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光师尊飞升手册》
1. 一
苍澜山,天一剑宗的山门外。
从七月中旬到八月初,每日的午时三刻钟,都会有一位或几位青年剑修被揍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顺着那千余阶梯骨碌碌地滚出山门。
而这些剑修,无不是修仙界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例如七月十九上门拜访的男子,火系上等灵根,年方二十已半步金丹,曾一人一剑越级击杀魔渊小领主,乃修仙界第一大宗门凌云剑宗掌门之子是也。
“你根基不稳、招数虚浮,只习华丽剑招,却不通本真剑意,纵使结丹也枉然。”
掌门之子伴随着“软脚虾”的评语,来不及呕出一口热血,便被一剑从半山腰拍飞到山脚。
再例如八月初二到访的一对双生姐妹花,金系上等灵根,年纪不过十五便已练气筑基,在同辈之中无敌手,是洞虚期大能珏岩仙君之女。
“双生一体,固有旁人不及的默契,但分散开来,也不过两只绣花枕头。”
大能之女双双负伤呕血不说,还被砸坏上山代步的小轿,只能按照惯例边哭边从阶梯滚出山门。
而罪魁祸首本人了无愧意,他正背靠苍澜山最茂盛的梧桐树,抱剑浅眠,一身白衣出尘无暇,青丝未束如瀑泻下,日光也眷顾他一般,清清凉凉地被梧桐枝叶稀释,只落到他发丝衣衫,不敢扰他的安眠。
他有一副清俊冷冽的好模样,肤白似霜如雪,眉如远山,唇是白梅微红的蕊,若睁开眼来,眸子里藏着高天的寒星。
在苍澜山静谧清凉的午后里,他只是这般寻常的休憩,落入旁人眼中也是一幅见之忘俗的美人图。
不过,他并没有那么多闲心休息,等到那匆忙的足音穿行过密草,于梧桐树荫下站定,他懒散地睁开眼,一个闪身避开了来自师兄的投怀送抱,随后施施然站起身来,冷眼斜觑着来者。
“楸吾!”来者与梧桐树干来了个亲密接触,气急败坏地扶树站稳,指着他鼻子的手最后甩袖背到身后,嘴唇发抖地控诉道,“这半个月来,你已经赶走七八十个来向你拜师的好苗子了!”
“没到一百个,我还需努力。”楸吾嘴角抿出一丝笑,那眼里的寒星也恶劣地闪烁,“师兄若是舍不得,现在下山去,还能赶上那乾道宗的小小姐。”
师兄桑羽闻言,无力地闭了闭眼,经历了一番内心挣扎后,他开口问:“师弟啊,你究竟为什么不愿意收徒呢?”
“我也很疑惑你们为什么很喜欢收徒。”楸吾冷漠地反问。
“因为收徒好处多多啊。”桑羽理所应当地回答,“能传承你的功法和精神,还能照顾你生活方方面面。”
楸吾扫了一眼桑羽颈子上暧昧的红痕,“包括照顾到床上?”
桑羽悻悻地扯了扯衣领,“我这是极少数情况,你不会像我这样没师德。”
“你就是怂,活该被……”楸吾给师兄面子,把那粗俗的字眼咽回去,他正经了神色,“这才不过百年,师兄,你应该还记得我们师尊是怎么死的。”
“哎呀,”桑羽又开始装糊涂,“你也不会成为师尊那样的师尊。”
“是,”楸吾冷笑,以牙还牙,“我不会像你,也不会像师尊,所以我不收徒。”
撂下这一句话,楸吾掐诀御剑而去,留桑羽在原地跳脚地喊:“就算你现在不收徒,到修仙界大会上,那些老匹夫也会催你收徒!”
“你若还想要三界第一剑的名头,就不能没有传承!”
楸吾掐诀的手顿了顿,不愧是和他师出同门,桑羽总能一语命中楸吾的软肋。
*
修仙界有一不成文的传统,即是修仙者突破元婴期后就得开始收徒。
能飞升的修仙者少之又少,半数人被拦在了金丹期,又一部分人被拦在了元婴期,能够修炼到元婴期的人已经能被称之为大能,拥有了收徒的资质。而这批元婴期的大能,多数也会身殒在进阶途中,为使自身流芳百世,且功法后继有人,故大能们总喜欢收徒,并催促不收徒的大能收徒。
楸吾就是这样一个不愿收徒的大能,他的修为比元婴高一点,目前已进阶洞虚,即将迈入大乘期。可是在他的同辈和后辈眼里,楸吾已经不能算作是修仙者,而是一个移动的功法大全和法器宝库,楸吾不收徒,乃天一剑宗之不幸,修仙界之不幸,甚至是三界之不幸。
如果楸吾坚持不收徒,那么他将愧为三界第一剑,他这百年来兢兢业业积攒起来的名望,也会因此烙上不可磨灭的污点。
于是,楸吾这难得闲暇的假日,在揍飞上门拜师者和说服自己接受一个徒弟之间,矛盾地度过了。
很快时间来到了八月中旬,四年一度的修仙界大会如约召开,楸吾没想出个结果,决定再次闭关,躲过一时是一时。
怎料桑羽已经预判到他的逃跑路线,提前堵在了他的洞府门前。
树影婆娑摇曳,他那藏在草木葱茏里的洞府门口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凉意,楸吾向左闪身,桑羽便预判似的挡左边,楸吾向右迈步,桑羽便张开双臂严严实实地挡在右边。
左右都不给进门,楸吾磨了磨后槽牙,预备越过桑羽头顶飞进去,然而桑羽再次预判了他的打算,扑通一声跪坐在地,“嗷”地一嗓子哀嚎起来。
“师弟,你才结束闭关一个多月,而上次你一闭关就是整整四年。”
桑羽的假笑满是疲惫,嗓音发颤到悲悲又切切。
“四年,你知道这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那些老匹夫堵不到你,就一直给我塞徒弟啊,还好你大师侄能干,帮我挡了回去,不然你就不一定能见着你师兄我了!”
楸吾真诚地低头回答:“你是掌门,你活该的。”
他又扫到桑羽颈子上新添的牙印,补充说道:“既然师侄那么能干,不如你再请他帮我挡一挡?”
“找你自己徒弟去!”桑羽仰面,气吞山河地回怼,“要么你就向修仙界宣布,你是个不愿传授功法的吝啬鬼,要么你就去领一个徒弟回来,堵住那群人的嘴。”
正说着,桑羽又从识海招出本命剑,架在自己脖颈前,“不然,我今日就自刎在你洞府门口,让世人都知道楸吾仙君是一个逼死师兄的小人!”
“好吧,师兄,”楸吾赶紧打住这张唢呐一样的嘴,“我去大会上看看,看不上眼的话……”
桑羽收起来的剑又架了回去,楸吾无奈改口:“不会看不上眼,我一定能看上眼。”
*
才怪。
楸吾坐在第一宗门和第二宗门的两位掌门之间,他们三人的桌案相隔一尺宽,而两位掌门偏生要挤上他的位置。
左手边凌云宗的掌门义正词严,质问楸吾为何他的儿子没能过关;右手边乾道宗的掌门笑里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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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怪气说楸吾仙君好高的要求,不知怎样的天之骄子才能入得了仙君法眼。
楸吾按捺住几欲出鞘的照霜剑,向左边扭头一本正经地回答凌云宗掌门:“令郎根骨奇佳、天赋异禀,若拜于我等庸才门下,那便蹉跎了令郎大好年华。”
又向右扭头强挤出笑容,回应乾道宗掌门:“令爱活泼机敏,亦是天赋上乘的好苗子,可惜我为人木讷,不知灵活应变,若我为令爱师尊,怕折损了令爱活泼之天性。”
待到二位掌门面色稍霁,楸吾进一步说道:“我理解二位拳拳爱子女之心,也理解二位不忍我后继无人,但万事讲究缘分,二位的子女与我缘分不够,并不是他们不够优异。我试炼他们的那一关,发言确实激进,但全然是为他们能在拜访天一宗后获益匪浅,如若冒犯到小公子和小小姐,楸吾在此罚酒一杯。”
说着,楸吾便伸手端起桌案上的酒盏,二位掌门齐齐拦下他,异口不同声地道着抱歉,误会了仙君。
二人前后端起酒盏,饮尽杯中酒液,楸吾抽动的额角也在此平复,搞定了这两位难缠角色,之后再有人来为自家小辈讨说法,两位掌门便会代替楸吾说好话。
而此时楸吾只需要稳坐高台,看下方试炼台上,各宗门弟子孔雀开屏般展示着自己的剑技,不得不说,这一届新入门弟子的质量远超预期。
楸吾瞥见好几个未满二十就步入金丹期的弟子,心口又一次不舒服地刺痛起来:真想这时候出手,把他们的金丹都捏碎。
识海里,照霜剑急剧的颤抖提醒他,他现在的身份是天一剑宗的大长老、为世人尊敬的三界第一剑,而不是那个靠吞噬师尊元婴洗涤经脉、脱胎换骨的废灵根蠢物。
可这些人真会给他找不痛快。
明明平时修炼一点都不费劲,随便吃点灵果喝点灵泉,都赶得上他之前好几年的修炼进度,偏偏还贪心不足,一个二个上赶着当他徒弟,准备抢夺他积攒了许多年的功法和法器。
修仙界什么时候能被夷为平地啊,楸吾恹恹地想。
晃一晃酒盏又将它放回原处,楸吾并不太喜欢喝酒,哪怕酒液由灵泉酿造,对修为有益。
两侧的掌门被试炼台上的比试吸引了目光,楸吾觉察到端坐在其他浮台上的掌门大能陆续往他们这侧靠近,其中多半是被他打飞的青年人的父母长辈。
“看来其他掌门对我颇有误会。”楸吾为难地开口,试图起身,“我得去与他们好好解释一下。”
“贤弟莫慌。”凌云宗掌门拦下他,“我来与他们解释。”
乾道宗掌门把那一壶酒都饮尽,“还有我,贤弟你好好坐着吧。”
楸吾为难又担忧地看着微醺的两位掌门起身,大刀阔斧地从两面拦截了试图向他搭话的其他掌门,喧哗声一浪高过一浪,无人注意到这浮台之上还有一个他。楸吾松了一口气,趁这群叫嚷的酒鬼不注意,捏诀化作烟气弥散地逃离出高台。
他并没有立即离去,桑羽给他下了死命令,让他老老实实待到大会结束,所以他这会儿不能回到他心爱的洞府,而修仙界别处又全是他好师兄的眼线。
楸吾在云端飘了一会儿,决定去人间转转。
前些日子他从情报网里,精挑细选出一些有利于提升他修为和声名的魔族,此时正好可以赶赴人间,将那正在为祸凡间的魔头一击毙命。
2. 二
祈国,皇宫内。
这是每年月轮最为圆满最为明亮的夜晚,人间的王朝将这一夜定为中秋节,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会在此时此夜共庆团圆。
不过相比于平民百姓,皇家的中秋晚宴更加丰盛奢侈,不仅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菜式,还有丝竹徐徐管弦靡靡的各式歌舞。
趴在冷宫房顶的瘦削少年,眼巴巴地盯着他父皇案前黄灿灿的烤乳猪、和由大闸蟹摆成的锦簇花团,他使劲揉揉眼,试图将那蟹肉纹理都看清楚,却不想一身明黄的父皇从龙椅上欢呼跃起,一惊一乍地大喊:“赏!舞姬乐师,统统有赏!”
那声音沙哑又尖锐,惊得少年差点从那附霜的瓦片上滚落房顶,好在他眼疾手快把住了屋顶的脊兽,堪堪稳住了身形,再定睛细看,馋得他直吞唾沫的螃蟹花团被他父皇醉酒上头地抛掷到歌舞台,砸在了那些穿着曼妙衣衫貌若神妃仙子的舞姬头顶。
舞姬们原有的精巧阵型乱了一瞬,但很快她们便托稳大闸蟹,齐齐向皇帝矮身行礼,感谢皇帝赏赐她们大闸蟹。
但少年也清楚地看见,其中有那么几只拳头大的螃蟹滚到了歌舞台下,两侧的大臣们都没有注意到,任由螃蟹四仰八叉地躺在花纹繁复的华丽地毯上,露出了蟹黄饱满的腹部。
少年攥紧拳头狠狠地往脊兽脑袋上砸,反倒被脊兽坚硬的脑袋硌得手疼,他悻悻地甩手镇痛,又看到皇帝把那一整只烤乳猪砸下去,这回正中领舞舞姬的天灵盖,舞姬连声呼痛的尖叫都来不及,便悄无声息地瘫软在地,守在歌舞台四角的太监很快踱着碎步上前,将舞姬迅速地搬运下台,期间丝竹管弦之乐未停,特别是管乐的乐师们,气息都没乱一瞬。
大概是都习惯了吧,习惯了这样神神叨叨的皇帝。
少年的目光在歌舞升平的大殿里梭巡,扫过一道道佳肴,一壶壶美酒,停在了贤王爷和皇后遥遥的举杯之间,宴会上有一半的武将身藏甲胄,刀剑藏在每一处桌案下。
每一扇宫门外,都有数队轻甲军整装待发,月色将他们轻便又结实的银甲映出了霜雪的痕迹。
少年蓦然想起了燃烧的火光和飞溅的血液,那是去年中秋的夜晚,他的母妃昭贵人用一把剪刀捅杀了一直照顾他们母子的宫女,当剪刀即将刺入他的脖颈时,冷宫唯一的烛台被老鼠推倒,烧着了破旧但干燥的纱幔,火舌舔过每一处易燃物,迅速在房里铺展绽放,将母子二人和宫女的尸体包围。
昭贵人犹如孩童见到新玩具般欢欣地扔掉了剪刀,也将少年粗暴地推倒在宫女身旁,她几乎手脚并用地爬向那瑰丽的火焰,火焰燎燃了她的发丝和衣裙,而她浑然不觉,大笑着拍手叫好。
少年忍痛向她扑过去,出于本能地帮她扑打火焰,哪怕火焰熊熊,而他脖颈伤口淅淅沥沥地渗血。
这是昭贵人难得不抵触少年接近的时刻,她像平常的母亲一样,温柔地拥过少年的背脊,边笑边劝他“慢点吃,别呛着”,可他们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
少年手忙脚乱地扑打火焰,火焰不烧他身,却团团包围住了他的娘亲。
火焰顺着纱幔烧到房梁,低沉地噼啪作响,已经十岁却还没学会说话的少年,急得发出笨拙的字音:“娘!娘!”
火焰燎过了娘亲的面颊,娘亲含笑着回应他:“阿泓乖,娘在。”
房梁倒塌,砸在了娘亲的后脑和背脊,那温热的血如眼泪般砸到了少年的眼睫,令他满目都是浓重的猩红,和猩红之下娘亲最后的笑靥。
“我们阿泓,终于会说话了。”
那轻悄的话语被淹没在了火海里,沉默如顽石的少年发出了他出生后第一声啼哭,不够响亮也不够尖锐,无法冲破火焰熊熊的燃烧,到达歌舞升平的大殿。
娘亲死了。
少年虽然不会说话,但他并不是一窍不通的傻子,他在这皇宫里长到了十岁,见过上吊的妃子、被棍子打成肉泥的宫女太监,还有掉到井里的不知名的人。
他知道没有气息,人就是死了。
他的手指放在娘亲焦黑的人中,没有气息,娘亲死了。
可为什么他没有死呢?
一片狼藉的余烬里,少年环抱着娘亲只剩一把焦骨的尸体,颈间的伤口已然愈合,衣衫齐全发丝微乱,仿佛只是刚从噩梦中醒来。
可能正如父皇身边的国师所说,他是一个沉默的怪物吧,怪物不会被刀刃、被烈火杀死。
怪物也能睁眼就看到很远的地方。
所以少年对大殿上暗藏的刀光并不害怕,他还在惋惜被父皇糟蹋了的螃蟹和烤乳猪,娘亲去世前一口都没有吃到,饿着肚子离开了人间。
他倒是不饿,怪物没有饥饿感,他只是看着会嘴馋。
这一年他在皇宫里老鼠一般东躲西藏,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处无人在意的冷宫,每天最大的消遣,就是趴在屋顶上,看父皇每日都不重样的晚宴。
只不过今日的晚宴,似乎会有更出其不意的菜式。
少年睫毛轻颤,晚风撩起了他脏污破损的袖管,他下意识凝神,清楚地看见贤王爷将手中的玉杯砸碎。
武将揭下外袍、亮出刀剑,锃亮的铠甲碰撞出号角的起伏;藏在暗处的侍卫如影子般挡在了皇帝身前,漆黑的劲装犹如即将落雨的乌云。
少年仰起脸,只见朗月皎皎,苍穹之上没有一丝云彩,忽地绽开出一朵红金的焰火,宫门外的轻甲军闻声鱼贯而入,银甲浮着流动的月华。
要烧起来了,少年想,这次不止是冷宫一处宫殿,而是整座威严的皇城。
他还是惋惜被人踩得稀烂的大闸蟹,他见过不少次,可一次都没有吃着。
没有美食可看的少年仰面倒在了屋顶上,他枕着冰凉坚硬的脊兽,觉得自己后脑勺不舒服也没有挪动位置,他需要不舒服地清醒着,等待这一次的大火将他烧死。
“娘……”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随后期待地闭上了双眼。
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打破了寂静的冷夜,少年也惊恐地睁开双眼,入目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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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条血色的狐尾,他还没来得及叫喊,那厚实的皮毛掩过了他的口鼻,灵活如长鞭的狐尾拧过他的脖颈,将他卷进了皮毛里,与其中早先藏着的尸体或白骨紧紧相贴。
白骨头颅黑洞洞的眼睛在盯着他,可他又不敢闭上眼睛,他需要看到外边的景象——正是那先前歌舞升平后来刀光剑影的大殿,此时无歌无乐,也无刀无剑,一只巨大的泛着血光的红狐狸头顶斗拱,脚踩龙椅,数不清的尾巴向四面八方游移,将那精雕细琢的房梁拍断,又将那涂抹了蜂蜜和花椒粉的墙壁凿穿。
这时候殿上没有了皇帝和王爷,或者说不再存在两个阵营,所有人都归为一体,被这妖狐卷进了尾巴里。
妖狐并没有就此收住它的尾巴,殿外重重叠叠的轻甲军是它新的猎物,它兴奋地探去四条尾巴,其他尾巴凌空飞舞,彰显出它嗜血的喜悦。
这个死法,似乎比火烧剑砍要靠谱些,少年安然地闭上眼,不再与那白骨黑洞洞的眼睛对视,他听到了骨头和血肉被捏碎在一起的闷声,狐尾内里越绞越紧,少年迷迷糊糊地快要等到自己肝胆俱裂的声音。
而此时,忽有剑鸣破空,犹如凤鸟长啼。
少年只觉周身一轻,他怀抱过白骨,于空中如空竹般旋转,而后重重地摔到染血的地毯,他赶忙甩开白骨和压在自己身上的腥臭尸体,抬眼望去,宫殿屋顶大开,月华平等地笼罩在生者和死者身上。
一白衣男子手持霜华长剑,悬停于半空,与那不着章法狂躁乱舞的狐尾斗法,而那狐狸本相也扭曲了尖嘴媚眼的面貌,蠕动出了血色蛆虫,犹如燃烧的蜡油般滴滴下坠。
少年的视线紧紧跟随着男子飘逸的身法,见他长剑如虹,而身如蛟龙。
狐尾如长鞭缠绕,又如蟒蛇撕咬,招招直冲他脖颈心口等要害,而他不慌不慢,闲散得像是在月下漫步,轻飘飘地躲开了一次次致命的袭击。
妖狐却还不服,将那密集的尾巴瞬间编织为囚笼,试图网住男子,不料回神后,男子却已然悬停于它扭曲的面门处,一剑刺中它的眉心。
白光大开大合地迸发,少年感受到地动山摇,几乎又要摔倒在尸骸里。
他眼前除了那白光什么也看不见,耳膜微微震动,却没有听到声音。
周遭的一切都被卷进了这无色无声的世界,他张了张嘴,腰间一紧,随即通体悬空。
毁灭性的爆炸声迟来一步,橙红泛金的火焰卷席了他整个视野,张牙舞爪地向他袭来,而他却向上飞行,垂手触到了冰凉的剑刃。
再抬眼,一年之中最圆满最明亮的月轮正在他发顶,云彩擦着他面颊飞过。
他被人单手拦腰拎起,而那人立于剑上御风飞行,白衣猎猎流动,仿佛是裁剪下来的月光。
“想不到来人间走一趟,还能捡到一个有灵根的小孩。”那人不知嘀咕了句什么,垂眼看向傻愣愣的少年。
少年如梦方醒,对上那双盛满月光的眼眸,痴痴地在心里唤着:娘亲,我好像真的遇见了神仙。
3. 三
楸吾御剑在这盛京城的上空盘旋了一阵子,寻到郊外一处荒废的庙宇,将臂弯里的小孩掂一掂,掐诀收剑,落到庙宇前的空地。
他自己不需要休息,而是寻这样一个地方,安置他从皇宫里捞出来的傻小孩。
有灵根又如何,有灵根也是个傻小孩,方才险些被魔狐绞杀、又被他一把拎上空中,都呆愣愣地不吵不闹,与楸吾短暂的对视,小孩还傻乎乎地咧出一个笑。
这反应力带回修仙界,也是被那群豺狼虎豹吃干抹尽的份儿,何况楸吾没打算收徒。
降落,楸吾将小孩放到月亮地里,“你就在这地方对付些时日,以你的体质,暂时死不了。”
至于怎么活下去,楸吾懒得替人规划。
小孩是个傻的,听不懂他说些什么,歪着头盯了他好一会儿,花猫一样的小脸又绽开了笑容:“娘。”
“我不是你娘。”楸吾冷酷地纠正他,双手搭在他孱弱的肩膀,将他往庙宇门前推一推,“行了,你我缘分已尽,祝你今后好运。”
说罢,楸吾收回手,转身御剑腾空,往下一处情报网提供的魔族出没地点飞去,他需要在人间逗留一个月,自然不能仅斩杀一只魔物,总得弄死个四五六只,才对得起他出门一趟耗费的御剑灵力。
不过,他到达盛京还是晚了些,没能把那些王公贵族救下来一两个,让他们对平民百姓多宣传宣传他的丰功伟绩,好在殿外那群甲兵应该看见了他惊为天人的身姿——御剑到场时,楸吾特意朗声报了来处和大名,总有人会听见。
虽然楸吾经过近百年的努力,名声已经在人间到达家喻户晓的地步,但名多不压身、赞扬声多也悦耳,总归他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飞升上界,修仙之路枯燥无味,有这些声名做调剂,楸吾也觉得没那么难熬。
如果成百上千的凡人齐刷刷地向他跪倒叩拜,那简直就是无上的享受。
楸吾飘飘然地回味了一两次类似的经历,余光一挪,瞥见了月光下在密林间穿梭疾驰的瘦削少年。
等等!
楸吾回眸,视线与少年漆黑的眼眸相撞,那是一双幽深的枯井,隐隐燃烧着不熄的火光。
少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形也萧索得犹如秋季的枯草,然而他奔跑的速度极快,像是山林间矫健的头狼,密密匝匝的乔木和野草阻拦不住他迅疾的脚步,楸吾这一愣神的功夫,狼一样的少年与他的距离也骤然拉近。
楸吾心下一动,随即掐诀回身,向那疾驰的少年俯冲而去,少年明显看清楚了他照霜剑的轨迹,但并没有躲避,反而在楸吾距离地面七尺高之时猛然跃起,不顾剑刃的锋利,紧紧地双手攀在剑刃上,手掌溅出淋漓鲜血、身体颤巍巍地悬空而面色不变,执着地仰头望进楸吾的眼睛。
“娘。”小傻子笨拙地呼唤。
楸吾并没心软,御剑从密林之中骤然抬升,乔木树冠茂密的枝条噼啪地抽打在少年面颊和身体,还有一两枝险险地擦过了他的眼尾。
少年却一声不吭,攀紧剑身的手丝毫不放。
转眼间,他二人便又升上高空,剑身颠簸了几下,少年如枯叶翻飞,但始终没有从高空坠下。
速度极快而力量极强,少年尚未开悟便能达到如此境界,楸吾已然能够判定他天赋不错。
稍稍勾一勾手,楸吾又将少年拦腰夹在腋下,鲜血顺着少年的指尖滴落到剑身,也溅上了楸吾雪白的衣摆。
楸吾蹙眉忍下把这脏兮兮小鬼扔下剑去的冲动,于胸前一抚,从须弥戒取出观世镜,在少年面前晃一晃,瞬间将少年的姓名来历知晓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祈国的九皇子,单名一个泓,因哑病和怪异的举止,为君父不喜,连累母妃昭贵人获罪囚于冷宫,一年前冷宫大火,昭贵人和其贴身宫女命丧火场,泓有灵根相护,从火海逃离并东躲西藏至今。
楸吾神色一沉,换言之,这小子现今无父无母无背景,纵使真天纵奇才,半途无故命殒也不会有人出头计较,若是将他养至元婴期,到时楸吾便又可得一洗涤经脉的宝物。
那魔族的内丹固然也对修为有益,但要奋力搏杀、仔细炼化方可服用,还得小心旁人的眼光,不似修仙者的元婴,灵力纯粹丰盈,服用吸收全然无后顾之忧。
思忖至此,楸吾不免露出一丝笑意:自他突破元婴以后,上苍还是待他不薄,他将此子带回天一剑宗,也可堵住强求他收徒的悠悠众口,真可谓一举多得。
“娘!娘!”那少年忽然挣扎起来,拧着脖子瞧他,脏污的小脸浮出兴奋的神采。
回过神来的楸吾便发现自己的白衣上多了几个血掌印。
楸吾收回观世镜,深吸一口气后,蓄力于掌拍在少年的后颈上。
原本活泼如小狼般的少年瞬间昏死,楸吾抬眼掠过茂密宽广的山林,落到了山林之外依山而建的小村庄,河流蜿蜒地从村庄外经过。
那是情报网上标记魔物出没的地点,不过此时,楸吾并没有感受到明显的魔气波动。
看来是要在此间等待一些时日了。
楸吾冷冷扫了眼昏死的少年,心想着还是找处农家住下,给这血糊糊的黑煤球好好洗刷一番。
*
神仙……生气了吗?
这是少年被打晕后,脑子里盘旋的唯一想法。
他脑子不太好使,但也能听懂人话,神仙把他放到庙宇前的空地,就是不想带上他的意思。
可若没有神仙出手相救,他今夜就要命丧于那妖狐的尾巴里,除了跟着神仙,他无处可去。
而且他只想远远地跟着神仙,不会给神仙添麻烦,但神仙抓住他之后,为什么会露出和娘亲一样冰冷厌恶的神情?
他真没用,和神仙刚见面,就把神仙惹恼了。
少年陷入深沉的梦境,仿佛回到幼时他被困三天三夜的枯井,他眼睁睁看着井里黑衣服的男人咽气,黑衣男子死前所有的呼救都没人听见。
四下都是寒冷的黑暗,少年怯怯地抬头,看见了悬于井口明晃晃的月亮。
神仙应该是从月亮上飞下来的,他那么好看,还会灿灿地发光。
井口的月亮晃得少年眼睛疼,而他愣愣地忘记睁眼,那月轮便愈发膨胀,覆盖了整个井口,沉沉地往下坠着,快压到少年干涩的眼球。
于是少年闷哼一声,在天光乍破时猛然惊醒,垂眼便看到自己手掌缠绕着干净柔软的纱布,身上的衣服也换成了清爽的白衣。
细密的暖意痒痒地漫过心口,少年有些意外,也有些惶恐,下意识转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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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去,神仙端坐在床尾,熹微的晨光衬得他像庙宇里的神像。
少年捏了捏掌心,疼,说明不是在梦中。
他大着胆子,手脚并用地爬到神仙身侧,屏息凝神,看神仙双目轻闭,眼睫染上浅浅的光晕。
神仙这算是收留他了吗?
少年没法开口问,也怕吵到神仙的好梦,他伸出被裹成粽子的右手,轻轻地戳一戳神仙的胳膊。
神仙没有醒来,少年的胆子更大了一些,顺着神仙的胳膊,触碰到了神仙的下颌和侧脸。
隔着厚厚的纱布,少年感受到了神仙肌肤的柔软和温热,他左手放在自己的脸侧,两相比较,他和神仙也还是有相似之处的嘛。
神仙是活生生的,才不是庙宇里的泥巴木头。
少年的惶恐渐渐消散,他收回手,学着神仙的样子盘腿而坐,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可他还没笑多久,神仙却忽然睁眼转过脸来,冷漠的神情和昨夜如出一辙。
少年又被吓得心头一紧,期期艾艾地叫着:“娘?”
神仙冷着脸伸手掐住了他的腮帮子,“我不是你娘。”
少年嘟着嘴点头,心说我知道,但我只会叫娘。
神仙的手也好温暖,若不是被掐得紧,少年都想用脸蹭蹭神仙的手心。
“叫哥哥。”神仙一本正经地说。
“唔。”少年含糊地应声,不知该如何组织字音。
神仙蹙眉,手挪到他下颌的位置,抬一抬他的下巴:“叫哥哥,哥哥。”
“唔唔。”少年无奈地摇摇头,示意自己真不会说话。
神仙果真失望地撒了手,又自顾自嘀咕:“这傻子该怎么养啊?”
养?你要收养我吗?
少年一个激灵地往神仙身上扑,嘴里发出“嗬嗬”的欢喜声,神仙的衣衫散发着浅淡的皂荚清香。
神仙嫌弃地推了推少年凑上前的脸,但没能阻止少年半个身子都钻到自己怀里,末了想起什么似的撒了手,将少年的粽子手牵起,放到自己的脖颈。
少年清晰地触碰到神仙的喉结,以及那喉结滚动时微微的震动。
神仙缓缓地开口:“叫哥哥,哥哥。”
少年讷讷地张了张嘴,随即神仙把他的粽子手放到自己嘴唇,一字一顿:“哥哥。”
“哥……哥?”少年试图发出声音。
明显神仙听到了,他那双静若寒潭的眼睛闪烁过得意之色,面上依旧严肃正经:“再重复一遍。”
“哥哥。”少年流利地唤了出来。
神仙赞许地点一点头:“暂时就这么叫我,如果你以后能过关,再换个正式的称呼。”
少年没反应过来,以后……还有以后,那就是说神仙真的要收养他。
太好了,娘亲保佑,我终于有处可去了。
少年雀跃地从神仙怀里钻出来,慌慌张张地滚下床榻,朝着端坐其上的神仙连连磕头。
谢谢神仙,我会当牛做马报答您!
结果才磕三个头,一股力量便抬起了少年的脑袋,神仙面色不虞:“三个就行了,再多是磕给死人的。”
少年拿捏不住神仙是不是又在生气,但他听话,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神仙说什么就是什么。
4. 四
磕三个头就已经是拜师大礼,但这小傻子还没测灵根,楸吾不会那么莽撞地收徒,先装聋作哑地受着,回到修仙界了再从长计议。
小傻子也并没有傻到无可救药,他只是不会说话,但认识不少字,在十一二岁的少年里,已经能算得上聪慧。
楸吾给他手掌涂的是不留疤的上等疗伤药,不过一晚上的功夫,少年的粽子手就解除封印,清早起床他跟只小耗子似的溜出农家院子,擎着一根直溜的木棍回来,每次楸吾要跟他说点儿什么话,他都把着棍子库库一顿写。
但他字儿写得慢,楸吾已经在说另外一个问题了,他还在回答上一个问题。
见楸吾没有体谅他的意思,还会负气地停了棍子,楸吾瞅了他一眼,又立马低头继续库库写。
“我便称呼你为宋泓可好?”
他们借住的农户家壮劳力五更天便出门下田收稻,这会儿农家小院里只剩下他二人和在灶台间忙碌的婆婆,楸吾没把自己当外人,跟老婆婆打了声招呼,就搬出这家里最结实的椅子,靠坐在院子里日光最好的位置。
少年站在他跟前埋头苦写,不多时额前冒出晶亮的汗珠,空闲的左手焦急地攥紧衣摆,但也没法加快他的写字速度。
楸吾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也觉有趣,好心地没再催促,看着孩子又急又慢地写:“好。”
“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娘亲姓宋?”
被个小不点称呼为哥哥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楸吾极力绷紧向上翘的嘴角:“这种小事儿,算一算就知道了。”
宋泓把那一长串句子用脚抹掉,一笔一画地又写:“厉害。”
他的字说不上遒劲有风骨,但胜在字字端正,能看出来习字时是用了心。
“过奖。”楸吾也很谦虚地回答。
小孩腕子写酸了,把棍子换到左手,再把右手背到身后偷偷地甩。
楸吾不是个会心疼人的,又问:“你是何时发现你的体质有异于常人?”
宋泓思忖片刻,用左手写道:“三岁。”
嚯,看样子确实是天赋异禀。
楸吾觉察出自己骨骼奇异,是和这小子差不多的岁数,一般来说,修仙者三岁之前显异象为天才,三岁到十二岁为人才,十二岁以后便是庸才了。
很不幸,楸吾曾经是个人人能踩上一脚的庸才。
“行,以后跟着我,不说让你名扬四海,但也可保你平安无忧。”楸吾含糊地给人画了个顶饱的大饼。
宋泓没听出来他的敷衍,赶忙把棍子换到右手写写画画:“能够伴您左右,乃泓一生之幸。”
个话都说不了的小傻子,写书面的敬语还一套一套的,皇室的教育真不得了。
楸吾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他听到厨房里婆婆喊着:“仙长,能否过来搭把手?”
好烦。
每次来人间降魔,楸吾最不耐烦的就是要在凡人面前装圣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凑上前去帮忙,就为了凡人念他一声好。
“我这就来!”楸吾装模作样地朗声回应。
宋泓也极有眼力劲地扔下棍子跟上,一大一小齐齐堵在了仅容一人出入的厨房门口,最后少年比楸吾快一步,泥鳅一样钻到老婆婆面前,接过她手上沉甸甸的竹篮。
竹篮里是干粮和水,这是给田地里她丈夫和两个儿子的早饭,老婆婆原本也打算给楸吾二人煮粥,楸吾辟谷多年,又嫌弃粥水寡淡,婉拒了老人家的好意。
“仙长,麻烦您和这位小友走一趟了,我家的田就在大路直走往左拐的地方。”老婆婆客气且利落地提出请求,顺带还不忘担忧地低头叮嘱矮个子的少年,“小友出门可要跟紧仙长,我们村子近几个月不太平。”
楸吾了然地开始套话:“我来之前便听说此地有不知名的大妖,专在每月下弦月时,向村里人索要一对童男童女。”
“嗯,昨夜仙长既然说你二人专职降妖,我和老头子商量,是想留你们在此多住几日,将那害人的妖魔除去。”老婆婆颤巍巍地点头,“不知二位可有这个意愿?”
宋泓双手拎着篮子,退回到楸吾身侧,也仰起脑袋瞅着楸吾。
楸吾勾起礼节性的假笑,温声答道:“我等修仙之人,自然是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就是不知这妖魔具体情况,无法布阵击杀。”
婆婆思忖片刻,“二位可去村北靠近山脚的那户人家,那刘寡妇上个月才失了她的独子;或者去村南临水处,赵家夫妻也是上月丢失的女儿。”
楸吾敷衍地点一点头,其实情报网对这魔头的行动描述得具体,他这番问询也只是走个过场,让村里人特别是受害的人家,知道有他这样一个正义使者在。
“我们送完干粮和水,会去走一趟的。”
目前距离下弦月升起,还有十天左右,楸吾也不赶时间,不用费心设法将那魔头提前逼出来,反正村民担惊受怕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正好趁这期间,教教小傻子多说两句话,带回去不至于丢他的人。
“那我们就先走一步。”楸吾淡淡颔首,转身率先迈出厨房。
少年就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雪白的衣袖被竹篮蹭上了灶灰,楸吾蹙眉捻诀,将那一身白衣换成了鸦青色。
“欸?”少年在他身后大呼小叫,瓦罐里的水晃晃悠悠。
“给你换身耐脏的打扮。”楸吾撂下这一句解释。
眼下正是秋收的时候,农户都在趁着好天气抢收稻子,将稻谷晒干脱皮储存好,冬季就吹着寒风到来了。
楸吾看着宋泓把篮子拎到田垄,又马驹一般蹬蹬地跑回阡陌,金黄的稻田衬着少年鸦青衣装,他是刚下山毛都没换齐的狼崽,仰起脸看楸吾时,黑眼睛亮得惊人。
“我们四处走走。”楸吾说,他看出少年有话想说,憋得白净的面颊泛红,奈何这会儿没有木棍,而楸吾也没有耐性等他写完。
他也是个鲁莽的,跟在楸吾身后走了两步,最后铆着一股劲儿上前,与楸吾并排而行。
楸吾感觉到自己衣摆被轻轻地拉扯住,少年沉默地伸出了手。
这是哪里学来的坏习惯,楸吾准备不动声色地把衣摆扯回来,可小傻子拉扯得高兴了,轻微地跳了一跳。
啧。
楸吾想起自己对外的假面,到底没有狠心把衣摆扯回来。
*
神仙哥哥,很厉害。
宋泓认真听着神仙与村民们娓娓相谈,不多时便搞清楚,原来是这村子被妖邪祸害,神仙到此地也是为降妖除魔。
也知道了神仙名叫楸吾,不知道是哪两个字;还知道了神仙来自天一剑宗,不知道是哪几个字。
眼下虽不见妖邪踪迹,但神仙温声细语,几句话就给了失子的夫妻以极大的宽慰。
赵婶泣不成声,强撑着矮身行礼道谢;赵叔放下水壶,也哽咽着说:“既然仙长到来,那我女也能死而瞑目了。”
这青年汉子说罢,又跳下田垄,一头扎进稻田里,躬身挥臂地忙碌着。
他和赵婶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十五成婚,至今六载,只得了那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
村里的妖邪闹了好几个月,夫妻二人见过他人惨状,本想携女儿搬离此地,然他们唯一的财产便是这几亩稻田,一家三口都舍不得沉甸甸的稻谷,于是提心吊胆地将搬家的日子一拖再拖,等着稻谷成熟后再做打算。
可惜最后女儿还是没有逃过那妖邪的魔爪。
赵婶擦干净眼泪,把干粮水罐留在田垄边,便招呼宋泓和神仙往家去坐坐。
宋泓还是偷偷地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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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的衣摆,神仙那么厉害的人一定发现了,但神仙没有把衣料从他掌心抽.走。
神仙默许他这样小小的冒犯。
宋泓有一点点开心,不过赵婶不开心,所以宋泓绷直了嘴角。
赵婶家里没有老婆婆家宽敞,堂屋里除了必要的桌椅板凳,还有专给小孩子做的木马和蹴鞠,赵婶一看那摇晃的木马,眼圈又红了,碎碎念着:“芝兰走之前还骑过这木马呢,我和她爹一直把木马放这里,等着她哪天回来,进门就能看到。”
“芝兰小友那么乖巧懂事的孩子,她肯定还是希望看到您和赵大哥平安无忧。”神仙面色清冷,但话语温和。
只这两句让赵婶略略开怀,强打起精神:“劳您宽心,芝兰走后,我有时候做梦都在想,她可以不那么懂事听话,可以再任性一些,好歹多享些福再走。”
这话让宋泓听得失神,懂事听话,不应该是作为孩子的基本要么?哪对父母会喜爱任性妄为的小孩?
“做父母的,自然怎么疼爱子女都不够。”神仙了然地回应。
原来疼爱是可以不够的么?
宋泓想不明白,他心口这块泛起酸涩的疼痛。
赵婶转身进了里屋,端出来一碟干果,拎出来一壶凉茶,坐在宋泓和神仙对面的桌角,讲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我和孩儿她爹都没有看清楚那妖怪的全貌,那天孩儿她爹从地里回来,已经很晚了,我把芝兰哄睡,她爹也习惯地先看一眼孩儿再去洗漱。”
“可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芝兰好像我们都看不见的东西抓住了脖子和手脚,她难受地喊了我一声,我没来得及回答她,她就活生生地……”赵婶哽咽地捂住了嘴,她背过身去干呕了一下,拧眉咬牙地继续讲述道,“她就活生生地被那看不见的东西拧碎,就像拧干汗巾上的水,她的血肉从骨头上掉了下来,骨头也跟着碎成一根一根的……”
“我当即被吓晕过去,她爹倒是清醒着,但等我醒过来,芝兰已经不见了,连骨头都没有留下,而孩儿她爹、我当家的,活活被吓得疯傻,犯了好一阵疯病。”
“现在看他是好了不少,谁让我们家的稻子没人收,他得清醒过来收稻子……要不是为了这些稻子,我的芝兰怎么会活活地、在我们眼前被拧杀而死?”
赵婶刚好些,又再次崩溃得哭嚎,宋泓疑心她快把心肺都哭了出来。
神仙忽然塞给宋泓一块手绢,“去,递给赵嫂子。”
宋泓懵懂地走到赵婶跟前,刚把帕子递出手,赵婶便泪眼朦胧地将他揽入怀中。
这个怀抱,很像娘亲。
像娘亲生前对他难得的亲近。
宋泓忽然地想帮一帮赵婶和赵叔,他先前以为这只是神仙降妖除魔的任务,但此时此刻,在这个很像娘亲的温暖怀抱里,宋泓想着若是自己也能帮上忙就好了。
可他似乎还是没有什么大用处。
宋泓随神仙来到了村北刘寡妇的门前,刘婶并未下田,而是倚坐在门槛上,目光黑沉沉地望着远处的田地,他二人已经到了刘婶的眼前,而这形容枯槁的女子却未看上他们一眼。
神仙拱手行礼,不徐不疾表明他二人的来意。
刘婶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拢,宋泓这身高刚好与她平视,于是没有错过她眼底迸发的狠意。
小心!
宋泓猛然向后拉扯了神仙的衣摆,却被神仙抬手挡在身后,隔着神仙的手臂,宋泓看到被妇人高高举起地苕帚。
苕帚重重地落在神仙雪白的衣裳,发出一声声无力的闷响,尘土飞扬。
失去独子的寡妇歇斯底里,眼底燃烧着愤怒的火光:
“滚!滚开!”
“我儿子已经死了!已经不需要你再降妖除魔!”
“你给我滚啊!”
5. 五
击杀魔头前最麻烦的事情,就是遇上这样的凡人。
亲人被魔头所害,跟魔头拼命无果,反而把失去亲人的悲痛和怒气撒在他这种无辜修仙者上,口口声声质问着为何不早来,为何不赶在我亲人离世前来。
道行稍微浅一点的小朋友往往容易被这劈头盖脸的指责困住,哪怕收服了魔头也会日夜陷入“没有早到”的愧疚之中,再心软一些的可能因此生出难以拔除的心魔。
楸吾这两百年来见过不少类似的惨事,面对可怜人的眼泪已经完全心如止水,还能配合可怜人的神态动作,做出相应的安慰。
他耐着性子忍受寡妇不痛不痒的苕帚击打,期间注意偏了偏脑袋,以免苕帚满是灰尘的竹条扫过他的脸,只不过这衣服不能要了,全是灰印子。
只一个晃神,被他拦在身后的少年忽然冲出他的阻拦,沉默而迅疾地撞向失去理智的刘寡妇。
苕帚落地,楸吾顺势闪身,干脆掐诀给自己也换了身鸦青色的新衣,另一边寡妇搂着那与她独子一般大的宋泓,恍恍惚惚地跌坐在地。
扭曲的神色几乎瞬间平复,眼泪无声地往下坠,似乎连嘶吼的力气都被抽了个干净。
这会儿天已过午,慢悠悠地走访这家走那家,日子也容易打发。
楸吾心下有了对付魔头的计策,这会儿更是不慌不忙,还有闲心想着把这小傻子带身边有点儿好处:不大的年纪,相貌也白净乖巧,只在人跟前站一会儿,很容易引发失子父母的移情。
恰巧多数不中用的魔物又偏爱吃小孩,楸吾见过的惨剧里有一半是家庭痛失幼子幼女,有这小傻子在,楸吾平白省下不少口舌。
下次再有人举苕帚抽他,他就把小傻子推出去,楸吾如是想。
投到地面的影子慢慢拉长,刘寡妇也哭累了,几乎倒头就睡,少年手足无措地双手撑着她,怕她脑袋着地,回眸向楸吾投来求助的目光。
“你自己先起来。”楸吾抬一抬手指。
少年听话地向后退再一骨碌起身,那妇人就被楸吾的术法托起,轻而稳地将她送到了堂屋的椅子上。
“走吧。”楸吾贴心地带上门,向少年招一招手。
宋泓却一把抓过他的手,急急地喊了他一声:“哥哥!”
随后捧着楸吾的手,着急又笨拙地在他掌间书写:“可不可以……”
小孩指腹柔软粗糙,蹭得楸吾掌心酥痒,楸吾试图抽.回手,但小孩很执着地捏紧了他的腕子。
“……早些将那妖邪收服?”
写完这个长句,宋泓仰头期盼地看着楸吾,眼底隐隐闪烁着泪光。
好嘛,又着道一个。
“这么着急做甚?”楸吾问,对于他而言反正都已经出人命了,早一点晚一点没什么差别。
宋泓扭头看了一眼刘寡妇的家门,写下的回答有力了几分:“早一些收服,村民们就早一些得到安宁。”
“可是人已经死了。”楸吾慢慢地将少年的手拨开,“我只会降魔,不会让死人复生。”
少年面露不解的迷茫,他还不死心,将楸吾的手再次抓过来:“只要妖邪已死,让村民大仇得报,他们就能够得到安慰。”
这套词又是上哪儿学的?楸吾勾了点儿不易觉察的笑,抽手转身而走。
他步子不快,少年很容易就能跟他并肩而行,但这会儿人不高兴了,跟只霜打了的小茄子,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
金乌还未落山,风从河流那边来,卷起稻田里层层叠叠的浪。
到如今这个村落已经死去十二名孩童,田地与田地间只有成年人沉默的劳作,没有了孩童放肆天真的笑语,饶是如此,村庄的村民们依旧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没有因为这些孩子的离世发生太大的变动,毕竟失去孩子的父母,都能够在稻子成熟前找回理智。
所以楸吾着什么急呢?
身后的脚步停了,楸吾回过头,小小一只的少年倔强地站在天地间,眸子里燃烧着火焰,对上楸吾的目光后,沉沉地跪倒,重重地叩首。
少年俯身叩首的模样像一片鸦青色的羽毛,楸吾若不答应,他就要被山风吹走了。
“从皇宫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规矩学得好,动不动就磕头。”楸吾伸手捏住少年纤细的后颈,轻易将他从泥土里拎起来。
但山风吹了少年的眼,这会儿眼泪漫出来浇熄了火焰,宋泓瘪着嘴,五官皱在了一起,眼泪还是无声无息的。
楸吾觉察到田地里有人看过来,干脆半蹲下.身,招手又抖出一条手绢,细细地在少年通红的眼角按了又按。
“抛开那些为了别人的理由,说一个我早日除魔对你的好处。”楸吾退让了一步。
他将另一只手递了过去,少年这才抽搭出一些声响,指尖发颤地在楸吾的掌心写:
“她们让我想起了娘亲。”
这样啊,确实是个合适的理由。
楸吾从少年的眼尾擦到唇角,把那皱巴巴的小脸一点点抹平,“好了,我答应你就是。”
宋泓一惊,小小地打了个哭嗝:“啊?”
当是送给准徒弟的见面礼,楸吾没把这话说出来,将潮湿的手绢塞宋泓手里。
“自己擦。”
楸吾起身继续往老婆婆家的方向去,被他落在身后好几部的少年“蹬蹬”地跟了上来,衣摆又被人轻轻握住。
楸吾觑了宋泓一眼,这孩子面上还有乱七八糟的泪痕,转眼又咧开个傻乎乎的笑容。
*
虽然神仙哥哥会说一些奇怪的话,但神仙哥哥是非常非常好的神仙。
晚间老婆婆一家围坐在院落里吃饭,宋泓和神仙不用饮食,打了声招呼就回到客房,神仙说教宋泓打坐修行。
“你虽然不用那些凡人饮食便可生存,但想要长肉长个子,还是得学会吸纳天地灵气。”
宋泓似懂非懂地点头,学着神仙的样子盘腿而坐,神仙耐心地捏了他的手指,给他摆出掐诀的手势。
“保持住。”神仙收手,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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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膀拍一把,“背挺直,闭眼。”
宋泓立马闭眼梗着脖子,听见神仙在他耳边说:“屏息。”
他屏住呼吸,好一阵,胸口开始微微地发痛,就在此时,他感受到了周围有“气”,似水流般柔柔流动。
“好,吸气。”神仙的指引又响起。
宋泓卯着一股劲儿,奋力地将在自己鼻尖的气流吸入,感受到它们缓缓流淌过鼻腔喉咙,由胸膛漫到了四肢,他浑身充斥着新奇的轻盈的力量,这股力量在他身体里缓慢膨胀,将他每一道经脉都撑得鼓胀,汇集在小腹处微微发热。
“吐气。”神仙再指引。
宋泓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经脉里的鼓胀感渐渐消失,但那新奇的轻盈还流转在他体内。
“保持这个呼吸的节奏。”神仙下达最后的指令。
宋泓一一照做,一时竟忘记自己身处凡间的农舍,飘飘然仿佛处在云端,他欣喜地吐息了数百次,这飘然的感觉将他神志暂且带走,令他闯进了酣甜的梦境。
少年精神一松,绷直的身姿软塌塌地往旁侧倚靠,额头撞到了神仙的胳膊,他才眯瞪地睁了一只眼,莹莹散发着蓝绿光芒的符文围绕在他们身侧。
神仙擎着一支玉笔,挥袖在那半空中龙飞凤舞地勾画,觉察到少年的小动作也没制止,只道:“修行累了,尽管休息便是。”
宋泓迷糊地点一点头,小兽似的在神仙手臂上蹭一蹭,衣料很滑很柔软,有皂荚的香气,他很喜欢。
他本该乖乖地躺回昨夜睡觉的位置,但神仙没有推开他,他就得寸进尺地继续倚靠着神仙,闭上了眼。
真像做梦一样啊。
*
宋泓是被门外面说话的声音吵醒的。
天还没亮,窗户和门扉没透进来一点光,宋泓四仰八叉地睡在床榻,手里还捏着一只枕头。
门外传来神仙不徐不疾的声音,他应该是在跟这家要下地的男人们说话:“麻烦各位向乡亲们知会一声,我今晚预备除去那妖邪,还请乡亲们夜里一定关闭门窗切勿出户。”
老公公和他俩儿子也连连应和:“仙长的嘱托,我们一定每家每户都带到。”
宋泓听了一阵,小耗子般溜下床榻,三两下穿好鞋子,几步就跑到门边推门而出。
“哥哥!”他清清朗朗地唤了声神仙,引得院落中的人都往他这边瞧。
宋泓被盯得不好意思,挪步到神仙跟前,他想问神仙他能帮忙做什么。
天光未明,宋泓却分明在神仙唇角看到一抹笑,他不禁晃了晃神。
神仙说:“放心,肯定有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做。”
目送那父子三人手拿镰刀离开小院,神仙向宋泓递来一沓裁剪齐整、其上书写着不知名符咒的黄纸。
宋泓双手接过,神仙便指示说:“把这些符纸贴到村里每家的门前,我跟你一起,你贴我跟留守在家的村民解释。”
“也不用着急,这村子不过二三十户人家,你一上午应该就能贴完。”
6. 六
老婆婆家已经被神仙贴好了符咒。
所以宋泓和神仙跟婆婆打了声招呼,就往隔壁的人家去了。
他昨夜运气了几百次,这会儿只觉身轻如燕,稍稍蹦一蹦就能上天,但在神仙面前,他还是要稳重些。
昨日神仙教了他修行之法,那神仙应该算作他的老师。
宋泓记得,他那些个皇兄称呼教授他们文章句读的老头为老师,可是神仙一点都不老,单看皮囊外表,也不过双十年华,宋泓唤他一声“哥哥”倒恰如其分。
不过被神仙认作弟子,那他们的关系会不会亲密一些?
走神之间,二人来到了老婆婆邻居家门前,邻家夫妻也正手握镰刀出门,门内传来报晓公鸡响亮的鸡啼,吓得宋泓一个小跳,下意识护好揣怀里的符纸。
神仙拱手向夫妻俩简要地说明来意,夫妻俩一听面上就绽开欢喜的笑容,那当丈夫的说:“我们正担心将俩闺女留在家里会发生危险,但她们都太小了,也不能带到地里去。”
宋泓极有眼力见地从怀里摸索出一张符纸,按照神仙先前教授的方法,踮脚将符纸拍在了门板上,指一眨眼,那符纸闪烁一下蓝绿色的光茫,瞬间就没入了门板里,不见了踪影。
看起来就是很厉害的法术,宋泓和夫妻俩都对今晚上神仙能收妖成功而信心满满。
神仙面上风轻云淡,对此不置可否。
不知不觉走到天光弥漫,他们来到临河的赵氏夫妻家,拍了一阵门没见着人,宋泓直接往门上贴符咒,后边正好传来赵婶的招呼声。
神仙的嘴角莫名耷拉了一下,随即又扬起来,不厌其烦地向赵婶重复了一遍解释。
赵婶自然也没异议,还让他们在原地等待片刻,没一会儿从家里捧出来一小布袋,说里面装的是饴糖,塞到了宋泓手里。
宋泓看一看神仙,神仙点头说:“收下吧,说谢谢就是。”
谢不出来,宋泓只好严肃地向赵婶点一点头。
饴糖很甜,宋泓拈出一颗丢嘴里就齁着了嗓子,早先在皇宫里住,他吃惯了御膳房专做的不甜的甜食,消受不了此等甜蜜。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神仙的眼睛好像一直在往他手里的糖袋子瞟,对哦,有好吃的东西要先孝尽老师,虽然神仙还没收他为徒。
宋泓赶紧献宝似的把袋子举过去,神仙矜持地问了句:“好吃啊?”
还没等宋泓回答,神仙就把糖袋子接了过去,宋泓只好点头示意还可以。
看样子神仙还蛮喜欢吃,一下喂进嘴里两块,嘎嘣嘎嘣地咬:“是还好吃。”
宋泓暗暗记下,以后有机会,可以送甜食给神仙。
他们临近晌午时,才走到刘婶家门口,很意外的是,没有看见刘婶坐在门槛上,宋泓不禁四下张望,视线落到了不远处的田地里——她弓着身子,在田地里收割稻谷。
“这是最后一家了。”神仙还捧着那糖袋,“贴完就回去歇着。”
宋泓把符纸拍门上,又扭头看了一眼刘婶,看见她头发上的稻穗和鬓间的汗珠。
他回头把神仙空着的手抓了,汗津津地写着:“我想去帮刘婶收稻子。”
神仙也没否定他,上下扫了他一眼:“那傍晚到河边跟我汇合,另外……换身衣服。”
说话间,神仙打了个响指,宋泓身上鸦青色的宽袖长衣换为灰布的短打,袖子和裤脚都绑得紧,行动很利落。
神仙再勾了手,不知从哪儿飞出来的发带将宋泓脑后的长发挽起,绑成了清爽的高马尾。
“好了,现在去吧。”神仙满意地推一推他的肩膀。
好像又被神仙妥帖地照顾到了。
宋泓轻快地像匹小马驹,哒哒地跑进刘婶家的稻田,刘婶不但没被吓到,反而露出一抹笑。
“你又过来啦?早上吃饭了没?”
宋泓听得心口热,比比划划地向刘婶表达:他想帮忙收割稻子。
刘婶没看明白,但脸上还挂着清清浅浅的笑容:“你到田坎上坐一会儿,等到晌午了我再领你上家去吃好吃的。”
宋泓急得快跺脚,扭脸想寻神仙过来帮忙解释,但就这一会儿功夫,神仙就回到了老婆婆家的院子,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处,拈着袋子里的饴糖吃。
没办法了。
少年只得身体力行地弯腰伸手,使出一股子莽劲儿,将一把大腿粗细的稻秆连根拔起,其穗子上饱满的谷粒簌簌下落,他也丝毫不觉,直愣愣地将拔下来的稻草递给刘婶。
刘婶这下懂了,忙忙接过捆扎好:“哦,你是想帮我收稻子,多谢啦,不过我自己能应付得来。”
宋泓有些低落,他听出这是敷衍小孩的话。
刘婶看出他的低落,又连忙补充:“那你帮我把放田坎上的水壶拿过来吧。”
得了这句话,少年又扬起精神,转身跑到田垄上,稳稳地捧了装满水的瓦罐,风一样地刮回妇人面前,却看到妇人把手上的镰刀暂时搁置,弯腰俯身仔细捡拾着被他抖落在地上的稻穗。
原来是给人添麻烦了。
宋泓蔫蔫地低头,刘婶把那沾满泥土的稻穗的塞进面前的围兜,双手接过了水罐,好脾气地笑:“你来真是帮我大忙了,不然我喝完水也没人送,只能挨到晌午回家。”
刘婶是在宽慰他,不涉及到刘婶死去的孩子时,她有着超然的平和与耐性,明明宋泓都帮她倒忙了,她还不舍得骂他。
“那位仙长是你的师父吧?他将你教养得真好。”刘婶擦一擦嘴角的水渍,枯槁的眼里也被日光照进些神采,“你待人又讲礼,长相也乖巧。”
宋泓没法解释,他是个傻乎乎的小哑巴,只会一些简单的音节,他很想说他还不是神仙的弟子呢,不过他也很想成为神仙的弟子。
“你未来肯定有个好前程,那位仙长一看就有本事,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心善。”刘婶絮絮地说着,末了把瓦罐递回他,“去田坎上坐会儿,等下我还需要你送水呢。”
真奇怪啊,宋泓坐在枯死的野草上,怀抱着瓦罐,仰面看着没有一丝云的高远天空,明明他和刘婶认识也不过两天,他却想为她多分担一些劳累,而她也对他有着分外的期许。
他失去了娘亲,她失去了独子,他们就那么赶巧地相遇了。
宋泓浑身暖洋洋的,只心口的位置,翻腾着酸涩的难过情绪。
神仙其实也没说错,人都死了,而且死不能复生,但他还是执着地想为刘婶她们做些什么。
留下来没帮上忙,也没帮上倒忙,宋泓只负责打打水跑跑腿,就在刘婶家蹭了一顿午饭。
午饭是米粥和腊肉,刘婶很抱歉说米是陈年的米,腊肉也是去年腌制的,不知道合不合宋泓口味。
宋泓吃得很香,他观察过老婆婆家的餐食,发现他们的碗里糠对于米,不像他手上这碗粥,全是实实在在的米。
刘婶看他吃得香很高兴,接过他夹的腊肉时更高兴,高兴过头不自觉感慨:“我家晃儿长大了,懂得心疼娘亲了。”
晃儿是她独子的小名,宋泓没有别的反应,只是连连点头。
很快她自己意识到不对,别过脸去飞快地擦去眼角的泪,宋泓把盘子里剩下的肉都拨给了她。
“你这就吃饱了?”刘婶惊讶地问。
宋泓拍拍肚子,示意自己吃好了。
*
下午还是原样照搬上午的活儿,宋泓从刘婶家水缸里打水的动作更麻利了些,心里还想着要去到村南的河边,帮刘婶挑水装满水缸。
不过要怎么跟刘婶说,这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宋泓捏了捏自己喉咙,心说真不争气。
可还没到约定好的傍晚,神仙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宋泓身后,双手夹过宋泓腋下,拎猫一般将他从杂草堆里搂起来。
“刘嫂子,我们就先走一步。”神仙朗声叫住在地里忙活的刘婶,“太阳落山我会设阵降魔,届时请关闭门窗,切勿出门游荡。”
刘婶一时无措,没敢看神仙,只看着被神仙拎起来的宋泓,才迭声答了好:“仙长放心,我一定照做!”
神仙也细心,记得还没嘱咐过刘婶。
宋泓只一晃神,就被神仙拎着落到了村南的河边,这阵子四下无人,河面舒缓地盈着金芒。
“好啦,给你洗刷一下,这在田里都滚成了个泥猴子。”神仙将宋泓高高地一抛,那雪亮的长剑飞出,把大叫的宋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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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稳托在半空。
于是宋泓趴在剑身,看神仙熟练地施法,移动着河滩上的鹅卵石,将其一圈一圈埋在浅显的河床里,在那平缓的河面垒出一个独立的小池。
“下来。”神仙双指一勾,剑身倾斜,宋泓便直接四仰八叉地掉进了池子里。
“啊呀!”
池子不深,他坐着,河水都只淹没到他腰,神奇的是他一入水,身上的衣服就不见了踪迹,吓得他一个激灵,双手抱住了自己。
“个小孩挡什么?前两天还是我帮你洗的澡呢。”神仙嗤笑着斜了他一眼,自顾自坐上临近的大石头,“把身上的汗味洗干净,夜里就靠你做诱饵了。”
神仙话没说全,宋泓也立马想了个明白,那妖邪抓走虐杀的都是童男童女,而他正好符合妖邪的虐杀条件。
宋泓拍一拍池边的石头,喊了声“哥哥”,示意他要说话。
神仙把手递过来,他就水淋淋地写:“需要我怎么做诱饵?”
“简单。”神仙收回手,舀了捧水往他脸上泼,“你只用满村子地跑就行。”
“可是现在还没到下弦月出来的时候。”宋泓眼疾手快地又抓住了神仙修长的手指。
神仙这回没收回去,由着他写写画画,“我会给你撒一点增香粉,吸引它出来。”
“那魔头修为不算太高,下弦月那天力量旺盛,才出门觅食,而那些凡间小孩,只能供他填饱肚子。”
“但你不一样,它今夜出来搏一搏把你吃掉,很可能修为就提升了。”
宋泓了然地点点头,耿直地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哥哥,你教我打坐修行,是不是要收我做弟子?”他期待得心跳加快。
“目前说不一定。”神仙却这般回答,“你还没完全过关呢,小子。”
宋泓有点失落,但很快振作:“我会努力过关!”
神仙收回手,在宋泓额前拍了下,“赶紧洗你的澡。”
*
宋泓怀疑神仙藏了一个巨大的衣柜,因为他从池子里爬出来抖水,神仙扬手又给他套了身新衣服,这回是玄色的窄袖,没入夜色中看不见,行动起来不输给短打。
他头发还没干,打着手势“啊”了两声,神仙的指尖漫出翠绿的藤蔓,从他脖颈爬到了耳廓,随即他的发丝感受到一股拉扯的吸力,那藤蔓“噗”地一声开出一朵浅蓝色的牵牛。
花朵散发着幽幽的芳香,但过于香了,冲得宋泓直打喷嚏。
神仙把那藤蔓勾回,宋泓头皮一轻,发丝果真干燥地又束回马尾,他欣喜地仰头看神仙。
但神仙的视线越过他发顶,看着西天烧红的云霞。
村里的农户家陆续升起炊烟,宋泓也学着神仙的样子放眼望过去,一家接着一家,那村北山脚位置、孤零零的刘婶家也是如此,宋泓浅浅地放了心。
“到时候把那魔头引出来,你尽力逃跑,不用担心被它追上。”神仙徐徐地叮嘱他。
“被它追上会怎么样?”宋泓讨嫌地多写了一句。
神仙回答得笃定:“它不会追上。”
暮色四合,夜幕降临,神仙在宋泓后脑勺拍一巴掌,宋泓便如一支离弦的箭从河滩飞向村落。
奔跑于他而言本就不算难事,更何况昨日修行过,他这会儿奔跑得更如鱼得水。
村民们都很信服神仙,此时关门闭户,乡间阡陌寂静无人,宋泓的足音是此间唯一的声息。
“嗒”“嗒”“嗒”。
缺了一块的月轮散发着冷清的光辉。
少年由临河的村南奔向靠山的村北,马尾轻晃,犹如一阵自在的风,而风将那花朵奇异的香气散步到阡陌每一个角落,少年脚步轻快,身后空无一物。
宋泓跑到了刘婶的家门前,这已经是村子的边缘,正准备掉头往回跑,忽然感受到身后一股异样的凉意,那是某种阴暗黏腻的视线,它锁定了少年的后心。
而少年谨记着神仙的叮嘱,咬牙掉头继续跑。
“吱呀”一声,刘婶家门开了,月华里妇人眉眼担忧,急声招呼少年:“你还在外面做什么?快!快躲进来!”
少年脚步一顿,那凉意便化为实质的黑雾,攀上了他的背脊。
7. 七
身后的黑雾像阴冷沉重的湿棉花,结结实实地压在宋泓肩头,令他行动都迟缓。
宋泓抬眼,那黑雾已经拢过他半身,从他额前下垂,露出了鼠眼龅牙,桀桀向他冷笑。
“快进来啊!”刘婶迈出门扉的庇佑,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腕子。
黑雾顺着少年的手臂,迅速笼罩过刘婶的臂膀。
少年当机立断地甩开刘婶的手,卯起自己的蛮力将妇人推进门里,随后重重地带上了门。
身后沉重的湿棉花犹如蟒蛇一般,从他脊背绕到前胸,攀爬到他的脖颈,而后向左右两侧施力,猛然一拧——
“啪”地一声鞭响,宋泓被不知名的鞭子抽.打在后背,几乎要呕出一口鲜血,向前踉跄了两步栽倒在门板。
膝盖磕到地面的一瞬,身后的桎梏一轻,他这才扭身向后看去,那贼眉鼠眼的黑雾已经被蓝绿色的藤蔓五花大绑,悬停于半空中无助地挣扎。
而神仙从月光的阴影里踱步而出,向着被捆绑在空中的黑雾虚空挥了两下手。
又听见“啪啪”两声脆响,黑雾左右摇摆了两下,表面不成形状的雾气逐渐散去,一只半人高的巨鼠“吱吱”地显露在了月光里。
巨鼠有着油光水滑的灰色皮毛,一对冒着精光的小眼珠子,和朱红色的龅牙,没有了装神弄鬼的黑雾,它除了硕大的体型,与那普通的田鼠都不如。
宋泓这才相信了神仙说的,这妖邪修为不高,跟那日皇宫里的狐妖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但就是这样一只老鼠,祸害了十二条幼小的生命,宋泓很不甘心。
他捏紧拳头爬起身,神仙正隔空左边扇老鼠一巴掌,右边又扇老鼠一巴掌,嘴里还念念有词:“被这畜生害了孩子性命的父母请到村北刘嫂子家门前,我将让这畜生归还孩子们的贴身之物。”
话音刚落,刘婶的家门就被推开,但刘婶没立马到神仙跟前,而是抓了宋泓的手腕,将他看了又看。
“只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事。”神仙淡淡地提了一句,他抡圆臂膀再次扇向老鼠的左半边脸。
老鼠“呃”地一声,张嘴低头,吐出一只缀有小铃铛的长命锁。
刘婶这才放开宋泓,碎步上前捡拾那长命锁,摩挲到长命锁上朴拙的字迹,刘婶眼角闪烁出一点晶莹。
不过此时她没有落泪,而是恭敬地向神仙鞠了一躬,将那长命锁紧握着贴近了心口。
陆陆续续有另外的村民踏月而来,神仙的巴掌声此起彼伏,“劈劈啪啪”的像过年时的鞭炮,等到所有琐碎的物件物归原主,那老鼠双颊肿了一圈,半死不活地翻白眼晕了过去。
在几乎所有村民的见证下,神仙将这只老鼠处决,那妖邪的尸身化为飞灰消散于月光中,宋泓眼尖地瞧见,有一小缕藤蔓从神仙袖口探出,将老鼠朱红的龅牙卷走。
“这都是楸吾行走世间的职责所在,谈不上什么大恩大德。”
面对村民们潮水般的赞扬,神仙笑如清风朗月,不居功也不自傲。
“若是诸位一定要离庙宇为我纪念,那楸吾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眼下妖邪已除,楸吾便携小友一道离去,不再叨扰诸位。”
潮水声未落,神仙就拎起宋泓,向村民们道了再会,剑影飞鸿,划过平静的夜空。
宋泓远远地回头望去,在那一片热切的招手欢呼中,找到那人群开外寂静的女子。
少年向她招了招手,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但少年看见她在轻轻地招手,手心里的长命锁闪烁着一点银光。
*
楸吾御剑,顺着那河流往上游飞去。
其实可以在村子里再住一晚上,不过看他腋下这扑扑腾腾的小鬼头,多留一晚上,恐怕会被那寡妇的眼泪绊住——这是修行者的大忌,和短命的凡人产生不该有的羁绊。
宋泓这条件还算好的,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兄弟姐妹估计在魔狐的尾巴下也剩不了几个,简直是先天修行圣体,不用像有些从凡间考入修仙界的小孩,还得用个百八十年斩断凡缘,太耽误正经修仙了。
楸吾可盼着宋泓早日修行到元婴境,把那元婴拱手送来。
百年前楸吾吸收炼化的那团元婴,到如今带给他修行的增幅越来越少,自他三十年前突破洞虚境后,饶是他再大量吸纳魔族内丹、频繁闭关静修,他的境界也无法再往前迈进一步。
若想要迈入大乘期、前往昆仑天梯飞升上界,他还需要一团元婴淬炼根骨经脉,而且最好是对他的木属性有所增益的水属性元婴。
楸吾借观世镜清楚看见,宋泓在火海里毫发无伤,根据他多年的经验判定,这孩子的灵根十有八九是水属性。
所以这两天的相处里,楸吾对宋泓的态度也愈发纵容,关系亲近些,日后挖灵根也好近身得手。
如果宋泓足够听话,楸吾还能留他一条小命,养着他直到终老;但若是不够听话,那楸吾也只好送他去见楸吾的师尊了。
而此时此刻,被楸吾拦腰搂住的少年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他还在兴致勃勃地看着月色下飞驰而过的山林,不时发出音节简单的惊呼,“嗷嗷哦哦”地叫得人心烦意乱。
楸吾轻咳一声,“宋泓,收声,此时正是修行的好时候。”
少年脑袋耷拉地“嗯”了声,乖乖地闭上双眼,也许是姿势不对,闭眼没一会儿,这倒霉孩子就轻轻地打起了小呼,睡熟了过去。
罢,罢,罢,睡着了也比吵闹好。
楸吾御剑慢慢地减缓速度,他看见了山林间那汪盈盈的寒潭,新的目的地到达。
根据情报网上说的,这潭底藏了一尾领主级别的魔鱼,霸占了一方千年的寒玉。
楸吾虽然很嫌弃领主的内丹,百十颗领主内丹都不够他塞牙缝,但千年寒玉是好东西,他洞府里的玉床缺了一块,正好拿它补齐。
哪怕楸吾再嫌弃领主内丹不过,他收集最多的也是这一类,那村子里的魔鼠就是领主,而且此行估计也只为祸皇宫的魔狐等级高些是个域主,他这一趟下来又得凑个领主开会。
魔渊这几十年不行啊,专门派些杂碎来为祸人间。
额外说明一下,当今修仙界把魔渊里的魔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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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六个品阶,从低到高排列是小领主、领主、域主、境主、界主和魔主。
楸吾目前能和界主打个五五开,但前提是情报充足,若是没有情报,他很可能会折在界主手里。
好在当前修仙界的最高战力也只到这儿了,魔主是传说中的存在,修仙界已有上千年没遭遇过魔主出世,所以楸吾基本上能在修仙界横着走。
天下第一剑,哼哼,可是楸吾一剑一剑拼杀出来、没有半点水分的称号。
御剑落地,手边的小屁孩正闭眼流哈喇子,楸吾嫌弃地把他撂潭边大青石平缓的表面,自己坐在大青石边缘,低头探查潭底。
这时候,眼前亮起一朵杜鹃花样式的通讯符,楸吾心下一跳,不情不愿地点击了接听。
雪白的杜鹃花边缘跳动着妖冶的红光,师兄桑羽的声音也阴阳怪气地传来:
“哟,我们天下第一剑又去人间降妖除魔了?”
“好好说话,也就你徒弟受得了你这腔调,换我早削你了。”楸吾赶紧打住桑羽这调调,“有事说事,没事我挂断了。”
“让你去大会上收徒,你这大会第一天就跑了还不是大事?”桑羽一惊一乍,要是他在楸吾跟前,肯定又把本命剑拔出来了,“不要跟我说你一个也看不上,这届大会二十岁结丹的后生一抓一把,莫说当你徒弟,当传说里那些大乘期大能的徒弟都绰绰有余!”
“那让他们去找大乘期大能,光缠着我不放算什么天才?”楸吾不客气地回怼,“而且我来人间一趟,正好就找着了当徒弟的人选。”
杜鹃花的红光停滞了一刻,好半晌桑羽才讷讷追问:“那他是天赋异禀还父母双亡且无家族庇佑又没任何师门?”
“不愧是师兄,方方面面都猜到了。”楸吾语气稍稍和缓,面上也不禁流露些许得意。
“不是,还真有这样的苗子啊!你别拿传说那些事儿编谎来哄我!”桑羽却还不相信了,“上一个有这样身世的已经飞升了!”
桑羽说这话楸吾就不爱听了,什么叫这样的身世就能飞升,他楸吾不是就不能够了吗?
“所以我期待他能够助我飞升。”楸吾将话挑明,他和桑羽之间无需隐瞒,“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可这样好的苗子,你当真忍心?”桑羽语露不忍。
“师兄,当掌门太久,你也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了?”楸吾恶劣地反问。
桑羽吸了一口气,换上他原本冷漠低沉的声线:“我是怕你事情败露,连累到我和天一剑宗。”
“你赶紧想办法,把那些威逼利诱我收徒的大能打发走,别担心得罪人连累宗门,宗门就不会被连累。”楸吾也正经了神色。
“敢情不是你去得罪人。”桑羽嘀咕了一句,“不过,我只能把啰嗦的老头子老婆子请走,对于那些诚心向你求教的小年轻可没办法,到时候你自己回宗门处理!”
眼前的杜鹃花瞬间消失,楸吾感知到身后的气息,一扭身,那本来睡熟的少年半睁着眼,游魂一样站立着,直勾勾地盯向楸吾。
楸吾眼角一跳:这是全听见了?
8. 八
只比他腰高出一截的小少年迷蒙着眼,游魂似的上前飘了两步,站到楸吾面前仔细地看了看,而后身子一歪,直挺挺地瘫倒在楸吾怀里。
得,是在梦游,这扑倒的姿势也挺准。
楸吾嫌弃地把人往外推一推,但小孩直接把脸埋在他小腹,手里还紧紧抠着楸吾的衣料,跟狗皮膏药似的,撕不下来。
少年睡了好一阵,把马尾睡散了,这会儿头发乱糟糟地蓬松着,楸吾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放到了少年发顶,摸一下,再摸一下,手感很不错。
楸吾先前有想过养狗,他那段时间心情烦躁,动不动想拔剑砍人,把桑羽的头毛砍掉一半、本命剑砍到卷刃,这毛病才慢慢缓解,养狗的事情不了了之,桑羽说他杀性太重,一般小狗到他手里肯定被拆得皮毛是皮毛、骨头是骨头。
那就把徒弟当小狗养?楸吾戳了戳宋泓露出来的侧脸,一戳一个窝窝,再戳小孩就蹙眉皱鼻子,真有意思。
楸吾下手又是个没轻重的,用食指和中指夹过宋泓面颊的软肉,抖擞着向外拉扯。
“嗯?”宋泓吃痛,哼唧了一声。
楸吾还没松手,力道也稍稍加重了些。
“嗯唔。”宋泓哼唧着掀开了眼皮。
欺负小孩真好玩,泪珠子挂睫毛上都不敢往下掉。
楸吾如愿地松了手,故作严肃道:“该起来修行了,不是想要过关吗?”
宋泓还迷糊着,一边点头一边往楸吾怀里蹭,月亮如水的秋夜,他们二人相拥着一团温暖。
楸吾对此不抵触,所以很耐心地等宋泓慢慢转醒,看他红着脸从自己怀里脱身。
“哥哥。”宋泓盘腿坐在楸吾身边,熟练地牵过楸吾的手写写画画,“你名字是哪两个字呀?”
这会儿倒想起来问了。
楸吾反握住少年的手,在那你自己小一半的掌心,利落地勾了两个字。
“楸是一种树木,吾就是‘我’的意思。”
“你是一种树木?”少年脑子转得快。
“原先也不叫这名字。”楸吾纠正着说,但想一想又觉得少年这解法没错,“但你这说法挺好。”
少年上扬了嘴角,又低头在楸吾掌心急急地勾着连笔,“我的名字和水有关,娘亲身边的宫女姐姐说,我满月那天的月光很明亮,照得庭院像一泓水池,所以她们管我叫阿泓。”
这交流方式着实费劲,楸吾瞥见少年额前的细汗,秋夜风凉加之他们又在寒潭边,能忙出一头热汗可真不容易。
“我还是先教你说话吧。”楸吾说,“老这么写字儿也不是办法。”
宋泓立马正襟危坐,手掌直直地放到了楸吾的喉结。
“非要这样才能学会?”楸吾失笑。
少年有些躲闪地点点头,但手并没有从楸吾颈间移开。
楸吾也就由他去了:“好吧,那先学我的名字,楸吾。”
做徒弟的当然得知道师尊的名讳。
“啾唔?”少年听话地重复。
“楸吾。”
“啾唔。”
“是楸吾。”
“啾唔!”
楸吾怀疑这倒霉孩子是故意的,但少年眼底澄澈,表情认真。
“最后再教一次。”楸吾不耐烦了,尽力克制住自己扇人的冲动。
少年忙点头如捣蒜。
“楸——吾——”楸吾夸张地张大嘴型,拖长音调。
少年也跃跃欲试地张嘴:“啾……楸,楸吾。”
“再来一遍。”楸吾把少年的手掌从他唇边拿下,轻轻扣手里。
少年来了些勇气,字正腔圆地说:“楸吾。”
“以后你自己观察我嘴型学,我不多余教了。”楸吾松开少年的手,由衷地说。
“嗯?”少年不悦地撇了嘴。
楸吾扬手给了他一脑瓜崩,“你还不乐意上了?”
少年反而抓过他的手,哼哧哼哧地写:“只是看着我学不会,以前就是这样。”
你是有什么毛病吗?楸吾没骂出来,他想到这孩子确实是有毛病,不然不至于耳聪目明到十一二岁,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去修行。”楸吾拍了他的手,把自己的手收回。
宋泓傻兮兮地露出一个笑:“嗯!”
*
楸吾教的基本功其实不难,只不过宋泓练着练着,就会伴随着体内舒服的气流睡着。
困意是宋泓目前无法战胜的敌人。
他被透入林间的明媚天光挠醒,睁开眼发现自己缩在楸吾怀里睡着,他们坐在石头的边缘,楸吾怕他梭下去,用胳膊护住了他。
宋泓便狡黠地继续赖神仙怀里,睁了一只眼,看神仙另一只手稳稳擎着钓竿,晶亮的鱼线下垂,没入了蓝幽幽的潭底。
宋泓盯着那潭水看了好一会儿,没看清楚底下到底有什么东西,他眼睛坏掉了?宋泓下意识揉了揉眼。
这动作引起了楸吾的垂眸,“醒了就起开,别碍着我钓鱼。”
他不过是睡了一觉,神仙的态度又变得凶巴巴。
宋泓撇着嘴从楸吾怀里梭出去,愤愤不平地想,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在无意识地责怪神仙,他可真胆大包天。
轻轻拍了自己两巴掌以作反省,又为不打搅到楸吾钓鱼,宋泓就安静地坐在石头中间,东张西望地观察周遭的环境。
按照昨晚飞行的轨迹,这里应该是那条河的上游,哪怕眼下也是晴日,宋泓很明显感受到这里的气温远低于山脚的村庄。
周遭都是落叶的乔木,灿金、橙红、浓绿,树冠有三色层叠交杂,而地面则严严实实铺上了一层干燥的叶毯,宋泓张望了好一阵,在高高低低或直或弯的树木里,认出了一株梧桐树。
他不知道楸树长什么样,但有梧桐树也行,楸吾的名字里也有“梧”嘛。
宋泓探头探脑地瞅了楸吾两眼,披着墨蓝外袍的神仙稳坐青石上,单手持竿风过不惊,没有半点注意到他小动作的意思。
少年放了心,手脚并用地爬下青石,嘎吱嘎吱地往梧桐树走去,梧桐树干需两人合抱、枝叶舒展,期间宽大的叶片青黄相杂,他看得眼花缭乱,最后锁定最外侧的那一树枝,有一片无杂质的黄叶飘飘如蝶。
宋泓矮身蓄力,向上弹跳,四肢如壁虎般扒到树干,灵活得向树冠窜去,不多时就拈着叶柄、将那片完美的黄叶摘下。他骑在结实的树枝上,往下目测了高度,便护着叶子从枝干跳下,踏上松软蓬松的叶毯,还玩性大地跳了跳,欢脱得像一只刚换好乳牙的小猫。
猫咪一样的少年蹑手蹑脚地爬回大青石,沾满泥土灰尘的小手擎着能透进阳光的干净叶子,几乎快要将那漂亮的叶子别到楸吾耳边,神仙墨发下垂,风过微微摇晃。
宋泓还没来得及拨开那未束起的长发,楸吾空闲的左手一把按过他脑袋再推开:
“你要把叶子盖我脑袋上,我巴掌也会扇你脸上。”
唔,神仙不喜欢。
宋泓郁郁地把那巴掌大的叶子盖自己脸上,仰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吹气,叶脉纹理清晰,他的视线便随着那纹路一点点走迷宫,脑袋一歪,叶片就从他脸上滑落,飘飘乎在半空打了个转,轻轻地落入平静的水面,掀起小小的涟漪。
“啊。”宋泓轻轻地叫出声,心虚地往楸吾那边瞅一眼。
楸吾没分给他视线,“还知道‘啊’。”
“哦。”宋泓怂了,把自己蜷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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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黑衣的球,只露出一只眼睛观察楸吾的动向。
零零碎碎的日光从疏朗的枝叶间筛下来,给楸吾朴素的外袍添了数笔灵巧的绣花,让楸吾沉静的面庞多了几分活泼的色彩。
楸吾喜欢给宋泓扎利落的马尾,但他自己更偏好散发,只在接近发尾的位置慵懒系上了松散的绳结,墨色的发丝便如同云彩和水流,无拘束地披在他清瘦的肩膀。
宋泓眼珠一错不错地瞧着,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担忧,他担心自己一眨眼,这静默又懒散的神仙就消失了。
好怪的念头,宋泓又双手拍了把脸,被水边带腥气的凉意一激,猛地打了个喷嚏。
与此同时,那水面上晶亮的鱼线绷直,剧烈地抖动起来。
宋泓忙转眼看向寒潭,凝如寒冰的水面扬起一浪接一浪的波纹,激烈如暴风雨中的海面,而那误落其上的黄叶便如同无依无傍的小舟,被水底凶险的漩涡撕碎殆尽。
楸吾手中竹制的钓竿拱起了巨大的弧度,他手臂举高,外露的小臂青筋暴起,而水面下的那活物却在摆尾四处游窜,企图挣脱鱼线和钩子的束缚。
宋泓这才看清楚水面之下的是何物,打眼一瞧是鲶鱼的外形,胡须却长过了鱼身,如鞭子般抽.打那纤细的鱼线,鱼尾也在静谧的潭底搅起风浪,一圈圈漩涡便是它的杰作。
楸吾只顺着鲶鱼挣扎逃跑的方向收线放线,消耗着鲶鱼旺盛的体力,他自己除了持竿的手臂发力,整个人八风不动,面上甚至还有些恹恹的懒倦。
看起来不是什么难对付的东西,宋泓放心地继续自闭,他心疼那片被搅碎的完美梧桐叶,他不会再找到比那更漂亮的叶子了。
不知角力到何时,楸吾身上的光斑挪了位置,鱼竿的弧度缓和,鱼线也迅速地哗啦啦收短,楸吾高扬起手臂,与此同时上身往后倾,那条黑云一般的大鱼脱水而出,激起的水花淅沥沥地落到了二人头顶。
宋泓还没来得及抬手挡雨,那片壮硕的黑云悬于半空,拉扯着鱼线左摆右摆,楸吾故技重施,顺着它摆动的方向调整钓竿,继续消耗它的体力,且讲鱼线尽可能缩短。
眼看那飞鱼挣扎不过,几乎要脱力落到楸吾怀里,鱼却拼了最后一股气力将身一扭,借用身体巨大的惯性把鱼线挣断,整条鱼如天降陨石般直挺挺地——
掉进了宋泓怀里。
飞鱼有一三岁孩童大小,挣扎扭动时如孩子般嘤嘤啜泣,长胡须直接绕过了宋泓脖颈,收紧时触感湿滑黏腻。
“啊!”宋泓被突如其来的重物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运气于掌,竖劈在鱼鳃的位置。
脖颈的缠绕一松,本来还挣扎摆尾扭动的鱼忽然瘫软成一滩烂泥,那拳头大的鱼眼睛瞪着宋泓,散发着一股诡异的精光。
宋泓忍不住拿自己的拳头放鱼眼前比一比,楸吾在一旁收竿提醒:“死了哦。”
结果鱼忽然诈尸扭身,两指粗的胡须给宋泓侧脸甩了道印子。
“嗬啊!”宋泓再次运气,一拳打爆了那拳头大的眼珠,带有腥气的胶质溅了他一脸。
怀里的鱼燃起无温的蓝火,这和那只老鼠化为飞灰前的火焰如出一辙,但宋泓还是被惊吓到,一样收把鳞片化灰的死鱼往旁边一丢。
烧得只剩鱼头和骨架子的腥臭鲶鱼正中楸吾丝绸般的发顶,而那被宋泓打爆的眼球贴着楸吾高挺的鼻梁。
这回才是真的死了。
宋泓讪讪地擦了擦脸上的脏污,来不及看楸吾脸色,手脚并用地滚下大青石。
落地还没跑两步,手腕粗的藤蔓刷刷绑过他脚踝,向后猛地拉扯,让他直直摔了个狗啃泥。
身后传来楸吾阴恻恻地冷笑:“我今天这巴掌一定要落你脸上!”
9. 九
“咚”地一下,宋泓结结实实地受了一个脑瓜崩。
楸吾没打脸,主要是那脸上太脏了,沾了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头顶的烂鱼被他抬手丢掉,还没落地就化为了飞灰,只留下了完好的拳头大的右眼眼珠。
这是魔鱼的内丹,如果方才宋泓打的是右眼,那这会儿他的拳头和胳膊都将不保。
楸吾将手一翻,把鱼眼装进须弥戒里的九转壶,再抖出一方锦帕擦脸,由着身后的藤蔓仔细地帮他打理头发。
被他弹了一脑瓜崩的宋泓瘫坐在青石上,顶着满脸污秽泪眼婆娑。
“好了,去洗脸。”楸吾分了一条藤蔓,将这倒霉孩子推下青石,坐到寒潭边缘。
少年如临大赦,忙忙鞠了一捧水,稀里哗啦地清理脸颊,俯身瑟缩的模样像只犯错了的蠢狗。
楸吾克制了下唇角:“但我没那么容易原谅你。”
宋泓猛地抬头,重回白净的面庞还湿漉漉地挂着水珠,黑眼睛一眨不眨。
“下水去,把水底那块水蓝色的方玉捞出来,咱们这事儿就翻篇。”楸吾身后多数的藤蔓收了回去,只留下那手腕粗细的游走到宋泓发顶,将他松散的马尾再系了系。
其实楸吾也没有很生气,他只是随便找个借口使唤小孩帮他干活,借这方藏有千年寒玉的深潭,测一测宋泓灵根的品级——这法子没有专门的昆山玉测得准,但也能测出个十之八九。
宋泓察觉不出他这些心思,抓了楸吾的藤蔓用脸蹭一蹭,眯眼笑着在藤蔓上写:“好哦,我最擅长下水捞东西了。”
楸吾的藤蔓算是他身体一部分,所以这倒霉孩子写写画画,他也能隐隐感受到痒意,实在受不住,他把宋泓手一甩,收回了藤蔓,冷声道:“那就别说废话,赶紧下去吧。”
宋泓又撇了嘴,这脆弱的倒霉孩子,说两句重话就挂脸了,亏楸吾刚捡到他时看他神情瑟缩,还以为是个怯懦听话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要真怯懦,也不会不顾一切跃上楸吾的照霜剑。
“扑通”一声,草草解下外袍的瘦削少年跳入蓝玉般的寒潭,他果真擅水性,向下潜游时如同一条灵活的白鱼。
楸吾在岸边冷眼瞧着,心下倒数:六丈、五丈、四丈……
随着下潜深度的增加,少年凫水的动作逐渐迟缓,越往下去越靠近寒玉,这水温也就越低,而这彻骨的寒气正是水灵根的克星。
于水深三丈多一点,距离水底三丈的位置,少年完全脱力,浑身呈僵直的状态往下沉没。
楸吾这才挽起袖子,放出两条结实的藤蔓,一条缠住少年僵直的腰身,一条直直冲向潭底,将那方方正正的寒玉五花大绑,随后将二者同时捞起。
藏在衣襟里的须弥戒闪烁,寒玉瞬间被收纳其中,楸吾用藤蔓将少年托到与自己视线齐平的位置,一条藤蔓再生出三四分支,有去探少年鼻息的,有去测少年脉象的,也有按住少年丹田的。
少年呼吸还算匀畅,脉象也平稳得很,可见其体魄强悍未受寒气影响,只是丹田之处坚硬非常,犹如内藏数九寒天的坚冰。
十有八九是顶级的水灵根,至纯至净。
楸吾面上的笑意再也压制不下,用藤蔓把宋泓搂回怀中,都没嫌他浑身湿漉漉水淋淋,甚至还打横抱着他颠了颠。
太好了,我果然没有看走眼。
如果可以,楸吾现在就想把宋泓扔进九转壶里炼化,他这一趟出来可算没有只收获“领主开会”了!
楸吾兴高采烈地起身,正打算把只穿了条亵裤的小白鱼向空中抛掷三下,以示庆祝。
怀里僵直的少年慢慢蜷缩了身子,浑身激烈地颤抖起来,楸吾忙按住他丹田的位置,掌心下坚冰已然化开,蚀骨的寒气由丹田迅速地传递至全身每一处经脉。
糟糕,外力驱寒没有及时,让宋泓灵根受寒反噬全身了。
楸吾忙招出藤蔓扫清少年体外的潮湿,再给人严严实实地裹上加绒的外袍,打横抱着这浑身发抖止不住的少年,御剑飞出阴冷的潭边,毫无遮蔽地于日光下穿行。
而后,楸吾便收获了一只浑身滚烫的倒霉孩子。
……他出门匆忙,没带内服的驱寒药物,外力驱寒已然来不及,眼下只能等待宋泓身体的自我疗愈,用通体发热驱走寒气。
发发烧而已,烧不死人,楸吾亲身验证过。
现在让他看看情报网上的下一个目的地——
楸吾此时御剑飞行在群山之上,垂眼皆是层林尽染,而抬眼向上看,苍穹澄澈如青蓝色的琉璃,铺展万里无一丝阴霾。
照霜剑尖端朝西,越往那群山深处去,有一安宁的小城似那光华柔润的珍珠,静静地镶嵌在群山怀抱中。
到时候想办法讨点儿生鸡蛋,楸吾想试试宋泓发烧的脑门是否真能煎熟鸡蛋。
*
好冷。
这是宋泓入水后浑身上下唯一的感受,他先前在数九寒冬跳下冰湖给某个嫔妃娘娘捞镯子,或是帮某个不受宠的才人捞小孩,都没有感觉到寒冷,这倒算是头一遭。
不过,他也没有很在意,左右不过闭气多忍一忍的事儿,但随着下潜的深度越来越深,宋泓明显感觉到了自己行动的迟缓——越往水下游,温度越低。
但他已经看到神仙说的那块水蓝色的方玉,两个巴掌大小,毫无遮蔽地躺在潭底的软泥上,四周洁净得没有一点碍事的水草,几乎是他够一够手,就能够拿到的物件。
他还想捞出方玉给神仙赔罪,而且神仙也没额外要求过他做什么事。
于是宋泓咬一咬牙,握拳狠掐了一把自己手心,疼痛带来的刺激令他麻木的身体短暂清醒,他迟缓地继续拨水,但外在的寒意并没有就此减轻,除了迟缓他四肢的行动外,令他清醒的大脑也开始昏昏沉沉。
不好,快要被冻住了……
宋泓眼睁睁看着寒玉表面冷光一闪,随即他眉心钝痛,小腹一沉,随即便脱力失去了意识。
他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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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走马灯,一帧一帧流动的全是往昔的事情。
宋泓看见自己趴在御花园池子的边缘,李才人手忙脚乱地解下挡风的披肩,将那羊羔一样哀哀叫唤的小姑娘包裹,小姑娘是宋泓同父异母的皇妹,李才人唯一的女儿,宋泓从冷池子里捞出她时,她巴掌大的小脸冻得青紫。
李才人把小姑娘包裹好,只觑了趴池子边的宋泓一眼,便扭头匆匆地离去。
天还下着雪,推人的小姑娘被她母妃带走了,落水的小姑娘也被她母妃带走了,御花园的池子边冷冷清清,各人躲在各人的屋檐下。
宋泓鼻尖的雪被体温暖化了,他想他是时候起身爬出池子,再掠过重重宫殿黄瓦的顶,回到自己的母妃身边。
可他的脚被卡进石头缝里了,那么不偏不倚不凑巧地,令他没法轻松地离开。
等到他睫毛上的雪花覆盖了他的视线,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宋泓终于为自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直接施力把自己脚腕拧脱臼,卡住的角度发生变化,他那可怜的脚也因此疼痛地被解放。
为了不让母妃又露出惊恐的神情,宋泓拖着水淋淋地身体爬上岸,又摸索着给自己正骨,他经常这样扭动自己的关节玩,当打发无聊的时间,所以很轻易就把脚腕复原。
幸好他身上只一件单衣,这会儿衣衫上的水冻结成冰,于他而言也不是什么负担,边走边拍一拍,细碎的冰片落了满地丁零当啷,好有意思。
宋泓不自觉露出了笑容,这笑容一直持续到他翻下冷宫的围墙都没有消散,隔着重重的宫殿,他远远瞧见了冷宫里那一豆灯火,融融地燃烧在灰败的雪天里,宋泓终于感觉到了冷。
他不禁加快步子,小跑着跳上台阶,推开门迎面而来的不是融融的暖意,而是一声尖刻的巴掌。
母妃看向他的神情惊恐依旧,苍白的薄唇上下一碰,从牙缝里逼出了字音:
“怪物。”
宋泓蓦然睁开了眼,周遭不再是寒凉一片,他整个人陷在温暖柔软的床榻,浑身上下暖得快烧了起来。
入目是天青色云霭般的床帐,眼睛再挪一挪,便看见天青色的神仙端坐在床尾。
这是第几套衣服来着,宋泓脑子转不过来了。
他浑身又热又昏沉,躺着怎么也不舒服,哼哼唧唧地掀被爬起来,把自己摔到楸吾怀里。
楸吾身上的香味让他昏沉的脑子清醒了一会儿,好舒服,宋泓迷糊又胆大地在楸吾怀里蹭了又蹭。
“醒了?”楸吾顺势揽过他,怕他往床下掉。
宋泓埋在楸吾怀里摇头,手指胡乱写着:“难受。”
“难受就再睡一会儿。”楸吾也没有推开他。
“嗯。”宋泓哼了一声。
他忽然想到,好像正是因为他是所谓的“怪物”,神仙才会收留他吧。
心里那点儿郁结瞬间烟消云散,宋泓挨挨蹭蹭地调换到更舒服的位置,满足地再次进入梦乡。
10. 十
倒霉孩子烧了一整个白天,到夜里体温都还没下去。
中途楸吾怕他烧傻了,强行把他摇起来,问他:“我是谁?”
宋泓迷迷糊糊地在他掌心写:“神仙哥哥。”
太好了,没烧傻。
楸吾用藤蔓勾了装温水的小杯子,哄着宋泓一口一口喝完,另一条藤蔓擎着湿巾,擦拭他额前和颈间擦拭热出来的汗;手也没得闲,一手搂着,一手拍背,慢悠悠地一摇一晃,轻易地又将小孩哄睡了过去。
凡间的退烧药对这种程度的伤寒没效果,不然楸吾多少灌他两大碗汤药,眼下只能用笨法子慢慢降温,再适当地给小孩补充水分,他发烧脱水过于严重,没法像平时光靠呼吸就能满足生存需要。
不过比起普通小孩,宋泓这还算省心,难受也只睡觉,还不哭不闹。
楸吾不是很有耐性的人,但谁让是他把一好好的孩子折腾成这样的,怀揣着一丁点儿愧疚的心理,楸吾荒废了一天一夜的打坐修行,专注地守候着宋泓好起来。
长夜漫漫,也不知不觉在擦汗喂水和烧水间度过,藤蔓满屋子飞舞,楸吾搂着这半大小子没撒手,完全被折腾得没脾气,而这体温却没有半点退下去的意思。
楸吾不得已了,把小孩的耳朵用藤蔓捂住,抬手施法凭空画了朵杜鹃花的符印,待到白杜鹃边缘亮起妖冶的红光,他开口难掩疲倦:“师兄,派个人来祈国治下的巴郡风岚县,给我带一副伤寒药,有急用。”
“你可别告诉我你把刚收的小徒弟折腾病了?”桑羽明知故问。
“出了点儿小纰漏,另外这小子暂时还不算我徒弟。”楸吾蹙眉,“直接用缩地千里的传送法阵过来,这小子烧了一整天,我怕再多烧一阵子,人得没了。”
“都烧一整天了,再多烧会儿也就快好了。”桑羽被他气笑,“而且你当宗门上下都跟你一样,说撂下修仙界大会就撂下?还给你送药,现在除了你,宗门就没闲人。”
楸吾自动忽略桑羽的抱怨,提取关健的信息:“你确定就快好了?他没有一点退烧的迹象。”
“你那点儿医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桑羽怼他,“就你这半吊子功夫,不带够药品还敢把人折腾生病。”
楸吾松了口气,“师兄,我发觉你戾气挺重。”
桑羽冷笑:“你如果跟你相好办事到一半被人打断,你不仅戾气重还会想杀人。”
楸吾没半点负罪感,如实说道:“第一,你打不过我;第二,三界时辰同步,现在已经卯时了,你们才办事到一半?”
“滚蛋!”桑羽啐了他一声,强行掐断通讯。
有了桑羽的担保,楸吾完全放松了下来,他收了拢着宋泓耳朵的藤蔓,又给孩子勾来一杯温热的水。
正准备掐着孩子腮帮给他灌进去,被他掐成河豚嘴的宋泓蹙眉皱鼻地半睁开眼,刚哼了一声,楸吾不由分说地直接灌水进嘴。
“咳咳。”宋泓咳得撕心裂肺,小脸涨红。
楸吾心虚地又给人拍拍:“好些了?”
宋泓还是给他点面子,边咳边点头,好不容易平复了咳嗽,又紧赶慢赶在他掌心写:“哥哥,你照顾了我一晚上吗?”
“没一晚上。”楸吾下意识否认,“我忙着修行,就这会儿给你喂了水。”
天微微亮了,没拉上床帐,那晨光就映在了少年的黑眼睛里。
“哦。”宋泓应了声,软绵绵地继续写,“我感觉你照顾了我很久。”
“那是你烧糊涂,感觉错了。”楸吾反驳。
对上少年澄澈的眼睛,楸吾说谎也面不红心不跳,顺带还把自己的藤蔓收回放好。
开什么玩笑,他楸吾会是那种被愧疚所累的人吗?他不是。
楸吾正经了神色,“你既然好了,那便开始修行,等到辰时便随我出门。”
宋泓眼睛亮了亮:“又要去降魔除妖了吗?”
“嗯,但这次不着急,先在县里打探消息,再慢慢做打算。”楸吾回答,他预计在风岚县待十天半个月,在人间挨过那无趣的修仙界大会,原本不用磨蹭那么久,但之前除掉魔鼠过于迅速,他的“消磨时间大计”出师未捷,这回可不能中道崩殂了。
宋泓懵懵地点头,在他手心写:“是,师父。”
“咱俩还没到师徒这程度呢。”楸吾终于把窝自己怀里的少年抱了出去。
宋泓却扒着他胳膊写:“我需要经过什么样的考验,才能得到师父的认可?”
“你得够强,最好能独当一面。”楸吾直言不讳,见宋泓面上烧红未退却还正襟危坐的模样,不免又多加了一条,“其次要能哄我开心,不能惹我生气。”
宋泓一一点头记下,“弟子知晓了。”
真是个喜欢自说自话的傻孩子,楸吾忍住自己的白眼,补充说道:“修仙界一般会称呼师尊,不是师父。”
宋泓嘴唇微动。
楸吾耐着性子重复:“是师尊。”
没有特意张大嘴型,也没有把宋泓的手放到自己颈间,但宋泓只这么看着,就干脆利落地唤了声:“师尊。”
果然这小子学不会说话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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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装的。
但楸吾意外地没跟他计较,可能是想着这小子还发着烧,又或者是因为这声“师尊”唤得额外舒心。
只要不考虑被人觊觎功法法器,被人叫师尊的感觉还真不错。
楸吾压了压嘴角,大力揉了揉宋泓乱蓬蓬的发顶,装模作样道:“要继续勉励精进自身啊。”
*
宋泓脑子还有点昏,身体沉沉的不大听脑子使唤。
听师尊说,他是下水去捞方玉的过程中着凉发烧了,这会儿烧没完全退,不过适当地运气练功,对排出体内的寒气有帮助。
宋泓听话照做,这大概是他第三次运气,相比前面两次更快地进入状态,当气流舒适地在体内运转,也许是生病的缘故,他此时并没有感觉到困意,而是一种微凉的清醒。
他明显感觉到那气流从体外汩汩地汇聚丹田,达到了某个临界点后又从丹田出发,徐徐漫过他头顶的天灵盖,倏忽凝聚于眉心。
宋泓并没有睁眼,却看见眼前天光弥漫,他正站在一片泛着金光的海洋前,他尝试着掬起一捧水,便在那海水里看到了往昔的影子。
金光渐渐如落日余晖般收敛,宋泓吐息出一口浊气,慢慢地睁开眼。
楸吾换上靛青的宽袖长衣,外袍绣着竹叶的暗纹,内搭雪色的里衣,青丝欲挽未挽,端了副清贵出尘的闲散人模样,倚靠在窗边逗着檐下的雀鸟,觉察到宋泓睁开眼才回眸笑道:“这才像话,运行过一个小周天了。”
宋泓忙梭下床,踢踏着鞋子跑到楸吾跟前,没先前有精神但不至于再软绵绵,他不好意思地牵过楸吾的手写道:“我之后不会再偷懒睡觉。”
“还晓得自己是在偷懒。”楸吾抽.出手,直直往宋泓额头上落,宋泓以为又要被弹脑瓜崩,不由得闭上眼,但那手只是轻轻覆盖在宋泓额头,他听见师尊舒了一口气。
宋泓眼眶一热,他心想师尊肯定是在逗他玩,还说没有照顾他。
他也是有师尊照顾的小孩了。
“好了,给你收拾收拾,咱们就出门转转。”师尊又拍了下他后脑勺。
宋泓睁开眼,瓮声瓮气地笑,脑后一紧,是又束上了马尾,垂眸发现自己换上了和师父同色的衣衫,只不过他是窄袖,领口还有厚实的毛毛。
好暖和,宋泓下意识就牵过了楸吾的手,楸吾垂眼瞅他:“要写字?”
宋泓摇摇头,把师尊的手指牵得更紧。
只是想牵着而已,他眨巴眨巴眼。
师尊犹豫了一小会儿,到底没有把他的手甩开。
11. 十一
这家店,有古怪。
宋泓精力恢复了些,就耐不住好奇东瞧瞧西看看,但他的视线被阻隔了,和师尊一道走下楼时便只看得见楼梯,进入楼下大堂也只能看见这一层的布局。
这客栈一共几层楼、多少个房间,他一概看不太清,更别提房间里住了何人又有何布置;而客栈外边有何风貌,也被那门窗阻隔,只能看见透进来的天光茫茫。
宋泓微微地蹙眉,他习惯于到一密闭的空间,将它里里外外都探查清楚,这样的阻隔令他心里不安,下意识又往楸吾身侧靠了靠。
楸吾浑然不觉,潇潇洒洒地牵着宋泓下楼,还和大堂里唯一的一个店小二打招呼:“小二哥,这县里的集市开在何处?我儿大病初愈,醒过来就吵着要去赶集。”
说着,楸吾还用胳膊肘推推宋泓。
宋泓也立马眼睛亮亮地看向店小二。
“这时辰还太早了些,二位到巳时出门合适,还请在店里稍坐片刻,用一些早点再出门也不迟。”小二满脸堆笑,面上却如纸做的画皮,只勾了两笔细缝一样的眼睛和上扬如月牙的唇,“我小二敢打包票,这县里专门的早点铺子,都不如我们客栈做的早点味道好。”
宋泓好奇地盯着那张画皮脸,上下打量了,确定他除却眼睛和嘴巴,脑袋上没其他五官;小二面皮像面粉一样白,光滑得没有一点褶皱,再配上这矮墩墩的身材,很像宋泓之前见过的祭祀用的陶俑。
楸吾则从善如流地应允了:“犬子喜好甜食,你看有什么甜食就上什么,不拘种类。”
“好嘞,您二位请先上座,我去让后厨喊一嗓子。”小二躬身,毕恭毕敬地将他二人请到大堂最中间的位置,宋泓想坐靠窗户的位置,但小二很坚持,宋泓不坐他就固执地站在座位旁,用他那张画上去的脸冲着宋泓笑。
宋泓实在受不住,闷头坐在了楸吾的右手边。
小二这才转过身去,风一样地卷进了后厨,可宋泓分明瞥见他双腿动也没动,而他双脚离地,跟一轻飘飘的灵幡似的。
宋泓正准备抓住师尊的手,就写自己方才的一众发现,楼梯上忽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听声音的分布和状态,大致是三位年轻的女郎。
笑声越来越近,女郎们款款而出,在楼梯上走一步停一步,旁若无人地嬉戏打闹,青丝如云、面若春花,身披绸缎绫罗,熠熠生光,行走间有玉佩玲琅作响。
可宋泓只盯着她们的裙摆,那裙摆下并没有脚,她们也如风如云地飘下楼,嘻嘻哈哈地站楼梯口推拒了好一会儿,推出了那绿衫的姑娘,飘到了师徒二人的方桌边。
“两位公子都看着面生。”绿衫姑娘用手帕挡着嘴说话,她的画皮比店小二精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只是嘴边多了几颗常人不会有的獠牙,哪怕有手帕遮挡,也挡不住獠牙的森森寒光。
楸吾没起身,只礼节性地点点头:“我和犬子只是路过宝地,借宿几晚便离开。”
“公子你看着也不过双十年华,便有一半大的孩子了?”姑娘的目光在他二人间流转,一惊一乍地问。
“姑娘说笑了,鄙人已年过而立,犬子也才十一二岁,相比一般的人家,我与家妻算得上是晚婚晚育。”楸吾滴水不漏地回答。
“那怎么不见夫人呢?”绿衫姑娘步步紧逼。
楸吾不徐不疾地回答:“鄙人此行就是去岳丈家接夫人归家,可路途中犬子发病,不得不寻了客栈将他照顾妥当后再出发。”
“呀,没想到公子这等相貌的妙人,还会惹得夫人生气回娘家。”绿衫姑娘甩一甩帕子,那颗颗獠牙寒光毕现。
旁边红衫粉衫的姑娘咯咯笑道:“打听来打听去,怕不是青裳你想嫁给公子做小?”
红衫独眼,眼睛长在额头正中;粉衫长耳,耳垂落到了肩膀以下。
绿衫姑娘跺一跺不存在的脚,飘到姐妹跟前打闹:“你们都不是好人,看我不撕烂你们的嘴。”
玉佩丁零当啷地响,宋泓眼前漫过一层凉意,“飒”地一声响,那打扮鲜艳的三位姑娘便不见了踪影。
宋泓终于抓住了楸吾的手:“她们……不是人?”
“是人吧,话说得很利索,”楸吾却无所谓,“也没打磕巴。”
这是说话利不利索的问题吗?
宋泓还想写字,“啪”地一声,客栈大门被推开,“轰隆隆”如山一样,碾进门来三个光膀子腰下围兽皮的汉子,他们每走一步这地面都要跟着震一震。
见宋泓看过来,站中间那个围狼皮的汉子,把一只脖颈带血的死鹿抛掷到了宋泓身后的桌子,死鹿陀螺般在桌面打转,四蹄踢踏,把四方桌围着的椅子纷纷推倒。
一阵叮铛哐啷后,那狼皮汉子恶声恶气地开口:“两位公子都看着面生。”
又来?
宋泓眉心发疼,他按着眉头,麻木地听着楸吾和那汉子废话重谈,这仨汉子五官画风粗犷且长错了位置,特别是狼皮汉子,眼睛长在了嘴的位置,睫毛是尖尖的细牙。
他们同样没有脚,身后或生着狼一样的尾巴,或生着鹰一样的翅膀,再或者甚者蜘蛛的八只脚。
当围鹿皮生鹰翅和围豹皮生蜘蛛脚的俩汉子哈哈嘲笑:“怕不是狼尾你想嫁给公子做小?”
宋泓的脑子被震得嗡嗡作响,而那狼尾汉子果真也跺了不存在的脚,大堂里几乎所有的桌椅都往上跳了跳,狼尾嚎了一嗓子,气吞山河地冲同伴抱怨:“你们都不是好人!”
又是“飒”地一声,宋泓揉了揉发凉的眼睛,这仨汉子也不见了踪影,连同那一只死鹿,大门“啪”地一下又关得分外严实。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楸吾觑了宋泓一眼,八风不动,“但我们还没吃完早点呢,总不能失礼驳了人招待的心意。”
“谁招待?店小二吗?”宋泓赶紧追着写。
楸吾略略地一摇头:“他一个跑腿的,你也别为难人家。”
我都不会说话,我怎么为难人?
宋泓不高兴地撇嘴:师尊冤枉好孩子,但他也没舍得撒了楸吾的手,扣着楸吾温热的手掌,才敢继续上下左右地观察。
闹了这两回,陶俑模样的店小二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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姗来迟,手里端着一中规中矩的长托盘,其上稳稳放着两碗暗红色的浓稠汤水,汤水上还浮着骨白色的小丸子。
宋泓鼻翼翕动,只嗅到了红豆和糖浆的甜香,再定睛一瞧,那是两碗红豆小圆子,再普通不过的甜食。
“抱歉了,二位贵客,我在后厨搜罗了许久,才找着点儿红豆和糯米粉,草草地做了两碗简单的豆羹,种类不算丰富,但口味一定远胜别家。”
店小二殷勤地上菜,一面为自家开脱,一面又习惯性地暗骂别家,不过比起方才那三女三男,小二完全是一正常人。
“劳小二哥费心。”楸吾不知从哪儿变出枚碎银子,放到小二故意抬高的手掌心。
小二笑得嘴角的线条和眼角线条快连在一块,他把银子揣进怀里,保持着点头哈腰的姿态:“二位喝完红豆圆子,就能够出门赶集了,集市就在客栈出门后往下走再左拐,今日是初三,每月的大集都在这天,集市上可有不少好东西嘞,保管小公子会喜欢。”
中秋节才过怎么可能还是初三?
宋泓又有话想说,但楸吾只是淡淡地道谢,连方才发生了什么,都没跟店小二提一句,打发走小二还自自然然地招呼宋泓:“都端上来了,还是喝一口。”
唔,宋泓眉头紧锁,碗里的丸子似雪白的蛆虫,在暗红的血肉间蠕动,但仔细看丸子就是丸子,红豆也是红豆,怎么闻空气里都只有红豆羹甜蜜的芬芳。
楸吾直接单手端碗,连勺子都不用,一口吸溜完了所有汤汤水水,而后放下碗,两腮微鼓嘴唇紧闭,只余细碎轻微的咀嚼声。
“挺好吃的。”楸吾嚼嚼嚼,含含糊糊地说。
宋泓见着暂且放了心,迟疑地搅动勺子,舀了一勺红豆丸子,嚼嚼嚼,丸子弹牙筋道、红豆丝滑清甜,意外的好吃。
那厢楸吾完全咽下了丸子,见宋泓小心的模样,问道:“好吃吧?”
宋泓点点头,注意到楸吾直勾勾盯着糖水碗的视线,赶忙把自己这份推过去。
楸吾又一次单手端碗一口饮尽,全过程行云流水,他嘴角也没沾上一点红豆渣子。
“好啦,东家发话说咱俩可以出门,那就出门好好逛逛。”楸吾腮帮子鼓鼓,“待会儿别像刚刚那样大惊小怪,不然东家看到,得说我教导无方了。”
这个东家到底是谁啊?宋泓听得一头雾水,这大清早的“人”来来又去去,他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打听到,还被楸吾蒙在鼓里。
但宋泓没追问,师尊没向他额外解释,估计也不会回答这问题,而且这或许是此次降妖除魔的关键,他也不能一直依靠师尊的答案,要学会自己解决问题,这是皇兄们的老夫子说的、变强的第一步。
所以宋泓在楸吾手心写:“现在我是要扮演你的儿子?”
楸吾终于咽下丸子,优雅地抖出手绢擦拭干净的嘴角。
“嗯,乖儿子。”楸吾眯了眯眼睛,从宋泓手里抽.出另一只手,大力拍着宋泓的发顶。
虽说师尊是师尊,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但宋泓怎么觉得师尊还是在占他便宜。
12. 十二
宋泓牵着师尊的手出门,迈出门槛时感受到了浅浅的阻力,他下意识扭头,结果那门板“啪”地一下,严丝合缝地关上了,再想看里头也看不见。
他悻悻地扭头看向前方青石板的街道,不,应该被称之为阶梯,两边高高低低的建着结构相似的木制吊脚楼,一路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而他回头,则是平直的大路,两边的房子和客栈一样,是用石头垒的。
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城池,房屋高低错落地掩映在山间,联通它们的是这高低不平、踩上去还微微湿润的石板阶梯。周遭雾气弥漫,哪怕太阳出来了,也无济于事,宋泓在店内吃了瘪,到店外看不清楚前路,也没了先前的不安,只是老成地叹了口气,强行让自己神态正常。
按店小二的话,师徒二人直走下了阶梯,薄雾随他们的步伐徐徐散开,四下静谧得只有他二人起落的脚步声,宋泓仰头张望着两边的吊脚楼,只看有些门窗紧闭,有些又门窗大开,吱呀呀地迎风摆动,有些门掉了漆,有些窗子挂了蛛网,没有半点还住着人的气息。
“这吊脚楼下,原本应该是畜养家畜的。”楸吾淡淡地提了一句。
宋泓忙忙把视线转移到支撑起整栋小楼的木杆子上,杆子与杆子间隔出不小的空间,但这些空间里只有穿过的风声,没有一点家畜的痕迹。
“难怪不住人了,东家这点没考虑得当啊,猪牛羊就不说了,怎么着也得给人配窝鸡崽儿,再拴条黄狗嘛。”楸吾不咸不淡道。
他们又下了一步台阶,踩在了平整的街道上,街道对面往下还有台阶,但小二哥说得左拐。
宋泓向左边扭头,左边的雾气散了,迎面而来的首先是喧哗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紧接着才是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店家,和店家前熙熙攘攘的人流;除去专门的店家,那道路两边也被人见缝插针地摆了摊,不过很稀奇的是,这熙熙攘攘的人流,并不往师徒二人这侧流动。
楸吾牵着宋泓的手,向左拐迈了一步,宋泓又感受到了轻微的阻力,随即原本隔了一层的声响更加清晰,宋泓也听清楚离他们最近、坐地上卖竹篾制品的小贩叫卖:
“走过路过看一看啊!我这儿有青龙锅里滚,天蟒针上飞!”
宋泓扫了一眼小贩身前清一色翠绿的竹篾制品,却只见竹筐竹篮竹刷竹席子,一不见青龙二不见天蟒,小贩只有一张嘴喋喋不休,面上也不见其他五官。
想来大概是这城里人的特色,一个二个五官乱长,还都没有脚。
宋泓看得有些麻木,面上没表现出太多惊讶,但楸吾看出他盯着那些竹篾制品瞧,温声问道:“看中哪件小玩意儿了?”
小贩一听更来劲了,举起一竹刷子卖力地摇晃:“小公子一定是看中了‘青龙锅里滚’!用青龙刷锅可干净了!”
为什么“青龙锅里滚”是竹刷子?宋泓听得眼角抽搐。
楸吾善解人意地帮他问出口,小贩理直气壮地回答:“我这竹刷子的形态酷似青龙,你们看着‘把’,‘把’是不是特别像龙头?还有这刷子……”
宋泓明白了,因为竹刷子像青龙又用于洗锅,所以叫做“青龙锅里滚”。
“那‘天蟒针上飞’又是何物?”楸吾打断小贩的喋喋不休,又问。
小贩利落地把屁股底下的竹席往外扯一扯:“不是我吹,公子,这席子是我扒了蟒蛇的皮细细绣成,你看这花纹,跟那蛇皮是不是一样?”
不,它就是一普通的竹席子,花纹也很普通而且角落里还破了洞,宋泓缓缓地闭上眼,扯一扯师尊的手,示意要走。
楸吾却听得津津有味,给人递了块碎银子,“我要那个巴掌大的竹篮,小哥,竹篮可有什么说道?”
小贩喜笑颜开地挑了个最小的篮子递过去,“公子,所谓竹篮打水一场空,您先别着急,这不是什么难听话,竹篮打水是不成,但你若拿它去捞水里的月亮,那就可以把水滤出来,只留光光的月亮。”
“小哥真是个妙人。”楸吾恭维。
宋泓强忍着没翻白眼,他就是个胡说八道鬼、大话精,什么妙人不妙人!
好容易把楸吾从摊子前拉走,宋泓还没来得及写字儿控诉奸商,师徒二人路过家胭脂水粉店,香风吹来清亮的女声:“哎呀,好俊俏的小公子。”
哦,又是看上他师尊的。
宋泓把控诉奸商的心按捺,冷眼扫过去看又是何方神圣。
结果那红衣的女老板只伸了蔻丹鲜艳的手,将宋泓胳膊抓了,楸吾顺势松开手,宋泓便被店铺里二三女子团团围住。
脂粉的香气令宋泓头昏脑胀,迷迷糊糊地就被人拉扯着转了一圈又一圈,上下打量了遍,那红衣的老板搂过宋泓肩膀,跟进店施施然落座的楸吾商量:
“公子,可否借令郎做一阵子我们店的活招牌?”
“您请随意,反正带他出来也是为了玩耍。”楸吾含笑答应,余光瞥向桌上两碟云片糕,“老板,这云片糕看起来精致可口,是哪家糕点铺子的啊?”
“您若喜欢,尽管吃就是,左边那碟是椒盐的,右边那碟是桂花蜜的。”老板五官齐全,只不过眼睛是两点,鼻子是一点,嘴巴更是一点,宋泓在她手上挣扎不得,向楸吾投去求助的眼神,而楸吾只左边拿了片椒盐、右边拿了片桂花蜜,将两者叠起来一口吞下。
“公子若想买,可要再等两天,芳云斋的那老婆子古怪得很,说是初三初四大集日不开张,十五十六月圆日不开张,其余只开半天张,半天张也只卖二十碟椒盐二十碟桂花蜜,卖完又关门打烊。我这两碟子,都是等了一两个月才买到,得亏云片糕不比别的,能多放一阵子。”
老板边跟楸吾聊云片糕,边手上指挥其他姑娘,把迷迷糊糊的宋泓抱到柜台,什么胭脂水粉和口脂都往他脸上招呼,还有一姐姐绕到宋泓身后,把他马尾拆了重新给他编小辫。
可怜宋泓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根本无法开口拒绝姐姐们给他的打扮,唯独让他稍稍放下心来的是,老板姐姐说,店里没有合适他的襦裙,不然可以给他换上。
师尊在一边添乱地点评:“诸位的妆容技巧真是出神入化,犬子本就平平相貌,经过诸位之手,隐约能看出一些曼妙的底子了。”
老板姐姐笑吟吟地回敬:“公子啊,您这大人间的谦词就别往孩子身上套了,大大方方地夸赞小公子生得漂亮,您脸上不也有光嘛。”
“老板教训的是,鄙人受教了。”楸吾拱一拱手,抬袖挡了挡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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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清空的云片糕碟子,但宋泓看见了,这下他没忍住翻白眼。
他算是明白了,师尊把他抵在这儿,就是为自己换云片糕吃。
好在老板姐姐眼尖,一下子看见了那空空如也的碟子,笑声更加清亮爽朗:“公子要实在喜欢云片糕,又担心去芳云斋买不到,不如去向县令大人求个人情,那古怪的老婆子是他养母,最把他当心肝不过。”
县令?这群魔乱舞的城池里,竟然真有当官的存在?宋泓闻言支起了耳朵。
楸吾苦恼地接话:“我只是一无功名在身的平民,又怎么能为这点小事劳烦县令大人呢?”
“可别这么说,我们县令大人最为民着想,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的事情他都管,您吃不着云片糕也能算是大事一件了。”老板姐姐回答,“只是上半月衙门不开张,您可以注意一下杨氏镖局的门口,我们县令大人老是在人家门口找东西,不是今天找发簪就是明天找香囊,不晓得他哪儿来那么多东西丢。”
给宋泓梳小辫的姐姐扑哧一笑地开口:“他呀,哪是捡发簪、捡香囊,我看就是去捡媳妇儿的。”
“那肯定是捡不着了。”给宋泓扑粉的姐姐撇一撇她三角的嘴,“我听镖局的端水丫鬟说,她家小姐已经定了亲事,这月中旬就要出嫁,而且还是嫁到隔壁县,路程可远着呢。”
“哎呀呀,我就说大人死不开口的木头性子得改改,他如今是官身,肯定配得了杨家小姐啊。”梳发姐姐痛心疾首地说。
“你怎知小姐嫁的那人不是官身?”扑粉的姐姐仍然不屑,“人家是正经的朝廷命官,我们大人是百姓命官,这比不得的。”
“那圣贤书上都说,民为贵君为轻,大人是百姓命官,肯定要压朝廷命官一头。”梳发的姐姐不服气地哼哼。
这话越聊宋泓越听不懂,朝廷命官他知道,中央的地方的官员都要经他那父皇过眼,才能走马上任,但他完全没听说过“百姓命官”这一回事。
不过听姐姐们说,宋泓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百姓认可的官也能是命官。
“好啦,这话就扯远了。”老板姐姐拍一拍手,“看看我们打扮好的小公子,多漂亮。”
扑粉和编发的姐姐撤开,宋泓得以跳下柜台,从师尊戏谑的眼睛里,他看见了自己搽脂抹粉、花枝招展的模样,晃一晃脑袋,鬓角边垂下的小铃铛零零作响。
“确实,肖似家妻。”楸吾戏谑地点评,“十来年前,我与家妻刚成婚,便一心求着生个女儿,谁知来了个混世魔王,今日总算圆了我们求女儿的心愿。”
“还请老板在我们离县那天,再为犬子上妆,我还想让家妻也看看。”
你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宋泓气急,顶着一头丁零当啷,扎进楸吾怀里,奋力地把自己脸上的脂粉蹭楸吾干净的衣衫上,谁知他忙活了好一阵,面上的脂粉是一点没掉。
老板姐姐在身后说:“怕是二位离开时,我们店里腾不出空闲了。”
“饶是如此,您还是希望我去找县令大人吗?”楸吾单手按着宋泓脖颈,不让他在怀里乱动,于是宋泓也看不见他说这没头没脑话时的表情。
老板姐姐又笑了:“之前便有旅人去找过,还不一定能找着呢。”
13. 十三
宋泓端着有他一臂宽黑漆盘站在胭脂铺的门口,漆盘上端端放着各色漂亮的胭脂水粉盒子,风吹得他鬓边的铃铛清脆作响,而他踮脚努力举高盘子的模样又显得格外娇憨可爱,路过的女子甚至男子都不免驻足,或看两眼托盘上的胭脂,或开口问他两句:“朱樱色的胭脂怎么卖?可以先试用吗?”
宋泓只管点头摇头,老板姐姐替他回答,面对客人们的夸赞,还掩唇笑道:“是,我们店里招了个好帮手。”
师尊只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待客流少一些后,走过来拍拍他肩膀:“好好干,为父先去其他地方逛逛。”
你不是说带我出来玩的吗?怎么把我丢这里干活!
宋泓瞪大眼睛表达自己的不满,楸吾视而不见,对老板姐姐说了两句客套话:“犬子就有劳各位看顾,鄙人去去就回。”
老板姐姐还是笑:“您且放心,我们保管给您还个完完整整的小公子。”
什么意思,你还打算还个不完整的吗?
宋泓心里嘀咕,满腹怨念地瞪着楸吾靛青色的背影消失在熙攘人流中,但又不能一直盯着看,客人来了又问水粉,宋泓心知不能迁怒,只好强挤出难看的假笑,把客人糊弄进了店。
老板姐姐的豆豆眼灵巧地向他一眨,宋泓见此情景又好气又好笑,最后还是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一笑,脑子也清醒了些。
他又想起师尊说的“东家”,店里小二的招待是东家的意思,沿途看到的吊脚楼也归东家管,然后老板姐姐说县令大人会管县里的大事小事——也就是说,县令大人是“东家”?
宋泓忍不住蹦了蹦,那这会儿师尊肯定是去找县令大人了,有这么一城奇形怪状的百姓,县令大人总该给个说法。
可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万一我能帮上点儿什么忙呢。
宋泓又蔫哒哒的:果然还是因为我太弱小了,眼睛也不好使会成为师尊的累赘。
“你这孩子,怎么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不高兴了。”老板姐姐招呼完客人,留了神看向他。
奈何那豆豆眼着实不严肃,宋泓被看了一会儿又憋不住笑,又难过又想笑的情绪将他表情拧得扭曲,把路过的客人吓着了:“老板,你家活招牌累着了,不让他休息休息?”
宋泓立即摇摇头,站得更加笔直,表示自己不累:都答应要帮人家忙了,可不能再帮倒忙。
“他说不用。”老板姐姐立马接茬,“再让他站一会儿,把你们这些人拢进店里了,他也能好好休息。”
“你这滑头,尽用些摧心肝的法子揽客,哪次路过没买你家胭脂,还需要这种算计?”客人佯装嗔怪,但到底没拂老板姐姐面子,抬脚迈进了店门。
宋泓也就不想着师尊,专注于自己眼前的活计,慢慢沉浸后他发现,这来来往往的人虽面上五官不正,但说话间中气十足、或多或少都带着笑音,宋泓活了十来年都没听到过这么丰富的笑声,比他垂到鬓角的铃铛热闹,看到漂亮的胭脂色会笑,被人夸赞发簪会笑,进门打个招呼也会笑——不止是脂粉铺子这边,街对面是一泥人铺子,店家把大大小小五彩斑斓的泥人齐整地码放在门口的台阶上,一溜和宋泓差不多的孩子跟在店家身后看,他们也笑,跟比赛似的,比谁笑声更欢快更响亮。
如果忽略掉扭曲的五官和消失不见的脚,宋泓能明显感觉到,这城里的百姓生活得很幸福。
那个不知名的县令大人似乎做得很好。
“举了这一阵子,手还不酸?”
正走着神,老板姐姐又叫住了宋泓。
宋泓摇一摇头,保持着托盘的平稳,他注意到店里已经挤满了人,这才过去多久……等等,过去了多久?
他抬头眯眼,直视着天穹偏东方的亮白色日轮,那轮太阳似乎感受到他的视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挪到了天穹中央。
原来午时了啊,这也是东家的手笔吗?
宋泓还没往深处想,因为老板姐姐过来单手收走了他的托盘,豆豆眼眨巴眨巴,抬指往宋泓眉心一点:“你父亲来接你了,去找他吧。”
宋泓感觉到面上厚实的水粉一轻,甩一甩脑袋,把马尾也甩了出来——恢复原貌了。
“有劳老板看顾犬子,店里生意看起来也不错。”楸吾擎着一条手臂粗的盘龙糖画,从人群里姗姗而来。
“是我要感谢小公子,没他我们可遇不上这么好的生意。”老板微微颔首。
宋泓“腾”地一下扑楸吾怀里,从楸吾眼里看到自己变回出门时的样子,才稍稍放下了心。
“公子您这是上哪儿去了?”老板也被楸吾手里亮晶晶的盘龙吓一跳。
楸吾理所应当地回答:“自然是守着那画糖画的匠人,给犬子做了这么一整条龙。”
老板语气讪讪:“可这龙首……”
“鄙人先帮犬子尝了味道,不小心把龙首给吃掉了。”楸吾神色不变。
宋泓忍下白眼,心里嘀咕:明明是你自己想吃,不要扯上我。
和老板客套寒暄了两句,楸吾才继续牵着宋泓往前走,宋泓的手指在楸吾掌心点了又点:“师尊,我还以为你去找县令大人了。”
“啊,我找他做什么?我又不吃云片糕。”楸吾一口咬在那最结实的龙身,嘎嘣嘎嘣地嚼。
“可他不是‘东家’吗?是掌管这座城池的人啊。”宋泓心焦地写,“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降妖除魔吗?”
“你认为你看见的这些人,还有那个东家是妖魔?”楸吾嘴里还含着糖块,嘴没有张,声音却到达宋泓耳道。
宋泓迟疑了,他看一看周遭鲜活生动的人群,那欢声笑语和向他们投来的和善目光做不得假。
“这些人不是。”宋泓笃定地写。
楸吾笑笑,似乎嫌啃龙身太累,他又一口咬掉龙爪,话音递到了宋泓耳道:“那你觉得东家就是咯,要将他除掉?”
宋泓有些犹豫,“那东家……也不是?县令作为东家只是在帮我们,没有作恶的意思。”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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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师尊将手抽.出来,拍了宋泓后脑勺的马尾,那盘龙已经消融了半边身体,“个小孩子家家,一天胡思乱想什么。”师尊开了口,“说了是带你出来玩,我们要在这里住十来天呢。”
可是……
宋泓眼前忽然被那半条龙一挡,楸吾说:“尾巴我没吃过,你可以舔一口。”
我谢谢你啊,师尊。
宋泓的白眼到底还是翻了出来,但自己追着赶着拜上的师尊,说什么也得听人家话,宋泓抬头,礼节性地舔了一下盘龙尾巴,齁甜。
楸吾又抖抖袖子,递给他两片叠在一块的云片糕:“尝尝,味道不错。”
这算什么?宋泓负气地一口吞掉云片糕,甜咸交织的两种口味在他嘴里交融,口感竟意外的不错。
楸吾一眼看出他小心思:“这算是你打半天白工的报酬。”
“那我还要吃。”宋泓立马抓着楸吾胳膊就写。
“我自己都没吃两口呢,给你留就不错了。”
“但是你还有糖画。”
“糖画也不给啊,我排队等好久才买到的。”
“你去买糖画,我在打白工!”
“小孩子家家,帮人家点儿忙算什么打白工?”
“我现在可是你儿子!”
“我现在还是你老子呢!”
幼稚,太幼稚了!
宋泓没想到自己能和师尊拉拉扯扯地在街道中间吵起来,师尊也全然没有因为他年龄小且不会说话而让着他,一小一老针尖对麦芒,加起来还没三岁小孩成熟。
该自己让一步吗,毕竟楸吾是师尊,收留他教导他,宋泓习惯性想忍耐,但师尊又故意拿那条啃了一半的糖画盘龙在他眼前晃,他难得的小性子被激发,干脆“嗷”地一下咬下半条龙尾巴。
“你好歹让我吃一口再啃啊。”楸吾赶忙抬袖子把盘龙护住,但这点儿气恼力度没把宋泓怎么着。
宋泓得瑟地嘎嘣嘎嘣嚼糖块,被齁了嗓子他也乐意,为躲开师尊随即而来的脑瓜崩,宋泓扭头撒腿就跑,如鱼一样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
而这群怪模怪样的人也喜欢看热闹,站旁边听了一会儿“父子”争执,忙给宋泓让开道,奈何却无人帮忙拦一下楸吾,宋泓这小短腿跑一阵子,很快就被楸吾从后边揪了领子,生生地悬空拎起来。
楸吾手上糖画不见了踪影,所以他一手托过宋泓屁股将他抱起来,另一手还能毫不客气给宋泓弹一个脑瓜崩。
手劲儿真大,宋泓扁着嘴捂住额头,但看到楸吾嘴角沾上晶亮的糖渍,又忍不住“咯咯”地笑。
“你这一阵阵的,翻脸比翻书快。”楸吾嘴上嗔怪,手上又把宋泓颠了颠,抱稳了些。
宋泓得以双臂圈过楸吾脖颈,他多少是想为自己辩驳,但这会儿光顾着笑,写字没能赶上趟。
“这才像是出来玩嘛。”楸吾说。
“嗯?”宋泓没反应过来。
楸吾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走吧,儿子。”
14. 十四
宋泓到底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听师尊这么说,又被周围欢乐的气氛感染,很快就把为降妖除魔收集情报这事儿抛之脑后。
楸吾一路抱着他走,没把他放下,他得以抬高视野,甚至高于周遭的成年人们,看到这一条长街更广阔丰富的景象——没办法,进入风岚县后,宋泓的视野受阻,和普通人无异,经过帮老板姐姐兜售胭脂水粉以及和师尊拉扯吵嘴这档子热闹,他这会儿已然完全适应当一个普通孩子。
“啊。”宋泓欢喜地指一指摊子上开成朵朵鲜花的风车。
“想要?”楸吾挑一挑眉。
结果宋泓又转过脸,盯着另一个摊子上的面具,看一会儿没了兴趣,拍着楸吾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向前走。
一步换一景,街边的小摊和店铺都没有重复的,宋泓看得眼花缭乱,就连耳朵也没闲着:那边的小姐妹聊书局新出的话本子,这边的小夫妻互相配合把一百文的簪子砍价到二十文,还有……县令大人。
这个说,他前些日子被人扯去半斤肠子,县令大人命那犯人还他一斤肠子,县令大人判罚公正。
那个说,他每天只能做七个米粑粑,早上吃四个太饱,晚上吃三个不够,县令大人让他早上吃四个晚上吃三个,这样又不饱又不饿,县令大人聪明绝顶。
还有个说,她头发少了一截,怎么也长不回来,县令大人烧黑了野草帮她接上头发,县令大人心灵手巧。
虽然都是些古怪又离奇的小事,但听起来县令大人处理得尽善尽美。
“玩累了?”楸吾注意到宋泓逐渐安静下来。
宋泓盯着悬在天穹中央一动不动的日轮,眼看着它自觉地移动到偏西的天空,明亮耀眼的日光染上柔和的橙红,他把脸埋在楸吾肩头橙红的光斑上,轻轻摇一摇头。
“师尊,东家是个好人吧。”他在楸吾肩头迟疑地写。
“这个我说不准,看你怎么理解好,怎么理解坏。”没得到宋泓的答复,楸吾还是抱着他转身往回走。
日轮西沉时刻,街上的人没有半点减少的意思,又对他师徒俩印象深刻的,还跟他们或抬手或挤眉弄眼地打招呼。
“我看到的,我听到的,都能够佐证他是个好人。”宋泓一笔一画地写,“但如果这些‘人’是我们寻常所见的人,如果这条长街之上的太阳能自然地起落,我会相信他是很好的人。”
“你都有自己的答案了,还问我做什么?”楸吾轻笑。
“我想知道师尊的答案。”宋泓执着地写。
“我对于他的好坏没兴趣。”楸吾说,“这地方让我心情不错,仅此而已。”
“这地方很好,但我不想待太久。”宋泓写。
楸吾却自说自话:“你只是今天玩累了,明天还有大集呢,而且胭脂铺的姑娘们不是说,这个月中旬杨家小姐出嫁,东家又心仪于她,到时肯定有不少热闹看。”
宋泓抬起脸,扁着嘴看向师尊:“降妖除魔其实不重要,对吗?”
“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这很重要?”楸吾拍了把他脑后的马尾,收手的时候,手上多了只红黄双色的风车,“拿着。”
宋泓双手把风车接过,余晖的橙红歇在风车的边角,晚风又将它吹成一朵自由绽开的花,不自觉地,宋泓露出一点孩子气的笑。
今天是很开心的一天,这话宋泓没写给楸吾,但他的眼睛告诉了师尊。
“开心就好,”师尊欣慰的嘴角流露出别样的笑意,“回客栈后继续练功。”
欸?欸!
宋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盘腿坐在床边,双手已经摆好了掐诀的姿势,只差闭眼屏息。
“运转过两个小周天再睡觉。”楸吾敲了两下他前额。
我怕练功中途会睡着。宋泓眼巴巴地看着楸吾。
而楸吾敲了他脑门第三下:“现在开始。”
*
每天清晨,店小二还是会挽留他们师徒俩待到巳时再出门,他换着花样地按楸吾的要求做甜食,只为了得到楸吾一句“确实比别家做得味道好不少”;那风一样的女子和山一样的男子总前后脚来到楸吾跟前,女子问楸吾的私人生活,男子紧接着重复,然后风一样地飘走、山一样地碾走,不厌其烦甚至乐此不疲。
初四大集结束,店小二也陆续给师徒二人介绍了些县里的好去处,例如从客栈往上走左转再往下,那里的一栋吊脚楼是县里最大的书局,卖许多时兴的话本子;再例如从客栈往下走再往下走,右手边的位置有一家茶馆,里头有个很会讲笑话的说书先生……还有,还有。
每一天,东家都会给师徒俩开放县城一部分区域,向他们展示着他治下百姓安逸闲适的生活。
师尊十分配合东家的安排,东家要他往上走他绝对不往下走,不过会放任宋泓尝试违背东家的安排,然后看宋泓被看不见的结界弹飞摔一屁股墩,笑得眉眼弯弯。
不得不说,师尊笑起来很斯文,面部的弧度不大,宋泓光是看着都觉得不太好意思,他也学师尊那样子笑,却绷不住一点正经的斯文,看起来傻里傻气的。
“傻小子。”师尊一面笑他,一面又由着他牵过手,在他踮脚也够不到书架高层的时候,体贴地将他搂抱举高。
师尊怀里很温暖,很安稳。
宋泓取下那落灰的书卷,透过书架格子,与来往的青年男女对视,看他们或笑或嗔,用书卷相互打趣,书页翻飞的瞬间,抖落出灰烬一般的影子,影子如剪纸般的小人,这些小人跳到人的肩膀或书架格子上,发出阴沉沉的笑声。
宋泓也尝试着抖一抖,但什么都没抖出来,就在他准备伸手捉住眼前的影子时,师尊打了下他手背。
“不看书吗?”楸吾只觑了一眼那些挑衅的影子,若无其事地提点宋泓。
宋泓忙翻开书本,书页多图少文字,图画前后连贯,在宋泓眼前跑马般流动起来,似乎是讲述着一个故事。
关于赶考的书生和待嫁的小姐。
穷酸的书生与富贵人家的小姐定下嫁娶之约,他高中状元之时,便回县迎娶小姐,岂料苍天偏负有情人,书生功成名就回县,正遇上小姐另嫁他人。而书生也不再是往日的书生,他有功名作为底气,在小姐出嫁日当众抢婚,并得知小姐仍然倾心于他,喜不自胜之下严惩了逼迫小姐嫁人的父母和未婚夫,从此与小姐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
若不是这图画动起来稀奇,宋泓看得都快打哈欠,故事四平八稳、毫无波澜,所谓的上苍也太宽待书生,让他功成名就便功成名就,让他和小姐终成眷属便终成眷属,小姐的父母和未婚夫是面目狰狞的恶人,小姐自己也面容模糊,这图画里只书生一人相貌端正,勉强能看出是个人形。
不过说到有钱人家的待嫁小姐,那杨家小姐似乎不日就要成婚,心仪她的县令大人不是她的未婚夫……等等!
宋泓差点没把书拿稳,楸吾眼疾手快地接住,把书卷放回最上层的格子。
“是一个好故事吧?”楸吾问。
宋泓实诚地摇一摇头,那从别的书里掉出来的影子忽然向他发难,从书架和人的肩膀跳上他脑袋和脸庞,犹如马蜂般嗡嗡地扎着宋泓的皮肉,令他又痛又痒,但楸吾单手掐过他两只手的腕子,不让他用手驱赶影子。
可怜的宋泓双眼蓄着泪水,在楸吾重复问题时,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黑影的小人嘻嘻哈哈地跳回他们原来的位置,宋泓感受到脑袋一轻,仿佛无事发生。
楸吾这才松开他腕子,抬手捏了捏他微痛的面颊:“放心,过些日子这故事会更好。”
师尊将宋泓放回地面,由着他牵过手来到那说书先生的茶馆,说书先生坐在最中间的台子上,眉飞色舞地讲着一个没钱吃饭的书生,在县里走街串巷,吹嘘着自己有修补绣花针针眼的本事,县里最有钱人家的丫鬟听说了此事转述给小姐,小姐正苦恼于绣花针总是折断丢失针眼,一听有人会修补针眼,忙让丫鬟将书生带来。
书生借此索要了一顿好酒好菜,小姐正要拿出那些断掉的绣花针,书生却反问小姐:‘可有保存丢失的针眼?’小姐不悦:‘本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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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失了针眼才来修补。’书生为难说道:‘我能够把针眼和断针粘起来,但你针眼都丢失了,我该怎么修补?‘
“书生故意不说清楚,他欺骗了小姐。”宋泓觑了眼从说书先生扇子上跳落的黑色小人,抓过师尊的手一顿愤愤不平地写。
楸吾只笑不语,稍稍捏了捏宋泓手指,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说书先生把扇子合上,那些黑色小人排排坐在他桌案边缘,似乎都在竖着耳朵听他说书,他便又娓娓道来:小姐虽然先开始有些恼怒,但转念一想,又认为他说得没错,自己不该迁怒于他,便说下次她会存好绣花针的针眼,让书生继续修补,书生学问高,小姐又正好仰慕才子,这一来二去啊,二人渐渐熟识,成为了知交好友。
“小姐应该把书生揍一顿丢出去,而不是认为自己有错。”宋泓写得食指尖都快冒火星子。
楸吾仍然没接他茬,隔着周遭人如雷的掌声,朗声问着说书先生:“您除了书生小姐,还有没有其他好听的故事?”
说书先生捻着树根样子的胡须,摇头晃脑地说:“这世上没有比才子佳人更圆满的故事。”
“您是本县的贵客,小老儿自知不能怠慢于您,但您若不识好歹,还请离开我的茶馆。”
“我一外乡人,不懂此间的礼数,多有得罪。”楸吾不觉冒犯,反倒跟说书先生道歉。
宋泓不爽地龇了龇牙,被师尊拍了下后脑勺。
书生书生书生,小姐小姐小姐。
县令县令县令。
这五六天里,每到一处新地方都要听到这些重复的字眼,宋泓再也没有先前的欢喜劲儿,回到客栈都拖着步子走,或赖在师尊怀里死活不下来,浑身散发着幽怨的不情愿。
“我可不可以不修行,今天心情不好。”宋泓委屈巴巴地问。
楸吾假笑地勾起嘴角:“不可以。”
师尊是个大坏蛋!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第七天夜晚,宋泓满腹怨气地运行完两个小周天,发觉自己没有脱力睡着,反而有多余的精力。
他睁开眼,师尊如玉山将倾、倚靠在窗前往外望,那身宽松的袍子如雨后的烟云般飘渺。
宋泓跳下床,蹑手蹑脚地踩着月光,溜到师尊身边,努力踮起脚才比窗台高出一点点,他看见了屋檐下半圆的胖月亮——月相没有像外面那般逐渐消瘦,反而愈发丰满。
他悄悄地牵过师尊的手,待到师尊轻轻回应了他一下,才放心地把脚落到实地,他故意慢吞吞地写:“我已经猜到了,师尊,你是想到杨小姐出嫁那天,去收拾会来抢婚的东家。”
“就你厉害,什么都想得到。”师尊低头,一把又将宋泓抱起来,轻巧地放到了窗户边缘。
他眼帘下垂,宋泓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宋泓一下没坐稳,摇摇晃晃地往外倒,结果被看不见的结界托着,没有滚下去,他撇撇嘴,慢吞吞地扶着窗棂坐稳,师尊又恢复到倚靠的姿势,看着那轮假月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泓也跟着师尊的目光往外看,上下左右都看不出个所以然,假假的月亮似乎比真月亮要清冷些,月华落到宋泓的掌心,薄薄地起了霜。
霜雪覆盖在楸吾的眼睫和肩头,宋泓意外地感觉到师尊身形的单薄,那种师尊要消失的胡思乱想又一次浮出他脑海。
他下意识伸手,抓紧了楸吾如烟如云的衣袖。
楸吾立即甩开了他,还没等他失落,那宽大的衣袖挡在了他身前,冷风“飒”地扑面而来,鬼魅一样的黑影悄无声息地飘在落了月华的瓦片上。
宋泓顿时瞪大双眼,只见那黑影勉强是个人形,通体漆黑,唯有一张白瓷浮粉的冷脸。
小眼塌鼻厚嘴唇,说不上难看但也绝对普通,安放在单薄如纸片的人形黑影上,却有种说不出的违和与……眼熟?
宋泓的大脑飞速运转,来不及回忆他到底是谁,而那黑影已经假模假样地拱手行礼:
“贵客来访,下官有失远迎,近几日招待也颇为简陋,还望两位贵客恕罪。”
15. 十五
是书生!
宋泓想起了那流动图画的主人公,同时从来者的言辞里推断出,他就是师尊口中的“东家”,风岚县的县令大人。
果然话本和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全是县令的手笔,难怪没有一点关于他自己不好的说辞。
宋泓冷哼一声,楸吾把他挡得很严实,故县令没有觉察到他个小小孩童眼底的不屑。
“县令大人何出此言?”楸吾一语点明来者身份,“应该是我等怠慢,这些日子未曾上门拜访大人,今日大人亲自前来,那鄙人也能够当面向您坦言,您这些时日的招待令鄙人与犬子都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小公子的伤寒可好些了?”县令冷不丁地发问。
“劳您关心,已经无大碍了。”楸吾浅浅勾了嘴角,“前些日子他还闹着早日回家与他母亲团聚,但小孩子玩性大,逛了两天大集便吵着闹着赖在风岚县,鄙人无奈,只好陪他在县里逗留,眼下还在思索到时如何与家妻解释。”
“公子误会了,在下并没有催促二位离开的意思。”县令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今夜唐突来访,只是想请二位明日来县衙,在下亲自招待二位,还望二位莫要嫌弃。”
楸吾这才放松了对宋泓的护卫,拱手回礼:“大人客气,鄙人岂有拒绝之理,还请大人告知衙门的位置,我父子二人定按时到访。”
“明日店小二会给二位领路,今日就到这里,在下便先不打扰了,二位早些休息。”县令微微颔首,黑影卷成旋风,飞一样地滑下了屋檐。
“看来明天更有意思了。”楸吾说着,把还懵懂的宋泓抱下窗台。
宋泓扒拉着楸吾的肩膀,不愿落地,“千万别是让我们到县衙旁观他判案。”
楸吾故作惊讶地挑一挑眉,“什么时候这般聪明了?”
我就根本没傻过。宋泓本想回怼,但一撞上师尊戏谑又不失温柔的视线,他又偃旗息鼓了,悻悻地在楸吾肩膀写着:“师尊,可不可以再教我说两句话?”
这些日子出门不得闲,一回客栈也不得闲,好容易逮着眼下这清闲时刻,宋泓自然不能放过。
“我倒是忘记了这茬,你写字儿还挺快,不耽误交流。”楸吾转身把宋泓抱到床榻,刚一放下,宋泓又扑进他怀里。
“还是要……学会说。”宋泓磕磕绊绊地写,师尊柔软的衣料缠裹他指尖,“老是在师尊身上写字,有点不尊重。”
“你写都写了那么多天,终于想起来不尊重?”楸吾失笑,还是把宋泓的手握了,轻轻放自己脖颈凸起的喉结处。
宋泓写不出字儿了,就感受到指尖酥麻的震动和温热,师尊漂亮的五官也在他眼前陡然放大,真真切切地向他展示出实质的存在——师尊没有飞走,而是端端地坐在他眼前,他能够感受能够触摸。
“傻笑什么?”楸吾问。
宋泓咧着嘴角摇摇头。
楸吾便开始了教学,先教宋泓道谢,“谢谢”是叠字,教了两遍宋泓就脱口而出。
“这样街上那些小姐姐小哥哥给你吃的玩的,你也不用在人家面前当哑巴了。”楸吾体贴地说。
宋泓点头如捣蒜:这是个很实用的句子。
“还想学什么?”楸吾又问。
宋泓想到那个词语,有点不好意思,但他还是拉过了师尊的手,一笔一画地写着:“喜欢。”
“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吗?”楸吾调侃地问。
宋泓噘嘴,气鼓鼓地写:“当然知道!”
“好好好,知道就好。”楸吾连忙哄了两句,由着宋泓没长开的爪子放到自己脖颈。
喜欢,喜欢。
不是“稀饭”,不是“起帆”。
是喜欢。
“喜欢。”宋泓完整地重复了一遍,紧接着说道,“师尊。”
“嗯?”楸吾没有反应过来。
宋泓连起来,字正腔圆地说道:“喜欢师尊。”
喜欢是一种欢喜的情绪,而他一见师尊就欢喜。
“傻小子。”师尊没有应答,抬手给了他个脑瓜崩,“从我身上下来,睡觉。”
唔,宋泓从师尊大腿上滚下来,他还期望师尊说“喜欢宋泓”呢。
先前没什么人喜欢他,他们……见到他都不欢喜。
可是师尊会看着他笑,笑好多好多次,那么师尊应该是欢喜见到他,
师尊应该是喜欢他。
宋泓把自己哄好了,他陷在被褥里安睡,右手紧紧攥着师尊的衣摆。
可他睡着得太快,没有注意到师尊沉沉看向他的眼神,和那眼神里转瞬即逝的狡黠与得意。
*
宋泓习惯性地用勺子喝一口每天清早的糖水,这天早上的糖水是醪糟蛋,醪糟味甜,带一点米酒的清香。
楸吾照例一口喝掉汤水,荷包蛋有半个拳头大,他顿了顿,用勺子挑起来,两口吃完还流心的鸡蛋。
宋泓极有眼色地把自己那份推了过去。
店小二没像之前那样,叮嘱完师徒俩后就离开大堂,而是袖手等在旁边,眼看着楸吾又两口吃完鸡蛋,笑眯眯地上前走一步:“二位吃好了,就请随我出门。”
“眼下还没到巳时吧。”楸吾放下碗,没有起身的意思。
宋泓也乖乖并腿坐好,和师尊一道注视着点头哈腰的店小二。
小二抬手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水,把脸上的几条线笑成一团:“县令大人办公开始得早,再晚一时半刻,这县里全都是要去县衙告状的人,县令大人吩咐过,可不能让那些莽撞人挤着您二位,所以我得早些领二位过去。”
楸吾这才起身,“前些天我听城里人说,县衙是在本月下半旬开张,县令大人这是为我们父子开了例外啊。”
“您二位是难得在我们县久住的客人,自然不同于其他。”小二讨好地回答。
宋泓跳下椅子,牵过楸吾的左手,二人随店小二一道出了门。
门被关上时,宋泓还心不在焉,想着今天没见到那莫名其妙的三女三男,没他们在饭前打扰,还真不习惯。
“小二哥,每日清晨来访的那六位朋友呢?今日怎么没见他们?”楸吾看出了宋泓的那点小心思,帮忙问出了口。
“县令大人知道他们来叨扰二位,勒令他们不再进入客栈,二位放心,之后的日子他们也不会出现在二位面前。”店小二回答,线条一般的眼睛勾出他的笑模样。
宋泓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往楸吾身上靠了靠。
他们按照第一天的路线,沿着冷清的青石板路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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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走,停在了那平整的街道上,然后往左拐。
虽然大集那两天,宋泓随楸吾一道将这条街逛了个遍,从没有见过这条街冷冷清清的模样——前些天虽然没有逛街,但路过的时候,宋泓还是能瞥见其中的繁华熙攘。
这时候太阳出来露了个头,薄雾却还弥漫在街道上空,那些张扬着旗帜招牌、门口摆放的摊子统统隐没在了薄雾之下,整条长街除了他们一行三人,再没有别人的足音。
宋泓感觉到了冷,哪怕日光透过薄雾洒在他脑袋和肩膀,他瑟缩着脖子几乎蹭到了楸吾身上,而后他听见轻柔的笑音漫过他发顶,他又被师尊一把搂抱了起来。
“公子可真疼小公子,这才没走两步路呢。”店小二幽幽说道。
宋泓听得耳热,但他也不想从师尊身上下来,干脆把脸埋进师尊肩膀当没听见。
楸吾替他开了口:“毕竟我只泓儿这一个孩子,自然要如珠似宝地对待。”
虽然知道师尊还在扮演父亲的角色,但宋泓还是越听越不好意思,心下忍不住雀跃:师尊肯定也很喜欢他,不然不会这么说。
“小公子也是内敛,不大爱说话。”店小二说。
“嗯,倒也不是太大的毛病。”楸吾回答,“他能识文断字,聪明着呢。”
听到这里,宋泓总算把脸从楸吾肩膀抬起,对上店小二细线的眼睛,撇嘴扮了个鬼脸:哼哼,要你管。
师尊趁机又敲了下他额头。
走着走着,宋泓看到了长街尽头的木质牌坊,他们之前走到这里便折返了,而牌坊后边也没有其他建筑。
今天店小二领着他二人迈过牌坊,宋泓又感觉到阻力浅浅,迈过牌坊时,薄雾徐徐散去,灿金的日光铺洒在眼前巍峨庄严的府邸,宋泓眯了眯眼,越过玄色的大门,看清楚其上洒金的牌匾,端端正正书写着四个大字:“风岚县衙”。
大门敞开,其中是宽敞明净的庭院,他们还没迈过门槛,便一眼望尽大厅内的布置。
其上悬着“云在青天”的匾,匾下方是红木的长桌太师椅,桌上放有尺牍惊堂木,桌两侧立着高大威武的彩绘泥像:高八尺有余,剑眉怒目、口似血盆,身着一水儿金线锁子甲,手持银芒闪闪的利剑,在他们一行三人穿过枯木萧瑟的庭院时,大厅传来剑鸣阵阵,如山摇地动,汇聚成一声:
“威武——”
宋泓下意识捂住一边的耳朵,以免被这剑鸣划伤,楸吾则淡淡提了一句:“这衙门好气派,我还没见过有持剑入厅堂的护卫。”
“我们大人的本意是让他们手持长枪,那样看起来会更威风。”店小二得了话头,赶忙得意地解释,“不过长枪太占地方,后来又改成了长剑,不过长剑也很威风。”
“威武”之声久久未停,店小二将师徒二人送到厅堂门口,转身就不见了踪影。
楸吾细心地把宋泓捂耳朵的手拿下,将他两只手的腕子桎梏了,才抬腿迈过门槛。
割人耳朵的威武声骤然停止,宋泓下意识抬眼,对上“云在青天”之下的那双小眼睛。
县令身似黑影、面似银盆,披了身藏青色的锦袍官服,端了副威严如山的模样,惊堂木一拍,炸雷的呵斥声响起:
“来人,将那堂下犯人一并抓起来!”
16. 十六
两侧四尊泥像快步挥剑,剑尖直指楸吾脖颈,而楸吾搂着宋泓八风不动,平静坦然地望向端坐上首的县令。
宋泓也来了勇气,梗着脖颈不低头,那剑尖忽地调转方向,齐齐刺入楸吾身前脚边的一块地砖,只听见一细声细气的哀嚎,空无一物的地砖迸溅出七八个巴掌大的黑影,黑影尖叫着“不敢不敢”,从两边泥鳅一般逃窜了。
“嗒”,泥塑的护卫往后退回原位,“飒”地一声齐齐收剑,宋泓梗着脖子左顾右盼,还试图扭头看向小黑影逃窜的方向,被师尊又一巴掌拍了后脑勺。
宋泓这才察觉到上首县令凉飕飕的目光,而楸吾微微颔首:“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好奇心重,冒犯大人了。”
县令宽容地笑笑:“无妨,我还担心方才吓着了小公子,好在小公子胆量非凡。”
“来,二位,坐到我旁边。”
县令抬了抬他藏青衣袖包裹住的手臂,示意师徒二位坐他左方偏下位置的太师椅,只一把椅子,楸吾坐上去,让宋泓蜷在他大腿上坐好。
“好了,”县令重拍惊堂木,炸雷声又起,“现在开始。”
泥塑的侍卫宝剑嗡鸣,阵阵如金石坠地:“威武——”
宋泓想捂耳朵也不能,手被师尊紧扣着,只好尽可能将耳朵贴在师尊胸膛上,才稍稍在这恼人的嗡鸣声中好受一些。
“威武”之声连响三阵,待到一切又重归静谧,大厅正中央的地砖上飘飘乎旋转出一个恍惚的人形。
人形站定后,透明的身形才如有实质,但仍然是五官乱飞且没有双足,宋泓打眼望过去,只见是一中年矮小男子,漆黑的八字胡垂到了地面。
“堂下何人,来县衙所为何事?”县令开口发问。
男子诚惶诚恐地行了一礼:“启禀大人,小人乃城中画师路仁丙,以画这天上的飞禽为主业,前些日子偶然听闻,这世间存在名为‘鸡’的禽鸟,但无论如何想象也拼凑不出其面貌,还请大人指点一二。”
“画师不要心慌,这世间本不存在名为‘鸡’的禽鸟,你安心回去,换种真实存在的鸟儿绘画吧。”县令一本正经地解疑答惑。
待到这路仁丙旋转成一股烟雾离开,县令才别有深意地看向楸吾:“公子是外乡人,可曾见过名为‘鸡’的禽鸟?”
宋泓心里犯嘀咕,人家画师都走了,你才来问。
楸吾果然也含笑地摇摇头:“不曾见过,大人莫抬举鄙人了。”
紧接着威武声起起落落,来了一个又一个奇形怪状的人,男女老幼几乎都汇聚一堂:
有拿块三角木板问县令减去一个角还剩多少角的孩童,县令回答当然还剩两个角;也有抢夺同一个孩子的俩妇人,县令命侍卫当头斩断孩子,一妇人得左边,一妇人得右边;还有一驼背老人,弓身垂腰额头都快着地,请求县令治好他的驼背,县令忙招来两位泥塑大汉,用结实的剑柄敲击老人的背部,大约三万五千下,老人彻底被锤打平整,如纸片铺展于地;再有三个壮汉斗殴于堂前,非要决出谁是风岚县第一好汉,县令便命人将他们关到狱中,饿个三天两夜,再砍去用于斗殴的双手,到时谁能斗赢谁便是第一好汉……如此种种,不计其数。
宋泓先开始还有些胆战,渐渐便觉得枯燥无味,不知来了多少人,也不知走了多少人,外头还天光明媚,这一天没完没了。他下意识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县令刚送走他来送云片糕的养母,阴恻恻地冲他笑:
“小公子可是觉得无聊了?这为百姓排忧解难,本就是枯燥乏味的。”
楸吾替宋泓解释道:“犬子只是困倦了。”
就是就是,宋泓心里应和,但强打起精神坐直身体,为不给师尊丢份。
“也是我考虑不周,二位,再等待片刻,我这里只有一位来客了。”县令的惊堂木又起,这次没有震耳欲聋的“威武”,取而代之的是门外天空骤然烧起来的晚霞。
似从远处传来空灵的铃铛声,轻悄地将宋泓受伤的耳朵抚慰,铃铛声愈来愈近,那中央地砖上也旋转出月牙白的身形。
旋转时姿态曼妙,站稳后形容秀丽,是个妙龄的女郎,她低头行礼,再抬眼时,宋泓清晰地看见了她精致的五官。
欸?欸!五官是正确的顺序,漂亮的形态,不是歪瓜裂枣,不是千奇百怪……端端正正是一大美人啊!
县令比宋泓还激动,他“腾”地一下站起身,声线发颤:“杨晚,你怎么来了?”
杨晚,杨……是杨家的小姐!
宋泓愈发的精神了,扶住师尊肩膀稳定身形,脖子伸长几乎要探到那二人身前。
师尊笑着低骂一声:“出息。”
杨晚则款款开口:“回禀大人,民女来此是要状告民女父母,不顾民女意愿,将民女强嫁到外乡,还请大人为民女做主!”
县令慌张得直接绕过了桌案,跳步到杨晚身前,宋泓细细一瞧,这县令大人比杨小姐矮了一个头,跟小姐说话还得仰头踮脚:
“你不愿意嫁到外乡,可是有心上人了?”
县令激动地攥住了杨小姐的手腕,宋泓翻了个白眼。
杨小姐羞怯一笑,软声唤着:“董郎,你我相识多年,还不知是谁么?”
原来县令姓董,宋泓浑身跟蚂蚁爬似的难受,师尊笑他:“身上痒就回去洗澡。”
我天天有擦洗好吗?宋泓气鼓了脸。
县令激动得声音七扭八拐,苍白的一张脸浮现出些许血气:“阿晚,你且等我,我下值……不,我现在就去杨府提亲。”
紧接着他回过脸,喜气洋洋道:“抱歉二位,在下先走一步,明日午时到杨府,喝我与阿晚的喜酒。”
楸吾也抱着宋泓起身,还没来得及回应,那厢一男一女便踩着地砖,绕圈化为青烟离去。
屋顶房梁也随他们的离去而逐渐消失,楸吾不以为意地往前走,宋泓攀在他肩膀上写:“县令抢婚的日子提前了,还没到他们这里的月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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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可没有抢婚,是正正当当的两情相悦。”楸吾笑道。
“我觉得很奇怪。”宋泓闷闷地写,“这个县令判案的方式也很奇怪。”
“挺聪明的嘛,这也能看出来。”楸吾在近门的一尊泥像前停住脚,屋顶已经完全消失,四周只剩下青砖的墙壁,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在他们头顶燃烧,橙金的余晖洒到了泥像狰狞的脸上,使得它们面目柔和了许多。
宋泓不明所以地顺着楸吾的目光看,随着四周墙壁的消失,泥像的色彩也开始从发顶变淡。
宋泓听到了泥土崩塌的细微声响,但更多的像是人类的呼吸,他莫名有些紧张,泥像也随他心跳的加快而加快了崩塌。
“啊。”宋泓忍不住轻声叫起来。
这高大凶猛、面目狰狞的泥像里面,藏着一把森白的枯骨,这其中有八尊泥像,也就有八具枯骨;每具白骨僵硬地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臂弯间托着的宝剑还散发着凛冽寒光。
“都是剑门里出的好剑,这骨架没了,剑都还能跟新打出来的一样。”楸吾评价说,“你若顺利拜我为师、修行剑道的话,之后也会走一遭剑门。”
宋泓听得心口翻涌热意,忍不住发问:“师尊的剑也是剑门所出么?”
“不是,”楸吾轻巧地否认,转身抬脚迈出了门槛,“路上随便捡的。”
师尊这是在谦虚吗?
有风来,吹得宋泓眼睛都睁不开,马尾一边倒。
待他揉着眼睛,重新回过神,楸吾已经抱着他来到了牌坊跟前,身后威严的县衙已经消失在了夕阳的余晖里。
长街繁华熙攘,相比于之前,更添了几分红艳艳的喜气。
宋泓支起耳朵,听见路过的人们在说,要为县令大人迎娶杨小姐做准备,到时候所有吊脚楼都要挂上红绸子,每一处青石板都要铺上红地毯。
师徒二人只是经过,就被人硬塞了盏圆圆的红灯笼,说是让贵客沾沾县令大人的喜气。
宋泓眼尖地看到灯笼上边提了个“百年好合”。
“你这消遣的小玩意儿可多了。”楸吾转手把灯笼给了宋泓。
宋泓腾出一只手写:“又不是我主动要的。”
“嗯嗯,人家主动给的。”楸吾哄他。
宋泓乐呵呵地笑了阵,又忍不住回头望着牌坊后空空荡荡的景象,他想起那些白骨。
“师尊,泥像里面的骨头,是之前来这里降妖除魔的人吗?”
“谁知道呢。”
“那他们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
“啊,师尊,我真的想知道,没开玩笑!”
“嗯……大概是你看出来奇怪的事情,而他们却没觉得奇怪吧。”
“为什么会看不出来?很明显啊。”
“可能他们比较笨,可能,可能你就需要去问他们了。”
“师尊,我感觉你又在糊弄我。”
“你那么聪明,谁能糊弄到你呢。”
17. 十七
宋泓一大早被楸吾摇晃起来。
他迷迷糊糊看向窗外,发觉天都还没亮,但师尊已经拿了手绢给他擦脸。
“今天要早一些出去。”楸吾把宋泓捞进怀里,柔软的藤蔓从他袖口探出,轻而软地帮宋泓梳头扎马尾,“而且不走正门。”
“嗯?”宋泓立马打了个激灵,在楸吾胸口写,“我们走窗户啊?”
楸吾不置可否:“到时候可能有点疼。”
不是可能,是真疼。
宋泓被楸吾圈在怀里,眼睁睁看着师尊腾空跳出窗台,随后宋泓仿佛撞上了一堵厚实的墙壁,头嗡嗡地疼痛,一阵琉璃声碎后,他师徒二人平稳地落到了客栈下方吊脚楼的房顶。
楸吾平稳迅捷地在屋檐上跳跃疾走,宋泓捂着脑门,不自觉地疼出了些眼泪,但习惯性地咬着后槽牙不吭声,隔着眼泪的雾蒙蒙,看见远处近处房屋里红灯笼摇曳,于未明的清晨亮起一片融融的火光。天边是慵懒的胖月亮,月亮旁边有一颗明亮的星,天穹就这般沉静无垠,干净的幽蓝色与地面橙红的光亮相呼应。
他正看得出神,却不知怎么又撞上墙,随即又一阵脆响,他明显听到了脑门上包磕出来的声音。
原本眼泪还忍得住,这下直接不受控地流了出来。
“师尊!”宋泓痛哼,眼泪汪汪地抬起脸瞪着楸吾。
“抱歉。”楸吾淡淡地抿出一个笑,用手轻轻揉着他撞疼的额头,衣袂轻扬,楸吾施施然落到了平坦的长街上,“之后就不会疼了。”
宋泓发觉是自己娇气,但还是蹭了师尊手心好一会儿,把眼泪都擦师尊衣襟上才罢休,擦完又不好意思,磨磨蹭蹭地在师尊肩膀写:“那我自己下来走路可以吗?”
“行,接下来都是平整的路。”楸吾也利落地将他放下。
宋泓晃晃脑袋定神,耳边风声经过,霎时人声鼎沸,五官奇特没有脚的城中居民,如幽灵一般漂浮穿梭在房屋与房屋之间,红灯笼融融的光照出了黑色的影子,那影子蹦蹦跳跳,是宋泓之前见到过的巴掌大的小人。
他不由自主地盯着看,惹得好些小人停住脚齐刷刷地回头,楸吾拍了他后脑勺,令他调转视线,小人这才发出欢快的笑声,四散逃开了。
“都这么些天了,还管不住你这眼睛。”楸吾板起了脸。
宋泓不服,抓了楸吾的手就写:“你又不告诉我为何不能看。”
“我没说过吗?”楸吾倒疑惑了。
“你没说过!”宋泓气鼓鼓。
但他也不甩开楸吾的手,就拉扯着人,梗着脖子往前走,楸吾扬起些心虚的笑音:“这会儿还在人家的地盘上,等事情了结,我再跟你细讲。”
哼,这还差不多。
宋泓慢下了脚步,和楸吾并到一排走。
他们跟随着人流,走在挂满小圆灯笼的屋檐下,灯笼的红光映透了他们青色的衣衫,楸吾在之前胭脂铺子的门口站定,只一抬手,就把他们冷清的外衫换成了喜庆的正红。
店铺的老板还穿着红衣,她懒散地在架子旁摆放着胭脂水粉,宋泓探头探脑,没见着其他两位姐姐。
“她们跟着大家一块去杨府了。”老板姐姐看也不看,便知晓了宋泓的小心思,“你们跟着人群走便是。”
“那姑娘你呢?”楸吾问。
“我铺子里还有许多杂事,脱不开身。”老板姐姐托了一盒胭脂,款款地走出店门,那双豆豆眼里漫溢出了疲惫与麻木,“再者公子若不出手,杨小姐的婚礼便不止这一次,我也没必要次次去凑这热闹。”
“姑娘慎言。”楸吾提醒。
“就算没有你二人来访,我也打算这么跟县令大人说。”老板垂眸拧开了胭脂盒,“小公子,上前来。”
宋泓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松了楸吾的手,走到老板姐姐跟前。
却见老板姐姐双指往胭脂盒里一蘸,再往宋泓额前点了又点,“我都快忘记冬天是什么样子的了,所以给小公子点朵梅花。”
“之后穿过结界,就不会疼痛了。”
宋泓心下一跳,再回过神,老板姐姐已经盖上胭脂盒,转身回到了店铺。
“二位,一路小心。”
倏忽,胭脂铺的门扉紧闭,里面传来沉闷的碎纸之声,屋檐下的红灯笼也被一阵妖风刮落,骨碌碌地在地面滚了两圈,彻底熄灭了。
宋泓想扑上去敲门,被楸吾拽住了袖子。
“走吧,今天要是运气好,还有云片糕吃。”楸吾紧攥住了宋泓的手腕,拉扯他继续随人流前进。
那老板姐姐,还有客栈里消失的六个怪人……他们怎么办?
宋泓想问楸吾,但他隐隐地又有了些猜测。
不会有好结果的,宋泓抿了抿嘴唇。
“东家大喜的日子,高兴些。”楸吾提点了一句。
宋泓龇牙咧嘴地挤出一个笑。
身前那些蹦蹦跳跳的黑色小人再次扭头看,宋泓只当没看见,又抬头望一望那假假的胖月亮。
人群漫过长街,拐弯沿着青石板的阶梯往下走,红灯笼红绸子,晨光熹微里,映衬得青灰色吊脚楼更像是沉默的鬼魅。
宋泓支起耳朵,专注地听人们说笑,有说大人痴心多年终于得偿所愿,有说大人和杨家小姐天造地设,还有说要为大人今日成亲撑场面。
重复的爱戴,重复的敬仰,重复的话语,宋泓听着有些厌倦了。
他忽然不能明白这些“人”的欢喜,他和楸吾明明在人潮里行走,但他却感觉到有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们和喧哗分离开来——可能县令早几天成婚,宋泓还会为县令感到高兴,但他在风岚县停留了太久,感觉到了这一派祥和之下令人不适的虚假。
幸亏他没法说话,不然早早就叫嚷起来,非得让县令这婚礼都办不下去。
走了一段下坡的阶梯,又到了一段平缓的街道,而后是漫长的上坡,镶嵌在山峦间的城市就是有这点不好,宋泓在视野受阻的前提下,也没办法通过路径推测出城市的面貌。
杨府还没有到吗?宋泓疲惫地晃一晃楸吾的手。
“累了?”楸吾猜出了他的小心思,还没等他回应,又俯身将他一把搂进怀里。
这会儿东边亮了一些,宋泓看到楸吾眼里的自己,额前开了一朵漂亮的红梅。
“看着是挺喜庆的。”楸吾笑笑。
宋泓垂了眼,刚刚压制下来的难过又漫上心口。
“师尊,我没办法很高兴。”他写道。
“因为你年纪还小嘛。”楸吾只这么回应,“不过已经很不错了,至少你还清醒。”
“还记得我们昨天看到了泥像吗?他们就是不太清醒,才变成了那样子。”
宋泓似懂非懂地点头,他知道那泥像里的白骨应当也是和师尊一样,是来自上界的仙人,但他肯定没法比得过仙人,他只是师尊的弟子,每天晚上运行两个小周天的气息就累得只想睡觉。
仙人都不太清醒,那凡人就更没办法了。
如此想着,宋泓看向周边人的眼神,也变得愈发冷漠。
太阳从群山那头露出半张脸,宋泓听见山上传来歌唱声,重叠的唱和簇拥着一个清亮的女声,声声带着凄苦的哭泣与抽噎,旁边的“人”说再往上走一里路,就到了杨府大门,而这新娘“哭嫁”也是县里的传统。
宋泓细细一听,那歌声分明唱着:
“天上星星是月不明,尊一声爹爹听分明。
你为女儿操尽心,为儿一时诉不尽。
一怕女儿受饥饿,哺乳饭食按时进。
二怕女儿生疾病,稍有不慎送去医。
三怕女儿穿戴旧,挣钱买尽新罗裙。
四怕女儿不识字,送进学堂习书文。
五怕女儿性情恶,教儿谦让为善人。”
女声唱到这里,哽咽了好久唱不下去,那厢吵吵闹闹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女声又继续哭诉:
“一哭我的娘啊,把我来生养,养大我一个啊,婆家放。
二哭我的娘啊,把我来怀上,临产几乎啊,见阎王。
三哭我的娘啊,哺乳怀中藏,脚蹬摇篮啊,把线纺。
四哭我的娘啊,为儿身无恙,求医许愿啊,烧宝香。
五哭我的娘啊,养我辛苦忙,打起首饰啊,和嫁妆。”
字字句句,声声泣血,分明是办的喜事,掉下的眼泪比丧事还多,沿途本来为县令娶亲开开心心的人们,也三三两两地落泪,但他们说县令一定会对杨小姐好。
“杨小姐又不用嫁到外乡去,时时刻刻都能回娘家,哭嫁做做样子得了,怎么还唱个没完没了?”
那歌声不管旁人的闲言碎语,继续唱着:
“我今刚刚成了人,又要婚配嫁出门。
女儿本是草芥命,枉费爹娘一片心。
我今离别爹娘去,刀割心酸实难忍。
哭声爹来哭声娘,难陪爹娘到终身。”
宋泓听着心里更难受得紧,靠在楸吾肩头也不吭声,默默地陪着新娘掉眼泪,哪怕不算远嫁,哪怕县令会对杨小姐好,但杨小姐要离开自己家、离开自己的父母亲人也是实实在在的。
何况若是杨小姐只是虚与委蛇,根本不想嫁给县令呢?
宋泓心狠颤一下,楸吾轻声说:“到了。”
他们没有随人流迈进那宽敞的杨府大门,隔着高高的门槛和玄色掉漆的门扉,人影憧憧簇拥着红袍白面的新郎,道贺声如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却与厅堂后边院子里的哭唱声泾渭分明。
宋泓观察到本来在地面上蹦跳的小人,三下五除二地揪着人的衣衫、爬上人的肩膀,一下接一下地在肩膀间跳跃,最终汇集在新郎的肩膀或头顶,揪着新郎的头发,令他转过眼来,与门外的师徒二人遥遥对望。
新郎县令嘴唇开合,低沉的嗓音穿过喧哗,清楚地传到师徒二人耳边:
“二位贵客,你们来错了时辰。”
“时辰正好,我们是来助大人您迎亲。”楸吾微微颔首。
话音刚落,县令喜气洋洋的丑脸变了颜色,猛然一挥袖子,周遭道喜的人鱼贯而出,红艳艳的喜服瞬间幻化成光滑的黑羽,无数黑影如湍流一般像师徒二人袭来。
楸吾不躲不闪,甚至还抽空把怀里的宋泓往上掂一掂,只眨眼工夫,楸吾身后飞出数道凛冽剑光,铮铮几声,那如潮如浪的黑影全全被斩碎,飞成无数轻薄的羽毛,于空中燃起幽幽的蓝色火焰。
县令是魔。
宋泓下意识搂紧了楸吾脖颈,不让自己掉下去给楸吾添麻烦,而楸吾只是闲庭信步地往门里走,顺手拍拍宋泓后脑勺的马尾,在县令试图挥袖反击前开口:
“抱歉大人,把您迎亲的亲友都赶走了,之后有什么要紧事,尽管吩咐我们父子。”
“仙长好本事。”县令咬牙切齿,他肩膀上的黑影跳进了他身体,把他大红的喜服染出团团墨色,“事已至此,您还要同您徒弟伪装为凡人吗?”
“大人说笑了,我向来只说实话,谈不上伪装与否。”楸吾无辜地回答,步步紧逼,“这些日子我通通按照大人您说的做,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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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违背过,纵使犬子顽劣,我也在用心教导,生怕我父子撞上了大人的忌讳。”
县令却充耳不闻,伴随着院后的哭嫁声,他整件喜服都染成了浓重的黑色,滴滴点点渗出血一样的墨汁。
天色骤然暗了下来,没有太阳和月亮,一点星子也瞧不见,哭嫁声未停,只从多人的唱和变回了女声的独唱:
“女儿本是草芥命,枉费爹娘一片心。
我今离别爹娘去,刀割心酸实难忍。
哭声爹来哭声娘,难陪爹娘到终身。”
“闭嘴!”县令怒喝住女声哀婉的独唱,目眦尽裂。
女声仿佛做错事一般戛然而止。
楸吾笑容深了些:“大人,你慌什么?”
他停在县令跟前,与县令只一步之遥,一截儿未束好的卷发挡在了他眼前,宋泓赶紧伸手,帮师尊把碎发别到了耳后。
红灯笼的火光一盏盏熄灭,天地完全回归到混沌的黑暗,漆黑的只剩下一张白脸的县令颤声发问:“你不害怕我的威压?”
“大人真是风趣幽默,每说一句话都让我不禁发笑。”楸吾略带无奈道,“怎么不让杨小姐继续唱了?本县的习俗不可废啊。”
“不可能!我分明能轻易击杀金丹期的修士!”县令自说自话,无数黑羽如箭矢般将师徒二人包围。
“吹气。”楸吾只轻轻在宋泓耳边说。
宋泓鼓起腮帮,大吹了一口气,本来冲着他俩的箭矢立即转向,纷纷回攻县令。
县令一声暴喝,顿时天摇地陷,楸吾怀抱着宋泓轻巧地跃上半空,而那县令却化为黑色的旋风,卷进了杨府的后院。
“能看清楚吗?”楸吾问。
“有亮光会好些,”宋泓写,“但现在大致的布局能看到。”
“好,我就担心你看不着这场好戏。”楸吾直直地御风飞向后院,停在了院墙之上。
宋泓望过去,那黑影白脸的县令将昨日见过的杨家小姐挟持到了屋顶,小姐五官漂亮依旧,与县令相比分明是个活人。
“仙长,以你的修为自然能看出,我手上这女子是活人!”县令朗声威胁,化为鸟爪的黑手扼住杨小姐脆弱的脖颈,利爪刺进了杨小姐的皮肉,一时鲜血直流,“若想让她活命,你最好就此收手!”
“她跟我有何关系?”楸吾反问,“反正害她的又不是我。”
宋泓看着杨小姐淋漓的伤口有些迟疑,但师尊这么说,他也不免用力点了点头。
县令却像受了什么刺激,五官扭曲地质问:“哈?你们不是自诩正义?自诩为百姓降魔吗?”
“我从来没有那么标榜过自己,怕不是你之前见到的那些傻瓜这般胡说八道。”楸吾单手托着宋泓,另一只手招出长剑。
他剑并未举起,但剑光却出,只一下扎进杨小姐心口,杨小姐便化为了飞灰,燃烧起蓝色的火焰。
哦,像活人的杨小姐也是障眼法,宋泓立马明白。
“好了,大人,现在轮到你了。”楸吾举起了长剑。
一阵旋风扑面而来,面目全非的县令做着垂死挣扎,他如同黏腻厚重的阴云将师徒二人围困,而楸吾的长剑只挥了两下,这阴云便当中裂开,连同县令那张古怪而惊愕的白脸。
黑羽纷纷扬扬,落雪一般每片都沾染着蓝火,县令却还有意识,裂开两半的嘴唇还在固执地自语:“怎么会……元婴期的修士我也有一战之力……”
楸吾收了长剑,怜悯地告诉他:“不好意思,忘记自我介绍。”
“我是天一剑宗的大长老楸吾,目前的修为是洞虚期。”
县令发出一声尖锐的怪叫,随着他自己的燃烧,漆黑的天幕也融化了口子,透进来橙金色的日光,四下的建筑也在窸窸窣窣地崩塌,唯有他师徒二人站着的矮墙还屹立不倒。
“仙长,小人并没有得罪您啊!”县令这才哆哆嗦嗦地求饶,蓝火从他断成两半的身体开始烧起,还没有烧到他嘴巴,“您二位在风岚县这些日子,我也尽心尽力地招待了,我从未想过同您二位为敌啊!”
“阿泓,你说说我为何要除掉他?”楸吾没有正面回答县令。
宋泓沉思片刻,他有很多答案但太长的句子他说不了,只能磕磕巴巴地回答:“是假的。”
楸吾笑了:“对,就是假的。”
他转脸望向黑羽纷飞出处、蓝火围绕的白脸,“董令升,风岚县已经被屠三十年了,你同魔头婆娑影的交易,也不过是换回一个虚假的合你心意的风岚县。”
“至于风岚为何被屠城,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县令,不,应该称呼他为董令升,还未来得及反驳,蓝色的火焰把他最后一点烧着,明亮的日光漫过整个世界,那一点飞灰也被风卷了去,只剩下一片黑亮的羽毛,悠悠然落到了楸吾的掌心。
宋泓挡着眼适应了一会儿光线,这才四下张望,没有一处完整的楼房和街道,满目一片狼藉破败,周遭只有风吹来山林摇曳的声音,远远地听见鹧鸪的啼叫,他们所踩的矮墙也有土块掉落,露出其中夹杂的稻草。
这些天奇异的热闹仿佛是梦境一场,宋泓摸了摸额头,又看一看楸吾的眼睛,确定那梅花的点缀还在,告诉他这些天的经历分外真实。
“可惜还是没能再吃上云片糕,今儿我都没看到那老婆婆。”楸吾从矮墙上跳下,长吁短叹。
那片黑亮的羽毛被他收在了袖中。
“师尊,都结束了吗?”宋泓愣愣地写。
楸吾伸手捻了捻他眉心的的花瓣:“是,都结束了。”
18. 十八
宋泓重新站回了地面,他跟师尊说想祭奠一下死去的人们。
但他其实也不太懂祭奠的方式,只是站在废墟里,向着那虚空拜了三拜。
楸吾跟他讲了关于风岚县的另一个故事。
说从前有个书生,他并不是很穷也不是很富有,他有养母供养他读书,长到二十岁都没受过多少除读书以外的磨难。
二十岁那年他去巴郡参加秋闱,归乡路上正好遇到暗恋女子出嫁的车队,他失魂落魄上前拦车,反被小姐的侍卫痛殴一顿扔下山崖。
书生掉下山崖,没有死掉甚至没有受伤,他意外得到了一个魔头的庇护。
一般的魔头不会有特殊的名字,这魔头并不一般,它在魔渊的实力等级为境主,又因其特殊的能力,被修仙界的修士们命名为“婆娑影”。
“婆娑影”庇护书生是有条件的,它需要一个安居的地方,于是书生便向魔头提供了风岚县的位置,在回到风岚县之前,屠尽了小姐出嫁的车队,将小姐掳回了县城,而风岚县也遭遇了建城以来最大规模的屠杀,最后只剩下书生和小姐两个活人,连书生的养母都没有逃过这一劫。
小姐到底只是个凡人,再加上父母亲族被屠戮,忧思过重,与书生成婚半年,便撒手人寰。
书生留着小姐的骨架,命婆娑影将捏造出小姐生前的模样,又捏造出城里其他人,自己当上了风岚县县令,重复着小姐出嫁前一个月的生活,以此欺骗了许多外来的凡人和好些修士,直到他们师徒二人到来。
“婆娑影原身是只乌金色的巨鸟,与修仙界里的重明鸟模样类似,又被称为未明鸟,其能力是用影子造出幻梦,爱好则是将自己的巢穴筑遍三界。”
“我们若来的晚一些,它便要吃了董今升,换到另一处筑巢了。”
楸吾徐徐道来了一些修仙界与魔渊的事情,宋泓听得入神,末了还是没忍住在楸吾掌心写:“董今升他真是个坏人。”
“如果他没有被人扔下山崖呢?”楸吾却反问他。
“也是他自己先拦车的。”宋泓撇撇嘴,“而且后面他屠城,连他养母都没放过。”
“还不上当,挺厉害。”楸吾顺嘴又夸宋泓。
宋泓觉得自己是被师尊当傻孩子看了,他慢慢地写:“我之前在皇宫,看到过不少这样的人。”
“所以我夸你厉害啊。”楸吾理所应当地说。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觉得怪怪的。
他们又开始了新的旅程,师尊说不着急带他回宗门,还要在凡间待上半个月。
“先跟你说清楚,回宗门以后,得经过灵根测试,再接下我三招,才能正式拜我为师。”
楸吾继续捞着宋泓的腰御剑,宋泓想趴师尊肩膀,但被师尊拒绝,心里还闹别扭,所以没太听清楚之后的话:
“如果你没有过关,那你我便没有师徒的缘分了。”
*
雨天,师徒二人披蓑衣盘腿坐在竹筏子上,顺着宽阔的江面往下淌,楸吾甩出竹竿钓鱼,一钓一大串,都是从魔渊跑出来的魔物。
竹筏风雨飘摇,在这漆黑的江面如一片枯叶,但宋泓并不感到害怕,他倚靠在楸吾身边,跟楸吾猜每一条鱼的大小,有输有赢,偶尔耍耍赖,不多时一夜过去,师徒二人满载而归。
从竹筏上岸,风雨未停,楸吾拎着宋泓找到山野间的一处破庙,在此处避雨、打坐修行。
宋泓还是调息不过两个小周天,他睡着之前看师尊在打坐,睡醒之后看到师尊还在打坐。
小孩玩闹的心思又涌了上来,他小心地搓了搓手,又把手拍自己脸上感受了一下,而后才屏息悄悄地把手放在师尊侧脸。
破庙的门坏了,屋顶也不太严实,师尊开了结界,没让雨水落进来,但那湿寒的风没能挡住,把师尊的侧脸吹得发凉。
宋泓干脆双手捧了师尊的脸,想给他暖一暖,师尊脸颊很软,他捧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捏了捏,不自觉地发出满足的笑声。
但这一笑,就把楸吾的眼皮掀开了,他俩大眼瞪小眼好一阵,宋泓都没把手放下。
“好捏啊?”楸吾抿着唇不笑。
宋泓也没有感觉害怕,还傻愣愣地点头:好捏。
果不其然,下一瞬脑瓜崩就敲过来。
宋泓撅着嘴放手,屡教不改地直接扑进楸吾怀里,仗着自己身量小,轻易地拱到了舒适的位置,贴在人心口哼哼,写着:“师尊,我刚睡醒,你还打我。”
“我要真收拾你,你恐怕现在都到雨地里了。”楸吾冷笑,倒也没把他推开。
宋泓才不信,猫儿似的拱了一会儿,把脸从楸吾胸口挪开,腾出一只眼睛望向门外。
天光蒙蒙,细雨淅沥,破庙之外有一棵歪歪扭扭的柿子树,叶子都被风雨打落,只剩下满树黄澄澄的熟柿子,不知名的雀鸟有一下没一下地啄食,不一会儿,一颗柿子落了。
“啪嗒”,这是孤寂天地里难得的脆响。
宋泓咽咽唾沫,楸吾只瞥了他一眼:“想吃柿子?”
本来不想,但师尊这么说,他就想了。
“自己去摘。”楸吾推了推他脑袋。
“外头在下雨。”宋泓撒娇。
“我给你开结界,淋不到你。”楸吾说。
宋泓却一下子搂住楸吾的腰不放:“不,我不想和你分开。”
“就这一会儿。”楸吾失笑。
“一会儿也不分开。”宋泓耍赖。
“之前没见你这么黏人。”楸吾拍了拍他马尾,到底没把他撵走。
师尊只调整了下坐姿,原本掐诀的双手把他搂稳,和他一块往门外看去;师尊的衣料温暖,散发着草木的清香。
满目都是灰蒙色,雨丝伴随着飘渺的雾气,地面枯草荒芜,远一点的地方是落叶的林子,近一点的就只有这一棵柿子树,雀鸟扑腾着泛灰的羽毛,破庙的顶被茅草覆盖,而茅草的尖端滴滴答答地落雨。
只那点柿子的橙黄是唯一明快的色彩,风摇一下,鸟啄一下,憨态可掬地晃动着圆滚滚的身子。
“啪嗒”,又是一颗圆润的果子落地。
宋泓没感觉到嘴馋,他只感觉心很静,静到天地间唯独剩下他和师尊二人。
师尊的心跳声平稳而安宁。
“我就跟养了只猫儿一样。”师尊忽然说,“原本觉得你像小狗,但这些日子你没少爬我怀里,而且不吵不闹,还是更像猫一点。”
可我是个人啊,才不是猫啊狗啊的,宋泓不服气。
但师尊垂眸含笑的神情又看得他发怔,宋泓乖乖地应了一声。
“喵。”
养了我,可不能再丢下我哦。
*
楸吾拎着宋泓,一路御剑北上,人间处在南北分治的时期,南边的祈国还在内乱,北边的溱国则准备趁机渡江,最好一路攻打到盛京。
师徒二人在江北看见了陆续集结渡河的军队,不过他们要前往的目的地是溱国的京城长宁,故并未在意军队的开拔,反正长宁城里一派安定祥和。
可惜愈发安宁祥和,也愈发藏污纳垢,师尊说他们此行是来斩杀一只来自魔渊的猫妖。
宋泓有些后悔应承下师尊说他像猫这一茬,他可是见过师尊拔剑的样子,想象一下那剑往自己身上砍就忍不住瑟瑟发抖。
“我们不去客栈吗?”
楸吾直接拎着宋泓落地于某处屋顶,师徒二人做贼一样趴在青天白日锃亮的瓦片上,宋泓在楸吾胳膊上写写画画地问。
“这次不停留太久,就一晚上。”楸吾全然不认为趴在人家屋顶有何问题,“今晚是长宁城的灯会,皇室会带头放天灯,到时候满城上空漂浮着天灯,别提多好看。”
“可我们不是来捉猫……”宋泓写到一半,顿住了手指,师尊说过降妖除魔并不重要,“我们趴在这上面别人会看到。”
“他们看不到。”师尊笃定地说,“你现在就睁大你的眼睛,找一只通体发黑眼睛是金色的猫,它应该是只公的,但被阉了,所以特征很明显。”
欸?欸!
“这地方可不是我随便停的,这是长宁城的钟楼,算城池的中心区域,能看到长宁城其他重要的建筑,而那魔物就躲在这些建筑中。”
好吧好吧,师尊说什么就是什么,宋泓调整了趴着的姿势,骑坐在屋脊上,开始左顾右盼东张西望。
楸吾则得了闲,也找了块平稳的位置坐下、盘腿打坐。
猫,猫,猫。
黑色的、金眼睛的猫。
宋泓透过重叠的宫墙,看见珠圆玉润的貌美妇人怀里,搂抱着长毛蓝眼睛的波斯猫,视线一转又看见与狗打架的狸花猫——皇宫里可谓是猫咪聚会,可是白的黄的杂毛的,没有一只是黑猫。
宋泓拍一拍脑门,暗骂自己傻了,皇室有诸多忌讳,应当不会收留黑的没有杂毛的猫。
他调转方向,看向生活在皇城根下的勾栏瓦舍、酒楼饭馆,还有寻常百姓家。
墙角睡觉的三花,聚众群殴的杂毛,饿成一滩猫饼的白猫,还有飞檐走壁的黑猫……不过这黑猫不是金眼睛,而且它是一只母猫。
宋泓找过了室外,继续扫视室内,一家家一户户向他毫无保留地敞开,他躲避掉一些不该他这个年纪观看的画面,让视线停留在某处楚馆的奢华房间。
那房间布置着各种光华夺目的宝器,屋内燃着袅袅的熏香,珠帘掩映的床榻上没有人的痕迹,只四仰八叉地躺了一只没有半点杂毛的黑猫。
宋泓看了看黑猫关键的位置,它的铃铛不见了,他正想伸手拉一拉师尊的衣袖,黑猫睁开了眼。
是瑰丽的金色竖瞳。
与此同时,黑猫房间的隔壁,那对在床帐里抵死纠缠的男女各发出一声惊呼,随即没有了生息。
“放心,它没察觉到我们。”楸吾勾起一抹笑,“察觉到了,它可能会收敛些,把人留到晚上杀。”
宋泓有些气恼,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师尊又猜到了。
那厢黑猫跳出了珠帘,直奔那死人的房间,它残忍地咬开女人和男人脖颈的血管,啄饮了两口血,便又摆摆尾巴回到了自己房间。
藏在暗处的人出现,悄无声息地将这对赤身裸体的男女收殓,搬运到了青楼地下,那里有一个深坑,横七竖八地躺着白骨和快腐烂成白骨的尸体。
宋泓捂住嘴,快速地点了一遍,大约有数十人。
“它没有婆娑影厉害,只敢在这座青楼里作恶,完全没有出去过。”楸吾又适时说道,“现在距离城里放天灯还有两个时辰,阿泓,你混进去把猫捉来钟楼,正好能赶上。”
“我不会法术,也不会剑术!”宋泓急了。
“我只让你把它捉来,又没让你弄死它。”楸吾无所谓地耸耸肩,“怎么捉猫就怎么捉它。”
话已至此,宋泓也不敢问怎么混进青楼了,依楸吾的说法,肯定是要他怎么翻墙就怎么翻进青楼。
“这也算是一种考验吗?”宋泓问。
“不算,”楸吾回答,“算我懒。”
“那总得有奖励吧!”宋泓追问。
楸吾思忖片刻,“奖励你一个摸摸头。”
虽然听起来像是被师尊坑了,但宋泓对这个奖励还是很心动。
他手搭凉棚,目测了一下钟楼到那边的距离。
“我去也。”他龙飞凤舞地在楸吾胳膊上画了几笔,随即跳下了近十丈高的钟楼。
*
楸吾沉沉地叹了口气,可算把这黏人的小玩意儿支使走了,这些天他都没法清净,小玩意儿不会说话,但小玩意儿会写字,一写都要写得楸吾手臂肩膀和胸膛发麻。
为了他的顶级水灵根,他忍。
忍到这时候也不免想大发牢骚,于是他抬手画了杜鹃花的符印,等待红光闪烁。
“你还知道……”桑羽的话还没说完,楸吾便打断了他。
“我不知道,”楸吾说,“我只知道我挖完那小玩意儿的灵根,就要把他手脚都打残,省得他老是在我身上写写画画,还爬我身上乱哭乱撒娇。”
“不是,我听错了吧?有人敢在你身上写写画画?”桑羽失笑,立马声音都高了八度,“还敢赖你身上撒娇?”
呵,惯会落井下石。
“要不是看在他灵根的份上。”楸吾咬牙切齿。
桑羽可见不得他好:“万一那孩子灵根低劣,你这买卖就赔了。”
“不可能,我观察了很久,还渡了灵力进他身体探查,结果都显示他的灵根非同一般。”楸吾笃定地说道。
“反正昆山玉查出来的才是正确的,你猜测什么都还为时尚早。”桑羽也坚持跟他唱反调,“这个问题暂且打住,我刚要跟你联系,结果你自己先找到我。”
“修仙界又出什么幺蛾子了?”楸吾已然见怪不怪。
“这不修仙界大会快结束了嘛,凌云和乾道两大宗门此次大比不分胜负,那俩吃饱了没事做的掌门一合计,把他们的宝贝儿女和徒弟派到凡间,去击杀那个新出没的、我情报网里都没有登记过的境主级别魔物。”
“那些孩子修为最好的也才结丹,外加两位元婴期大能护法,一行十五人就去击杀境主,哪个宗门的弟子贡献最多,便是哪个宗门获胜,你说说,这不是一天天吃饱了送死吗?”
桑羽还是喜欢多管闲事,楸吾揉了揉耳廓,漫不经心道:“他们队伍里有元婴护法,出不了大事,领头的小孩要是找我拜师的那俩,估计击杀境主也稳了。你还是关心一下这次我们宗门的大比成绩吧,免得三师弟复盘总结的时候揪你耳朵发疯。”
“这次我们的比分稳排第三,比不过凌云乾道,那是因为我们人少有些项目没参与,三师弟要发疯也得找他自己的问题,谁让他不多收徒弟呢。”桑羽明面上吹嘘宗门的大比结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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际上是在暗讽楸吾这百年如一日不收徒的宗门罪人。
楸吾习惯性地疲惫道:“反正我收的这小子,元婴期之前你们都可以拿出去用,左右丢不了宗门的脸。”
“听起来抛去挖灵根那部分,你对那孩子还是挺看重。”桑羽忽然这么说。
“你恶不恶心啊?”楸吾听得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我恶心,我也不会允许我徒弟赖我怀里撒娇,在我身上写写画画。”桑羽理不直气也壮地回怼。
楸吾幽幽冷笑:“但你允许你徒弟爬床,天雷怎么还没劈死你俩呢?”
“先不谈这个。”桑羽心虚,谈这个他就要转变话题,“我还是希望你到时去看看那一队小孩,要真在击杀境主的过程中折了,修仙界会发生大动荡。我不是很有大局观的人,我只是不想天一宗被卷进无关的争端。”
“你最好到时拿此事当借口,狠狠地敲诈那俩掌门一笔,我不会帮你白干活。”楸吾放了狠话,但到底没有拒绝。
“就知道师弟你最好了——”桑羽故意拖长声调,随即狡黠笑道,“再者你去击杀境主,那魔物的内丹不归你所有?反正除了咱俩,修仙界的修士也用不上这种东西。”
楸吾冷哼:“地址发过来,我明早过去。”
他想一想,又说:“顺便带我收的那小子一起,他可能还是得见见世面。”
至少楸吾得让宋泓明白,他这个师尊可是很抢手的,对他最好尊敬些啊。
抹掉通讯的花纹,楸吾腾出一只眼,看一看宋泓那边的战况。
宋泓未习术法,故一路无遮蔽地跑到青楼外,在众目睽睽下爬上屋檐,而后翻进那藏着黑猫的房间。
黑猫在房梁上逃窜,宋泓就在地上紧追,他身后又是拿着棍棒的壮汉穷追不舍;黑猫的房间原是在三楼,它轻巧地翻上屋檐,宋泓也跟着它踏上屋檐,它从楼顶跳到二楼的露台,宋泓也毫不迟疑地跳下去。
穿过吟诗作对的雅间,猫踩断琴弦一根,少年便直接踩断古琴一张,佳人嗔怪才子怒骂,穷追不舍的壮汉也还在三楼没头苍蝇地打转;猫越过翻云覆雨的床帐,少年则从床底钻过,几乎要在猫跳下帐子时揪住它尾巴,可惜床帐塌了,扰了几分视线。
少年三下五除二地把床帐丢给床上一.丝.不.挂的鸳鸯,紧追着黑猫翻出窗户,跳下护栏,坠到一楼大厅中央铺满花瓣和金箔的舞台,其上有美人如虹翩翩起舞,那黑猫却像一道闪电划开其中和谐,令舞者观者惊叫连连,躲闪不及;令少年踩中水袖跌倒,骨碌碌滚下台去,又鲤鱼打挺地爬起,跌跌撞撞地追着黑猫穿过一道道的门,和黑猫前后摔进了里间的浴池。
水汽袅袅,黑猫惨叫地亮出利爪,而少年已然鼻青脸肿,全然不惧它这挠痒的几下,一个手刃劈过去,黑猫昏厥着停止了挣扎。
少年一手拖着猫尾,一手拨水,在上岸之际怎么也使不上力,眼看他要拽着猫沉入池底,楸吾掐诀一个闪身,来到了浴池边缘。
而这少年只是仰着脸看着楸吾傻笑,猛地攒了一股劲儿,单手从池边撑了起来,另一只手还死死攥住那只黑猫的尾巴。他不顾喘气不稳,急切地站稳身子,高举着昏厥的黑猫给楸吾看。
“师尊!”宋泓响亮地喊着,额前时磕碰的淤青,侧脸是擦上的鲜红,从头到脚都湿透了,狼狈得完全不像样,唯有那双黑眼睛灼灼发光。
楸吾莫名就确信了自己捡到了一只人形的野猫,除了眼前这只他还见过另一只,就是两者过于相似,所以他放任了自己的心软,将手放到了宋泓湿哒哒脏兮兮的发顶。
“做得很好。”楸吾弯了弯眼睛。
分明宋泓这些日子习惯了跟他撒娇,但他这夸奖还是不自觉地会脸红,楸吾忽然想知道这小子到底想说什么,主动地把手递了过去。
宋泓多此一举地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在楸吾手心里写:“我身上是湿的,师尊,别摸。”
傻小子。
在青楼的人纷纷追进来前,楸吾将湿漉漉的宋泓一捞,将他带回了钟楼。
*
“嘶。”宋泓被师尊换上了干净衣服,头发也烘干,这会儿盘腿坐在屋顶上,接受师尊关怀的擦药。
摔的时候不觉得疼,擦药反倒觉得疼了,宋泓忍了一会儿没忍住,可怜巴巴地盯着师尊。
“看我做什么?”师尊擦完他额角,又开始擦他侧脸。
“太阳还没落山。”宋泓如是写道。
“那又怎么?”师尊没反应过来。
“意思是我抓猫抓得很快。”宋泓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一个小领主级别的魔物,别太得瑟了。”楸吾擦药的手重了重。
宋泓立马红了眼圈,他就是想让师尊夸他,多夸夸他嘛。
“待会儿再给你一个奖励。”楸吾又看穿了他心思。
师尊好厉害。
宋泓不委屈了,呵呵傻笑,擦药的时候再疼也笑:奖励会不会是今晚练完功可以钻师尊怀里睡觉?
但事实证明他想得太远,楸吾帮他上完药,夜幕正好落下来。
他们坐到钟楼顶,看见皇室的仪仗缓缓登上城楼,要准备放天灯了。
楸吾忽地一手抓过宋泓衣领,将他打横抱了,再御剑盘旋停在城池上空,随即剑身扩大,楸吾坐到剑身边缘,把宋泓放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
只这眨眼的功夫,他身上素净的青衣又换成了大红,和在风岚县穿着带花纹的那件不同,这件几乎没有任何装饰,飘逸得像西天的晚霞,于夜风中猎猎燃烧。
此时楸吾披散的发丝也挽上了,用一只白玉梅枝的簪子固定,簪子尾部摇晃着红绳的流苏。
宋泓微微出神,楸吾抬手一指示意他看前方,一盏四四方方的天灯冉冉升起,其上用洒金的墨笔写着“国泰民安”。
有这一打头的,城池各处的天灯也陆续升起,浅色的深色的,统一都是融融的暖色,构成了一条人造的星河,与天上的星河遥相呼应。
天灯照不到的黑暗里,白日宋泓大闹过的青楼已经被官府查封,宋泓不免有些怜悯,而楸吾手一翻,便托出来一盏四个面的绢布天灯。
“写个愿望吧。”楸吾递给他一支洒金的毛笔。
由于不是平地,宋泓的字写得颤颤巍巍,但好歹是工整的。
“平,安,喜,乐。”楸吾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他打了个响指,这天灯倏忽亮起橙色的暖光。
宋泓看着,这光衬得楸吾面色如玉,又多了几分亲近的温暖。
其实宋泓还有个愿望,和师尊一道放飞天灯时,他心里轻轻地说:
我想和师尊一直在一起。
天灯摇摇晃晃地与大部队汇合,最终没入灯海星河,找不见踪迹。
“师尊有什么愿望?”宋泓后知后觉地问。
“愿望这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师尊回答得狡黠。
19. 十九
元敬一从苍澜山天一剑宗求教归来,便从楸吾仙君的指点中,得到了修为的突破,成功在自己二十岁前步入金丹期。
他的父亲,修仙界第一宗门凌云宗的掌门为此欣慰不已,直言他若能在大会上表现优异,定能得到楸吾仙君的青眼。
毕竟除他之外,修仙界未满二十岁的金丹修士也只寥寥数人,像父亲的死对头乾道宗掌门的女儿,那个还才筑基期的小丫头,就更加不足为惧,至于其他未满二十的金丹修士,要么是药修要么是符修,只他一个符合楸吾仙君所习的剑道。
当父亲和乾道宗掌门提出新一轮的比试,只为求个第一时,元敬一并没有反对,他很想拿到这个第一,哪怕他认定的师尊不在场,但总有旁的人会把这消息告知楸吾仙君。
他这么优异,没道理楸吾仙君看不上他。
可他还是低估了境主级别魔物的实力,特别是这种新出现尚未被修士命名的境主,他们一行人竟然找不出一个知晓这魔物弱点的,那两位元婴期大能因冲锋在前,被魔物身前的飓风撕成碎片,修为稍低的也不见了踪影,他身为领队,只能牢牢护住手边的师弟师妹,至于乾道宗那小丫头,他哪里知道她消失在了何方。
怎么办?元敬一憋屈地匍匐在山石下方的空隙,借助山石的稳固庇护,才得了一线喘息的机会,出去就是送死,不出去这山石也抵抗不了太久,身边的两位师弟师妹均已负伤昏迷,他无法仔细查看,不知他们伤势如何。
就在此时,元敬一听见熟悉的剑鸣破空之声,他看一看昏迷的师弟师妹,又感觉到山石的摇晃不太明显了,才咬一咬牙,矮身钻出缝隙。
他捏着脆弱的定风诀,拄着剑艰难地站稳身形,却看他梦里描摹千百遍的白衣身影,持剑如入无人之境,几道剑光便划破了那绞肉的风障,显露出境主犹如苍鹰的真身。
元敬一松了定风诀,跌跌撞撞地御剑而起,在他仅几丈距离就快赶到时,照霜剑如一道白虹贯穿境主的心脏。
凭空燃起了蓝色的火焰,境主如断线的风筝在空中盘旋破碎,直至最终消亡。
元敬一不敢上前了,他感到了先前被楸吾仙君一剑拍飞的恐惧。
这牺牲了两位元婴大能都没解决掉的不知名境主,却被楸吾仙君几剑斩杀,那无暇的白衣甚至都没溅上一点血腥,难怪楸吾仙君看不上他,这世间怎会有楸吾仙君能看上眼的弟子……等等!
元敬一终于注意到了楸吾怀里还抱着个人,是个平平无奇十来岁的少年,但搂着楸吾的脖颈,姿态亲昵无间。
他无意识地咬紧了牙,上前行礼却不展露过多的情绪:“多谢仙君救命之恩。吾等狂妄自大,给仙君带来麻烦,实在是羞愧难当。”
“不打紧,都是这样过来的。”楸吾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将怀里的孩子搂紧了些,“赶紧去找你师弟师妹们吧,还有给你们护法的大能。”
元敬一当然知晓此事的重要性,但他更想知道另外一件事。
“敢问仙君,这位小友是何人?”
听见他发问,楸吾神色不变,倒是那少年倨傲地抬了下巴。
“我准徒弟,还没带回苍澜山进行收徒仪式。”楸吾回答,不以为意。
“那收徒仪式时,我可否到天一宗观摩?”元敬一脱口而出,他向来不会那么失礼,那么不知事情轻重缓急。
可是楸吾要收徒了,而且还是收一个元敬一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小屁孩,元敬一不甘心,他非要看看这小屁孩比他强在哪里。
“你愿意来也行。”楸吾有些不耐烦,撂下这句话,抱着那孩子就御剑飞远,“快去找你师弟师妹,别再耽搁了。”
元敬一捏紧拳头,目送那白衣的身影离去,后知后觉自己因愤怒和恐惧抖如筛糠。
没事,没关系的,还没有举行仪式,便算不得徒弟。
他还有机会,他肯定还有机会。
*
宋泓倒是想见见除师尊以外修仙界的修士,而且在去的路上,师尊也给他做好了预警,告诉他那些修士比他大不了多少岁,但个顶个的优秀。
可为什么,他和师尊赶到目的地,这里只剩下一只不停释放狂风的魔物,根本不见其他修士的身影。
只见那狂风旋起沙石,令此方天地陷入到白茫茫的晃动,师徒二人离那旋风还有好几里远,宋泓便感觉到了耳膜和脸颊如刀割般刺痛。
而此地又是被如利刃般的山峰切割出来狭窄空间,那魔物已经斩断了好几座高峰,便是丘陵匍匐于地,才只掀去表面的树木,稍稍保持了原本的地形。
宋泓为不给师尊添麻烦,主动提出下到地面躲避。
楸吾面色沉沉,只瞪了他一眼:“抱稳。”
宋泓乖乖地双手环过师尊脖颈,师尊得以腾出手招来长剑,轻巧一跃便扑向狂风之中,宋泓感觉到身体被巨力撕扯,几乎快要被撕碎,龇牙咧嘴地紧搂住师尊,才堪堪稳住表情和身形。
而楸吾不动如山,长剑挽出漂亮的剑花,如同裁剪布匹般将风障层层划破,不多时二人便看到其中苍鹰外形的魔物。
翅膀如垂天之云,利爪如千钧之刃,一对鹰眼自白日里迸射出精光,刺得宋泓眉心发疼。
不过这会儿没了风障阻碍,宋泓身形自在了许多,稍稍松开自己对师尊的桎梏,楸吾也没再跃上前去,只脱手将长剑旋出,顿时一剑开出百道剑光,“咻咻”将那只巨大的禽鸟围困。
楸吾单手于胸口掐诀,低喝一声:“破!”
剑光瞬间迸发,巨鸟碎成千百快碎片,长剑旋转着回到楸吾手中,他收剑搂紧宋泓转身,身后四散的翎羽和肉块燃烧起了蓝幽幽的火焰。
宋泓还没来得及向师尊表示他的崇拜,迎面便有一修士跌跌撞撞地赶到,看他御剑不稳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厉害。
师尊面色还未好转,对这冒冒失失的修士语气生硬。
但对方看不出师尊心情不好,还缠着师尊问问题,问到了宋泓头上。
宋泓不免抬起下巴看人,只见这人身高一般长相一般,丢人堆里宋泓都找不见他,能力也没有亮眼之处,还问东问西,真讨厌。
等师尊终于脱身,宋泓忍不住发问:“师尊,刚刚的人是谁啊?”
得了师尊“准徒弟”的认可,宋泓写字儿都有点飘。
“隔壁宗门看似有天赋但脑子缺根弦的弟子。”师尊冷冷地评价道。
宋泓缩了缩脖子,心里暗笑,看来师尊看不惯对方。
“那我们现在是要回宗门吗?”宋泓又问。
“回去准备准备,举办的仪式有点复杂。”楸吾语气和缓了些。
“我不会让师尊失望的。”宋泓郑重地写道。
楸吾却嗤笑:“你先把话说利索。”
唔,跟着师尊这一个月,他很用心在学啦,简单的只有两三个字的句子,他可以的。
宋泓很快就把隔壁宗门那人抛在脑后,兴致勃勃地继续问楸吾:“师尊,我去宗门后也能跟你一块睡吗?”
“师尊,宗门里都有谁啊?我应该怎么称呼?”
“师尊……”
楸吾直接一手把宋泓两只手腕攥了,宋泓讪讪地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师尊?”
“到时候回去你就知道了。”楸吾深吸一口气,宋泓又发觉他脸色沉沉,乖巧地闭了嘴。
肯定刚刚那家伙不是好人,之前宋泓跟师尊装傻充愣,师尊都没有脸色不好过,跟那人一见面就这样,肯定是那人不好。
等宋泓到时候练了剑,把那人打得落花流水,给师尊狠狠出气。
他一时想入非非,等到师尊把他从怀里放下,才稍稍回神:欸,怎么连抱都不抱了?
“你先习惯一下,到宗门可是要自己爬台阶上去。”师尊不咸不淡地提醒。
好的,师尊!宋泓立即贴着师尊,笔直地站成一棵松。
*
现在修仙界的元婴期都那么脆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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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境主级别魔物就轻易把俩人都绞死了?
若不是有观世镜如此回溯,旁的人在楸吾耳边说,他也是万万不能相信的,想当初他刚过元婴,对上境主不说十拿九稳,也能勉力把它斩于剑下——凌云宗和乾道宗怎么搞的,培养出来的元婴期修士不过关啊。
楸吾一路腹诽,也没心思再抱自己心尖尖上的顶级水灵根,把灵根放下让他自己挨着站好,胡乱地叮嘱了两句就不再搭理人。
原本楸吾答应了桑羽,要帮忙看着点儿这队小孩,结果还是来晚一步,让人家折了两个元婴,其他修为低的小孩也是伤的伤、残的残。
领头的元敬一还勉强看出来是个完整人形,可楸吾也不想被他缠住,被迫帮他把伤患送回凌云乾道,再被凌云乾道那俩掌门老儿质问为何没早些赶到——这俩老儿无理取闹的本事可比人间丧子的寡妇厉害得多。
楸吾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说服三师弟出面,解决掉这俩难缠的小老儿,桑羽那不中用的玩意儿,不能多指望。
不过两天时间,楸吾就顺利赶回宗门,看着苍澜山层林尽染的景象,不免舒心地呼出一口浊气。
他当年眼光真好,把自个儿师尊弄死后,就马不停蹄地揪着桑羽把这一大片山脉占领,建立了如今全新的天一剑宗。
这山门重重的台阶、半山腰温馨的住宿小院与静谧的洞府、还有位于山顶的巍峨主殿,哪一处不是他勤勤恳恳打下来的江山?
所以师兄师弟为他多操劳些也是应该的。
楸吾把宋泓放到山脚,“你沿着这台阶一路向上走,走到山顶即可,期间有些许阻碍,但不能求助他人,需你独自一人走完。”
宋泓依依不舍地牵了楸吾的手:“师尊放心,弟子记下了。”
楸吾象征性地摸了摸宋泓的脑袋,转身御剑飞向了山巅的主殿,心里忽然想到,若是正式收徒,还得给宋泓另取个名字,这是天一剑宗不成文的传统。
*
正在辰时,主殿里白纷纷地站了数十弟子,楸吾收剑入殿,众人体贴地让开一条道路,起起落落地唤着:“二师伯。”
他们都是三师弟林铎的弟子。
店前有三主位,掌门师兄桑羽居中,身后立着他的徒弟兼情人商翎,师徒二人皆戴玉冠、着金缕外袍,内衬雪蚕丝织成的里衣。做师尊的面容清淡如水,姿态慵懒,全然没有掌门的威严;做徒弟的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如松,气质凌厉如剑,却比师尊更沉稳几分。
桑羽右手边的位置坐着身为宗门二长老的师弟林铎,五官清俊到秀气,但面如寒冰不怒自威;他不喜宽袖长衣,只着一身锈了银色暗纹的雪白劲装,用了一只梭镖作发簪,将头发齐整地束好,浑身上下透露出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线条。
楸吾施施然落座于桑羽左手边,换上了宗门长老底色雪白暗纹复杂的长袍,不过头发仍未束起,随意地令它们披散于脑后。
见桑羽和林铎都没有开口的意思,楸吾自顾自说道:“师兄,去藏宝阁请昆山玉,我要收徒了。”
不待桑羽接话,林铎沉声追问:“敢问二师兄,是打算收哪家的子女?”
他目光也如死水般冷寂,只有在看向楸吾时,才多了些要把楸吾活剥了的生机。
楸吾洒然笑道:“他并不来自修仙世家,只是一凡间的小儿罢了。”
“我见他天赋异禀,又身世可怜,喜之怜之,故准备收他为徒。”
林铎却只冷哼:“天赋异禀还需昆山玉做判断,师兄莫要妄自评判。”
“若他的天赋高不过其他掌门大能的子女,师兄却要强行收下他,恐怕会给宗门带来不必要的争端。”
“师弟说的极是,我不一开始就请师兄去取昆山玉?”楸吾假笑着忍下白眼,“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就算我看中的那孩子天赋平平,我也不会去收其他掌门大能的子女。”
“师弟师兄若是惜才,你们一并收去得了,何苦执着于折腾我?”
20. 二十
“二师兄,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林铎冷眉倒竖,厉声出口,吓得弟子们纷纷低头,呼吸声都弱了几分,“我与大师兄几时没顾着你?”
还是桑羽心软,抬了抬衣袖,对众弟子笑道:“晨会到此结束,都各自下去吧。”
众弟子又白纷纷地鞠躬行礼,顶着林铎的威压迅速地四散离开,不多时,这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师兄弟三人与桑羽的弟子商翎。
“有些话呢,你私下与我和师弟说即可,别无端端地在大庭广众下宣扬。”桑羽侧过脸,掩嘴低声提醒楸吾。
楸吾丝毫不觉自己有问题,“他们在入门时便知我不喜收徒,说一说又何妨?难不成会因我这无心之言记恨我?”
“你被记恨还少吗?”桑羽从牙缝里挤出字儿来,“也就这几年好点儿,能见人说人话了,但说话超过两句,又要被打回原形。”
楸吾无所谓地撇撇嘴,有两句好话就不错了,还想得寸进尺么?
林铎冷笑:“我倒要看看,师兄你执意要收的凡间小儿有几分能耐。”
“你眼下见不着,他正按照我的要求攀爬山门。”楸吾想到小兔崽子待会儿会被结界撞脑袋就想笑,他可还记得宋泓咬牙瞪眼掉金豆子的表情,“我之前虽没有收过徒,但宗门的收徒仪式可是背得烂熟。”
结果桑羽和林铎一听,皆面色一变,桑羽回过脸吩咐商翎:“赶紧去山门,看着点儿你那小师弟。”
商翎略略点头,还没来得及离开,楸吾叫住他:“阿翎,你在一旁看着便是,别插手帮忙,坏了规矩。”
林铎拧眉:“那孩子灵根都没测出来,怎么能让他独自爬山门?”
楸吾笑意深了些:“放心,他前些日子还能徒手抓着一小领主呢,怕山门这点儿考验算得了什么?”
“徒手抓小领主?元敬一越级杀小领主,用的还是他爹的本命剑。”桑羽这边在惊讶,商翎已然掐诀离开主殿。
“嗯,我亲眼见着,那还有假?”看着桑羽这般大惊小怪,楸吾的心情更愉悦了些。
“如此说来,咱们宗门这次算是捡到宝了。”林铎冷峻的眉眼也舒展开,“大师兄,快去藏宝阁请昆山玉!”
“啧。”桑羽不情不愿地起身,又扭头白了楸吾一眼,“这么好的苗子,你这做师尊的不会亏待他吧?”
“师兄多虑了,我待他定会比你待阿翎还好。”楸吾不慌不忙。
林铎不知他二人打什么哑谜,合拳击掌:“有此子助力,下届大会天一宗定能拔得头筹。”
“大会这事儿先放一边,”楸吾忙忙打住师弟的亢奋,“师弟,那凌云乾道两宗的掌门会来找我,责问我未能救下两宗元婴大能之事,你可得帮我抵挡些许。”
“二师兄放心,此事掌门师兄同我说起,本就是两宗掌门不自量力,怎么都不能怪到你头上。”林铎也起了身,“我也去山门瞧瞧,不会让其他人打搅小师侄。”
这还没正式拜师呢,师侄就先叫起来了,林铎脾气不好,但唯独一点长处就是能屈能伸。
桑羽这知道内情的,也不好多言语,挥袖掐诀和林铎从两个方向离开。
主殿里顿时只剩下楸吾一人,他慢吞吞地挪坐在掌门的主位,俯瞰着层层台阶之下。
早先天一宗重建,桑羽和林铎纷纷推举楸吾为掌门,但楸吾以专心修炼无心其他为由,强硬地把桑羽捆上了掌门之位。
一晃也过了百年有余。
百年前,楸吾便是跪倒在台阶之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仰望台阶之上坐主位的师尊,忍受他的不屑冷漠,忍受他的苛责辱骂,忍受他的凌虐殴打。
百年后,他偶尔也坐一坐这主位,在无人的时候,他没觉察出这位置有何特别之处,倒是时不时观察桑羽,能明显感受到桑羽在这位子上的暴躁与不自在。
桑羽比楸吾会伪装,不自在就装作懒散,暴躁也收敛成淡淡的厌烦,宗门里没人不说掌门脾气好,从来都没有见过掌门发火的表情,更别提辱骂殴打。
林铎染了些师尊的脾性,谁让他身上流了一半师尊的血,下边的弟子除商翎外就没有不怕他的,但好在林铎不是掌门,只要楸吾桑羽在一天,他都不会是掌门。
楸吾不担心天一宗的未来,他的人生目标从来不是被困于宗门,但偶尔坐一回这椅子,就容易想到百年前的事情。
师尊说:“楸梧,你一辈子都会是个废物。”
师尊说:“做废物也要有做废物的样子,你尽心力服侍我儿便是,不要生出些不该有的想法。”
师尊说:“能得我儿青睐是你的福分,你除了会些狐媚手段也便不剩下什么,切勿动摇我儿道心,否则我拿你是问!”
楸吾疲倦地歪倒在椅子上,又开始懊悔将师尊开膛破肚后没再多刺几剑,也懊悔着没能把师尊的爱子、他和桑羽曾经的大师兄弄死。
那堕魔的畜生最终被凌云乾道的伪君子搭救,虽终日困于镇魔塔下,但这百年来仍然在苟延残喘。
反正在飞升之前,楸吾定要找个由头把凌云乾道给屠了,再把他们看守的锁魔塔毁掉——为了抓住天一宗的把柄,凌云乾道俩掌门老儿连修仙界的安危都不顾,强行保住一有界主实力的魔修,这不长眼的天雷为何不多劈他们几下?
如今多想也无益,楸吾凝神看了看宋泓那边的情况,果不其然小兔崽子被结界撞到头,但这回宋泓又跟没事人一样,不掉眼泪,只摸摸自己脑门,便认真解决结界给出的问题。
小玩意儿还有两幅面孔呢。
楸吾失笑,掐诀往山门赶去。
*
宋泓斗志昂扬地往上攀登,先开始几十级台阶走得轻松,他还能东张西望,看周遭郁郁葱葱的山林。
不过视野再次被限制,他盯着师尊飞走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都看不太清楚那山顶上有什么落脚的地方。
稍稍走神的后果是,宋泓被透明的结界一拦,差点跌了个跟头。
结界感应到他的存在,顿时通体散发着白金色的光芒,一阵类似钟鸣的声音响起,汇聚成一段人语:
“山门考核第一关,现在开始。”
宋泓还在揉自己脑门,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卷了进去。
回神,宋泓只觉通体寒冷,五感被全全笼罩在冻僵的麻木里,但他也凭借自己的下意识反应,往地面一滚,躲开了卷起冰棱的旋风。
那钟鸣在灰败的天际嗡嗡作响:“让此地恢复到春日的生机,被考核者方可过关。”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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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宋泓艰难地环顾四周,这是一片广袤的冰原,他只能依靠自己灵活的身手躲避旋风和冰棱,完全找不到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自身都难保更别提让此地恢复生机。
他凝神想听那钟鸣再多说两句,回应他的只有寒风的呼啸。
怎么办?怎么办!
他赖在师尊身边一个多月,只学会了最基本的运功方法,什么剑招什么术法只看师尊耍得热闹,自己完全一窍不通。
冷静,先冷静!
宋泓稳住呼吸与行动的节奏,尽可能地保存体内的热量,支撑大脑飞速运转——要使此地恢复生机,从最根本上讲就是要让这地界变得暖和起来。
火,如果我有火就好了。
他这一念头刚冒出来,旋风便四散开,乌云沉沉地往下压,锥子一般的冰棱铺天盖地打下,他只好迅速地在这冰棱与冰棱间的空隙躲闪,一个不小心,有冰棱直直地将他掌心凿穿。
宋泓眼皮一跳,鲜红的血液迸溅而出,那没入他掌心的冰棱瞬间融化成水。
没有火,用血也可以融化寒冷,但这一片冰原无穷无尽,宋泓估计把血放完都没法浇灌整片冰原,而且他是来过关的,不是来送命的。
宋泓一边继续躲避,一边用牙撕下一块衣料,将手掌的伤口紧紧包扎,血液渗出了布匹,疼痛带来的灼烧感令他整条胳膊都暖和了。
于是他沉了一口气,挥拳打碎周遭密密匝匝的冰棱。
还有什么法子?
宋泓挥拳之际带出些许气流,这些气流护佑着他,令左右的冰棱没有近身,他想起来之前夜晚调息时,师尊在他耳旁的叮嘱:
“如今修仙界的主流认为,天赋的灵根资质与属性对修士修行之路起决定作用,但我个人觉得对‘气’的运用才是修炼的关键。”
“你习惯接纳那些气之后,再慢慢试着利用……怎么又睡着了,嗯?”
师尊的脑瓜崩隔空给了宋泓提示,他先前懒惰,运功两个小周天后便不思进取,好在他记性还算不错。
利用这些“气”么?
宋泓下意识地闭上眼停在了原地,冰棱铺天盖地,全然不给他躲避的机会,而他也没想着躲避。
有了之前调息练习的底子,此时的气息瞬间汇聚于宋泓丹田,有冰棱险险地擦过他耳朵,手掌的伤口被冻得凝固,他也丝毫不觉疼痛。
那气瞬间顺着他经脉流转到他那受伤的手掌,宋泓睁眼,低喝一声:“破!”
顿时那泼天的冰棱以宋泓为圆心炸开,近一些的已经碎成了粉末,宋泓受伤的手掌再次迸溅出鲜血,不过此时已不再是黏腻地流淌,而是顺着宋泓经脉释放的气息,漫成薄薄的血雾,借着强劲的风力在冰原弥播洒开来。
只眨眼工夫,这被血雾漫过的冰原生出一层绒绒的绿意,宋泓松了一口气,随即只觉天旋地转,跌坐回了台阶之上。
那钟鸣之声适时传来:“恭喜考核者,顺利通过第一关,请继续前进。”
宋泓面上浮出一抹笑,心里得瑟地想,他学师尊施法的姿态还挺有模有样。
可惜他还没得瑟太久,一声另类的冷哼传来:
“我从没见有人闯过冰原之关还浪费自己的精血,你到底有没有学过基本的符咒法术?”
21. 二十一
来者正是那讨厌的隔壁宗门弟子,宋泓只淡淡地扫了一眼,下意识拢了拢自己恢复如初的手掌,想到此人似乎名叫元敬一。
元敬一御剑飞在台阶的上空,居高临下地审视他:“分明一张生火符就能解决的事情,还需要如此大费周章,真是愚不可及。”
宋泓确定自己身体状态良好,充耳不闻地继续向上攀爬,他觉察到周遭的草木之景发生变化,显得更加萧索了,再回头一瞧,身后的阶梯有了几百阶之多。
看来这过一关,结界就把他往上多送了不少台阶,还省得他耗费体力再爬。
元敬一却还跟只没头苍蝇似的,悬在半空嗡嗡乱叫:“马上要到第二关了,你没带备用的佩剑吗?”
什么佩剑不配剑,宋泓随手折了一条光秃但笔直的树枝,放手上掂了掂,随即就又撞上结界。
熟悉的吸力传来,宋泓捏紧树枝,抬手就挡下眼前人的劈头一棍。
钟鸣适时响起:“山门考核第二关,现在开始。”
“考核者需在此地存活过一个时辰,方才算过关。”
稍一定神,宋泓躲闪着观察周围,前后左右密密匝匝围着机关木偶,被他打退了两三个持棍的,又立马迎上来手持刀剑的,宋泓一个下腰闪身,冰凉的剑身擦过了他的鼻尖和额发,差一点直中他眉心,手里的树枝也被削去一半,当不了他的长剑。
没办法,赤手空拳的他又只能先躲闪,再想额外的法子。
宋泓一面躲,一面用余光包围四周,这是一片四四方方的演武场,围着一圈圈的机关木偶人,数量过百,大体都有一成年男子高度,分别有持剑持棍者,其中持剑者数少为领袖,持棍者数多为兵卒。
兵卒武器与技法都稍逊领袖,故宋泓借着身高优势,从持棍偶人的腋下或裆下滚过,顺利地从包围圈的中央,躲到了演武场的角落。
然而一昧地逃窜不反击,也十分地消耗体力,宋泓趁着持棍偶人木讷地转身,灵巧地跃上其中一人脊背,双腿锁紧偶人脖颈,结果直接拧断了偶人脖颈。
关节处这么脆弱的吗?
宋泓一把夺过棍子,在偶人快要跌倒之前,借力一蹬腿,高高跃起,用那长棍扫了四周围上来的偶人脖颈,只听见清脆地咔啦声,他潇洒落地,众多偶人也应声倒地。
但他还没来得及高兴,那些破碎的偶人七扭八歪地又重新组合起来,他反手一击,这次却没方才的好运,被击打的偶人毫发无伤,而另一边的偶人又蜂拥而来。
宋泓顾及不了太多,又因他着实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击打的招数,胡乱挥棍扫倒了最脆弱的那批偶人,结果统统七扭八歪地复原升级,他除了手上多了根护身的棍子,可以说是白忙活了一场。
“已过去一刻钟,考核者请继续坚持。”钟鸣不慌不忙地提醒。
才过一刻钟?
宋泓心一慌,手上的棍子被偶人趁机打掉,他很快侧身翻滚,才狼狈地在棍棒夹击之下保全了自己。
又要开始躲了?宋泓迅速地调整呼吸,他体力没太大问题,能够支撑他跑满一时辰。
但他刚恢复狼狈地奔逃,元敬一那讨厌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
“小鬼,你不会是想躲一个时辰吧?”
元敬一能看到他的考核过程,宋泓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只会一昧逃避,不配做楸吾仙君的弟子。”
原本宋泓刚按捺住被审视的不悦情绪,但听元敬一这么说,他的不悦瞬间就升腾为不爽。
师尊只会收我做徒弟,你算老几?
宋泓滚到了安全的死角,再抓住时机鲤鱼打挺,一个弹跳又跃上了一持棍偶人的背脊,他攀爬得高,直接跨坐在偶人的脖颈,胳膊拧住了偶人的脑袋,让它顿时失了目标,摇摇晃晃地向人偶群撞去,将好几个持棍偶人撞开直至散架,但最终撞到了持剑偶人的剑尖。
“咔啦”一声,长剑穿过偶人的心胸,偶人肩膀歪斜,宋泓赶紧双手撑着偶人的脑袋,一个后空翻,单脚落到了对面持剑偶人的剑身,在其他攻击袭来前,他故技重施,试图跳到持剑偶人的肩膀,然而偶人收剑的速度极快,他一下悬了空,失去平衡直直地往下坠,其余持剑偶人的剑便齐齐地往他身上刺。
他躲闪不过,在离地之前被剑尖挑起,心口迸溅出淋漓鲜血,顿时双目涣散,如同失去生机的布娃娃,绵软地挂在了剑尖。
偶人机械地收回剑,剑身抽.离宋泓的胸膛,令他沉沉地坠地。
钟鸣响起来:“考核者昏迷,倒数十个数,十……”
“九”还没数出来,宋泓翻身滚动,抓到先前破碎的持棍偶人遗落的长棍。
“当”!长棍挡住又一轮的攻击,然而宋泓只抵挡住上半身,下.半.身估计不得,被两个持棍偶人打向了膝盖,骨头发出轻微的断裂声。
而宋泓紧咬着牙,血气在口腔中弥漫,将落地后聚集在丹田的气,瞬间释放到棍棒上,一挥打落了桎梏,随即丢下碍事的长棍,强忍着腿伤又在高大的偶人之间连滚带爬。
新一轮逃窜开始,宋泓有些后悔被人激将,非要和这群持剑持棍的偶人正面对抗,把自己弄一身伤不说,这时间也没拖延很久。
钟声似看透他的心思,提醒道:“已过去三刻钟,请考核者继续坚持。”
完蛋,完蛋!宋泓已经因为重伤行动迟缓,光是在地上打滚逃窜都力不从心,更别提剩下的五刻钟他该怎么挺过去?
紧追不舍的偶人刺中了宋泓乱糟糟的马尾,将那束紧的发带划开,宋泓瞳孔一缩,眼见着发带被持剑偶人挑走,不知哪里又涌上力气,令他弹跳起来奋力捉住发带——这是师尊新给他换的,发带底色雪白,配合着他水蓝色的短打,还绣了水色淡雅的云纹,可不能被人抢了去。
却不想那带子极有韧劲,宋泓拉扯之间,被偶人整个带了过去,一个高抛差点又要直面剑尖,宋泓急忙抖动手腕,令发带缠绕住剑尖,他再一空翻,用发带把长剑裹挟拽走,自己单足立在了旁边持棍偶人的肩膀。
长剑到手,宋泓不敢耽误,忙骑马似的坐稳偶人肩头,一手胡乱抓紧带子,一手毫无章法地用剑接下四面袭来的剑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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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叮咣咣,兵刃相接溅出火花,宋泓被震得虎口发麻,胸膛和膝盖止不住作痛。
气息,气息不能乱了。
好在宋泓记住了师尊的叮嘱,维持着体内气息运转的平稳,等待气息汇聚丹田到某个点,随后大喝一声:
“破!”
此招一出,轰走了四面围堵的偶人,宋泓自己也脱力无法持剑,被气流轰飞到演武场边缘。
他浑身散架,几乎碎在了地上,而意想中的下一波攻击并没来到,他挣扎地看过去,木偶人们像得到了什么指令,迅疾地聚拢在一起,身体部位“咔啦咔啦”地散开,长剑和长棍也哗啦啦地落地。
伴随着钟鸣的震颤,木偶人们也渐渐重新组装完成,宋泓紧紧地掐着掌心里的发带,才没让自己看到那三头六臂、如山一般高大的怪物时,瞬间昏死过去。
“已过去半个时辰,考核者请继续坚持。”
*
楸吾到场时,在场边围观的不止林铎和商翎,距离关卡最近的上空,悬浮着御剑的元敬一,不过元敬一没发觉他们,专注地与那困在关卡里的小朋友作对。
“师叔,需要我过去把元道友请去会客的偏殿吗?”商翎见他到来,远远地行礼。
楸吾扫了一眼凝神观战的林铎:“你小师叔怎么说?”
小师叔林铎开了口:“敬一乐意看着就让他看呗,反正他也进不去关卡里。”
对待这些修仙世家的子女,林铎从来都容忍度极高。
楸吾哪怕有求于他,但也不惯着他:“阿翎,你去把那捣乱的赶走。”
“是。”商翎略略颔首,便如箭般闪身到元敬一旁边,没一会儿就把捣乱的往山上赶,压根没给元敬一机会近楸吾的身。
“二师兄,我倒没想过你能这么护短。”林铎别过脸来,似笑非笑。
楸吾只凝神看着关卡内的场景:“师弟,有话不妨直说。”
“我在一旁观察许久,这孩子不像是有徒手抓小领主的本事。”林铎把话挑明,“第一关过得勉强,第二关才过半便要爬不起来了。”
“当初,敬一练气期时前来拜访我宗,这两关都过得极为潇洒,且毫发无伤。”
楸吾眼看着那三头六臂的木偶,如山般向地上瘫软成小虫的少年倾轧而下,神色不动:“哪怕只是练气期,元敬一也有学最基本的符咒和剑术。”
“而宋泓这孩子,我除了调息之外,什么都没教给他。”
“什么?”伴随着林铎失态的惊愕,关卡内发出巨大的声响。
一阵浩荡的尘土飞扬后,楸吾下意识掐诀,施救的术法凝于指尖。
而那身形单薄的少年却不出他所料,端端地立在了木偶三头中的一头之上,头发毛燥燥地炸了起来,手腕上系着的发带随风飞扬。
楸吾不自觉抿出点儿笑意。
林铎却煞有介事地托了下巴:“师兄,我忽然觉得,这孩子有些像那会儿没开窍的你。”
楸吾面色冷了下来:“他不可能像我。”
他有最顶级的灵根,怎么可能会像我?
22. 二十二
宋泓没能在偶人头顶站稳,他失血过多,体力也在从地面翻身跃起的过程中消耗殆尽,腿一软便轻飘飘地往地面坠去。
钟鸣响起:“考核者昏迷,倒数十个数,十……”
完了。
宋泓身体脱力失控,但坠地之前仍然死死地睁开眼睛——我没有昏迷,我还能继续进行考核。
但预想中坠地的疼痛没有到来,宋泓只觉身子一轻,落入了一个温暖踏实的怀抱。
是师尊!
宋泓下意识就将楸吾搂紧,放心地被楸吾打横抱着浮上半空,地面尘土飞扬,散开后露出巍峨的山门,钟鸣适时响起:“恭喜考核者,顺利通过第二关……”
而楸吾衣袂翩跹,未束的长发飞扬,有一小部分扫过了宋泓脏兮兮的脸。
“师尊……”宋泓嗫嚅着,他想说他是不是让师尊开后门了,明明他根本没有过关。
这时候,旁边传来陌生的冷哼:“师兄,看来你这徒儿来头不小啊,竟能让你如此相护。”
宋泓喉间一涩,忙挣扎着循声看过去,却见一身形利落、眉眼冷峻的男子正瞪着他,男子身上穿着和师尊同色同花纹的白衣。
楸吾语气却柔和依旧:“总归是我没教他本事,而他也已经做得很好了。”
唔,宋泓抽了抽鼻子,本来能自己咽回去的委屈,这时候又一并涌了上来,他后知后觉自己滚了一身灰,把师尊素净的白衣都沾染脏污,下意识就躲了又躲。
楸吾不动声色地把他按回怀里,“师弟,你请自便,我要去处理这孩子的伤口。”
那师弟拿师尊没办法,愤愤地又瞪了宋泓两眼:“希望师兄能得偿所愿,真找到了一好苗子。”
“那就不用师弟你操心了。”楸吾浅浅地笑道。
宋泓不吱声,心下的内疚更重了几分:原来我给师尊丢了人。
好在师尊抱着他转身就走,让他没跟那冷脸师弟打照面,他身上被木偶刺出的外伤已然愈合,只有关节处的扭伤和身体的摔伤还隐隐作痛,照理说没有流血的外伤不至于那么脆弱,但他还是没忍住在师尊怀里掉了眼泪。
“疼啊?”楸吾问。
宋泓蹭在师尊胸膛摇头,不愿抬起脸来。
“那就是在撒娇?”楸吾追问。
宋泓这才不好意思地抬头,眼圈还泛红,见师尊笑意盈盈,他眼圈更红了几分,本来想反驳,但写出来的字却有了恃宠而骄的意味:
“不可以么?”
楸吾失笑:“可以。”
宋泓心里的挫败和委屈消散了许多,他想他管那些旁人作甚,反正师尊都说他做得很好了。
楸吾抱着宋泓停在了一处小院,迎面而来的草木清香把宋泓冲得打了个喷嚏,定神看过去,是竹篱笆围成的朴素院子,房屋也是竹子搭成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院子里草木郁郁、花朵鲜妍,全然不是外边山景那样的萧瑟之色。
不过,这里头的草木没一样是宋泓认识的,他只能感觉到身处其中,身体每一处器官都平稳地舒展了。
楸吾适时地说道:“这是我在宗门的住处,以后你也会住这里。院子里都是我从各地搜罗来的灵植,你若在此地修行,修为可受灵植相助一日千里。”
“不过现在,我先给你看看伤,等你休息好了,咱们再去山巅的主殿测灵根。”
宋泓只听见师尊说“以后住这里”,其余的都选择性忽略,心里剩下的阴郁也一扫而空,趴师尊怀里左顾右盼,直到被抱进卧房还兴致勃勃。
卧房的布置朴素清雅,一面窗三面墙,三面墙旁边都立着书架,摆满了竹简与纸质的书本,窗有莲瓣的雕花,桌子上也摆放着一对缠丝莲纹的细颈瓶子,瓶上开着红白双色莲花;床帐如烟如云,泛着水色的波纹,楸吾在床边落座,地面徐徐地托起一只木桶,其上漂浮着袅袅水汽。
宋泓还在探头探脑,就被师尊整个扔进了木桶,“咚”地一声入了水。
他手忙脚乱地扒着木桶边缘,稳住忽然又赤.裸的身体,气鼓鼓地望向托腮看他笑话的师尊:下次脱衣服的时候说一声啊!
楸吾只嗤笑:“小孩子家家。”
宋泓泡着澡无事可做,楸吾便细心地为他介绍小院的其他布置:“这是我常住的卧房,给你的卧房在院子东面,你要过来也就几步路。”
那我可不可以晚上继续挨着你睡?宋泓抓着木桶边缘,可怜巴巴地冲师尊眨眼睛。
“又怎么了这是?”楸吾把藤蔓探过去一根,宋泓立马抓住就写写画画,“按规矩讲,你得睡在自己的卧房。”
啊?宋泓蔫儿了:“可我想跟你一起。”
“你都快十二岁了,早就不该那么黏人。”楸吾扳起了脸。
宋泓瘪嘴:“可是我之前也没有很黏人。”
之前在皇宫里,包括娘亲在内的所有人,都吝啬于给他一个拥抱。
楸吾思忖片刻,还是软了话音:“看你表现。”
宋泓开心地用脸蹭藤蔓,欢呼着他仅会的几个字音:“师尊最好了!”
没一会儿把楸吾的藤蔓沾染得水淋淋,却还一直搂着它不撒手,楸吾也任由他去,忽然间楸吾面前浮现出一朵杜鹃的花纹。
花纹红光闪烁,传来另一个人轻而稳的声音:“师弟,昆山玉请出来了,不过凌云宗的元敬一执意要观礼。”
一听元敬一的名字,宋泓如临大敌地弓起了脊背,差点要发出野猫恐吓猎物的哈气声,抓着师尊藤蔓的手都紧了几分。
楸吾眉头轻蹙:“那便让他在旁边看去,反正他在天一宗,他老子之后找麻烦都少些。”
“是这个道理,不过……”那人语露迟疑。
楸吾也瞅了一眼宋泓:“我相信我的眼光。”
宋泓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那人也叹气:“也是,你从不做无把握的事情,那午时到主殿来,让那孩子做好准备。”
杜鹃花纹消散,楸吾看着宋泓:“都听到了?”
宋泓在藤蔓上一字一顿地写:“泓定不负师尊期望。”
*
被师尊梳洗干净后,宋泓换上了崭新的天一宗道袍,师尊还不放心地检查了他关节的挫伤和皮肤的擦伤,确认他身体无虞后,才牵了他的手,从院子里御剑而飞。
宋泓心里还是有些紧张,虽然师尊说他天赋不错,测出的灵根肯定不是凡品,但想到元敬一这厮还在旁边盯着他,他心里就膈应得很。
师尊说元敬一是顶级的金灵根,如果宋泓不是顶级灵根,岂不是要被元敬一压上一头?本来山门考核宋泓的表现就没有很好,如果测灵根还找不回场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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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真要给师尊丢脸。
似乎察觉到宋泓的紧张,楸吾捏了捏他的手指:“快到了,挺胸抬头。”
闻言,宋泓也不管心中郁结,立马调整了姿态,与师尊一道施施然落地,承受着大殿四周观礼人打量的目光。
殿中央安放着一块九尺高的巨石,通体莹白,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巨石右侧立着师尊的冷脸师弟,还有面色不虞的元敬一;巨石左侧立着师尊的掌门师兄,和掌门师兄的徒弟,这两位看着面相和气些,宋泓便礼貌地冲他们笑一笑。
“果然生得玉雪可爱,你师尊这点倒是没骗我。”掌门和善地开口。
宋泓不好意思地蹦出俩字:“谢谢。”
“桑掌门慎言。”元敬一冷冷地插话,“仪式还未开始,这位宋泓小兄弟还不算楸吾仙君的弟子。”
怎么不算了?师尊都亲口承认了!
宋泓心里嘀咕,也不看元敬一,就仰头可怜兮兮地冲楸吾撇嘴。
楸吾松了他的手,拍拍他后脑勺的马尾:“去吧,把手放石头上。”
宋泓便收敛了计较的小心思,几步跳到巨石跟前,略带忐忑地将手放上石头。
石头温润的光泽变得刺眼,在一瞬间跳出了金色的符文,这些繁复的符文围绕着宋泓转圈,大约九圈之后,纷纷落回到巨石身上,端正遒劲地显出两列篆文:
“五行属性:水。”
“灵根品级:人。”
宋泓还懵懂地不知发生了何事,却听元敬一突兀地笑出声:“竟然是个废灵根。”
他心慌地往后望去,师尊云淡风轻的脸上也难得出现裂纹,他分明听见师尊也在叹息:“怎么会是个废灵根?”
还等不及他做其他反应,师尊的冷面师弟开口:“二师兄,他灵根如此,做你的徒弟已然不够资格,还请师兄仔细决断。”
宋泓只当听不见,他快步地跑回师尊身前,手还没有再次抓到师尊的袖摆,额前便擦过一把利剑。
元敬一阻隔在他和师尊之间,面色铁青语露嘲讽:“我早说过,你这样的废物,没资格靠近仙君。”
“师尊!”宋泓急切地呼喊。
而自元敬一挡在他们之间,师尊就再也没向宋泓投来半点目光,而是甩袖想殿外走去留给宋泓的只是凉薄的背影:
“不劳诸位忧心,楸吾自会给出满意的结果。”
宋泓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如坠冰窖的颤抖,却不敢上前去追;元敬一赶忙收了剑,几步就又跪倒在楸吾身后:
“敬一不才,但好歹是天级的金灵根,自敬一开悟修行后,仙君一直就是敬一前行的榜样,恳请仙君再给敬一一个机会,敬一只要能追随您的脚步,此生就再无遗憾。”
“还望仙君,成全!”
楸吾脚步一顿,这才回过脸来:“你要我给你什么样的机会?”
他的目光越过了跪倒在地的元敬一,分明落在了宋泓脸上,宋泓急得想大声呐喊,但话到嘴边纠结成了一声“师尊”的低喃。
元敬一却如临大赦,抬头急切道:“还请仙君再一次同我比试,我这次定能扛住仙君的三招!”
许是宋泓眼花,他看见了师尊面上如释重负的笑意:“那好,一起来比试吧。”
“宋泓,还不快过来?”
23. 二十三
宋泓通体一震,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蹿到了师尊手边。
元敬一被他撞了一下,面色铁青:“仙君,您这是什么意思?”
“平等给你和宋泓一个考核机会。”楸吾不动声色地避了避,没有让宋泓扣住他的手。
宋泓也无心失落,只听元敬一字字如染霜雪:“可是仙君,宋泓小友的灵根没有达到您的收徒标准。”
出于本能地,宋泓抓紧了楸吾的衣摆。
楸吾这次没避开,只淡淡地抬眼:“你之前的考核不也没过关?”
元敬一被噎了下,楸吾不徐不疾:“既然你二人都没过关,再进行一次考核又何妨?”
“仙君教训得是。”元敬一不服气地颔首。
宋泓也不由得抓紧楸吾的衣摆。
另一边,桑羽施施然插话:“师弟,这次也要比剑术么?”
“我除了剑术,也没有特别能拿得出手的技艺。”楸吾接茬,这次抬袖轻轻拂开了宋泓,“劳烦师兄再跑一趟,带他二人去剑阁选剑,为公平起见,他二人都不使用本命剑,且选剑的过程我不会参与。”
“二师兄,这种小事儿,我来就好。”林铎冷冽地开口。
楸吾点一点头:“那劳烦师弟,选完佩剑后,带他二人去往演武场作准备。”
紧接着他转过脸,又看向眼巴巴盯着他的年轻人们:“二位,各自勉力而行吧。”
*
楸吾没有回自己的住处,径直在藏宝阁顶楼的阑干前落定,只站了一会儿,安置好昆山玉的桑羽从室内迈出来,散漫地笑道:“你让三师弟去剑阁,他可不会帮小宋作弊。”
“无所谓,你去他去都只是走个过场。”楸吾垂了眼,掩下自己神色的不悦,“我还从没看走眼过,师兄,这昆山玉有问题。”
桑羽倒吸一口冷气:“你这盲目自信的毛病能不能改改?若你比昆山玉还准确,那为何这千万年来,不用你去测灵根而用昆山玉?”
“我要是能活个千万年,我测就我测,这有何难。”楸吾冷笑着反怼,“宋泓那小子的身体条件不可能匹配那么低的灵根,废灵根根本支撑不起他几番作死。”
“另外,我当年也是废灵根,我太清楚一个废灵根的身体条件,而且当年的我也做不到与小领主赤手空拳地搏击。”
桑羽叹息:“所以你这徒弟是收定了?小宋目前只学了简单的调息,怎么可能在剑术上赢过金丹期的元敬一?”
说到这里,楸吾反而松了口气,他故意卖了关子,抬手拂过自己胸前的须弥戒,拈出一只百宝囊扔给桑羽:“里头是我这个月搜刮来的金银珠宝,大部分来自宋泓家里的库房,应该够你挥霍一阵子了。”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桑羽嘀嘀咕咕地把百宝囊收好。
楸吾拍着阑干,有一下没一下,目光从高处的藏宝阁往下俯瞰,掠过重叠的山林,落在了位于苍澜山北侧山腰的演武场。
“宋泓随我奔波了一个多月,身上沾染了照霜剑的剑气。”楸吾停下了拍打,语气淡然,“你知道的,剑阁里有一把和照霜同出一炉的剑……”
*
宋泓注意到所谓的剑阁在主殿的右侧,而师尊和掌门却往左侧方向飞走,他盯着那方向好一阵子,直到师尊的师弟,他唤作“师叔”的冷面男子拍了他脑后的马尾,才稍稍回过神。
“发什么愣?进去。”师叔的面色黑得仿佛能一口一个小孩子。
宋泓翻了个白眼,他讨厌除师尊以外的人拍他脑袋,赶在师叔发作前,他敏捷如一头豹子,轻巧地跃进剑阁。
他就晚了一步,入目皆是森森雪亮的剑器,而不见方才的元敬一。他没有多在意元敬一的下落,自顾自在这陈列着各种样式长剑的大厅里游荡,心下又没多余的计较,想随意挑选一把,而后凭借自己的莽劲儿挑战师尊。
可在这剑器的迷宫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他随便也没法随便挑出一把好剑:看着好像差不多。
宋泓干脆停住脚,找了个角落盘腿坐下,他还惦记着师尊遥遥望他的那一眼,因为这一眼,他对自己能通过考核而信心大增——师尊给了他机会,师尊没有放弃他。
忽地,耳侧传来细碎的嗡鸣,宋泓循声望过去,角落里有一柄毫无修饰的素剑微微震动,宋泓下意识抬手,那素剑仿佛有生命般飞到了他掌间,剑鞘自觉地脱出一瞬,令他清晰地看见剑身银光流转,勾出了两个篆体的大字:映雪。
宋泓回过神,这字迹便又轻悄地消失不见,长剑入鞘,宋泓起身,决定就用这柄剑参与考核。
他依稀记得,师尊那柄剑名为照霜,照霜映雪,听起来像是一对。
“这剑阁里的剑皆是同一种凡铁所铸,何需精挑细选如此之久?”
宋泓刚迈出剑阁,便听见元敬一嘲讽的冷笑,冷面师叔含笑着应和,目光落到宋泓身上时又一冷。
“还没入门呢,好大的架子,连句‘久等’都不会说?”冷面师叔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一句。
“凡间来的小儿,礼数确实不够周全。”元敬一不依不饶,“怕是没少让楸吾仙君伤脑筋。”
宋泓只当没听见,略略地行过礼,满心只想着见师尊。
可他不会御剑,下山往演武场方向去,只能依靠自己的两条腿,元敬一和冷面师叔先行飞走,看都不看他一眼。
看来修仙界也和凡间一样,坏人不少,师尊在其中估计也过得闹心。
宋泓为师尊咬后槽牙,还才走过几节阶梯,发顶呼啸过凛冽风声,宋泓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巨力拦腰捞起,稳稳地落在了师尊的剑上。
“师尊!”宋泓还未站稳,便欣喜地喊出声来。
楸吾搀扶了他胳膊一把,“站稳。”
宋泓乖乖地站直身子,一手握剑,一手紧攥住师尊衣摆。
“这是极为正式的考核,我不会给你放水,所以在考核过程中,你极有可能遭遇生命危险。”楸吾徐徐地叮嘱道。
宋泓点头如捣蒜:“明白。”
楸吾垂下眼,与宋泓四目相对:“饶是有生命危险,你也不能够胆怯退缩,不会剑术也没有关系,只要剑尖一直朝向我就行。”
师尊这是在向他传授过关秘籍?宋泓咧出傻乎乎的笑容:“明白。”而后,他下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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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往师尊身上蹭蹭,还没来得及牵住手,就被师尊再次揪住衣领拎了起来。
宋泓惊吓地偏了偏脑袋,清楚地看见师尊眸子里晃荡的坏笑,下一瞬间他便被师尊径直扔下了剑。
你好歹说一声啊!宋泓没“啊”出来,单手搂着映雪剑,凭借本能迅速调整姿态,以免自己脑袋着地,不过这个高度……双腿着地也会废掉吧!
“师尊!”宋泓大叫出声,丝毫没想过师尊不会接住他。
事实上那白衣同剑光闪过,他又一次稳稳地被楸吾打横抱住,心里那点子恐惧惊慌瞬间烟消云散,他放心地笑成一个傻孩子,落地时都没收敛嘴角。
“不紧张了吧?”师尊轻轻地笑。
宋泓乖巧地点头:“嗯!”
奈何师徒俩的温馨时刻没持续太久,冷面师叔不合时宜地插话:“师兄,说好的考核公正、不做偏袒呢?”
楸吾把宋泓放到地面站稳,风轻云淡地回答:“宋泓不会御剑,我只是捎带他一程,省得他步行耽搁时间,敬一应当不会计较这种小事。”
元敬一赶忙拱手行礼:“仙君说得是。”
冷面师叔脸上写满了脏话,但也没地方发作:“我到一旁观战,三位请随意。”说罢,便甩袖离去。
楸吾没分眼神给他,只看向两个年轻的孩子:“你们谁先来?”
宋泓抱着剑,下意识缩了缩脑袋,元敬一上前一步:“还望仙君赐教。”
“那你就边儿去。”楸吾抬手一挥,把宋泓这小身板挥到了演武场边缘,与那冷面师叔排排站,宋泓学着元敬一的模样行礼,冷面师叔飞给他一对白眼。
另一边,元敬一拔出了佩剑,招招凌厉地向楸吾刺去,宋泓被那变换的招数晃得眼花,心下想着还是师尊使剑好看,招招行云流水犹如一曲乐章。
而楸吾本人甚至都没拔剑,负手于身后,轻巧地闪身,每一次元敬一的长剑只险险擦过他衣袂,沾染不到他半点。
宋泓不禁握拳叫好,被冷面师叔不爽地“啧”了声。
场上的元敬一明显有些慌了,这一套剑招虽使得不好看,但完整地耍下来也蛮耗费体力,宋泓注意到他脚步虚浮,只是有剑势强撑,才显得他不落下风。
不过,师尊你也没必要将他体力耗尽再出手吧。宋泓心里嘀咕,楸吾仿若跟他心有灵犀,他刚闪过这念头,楸吾手边亮出银白的剑光。
“飒”地一声脆响,一阵疾风从楸吾袖间呼啸而过,元敬一犹如被施了定身咒,立在原地动弹不得,楸吾的剑尖直指他的喉间,而他身后原本平整的地砖裂开了狰狞的口子,那侧的山林也有数棵乔木被削去了树冠。
“哐当”,元敬一的佩剑落地,紧接着就是他这个人。
楸吾收剑,转身没有看他:“这次比上次进步了,但很可惜,第一招还是没有接住。”
宋泓觉察到师尊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缩着的脖子立马梗了起来。
“别看了,过来。”师尊说,那眼里已然没有了宋泓熟悉的戏谑,全然寒凉,仿佛在盯着一只将死的魔物。
宋泓抓紧映雪剑,不自觉地小臂发抖。
24. 二十四
饶是心下畏惧师尊周身散发的气场,宋泓也强行定了神,笨拙地拔出映雪剑。
冷面师叔把元敬一领到了一边,宋泓心里还想着:元敬一方才是怎么使剑的啊?
宋泓凭借记忆和曾经挥木棍的手感,胡乱对着楸吾比比画画,楸吾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宋泓连他衣角都没扫到。
呃,抱歉抱歉,再来!
得亏宋泓还记得剑尖朝前,且眼力极强,看到楸吾袖间的银光便一侧身,结果楸吾根本没有出剑,只引得他的映雪剧烈颤动,带动他一个趔趄往楸吾身上扑。
这映雪剑果然有自主意识,宋泓咬牙与映雪角力,这才没有狼狈地扑倒在师尊身上,反而利落地挽出一个剑花,“铮”地与楸吾的照霜相接。
楸吾明显没发力,只是抬剑格挡,震得宋泓虎口发麻地疼痛,几乎握不住映雪剑。
剑尖朝前,剑尖朝前。
宋泓被映雪带着翻身收力,还没站稳那剑又托着他抬手,挡下楸吾的攻击,宋泓腕子本就麻软,这下更是支撑不住这迎面而来的千钧之力,长剑脱手,快要坠地时,他忙打滚去接,而映雪再次发力,令他躺在地面都能挡住楸吾的攻击。
“热身结束。”楸吾“刷”地收回照霜,负手看宋泓狼狈地爬起身,“你若这样接我三招,我是不认你考核过关的。”
宋泓忍着浑身的酸麻,低头称“是”,他说不了长句子,只能把映雪先丢一边,急急忙忙地扑上前抓住楸吾的手。
“干什么呢?”冷面师叔迫不及待地叫嚷起来。
楸吾撒开宋泓的手,“宋泓说,他不想用剑考核,改用寻常的木棍。”
“你疯了?”元敬一失态地脱口而出,对上楸吾的目光又连忙改口,“仙君,我的意思是,这样显得我考核优势更大。”
“你优势更大,你也没接下我三招。”楸吾不留情面地说,转眼看向灰头土脸的宋泓,“你可想好,不用佩剑,你到时候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宋泓傻笑,憋出两个字儿:“不会!”
映雪剑虽好,但它太不受控制了,宋泓感觉自己的身体都没活动开,便全程被它带着走。
“那便随你。”楸吾抬手,折来一根笔直的木棍,递到宋泓手中,“是生是死,我不负责。”
宋泓点头,挥了两下木棍,没急着攻击,转身就绕着楸吾跑——他速度不慢,再加上楸吾也没动手,故他得以先试探性地从背后击打楸吾的后颈。
然而他刚跃起,楸吾便反应过来,回身出剑,剑尖离他喉咙不过半寸,强顶着剑气的威压,宋泓空翻向前,木棍朝着楸吾面门劈砍。
楸吾收剑回挡,那脆弱的木棍瞬间裂开两半,一半的木棍从宋泓掌间滑落,宋泓却没有放弃,拄着另一半木棍侧身落地,心里念叨:这是第二招。
喉间却忽然一热,宋泓呕出来一口鲜血,通体后知后觉地炸裂疼痛起来,他几乎支撑不住,快要单膝跪倒于地,觉察到后背森然的冷意,强撑着转身挥棍,瞬间被长剑刺透心胸。
这是第三招。
宋泓的木棍点着楸吾肩膀,他意识已然迷糊,眼前被蒙上了血雾,但双腿跟扎根了一般屹立不倒,甚至还隔着血雾冲楸吾蹙眉的神情笑一笑。
师尊,剑尖向前,我做到了。
随即他眼前一黑,不省人事地昏厥了过去。
*
楸吾收了照霜和映雪,把那软泥一滩的少年打横抱了,往他嘴里塞了颗止血的丸药。
“我认为宋泓考核通过了,二位可有异议?”临走之前,楸吾特意问了两位围观的群众。
元敬一煞白着脸,咬牙切齿:“晚辈无异议,宋泓小友虽天资不足,但他的意志和胆魄非常人能比。”
林铎没说别的:“师兄,你快领他去医治吧,看他这模样,怕不是筋脉尽断。”
楸吾瞧了眼宋泓苍白的小脸,心下也认同师弟这终于说了句人话,“那我便让师兄把这次考核的影像传送给天一宗众人观看,若敬一你宗门那边不认同此次考核结果,也可从我师兄那里拿一份影像。”
元敬一忙行礼:“仙君放心,有我转述,凌云宗对此结果,不会有任何异议。”
事情还算圆满结束,除了小孩的灵根测试结果不尽如人意。
楸吾把人抱回院落,支使藤蔓采了一筐疗伤的草药,又把少年平放在床铺,仔细解开他染血的衣裳,袒露出胸膛淋漓的剑伤。
先从外伤治疗,其余内伤让小孩自己调息休养。
楸吾心想着把这次带回来的魔物内丹炼化,再出趟远门,寻一寻淬炼灵根的正经功法——他目前使用的功法无法传给宋泓,而且宋泓肯定不是他这种真正意义的废灵根。
倒也是个不怕死的,连楸吾给他作弊的映雪剑都不用,非得自己硬抗三招,换个身体素质一般的,早一命呜呼了。
藤蔓细细地将草药配比碾碎,敷在了宋泓胸口的外伤上,楸吾腾出手来,一点点摩挲过宋泓脸颊微凉的皮肤。
伤成这样还能笑得出来?楸吾的指腹擦过宋泓微微上扬的嘴角,虽然这会儿少年双目紧闭,但楸吾还是没法忘记那双黑眼睛烫出来的火光,他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连带着心口的位置也出现了幻痛。
如果宋泓顺利成长起来,也许不到楸吾如今的境界,也能有楸吾如今的实力——他不胆怯,甚至随着战斗的深入愈发兴奋,而且脑子不傻,还没到练气期反应力就甩金丹期的元敬一好几条街。
元敬一的佩剑没扫到楸吾衣角,而宋泓手上简陋的木棍却结结实实点在了楸吾肩膀。
所以培养宋泓到元婴期就好了,楸吾不想被自己的便宜徒弟超过。
刚捏了两把宋泓脸颊的软肉,空中浮出杜鹃的花纹,是桑羽来讯。
“师弟,凌云宗掌门请你到锁魔塔去,据说锁魔塔又开始不安分了。”
竟然不是为他收徒一事而来。
楸吾蹙眉:“距离上次加固锁魔塔封印,也才过去十年。”
桑羽也难得严肃:“嗯,封印似乎越来越不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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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得尽快提升修为,击杀魔头连樾。”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我跟他同归于尽。”楸吾冷笑,“谁让凌云乾道那群老头子拦着。”
“但你不也舍不下你这一身修为嘛。”桑羽说,“等你突破境界至大乘,应当才能有七八成把握除掉他。”
楸吾不禁又看了眼昏迷的宋泓:“那这些天,你和阿翎照看一下宋泓,教教他怎么运气疗伤,我这院子全是天材地宝,他在此处调息修炼,可让他捡着大便宜了。”
“好,等你回来,再补上正式的仪式。”桑羽应和,“你顺便想想,给他取个什么样的新名字。”
啧,说到这儿,楸吾还真没想好。
藤蔓已经给宋泓上药包扎完毕,楸吾抹了传讯符,耐着性子亲手给少年换上干净衣服,又磨磨蹭蹭地给他擦了脸。
想了一想,楸吾把映雪剑放到了少年床头,另外还给他了另一只须弥戒,这戒指里有楸吾之前给他买的风车和胭脂铺姑娘送他的胭脂和铃铛。
一般的师尊似乎都是这样对待徒弟的,收徒后给佩剑给储物空间,楸吾还是想先以普通师徒的身份和宋泓相处。
他担心宋泓不理解他的意思,又沉思片刻,给小孩写了个纸条,裹在了须弥戒上。
纸条的意思大概是好好养伤,听你师伯和大师兄的话,为师过几天就回来。
“为师”,这个自称不错。
楸吾打理好自己,走出门去,月上枝头、光华如霜如水。
他忽然想起来宋泓讲过名字的来历,似乎就是因为这月华如水的庭院,而此时此刻水面落下了草木婆娑的影子。
楸吾不由得笑了笑,他想到一个很适合宋泓的新名字。
*
宋泓从黑沉的昏迷中苏醒,室内天光一片,而他身体沉重疼痛,没有办法起身。
师尊呢?
宋泓吸吸鼻子,全是不知名草药的清苦,没有师尊身上的香气,再一偏头,看见床头安放着映雪剑和一个纸团。
他勉力伸手,用指尖够到了纸团,入手微微地发沉,他胡乱把纸团展开,有一枚戒指掉出来砸中他脑门。
宋泓也顾不得疼,赶紧辨认着纸团上的墨字,原是师尊给他的叮嘱,说床头的佩剑与戒指是送他的拜师礼物,说等他醒过来后,师伯和大师兄会来看他。
“他们不同于你师叔,你可以信赖他们俩。”
“为师大概三五日后便回,你安心养伤,无需惦念为师。”
虽然师尊说无需惦念,但宋泓还没读完纸条,眼泪就先顺着眼尾滑到耳朵。
他还以为一醒来就能看到师尊,他这个月跟着师尊游历已经习惯了,而且他还受了很重的伤,为当师尊的徒弟拼了命……
好想师尊,好想见师尊,好想下一刻就见到师尊。
宋泓耍无赖地躺在床上哼哼,要不是身体不便,他高低满床打滚,最后也只能忍痛把须弥戒和映雪剑拢进怀里,悄无声息地掉眼泪:
师尊是个大坏蛋。
25. 二十五
宋泓把枕巾哭湿了一片,由于过分专注,没注意到有人推门进来,待到床边飘来两片幽灵似的阴影,他才如梦方醒,一个鲤鱼打挺起身,顺势拔出了映雪剑。
来者正是他的掌门师伯和大师兄,宋泓隔着朦胧泪眼认出了人,忙收回长剑,后知后觉地被浑身的疼痛击倒在床。
“警惕性不错。”掌门师伯径自坐到床沿,收了他的剑扔给师兄,双指搭在了他腕子上,“经脉紊乱得都打结了,建议你好好躺着哦。”
宋泓哼唧了一声,表示知道。
“你师尊也是,没给你调点儿养经脉的内服药就走了,还让我过来直接教你调息养伤,这是生怕你经脉恢复啊。”掌门师伯收回手,在衣袖里掏来掏去。
宋泓哼唧着想说不关师尊的事,但可恨他还是说不了长句子,只能愤愤地把脸埋进枕巾里擦眼泪。
这时候大师兄叹气着递给师伯一只白瓷的瓶子,“我们俩的储物镯子拿错了,师尊。”
师伯讪笑着接过,“让你见笑了,小宋。”
宋泓觉察出一丝怪异,特别是他看到师伯师兄腰间束同为浅金色的玉丝绦时,这种怪异被放大得更多——这师徒二人关系真好,少年单纯地想。
还没等他再延伸着想,他就被师伯卡着下巴,塞进嘴一颗龙眼大的丸子,清苦的滋味瞬间化水滑过喉咙,宋泓被苦得差点又飙出眼泪,但这清苦瞬间从他喉管漫过全身的经脉,令他身体炸裂的疼痛平缓了不少。
“多谢。”宋泓磕磕巴巴地说。
他赶忙爬起身行礼,大师兄也把映雪剑放回了他床头,师伯按住他肩膀,“别乱动。”
宋泓乖乖地盘腿坐好,等待师伯传授他调息之法。
而师伯只是摸索着将须弥戒拿了,放入他掌心,“我教你怎么用这戒指取放物品。”
宋泓懵懵地照做,向戒指里注入了自己身体里的“气”,随后戒指亮起了水蓝色的光芒,他在那光芒里看见了风车、铃铛和胭脂盒子。
这些是,他和师尊的回忆。
现在他和师尊又有新的回忆了,真好。
“你静心在院落中调息休养三到五日,我还会再来看你,确认你伤势恢复完全。到时候你每日卯时前往后山的击水台,随你师叔那边的师姐李霜降练习基础的剑术;午时回院落调息休憩一个时辰,未时赶到主殿背后悬崖下的方寸居,随你大师兄商翎学习基础的符咒阵法;大约戌时再回到院落,或修行或休息,周而复始,直到你师尊回来。”
宋泓听得脑子嗡嗡响,师伯这是一股脑地将他拜入师门后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不过听师伯的意思,似乎师尊还需许久才能回来。
师伯似有读心术,宋泓开不了口,他便会意地提醒:“若事情进展顺利,你师尊也得一个月之后才能回来。”
那师尊为什么说过几天就回?而且宋泓拢共跟师尊才相处一个多月,本以为拜入师门后可以一直黏着师尊……宋泓耷拉下脑袋,蔫儿成一朵霜打的小黄花。
师伯见状笑开来,安慰他道:“若实在想你师尊,就赶快好起来,跟你大师兄学画传讯符,这样日日都能同你师尊闲聊。”
宋泓眼睛一亮,但又被师伯按回去:“现在先学习调息疗伤。”
呜,就不能先学点儿有用的吗。
*
宋泓调息到第三日便能下床活蹦乱跳,师伯给他把了脉,准许他次日就跟着师姐师兄们学习。
“出门的时候记得锁好结界,不然会有猴子跑进来,祸害你师尊种的花花草草。”师伯一面教他开启和关闭结界的口诀,一面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
宋泓用师伯带来的炭笔在小木板上写写画画:“我们宗门还养了猴子吗?”
“怎么说宗门也占据了整一片苍澜山脉,有些未开灵智的小生灵住这里也很正常。”师伯说,“要和它们友善相处哦。”
宋泓谨记于心。
上学的前夜,宋泓怎么也睡不着,就搬了矮凳子坐院子里看月亮,满院子草木的气息令他身心舒展,他能恢复得那么快,多亏了调息时充分吸收了这些草木之气,不过心下还是有些许不安,他担心与他天各一方的师尊。
不知道师尊有没有想我呢。宋泓望着天边日渐消瘦的月亮,不自觉痴痴地想。
院落外闪过窸窣的黑影,被树木遮掩,宋泓勉强看出那是个人形。
什么人?宋泓下意识拔出映雪剑,但并没有起身,有师尊设下的结界庇护,外人闯不进院落,四下张望了一阵,确定周遭没有可疑的动静,他这才收剑起身,拎了板凳回到师尊的卧房。
按道理讲,他该住在东面的小屋子,但师尊都把他抱进主卧里了,他当然要赖在这里等师尊回来。
奈何卧房再好,宋泓也整夜没睡,打坐调息了整晚,还没到卯时便一个激灵睁开眼,换上便于活动的短打,笨手笨脚地束紧马尾,他就锁好结界往后山方向去。
师伯给他折的纸鹤在身前引路,四下山林盈着缺月的微光,宋泓轻易地看清楚蜿蜒而上的山路,踩过枯草的足音沙沙作响,偶尔发顶掠过一只夜枭,翅膀张开犹如一片乌云,在偶尔树叶间窜出两三山猫,趴在枝干上向宋泓眨巴它们绿莹莹的眼。
宋泓一一颔首打了招呼,做足了新弟子的礼节: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纸鹤“嗖”地挤进被两峰挤压成一线的山路,宋泓也老老实实低头,从石头缝里爬进去,忽地耳畔传来穿石碎玉的水流声,迎面而来也是潮湿清冽的水汽。
宋泓站稳身子定睛一看,只见一银白色的瀑布如飞练从天而降,水流击打在碧波之上的昙花台,奏出了浩浩汤汤的乐章,而那平台之上、瀑布之中,有一白衣的高挑女子正飒飒舞剑,宋泓睁大眼睛细看,发觉女子浑身干燥,没有一点水珠沾染到她身上。
想来这就是李霜降师姐了,宋泓看一看天色,心里哀叹:师姐起的真早,现在还远没到卯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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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鹤被宋泓收进了挂在脖子上的戒指里,他同时拿出木板和炭笔,刷刷地向师姐写明来意。
还没靠近击水台向师姐展示木板,师姐便如幽灵一般无声息地飘到了他眼前,吓得他抱着木板坐地上。
师姐负剑于身后,没多搭理他,只垂眸看向他手上的木板,“我知道你,看过你跟二师伯比试的影像。”
她五官清雅秀丽,但眉宇间散发着淡淡的肃杀之气,开口也凛冽得不近人情:“速度和反应力不错,但剑法极为糟糕,可以说是根本没入门。”
宋泓低头领教,不敢吱声。
师姐话锋愈发凌厉:“另外你灵根资质低劣,纵使剑法练得纯熟,也不会有多高的作为。”
宋泓一听,不服气战胜了羞怯,用袖子擦干净板子继续写:“师姐这是何意?”
“意思是劝你在二师伯正式收徒前离开宗门,回到凡间过普通人的日子,别妄想做师伯首徒修仙问道。”李霜降觑了他一眼,挥袖转身,“基础剑法我会传授于你,方才这些话,你自己听了好好考虑。”
“跟上来。”
说完,李霜降便轻身飞跃回平台上,姿态轻盈如同一只白色的水鸟。
宋泓收回板子爬起身,目测了岸边到击水台的距离,再看一看自己的短腿,憋着口气扎进潭水里,勉力向平台游去。
他愤愤地想:我非要让你们所有人都瞧瞧,我有资格当师尊的徒弟!
*
楸吾头疼地站在法阵的定点上,手搭凉棚看乾道宗掌门在锁魔塔正门口跳大神,而位于楸吾斜对角定点的凌云宗掌门也在不耐地打着哈欠。
这是他们在锁魔塔前、为乾道宗掌门修补塔前法阵护法的第三天。
看来这次也要在这鬼地方待上一两个月,塔前法阵结束还有塔内的法阵,一阵套一阵,这是乾道宗掌门温若失的得意阵法——虽然没法一劳永逸,且每次加固费时费力,但能成功将一界主级别的大魔头关押百八十年,何尝不使人得意呢?
“楸,我很快能再见你了。”魔头连樾低沉沙哑的嗓音扎进了楸吾的耳道。
每次来加固阵法,这该死的蠢货都会来这一招恐吓。
“你再见我之时,便是我斩断你头颅之日。”楸吾双臂环住照霜剑,不厌其烦地给出相同的回答。
“可是你如今修为没有太大长进,我能感觉出来,十年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并无差别。”连樾阴沉的声音里弥漫开难耐的愉悦,“偷来的灵根到底是偷来的,你总有一天会在世人面前现出原形。”
楸吾神色不动,甚至回敬地勾起嘴角,逼线成音:“如今在世人眼里,你才是那个弑父取元婴的魔头啊,师兄。”
“与魔族私通,弑父灭门,为祸仙界,哪一条是冤枉了你的?”
连樾阴惨惨的声音散去,楸吾定神,瞥见温若失收了神通,向他和凌云宗掌门元祈喊道:
“二位,是时候入塔了。”
26. 二十六
宋泓刚从潭水里翻上平台,就被瀑布浇了个凉上加凉。
他还没来得及稳住身体重心站稳,就被从天而降的瀑布拍打在平台上,李霜降也只若无其事地继续舞剑,待到宋泓摇摇晃晃地站稳,才惜字如金地开口:“扎马步。”
扎马步重心又得改变,宋泓一下蹲,兜头而来的水瀑将他再次拍打在地,他调整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蹲稳。
水流并不会因为他的稳定而放缓,大约扎了一柱香时间的马步,宋泓被水流带走了呼吸的正常节奏,气管和肺里几乎都是水,他咳嗽着再次跌倒。
李霜降并未喊停,宋泓只得抹了把脸继续。
扎马步,跌倒,再扎马步。
循环往复数十次,直到金乌高悬,宋泓已经稳稳当当地扎了半个时辰。
李霜降收剑,“好了,今日就到这里。”
可是师姐,我除了扎马步什么都没学!
宋泓心急,但又没法开口,站直身子后准备比划,被师姐觑了一眼后老实了:师姐这么安排定有她的用意。
调息屏气后,宋泓规规矩矩地向师姐行了一礼,随后一个猛子扎进潭水,向岸边游去。
刚一上岸,闷闷的酸疼感瞬间席卷全身,宋泓下意识咳嗽,喉间便涌出血腥味。
忽然沉重的身子一轻,原来是湿透的衣服被瞬间蒸干,宋泓好受些许,便听见李霜降的声音从瀑布里平稳传来:
“回去打坐调息两个小周天。”
宋泓明了,立马转身向师姐又行了一礼。
他隐隐感觉师姐不像看上去那么不好说话。
宋泓跟着纸鹤往半山腰的小院赶,路上遇到了更多的奇珍异兽,不过倒没见着师伯说的猴子,他按下了些许疑惑,远远地看见绿意盎然的小院,就不禁加快脚步冲进去,与其中的奇花异草来个亲密接触。
可小院外站着二三陌生的白衣身影,宋泓把纸鹤收回须弥戒,从白衣的样式认出这是天一宗的弟子。
不管对面是谁,宋泓这新入门的总得道声师兄师姐,于是他客气地作揖行礼。
其中领头的矮个子少年冷哼:“师弟好大的威风,有二师伯撑腰,连叫我们声师兄师姐都不会了?”
宋泓听出来这是那冷面师叔的弟子,耐心地指了指自己喉咙,再摆一摆手,解释完毕,他转身抬脚往院子里去,却被矮个子拦住去路,身后也被另外一对男女围堵。
他下午还要去商翎师兄那边上课,师姐嘱咐的两个小周天还未完成,再加上没见着师尊心情本就不好,他不自觉运气于掌,迅疾地向那矮个子的肩膀拍去。
一声闷响过后,矮个子打了个趔趄,宋泓趁机闪身迈入院落的结界,任凭那三人猴子般大呼小叫却充耳不闻。
猴子?宋泓反应了过来。
不过他更在意的是,自己方才的运气,似乎没有发挥出他预想的力道。
那掌风威势有余而力道不足,压根没伤到矮个子分毫,可他分明也用心运气了,怎么会是这种结果?
*
很快宋泓便在商翎师兄这边得到了答案。
师兄所在的方寸居位于峭壁之上的岩洞里,宋泓需从半山腰爬到山巅,再跟着纸鹤飞行的弧度往下跳,大约下坠了近百尺,他就被柔软的云层裹住,站稳身子后抬眼,挂着“方寸居”牌匾的岩洞正正当当地敞开在他眼前。
“进来吧,师弟。”商翎的声音从岩洞里传出。
宋泓几乎手脚并用地从云层滚进了岩洞里,入目却没有想象中岩洞的嶙峋,其中的布置更偏向于清雅的书斋。
披着金羽外罩的师兄长发委地,盘腿坐于书案前,垂眸凝神地书写着案牍,而他身后书架掩映着一方床榻,宋泓眼尖地发现床榻上被褥凌乱,歪靠着一衣着轻薄容貌清淡、与师伯有十分相像的男子……
“叮”!
似有一水珠弹进了宋泓眼睛,他慌忙揉眼,再回神发现师兄身后只有层叠的书架,不见了那床榻。
宋泓行礼,眼观鼻鼻观心,神思只在脑内转了一瞬,便明白其中关窍不是他个小孩子能追问的。
“坐过来吧。”师兄仍然专注于书法,头也不抬。
宋泓收好纸鹤乖巧落座,一眼便看清师兄正画着洒金的符咒,桌岸边玉兰花盏捧着一支线香,幽幽地散发出清净的香气。
宋泓嗅了好一阵子,没嗅出这香具体是什么味道。
师兄适时地开口:“看到那支香上的烟气没?”
宋泓目光顺着那青白的烟气向上走,连连点头。
“试着运气到你右手的食指尖,让那气息与这烟气一样,保持笔直不动摇。”师兄下达指令。
宋泓依言照做,尝试聚气于食指,但刚刚聚到掌心,这气便闷响着四散开来,令他五指都跟烤熟了一样滋滋冒烟。
“没关系,继续。”师兄八风不动,“你远没到炼气期,还控制不好气息,出现这样的情况很正常。”
炼气期,是修仙者入门的门槛,而自己却远没达到,难怪中午没能给那矮个子造成半点伤害,宋泓蔫蔫地垂下头,不服气地一次又一次运气于掌。
然而越心急,宋泓便越练不出效果,在失败了数十次后,宋泓脱力地瘫倒在地,好一阵提不起气力起身。
“调整气息直到心跳平稳。”师兄提醒。
宋泓憋着一股劲儿照做,恢复了体力后鲤鱼打挺,再次运气于掌。
与上午的联系情况相似,宋泓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在失败后不甘心地重试,但与上午不同的是,宋泓到线香燃尽、洞府外映照进月光,都没有成功一次。
“你资质有限,若想成功多则十年八年,少则一年半载,急躁不得。”师兄点燃浮空的灯盏,这才施施然停笔,抬手抽出张红底洒金的符箓,递到宋泓面前,“今日就练习到这里,你收好符箓,必要时把符箓扔出,可救你于危机险境。”
宋泓却被那句“资质有限”镇住,恍恍然接过符箓往须弥戒里收,起身出门甚至都忘了跟师兄行礼道别,也忘了把纸鹤招出来引路,被洞府前的云层托到山巅,就傻愣愣地坐在悬崖边,直到夜风吹了好一阵,才打了冷颤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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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瓣月亮清泠泠地悬在夜空,映照着宋泓下山的羊肠小路,他要赶紧回去打坐调息,为明天的修行养足精力。
可是……想要向众人证明,他有资格做师尊的徒弟,原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至少今日,他毫无长进,在师姐师兄面前丢尽了脸面。
神思一晃,宋泓便不小心踩空,跌坐在地。
还好枯叶厚厚地铺满了地,他没有摔疼,反而避开了纸鹤啄脑袋的催促,盘腿就地打坐入定。
按照师尊教的方法,宋泓运转小周天,一时便隔绝了清冷的风月,和零星嘈杂的响动,“气”从四面八方而来,被宋泓凝聚于丹田,再缓缓流转至识海。
识海里浮光跃金,宋泓仍然只运转过两轮小周天,便倒头昏睡不醒。
*
宋泓没有按照师伯给的日程安排行动,因着灵根护体早早辟谷,不用吃饭喝水,只自行将休息时间一减再减,并没有任何打理自己的心思。
一晃好几日过去,他呈现在师姐师兄面前的形象,就是一乱糟糟的泥巴小猴。
到师姐的击水台要好些,至少瀑布从天而降,能把他由身到心都清洗一遍,至于到师兄面前,惹得人撰写符箓的手都一停再停,眼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但师兄到底只在修行结束时嘱咐一句:“好生休息,若无换洗衣物,也尽管同我说。”
可宋泓还是无法控制气息,师兄没再教他更多的东西,而师姐也只让他先行锻炼体魄,不对他做过多的安排。
“宋泓,停。”李霜降的声音如利箭穿透瀑布轰鸣的水声,令宋泓停止了双拳捶打潭边巨石的练习。
宋泓恍恍惚地拱手行礼,隐隐感觉到手背发热到滚烫,触摸时很是粘稠。
“你手伤了,回去搽点药。”师姐负剑而立,语气不容置疑,“你还无法运气保护自身,更别提运气疗伤了。”
宋泓倔强地不肯挪位,分明他这两天偶感不适,也是自己调息好的,手背这点小伤算什么?
他继续扎好马步,气沉丹田,再次往巨石上挥出自己血淋淋的一拳。
忽地,一道白光从瀑布里飞出,宋泓下意识闪身,师姐的长剑便“锵”地一声,挡在了他和巨石之间。
李霜降随即如白鹭般翩翩然立于巨石之上,收回长剑,居高临下地命令道:“回去,你伤了,我不好跟二师伯交代。”
宋泓咬牙:“不!”
“修仙之途漫无尽头,你这才开始,便急躁如此,那日后当如何?”师姐厉声反问。
日后自然也当如此。宋泓说不出话,但他瞪眼涨红脸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那你还是省省吧。”李霜降嗤笑,“你的灵根品级已经决定了你日后修行的上限,你再怎么勤奋辛苦,也不会有好结果。”
又是这话,再次听到宋泓已不像开始那般不服,被他强行按捺住的隐忧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头。
“所以现在,”李霜降残忍地补充,“回去给你自己上药,然后休息。”
“若找不着药,问你商翎师兄。”
27. 二十七
宋泓不太熟悉院落的布局,师尊也没有给他额外的指引,所以他浑浑噩噩地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找不到一点对自己手伤有疗效的药。
伤口表面的血液微微凝固,但宋泓动作大些就会撕裂,而且有几根指骨似乎折掉了,让他握拳都吃力。
这样子很影响接下来的修行,没办法了,宋泓召出纸鹤,按照师姐说的去寻商翎师兄。
天刚过午,若是在人间,炊烟便袅袅地散在这明媚的晴日里,不过宋泓身处仙境,日光被秋风稀释了暖意,光华却愈发澄澈,映照得山间袅袅的烟云都不见了踪迹。
宋泓没走平整的阶梯,依旧顺着羊肠小道往山巅攀去,有不怕人的云雀跳到他脑袋上,因他跟个木偶一样呆傻,上身僵直只双腿行动,鸟儿停歇了好一阵才展翅离开。
纸鹤将宋泓引到了主殿外,正欲往殿里飞去,宋泓却反应过来,赶紧收回了纸鹤。
这个时辰,商翎师兄应当是在主殿给其他的师兄师姐上课,他进殿求药,平白耽误人家的修行进度。
宋泓叹了口气,自觉在殿外寻到一个遮阴的角落,准备打坐调息,等待师兄授课结束。
却不想这角落早早地有了来者,宋泓扫了一眼,认出这一高一矮前些日子在院落前找过他麻烦。
看他二人头顶着厚重如山的书籍,背靠墙壁站得笔直且一动不动,怕不是犯了什么事,被商翎师兄丢出来罚站思过。
不过这二位到底还是宋泓的师兄,少年吃力地抱拳颔首,敷衍行礼过后,还没来得及背对这二人盘腿而坐,却听矮个子再次开口冷嘲:
“怎么,废灵根也敢来主殿蹭大师兄的课?”
宋泓懒得搭理,毕竟商翎师兄下午会单独为他授课,总算盘腿坐下,身后却忽然飞来一阵凌厉的掌风,他本能地侧身,又一道掌风从另一边袭来,躲闪不过,他再次采取滚地战术,两三筋斗过后,他瞥见那高矮二人没从角落挪出一步,只稍稍地抬起了手掌。
这就是对“气”的控制?
宋泓心下一拧,抬手反击,但那气流一出掌心又四散开来,他一时躲闪不及,被那矮个子出手当头劈了个正着。
“大暑,这里还是主殿。”面容清减的高个子蹙眉提醒。
而圆盘脸小眼睛的矮个子不以为然:“怕什么?二师伯不在,掌门师伯也不会管这些琐事,若真问起来,就说我们在跟师弟打闹。”
“大师兄还在呢。”高个子沉了声音。
“除了掌门师伯,你见过大师兄额外关心过谁吗?”矮个子冷笑反问。
名为“大暑”的矮个子单手结印,在宋泓负伤躲避之前,一道银白色的光晕从空中骤降,瞬间形成一张巨网将宋泓如蚂蚁般碾进泥土,逼得宋泓呕出鲜血、起身不得,方才得意地收了神通。
宋泓眼前黑雾丛丛,便是在烈日底下也看不清周遭景色,他意识如微弱的烛火跳动,几欲熄灭,只听矮个子变本加厉,甩来一句:
“小师弟,要抓紧练功啊,若被二师伯知道你这般没用,说不定就把你丢回凡间了。”
那烛火亮了几分,宋泓将牙龈咬出了血,恨恨抬头,抓着地面碎石的手血肉模糊。
“为什么?”宋泓逼问,声音嘶吼出血腥。
他逼问自己为何如此没用。
而大暑误会了他的语意,抬手将头顶的书本挪了挪位置,端了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轻飘飘地回答:“你别装傻,二师伯是如今仙界第一人,手头随便漏点儿丹药法器,就足够我们这些小辈修炼数十年,想当二师伯弟子的修行者能绕整个修仙界一圈。”
“凭什么,你一个无根骨无背景的废材……”
“大暑,”高个子打断他,“慎言。”
所以,他果然还是给师尊丢脸了。
宋泓这般想着,意识的烛火虚弱地跳动了一下,瞬间熄灭了。
*
再醒过来,宋泓看到了方寸居层层叠叠的书架。
手背手心被敷上药裹上纱布,胸口的闷痛也被一片清凉地化开,只不过他还是脏兮兮乱糟糟的,发带松散地挂在了发尾,白衣服几乎看不出原色,从他肩膀到小腹划开了口子——比不得之前师尊照顾他,给他疗伤治病的同时,还会给他整理仪表,令他醒过来就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今天还能修行吗?”商翎师兄的声音从他额顶漫开。
宋泓忙翻身而起,点头如捣蒜。
师兄仍然是那副慵懒的打扮,只是这回手上没有执笔,一手拿着纤细如银匙般的物件,一手扶着那盛了繁复花纹模具的金盘,细细地用银匙抹平模具上方的沉香粉末。
“没别的话同我讲?”师兄眼也不抬,轻声发问。
宋泓迟疑片刻,从须弥戒里取出板子和炭笔,用裹了纱布的手歪歪扭扭地写:
“师兄可是处置了欺凌我的人?”
商翎抬了下眼皮,“他们归林铎管,找我告状没用。”
宋泓心一颤,垂眼继续写道:“多谢师兄搭救。”
“不怪我冷眼旁观?”商翎却不依不饶了。
宋泓只沉默地写:“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处理好。”
“好孩子。”商翎将那模具取出,金盘里的香粉已经勾勒出一未知兽类的狰狞纹样。
那兽有着盘龙的身躯,生着鲲鹏的羽翼,额前无角且独眼,再细看,盘龙的四爪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犹如老树气根般的无数缠绕触脚。
宋泓短暂地为这怪物惊得走神,师兄双指间流转着符箓的纹样,绽放出的火焰从怪物的触脚燃起,迸发出的沉香气息令宋泓回过神来,再次陷入对师尊的哀哀思念中。
“好了,到时辰了,开始今日的修行吧。”师兄友善地提醒道。
*
照理说,锁魔塔内外层叠的法阵会不间断地消磨魔头连樾的修为,但入塔后,楸吾与元祈掌门联手对抗连樾发疯的攻击,不约而同地感觉到比十年前更加吃力。
“温若失这老小子的法阵愈发不中用了。”元祈边抬剑抵御魔气,边不客气地阴阳他的老伙计。
楸吾则专注地观察那层叠法阵中央、被碗口粗的铁索裹成粽子的连樾,堕魔多年,连樾只勉强保持人形,身体早早被魔气腐蚀,细看其躯干之上,是犹如象牙鬼工球般层层叠套的洞孔,孔内无白骨血肉,只有汹涌外溢的魔气,那面上也仿佛被刀削去了一半,只余一眼一耳。
故魔头连樾发不出声音,且五感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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钝,除了用念力向楸吾这曾经的“罪魁祸首”叫嚣,其他人都无法得知这魔头所思所想,只当他罪心不死,不成人形了却还要祸害三界。
“你会遭报应的,楸!”
“我期待有朝一日,你身边所有的拥趸都能看清你的真面目,令你万劫不复、魂飞烟灭!”
反正你是看不到那天了。楸吾冷笑。
他观察到连樾身体洞孔魔气的流转方向,看似凌乱汹汹,实则比起十年前愈发有序,竟和炼气期后修行者体内流转的气息一样,实现了大周天式的内外流通。
曾经楸吾携手元祈、温若失击败连樾,便是利用了连樾体内魔气对他自身的妨碍与伤害,而眼下看起来,连樾对魔气的控制已入化境——他的实力已经远高过如今仙界定义的“界主”。
“元兄,切莫与他纠缠!”楸吾传音给陷入苦战的元祈,一面抬手御剑斩魔气,一面召出藤蔓将元祈拦腰捆住,把他从魔气的包围中带离护至身侧。
饶是此刻因与魔气缠斗后颇为狼狈,元祈还端着一门宗主的架子:“多谢贤弟相助。”
楸吾懒得与元祈弯弯绕绕,直接将通体剑气全开,正面与那汹涌的魔气对抗,同时命令元祈:“出塔去,与温前辈一同护阵。”
元祈刚要开口,楸吾便一藤蔓甩过去,将他整个裹住,抛掷到那闪着金银双色光芒的传送法阵。
整座锁魔塔内空空荡荡,只留下了白衣持剑的仙君、和那隐秘于滔天瘴气的魔头。
连樾。
那是楸吾曾经的大师兄,是楸吾呕心沥血侍奉过的“丈夫”,是楸吾亲手拉下神坛的天之骄子。
故未来这厮再惹出什么祸事,楸吾定会奉陪到底。
束缚魔头的锁链发出嗡鸣铮铮,白衣的仙君在漆黑魔气聚成的巨浪里沉浮如一片轻羽,身前却有剑光万丈,霎时闪出千百招式,将这铺天的罗网盖地的巨浪一并掀开,隐秘于魔气中毫无血色的魔头稍稍瞪大了他黑洞洞的眼眶,只剩一半的嘴角裂开峡谷般的空隙。
“我的判断没有出错,楸,你的修为不但没有长进,分明还……”
传音中断,楸吾的剑光斩断护住魔头脖颈的魔气。
连樾丝毫不惧,反倒发出瘆人的沉沉笑声:
“你们的法阵支撑不住下一个十年,我敢保证,楸,我很快便能出塔再见到你了。”
“到时候你该以什么身份来迎接我呢,我挚爱的道侣?”
回应连樾的是楸吾飞出去的照霜剑,然利剑却扑了个空,回转到楸吾手中时,那魔头已陷入锁链之中沉沉睡去。
传送法阵光芒大盛,楸吾的剑尖仍然向前,而塔外却传来两位掌门急切地呼喊:
“贤弟,锁魔塔的法阵已经修补完善,你莫要在塔内久留,魔气伤身啊。”
楸吾这才定神,将本命剑收回识海,“我这便出塔。”他敷衍了塔外人,再次心有不甘地回眸。
黑暗重新笼罩在了锁链与那被锁链裹成的茧上。
借着传送法阵的光芒,楸吾还是看清了连樾稍稍完好的左半边脸。
隐约能看出魔头曾经清俊爽朗的模样。
“小楸,修仙之路漫长遥远,不如你我一同走吧。”
28. 二十八
不知是否因为宋泓掌骨受了伤,次日他手伤恢复再赶到击水台时,师姐便停了他基础的体质训练,让他把映雪剑召出来,开始了最基础的剑法训练。
“虽然你还没办法有效地运气,但你本身体质的力量不容小觑,将本门剑法牢记于心、运用纯熟,之后遭遇强敌也不至于露怯。”师姐如是解释道。
宋泓听闻神色一黯,拳头下意识紧握又松开,但他也没多迟疑,很快调整好心态召出映雪剑,跟随师姐的身法,在击水台中央的湍流里一招一式地比划。
不同于之前的体质训练,这些剑法招式都是宋泓见所未见的,师姐舞完一整套下来,宋泓就感觉到自己的脑子转不动了。
“记不住我可以多演示几遍。”师姐体贴地说。
宋泓握紧剑柄摇头:“记住了。”
他已经很废物了,不能在这种简单的记忆方面显得更废物。
师姐似乎轻轻地笑了笑:“那你便到岸边练习吧。”
宋泓简单地比划了两下,意思是他已经习惯了瀑布的水流,在击水台上练习无所谓。
师姐这些日子与他相处出了些默契,看他这样比划,也便随了他去。
宋泓一边练习一边走神,想着下午到师兄那边得更用心地运气,可似乎师兄和师姐商量好了,见他落到方寸居,打香篆的手都没停,只略略地安排他到另一边的小几前坐下,让他照着小几上已有的符箓,描写基础的符咒纹样。
“运气这方面你自己私下再练习,先行学会这几种符咒,到时林铎找茬考你,你也有办法应对。”
“从右至左第一个符咒,用处是将自身属性之力召唤而出,我属火,用这符咒召唤出的自然是火焰。”
师兄嘴上为宋泓讲解,手上顺势就亮出红金色的符文,霎时火焰就跳跃在师兄指尖,点燃了他细细打好的香篆。
“这符文只是召唤的媒介,属性之力的强弱在于你对气息的运用,这也是前些日子我只让你运气的原因。”
宋泓规规矩矩地描好一个符文,想象中的水流并没有出现,因为他没法掌控气息。
师兄继续娓娓道来:“第二个符咒是借属性之力进行防御,算是第一个符咒的变文,写法大差不差,为防止误用还需要仔细检查笔画。”
“至于第三个符咒,名为‘缩地千里’,能带着你瞬间移动,不过使用前需耗费大量的气息,且只能带你一人移动,故修仙界众修士平时出门一般都御剑或乘坐运输法器,而不轻易使用这种符咒。”
“第四个符咒写法最简单,看上去只是一个圆圈,但这不是完整的符咒,需要你自己绘制独有的花纹,它就是你最想学的通讯符。”
宋泓正描完第二个符咒,听见师兄这般介绍,当即跳过第三个直奔那圆圈去,师兄这时悠悠补充:“你现在运气不稳,不论哪一个符咒,你都发动不了。”
宋泓拄着笔怨念地抬头,商翎收敛了面上的笑意,悻悻道:“方才就告知你了,学这四种符咒的写法,是为了应付林铎找茬。”
换言之,师兄压根没期待过宋泓能学会。
“别那么沮丧,”商翎看出宋泓的低落,安慰道,“至少你现在可以给你的通讯符设计花纹。”
宋泓彻底趴在了桌子上,好一会儿才把自己脑袋从桌面拔起来,将毛笔蘸了浓墨在宣纸上刷刷写:“师兄,你能帮我联系到师尊吗?”
商翎点一点头,“可以,但我师尊有令,不得在师叔处理正事时打扰他。”
“那我只能自己联系师尊?”宋泓追问。
“嗯,你是师叔的弟子,我师尊管不着你。”商翎弯了弯眼睛。
这不就完蛋了吗?
戌时已过,宋泓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院落,没进屋内,就在门槛上坐着,结界里无风,但他仍然瑟瑟发抖抱着膝盖。
师姐师兄都明显在炼气方面放弃了他,只肯教他一些应付事儿的花架子,待师尊回来,他还是半点长进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他呆呆地望着天上瘦成弯钩的月亮,月亮也给不出他回答,原本他还满心满眼等待师尊回来,但此时却生出胆怯,仿佛下一刻师尊出现在眼前,他都能掉头就跑。
但,他还是很想念师尊。
他已经有一百九十二个时辰没见到师尊了。
多想无益,宋泓甩甩脑袋,把这些丧气话甩掉,便又开始紧锣密鼓的调息,再一次困倒在第二个小周天后。
“你这个废材,凭什么做二师伯的徒弟?”
宋泓持剑笨拙地划破瀑布的激流。
“你灵根资质有限,若想达到修仙的门槛炼气期,还需百八十年。”
宋泓执笔勾出工整准确但无法使用的符文。
饶是如此,饶是如此……
“小废物,你还是只有这么点能耐啊。”
宋泓在回院落的路上,忽然被树丛里刮出来的掌风劈了个正着,他躲闪不及又被树根绊倒,下巴着地前往掌风劈来的方向看去,没有月光的映照,他只略略地看清一个矮小的黑影,但这声音沙哑中漫溢着嘲讽,是冷面师叔的矮个子徒弟大暑无疑。
“亏得掌门师伯也看重你,竟然安排大师姐大师兄单独为你授课。”大暑边说边从阴影中走出,面上的横肉堆积着狰狞,“我师尊还说,你曾经能徒手抓住一只小领主的魔物,眼下看来,怕不是二师伯为了你,特意跟我师尊夸大其词。”
宋泓咬牙,在那掌风化网再次劈来前,一个鹞子翻身,召出了映雪剑防御。
大暑趁机也召出了本命宝剑,剑尖直冲宋泓面门而去。
师姐这些日子教授宋泓的剑术一并在他脑海里翻涌,他身体也做出了相应抵挡的反应,但不对劲……不对劲!
兵刃相接,锵锵如石破天惊,宋泓只勉力接了两招,虎口便发麻得厉害,几乎快握不住映雪剑。
而大暑身法极快,两招之后变换了招式,闪到了宋泓身后直奔他后颈。
余光里,大暑手中的长剑冷光凛冽,不似宋泓手中的映雪黯然无光,这一剑还未刺向宋泓,他便感觉到了杀气腾腾的寒意。
好在宋泓反应力不低,回身闪过一击,便也不恋战,钻入树丛中撒腿往半山腰跑去。
那大暑却还穷追不舍,轻身御剑挡住了他的去路,居高临下地释放阵阵掌风,犹如猫捉老鼠般逗弄宋泓满地打滚地逃窜。
等到宋泓终于逃到院落外,还未来得及打开结界钻进去,身后大暑的掌风变为长剑,直直地往宋泓的后心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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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宋泓再次打滚躲闪,这次更加清晰地看到剑身上流转的光华,而那寒光毫不留情地划破了宋泓侧脸,触感与金属的剑器一模一样。
难道这就是“气息”给予剑法的附加威力?
宋泓来不及深想,连滚带爬地钻进结界,那长剑便顺势被结界弹回了大暑手中。
“别让我再逮着了,小废物。”大暑负手御剑悬于半空,冷冷地垂下眼皮,“下一次,你没那么好运气。”
宋泓还定定地望着那寒光凛冽的长剑,不服气地抹了一把侧脸的伤口,若是他也能顺利炼气,那么映雪剑是否也能这般威风?
修行还是不够,不可懈怠,不可懈怠!
*
走出锁魔塔后,楸吾就其无法镇压魔头连樾至下一个十年的问题,和凌云乾道两大宗门的掌门人进行了长谈。
凌云宗掌门元祈直言,培养门中弟子总体战力,是应对魔头出世的重中之重。
乾道宗掌门温若失则认为,不可与那魔头硬碰硬,提前准备更为厉害的杀伐阵法才可万无一失。
而楸吾,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破镜飞升,若宋泓的水灵根无法使用,那么他要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一个水系的元婴?
答案又绕回到自己培养,毕竟如今修仙界,元婴期的修士不过百人,水属性又只占其中的五分之一,稍稍点一点人头,便能知晓少了哪一位。
另外楸吾还得向这二位掌门交代,他们宗门各损失一位元婴修士的惨剧。
提到此事,两位本在争执如何除魔的掌门瞬间哑了火。
“是我不够及时,耽误了搭救的时辰。”楸吾略略地同二人赔罪。
元祈叹息:“此事是我和温若失考虑不周,让贤弟帮忙收拾烂摊子,实属抱歉。”
温若失也忧心忡忡,甚至忘了与元祈斗嘴:“一只未知的界主竟有如此实力,若连樾的修为高于界主,那么我们又当如何除掉他?”
二人齐齐地看向楸吾,眼底的期盼快要漫溢出来。
楸吾只好顺台阶下:“我会更加勤勉地修行,届时为整个修仙界兜底。”
原本这也是他的过失,需要他自行了断。
“师兄,如果十年后宋泓还未修成元婴,那我是否可以去别的宗门抢一个水系元婴?”
同桑羽简单地转述了锁魔塔的现状和长谈后的结果,楸吾煞有介事地发问。
通讯那头,桑羽沉默了好一阵,方才艰涩地开口:“我早说你陷害连樾的法子漏洞很大……”
“你马后炮已经晚了。”楸吾冷笑地打断道,“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我只能告诉你,近一个月来,小宋的修行状况不容乐观。”桑羽唉声叹气,“莫说十年修成元婴,他十年能否炼气都是个问题。”
“另找也来不及了。”楸吾喃喃,“不过,我倒是有信心把他养好。”
“不能用你我修行的法子,那样他的元婴还是毁了。”桑羽提醒。
“他情况和你我不同,”楸吾笃定道,“他不是废灵根,我记得某本古籍有记载过他这种情况。”
“你只有不到十年的时间。”桑羽仍然忧心忡忡。
楸吾活动了下脖子,“那确实不能再耽搁了。”
29. 二十九
大暑师兄似乎还执着于那猫抓老鼠的游戏,自那次袭击过后,宋泓结束晚课回院落的路上,都会遭遇大暑的本命剑。
宋泓懊恼自己无法调动气息,剑器每每与大暑相接,都有种迎万钧之力而无所抗衡的挫败,好几次差点让映雪脱了手,没有一点反击之力,分明之前和师尊比试时,他都还能迎着剑芒回击,师尊散发出的气场可远高于大暑。
我怎么越修行越孱弱了?
又一次狼狈地滚进结界的庇护里,宋泓按着剧烈抖动的手腕,心脏跳得快爆炸出喉腔,而大暑阴恻恻的嘲笑如附骨之蛆,从结界外渗到宋泓的脊梁。
“我要是你这种小废物,早就在师伯回来前,就自觉卷铺盖走人了。”
不,我才不走,好不容易才遇见师尊,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和师尊在一起……
宋泓下意识攥紧僵麻的手腕,待到颤抖平复,将那嘲讽甩在身后,不管不顾地进门调息——他还得再精进,再精进一些。
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方才随他一同摔进结界的,还有一张银白色的符纸。
“师姐,练习结束后,我能和你比试一场么?”
又一天清晨,宋泓翻上击水台报道,举着手写木板问师姐李霜降。
师姐只淡淡地觑了他一眼,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将阻隔他二人的瀑布水流划开一道间隙。
“可以,但我这跟你过五招。”
宋泓眼睛立马亮起来,忙忙鞠躬感谢,喜滋滋地召出映雪开始今日份的练习,师姐却难得地多说了两句:
“我看到大暑那小子找你麻烦,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说他两句。”
宋泓握剑的手顿了顿,他想起来霜降师姐和大暑师兄同出一门,连连摇头,拿出木板诚挚地划拉:“谢谢师姐关心,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能够处理好。”
师姐勾了勾嘴角:“待会儿比试,打输了别哭鼻子。”
哭鼻子倒不至于,但那种迎战的胆怯,在宋泓看清师姐剑锋流转的冰蓝色寒芒时,又一次将他全身裹挟,练习得滚瓜烂熟的剑法,在师姐剑尖刺来那一刻,还是被宋泓抛到九霄云外,仅凭身体本能做格挡。
师姐明显显地一蹙眉,她手腕一拧,令剑身脱离宋泓的格调反手再一挑,就令宋泓手上的映雪瞬间脱出。
李霜降用剑挑起地上的映雪,而宋泓还在恍惚,一时失手,结果被扑过来的映雪划破了虎口。
师姐的眉头蹙成了川字:“你和二师伯比试时,不是这个状态。”
宋泓黯然地收回剑,麻木地攥着炭笔书写,虎口的血很快浸红了木板。
“师尊在比试前教导我,剑尖要一直向前。”
师姐冷冷反问:“那你现在是忘记他的教导了?”
宋泓通体一震,对啊,他怎么会忘记,怎么一直在执着于对方的剑气凛凛,而不是关注自己的剑尖?
“师姐,”宋泓笔下的炭字黑中发红,“我想再试一次!”
“把你伤口处理一下,然后到击水台外边比试。”师姐丢给他一方银丝白底的手帕,径自轻身跳到了岸边。
宋泓收回木板,草草地用手帕裹伤,他鼻腔酸涩得厉害,可能是呛了水,不过他心里的胆怯就此一扫而光。
他不用瞻前顾后,他只要自己的剑尖朝前。
“锵”!
这次宋泓并没有选择一昧地格挡,面对师姐每个直取他要害的剑招,也硬着头皮挥剑相抗,他既然都不怕受伤,那么便更不计较师姐剑身额外的寒芒。
纵使映雪在他手中犹如废铁又怎样?他这就用废铁接下师姐的五招!
李霜降到底剑法纯熟,见宋泓来势汹汹,迅速地转变进攻的身法,令宋泓的攻击扑空一瞬,待宋泓反应过来,师姐已然悄无声息地飘到了他的背后,剑身险险地擦过他腰侧。
好在宋泓很快反应过来,将腰一扭,回身又是一击。
伴随着剑器的铿锵之声,宋泓感觉到师姐浑身的气质愈发肃杀,他也忘记自己与师姐过了几招,脑海里唯一想着的就是接招,再接招,不能再被打趴下,不能再被打飞映雪剑。
宋泓右手的伤口渗血染透手帕,也染进了映雪剑柄的凹槽,宋泓全然不觉,握紧映雪的手仿若铁铸。
飒飒有冷风过水袭来,宋泓浑身气血涌动,不觉寒冷,唯有眼睫感受到刺入眼球的寒意,再一眨眼,他看到了师姐手中长剑瞬间凝出六角凌厉的冰花,那冰花自剑萼开出,带着轻微的滑弦声向他涌来。
师姐的剑尖寒芒闪动,那冰花就开在了宋泓脖颈,令他下一瞬呼出的气息泛白。
“一共三十招,你的剑法练得不错。”师姐收回长剑,那凝住宋泓脖颈的冰花也瞬间融化,“最后一招我动了真格,而你也没有倒下。”
宋泓收回剑,后知后觉自己右手掌冰冷麻木,而右胳膊也因酸痛快抬不起来。
师姐和他一样,拥有水属灵根,这周遭水汽充裕,如果师姐想,那么这击水台上下都是她的助力,而宋泓单单只有他的映雪剑。
难怪第一天见师姐,师姐就劝说他知难而退。
“今天的修行就到这里。”师姐习惯性帮他烘干衣服,“回去仔细疗伤。”
似乎见他还低落地垂头,又补充了一句:“之后再遇到大暑,你按照今日和我比试的力度与他较量,争取把他手脚打折,让他不要再为非作歹。”
宋泓勉强地笑一笑,收剑又把板子拿出来:“可是师姐,他是你师弟。”
“你也是我师弟。”李霜降说,“再者,我又没帮你出头。”
宋泓不需要别人帮忙,这只是件小事而已。
*
下午,宋泓到师兄的方寸居上课,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掌门师伯。
也许因为师伯的到来,书架层叠的方寸居也改变了模样,洞府外到洞府内只余一条汉白玉铺成的通道,两侧是潺潺的流水,绕成圆弧,将洞府中央荷叶状的平台托起。
洞府之上垂下轻云般的碧纱,将那平台柔柔笼罩,平台之上只一软榻、两三桌案和小几而已。
掌门师伯侧卧在软榻上,师兄则跪坐在榻前熏香,觉察到宋泓的脚步声,师兄也只略略地别过眼,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宋泓不明所以,但也轻悄地照做,岂料他刚坐到他常用的桌案旁,师伯便悠悠然转醒。
“小宋来了?”师伯撑坐起来,长发如老树的气根,随意地在床榻上漫开。
宋泓立马起身行礼,再抬眼,瞥见师兄正仔细地擦拭师伯差点垂到地面的发丝。
做弟子要做到这种程度吗?宋泓心下一凛。
“你师尊大概这两天就会回来。”师伯笑吟吟地说,“你若修行有余力,课后可以在山门外等他。”
“你们师徒多日未见,你早些见他肯定欢喜,他早些见你也是如此。”
师尊也会期待与他重逢么?宋泓心跳得厉害,自师伯说起师尊就开始狂跳,一刻都不停歇。
“那我能现在就去山门吗?”宋泓积极地掏出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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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伯略一挑眉,宽容地笑道:“我同你师兄商量,若你能把这些天学的符咒默写正确,这两日午后的课便可以不来上了。”
宋泓举高板子:“我会我会!”
一不留神便露出了手背到手腕深深浅浅的伤疤,他自己上药不太仔细,只管伤口愈合,不管那些疤痕残留。
“你的手……”师伯果然也瞧出来了。
宋泓忙把手缩回,摇头如拨浪鼓。
一时间他全然忘记这一个月来的挫败与委屈、伤痛与不甘,这些在即将要和师尊见面相比不值一提,而且在拜入宗门前,宋泓过的日子还不如这一个月呢。
见到师尊后,他一定先把自己整个扑进师尊怀里,然后笔走龙蛇,告诉师尊他有多么想念师尊,不过他很坚强的,只流了一点点眼泪。
奈何垂下眼,宋泓又看见了自己脏兮兮的袖子和伤痕累累的手——待会儿从方寸居回去,他要把自己好好打理一下,师尊爱干净,他也怕自己弄脏师尊雪白的衣袍。
宋泓很快通过考核,这些天师兄传授他三十六种符文,他一笔不落地默写完毕。
师伯夸奖他符文画得工整,没待师兄评价,就抬手放他走人。
宋泓规规矩矩地等着师兄发言,师兄失笑:“你掌门师伯的话比我还是权威些的,之后林铎若问起你谁教你的符文,你大可搬出你掌门师伯的名头。”
意思就是你也满意咯。宋泓努力地翻译师兄的话,心里腹诽:什么叫我掌门师伯,不也是你自己师尊吗?
面上宋泓倒没有异议,冲师伯师兄行过礼,步履轻快地迈出了方寸居。
宋泓对院落里的布置仍然不熟悉,所以清理自己只能打后院池塘里的水,冷水,触感只比击水台的瀑布好一点,好在结界里温度适宜,宋泓简单地冲过澡裹上新衣服,体温便很快回升。
梳头梳头,马尾还是好难扎,别又扎歪了。
宋泓对着池塘打量自己,水波柔柔,他上下左右地看了,没挑出额外的毛病。
下山,到山门。
宋泓几乎跟只兔子似的一蹦一跳,这路程不算近,但他蹦跳到山门外,竟也不觉得疲惫,兴奋地在那门口来回踱步,直到偏西的金乌彻底没入暘谷。
山门的影子因月光冷寂下来,宋泓这才停住步子,呆呆地望着那一瓣月亮。
月相已经走过新的一轮,这瓣月亮不再是之前的那一枚。
师伯说师尊是这两天回来,没说今天一定回。
他这才意识到长辈话语里的关窍,兴奋感被失落瞬间淹没,他颓唐地瘫坐在台阶上,无意识地环抱住自己。
是不是还要向霜降师姐告假,他若明日到击水台上课,便无法时刻守在山门,迎接师尊的到来,或许师伯会帮他告假?
不,师伯不怎么管他,师兄也不管。
师姐倒是心软,但对待他的善意也是点到为止。
没有人会像师尊那样,方方面面地顾及到他的情绪和心思,虽然大家不一定都是坏人,但只有师尊是最好的人。
宋泓摩挲着自己手背手心的疤痕,他有机会开口向商翎师兄讨要除疤的膏药,师兄也不会在这方面克扣他,但为什么还会粗心大意地忘记呢?
估计还想让师尊看到吧,能够趁机在师尊面前撒个娇,告诉师尊近一个月来他没有偷懒。
这很像他没有学好的借口……但宋泓一想到师尊投在自己身上温柔的视线,便感到无法抑制的幸福。
师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