方,微微灼烫,即便他如今浑身高热,亦能感受到这微妙的、仿佛透过皮i肉骨、来自神魂的感觉。 他积蓄了些许力气的手,摸了摸那儿。光滑的一片,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他的错觉,但他又总觉着,那里不应该什么东西都没有。 可是,到底该有什么呢…… 钟离棠陷入了沉思。 第43章 魔宫侍从 侍从仗着钟离棠看不见,笑得…… 侍从不高兴了, 但侍从不说。 仍像照顾幼儿一般,动作轻柔地为钟离棠从头洗到脚,尤其是他一头浓密的雪发, 洗得尤为细致, 几乎每一根发丝都被他好好照顾到了。 其实,他完全可以用一个术法, 轻松解决。 但侍从喜欢亲力亲为的感觉。 洗好后, 他抱起赤裸裸的钟离棠出水。 用他平日常穿的织金墨氅裹得严严实实,快步抱回屋里,放到一张靠窗的榻上坐着, 拿柔软的棉布为他把头发擦得半干,再抹上有养护之效的油膏, 才指尖窜出一缕墨黑的火, 隔着点距离, 把他的头发彻底烘干。 然后才把一段冰绡覆过他无神的眼眸。 接着, 他像拆礼物一般, 把钟离棠身上的墨氅解开。 在明媚的天光的映照下,他一身雪肤白得发光,因为体内的高热, 他的肌肤并不显得苍白,而是透着一层淡淡的红, 看着竟会觉得很健康, 大约只有抬头看到他双颊浮着的、两团更深的红晕,才会恍然他这是病态。 侍从目光幽沉,拿出无色无味、价值千金的药膏,挖了一大团,双手合起, 在掌心均匀地压开,才把手落在钟离棠的肌肤上,从颈部开始,边涂抹边揉按,尤其是钟离棠的四肢和各处关节的位置,会特意多揉按一会,好叫药膏能尽快发挥作用,为他缓解肌肉的酸楚和关节的疼痛。 这样的事他做过很多回,或许一开始还会激动到手抖,但次数一多,便能很淡定了。就像钟离棠不喜人近身,但在他昏睡时,就已经这样被侍从照顾许多次了,于是当他醒来以后,他的身体已经习惯了侍从的触碰。 只是—— “唔。”钟离棠隐忍地发出一点鼻音。 他身上那些怕痒的地方,大约永远都习惯不了被别人触碰。 侍从因他的反应,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儿。 但还不够。 侍从仗着钟离棠看不见,笑得恶劣,沾着药膏的指尖,刻意轻拂过他身上那些敏i感怕痒的地方,看着他好看的眉蹙起,羽睫颤动,眼尾泛起潮红,双颊病态的红晕愈发得深沉,薄唇被贝齿咬住好似在努力忍耐。 “好了吗?”钟离棠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好了。”侍从终于满意,不再欺负他。 钟离棠松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后腰那处又在微微发烫了。 侍从为钟离棠穿上广袖宽袍,自他火毒发作,体内的高热压制不住以后,从前那些严实得只露出脖颈与手脚的衣裳都成了负担,如今只能穿些单薄透气、材质轻凉的衣物,便是鞋袜都无法再穿,只能整日赤着脚。 “既然好了,那换我来给你上药吧。”钟离棠道。 闻言,侍从神色一僵,心虚道:“不急,我先把鞋给你穿上。” 说罢,他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握住钟离棠细瘦的脚踝,踩在自己弓起的大腿上,一只手拿起摆放在榻下的木屐,为他套在脚上。 全穿好后,侍从低低地道了声“稍等”,匆匆离去,又匆匆回来。 他一靠近,钟离棠就蹙起了眉,怀疑他出去的短短功夫又被人鞭挞了一顿,否则身上怎么忽然多了浓郁的血腥味?明明方才还没有…… “你可是又被打了?” “嗯?”侍从先是疑惑,接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含混地“嗯”了一声,说,“你知道的,魔族生性残暴好斗,他们那些大魔,有事没事就喜欢欺负人,尤其是我这种弱小的魔,若不是君主规定在魔宫里不许吞噬同族,我怕是早就被大魔吃掉了,不,他们兴许不屑吃我这种小魔……” 钟离棠叹了口气,不禁为侍从的遭遇感到忧心。 记得他与侍从的初识,是在他被谢重渊掳回魔宫的第二天。 因为双眼什么都看不见,初来乍到的他,不得不重新熟悉居处的布局,在摸索的过程中磕磕绊绊都是轻的,危险出现在他转去室外探索的时候,他差点一脚踩进无水且满是锋利乱石的池塘,是侍从及时拉住了他。 那时,侍从也是带着满身的血腥味,像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仿佛怕熏到他,侍从见他站稳了脚跟后,便松开手,转身离开。 是钟离棠喊住了他:“不知阁下是?” “……魔宫的侍从。” 钟离棠道了谢,从储物袋里拿出伤药,塞给了他。 “你对谁都这么好吗?”侍从低语道,“还是又想骗我……” 钟离棠没听清:“什么?” 然而侍从已经不知何时,悄然离开了。 本以为不会再见。 谁知道转天,侍从便又来到钟离棠居住的小院,默默把池塘里的乱石清理干净,注入了清澈的水,又在池岸一圈种满了花,这样,只要他的脚碰到花丛、鼻子嗅到花香,就知道不能再往前走了。 后来,侍从隔三差五就会来他的小院,不是带着血腥味,便是带着战场的硝烟,来了也不怎么与他说话,就埋头干活,弄弄这里、修修那里。 钟离棠便把储物袋里的各种伤药当做谢礼,给了他一次又一次。 原与魔宫别处没什么不同的小院,渐渐被侍从修整成他习惯的模样,不需要他再费心记住各种东西的位置……屋内的摆设与坐忘峰无异不说,池塘里还多了银鱼,院中也有了几株白海棠树,甚至移来了寒泉…… 钟离棠迟疑道:“你们君主,是又去凌霄宗了吗?” “对,去打劫了。”侍从简直是张口就来,“我也跟着去了,听说你以前住在那个什么什么峰,我就顺便去抢了点东西给你用。” “有没有伤人?”钟离棠担心地问。 侍从本来想说死伤无数,可是看着他担心的眉眼,到底还是改口了,不情不愿地说:“没有。他答应过你不会动凌霄宗就不会动。” 钟离棠暂时放了心:“他……你们君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坏人呗。”侍从嗤笑道,“所有人都说他是坏人,是无恶不作的大魔头,将来还会毁天灭地,除了是坏人,他还能是什么人?” 之后,侍从离开,许久不再来他的小院。 直到他来魔宫后第一次昏睡过去。 醒来后,侍从才再次出现:“君主让我以后专门照顾你。” 只是侍从身上,还是经常有血腥味,一问,不是被他们君主罚了,便是被旁的大魔欺负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魔界,他似乎活得格外辛苦。 “喏。” 侍从把伤药塞进钟离棠手里,脱掉上衣,坐在钟离棠身旁。 钟离棠回了神。 因着看不见,他只能一只手摸上侍从的胸膛,先小心翼翼地确定鞭伤的位置,才用另一只手,指尖蘸了药,轻轻地涂抹上去。 而侍从的身上,除了新伤,似乎还有一些陈年旧伤。应该是厉害的法器抽的,以致于伤愈过后,疤痕至今没有消失。 “你以前也被你们君主鞭笞过吗?”钟离棠问。 “不是。”侍从拧了下眉,表情嫌恶地说,“是一个恶心的家伙,不过他已经死了。” 钟离棠还以为是魔宫哪个大魔,想了想,建议道:“若有机会,你不如离开魔宫,去偏僻之地专心修行,待变强之后,就不会被欺负了。” “我走了,谁来照顾你?”侍从不赞同道,“我可不放心别人。” 钟离棠道:“那等我死之后,你……” 话还没说完,侍从便生气了:“别总说死不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伤都不让钟离棠上药了,衣裳一穿,气冲冲地离开。 他这一走,便是好几天。 这几天。 谢重渊倒是久违地天天过来,不仅来,还带了一个又一个新医修或丹修,叫钟离棠怀疑,怕是天下能治病救人的,都被他抓到了魔宫。 “治不了?”“你怎么也摇头?”“治不了我就把你们都杀了!” 谢重渊穿金戴银的,发怒的时候,这些饰品也会碰撞得格外厉害,叮叮当当的,像是在代替主人发泄怒火一样。 “多谢阁下的好意。”钟离棠忍着后腰的灼烫,道,“医者仁心,他们并非不想救我,只是能力有限罢了,还请阁下,莫要为难他们。” 谢重渊气咻咻地瞪他一眼,末了想起他看不见,咬牙道:“你光想着救别人,怎么不想着救自己?哼,我就不信没有办法治好你!” 他走了,侍从才来,在钟离棠又一次即将昏睡前。 “睡吧,等你下次醒来,我……君主说不定就有办法救你了。”侍从望着虚弱地躺在榻上的钟离棠,因为火毒又一次发作,他全身乏力,肌肤滚烫且红彤彤的,还有头痛令他始终皱着眉,呼吸和心跳都快得不正常。 钟离棠的意识渐渐昏沉:“……什么办法?” “去昆吾山,解开黑水潭的封印。”侍从低声道。 钟离棠本来在这时,就应该彻底失去意识,昏睡过去,但后腰的灼烫却令他勉强维持住了一丝脆弱的意识,声若呢喃:“别,别解……” “只要解开封印,我……君主回归本体,就能去往仙界。”侍从越说越坚定,“既然天底下找不到救你的办法,那就去天上的仙界找!” 后腰轻微的灼烫陡然变得剧烈。 仿佛一道雷电,劈散了钟离棠灵台的迷雾,令他意识一清。 冰绡下,几乎要阖上的眼睛倏地睁开,眼前不再是漆黑的一片,而是能依稀看到些模糊的光影,他微微转头,看着跪坐在榻边的侍从。 看不清模样,但能看到一点微弱的幽绿光泽。 “靠近些……” 侍从不解其意,但还是乖乖地凑近了。 钟离棠抬手,摸上他的脸。 当指尖一一描绘过他的眉眼后,不禁心中一震。 “重渊?!” 第44章 鬼王娶亲 你想要彼岸,不如拿自己来换…… “哦?要知道, 我设下的幻境,可是会摄取你们心结的记忆,然后构建成与现实无异的世界, 再让你们重新经历……而想要勘破, 需得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世界的异常……正所谓心结难解,多的是人勘不破, 永远陷在幻境里, 直至死去,就算能勘破的,也得先经历个几十上百遍……” 鬼气森森的男声, 在刚被幻境排斥出来的钟离棠耳畔响起,忽远忽近、忽大忽小的, 叫人不好判断他身在何处, 音色还有些熟悉, 只是太过阴郁冷凝, 令钟离棠一时无法想起究竟是像谁:“而你, 竟然只一次就能勘破幻境出来,如此速度,多年来我还是头一回见, 不错,不错。” “阁下谬赞了。”钟离棠自知非他的能力, 而是后腰处的兽纹, 受谢重渊情绪引起的一次次反应,警醒了他,乃至最后帮他彻底清醒…… 思及此,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幻境里的由他的记忆勾勒出的假象,怎么会令兽纹起反应?除非那根本就是一同进入幻境的谢重渊本人! 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前世,他亦是从侍从嘴里得知谢重渊要昆吾山解开封印,却不知道缘由,便已昏睡过去,等醒来,他一心只想着阻止谢重渊放凶兽出世…… 重生后,《重渊》一书倒是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原来谢重渊吞噬的上古龙血太过强大,帮助他修为飙升、重回巅峰的同时,也在与他本身的血脉互相排斥,使得他一直在承受痛苦,最后为了从血脉排斥的痛苦中解脱和变得更强,他决心抛弃分i身,重回他被封印在黑水潭下的本体。 可那幻境里,侍从,不,谢重渊却分明说是为了救他。 孰真孰假,尚未可知,但已足以令钟离棠心神大乱,好在他历经世事,很快镇定了下来,定了定神,他透过眼上的冰绡与幂篱垂下的白纱,环顾四周,哪怕看到的东西很模糊,也能依稀分辨出来,此刻他所在的位置,已不是梨园二楼,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明亮却无光源,是天光,空气潮湿,隐隐有水流的声音,能看到大片绿色,闻到草木的气息…… 莫非此处是沙漠绿洲? 不对,他们入鬼城时已是黄昏,而这里却明亮如白昼。且,或许别的黄沙之地会有绿洲存在,但沙州的生机尚未复苏,现在不可能会有绿洲。 “此处亦是幻境?” 一团模糊的黑影,在钟离棠话音未落时,倏忽飘到他的身前,饶有兴趣地说:“你倒是聪明。旁人可都以为出了幻境就是现实,然后……”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不难猜测,自以为经受住了考验的人,终于见到城主,本以为能得偿所愿了,殊不知自己已不知不觉再次陷入幻境。 钟离棠察觉到对方可能并非善类,皱了皱眉头,同时在心中默默提高了警惕,还在幂篱白纱的遮掩下,一只手悄悄摸进腰间的储物袋里,两指夹出几张事先准备好的驱鬼灭邪的符纸,藏在宽大的袖中,时刻准备着。 “听梨园的那条臭鱼说,你们找我,是想要我手里的‘彼岸’?”黑影发觉了他的小动作,却不以为意,若面前的是个修为不俗的修士,他或许还会谨慎些,但一个看起来没什么修为的病秧子,着实不值得他费心。 钟离棠后退了一步,轻声道:“是。” 黑影长长地“哦”了一声,“本来嘛,我这个鬼,最是讨厌别人觊觎我手里的东西。但是看在你聪明的份上——我喜欢聪明人。所以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想要彼岸可以,但是你得能拿出让我满意的东西交换。” “不知阁下想要什么东西?”钟离棠问,在对方没有动手的意图前,他并不打算先下手为强,毕竟谢重渊和净心至今还没有从幻境里出来。 “我?我坐拥鬼城,什么都不缺,还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黑影想了想,道,“但是你拿来换的东西,必须与彼岸的价值相同。” 闻言,钟离棠沉思片刻后,一一道出自己储物袋里的东西:“九阴混元丹、玲珑宝衣、星云剑……不知以上,阁下可有看得上的?” “这些俗物可打动不了我。”黑影听了,兴致缺缺道。 “那在下只好放弃了。”钟离棠叹了口气,道,“不知可否请阁下将我还陷在幻境里的两位同伴送出,我们这便离开鬼城,不再叨扰。” “能不能出来,那就得看你两位同伴的本事了。”黑影显然没那么好说话,凑近钟离棠的耳畔,阴沉又满怀恶意地笑着说,“若是出不来,日久天长的,他们可就成了我的养料咯。” 钟离棠心中一沉,不再犹豫,抬手朝他丢出指尖夹着的黄符。 黄纸朱砂,配着以上古文字书写的符文,本该威力极强,哪怕是千年之龄的大鬼碰上,也难安然无恙,可对黑影来说却好似一张普通的纸。 他嘭地分出数道宛若触手的阴气,把钟离棠扔来的黄符撕得粉碎。 “我本来见你聪明有趣,还想着放你一条生路。”黑影愠怒道,“可你这人却不识好歹,竟敢对我动手,呵,那便没必要留你一命了。” 说罢,他身后张牙舞爪的阴气触手,齐齐朝钟离棠扑了过去。 比之更快一步的,是被阴气激起的阴风,呼啸着来,吹得钟离棠后退了好几步,身上的白色幂篱更是被阴风一把掀开,被后一步赶到、锋利如刀的阴气割裂成无数细小的白色碎片,纷纷扬扬,如忽然下了一场大雪。 而在这雪中,钟离棠艰难站稳,压不下身上白衣翻飞的衣袂,只能抬手拂开脸前乱舞的霜发,虽还有冰绡遮住眉眼,但他的真容已暴露无遗。 白,真白啊,肌肤白得几乎透明,眉与睫也是纯洁无垢的白,唇色也极为浅淡美好,好似高山白雪化作的仙人,自带一股飘渺出尘的气息。 “我好像见过你。”黑影杀气腾腾的触手倏地停在钟离棠的面孔前,疯狂地舞动,每根触手都仿佛长了眼睛,在空中疯狂地扭曲着,争先恐后地凑近他清冷的眉眼瞧他,“我想起来了——你救了他,却没有救我。” 钟离棠疑惑地歪了歪头:“嗯?” “不过没关系。”黑影阴沉地笑了下,没有好心地为他答疑解惑,而是道,“彼岸是沙州独一无二的花,你亦有举世无双的容颜……你想要彼岸,不如拿自己来换?做我的鬼新娘,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好。”钟离棠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便答应了。 黑影不免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会誓死不屈呢。” 钟离棠不觉得自己能拒绝得了,与其被迫,不如最大限度地为自己争取自由与时间,便道:“阁下既然见了我的真容,想必应该也知道我的身份了。阁下想娶我,想必不会吝啬于给我一场足以匹配身份的婚仪?” “那是当然。”黑影可不是小气的人。 下一刻,他便携钟离棠出了幻境,回到尚处于夜晚的鬼城城主府的位置,而如此一番移形换影,却令钟离棠脆弱的身体承受不住,咳了血。 “咳……”钟离棠拂开他,退到一旁,抬手捂住唇,低头闷咳。 大股大股红到发黑且黏稠的血,从他的指缝溢出。 看得黑影不禁大为震惊:“你现在怎会如此弱?” 几乎每一个曾经见识过钟离棠强大模样的人,在见到现在的他之后,都会惊诧,钟离棠已经习惯了,咳完了,边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唇上和手上的血渍,边不厌其烦地解释:“阁下应该听说过我中火毒的事。” 黑影点了点头,然后看到他眼上的冰绡,想起来他眼睛看不见,便开口说:“自然。哪怕像沙州这种鬼怪聚集的阴暗之地,也对钟离仙尊您的事格外关注呢。” 起初是不大信的,直至众仙门宗主长老去凌霄宗亲眼所见后离开传出消息,再到夜寄雨命魔族传遍天下的双修说法,沙州的鬼怪们才敢信。 “彼岸是治疗我身上火毒的药引。”钟离棠直截了当道。 “哦?”黑影又是一惊,接着便是一喜。他本来还觉得钟离棠答应的太过轻易,其中可能有诈,得多加小心,现在钟离棠主动把弱点说出,无疑打消了他不少防备,同不少人一样,他也觉得曾是仙门第一强者的钟离棠,哪怕表现得再云淡风轻,其实内心深处还是不甘落寞的,只要有机会,一定期盼着自己能重回巅峰,便道,“彼岸虽珍贵,但远不及夫人你……放心,只要你安心嫁给我,彼岸我自会在新婚之夜双手奉上。” 钟离棠垂眸:“如此甚好。” 然后黑影便施法召集幽冥鬼城的所有鬼怪,让他们速速前来城主府,集思广益,尽快为他筹备出一场豪华的婚仪。 今晚,他鬼王就要娶亲! 第45章 一拜天地 堂外绚丽多彩的夜空中,忽然…… 鬼王有令, 百鬼莫敢不从。 一时间,本就热闹的鬼城,愈发喧嚣。 “新娘子是谁?快让我瞅瞅——是仙尊!竟然是钟离仙尊!哈哈哈……城主威武!鬼王威武!钟离仙尊要成为我们的鬼王夫人喽!哈哈哈……” “婚仪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大红喜字?红灯笼?红绸?红烛?” “那是人族娶亲的习惯, 我们鬼族可都是用白的……依我看, 不如一半红一半白,嘻嘻, 正好我们城主是鬼王, 钟离仙尊还是个活人……” 像来来去去了很多好奇鬼,钟离棠能感觉到身边时不时掠过一道阴冷的气息,带起的阴冷吹得他雪白的发尾与冰绡的垂带一直在起起落落。 “今晚, 会不会太快?”钟离棠紧了紧身上的白貂裘。 黑影不觉得:“越快越好。正所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他不愿承认, 其实是自己太迫不及待了。 他在沙州这昼夜差异极大的地方, 游荡了七百年, 从未对谁动过心, 可在看到没有幂篱遮掩的钟离棠、在又一次见到这个人时,却不禁怦然心动,一种想要得到他、占有他的欲求, 凭空出现,并充斥了他的脑海。 “嗯……”钟离棠沉吟了片刻后, 缓缓道, “能否把我的两位同伴从幻境里放出来,好参加今晚的婚仪,人多,也能显得热闹些。” “我还是那句话,能不能出来, 得看他们的本事。你若是想要热闹,还不简单?我大可以命令全城的鬼怪,今夜都来参加我们的婚仪。”黑影仍是不同意,“此外,你对我们的婚仪可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钟离棠想了想,道:“按照人族的习俗,婚前,新人不能见面。” 黑影不想离开,但是他已经拒绝了钟离棠一件事,再拒绝总感觉不太好,便随手抓了一个人族死后变成的小鬼问,“喂,有这个习俗吗?” “回、回城主,有、有的……”小鬼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黑影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走前,还留下了两个大鬼,命令他们寸步不离地跟着钟离棠,说是陪伴与保护他的安全,实则就是监视与看守。 而鬼王一走。 没了他的威慑,便有与钟离棠有旧怨的恶鬼过来,找他的麻烦。而黑影留下的两个大鬼,却没有上前阻止,而是在一旁双手抱胸等着看热闹。 “哎呀呀,谁能想到,曾经的仙门至尊,高高在上的钟离仙尊,竟会有与卑贱的鬼族为伍的一天,可真是天下一大奇闻啊……听说双修可以缓解您的火毒?嘿嘿,也不知道为了活命,您招了多少入幕之宾?鬼王年轻,要是让您不满意,我不介意帮您一两回,要不三四回也行哈哈……” 越说越不堪,甚至越凑越近,还想动手动脚的。 “那便请阁下先帮我试试此物。”钟离棠神色淡淡,并不受他亵慢的话影响,连眉都没皱一下,说罢,一抬手,朝恶鬼声音的方向丢出符纸。 几张黄色的符纸乘风飘扬,朱红的符文自上而下亮起。 嘭—— 黄符猛地爆开,释放出的力量,顷刻间令恶鬼大半个身子化为青烟,若不是闪躲及时,又用了保命的法宝,怕是此时此刻,他已魂飞魄散。 “看来符纸还是有效的……”钟离棠低喃道。 见他随手便轻易要了恶鬼半条命,在场岁数稍微大一点的鬼们,纷纷回忆起对他的恐惧,不敢再造次,见状,年轻的鬼们不禁心生好奇。 “钟离仙尊只来过沙州一回……” “原先沙州也是有不少鬼城的,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只有一座了吗?” “因为其他城都被钟离仙尊一剑荡平了!” 曾几何时,沙州一到了黄昏,便会百鬼夜行,所过之处的生灵无不被他们残忍虐杀,好增加其灵魂的力量,以便他们吞噬后能增长更多的修为……不少侠义之士都对他们深恶痛绝,却也只能打击一下他们嚣张的气焰,而阻止不了他们的恶行。 直到尚未成名的钟离棠,游历至此,听闻此事后,一人一剑毅然进了沙州……还是他怜悯一些未作恶的鬼族,才留下一城给他们做容身之地。 听得年轻的鬼们又敬又畏。 是以当钟离棠说:“既然是我的……大婚,可否让我参与布置?” 在场的众鬼无不同意。 另一边,黑影也没闲着,叫来小鬼们吩咐:“把城封了,明天午时之前,没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鬼进出……还有,给全城的鬼怪修士都送一份请柬,令他们务必于今晚子时来参与我的大婚,若有不来的,呵……” 小鬼们在他的冷笑声中,瑟缩着领命退下。 过了没多久,有一个小鬼前来复命。 “小的去梨园送请柬,发现梨园老板不知去了哪儿……” “他啊,不用管,他去替我做事了。”黑影摆了摆手,让小鬼离开,末了,又把小鬼喊住,问道,“人族娶亲还有什么规矩习俗?” 小鬼边绞尽脑汁地回想,边回答道:“呃,人族娶亲呢,一般有六礼,分别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又细细说了六礼是什么意思,都是个什么流程。 “太琐碎了……”黑影听完不免觉得头疼,要是规规矩矩、完整地过一遍六礼的流程,也太耗时耗力了,“一切从简吧,但也不能太简单了,必须足够豪华,配得上我与夫人的身份……嗯,还有聘礼,听你说这在人族的娶亲流程里似乎格外重要?那就准备一份聘礼,速速送去凌霄宗。” “啊?”小鬼当即被吓了一跳,“会不会不太好?万一此举激怒了凌霄宗,那陆宗主率人打上门来,可怎么办?” “等他来,早就不是我的对手了。”黑影自信满满地说。 小鬼撇撇无形的嘴,小鬼不信,但小鬼不敢反驳。 流光易逝,不久,时间便来到了子夜时分。 黑影终于化作了人形,只是脸上戴着一张由阴气化作的、没有五官、也没有任何雕饰的黑面具,掩盖了真容,清瘦的身体穿上沙州鬼族娶亲时的白色喜服,骑在一匹高大的鬼马上,慢悠悠地走在前面,两侧是几个或穿红或穿白的小鬼举着上书“喜”字的白幡,或是提着大红的灯笼。 而在他的身后,则是由八个穿白的大鬼抬着的大红花轿,被套上红嫁衣、戴上红盖头的钟离棠,此刻就端坐在里面。 而在花轿之后,还跟着一群负责吹拉弹唱的红衣小鬼。 “鬼王娶亲喽——闲人回避——” 鬼城的大街,在小鬼的呼喊声下,很快便空无一人,好让迎亲队伍能够毫无阻碍地通过。街道两边倒是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鬼怪,黑影也不吝啬,随手就会撒上一大把灵石香烛,惹得众鬼一路捡,一路跟随,队伍越来越长,越来拥挤,直到迎亲队伍绕城一圈后,来到喜堂所在的城主府。 砰、砰、砰—— 随着一朵又一朵五颜六色的烟花,陆续在鬼城的上方绽开,一时间,夜空几乎明亮如白昼,几乎掩去了皓月和漫天星辰的光辉。 黑影下了骷髅鬼马,大红花轿亦在他身后停了下来。 两个小鬼立刻屁颠屁颠地凑到花轿两边,把花轿的帘子拉开,露出里面穿着喜庆的新娘子。 黑影来到轿前,微微俯身,朝轿中的人伸出手:“夫人,请下轿。” 钟离棠却借着眼睛不便的由头,当做没看见,自然而然地避开他的手,无需他的搀扶,径自走出了花轿。 黑影鬼逢喜事心情好,也就不计较这点小事,接过小鬼递来的绾有“同心结”的彩绸,把一端递给钟离棠,叫他好生牵着,自己则牵着另一头,然后领着他踏着从喜堂铺到城主府门口的红毯,缓缓往喜堂里走。 “恭喜鬼王!贺喜仙尊!此乃天赐良缘,佳偶天成啊……” “祝二位新人生生世世永结同心,心心相印……” “祝鬼王与仙尊早生贵子,嘿嘿嘿……” 两旁观礼的鬼怪们,他们经过时,嘻嘻哈哈地献上乱七八糟的祝福。 不一会儿,他们走到了喜堂。 喜堂里,挂满了或红或白灯的笼和绸缎、绸花,还有一些精致漂亮、灵气四溢的饰物,堂内正中的墙壁上则贴着一个大大的喜字,下方则摆着一张香案,案上燃烧着一红一白两根雕龙画凤的蜡烛,还放着一些灵果、灵物的摆盘,因为黑影对自己的双亲没有印象,高堂的位置便是空着的。 “一拜天地——”负责赞礼的老鬼诵唱道。 黑影转身,朝着堂外的天,弯下腰。 钟离棠也随之缓缓转过身,却没跟着弯腰低头,而是把藏在大红衣袖中的手,探入储物袋里,就在他握住凤鸣九霄剑的剑柄,即将抽出之际—— 堂外还在绽放着烟花的夜空中。 一头漆黑的巨兽,忽然自一片绚丽多彩的光芒里出现。 “吼——” 第46章 恶龙抢亲 握住钟离棠头上红盖头垂下的…… 来自夜空的、震耳欲聋的愤怒兽吼。 瞬间盖过了喜堂内外的热闹声。 观礼的众鬼怪们, 循着声音,抬头望天,指着巨兽, 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嘀咕, 叽叽喳喳的,听得人心烦。黑影弯着拜天的腰也倏地直了起来, 扫了眼天上陌生的兽, 他皱了皱眉头,不悦地质问缩在角落里观礼的一群小鬼:“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把城封了吗?他是怎么进来的?” “是封了。”小鬼们也是一头雾水,“没人进来啊。” 正是因着弱小, 他们反而比大鬼们与这座幽冥鬼城的联系更紧密,可以说是依附着鬼城而活, 所以有没有人进出, 没有鬼比他们更清楚。 “除了去送聘礼的, 无人进出。” 黑影喃喃:“那这奇形怪状的家伙是……” 说着, 他忽然想起来他的幻境, 里头可不还有着两位客人,若是其中一位破镜出来了,小鬼们察觉不到也是自然, 因为对方本就在这城里。 思及此,黑影上前一步, 对着夜空中的巨兽, 笑着邀请道:“原来是夫人的同伴啊……既然出来了,不放下来观礼,顺便喝杯我们的喜酒。” “吼——你的夫人姓甚名谁?” 不等黑影回答,便一些个有好事的鬼怪们,替他说了。 “当然是钟离仙尊喽!” “据说我们鬼王一求亲, 仙尊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呢!” “说不定仙尊大人早就对我们鬼王芳心暗许了哈哈哈……” 本来还不确定的巨龙,闻言,发出一声比方才更悠长、宏亮的怒吼,然后翅膀一扇,俯冲而下,带起的狂风把一些小鬼们吹得东倒西歪。 “抢亲咯,抢亲咯,有人来抢亲咯……” “有人来抢鬼王的新娘子了!” “鬼王给他点颜色瞧瞧!” 黑影自然也能看出,巨龙来势汹汹,不是做客的架势,不禁厉声警告:“竟敢来坏我的婚仪,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罢,他把手中的彩绸一丢,冲上去迎战。 一龙一鬼,在半空中打成一团。 巨龙往日坚硬的犄角、锋利的爪牙以及钢鞭似的尾巴,在今日,对上没有实体的黑影,仿佛打在了棉花上,使再大的力气打过去,也不过是击散一团乌黑的阴气罢了,转瞬间,散掉的阴气聚拢,又重新凝聚出黑影。 “你们妖族就这点能耐,也敢来闹事吗?”黑影嘲笑道。 谢重渊只是因为是兽,更喜欢用身体搏斗罢了,见这些攻击对黑影统统无效,也不再执意坚持,便张开巨大的嘴,朝黑影喷出一团火。 灰色的火焰看似平平无奇,却令黑影眉心一跳,便不敢大意,挥出一道阴气试图阻拦,谁知一遇上,便是滋啦一阵响,阴气顷刻间被烧光。 余焰碰到的东西,也无不被腐蚀殆尽。 有大鬼好奇,伸手碰了下,登时发出一声惨叫,而他碰到灰焰的那根手指,赫然被腐蚀掉了:“这、这诡异的火焰竟然能伤到我们的鬼体!” 其他鬼怪们见状,纷纷或躲远了些,或张开防护罩笼住自己。 黑影也不再小瞧谢重渊。 甚至不再自己对上谢重渊,而是低声念了一串晦涩的咒语,当即,喜堂外的空地上,土壤开始松动,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具又一具不知死了多久骷髅钻出来,前赴后继地朝谢重渊攻去,他们是死物,没有痛觉,被打散了会重新合并,被灰焰腐蚀了,还会有更多的骷髅顶上来。 “吼——你以为就你会吗?”谢重渊烦不胜烦,索性使出了刚从幻境里的“他”学到的东西,为了抓到啃食了“他”好几座黄金殿的小兽,被气得牙痒痒的“他”使了不少手段,其中便有,“吼吼——吼吼吼——吼——” 咒语大意为:来自地狱深处的不死亡灵啊,吾以混乱与毁灭之龙的名义,禁止你们在大地上游荡,速速回到你们的来处,继续沉眠吧…… 随着他的吟唱,攻击他的白骨们陆续掉头,钻回地下。幻境里的“他”是驱使骷髅抓吞金兽,而他无师自通修改了内容,竟也起效了。 谢重渊觉得有趣,便发挥想象,随意吟唱了些咒,没想到大都成功了,刮风下雨打雷闪电的,令黑影狼狈极了,喜庆外的布置也被弄得乱糟糟的,一些设的防护罩不太强的鬼怪们顶不住,跟着遭了殃,忍不住撺掇黑影,说:“鬼王,你再不收拾了那兽,可就要过了成亲的吉时了啊。” “闭嘴!”黑影气急败坏地吼了他们一嗓子,难道是他不想吗?他也悄悄使了鬼怪们常用的迷魂摄神、削弱阳气之类的阴煞手段,但都不大起效,这意味着谢重渊除了意志、神魂非常强大之外,还是个和他们差不多的阴暗生物。咬了咬牙,他一狠心,双手汇聚了身上的大半修为与阴气,幻化出一个巨大的阴项圈,然后对着谢重渊,冷笑道,“正好我这幽冥鬼城还缺一条看门狗,我看,不如就由你不知好歹的丑陋黑兽顶上吧。” 此言此举,无意是火上浇油,令谢重渊对他杀意暴涨。 “吼——找死!” 谢重渊深吸一口气,然后喷出一条巨大的灰色火龙。 火龙咆哮着缠上朝他飞来的阴项圈——黑影还是小瞧了谢重渊喷出的灰焰,不过一时半刻,阴项圈便不敌,被腐蚀得一干二净。而火龙却没有善罢甘休,在谢重渊的操控下,盘绕成一个火项圈,直冲黑影的头飞去。 黑影想躲,但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了。 不止是他。 凡是在喜堂附近的鬼怪,都不能动了。一种无形的力量悄然禁锢了他们,叫他们僵在原地,表情凝固,浑身上下只有眼睛和嘴巴勉强能动。 “怎、怎么回事?” “救命,我突然不能动了!” “那为什么,他们还可以动弹?” 这个他们,一个是谢重渊,另一个则是一直被他们忽视的钟离棠。 众鬼怪努力歪斜眼睛,朝喜堂上看去。 只见钟离棠不知何时也丢了手中的彩绸,人往后退了几步,独自站在喜堂的正中,双手握着一柄贴了几张符篆的银白长剑。而那长剑,则被他插入地砖三寸,正是以剑为中心,荡出的禁锢之力,束缚住了鬼怪们。 “你们快看!这喜堂内外的一些不起眼的饰物散发出的灵力波动,似乎在与那柄剑遥相呼应!”有眼尖且稍懂阵法的鬼大叫道,“是阵法!一定是阵法,我们是被一个困阵定住了!” “仙尊饶命啊……”已经有鬼怪直接滑跪求饶了。 还有鬼怪十分不解:“不是,他一个眼睛都看不见的人,是怎么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布下的阵?” 钟离棠一个半瞎的人。 当着一群鬼怪的面布阵,确实不易,尤其是他研习阵法的时日并不长,只有一两次布阵的经验,还是简单的基础阵法,而针对参加婚仪的鬼怪们和黑影的困阵,其实是个大型阵法,但他没有修为,哪怕身上储物袋里的资源足够布阵,也用不了,只能尽量简化,还为了不引起跟着他的两个大鬼的注意,主动把布阵的东西乔装一番后交给他们,由他们放置,是以困阵能不能起效,钟离棠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不过现在看来是成功了。 黑影不能动,便躲闪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火项圈套住他的脖子。 “啊——” 哪怕他的反应极快地立刻聚集阴气护住自己,还是不慎被灼了下鬼体,尽管没被腐蚀,但也很疼,太疼了,是压根无法隐忍得住的疼。 “重渊,莫杀了他。”钟离棠开了口。 他清冷淡然的声音,仿佛蕴藏着魔力,总是轻易便能止住谢重渊的怒火,叫想加大火力把黑影烧死的他住了手,只留着火项圈在黑影脖子上,叫他一刻不敢松懈,只要他一停止用阴气护体,就会体验到灼烧的疼痛。 “棠棠……” 谢重渊从半空中落地,化作高大的男人,仍是穿着华丽的织金玄衣,戴着满满一身的金银珠宝,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哪怕人已经穿过众鬼怪,来到钟离棠的身前,停下了脚步许久,叮当声的余韵还在持续。 幻境里,在钟离棠唤出装作侍从的“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就该意识到不对,而他,也该察觉到异常。但想要拯救钟离棠的执念,却令“他”与他硬是忽视了一切,让幻境继续发展,去了昆吾山的黑水潭,然后不出意外,再次经历了一剑穿心的痛苦……幻境里的钟离棠死了,他也悲伤得快要死了,可就这样,还有人,很多人,来打扰他们最后的安宁。 终是令他失去理智,发了疯,选择与世寂灭。 而那股毁混乱与毁灭的力量,却为他打破了第一重幻境。 第二重幻境,仿佛一场能满足人所有心愿的美梦,梦里,钟离棠的病彻底好了,那双漂亮沉静的眼眸再次倒映出他的身影,陆君霆那些讨厌的家伙统统消失不见,钟离棠甚至愿意与他双修——可怎么会突然就愿意了呢,不对,有哪里不对,那绝不是他的棠棠,谢重渊险些又发了疯。 好不容易回到现实,却听闻鬼王娶亲,新娘子正是钟离仙尊。 “你怎么能答应嫁给他?”谢重渊以前或许不知道娶亲和新娘子意味着什么,但通过成为幻境魔宫里的“他”,却是知道了,因为“他”也曾想过娶钟离棠,只要两人成了亲,便是家人、是伴侣,会永远在一起不分离,还可以名正言顺的双修,“你不让我杀他,是不是喜欢上了他? 他抬手,握住钟离棠头上红盖头垂下的一角。 心里不禁阴暗地想着,只要钟离棠点下头,或是“嗯”一声,他就立刻杀了黑影。 谁知下一刻,当他含怒掀开红盖头后,却怔住了。 打扮鬼王的新娘子,鬼怪们可不敢敷衍了事,给钟离棠穿的红嫁衣做工精美,拿金丝银线绣了寓意吉祥的繁复纹样,平日只简单挽起或用冠约束的雪发,被梳理成漂亮的发髻,点缀了各色华胜,还插了不少簪钗,珠光宝气的,晔晔照人。脸也被好生妆饰了一番,因着钟离棠的肌肤本就白得过分,所以没有敷粉,只在双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像熟透了的蜜桃,鲜嫩欲滴,两瓣薄唇也被涂了口脂,比双颊的颜色更秾艳也更惑人。 谢重渊攥紧红盖头,只觉心快要从胸膛跳出去了。 咚咚咚的。 第47章 去救净心 红盖头团了团,塞进袖子里藏…… 谢重渊说着说着, 忽然沉默不语。 令看不见他表情的钟离棠,只能根据他先前的语气猜测他是委屈又伤心得紧,哪料到是被自己难得一见的红衣妆扮, 给惊艳得说不出话了。 无奈地叹了口气, 钟离棠嗔道:“别胡说。” “哼,我要是再晚来一步, 你怕是都和他拜完堂了。”谢重渊回神, 酸溜溜地说。末了,想起先前在去花州洛城的马车上,钟离棠避而不谈是否也喜欢他的事, 顿时更难受了,“只见新人笑, 不闻旧人哭啊……” 这句还是司秋教他识字时, 他从教学的诗书里看到的, 初时不解其意, 现在无师自通了不说, 还活学活用上了,只是听得钟离棠啼笑皆非。 “答应嫁他,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钟离棠握在凤鸣九霄剑剑柄上的双手松开, 既然确定暂时安全了,他便再也忍受不了, 身上为了麻痹鬼怪们和黑影而任他们造就的妆扮, 先是抬手摘掉头上发间的琐碎点缀,接着拔掉各种精致沉重的簪钗,几下解开被盘起的发髻,重新用一根凌霄宗发放给弟子们的、造型朴素的白玉簪,把一头浓密的雪发简单地挽在脑后。然后从储物袋里取出水与帕子, 用水把帕子稍稍打湿后,便毫不留恋地几下,擦掉双颊的胭脂与唇上的口脂。 看得一旁的谢重渊,眼底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可惜之色。 “所以,你莫胡乱……”钟离棠又从储物袋里拿出白貂裘,抖了抖,打开披在身上。他的幂篱坏了,此时此刻又不便更换衣裳,他只好用白貂裘,勉强遮掩一下身上的红嫁衣。然后,他又在心里来回思忖了好几个词,才挑出一个不会出错的,“生气。” “我哪有生气。”谢重渊嘴硬地咕哝,“就是随便问问。” “好吧,你……”钟离棠有心问他幻境的事,但周围的人,不,鬼多,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于是到了嘴边的话,换成,“可有受伤?” “伤了,伤心了。”谢重渊说得幽怨,“只有杀了他才能好。” 钟离棠:“……” 默了默,他好声好气地解释:“叫你留他一命,非是我对他有什么私情。而是一来,净心还未从他的幻境里出来,若现在杀了他,难保不会影响到净心的安危。二来,‘彼岸’的下落,也需要再问他。” “哦,这样啊。”谢重渊的心情终于晴朗了- 与之相反的,是黑影。 被定在半空动弹不得,还被脖颈上的火项圈一直折磨,这会儿,他的情绪可谓是糟糕透顶,又从两人相处的情形中发觉出几分非同一般的异样,当下便忍不住冷笑道:“我说夫人怎么几次三番求我把你的同伴放出来,哦,原来其实是姘头啊,就是不知道,另一个没出来的是也不是?” “当然不是,棠棠只有我一个!”谢重渊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钟离棠扶了扶额:“……又胡说。” 谢重渊装作没听见,径自抬手,朝黑影的脖颈处招了招,下一刻,火项圈便延伸处一条细长的火绳落到他的手里,被他握住后用力猛地一拽。 砰—— 黑影砸落在地,头还意外地朝两人的方向磕了一个。 “……”气得他想死。 “别再让我听到你喊棠棠夫人。”谢重渊一想到自己都没这么喊过钟离棠,却被一只鬼喊了去,就越想越气,不由得收紧了手中的火绳,令火项圈缩小一圈不止,紧紧勒住黑影脖子的同时,操控着火焰烧得更猛烈。 黑影与之抵御的阴气一时不济,被灰焰在鬼体上腐蚀了一块。 “啊——”他又发出惨叫。 黑影如此狼狈,周遭的鬼怪们虽然无法帮他,但是也没有声援他的,反而纷纷出言,奚落嘲讽他不堪一击,不配当他们的城主鬼王。 还是谢重渊听着嫌吵,释出一道灰焰威胁,鬼怪们才老实地闭上了嘴。而稍稍给了黑影教训,谢重渊便住了手,冷酷地问他:“说,彼岸在哪?若是不老实交代,哼,我会让你体验到比刚才更痛苦的感觉。” 黑影一听,身体条件反射地抖了抖。 “……在喜房。”- “你在前面带路。” 谢重渊对黑影说罢,瞅了瞅手中的红盖头,犹豫了片刻,还是不舍得丢掉,便团了团,塞进袖子里藏好,然后双手一伸,把钟离棠拦腰抱起。 “嗯?”钟离棠懵了一下。 谢重渊的动作太快,也太自然,以致于都被他抱着走出了困阵的范围,钟离棠才反应过来,推了推他的肩,说:“……我可以自己走。” “这里你不熟悉,让你自己走,万一磕着碰着了,怎么办?”谢重渊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因着在幻境里照顾重病到无力行走的钟离棠,多是抱来抱去的,没想到竟习惯了,一时忘记现在是在现实,而钟离棠此刻的身体,还没虚弱到连路都走不了的地步,但是人抱都已经抱在他怀里了,再叫他把人放下,心里又实在不舍得,“还是我抱着你走吧。” “……你可以牵着我。”钟离棠抿了抿唇。 谢重渊道:“但是这样走得更快。”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接下来,他步子迈得很大,频率又很快,流星赶月一般,怎么看怎么像刚拜完堂的新郎,急着抱新娘子去洞房- 不一会儿,黑影领着谢重渊与钟离棠到了喜房。 房内是完全按照人族的习惯布置的,全用红色装点,红灯笼,红绸花,红喜烛,红被褥……瞧着非常喜庆。而在这满目的红中,屋子正中四四方方的喜案上,一个缠着红线的天青色胆瓶里,亭亭玉立着的一枝红花,却显得格外醒目,无叶,只有细细长长的绿茎,托着一个还没到盛开时候的花球,约拳头大小,色红如鲜血,散发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靡香。 “那花可是彼岸?”谢重渊把怀里的钟离棠放下。 黑影老实地回答:“是。” 本来他是想当做新婚夜的礼物,送给钟离棠的,可惜……看着谢重渊已经牵着钟离棠往喜案那儿走了,估摸着两人的注意力一时都在彼岸上,黑影趁机悄悄积蓄鬼力阴气,试图一举摆脱脖子上火项圈的束缚。 却不料,无论是谢重渊,还是钟离棠,都没有放松对他的警惕。 谢重渊心念一动,黑影脖子上的火项圈隐忍的火苗便猛地窜高,形成火笼一样的东西,罩住他的头,烧得黑影惨叫着倒在地上,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着颤抖不止,若不是还有一丝骨气撑着,怕已忍不住开口求饶了。 钟离棠把指尖夹着的定魂符收起,低喝道:“重渊!” “我有分寸,不会要了他的性命。” 谢重渊悻悻地收了火,转头却瞧见,黑影脸上由阴气化作的面具,已然被他的灰焰烧得一干二净,而露出的黑影的面容,却赫然是净心的脸! 唯一的差别,大概是两人的气质迥然不同了。净心温柔悲悯,而黑影阴郁邪恶。 但谢重渊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者说,在他的眼中,外人与钟离棠皆啧啧称道的佛子净心,就是这样表里不一的人:“净心!居然是你!” 钟离棠:“什么?” “我才不是他!”黑影大声反驳。 谢重渊告状道:“就是净心!这个逼你嫁给他的鬼东西,长得和净心一模一样,还不承认?哼,我第一次见他,就感觉他对你不安好心,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先是告诉你药引在沙州,又用幻境支开我,然后扮作这鬼城的城主强娶你!” 他的猜测,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 “长相和净心一样么……”钟离棠却不认为黑影与他的好友净心会是同一人,垂眸沉思片刻后,他问黑影,“你莫非是净心丢失的那一魄?” 之所以会有此一问。 一是因为驱鬼灭邪的黄符明明对鬼怪有效,却对黑影不起作用,由此可见,黑影并非鬼怪,而是处于生死之间的离体生魂,亦或者是生魄。 二是因为,黑影说见过他,但一个寄居在沙州鬼城的生魄何时见过他?只可能是七百年前。那时,他救下净心,并不知道他有一魄已被恶鬼们吞吃了,便一剑将恶鬼们斩杀,而对于生魄来说,确实是没有救他。 “我就是我!”黑影低吼道,可事实上,他没有名字,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在这满是鬼怪的沙州暴露自己与佛子一样的长相,因为那会给还未成长起来的他带来麻烦,不过……黑影与净心一样的脸上露出扭曲而喜悦的笑容,“快了,很快,他也只会是我,世上只会有一个我。” “你想反客为主?”钟离棠从他的话中品尝几分不详的意味。 黑影笑得很开心:“夫……咳,我就说你聪明。” “让我想想……”钟离棠皱了皱眉,说,“鬼族擅长摄魂夺舍,但你只是净心的一魄,天生弱于主魂,想要完全夺舍,需得将主魂削弱……但你今夜却忙于婚仪,想来是有人代你行事?是梨园老板么?他有你幻境的入口,可见与你的关系非同一般,然他今夜却没有到场参加你的婚仪。”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否认的,黑影道:“你想的没错。” 算算时间,就快了……- 钟离棠从黑影的声音中觉出一种非常隐秘的得意,他现在明明受制于人,却仿佛并不十分担心,而能令他有恃无恐的原因,几乎不言而喻。 思及此,他两指从储物袋中新夹出一张黄符,丢向黑影。 “净心现在在哪里?你们打算对他做什么?” 随着黄符落在身上,黑影惊慌地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吐露出了所知的一切:“在幻境里。我和梨园老板合作,利用彼岸幻境的机制,重现七百年的遭遇,幻境中的恶鬼撕扯吞噬他魂魄的时候,梨园老板会出手,真正撕下他的魂魄,只要重复上几次,他的魂魄便会七零八落……” 届时,净心的分魂分魄们绝不会比他这个独自修行七百年的一魄强大,不仅会被吸引着本能汇入他的魄体,他还能成为所有魂魄的唯一意志。而作为合作的交换,净心的佛子之躯,将交由梨园老板随意处置。 “那是什么符?还挺厉害的啊,竟让他全说了。”谢重渊好奇道。 钟离棠回道:“真言符。” 此符能使人有问必答,答必真实。但也并非没有限制,若是对方事先给自己的神魂意识下了禁制,又或是及时施了解符的术法,便会无效。 “何为彼岸幻境?”钟离棠又问。 黑影目眦欲裂,却阻止不了自己说出:“是依托于‘彼岸’所生的幻境,初次进入的,无论是谁,都会失去记忆,忘记自己进入幻境的经过,但再次进入的时候,则不会受到影响。除此之外,彼岸幻境还能……” “原来如此。”钟离棠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那幻境的勘破要求如此简单,原来并非人为设置——“彼岸”本是死去大能的执念所化,陷入幻境的人,若能发觉幻境的异常,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勘破执念。人清醒了,执念消了,自然也就走出来了。 又问了些问题,听了解答。 钟离棠方与谢重渊,挟黑影进入彼岸幻境- 既是去找净心。 那么进入的幻境世界,自然是由净心的心结所构建。 “奇怪,这里的地势瞧着,明明很像沙州,但是地上却没有黄沙,反而有山有水,到处绿茵茵的,还有很多的城镇,和中州花州的那些城镇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就是天色才黄昏,怎么城镇里就没有人走动了……” 钟离棠看不清,谢重渊便主动当他的眼睛,为他描述自己的所见。 而同样眼睛能看得见的黑影,也意识到了不对。 “这不是七百年前的沙州!” 闻言,钟离棠道:“看来那梨园老板并非诚心与你合作。” 与虎谋皮的黑影,变了脸色。 “嗯?地上似乎有点不对劲……”谢重渊释放出的神识,有一缕注意到地面的异样,是一些不起眼的奇怪纹路,若非纹路在逐渐亮起,恐怕他都不会发现,很快他又发现,几乎沙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有纹路,从边缘逐渐往内亮起,而当一座城下的纹路完全亮起时,迎接这座城的便是死亡。 还死得悄无声息。 没有人的挣扎叫喊,鱼虫鸟兽也没有一丝动静,同花草树木一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干榨尽,连大地都失去生机,变成一片死气沉沉的黄沙。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几乎一个瞬息,便会有一座城、一片土地死去。 直至最后一座城,也就是幽冥鬼城没有失去生机前的样子,而鬼城梨园位置原是这城中心的一个广场,此刻广场的地上,绘制着血红的奇怪纹路,而在这些纹路的中心位置,则安放着一张绘满古老纹路的诡异祭台。 谢重渊曾经见过一面的梨园老板,穿着一袭黑红的长袍,只剩下白骨的双手高高地捧着个眉心有一点红痣的沉睡男婴,嘴里念念有词了一会,他把男婴放在了堆满诡异祭物的祭台上,然后退开几步,一脸虔诚地围着祭台,边唱着奇怪的古老歌谣,边跳着肢体幅度很大且动作诡异的舞蹈。 “哇呜呜……” 而随着他的唱跳,男婴醒来并开始哭泣,仿佛很难受很痛苦。 “重渊。”钟离棠低声唤道。 虽然很讨厌净心,但看在他的面子上,谢重渊还是不情不愿地出了手,足下一点,他高高地跃飞起来,在半空中由人化作暗黑巨龙。 “吼——” 谢重渊朝梨园老板喷出一道灰焰,分散他的注意力,同时细长的桃心尾巴一甩、一勾,把祭台上的男婴卷起,嫌弃地看了一眼便丢给钟离棠。 谁知刚刚还哭闹得很厉害的小婴儿,一到钟离棠的怀里,就渐渐停止了哭泣,一双婴儿特有、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钟离棠,还啊啊着伸出小手,抓住自钟离棠肩头垂落的一缕雪发,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 谢重渊当下就后悔了,刚想回头把婴儿从钟离棠的怀里揪出来。 就听梨园老板盯着他的兽型,咬牙切齿地说:“原来是你,好啊,时隔千年,又是你坏我的好事。” 谢重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在意,他只在意钟离棠,但梨园老板却因为想抢回婴儿,而对钟离棠出手了。 只见他一挥手,便有无数水化作的蛇出现在他身后,随着他的一声号令,嘶嘶吐着蛇信,蜿蜒飞向钟离棠。 谢重渊怒吼一声,转头喷出一道灰焰形成火墙,加以阻拦。 但是那些水蛇仿佛拥有生命一样,灵活地绕过了火墙。 谢重渊便又操控着火墙分散成缕,化作无数条灰色的火蛇去追击水蛇,然而水蛇竟有一些停下,原地掉头,牺牲自己来阻拦追来的火蛇,剩下的则以更快的速度,直冲没有修为护体的钟离棠与他怀里的婴儿而去。 “唔……” 紧要关头,是黑影忽然上前一步,挡在了钟离棠和婴儿身前。他被贴了符,是以在幻境里,他身怀的无论是修为,还是阴气、鬼力,都无法像谢重渊和梨园老板一样动用,只能用他的鬼体硬生生抗住水蛇们的攻击。而尽管这儿是幻境,但不代表一切都是假的,受了伤,他也照样会疼。 “你也是没用,堂堂鬼王城主,连拖延时间这种小事都做不到!”梨园老板见状,对着黑影破口大骂,“现在你还护着他们?怎么,你是铁了心要背叛我们的合作吗?” “你不是也没有遵守与我的约定?”黑影虽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鬼迷心窍,去保护钟离棠和净心,但不代表他是任人蒙骗的傻子,“说好的我要魂魄,你要躯体,可你刚才的举动,看起来却是想要独吞啊!” 毕竟在沙州这种鬼地方混了数百年,黑影对各族死后变成的鬼怪们的阴邪手段不说如数家珍,也是大多都知道一点的。比如那榨取了城池土地生机的奇怪纹路,就是出自北方雪原蛮鬼的献祭之术,那诡异的歌舞据说是用来与古老的邪神沟通,而那祭台分明是拿来与人换魂、夺取命格的! 既然梨园老板不仁在先,也就别怪黑影现在不义了。 “他乃蛮鬼夺舍鲛人之躯,你们若是想杀他,就得在这幻境里彻底灭了他的魂魄,否则一旦出了幻境,再想杀他,可能找都找不到了……” “吼——”谢重渊回头吼了一嗓子,是在询问钟离棠的意思。 钟离棠不觉得一个极有可能是造成千年前沙州死寂的真正罪魁祸首,有活捉的必要,正如黑影所说,以鬼族的夺舍之能,出了幻境,他们再想抓住梨园老板的真身,可能就难了,于是薄唇轻启,果断地说:“杀。”- 得了钟离棠的允许。 谢重渊便可以放开手脚打了。 不像黑影没有实体,梨园老板可是顶着一具鲛人身子的。于是巨龙姿态的谢重渊,打架爱用的那些犄角爪牙和尾巴,又可以用了。 还时不时喷一口既能腐蚀实体,对鬼怪神魂伤害也极大的灰焰。 兴致来了,还会用从幻象里的“他”学到的魔法,亦或者是从上古水麒麟精血传承记忆里学会的术法。 便是在对战中受了伤,也能施展治愈魔法治愈自己。 逼得梨园老板不得不也变幻了模样,是他夺舍的蓝鳞鲛人那半人半鱼的姿态,冷笑一声,他张开嘴,以鲛人的身躯唱出鲛人之歌。 具有蛊惑力量的歌声一响。 谢重渊攻击的动作顿时一滞,狰狞可怕的兽脸上,情不自禁露出傻乎乎的笑容,还嘿嘿了几声,不知是被歌声蛊惑着看到了什么。连黑影和婴儿也受到了影响,一大一小相似的两张脸上,皆露出沉醉幸福的笑容。 唯有钟离棠,因着眼睛看不见,其他感觉愈发灵敏。 在梨园老板出声的刹那,便察觉不对,但已来不及提醒谢重渊他们,只及时用凡人武夫的手段,点了自己身上的几处穴位,暂时封住听觉。 眼下他无战力,还是得想法子尽快唤醒被鲛歌蛊惑的谢重渊。 钟离棠思量,能与鲛歌抗衡的,唯有鲛乐了。 然而他的凤鸣九霄,被留在了喜堂内做阵眼……钟离棠想起他随身储物袋里的绿绮琴,虽然只是一张凡琴,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一试了。 第48章 出了幻境 ——是你净心喜欢他!…… 钟离棠把躺在他臂弯里的小婴儿, 暂时放到黑影的怀里。 然后一撩衣袍,盘腿坐下,取出储物袋内的绿绮琴横在膝上, 双手按在弦上, 顿了一瞬后,十根纤玉指遽然翻飞如蝶, 奏出一曲凄切的鲛乐。 以悲冲喜, 勉强令谢重渊清醒了一些意识。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也足够了。 黑色巨龙滞空展翅,吟唱道:“吼吼——吼——吼吼吼——吼——” 大意为:游走在冥府与人间的死亡之神啊, 请聆听吾的祈求,帮助混乱与毁灭之神的代行者, 收割妄想逃脱死亡的罪人, 那腐臭的灵魂啊。 不详的黑气在他头顶汇聚, 逐渐幻化成一柄巨大的黑镰刀。 在谢重渊吟唱的最后一个音落下的时候。 黑镰刀朝梨园老板的方向倒下。 弯月似的镰刃恰恰好勾住他的脖子, 而斜落在地的镰柄末端开始缓缓升高, 宛若正在被一个无形的巨人的手握起。 轻轻一拉。 镰刃从鲛人的躯体里勾出一团乌黑模糊的人形东西。 “这、这是什么法宝?怎如此厉害!”梨园老板惊恐地发现,无论使出何种手段,他的鬼体都无法挣脱那诡异的黑镰刀的威压。而几次死里逃生的他, 这一次,灵魂忍不住战栗, 因为他清楚地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 黑色巨龙不语, 垂眸冷漠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黑镰刀松开勾住的灵魂,轻轻扬起。 梨园老板的鬼体,趁机转身欲逃。 下一刻,黑镰刀倏地落下。 梨园老板的鬼体顿时被黑镰刀割成两半, 随着一声凄厉的鬼叫,又化作两团黑雾,还想逃,却被一股无形力量吸入黑镰刀内成为它的养分。 而为此耗尽了力量的谢重渊,再也维持不住庞大的巨龙体型,不由自己地缩水成小龙崽的模样不说,连扇几下翅膀平稳落地的力气都没有。 小龙崽如一块顽石,从半空中直直地往下坠落。 然后落入一个清冷却温暖的怀抱里。 ——曾经被他接住的钟离棠,这一次,也接住了他。 “嗷呜?”棠棠? 钟离棠低下头,虽然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他眼睛闪烁着的幽绿的光:“辛苦重渊了。” “嗷……”小龙崽在他怀里哼唧了一声。 桃心尾巴熟练地缠上纤细的腰肢,缠着便缠着罢,谁知尾巴尖儿明知道钟离棠怕痒,还拿尖儿在他腰上轻轻地戳了一下。 钟离棠的腰身瞬间紧绷,神色微僵地低喝道:“谢重渊!” 小龙崽眨巴了下眼睛,一脸无辜。 在他们身后。 因着梨园老板死了,惑人心神的鲛歌停歇了,黑影与小婴儿自然也就清醒了。发觉抱着自己的人变了,小婴儿脸一皱,不开心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 闻声,钟离棠把鲛人的尸身收进储物袋,抱着还赖在他怀里的小龙崽,走到他们身边。 黑影还在发懵。 怀里柔软会哭的小婴儿仿佛什么可怕的生物,令他浑身僵硬得像是又被阵法定住了一样,一双眼越瞪越大,眼珠子往下觑了眼又飞速移开。 “嗬嗬嗬……” 看得小龙崽在钟离棠怀里笑成一团。 “喂,快把这小东西拿走。”黑影僵硬地抬了抬双臂上的小婴儿,对钟离棠道,“你再不拿走,我可就丢了啊。” “嗷嗷嗷!”小龙崽立马笑不出来了,伸出头对黑影一阵不悦地大叫,同时两只小短手和一对翅膀并用,或抓或抱住钟离棠手臂和手,还扭了扭身子,把他的怀抱占得满满当当,不给他一点抱小婴儿的机会。 钟离棠试图与他讲道理:“重渊……” 轰隆隆—— 就在这时,幻境黢黑的天空极高处,忽然出现一个以逆时针旋转的光涡,一团燃烧着的、黑乎乎的东西从光涡中心出现,继而如流星坠落。 越来越近,直至谢重渊用肉眼都能清楚地看见。 那是一头与他兽型毫无二致的巨兽! 不,那就是他! “哇呜呜……” 本来又看到钟离棠,已经渐渐停止哭泣的小婴儿,突然哭得更厉害了,而随着他的哭声愈来愈大,他们周遭的幻境景色开始飞速倒退。 黄沙地重新长出花草树木,死寂的城池又有了人气,鱼虫鸟兽的声音交织成生机盎然的曲子,天也褪去黑色,变得明亮,风和日丽。 “刚刚发生了什么,你可看清了?”钟离棠问。 谢重渊一想到自己或许就是谶言中的灭世凶兽,不,不是或许,他就是,先前在他的幻境世界里,“他”可不就在钟离棠死后选择了灭世。 便下意识说了谎:“似乎是陨石落地。” “是么……”钟离棠叹道。 “也可能不是,我没看清。”谢重渊扫了眼周遭,岔开话题说,“我们没有回到现实,还在幻境,沙州又变回之前有花有草的样子了。” 钟离棠没有深究已知的事,顺着他的话,道:“按照……” 说着,才发现他还未问过黑影的名号,便转头问黑影。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我没有名字,沙城的鬼怪们不是喊我鬼王就是城主。”黑影不承认自己也是净心,又不是新生的生命,哪有人给他取名?他自己倒是可以取,但起初很长一段时间,他连自己存在的意义都弄不明白,又如何取名呢,反正需要思考该如何称呼自己是别人的事,“要么你给我取一个?” “嗷嗷嗷!” 谢重渊一听就炸了,又像小龙崽似的嗷嗷叫,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但是没有名号属实不便,钟离棠思量片刻,还是为黑影取了一个。虽然他没有把黑影看做净心,可他到底是好友的一魄,是以钟离棠愿意宽容他。 “净莲如何?” 黑影皱了皱眉,不太喜欢,因为他觉得这名,听起来和净心太像了。 “不许!”谢重渊急了,“你只能给我取名。” 一听他这么说,黑影立马作对似的,点头说好。气得小龙崽模样的谢重渊又是一阵嗷呜乱叫。 “我给你取的名,”钟离棠不明白他在闹什么,“你不是不喜欢别人叫么?” 谢重渊哽住。 他哪有不喜欢?只是“雪团儿”在他看来,代表了懵懂无知的小龙崽时期,而他化形成年之后,希望钟离棠把他当做成熟可靠的男人看待,而不是幼崽,才说嫌幼稚罢了。不过这种小心思,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你以后想怎么喊我就怎么喊,总可以了吧?”谢重渊道。 钟离棠听了,不禁微微讶异,一个连幼崽时期的自己都会吃醋的人,竟然变得大方了?于是,他试探着喊了一声:“那……雪团儿?” 谢重渊不情不愿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算作回应。 他以为这样,作为交换,钟离棠就会收回给黑影取的名字,谁知当钟离棠想起未完的话题,继续时:“按照净莲交代的彼岸幻境的特性,和你的描述所看,我们现在应该处于净心的第二重幻境……” 谢重渊正要生气。 “雪团儿,你第二重幻境遇到了什么?”钟离棠低头问,他的第二重幻境没有参考性,因为很快就出来了。 “没什么啊,就是,就是你的病好了啊。”谢重渊立刻支支吾吾,怕钟离棠不信,还胡说八道,“哦,还差点吃到我馋了很久的美味佳肴。” 其实也不算胡说八道……谢重渊眼珠子乱转。 钟离棠听了若有所思地喃喃:“会满足人的愿望么……那你在第一重幻境遇到了什么?” 谢重渊一僵。 怎么又来一个致命问题?他顿时顾不上计较取名的事了,大脑高速运转起来,左思右想不敢暴露幻象的事,便说:“就……地下斗兽场啊。” “是么……” 对这个回答,钟离棠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 “我们怎么出去?”谢重渊赶紧转移话题。 黑影,不,应该说净莲也很想知道。他清楚彼岸幻境的规则,但问题是:“他现在就是个只会哭的小婴儿,怎么清醒,察觉幻境的异常啊?” 能从幻境的第一重到第二重,都是奇迹。 “看来只能等他长大一些了。”钟离棠叹道。 谢重渊与净莲闻言,俱是一呆,那他们得在幻境呆多少年?而不管呆多久,他们都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谁来照顾还是小婴儿的净心。 “你是净莲,他是净心,当然是你咯。”谢重渊窝在钟离棠的怀里,不打算下来了,“你是哥哥,他是弟弟,你照顾他天经地义。” 净莲想把手里的小婴儿丢出去:“你才是他哥哥!” “哼。”谢重渊对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冷笑道,“我是他哥哥,就是你哥哥。” 净莲一只手摸上小婴儿的脖子,作势要掐:“我可是很讨厌他,还想吞噬他的魂魄,你们就不怕我趁你们不注意,虐待这小东西或者杀了?” “你不会。”钟离棠淡淡道,“你若想,早就可以动手了。” 有符篆的制约和谢重渊的灰焰盯着,净莲是杀不了净心,而他抱了婴儿净心这么久,若是有心虐待,却是可以的,但他没有。 净莲阴着脸瞥了眼怀里哭累了,正呼呼大睡的小屁孩:“……我还不屑于与一小儿计较。” 有了他这番话。 在幻境里照顾婴儿净心的任务,自然便落在他身上无疑了。 因为谢重渊像守宝藏一样守着钟离棠,不给净莲和净心一点靠近的机会,不过当小婴儿净心长大,变成小孩净心,他的严防死守就不管用了。 “咯咯,找棠棠。” 三岁半的小孩,拉着净莲的衣角,仰头对他说。 而这个年龄的小孩,正是可爱的时候,尤其净心本就相貌不俗,温柔的眉眼变小变圆后,更是一颦一笑,都叫人心中柔软。 除了净莲。 他一脸生无可恋,不敢想,过去的几年自己都是怎么挺过来的,幻境真如现实,婴儿的吃喝拉撒都得他来管,结果他辛辛苦苦伺候了几年,净心连声哥都喊不清楚,就一句跟谢重渊学来的“棠棠”喊得格外清晰。 “咯咯?” 净莲回神,低头道:“你要是不怕被那家伙欺负,我们就去。” 说得就是谢重渊。 他在沙州鬼城活了七百年,就没见过比谢重渊还要小心眼、记仇、占有欲强、霸道、阴险狡诈……不讲理、不要脸的存在了。 只要他一有靠近钟离棠的意图,脖子上的火项圈就会暗戳戳地加大火力。此外,谢重渊还会背着钟离棠来找他打架,而他受符篆制约用不了力量,结果自不必多说,他每次都被摁着打得很惨。若是他忍不了向钟离棠告状,事后,挨了钟离棠教训的谢重渊,便会来找他切磋个三天两夜。 是以在进入第二重幻境的头一年,他多是带着小净心独自生活。 直到小净心路走稳了,学会说话了。 钟离棠不放心,来看望了一眼,谁知道这就被小净心记住了,待钟离棠一走,隔三差五的,小净心就拉着他的手晃悠,央求他去找钟离棠。 而每每去了。 谢重渊那厮必然作妖。 连他这种人都知道不欺负小孩儿,没想到谢重渊比他还不如。初时,会把小净心的脸掐得又红又肿,被钟离棠发现后,倒是不敢以大欺小了,却不要脸地变成同净心一般大小的小孩儿,还比小净心这个真小孩儿更精通撒泼打滚,甚至人家小净心长大了都不哭了,他为了争宠还会哭唧唧。 “不怕,找!”小净心坚定道。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净莲便带他去找。然而并不好找到他们的踪迹,因为谢重渊仗着会飞,常常载着钟离棠在这幻境的世界里,天南海北地游玩。算算时间,他们上次见,还是在三个月前,钟离棠主动来看望他们。 不过因着第二重幻境的特性。 只要小净心渴望见到钟离棠的念头足够强烈,他们便终会找到。 这次,是在沙州的一座小城里找到的。 是夜,乃上元佳节,玉盘似的月亮藏在柳树梢头,似也怕了漫天如星碎的烟火,而树下,在管弦丝竹的悠扬声中,是一对对打扮得亮丽的年轻男女,提着花灯,慢悠悠地走在热闹的街上,唇角噙着笑,颊边晕着红。 “咯咯,在那里!” 骑在净莲脖子上的小净心,指着人群中的一处。 净莲踮起脚尖,抬头,朝他指的方向一看。 只见青石铺就的拱桥上,两人并肩而立。钟离棠早就换掉了身上的红嫁衣,穿着凌霄宗剑修一贯穿的白色衣袍,然而他的气质太过出众,哪怕再朴素简单的白衣穿在他身上,也多了几分飘渺出尘,恍若仙衣神袍。 可惜却被他手上提着一盏俗气的灯笼破坏了氛围。 那是一个根据谢重渊小龙崽的模样做的灯笼,按理说,应该只有黑与绿两色,但是却贴了许多金色的点缀,被灯火一照,光辉灿烂得晃人眼。 谢重渊也不遑多让,穿金戴银的,在周遭灯火的映照下,一身的珠光宝气,简直是最夺人眼球的存在,也就是这是在幻境,只要他们不主动,来来往往的幻境之人是注意不到他们的,否则,定惹来贪财之人的觊觎。 “桥下有一个糖画摊,摊主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他正在给一对男女画糖画,画的是鸳鸯……在他隔壁,有卖糖葫芦的,卖粘糕的,卖灯笼的,猜灯谜的……桥左的街上,出现了一队舞狮的,还有人踩高跷……”谢重渊微微低头,唇近得几乎快贴上钟离棠的耳朵,细细为他描述周遭的景象,“桥右,有……两个流口水的疯子,我们去别处逛逛吧。” 发现净莲和净心,正穿过拥挤的人群,朝他们的位置走来。 谢重渊的笑容僵在脸上,刚想不动声色地带钟离棠离开。 “钟离仙尊——” “棠棠——” 但已有丰富经验的净莲和净心,远远地便开口,喊住了钟离棠。 “等等。”钟离棠拉住了谢重渊,因着周围的人太多,声音嘈杂,他听得也不是很清楚,“我似乎听见了净莲和净心的声音。” 谢重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没有,你一定是听错了。” “是么?”钟离棠皱了皱眉,鉴于他以往的行为,不大相信。 谢重渊直接牵住他的手,试图拉走他 但是迟了。 净莲和净心察觉了他的心思,已经飞快地跑了过来。 “棠棠~”一被净莲从脖子上放下来,小净心就迈着小短腿扑到钟离棠身上,抱住他的一条腿,仰起头,弯着月牙似的眼睛,甜甜地喊。 钟离棠不喜与人贴近,但是对于小孩子的靠近,接受还算良好,尤其是这个小孩子,还是他的好友,就更得他的宽容了。于是,他弯下腰,摸了摸小净心的头,关心地询问:“近来还好吗?有听哥哥的话吗?” “还好~”小净心乖巧地回答,“有听哥哥的话~” 钟离棠又摸了摸他的头,柔声夸道:“真乖。” 然后他直起身,又对净莲道:“多谢,你把他照顾的很好。” “哪里,哪里……”净莲谦虚地摆了摆手,而他那张小净心放大版的脸,却忍不住露出笑容。说到底,他愿意照顾小净心,除了谢重渊的生死威胁之外,未尝没有希冀借此赢得钟离棠一丝好感的小心思。 他们其乐融融,殊不知一旁的谢重渊,快要气死了。 氛围极佳的节日,美好的独处时光,就这么被两个碍眼的家伙破坏了。 “嘶。” 净莲被脖子上的火项圈烫了一下。 “不要~” 小净心则被谢重渊从钟离棠的腿上一把撕开。 不过谢重渊一松手,他又贴上钟离棠,人小小的,够不到钟离棠的手,就碰着他的的衣角,还挪了挪位置,把大半个身子藏在钟离棠身后。 “重渊!” 钟离棠的声音稍一严厉。 谢重渊便当场变成同净心差不多大的小孩模样,不过比起瘦瘦小小的小净心,小孩模样的他和小龙崽的他一样,都是胖乎乎的,但是胖的并不难看,是很喜庆吉祥的圆润,加之他五官深邃立体,变成小孩后也很分明,更添了几分精致,又穿得富贵,看起来就是个讨喜又漂亮的娃娃。 就是可惜钟离棠现在的眼睛看不清。 “抱~” 谢重渊恶狠狠地瞪了眼小净心,然后夹着嗓子,朝钟离棠撒娇要抱抱。试图通过展示自己与钟离棠独一无二的亲密,来打击小净心。 但是—— 钟离棠:“……可以不抱吗?” “嗯?”谢重渊皱着眉道。 叹了口气,钟离棠不得不道出实情:“雪团儿,你这样有点重。” 幻境里,他的身体状况还是老样子,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得更差。若是小净心那样的小身板,他抱着一会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谢重渊变成的小孩本身不轻也就罢了,还戴着一身沉甸甸的饰品,恕他实在不行。 谢重渊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原因:“……” “噗。”净莲发出了嘲笑。 “咯咯咯~”小净心不明所以,也跟着笑了起来。 “吼——” 恼羞成怒的谢重渊,倏地变成巨龙,张开翅膀,挥舞着锋利的爪子,本就狰狞的兽脸故意挤弄得更凶,朝笑话他的一大一小,怒吼了一声。 却忘了自己的兽型更重。 不是幻境里一座普通的凡桥能承受的。 咔嚓—— 拱桥自他站着的地方,开始出现裂纹。 谢重渊自不必说,在桥出现异样的瞬间,眼里只有钟离棠的他便飞过去,用桃心尾巴圈住钟离棠的腰身,第一时间带他远离危险的环境。 净莲其实只要立刻后退几步,就能回到安全的街上。他大可以不去管小净心,毕竟是幻境,只要不像梨园老板那样神魂被彻底杀死,像被乱死砸死或被桥下的水淹死这样的普通死法,也不过是让幻境重来一次罢了。 可到底养了好几年,从只会哭闹,好不容易养到渐渐懂事,还因为他们长得像,而把他当做唯一的亲人,喊他“咯咯”…… “别怕,哥哥来了。” 净莲没有后退,而是选择冲上去,努力朝前伸手,试图抓住小净心。 “咯咯!” 吓坏了的小净心,也努力朝他伸出小手。 而在他们手指碰到的瞬间。 他们脚下的桥飞速崩塌,断石碎板往下落,他们也跟着往下掉。 却没有落入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而是落回了现实,也就是城主府的喜房内,房外的天依旧漆黑一片,哪怕他们在幻境呆了几年光阴,回到现实,也不过只一瞬的时间。 回到现实,净心自然恢复了原样。 一时间,两重幻境里的经历与记忆齐齐涌入脑海,冲击得他不由得靠在身后的柱子上,揉着鼓涨的额角,闭上眼,去将那些纷乱的记忆理顺。 “说不定是被我吓的才出了幻境……”跟着出了幻境的谢重渊,对钟离棠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早一点吓吓他。” 细细想来,他确实没在知事后的小净心面前显露过兽身。而在小净心的眼里,本来正常的、都是普通人的祥和世界,忽然出现一头体型庞大的可怕怪物,还抓走了他很喜欢亲近的钟离棠,可不会觉得异常、不真实。 净莲听了,止不住地冷笑:“吓唬小孩,你还好意思说?” “呵,你还真把他当小孩了?”谢重渊特别好意思。 净心睁开眼,没什么情绪地淡淡扫了眼谢重渊,又仔细看了看钟离棠,确定他安然无恙,最后视线落在了与他除了性情都一致的净莲身上。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大概记得,这一魄被恶鬼吞噬,而那恶鬼又遭钟离棠的凤鸣九霄那样的神剑一剑斩杀,理应破碎成无罪无识的魂埃,重归了天地才对。 “自然是我的本事。”净莲没好气地说。其实是恶鬼的鬼体承受了主要伤害,他的魄体虽也是破碎了,不过因着沙州阴怨之气重,鬼气也多,是个养魂的绝佳地方,才使得他七零八落的魄体得以慢慢重新凝聚成形。 净心皱了皱眉头。 谢重渊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转了几圈后,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怀好意地对净心说:“你怕是不知道,他的本事可多呢。哼,今夜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的这位好哥哥净莲,可是就差点强娶了棠棠呢。” 净心一怔:“你说什么?” “你仔细看看周围还不明白吗?”谢重渊道。 净心这才恍然注意到,屋内到处都是大红的,人族婚嫁所用的物品也比比皆是,还有钟离棠身上的衣裳也变回了他再次去彼岸幻境前的穿着。 雪白毛绒的白貂裘下,依稀可见一抹大红的衣摆。 那是他的好友不会穿的颜色。 “孽障。”净心此时的眉眼仍是温柔的,斥骂净莲的声音亦如和煦的春风,“你怎敢唐突吾友?” 净莲被说骂的一愣,要知道,就算不提幻境的几年养育之恩,就说前脚,他还在幻境不顾安危地保护小净心呢,后脚这人竟然翻脸骂他? 简直比谢重渊还无耻! “好啊,既然你如此说我,那我又何必为你隐瞒呢?”净莲在鬼怪堆里混了几百年,哪真是个欺负的,当即阴下脸,森然一笑,揭了净心的老底,“我就七百年前见过钟离仙尊一面,七百年后再见,竟对他心生喜爱,这感情来得难道不突兀莫名吗?后来我想了许久,才终于明白。” “我是受了身为主魂的你的感情影响!” “——是你净心喜欢他!” 第49章 情人红茶 是有情人之间拿来助兴的好东…… 大抵是幻境的经历, 不劳身,却耗神。 钟离棠觉得许是自己精神不济,一时听岔了。 净心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好友乃六根清净的出家人, 是千年万年才出一个的天生佛子, 生来便身许佛门渡众生,是以一颗心澄净如琉璃, 分明只存大爱而无半点私情。 这么想着, 钟离棠抬手,雪白的指尖刚按上眼尾的穴位。 才揉了一下。 “孽障休得胡言乱语!”净心神色大变,脸比病中的钟离棠还苍白, 声音里亦多了倒春刺骨的寒意,“你一再唐突吾友, 莫怪我不客气了!” 净莲丝毫不惧, 上前一步, 嗤笑着逼问:“是不是胡说, 你心里一清二楚!不若你此时此刻, 举手向天道发誓,就说如果你喜欢钟离——” 不等他说完。 净心握住腕间戴着的佛珠,指尖捻动, 快速默念了一道咒语,佛珠登时爆出大片白光, 笼住净莲, 片刻后,光芒消失,净莲也被收进了佛珠。 而他不复平时温柔,又略显急乱、慌张的举止。 令钟离棠隐隐感到不妙。 “我看他明显是做贼心虚,不敢发誓呢。”谢重渊忽地凑到钟离棠耳边, 嘀咕道,“棠棠,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也对你不安好心……” “重渊!”钟离棠低声喝止了他,伸手想抓住他的手臂,想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却估算错了位置,抓到了他宽厚的手掌,顿了顿,钟离棠想放开,却被谢重渊趁势回握住,把他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攥在滚烫的掌心里。 谢重渊小声说:“你给我握着,我就不说了。” 钟离棠无奈,只好任他去了,转头对净心道:“夜色已深,吾友不妨先歇息一晚,有什么事,我们待明日再议也不迟。” “……好。”净心道。 钟离棠便牵着谢重渊离了喜房。 徒留青衣的僧人在一片热闹的大红中,沉默又孤独地伫立了许久。 翌日。 一大早,谢重渊被钟离棠支去鬼城的梨园,命他在那儿仔细搜寻,看看可有夺舍鲛人的蛮鬼曾经作恶时残留的痕迹,或是什么证明的物件。 钟离棠则去寻净心。 他对昨日的事只字未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还是单纯的朋友,面色如常地请他为枉死、尸身被占用了几百年的无辜鲛人超度。 净心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双手合十,低眉垂眼,为装殓好的鲛人念起往生咒。 结束后。 钟离棠把鲛人的灵柩收起,又请净心把他幼时的记忆制成留影珠。 “昔日,仙门前辈们以为沙州之祸,乃应谶言降世的凶兽所为,然依幻境重现的过去景象来看,元凶当是蛮鬼。今朝,前辈们虽已不在,但我既侥幸窥见真相,理应当仁不让,为天下绳愆纠谬。”钟离棠叹息道。 同时,也好还谢重渊一个清白。 他早知《重渊》一书与现实有差别,不可尽信。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书里令仙门将谢重渊一降世便定为凶手的滔天罪孽,竟然也是假的。 可是因着这罪,谢重渊被囚在暗无天日的黑水潭下千百年,身为火属之兽,饱受了黑水的幽冷之苦,想到这儿,钟离棠的胸口忽然有些闷,像有什么堵在了那儿,抬手抚一抚,没有缓解,反而滋生出一股细微的疼。 净心却摇了摇头,道:“那时我尚年幼,正是懵懂无知不记事之际,所见所闻,多如过眼烟云不留痕迹,怕是无法制成留影珠。” 闻言,钟离棠好看的眉蹙了一下,面露疑色。 净心看着他,凭着多年好友的默契,大致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等他询问,便温声解释说:“幻境应是分别摄取了我与蛮鬼的记忆,交织重现了过往的景象,因为有很多画面如今回想起来并不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 然而钟离棠听罢,眉头蹙得更深了,薄白的唇动了动,又抿住。似是遽然间出了神,掩在薄如蝉翼的冰绡下根根分明的雪睫,久久没有眨动。 他想起由自己记忆重现的幻境景象结尾,那比他前世所知多出的片段,又想起他询问谢重渊经历的幻境时,谢重渊回答时闪躲发虚的语气。 钟离棠恍然,原来回到过去的,不止他一人啊。 “阿棠?”净心唤了一声。 钟离棠方回了神,眼睫轻颤了几下,微微启唇,传出清冷却有点哑的声音:“那便劳烦吾友,把幻境中关于蛮鬼的记忆制成留影珠吧。” 净心奇怪他的反应,但好友之间,又何必事事求个明白呢,于是他嘴角弯起略显苦涩的弧度,低低地道了一声“好”,然后并起两指,点在眉心的红痣上,闭上眼,在自己浩瀚的识海中,寻找进入幻境后的记忆。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可避免地重新回顾了一遍。 身为普通人的生身父母,一夕之间由外向内逐渐死去的沙州,顶着鲛人壳子对他进行仪式的蛮鬼……以及那从天而降的凶兽,熟悉的模样! 回顾至此,净心倏地睁开眼。 “阿棠,你养在身边的那兽,与凶兽长得一样!” 他乍然得知的担忧与着急,在扫见钟离棠的面色时一滞,太平静了,没有对他的话产生一丝惊讶,甚至还在这时抬手朝他的方向虚按了按,以示安抚。净心不由冷静了下来,问:“阿棠,你可是早就知晓?” “是。”钟离棠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凭好友的聪明,想要瞒过去很难,倒不如据实相告。但也不能全说,比如他重生,又比如他们的世界其实只是一本书的真相。 “昆吾山一事月余后,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未来发生的事……”钟离棠用世人能接受的预知梦说法,挑挑拣拣,把书中的剧情告知了净心。 以前,他丝毫不说与旁人听,是担心此事惊世骇俗,若是不信也就罢了,就怕信了还泄露出去,世人会选择对谢重渊赶尽杀绝,反而促使谢重渊和此方天地,再次走上如前世一般的灭亡结局。 现在,他愿意说,除了相信好友身为佛修心怀慈悲,和以好友的为人不会把此事传播出去外,也有彼岸到手,他身中的火毒有望化解的缘故。届时,即便谢重渊是凶兽的事泄露出去,有恢复了修为的他镇着,想必不会令事态愈演愈烈,直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净心听罢,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之前忽然去了梅城,还发现了地下斗兽场的事。” 然后他抽出幻境记忆的神念复刻,凝结成留影珠交给钟离棠。 但是想要凭此向世人证明谢重渊的清白,还不够。 钟离棠思索片刻,请净心暂时把净莲从腕间的佛珠里放出来,让净莲召集来鬼城中的其他蛮鬼和一些岁数大的老鬼怪们,一一询问往事。 净莲突然被关小黑屋,积攒了满腹的怨气,一出来,就横眉竖眼,手指着净心的鼻子,破口大骂道:“呸,白眼狼!” “若再有不逊之言,吾便超渡了你这孽障。”净心微笑道。 打不过他的净莲,悻悻地缩回手指,只得暂时把怨气咽下,听命喊来钟离棠要的鬼怪们在他的书房外排排站,自个则像个小厮立在门口,时不时喊一个进去。 书房里,钟离棠负责问话,净心则从旁记录。 问千年前那蛮鬼何时来的沙州,真面目是什么样,曾做过什么事有过什么传闻,也问那蛮鬼生前的事,在蛮族中是什么地位…… 然而得到的回答,有用的讯息不多且不说,真假亦是难辨。 “看来还是得派人去北方雪原,找蛮族里的长者问一问。会献祭之术,知与神明沟通的方法,还有自己的祭台,想来其曾经在蛮族之中,应不是什么无名之辈。”钟离棠问询时说话不少,又不似有修为在时可以驱使灵力滋润,加之体内火毒愈发严重,作祟频频,已然口干舌燥,薄唇上甚至已隐隐干裂起皮。 门口的净莲眼睛扫过那唇,又瞥了眼他身旁坐得端正的净心,忽然诡谲一笑,清了清嗓子,朝外头的一个鬼大声道:“送一壶红茶过来。” “红茶?”被指派到的鬼诧异地重复。 净莲横了他一眼,恶声恶气道:“有问题?还不快去!” 那鬼便匆匆离去,过了没一会儿,送来一壶热茶,依着净莲的示意,给他、净心以及钟离棠分别倒了一杯。 净莲倚在门口,一手端起茶,低下头,把唇压在瓷白的杯上,喉结上下滚动,看似在喝,实则他的唇还是干的,没让一点茶水碰到。在氤氲升起的水气中,他做贼似的,悄悄撩起半截眼皮,小心地觑着屋里的两人。 钟离棠挺直了许久的脊背陡然放松,往后靠在椅子弯曲如鹅颈的靠背上,捧起不如他双手白皙的瓷杯,垂眸抿了一小口,便蹙起了眉尖。 净心还以为茶水有什么问题,本来不想喝,也端起喝了一口,初尝无毒,再抿一口,茶水清甜细腻,品质不错,又饮了一口,还是没有发现什么问题,索性直接问钟离棠:“阿棠皱眉,可是这茶有哪里不对?” “没有。”钟离棠放下茶,解释道,“只是喝不惯这茶罢了。” 他喝多了海棠莲子茶,习惯了那种浓重冰冷的苦涩,所以哪怕是一点点甜的味道,对现在的他来说,都如明月之于萤火,反而令他不适了。 净心:“没事便好。” 然而,他放心得还是太早了。 “哈哈哈……” 一阵爽快的大笑声,从门口传来。 钟离棠与净心望了过去,不像钟离棠看得模糊,只能隐约看见一个笑得前仰后倒的身影,净心能清楚地看见,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浮现着的是大仇得报的畅快之色,不禁眸色沉凝,默默对净莲提高了警惕。 “佛子大人,这红茶好不好喝?”净莲笑够了,用手指擦了擦眼角笑出的阴气,恶意满满地看着净心白净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的两坨红晕,“忘了告诉你了,这茶在我们沙州,还有一个别称,唤作‘情人茶’,是有情人之间拿来助兴的好东西呢……” 没有毒,是一种沙州特产的灵植情花所制,喝起来口感与红茶相似,但叫它红茶,却不是因为口感和茶水的色泽,而是饮下此茶的人,只要见到心上人,但凡对其有一丝情意,便会双颊生红,如羞如醉,活色生香。 “瞧瞧你的脸,啧啧,真红。”净莲铁了心让净心承认,手一挥,在他面前幻化出一面锃亮的镜子,“这回可是铁证如山,还说你不喜欢钟离仙尊?不过你再喜欢也没用,喏,再看我们钟离仙尊的脸,还是白得像雪,一点儿红都没有,可见对你没有一点喜欢,你啊,纯纯自作多情!” 同时又不免心中失落,因为由此可见,钟离棠亦是不喜欢他的。 净心瞪着镜子映出的自己通红的脸,只觉自己心底那点见不得人的秘密也被照了出来,毕露无遗,不由僵立在原地,哪还敢看一旁的钟离棠。 很快,他体内的气血开始翻涌,有陌生的热流往腹下涌去,净心低头看了一眼,不可置信之余,心神愈发纷乱,一时间羞愧与慌张齐齐涌上脑门,哪怕好友的眼睛看不见他此刻难堪的反应,他也没有脸留下,当即转身飞快地逃离书房,路过门口时,还不忘收走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净莲。 书房骤然一静。 钟离棠却也没有心思继续琢磨蛮鬼的事了。 他扶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背着手,在桌案前的空地上来回踱步,颇有些苦恼地想,怎么重来一生,师兄和好友都变了,与前世不一样了呢? 怎么就对他起了那样的心思? “棠棠!”谢重渊回来了,带着一身熟悉的金玉相撞的清脆响声,步入了屋内,一双鬼精鬼精的绿眼睛循着萦绕在空气中的诱人甜香转了转,很快锁定了钟离棠身后的桌案,更准确地来说,是放在桌案一角的茶壶。 他在梨园找到了东西后,就迫不及待地回来,还在路上,便有更急切的一缕神识钻出识海比他本人先到一步,也就听到了净莲对这茶的介绍。情人茶?有意思。人形的恶龙咧了咧嘴,在英俊的脸上绽出野性的笑。 “我在梨园辛辛苦苦,掘地三尺,才终于找到和幻境里一模一样的的祭台……累得我口都渴了,咦,这儿正好有壶茶?那我喝咯。”谢重渊倏地移步靠近,明明一身容易出声的金银玉饰,此刻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犹如大型猛兽可以在狩猎时,做到悄无声息地靠近他盯了许久的目标。 钟离棠还没做好面对与他一样重生的谢重渊的心理准备,就被他忽转的话锋惊到,情人茶岂是能随便喝的?他连忙出声阻止:“别——” 第50章 棠棠好甜 想吃 谢重渊的一条手臂擦过钟离棠被腰封约束得极细的腰肢, 大手直接抓住他身后桌案上茶壶的壶身,拇指轻轻一拨,壶盖飞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后才落在地上, 随着发出的一声啪啦脆响, 谢重渊抬起手臂,倾斜了壶。 哗啦啦—— 赤金色的茶水从偌大的杯口汹涌而出。 大半越过洁白的牙齿, 顺着柔韧的舌头流入喉间, 小半零落在他的鼻尖、唇角、下颌,流淌过不住滚动吞咽的突起喉结,落入线条明晰的凹陷锁骨, 直至那小小的骨窝盛不下,溢了出来, 湿了大片蜜色的胸膛。 还有些许细小的水珠被他硬朗的棱角弹飞, 落在与他近在咫尺的钟离棠的脸上、唇上, 为满身苦涩冷香的他染上了一丝带着茶香的甜味。 钟离棠便知道, 他的阻止还是迟了。 下一刻, 眼前落下一片阴影,是谢重渊忽然低下了头,紧接着鼻尖碰到一块泛着热意的柔软, 是谢重渊脸颊,贴得极近, 吐息都交融在一起。 钟离棠往后仰了下头。 可谢重渊却像只黏人的小狗一样, 把脸跟着黏了过来。 “棠棠,这茶水怎么跟烈酒似的?喝下去,浑身都热了,我现在感觉脸都快熟了。”谢重渊本来是想借机陈情,若是能再亲近一下钟离棠, 比如拉拉小手或亲亲小嘴就更好了,但现在他的脑子快要被热晕了,什么想法都热没了,迷迷糊糊地只想靠近钟离棠,还有点委屈,“我好难受。” 钟离棠伸手,顺着谢重渊结实的手臂,摸到他手里还没有丢开的茶壶,使了个巧劲夺过,晃了晃,没有一点水声的回响,不禁叹了口气,低语道:“怎么全喝了。”他抬手,摸上谢重渊已经变得滚烫的脸,往外推了推,“阁下知道是茶非酒,为何还故意做出一副醉酒的姿态?可是还没戏弄够我?”他以为情人茶喝下后只有见了心上人会双颊生红这一功效,就算谢重渊误喝了一壶也不会有事,如此这般是起了玩心,与他装的。 冰绡下,他眼眸抬起,哪怕此刻鬼城的白日并不明亮,像蒙了一层阴翳,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他的眼睛又不好,也模糊看见了一片惊人的红,因为距离近,甚至能感受到散发的热意,顿了顿,他垂下眼睫,“谢重渊,我知晓你也重生回来了,所以你不必继续装模作样,不妨坦诚些。” 一想到爱吃糖喜欢金子、凶巴巴但知道护主的小龙崽,和化形后虽然情绪反复无常却从未伤过他、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的重渊可能都是假的,是与他一样重生了的谢重渊从头伪装出来的,钟离棠心里就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他很少会产生这种情绪,就是教养他长大的师尊渡劫离开的那天,他也没有觉得难过,只为师尊飞升成功感到高兴,要是认真地追溯上一次,还是千年前他母亲离世的时候。因为体验的次数太少,他不知道怎么排解,只能任情绪在胸膛堆积,却不知道已从语气里泄露出了几分。 “不要不开心,好喜欢棠棠。”谢重渊在这时也没有失去一贯的敏锐,他不喜欢钟离棠连名带姓地喊他,也不喜欢什么“阁下”,听着太生疏,仿佛他们是陌生人。他歪了歪头,又红又烫的脸在钟离棠推他的手心上蹭了蹭,绿眸迷离水润,张嘴就是一声人拟兽的“嗷呜~”,软声说,“雪团儿,我喜欢棠棠叫我雪团儿。”他热迷糊了,脑子转得也慢,对钟离棠说的话也一知半解,撒完娇后想到“坦诚”,就开始扯胸口的衣服。 人不清醒,手上的力气就没有分寸,没扯两下,金银玉饰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上身的衣裳也散了,湿漉漉的胸膛和块垒分明的腰腹都大喇喇地露出,谢重渊傻笑道:“棠棠,你看,我坦诚了。”他还记得钟离棠看不清的事,便抓住钟离棠的手,一把按在自己的腰腹上,想让他以摸代看。 惊得钟离棠猛地抽回手,往后退去。 然而他身后还有一张又大又厚重的桌案,这一退,臀腿直接靠在了案沿。钟离棠一手按在桌上稳住身体,惊疑地加重了语气:“谢重渊!” 而谢重渊察觉到他的远离,不满地扑了过去,没轻没重的,撞得钟离棠身子往后倒去,被他压在了宽大的案面上,得亏净莲的书房是个摆设,案上连做样子的文房四宝都没摆放,否则这一下,没有修为护体的钟离棠,怕是要磕伤碰伤了,即便如此,他挽发的玉簪还是不知磕到了桌案哪儿,咔嚓一声断裂成两截,白发松散欲落下桌案,却被谢重渊一手捞回了大半,还抓到鼻尖闻了闻,有冰雪的气息,有药的苦涩味道,还有来自坐忘峰上白海棠花的味道,很好闻,这么想着,他就说了:“棠棠好闻。” 钟离棠被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来气,同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重渊此刻不是装的,他现在的状态非常不对,皱了下眉问:“你怎么了?” “难受……”谢重渊哼哼唧唧地说,头难受,胸口难受,身下更难受,只有挨着钟离棠他会觉得舒服些,但总感觉不够,他想更舒服一点,几乎是本能的,他把自己更贴近钟离棠,还把一条腿挤进他了的腿i间。 钟离棠感受到存在感极其明显的烧红烙铁棍,不,铁柱,不由得愣了一瞬,语气不再冷淡,和以前哄谢重渊时一样包容温柔:“乖,你先起来。”就算本体是兽,这个尺寸也太超乎寻常了吧,无端地让人畏惧。 谢重渊不仅不起来,还没有章法地蹭来蹭去,嘴巴也是饿了,在钟离棠脸上嘴上颈上,这里舔舔那里咬咬,还呢喃着:“棠棠好甜,想吃。” 而他不起来,病弱的钟离棠若是不借助外力,压根推不开他。钟离棠没被压住的手摸到腰间的储物袋,指尖刚碰到一张符篆,就听谢重渊说:“棠棠的脸好红,我就知道,棠棠也是喜欢我的,嘿嘿,喜欢棠棠……”傻傻笑了几声,又哼唧着热,胀,疼,可怜兮兮地向他求救,“帮帮我,棠棠,好难受啊,我是不是要死了,棠棠,雪团儿难受,怎么办……” 钟离棠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他对情人茶的了解少,净莲虽说此茶无毒,但谢重渊喝得多,此刻的反应又强烈得不正常,若不纾解会不会危及性命……又想到谢重渊说他脸红,钟离棠看不见自己的脸,不知道真假,但他确实也喝了情人茶,哪怕量非常非常得少。这么想着,他感觉脸像是被谢重渊传递了热度一样,在慢慢变烫,体内也有奇怪的暖流慢涌,却不像火毒发作时那么难受,或许是他身体差,也或许是他喝得少的缘故,很快,这股暖流就无影无踪了。 就在钟离棠犹豫出神的这一会儿功夫。 谢重渊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松开钟离棠的头发,转而抓住他摸着储物袋的手,手指不容拒绝地插进他的指缝,握住他的掌心,反扣在桌案上,另一只手摸索到钟离棠的腰肢,隔着层层衣裳去摩挲他腰窝的位置。 钟离棠腰肢颤了颤,心念几转,最后咬了咬唇,闭了眼,然后在心里默默念起清心经。说不清念了多少遍,一股芬芳忽然爆开,盈满室内。 谢重渊终于从要命的晕热中恢复了神智,僵硬地抬头,便看见被欺负惨了的钟离棠,他眼上的冰绡不知何时被扯掉了,雪白的长睫湿成一绺一绺的,双颊连带着唇都是艳丽的红色,谢重渊颤着声音轻喊:“棠棠?” 钟离棠睁开眼,无神的墨色眸子浸在很薄的一层水雾里。 “既然醒了,还不起来。”他声音沙哑。 谢重渊“哦哦”了两声,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乖乖地在一旁站好,此刻他身体是餍足的,心却是慌的。见钟离棠手撑着桌案,费力起身的样子,他上前拉一把,伸出去的手却被避开了,不禁更心慌了,忙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喝了那茶,脑子就混了,你别生的我气啊。”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期,有些过火。 钟离棠不知道他偷听和故意喝情人茶的事,只当是意外,哪会生他的气,纵使心里混乱又羞耻,但好在过往千年他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令他在这尴尬的时刻勉强保持了表面上的镇定:“你……先去清洗一番吧。” “好。”谢重渊正是眷恋他的时候,一刻都不想离开,但一种来自仿佛刻在血脉,亦或是灵魂的对待伴侣的本能,促使他顺从地离开,去寻一处干净的水源,仔细把自己清洗干净。毕竟事后,乖乖听从伴侣的话的龙,才是好龙,龙?谢重渊一怔,甩了甩脑袋,这突兀的想法更清晰了。 书房里,谢重渊走了,可他留下的味道还是很浓郁。 钟离棠一刻也不好意思呆不下去。 他摸索着找到冰绡,用它胡乱绑住头发,又简单地理了理衣裳,便走了出去,只是没走几步,就遇上了独自平复后,回来找他解释的净心。 青衣的僧人愣住,悲悯温柔的眼眸扫过他飞快褪去红晕、恢复往日白皙的脸颊,可一侧脸上的牙印却是消失不了的,还有破了且微肿的唇角,修长的脖颈也遭了殃,没有规律地散落着牙印,密密麻麻的,可见留下这些印记的主人对他的痴迷。净心苍白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跟鬼一样。 来之前,他本想好了对策。 情人茶的效果在鬼城不是秘密,掩藏不了,但可以推在净莲身上,说是他暗中做了手脚,故意乱他的心神,然后好伺机吞噬他的魂魄。而他已经与净莲“说”好,届时净莲会承认,他再出言保证自己只当钟离棠是好友,或许他们还能像过去千百年那样继续做朋友,当彼此可以信赖的人。 “阿棠,我没想到有一天,会看到这样的你。”净心声音徐徐,说着,直接抽出一缕神念复刻,是他上一刻的记忆。他把方才眼睛所见的画面通过这缕复刻的神念,送入钟离棠的识海,叫他“看”见自己的样子。 如果他不曾见到别人拥抱他藏在心底多年的雪山明月,他或许还能退回朋友的线内,不越雷池一步。可他现在见到了,还是如此刺激的一幕。 如果别人可以,那他为什么不可以?就因为他是佛子么,可是他从来没有选择。沙州祸事中,他被佛门救走,自幼养在灵觉寺,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便是如众僧的期待,成为一名合格的佛子,供世人瞻仰。 佛门中人要戒邪i淫,不得娶妻生子,佛子也不能例外。 可他偏偏破了戒,动了心。 不知是什么时候动的,或许是长久以来的默契且愉快的相处让他日久生情,又或许是七百年前沙州鬼城的一剑诛百鬼的英姿让人怦然心动,再或者是更前面,他从稚气未脱的钟离棠手中接过几粒古莲灵种的时候。 他把种子养在居处悉心照料,后来古莲发了芽,开了花。 望着盛开的莲花,明明色泽红艳,却令他想到了那一身白衣的人。 “小心!净心快要入魔了!”净莲急切担忧的声音,从净心腕间的佛珠从传来,他们的灵魂本是一体,离得远的时候还好,现在离得近,感知便一刻强过一刻,他被主魂传来的浓烈情绪冲击得失去自我意识,勉强清醒一瞬,只来得及提醒一句,便又被主魂汹涌的情绪淹没,迷失了自我。 钟离棠闻言,瞬间抛开被好友看见自己不堪模样的羞耻,正了正色,他屏息凝神,认真感受周遭鬼气阴气中的魔气浓度。得益于仙门与魔族对抗的那些年他积累的经验,即使没有眼睛和灵力探查,也能大致判断出净心此刻处于一个不算坏的状态,还没有入魔,但也快了,应该还有清醒的理智,但不多,正处于濒临疯魔的边缘,再受刺激可能就会彻底入魔。 “净心。”他先温声唤道,然后娓娓道来或许能令净心放松的往事,“你可还记得,你曾托灵觉寺的一位大师向我转告的邀约?你说春天到了,想请我到灵觉寺小住几天,与你边欣赏莲城春荷的妍丽,边品茗对弈。之前事情太多,没能应约,现在事了,我想是时候赴约了。” 净心周身魔气滋生的速度,在钟离棠的声音里逐渐平缓。 钟离棠察觉有效,接着说道:“正好此行顺利找到了彼岸,不如与你去灵觉寺后我多住些时日,直到等你把治火毒的解药炮制完成可好?” 这是为了暗示净心,他还有没有完成的事,净心越是看重钟离棠,就越该明白眼下他万万不能放任自己入魔,非魔族的人入魔后,还能不能保持理智很难说,若是倒霉完全疯魔了,可就制不成解药救不了钟离棠了。 “好。”净心周身的魔气淡了淡。 钟离棠听到他的回答,提起的心放下,只是将将放回原位时,便听净心说:“你身上的痕迹是谢重渊弄的。”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因为净心想不到在这鬼城,除了谢重渊,钟离棠还会放纵谁如此对他,“以我对吾友你的了解,只要你不愿意的事,即便与对方实力悬殊你也会想尽办法反抗,若是反抗不了,以你的性子便是宁死也不会屈服……你喜欢他吗?” 这是一个对现在的情况来说,很危险的问题。钟离棠知道,自己必须慎之又慎,所以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净心。 喜欢谢重渊吗?还是那句话,钟离棠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谁。 现在么,钟离棠本想说不知道,但不知怎的,他忽然设想若是方才喝了一壶情人茶神志不清贴着他求助的是旁人,他还会选择默不作声地纵容吗?若这个旁人是同门师兄陆君霆,或者相交多年的好友净心呢? 只是想想,钟离棠便无意识蹙起眉尖,打心眼里觉得无法接受。 可他却纵容了谢重渊。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师兄陆君霆表明心意时也曾提起过谢重渊,一个两个都这般,或许正印证了那句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过往他待谢重渊,一定有自己都没发现的不同之处。还有谢重渊热迷糊时说他脸红的事,如果情人茶的效果不假,他面对净心净莲时没有异样的反应,与谢重渊独处的时候,身体却有微弱的异样,是否表明他内心是喜欢谢重渊的? 喜欢谢重渊…… 意识到这一点,钟离棠心如擂鼓。 勉强定了定神,他的手摸进腰间的储物袋,指尖夹住几张符篆,然后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铿锵有力地回答:“是的,我喜欢谢重渊。”比起为了安抚净心而说不喜欢,令他心存期望,从而留下祸根,不如实话实说,直截了当地断绝好友的的心思,“我从来只当你是朋友。” 净心周身的魔气瞬间暴涨,又很快跌落,反反复复,是内心的阴暗面和理智在疯狂拉扯。入了魔,不再做那劳什子的佛子,他可以把钟离棠圈禁在身边,不喜欢他就等到喜欢的那一日,可不行,万一他疯魔后不幸彻底失去理智,没有他制出解药,体内火毒愈发严重的钟离棠该怎么办…… 他挣扎之际,钟离棠悄然靠了过去,指尖夹着的符篆即将贴在净心身上的时候,重新幻化了一身漂亮的织金玄衣的谢重渊带着一身水汽出现。 “我就知道你是喜欢我的!” 钟离棠暗道一声糟糕。 果不其然,情绪不稳的净心受了刺激,周身浓度起起落落的魔气,停滞了一瞬后,倏地暴涨,然后往四周荡开,推得钟离棠连连后退了几步。 入魔后,青衣僧人温柔的眼眸变成充斥杀意和疯狂的猩红之色,秀气的五官扭曲成邪恶的模样,再不见出家人的慈悲:“孽障,该死。” 叱骂一声后,他飞了起来,凌空站着,猩红的眼眸盯着谢重渊满含杀意,一双曾经用来或合十念经或治病救人的手,变夺命的凶器,一掌接着一掌拍出,在空中化作一个个巨大的青黑掌印,朝地面上谢重渊压去。 “你这和尚莫不是嫉妒棠棠喜欢我,发疯了?”谢重渊没搞清楚状况,漫不经心地瞬身躲开,听到身后传来轰隆巨响,回头看了看,见他方才站着的一片地方已成废墟,不禁挑了挑眉,绿眸竖成一条危险的直线。 “孽障,该死。”入魔后的净心似乎只会说这一句话,眼里也只有谢重渊。他使出一下比一下狠厉的术法招式,只想杀了谢重渊。 很快谢重渊便被他惹恼了,不再看在钟离棠的面子上一味闪躲,他亦飞上天空,与净心凌空打,也不变作兽身,就用人身使些术法魔法应战。 青黑的灵光与灰色的灵光在鬼城的上空激烈闪现,一时间,把阴沉的天空都照得比正常地方的白日还要明亮,但他们对战的灵力余波,却给鬼城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如雷一般,落到哪儿便是轰隆一声,好一点墙倒屋塌,坏一点直接变成齑粉,不一会儿,大半个城便成了废墟,破败不堪。 鬼怪们被吓得不轻,净莲不在他们群龙无首,竟全凑到了钟离棠附近,因为他这儿现在可谓是城里最安全的地方,天上的谢重渊与净心打架也不忘钟离棠的安危,刻意边打边引着疯魔的净心远离钟离棠在的位置。 “钟离仙尊,您快想想办法啊,再让他们打下去,我们沙州鬼怪最后的寄居之地就要完蛋了,呜呜呜……”有鬼心疼道。 “鬼城花了七百多年才修建得富丽堂皇,但变成废墟只需要一天。”也有怪感叹道。 “仙尊……”更多的鬼怪们则眼巴巴地望着钟离棠,期待他能出手平息天上的战斗。而他们不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是舍不得,是鬼城之前被净莲下令封了,最快要到午时,鬼门才会重开,任他们出入,但现在距离午时还有一两个时辰,谁知道天上的两人继续打下去,会不会波及到他们。 只是望着望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今天的钟离棠仙尊瞧起来不如往日那般清冷,高不可攀了。衣衫看着整齐,领口袖子和下摆却有些皱巴巴的。脖颈上缠绕好了几圈白绫,缝隙间却隐约透着青紫红痕。头发两侧皆放下一片,柔顺地垂着遮住了大半脸颊。没有冰绡遮挡的双眼,微微泛着潮意。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钟离棠仙尊的嘴,依然是浅淡的病色,但很明显肿了,嘴角还破了一块,像是被凶残的野兽狠狠啃咬过一样。 鬼怪们面面相觑,感觉他们好像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50-60 第51章 救治净心 棠棠,什么叫你知晓我‘也’…… 落在身上的窥觑目光越来越多, 有如实质,久久不曾移开,令钟离棠疑心自己匆忙做出的掩饰不到位, 还是有一些可疑的痕迹露出了端倪。 但眼下的情况, 容不得他陷入尴尬或是羞耻之中,必须打起精神, 想想该如何尽快让净心脱离入魔的危险状态。救治入魔的修士, 总是宜早不宜迟的,否则难保救不回来,便是侥幸救回来, 经脉灵根乃至神魂被魔气久侵,也是再无望仙途——钟离棠绝不会坐视身为佛子的好友前途尽毁。 入魔在仙门修士中并非罕事, 有不少应对之法, 只是钟离棠一一思量过后, 遗憾地发现那些法子想要施展, 不是缺人就是缺物, 竟无一可用。 比如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以渡劫期修士之能驱逐入魔之人体内的魔气。过去仙门抵御魔族入侵的时候,他便如此救治过许多在战斗中被魔族设计入魔的修士。然而他现在空有渡劫期的境界却无修为,力不从心啊。 又比如, 还可以用祛魔的符篆丹药。 可是他们此行是来鬼域而非魔界,也没有料到会有人入魔, 是以并未准备相关丹药, 倒是有些清心宁神的符篆,就是他刚才想趁净心不备用在他身上的几张,但在净心入魔后,这几张符篆的效力就显得杯水车薪了。 “不然您再设个困阵,像之前定住我们一样把他们定住?”有鬼怪见钟离棠垂着眼眸久久不语, 又见天上的两人越打越凶,尤其是谢重渊开始用异火对付净心攻来的佛器,过程中免不了有零散火星溅落,看得见识过那灰焰厉害的鬼怪们一阵心惊胆战,怕他们再打下去打上了头,便是连钟离棠所在的这块鬼城最后的“净土”也要不安全了,“定到午时就行。” 钟离棠从沉思中抽离,长睫撩起,望向那忍不住出声建议的鬼怪。 他漆黑的眸子分明没有神采,被“望”的鬼怪慑于他过往的威名,却颇感压力,不自禁移开眼,好声好气地解释:“鬼王娶……咳,之前下令封了鬼城,要到今天午时才会解封,届时鬼门大开,想留的自会留下,而像我们有些并非沙州原住鬼怪的,对这儿没什么留恋,也好离去,重寻一处极阴之地落脚。所以,还请仙尊怜悯,莫教我等命丧于门开之前啊。” “等等,鬼王呢!”“鬼王不在,鬼门如何解封?”“我们完了。” 鬼城所在的这块区域,汇聚了无数鬼怨阴气,经过日久天长地沁养,此地已孕育成如同秘境一般的小天地。既是天地,当有规则。所以鬼门或开或关,皆需被此地生活的鬼怪们所奉的主人,也就是鬼王的亲口命令。 “尔等莫要惊慌,我知净莲所在。”钟离棠声音很淡很轻,但却很有分量,一开口,喧闹不安的鬼怪们便安静了下来,纷纷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你们先依我所言布阵,切记不可有分毫差错,否则……”他没把话说完,而是给鬼怪们留足了遐想空间,叫他们自己吓自己,不敢有二心。 “省得了。”“仙尊放心,小的保证听话。”“但凭尊上吩咐。” 钟离棠便从储物袋里取了设阵的器物,一一分发给他们。 接物时,有不少眼尖的鬼怪,依稀瞧见他宽大袖间的手腕。好细,感觉用拇指和食指可以轻松握住。好白,隐隐可见皮下青色的筋络。当然,最惹眼的,还要数那细白腕间平添的一圈握痕与几枚指印,青青紫紫的。 鬼怪们偷偷地用神识传音讨论: “啧啧,能留下这样深的印子,也不知是使了多大力?” “就是就是,一点都不知道心疼钟离仙尊。” “嘿嘿,你们有没有闻到那什么味?看来传言不虚,双修可解仙尊身中的火毒,就是不知道哪个家伙如此幸运,能被仙尊选中与之双修……” 钟离棠没有修为,自然无法知道他们暗中的非议,但是发觉了鬼怪们干活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周遭的气氛也愈发古怪,还有那些本来已经从他身上移开的视线,又不知为何转了回来,且带着一种隐晦炽热,不由得皱了皱眉。他没说什么,只把手探入腰间的储物袋内,抽出凤鸣九霄剑,随手挽了一个剑花后垂在身侧,锋利的剑尖像切豆腐一样,轻松没入滚到他脚边的乱石里,银白的剑身则在天上激战的灵光照耀下,闪烁起寒光。 鬼怪们:“……” 在诛杀过无数妖魔鬼怪的仙门第一神兵的无声威慑下,他们心中一凛,纷纷停了神识传音、敛去杂念绮思,布阵的速度登时提高了不少。 间隙,钟离棠状似随意地向他们打听起情人红茶的事。 “哦,知道知道,不就是情花做的茶么,嘿嘿。”被问到的鬼怪笑得暧昧,“是我们沙州的特产呢,就是量少,自己用都嫌不够。不过要是仙尊您需要,嘿嘿,小的这里还有些存货,可以匀给您一半。”他被钟离棠摆手拒绝了,还颇觉遗憾,认为仙尊不懂情人茶的妙处,“您真不要啊?这可是好东西。您也知道,我们鬼怪是死魂阴魄,好多灵物对我们这些个没有鲜活躯体的鬼怪都不起效,也就在沙州这种极阴之地长出来的阴灵之物才有点用。像情人茶,只需喝一口,见到心上人就会脸红心动……” 钟离棠恍然,怪不得区区灵茶能辨人喜好,原来是作用于灵魂。 人心复杂,多数时候自己往往难以看清。但是神魂就不一样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是做不了假骗不了人的,脸红也好,情动也罢,都是在灵茶的效力下,魂魄的喜欢透过躯体对情人最坦率的陈情。 “若是喝上一壶会怎样?”想起谢重渊喝茶后的反应有点不对劲,钟离棠又问,“可会浑身高热,意识不清,胡言乱语,举止无状?” 鬼怪茫然地“啊”了一声,“喝那么多干嘛?”然后小声嘟囔,“情人茶就是放松助兴的,又不是情药,让人不清醒玩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钟离棠抿了抿唇。 少顷,阵法布置妥当,他拎着凤鸣九霄步入阵法中心,激活阵法。 “谢重渊,引他过来。” 天上的谢重渊闻声,顿时化作兽形,因着潜意识想讨好钟离棠,幻化出的体型并不庞大,是小龙崽的模样。他在空中一个灵活地转身,细长黢黑的桃心尾巴被带动着一摆,啪的一声,好巧不巧地在净心白净的脸上抽出一道血痕——谢重渊心想,这可怪不得他,是他的尾巴有自己的想法。 “嗷呜~”我来了~ 肚子鼓鼓的小龙崽如流星一般,义无反顾地坠向钟离棠所在的位置,被他激怒的净心紧随其后。而当他们一前一后落入阵法的范围,随着无形的约束之力升起,两人的灵力陷入停滞不可使用,人也不能行动与言语。 以本命剑做阵眼的钟离棠便是阵主,所以不会受到阵法的影响。 他走到被定格住的净心身前,取下他腕间的佛珠手串,然后回到凤鸣九霄剑旁,纤白的手指抚过紫黑的木珠,估摸着可能会收有净莲的那一枚,用指尖夹着,往剑身侧面轻轻一碰。钟离棠的运气不错,只听喀嚓一声,珠子出现裂缝,一缕黑烟从中冒出,缭绕着幻化成净莲,然而他眼神空洞,表情魔怔,一副失去了自我意识的模样。钟离棠虽然看不见,但感受着从他身上萦绕的阴气中夹杂的些微魔气,不难猜出净莲现在的情况。 “醒来。”钟离棠把一张清心宁神的符篆贴到净莲身上。 他令鬼怪们设下的阵法不是单纯的困阵,而是复合型阵法,兼有迷魂乱神之效,在阵力的作用,入魔的净心神魂迷乱,暂时令净莲摆脱了他情绪意识的控制,加之净莲自己没有入魔只是受到主魂的影响,所以符篆便起了作用,净莲周身不属于他的魔气慢慢散去,混沌的识海亦逐渐清明。 钟离棠道:“你且把鬼门打开。” 净莲下意识照做,施法召来几个惯用的小鬼,叫他们开门去。做完,他才彻底清醒。因着阵法针对的活人,是生魄但快被阴气腌透了的净莲同样不受影响。扭了扭脖子,他瞟向净心,见净心入魔后面目狰狞可怕,不复平时端庄秀雅的虚伪模样,不禁瞬身到他身边,双手叉腰,嘲笑道:“谁能想到堂堂佛子竟入魔了,该!让小白眼狼敢做不敢当哈哈哈……” “你的清醒只是暂时的。”钟离棠淡淡道。 正笑着的净莲“嘎”了一声,像忽然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咳咳了几声,他忙问:“什么叫暂时?”被主魂压制丧失自我意识的体验着实不妙,他可不想再体验一回,三两步瞬身到钟离棠身边,眼巴巴地望着他。 钟离棠几乎在他过来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阵法只能令净心暂时分神,阻止不了他入魔。”钟离棠叹道,其实有镇压入魔之人体内魔气的阵法,但那属于高阶的精密阵法,不是靠指挥鬼怪就能布置成功的,需得他自己来,但还是老问题,他现在没有修为,无法亲自布阵,“净心有大乘修为,神识强大,待他入魔愈深,若是不幸地意识全无,无心可分,此阵便再也影响不了他。到时候,你不仅会被身为主魂的净心同化,还可能会因为魂魄之间的吸引力,引得他吞噬你。” 魄体的脸本就阴白,听完,净莲的脸更是一片惨白。 他知道,钟离棠所言非虚。 “怎么办……”他喃喃。 钟离棠“注视”着他,神色严肃,语气郑重,“为今之计,唯有你回归净心的神魂,联合他尚未入魔的魂与魄的力量,反过来影响他入魔的魂魄,或许可以令他清醒。”仙门过去,是有几个靠自我意志摆脱入魔的修士,但细究之下,都是在入魔并不深的初期,比如谢重渊未出现前、净心还能与他交流的时候,想了想,他如实告知,“此法未有成功的例子。” 说罢,他便住了嘴。 是否愿意冒险尝试,全看净莲的选择。 “仙尊的品行,我还是信得过的。”净莲愁眉苦脸地说,看来眼下只有这个办法了,但凡有别的更安全的法子,都不会告诉他这个。他倒是不担心仙尊也有私心,会为了好友神魂完整骗他回归,因为比起疯魔且仍被阵法影响神志迷乱的净心,还是清醒的他更有可能趁机吞噬净心,就是之后他可能会接替净心继续入魔哈哈“哈……咳。”净莲尴尬,没想到竟不小心笑出了声,“我愿意一试。”完全入魔后能不疯魔还保有理智的万里挑一不说,便是净心恰巧是那幸运的之一,他可能反而会更不放心,因为入魔终究会影响心智,说不定净心那小白眼狼会不顾他们之间的约定(他帮净心在钟离棠面前背黑锅,净心答应不会收回他这个分魄)吞噬了他。 深吸一口气,净莲愈发坚定了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决心,遂对鬼门开后,还没走而是躲在安全的远处围观这里的鬼怪们抱拳说,“过去若有不对之处还望诸位海涵,若我此行败了,你们便重新决出鬼王吧。” 许是生活了许久的家园成了废墟,心中感伤,又见此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架势的情景,惹得平日里不甚尊崇鬼王的鬼怪们,一时间或出言挽留,或鼓劲壮威,还有哭哭啼啼提前给净莲号丧的。 “……” 净莲嘴角抽了抽,勉强忍住骂他们晦气的冲动,然后转身一脸悲壮地对钟离棠说:“仙尊,我去了。” 语毕,他化作一缕黑雾,义无反顾地钻入净心的眉心。 与此同时。 钟离棠立刻往凤鸣九霄剑上,新贴上一张催动阵法的符篆,好令阵法迷魂乱神的这一部分效果丧失,以免已经进入净心体内的净莲受到影响。 然后他走到净心身旁,担忧地望着净心,现在他能做的便是等待。 “棠棠,什么叫你知晓我‘也’重生回来了,嗯?” 钟离棠的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第52章 定海神针 摸上钟离棠的腰,轻轻地揉了…… 一回首, 扑面而来的腾腾杀气,令钟离棠沉了脸。 若是此时此刻,他能仔细辨别, 就会发现这杀气并不是冲着他的, 可惜钟离棠还要分心留意净心入魔的情况,便以为谢重渊是对他起了杀心。 也不能怪钟离棠误会。 谁叫谢重渊是个惯犯呢, 过去还是小龙崽的时候, 就偶尔会对他产生敌意,龇牙咧嘴、眼神凶狠,一副准备马上和他拼命的架势。化形之后, 谢重渊愈发变本加厉,好几次, 明明前一刻还是好好的, 下一刻杀意便浓到外泄, 似乎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虽然每次, 无论是敌意还是杀意, 都很快消弭,仿佛只是他的一场错觉,但是如此莫名其妙、反复无常——尤其是此次, 在谢重渊对他做了那种亲密的事,还为了他断绝净心念头的一句喜欢兴高采烈之后, 钟离棠的心里, 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酝酿。 “你待如何?” 钟离棠被咬破的唇,肿意尚未消退,张合间吐出的话语却似从冰天雪地里滚过,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裹挟着的冷意, 像是要把谢重渊冻死。 可惜向来敏锐的谢重渊,这会儿感觉不到。 阵法迷魂乱神的效果对净心有用,对同样拥有血肉之躯的谢重渊,自然也会起效。在阵力的影响下,他的眼前一时闪过自己从高而陡峭的万丈悬崖,坠入海里快要沉底死去之际,被某个讨厌的粉色鲛人捡到,费尽心思救活,又毫不留情把他赶走的画面。一时闪过他在漆黑幽冷的水里怒吼着往水面冲,喷出大量黑色的火焰烧灼无形的结界,却在只剩下肢和尾巴还没摆脱水面与结界的束缚时,被天外飞来的银白长剑当头一拍的场景。 同时,他体内流淌的血液如脱缰的野马在脉络里不停奔腾,一会他觉得自己是头麒麟,有着羊一样的头、狼一样的蹄子,身上的鳞片须发五颜六色的,居于干净美丽的水域,因着是吉祥的仁瑞之兽,所以颇受三界六族的喜爱,走到哪儿都备受欢迎。可是过了须臾,他又觉得自己应当是龙,是暗黑巨龙,是混乱与毁灭之龙,有着犄角蝠翼,除了眼是绿的牙齿是白的舌头是粉的,从头到脚都是黑漆漆的鳞片,居住的地方不定,因为他是不受欢迎的,族人生活的龙岛拒绝他进入,随便找座山挖个洞睡觉,被发现后也会被驱赶,似乎哪里都不属于他,于是只能过着流浪的生活。 好像犹嫌他的脑海不够混乱,又有真实的幻象出现,有人,不,满身萦绕着魔气,是魔,数不清的魔涌过来,眼神里充斥着渴望,脸上挂着贪婪的笑,嘴巴大张着,淌出粘稠的涎水:“让我吃了你。”“吃了你。”“好强的气息,吃了你一定能修为大增。”在一众叫嚣着吃他的魔音里,曾对上过几次的夜寄雨出现,用一种饶有兴趣地眼神打量他,谢重渊一看便知,对方和众魔一样想吃掉他……这便是现实里,他一身杀气的来源。 “如何?” 谢重渊望着钟离棠,喃喃重复。越来越多的记忆碎片出现,如雪花一般在他的识海里下了一场暴雪,这片雪里窝在钟离棠的怀里满心愉悦,那片雪里他抱着钟离棠的尸体发出悲鸣。渐渐的,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分不清幻象与现实,钟离棠是活着,还是他在钟离棠死后做了一场复生的梦。 “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回来了?” 从冰冷的死亡世界,活生生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钟离棠冷冷地“嗯”了一声,有此一问,看来谢重渊也重生无疑了。 太好了! 钟离棠简直是谢重渊的定海神针,得了他的肯定,谢重渊一下子从混乱、恐慌与不安的泥潭里挣脱出来。他不是什么麒麟,而是钟离棠的小龙崽,幻象是前世,钟离棠重生了,在今生活了,从始至终他们都是他们。 “嗷呜~~~” 因为太过高兴,还保持着小龙崽模样的谢重渊,撒娇似的冲钟离棠的方向,长长叫了一声,却不料体内奔腾的血液还没有平静,一叫,便没忍住喷出了灰焰——喷火是他的天赋本能,不像灵力那么受限制,他忽然能在阵法中出声活动,就是先前受阵法影响在幻象中对敌,现实里的身体着急之下,硬是抗着阵法的压力挤出了零星灰焰,无意腐蚀了附近的布阵器物,削弱了阵法效力——这次,他喷出的灰焰更是妙,竟把凤鸣九霄剑上贴着的几张驱使催动阵法的符篆,全都烧没了,也就意味着阵法即刻失效。 “咳,我真不是故意的。”谢重渊心虚道。 钟离棠眼上没有戴冰绡,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凭着焦味传来的方向,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再联想到谢重渊异火的威力,不由地担心陪伴了他走过千年风雨的本命佩剑的安危:“凤鸣九霄可有受到损伤?” 至于阵法失效便失效了,反正他设阵的目的本就是唤醒净莲而已。 “没有、没有。”谢重渊怕伤到距他不远的钟离棠,便控制异火转了方向,又想到凤鸣九霄对钟离棠的重要性,再次转了向,只是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二次转向的时候,他只来得及偏转些微距离,好悬没伤到剑。 “那便好。” 心情一松,自谢重渊出声起,便开始隐隐发烫的后腰兽纹,感觉在此刻愈发明显。也不知道谢重渊这会的情绪怎么越来越强烈,竟已烫到像是要腐蚀他的皮i骨血,有些微疼了,钟离棠的右手不禁抚上去,按了按。 眼神不错的谢重渊瞧见,扇一扇翅膀,屁颠屁颠地飞了过去,挨着钟离棠落地,化作高大健壮的人身,嘴里关切地问:“是不是之前被桌案硌到了?”手也没闲着,毫不见外地摸上钟离棠的腰,轻轻地揉了几下。 钟离棠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一把拍开他的手,面上也再维持不住冷淡的神色,似羞似恼,一字一顿地说:“不、是!” “噢。”谢重渊还觉得委屈。 “……” 钟离棠就没见过比谢重渊更变幻莫测的人了,短短时间内,一会满身杀气,一会悲痛欲绝,现在又欢喜委屈,简直比六月的天气还阴晴不定。 “咳咳……” 就在这时,一旁僵立许久的净心有了动静,眼底的猩红退去,狰狞扭曲的面容也恢复成往日的温柔端秀。 钟离棠看不见他的变化,但能感受到周围的魔气浓度倏地一降。 “真不容易啊,我们竟然成功了。”只是一开口,却明显是净莲的口吻。作为漂泊在外多时的分魄,一朝得了本体血肉之躯的掌控权,觉得哪哪都很新鲜,这里拍拍,那里摸摸,“嘶,我的脸怎么好疼。”净莲在脸上摸着一道已经肿起来的伤痕,隐约还有鳞纹的痕迹,立刻猜到是谁干得好事,冲谢重渊怒道,“打人不打脸,你是不是嫉妒我比你生的好看?” 如今的世道,他的长相确实更受青睐。 谢重渊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撇了撇嘴,嗤笑一声:“呵,在棠棠面前,你也敢说自己好看?真不害臊啊。” 闻言,净莲看了看钟离棠能统一三界六族审美的容颜,沉默了一瞬。 是他脸大了。 “净心呢?”钟离棠不关心谁好看的事,只关心好友的情况。 “他啊,魂魄互殴受了伤,现在正昏迷着呢。”净莲说到这儿就忍不住回忆起在净心体内的危险经历,“人有三魂七魄,结果净心他两魂六魄都入了魔,二加六,足足八个人啊,追着我喊打喊杀……”他一对八自然不敌,勉强周旋了一会儿还是被抓住了,差一点就被撕成碎片的时候,是小净心出现,及时救了他,但他们一魂一魄,二对八亦不是容易的事。 最后能在与入魔的魂魄互殴中取得胜利,还是多亏了小净心。 或许是因为他年龄小,心智纯粹,所代表的一魂力量看似弱却有无限潜力,在净莲不敌之际,小小的魂体,竟毅然决然地挡在他的身前,爆发出庞大的力量,瞬间净化了入魔的魂魄们……净莲唏嘘,决定以后再不叫他白眼狼啊。接着,他便想从净心体内离开,一动,却发现净心的魂魄们有分裂离散之兆,顿时不敢动了,否则以后世上怕是会有九个“净心”。 来的时候好好的,现在走不了就罢了。 净莲还得费心费力地帮净心聚拢魂魄们,不过片刻功夫,便累得意识模糊,发觉自己耗尽精力,即将昏睡,他想起与净心的约定,努力打起精神说:“对了,仙尊,有件事我必须坦白,我让小鬼在茶里下了药……” 可惜背锅的话没有说完,他便撑不住昏了过去。 人也往钟离棠的方向倒去。 谢重渊及时出手挡住,因着讨厌净心也不喜欢净莲,下一刻就想推开他们的身体,但想想推开后钟离棠会说,便忍着嫌弃扶住:“他晕了。” 钟离棠立刻决定返程,回灵觉寺。 回程的马车上。 钟离棠把脸颊两侧放下的头发挽起,颈间缠绕着的白绫也解下,然后从储物袋内翻找出药膏,指尖蘸取少许,依次涂抹过脸颊的咬痕,唇上的伤口,以及颈间星星点点的青紫。 之后,他手指又蘸了些药膏,探向人事不省地躺在一旁的净心,想帮他为脸上的伤痕上药。 “还是我来吧,棠棠。”谢重渊一把抓住他的手,指腹贴着他的指跟往上滑,把他指尖的药抹到自己手上,然后往净心脸上没轻没重地一涂。 钟离棠不清楚净心脸上伤痕的情况,也不好动手摸清位置,顿了顿,便把药膏递给双目清明的谢重渊,还不放心地叮嘱:“好生上药。” “你还不放心我啊?”谢重渊不开心了。 钟离棠不理他,径自取了水,把被他眼泪浸过的冰绡仔细清洗一番。 洗好,正想放一旁自然晾干。 “我来。”刚刚还不开心的谢重渊,这会欢欢喜喜地抢过冰绡,吐出一点异火,便瞬间烤干了冰绡上的水分,“你低下头,我帮你戴上。” 钟离棠说了一声“不用”,从他手里拿过冰绡,自己戴上。当眼皮感受到一层熟悉的轻薄冰凉后,睁开,眼前黑暗的世界终于重新有了光影,哪怕很模糊,也比什么都看不见的无边黑暗令人安心。眼睫颤了颤,他望向对面盘腿坐着的高大男人,织金玄衣和佩戴的金银玉饰,在透过车帘的日光的映照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辉,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可惜他此刻低着头,浑身都散发着不高兴的气息,使得他散发的光辉蒙上了一层阴翳。 “谢重渊。” “干嘛?”谢重渊头也不抬,“你看起来一副想要拒绝我的样子,是不是想说说喜欢我是骗净心的?再像拒绝陆君霆和净心一样,说不喜欢我,从来只把我当你的……”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之于钟离棠的存在,想了想,不甘心地接着说,“灵宠?”说完,自己反而先伤心了。 钟离棠:“……”若真是这样,倒还简单了。 第53章 竟是两根 他没有中药,而是繁衍期到了…… 在马车翻山越岭的咯吱中。 钟离棠叹了口气, 说:“我们好好谈谈吧。” “谈什么?”谢重渊这才抬起头,一双圆溜溜的绿眼睛,幽怨地瞪着他, “丑话先说在前头啊, 如果是让我别喜欢你的话,我可不谈。” 谁也不能不让他喜欢钟离棠。 哪怕这个人, 是钟离棠自己也不行。 钟离棠:“……” 沉默了一瞬, 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是我心里另有些疑惑,想请你解答。阁下……” “停!”清醒的谢重渊同样不喜欢他如此疏离客气的称呼, 直接打断了钟离棠的话,一脸认真地说, “叫我重渊, 或者雪团儿, 否则免谈。” “好吧。”钟离棠没有坚持, 从善如流地换回他们彼此都更习惯的称呼, “重渊。” 谢重渊终于满意了,往后一倒,背靠在车厢上, 双手抱胸,勾起嘴角, 笑吟吟地望着钟离棠。下i身盘着的双腿打开, 大喇喇地直伸着,因着腿长,双脚能蹬到没有施展空间术法的对面车厢,正好形成一个三角。 被他圈在肢体范围里的钟离棠接着说:“既然你回来了,当初为什么不离开会仙楼的地下斗兽场?我想以你的本事, 哪怕当时还是一头身体虚弱的幼兽,也有的是办法摆脱困境,逃出生天吧。所以何必装得懵懂无知,顺势留在我的身边,随我回了凌霄宗,装作对我亲昵喜欢的样子?” 前世,他因为误会与谢重渊同归于尽,今生谢重渊若要报仇,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无论如何,钟离棠都不希望谢重渊拿感情一事报复于他。 “我装什么了?”谢重渊倏地直起腰,俯身凑近钟离棠。想起喝了情人茶头脑糊涂时,钟离棠也曾说过他装模作样,就觉得很无辜。 许是情绪一时激动,他感觉有点热,扯了扯领口。 “我要是能逃,肯定早就逃了啊。”谢重渊十分清楚自己的德行,“棠棠,你也不想想,依我睚眦必报的性子,岂会留在那儿任会仙楼的掌柜欺辱?”想起往事,他咬牙切齿的语气,倒叫人信了几分,“还有你说我装?这个我没有。我是在遇见你,咬伤你脖颈,喝了你的血后,才开始看见有关前世的事,但只是一段没头没尾的幻象。后来也是,只能断断续续地看见一些幻象,哪怕时至今日,我都没能全部看见前世发生的事。” 怕钟离棠不信,他还坦白了一件事:“还记得江云起吗?当初我之所以会攻击他,不止是他朝我和司秋的方向甩鞭子,还因为我在火烧会仙楼那晚窥见了前世的幻象——他鞭笞了我。”记仇的他才会在后来报复。既提起来此事,就不得不说,“还好,你很快便出现,阻止了他。” “我?”钟离棠一怔,前世他确实在御兽宗救过一兽。可与书中的时间对不上啊,书里谢重渊被鞭笞化形的剧情要迟上数天。然而转念想到前世现实本就与书里的发展,在细微之处有许多不一致的地方,又释然了。 只是…… “若那兽是你,”钟离棠喃喃,“我分明留下了为你赎身的灵石。”但书里的那段剧情没有他的出场,而前世,谢重渊也并没有因为他留下的灵石重获自由,而是与书里一样,反噬死了江云起逃跑后被御兽宗追杀。 这下,怔住的人变成了谢重渊:“你被陆君霆带走后,江云起想契约我,对我说你没有留下灵石,骗了我……”现在看来,骗他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江云起!如果这是误会……谢重渊不免想到幻象里的另一桩让他心梗的欺骗,舔了舔干燥的唇,他忍不住问,“前世的幻象里,我逃到妖族,妖王却因为你发布的悬赏令驱逐我——说是悬赏,其实就是追杀令。” 钟离棠拧了拧眉,又是一件书里没有而前世真实发生过的事:“那时我正病得严重,整日浑浑噩噩的,并不记得有这件事。”但不难推测出原委,“我向御兽宗求助,算是欠了人情。若后来江天阔求上门来,师兄不知道真相,为了替我还人情,定会答应以我的名义替他发布悬赏令——妖王便是护短,看在与我的交情上,多半以为你是恶妖,选择两不相帮。” 有这些教人误会的幻象片段,也怪不得谢重渊过往会反复无常。 “除了幻象,你可还看见了别的什么?”钟离棠问。 谢重渊摇了摇头,末了,想起他看不见,又说:“没有。” 钟离棠蹙了蹙眉,不解都是重生,为什么身为书中主角的谢重渊记忆不全,而他一个书中反派却把前世记得清清楚楚,还得知了书中剧情。 “反正我没有装,我对你的喜欢比金子还真。” 谢重渊说得认真,但钟离棠此刻正沉浸在他们重生情况为何会不同的思绪里,没能适时给出反应,令谢重渊以为钟离棠还是不相信他的喜欢,不禁心中着急,而一急,他感觉自己更热了,不止热,还有股熟悉的热流在体内奔腾,随着它的流向——谢重渊低头,看见腿i间有东西支楞起来了。 不同于之前意识不清的时候,只知道自己很热、在难受。 此刻清醒的他,还是知道这反应意味着什么的。 “我对你的喜欢,是只想和你交i配的喜欢。”谢重渊说得粗俗,但他本质非人,是兽,所以有时候往往比人更坦诚,也更直接,“不信的话,你摸摸看,我现在就想和你交i配,可以么,棠棠?” 说着,他抓住钟离棠一只手,放在他支楞的部位上。 钟离棠被他的惊人之语惊回了神,但谢重渊的动作太快了,他来不及羞耻,也来不及说出拒绝,手已经被抓着握住了什么,很烫,也很硬。 只是…… 为什么会有两个头? 因着太过震惊和疑惑,钟离棠下意识顺着头往下摸了摸。之前隔着层层叠叠的衣裳被磨蹭,除了长外,只觉得格外粗。此刻方知,竟是两根。 下一刻,感到手里本就可怕的东西又膨胀了些。 一向无所畏惧的钟离棠竟吓得抽回了手,背在身后,在袖子上擦了擦,却怎么也擦不掉手上的触感,仿佛那可怕的东西还在手心里弹跳。 “我、我信了。” 可是谢重渊现在想要的是别的。 “棠棠,我难受。”谢重渊把脑袋靠在钟离棠的肩上,哼哼唧唧地撒娇,“你帮帮我嘛。”以为学着意识不清时的那一套,钟离棠就会帮他。 见他如此难耐的样子,钟离棠心中狐疑,难道真如净莲昏迷前所言,他在情人茶里下了旁的药?不禁担忧谢重渊此刻是又发作了,又困惑于同样喝了茶的自己为什么没有二次发作,莫非还是他喝的少的缘故? “你且忍忍。”钟离棠推开他作乱的大脑袋,让他在一旁坐好。 然后从储物袋里找出一张清心宁神的符篆,啪的一声,贴在谢重渊的脑门上,想了想,担心效力不够,他说:“我再给你念一段清心经。” 但是没有用,心静归心静了,谢重渊的身体还是很难受。 “好难受……” 谢重渊忍不住又贴到钟离棠的身上,脑袋像小狗似的,一下下蹭着钟离棠的头、肩膀和不如他宽厚但很温暖的胸膛,嘴巴不老实地这里亲亲,那里碰碰,嫌符篆碍事,一把扯下丢开。然后他一只手圈住钟离棠的腰防止他逃离,另一只手又去抓钟离棠的手,想让他再给自己摸摸,明明都是手,也不知道为什么,钟离棠的手一碰,他就感觉无比舒服,“嗷——” 忽然被掐了一下,疼得他支楞的地方支楞不起来了。 钟离棠问:“还难受吗?” “不不不难受了。”谢重渊咻的一下闪开,高大的身子缩在角落里,惊恐地瞪着钟离棠,生怕他再给自己来一下,以后都支楞不起来了。 “那就好。”钟离棠面上镇定,心里的尴尬却只有自己知道。他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总不能当真在马车上帮他,净心可就躺在一旁呢,哪怕净心昏迷未醒,恕他也做不出如此荒唐的事。然后,他匆匆到车门处,半撩开隔绝了内外声音的帘子,请外头拉车的灵马们再次加速。 咴—— 灵马们仰头,回应似的齐齐叫了一声,哒哒哒,蹄子迈得飞快。 最后,他们只用了来时三分之一的时间,便回到了灵觉寺。 钟离棠下了马车后,听见灵马们气喘吁吁的声音,便知道它们辛苦了,走过去,摸了摸它们的头,然后拿出一些灵果和灵草,喂给它们。 灵马们感谢地朝他咴咴叫,还有伸出舌头,想舔一舔他的手。 “嗯?” 扛着净心随后下来的谢重渊,见状,绿瞳倏地竖得极细。 感受到大型猛兽危险的气息和威胁地注视,灵马们一个激灵,舌头缩了回去,灵果灵草也不吃了,挤成一团,瑟瑟发抖,甚至发出哀鸣。 钟离棠若有所觉,便把东西放下,让扛着人的谢重渊与他进了寺。 听闻净心出事,寺内兼修了医术的大师们都来为他看诊。 “……当时情况紧急,我别无他法,只能出此下策,不知可有后患?”钟离棠愧疚道,无论如何,净心会有此遭遇,是为他寻药引。 住持宽慰他道:“仙尊莫要自责,您处理得很及时,魔气没有侵蚀到净心的经脉灵根,虽然他神魂受了伤,但只需静养一段时日,想来便无大碍。还有,听您方才的叙述和我等到诊切的结果,净心之所以会入魔……”顿了顿,他长叹一声道,“其实并非是受了您和谢施主的刺激。” 钟离棠没有把此行的经历说得很详细,只着重说了净心的遭遇,以便大师们为净心诊治。闻言,他疑惑地“哦”了一声。 “一是那蛮鬼幻境,先扰乱了他的神魂、意志。二是与那已成鬼王的分魄彼此吸引,令他受幻境影响已有离散之兆的魂魄愈发飘摇。” “三是他情劫已至,命中注定该有这一劫。” 钟离棠惊讶:“您知道?”知道净心喜欢他? “我一路看着他从幼儿长大成人,怎会看不出他的心思?”住持道,“佛子虽是天生,但若不历经磨难,亦不会破茧成蝶。说来,贫僧还要感谢您,我观净心的情劫已有过去之象。”曾经,他还暗自忧愁过,倘若仙尊回应了净心该怎么办,他们好不容易等来的佛子怕是要成不了佛了。现在么,他看了看紧紧守在钟离棠身旁的谢重渊,微微一笑,算是放心了。 钟离棠也放心了,然后便请住持帮谢重渊看一看。 “他可能中了情药,今天已发作两次。初次强烈,浑身高热,神志不清。第二次稍弱,人虽清醒,但行为隐隐失控,不过疼痛可以压制。” 谁知住持为谢重渊诊切过后,却说他没有中药,而是繁衍期到了。 第54章 瞪圆竖瞳 仙尊大人,我们双修好不好?…… “繁衍期是什么?” 谢重渊不是傻子, 光从字面上理解,也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别说,他还有从水麒麟精血获得的部分传承知识, 虽然古今悬殊极大, 但是总有些基础的东西是一成不变的,比如繁衍期。可他依然表现得无知, 一脸好奇地望着慈祥的住持和尚, 心里打了什么鬼主意则只有他自己知道。 住持以为他是妖族,却不会奇怪他为什么会问是个妖都知道的东西,因为兼修医术后他治过修士救过凡人, 再稀奇古怪的病人和再天真单纯的问题,他都见识过, 是以早就磨练出了耐心, 好脾气地笑了笑, 解答道:“繁衍期, 一般出现在妖族化形后或鲛人成年后, 少则几天多则几月,期间除了性情和行为会有些变化外,身体也会变得格外容易躁动……” “那怎么解决呢?”谢重渊明知故问。 住持道:“这就要因人而异了, 有的忍一忍就过去了,有的就比较难捱忍不了, 因此若是已有心意相通的伴侣, 最好还是与伴侣双修度过。” “太好了,棠棠,那我们双——” 啪,从他开口便隐隐有种不好预感的钟离棠,及时往他后腰上贴了张可以禁言的符篆。 谢重渊的声音戛然而止的瞬间。 “我曾翻阅过《灵兽入门》一书。”钟离棠清冷的声音响起:“得知若是忍不了, 还可以服用一些丹药压制躁动,不知能否请您炼制几枚?” 住持自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 谢重渊瞪圆了竖瞳,这与他事先料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等待丹药炼制的时间,钟离棠去了灵觉寺的客舍,稍作休息。 他面上不显,身体与精神却已撑到极致,几乎一挨到榻,就阖上了眼,在寺内传来的诵经声和檀香中,没一会儿,呼吸便变得轻慢匀称。 害得谢重渊想闹脾气,又舍不得打搅他。 最后索性变成小龙崽。 在离榻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小短手抱住过去总是背叛他的桃心尾巴算账——凶狠地撕咬,结果受了疼,尾巴条件反射地一甩,抽了自己一下,气得他倒在地上,短手短脚齐用,对着桃心尾巴又蹬又挠的。 “啊呜啊呜……” 压抑的幼兽嘶吼声中,榻上睡着的人雪白的长睫轻颤了几下。 才明悟了自己的心思,就要……钟离棠缓缓吐气,觉得进展太快了。尤其是一想到那骇人的尺寸,以及两根,就觉得一切还是慢慢来比较好。 小憩了不久,住持送来炼好的丹药。 因着净心短时间内醒不来,钟离棠便未久留,收下丹药,留下彼岸叮嘱等净心醒了后交给他,便告辞离开。 本是要借灵觉寺的马车回凌霄宗,但说灵马们被谢重渊吓着了,一见到他就瑟缩着——灵觉寺都是修行的僧人,出行何须灵马,就这几匹还是因着净心路痴的毛病,才养来给他带路的。是以,他们只能另寻他法。 “何必麻烦,我载你飞回去就是了。” 小龙崽气咻咻地变成大黑龙,往地上一趴,高昂对头颅上硕大的绿眼睛睨着钟离棠。换做平时,他的桃心尾巴早就殷勤地卷起钟离棠的腰,把人往背上放了,可经过不久前的一顿“教训”,桃心尾巴显然老实多了,这会儿乖顺地垂着地上,蜿蜒如一条黑蛇,只尾巴尖儿不耐地甩来甩去。 “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说是这么说,他心想,要是钟离棠但凡说一个不字,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他可见要闹了。 钟离棠:“好。” “……”没能借机生事的谢重渊不开心。 与他相反的,是按捺多时桃心尾巴,倏地竖起,然后屁颠屁颠地凑到钟离棠面前,贴贴小手,蹭蹭小腰,才把人卷起送到龙背上安稳地坐着。 谢重渊:“……”可恶,还是不老实,该死的桃心尾巴! “你知道回凌霄宗的路吗?”钟离棠不放心地问。 谢重渊:“当然知道。幻象里前世的我可是打咳咳……”假咳嗽了几声,才道,“去过凌霄宗的。”还不止一次两次。 钟离棠默了默:“那便好。” 黑色巨龙飞得快且稳,太阳还没到西边,就已经载着钟离棠,飞到凌霄宗的山门前了。 等落地的时候,谢重渊暗道糟糕,幻象里他几次来凌霄宗都是特别嚣张地走正门,这次光顾着跟幻象里的路线,竟忘记该从后山进宗了。 好在聚在山门前的痴男怨女们已经不在了。 钟离棠也奇怪他们怎散得那么快,想想或许是师兄驱离的,便没放在心上,谁知甫一进了山门,便有人告诉了他真正的原因—— “小师叔?!”司秋是宗主亲传弟子,自然轮不到他来值守山门,之所以会出现在这,是因为,“哎呀,师尊刚带着人去救您!”他是来送行的,“午时的时候,一些鬼怪抬着聘礼来到山门前,嚷嚷着说是……”说到这儿,司秋清秀的眉眼染上忿色,“说鬼王要娶您,他们来送聘礼。” 不必说,一听这话,聚在山门前仰慕钟离棠的男男女女就炸了。 陆君霆和凌霄宗上上下下也炸开了锅。 没人觉得绝世出尘钟离仙尊会垂青鬼王,是心甘情愿地下嫁对方,都有志一同认为钟离棠定是身陷险境,受到了鬼王那卑鄙小人的胁迫。 于是义愤填膺的痴男怨女们纷纷转去沙州,想要救钟离棠。 凌霄宗当然不会落后,阖宗上下几乎全去了,拦都拦不住,如今宗里就剩些如司秋一般修为不高的小弟子,和几个不善战斗的峰主长老留守。 钟离棠:“……” 叹了口气,他头疼道:“给你师尊传讯,让他们回来。” 司秋依言传出灵讯,却没有被对方接收,最后灵讯又原模原样地飞了回来。他愣了下,想了想,又发出几道灵讯,不止给陆君霆传,还给一同前去的宗里几位熟悉的峰主、长老以及师兄们传,但是都没有被接收。 “可能是急着赶路,没心思收?”他小心猜测道。 “罢了。”钟离棠道,“等他们到沙州,知道我安然离开了,自会回来。” 然后便让司秋给鲛皇沧月传讯,请对方来一趟坐忘峰。 彼时。 海底归墟,沧月从闭关多时的丹房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红色线香,正是用谢重渊断掉的右犄角制作而成,用来追踪血灵珠之主的香。 点燃后,一缕红色的烟雾袅袅升起。 穿透大海来到海面,越过山川河流,飞入位于星州的御兽宗内。 “听说好多人都去了凌霄宗,想做钟离仙尊的入幕之宾……” “啧啧,那可是要人命的火毒,他们也不怕?” “嘿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几个御兽宗内门弟子,聚在兽园的溪边,一边偷懒,一边谈论最近的热闹事。说着说着,便歪向了风月艳色,言辞间对钟离棠愈发不尊重。 溪水里,一尾粉鳞的小鱼,冷眼盯着他们,将要动手时—— “住嘴!”路过的江潮生呵斥道,“不得妄议钟离仙尊!” 几人对视一眼,或挑眉或撇嘴或耸肩,然后懒懒道:“是,宗主。” 若说凌霄宗的宗主之位靠得是师徒传承或推举,那么御兽宗的宗主之位则是子承父业。江天阔上任后,兄弟姐妹们便陆续出了“意外”,而待他与婚生子江云起一死,宗主之位便落在了身为私生子的江潮生身上。 但年轻又没有足够实力的宗主,显然是得不到弟子敬畏的。 所以江潮生一过去,几人就笑开了。 “哼,还摆起了宗主的架势,你们还记不记得他以前给少宗主当狗腿子的样子?啧啧,真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心机真够的深啊,怕少宗主记恨,以前还装结巴,给脸上弄了胎记,现在当了宗主,人不结巴了,胎记也没了。” “就是灵根真不行、天赋真差,没装一点哈哈……整天来兽园,也没兽愿意和他契约,还是去学亲爹骗女人给自己弄头厉害的兽吧哈哈……” 还没走远的江潮生听见,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那几人都是宗里修为高深的长老的亲传弟子,他一个既没实权又没实力的傀儡宗主,能收拾了谁?所以原地僵立片刻,最终只当没听见,脸色难堪地继续往前走。 他没有留意到,有一缕红烟悄然飘到了他的身上。 也没有留意到溪里的粉鳞小鱼一直跟着他。 待到他走到无人处。 溪里的粉鳞小鱼一甩尾巴,跃出了水面,落到江潮生的身前,化作粉发粉眸的青年:“你用血灵珠孕育的兽,精血与神魂来自何方?” 江潮生瞳孔一缩。 “要么说,要么死。”沧月有心替病中的钟离棠查清血灵珠的来龙去脉。他一只手现出鲛人的蹼爪,锋利的爪尖,点了点江潮生的心脏。 江潮生想逃,但在他的威压下,动都动不了。 沧月耐心有限,见他不说,直接用鲛声蛊惑:“乖乖告诉我。” “……是昆吾山的凶兽。” 沧月一听,脸色立刻凝重起来,如此危险的存在怎可留在仙尊身边? 就在这时,他收到了灵讯。 阅后,他把清醒过来,神色惶恐的江潮生收入芥子法宝,然后跃入一旁的小溪里。作为鲛人,只要有水域的地方,便是他通行的门和路。 坐忘峰上。 钟离棠坐在池塘边的竹轩里,捧着一杯海棠莲子冷茶,慢慢啜饮。 哗啦—— 水声响起的刹那,他放下茶杯,抬眼望了过去。 依稀可见一团粉破水而出,向他游来。 钟离棠起身,往水边走了两步,微微俯身,朝水里伸出一只手。 水里,沧月抬头,只觉迎着光、白衣白发的仙尊好似神明,看着高不可攀,却对他如此亲近,不禁心中愉悦。开心地把手搭在钟离棠东手上,担心打湿了他的衣裳,一借力上了岸,沧月便施法烘干了自己身上的水。 接着,他一双粉眸左右看了看:“仙尊,怎么不见那小黑兽?” “去弟子峰用餐了。”钟离棠道,其实是他担心两人碰面会起冲突,支开了谢重渊,“此次唤你来,一是想问问血灵珠的事进展如何了。” 沧月清丽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正想向他邀功—— “二是这两天我去了趟沙州,在鬼城遇到一被蛮鬼夺舍的鲛人尸身,便带了回来,想交予你带回归墟安葬。” 沧月脸上的笑容僵住。 “且随我来吧。”钟离棠带他去了停放鲛人灵柩的偏厅。 到了后,沧月走到灵柩旁手抚着棺盖,虽然心中为族人的遭遇感伤,但不忘感激道:“多谢仙尊心中记挂我等鲛族,让他不至于流落在外。” 鲛人死后,是要葬在归墟的,只有在那儿,他们才能得到安息。 钟离棠轻叹一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沧月勉强笑了笑,然后推开轻轻棺盖,想辨认一下里面是哪位族人,却隐约在尸身上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不禁变了脸色。 “怎么了?”钟离棠发觉他的情绪不对。 沧月没有说话,只把一只手探入灵柩内,变作利爪的指尖的落在尸身丹田的位置,然后猛地刺入。 片刻后,他抽出满是殷红的手,摊开手,死死盯着掌心的粉色鲛珠。 “沧月?”钟离棠唤。 沧月回神,粉眸浮起一层水雾:“仙尊,他的鳞片是的蓝色的,可是他体内的鲛珠却是粉色。” 钟离棠皱了下眉,一般鲛珠的颜色与鲛人的鳞片颜色一样,而迄今为止,鲛族里只出现过一条粉鳞鲛人,也就是沧月。 “是你的鲛珠?” 沧月语带哭腔地“嗯”了一声,然后扑进钟离棠的怀里,忍不住自怨自艾:“当年要不是我愚蠢,信了凡人的鬼话,就不会被抓住挖去鲛珠呜呜,为什么我的鲛珠还在?当年他们明明说碾碎分食了的呜呜,为什么要骗祭司大人?如果他们把我的鲛珠交出来,祭司大人就不会为了救我死去了呜呜,鲛人身死便魂消,没有来生,我再也见不到祭司大人了……” 眼泪化作粉色珍珠,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钟离棠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此刻伤心欲绝的鲛人,只能强忍着被人近身的不适,僵硬地站着不动,让他趴在怀里哭个够。 好在不久,珍珠落地的声音便停了。 “呜,对不起,仙尊。”哭够了的沧月从钟离棠怀里退开,声音沙哑道,“我触景生情,一想到往事就忍不住难过,呜。” 钟离棠温声说:“没事。” 然后带他去附近的书房,没办法,谁叫这里堆满了沧月落的粉珍珠。 到了书房。 钟离棠让沧月坐下,自己摸索着为他倒了一杯茶,不是他喝的苦茶,而是正常的灵茶,送到沧月手里:“喝些茶,润润嗓子吧。” “嗯。”沧月捧着茶,喝了几口后,再开口时,声音不那么哑了,“仙尊,不知那夺舍我族人的蛮鬼,如今何在?” 钟离棠道:“已经死了。” 沧月湿红的眼眸更红了,怎么就死了呢!叫他一腔恨意无处发泄!脸色几度变换,最终他闭了闭眼:“死了就好,死了就好。”再睁开时,粉眸幽沉:“对了,仙尊,追踪血灵珠之主的香还差一步,便可制作成。” “不急,慢慢来也无妨。”钟离棠道。 沧月说“好”,而后冷眼看着窗外天上由远及近的黑影,声音悄然变得蛊惑,对毫无防备的钟离棠说:“我已经失去了祭司大人,万万不能再失去您了。听闻双修可以为您治病解毒,仙尊大人,我们双修好不好?” 第55章 两只蝴蝶 两根一起的可怕经历…… “好。” 在鲛声的影响下, 钟离棠神思恍惚,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沧月瞥着窗外天空的视线收回,湿漉漉的粉眸转向钟离棠时, 亮起惊人的光芒。他想, 自己一定是疯了。明明蛊惑仙尊与他双修,只是为了刺激那疑似昆吾山凶兽的家伙暴露凶恶的本性, 好把对方从仙尊的身边赶走。可当仙尊真的答应他后, 哪怕是因为受了他的蛊惑,他也心生欢喜。 又想到双修后,以仙尊的为人, 定会对他负责。 届时,他会成为仙尊身边最重要的存在。 沧月便高兴地忍不住笑。 而听到他的笑声, 钟离棠缓缓朝他伸出了手, 只是神情依旧茫然。 沧月毫不介意, 顺势把浮着红晕的丰盈脸颊贴上去, 在他温暖柔软的掌心轻轻地蹭了蹭:“虽然没什么经验, 但是我一定会很小心,绝不会弄疼了您。”然后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抬起眼眸, 眷恋地望着钟离棠。 却见如高岭之花的仙尊,冰雪铸就的容颜, 忽然柔了眉眼。 薄白的唇弯起, 竟是笑了。 看得沧月怔了怔。 天下人皆知钟离仙尊不苟言笑,常言道能瞧见仙尊蹙一蹙眉,便是死也无憾了。而他,作为世上少有的能近身仙尊的人之一,有幸见过钟离棠诸多浅淡却鲜活的神情, 但是唯独笑容,相识至今数百年,才得以窥见。 没想到,笑起来的仙尊会如此好看。 似冰雪消融,如海棠花开,清冷的风韵犹在,只是更添三分温柔,便成了世间世间绝无仅有的美景。 像是觉得沧月还不够震撼。 下一刻。 任他脸颊磨蹭的手主动抚住他的脸,拇指轻柔地按在他的唇角,然后他看到,嘴角仍噙着浅笑的钟离棠,缓缓朝他俯下了身。 沧月瞳孔骤缩。 不对! 他现在分明没有控制钟离棠!让仙尊想伸手抚摸、露出笑容、甚至是想亲吻的,都不是他,而是钟离棠在鲛声蛊惑力量下看到的幻象里的人! 沧月脸上的红晕如潮水退去,粉眸更是瞬间变得阴沉。他一只手抚上怦怦直跳的胸口,只觉一颗心快要嫉妒死了,究竟是谁让仙尊动了凡心? 该死! 可即便已经知道不是他,沧月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钟离棠的唇越靠越近,甚至还抬头主动迎了上去,就在两人的唇快要碰到的时候。 “吼——” 随着愤怒到了极点的咆哮声猛然响起,一道灰色的火焰飞速袭来,刺啦腐蚀掉半敞的窗,闯进书房横冲直撞,裹挟着的炙热气浪,把钟离棠推得后退,东倒西歪了几步,跌坐在角落里的小榻上,几乎没有受一点伤。 反之,沧月可就惨了。 被暴怒的灰焰一把掀飞,哐当,脊背撞上屋顶的梁木,把那以坚硬闻名仙门的千年灵木,撞出肉眼可见的裂纹,海藻似又长又密的粉发凌乱四散,不慎碰到灰焰就是滋啦一声,顷刻间被烧蚀得仿佛狗啃过一样参差不齐,散发出焦糊的味道。如此还不够,灰焰又卷着他左仍右甩,砸坏桌椅书架,文房四宝噼里啪啦落了一地,经书话本哗啦啦作响,散开的纸张满室纷飞,最后被砰的一下重重拍在对着窗的墙上,整个人几乎要嵌进去。 接着,灰焰倏地消弥。 而在沧月将要从墙上滑落时,一条细长的尾巴如鬼魅般出现,像蛇一样缠上他纤细的脖颈,仅靠着尾巴的力量便把他高高举起,尾巴上覆着的密致黑鳞尽数炸开,锋利的边缘,把沧月白皙的颈部肌肤割得鲜血淋漓。 “你找死。”谢重渊到了。 因着太过心急,他甚至没来得及完全从兽形变化成人形。头顶一高一矮两个犄角,萦绕着诡异不详的漆黑雾气,是混乱与毁灭的力量。背上皮质的黑翼急促地翕张着,扇动出的气流,使本就乱糟糟的书房更混乱了。 明明已经极致愤怒,偏偏他的语气却有种超乎寻常的冷静。像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天空,所有几欲噬人的疯狂,都藏在了沉甸甸的乌云之后。 不像雪团儿和重渊,很多时候生气更像闹脾气,是在变相撒娇。 这样的谢重渊,这样生气的谢重渊…… 猝然从鲛声蛊惑的力量中清醒过来的钟离棠,手抚着昏昏涨涨的额头想,他只做前世见过——魔宫里,有表面臣服内心不忿的魔君,想起自魔尊死后魔族众君的约定,偷偷潜入他居住的小院,试图杀了他再以魔尊之名号召众魔反叛,却在动手的时候,被忽然出现的谢重渊阻止。那时便像这样,从谢重渊的身上压根感受不到丝毫怒气、杀意,仿佛并不在意,直到那位想杀他的魔君,被谢重渊踩在脚下,一寸一寸碾碎了骨头,又被异火一点一点腐蚀毒烧了皮i肉神魂,他才知道谢重渊在生气,非常地生气。 “别,”钟离棠手在榻上一撑,起了身,模模糊糊朝谢重渊所在的方向走去,但地上有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绊得他跌跌撞撞,快到谢重渊身边的时候,更是险些摔倒,好在一扇翅膀咻的伸来,抵住他倾斜的身子。钟离棠顺势站好,又在那扇翅膀要离开的时候,伸手抓住,“别杀他。” 谢重渊回头,看着他为别人担忧着急的样子,风雨欲来的俊脸上绽出一抹笑:“棠棠。”他唤钟离棠的语气还似平常那么亲昵,只是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叫人心惊,“他必须死。”然后他转过头,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对沧月道,“虽然今生没什么经验,但是你可以放心,”他的声音忽然压低,透着危险的意味,“我一定会让你在极致的痛苦中慢慢死去。” 沧月的脖颈被桃心尾巴勒断了骨头,断骨刺破喉咙,涌出的血堵住了他的声音。用不了鲛声,他便想用灵力反击,却感觉经脉一阵剧疼,竟是不知何时被谢重渊封住了。毫无反抗之力的滋味太糟糕了,上一次还是数百年前被凡人欺骗的时候,沧月一双粉眸染上恨意,死死瞪着谢重渊。 “能不能为了我,”钟离棠不由抓紧了他的翅膀尖儿“饶他一回?” 谢重渊垂眸,盯着他那只抚摸过沧月脸颊的手:“对陆君霆和净心,你拒绝得又快又坚定,可是你却答应了与他双修。”还是在刚拒绝他不久之后,怎能不令谢重渊嫉恨?他抬起一只手,抚上钟离棠如雪的脸颊,拇指落在他的唇角,沿着姣好的唇线滑过,停在他饱满小巧的唇珠上,轻轻揉按了一下,目光幽沉,“你还摸他的脸,想亲他——棠棠,你都没有主动亲过我。”说到这儿,他不免怨念,“所以,没得商量,他必须死。” 说完,他把手从钟离棠唇上移开,拇指和中指一撮,打了个响指的同时,指尖窜出一缕灰到隐隐发黑的火苗。 “不过我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让他死个痛快。” 感受到近在咫尺的火苗的热意,钟离棠心中一急:“我以为是你。”既然已经说出口,再说也就不难了,顿了顿,他有些羞赧,“沧月应是对我用了鲛声,我……我看见了幻象。”幻象很美好,他病愈,谢重渊回归了本体,天下未如谶言与书中结局一样毁灭,“我当是你,才会那般。”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为了救他骗我?”谢重渊眸光闪烁。 钟离棠抿了抿唇,忽然松开抓着他翅膀的手,抬起,摸索着找到他的脸和唇的位置,然后踮起脚尖,轻轻地把唇贴上他的唇。 “现在呢,你还觉得我是在骗你么?” 谢重渊的反应是尾巴一甩,把沧月从破烂的窗子丢出书房。 “我不想吃丹药。”他手抚上钟离棠的后颈,不让他从自己的唇上离开,桃心尾巴也熟练的缠上他的腰肢,把他的腹部,紧紧按在自己身上。 钟离棠轻叹一声,无奈中带着一丝纵容,低低地道了一声“好”。 话音未落。 谢重渊的舌,便凶狠地侵入他的唇齿间。 书房外。 沧月嘭的落地,吐出一大滩殷红的血和着内脏碎块, 闷咳了几声,他捂着伤痕累累的脖颈,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抬眸望向书房的破窗。明明没有了遮挡,却什么也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声响。熟悉结界的他瞬间便知,书房是被人用可以隔绝声色光影的结界笼罩住了。 淅淅沥沥—— 下雨了。 沧月骤然失力,身子往后倒去,砸进一地混着血的泥水里。雨滴打在他的眼上,眨了眨,模糊看到在他头顶的上空,垂着一枝白海棠。 嫩绿的叶子簇拥着一朵娇俏可爱的花苞,在斜风细雨中颤颤巍巍吐出一点鹅黄的蕊,泄出丝丝缕缕幽香,吸引来一只饥饿的黑蝴蝶。它的翅膀很大,拖着长长的尾翼,带着一身雨水,费劲力气才钻进微微打开的花苞,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吸食花蜜,蝶翼碰落了花粉,和着它带进来的雨水,顺着粉白的花瓣边缘,缓缓往外流淌,使得周遭的花香愈发浓郁。 哗啦啦—— 雨越来越大了。 吃饱喝足的黑蝴蝶翕张了下翅膀,抖了抖身上的粉蜜雨汁后,趴在蕊心边,刚想小憩一会儿再接着吃蜜,便又有一只饥肠辘辘的蝶,被花香吸引着穿过风雨而来,也是浑身漆黑,体型也不输于它。然而花苞太小,容纳一只蝶栖息已是极限,忽然又挤进来了一只,撑得花苞几乎完全开放。 太重了,坠得花枝乱颤。 沧月闭上了眼。 “鲛皇?” 风雨声中,有人落在他的身旁,语气疑惑,似是惊讶于他的狼狈。 沧月睁开眼,被雨水模糊的视线,看到陆君霆正低头,拧着眉打量他,一身利落洁净度白衣下摆,萦绕着丝丝缕缕鬼气。 “谁伤得你?”陆君霆问。 沧月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咳……”竟又咳出了一滩血,还是说不出话,也用不了灵力传音,索性放弃,从他身上收回目光,看向头顶。 陆君霆顺着他的目光,抬头往上看。 看到风雨中盛开的白海棠花和两只漆黑的蝴蝶。 脸色顺便变得难堪。 待风止雨霁,已是三日后的早上。 谢重渊这么久未睡未歇,不仅不觉得疲惫,还一副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的样子。与之相反的是钟离棠,眉眼间笼着浓重的倦色,已昏睡多时。 “棠棠?” 他的声音透着股餍i足后的慵懒,很是动听,但睡梦中的钟离棠听见后,却蹙起了眉头,声音沙哑地呢喃:“不要了……” 谢重渊绿眸微圆,俊脸板了板,想忍住,还是没能压下扬起的嘴角,低笑了两声,凑到钟离棠耳畔啄吻了几下:“可是我还想要怎么办?” 似乎觉得痒,钟离棠伸手捂住了耳朵,还转了下头,有些孩子气地把耳朵埋进堆积在榻上的雪发里藏起来,然后咕哝了几句。 可惜这声音大小也太模糊,听不清,谢重渊遗憾地挑了挑眉,暂时压下心中升起的更恶劣的想法,不再逗弄累坏了的钟离棠。 他下了不大的榻,从一地破碎的白衣里翻找出钟离棠的储物袋,因为未设禁制,他也可以使用,便从中取出了帕子和水,把水用火加热后,才单膝跪在榻边,仔细且动作轻柔地为钟离棠清理身体。看着手下白腻无瑕的肌肤,几乎没有一寸是好的,全是过去三天他留下的咬i痕和指印,青i紫与粉红交相辉映,谢重渊不禁暗骂自己一句不是东西,然后找出药膏为钟离棠涂抹并揉按了一番,又找出一套干净的衣裳,为钟离棠穿戴整齐。 对待钟离棠,谢重渊是亲力亲为。 可对乱糟糟的书房,他就没有那么用心了,一挥手,便想直接用术法清理,谁知体内的力量不如往日那般听话了,一时竟没调用起来,再强行调用的话,便会觉得经脉有些微微灼疼,只好就此罢手,亲自收拾书房。 虽然他的动作已经很轻了,但是难免还会有些声响。 不一会儿,钟离棠便醒了。 “我吵到你了?” 谢重渊一直留意着他的动静,钟离棠醒来,呼吸频率一变,他便注意到了,放下收拾了一半的书房,屁颠屁颠地过来,殷勤地扶钟离棠坐起。 钟离棠湿白的眼睫颤了颤,缓缓掀起了些许,往日无神的眸子恢复了神采,可惜因着视角的原因,谢重渊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你把衣裳穿好。” 甫一恢复视力,便看到两块遍布抓痕咬痕的鼓实胸膛,钟离棠不由得回忆起过去几天的荒唐,耳根一热,垂下眼睫,遮住了黑白分明的眸子。 谢重渊低头看了看自己:“穿好了啊。” 就是领口敞得有点大,但他以前也这样啊,所以并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甚至他此刻还想把领口再扯开点,因为他的身体渐渐热了起来,有一团暴烈的灼气在胸腔内酝酿,滋生后便像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搅得他气息紊乱,五脏六腑伤痕累累,最后裹挟着一股浓重的腥甜,直冲喉管。 谢重渊不想让钟离棠担心,猛地闭上嘴,咬紧牙关。 可还是没能完全阻挡。 有一丝血渗出他的唇齿,顺着嘴角淌落,被闻到血腥味抬头的钟离棠看了个正着。 “怎么忽然流血了?”钟离棠抬手抹掉他唇角的血渍,指尖捻了捻,感觉不对,“这血……”炙热异常,色泽又红中泛黑,很像中了火毒。 谢重渊喉咙滚动,咕咚一声,把嘴里的血咽下,说:“刚刚我不小心咬到舌头了,没事儿。”然后,他急切地用双手捧起钟离棠脸,去看他的眼睛。只见雪色长睫下,墨黑的眸子明亮有神,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你的眼睛好了!”他喜不自禁,心知瞒不过钟离棠,必须给他一个合理的理由,“我在双修的时候给你渡毒了。”但还是尽力遮掩自己受伤的事,“火毒出自异火,异火又与我一体,伤不了我。”然后话锋一转,笑道,“没想到效果这么好,既然如此,棠棠,我们日后多多双修吧。” 钟离棠忆起昏沉迷离时,两根一起的可怕经历,默了默。 心想,还是少点好。 第56章 两情相悦 如果棠棠和你口中的那位祭司…… 谁知刚说了大话。 谢重渊体内渡来的那些火毒便又开始发威。 明明没有再动用力量, 可经脉上细微的灼疼不仅没有减轻,反而经过他与钟离棠说话的这片刻工夫的发酵,愈发严重, 像被人用天底下最烈的火做的利刃, 瞬息间划了千百道,疼得厉害。很快, 这灼疼又飞快往外蔓延, 五脏六腑,头啊脚啊,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肤, 都在火烧火燎地疼。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喽。”谢重渊怕钟离棠发觉了, 以后不再让他渡毒——就算有彼岸做药, 或许不久后便可以服药解毒, 但他还是想为钟离棠渡毒, 最好全渡到自己身上, 由自己来承受解药制成前火毒的折磨。于是,他强忍着疼,异域深邃的眉眼还故意挤弄出一副恶劣的表情, 试图转移钟离棠的注意力,“唔, 一天一次, 一次三到七天,怎么样?” 腰会断的吧。 钟离棠摸了摸被他涂过药,还揉按了一番,仍觉酸软疲惫的腰。 “能不能少一点?” 听到他商量的口吻,说实话, 谢重渊非常意外。他以为钟离棠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拒绝他的提议,然后还会一本正经地教育他,做人不可贪欢。 太好奇了。 谢重渊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素来清心寡欲,不重肉i体之欢,而你……” 钟离棠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依着过去三天谢重渊饿虎扑食似的表现来看,显然不是个吃素的主。 “你我虽然尚未举行仪式,正式成为道侣,但是已然两情相悦,还有了道侣之实——既是道侣,怎可全凭一人的心意做主?理当商量着来。” 他说的义正词严。 谢重渊却只注意到:“你方才是说我们两情相悦?” 钟离棠耳根微热,但还是“嗯”了一声。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过去,面对他人表露的爱慕,他总是在拒绝、退缩或者是疏远,想当无事发生。那是因为从未有人教过他什么是喜欢,他本能地想要维持熟悉且习惯了的原状。但是当他有所明悟后,一再逃避就不符合他的剑道了。 “嘿嘿……”谢重渊顿时忘了身上的疼,笑得像个傻子,恐怕此刻无论钟离棠说什么,他都只会说好,便是让他从此吃素,说不定也会点头。 好在钟离棠没那么狠心,只叫他收了收领口。 “好!”谢重渊乖乖紧了紧衣领。 蜜色胸膛和上面显眼的红色抓痕,皆被织金玄衣遮得严严实实。 钟离棠终于可以放心地移开眼了。 被破坏的不成样子的书房,便猝然映入他的眼底。虽然谢重渊已经尽力收拾了,但看着还是乱糟糟的,不少地方还残留着他们荒唐过的痕迹。 比如被按过的窗前,被抵过的墙柱书架,被坐过的破桌破椅…… 眼睛看不清的时候,其他感官便格外敏锐。以致于他现在眼睛好了,看到那儿,脑海里便能立刻勾勒出当时的情形,不禁耳热得更厉害了。 “出去吧。” 短时间内,钟离棠怕是无法面对这间充满“回忆”的书房了。 谢重渊挥手撤了笼着书房的结界。 雨下了三天,今日方晴。 钟离棠推门一走出去,便被灿烂明媚的阳光洒了满身,刚恢复的眼睛忽然受到刺激,不受控制地眯起,还盈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模糊的视野里,依稀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白海棠树下,有一人低着头,抱膝坐在泥泞的地上。 钟离棠眨了眨眼,视线清晰了些。 看到那人头发披散着,即便湿成一绺一绺的,还是能看得出远超常人的浓密,只是被血渍、泥水和落花枯叶遮掩,一时不好辨认原本的色泽。 “沧月?” 树下的人抬起了头,露出还算干净的脸,可不就是沧月。 对上钟离棠黑白分明的眸子,他眼睛闪了闪,心道真是天助他也!钟离仙尊的眼睛竟好了,如此便能够更加直观地看到他的惨状,想来定会原谅他犯下的错。于是,沧月慌忙站起来,许是起得太急,身子还晃了晃,要不是及时伸手抱住了身旁的树,差点就要摔倒。须臾,他扶着树直起腰,还借着力道自然地甩了下头发,露出伤痕累累的脖颈,然后眼神怯怯,用嘶哑的声音朝钟离棠嚅嚅地唤了一声“仙尊”,看起来可怜极了。 沧月盘算得很好,但有谢重渊来拆他的台。 “我封你灵力用的力量不多,算算时间,几个时辰就会自动解封。可现在三天过去了,你一不清理自己,二不为自己疗伤,保持着这副狼狈的姿态,一定不是在故意装可怜,想博棠棠的同情吧?”谢重渊出现在钟离棠身后,凉凉地睨着他,“我猜你是知道自己错了,在自我惩罚呢吧?” “……对。”沧月还能怎么办,只能顺着他的话说,“我在惩罚自己。”一计不成,他再生一计,“我只是怕您不愿意双修,才出此下策,呜呜。”眼睛一眨,说哭就哭掉了两串小珍珠,“我实在不能失去您。” 谢重渊“呵呵”两声。 钟离棠叹了口气:“你啊……” 察觉出他话音里的软化,谢重渊皱了下眉,但念在之前的那句“两情相悦”的份上,又决定大方点。 “求您原谅我。”沧月踉跄着走向钟离棠,却在走了几步之后,猛地停下,脸上可怜兮兮的表情破碎,不可置信地看着钟离棠,又看看他身后的谢重渊,然后一个术法,瞬身到钟离棠身旁,伸头凑近了他翕动鼻翼。 他没有闻错! 钟离棠的身上有一股恶心的味道——谢重渊的兽味!是一种兽类发i情时才会出现的气味,用来标记雌兽,警告其他雄兽,充满了占有欲和攻击性,只有同为兽类的存在才会闻到,那么浓烈,几乎腌入了骨肉…… 两人在被结界封闭的书房呆了三天会做些什么,沧月不是没有设想过,但怎么会呢,那可是不容亵渎的钟离仙尊啊,他还是不愿意相信。 “您不会和他双修了吧?” 离得太近了,钟离棠下意识往侧边走了一步,听到沧月的问题,对上他通红的眼睛,一时语塞。双修毕竟算比较私密的事情,对着别人,还是一个晚辈,他不好意思直说,谢重渊却:“你怎么知道我们两情相悦?” 钟离棠:“……”行吧。 “我不信,假的,一定是你在胡说八道!”沧月彻底破防,怒道,“凭什么?你也配?你这种卑贱、肮脏的恶兽怎敢染指仙尊?你该死!” 谢重渊冲他挑眉一笑,这还是他第一次被骂反而不觉得生气。 “沧月!”钟离棠听不下去了,“慎言!” 沧月一脸委屈:“您怎么能动凡心呢?您就算要喜欢,也该喜欢我这样的人啊。” 闻言,钟离棠哑然,久久无语。 “?”这下轮到谢重渊想说凭什么了。等了一会儿,不见钟离棠开口拒绝,谢重渊从淡定到狐疑,最后忍不住开口催促:“你怎么不说话,快拒绝他啊?”像拒绝陆君霆和净心一样狠狠拒绝啊,总不可能心软了吧? 沧月道:“仙尊不拒绝我,说明心里对我并非无情。” “我看你是又想找死了!”谢重渊怒极反笑。 眼见硝烟将起,钟离棠说:“够了。”转头给谢重渊一个安抚的眼神后,想了想,神色严肃地问沧月,“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初见那天的事?” “当然!”说起往事,沧月脸上露出笑容,语调也陡然变得轻快,“我还记得那天,海上有雷暴,风浪很大,闹得归墟也不平静……” 他是上任鲛皇的遗孤,自幼被鲛族众人千娇百宠地养着,唯独那自北方冰海里来的祭司对他不假辞色,但少时的他不知怎的,却偏爱往祭司的身边凑,明明昨儿才被狠狠训哭,发誓再也不理人,今儿就又跑了过去。 “我睡不着去找祭司大人,一去就撞见了您。”说起来,沧月心里一直很好奇两人是怎么结交的,明明之前从未有过两人认识的传闻,“您是来找祭司大人学鲛乐的。”看相处却很熟识,祭司大人还愿意传授本不该外传的鲛乐,“您学得很快,祭司大人夸您有天赋,若是专心修琴乐之道,或许成就不会比剑道差。”他还是第一次见祭司大人用那样欣赏赞叹的眼神看人,叫他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令祭司大人满意的人,“祭司大人还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乐谱送了您一份,得知您身上有未愈的旧伤后,更是主动落泪化珠为您制药,而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会落泪……” 越听越不对劲,谢重渊摸了摸下巴,奇怪地问:“你回忆的重点,怎么都在那什么祭司身上?” “是吗?”沧月怔了怔。 钟离棠肯定地说:“是。”顿了下,他接着沧月未完的回忆道,“你大约不知道,我那旧伤不止是外伤,识海亦有损伤,以致于常有些许神识外泄而不自知。”他蹙了蹙眉,叹道,“所以当日辞别后,我身已走,神识却迟一步,无意听到了你与故友的对话。” 他过去是不太懂什么是喜欢,但对他人的敌意还算略知一二。 那样厌恶的眼神,那样排斥的态度…… “你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哭着闹着让故友保证不再与我往来。” 沧月眼神虚了一瞬:“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您别把我的胡说八道放在心上。”他扯了扯嘴角,让脸上的笑容不要僵住,“时间已经证明,您确实是位正人君子,不仅没有害过鲛族,反而一直以来庇护我们良多。” “你对我态度的改变,始于故友托孤之后。”钟离棠清楚地记得,从那之后沧月才开始尊敬他、依赖他,望着他的眼神,也逐渐像在看故友。 沧月眼睫颤了颤:“我、我其实早就对您改观了。” 钟离棠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眼神锐利,仿佛要看进他的内心深处,沧月下意识移开了眼,视线却没有焦点,虚虚地落在空中的某一处。 “如果棠棠和你口中的那位祭司大人同时掉进水里,你会救谁?”谢重渊从他们的对话中隐约察觉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便故技重施。 “当然是——”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沧月脱口而出了一半,又猛地住嘴,然后脸色白了白。这样俗套到可笑的问题,却偏偏一问,便知道谁的份量更重。 顿了顿,他说:“当然是救仙尊了。”可是他通红的眼眶里却有泪水积聚,“祭司大人是鲛人,天生会水,无论如何也淹不死的。”溢出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化作珍珠坠入泥里,“……所以他最后死在了岸上。” 同时,一股迟来的庞大痛苦,瞬间席卷了他的心神。 第57章 非你之过 什么双修?谁和谁双修了?哈…… 会客堂上。 丹峰峰主听召前来, 为沧月处理身上的伤。 见他浑身脏乱,好心地施了清洁术法令他焕然一新后,才给他细细诊治。内伤约等于没有, 多是外伤。四肢和躯干上多是碰撞出的擦伤和挫伤等, 不算严重,便是不涂药, 以鲛人优越的恢复能力也能自愈。较为严重的是他颈上的伤, 骨头断了,碎骨至今没有取出,已经和肉长在了一起。 “我会先施法取出碎骨, 拼成完整的骨头使其弥合后,再接回去。”丹峰峰主低声道, “过程中可能会有些疼, 您要是受不住便告诉我。” 沧月没有一点儿反应。 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通红的眼睛大睁着, 眼神却很空洞, 仿佛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等了片刻,还是不见沧月有所回应。 丹峰峰主转头用一种询问的眼神,看了看一旁的钟离棠。 钟离棠对他点了点头。 丹峰峰主才动手施治, 取骨、拼骨、接骨,用灵力疏通淤血, 又把他颈部表面结了血痂的鳞伤揭开, 重新上了药包扎起来。整个过程,沧月好似任人摆布的傀儡。哪怕被丹峰峰主捏住下颌打开嘴巴,喂了一枚促进骨肉愈合的丹药,也没有回神,要不是丹药入口即化怕是连吞咽都不会。 看得钟离棠心中不禁为他担忧。 虽然好奇堂堂鲛皇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但是丹峰峰主此刻显然更关心眼睛好了的钟离棠的身体情况:“小师叔,可否让我给您看看?” 钟离棠道:“先给他看看。” 指了指身边,对着沧月一脸幸灾乐祸的谢重渊。 “我?”谢重渊心道糟糕,不会被发现因火毒受伤了吧?但是面上还是装得很镇定,“我身体好好的,又没什么事,就不用看了吧哈哈……” 钟离棠坚持:“听话。” 世上没有比他更懂火毒的人了,血热泛黑还是轻的,灼疼忍久了习惯后也不算难捱,但是在身体刚中火毒的时候,会有一个飞速扩张的阶段,这期间,火毒活跃且猛烈,若不对症用些手段强行压制,怕是会挺不住。 他倒希望自己判断错误,但…… 丹峰峰主为谢重渊诊切后,果不其然,给出了火毒伤身的结果。 其实想想,也不意外。 若是谢重渊那被封在昆吾山下的本体,或许不会被火毒所伤,然而眼下他这副身躯乃血灵珠所化,未被精血喂养至巅峰,体内异火如今还是灰色,只有腐蚀性没有毒性,又怎能免疫火毒的伤害呢?而令钟离棠意外的是,因为谢重渊力量亦属火,助涨了火毒,竟然比他当初还要严重一些。 “我能扛得住。”谢重渊仍没有打消为钟离棠渡毒的念头。 钟离棠该冷酷的时候毫不心软:“那便先停了双修。” “……”谢重渊郁闷,这招太狠了。 不双修,就算他想偷偷渡毒,也没有办法。 听到他们对话的丹峰峰主目瞪口呆,什么双修?谁和谁双修了?哈哈,一定不是他们宛若高岭之花的小师叔和这个长相异域的妖族吧? 就算再不想相信,当他为钟离棠检查体内火毒的时候,也得相信。 身为丹修,兼半个医者,有些事是瞒不了他的。 复杂的情绪过后,丹峰峰主皱起了眉:“双修渡毒本是缓解之法,会刺激到火毒也在预料之中,原想着渡的比长的多,可以拖延您火毒发作的时间。然而我方才观察后发现,您体内火毒增长的速度有点太快了。” 加上钟离棠又不愿继续双修渡毒,情况恶化的只会更快。 “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啊?” “莫急。”钟离棠安抚道,“吾友净心,已有医治我的法子。” 闻言,一直呆坐着的沧月,眼睫极为缓慢地颤了颤。 本来急得团团转的丹峰峰主一停,恍然地喃喃:“那您之前去鬼城,真是为了寻治病的药引啊?” 钟离棠疑惑地“嗯”了一声,不然呢? “如珩回来后,是说您和佛子去沙州寻药。”丹峰峰主讪笑道,“但是吧,后来有一群小鬼抬着东西上门,呃,还胡说八道,宗主一怒之下,就罚如珩去思过崖思过去了,然后……” 后面的事,便如钟离棠知道的那样,陆君霆带人去了沙州。 正好提起陆君霆,钟离棠问:“师兄回来了吗?” “三天前便回来了。” 陆君霆的身影出现在坐忘峰池塘边的竹轩外,望着轩内姿态放松地坐在椅子里,手还放在腰间有一下没一下揉按的钟离棠,眼神黯了黯。 听到他的声音,钟离棠把手从腰间移开,人也坐直了些,朝他对面的一张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师兄,坐。” “回来后忙着处理宗门事物,没能来看望师弟,还望师弟见谅。”陆君霆步入轩内,依言坐在椅子上。他没提自己一回就立刻来了坐忘峰,没见到人后回了主峰,等了足足三日,才等来钟离棠的召唤。却在来时,遇上了正好离开的丹峰峰主,从他口中得知了—— “师弟病后,修为不再,身子骨不比从前,既然无意继续渡毒,我看还是别再双修了,省得伤身。”陆君霆劝道。 许是已有沧月和丹峰峰主两人知道,又许是陆君霆早就误会过他与谢重渊双修,钟离棠此刻有几分看开了的坦然:“师兄放心,我有分寸。” 陆君霆一听他这话音便觉得不对。 再怎么说,他与钟离棠也做了快千年的师兄弟,哪怕钟离棠性子清冷,与人相处疏离,仿佛看不透摸不着的雾中花水中月,千年时光下来,也该了解一二了。 “师弟可是还想与那厮双修?”陆君霆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可置信地问道。他多么希望是自己理解错了钟离棠的意思。 然而钟离棠点了点头:“他的繁衍期到了,我不能不管。” “不管他又如何?”陆君霆不到黄河心不死。 钟离棠垂眸:“今时不同往日,我得管。” 居高临下的视角,看不太清表情,只耳朵忽起的薄红清楚又刺眼。 嘭的一声,陆君霆跌坐回椅子上,脑海里一遍遍回响着钟离棠的回答。为什么得管?现在与过去又什么不同的地方?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明明只是出去几天,回来怎么就已经心有所属了呢? 陆君霆心如死灰。 好半天才从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勉强收拾好情绪,问钟离棠此次唤他所为何事。 “我想请师兄去北方雪原,向蛮族打听一人。”钟离棠取出拜托净心制做的留影珠放在桌上,示意陆君霆看看。 陆君霆掐指一弹,往留影珠内注入一道灵力,净心在沙州幻境里的见闻便在两人眼前缓缓重现。因为掐头去尾,只保留了蛮鬼相关的部分影响,担心陆君霆看不懂来龙去脉,钟离棠在一旁还低声做了讲解。 钟离棠之前眼睛看不见,只能靠着谢重渊的描述在脑海中勾勒幻境中的一切包括那蛮鬼的模样,终不比此刻眼睛好了,亲眼所见的清晰明了。 看着留影珠记录的影像里出现的蛮鬼模样,钟离棠逐渐蹙起了眉。 陆君霆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钟离棠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这蛮鬼的长相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眼熟,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这蛮鬼会献祭等巫术,或许蛮族的大巫会知道一二。” 而陆君霆去过蛮族,又见过常人难得一见的蛮族大巫,便成了钟离棠心中此事的不二人选。 虽然心里奇怪师弟为什么执意查明千年前的旧事,但最终,陆君霆什么也没有问,爽快地答应了替他去一趟蛮族。 做不了师弟的心上人,或许做师弟可以信赖的师兄也很好。 陆君霆走后不久,沧月便来辞行。 “追踪香制好了。”沧月把两根细长的红线香递给钟离棠,苍白的小脸笑了笑,“只需点燃,燃起的烟雾便会带您找到血灵珠之主。” 看着他强颜欢笑的模样,钟离棠更担心了:“不若留下小住几天?” “不了。”沧月摇了摇头,“我得送族人的尸骨回归墟安葬。” 钟离棠想想也是,沧月还是鲛皇,族内事物繁多,怕是不便久留。 “仙尊大人,您说,要是当年我能早点看清自己的内心,祭司大人是不是就不会……”沧月明明笑着,可眉梢眼角给人的感觉却很悲伤。 钟离棠不希望他陷入自怨自艾的困境里。 想了想,便又把留影珠拿出来。 沧月不明所以,但还是在钟离棠的示意下看了,而那蛮鬼的影像一出现,他的眼睛便瞬间瞪大,死死地盯着,恨道:“是他!竟然是他!” 通过他的反应,本来还不大确定的钟离棠便知道,那蛮鬼的确和昔日哄骗了沧月的凡间皇子长得一样。昔等年他收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故友已经把伤害沧月的人都杀了,身为罪魁祸首的凡间皇子更是被挫骨扬灰,他能觉得熟悉,还是当时见过其他幸存的皇室中人,才留下了几分印象。 “沧澜死后,我调停鲛族与凡人的战争时,曾查过那凡人皇子的生平。”钟离棠会查,是因为当时凡间并未有食鲛人血肉可得长生的传闻,在沧月被抓后才忽然出现并迅速流传开来,加之沧月的鲛珠说是被碾碎分食了实则下落不明,所以他怀疑背后可能有修行之人的参与,但是最后并未查出什么有用的讯息,“其母因后宫纷争难产而死,过早出生的他也因先天不足自幼体弱多病,少时初遇你不久,他曾生过一场大病,本来都要装殓下葬了,却忽然活过来……如今想来,极有可能是被借尸还魂了。” 钟离棠几乎已经可以推出整件事的始末缘由了。 无外乎鬼修难以求得大道,蛮鬼献祭整个沙州的生灵,是为夺舍净心并抢走他佛子的命格,却被谢重渊这个天外来客毁了最后的献祭仪式,因此遭受反噬不得不逃走躲藏起来,后来机缘巧合盯上沧月——鲛人的鲛珠富含力量,又有温养魂魄之效,对一个受了重伤的恶鬼来说,可谓是诱惑。 钟离棠忍不住扶额叹息。 刚重生回来的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未曾在前世听说过,也未曾出现在书里的人物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令谢重渊背上灭世凶兽的名号,凭白被封印了多年,还害得故友沧澜殒命,毁了沧月原本的人生。 “所以不是你的错。” 沧月听了后,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想说什么,动了动唇,最终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深深地望了一眼面前真心担忧他宽慰他的钟离棠。 然后转身跃入旁边的池塘。 哗啦—— 四仰八叉地躺在寒泉池底呼呼大睡的小龙崽,忽然睁开眼帘,墨绿的眼瞳绽放出的惊喜的光芒,翅膀一扇,尾巴一甩,便飞快地破水而出。 “棠棠你来啦!” 钟离棠长身玉立在池边,一身单薄宽松的简单白衣,被穿过白海棠林间的微风吹得轻舞,又被寒泉氤氲起的寒雾缭绕着,仿若神仙降临。 就是这神仙手里,还端着一碗乌漆麻黑,散发着浓浓怪味的汤药。 谢重渊一看,本来都快出水了,又泄气地沉回了水里,只留一双绿眼睛露出水面,幽怨地瞅着钟离棠。原以为是惊喜,没想到是惊吓。 “司秋告诉我,说你不愿意喝药。”钟离棠只好亲自来了。 “咕噜咕噜……” 钟离棠听不懂,不过想想也知道,谢重渊肯定是不乐意喝药的。但是不喝药,想光靠寒泉的冷意压制火毒,在中火毒初期简直是痴人说梦。 想了想,他端起汤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含在嘴里,脸颊也因此微微鼓起,竟显出与几分无论是与他身份还是清冷的气质,都不相符的稚气。 谢重渊:“!”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第58章 亲口喂药 药一喂完,便被拉进滚烫的蜜…… 钟离棠在寒泉池边, 原地单膝蹲地。 身子微微前倾。 然后只是撩起雪睫,秋水明眸往水里那么轻轻一扫。 小龙崽模样的谢重渊,登时便忍不住变回了人身。矫健的大长腿在水里一迈步, 人就来到了池边, 水淋淋的长臂一伸,大手扣住钟离棠的后颈按向自己的同时仰头, 像狼一样咬上钟离棠被汤药浸湿后格外润泽的唇。 锋利的犬齿叼着薄薄的唇i瓣研磨了片刻。 才把唇与之贴合。 舌轻而易举便突破了无意防守的牙关, 发达的味蕾甫一碰到苦涩异常的汤药,下意识就想退缩,却被一截柔韧灵巧的舌勾住。 既然不许离开, 只好迎难而上。 与之共舞,极尽缠i绵。 咕咚。 喉结上下一滚, 汤汁被尽数咽下。 仍觉不够, 大肆搜刮残余的津液, 直至一点也没有了, 才恋恋不舍地撤退, 让被掠夺呼吸到往日苍白的脸都泛红了的钟离棠得到一丝喘息。 “呼……” 等钟离棠的呼吸逐渐平缓,谢重渊笑眯眯地提醒:“还没喝完呢。” 钟离棠瞥了眼还剩大半碗的汤药,难得为自己作出的决定感到后悔。 但后悔也迟了。 尤其是他面对的是一头生性贪婪的巨龙, 蝇头小利不仅满足不了他,还会勾起他更大的胃口。 药一喂完, 便被拉进滚烫的蜜色胸膛, 拥着一同坠入水里。 “不行……” “我保证不渡毒。” 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 银色的水波层层散开,而圆心,一尾粉鳞的小鱼浮出了水面——说是回归墟的沧月,却出现在了御兽宗兽园的溪流里。 他出水化作人身,把芥子法宝里的江潮生放了出来。 被收进暗无天日的地方关了三天不闻不问, 江潮生早就忐忑不安到了极点,如今终于得见天光,不觉得松了一口气,反而愈发惶恐,感觉头上悬着的那把刀即将落下,又深知自己的弱小无用,只能不甘地低头等死。 “要不要和本皇做个交易?” 江潮生猛地抬头,沧月冰冷的神色映入他的眼底。 还不等他考虑好如何回答沧月,不远处便有三两个御兽宗弟子结伴朝溪边走来。沧月第一时间挥手设了个隐匿结界,罩住自己与江潮生。 “哎,你说江潮生失踪就失踪了,长老们干嘛非让我们找他?一个废物罢了,找回来又有什么用?只能让我们御兽宗丢脸。” “是啊,找的我都烦死了,也不知跑哪去了。” “最好死在外边,不然,哼。” 三人说着,来到溪边,打了水便往回走,完全不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人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脸色难看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您想要我帮您做什么?”江潮生答应了。 沧月眼角的余光瞥到溪边种着的山茶树,正是开放的时候,满树大红的花朵艳丽夺目,然而他却被枝叶间一朵含苞待放的山茶花吸引了注意。 伸手掐下苞蕾,手指揉搓几下后,猝然松开。 任由破碎的红花瓣飘零。 当晚,灵觉寺便遭了贼,许多珍贵的宝物或失窃或受损,其中就包括彼岸,好消息是没被偷走,坏消息是花苞被贼人蹂躏,已无法再做药引。 噩耗传到钟离棠这儿不久。 祸不单行,谢重渊乃灭世凶兽的传闻忽然在仙门流传开来,有不信的,自然也有相信的,亦不乏凌霄宗包庇凶兽、仙尊与凶兽勾结的言论。 在传闻愈演愈烈的时候,陆君霆从北方雪原回来了。 “师弟的为人我是信的。”他向钟离棠拍着胸膛保证,自己决不会被传闻所惑,“给我点时间,我定会查出背后污蔑之人,还师弟清白——” “传闻是真的。”钟离棠道。 事到如今,已无隐瞒的必要。关于谢重渊身份的传闻会出现,定是有心人为之。即便他否认,对方未必不会拿出证据证明谢重渊就是凶兽。 “师弟你糊涂啊!”短暂的震惊过后,陆君霆的神色变得凝重,“谢重渊是妖是魔都行,但万万不能是凶兽!你可知,世人绝不会容下他。” 钟离棠抿了抿唇:“沙州之祸,非谢重渊之过。” “是,就算那不是他错……”陆君霆眉心紧拧,他受钟离棠所托去北方雪原,听闻他的来意后,蛮族大巫沉默许久,最终把那蛮鬼的事情据实相告,无外乎是一个心术不正又野心勃勃的故事,本是大巫候选人之一,只因落选便走上歧路,为了成神甚至不惜献祭血亲,被发现后看似忏悔自戕,实则金蝉脱壳,另寻他法,“但是他既然阴差阳错应了谶言,已然产生了因果,世人便不会信他不会危害世间、容他在外自由行走。” 只把谶言中的灭世凶兽封印于一地,已是仙门众人最大的仁慈。想要更多是不可能了,钟离棠也清楚这一点:“在解释清楚沙州之祸后,我会携谢重渊去昆吾山,仙门众人若不放心,可以把昆吾山整个封印起来。” “不可!”陆君霆一听就急了,“彼岸受损,目前无药可以医你——你的身体愈发不好了,再去那等火毒侵染之地,只会加速你的死亡!” 钟离棠知道,但这已是现在最好的办法。就像陆君霆所言,世人不会容许谢重渊在外,那么他陪谢重渊回去又何妨?也省得师兄和宗门为难,便道:“倘若无药可医,那便在哪都一样,不过是多一天少一天罢了。” 万一多一天就有了新的希望呢! 陆君霆还想劝说,就在这时,无数灵讯朝他飞来。 他本来没有心情查看,奈何这会飞来的灵讯越来越多,在眼前闪烁,在耳畔叮咚,扰得他心烦意乱,分神速速浏览了几个,却被气得脸色铁青,同时在心底庆幸自己没有外放,叫钟离棠听见看见那些灵讯的内容。 因为除却询问凶兽一说真假的,要求凌霄宗交出凶兽的,想上门求见仙尊问个明白,竟然还多了关于钟离棠的传闻!说他与凶兽早有私情,当初表面镇压封印,实则却是为了偷放情人,不堪为仙尊……是从沙州鬼城传出来的。他率宗门众人去鬼城救钟离棠却扑了个空时,便听过几耳,当时便敲打了鬼怪们不许胡说,岂料鬼怪们言而无信。而传闻一旦涉及香艳的方面,流传的便会更快,过程中还会不断地被添油加醋,愈发下流龌龊,片刻间,他收到的灵讯内容便不堪入耳目,恨不得顺着灵讯杀过去。 在对钟离棠病情的担忧,和对外界传闻的恼恨之下。 陆君霆决心不能放任钟离棠一意孤行了。 “别的且先不说,师弟能否告诉我,为何会把那凶兽养在身边?”陆君霆看钟离棠的眼神,仿佛一个忠良贤臣,在看着被妖妃蛊惑了的君王。 钟离棠大可以把曾对净心讲过的预知梦说法,告诉陆君霆。但此刻却有几分犹豫,净心是佛修,信奉度化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陆君霆是剑修,比起别人更相信手中的剑,他不确定说了后,陆君霆会如何选择。 见他沉默不语。 陆君霆又问:“师弟对谢重渊好,可是为了防止他应谶言灭世?” “是。”钟离棠起初确实是这么想的,没什么好不承认的,便是他自己,也未料到有一天,会与谢重渊成为心意相通的伴侣。 然而他不知道,两人最后的这段对话,偷偷被陆君霆施法传到了白海棠林里还在泡寒泉的谢重渊耳畔。 昏昏欲睡的小龙崽瞬间惊醒:“!” “你也听到了,师弟是为了天下苍生,才会对你一再纵容。”陆君霆分神的虚影出现在了寒泉池边,冷眼俯视他,“虽有目的,但到底待你不薄。如今你乃灭世凶兽的身份已然暴露,天下皆知,还累的师弟千百年来清白的好名声被毁。”说到这,他咬牙切齿,看谢重渊的眼神愈发厌恶,“你可知现在外头的人都是怎么说师弟的?说他与兽为伍、自甘下贱!这还是轻的,还有很多污言秽语我都无法复述于你听!”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腔怒火,“彼岸毁了,师弟无药可救,你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就合该识趣地自行离开,不要让他一个命不久矣的病人再为你的事劳心劳神!” “彼岸毁了?!”谢重渊顿时出了水,化作比陆君霆高些的人身,双手抱胸,狐疑地睨着他,“你莫不是在诓我?” 陆君霆冷笑:“我诓你作甚!”以为他仍不愿离开,威胁道,“你若执意不走,就休怪我不客气了!”他手里出现本命剑的虚影。 被利剑指着脆弱的喉咙,谢重渊却面无惧色,只眼神明明灭灭。 “照顾好他。” 话音未落,他转身化作黑色巨龙,振一振翅,便高高地飞到天上。 “……不过我对他好,也是因为他值得。重渊的本性并不坏,只要有人从旁教导,引他向善,我相信谶言中的结局一定会改变。” 池边的竹轩里,钟离棠说着,发现陆君霆目光有些涣散,以为他是在分神看灵讯,便住了嘴。正好坐久了,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动走动。 心里记挂着谢重渊,无意抬眸,也下意识望向了白海棠林的方向。好巧不巧,看到了林子上空熟悉的漆黑兽影。 “重渊?” 他喊了一声,心里疑惑谢重渊怎么不继续泡寒泉了。下一刻,却见黑色巨龙头也不回地飞走,眨眼间,便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钟离棠感觉不对:“劳烦师兄帮我唤一下重渊。” 收回分神的陆君霆却说:“他既然走了,师弟便安心留在坐忘峰养病吧。” 坐忘峰上有防护阵法,凌霄宗也开着护宗大阵,谢重渊如何能走?能走,一定是有人为他行了方便!而有这么大权利和能力的人还能是谁? “师兄做了什么?”钟离棠质问。 他的目光太锐利,陆君霆偏了偏头,视线落在平静的水面:“我只是像师弟一样,做了我认为对的事情罢了。” “倘若师兄问心无愧,为何不敢直视我的眼睛?”钟离棠说。 闻言,陆君霆回过头,却对上他失望的眼神。 “我……” 然而钟离棠已无心再听什么了。 他头一次失礼地转身就走,去坐忘峰的库房拿了些可能会用到的天材地宝,又去丹峰找丹峰峰主开了些压制火毒的药。 一路上,陆君霆跟在他身后,说尽了劝言。 最终在钟离棠去思过崖,让值守的弟子放正在思过的洛如珩出来带他离宗时,忍不住说了狠话:“师弟还是回去吧,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陆宗主莫忘了,在下早就于众仙门同道前自请逐出了么?”钟离棠神色冷淡,“现今,吾已非凌霄宗弟子,陆宗主无权扣押,还请放行。” 不再唤师兄,而是唤宗主这么生疏的称呼,仿佛他只是一个陌生人。 陆君霆忽地心口一窒。 感到后悔。 第59章 荒域龙血 为了救我的心上人。 “回小师叔, 有谢重渊的消息了。” 凌霄宗附近的渡口,停靠了许久的洛氏商船上,洛如珩快步走到一间施了诸多保护术法的房外, 低声禀告。 “进。” 仿佛揉碎了冰雪的声音响起。 洛如珩推门而入。 钟离棠背对着他, 负手立在屋内敞开的窗前,微抬着头, 望着只有几团浮云的澄澈天空, 河风吹得他雪发飞舞,白衣猎猎作响。 “有在云州附近经商的族人传来最新消息,说看见与谢重渊兽形相似的兽, 为了躲避修士们的追杀,逃进了紫云秘境。” 洛如珩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如果钟离棠想亲自去秘境寻谢重渊的话, 他便再召集一些修为高深的族人过来护卫。 至于阻止, 他是从未想过的。 犹记得从思过崖出来, 还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便见往日威严庄重的师尊,因小师叔的一声客气疏离的“陆宗主,而灰白懊悔的脸色。 他可不想自己从“如珩”变成“洛修士”。 “那便启程去灵州吧。” 钟离棠收回视线, 转身离开窗边,在一旁的小榻落座, 眉眼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郁色。 “是。”洛如珩下意识答应, 须臾后反应过来,以为钟离棠听错了,便纠正道,“小师叔,谢重渊是去了云州。” “嗯。”钟离棠抬手, 揉了揉眼尾的穴位,自谢重渊不告而别后,他都精神一直紧绷,思虑的也多,难免有些头疼,“先去一趟灵州。” 若谢重渊去的是云州旁的秘境也就罢了,偏生是紫云秘境。虽然谢重渊关于前世的记忆不全,但是只要一想到紫云秘境有通往上古秘境荒域的通道,便不难猜测,谢重渊的目的八成是借道去危险与机遇并存的荒域。 既是要去荒域寻人。 以洛氏修士目前的修为,自保已是勉强。现如今,有能力带他去荒域,又对谢重渊或许没那么大敌意的,怕是唯有同为兽类的妖王了。 而灵州,正是妖族领地。 船乃灵船,即将扬帆起航,全力行驶,届时风大,不便开窗。洛如珩便在离开前,走到窗边,把窗子关上时,他往外头的天空看了一眼。 几团浮云里有一团格外胖乎圆润,又被天风吹出几道凸出的云痕,一道细长几道粗短,竟有几分像小龙崽的模样,怪不得小师叔会看了许久。 在心里叹了口气。 洛如珩道:“弟子就在隔壁,小师叔有事尽管吩咐。” 见钟离棠颔了颔首,他才退下。 一声令下。 竖着洛氏旗帜的豪华商船,缓缓驶出渡口,自西向东,顺风顺水,大张旗鼓,又未引人注意,顺利地把钟离棠安全送入灵州妖王居住的洞府。 只是来的不巧,妖王胡十四正在闭关。 主人不在,被胡十四收养在洞府里的小妖们却未让钟离棠受到冷落,全都好奇地围在钟离棠身边,又因为他身上残留的谢重渊的兽味没有靠得太近,一点儿也不畏惧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叽叽喳喳地问来问去。 “仙尊的病会好吗?您长得好好看,死了太可惜了。” “或许。” “外头都说仙尊养了凶兽,凶兽会不会很难养?” “还好。” “仙尊仙尊,您喜欢什么?” “重——咳,修行。” 稍稍满足了天真单纯的小妖们的好奇心后,钟离棠问他们:“妖王闭关,可是伤还未愈?” 小妖们笑嘻嘻地回答: “早好啦。” “王上对和御兽宗的前宗主交手两败俱伤很生气。” “所以一回来就发愤图强,王上想要突破停滞了多年的境界。” 修行之人越往后越难突破,是以像胡十四那般修为的大能,常常一闭关就是少则十年百年。 钟离棠皱了皱眉,他等不了那么久。 “要不我传讯给师尊?”洛如珩边觑着他的脸色,边小声地提议,“师尊的修为也不低,妖王没空的话,不然让师尊陪您去荒域?” 虽然陆君霆最后放了行,但是两人的关系已然僵硬。 洛如珩有意给师尊机会缓和。 小妖们却来捣乱。 “王上有空!” “在王上闭关的房外,放一壶好酒,闻着味,我们王上就出来啦!” “嘻嘻嘻。” 都不用劳烦钟离棠,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妖们就屁颠屁颠地跑去胡十四的酒窖,搬出一坛上好的万年灵酒,打开盖子,醇厚的酒香顿时逸开。 “一、二、三……” 小妖们才数到十三,胡十四就出关了。 “啊啊啊,哪个小混蛋开了我的心肝宝贝酒!”九条火红的狐狸尾巴破门而出,心疼地卷起酒坛,“这可是我珍藏多年,一直舍不得喝的!” 但开都开了,不喝也是浪费。 胡十四低头欲喝。 “前辈且慢。” 钟离棠连忙出声阻止,万年灵酒的后劲非同一般,若是真叫胡十四把酒喝下肚,怕是要醉个十天半月不省人事。 听到他的声音,胡十四动作猛地一停,抬头一看,见果真是他,立刻喜笑颜开:“呦呵,你怎么来了,可是想我了?” 钟离棠:“……前辈说笑了。” 然后道明了来意。 胡十四着实没想到,自己不过闭个关的功夫,外界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啧啧两声,毛绒绒的狐狸尾巴一甩,把心爱的美酒丢给小妖们。 “小事一桩,我带你去便是。我闭关这么久也没个收获,心烦得很,去荒域逛逛,正好散散心,说不定运气好,就窥见突破的机缘来呢。” 当然,他之所以答应得爽快,还有一个原因。 那便是,他心里视钟离棠为未来伴侣,印象里还是小龙崽模样的谢重渊,在他眼里就是自己的未来养子。 是以儿子丢了,当老子去找,义不容辞啊! ——因着酒香浓郁,他没闻到钟离棠身上谢重渊标记的气味。 事不宜迟,两人这便准备动身从最近的通道去荒域。 临行前。 钟离棠私下与洛如珩说:“此行归期不定,生死难料,你回去后告诉你师尊,坐忘峰及峰上一切事物,皆任由他处置,不必知会我。” 听得洛如珩心中一凉。 “您真要和师尊、宗里一刀两断啊!” 钟离棠一言难尽地看了眼大师侄兼亲族,不懂往日聪明伶俐的孩子,现在是怎么了。 默了默,他从储物袋里把沧月给的两支追踪香其中一支交给洛如珩:“拿回去给你师尊。”又细细地叮嘱,“燃香后,循着香雾找到的人,便是助凶——重渊出昆吾山黑水谭封印之人。此人心怀不轨,当严加防范。” 洛如珩眼睛微亮,还用得上师尊,那就是还有救! 钟离棠:“……” 罢了。 遂与胡十四去了荒域。 “你可有寻找的方向?”胡十四问。 荒域有半个九州那么大,但却不能像在九州一样随意地大面积释放神识寻人,因为这儿到处都是凶残厉害的荒兽荒植,惊动多了便是找死。 钟离棠想了想,说:“有,龙冢。” 无论是《重渊》一书里,还是前世传闻,谢重渊在进入荒域后,最终都去了龙冢。就是在那里,谢重渊得到了上古龙族的一滴精血,从而完成了血灵珠之躯的最终突破,异火由灰变黑,记忆与力量也彻底恢复。 而他推测的没错。 谢重渊确实来了大荒,也确实去了龙冢。 若早知道灵觉寺的那帮和尚靠不住,连一株小小的彼岸都保护不好。谢重渊说什么都会亲自守护。但事后说什么都迟了。当务之急是在寻找到新的医治之法前,尽量拖延钟离棠火毒发作的时间。否则,才是真的要命不久矣了。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继续渡毒,只是他现在的身体扛不住,想要长久地为钟离棠渡毒,他必须变得比现在更强大,于是他来了。 不是为了躲避那些他一出凌霄宗就追上来嚷嚷着他是凶兽,喊打喊杀的人。而是他有必须来的理由。所以他来了。 甚至怕钟离棠不同意,选择不告而别,又担心自己舍不得,在钟离棠呼唤时,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呼——” 循着破碎的幻象里不全的前世记忆,来到龙冢的时候,一路杀了数不清拦路荒兽荒植的谢重渊几乎筋疲力尽。 体型庞大的黑龙趴在入口,硕大的竖瞳死死地盯着幽暗阴森的深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身上都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待凝固之后,一身泛着铁锈味的殷红鳞片,使得他看起来更像灭世凶兽了。 短暂地休息后。 谢重渊扇动皮翼,义无反顾地冲进此界上古龙族的埋骨之地。 “沙沙……” 攀附龙骨而生的藤蔓荒植,是擅闯者面临的第一道难关。 多到杀不尽、比成年男子双手合抱还有粗的藤蔓,漫天袭来。 谢重渊不得不打起十万分的注意力,时而急飞急停,使得藤蔓晕头转向。时而俯冲急转,让身后紧追不舍的藤蔓撞上坚硬无比的骸骨,汁液四溅。时而螺旋向上,令不同源而意识不统一的藤蔓缠绕打结自相残杀。 在闪躲的同时,寻找机会和间隙向前。 第二道难关,是被龙血的力量诱惑而来的荒兽们。 它们远比谢重渊路上遇到的更厉害,体型庞大到谢重渊的巨龙姿态在他们面前显得相形见绌,皮糙肉厚到谢重渊还是灰色的异火都难以腐蚀。 硬碰硬显然是不行的。 谢重渊咬咬牙,抽取了体内大半的血,再浓缩成一滴,伪装成麒麟精血,往荒兽们中间一丢,引得他们争夺、厮杀,然后趁乱溜过去。 最后一关,是龙血主人残存的一缕意识。 “回答吾,汝欲得吾血为何?” 看着眼前盘绕在石柱上被黑雾缭绕遮掩了全貌的龙骸,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出现了幻听,谢重渊耳畔依稀响起自己充满戾气与怨恨的声音。 ——为了复仇。 他要得到力量,杀回去,把那些想杀他的人全都杀光! “为了救我的心上人。” 谢重渊说出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回答。 “汝的回答令吾很满意,上前,吾将吾血赐予你。”龙骸上的黑雾散开了些,露出悬在他胸骨之间的一滴精血,色泽金黄,微微散发着光。 谢重渊上前,然后出其不意地朝黑雾喷出一大团灰焰。 滋啦—— 灰焰所过之处,黑雾尽数消弥。 “大胆!汝竟敢对吾不敬!”龙骸完全显露了出来,森森白骨,对着谢重渊张牙舞爪,愤怒的声音响彻整个龙冢,“吾要杀了汝!” 谢重渊冷笑:“你分明是想骗我过去杀!” 这缕意识压根不是龙血主人的意识,而是龙骸得了机缘成了骨精,所以无论他回答什么,龙骸都会说满意,然后以龙血诱杀。 那些黑雾就是被龙骸精所杀之人的怨念和残魂。只待积累够了,再加以炼化,便能为他组成完整的新魂。 谢重渊用异火腐蚀了黑雾,先发制人削弱了龙骸精的力量。 但同时也彻底激怒了他。 嘭—— 龙骸精绞碎盘踞的石柱,攻向谢重渊。 龙骨坚硬,异火腐蚀艰辛。谢重渊记忆里的那些操控尸骨的亡灵魔法,对眼前这尊活了几千年的强大龙骸精来说,连让他停顿一下都难。相比之下,继承于麒麟精血残缺传承记忆里的古老术法,反而还有点用。 但不多。 白骨没有魂魄血肉,被打碎了,顷刻间便可以复原。 谢重渊却是血肉之躯。 鳞片会掉,翅膀会断,还没完全长好的左犄角会出现裂纹……他念治愈魔法咒语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可远远赶不上躯体伤痕增添的速度。 “这就是汝惹怒我的下场!” 龙骸精长长的白骨身躯如蛇一般缠绕住伤痕累累的黑龙,一圈圈收紧,想要绞杀他。 “吼——” 挣脱不开的谢重渊,在逐渐收紧的束缚中,不服输地怒吼。 前世的他都能赢,为什么他不可以? 自然是因为前世的他可没有一进荒域就自不量力地挑战高难度,而是狼狈地摸爬滚打了几年,熟悉了荒兽荒植,精进了战斗技巧,又在这个过程中吞噬了不少荒兽的精血,逐渐强大自己后,做足了准备才来的龙冢。 今生的他,怎么才能赢? 谢重渊被绞得有些晕厥,但心中的不甘令他始终保持着一丝清醒的意识,他不能死,他死了的话,病着的钟离棠怎么办,谁来救他的棠棠? 棠棠…… “凝聚异火,高温烧之,焚灰可杀。” 这是钟离棠从书中剧情所得知的,在书里和前世,谢重渊被逼到绝境后,误打误撞发现了此法可以杀龙骸精。既是骨精,依附白骨所生,那么只需要毁掉骨精赖以生存的白骨,其上诞生的精怪自然也就跟着消亡了。 熟悉的清冷声音远远传来。 谢重渊濒临溃散的意识猛地一拢,还没有完全清醒,就已经下意识照做,释出体内所有能榨出的灰焰,再凝聚成人指甲盖那么小的小火苗,嘴里喃喃着火焰魔法,兽爪也灵活地掐出御火诀,使异火的温度不断升高,升高,升高,直到他所能达到的极限,然后控制着小火苗去烧龙骸精。 “啊——” 火苗虽小,落到白骨上却有燎原之势。 白骨寸寸成灰,眼见颓势难挽,结局已定。龙骸精在最后一段骨头被烧成灰之前,率先化骨为灵光,倏地注入龙血里。霎时间,金黄的龙之精血色泽变得更加明艳。一股只有兽类能闻到的诱人味道飞速往四周扩散。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小山似的红狐狸停下奔跑的步伐,抬起头,盯着悬在空中的龙血直发愣,喃喃道,“真的好香啊……” 吃了它,只要吃了它,他停滞许久的境界就能有望突破…… “回前辈,我没闻到什么香味。”钟离棠答道。 因为坐在狐狸背上的原因,他没看见胡十四的眼睛已经有些迷离了。 钟离棠说:“前辈,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狐狸背上的毛很高,遮挡了视线,他只能隐约看见谢重渊的一点影子,看不到全貌,不清楚谢重渊现在的状况,他心中不安,想下去看看。 胡十四却后肢一蹬,高高跃起,向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的龙血冲去。 “前辈?” 钟离棠在他的背上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电光石火间,他意识到不对。虽然不知道胡十四出了什么状况,但是显然他现在是想抢夺龙血。 “嗷呜……” 耗尽力量,跌落在地的黑色巨龙也发觉了,却已无力阻止。 就在红狐狸张开嘴,要吞下龙血的前一刻。 钟离棠抽出凤鸣九霄剑,低声道了句“对不住”后,在圈着自己的狐尾上砍了下,迫使本是护着自己的狐尾吃痛松开,然后屏住一口气,用自己最快的速度从狐狸背上跑到狐狸头上,找好角度,朝着龙血一跃而下。 嘎嘣—— 是胡十四牙齿磕到的声音。 钟离棠的一只手险而又险地抢先抓住龙血。 “重渊,接住我!” 其实不用他说,在看到他坠落的瞬间,谢重渊的心便紧张地提起,硬是从虚弱无力的身体里榨出一丝力气,把桃心尾巴朝钟离棠甩了过去。 腰身甫一被桃心尾巴缠住。 钟离棠立刻撕开一张传送符,顿时便有白光大放,迅速包裹住他和谢重渊的身影。在被传送走的最后一刻,他隐约看见许多荒兽奔来的身影。 “咳……” 传送一落地,钟离棠便觉得头昏脑胀,胸口有股沉闷的疼,喉咙也止不住地发痒,低头一咳,便咳出一大滩乌黑的血和零星内脏碎块。 他现在的身体比刚重生的时候要差得多,压根承受不住空间转换对身体与神魂的拉扯。没有当场死掉,已经算是他这次运气好了。 “棠棠!”不远处的谢重渊着急地大喊。 传送过来后,他拼着最后一点余力把钟离棠安稳放下,却顾不上管自己,以致于落地的时候滚出去了几圈,现在与钟离棠隔着一段距离。 他想靠近钟离棠,身体这会儿却不大听使唤,急的不行。 “咳,我没事。” 钟离棠用手背擦了擦嘴上的血渍,转头看他,眼前却一阵发黑。闭了比眼,再睁开,眼前又逐渐恢复了光影,不禁松了口气。 然后,他眼底映出谢重渊试图爬向他的狼狈模样。 脖子支撑不起头,令头只能无力地垂在地上,靠下的犄角完全插进了土里。眼睛想看他,也只能努力斜着,才能勉强看到他。背上的双翼,分别以奇怪而扭曲的角度折着,又像年久失修的破船上的风帆,破破烂烂。四肢看起来很想动,然而最终呈现出来的只有轻微的颤动。还有往日活泼的桃心尾巴,此刻更是瘫软在地,仿佛是一截没有韧性,软绵绵的布绳。 “我过不去!” 那钟离棠便过去。 离得近了,观察地也更清楚,他才发现,原来殷红之中若隐若现、星星点点的白,是谢重渊被龙骸精勒断后刺破血肉冒出来的骨刺。 “你尾巴的骨头也断了?”他问。 谢重渊说:“断了。” “可是你刚刚还接住了我。”钟离棠怔怔。 谢重渊喘了口气,感觉身体又有了点力气,便伸出唯一还能活动舌头,用舌尖尖轻轻地舔了下他的脸:“我永远会接住你。” 舌尖拂过,在钟离棠的眼睑留下一片微热与湿潮。 “嗷呜——”“吼——”“嗥——” 可惜现在没有时间让他们继续温情。 传送的地点是随机的,他们现在位于荒域的不知名处,附近有什么危险的荒兽荒植都不知道,又一个没有修为身患重病,一个伤重力量还没有恢复且全身骨折无法移动。更别说,还有对兽类极具诱惑的龙血在。 钟离棠当机立断,把龙血喂给了谢重渊。 “好困……” 谢重渊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在呢喃了一声后,终是撑不住阖上。 随后,一道耀眼的金黄光芒从他的体内逐渐往外蔓延,最终把他伤痕累累的身躯完全包裹后,忽地收缩成一个成年人拳头大小的金纹黑蛋。 “重渊?” 钟离棠伸手接住,而对他的轻唤,掌心里的龙蛋却没有丝毫反应,安静地仿佛是一枚死蛋,不禁皱了皱眉,目露担忧。 但想想在书里,谢重渊吞下龙血后也变成了蛋,又稍稍放了心。 把龙蛋放进贴近心脏的怀里衣下。 钟离棠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株气味难闻的灵植,揉碎了挤出枝叶,在身上几处位置涂抹,遮掩了本身的味道后,便先离开了有不少血的原地。 书里,谢重渊变成蛋后,是在被他杀光了荒兽荒植后称得上安全的龙冢等到破壳之日。 但现在—— 钟离棠边走,边观察周围的环境。 低头可见的土壤黑中透紫,放眼望去则不见荒草与花卉,倒是有一些奇形怪状但不长叶子的巨树,而树后依稀可以看见一座形如断剑的孤峰。 他当即认出来这里是荒域的西境。 而龙冢则在荒域的东境。两地一东一西,凭他病弱的身体想要过去,简直是异想天开。再者说,依传送前最后一眼所见,龙冢现在怕是有不少被龙血吸引过去的荒兽,并不安全,便放弃了带龙蛋去龙冢的想法。同时心里不免有些担忧胡十四,但想想他有修为在身,怎么说也会比他安全。 他还不如先想想该怎么保住自己与龙蛋。 轰隆一声,打雷了。 钟离棠抬头望了望天,刚才还晴朗的天空,此刻已经阴云密布。 他蹙了蹙眉。 荒域西境的土壤里,沉眠着一种名叫雨虫的荒兽。它们体型不大,智慧也不高,却数量众多。每当被雨水唤醒后,它们就会集体破土而出,吃掉眼前能吃的一切,直到雨停,它们才会再次返回土里,再次陷入沉眠。 昔年他来荒域历练时,修为不俗,路过这里遇见再多雨虫,也不过一剑的事。可现在,哪怕是西境最弱的雨虫,也能轻易杀死身无修为的他。 啪。 一滴雨落在了钟离棠的额头上。 嗡嗡。 他脚下的土壤里传来雨虫将醒的低鸣。 钟离棠立刻奔向最近的一棵巨树,攀着树身上凸起的瘿子和被雨虫啃噬后留下的坑洞往上爬,越往上,雨虫啃噬的痕迹越少,说明这树并不在雨虫的食谱之上,浅尝过后便会放弃进食,所以不妨在此暂时避雨躲虫。 手被树皮擦伤划伤,破了皮流了血,他也不在意,在足够高的树杈上站定之后,便用锋利无比的凤鸣九霄剑,在树身上劈砍削挖出个树洞。 哗啦啦。 大雨落下,瞬间把钟离棠全身浇透。 他身子晃了晃,知道此刻不能停下也不能倒下,便咬牙坚持着把储物袋里所有有驱虫之效的东西都拿出来用。汁液沿着树身倒下,纵使会被雨水冲刷掉,但落在树根也是好的。晶石镶嵌在洞外用剑挖出的坑洞里。药粉洒在洞里和身上。然后把隐匿气息的符篆贴着身上和洞内,希望有用。 以防万一,他还拿灵物在洞内布置了一个小型传送阵。小到启动后,只能传送走他怀里的龙蛋。至于他,若再用传送,不亚于当场自戕。 做完这一切后,钟离棠才虚脱地靠在并不宽敞的树洞里。 爬树挖洞时不觉得累,停下之后,便连根手指都不想动弹。于是便忍着不适,任头发和衣服都湿嗒嗒地黏在身上,手上的伤也没有处理。 好累,身体和精神都疲惫至极。 钟离棠的眼帘缓缓垂下。 嗡嗡嗡…… 底下的虫鸣声越来越大了。 钟离棠捏了捏眉心,挪到洞口,往下看了一眼,只见黑紫的土壤出现密集的孔洞,无数狰狞丑陋的雨虫爬了出来,肥硕的身体上是一对小小的翅膀,只能支撑雨虫短暂地低飞。但他担心雨虫会爬上来,便一手紧握着凤鸣九霄剑,眼睛也死死盯着洞口和下方的情况。然而他的身心实在太疲惫,总是忍不住打瞌睡,索性取出一枚本来是给谢重渊准备的压制火毒的丹药含在嘴里提神,这药的效力更强,味道也就更苦,便是吃惯了各种苦药的他都忍不住蹙眉了一瞬,心想若是谢重渊,怕是又要闹着不愿吃了。 想到谢重渊,他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 扯了扯衣领,低头看了眼怀里的龙蛋。 完好无损。 就是不可避免地沾了水。 钟离棠扬起的唇角顿时抿直了,不由地为自己的疏漏感到自责,然后连忙找出一块干燥的软布把龙蛋仔细擦拭干净,才又展颜。 说不上是几个时辰之后,雨渐渐停了,雨虫们也陆续退回地下。 已到极限的钟离棠再撑不住。 眼帘低垂,昏昏欲睡。 双手却下意识环抱住腹部,那本来纤细的地方,如今微微隆起——正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由拳头大小变成得两手捧着的龙蛋。心口放不下,便只好放在腹部。他没孵过蛋,但大约知道,蛋想要破壳,是不能冷着的。 而他不知是淋了雨的缘故,还是火毒又开始作祟,体温愈发高了。 昏沉间,他想,高些也好,正好可以用体温给龙蛋保暖。 “呵。” 有人落在了树洞外枝桠上,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几乎就要睡着的钟离棠,心中顿时一凛。 他希望来人是清醒了的胡十四。 “别来无恙啊,仙尊。” 但显然不是,胡十四鲜少唤他仙尊。 第60章 魔宫夜宴 粗陋狭小的树洞里,钟离…… 粗陋狭小的树洞里, 钟离棠狼狈地蜷缩着,玉簪歪斜,发髻松散, 雪白凌乱的发丝黏在烧得通红的脸颊上。 往日干净整洁的白衣, 皱巴巴的,沾了污泥, 蹭了青苔, 还染了淤血。 哪还有仙门高岭之花的样子? 听到他的问候。 倏地睁眼。 湿漉漉的雪色长睫下,漆黑明澈的眸瞳,警惕地望着他。 活像一只不安的鸟雀。 “听闻仙尊养的凶兽进了荒域, 本君特来会会,”夜寄雨笑得玩味, “没想到竟有意外之喜。” 钟离棠把双膝屈的更高, 挡住腹部。 书里, 谢重渊融合完龙血力量破壳后, 因不熟悉情况, 误从出口在魔域的一处通道出了荒域,不出意外地一出去就被群魔发现,欲要吞噬他来增长修为。夜寄雨便是其中的一员。 所以, 夜寄雨口中的“会会”定不简单。 更别说,谢重渊还两次阻拦夜寄雨杀他, 早就与之结下仇怨。 手隔着衣裳轻轻地摸了摸龙蛋。 钟离棠心知, 绝不能让龙蛋落到夜寄雨的手里,否则谢重渊必死无疑。 “魔域通往荒域的通道有七,只有一个出口是在荒域西境。如此还能遇见,确实令人意外。”钟离棠一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的不像话, 嘴巴也干得厉害,舔了舔唇,他继续道,“只是不知喜从何来?” 夜寄雨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唇上,喉结滚了滚:“自然是喜在——” 话还没有说完,便察觉周遭的空间隐隐有些波动,他暗道一声不好,立刻俯身抓住钟离棠的手腕,一把将他拉出树洞。 但钟离棠的目的已经达成。 传送阵设的时候刻意定了位,一启动,就会把龙蛋送去龙冢,几个时辰过去,那儿的荒兽合该离开了,怎么也比留在这里被夜寄雨发现后安全。 而心情一松,他眼前便是一片眩晕。 不得不靠着树身支撑身体。 “竟差点叫你逃走!” 夜寄雨看着他的眼神有些羞恼,尤其是联想到前两次的失败经历,更是恨得牙痒痒。 当即释出一股神识,扫过钟离棠全身,把他腰间的储物袋和身上凡是可以助力的灵物全扯下来丢进树洞里,然后放一把魔火,全烧了。 钟离棠转头看了一眼。 火光中,一缕不起眼的红雾袅袅升起,缓缓地往树洞外飘。 “喜在我心想事成,”夜寄雨箍紧了他看似像挣脱实则只是无力抬起的手腕,“终于可以邀尊上到魔域做客了。” 红雾缠在了夜寄雨的身上。 钟离棠的视线也落在了夜寄雨野心勃勃的脸上,喟叹:“原来是你……” “什么?”夜寄雨。 钟离棠却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待他醒来,已身在魔宫。 “也不知这房里放了什么宝贝,竟劳的君上命我们两员魔将在此看守。” “能让君上入眼的,定非俗物。” “也是,不然君上也不会要在今晚设宴,还邀了众魔君前来赏……” 屋内,钟离棠睁开眼,不知是不是睡了一觉,身体得到休息的缘故,竟有种回光返照的轻松。 他从床上下来,赤脚走了一圈,此时的魔宫还未被谢重渊占据变成金碧辉煌的黄金宫,仍是旧时粗犷野性的风格,屋顶和柱子不知是什么巨兽的壳与骨,墙壁和地面则是大块大块不规则的怪石。也不知道是怕他生事,还是关着他的这间房许久无人居住的缘故,屋内空荡荡的,除了一张破旧的床榻和几处固定在墙壁上用来照明的悬珠宝灯,竟再无旁的物件。 钟离棠叹了口气。 他不想坐以待毙,可外头有人看守,屋内和身上又没有东西可以助他。 但就这么放弃不是他的性格。 还有什么办法呢…… 钟离棠倚着墙,望着离得最近的一盏悬珠宝灯散发的柔光,陷入沉思。 想着想着,他忽然想起前世在魔宫病得起不了身只能整日躺在床上时,照顾他的魔宫侍从,或者说是伪装成侍从的谢重渊,因为怕他无聊,时常费尽心思搜刮些乱七八糟的趣事说与他听,其中就有关于魔宫的。 “君主杀了魔界众君,称霸魔界之后,嫌魔宫难看,便决心重建。谁知推倒旧宫时,却发现地下竟有不少密道。” 侍从说着,还刻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 那时他病得严重,难得的清醒时间,心神也都在抵抗病痛的折磨,其实并没有心思听侍从讲故事,但因着误会侍从在魔宫饱受欺凌和排挤,没有朋友也没人说话,着实可怜,又是好心,便不忍拂,总是配合地应声。 “密道?” “对!”侍从兴致勃勃地继续说,“我问了,呃,不对,是我们君主问了宫里的老魔,我听见的,原来是曾经的魔尊偷偷建的,为的是背着善妒的魔后与宫里的侍女偷i情,密道刻了隐匿阵法,又仿照凡间皇宫的做法,无需动用魔力,反而不会被发现,只要启动机关,便可进出……” “什么机关?” “灯。” 钟离棠抬手,摸上眼前的悬珠宝灯,几乎没用什么力气,便把灯偏转了方向。 “七盏灯,反向,密道即开。” 钟离棠扫了眼屋子,不多不少,正好有七盏灯,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一一走过去,把灯转到相反的方向。 轰。 随着这很轻微的一声响。 地面一块石头陷落,露出一条密道。 钟离棠果断走了下去。 密道七通八达,他看都未看一眼那些岔道,而是专心往主道的尽头去。 若是他猜的不错,主道的出口,应是前任魔尊的房间。 那里,或许会留有一些可用的器物。 然而这次,运气没有站在他这边。 刚从主道出口出来,踩在前任魔尊房间地上,回头便看见了夜寄雨。 “……” 夜寄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他:“若不是知道我父亲只爱女子……” 钟离棠又是杀了他父亲的人。 他都要怀疑两人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了。否则,钟离棠怎会知道密道? 连他都是父亲死后,继承魔宫,被曾与父亲有染的侍女半夜从密道出来爬床才知道的。 钟离棠自然不会为他解惑,偷跑被撞见个正着,着实有些尴尬,默了默,问:“阁下不是设宴款待群魔去了么?” 夜寄雨笑了一下。 “谁叫佳肴迟迟未醒,本君不得已,只好推迟了开席的时间呢。” 钟离棠疑惑地眨了下眼。 佳肴是在说他吗? 显然是的。 “把他带下去好生梳洗打扮一番。”夜寄雨叫来几个魔族侍女,吩咐过后,又威胁道,“不要让他离开你们的视线,若是叫他找机会逃了,本君便吃了你们。” 这个“吃”,依着魔族可以吞噬人增长修为的特性,自然是字面一样上的吃。 侍女们瑟瑟发抖:“是。” 怕钟离棠逃了,就连洗澡都要一群人围着,还想上手亲自为他搓洗。 浴池里,钟离棠紧紧按着衣裳,躲开侍女们伸过来的手,终于有些慌乱:“几位姑娘,可否让在下自己来?” “君上会吃了我们的。”侍女们摇摇头。 她们都是低等魔族,智慧有限,理解能力也有限,说话做事容易一根筋,好处是慑于生物本能,天然臣服于所属的高等魔族,不会背叛。 钟离棠:“我虽失去修为,形同凡人,但身体仍是修士身躯,洁净无垢,过下水便算是洗了,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侍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浴池里白发雪肤的钟离棠,点点头,放弃为他洗澡,转头拿来一套艳丽轻薄的红裙就要给他换上。 钟离棠知道反对无用,便叹息道:“我教你们可以瞬息换衣的术法口诀。” 侍女们眼睛微微一亮,低等魔族在魔族跟牲畜没什么区别,主人可不会费心教她们什么,所以有机会能学到东西,她们还是很乐意的。 “没想到曾挥剑杀了无数魔族的仙尊,竟会对这些低等奴仆如此好声好气。”隐匿身形,在一旁观看了许久的夜寄雨,现了身,看着穿上自己买的红裙的钟离棠,摸了摸下巴,勾起嘴角,“啧,本君愈发舍不得杀你了怎么办?” 感觉还缺了点什么。 他大手一挥,钟离棠手上脚上,瞬间多出来一套镣铐和锁链。 之后,仍觉得不满意。 夜寄雨又取金化成一座精致漂亮的金笼,把钟离棠关了进去,罩上黑绒布遮得严严实实。 “好了,该开席了。” 魔宫主殿的宴会上,等候已久的众魔君,见夜寄雨终于舍得来了,有脾气大的,便忍不住开嘲。 “有的魔,还没成为魔尊呢,就摆上了魔尊的谱,哼,本君倒要看看你准备了什么宝贝,值得我们等这么久。” “是啊是啊。” 其他魔君也不嫌事大地附和。反正大家都是魔君,修为大差不差,打起来还不知道谁吞噬谁呢。 “急什么?”夜寄雨冷眼扫过他们,到殿上宝座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本君准备的东西,自然会令尔等满意。” 众魔君不信。 夜寄雨冷嗤一声,命人把黑绒布掀开,露出金光闪闪的笼子。 笼内。 一指宽的玄铁手铐扣住两只纤瘦的手腕,又被自笼顶垂下的一截细长锁链高高地拉起,宽松轻薄的大红衣袖滑落到臂弯,露出雪白的小臂。 如瀑如云的白发未挽未束,堆在凹陷的肩窝里,披在削薄的脊背上,落在探出旖旎红裙外未着鞋履的足尖。 虽低着头,看不见脸。 但他的身份,在场的人无不了然于心。 60-63 第61章 火毒发作 阁下分明是以我为饵,满足自…… “怎么样, 诸君对自己看见的可还算满意?” 宝座上,夜寄雨拍了拍手,立刻有捧着美酒的侍女们鱼贯而入, 为众人斟酒。他姿态随意地率先端起一杯, 朝众人举了举,豪迈地一饮而尽。 “满意满意。” “之前听闻钟离仙尊在沙州鬼城差点嫁给鬼王, 还曾遗憾无缘得见常年一袭白衣出尘的仙尊着红衣会是何等绝艳模样, 不想今天竟圆梦了。” “没想到啊,过去一剑杀一魔,威名赫赫的钟离仙尊, 有朝一日也会沦为我们魔域的阶下囚,哈哈哈……” 魔君们纷纷举起酒杯, 嬉笑着饮下。 黄金笼中, 钟离棠缓缓抬起了头。 明明被迫穿上羞人的女式红裙, 轻薄得胸膛都若隐若现, 稍稍动一下, 白皙的大腿就有可能不慎从红艳的裙摆间露出。 可他的神情却很平静。 没有屈辱之色,也没有惶恐不安。 真叫人不满。 啪啦。 有魔君把喝完的酒杯大力往地上一掷,不悦地盯着笼中的钟离棠。 “你该害怕!” 最好是瑟瑟发抖, 嘤嘤地哭着求饶。 钟离棠乌眸转动,视线落子他的身上, 定定地看了一会儿, 忽然开口说道:“我记得你。” 那魔君一愣,没想到会被记住。 钟离棠歪了歪头,看着他,想起了更多:“你说家里还有八百岁的老母需要赡养,求我饶你一命, 回头必有重报。” 那魔君的脸轰的一下全红了。 “啧啧,闻人魔君,本君怎么不知道你家里还有个老母?” “亏你当年还曾吹嘘从仙尊剑下逃生的事,哈哈,没想到原来是这样逃生的啊。” “说说看,你打算怎么感谢仙尊的不杀之恩?” 魔君们大肆嘲笑。 那闻人魔君险些恼羞成怒。 还是夜寄雨看不下去,适时叫停了他们,说起正事:“诸君是否还记得我魔域的约定?” 笑闹着的众魔君,顿时神色一凛。 他们当然记得。 前任魔尊被钟离棠一剑杀死后,魔域群龙无首,众魔君为了争夺那至尊之位彼此厮杀,令魔域势力大减,不得已,没争出个胜负的众魔君立下誓约,谁能杀了钟离棠为前任魔尊报仇雪恨,他们就认谁是下一任魔尊。 结果钟离棠实力太强,所有想杀他的都成了凤鸣九霄剑下的亡魂。 反而令魔域进入了一段诡异的和平期。 但是现在—— 众魔君的视线重新凝聚在黄金笼中的钟离棠身上。 曾经强大无匹的仙尊。 此刻苍白、病弱、美丽,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 殿内的气氛陡然暗流涌动。 钟离棠却望着夜寄雨坐着的由兽骨和魔石打造的粗糙宝座,漫不经心地想,还是后来谢重渊重新打造的黄金宝座更好看一点。 夜寄雨误以为他在看自己,心情很好地笑了。 与他接下来说出的话截然相反。 “我本可以直接杀了钟离仙尊,按照誓约的力量,届时,即便诸君心有不满,也得以本君为尊。” 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众魔君眼神晦暗,思忖着他的目的。 “因为我虽为前任魔尊之子,却无意称尊。” 钟离棠沉默,那两次费尽心机潜入坐忘峰试图杀他的人是谁? 众魔君也露出不信的眼神,哪个魔不想成为魔尊,号令群魔? “自钟离仙尊修为尽失后,仙门再无实力可碾压一切的存在,值此良机,我魔域未尝不可继承前任魔尊的遗愿大展宏图——我们需要一位英明神武的魔尊,而诸君无论是能力、见识,还是修为、境界,都远胜于我。所以我甘愿退出尊位争夺,请诸君于今夜公平决出最强者为下任魔尊。” 夜寄雨知道,他若是不为自己讨点好处,众魔君定还会心怀疑虑。 便又道:“不过必须得封本君为少主,并立誓不可更改。” 言下之意,他要下下任魔尊的位置。 然后他从宝座上起身,对着众魔君,朝着殿下的黄金笼做了个请的手势:“仙尊就在这里,诸君谁先杀了他,谁便是魔尊。” 话音未落,群魔乱舞。 桌椅四分五裂,杯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激荡的魔气如大风刮过,扬起黄金笼中钟离棠如雪的长发和艳红的衣袂。 钟离棠收回视线,神情依然平静。 像正在受难的神祗。 不过因为想当魔尊的魔君很多,一时半会,钟离棠反而安然无恙。众魔不是你想飞往黄金笼我就拖你后腿,就是我想暗中偷袭他反手保护。 钟离棠:“……” 看着不断落在笼子里保护他的珍稀法宝。 他垂下了长睫。 直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响起。 钟离棠倏地掀起眼帘,看到刚刚还在为了杀他互相使绊子的众魔君瘫倒了一地,而夜寄雨施施然走下宝座,随手就近抓起一个魔君吞吃入腹。 “本君想了想,做少主还是不如做魔尊好。” 众魔君目眦欲裂。 “夜寄雨!你竟然在我们的酒里下毒!卑鄙!阴险!” “放我一马,我不做那劳什子的魔尊了。” “早知今日,当年就该吃了你!” 夜寄雨不以为意,在惨叫声、痛骂声和求饶声中,吞噬了一个又一个无力反抗的魔君,感受到修为的飞速提升,他身心舒畅。 “走!” 倒在黄金笼边的闻人魔君,忽然暴起,挥出一道魔气,把黄金笼劈开一道口子,又斩断了悬着钟离棠的锁链,然后转身朝夜寄雨攻了过去。 他不爱喝酒,从来没想过做什么魔尊。 连成为魔君,都是多年来勤恳修炼的成果。 他曾为了活命满嘴谎话,但也是个有恩必报的魔。 可惜他不是夜寄雨的对手,一个照面就被夜寄雨吞噬,化作他修为的一部分,并未拖延出什么时间。 “仙尊真是魅力非凡啊。”夜寄雨走到黄金笼边,不无感叹道,“陆君霆看你的眼神不清白,鲛皇妖王为你与人族修好,佛子鬼王独独对你与众不同,传闻中的灭世凶兽与你有不少香艳故事,我魔域一个不起眼的魔君愿意为你去死,就连我,都为了保住你的性命不惜杀光我魔域众君。” 现在魔域只剩他一位魔君,就算不杀钟离棠,魔域也得以他为尊。 锁链一断,钟离棠跌落在地。 手腕上看似轻巧实则重达千斤的玄铁镣铐,坠得他抬不起双手,上身伏在地上。 “阁下分明是以我为饵,满足自己的欲望罢了。” 钟离棠抬眸。 夜寄雨却被他匍匐仰望的姿态取悦到了,不仅不生气被他揭穿了真实面目,还心情很好地俯身,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细细欣赏。 美到无可指摘的一张脸。 尤其一想是这张脸的主人曾经强大到无人能敌,就更觉得美丽了。 “只拿仙尊做饵未免太可惜了。”夜寄雨总是盛着野心的鹰目暗光浮动,“我还有欲望迟迟未得满足,仙尊不妨行行好,替我一并满足了?” 钟离棠蹙起了眉。 就在这时,一块红盖头忽然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钟离棠的头上,垂下的红布,完全遮住了他的视线。 紧接着,一团漆黑不详的火焰直冲他捏着钟离棠下巴的手。 还没有被那火焰碰到,夜寄雨便感到后背发凉,猛地松手躲开。 黑焰扭曲蓝几下,化作身着织金玄衣的男人,高大不输于魔族,身材比魁梧的夜寄雨更为精壮,异域深邃的眉眼间,此刻正氤氲着杀气。 “你就是那凶兽?”夜寄雨问。 谢重渊皮笑肉不笑道:“是又怎样?” 他吞下龙血变成一枚蛋后,是有意识的,也能感受到外界发生的一切,只是无法回应而已。被传送走后,因为担心钟离棠,他心急如焚,竟比前世更早与龙血完成融合,一破壳,他便立刻找来,幸好没有来迟。 夜寄雨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不知道吃了你,我能增长多少修为。” “你尽管来试试。” 谢重渊冷笑,前世他能杀夜寄雨一次,今生就能杀第二次。释出一团异火护住钟离棠所在的黄金笼后,他便与夜寄雨打了起来。 夜寄雨很强,又刚刚吞噬了那么多魔君,就更强了。 但在谢重渊面前就不够看了。 当年谢重渊能被仙门一众前辈成功封印,还是因为他经历了位面转换受了重伤的缘故,如今的他融合龙血突破了血灵珠最后的限制,几乎完美复刻了本体巅峰期的力量,又有上古异火加持,完全能直接杀死夜寄雨。 然而他偏不。 非要慢慢玩i弄,故意让夜寄雨以为他实力稍逊一筹,吊着他一直打,用人身和巨龙姿态把夜寄雨这个皮糙肉厚的魔族暴揍了一顿出了气。 才在夜寄雨逐渐意识到不是他的对手,想要逃跑的时候。 喷一口异火。 把刚刚还春风得意的夜寄雨骨肉神魂都烧了个干净。 然后他一挥手,收了护着黄金笼的黢黑异火,从笼子的破损的缺口处大步走了进去,踢开一地乱七八糟的法宝,在钟离棠身前单膝跪下。 捏住红盖头的一角,忐忑地掀起。 却见钟离棠眸光涣散,双颊绯红,肌肤汗涔涔的,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两瓣微启的薄唇偏偏干得过分,吐出的气息热得惊人。 第62章 发作之后 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凭借前世伪装成魔宫侍从, 贴身照顾钟离棠时积累的丰富经验。 谢重渊一眼看出,他是火毒发作了。 “钟离棠?” 钟离棠被汗水打湿的眼睫轻轻眨动,涣散的目光用了好一会儿, 才艰难地缓缓凝聚, 看见谢重渊担忧的眉眼。 想安慰他,说“没事”。 一张嘴, 却发出痛苦的低吟。 痛, 太痛了。 身体在痛,神魂也在痛,无一处不痛, 无一刻不痛。 即便前世已经经历过一回,这可怕的痛苦, 对他今生尚未习惯火毒发作痛苦的身体和神魂来说, 依旧很难捱。 “是不是很痛?” 谢重渊捏碎钟离棠腕上的玄铁镣铐, 扶起他无力的身上, 拥进怀里, 施法令自己本是火龙的身体温度变得极低,只为了让钟离棠能好受一点。 前世,在他把人抢回魔宫之前, 钟离棠体内的火毒就发作过数回了。 等到魔宫。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再发作时。 钟离棠已经能表现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生了一场寻常的病罢了。 很长一段时间。 他都以为钟离棠并不怎么难受。 “嗯。” 钟离棠向来坚忍, 即便是在身娇体弱的幼儿时期, 磕磕碰碰受了伤,也不会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哭泣。 后来随师尊习剑修行,再苦再累,他都能坚持,切磋和历练的时候受了再严重的伤能眉都不皱一下。 可现在, 在谢重渊冰冷却宽厚的怀里,在他认定的伴侣心疼的询问下。 他想,他或许可以诚实一点。 也可以脆弱一点。 “有一点痛。” 谢重渊心都要碎了。 尤其是感受到怀里削弱的身躯因为疼痛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栗的时候。 更是恨不能以身代之。 “我该怎么办,”谢重渊拥紧了钟离棠,喃喃道,“才能让你的痛苦少一点?” 哪怕代价是要付出他的命也行啊。 心中忧急至极时,他蓦地想起前世抓来的那些没用医修说的话。 “火毒发作,实为火毒蓄积过多后的一次爆发。” 那么想法子减少会不会让钟离棠好点? 至于该怎么减少…… 谢重渊想起今生的自己来荒域的目的。 “我、我想为你双修渡毒,可以吗?” 听到他不太自信的请求。 钟离棠从他怀里抬起了头。 然后看到他在自己的注视下,蜜色的脸庞逐渐变红,变红,变红。 疑惑地眨了下眼。 谢重渊吞噬龙血后,异火蜕变成完全体,在腐蚀力之外又有了毒性,身为主人的他自然不会再被火毒所伤。 渡毒不再伤他,钟离棠没有理由拒绝。 但谢重渊却像是怕他会拒绝一样,还不等他回答或者是给出同意的反应。 便一低头,拿唇堵住了他的嘴。 轻薄的红衣,被汗湿后,紧紧贴在了泛红的肌肤上。 勾勒出优美的线条。 也令一切毕露。 含苞待放的茱萸,亭亭玉立,仍像今生的他记忆里那般美好。 繁复的红裙,不需褪去,轻轻一拨。 便能望见雪山明月。 那么高,那么圆。 只一眼。 就令人心驰神往。 浮沉间。 钟离棠透过黄金笼,看到殿上悬珠宝灯迷离的光芒下,庞大狰狞的影子。 耳畔濡湿。 仿佛有人贴的极近,狞笑着唤他“仙尊”。 后面似乎还说了什么。 他没有听见。 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喂,醒醒。” 怀里忽然一重,钟离棠睁开了眼。 入目是满树盛开的白海棠花,然后被凑过来的火红狐狸脑袋挡住。 “前辈怎么来了?” 钟离棠把红狐狸轻轻推开,手在榻上一撑,坐起身,微风掠过池塘带来的潮意,扑在他泛着病态薄红的脸上。 “自然是来救你的。” 钟离棠一怔。 有种前世重演的诡异感。 尤其是这几天,谢重渊忙里偷闲把魔宫逐渐改成黄金宫的模样,还把他居住的小院也修建的与前世几乎一样的情况下。 “被魔头抓来的这些天,你受苦了。” 胡十四嗅到了他身上浓郁的兽味,却因为谢重渊蜕变至完全体味道变了些,而没有认出是谢重渊留下的。 以为就像魔域近来流传的故事那样。 夜寄雨吞噬了魔域众君,又被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杀了,而新魔头品味低俗的和某头小兽不相上下,金屋藏娇了本是夜寄雨抓来的钟离仙尊。 “唉,都怪我道心不坚,轻易便被龙血的力量诱惑,起了贪念。否则也不会害你沦落至此,被那魔头百般折辱。” 见胡十四如此愧疚。 钟离棠出言安慰:“事出有因,非前辈之过也。至于折辱……” 他觉得你情我愿的事,谈不上折辱。 然而不过是停顿了一瞬的功夫。 却令胡十四产生了误会。 “你放心,我们妖族不像人族那样看重贞洁,纵使你被魔头欺负了,在我心里,你依然是天下最好的存在。” 钟离棠微微睁大了眼。 这话听着怎么像是…… “前辈也心悦我?” 胡十四自动忽略了他话中的“也”,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 就在这时。 钟离棠听见头顶的树冠传来细微的簌簌声,不由地抬起了头。 前世,胡十四溜进魔宫,想带他走的时候,谢重渊忽然从这树上出现。 今生—— 看着空无一人的树冠。 又想起这几天谢重渊除了双修渡毒,几乎不会出现在他眼前的躲避状态。 只当自己多心了。 或许只是风吹得树叶作响罢了。 钟离棠有些失落地收回视线。 “所以你随我走吧。等回了妖域,你吃了上古水麒麟精血,兴许病就好了,到时候我们便能繁衍,可以生一窝小麒麟,或者是小狐狸和小人儿……” “你做梦!” 谢重渊倏地从白海棠树上跳下来,瞪着红狐狸的墨绿竖瞳,几欲喷火。 “水麒麟精血早就已经被我吃了!” 胡十四顿时感觉天都要塌了。 没有水麒麟精血,他的伴侣就无法接纳他,也就没办法繁衍生小崽儿了。 “我要和你拼了!” 胡十四没见过他的人身,一时没认出他,闻着他身上与钟离棠一样的陌生味道,只当他是强取豪夺的大魔头。 “呵,这次我要把你的尾巴全烧光。” 谢重渊一想到前世今生,这头死狐狸都想拐跑钟离棠,就恨得牙痒痒。 一狐一人当场打了起来。 “重渊!”钟离棠出声阻止。 但谢重渊还是眼疾手快地把胡十四胖揍了一顿,不过并没有像所说的那样,去烧胡十四九条狐狸尾巴。 他又不傻。 前世,胡十四被他打成重伤,最后反而得了好,被钟离棠护着,抱在怀里上药喂食,殷勤照顾,温柔呵护。 而他,却被当成洪水猛兽提防。 今生他才不会重蹈覆辙。 打一顿,出口气,便把红狐狸丢出魔宫。 “我还会回来的——” 说到做到,隔天,胡十四竟又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魔宫。 看出钟离棠眼底的惊讶与好奇。 胡十四嘿嘿一笑。 “那魔头吩咐手下魔族开采附近的金矿,用来重建魔宫。而我正好有一法宝,可以令我伪装成死物不被发现。” 于是他装成一块金子,被带了进来。 钟离棠恍然,怪不得魔宫防守加强后,胡十四还能进来,原是这样。 “我打听过了,那魔头一大早就出魔宫,收拾不服他的魔去了。所以你放心,我这次定能成功带你离开。” 钟离棠如前世一般拒绝了他,只是前世今生他不走的理由不再一样了。 前世,他是为了凌霄宗的安危。 今生则只为谢重渊。 “多谢前辈的好意与厚爱,只是我的心上人在这儿,我是不会离开的。” 胡十四感觉他的天彻底塌了。 “谁?” “重渊。”钟离棠道。 胡十四拧起眉,似乎昨儿,钟离棠便冲着那魔头喊了一声“重渊”。 “你怎么会喜欢上那魔头?”他大为震惊,“你才认识他几天啊!” 钟离棠隐约意识到双方认知的不一,于是解释道:“重渊便是雪团儿。” 胡十四又是一惊。 合着搞了半天,他以为是未来养子的人,原来是他意中人的心上人啊。 缓了会,艰难接受了沉痛的现实后。 “我可以做小!”胡十四不死心地说,“我们妖族向来崇尚自由,一夫一妻有,一夫多妻和一妻多夫的家庭也不少。” “……” “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 在钟离棠沉默的注视下,胡十四终于讪讪地收敛了几分,不再胡说八道,叹了口气:“唉,看来我们有缘无份呐。” 明明他们遇见的也不算晚。 偏偏动心的只有他。 “唉,反正水麒麟血也没了,就算你喜欢我我也给不了你幸福,这样也好。” 提到水麒麟血。 钟离棠不免歉疚:“对不住,之前重渊遇险,为了救他,我便用了。” “哎,没事儿。”胡十四想开了,“就当是我这个前辈给你们小两口的贺礼。” 就是心里还有点酸。 谢重渊那小崽子的命也忒好了吧。 被无数人仰望和爱慕的仙尊,偏偏青睐于他,真叫人羡慕啊。 既然钟离棠不走。 胡十四也就不急着离开了。 “这魔宫我能溜进来,说不定别人也能,谢重渊那厮不能时刻在你身边,索性我留下小住一段时间,顺便在他不在时保护你,你不会不欢迎吧?” 实则是担心钟离棠的病情。 怕他这一走,再见便是一座坟冢了。 钟离棠正是心怀愧疚的时候,对这种小事,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而得了他的首肯。 胡十四便有了底气,哪怕是面对能压着他打的谢重渊暗含杀气的眼刀,也不怯:“你敢对我动手,小心我向钟离棠告状。” 谢重渊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然后在晚上与钟离棠双修,为他渡毒的时候,多使了些力气。 结束后,天还未亮,谢重渊就悄然离开。 留钟离棠在榻上满心困惑。 怎么还在躲他? 第63章 借酒消愁 侍从低头,在他唇上狠狠亲了…… 等天一亮。 钟离棠便去寻胡十四, 想向他了解更多关于妖族吞噬精血进阶的事。 结果压根找不到人。 还是问了魔宫侍女们才知道,胡十四向她们问过酒窖的位置,可能在那儿。钟离棠体弱不宜饮酒, 谢重渊又不好喝酒, 最后反倒是便宜了他。 “呃,好喝, 嘿嘿嘿……” 看到酒窖里, 左手一坛,右手一壶,喝得狐狸眼迷离, 本就雌雄莫辨的脸染上酡红后,愈发妖孽的胡十四。 “……”钟离棠陷入了沉默。 不禁怀疑他坚持留下的目的, 到底是想保护他, 还是为了魔宫美酒。 胡十四不知喝了多少酒, 醉得厉害, 听到钟离棠的询问后, 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打着酒嗝,嘟嘟囔囔, 简直是梦到哪句说哪句。 “呃,你说精血啊, 嘿嘿, 是个好东西……吃,呃,吃比自己血脉弱的,能补身体涨修为,呃, 吃比自己强的,便、便如毛虫破茧成蝶,能脱胎换骨……呃,就是不能吃和自己血脉差不多的,否则,呃,就会一直互相排斥冲突……你问,呃,你问对性情的影响啊?呃,其实,呃,我当年事骗你的,压根,压根没什么影响,我就是,就是贪恋,呃,嘿嘿……” 钟离棠再次陷入沉默:“……” 犹记得当年,胡十四吞噬上古火麒麟精血,成功融合后,并未急着离开巩固修为境界,而是选择与他结伴继续在荒域历练。期间,胡十四没少借口他被精血影响了性情,特别想黏着人,求他摸摸抱抱顺顺毛之类的。 原来都是骗他的么…… 既然吞噬精血不会影响性情,那么看来,这几天谢重渊躲他,便是另有原因了? 钟离棠心事重重地离开酒窖。 然后在又一次夜里被按在榻上,开始双修渡毒前,偏头躲开了谢重渊落下的唇。 谢重渊眸光一暗,最终落在钟离棠脸颊上的唇张开,露出锋利的犬齿,在那泛着病态红晕的肌肤上轻轻咬了一口,无声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有话问你。”钟离棠想推开他,坐起来好生说话,但双手刚一抬起,就被抓住手腕,反扣在脑袋两侧,只好就这么说,“这几天你来去匆匆,总不见人影,可是在刻意躲我?” 谢重渊一僵,眼中的晦暗顿时消散,心虚地从他身上移开,连眼睛都不敢看他:“没有啊,我怎么会躲你?我只是最近太忙了,你知道的,我一直在忙着收服魔域那些不愿臣服于我的魔族。” 钟离棠不信。 如果谢重渊真的忙到连和他相处的时间都没有,就不会在胡十四第一次溜进魔宫对他表露心意的时候,忽然如前世一般从白海棠树上跳下来。 而且过去谢重渊一向黏他,几乎到了恨不得与他整日形影不离的地步。这几天却一反常态,怎能不令人感到奇怪呢? “是不是你当初离开凌霄宗的时候,陆师兄对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或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让你一直耿耿于怀,才会如此躲我避我?” 除此之外,钟离棠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见他说罢,谢重渊骤然低落的神色,心里不由地又确定了几分。 “可否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比悬珠宝灯散发出的光芒更柔和的,是钟离棠此刻询问的眸光,含着心疼与愧疚,仿佛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重渊心头微动。 其实没什么,陆君霆的指责也好,威胁也罢,今生的他都没有放在心里,只在乎钟离棠的安危,离开也为了想办法救钟离棠。 而他…… “我都理解,”谢重渊抬手,摸了摸前世曾被钟离棠一剑穿过的心口,比疼痛更先回忆起的是悲伤,“你向来以天下为重,为了天下,你可以付出一切。” 钟离棠蹙了蹙眉。 想起那天陆君霆后来有些刻意引导的询问,再结合谢重渊所言。 他几乎可以推出陆君霆做了什么,谢重渊又误会了什么。 只是误会他对他好是为了天下? 不,应该没那么简单。 电光石火间,不慎窥见谢重渊眼底流露出的怅然与伤心,钟离棠恍然明白了他真正的心结所在。 “你说的对也不对,我可以为天下付出生命,但绝不会为天下付出我的心。” 果然,听到他这么说,谢重渊立刻转悲为喜。 “真的?” 语气却还是有些不确定,就像他因为喜悦疯狂想要上扬的唇角,一直在被拼命压下,如此谨慎,如此克制…… 钟离棠定定地看着他。 不知怎的,想起火毒发作那天,谢重渊唤他“钟离棠”,而不是亲昵的“棠棠”,请求为他双修渡毒时似乎很怕他会拒绝,而不是任性地直接开始,还有双修时仿佛第一次的青涩与莽撞。 “谢重渊?” 谢重渊神色一僵,眼神闪躲:“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先走了。” “站住。”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成功让谢重渊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这才是你一直躲我的原因吧?”钟离棠疑惑不解,“可是,为什么?” 他又不是才知道谢重渊也重生了。 “你喜欢的是今生的我,又不是前世的我。”谢重渊转过身来,幽幽地说。 钟离棠:“……” 似乎某人化形后,也曾质疑地说他更喜欢雪团儿? 钟离棠问:“你想起前世的全部记忆后,今生的记忆出现缺漏了?” “那倒没有。”谢重渊摇了摇头。 钟离棠:“……” 所以就是自己吃自己的醋。 行吧。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如果没有前世的铺垫,今生我未必会喜欢上你。” 谢重渊眼睛一亮。 可惜他没能开心太久,很快,钟离棠迎来了第二次火毒发作。 比前世间隔要短,发作的也更严重。 谢重渊慌了神。 如前世一般满天下地抓丹修药修,凡是会治病救人的,几乎都被他或是他手下的魔掳来魔宫,为钟离棠看病。 其中就包括凌霄宗的丹峰峰主。 “好久不见,小师叔。” 作为最了解钟离棠病情的人之一,他在望闻问切后,率先给出了结论。 “是因为双修渡毒!此法只能在火毒发作前用,发作后用,虽然可以减少火毒发作的时间和痛苦,但是就如修行耗空灵力后下次会充盈更多一样,火毒会因此更快积累至爆发点。” 其他人的诊切也佐证了他的说法。 不能再双修渡毒没问题。 谢重渊再重欲,也分得清轻重缓急。 “你们有没有医治的办法?” 然而和前世一样,包括丹峰峰主在内的医修们,都给不出什么好办法。 “一群废物!” 谢重渊骂完,转头把净心也抓来了。 说是抓,其实一照面,净心便说“走吧”,主动来了。 “阿棠,我可以向我佛起誓,如果我泄露了谢重渊的秘密,便叫我——” 神魂的伤势尚未痊愈,他看起来苍白又倦气,没比病重的钟离棠好多少。 “吾友慎言!”钟离棠阻止他继续往下说,“我从未怀疑过你。” 且不提他相信好友的为人,便是在去灵州找胡十四的船上,洛如珩手下的洛氏族人就追查到凶兽传闻最初出现的地方,是御兽宗所在的星州。 那里唯一与谢重渊和书中剧情有关的人物,只有江潮生——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追踪香的红雾最终却缠在了已经死去的夜寄雨身上。 而钟离棠的信任,并没有令净心好受多少,因为没有保管好彼岸的愧疚,几乎压垮了他。 “寺内常年开着护寺大阵,没有通行令,外人入内必会惊动阵法。但那贼人却不知如何闯入,竟未被发现……” 不仅如此,对方还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让寺内的人至今没有查到。 谢重渊不想听他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救棠棠?” 净心摇头苦笑,便是需以彼岸为药引的那个古方,未曾试过,也不知最终效果如何。 “你也是废物!” 谢重渊骂完他,火急火燎地出了魔宫,加快收服魔域众魔的速度,然后把他们全都派出去,满天下地寻找新的彼岸做药引,虽然说是沙州的特产,但是万一别的地方也会有呢。 谁知还没有找到,便先引起了天下人的恐慌。 本来凶兽的传闻就闹得沸沸扬扬,谢重渊成为魔域之主,在世人眼里俨然成了他恶的佐证。明明是夜寄雨设计杀了众魔君,传着传着,也变成了谢重渊大开杀戒,更别提他大肆掳医修,还抓了佛子,简直是“丧心病狂”。 就连钟离棠,在最初的传闻里,他是与凶兽为伍的伪君子仙尊。 现在却说他是被凶兽所迫。 还要打着营救他这个仙尊的旗号联合起来,意欲攻打魔域。 谢重渊前世不惧,今生亦不会怕。 钟离棠却担心剧情的惯性太大,还是会令谢重渊走上前世的结局。 “重生以来,我有研究阵法……如果最终找不到新的彼岸做药引的话……便设传送阵,送你回到原来的世界可好?” 钟离棠说得忐忑,吞吞吐吐。 然而谢重渊听了,却未像他预料的那样出现什么过激反应。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是自那天起,借口忙碌,再未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他腰间的兽纹烙印,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微微发烫。 昭示着谢重渊并没有他想象的平静。 钟离棠在榻上辗转反侧。 平生第一次,起了借酒消愁的心思。 魔宫的美酒醇厚浓烈,他又许久不曾饮酒,一时不慎,便被酒水呛的伏在院中的石桌上直咳嗽。 “咳咳咳……” 就在这时,一只手落在他颤抖的脊背上,轻轻拍打,再辅以灵力顺气。 “重渊?” 钟离棠抬起通红的脸,眼眸不知是咳,还是被烈酒辣的,泪盈盈的。 “小的是君上派来伺候您的侍从。” 来人是相貌陌生且丑陋的低等魔族,可他嘶哑难听的声音,听着却有几分熟悉。 依稀是前世谢重渊伪装成魔宫侍从时用的声音。 为了验证心里的猜测,钟离棠装作醉酒的样子,叫他去拿解酒药。 然后在侍从离开后,摇摇晃晃地起身,脚上踩着的木屐掉了也仿佛不知,赤脚踩在地上,明明地上有石子和枯枝,可他走过时却如踩在柔软的云里,连尘埃都未沾上一点,若不是地面被施了术法,实在难以说得通。 从院子回屋有三步台阶。 钟离棠在第二步到第三步的时候,脚步一错,往一旁倒去。 “小心!” 理应离开了的侍从现身,接住了他。 低等魔族可不会阳奉阴违,让他离开去拿解酒药,就不该在此刻出现。 会出现,会永远接住他的,只可能是谢重渊。 “头好晕。” 钟离棠卸了力气,身体顿时一软,往下滑,想把他扶好站着便松开手的侍从,不得不打横抱起他,送他回屋。 “重渊……” 察觉到被放在榻上,侍从想起身离开,钟离棠手臂勾住他的脖子不放。 “别走……” 侍从拉下他的手臂,冷硬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君上。” 钟离棠眨了眼,眼眶里的泪潸然落下。 “……”侍从。 认输地把他手臂拉起放回自己的脖子上。 钟离棠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于是破涕而笑。 他向来情绪淡淡,再开心的时候,嘴角微扬便是情绪外露的极限。 可这一刻,他却笑得那么明显与纯粹,被泪洗过后格外澄澈的眼眸弯成月牙,闪烁着细碎地光芒,嘴角高高地扬起,依稀可见贝齿和红舌。 看得侍从一怔。 “你醉了?” 钟离棠发出一声带着鼻音的“嗯”。 “那便好。” 侍从低头,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口。 钟离棠:“唔?” 第64章【正文完结】 第64章 正文完结 长庚浴火,向死而生 可能是被钟离棠难得一见的灿烂笑容所迷惑, 以为他当真醉了。 伪装成侍从的谢重渊演都不演了。 “坏棠棠。” 恢复原貌,换回原声,抱怨一句, 就低头狠狠地亲上一口。 “让你想送走我!” 再亲的时候, 他不轻不重地咬了下钟离棠的唇,发泄心中的怨气。 “生离死别, 你竟想让我尝个遍。” 这一次, 谢重渊亲了很久,久到钟离棠差点窒息,才移开唇, 把头埋进他的颈窝,好似一头寻求慰藉的幼兽。 “呼——” 钟离棠剧烈地喘息了几下, 有点晕。 “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狠心的人啊……” 含混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的刹那, 钟离棠感觉颈间仿佛下了一场大雨。 无声, 滚烫, 伤心。 那些隐忍压抑了多时的情绪, 在以为他醉酒不清醒的深夜,似乎才敢偷偷爆发。 “可不可以别丢下我……” 卑微又可怜的祈求,听得人心碎。 “棠棠……” 或许是酒劲上来, 真的醉了,也或许只是单纯地不想让谢重渊继续难过。 钟离棠捧起颈间谢重渊的头, 吻上他潮湿漂亮的绿眼睛。 第一次这么主动。 热情大胆的几乎不像他了。 吻掉谢重渊的眼泪, 接着在他惊诧的目光下,使了个巧劲,翻身坐在他腰上,隔着宽松单薄的衣裳,能感受到分明的块垒, 脑袋晕乎乎的钟离棠,嘀咕了一声“硬”,往下移了移。 “嘶!”谢重渊的绿眸登时一竖。 感觉更硌人了,钟离棠皱了皱眉。 “软一点。” 谢重渊哭笑不得,这哪是他能控制的,尤其是他繁衍期还没过,本来就容易冲动,又对钟离棠没有抵抗力。 “软不了啊。” 钟离棠露出一种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稚气地皱了皱鼻子。 “好吧。” 然后拔掉头上的簪子,一头白发顿时如雪山崩塌,几欲淹没人的心神。 “医修们说不能再双修渡毒了。”谢重渊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岌岌可危。 钟离棠笑了:“那就不渡呀。” 清冷疏离的眉眼,染上几分醉意后柔如春水,轻轻一笑,便如水中开出的菡萏,又清又艳,美的不可方物。 谢重渊压根拒绝不了。 他老实地躺着不动,宛若甘愿献祭自己的羔羊,任由他信仰的神明宰割。 衣衫半解。 泛着一层薄红的身躯,犹如精雕细琢的红玉,莹润,温暖,美好。 又似河畔婀娜的杨柳。 风起时,轻摇慢晃,柔韧多姿。 意愈乱、情愈迷,一个翻身做主,钟离棠微凹的腰窝处,熟悉的黑色兽首纹路,便猝然映入谢重渊的眼帘。 他手掐上腰窝,摸了摸兽纹。 墨绿的竖瞳微微一亮。 心里有了主意- “唔……” 一夜荒唐加上宿醉,令钟离棠醒来后浑身难受,尤其是头,又晕又胀,疼得厉害。 刚皱了下眉。 便有手指落在他眼尾的穴位上,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力道,规律地揉按,为他缓解不适。 钟离棠睁开了眼。 以为会看到“侍从”,结果看到的却是谢重渊,织金玄衣,金银玉饰佩戴了满身,此刻倚坐在榻边,垂眸笑望着他,仿佛是在梦里一样的不真切。 “?”钟离困惑不已。 怎么昨日还在生闷气,不愿意用真面目见他的人,今天就愿意现身了?偏生对于昨晚,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自己主动吻上谢重渊的那一刻。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 钟离棠想了想,记忆还是一片空白。 “来,喝一口就不难受了。” 谢重渊扶他坐起来,把一碗沁凉的解酒汤,送到他红肿破皮的唇间。 钟离棠有点懵。 但还是乖乖照做,张嘴,喝一口,咽下。药效起得很快,不一会儿宿醉带来的不适,便消减了不少。 “你……” 钟离棠有心问他态度变化的原因,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想起昨夜他落在自己颈间的泪。 心里更是一软。 不忍问他可是想开了,愿意用传送阵离开这个视他为灭世凶兽的世界。 然而他不问,谢重渊自会告诉他答案。 “诺。” 谢重渊勾起嘴角,冲着钟离棠,笑得狡黠又得意,显摆似的,一把将本就大敞着的胸襟扯得更开,露出大片饱满的胸膛,而在重要的心口位置,赫然多出了一朵小巧妍丽的白海棠花形状的契约纹路,在蜜色的肌肤映衬下,白色的花纹是那么夺目。 “你做了什么?!”钟离棠瞳孔骤缩。 谢重渊收起笑容:“昨夜趁你酒醉,意识不清的时候,我与你结了同生共死契。” 钟离棠心口忽地一窒。 同生共死契,顾名思义,缔结了契约的两人,将会从此命运相系、生死相依。如此一来,钟离棠想送用传送阵送他回故乡的想法便彻底失去了意义,因为他一死,无论彼时谢重渊在哪,都会跟着一同死去。 “这契结了,我是不会解的。” 就像昨天的钟离棠,此刻的谢重渊也做好了他会生气的准备。 但最终。 钟离棠只是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他心口的花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有那么一瞬间,谢重渊感受到他苍白柔软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一颤- “……我从来没有那么想活过。” 净心客居的魔宫殿落里,钟离棠在好友关切问询的目光下,坦露了心声。 他向来生死看淡,哪怕是喜欢上谢重渊以后,也是讲求一个随缘。若是有医治他的办法,便活。若是没有,坦然赴死又何妨。 直到谢重渊把性命与他绑定。 钟离棠发现自己再无法淡定,他前所未有的想活,想和谢重渊一起长长久久。 “看来阿棠是真的很喜欢他啊。” 净心看着他苦恼又甘之如饴的样子,心中感慨万千,从前好友无论发生都能淡然自若,心亦如磐石,认定了什么便不会改变,现在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谢重渊改变、破例,可见他当初拒绝自己时并非拿谢重渊当借口。 至此,他心底的最后一丝妄想终于消弭。 全身心地投入为好友寻找新的医治方法。 奈何翻遍了古籍医书,与魔宫抓来的众医修们讨论来讨论去,还是没有琢磨出新法子。 唯一可行的法子,却缺了重要的药引彼岸。 纵使谢重渊不死心,派出寻药的魔一天比一天多,但净心知道,以彼岸形成的苛刻条件,怕是千年内都不会有第二株的出现。 “怪我……”净心又陷入自责之中。 哪怕那时候,他神魂重伤,自顾不暇,彼岸保管不力的锅,压根扣不到他头上。 钟离棠没有放弃希望,宽慰道:“我师兄曾从蛮族大巫那儿为我求得一句谶言——长庚浴火,向死而生。兴许很快就会有转机。” 果然不久,便柳暗花明。 “其实彼岸只要没死透,养一养,就能恢复如初,长出新的花苞来。” 净莲如是说。 不比身为主魂的净心恢复的快,身为分魄且同样受伤严重的他,这两天才苏醒。 见两人看过来的眼神似乎不大相信。 净莲还有点恼:“怎么说我也在沙州鬼城当了几百年的城主,那彼岸一发芽,就被小鬼们挖来献给我,可以说是我养大的,我还能不了解吗?你们不信就算了。” 他才不会说,自己曾手贱薅掉过彼岸的花苞,而钟离棠他们去沙州鬼城时看见的彼岸,其实是第二次孕育出来的花苞- 因为蕴养彼岸需要大量的鬼气,魔域不适宜,净心当即带着净莲和受损的彼岸前往沙州鬼城,那儿是至阴之地,最适合不过。 有了希望,加上其他医修留着也帮不上什么忙,在钟离棠的劝说下。 谢重渊便把除了丹峰峰主之外的人都放了。 “总得留个人以防万一吧。” 哪怕这个人也解不了火毒,但起码生别的病的时候,不至于无医可看。 问过丹峰峰主,他也愿意留下。 钟离棠便同意了。 而那些被放回去的医修,即便他们一个个毫发无伤,还得了魔域特有的药材作为补偿。 依然没有改变外界对谢重渊的态度。 短短时间,仙门的一些宗门便为了攻打魔域杀凶兽,甚至还成立了仙盟,可见其决心。 在风雨欲来的前夕。 一位凌霄宗的峰主只身悄悄来到魔域,求见钟离棠后,传达了来自陆君霆的口讯。 “宗主希望仙尊能出面劝说仙盟。” 前世,谢重渊成为魔域君主后,主动征战九州四海。而今生,因为他的缘故,谢重渊无意再重蹈覆辙,可若是天下人执意与谢重渊为敌,恕他做不到让谢重渊放弃抵抗等死。 加之一旦开战,必将生灵涂炭。 钟离棠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发生,所以未作多少犹豫,便决定前往。 “好。” 而在他们走后,丹峰峰主问听此事后,骤然变了脸色。 “不对劲!宗主若有口讯给小师叔,为何不直接让我转告?那人确定没有问题?” 钟离棠没有修为灵力,收不了灵讯,但是他可以啊,尤其是陆君霆每天都有问他钟离棠的身体情况,没道理再另外派人来传讯啊。 “那人棠棠认得,”谢重渊道,“还有凌霄宗弟子特有的身份令牌,此外,我试了他的灵力招式,确实出自凌霄宗,应该无疑。” 话虽这么说,但一向敏感的谢重渊心里,却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见过仙尊。” 到达仙盟设在的星州后,见到站在一众接见的人前方的竟是江潮生,钟离棠不禁讶然。 “莫非你便是盟主?” 江潮生对他的态度依旧恭敬如初。 “回仙尊,正是晚辈。” 钟离棠皱了下眉,也意识到了不对,以江潮生的资历和修为不该担任盟主。 可他却成了盟主。 而这样重要的消息,陪同他来的那位凌霄宗峰主一路上,竟没有透露丝毫风声。 他看了眼那人。 那人却恰好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钟离棠心中一沉,面上不动声色地淡淡夸道:“真是年轻有为。” “您过奖了。”江潮生腼腆地笑了笑。 来都来了,心知没有修为的自己若是当真入了圈套,也难以逃脱,钟离棠索性问他们:“诸位为何执意要攻打魔域杀凶兽?” “魔族生性凶恶,过去多有进犯天下的意图,如今势弱,正是一举除掉的好机会!” 说话的人义愤填膺,正是那凌霄宗的峰主。 钟离棠疑惑又生:“据我所知,你与魔族并没有深仇大恨,怎的比亲人为魔族所害的师……陆宗主还要仇视魔族?” 那人神色茫然了一瞬,似乎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恨魔族恨到欲全除之而后快。 “魔族多恶少善,但赶尽杀绝,又何尝不是伤害无辜?且自魔尊死后,魔域已然翻不起花浪,何必不留余地,将魔族逼至死路?再者说,天生六族,自有道理,诸位若灭魔族,焉知不会破坏天道平衡,降下浩劫?” 钟离棠说的言之有理。 但那人还欲挣扎。 “可凶兽总该要杀吧……” 钟离棠神色微冷:“千年前的沙州之祸,非谢重渊之罪。魔域变故的真实情况,想必诸位心里更是清楚,谢重渊只是为了救我顺势而为罢了。可以说,自他降世以来,未有无故杀人的恶行。我知诸位害怕灭世谶言应验,但仙门前辈们对待各类灭世谶言都慎之又慎,从不轻言妄杀,尔等还是莫要做那推波助澜,迫使谢重渊不得不应谶言的人。” 说罢,他看到包括那位凌霄宗峰主在内的数人,面上或多或少都出现了纠结之色,仿佛有两种想法在他们脑海中正反复拉扯一样。 “可是留着总是隐患,晚辈以为,为了天下苍生,凶兽还是得杀。”江潮生笑了笑。 他一开口,钟离棠便注意到众人脸上的纠结顿时没了,纷纷点头附和他的话。 钟离棠拧眉:“你们不是谢重渊的对手。” 前世便是如此,天下无一人能敌恢复了记忆与力量的谢重渊,九州四海几乎任他通行。 “所以只好请仙尊帮忙了。”江潮生笑了笑。 钟离棠心叹,果然有诈- “凶兽能轻易杀死吞噬了魔域众君的夜寄雨,可见其厉害,非一般人能敌。” 江潮生挥退众人,把钟离棠“请”进一间客房歇息,然后拿出两样东西摆在桌上。 “不过我想您一定可以。” 钟离棠扫了眼面前的极品蕴灵丹和光华内敛的宝剑,冷声道:“你想让我杀谢重渊?” “是。”江潮生望着他的眼神甚至带着崇意,“毕竟您当初可是一剑便镇压了凶兽。” 钟离棠顿时面若寒霜。 “我知您对那凶兽有情,可能下不去手。”江潮生伸出手,掌心上躺着一只冰蓝色的小水母,“所以为了让您配合,只能冒犯了。” 钟离棠目光微凝,觉得这水母有几分眼熟。 只是还没有等他想起来究竟在哪见过。 那水母便探出触须,刺入他的皮肤里。 然后钟离棠便失去了意识,人事不知。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 有什么东西已经在齿间破碎,一股熟悉的泠然灵力,瞬间充盈了他枯涸多时的经脉。 “孽障!竟敢假借我的名义骗师弟,我今日便以宗主的身份,将你逐出凌霄宗!” 钟离棠看了过去。 是陆君霆在暴打那位骗他来的凌霄宗峰主。 “什么仙盟,我呸,分明是一群阴险小人!” 酒气未消的胡十四正在阻拦冲向他们的仙盟修士,身上的麒麟兽纹因怒火而微微发亮。 “棠棠放心,我这便救你出来。” 谢重渊背对着他,一心三用,既要护着他,又要破坏困住他们的陷阱,还要反击那些突破陆君霆和胡十四防线攻过来的仙盟修士。 而他手里正握着江潮生给的宝剑。 脑海里尚未消散的想法是—— 提剑刺出,杀了谢重渊。 钟离棠的心颤了颤,手指倏地松开,宝剑脱手落了地,只差一点,他就会像前世那般杀了对他毫无防备谢重渊,再次让他伤心。 幸好,他清醒的不算迟。 同时,他想起来在哪见过江潮生手里的水母了——故友沧澜的居处,用故友的血泪所养,分泌的毒素有惑人心神之效,解法是要么杀了水母的契主,要么服食故友的血泪。 而钟离棠正好曾服用过沧澜眼泪所化珍珠制成的药,如今虽不能完全免疫水母的毒素,但却大幅削短了毒素对他心神影响的时间。 “凶兽受死!” “不惜一切代价杀凶兽!” “杀凶兽!杀凶兽!杀凶兽!” 仙盟修士们像疯了一样,不惧生死,源源不断地冲过来,试图杀了谢重渊。 谢重渊为了自保只能反杀他们。 见此情形。 钟离棠叹了口气,轻声唤道:“剑来。” 咻的一声。 有银白的长剑自魔域破空而来,落在他抬起手中,被他纤长的手握住,发出阵阵嗡鸣。 听到动静的谢重渊回头。 看到钟离棠神色凛然,正执剑朝他挥来,漫天雪白剑光中,他瞳孔骤缩,却不躲不避。 仙盟的修士们信誓旦旦地说,是钟离棠主动配合他们设陷阱杀他,他一直不愿相信。 可如果钟离棠为了天下真要杀他…… 谢重渊闭上了眼睛。 雪白的剑光却精准地避开谢重渊,击退了他身前那些欲要攻击他的仙盟修士们。 然后钟离棠腾空而起,释出所有神识寻找江潮生的踪迹,很快,便在封印了谢重渊本体的昆吾山黑水潭边捕捉到了江潮生的身影。 “只要契约了凶兽本体,我将天下无敌。” 江潮生的眼神有一种压抑的狂热和激动。 噗—— 他的心口忽然剧痛。 低头一看,银白的剑尖穿透他的心脏后露出三分,肩上与他契约了的水母,瞬间化作一滩水,合着他心口涌出的血顺着剑尖滴落。 “不……” 他满心不甘,但生机已断,只能死不瞑目- “棠棠!” 彼方,谢重渊疑惑地睁开眼,还来不及欣喜钟离棠原来不是要杀他,就再次看到他骤然失力,自空中坠落,连忙飞起接住了他。 “我……” 钟离棠想说话,但涌上喉间的血却把他声音堵住。他没有修为,极品蕴灵丹的使用,便会透支他的生机,而随着生机的流逝,他的白发逐渐失去光泽,脸上病态的薄红也如潮水退去,整个人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枯败。 “为什么?明明已经重来了,我们还是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谢重渊抱着他的手都在颤抖,墨绿眼眸满是悲伤,晶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落下。 “师弟!” 陆君霆奔了过来,悲痛地跪在地上望着他。 “我、我都做了什么?” 而那位突然失去对手的凌霄宗峰主,浑身是伤地愣在原地,满脸的不可置信。 “我怎会在此!” “我仿佛做了一场梦。” “我们怎能如此对待仙尊?” 仙盟的修士们也如梦初醒,纷纷停了手,不再攻击,惊疑不定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咳……” 钟离棠在谢重渊歪了歪头,吐出嘴里的血。 他本以为夜寄雨是帮谢重渊分i身逃出封印的那个人,可现在看来,恐怕江潮生才是。 若江潮生是…… 故友的冰蓝水母,指向错误的追踪香。 沧月……钟离棠在心中叹息。 怪不得前世和书中剧情里,谢重渊唯独对他二人格外优待。 “师兄……”钟离棠转头对陆君霆说,“小心……沧月……他……有……问题。” 陆君霆含泪点头,然后悔恨地说:“师弟,当初是我做错了。” 钟离棠想说自己早就原谅他了,但他的力气所剩无几,所以最后他自私了一回,回眸对谢重渊道:“答应我……如果我死后……你没死的话……就好好……活着。” 也是在神识看到昆吾山黑水潭之后,他才想起来与他结了同生共死契的并非谢重渊的本体,契约的效力将会大打折扣,他死之后,谢重渊即便死也只会死目前的这具分i身。 魂归本体后,谢重渊兴许还能复活。 谢重渊不想答应,可看着钟离棠强撑着一口气,执着地想要他一个答案,终是不忍。 “好。”- 得到满意的答案后,钟离棠的嘴角微扬。 就在他心神一松,快阖上眼帘的刹那。 胡十四推开碍事的陆君霆,挤过来,拿出法宝,倏地把钟离棠变成了一支白玉海棠。 “?”谢重渊惊怒不已。 若胡十四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胡十四道:“你们用解酒汤把我唤醒的时候,不是说过净心去沙州养彼岸了么?但需要时间,哪怕设法聚拢鬼气,少说也得三年五载是吧?而我这法宝能把人变成死物,但是持续时间有限,还需一时间法宝延长。” 谢重渊不是修仙界土著,哪怕得了些精血传承记忆,也一时没有理解胡十四的意图。 但陆君霆却一听就明白了:“如此能留师弟一口气。待彼岸修复,制成药,再令师弟服下,解了火毒后,师弟的修为和灵力便会恢复,届时生机自然充沛,便能转危为安。” 这下谢重渊懂了,意思是钟离棠还有救。 “哪有合适的时间法宝呢?”胡十四喃喃。 谢重渊道:“我知道哪有。” “哪里?”陆君霆急切地问。 谢重渊道:“海域归墟。” 前世,沧月捡到重伤坠海的他后,为他疗伤,还用一内里十年外界却只过去一日的法宝助他修炼过。而作为交换,他答应为沧月搅得天下不得安宁。 事不宜迟,谢重渊当即变成黑色巨龙,衔着白玉海棠飞去了海域。 循着前世的记忆路线,用异火腐蚀笼罩着归墟的古老结界后,他轻松入内,找到沧月。 “棠棠对你那么好,你却如此害他!” 谢重渊现在怀疑彼岸的损坏和江潮生做的事,都与沧月脱不了干系。 有了前世的全部记忆后,他最清楚沧月的真面目不过——愤世嫉俗想毁了一切的疯子。 “我也不想的。” 沧月看着被他小心抱在怀里的白玉海棠,神色忧伤。他没想到江潮生的野心那么大,竟想让钟离棠杀分i身,自己趁机契约本体。 “呵。” 谢重渊冷笑一声,也不与他废话,直接释出异火洞穿他的腹部,挖出一枚雪白的鲛珠。 “交出旋螺,否则我便毁了你祭司的鲛珠。” 沧月有眼线在外,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没想到他清楚自己的弱点,一击毙命,不禁捂着受伤的腹部,变了脸色:“你毁鲛珠,我就毁旋螺。”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谢重渊道,“只要你把旋螺给我,我将踏平九州四海。” “一言为定。” 沧月把时间法宝旋螺给了他- 谁知谢重渊得了东西后就翻脸不认账,自己天天呆在魔宫不说,还不许魔族外出作乱。 “你敢骗我?”找过来的沧月怒不可遏。 谢重渊还是冷笑:“我又没说什么时候开始,先等个千八百年我心情好了再说。” 他疯了才会重复前世的作为,否则心怀天下的钟离棠就算活过来,也会被他气死。 “你!”沧月差点先被他气死了。 指望不上谢重渊,他回头就暗戳戳地继续宣扬凶兽威胁论,试图鼓动世人再次讨伐谢重渊。但是一来除了巅峰时期的钟离棠,无人能打得过谢重渊。二来人族仙门有陆君霆强势镇压,妖族也被胡十四管得严,蛮族向来不理外界纷争,鬼族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几次都掀不起大风浪后,他只好亲自下场搅动风云,挑起各族纷争,让天下摩擦不断。 到最后,魔域反倒成了最安宁平和的地方。 “……我来到这个世界前,刚搬到一座山居住,但是没几天,山下的一个小国就莫名其妙开始说我这头恶龙会在他们公主成年的那天把她抢走,哼,完全是诬陷,我要抢也只会抢棠棠你,才不会抢那什么破公主。” 外界的风风雨雨,谢重渊漠不关心,整日捧着小小的旋螺,絮絮叨叨自己过去的故事。 哪怕钟离棠并不会听见。 说累了,他就变成小龙崽,钻进旋螺里,用桃心尾巴卷着白玉海棠,陪着他一起沉睡。 梦里。 钟离棠和他一起回到了他遥远的西幻故乡,让那些一直排斥嫌弃他的坏家伙们知道。 他谢重渊也是有人接纳和喜欢的。 “棠棠……” 而梦醒之后,谢重渊从来没有觉得时间那么漫长过,钟离棠不在的每一刻都很难熬。 终于。 在他的耐心几乎快要耗尽,感觉要疯了的时候,净心和净莲从沙州鬼城传来了好消息。 彼岸长出了新的花苞。 可以制药了- 沙州鬼城。 在聚敛鬼气的阵法中,长出花苞的彼岸,缓缓绽放,细长的猩红花瓣反卷着舒展开来。 “咦,这是什么?” 净莲看到蕊心的位置有一团冰蓝的灵光。 “应该是彼岸孕育出来的花灵。” 一旁正在处理其他药材的净心,抬头看了一眼,给出了答案。 “吸收了那么多鬼气养出来的花灵,应该很补吧。”净莲伸手就想抓来吃。 净心拍开他的手,把彼岸花灵好生收起来。 “小气。”净莲嘟嘟囔囔。 净心不理他,径自取下彼岸的花冠入药。 待药制好后。 他与净莲便立刻启程去魔宫,等到的时候,胡十四也到了。 陆君霆稍晚一点,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跟着来的还有凌霄宗的阵峰峰主和丹峰峰主。 “药效如何还不确定,稳妥起见,还是设个补充生机的阵法以防万一。” 谢重渊深以为然。 等阵法布置好并启动后,才从旋螺里取出白玉海棠,小心地抱在怀里,走到阵法中心。 “变!” 胡十四用法宝施法,把死物白玉海棠变回活生生的钟离棠。 星移斗转,外界已过去了十年时间,而钟离棠却仍旧是十年前那叫人惊心的枯败模样,唇边吐出的血渍都未干,还是鲜红的色泽。 谢重渊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 “给阿棠喂下。” 净心把煮好的解毒汤药递给谢重渊。 钟离棠昏迷未醒,显然是没办法自己喝药的,所以谢重渊没有犹豫,接过药碗就往自己嘴里灌,然后低头吻住钟离棠带血的唇,把汤药渡入他嘴里,再以舌辅助他吞咽。 片刻后,药效开始发挥作用。 钟离棠的满头雪发重新恢复了光泽,皮肤依旧苍白得过分,却没有了叫人害怕的死气。 阖着的眼帘缓缓睁开。 乌黑的眼眸映出谢重渊喜极而泣的脸庞- 然而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彼岸制成的解药并没有完全清除钟离棠体内的火毒,仅仅只是让他体内的火毒逆转到中毒初期的状态。 “幸好陆君霆谨慎,让设了生机阵法,否则的话……”谢重渊忽然感到一阵后怕。 否则吃了药却没能解掉火毒,修为和灵力恢复不了的钟离棠,会在他的眼前彻底死去。 他决定不再讨厌陆君霆了。 陆君霆不在乎他讨不讨厌自己,只关心钟离棠的身体:“毒解不了,师弟岂不是还会?” 他不想说出“死”字。 但众人都知道,火毒不解,钟离棠终究还是会死。 “我的法宝使用没什么限制,但是那旋螺一人只能起一次效,”胡十四叹道,“没办法再在钟离棠病危的时候拖延时间了,唉……” “怪我……”净心自责道,“以为能给吾友希望,没想到最后却还是失望。” 钟离棠虽然确实有些失望,但是目前这个结果也还能接受,毕竟他本以为自己会在十年前便死去,如今活着的每一刻,对他来说都是赚的,便宽慰众人道:“若是我从今日起好生休养,应该还能活十余年,不错了。” 可对修行之人来说,十年就是弹指一挥间。 还是太短暂了。 “那什么,如果您多多进行双修渡毒的话,应该能坚持百余年。”丹峰峰主站出来说。 百年,几乎就是凡人的一生了。 钟离棠已经很满足了。 或许就像书里有些剧情能改变,有些还是会发生一样,可能他的死亡便是注定发生的。 他是想活,但如果注定死亡的话。 不妨好好珍惜剩下的时间。 到处走走看看- 第一年。 钟离棠和谢重渊去了凡间,在一座风景优美的小城,向一对中年夫妇租了间小院,伪装承凡人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 “我做多了米糕,吃不完,给你们拿两块。” 房主夫妇就住在隔壁,见他们不开火,多是买着吃,以为他们不善厨艺,好心的女人做吃食时,常常会多做一些,然后分给他们。 “多谢。” 钟离棠没有拒绝她的好意,米糕放了糖,很甜,谢重渊爱吃。 “娘子!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女人的夫君远远走来,笑着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是一朵漂亮的绢花。 “哎呀,我都一把年纪了,戴什么花呀。” 女人红了脸,有些害臊。 “瞎说,你还年轻漂亮着嘞。” 男人走近,把绢花插在娘子的发间,眼里的爱意随着时间的沉淀愈发深浓。 “棠棠,看,我也给你买了东西。” 跟着男人出去逛了一圈的谢重渊,也没空手回来,给钟离棠买了一支素雅的木簪。 “我还以为你也会买绢花。” 钟离棠想起上回,男人给女人买了胭脂水粉,跟着去的谢重渊竟也给他买了一份。 “哈哈。” 谢重渊讪笑两声- 第三年。 钟离棠和谢重渊退了小院,辞别房主夫妇。 “我在院里给他们留了一大块金子。” 对热爱黄金的谢重渊来说这很难得了。 “倒是没白吃人家的糕点。” 钟离棠对他的行为表示肯定。 然后他们去了灵觉寺。 得知他们要来,净心一早便在寺外等候,青衣的僧人唇角带笑,眼神温柔又悲悯。 “阿棠。” 钟离棠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净莲?” “你怎么认出来的?”净莲顿时破功,“我感觉我扮的挺像的啊。” 谢重渊朝他翻了个白眼:“蠢货,净心几乎快被檀香药香腌入味了,一闻就知道了。” “你敢骂我?”净莲瞬间爆炸。 钟离棠有些头疼,索性越过两人,步入寺内去寻净心。 “阿棠。” 净心的笑容里夹杂了一丝愁绪。 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医治钟离棠的办法,但天不遂人愿,始终没有结果。 “我来赴约,”钟离棠道,“与吾友赏荷对弈,不知吾友可还欢迎?” 净心当然欢迎。 正好现在是莲城花开的时节。 只可惜,而他院中的几缸古莲,虽然经过多年的休养,已然恢复了生气,但才刚结花苞,还没到花开的时候。 三个月后。 钟离棠与谢重渊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一朵含苞待放的古莲开了花。 红瓣黄蕊间,一抹冰蓝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彼岸的花灵,既取它的本体入药,为做弥补,我便用古莲蕴养它。”净心道。 感受着花灵散发出的熟悉冰系灵力,钟离棠有些迟疑地说:“他可能不是花灵。” “嗯?”净心疑惑- 第三年,秋末。 钟离棠和谢重渊带着花灵回到了凌霄宗。 “小师叔好。” 曾经青涩的司秋小少年,已经长成稳重的青年,一只手牵着个还没有他腰高的小孩。 “小师叔祖好~” 钟离棠不禁微讶:“你收徒了?” “是师兄的弟子。”司秋抿唇一笑。 “自己的徒弟不自己带,我看洛如珩是又欠揍了!”问讯而来的陆君霆火冒三丈。 小孩瞪大了眼睛:“不要打我师父呀~” “冤枉啊!”洛如珩冒出来,“我这不是忙着筹备宗门大比,没空才让小秋带几天嘛。” 谢重渊故意捣乱:“听着像是狡辩。” 陆君霆冷冷地扫他一眼,反而不打算收拾洛如珩了,对钟离棠温声道:“师弟既然回来了,不妨留下多住一段时间吧。” “恐怕不行。”钟离棠摇了摇头。 古莲虽也是花,但并不是最适合花灵寄居的,最适合的还得是同为冰系的灵物。 而坐忘峰上的库房里。 便放着一个没有神魂的冰灵兽躯壳,正好可以拿来给花灵当躯体- 第三年,冬初。 在纷飞的大雪里,钟离棠和谢重渊,带着顶着冰灵兽壳子的花灵,去了归墟。 “死骗子,还敢来我归墟?!” 沧月简直要气死了,说好的不会干涉他做什么,结果谢重渊又骗了他!过去的十多年里,一旦他想在九州四海搞个大的,还没成功,就会被谢重渊或是他手下的魔族掐灭。 “呵呵。” 谢重渊发出了无情的嘲笑。 “我要杀了你!” 沧月抓狂到一半,看到从谢重渊身后走出的钟离棠,瞬间萎了。 “……仙尊大人” 他声音怯怯,表情紧张中,又混杂着尴尬、羞愧、害怕和绝望。 “你也知道你对不起棠棠啊。”谢重渊冷笑。 沧月小声道:“我打算等……就陪您一起死,当是我的赔罪了。” “呸。”谢重渊感到晦气。 钟离棠叹道:“你怎么样才能放下怨恨?” “我放不下!”沧月似哭似笑,“除非祭司大人活过来,否则我无法不去怨恨这个世界。” 鲛人身死便会魂消,没有来生。 所以祭司大人不可能—— 沧月看着钟离棠拿出的冰灵兽愣住。 连钟离棠都能认出的冰灵力,他自然也能认出,眼睫颤了颤,忽然有眼泪夺眶而出。 他怎么忘了。 祭司大人原本是蛮族和鲛人的混血- 第五年,灵州。 陪胡十四小酌了几杯酒后,感到已经有些微醺的钟离棠,摆了摆手,提前离席回房。 “啊……” 走到客房外,还没有推开门,便听到一阵压抑痛苦的呻i吟。 咯吱一声,推开门,钟离棠看到谢重渊化作小龙崽的模样,蜷缩在地上,原本更像羚羊角的犄角上冒出了小杈后更像是鹿角,圆鼓鼓的肚子瘪了下去,粗短的四肢变得修长。 小龙崽现在看着像是修仙位面的龙与西幻位面的龙,混杂而成的奇怪且扭曲的生物。 “回归你的本体吧。” 钟离棠跪在地上,把小龙崽搂进他的怀里。 龙血和谢重渊本身血脉的排斥越来越严重了,不回归本体,他只会愈来愈痛苦。 “不,我还能忍。” 小龙崽在他怀里痛苦地颤抖,却固执地不愿意回归本体- 第十年。 钟离棠和谢重渊再次去了凡间游历,路过他们曾经停留过的小城后,发现已物是人非。 女人在他们离开的的四年,得病死了。 男人一夜白发,明明才年过四十,现在看着却苍老得仿佛七八十,暮气沉沉的。 “娘子让我答应她好好活着。”男人宛若一具行尸走肉,喃喃自语,“要好好活着……” 他走进灶房,做了米糕。 “给。” 男人把米糕分了一半给钟离棠,然后出了门,路过胭脂铺子便买胭脂,路过绢花小摊便买朵绢花,孤魂一样游荡了一圈回来后,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抱着女人的牌位。 “娘子,我给你买了时兴的胭脂,你试试喜不喜欢?不喜欢,我明天再买新的。还有这绢花,你别害臊,你戴上可好看了……” 谢重渊尝了一口男人做的米糕。 “没他娘子做的好吃。” 因为没放糖,不够甜,但谢重渊还是一口一口全吃光了。 钟离棠说:“重渊,我们重新结同生共死契吧——与你的本体。” “好。”谢重渊这回答应了- 第十一年。 钟离棠和谢重渊来到昆吾山黑水潭前。 得知他们要解开封印。 不少人感到不安- 第三十五年。 今天的凶兽谢重渊依旧没有灭世。 钟离棠:“做得好。” 谢重渊:“谢谢,我会继续保持的。”- 第六十七年。 钟离棠的眼睛因火毒集聚再次看不见了。 谢重渊说:“我来当你的眼睛。” 他开始为钟离棠描述自己看见的一切风景- 第八十六年。 钟离棠再次火毒发作,谢重渊带他回了魔宫,从此不再外出。 “我有点困。”钟离棠说。 谢重渊说:“睡吧,我守着你。”- 第九十三年。 钟离棠病重得起不了榻的时候,沧月带着“冰灵兽”来到了魔宫。 “认错。” 冰蓝色的毛绒团子发出了冷肃的声音。 “我错了。” 沧月啪的一下跪在地上。 “错在哪?”沧澜问。 沧月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一,知情不报,还大肆传播凶兽身份,引得天下恐慌,还损伤了仙尊的名誉。二,恩将仇报,破坏彼岸致使仙尊不能及时用药。三,勾结江潮生,扰乱仙门,还差点害死了仙尊……” “你怎么被训的跟狗一样。”谢重渊嘲笑道。 沧月怒目:“你在仙尊面前不也这样?” “呵呵,我有肉吃你有吗?”谢重渊轻蔑道。 沧月:“……” 可恶,输了- 第九十五年,北方雪原。 沧澜终于找到找到了儿时记忆里的冰川——千万年的寒冰深处,藏着治愈的纯白净火。 唯一可解幽冥异火之毒的存在。 谢重渊喷火融冰喷了足足三个月,喷的进气少出气多,喷的差点神志不清了。 才找到净火- 第一百年。 钟离棠吞噬纯白净火,与之进行融合的第五个年头。 “不会像我当初一样,要用千年才能与异火完全融合吧?”谢重渊看着被一团白色且冰冷的火焰完全包裹的钟离棠,有些绝望。 太漫长了。 沧澜:“嗯……或许你可以帮助他融合。” “怎么帮?”谢重渊眼睛一亮。 沧澜言简意赅:“交融。” 谢重渊登时化作一团幽冥异火,缠上那团纯白净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 待两人的神魂也亲密地交融在一起后。 钟离棠看见了谢重渊的记忆。 前世,在他死后,魂归本体的谢重渊在仙门众人的围攻下,选择自爆与世寂灭时,窥见了世界的真相——他们的世界原是一本书。 书的结局并没有在黑水潭边戛然而止。 谢重渊本该在被仙门众人围攻的时候,遇上时空隧道,更换地图,返回他的故乡西幻位面,开始下篇的故事。 可他却选择了献祭自己的来生。 只求今生时光倒流,让他们能回到过去,拥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你把剧情记忆留给了我,”钟离棠艰涩道,“就不怕我重生后当真一剑杀了你。” 谢重渊不以为意:“那便是我的命。” 无论钟离棠如何选择,他都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长庚浴火,向死而生。 一个月后。 在谢重渊的帮助下,钟离棠成功融合净火,病愈,修为恢复。 举世皆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