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报不如练剑》
3. 引路人
《我助老婆当天帝》是一部彻头彻尾的恋爱小说。
乍一看它的名字,仿佛要写一对道侣发于微末,历经千险后得道飞升,乃至登临天尊,重塑天界正统,是部事业流小说,但因登场角色大多都是天元之体,根本不需要按照常规方式修炼。
所谓天元之体,指的是天帝之子陨落后,其神魂碎裂成数片进入轮回,之后身怀碎片能量出生的凡人。
天元体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他们的修道之路各不相同,还可以互相争夺彼此的碎片,直到让自己体内的神魂力量变得完整。
据说,神魂一满,人无需经历天劫,便可直接得道飞升,进入天界后还能当上下一任的天帝。
故《我助老婆当天帝》的主要故事线,讲的便是其他天元体觊觎落星河,令其频频遇险,而爱慕落星河的裴琢频频出手相助,解决对手并将碎片交给落星河,帮助其吸收全部能量,稳稳飞升,成为天帝。
落星河飞升之时,裴琢已一无所有,他自知二人身份已天差地别,自己已经不配待在对方身边,本想黯然退场,没想到落星河竟然不嫌不弃,邀他同往,穿插着五百字对落星河品性之高的赞美,两人幸福相拥,故事结束。
裴琢回来前,盛正青等人检查过故事背景,天罡宗半个月前就发来传书,希望和清鹤观合力讨伐鬼狐,眼下再过三日,包含落星河在内的天罡宗弟子就会抵达清鹤观,主角双方正式见面。
届时犹如天雷勾动地火,裴琢心里扑通扑通,从今往后宁愿往自己胸口捅上几刀,都不会让落星河的指尖划伤一道。
现在,裴琢说他考虑把落星河给杀了。
房间里一时沉默,二长老干笑一声:“哈哈,你这娃娃又在开玩笑了。”
裴琢回以一笑。
二长老:“......你是在开玩笑,对吧?”
裴琢点点头:“对咯。”
但是话又说回来,“我和对方无冤无仇,对方却想要害我,既然是对面挑衅在先,我去捉他也是合情合理。”
裴琢右手握拳,信誓旦旦地保证:“尊长们放心,等我把他关进地牢,不出十个回合,我必从他的嘴里撬出点东西。”
那还不如手起刀落杀了他呢!三长老率先摇头,试图挽救:“此事诡异,下蛊人不明,何必先把那武力榜第四落星河关进地牢呢?”
她特意多提了下落星河的名字,以加强裴琢的记忆。
裴琢犹豫道:“可既然是情蛊,下蛊人就很可能是榜四自己,或者他认识的人啊?从他入手,应当是能发现些线索的。”
他根本没打算记住人名!三长老悲凉闭眼。
一般来讲,情蛊都是一方想让另一方爱上自己,才意图下蛊或者找门路帮自己下蛊,很少有第三方抱着当月老的心乱点鸳鸯谱。
裴琢的推断很合理,掌门也只能附和:“你是说,榜四落星河应该是个突破口?”
裴琢点头:“自然。”
他又在心里想,也不尽然。
下蛊又不是在心里默念一遍“我要让李二爱上赵四”就能成的,往往需要生辰八字,头发指甲等随身物,自己百年未离门派,活动范围只有清鹤观到忘忧山一带,谁最清楚他的隐秘,谁最容易拿到他的毛发?
自然是清鹤观门人。
不然他干嘛要回来时就用上寻踪香,而不是等碰上榜四再用呢。
“我听闻落星河为人正直,行事光明磊落,是天罡宗不可多得的新起之秀。”掌门思忖片刻,不紧不慢道:“此事蹊跷,背后或许另有隐情,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天罡宗三日后就到,你们之后还要一同出发讨伐鬼狐,”掌门顺手支招,为姻缘事业添砖加瓦:“正好,你可以和榜四落星河多接触一番,亲自看看他品性如何。”
二长老在旁边不住点头,总之先把落星河给摘出来:“是啊,万一那榜四落星河也不知情呢?”
“您是说,”裴琢若有所思地接话:“榜四可能也是遭人陷害的?”
“嗯?”二长老愣了下:“嗯。”
“是有人想故意挑拨我们和天罡宗的关系,才以下蛊的方式,抢先引起我对榜四的恶感?”
二长老:“……有理。”
“原来如此,尊长们想得周到。”裴琢恍然大悟,立即义愤填膺道:“若真如此,那这背后下蛊的人可真是狼子野心、道貌岸然、卑鄙小人,竟然使用这么下三滥的招式!”
房间里一阵微妙的沉默。
二长老目光游离,又听裴琢朝自己征求同意道:“玄明师叔,您说是不是?”
始终不说话的盛正青突然“噗嗤”笑出声,音调幸灾乐祸,毫无自己也被骂了的自觉。他见大家都在看他,很快收起笑,清清嗓正经道:“看我干嘛?我只是见小琢回来太高兴了。”
裴琢听他这么说,跟着笑起来,视线又移向坐在盛正青旁边的二长老:“玄明师叔?”
“.......”二长老的表情像吞了只苍蝇,字正腔圆地从嘴边挤出一个字:“是!”
*
盛正青自出来之后就在笑。
他受过严格的训练,一般不会笑,除非忍不住,盛正青搂着裴琢的肩,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
裴琢在他旁边吃蜜果,时不时往盛正青嘴里塞一颗。
裴琢有段时间没回清鹤观,盛正青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讲,两片嘴上下翻飞,先问裴琢近况,再讲自己的琐事,裴琢听他絮絮叨叨地说:“唉,我还是喜欢你养出来的……”
裴琢看准时机,朝他嘴巴里精准丢进去一粒果子。
盛正青娴熟地嚼吧嚼吧咽下,又说:“……猪,我上次在青鸾庄那边吃的……”
裴琢又往对方嘴里投进去颗果子。
盛正青嚼嚼果子咽下:“……灵猪肉啊,吹得可好听了,一大份猪排只要五个下品灵石,实际端上来那可真是……”
果子小,吃得快,他说着说着,嘴里又被塞进去颗果子,说话节奏第三次断掉,盛正青吃完后补上最后的尾巴:“……太难吃了!哦,我是说那儿的猪肉排,蜜果挺好吃的。”
裴琢被他逗得咯咯直乐。
他们同在云上君门下,但比起师兄弟更像年纪相仿的朋友,路过的修士看了一眼,脑袋里冒出“狐狸逗狗”四个字,没敢说出口。
大长老云上君的首席弟子盛正青,七境后期高手,门派里敢跟他这样玩闹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裴琢接连喂了对方几颗果子,点点头肯定道:“正青还是这么好喂。”
“嗯?”这话听着怪怪的。
裴琢笑眯眯接道:“这么不挑食的正青都说难吃,那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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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的确不好吃。”
“那是!”盛正青高兴赞同道,“要不是你去不了青鸾庄,我肯定要让你也尝一口。”
“也不是去不了。”裴琢纠正他:“就是太远啦。”
青鸾庄距离忘忧山足有几万里地,裴琢不适合出这么远的门,相比之下,鬼狐的老巢莲城可近多了。
想到这件事,盛正青的笑意就淡了。
《我助老婆当天帝》的故事结构太简单了,全书也就写了讨伐鬼狐的这一趟来回路,没开过更大的地图,没什么惊天反转,甚至裴琢的实力都没升级过。
系统给出的书或许会瞎编大半本,但不可能一整本都是编的,书里的角色去的地方越多,发生的奇遇越多,现实里的变数才越大,《当天帝》把故事舞台限制得越死,意味着里面的剧情越容易发生。
盛正青咽了咽口水,突然道:“小琢啊,我跟你说个事儿……”
“就是,呃……你将来,不对……你要小心……”他说得越来越慢,十分吃力,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头上冒出层薄汗。
裴琢听了几秒,手里的蜜果吃完了,就又掏出来一包花生,把一颗花生米投进盛正青的嘴里。
盛正青下意识嚼了嚼,原本要说的话也断掉,绷紧的肩膀顿时跟着松快下来。
“不用说了,”裴琢点点头道:“我晓得了。”
“嗯?”盛正青更愣,花生米下肚后惊讶道:“啊?你晓得什么了?”
是明白了谁下的情蛊?
盛正青有点心虚,想想裴琢在一羽阁的表现,有点不好意思再用胳膊揽着裴琢了,他往旁边侧了些道:“呃,你生掌门和师叔们的气了?”
“完全没啊。”裴琢跟着往旁边一斜,稳稳靠在盛正青身上,他先前只是想逗人玩而已:“跟掌门和师叔们有什么关系。”
盛正青纳闷:“那你指什么?”
“我晓得,”裴琢又笑了,无所谓道:“正青想瞒天。”
盛正青似乎总能知道些“未来之事”,这乍一听神乎其神,但实际只跟对方待了俩三月,裴琢便确信盛正青也只是能知道而已。
和需要反复推衍天象窥探天机的占星阁修士不同,盛正青根本不懂星象测算,仿佛天道会直接告诉他要发生什么事,又蛮横命令他不准说出口。
听见裴琢的话,盛正青眼睛亮了亮,忙问裴琢:“那我要怎么告诉你这些?”
“什么都别说。”裴琢道:“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事后该怎样就怎样咯。”
对方给自己下一个情蛊,有整整一屋子的共犯,香线都缠绕到了天炉鼎上,这蛊大概十分重要,叫盛正青给自己透露点芝麻小事还成,真有意说出件大事,谁知道他会遭什么罪?
盛正青摸了摸脑门,看上去有些沮丧,裴琢自顾自吃着花生米道:“忘忧镇上有个传说,说人刚死后,魂不知该去往何方,这个时候就需要专门的使者带路,领着他们前往轮回,使者就叫引路人。”
“魂儿没办法瞎跑,只能跟着走,我可是个大活人。”裴琢拍了拍盛正青的背,说话时隐约可见他尖尖的虎牙:“你就负责指个路,我想干什么都是我说了算,与你何干?”
裴琢笑眯眯道:“行啦,我刚回来,你带我四处逛逛吧。”
“想带我去见谁,就带我去见谁。”
4. 五境
盛正青打算带着裴琢去见姬伏胜。
姬伏胜,裴琢的儿时好友,《当天帝》里面的重要配角之一,初登场时修为就已至九境,离飞升仅一步之遥。
他还有个隐藏身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鬼域魔尊,可谓全书“理论上”的战斗力巅峰。
天道预言既出,因果已在冥冥中开始转动,盛正青掐指一算,眼下这个节骨眼,姬伏胜应该正躺在百草堂的病床上养伤。
这一养伤,姬伏胜就从登场直接养到了退场,大结局时都没能恢复到平时的七成实力,而落星河被喂了一肚子碎片,讨伐鬼狐回来时已经从四境一跃变成九境强者。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双方实力反转,落星河轻轻松松就取走了姬伏胜体内的最后一片碎片,神魂臻至圆满,姬伏胜虽保住一条命,但也就此修为尽毁,沦为凡人,从书里下线了。
思及此,盛正青立于百草堂门前,轻轻地叹了口气。
明知熟识的人在《当天帝》里会过得不好,自己却要视而不见,甚至推波助澜,这就是员工的任务,对姬伏胜如此,对裴琢亦是如此。
盛正青抬手欲推门,忽然听见门后传来阵桌椅翻倒的动静,夹杂着几句模糊的叫嚷。
“……?”
盛正青收回手,扭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裴琢,对方岁月静好,正在和房梁上筑巢的鸟聊天。
从一羽阁走到百草堂的路上会经过膳堂,裴琢跟那里的值守弟子聊了几句,出来时手里多了个装满水果的果篮。
现在他夸奖着鸟儿做的家特别好看,从怀里摸出三粒种子,又成功和鸟交换来了几支装饰用的鲜花。
裴琢和盛正青对上视线,一手提着果篮,一手拿着鲜花道:“我准备好了,我们去探望病人吧。”
“你还专门给他备了探望品?”盛正青感慨:“太贴心了,老姬见到你不得感动得痛哭流涕。”
“我也这么想,”裴琢点点头道:“这话正青记得和老姬当面说一遍。”
“那我不行!”盛正青断然拒绝道,把头摇成拨浪鼓,看得裴琢又笑起来。
他们笑了两声,然后一同陷入沉默,百草堂的大门依旧紧闭,门后的吵闹越来越响,叫骂声越来越大,让人难以忽视。
盛正青和裴琢大眼瞪小眼,裴琢提醒道:“正青好像说,要带我去个安静惬意,令人动容的地方。”
“呃……”盛正青硬着头皮道:“对,根据我的卜算结果,老姬现在就在门后,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只待我们过去深情呼唤一番,他就会被唤回生的希望,睁开双眼,颤颤巍巍地握住我们的手。”
然后,他就可以安心等着某天被落星河掏碎片了。
“这么厉害啊。”裴琢悠哉鼓励道:“你加油。”
“那是,那是。”盛正青干巴巴道,神情忽然一变,身子往侧面一闪,一条折断的桌腿哐当一声破开半扇门飞了出来。
它擦过盛正青朝裴琢飞去,裴琢偏了下头,那条腿又擦过裴琢的头发,直直戳到裴琢身后的地上。
盛正青皱起眉,转身一把推开大门,大喊:“老姬!我们来看你了!”
“姬伏胜!你有种杀了我!!”
两种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落地,堂内的值守弟子惊了一下,第一时间退到一旁,恭恭敬敬道:“盛师兄。”
屋里面一片狼藉,桌子椅子都被掀倒在地,正中央站着两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提着”另一个人。
被拽住衣领,双脚离地的人身穿紫色衣袍,此时面红耳赤,牙关紧咬,他的手死死握住另一人的手腕,那只手腕上缠着绷带,因为他的抓握渗出血来。
手腕的主人一身黑衣,不仅手腕上缠着绷带,脖颈和前胸上也缠着好几层,俨然是位“重伤患者”。
这位重患把紫衣弟子像拎鸡崽一样拎起来,他对崩裂的伤口视若无睹,反倒冷笑了一声,言语间带着冰冷的杀意:“你找死,我成全你。”
这可太安静惬意了。
裴琢待在盛正青身后,从果篮里拿出颗苹果吃起来,配合地感叹道:“哇哦,这就是正青卜算的实力吗?”
“……”
屋里几个人听到这话,神情皆出现了变化,紫衣男愣神一瞬,而后表情更为愤恨,黑衣男则皱了下眉,扭头看见裴琢后眉头锁得更深。
值守弟子的表情则轻松了许多,又行礼道:“小裴师兄。”
“值守辛苦了。”裴琢笑眯眯道,给小弟子递过去一个苹果:“喏,吃吗?”
“谢谢小裴师兄。”
弟子接过苹果,主动退到了旁边,既然代理长老和戒律堂的首席弟子都来了,那这场发生在百草堂的打架,就不需要他这个普通弟子多嘴了。
“呃,哎呀,怎么刚回来就在吵架?”盛正青面露尴尬,赶紧边唉声叹气,边率先上前道:“老姬啊——”
“盛正青。”姬伏胜冷声道:“你想好了称呼再说。”
“好的姬兄。”盛正青秒改口,又劝道:“你说说你跟人家较什么劲呢?你都九境修为了,对付人家一个六境的上什么手啊,意思意思用点真气轰走他就得了。”
值守弟子闻言顿了顿,神情有些复杂,裴琢在一旁多递给对方一个橘子以作安抚,贴心指出道:“修墙很麻烦的。”
真叫姬伏胜用上真气把对方轰飞出去,那对方至少能被轰出去三个房间,在墙上撞出一排人形缺口,修缮量可比现在大得多。
“盛正青!”紫衣男脸涨得通红,怒喊道:“少在这儿说风凉话,你管还是不管!”
“欸,我这不是正在管吗?”盛正青揣着手抱怨道:“席如你也是,没那个实力你惹人家干嘛?”
被唤作席如的弟子怒目圆睁,额角青筋直跳,话脱口而出:“笑话,五境的废物都能做首席,你拿修为来压我?!”
“……”
盛正青干笑了声,姬伏胜眯起眼睛,这回真的运转起了体内真气。
室内的空气仿佛在变凉,变薄,成为一柄柄无形的利剑,轻易就能割断人的喉咙。
九境修者的威压只需稍微释放,就令境界低微的弟子们脸色越发苍白,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无声的惊惧中,另一个声音忽然开口。
“呀,”裴琢似乎才反应过来,讶然道:“原来是在骂我?”
“可是小二,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因为输给了我,才做了次席的。”裴琢轻笑一声:“六境赢不过五境,你猜说出去,谁显得更废物?”
“小二”这个称呼让席如脑子里的弦啪一声断掉,眼球瞬间充血,他死死瞪着裴琢,开口欲骂,胸膛在剧烈起伏后鼓起,姬伏胜眼神一冷,当即把他甩向一旁。
噼里啪啦的一串响动过后,席如趴在一个翻倒的圆凳上,几秒后“哇”地吐出口淤血来。
值守弟子匆忙跑上去,无奈道:“席师兄,您真的不能再动气了。”
对方没有出声,席如似乎暂时昏了过去,盛正青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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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擦了两下下巴,恍然大悟道:“原来他受伤了啊,我说怎么这么不抗揍。”
瞧这话说的,值守弟子无奈地想,要是没受伤,来给人治病的百草堂干嘛?
他把人扶起来,又喊来几个待在墙角不敢说话的实习弟子将人带走,这才回道:“回盛师兄,席师兄中了火毒,不便动怒,容易气急攻心。”
他看了看满地的狼藉,又道:“正厅需要打扫,要劳烦师兄们去侧厅休息了。”
百草堂的大门敞开,被砸烂的木条木板、瓷器碎片被悉数清走,姬伏胜作为重患,也被带回了自己的单间病房。
盛正青跟着进屋的时候愣了下,看着干净整洁的屋子不由嘀咕:“行啊姬兄,合着你刚才打人是特意出去打的,打完一通你屋里什么事都没有。”
裴琢吃着苹果,跟在后面点头:“老姬很聪明的。”
“……”姬伏胜原本想顺嘴骂盛正青两句,听见裴琢的话又卡住,他看向裴琢,眉头紧锁,过了会儿憋出来句:“你为什么这么叫我?”
“不亲切吗?”裴琢反问道,见姬伏胜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主动点点头改口:“好吧,伏胜。”
裴琢又提起另一手的篮子,里面放着几颗色泽鲜亮、形状饱满的水果,还插着几朵鲜花作为点缀:“送给你吃的。”
他看上去格外诚恳,如果他没有同时吃着苹果,看上去就更诚恳了。
百草堂的弟子端着药品进来,要给姬伏胜换掉那些渗血的绷带,盛正青大咧咧坐在一旁道:“我们听说你外出云游,结果被不知哪路高人狠狠打了,特地来看看你。”
他在脑袋里迅速过了一遍剧情。
鬼域老魔尊的部下暗中勾结,先以下毒的方式削弱姬伏胜,再群起而攻之,意图造反,最后虽全军覆没,但也让姬伏胜受到重创,之后姬伏胜利用自己的正道身份,回到清鹤观暗中养伤——
——以上皆为《当天帝》里的角色背景介绍。
姬伏胜冷哼了声,伸出手臂让医修帮忙换药,开始闭目养神,看样子不打算跟盛正青多嘴。
三个人陷入诡异的沉默,房间里一时只有裴琢啃苹果的声音,盛正青也没想好要唠什么嗑。
书本上也只说,“裴琢和盛正青前来看望多年不见的好友姬伏胜,发现对方受重伤昏迷”,再之后便没了。
这两句话在书里的作用,其实是埋了个“其受伤时间和魔尊消失时间相近”的伏笔,用来在后面揭露姬伏胜竟是魔尊本人,而揭穿这点的正是落星河,故事以此来表述落星河的冰雪聪明。
比较尴尬的是,自己作为员工早就知道姬伏胜的身份,只头疼真发生了这种情节要如何演得真实,至于裴琢……
盛正青扭过头去,和裴琢对上视线,裴琢眼神平和,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笑。
但狐妖的眼睛与人不同,被那双金色的竖瞳看着时,人很难感受到其中的温度,只会觉得冰冷、危险,像在被喜欢玩弄猎物的野兽审视。
这让裴琢常给人一种矛盾的异样感。
……小琢都能猜到自己能接收“天道”的消息,总觉得也早就猜到了姬伏胜是魔尊,盛正青把视线移回来,在心里默默嘀咕着。
“……裴琢。”姬伏胜在这时睁开眼睛,他刚刚似乎思考了许久,眼下打破沉默,视线直直和裴琢对上。
对方五境修为,无论怎么看,都没有任何压制了修为的迹象。
姬伏胜皱起眉,冷冷道:“你现在怎么这么弱?”
5.助力
裴琢与姬伏胜已有数十年未见。
对于动辄活个几百年的修士来说,这或许只是短短一瞬。
他们二人天资极高,修行速度令人望尘莫及,莫说寻常修士,放在天元之体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水平,两人分别时,皆是五境修为。
分别之后,姬伏胜对外说是云游,实则游进了鬼域摸爬滚打,裴琢对外说是回了忘忧山修行,实际上也的确长期住在了忘忧山,只在固定的时日回清鹤观。
姬伏胜隐藏身份和老魔尊单挑,一剑捅死了对方,此时,裴琢正在山里养第一批猪崽。
姬伏胜原本已施施然离去,不久后却被魔修找上门,他被告知按照鬼域规矩,自己已成新任魔尊,此时,裴琢正在山下和屠户签订卖猪的契书。
姬伏胜修炼勤奋刻苦,他的修行之路很依赖实战,魔尊是个好身份,鬼域里势力混杂,有不少魔修暗地里想杀他,不明真相的正派弟子也想杀他,姬伏胜来者不拒,利用自己的双重身份摸索出了套最适合自己的修行方法。
此时,裴琢也在忘忧山里摸索出了套比较完整的养猪产业链。
曾经二人互相切磋,共同进步,约好日后顶峰相见,如今真的见面,一个已经是九境高手,一个仍停留在五境水平。
姬伏胜显然无法接受。
裴琢吃完苹果,放好果篮,擦了擦手,又拉了张椅子坐下,才道:“这个嘛,你就当我成了忘忧山的契修吧。”
这是个让人火大的答案。
姬伏胜的眉毛动了下,嘴上没说话,盛正青偷偷瞥了一眼,觉得老姬这一段时间未见,忍耐力见长。
他刚这么想了,下一秒自己的身形就猛的一晃,盛正青差点连人带椅翻下去,赶紧站了起来。
他扭头一看,椅子倒在地面上,两条腿都被削掉了一截,留下整齐的切面。
“不是,”盛正青瞪大眼睛道:“你忍不下去就拿我出气吗?!”
“不对?”姬伏胜没什么温度地反问他:“走之前谁做的保证?”
盛正青顿时熄火,姬伏胜离开前,他曾信誓旦旦地说过自己会看顾好裴琢,助力二人将来顺利实现巅峰对决,打得尽兴,打得出彩,打得酣畅淋漓,打出个你死我活。
帮姬伏胜换药的弟子有点紧张,拿不准现在的情况,裴琢则笑了笑,轻松道:“正青已经很努力了。我自己想当契修,他也拦不住呀。”
姬伏胜转过头去问:“你分明是剑修,什么叫当你是契修。”
“因为现状和契修差不多。”裴琢道:“以忘忧山为契约对象,山上灵气充足,万物欣欣向荣,我就会变强,反之山上灵气枯竭,山野荒废,我就会变弱。和跟灵兽们缔结契约一个道理,只不过他们缔结的叫灵契,我缔结的可以叫地契。”
姬伏胜:“那看来山上不怎么样。”
裴琢点点头:“确实。”
众人沉默了片刻。
眼前的情况匪夷所思,姬伏胜一秒钟就能想出五六个问题,他又问:“灵兽可以养于体内,召之即来,忘忧山一座山头,要如何在战斗中助你?”
裴琢摇摇头:“毫无助力呀。”
众人又一阵沉默,姬伏胜闭上眼道:“和灵兽订契皆有限制,不可背其天性,不可过度索取,所以,你也有?”
裴琢想了想道:“距离限制算不算?我离山越远就越弱。”
也就是说,这山头不但帮不上裴琢任何忙,离得远了还要反过来削弱裴琢。
姬伏胜眼皮颤了颤,他忍了又忍,此时终于忍无可忍,磅礴怒气找不到发泄口,空气仿佛也跟着颤动起来。
百草堂的弟子不由自主哆嗦了下,裴琢神色如常,而盛正青忽的产生了种极为不详的预感。
他紧接着便见姬伏胜睁开红瞳,目光直直射向自己,不由“咕咚”咽下口水。
姬伏胜沉声道:“你主动去,或者我带你去,你选哪个?”
“……”盛正青心虚道:“有第三个选项吗?”
姬伏胜冷笑了声,直接衣袖一翻,两人眨眼间消失在屋内。
裴琢转头看向屋里剩下的另一个小弟子,弟子手里还拿着药膏,茫然眨巴了下眼睛。
“他们去比武台切磋去了。”裴琢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亲切地说:“待会儿你可能要再换一次绷带了。”
*
姬伏胜和盛正青在比武台切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清鹤观。
双方都是高境修士,动起真格几座山头都不够拆的,比武台上常年设置着大量压制修为的阵法,只要踏入,能发挥的实力就会大打折扣。
修士在比武台比武,必须保证不会试图抵抗阵法,否则周围的检测铃铛一响,结果直接判负。
故而,姬伏胜和盛正青能发挥的实力相当有限,但即便如此,对于大部分弟子来说,这也是不可多得的观摩机会。
在切磋正式开始前,附近的弟子就三三两两地往这边聚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看台上就站满了人。
裴琢没有去看,他远离人群,手里拿着根树杈,在地上划出横竖交叉的线条,又在线条的交点处画上小小的圆圈。
他的对面是一只能口吐人言的猫,猫身上附着竺心香的一缕神识,猫也在那些交点上画着圆圈,二人你来我往,俨然是在下棋。
“不下了不下了,”竺心香下了一会儿就抱怨道:“我用这爪子画圆太麻烦了!”
她甩甩尾巴,把地上的线条擦掉,改和裴琢闲聊:“真不知道你们清鹤观算管得严还是松,我不能露出真身,像这样偷偷遛进来就没事,有几个长老分明知道我是谁,却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说的那几个长老一直不太在乎这些。”
裴琢边在地上画起小人边道:“不过也有很多人不这么想,要说服他们很麻烦,所以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让他们知道。”
“也是。”竺心香点点头认同道:“正道弟子是这样的,我明明没在你们门派干过坏事,但那种一听我是合欢宗的人,就要不分青红皂白来杀我的蠢货肯定多得很。”
裴琢悠哉道:“我也是正道弟子呀。”
“哎呀,”竺心香扒拉了一下自己的猫耳,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们都多久的交情了,这种时候你要默认自己不在里面。”
“好好好,”裴琢笑着说:“我们门派很包容的,合欢宗的下任掌门能随便进来,说不定魔尊也能随便进来呢。”
他说得竟然有几分认真,听得竺心香嘴角抽了下,以一个正经的正道门派的标准来看,这不叫包容,应该叫门派从内部被渗透成了个筛子吧。
远处仍能隐隐听见人群兴奋的惊叹声,竺心香在门派里溜达了一圈,也听到了不少关于切磋的消息,她远远地望过去感慨:“九境打七境,这不得压着对方打,就算压制了修为也不是一个档次啊。”
她想了想,又有点惊讶:“咦,盛正青那小子居然还真乖乖去了,搁在平时早开始耍无赖了。”
“正青现在心里有愧,”裴琢托腮附和道:“有些人类是这样的,别人跟他说不在意,他仍觉得难受,但若有人因此把他揍了一顿,他心里反而会好过不少。”
裴琢画完小人,又在旁边画起小狐狸:“不过伏胜知道分寸,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完全不给正青面子。”
“两边都收着手,所以一来,切磋很快就会结束。”
“二来,俩人对招不会超过十,但前几招都是给面子的虚招,最后两三招姬伏胜才会压着盛正青打,盛正青不会被打进百草堂,但轻伤难免,而且绝对会疲惫不堪。”
“三来,这么快的切磋想顺利实现‘点到即止’,用的理由应该是姬伏胜需要换绷带了。”
“……被你这么一分析,”猫咪思索道:“听起来怎么这么像作假呢……怪不得你不去看。”
裴琢一听就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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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嘛。”
和裴琢猜测的一样,他们又随便聊了一会儿,远处的人群便开始散去,竺心香不便再明目张胆和裴琢聊天,甩甩尾巴和他道了别,像只普通的猫一样跳进草丛里不见了。
对方八成是去寻觅适合自己修炼的好元阳去了,裴琢挥了挥手,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身前的地面投下两片阴影。
裴琢抬起头,当即就忍不住笑起来,盛正青看上去的确被打得灰头土脸,腰酸腿疼,他看见裴琢张口欲说话,先说出了一阵激烈的咳嗽,最后干脆摆摆手,扶着自己的老胳膊老腿,呲牙咧嘴地躺到了旁边休息。
姬伏胜抱着双臂稳稳站着,身上一滴汗也没出,就是空气中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更浓了。
他的墨发如瀑,看着裴琢的眼睛像不起波澜的血湖,周身已不再有那股压不住的戾气,姬伏胜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契修’。”
“这个嘛,你也知道,我小的时候,忘忧山被魔修袭击过,导致灵脉枯竭,我的婆婆也在那时候走了。”
裴琢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道:“灵脉枯竭,溪水断流,草木枯萎,如果放着不管,忘忧山再过百年也只是座死山,过去都是我师傅帮忙维持着灵脉稳定,自他闭关后,我就接过这份活了。”
盛正青在旁边咳嗽了声,颤颤巍巍举起手想说点什么,被裴琢轻松按回去:“好啦好啦,你又不是忘忧山的人,犯不着帮我。”
裴琢又坦荡道:“况且现在地契已成,旁人也插不了手,等忘忧山恢复如初,契约自然就不作数了。”
“……所以你在用自身的修为反哺忘忧山的灵脉。”姬伏胜沉吟道,眉头微微皱起,裴琢笑起来,凑上前轻点了下对方的眉心。
“哎,这么苦恼干嘛,我又不是不能变强了。”
眉间传来一点冰凉,姬伏胜一怔,露出鬼域里没人见过的表情,盛正青累得两眼发黑,浑身酸麻,也没空去看他的脸。
姬伏胜片刻后回过神来,看向裴琢道:“所以,你还是想变强的。”
“那是自然,”裴琢伸了个懒腰道:“灵脉若成,它自会主动吸收天地精华,温养自己,又加上里面有我的灵气,与我最为亲近,我届时修炼起来,也是事半功倍,这活儿不算费力不讨好。”
“好,”姬伏胜便干脆道:“那我助你。”
盛正青听见这话睁大眼睛,一个打挺从地上坐起来,纳闷道:“啊?什么情况?”
“你现在太弱了。”姬伏胜冷言道:“我已是九境修为,只差最后两劫要过,你我曾经约好,其中一劫应当是与你的死斗,可还作数?”
天元体之争,能获得全部碎片的人,终究只有一个。
裴琢弯弯眼睛笑道:“自然作数。”
“杀一个五境修士,对我的修炼毫无助力,纵使你的碎片归我,也与我修的道相违。”
“自该如此,”裴琢道:“天元体也是修士,各有各的道要走,获得碎片从来只是争斗的结果,而非必要的过程,只想靠碎片的力量投机取巧的人,难成大事。”
“啊?”那你怎么会看上落星河呢?盛正青一阵茫然,转念一想,俩人看不对眼那不是更好,又迅速接受了二人对话:“哦……”
“所以我来助你,”姬伏胜道:“你现在的修行速度太慢,我等不了那么久。”
“唔,”裴琢少见地思考了会儿,像在权衡其中利弊:“是正经途径吗?”
姬伏胜又愣了下,但很快开口:“当然,不过是给你些丹药和我看过的秘籍,如何修炼还是看你自己。”
修士千千万,能飞升之人寥寥无几,天赋,勤奋,机缘,缺一不可,能得高人相助,从不是难以启齿之事。
“也就是说,这就像话本里那样,跌入山洞就捡到了本失传古籍……”
裴琢嘀咕道,片刻后点点头答应下来:“好啊。正巧,变强了也方便之后去杀鬼狐。”
6.一分为二
姬伏胜说到做到,第二天一大早,裴琢就收到了对方给的一本秘籍。
秘籍很薄,文字用特殊的方式加密过,裴琢花了点时间解读全文,上面的每一个字符都像被压缩凝练过的灵气,文字被记住的同时,灵气也一并涌入筋脉。
中午的时候,裴琢收到姬伏胜给的一颗丹药。
丹药外观圆润,色泽饱满,几缕彩色的烟雾缠绕周身,品质上等,裴琢吃进去后打坐运转真气,花了些功夫将药效全部吸收。
傍晚的时候,裴琢又收到姬伏胜给的一株草药。
草药叶片青翠欲滴,开着白色小花,裴琢对着百草堂的药谱翻了翻,把草药种在了一个装满土的四方盒里,约莫半柱香的功夫,狭长叶片上沁出透亮珠露,清香灵气在屋内弥漫开。
裴琢用竹筒收集珠露,而后一饮而尽,感受片刻后问:“怎么样?”
姬伏胜坐在他的对面,脸上气色瞧着好了些,身上缠着的绷带也干干净净,百草堂的弟子已经不奢求这位重患能安心卧床静养了,打架时别太使劲就行。
姬伏胜上上下下扫了一遍裴琢,视线好像能洞穿他的身躯,很快得出结论:“毫无长进。”
裴琢点头:“确实。”
围观了一整天的盛正青听不下去了,委婉道:“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正常人修炼,本来就没办法在一天之内突飞猛进?”
姬伏胜略带疑惑地看他一眼,用眼神传达想法:说的什么蠢话。
“话不能这么说,”裴琢也摇摇头,理所当然道:“低境界进步快些很正常。”
盛正青顿时面无表情。
他回忆了一下今天见到的东西,早上一本无字天书,藏书院那帮老顽固的宝贝,让五名书院弟子日夜不休地解读半个月,才能粗略翻译完全文。
中午一颗上品天灵丹,通常一位六境修士需要吸收整整三日才能化为己用。
晚上一株清露草,只零星长在药王谷的悬崖峭壁间,公认的正确用法,是将一颗珠露放入一瓶玉琼液中晃匀,再分时、分次饮用,以防一次性摄入过多,身体无法吸收庞大灵气,反而导致筋脉淤堵,甚至损毁根脉。
每一件物品皆蕴含海量灵气,主张高风险高回报,使用时应当小心谨慎,量力而行,切记贪心,稍有不测,都可能导致走火入魔,境界大跌。
裴琢一天之内全用了。
裴琢发表感言:“书不太有趣,但效果还行,丹药内含的灵气有些虚浮,吸收后需要自行压实,露水挺甜的,明天可以再喝一次。”
姬伏胜的头幅度很轻地点了一下,他自己用的时候差不多也这个感想。
盛正青垮起张脸,回来了,过去那种自己好端端走在路上,莫名其妙就被这两个修炼怪物冲上来踹了两脚,然后按在地上反复摩擦的感觉都回来了。
只是,若裴琢已将书籍丹药中的灵气尽数吸收,修为增益又怎会如此微弱?
裴琢神色如常,看上去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主动解释道:“有一半填进忘忧山那边去了。”
自己有“地契”在身,吸收的灵气不会全部供给这具身体,而是要和忘忧山进行二次分配,五五分成,故表面看上去,就像是丹药的功效大打折扣,吸收了一整天,结果连个响都没听见。
姬伏胜若有所思,裴琢的话听起来稀奇,细想倒也合理。
以裴琢的天赋和勤奋,修为多年滞留在第五境,这事本就匪夷所思,如果真有什么东西“拖累”了他,那这东西必然是个不知餍足、蛮横索取的无底洞,但凡它不够努力,裴琢不说升到九境,起码也能升到七境。
不过忘忧山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头,多年未被划入清鹤观正式的门派范围内,山里竟还藏有这种灵脉......?
“好啦,”裴琢摆了摆手,打断了姬伏胜的思考,“忘忧山的就是我的,也没差。”
“而且灵气与修为不同,我能感知到灵气的去向,也能再把灵气引出来。”
见姬伏胜和盛正青都看着自己,裴琢笑起来,他伸出手,掌心凭空出现几缕白色的烟雾。
如烟似雾的气体越聚越多,最后形成了一个硕大浑白的云团,裴琢挥了挥手,云团就从中间被一分为二,变成两个较小的云团。
裴琢指了指左手边的团子:“这个是我。”
他又指了指右手边的团子:“这个是''留在忘忧山的我''。”
“我们就像''一个整体分开的两半'',目前双方的形态都比较稳定。”
裴琢伸出手指触碰右边的团子,团子就像一个坚实的球体,被碰到后会整体移动,而不会一戳就散。
“刚吸收的灵气则不同。”裴琢又挥了挥手,这下两个云团上又都出现了新的白色雾气,绕着球体缓缓游动。
眼下的场景就像往一个雪白的糯米团上吹了阵白烟,虽然都是白色,但明显是无法相融的两样东西。
“想让灵气彻底成为''我''的一部分,也就是让二者交融,团子变大,需要花费时间,在这之前——”
裴琢手一挥,右边团子上的雾气就飘起来,汇聚到左边那头:“——它是可以像这样移动的。”
雾气在两个团子间架起座白色桥梁,又像一条无形的丝线,牵连起裴琢和忘忧山。
“所以今天的修炼很成功,这还是一种奇招。”裴琢信誓旦旦地开口:“到时候别人以为我灵力干涸,殊不知我还有很多灵气暂时存放在别的地方,然后我就能打对面一个出其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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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伏胜眼底闪过一丝无奈,见裴琢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终是道:“如此也好。”
盛正青全程都一言不发,他眨巴了半天眼睛,忽的恍然大悟道:“噢!怪不得......”
他还未说完,就发现裴琢和姬伏胜都转过头来看他,两双眼里带着明晃晃的探究,嘴里的话顿时卡壳。
盛正青干巴巴道:“......你们看我干嘛?”
姬伏胜:“看你蠢。”
裴琢:“看你聪慧。”
盛正青:“……”
盛正青不满地嘀咕:“姬兄你不也全程在听吗?”咱俩分明是一个水平的学生,大哥不笑二哥。
姬伏胜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了一声:“哈。”
裴琢在一旁笑眯眯地不说话。
盛正青:“......”
盛正青反应过来,裴琢刚才细致解答了半天,其实都是给他一个人讲的,姬伏胜大概早就想通了。
裴琢接过话茬问:“正青刚刚想说什么?”
还是小琢好,会给我台阶下,盛正青一阵感动,手指蹭了蹭自己的侧脸道:“没什么,我就是想明白了你的一些出招。”
《当天帝》里只以一句“裴琢真实实力成谜”,来解释裴琢为何能越级打过别的天元体,具体情况语焉不详,现实中,裴琢也确实能打赢境界远高于他的对手。
盛正青身为员工,对本世界的常识还是清楚的,若你能凭实力看穿一名修士的底牌,那是你的本事,但如果你刨根究底地追问对方,那就像要求对方必须和盘托出自家的商业机密,告知所有账户的密码,很不合适。
过往盛正青都想着“毕竟是小琢嘛”,对裴琢的越级打架接受良好,今日才窥见了其中的一些门道。
如果裴琢真的能调动灵气,那么表面上看他是五境修士,而实际上,他可以使用的灵气量会远超五境水平,这方便了他使用需求更高的术法或道具。
裴琢将所有的烟雾打散,任由它们消散在空气中,他看上去很乐观,自顾自点点头道:“照这个速度,我出发前还能再进步一点。”
姬伏胜眸色微动,张嘴欲说些什么,裴琢又淡淡道:“伏胜想同去的话,起码要把伤养到能出门的程度吧。”
姬伏胜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他很快又开口:“不难。”
“既然有效,我明日再给你几样东西,”姬伏胜换了话题,“或者今晚也行。”
盛正青一阵无言,天才不可怕,可怕的是天才比你天赋高的同时,还比你勤奋。
不过裴琢这回没有响应姬伏胜的提案:“今晚就先不了。”
他笑笑道:“我得去戒律堂干活,还有人等着我问话呢。”
7.两劫
夜晚,百草堂西侧病房。
姬伏胜立于窗前,窗外是百草堂新开的一方药圃。
几只长萤虫正在苗圃间劳作,它们散发着淡淡的幽光,尾巴在黑暗中划出转瞬即逝的淡弧,令药草不时在暗色中显出模糊的轮廓。
更远处的楼阁长廊,则尽数隐没进无边无际的黑夜中。
一只长萤虫喜欢偷懒,它在空中转了两圈,没有钻入草丛之中,反而慢慢悠悠地朝病房窗户的方向飞来。
它原本想趴到窗沿上休息,又在离窗一米处变得迟疑,随后掉头飞回了药圃。
不远处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值守的弟子快要误了轮班时辰,他原打算从这里穿过,抄近道赶往正门,在靠近房屋后却停在了原地。
一个“不能打扰病人休息”的念头忽然在他脑海里生根,弟子犹豫了一会儿,眼见时间所剩无几,还是拍了下脑袋,调转方向从另一条道快步离开。
这间屋子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墙壁给隔开,只有每日例行检查、负责给姬伏胜换药的弟子能顺利走到屋内。
外表白白胖胖的弟子阿晃睁着惺忪睡眼,和堂门口等待换班的弟子打过招呼,端着药品托盘穿过走廊,他在门外以一重两轻的节奏叩了三下,然后推门进来。
姬伏胜懒得回头,阿晃将托盘放到桌上,转身关紧屋门,他对着姬伏胜的背影单膝跪下,低声道:“尊上。”
他的声音发生了变化,听着像是好几个人同时开口,不同男女的声线叠在一起,以完全一致的语速和语调同时道:“您要找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眨眼之间,托盘上原本放着的伤药变成了一粒灵丹,一株血红色的灵草,一瓶琼液。
这是明天要带给裴琢的东西。
每一样都取自老魔尊的秘库,是罕见的灵气大补之物,老魔尊的旧部暗中集结,意图合力推翻新魔尊,定好的酬劳之一便是瓜分秘库中的珍宝。
只是他们自以为做得缜密,却不知姬伏胜早已知悉他们的动向,如果姬伏胜真的有心统治鬼域,这些旧党早在老魔尊死的当天就该挨个魂飞魄散,哪有机会把姬伏胜打成重伤再死。
奈何这位鬼域史上最年轻的尊上,对鬼域的一切都毫无兴趣,无论是认下了魔尊这个身份,还是故意放任旧党在暗中不断壮大,甚至对下毒伎俩毫不设防,皆因为这于修行有益。
天元体修道与凡人不同,姬伏胜所修为无情道变化而来的武道,他需要一次次将自己逼入绝境,再一次次突破劫难,修行似刀尖舔血,如履薄冰,每一次死斗都是对自己的一次淬炼。
姬伏胜拿起托盘上的血气草,像在查看药草的品质,血气草散发着淡淡的幽香,灵气充盈房间,阿晃看向药草的眼神中浮现出一抹艳羡和贪婪,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赶紧把头放得更低。
魔修行事不讲人情道义,但阿晃不敢私藏,也不敢动手抢夺,毕竟他根本打不过。
“我已给了卜算子数日,”姬伏胜放下血气草问:“''情劫''找到了没。”
“禀尊上,卜算子的卜算结果仍与先前一样,只能算出尊上情劫将至,未能算出具体姓名。”
阿晃又低声道:“但卜算子说,只要那人出现在尊上眼前,他必能......”
姬伏胜冷笑了声,打断了对方的话:“等人出现了,我直接杀了便是,还需要你们提前卜算?”
姬伏胜沉声道:“我需要你们在他出现之前杀了他,你们听不懂?”
姬伏胜已是九境修士,天元体的碎片对他而言已非必要之物,眼下他距离得道飞升,只差最后两劫要渡。
卜算子曾预言,姬伏胜命中剩下的两劫,一为生死劫,一为情劫。
姬伏胜修炼至今,早已经历过大大小小数起生死劫,先前的鬼域叛乱就是一例,他对这种劫难心中有数,论其本质,无外乎是种代价巨大的争斗。
胜则生,脱胎换骨,修为更上一层;败,轻则境界全跌,沦为凡人,重则身陨道消,姬伏胜欣然往之,并等着裴琢来做自己最后的生死劫。
可情劫不同,它会让自己一身修为无处可用,姬伏胜对这种劫数颇为不屑,却也在道理上明白它有多麻烦。
此劫软弱无力,代价却沉重,他修的道本质仍是无情道,情劫若渡不过去,想必还是自身境界大跌的下场,对于修士与死无异。
为了减少和劫数的纠缠,且断绝“一见钟情”这种诡异情况,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提前找出那个情劫人选,然后让手下直接杀了他。
阿晃盯着地面,额头上冒出冷汗,他们这些做属下的近日也一直在找这个人,可这清鹤观里上上下下,除了裴琢,卜算子始终算不出第二个人与姬伏胜的劫数有关,姬伏胜也未曾在第二人身上见到自己的劫数。
人若不是清鹤观的,那嫌疑最大的,就是即将到来的天罡宗弟子了。
天罡宗这些人中,倒确实有一人美若天仙,还跟姬伏胜同为天元之体......
“禀尊上,属下曾猜测天罡宗的落星河,或为尊上的情劫,”阿晃迟疑道:“但卜算子认为,可能甚微。”
“落星河?”姬伏胜想了会儿这人是谁:“四境的废物?”
阿晃斟酌着没有答话,猜测魔尊会爱上一个四境修士,听上去未免有侮辱魔尊的嫌疑。
可转念一想,难道不正是这种搭配,才配称得上是场“劫难”?
姬伏胜感到些烦躁,天罡宗的人和裴琢的任务有关,等人到了清鹤观,自己想杀都不好杀,现在让人在来的路上暴毙也有些迟了。
难道这就是情劫的威力?为了防止自己快刀斩乱麻,特地选了个难杀的人出来。
姬伏胜打开琼液瓶,观察了下里面液体的色泽,终是道:“罢了,等人来了再说。”
“是。”阿晃低声应道,人又沉默了一会儿,作为尊上在清鹤观的直接传话人,他需要大着胆子传达众人的意见,但不少人的想法都需要他在心里做上好一阵子准备。
“还有一事......”阿晃道:“卜算子想问尊上,裴道长有没有是情劫的可能?”
卜算子认同裴琢是姬伏胜的劫数之一,却未能确定是“生死劫”,姬伏胜应该也看不出具体的类别,他一口咬定裴琢是“生死劫”,却无人知道为何他如此笃信。
一句“属下不敢质疑尊上”在阿晃的嘴边蓄势待发,但姬伏胜似乎并没有生气,屋内陷入沉默,过了会儿姬伏胜才开口:“不可能。”
他微皱着眉头,像在思索些什么,模样瞧着与其说他有着确凿无疑的证据,不如说,他似乎压根就没考虑过裴琢不是生死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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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性。
阿晃在心里泛起嘀咕,他虽没去看姬伏胜的脸,却也觉得对方的反应有些奇怪,嘴上道:“是。”
那点怀疑已在他的心里扎根,阿晃本无意质疑姬伏胜,现在却觉得卜算子的想法有些道理。
毕竟那裴琢也不过才五境修为,和九境修士对决,无异于螳臂挡车,蜉蝣撼树。
这与其说是姬伏胜的“生死劫”,不如说是裴琢的“死劫”。
可若换成情劫,这便说得通了,包括姬伏胜现在一心要助裴琢修炼,好东西不要钱地往里面砸,都能看作情劫的一部分。
听闻裴琢的天赋不亚于姬伏胜,过去也是一代天骄,可眼下事实摆在眼前,也许那裴琢就是玩物丧志变成了废人,白瞎了自己的好底子,这才......
室内的灯影摇曳一瞬,屋内仿佛忽然遭遇了寒流般温度骤降,阿晃登时回过神来,背后冷汗直下,他的头在某种无形的威压逼迫下重重磕上地面,身躯不住颤抖:“尊上,属下知错!”
那股寒意没有半点消散的意思,阿晃大气都不敢出,姬伏胜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是不是对你太仁慈了?”
“尊上,属下再也不敢了尊上!”阿晃脸色惨白,绞尽脑汁思考着正确的话语,他咬牙道:“是属下有眼无珠,目光短浅,这才想错了裴道长!属下明日定和裴道长当面赔礼道歉,绝不敢有半点轻慢!”
“道歉?”姬伏胜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厌烦:“好端端地,你拿什么理由跟他道歉?”
“属下......”后颈传来些微凉意,让阿晃惊惧万分,他立刻道:“属下定会向裴道长诚心忏悔己过,方才所思所想绝无半分隐瞒,再交由裴道长定夺,无论裴道长如何惩处,属下都绝无怨言,甘心受罚!”
阿晃的手脚一片冰凉,熬人的沉默中仿佛只有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被无限放大,片刻后,那把悬于他头上的无形利剑终于移开,姬伏胜冷淡道:“免了,你未免把他想得太小气。”
“是。是属下以小人之心擅自揣度裴道长。”
姬伏胜嗤笑了声,屋内凝滞的空气终于开始缓缓流动,他思索片刻后道:“不必跟他赔礼道歉,你去直接杀了他。”
阿晃的脑袋顿时空白一片,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怀疑自己听错了:“属下愚钝,尊上的意思是......?”
“怎么,你不是觉得裴琢不配做我的''生死劫''么?”
“属下不敢。”
姬伏胜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既然你不信,那就亲自去试试,看看以你半步七境的本事,杀不杀得了裴琢。”
“放心,我绝不出手干涉,你若担心,可以今晚就动手。”
姬伏胜清楚这些魔修最想要什么,他补充道:“你失败了就任裴琢处置,我不会管你,你成功了,不仅不会死,到时秘库里的所有东西都任你挑选。”
原本想要推脱的阿晃听见这话,神色发生了变化,他咕咚咽了声口水,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
阿晃额头上的冷汗还未落,看向姬伏胜的眼光里却藏着抹与怯懦无关的精明和狠戾:“尊上此话当真?”
“我从不说假话。”姬伏胜厌烦道:“别让我重复第二遍,滚吧。”
“是。”阿晃低头道:“属下明白。”
8.眼神
阿晃准时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他没忘记在出门前调整表情,阿晃擦了擦额角的汗,随着他放下手臂,他脸上的热切贪婪也悉数消失,重新变得睡眼惺忪,懒散倦怠。
他瞧着平平无奇,即便能跟他说上几句话,也会转头便忘掉他的长相,姬伏胜猜测对方很快就会动手。
有魔修混入门派,意欲行刺门内弟子,捅出去定是件大事,但这里是清鹤观,姬伏胜不信天,却深知掌门和几个长老有多信。
他们就算知道自己是魔尊,也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那所谓的天道预言认为自己不该暴露身份,又或者,不该于“现在”暴露,他们甚至还会帮自己隐瞒。
倒也无妨,自己本来就没兴致发展鬼域。
自己的目的只有修得大道,想到这儿,姬伏胜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阿晃先前的话。
裴琢是情劫的可能性就像湖面上泛起的涟漪,又仿佛有一位幼童,蹲在雪地中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这句话,但他刚刚写完,就有另一双大手立刻将字抹平,残留的擦痕也很快会被漫天飞雪掩埋,留不下任何痕迹。
姬伏胜闭上眼,指节有规律地敲打着桌面,他最后仍得出结论,裴琢应当是自己的生死劫。
就算裴琢现在的修为看着只有五境,他早晚也会成为自己最后,也最合适的劫数,且自己眼下的帮他修炼,起到的助力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对方的修为长进只取决于他自身。
他有这份实力,也有这个资格。
早在裴琢正式展露自己的天资前,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姬伏胜就笃定这一点。
*
姬伏胜初入清鹤观时,和裴琢同住过一段时间。
刚入门的普通弟子大多会住在一起,家中有权有势的弟子也可想办法搬出去单住,而姬伏胜被三长老从乱葬岗里捡回来,第一天就被单独带到了凌绝峰上。
他有着放在天元体中也无可比拟的资质,在获得“领进门的师傅”之前,就已冥冥之中触摸到了入道的门槛,故理所当然的,姬伏胜跳过了外门弟子的环节,直接就当上了亲传弟子。
但清鹤观的排名前几的长老似乎很不擅长做教育弟子的事,姬伏胜也是后来发现,一切正经长老会做的事他们似乎都不擅长。
长老表现得最像“师傅”的地方,就是用一身干净的衣袍,替换了姬伏胜在乱葬岗穿的那身破烂。
姬伏胜还被三长老喂了一颗清心丹,整个人不觉得渴也不觉得累,他安静地站在三长老旁边,听她和半路出现的二长老谈论自己的去处。
或许是觉着姬伏胜尚且年幼,不会记事,他们谈话时并无忌讳,嘴里时不时蹦出些“你捡了个SSR啊”,“这是龙傲天吧”,“不好说啊,万一长歪了就成反派BOSS了”之类难懂的怪话,最后俩人一合计,商量的结果是先让大长老云上君来帮忙带徒弟。
给出的理由是云上君已经收了一个天元体,对这事比较有经验。
而云上君的经验似乎也只有一条:扔山里放养就行,优秀的天元体会自己照顾好自己。
于是最后,姬伏胜住进了凌绝峰,跟云上君的小弟子同吃同住,二长老喊对方“狐狸崽”。
听称呼是个妖修。
属于妖修的鼎盛年代早已过去,但清鹤观的初代掌门是鹤羽仙人,原身是一只野鹤,因此,清鹤观对待妖修比许多大门派都要宽容。
天元体多为人子,即便是妖修,也极可能是人妖混血,二长老和三长老跟姬伏胜絮絮叨叨讲了些关于“狐狸崽”的事,对方名叫裴琢,年纪与自己相仿,姬伏胜沉默地听了一路,对这些其实毫无兴趣。
野生的妖会吃人,人肉对他们而言是上好补品,佳肴珍馐,一旦尝过一次,妖就很难克制对人肉的渴望,而正道门派里收的妖修,又会早早被刻下烙印,拔除野性,他们变得更为安全,但面对人类时,言行间常带着几分无法掩盖的恭顺和谄媚。
前者不过是丧失理智的野兽,后者也只是仰人鼻息的懦夫。
裴琢的住所位于凌绝峰的半山腰,这里面空屋很多,再多住一个人绰绰有余,姬伏胜没看见裴琢的身影,两位长老倒是对此习以为常,二长老拍了拍脑门,不带恼怒地抱怨了句:“狐狸崽又出去瞎跑了。”
“等晚上的时候你就能见到他了,”三长老在一旁对姬伏胜道,她重复着她一路来说的最多的话,好像生怕姬伏胜不愿意和妖修同住:“别担心,他很乖的,很好相处的。”
师傅们做事向来不问弟子意愿,两位长老自顾自地来,放下姬伏胜后嘱托了几句,便又自顾自地离开,姬伏胜站在门口,到底没有走进屋里休息。
要和谁住在一起的感觉让他浑身别扭,即便清楚这里不是乱葬岗,不是流民坡,即便这里没有饥荒、瘟病,走在路上不会被魔修抓走试蛊,睡觉时不用担心被人乱刀捅死,眼下离自己最近的妖物,也已被这些正派弟子圈养,姬伏胜仍感无法适从。
但在搬出去之前,姬伏胜必须先熟悉这里。
姬伏胜抱着自己的剑,先观察自己所在的房屋,又将视线投入不远处的树林,和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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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被踩出来的小径。
这座山里有灵果灵植,也生活着小型的野兽,姬伏胜沿着小路向山的深处探索,黄昏的日光被寂静的山峰一点点吞食干净。
直到明月挂到了山巅,姬伏胜才后知后觉自己的疲惫和饥渴,他站在原地,注视着四周变得黑漆漆的森林,又朝后方望去,小屋早就隐藏到了树林背后,看不见半点身影。
他现在还记得来时的路,但天若再晚些,就容易迷失方向了,姬伏胜转过头,决定走到前方的平台上就返程,他刚迈出一步,脚下便传来令人不安的悬浮感。
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嗖得抽打上他的后背,力气不大,但恰当好处地让他的身子扑向了前方,结合前倾的惯性,姬伏胜脚下一空,竟是猝不及防掉进一个深坑里。
这里居然有个陷阱?!
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姬伏胜在扬起的尘土中呛咳了好几声,等他终于从坑里站起来,朝上望去,才发现洞口蹲着一个人。
......妖物。
对方的年纪与自己相仿,穿着清鹤观的弟子服饰,只需一眼,姬伏胜就确定了对方是长老们口中的“裴琢”。
月光从他的身后照来,姬伏胜看清了对方的长相,裴琢有双黄金色的眼睛,眼瞳在黑暗中比月色更亮,瞳孔呈竖状,眼皮上仅眼尾带着一抹红色。
他压根没有掩盖自己作为妖兽的特征,裴琢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正一眨不眨地俯视着自己,那笑容与其说是人类的笑,倒更像是有人用画笔在嘴的部位画上了弧度。
他的笑里感知不到“情绪”,更像是对所谓笑容的单纯模仿。
在和对方对视的那个瞬间,姬伏胜先是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阴寒从背后窜起,紧接着全身的血液都开始鼓噪沸腾,他把手搭在自己的剑上,小臂肌肉鼓起,心跳加速跳动,下肢踩稳地面,支撑身体能在任何一刻暴射而出,他直接进入了一种搏命厮杀的状态。
这是姬伏胜对“危险”最纯粹的本能。
而妖瞳凝视着他,对方的视线悄无声息的,不紧不慢的扫过了他的身躯,对于他的戒备视若无睹。
裴琢正在观察他。
裴琢在理所当然地观察着他哪里最容易出血,哪里能一击毙命,对方的眼神停留于他的双眼和脆弱的脖颈,寻觅最能果腹的血肉,如同一只外出狩猎的狐狸匍匐于地,透过草丛和缝隙,看向被关进篱笆里的雏鸡。
这双眼睛从未发生变化。
直到今日,即便他们境界差距巨大,裴琢仍在习惯性地思考如何杀了他。
9.地牢
裴琢这两天的生活十分规律。
他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修炼,像个兢兢业业的无底洞般吸收着各种天材地宝的灵气。
若说这些灵气和寻常修炼得来的灵气有什么不同,除了“精纯”、“量大”,还有一个优点就是“稳定。”
大部分的灵气始终会像烟雾一样笼罩着两个“裴琢团子”,仅少量灵气会随着时间推移出现直接消散的征兆,为了最大程度利用姬伏胜送的好东西,裴琢会每天早上检查一遍“云团”,将那些不够稳定的灵气趁早吸收炼化。
闲暇时候,裴琢会摸摸猫,逗逗鸟,四处逛一逛,他新捉了一只鸟雀,又牵着鸟去膳堂溜一圈,本意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忙要帮,结果出来时不光鸟在,手里还多了一篮被膳堂弟子塞满的水果糕点。
膳堂的弟子看见他时还有些惊讶,他们以往只见过裴琢跟肩头的、树上的、房梁上的鸟雀愉快聊天,还是头一次瞧见裴琢将某只鸟捉到笼里,甚至还拿到食堂笑眯眯问他们这只能不能炖了。
答案是这鸟太小,看着就肉柴,炖了也不好吃,真饿了不如吃些新做的点心和新鲜的水果。
晚上,裴琢的行动雷打不动,他身为戒律堂的首席弟子,需要定期“探望”他手里的那些罪人。
裴琢还能凭此拿到些报酬。
他长住忘忧山,这些年从未参与下山讨伐,也不接取悬赏任务,金钱的来源除了卖猪,就是戒律堂给的例钱。
寻常弟子拿的都是月例,本不该有例外,只是裴琢毕竟情况特殊,他手里有几个罪人只能他来责罚,旁的弟子无法顶替,故裴琢会定时回清鹤观,目前的例钱也是按照次数给。
算算时间,裴琢回观已有三日,明天天罡宗的弟子就该到访,来了后他们要一同参加赏花宴,八成还要在清鹤观滞留两三天。
这几天能赚的钱不算充裕,但也比没有强,然后他就能在路上买更多的吃食和玩具,欣赏更多的风土人情……总之,每一笔钱都能让裴琢之后的远行更舒适些。
裴琢提着鸟笼,惯例要和戒律堂门口的值守弟子打招呼,却见那弟子正愁眉苦脸,满脸焦急,时不时望向堂内深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缕烟雾从裴琢身后冒出,它贴着地面,悄悄穿过堂口,绕到了弟子身后,像条灵活的触手般戳了戳弟子的左肩。
弟子一愣,连忙回头,却发现身后竟空无一物,那缕白烟已经绕到了他的另一侧,又弯下来拍了拍他的右肩头。
相同的戏码已经在戒律堂上演了两天,弟子有了经验,当即反应过来,他没去看右边,而是立刻转头看向稳稳站在自己正前方的裴琢,高喊:“小裴师兄!”
“嗯?”裴琢问道,感觉小师弟的声音听着不像看见了自己的绝世好师兄,更像看见了救命恩人。
“小裴师兄,”弟子哭丧着脸又重复了一遍,“席师兄他……”
他后半句话渐渐隐没,似乎还没想好怎么说出口,裴琢眼睛转了转,视线投向弟子身后墙上挂着的一排排木制铭牌,全戒律堂弟子的名字皆在上面。
裴琢才刚到,属于他的字牌挂在中央第一列,字迹尚无任何反应,而旁边刻有“席如”的字牌发着淡淡的亮光,一道短线从下方伸出,指向“地牢十二号”。
地牢十二号是裴琢负责的区域。
裴琢笑起来,了然道:“席如代我去啦?”
“是。”弟子拢拢衣袖,语气懊丧,按理来说,裴琢负责审讯的罪人不该再换旁人接管,纵使真要换,也不能像给见习弟子随口安排任务一般,不经过裴琢同意便擅自做下决定。
但席如是仅次于裴琢的次席,裴琢不在期间,一直是他统领戒律堂一众弟子,他径直要进地牢十二,值守弟子虽有心劝阻,可到底说了两句就败下阵来。
“无妨。”裴琢笑道,那缕尚未消散的烟轻飘飘地拂过弟子头发,仿佛摸了摸对方的脑袋,“我现在去也一样。”
“是。”弟子应道,暗暗下决心就算自己掏钱,也要把小裴师兄今日该拿的例钱补上,又问:“小裴师兄是要和席师兄共审?”
“当然不啦。”裴琢轻飘飘道:“只有我审。”
他手里还拎着鸟笼,像是哪户闲散人家散步到此一游,裴琢往地牢的方向走了两步,很快又像想起了什么,返回来掏出瓶伤药放在弟子面前的桌上。
“喏,百草堂的伤药。”裴琢笑眯眯道:“等会儿席如出来,你记得给他,就说是我关心他,特地留给他的呢。”
*
严格来说,“裴琢经手的罪人不能再让外人接手”,并非一项被白纸黑字明令禁止的规定。
毕竟裴琢经常不在清鹤观,若有人能和他进行合理的任务交接,那自然最好,也省了裴琢在忘忧山和清鹤观之间来回跑。
只是一来,裴琢作为戒律堂名正言顺的首席,掌握的审讯手段多样,经手的罪人也都非泛泛之辈,若让寻常弟子代劳,罪人轻易就能感受到二者之间的差距,导致审讯效果大打折扣,有的罪人心中不屑,还会出言讥讽,甚至暗中蛊惑,反倒令弟子道心动摇。
二来,部分被长期关押的罪人,会严重排斥被裴琢以外的人训诫。
这听上去有些荒诞,但这些人终年待在这不见天日的牢里,唯一的活动就是接受花样百出的刑罚,即便外表还有个人样,心智也早已扭曲,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令他们心性大乱,濒临崩溃,审讯人的变更是最不能踩的死穴。
这些罪人偏偏又都“有用”,所谓审讯,并非挥几下鞭子,给魔头上个老虎凳辣椒水,逼迫他赶紧交代就算成了的,长老们给出的嘱托古怪刁钻,要求“绝对不能让他死”只是基础。
长老们的要求还有:“脸上绝对不能留疤”,“身材绝对不能走样”。
“身上可以酌情留疤,如果留了,那疤痕的颜色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数量不能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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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也不能太少,注意疤痕整体排布的美感。”
“修为绝对不能废了,但也不能没事,要刚好不能离开地牢,但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哪天他逃出去了,他能迅速恢复到以前的水平”。
“要能说人话,还能交流,不能彻底疯了,可以给他弄出心魔,但他外表看着得正常,不能让人看出已经疯了,反正就是半疯不疯的”。
“心中要对咱们门派有恨,但不能太恨,心底要始终有求生欲望,渴望出去,当然也不能真让他出去,这个欲望呢目前还不足以让他付诸行动,哎呀总之就是时候未到,你意会一下”,等等等等。
这些难懂的要求令绝大多数弟子望而却步,全都是裴琢在把握其中的平衡。
穿过层层叠叠的多重禁制,裴琢一路下至地牢的最底层,他刚一落地,就听到了长廊深处传来的动静,顿时就乐起来。
烟雾向前飘去,一眨眼的功夫裴琢便到了十二号的门口,这里瞧着乱糟糟的,靠墙的刑具能绑住人的四肢将人高高吊起,现在却黯淡无光,表现出现裂纹,显然是有人扯断了束缚的链条损害了法器。
而墙上,地上,栏杆上都有明显的划痕,像有鞭子重重地挥打在了上面,此外屋内东西凌乱,椅子倒在地上,桌子被劈开成两半,都足以显示这里发生了一场打斗。
至于打架的两个人——
裴琢看向房间正中央,一名衣衫破烂,蓬头乱发的男子正死死掐着席如的脖子,他面若癫狂,身上还有数道新鲜的伤口在往外渗血,但这些疼痛丝毫没能让他松了力气。
席如脸涨得通红,目眦欲裂,一只手紧紧掐着男人的手腕,另一只手则伸向自己的左侧,艰难地催动真气去呼应掉在一旁的九节雷鞭。
能看到两个修士以如此原始的方式缠斗在一起,也是相当新鲜的场景。
两个人显然都急红了眼,皆未注意到第三者的到场,裴琢倚着栏杆围观,并不怀疑席如能成功扭转局面,制服犯人,他在席如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鞭子的时候开口:“闹够了没。”
时间仿佛停滞一瞬,掐人的男人浑身一颤,以比席如挥鞭更快的速度率先放开对方,他仓惶地站起来后退两步,接着表情大变,伴随着席如的呛咳声,男人几乎是直接朝裴琢的方向扑来!
“裴琢!”
裴琢偏了下身子,男人猛地撞上牢房的铁栅栏,他双手紧紧握住铁栏,冲裴琢大吼道:“裴琢!裴琢你竟然让别人來审我!我早晚杀了你!”
他边说,双手边用力扯着栏杆,导致地牢禁制启动,男人的手掌立刻传来阵让人头皮发麻的噼啪声响,可男人对疼痛无动于衷,他张嘴欲再吼些什么,却猛地被一股大力推倒在地。
“滚开!”
席如一把推开男人,他脖子上还有新鲜的掐痕,脸上的表情比男人好不了多少。
“裴琢,你疯了!”席如怒吼道,“你根本没有废了他的修为!”
10.只是时候未到
“那又如何?”
地牢之中,裴琢笑盈盈道:“他本来就不能被废掉修为,小二忘了吗?”
“少给我胡扯!”席如气得抖如筛糠,他先指向被自己推倒的男人,又指向屋子里那个报废的刑具,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先骂哪个,咬牙切齿道:“封印呢!禁制呢!不用彻底废了他,难道你不知道封他的经脉吗?!行,就算不封,链子上的禁制又去哪了?!”
“裴琢,你是疯了还是脑子有问题,你放任一个六境罪人肆意行动,生出事端你担得起吗?!”
“呀,可你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裴琢笑着道:“如果小二不擅自进来,连现在身上这点伤都不会有。”
那被席如推倒的男人已经翻身从地上坐了起来,他现在似乎冷静了一些,听见这话后狐疑地看向席如:“你是擅自进来的?”
“怪不得......”他又低头喃喃道:“所以你不是裴琢派来的,我就说......看着就像条丧家犬......”
席如额角青筋直跳,恨不得再次一鞭子抽到男人背上,但心中到底因刚才的情况生出了两分忌惮。
会被关在这里的修士,每一个的修为都不低于五境,他们要么在进来前就成了废人,要么也要封堵住筋脉窍穴,再不济,这刑具镣铐上大大小小的禁制也会压住他们的修为,叫他们挣脱不能,莫说和高境修士叫板,就是进来个只有二境的入门弟子,他们也只有像狗一样认打认罚的份。
可这牢里什么都没有!
打从席如进来后,男人就只会颠三倒四地问裴琢在哪,席如被吵得忍无可忍,刚骂了句“那个废物不会来了”,男人就突然暴起,脆弱的锁链一挣就断,打了个席如措手不及。
此情此景,竟和三天前在百草堂十分相似,他只是跟身边同门提了嘴裴琢,那姬伏胜就带着满身煞气推门而出,和他在堂口大打出手,可以说自从裴琢这个丧门星回来,自己就没一天日子过得顺快!
“少在这儿油嘴滑舌,”席如冲着裴琢咬牙道,“你不如趁现在想想该找什么借口,等我出去,我必然要将此事禀明掌门!”
裴琢一下子就又笑了:“那你说有没有可能,掌门一直都知道呢?”
这话轻飘飘的,又像记重锤直接砸晕了席如,他脸上恼火的表情凝固,只眼里率先暴露出迷茫,裴琢拎着鸟笼走上前,却是忽视了席如,率先走向坐在地上的男人。
他朝男人伸出手,手停在栏杆外面,虽嘴角噙着笑,竖瞳却看着格外冰冷。
男人仰头注视着他,眼里的情绪变化莫测,先是涌起了强烈的憎恨和怒火,接着又变成深深的惧怕,最后,这些感情皆像燃烬的死灰般被掩埋。
男人凑到栏杆边上,主动垂下头颅,让裴琢的手隔着栏杆轻轻摸了下他的头发。
“小二搞错了一件事。”
裴琢只随便摸了一下就放开了男人,比起摸头感觉更像擦掉酒店桌子上的灰尘,他嘴上对着席如道:“这屋子里面的东西没有禁制,但这栏杆、墙壁,屋子外面的禁制都是好的,他自己逃不出去。”
“所以只要没人擅自进到屋里面,就是很安全的。”
裴琢笑眯眯地看向仍在铁栏对面的席如:“若你实在想帮我分担,我可以直接教你怎么做,不用像这样偷偷摸摸地尝试嘛。”
席如气极反笑,裴琢腰间那属于首席的令牌刺痛了他的双眼,戒律堂共事二百多年,裴琢做了二百年的首席,他做了二百年的次席,自裴琢第一次将他从首席的位置上拉下来后,无论他再付出多少努力,做多少事,境界反压裴琢一头,他们的席位都再未发生变化。
“少拿这种假惺惺的语气跟我说话。”席如淬道,裴琢还未说话,那已经安顺许多的罪人反倒先唐突笑了一声:“他骂你。”
他的语气听着像是嘲弄,又像是某种......试探,男人依旧坐在地上,头抵着栏杆,身体却微微前倾,如绷紧的弓弦。
这是个方便发力的姿势,他被关了这么久,身手却仿佛丝毫没有生疏,不仅体内真气运转通畅,躯体本身也是猿臂蜂腰,鼓起的肌肉中积蓄着饱满的力量,和瘦弱伤病竟不沾半点关系。
倘若给他好好洗把脸,再换身干净衣服,他甚至能当场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俊朗青年。
这模样实在不像个接受百般刑罚的罪人,可若说这是因为裴琢在牢里对他不打不骂,反而好生伺候着他,又显然不可能。
席如只看一眼,就知道这男人早已被裴琢折磨疯了,他看向裴琢的眼神时常恨不得把这只野狐狸撕碎,语气里还会幸灾乐祸有人辱骂了裴琢,但他实际上在做什么?他刚才的第一反应又是什么?
他在等裴琢的命令。
如果裴琢想要同门相残,男人就会再度朝自己扑过来,用远比刚才理智的方式来试图致自己于死地,然后拿着自己的衣服碎片朝裴琢讨饶邀功。
“真令人作呕。”席如冷声道,他深呼吸了一次,总算以这种方式让自己的脑袋冷静下来:“真不知道你对别人都灌了什么迷魂药,他们居然放任你这个妖物就这样待在门派里,用这种想吃人的眼神明目张胆地看所有人,你早该被拔了野性。”
金黄色的妖瞳注视着席如,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恼怒,但也谈不上亲近,裴琢笼里的那只小鸟抬起头来,在那双竖瞳朝自己微微偏移过来后就慌忙低下了头,浑身的羽毛都快要炸起来。
涉世未深的弟子们没有感觉,但对习惯打杀的敏锐之人而言,那眼神就像是野兽正在从三块肉里挑选用哪一块果腹。
四周陷入死寂,片刻后,裴琢打破沉默,有些惊讶地提醒道:“嗯?你还不打算走吗?”
他又补充道:“还是说你要看着我干活?你没有自己的牢房要进吗?”
简直就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席如的脸顿时黑到了极点,他怒气冲冲地推开牢房的门,抬头就走,走到一半越想越窝囊,忽然一甩袖转过身来。
裴琢还站在原处,看见他回头亲切地朝他挥了挥手。
“!!!”
若是火毒仍未消,他大概又要当场吐出一口血来,席如僵住,花了些力气才在脸上摆出个讥讽的笑脸:“听说你这两天在修炼变强?吸收了不少好东西?”
“可你的境界毫无变化,你怎么不干脆吃人呢?”
“对于妖物,最快的修炼办法不就是吃人,”席如眯起眼睛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吃吗?明面上吃不了弟子,要不让长老分给你两个死囚?”
“才不呢。”裴琢懒洋洋地点评道:“好烂的意见,能不能再想些新的?思想如此守旧,怪不得你编不出新的刑录。”
自己就多余说话!!席如的脸上五彩纷呈,到最后还是更用力地甩了下衣袖,徒劳地殴打了空气,留给了裴琢一个走路微跛的背影。
他看上去伤得挺重,不过没关系,门口还有瓶伤药等着他。
裴琢拎着他的鸟笼走进屋子里,先是评估了一下需要报修的损伤情况,又主动从地上扶起椅子,他把鸟笼放到一边,给了小鸟一个最佳观赏席位,人坐到椅子上笑盈盈道:“好了,总之先给你上药吧。”
“我?”男人愣了愣,他刚准备站起来过去,见裴琢偏了下头,身体便又僵住。
他几步爬到裴琢跟前,重新坐下问:“给我上药?”
“是呀。不光上药,还要给你洗个澡,换身新衣裳,打扮得漂亮一些。”裴琢点了点头,席如在打斗中给男人身上新添了好几道伤口,但按照要求,男人身上不该再留新疤。
就算要留,也得考虑整体排布的美感,席如抽得显然没有美感。
男人眼神复杂地盯着裴琢,惶恐中带着犹豫,似是不解其意,裴琢眨了眨眼,亲切地问道:“你这么惊讶干嘛,我对你难道不好吗?”
“好。”男人迅速答道,紧接着就睁大眼睛,他骤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并因此激出了一身冷汗:“不好!”
男人抬头盯着裴琢恨声道:“你怎么有脸问?!我总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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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要杀了你,我要把你千刀万剐!把我遭的罪全让你尝一遍!”
裴琢笑起来,一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像跟对方唠家常一样问:“你想逃出去呀?”
“谁在你手里会不想逃?”
男人反问,在一些人眼里他是十恶不赦的魔头,手中沾满鲜血,活该遭受千刀万剐,但在男人看来,眼前这替天行道的正派弟子才是真正的恐怖魔物。
他死死盯着裴琢,反复嘟囔道:“我要杀了你......裴琢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从这里出去,然后第一个杀了你,不,我要把你关起来慢慢折磨到死,你以后的每天都只能看见我的脸......”
裴琢叹了口气,没头没尾地感慨道:“你和席如还挺像。”
他看着男人极度愤怒的脸庞,那感情表面瞧着相当纯粹,仿佛只有这种程度的愤怒才能掩盖住恐惧,裴琢轻笑了一声,又问:“那你现在就出去?”
“你别报复我,我们做个交易,我让你现在逃出去,然后你走得越远越好,我们从此再不相见,可好?”
男人的嘟囔声停了,他呆呆望着裴琢,眼睛里闪烁着明确的逃生渴望,可在裴琢说完最后一句话后,他又突然打了个激灵,避开视线道:“不......我现在不走......”
“不是想走吗?”裴琢笑着道:“你舍不得我呀?”
“怎么可能,我......”男人垂下头去,本来想要反驳,在裴琢的手再度像擦灰一样摸了下他的头后,就没了声息。
“也是。”温柔的声音从男人头顶上传来,像寒冷的冬雪深夜中,唯一能温暖自己的火簇:“毕竟在这不见天日的牢里,只有我与你最为亲近,相处的时日最长,我们的联系多紧密,对吧?”
随着裴琢的话,男人先是急促的喘气,慢慢地就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平缓,最后,他似乎完全平静了下来,如同沉入了甜蜜的梦乡。
但下一秒,他的头上就传来一阵刺痛,逼迫他从梦中惊醒,裴琢抓紧了他的头发,声音和刚才如出一辙:“你真这么觉得了?”
一瞬间,各式各样的审讯记忆伴着鲜明的恐惧涌入脑海,如同给了男人当头一棒,他用力挥开了裴琢的手,真气于体内陡然运转,空气震颤,角落的阴影仿佛活过来一般,朝着裴琢的方向蔓延扩散。
杀了他!自己现在就杀了他!
直觉警告着近在咫尺的危险,裴琢对其视若无睹,他瞧着相当悠闲,弯腰提起他的鸟笼,伸手戳了戳惊慌的鸟尖尖的喙道:“小鸟。”
如同弓弦骤断,那股朝裴琢迫近的气势忽的消散,地上的阴影也停了动静。
男人的表情突然就从愤恨变成了茫然,裴琢对着鸟笑眯眯道:“他脾气这么差,吓到你了吗?”
鸟低头不言,男人也没有说话,半响后,男人木然道:“......你刚在跟它说话?”
他眼神发直,视线反复在裴琢和鸟之间徘徊,渐渐地全身都发起抖来。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裴琢,你看着我!现在是我在和你说话!”
男人的双眼通红,大声怒吼起来,恨意一下子就突破了今天的最顶峰:“我要杀了你,我迟早放干净你们门派所有人的血,让你眼睁睁的看着我把他们的肉一片片剐下来喂狗!我要让你跪下来求我!”
这话还挺耳熟。裴琢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对方刚进来时也这么说过,那时的男人真会这么做。
“怎么了?”裴琢看着男人问道:“这么生气作甚,刚才还说不想逃出去呢。”
“谁会蠢到相信你嘴里的鬼话!”男人高声骂着,他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脚步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眼神恨不得将裴琢生吞活剥:“不过是时候未到……还没有机会……只要一有机会,我马上就出去宰了你!”
【渴望出去,又不能出去,这份欲望目前还不足以让他付诸行动,总之就是时候未到。】
裴琢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是吗,那就好。”
11.狐狸笑
清鹤观,天道意愿的代行者,传闻中受天道指引,纠正世间命理错误,确保万事万物皆朝正确的方向运转的地方。
一切如天道书中所述,一个月前,清鹤观与天罡宗皆收到风声,莲城鬼狐或有异动,半个月前,由天罡宗率先提议,两宗门决定合力讨伐妖兽。
随后,天罡宗弟子自北南下,先前往清鹤观与众人汇合,顺便稍作歇息,参加清鹤观数年一次的赏花宴,几名弟子再一同出发,渡海前往鬼狐所在的小岛。
裴琢回门派的第四天,一大清早,掌门和管事长老们就做好了准备,迎接按时到来的天罡宗门人。
盛正青在所有人的心照不宣下,以有事忙脱不开身为由,叫裴琢暂替了自己的位置,他则偷偷潜伏在旁,从外部围观这次重量级的“主角初遇”。
跟他一起的还有两位好友,魔尊老姬,合欢宗准宗主阿竺。
盛正青也不知道他们是来干嘛的。
可能这就是现实与书不同的地方,书上没写的,谁都一无所知,书上写了的,实际发展也可能从第一页起就跟书中故事有所偏差,里面每个角色都不可操控。
盛正青明悟了这一真理,他背手看着远处的多人会面,心中感慨万千,最后,盛正青长叹一声,终是忍不住问:“你俩为什么也在这儿?”
这书上也没有你俩的戏份啊。
“我好奇嘛,见你们搞得这么正经。”竺心香站在栏杆上理了理自己的羽毛,这次她的神识附在了一只鸟上。
姬伏胜不接话茬,视线看着跟长老们站在一起的裴琢,对方的样貌特别,向来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个。
三人不远处,门派双方已经打上照面,即将开始客套的寒暄交谈。
天罡宗此次来的共有四人,为首的是吴长老,在天道书里没什么戏份,他只负责把主角团小队成员带到清鹤观,然后就跟长老们聊聊天、下下棋,代表天罡宗进行些双方门派友好互动,并不参加后续讨伐。
剩下三人,除了四境修士落星河外,还有两名同伴,一位是六境修士季歌,一位是七境修士落枫。
两个人一个性子活泼,一个性格沉默,一个对落星河疼爱有加,一个对落星河忠心耿耿,三人共同组成一个以落星河为绝对中心的团结小队。
相比之下,裴琢这边就要寒酸一些,启程时只有盛正青和他同去。
他们半路上其实还会遇见清鹤观的医修江悬,但书里面的江悬像被下了降头,盛正青不敢认。
书里的盛正青也没给裴琢帮上多少忙。
思及此,盛正青摸了摸下巴,偷偷瞥了一眼姬伏胜,姬伏胜还在忙于观察裴琢今天实力进步了多少,注意到旁边人的视线也没搭理他。
盛正青收回视线,心思有些活络起来,书中的姬伏胜卧床不起,没有机会同去,但他现在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对参加讨伐明显也有些兴趣。
员工能做的工作一向以观测和引导为主,只有少数时候会接到类似“下蛊”这种强制推动命令,这就像在地里种庄稼,你能帮着洒水刨土,但不能自己上手拔苗,换句话说,若姬伏胜一心想去,门派里并没谁有理由死命拦着他。
如果出发时能算上姬伏胜,再加上自己,他们也是一个三人亲友团,这样裴琢的排面不就和对面旗鼓相当了嘛。
而且老姬目前看着还挺正常,书里也没出现什么“敌方大佬与正派之花惺惺相惜你追我逃”的附加剧情,他相对而言不算太OOC......盛正青正琢磨着,冷不丁听见姬伏胜问道:“哪个是落星河?”
“???!!”
盛正青顿时眼前一黑,自己心里刚想完,不正常的情况就出现了!姬伏胜居然在主动打听一个四境修士!四境欸!
盛正青欲言又止地看着姬伏胜,试探着道:“就,长得最好看的那个。”
“?”那是谁?姬伏胜皱眉:“说人话。”
“?”这哪里不是人话?盛正青:“小琢正对面的那个。”
姬伏胜点了下头,他看得出几人修为,只是想再严谨确认一下而已,确定自己对这个四境修士毫无奇怪感受后,姬伏胜视线顺道拐到落星河对面。
随后,姬伏胜就愣了下。
那头,竺心香接过盛正青的话茬,眯起锐利的鸟眼,对落星河评估道:“嘶,长得是不错......”
盛正青的注意力立刻偏过去,竺心香在书中是一位神奇的女性,她本人基本没出场,但名字出现了很多次,常见于“众人纷纷惊叹,这位落公子的美貌竟如此惊人,就连那倾国倾城的合欢宗妖女与之相比都要逊色几分”句式。
而以自己对竺心香的了解,她现在这样是事业心上来了,想往自己门派拉人了,盛正青对这倒是接受良好,他要求不高,别来什么“竺心香心生嫉妒,意图朝落星河暗下杀手结果惨遭打脸”的加戏就行。
盛正青试探着问:“人天罡宗的,你看他长得好看也没用啊。”
“和这个倒没关系,”竺心香晃晃头,“都说了多少次啦,外貌姣好只是比较方便而已,不是入门必备。现在功法那么多,易容丹那么多,先前有个散修老头变个装也搞定了百来号人呢,但都很劣质,结果还有人传是合欢宗出来的,太败坏我们门派名声了。”
盛正青沉默了一下,忍住了心里的吐槽。
竺心香接着道:“我看得不是''表'',而是''里'',他的本源好像和我们的功法有相似之处。”
对方不愧是合欢宗下任宗主,盛正青道:“他是能和其他天元体产生共鸣的天元体。”
简而言之,很适合跟天元体双修的体质,甚至不需要正式双修,亲密些就有益处。
不过书中的落星河冰清玉洁,对这种事颇为不齿,所以每次这种行为做是做了,但会摆出很抗拒的态度。
“这种体质却是四境?”
鸟儿在栏杆上拍着翅膀往左边蹦跶了两下,又拍着翅膀蹦跶回来,这应当是在模拟人类的来回踱步,最后,竺心香摇摇头道:“那应该不太合适,收一个厌恶此道的人回来,这纯给自己添堵。”
“可不是嘛!”盛正青赞同地一拍大腿,扭过头去:“姬兄你说是不是......姬兄你怎么了?”
姬伏胜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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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派间你来我往的寒暄,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终于开口:“他怎么这副表情?”
盛正青转过头,他看看右边,天罡宗一行人中最吸睛的无疑是落星河,这是对其外貌的客观认同,与喜恶无关,书中写他轻轻一笑就叫许多人心弦动荡,如果这个“许多”里没有包含着裴琢,盛正青确实是信的。
盛正青再看看左边,裴琢今日穿着一身白衣,以黑红二色飘带束腰,袖口收紧,衣摆上带有金色点缀,整个人瞧着飘逸灵动又不失利落,他朝落星河弯眼笑笑,看得盛正青心中五味杂陈。
他又想移开视线,避免触景生情了,但两秒后,盛正青愣了下,下意识问:“他怎么这副表情?”
竺心香拍打翅膀凑近些看了看,落下来道:“咦,他笑得......”
她想了想道:“笑得好像狐狸呀。”
裴琢平时也很喜欢眯眼笑,但眼睛不会眯成这样,嘴角的弧度也不会扩得这么大,竺心香只在那种吃饱喝足,一边晒着太阳想睡觉,一边觉得阳光有些刺眼的狐狸身上见到过这种表情。
笑得好像有点真挚,有些亲切,又好像很假,越笑越不像个真人。
总的来说,十分新鲜,难以捉摸,饶是三个人,或者说二人一鸟都自诩对裴琢颇有了解,也未能参透表情深意。
竺心香好奇地偏了下头,盛正青捏了把汗,姬伏胜又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
那边,天罡宗的吴长老和清鹤观的四长老已经亲切交谈起来,吴长老挨个介绍,在说到落星河时,裴琢的微笑又扩大了点。
......好吵。
落星河轻轻弯腰,一抹秀发顺势垂下,露出精致小巧的耳垂,让人不禁想上手把玩,他轻启朱唇,声音如珠落玉盘,那截露在袖口外的皓腕纤细秀美,仿佛只需单手就能将对方双腕尽数握住,但他实际上又能挥起长剑,手腕一转,微热鲜血瞬间化作美人无暇面庞上的装点,此等反差,直叫人——
五长老似乎是介绍到下一个人了,裴琢看见榜四旁边的人也行了个礼,说的话仿佛和一大堆硬塞进脑子里的杂念重叠在一起。
落星河的身上仿佛凝着终年不化的清冷积雪,他立于人群之中,却仿佛与众人隔着一层寒霜薄雾,可他轻轻往旁边一瞥,眼光流转又似绿波春水,叫人自灵魂深处窜起一阵战栗酥麻——
五长老介绍到第三个人,最后一个人随着五长老的嘴巴张开闭上,也行了个礼。
玉声清脆,是落星河腰间的玉佩轻轻晃动,其腰身如抽长的柳条,仿佛不堪盈盈一握,又有着韧性与力量,他的美无需珠宝点缀,发间仅斜插一枚黑檀木簪,簪首镶嵌由上等冰玉雕刻而成的忘忧玉兰,并悬挂冰玉垂珠,随着落星河侧首轻轻摇晃——
太吵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现实中人说的话话全盖了过去,塞进来的句子有的裴琢记住了,有的塞完就忘了,至于这期间大家在说什么做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清,或者说,根本没空进脑子。
这自己还能干什么。
裴琢保持微笑。
他现在好像只能笑了。
12.计划
天罡宗弟子这几日会暂住在云水峰上。
吴长老不与弟子同住,他今日与清鹤观四长老相谈甚欢,最后二人一拍即合,吴长老直接搬到了四长老住处的邻峰上,以方便二人促膝长谈,相互切磋,和云水峰只能说不远不近。
待房门一关,室内弟子三人安顿下来,季歌便率先伸了个懒腰,嘴上调侃道:“唉,吴长老也真是,他一个剑修,成天痴迷下棋做什么?”
他想起吴长老的下棋技艺,噗嗤笑出声,小声道:“研究半天还是个臭棋篓子。”
落星河闻言摇了摇头:“吴长老毕竟喜欢。”
“说是喜欢,也没见有长进,上回连输了星河三局呢。”季歌笑嘻嘻道:“我看啊,他是借着下棋的名头,想多和那个长老说说话罢了。”
落枫不接话茬,他刚布置好了防人偷听的禁制,现在径直从季歌身边走过去,检查起落星河要睡的床榻是否舒适。
“季歌。”落星河微微蹙眉,委婉提醒对方不该这样说,他转头见落枫从储物戒里拿出了他午睡时惯用的冰丝软垫摆到床上,顿时哭笑不得,又道:“落枫,我已不是孩子了。”
“你入境不过三百年,怎么不是孩子了。”季歌笑着道,亲切地去挽落星河的胳膊:“于情,闷葫芦自己想那么干,管他作甚,于理,他本来就是你家侍卫,这都是他分内的事。”
落星河被季歌拉着坐下,还是摇了摇头:“不可这么说。”
落枫眼中划过一抹柔软与感激,他摆好床垫,走过去熟练地给落星河沏茶,沉声道:“不必推辞。”
“就是,推辞什么,你啊,就是心太善了,太爱为别人着想。”季歌赞同道,嘴上仍在抱怨:“吴长老想事有你一半周到,也不会就这么跑了。”
落星河无奈地轻叹一声:“哪有这么夸张,别总在背后说长老的不是。”
季歌却坚持道:“当然有了!”
旁边的落枫也轻轻点了下头。
要知道,落星河对外看着冰冷,实则心肠比谁都软,他人那么受欢迎,还是唯一的共鸣型天元体,这清鹤观又是天元体最多的门派,落星河简直就像羔羊掉进狼窝,不好好看着,保不准会被谁欺负了去。
故而,季歌和落枫皆对修为最高,责任最大,却也最先跑没影的吴长老有几分怨气,季歌道:“但凡明衡师兄无事,讨伐之事也轮不到吴长老来。”
想到这里,落星河和季歌的表情都微微黯淡,顾明衡是天罡宗大师兄,自受伤后身体始终抱恙,迟迟不见好转,他们来讨伐鬼狐,理由之一也是鬼狐巢穴里的还魂草可以助顾明衡突破滞留境界。
一直不说话的落枫突然开口,打破了有些忧伤的氛围:“我会保护星河。”
季歌闻言翻了个小幅度的白眼,显然听腻了这套说辞,干脆岔开话题道:“罢了,现在也不是想这事的时候,星河,你没忘记另一件事吧?”
落枫闻言脸色一变,然无人注意,落星河脸上则迅速染上一抹薄红。
最适合与其他天元体双修的天元体,偏偏进入了天元体最多的门派,光这一句话,就能让人心生无限遐想了。
长老们嘴上不言,但让仅有四境的落星河参与讨伐,也是盼着他能与其他天元体发生些什么,助长修为,这在季歌等人看来,无疑是苦了落星河。
“季歌,我无意与旁人做那等腌臜事。”落星河强调道,他轻咬了下下唇,似乎对自己的体质感到几分难以启齿,但仍是坚强开口:“若有机会,我会吸收天元体的碎片,以我的……共鸣之体,我吸收碎片的效果,会比其他天元体都要好。”
“若有机会,什么样的机会?”季歌没好气道:“你不愿与人双修也就罢了,真要去抢碎片,你怕是又不忍心,只能等别人拱手送你碎片的机会!”
落星河垂眸不答,落枫皱了下眉,冷声道:“你说得太过了。”
“就你关心他,行了吧?”季歌呛道,但看落星河这样,到底还是不忍,放软了语调道:“好好好,我的不是,我这不是为你报不平嘛。”
“外面那些人随随便便就会说喜欢你,但真叫哪个天元体给你碎片,一准跑没影,这么自私的怎么能叫爱呢?星河,你可不能被那种花言巧语之辈给骗过去,你们争夺碎片,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天元体修道与碎片息息相关,怎会有谁愿意拱手相送,”落星河摇摇头道:“他人不愿,我自不会强求。”
另外两人听见,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怜惜,季歌叹口气道:“罢了,修炼之事急不得,你不愿和正道弟子争这个,魔头的总要争一争吧?”
清鹤观足足有四个天元体,其中三个是本门弟子,裴琢、姬伏胜、江悬,剩下一个是外来者。
多年前,夜教在少主燕重楼的带领下潜进了清鹤观制造袭击,意图击杀其他天元体助自家少主修道,最后遭到镇压,燕重楼被活捉后投入观内大牢,成为了留在清鹤观的第四个天元体。
季歌道:“燕重楼的碎片至今还在他自己体内,他有夜教秘术束缚神魂,清鹤观即便捉了燕重楼,也没办法取出他的碎片交给自家弟子,只有你能通过共鸣引出碎片力量。”
他略一沉思,又神神秘秘补充:“而且我猜,他们就算真有办法,也不一定动手,毕竟清鹤观还有三个天元体。”
落星河微微点头,指出核心:“不患寡而患不均。”
天罡宗、夜教、御兽门皆只有一位天元体,自然可以将好处全给自家弟子,门里有三位天元体,怎么分一个果子便成了问题。
季歌应道:“他们不能开这个头,否则在对外之前,他们门内就会先生出罅隙。”
“所以嘛——”他话题一转,理所当然道:“左右这碎片于他们是吃不着的烫手山芋,正好可以给了你。”
落枫并不说话,但也面带认同,而饶是已经听季歌说过几遍这事,落星河还是失笑道:“这说得也太轻松了。”
“指望他们痛快答应,自然不可能,”季歌满不在乎道:“但这事对清鹤观也有好处,只要还有的谈,对我们便是个机会。”
“清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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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将燕重楼投进牢里,无非是想折磨对方,以报袭击之仇,平弟子之怒,就夜教那帮魔头,真一剑直接捅死还算便宜了他们。”
“也就你心太好,这种人都见不得受苦。”季歌又点了一句落星河,耸耸肩继续道:“可惜,那燕重楼修行杀道,天性凉薄,又经过雷劫淬体,痛觉十分浅淡。这种人见惯了血腥之事,门派内那些鞭笞刑罚,对他恐怕毫无用处。”
季歌挑了下眉,意味深长地说:“此时你取走对方的碎片,同时又留下对方性命,怎么不算帮了清鹤观一把?”
燕重楼失去碎片,境界大跌,杀道心性和淬炼之体再难维系,届时那每一鞭子抽到身上去,都将是如孱弱凡人一般钻心蚀骨的痛,清鹤观戒律堂的刑罚弟子,便总算不再是无用摆设。
换句话说,有落星河在,清鹤观才能真正报仇解气,双方不过是各取所需,季歌分析得头头是道,说完赶紧喝了一口茶润喉。
落枫脑袋转得慢些,要花些时间反应,而落星河聪慧,总能一下子跟上季歌的思路,他开口道:“我愿意帮忙,并非是为了谋得好处,倘若清鹤观开口,即便……”
“天呐!你可少说两句吧!”季歌被对方的无私气了个仰倒,赶紧挥手让人止住话题,没好气道:“反正先这么定了,留在这里这几天,咱们得想办法和那被关的魔头见上一面,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落枫终于插上话问:“要怎么见?”
明天直接开门见山地讲条件,把这些话尽数告知清鹤观长老?显然并不合适。
虽然季歌对自己的分析很有自信,但毕竟人心难测,他们对清鹤观的了解也不深,最能给他们撑腰的明衡师兄还不在,身边只有个被勾走的吴长老。
而且,清鹤观有三个天元体弟子呢,若是门派不要旁的好处,提出让弟子与落星河双修精进怎么办?
诚然这样落星河也能精进自身,且因为其他人修为皆比落星河高,双修起来也会是落星河受益更多,但他们会绕这么大的圈子,都是因落星河不愿随便与他人双修,若他愿意放开点,只有别的天元体来求他帮忙的份儿。
还是那句话,苦了落星河。
“我们先自己打听打听,”季歌脑袋转得很快:“左右这几天,门派各处都任我们参观,我们直接去戒律堂看看不就好了。”
落枫沉声道:“就算如此,牢房重地,又怎会随便给外人参观。”
这人提不出什么意见,挑刺倒是比谁都快,季歌没好气地想到,但也觉得对方说得有几分道理,他沉默了会儿,忽然灵光一现:“早上星河对面那个叫裴琢的天元体,是不是戒律堂的来着?”
落星河一愣,对季歌所说的人也有印象,对方早上几乎全程一言不发,但他的长相十分出众,还有双少见的金色竖瞳,很容易让人记得。
落枫淡声道,言语间藏着一分轻蔑:“妖修。”
落星河点头应道:“是他。”
“我们去问问他吧?”季歌笑嘻嘻道:“这妖,今天可是一直看着星河笑呢。”
13.记住
“你是不是生病了?”
竺心香趴在裴琢头顶问,收着力气用鸟喙轻轻敲了两下裴琢的脑袋。
“没有没有。”裴琢含糊道,用双手反复揉搓了几下自己的脸,这长老们合伙下的情蛊果真不容小觑,半天下来,他脸都有点笑僵了。
他也做了些研究,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存在榜四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凭空塞进来的话最多,且基本集中于脸和身段,对方捋一下头发,随后发丝、指尖、耳垂、脸颊、脖颈、手腕,哪哪都可以提两句。
若自己有意避开对方看向别处,情况会稍好一些,但也仅此而已,毕竟不夸榜四相貌,还可以夸对方的声音、气息,乃至直接妄想对方说话时的神态,反正总有能讲的地方。
因此,蒙眼与对方相处的法子估计是走不通了。
很遗憾的是,对方在立场是要共同讨伐鬼狐的道友,而非敌对魔头,所以也不能简单粗暴地对着对方的脸哐哐来上几拳,看看把脸打肿后迷心蛊还会不会“睁眼说瞎话”。
思来想去,裴琢松开自己的脸,从储物戒里掏出来一份修士小报。
屋里另外三人的视线跟着齐刷刷集中在小报上。
裴琢气定神闲打开报纸,视线稳稳落在榜四落星河的画像上,乱七八糟的话又开始在脑海里浮现。
他盯着画像看了十来秒,将小报合上。
裴琢感受了一会儿随之而来的清静,又将小报打开。
像这样重复了两次后,盛正青率先打破沉默,举手发问:“这是在做什么?”
裴琢道:“我在熟悉我未来的队友。”
情蛊的事情裴琢没有跟外人声张过,他过去只跟竺心香一人说过下蛊的推测,在发现此事和自家长老们脱不开关系后,便以“蛊是长老们开的玩笑,已经失效了”做结。
竺心香料想此事或关他人门派秘辛,故也没再问过。
综上所述,除了掌门长老们这些“罪魁祸首”,目前没有人知道裴琢身上有个很奇怪的情蛊。
裴琢自认也没什么说的必要。
事关天道,就算自己闹得满城风雨,让众人皆知清鹤观长老合伙给自家弟子下了蛊,长老们也绝对不会吐出实情,哪怕对他们搜识海,用吐真术,他们也只能张嘴编出一套套新的谎言,这情蛊也绝对不会给自己解开。
深谙“强者从不抱怨环境”的道理,裴琢反反复复开合小报,学着适应脑海里涌入的词句,盛正青在一旁看着他这副仿佛在默背什么的模样,忽然福至心灵,他恍悟道:“你是不是快记住落星河的脸了?”
难道这就是系统要求必须下迷心蛊的深意?裴琢不爱记人名,也不爱记人脸,但迷心蛊会让裴琢在见面的第一天,就将落星河的面庞深深烙印进脑海!
勉强也算一种“一见钟情”。
“这么快?”竺心香讶然道,忽的又轻轻戳了戳裴琢,不带恼火地抱怨:“你当初记我的名字花了整整三天。”
盛正青本来还在琢磨,闻言一愣,也垮起一张脸:“怎么回事?他记住我花了整整一周!”
......什么?
桌子另一侧,姬伏胜本想给自己倒杯水,刚握住茶壶的提梁又顿住。
裴琢记住他花了整整半个月。
这还是算的他“长相固定”的时候,儿时他的样貌每变化一点儿,裴琢就要重新认一遍,要到达凡人那种换个发型、换身衣服、容貌继续年长乃至衰老也能认出来的程度,足足花了有半年。
裴琢没忍住咯咯笑起来,他看人类就像人类看狐狸,数量一多就变得不好分辨,若是打足精神有意识地去记外形特征,那便记得快些,不然就要花些时间,等熟悉后才能一眼认出。
妖修们大多都如此,即便他们能修炼出好看的人形,但让一只新生的桃妖区分一对人类双胞胎的脸,不如让其去区分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来得快。
兽类的妖修分辨人主要靠气味,偏偏裴琢对气味的敏感程度又比寻常兽类妖修弱很多。
姬伏胜停了停,继续给自己倒水,又听裴琢笑着道:“还不算记住,但的确很好认。”
姬伏胜的手又停了,他僵了一会儿后放下茶壶,杯子刚拿起来便觉得不对,姬伏胜低头一看,意识到自己刚刚根本没有把水从壶中倒出来。
那头,盛正青絮絮叨叨地跟裴琢说:“原本这次讨伐,两边应该各派三人,江悬不在,就只剩咱俩了。”
盛正青话题一转:“——但正巧,姬兄回来了,加上姬兄,咱们就又凑够了三人,姬兄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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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伏胜已经不动声色地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淡淡道:“嗯。”
这就是“想去”的意思,盛正青立刻眼睛发亮的去看裴琢,看得裴琢又笑起来,有点儿想往盛正青嘴里投喂颗蜜枣。
“那要把伤再养好一点。”裴琢道,想起在外的江悬,又弯弯眼睛,状若无意地开口:“江悬要知道燕重楼这两天过得这么好,或许早就回来了。”
江悬与燕重楼有世仇,据说江悬的双亲便死于燕重楼双亲之手,当初燕重楼被捉后没被杀,而是活着投入大牢,甚至没被废掉修为,他是第一个反对的。
但事情到底按原样定了下来,《当天帝》中这样表述,燕重楼罪孽深重,由戒律堂首席裴琢独自负责,纵然他痛觉浅淡,落在裴琢手中也是饱受刑罚之苦,心里恨极了对方。
而江悬一心想杀了燕重楼,裴琢又碍于命令不肯答应,曾出手阻拦江悬,故二人之间也生出间隙。
简而言之,这俩天元体都讨厌裴琢。
盛正青认为这段剧情并不符实,燕重楼如何他不清楚,但江悬和裴琢的关系一向不错,江悬那个性子,对谁有意见一眼便能看出来,从不遮遮掩掩,他做不出表面跟人要好背地里捅刀的事。
就算,就算退一万步讲,他如今真的对裴琢心怀不满,那也没道理在故事后期那般向着落星河啊,到底谁跟他一个门派的!
裴琢不知这些,他只是在想,得长老命令,他目前停了对燕重楼的处罚,其他弟子的夜间工作也都停了,接下来几天他们都无需在晚上再去地牢,这种事在过去从未有过。
一般来讲,长老们突然做出怪事,那或许就跟天道有关了。
裴琢将话题抛给了当着代理长老的盛正青,盛正青对燕重楼的好待遇毫不意外,摆摆手道:“姓燕的也就快活这两天,这不客人来了嘛,戒律堂也放放假。”
裴琢笑起来,即刻想,看来天罡宗的人要跟燕重楼接触了。
那么,燕重楼“打算出去的时候”,该到了吗?
“也好,反正我的工钱还是照拿的,”裴琢点点头,接着站起来道:“趁着还没到晚上,我去趟戒律堂,我还有只鸟留在那儿呢。”
上回他提着鸟笼进了地牢,就没把那只鸟带出来了。
14.十二号房
裴琢进了地牢后径直去了八号房。
八号房里没有刑具,只是极黑极静,人身处其中仿佛与世隔绝,再搭配上将人全身固定住的禁锢术,时间一长,人就仿佛在活着体验成为一具尸体。
裴琢将在房间里关了许久的鸟儿带出来,鸟儿的神色委顿,羽毛毫无光泽,状态显然比暂时同为鸟的竺心香差上许多。
它突然见到光明,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当即不管不顾地闷头向前一冲,结果径直撞到了鸟笼栏杆上,重新跌落回笼子里。
黄金的竖瞳静静凝视着它这副丑态,裴琢扬着嘴角轻声道:“你之前想杀了我吧?”
鸟儿浑身僵住,它垂下头颅,将自己的视野缩进羽毛之中,身体仍在细细发抖,接着,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触碰了它。
对于这样一只小鸟来说,人类是何等恐怖的庞然巨物,对方只需一只手就能拢住它的全身。
那四根手指覆盖过它的翅膀,如同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它的体温、心跳尽数感知,拇指则轻柔地抵上它纤细的咽喉。
鸟颤抖得越发厉害,“它”——他自认也参与过不少厮杀,面对死亡不至于如此丢脸,可在轻易被对方识破化形,以鸟的形态被关进笼中,又亲眼见证他如何对待了十二号牢房里的男人,接着被关进八号房不管不问后,他的内心防线早已坍塌大半。
裴琢轻易施加些刺激,就会激起他最纯粹的恐惧。
而现在,裴琢正掌握着他的生死。
那双眼睛令他毛骨悚然,仿佛他不知何时就会被对方拆吃入腹,而那些叽叽喳喳的,山林中真正的鸟向来是裴琢的同伴,他们总能在一起愉快的交谈,没有哪只鸟觉得裴琢的眼神恐怖。
这种眼神只针对人类,对于妖物来说,最好的食物只是人类,化形成鸟的人类也是如此。
“你是魔修。”裴琢的手指缓缓在他脖颈上移动,低声喃喃:“精通化形,半步七境。”
魔修千幻,在清鹤观使用的身份为百草堂弟子,阿晃。
裴琢平静道:“能绕开护山阵法,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你应该很早就潜伏进来了。”
“你有什么理由突然杀我?我与你应当没有私仇——如果有,你不该如此突兀地,毫无后手地来杀我。”
“你也不是一时冲动,即兴杀人,这和你能耐着性子,一直化形潜伏所矛盾。”
拇指轻轻向内施加了一些力气,抵住游丝般的生命,裴琢继续道:“你是收到你上家的命令来的,或者,有人朝你''悬赏''了我,所以你这么迫切地想杀了我。”
鸟儿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看着裴琢,里面盛满了属于人类的恐惧,裴琢在对方的眼睛中看见自己的倒影,轻轻笑起来道:“真可惜。”
“你想杀了我,结果却要在这里没名没姓的被我捏死了。”
没有激情厮杀,没有畅快争斗,他将无人问津的,毫无尊严的,以一只鸟的形态凄然迎来死亡。
那只手越收越紧,鸟本能地试图挣扎,他的灵魂在大喊,在尖叫,在哭泣,恨不得跪在地上祈求对方,可他甚至发不出一声鸟类的鸣叫。
而在他骤然崩溃的那一瞬间,握着他的力道也突然松了。
裴琢笑眯眯地收回手道:“开玩笑的,我不随便杀人。”
这后半句是句大实话,这个变成鸟的男人如果具备面对绝境也能理性分析的胆识,就会察觉裴琢把话说得像在拿他的死亡取乐,实则情绪中一直没有任何的“狂热”。
但这里是戒律堂,是牢房,是刑场,不说身为首席,任何一个弟子,都绝不能在审讯时,表现得比审讯对象要仁慈善良。
过去常有新人弟子被罪人看出来“不忍心”,被判定为是个利于自己出去的孬种,最后差点死在牢里。
阿晃跌落在笼底,尽管是鸟的外形,却仿佛能看出人类刚刚死里逃生后,不可置信的茫然,裴琢弯弯眼睛,向他提议:“我们做个交易吧。”
“接下来几天,我要把你放进十二号房。”裴琢轻轻摸了摸鸟的头说:“十二号房里的人叫燕重楼,你应该早就认出他来了吧?”
阿晃瑟缩了一下,他们这些魔修里没谁觉得正道弟子的小儿科刑讯手段能对燕重楼这种人起效,结果裴琢让他亲眼看见了对方变成了何等疯癫模样,又怎样一边颠三倒四地骂着对方,一边卑微地去握对方的袍角——而燕重楼本人似乎对这种矛盾一无所觉。
这种诡异的矛盾才最让他背后发凉,像一把重锤敲在他的防线上。
裴琢道:“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在那里看着就行——放心,十二号房的人伤不到你,白天会有人把你带出来,你要告诉我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做得到吗?”
鸟儿连忙点了点头。
裴琢便又笑了,轻描淡写地补充:“如果你没做到,我就只能再把你放回八号房了。”
“这回我就不知道你要在里面待多久了。”裴琢笑眯眯道:“毕竟大家都很忙,一不小心忘了你也情有可原,对吧?”
阿晃顿时浑身一个机灵,慌张地又反复用力点起了头。
*
十二号房中,被梳洗打扮过一番的男人只抬头看了裴琢一眼,就继续蹲在角落里闷不做声。
乍一看,他好像情绪变稳定了不少,不再对着裴琢絮絮叨叨说出各种诅咒,但在看见裴琢手中鸟笼的瞬间,他的眼底即刻划过一抹极深的恨意。
阿晃迅速把头缩了回去。
上一回,阿晃在这里围观了首席训诫燕重楼的全过程,结束时,裴琢跟对方交代了他以后可能不过来了。
裴琢说得很含糊,阿晃也不知道他说的不过来,是指审讯人发生变更,裴琢再也不过来审燕重楼了,还是只是一段时间内不会来,总归这话对燕重楼造成了极大的刺激,对方当场就又开始发疯。
最初,他的表情只是怔愣,待裴琢拎着鸟笼出了房门,阿晃立即听到背后传来什么物体大力撞在铁栏杆上的声音,颠三倒四的谩骂质问悉数爆发,锁链被晃得哗啦作响。
“什么......什么叫不过来?”男人语气越来越激动,看见裴琢要走后双目迅速染上赤红,大声吼道:“回来!你,你要抛弃我?!你怎么敢?!”
“我要杀了你!你会后悔的!裴琢!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对我!就因为那只鸟?!”
堂堂夜教少主真是疯了,阿晃想破天也想不明白自己一只鸟哪里碍着他了,男人说出来的话乱七八糟,全是胡言乱语,哪怕离了很远,阿晃也能听见对方近乎破音的喊声:“回来!你跟我多说一句能死吗?!!”
“裴琢!!!”
声音在空洞寂静的牢里回响,喊到最后,竟是隐隐带上哭腔,变作崩溃嚎啕,直到阿晃被带进了八号房,特殊的禁制割断了外界一切声响,他才觉得那凄厉声音消失不见了。
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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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在,燕重楼清醒过来了吗?
在心里七上八下了一阵后,阿晃不禁开始泛起嘀咕。
这是裴琢说了“不来”后,又一次回到了牢房,而燕重楼既没有欣喜安心,也没有破口大骂。
他只是蹲在角落里,和阴影几乎融为一体,而裴琢背对着他,直接暴露出最为脆弱的后背,如果燕重楼想杀了他,或许只需一秒。
搁在上回,阿晃不信燕重楼杀得了裴琢,今日却生出了几分猜想。
燕重楼现在看着太正常了。他的眼里带着绝望,但绝望反倒适合杀人,而背朝他的裴琢看不见燕重楼的表情,或许是基于自信和长期相处的习惯,裴琢并未对燕重楼设防。
裴琢对着墙挑选适合搁置鸟笼的地方,嘴上闲聊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来了么?”
阿晃捏了把冷汗,格外漫长的几秒过后,燕重楼慢吞吞抬起头来:“为什么要问?”
“裴琢,你以为我是狗吗?”他一字一顿道,声音里没有讨好,平静异常:“你走了我就求你,来了我就腆着脸冲你摇尾巴?”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你休想再羞辱我。”他低声道,对裴琢说,对自己说,燕重楼垂下视线,收敛情绪,不再和裴琢描绘任何血淋淋的报复假想,只道:“我迟早出去。”
阿晃把头埋进羽毛里,滴溜溜转了转眼珠,他刚才还被裴琢吓破了胆,现在却不禁想,燕重楼这样才更像个杀手。
没有杀意、不被怒火左右,外看不声不响,甚至显得有几分温吞丧气。
一丁点的,就那么一丁点的蠢动,如同一根蜡烛的火苗,悄悄在阿晃心里摇曳。
燕重楼相比裴琢有许多优势。
阿晃做了多年魔修,深知魔修的生存手段,通俗简单地说,他们活得越“畜生”越好。
自魔修势力衰败,圈地于鬼域已有数百年,现在的一些正道弟子不知道什么毛病,没见过几个真魔修,就觉得稍微做点离经叛道的事便是魔修了。
他们满嘴“亦正亦邪”、“盗亦有道”,这种人有几个能在鬼域,特别是老魔尊统治的鬼域里活下来。
魔修里奸淫掳掠者有之,炼化婴童者有之,为了修炼无所不用其极者比比皆是,人的恶有几个真能和卑鄙丑陋分开。
如果自己是夜教中人,那么逃出去的第一步绝对不是找裴琢一对一报仇,而是先屠清鹤观的外门,外门弟子修为低弱,好杀得很,半柱香的功夫就能堆成尸山。
然后他再宣称这些人都是因裴琢而死。
正道弟子就想不到这些。
阿晃忧虑的从来不是燕重楼打不过裴琢,而是燕重楼的恨意太过虚幻,他的利刃生锈,行为以另一种形式变得“正派”,而忘记了他随便杀一个人都能隔空捅裴琢一刀。
但如果他变“正常”了——
鸟笼轻轻被手掌按住,明明隔着空气,却仿佛不用拒绝地按在了阿晃的肩头。
鸟儿骤然从胡思乱想中惊醒。
裴琢的视线居高临下,冰冷的竖瞳紧紧盯着阿晃,将对方的战栗尽收眼底,仿佛全然看透了它的所思所想。
裴琢的嘴边噙着一抹浅笑,说出来的话语格外放松,仿佛满不在乎:“是吗?那我就走啦。”
他看不到燕重楼的表情,燕重楼也看不到他的。
内心的弦猛地绷紧,笼中的鸟拍拍翅膀,慌乱的“啾啾”叫了几声,那一丁点的蠢动也彻底消散了。
15.刻薄
落星河一行人在来的第一天就吃了闭门羹。
清鹤观的长老给他们发了通行令牌,方便他们参观门派内的大部分地方,三人商量一番后,打算先去戒律堂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机会见到燕重楼。
比他们早些时候,裴琢先一步到了戒律堂,裴琢跟阿晃在地牢里进行友好交流期间,大堂门口,值守弟子也远远地瞧见了天罡宗三人朝这边过来。
落星河的长相夺目,即便隔得远弟子也能一眼认出,天元体修士似乎都这般,他们的样貌风格或许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很好看,自家门派的三位师兄也是如此。
弟子对待“美丽”的态度并不会因为“见得多了”就变得刻薄,落星河来到跟前后,他很诚实的多看了两眼,心底悄悄感慨了句这传言中的第一美人着实漂亮。
接着,三人开门见山地说想要进自家地牢深处,弟子十分客气地表达了拒绝。
他们又问能否见一见裴琢,首席审讯期间是禁止打扰的,弟子再次客气地表达了拒绝,并表示如有需要,他会在审讯结束后转达。
为显得清鹤观待客有道,他多说了几句,认真解释了为何不允许私下地牢,也表明如果他们好奇,自己会问问外面的静室和思过房能否请人参观。
三人闻言并未离开,季歌率先提出想现在就带话给裴琢,就说“落星河想和他见一面”,被落星河蹙眉轻轻拉了下衣袖。
“......”
弟子保持微笑沉默两秒,大概明白了对方是什么意思。
“......噗。”
大堂另一头,旁听完全程的另一名弟子没忍住笑出了声,声音在安静的堂内颇为明显。
她抬头看见自家搭档求助的视线,以及天罡宗的人不解其意的模样,立刻收起笑清了清嗓,也认真行了个礼道:“三位稍等片刻。”
她叫来了席如解决问题。
首席不在期间,本就是次席来代为处理,天罡宗三人等了片刻,没瞧见裴琢出来,只看见了一个生面孔。
对方穿着一身紫色道袍,光滑绸缎上绣着金丝纹样,头戴宝器,腰坠玉佩流苏,模样瞧着也是个翩翩贵公子,唯独脸色实在是难看。
席如这些天的脾气就没哪时顺过,被告知来者执意找裴琢时差点儿捏断手里的笔,他阴着脸出来,看见天罡宗的人顿了顿,眉头没有松动丝毫——一次失败的“对外人表面态度好些”的尝试。
席如生硬道:“有事吗?”
三人面面相觑,也察觉出氛围不对,落星河率先道:“我们想去地牢看看。”
“不行。”席如转身要走:“你们找长老问问吧。”
“欸你这人——”季歌率先上去把人拦下来,不满道:“怎么这般态度?”
“哈?”席如眯起眼睛,幽幽打量季歌片刻,最后微不可察地点下头,扭头问堂口正在装空气的值守弟子:“你跟他们解释过没有?”
三人闻言脸色微变,弟子无奈道:“堂内规矩都讲过了。”
“他讲的你们无一人听懂?”席如便又转头朝季歌道:“那看来是我的疏忽了,我回头定加强管教,保证无论谁来了都能听懂人话,三位满意了吗?”
“你!”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季歌顿时竖起眉头,而弟子愣了下,视线即刻向左滑去。
左侧,一直不声不响的落枫已然沉下脸,他将落星河护到身后,周身杀意隐隐浮动——今日刚来便要翻脸?也没谁要打落公子啊?
席如冷笑了一声,境界威压毫不留情地在堂内展开,他是六境修士,季歌、落枫并未受到明显影响,而落星河脸色白了白,身形不由晃了一下。
“星河!”余下两人皆脸色一变,季歌回头怒视:“你这人懂不懂得怜香惜玉?!”
“哈?”
席如挑眉,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三位难道并非为讨伐鬼狐而来?居然还自称香玉?等你们见到妖兽时,也要劝说妖兽怜惜你们,速速放你们一马吗?”
席如又抬了下下巴,有意冲着落枫道:“真是稀奇,分明是几位三番五次骚扰我门弟子在先,现在居然倒打一耙。我看既没那个保人的本事,就少到处挑衅,省的这么快露馅,只好整出套不知所云的说辞!”
弟子看出来了,席师兄在小裴师兄那里吵架吵不过,现在正需要这样子的对手,他犹豫了会儿,还是小声提醒席如:“落公子倒也没有自称香玉……”
“什么乱七八糟的。”席如不耐烦道:“修士能被这么说还修什么道,趁早做个凡人得了。”
真是想想就来气,他为什么要处理这些破事?在这儿待的每一秒都是他因为裴琢浪费掉的时间!
席如说话是一点也不藏着,全被另外三人听了去,落星河脸上染上一抹羞恼般的薄红,他咬了下嘴唇,站稳了身子对席如冷声道:“前辈所言极是,我虽境界低微,但也并非任由欺辱之辈,讨伐鬼狐也定当尽心竭力,前辈不必这样咄咄逼人。”
季歌仍是气不过,没忍住呛了句:“本来要找的也不是你!”
“季歌。”落星河低声喝道,那边席如冷笑了声,凉凉开口:“身为戒律堂首席,若裴琢敢私下放人,应当剔除席位,按照门规处置,真是感谢各位提醒,我们之后定会严加审问。”
......席师兄还是这么想让小裴师兄下台。
弟子愈发无奈,他的搭档看热闹不嫌事大,他还是比较老实的,继续小声提醒席如道:“他们点名要找小裴师兄......”
虽然他也觉得此事荒诞,但对面这么自信只要提出落星河,裴琢便宁可触犯规矩,也会越过长老给他们放行,万一真有什么大家不知情的隐秘呢?
“我知道!”席如却是更不耐烦,怒气是一波接一波地上涌,简直想扒开弟子脑袋看看里面都是什么稻草,旁人给他带话时把情况都交代清楚了,他听完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他倒是想让裴琢走人,但他可想不出这么蠢的主意!
席如骂道:“你当他眼睛瞎吗?!还是你眼睛有问题!门口天天见你都见不够是吧?!”
“啊?”弟子瞪大眼睛,一时被骂得丈二摸不着头脑,对面三人却是立刻脸色更差,季歌率先高声道:“你这人什么意思!”
席如顿了顿,视线挨过扫过对面三人,忽的嗤笑了声,阴阳怪气地说:“我说,裴琢每天照镜子都能看见自己的脸,应当没理由还会受这种蛊惑才对,不劳几位帮忙试探。”
话音未落,落枫便是如闪电般冲了上来,席如毫不示弱,手腕一转,九节雷鞭赫然出现在手腕,弟子第一时间往旁边一闪,只觉身后“轰”的一声爆鸣,差点被二人对碰时激起的气浪掀飞出去。
他扑向地面,翻过一个跟头卸掉冲劲,觉得事态头疼的同时可算想通了席如的意思,登时没好气地想,自己天天见小裴师兄审美也没变刻薄,席师兄倒是越来越刻薄了!
*
“简直是欺人太甚!”
到了晚上,季歌想起下午的事还是忿忿不平,嘴上骂骂咧咧道:“真没见过这种人,先前还想着可以好好商量一番呢,现在看来根本不需要。我们直接把那牢里的人放出来得了,管清鹤观作甚!”
落枫依旧抱臂站在角落一声不吭,他也赞同季歌的说法,但比起席如,他更在意之后出现的另一个人。
他的境界高于席如,当时其实有把握取胜,但他们只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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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来回,名叫“盛正青”的代理长老就出手拦住了他们。
那人嘴上乐呵呵的,态度也算礼貌,但出现得不声不响,掐住落枫的手纹丝不动,只交手一瞬,落枫就知道对方的实力不弱于自己。
这种感觉让落枫很不舒服。
讨伐同行的路上也有这人,那个叫裴琢的只有五境,不足为惧,但盛正青是个麻烦,如果自己不能压倒性的强过对方,他该如何更好的保护落星河......?
落星河自回来后就颇为沉默,显然也有些在意这次的碰壁,落枫想不出安慰的话来,季歌看了看落星河,出声安慰道:“你别听那人瞎说!我看他才是眼瞎了,这种人就是典型的自己得不到,就非要贬低上几句,心里才舒坦点儿,其实不知道多恨呢,不值得动气。”
落星河勉强勾了勾嘴角,心中并未觉得松快多少。
他分得出来人们说话时的眼神,有的人嘴上说的难听,初见时眼中的惊艳却骗不了人,只是心怀嫉恨不甘,才故意宣称“不过如此”。
但,今日这个叫席如的人不是,对方的眼里是明晃晃的不耐烦和不屑,从见面的第一眼起,就打从心底未被他的样貌吸引到分毫。
老实说,这并不让人舒服。
但这种情绪对外人也开不了口,落星河只道:“刚来第一天,我们今天还是早些休息吧。”
剩下两人见他这么说,虽想再讲几句,到底是不好开口了,三人便又岔开话题随便聊了些别的,各自回房歇息了。
尔后夜色渐浓,云水峰变得静悄悄的,落星河躺在床上来回翻身,额头上渐渐出了层薄汗。
他睡得十分不安稳,最后骤然从噩梦中惊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只觉得心跳快得异常。
梦中好像有个陌生的声音在低声呼唤他,却始终听不真切,落星河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左右睡不下去,干脆悄悄出了房门。
山林间的微风吹拂过脸庞,让他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落星河决定四处走走,他出了云水峰,因为人生地不熟,也不敢跑太远,便只走今天走过的路。
整个清鹤观静悄悄的,仿佛随着日落一同陷入沉睡,落星河走着走着,竟又走回了戒律堂。
他心情复杂地在门外注视了片刻,忽然发觉这个点戒律堂竟无一人值守。
落星河四处张望一番,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依旧没发现任何值守,也没触碰到任何机关。
空荡荡的戒律堂在黑夜里沉默着,似乎无声地欢迎着所有人的到访。
……这是个“机会”。
那个寻找其他天元体的任务再度在落星河脑内浮现,犹如一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奶酪,吸引着黑暗里的动物。
鬼使神差地,落星河走进了今天未能进去的大堂之内。
冷风吹过,地上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一般,悄悄跟在落星河身后,落星河站在地牢门口,望着黑漆漆的地牢深处有些发怵,却又在耳边隐隐捕捉到了梦里的呼唤声。
又或者......并非梦?
他握紧手里的通行令牌,犹豫片刻后,大着胆子迈出第一步,地牢的任何一处禁制都应允了他的进入。
一切都像困了便有人递枕头一般顺利。
今天,燕重楼拾起了他已经消失了太久的决心,决意不择手段从牢里出去,今晚,凭借特殊的共鸣之体,落星河虽非夜教中人,却仍听见了那些“阴影”里的呼唤。
他踏过台阶,一步步走向地牢深处,只觉梦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最终在一处牢房面前站定。
地牢十二号,牢中的男人睁开了眼,直直和落星河对上目光。
天道书中有云,这将是落星河获得的第一块碎片。
16.平常
裴琢在落星河进地牢的第二天早上就知道了这事。
按照约好的,阿晃被弟子带出了地牢,它像个被露水打湿的黄色绒球,小小鸟脸上尽显人类疲态,等见到裴琢后,便叽叽喳喳地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据说,那落星河刚看见燕重楼时吓了一跳,但很快就主动开口跟对方交谈,他言语之间颇为关切,似乎觉得燕重楼被困在牢中的模样十分可怜。
落星河的语气听着真心实意,不似作伪,燕重楼本没有理会,听了会儿对方的关心询问后也开始简短回话,但两人在内容上并未触及诸如“越狱”啊,“送信”啊之类的敏感话题。
这落星河好像真的只是无意中误打误撞闯进来的,阿晃对此十分诧异,几乎怀疑这是裴琢刻意设计的考验人心的陷阱。
以防万一,他们当时怎么说了,阿晃现在便怎么逐字逐句地报告了,他说得神色颓靡,被外力禁锢住的鸟类形态阻碍了他吸收天地灵气,让他久违地体会到了饥渴和疲惫。
裴琢在一旁托腮听着,顺手往对方笼里撒了把富含灵气的种子,鸟儿本能地精神一振,犹犹豫豫地多看了裴琢几眼。
裴琢朝他笑了笑,又往小巧的水盆里倒满干净的水,鸟儿立刻就一头扎进水中畅饮起来。
久违的甘冽清泉滑入喉咙,人顿时活了过来,阿晃不禁对裴琢生出几分感激,仿佛他真的是只被精心饲养的鸟雀,随后他便猛地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一点。
裴琢乐呵呵地看着对方做无意义的心理博弈,如抽空闲聊般打开了话匣。
他没再揪着地牢的事情询问,而是将话题发散性地扯到阿晃的生平来历上,短短一个上午,裴琢从对方嘴里套到了不少话,连姬伏胜的魔尊身份都没放过。
阿晃本来是打死不愿意说的,他的身上设有禁制,姬伏胜的真名提一下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可没想到尊上身份的秘密被裴琢三言两句点透,阿晃哀鸣一声缩进角落,哆哆嗦嗦半晌后却发现无事发生,只有裴琢被自己逗得咯咯直乐。
可这禁制绝非假的,他明明亲眼见过泄密者的下场!
怔愣片刻后,过去的线索悉数在脑海中串成一片,阿晃忽然明悟,尊上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姬伏胜根本就没想过要瞒着裴琢,裴琢也是早有猜测——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简直就像两个人游戏里的一环。
小鸟顿时蔫巴了,被裴琢顺手摸了摸脑袋。
裴琢觉得阿晃,或者说魔修千幻有点意思,对方其实想的东西很多,能跟上不少杀了数百人的魔头的思路,实际行动上却做得不多,不是那种让他多活一秒都觉得不好意思的人。
千幻蹲在笼里,变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裴琢问他过往经历,他也实话实讲。
按理来说,修习他们这等变化之术的,应当活剥人皮,做些好用的“新衣裳”,千幻倒不是不想学,只是师祖常年在外,不知所踪,师傅在教他这门技术之前又被现在的尊上给杀了,打那之后,他便也没再学了。
这人还有种颇为灵巧的求生直觉。裴琢悠哉地想,若对方想得多做得也多,姬伏胜不会把他留到现在。
裴琢继续和千幻聊了几句,将鸟笼打理得干净漂亮,再次令人将其放回了牢里。
落星河这晚又去了地牢。
这回千幻说,落星河把自己的血喂给了燕重楼。
裴琢在旁边吃着苹果,想了想评价:“还挺努力。”
关于榜四他近来也查了些东西,没有画像只有文字时情蛊不会发作,裴琢很顺利地就得知了对方是共鸣体,还记住了对方的名字叫落星河。
燕重楼修行杀道,血液于他的确有助长修炼的功效,特别是他一直被关在牢中,能接触到的血基本只有从他自己身上冒出来的,此时忽然获得一点儿共鸣体的血液,理论上如同久旱逢甘霖。
作用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心里会比较爽,像连环杀人凶犯忍着手痒沉寂三年后终于又能杀人了一样爽。
裴琢想了想可能出现的情况,忽的又有些想笑了,金色的眼瞳移过去,他看见笼里的千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弯弯眼眉体贴问道:“怎么了?”
千幻立刻道:“他拿出了半块馒头。”
落星河原本想在自己手腕上直接划一刀,但燕重楼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皱眉问:“你直接割腕,回头别人问起你的伤势,你打算怎么说?”
落星河一时愣住,他没想过这个问题,天道书也没想过。
其实他也就沉默了一两秒,但燕重楼对他颇为刻薄,一看他愣神就咋了下舌,接着就扔过去半块馒头,态度傲慢得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在牢房外面给犯人赏饭吃的。
千幻憋了足足一晚上没想明白这事儿,此时一被问,立刻像倒豆子一样全说出来:“最后牢外面那个人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往那个馒头上滴了两滴,燕重楼就拿过来就着吃了。”
千幻惊奇道:“他差点儿吐了!”
裴琢一下子就笑起来。
千幻是真摸不着头脑,牢房里没有杂音,他当时能很清楚地听见燕重楼发出了一声干呕,虽然燕重楼自称是因为体内真气滞涩又久未进食,但千幻觉得对方就是单纯感到恶心。
他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吃进去两口血有什么可恶心的?拿对面人的血泡澡他都不该觉得恶心!
千幻又看了裴琢几眼,大着胆子好奇问道:“你,你把他弄得见着血就恶心了?”
“那没有,”裴琢笑着摇摇头,解释道:“他只是不习惯吃别人给的东西。”
若是见着血就恶心,那和毁了燕重楼的一身修为无异,便不符合长老们的要求了。
之后千幻又被放回了地牢里,接着第二天,第三天,落星河依旧每晚准时前往地牢,给燕重楼制作滴了两滴血的馒头,第三天的时候,燕重楼直说以后不需要了,所以第四天落星河来了后没有做馒头。
千幻看不懂落星河想干嘛,更看不懂裴琢想干嘛。他脑补了一些暗流涌动的宗门对立戏码,比如天罡宗暗中谋划联合夜教反攻清鹤观,殊不知清鹤观早已洞悉一切,意欲瓮中捉鳖云云。
但清鹤观其实什么也不打算干。
因为这只是一部正在按部就班地上演主角刷配角好感的剧情的恋爱小说。
裴琢也什么都不打算干。
裴琢不欲管长老们想要做些什么,只是地牢里的动静他皆要知情,这关押罪人的牢房中,可以有首席不去管的事,却不该有他不知道的事。
除此之外,这几天白天,裴琢在忙着修炼、聊天、玩耍、看小报。
最后一项也可以说成是“情蛊训练”。
倘若把情蛊理解成练剑,那么裴琢现在就处于入门阶段。
练剑讲究循序渐进,由浅入深,他也决定要先习惯情蛊,比起对着真人,对着报纸上的画像时脑海里的话会少很多,对于新手是个不错的选择。
等习惯之后,就有余力处理更多的事,或许还有办法反过来干涉情蛊。
别说,他这么一训练,还真在那些叫人头晕脑胀的话里琢磨出些门道来,裴琢虽然不能制止那些话的出现,但能有意识地去引导话题的“进行方向”。
这依据的原理主要是“人总有夸累的时候”。
当裴琢有意识地关注落星河的某个地方时,蛊的夸奖也会集中在这个地方,而若对着一个地方夸太久了,迷心蛊也会感到“吃力”。
若裴琢的注意力依旧坚持停在这里,蛊就会变得无话可夸,针对这种情况,裴琢发现了蛊的两种解决方式。
其一是“回溯”。
比方说裴琢只专注于画像上落星河的“头发”,什么光滑如瀑,乌黑如墨的句子听完了,没得可说了,脑海里的句子就会机智地丝滑一转,变成“让我想起了先前落星河的头上曾别了一枚木簪”,进而大讲特讲过去的头发如何如何。
裴琢没忍住,被这个发现逗得笑了一下。
这个表面上看似乎是他在看着落星河的画像笑,姬伏胜来找他时看见这一幕,手上一时不察,不慎将半扇门给捏碎了。
其二是“偏题”。
还拿那枚木簪来说,若是追忆过去的话也说完了,迷心蛊便只能揪着细枝末节继续发散,从落星河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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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过渡到落星河的发簪,从发簪的样式过渡到发簪的工艺,从发簪簪花的品种过渡到现实中原型花的培育,最后变成了一堂杂学知识课。
还真是头一次见这种蛊。
长老们真的总能搞出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裴琢不清楚蛊的原理,身为本世界原住民的他也不会知道什么叫“模拟推演系统Z6”、“图书系统A133”。
盛正青其实也不认为这蛊是真的蛊。
但就像隔壁部门的升级开挂系统最好说成“全凭个人天赋与努力”,“系统自带存储空间”最好说成“我精通空间之法”,许多东西不包装一下很难解释,所以迷心蛊问就是“这蛊很神奇吧”。
总之,依托迷心蛊,裴琢对落星河头上的簪子有了十分深入的了解,不但知道了簪花是忘忧花,还确定了其所用工艺与自己右耳的坠子同源,都是宝城石家人的手艺,不知这算不算他们被迷心蛊绑定起来的缘分。
裴琢觉得迷心蛊有趣起来,就像树根下长出来的蘑菇,被松鼠藏进树洞的果子,山路边上散落的石头,他年幼时可以拿在手里玩很久。
他现在和朋友们聊天时也会翻看几眼小报,姬伏胜每天都会给他送修炼材料,盛正青也每天都会找他玩,竺心香的神识遍布四洲寻觅元阳,大家很容易就能凑到一起聊上几句。
裴琢还能在看报的时候顺便摸一摸小动物。
抚摸小动物的皮毛能让人心情平静,作为看报时处理杂乱信息的调剂是个不错的选择,附着竺心香神识的兔子趴在裴琢膝盖上,对此表示:“小裴啊,我觉得你好像越摸越饿啊。”
哎呀,被识破了。
裴琢摸了一把兔子毛道:“不冲突。”
他又补充说:“摸母鸡也可以,公鸡的手感要差一些,鸡在我怀里都很乖哦。”
竺心香觉得那可能是被吓的。
姬伏胜和盛正青沉默地看着裴琢摸兔子看报纸,心思各异,不为人知。
裴琢翻开小报看一眼,感觉已经非常习惯脑海中突然“哐当”涌入一大片词句了,而且虽然他每次看的都是同样的画像,但脑海中的词句其实经常更新,也算给训练增加了少许趣味。
脑海中的话嘀咕道,落星河美若天仙,清冷如皎月,真是世间罕见之绝色,在男人眼里,哪怕是那合欢宗妖女与之相比,容貌都显得平庸许多——
——这就毫无趣味了。
裴琢兴致缺缺地把小报合上,切断了喋喋不休的台词。
姬伏胜忽的开口:“怎么了?”
他直觉裴琢刚刚好像有些不高兴。
“没什么,”裴琢摇摇头道:“看报看腻了,先停一天。”
“......”姬伏胜的神情莫名古怪,咬着字反问:“一天?”
和姬伏胜不同,盛正青听见这话倒是宽慰许多,作为一个看过天道书的人,裴琢没有对着画像百看不厌朝思暮想,他就很满足了。
盛正青好奇问道:“你每天像这样看报,不考虑直接和他们见一面吗?”
裴琢对外的说辞是“熟悉队友”,但真要熟悉,肯定是直接聊天来得快。
不过天道书中,裴琢对落星河一见钟情,目前处于“暗恋”阶段,所以才会主动试探着找对方制造话题,裴琢若不欲找对方,落星河那边自然也不会来找裴琢,特别是先前找人却被席如骂了之后。
盛正青姑且肩负着观测感情线的任务,截至目前,裴琢和落星河交集甚少,近乎于两条平行线,与书本剧情严重不符。
裴琢笑盈盈问:“正青希望我和他们多接触接触吗?”
那当然不想了!盛正青刚要回答,突然背后窜起一股恶寒,扭头看见正在无意识用手摩擦剑柄的姬伏胜。
“......”
我说想的话难道会被杀掉吗?
盛正青摸了摸鼻子,坦诚道:“不想,反正之后要同行,也不急于这一时。”
裴琢便又笑了。
天罡宗的人有天罡宗的事要做,清鹤观的人也有清鹤观的事也做,对面没来之前,裴琢生活照旧,来了之后,似乎也没产生太大的区别。
17.丸子
天罡宗的人到了几天后,清鹤观的赏花宴便要来了。
这原本应该更早些的。
原书中,落星河来的第一天误入地牢激起了燕重楼兴趣,第二天果断割腕放血喂给对方喝更让人暗暗吃了一惊,第三天燕重楼表面还装得爱答不理,实则已经对其颇为在意。
二人每晚越谈越多,落星河打开话匣,连带着把刚来时席如故意讥讽人的事都讲了出去。
为确保剧情出现,清鹤观的员工们引走了吴长老,叫他对弟子的夜晚行动一无所知,又停了戒律堂的夜间值守,给了落星河能通过地牢禁制的通行令牌,姑且成功解决了“密不透风的地牢为何能被轻松闯入”这一巨大bug。
但之后的发展便对不上了。
燕重楼并未渴血,落星河的血对他的吸引力只是“聊胜于无”,他没兴趣要,落星河也不能倒反天罡硬给他喂一碗。
落星河放血的位置从书中显眼的手腕变成了指肚,每晚等他走出地牢时,手上的伤口也已经基本愈合了。
这显然触发不了“他已经放血放到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痛苦轻喘,却还是对别人满怀关心”的场景,燕重楼看着没事人一样的落星河,也不可能心生出“他竟能为我做到如此地步”的动容。
二人的进展相当缓慢,长老们只好以“清心莲未开”为由推迟了赏花宴,来给他们多一点相处时间。
这最多能拖个两三天,再长就要让人生疑。
天罡宗一行人毕竟还想靠这趟讨伐帮助自家师兄顾明衡,结果却一直滞留在清鹤观,落星河每天给顾明衡写信时,都会忧心一番对方的身体,季歌率先按耐不住,开始打听赏花宴究竟何时召开。
清鹤观的员工们关上门商量一番,认为再拖下去会超过“适当干涉”的工作准则,干脆也就顺水推舟,掌门去往莲池一看,哎呀真巧!清心莲这就要开了!当即大手一挥宣布明天就办赏花宴。
于是观里重新上上下下忙活起来。
莲池荷花八十年一开,每次花开都会举办欢宴,它对于这次的讨伐颇为重要,狐妖擅幻术,而清心莲子能帮助人在幻境里保持清明。
除此之外,它自身也蕴含丰富灵气,对助长修为大有增益,按照规矩,这回参与讨伐的人每人都能多带走三粒莲子。
寻常弟子也可以吃花瓣做的莲花糕、莲花酱,喝莲子茶,同样有增益效果。若直接吃莲子,就必须严格注意用量,一旦吃多了就会导致经脉堵涨,严重时可能出现腹痛、晕眩、昏迷,乃至短暂失明,窍孔流血,境界不升反跌。
倘若江悬在这里,大概要挨个嘱咐一阵“切忌多食”,“过量是毒”的道理,特别是对裴琢、姬伏胜这种经常不遵医嘱的人。
他现在人不在,姬伏胜这个理论上的重患成天到处跑,裴琢能一头扎进膳房里半天不出来。
为了筹备赏花宴,膳房现在热闹得很,膳房里忙活的师妹打开笼屉数了数自己做的糕点,好嘛,一会儿功夫就少了两个花糕!当即推开大门气势汹汹道:“小琢师兄,你又偷吃!”
坐在侧廊沿儿下吃着半块点心的裴琢抬头无辜地瞅她一眼,把点心咽下肚后笑笑道:“这次的也好好吃呀,你往里面加了花酱?小月怎么每回都能想出这么多新点子,想得真巧妙。”
“……”
师妹皱眉闭目了一会儿,转身拍拍手上的面粉,边往回走边硬气道:“小琢师兄吃完记得把盘子拿回来。”
用荷叶蒸的糯米软糕里添着新渍的蜜花酱,吃着甜而不腻,又有股莲叶清香,裴琢吃完糕点,又喝了一口手边的茶,这回是侧廊的窗户“啪”一声打开了。
一个师弟探出头来,一眼就瞅见了裴琢的茶杯,当即气道:“小裴师兄!我就知道是你喝了!”
“对呀,”裴琢点点头道:“你手艺是不是越来越好了?我喝着这次的茶比上次的还要好呢。”
窗户又啪一声合上,声音隔着墙壁传出来:“师兄记得把杯子拿回来!……哎,来了!催什么催!没见忙着呢!”
过了一小会儿,窗户又被悄悄打开了,这回又新冒出来张白胖的娃娃脸,悄声道:“狐狸师兄,你还饿不饿啊?”
三境以上的修士可以直接吸收天地间的灵气来代替“进食”,其实很难感到饥饿。据说上古时代,修士皆以辟谷为荣,一过三境就再不沾“凡世俗物”,不过放在如今,灵界美食层出不穷,除了闭关期,大部分修士都更习惯不时过过嘴瘾。
顺便一提,牢房里的罪人当然是不会特地好好喂饭的,燕重楼常年来只吃过裴琢给的东西。
娃娃脸弟子只有二境,在吃饭上的口癖尚未改掉,裴琢笑了笑道:“还没饱哦。”
“少吃好,你吃太饱了,晚上就吃不下去了。”弟子学着江悬的样子嘱咐道,眼睛却亮起来,从窗口推出来一碟炸丸子:“……我刚研究的。”
裴琢便又顺理成章地多拿了碟炸丸子。
娃娃脸看着裴琢吃得眼睛眯起来,好奇问道:“那,盘子待会儿就拜托狐狸师兄直接拿回来了?”
“是哦,”裴琢乐呵呵道:“成熟的妖怪吃完饭都会把盘子好好放回去。”
娃娃脸点点头,还想和裴琢多聊几句,后领突然被人揪住,一个身形高挑的弟子出现在他背后,拧眉道:“差不多行了!那么忙你在这儿偷懒!”
他边说边把一杯果汁搁在朝外的窗沿上,窗户重新被哐当关上:“阿琢师兄记得喝了解腻。”
娃娃脸的声音隐隐传来:“我有控制糖量,师兄说了狐狸师兄不会吃太甜……哎哟!”
听声音似乎是被人敲了一下头。
白色的烟雾从裴琢身上冒出,如同有实体一般,把果汁端起来送到了裴琢手上,裴琢悠哉地喝了一口,面前投下一小片阴影。
姬伏胜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跟前,暗红的眸子平静地盯着他,裴琢抬头看了眼对方,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
他转手把新一串丸子送到自己嘴里,和姬伏胜闲聊起来:“伏胜有事?”
“……有。”姬伏胜迟疑了一下,坐到了裴琢旁边开口:“我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了。”
这是和自己谈判来了,裴琢“唔”了一声,不接对方的话茬:“这要问百草堂。”
有一类修士是这样的,别人见他浑身冒血问一句怎么了,他都要淡淡回一句“无事”。
“拖不了后腿。”姬伏胜又道,“我不在,你的修炼进度会变慢。”
等过完赏花宴,讨伐队伍就要出发了,而截止目前,姬伏胜还没有从裴琢口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应同行的回复。
时间不等人,他今日有备而来,很快继续道:“你的路费不够。”
从清鹤观到鬼狐所在的莲城,中间必然要在临海的宝城歇脚,而以裴琢的个性,他又定然会想在城里吃喝逛逛,姬伏胜道:“我可以负责你一路上的全部花销。”
裴琢笑起来,似是觉得稀奇:“你这么想去呀?”
姬伏胜一时没有答话,他的确不是那种非要缠着谁同去的性子,但说不上来为什么,他近日打算一起去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姬伏胜偏头看了一眼裴琢,对方边吃丸子边顺手翻了眼膝盖上的小报,那个落星河的画像又明晃晃出现在上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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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实在很古怪。
姬伏胜皱了皱眉问:“不行吗?”
一个九境修士其实想去哪都可以吧?裴琢悠哉地想,他若非要去,又有谁能拦着他呢?
“也不是不行。”裴琢咬了口丸子,想着想着又有些想笑,谁能参与讨伐是由两边长老定的,姬伏胜却完全不管长老,他显然也很清楚若他一心想去,那长老们也拦不住他。
可他却一定要得到自己的同意。
“很有说服力。”裴琢弯弯眼睛问:“还有别的补充理由吗?”
姬伏胜略有些无奈地看着裴琢,沉思了会儿开口:“如果你们不让我去……”
……大不了他隐藏气息一路尾随,悄悄旁观?
姬伏胜心里总觉得哪里别扭,这种别扭感和裴琢腿上摊开的小报结合在一起,化作一种摸不着的焦躁,他皱紧眉头,忽的道:“我就自己去把鬼狐杀了。”
姬伏胜冷淡道:“你们原地解散,让天罡宗的明天就收拾东西走人。”
那盛正青怕是要哭了。
裴琢被逗得笑出声:“那可不行,这是我的讨伐。”
他说得轻巧,言语间又似有两分警告,姬伏胜晃了下神,而裴琢已经笑眯眯道:“而且鬼狐强的是幻术,本体又算不上强。”
幻术这种东西,耍流氓得很,只要能找准其中关窍,致使人心生动摇,让实力远超自己的强者阴沟里翻船也是常有的事。
姬伏胜问:“你不信我杀得了?”
“我信。”裴琢把串签放回碟子里,悠然问道:“只是你确信不会在幻术上吃苦头?”
自己现在最可能吃的苦头是那个情劫,姬伏胜心想,除非鬼狐用幻术给自己编一场情劫,这种事——
……这还真有可能。
但该来的总要来的。姬伏胜很快说服了自己,坚持道:“既如此,你就更该带我去了。”
“我只是帮忙,又不会抢了你的讨伐。”他反手把话抛回去:“你确定你们不会吃苦头?”
“我确定大家都要吃苦头。”裴琢淡淡道,复又点了下头:“不过你说得对,大家有苦一起吃,你想来便来吧。”
姬伏胜原本还在思考争取的话术,闻言微微愣了下,接着他手上传来温热触感,裴琢将最后一串丸子塞进了他手里。
对方拿着剩下的碗碟站起来,声音里带着笑意:“我本来也没说过不让你去啊。”
两手接触仅有短短一瞬,触感又好像黏在了手里,姬伏胜不自觉捻了下指尖,愣神的时间又长了点儿,他眨了下眼睛,忽的道:“……怎么他们有那么多昵称喊?”
小裴、小琢、狐狸、阿琢……哪来的这么多?
“嗯?”裴琢作为成熟的妖兽,本来要去放回碗筷了,闻言又停下,他偏了偏头,忽然有些怀念:“你以前也问过这个问题。”
“伏胜也可以取个昵称。”裴琢笑道,转身进了膳房,姬伏胜盯着自己手里的丸子,过了会儿慢吞吞地咬了一口。
他是取过昵称的。
过去他这么问了后,裴琢也是笑着让他取一个新的,于是他便取了,至今没有人和他的叫法一样。
但不知从哪天起,姬伏胜就很少再喊裴琢的昵称,明明二人没变得生分,途中也没吵过架,那称呼就在嘴边,说出口前却总会下意识跳过去,包括刚见面时,自己也只喊了对方全名,姬伏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自打回观后,他想不明白的事居然越来越多了。
丸子上撒着层细密的白糖,尝着甜丝丝的,姬伏胜咬着丸子想,这味道对于自己太甜了,对于裴琢倒应该是刚刚好。
18.赏花宴
宗门内设有牢房的情况并不常见。
毕竟寻常弟子坏了规矩,一般都会在静室或思过房里接受训责,不会动用太残酷的刑罚;情节过于严重的,要么逐出师门要么当场清理门户,也没什么再关起来的必要。
故在清鹤观受刑的修士,大多不是本门弟子。
他们有的是臭名昭著的魔头,经中洲门派统一商议,决定关押于此接受惩戒,有的是闯入清鹤观残杀弟子的外来者,出于一些原因目前杀不得又放不得,最后选择了折中的关进地牢。
不过对于外来者,停留于纸面和别人口中的“危险”终究很浅,至少落星河就完全不觉得地牢里的燕重楼可怕。
天罡宗的吴长老只负责把人送来,心态上已经完全把这次出行当成了一次结交棋友的放松休假,对弟子们的行动一概不知,落星河也只把遇见了燕重楼的事告诉了季歌和落枫。
落枫对每晚的私会颇为不满,季歌则认为这是个“机会”。
奈何季歌想得很多,目的直指对方的碎片,落星河却是抱着很纯粹的结交目的去的。
他对燕重楼的信任也没什么很有力的根据,只是直觉认为对方不会伤人,被关着也很可怜,好在这份同情还不至于让他偷偷把燕重楼放出来。
赏花宴开始之前,落星河也悄悄去了一趟地牢。
今天戒律堂弟子都去了宴会那边,堂内空无一人,而根据季歌打听到的消息,宴会结束的当晚,戒律堂的值守就会恢复,所以落星河想要最后来个临行道别,只能趁宴会开始前的这段时间。
他和燕重楼的关系算不上很亲密,应该也算不上差,落星河对对方感觉不坏,尽管燕重楼说话不好听,还被关在牢里,但落星河能感受到对方谈吐不凡,和那些关久后半疯半癫的人大不一样。
而且今天他们的交流格外地顺利!
在得知自己即将离开清鹤观讨伐妖兽后,燕重楼主动和他多聊了好几句,关心了和他一同出发的人都有谁,临走时,燕重楼还破天荒地摸了下他的肩膀。
落星河一时诧异,注意力都集中到对方身上,燕重楼见状挑了下眉,嗤笑一声后摊开手,掌心里多了一枚明显不属于地牢的翠绿树叶。
“粘肩上了,你别最后一天倒叫人给发现了。”
他散漫道,随手动用真气把那枚叶片震碎,碎屑掉到地上,被阴影给悉数吞没。
“......原来是这样。”落星河飞快地眨眨眼睛,心中松了口气:“多谢。”
如果时间充裕,他倒是还想跟对方再多聊一会儿,但赏花宴在即,落星河只能匆匆和对方道了别。
等他出了大门,在附近等了半天的季歌就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说:“你可算出来了!快走快走,要不然赶不上了!”
赏花宴设在莲池,落星河和季歌离开时太阳尚未落山,天边仍有金红交织的彩霞,等他们到了地方,天色已经将暗未暗,顺着白玉栏杆的长廊亭台,沿途已经亮起数盏莲状灵灯。
天罡宗的人作为贵客,席位被设在了莲池中央,落星河等人一进入小亭,就感受到了周围氤氲灵气,一呼一吸之间便令人心旷神怡。
举目望去,清心莲竞相开放,有云鲤藏在荷叶间逡巡游动,偶尔在大片荷叶下探出头来。
池水之下已经与暗色融为一体,池面之上的花叶却没有模糊轮廓,反而散发着淡淡光芒,如白玉琉璃,将水面映照得如梦似幻。
吴长老见状不由摸了把胡子,感慨道:“怪不得这赏花宴要设在晚上。”
季歌拉着落星河坐到落枫旁,朝左右张望了一圈,和落星河咬耳朵道:“还挺够意思。”
他们所在的位置最好,两边的侧亭上坐着清鹤观的其他长老,再远处则依次是长老们的亲传弟子、各堂管事、内门弟子等等。
越靠近湖心,每座亭里的人就越少,像一个个半开放式的雅间,到了莲池边上,大家就坐得随意起来,相熟的人悉数坐在一起,少几分韵味,多几分热闹。
裴琢和姬伏胜都坐在侧亭,挨着天罡宗等人的右边,盛正青拥有代理长老兼云上君弟子的双重身份,干脆也坐到了这边。
三长老还在跟吴长老介绍桌上新上的菜品,落枫的视线则落向了裴琢那桌。
待在清鹤观这几天,落枫鲜少出门,基本上只是换了个地方修炼,对清鹤观的布局并不熟悉,也没结识什么弟子,印象最深刻的,居然还是第一天跟他短短交手一瞬的盛正青。
那时的交手让他把盛正青看做了潜在的对手,心中总有种危机感,仿佛他若被对方比了下去,他便对落星河无用了似的。
落枫盯了一两秒只顾吃喝的盛正青,又看向坐在旁边的裴琢——同样是个让人没什么好感的家伙。
境界不高,空有一张幻化出的好皮囊,大多数修为低下的狐妖都这个德行。加之对方作为戒律堂的首席,在堂里其它人诋毁落星河后,竟没有事后责罚弟子,出面道歉,让落枫对裴琢的印象更差。
落枫最后看向姬伏胜,心中兀的一沉,他竟然半点看不透对方的修为。
要么对方有某种隐藏自身实力的秘法,要么......对方的修为竟然远超自己。
季歌注意到落枫一直在打量侧桌,赶紧伸胳膊捅了捅对方:“看太久了吧,我要是对面的早发现了。”
和落枫不同,季歌这些天打探了不少消息,现在是三人中消息最灵通的那个,他只瞅了一眼便嘀咕道:“哟,两个天元体凑到一块去了。”
落枫眉间拧成个疙瘩:“这就是那两个天元体?”
“拜托,你是真的一点儿也不关心啊。”季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另外一个人就是姬伏胜,他可是九境,可比你强多了。”
“......哎呦,你也别太在意,”眼见落枫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季歌耸耸肩,又安慰道:“人家也不参与这次讨伐,和咱们没什么关系,没人抢你的活。”
对方要是能把碎片给落星河,那落星河估计直接就能升个两境,不过季歌也只是想想,对方捏死低境修士就像捏死一只蚂蚱一样简单,饶是做梦也不该是这么个梦法。
他无意打击落枫,干脆又多说了两句,把对方的注意力从太遥远的目标上拉回来:“那个盛正青和你一样是七境,你猜别人怎么说他的?”
季歌神秘兮兮地小声道:“说他其实是条''疯狗''!发起火来不要命的,恨不得把对面直接打死了才好,看不出来吧?”
他边说边看了一眼那头,没忍住嘀咕了句:“这么看着倒更像傻狗。”
隔壁那边,盛正青正忙着大快朵颐,他张嘴要吃肉,被裴琢瞅准时机,笑眯眯地投进去颗葡萄。
盛正青猝不及防被喂了颗葡萄,一时肉也不往嘴里放了,下意识先把果子给吞了进去。
他吃完重新张开嘴,这回又被裴琢投进去颗小茄果,到嘴边的肉又给放下了。
盛正青边嚼果子边露出有点茫然的表情,没搞懂裴琢的投喂规律,裴琢在旁边被逗得咯咯直乐。
姬伏胜坐在最右侧,他吃得东西很少,莲酿倒是只剩下了半壶,姬伏胜平淡道:“左边一直在看我们。”
“可能好奇吧。”盛正青满不在乎道,终于成功往嘴里多塞了一口肉。
裴琢不动声色地往那边多瞧了一眼,他自己还没找到落星河的位置,脑袋里的话已经开始运转:落星河小口吃着灵鲤肉,长长的眼睫垂下,背后大片的清心莲衬得他......
这情蛊还兼有定位功效呢,裴琢笑眯眯地把视线移回来。
他白天在膳房吃了不少,眼下吃得很“谨慎”。裴琢力求起码每道菜都能尝上一口,这样子等回头他又去了膳房,每个人开始明里暗里朝他打听自己做的菜味道怎么样时,他都能说上几句。
等新菜上来期间,裴琢也没闲着,他新拿了双筷子把蔬菜叶卷了卷,在盛正青夹肉时搁在肉片上。
盛正青在吃饭上手比脑子动得快,连着菜一起吃进嘴里后才意识到“肉”的口感不对,一时有点迷茫。
但这样子吃好像比刚才更好吃点,适当一点菜还调和了肉的腻味,又想想是裴琢给的,盛正青嚼吧嚼吧,满意地咽下去了。
裴琢又悠哉打开姬伏胜的酒壶,往莲酿里投了颗玲珑青蜜果,姬伏胜看了眼,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这回酒中多了一丝恰当好处的甜味,口感变得清润甘冽。
裴琢问道:“怎么样?”
姬伏胜道:“总算能喝了。”
裴琢点了下头,毫不意外地说:“它本来就是这么喝的。”
菜和肉是一起端上来的,蜜果和酒也是一起端上来的,结果盛正青和姬伏胜没一个去管这些搭配,要被膳房弟子知道他们是这么吃的,吃完还说味道一般,怕是要气得跳脚,大喊冤枉。
那头,盛正青终于停了嘴,搁下筷子随口问道:“姬兄不是不好酒吗,在外面感受到酒的好了?”
起码在离开清鹤观之前,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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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中的姬伏胜从未展现出对酒的偏好,而此时姬伏胜看着杯中酒水,也否认道:“没有。”
清鹤观中二长老爱酒,每次喝起来都会露出很享受的模样,而姬伏胜喝酒跟喝水似的,确实感受不出有在品味酒的滋味,更像单纯在灌量。
裴琢偏头瞧他,忽的问:“你想尝试喝醉吗?”
这问题细一想十分古怪,凡人大量喝酒伤身,对于修士倒没什么影响,他们的确可以通过灵酒来追求那种半醉半醒,又或大醉一场的状态,但姬伏胜九境修为,如今的他怕是喝什么酒,喝多少酒都醉不了。
再说了,喝醉有什么好特意追求的?但姬伏胜思索了会儿,却是认同道:“或许吧。”
他淡淡道:“毕竟没试过。”
裴琢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笑起来,盛正青则在那头梗了下,总觉得对方好像微妙地装了一把。
他清清嗓子,也正经地跟裴琢道:“实不相瞒,以鄙人小盛的修为也是喝不醉的。”
“哇,这么厉害。”裴琢点点头,感慨道:“小裴相信你。”
“哈。”姬伏胜不屑地冷嘲出声,红瞳平静地移过来问:“你试试?”
这拼的和酒量没半分钱关系,本质拼的是境界,拼的是体内分解灵气、转化灵气的速度,盛正青很有自知之明,即刻道:“这就不了,我已经吃好了。”
盛正青转转脖子,活动活动手腕,又手臂前伸松快肩膀,裴琢撑着头瞧他,琢磨着问:“正青有事要做?”
“我这是饭后消食。”盛正青嘴上回道,心里头想,的确有事要做。
夜色已深,空中银色星河铺展,地上灵灯和莲花的光芒交相辉映,唯独水下如同墨池般看不真切。
人声吵闹,远处皆在推杯换盏,一阵晚间从池面吹过,吹得池水微皱。
三、二......长老们看着新的菜被端上来,菜品做成了鹤鸟造型,在它接触桌面的一瞬间——
“砰!!!”
凉亭前后突然射出数十道朝天水柱,数道黑色身影紧跟着暴射而出!
一。
黑衣暴徒冲上亭廊和池边,见人便杀,一时刀剑碰撞声四处响起,各类法器宝光缭乱,混乱之中,一人拿着金环弯刀朝裴琢砍来。
“哎呀。”裴琢仰面向下跌去躲闪,手却向后一撑,身体弯折卸力,又在下一刻变成向前的冲劲。
黑衣人的肩膀猝不及防被裴琢的两条腿架上,接着他只觉眼前一花,原本要倒地那人就已整个攀上了他的身子,用两腿交叉勾住脖子,一个转弯绕到了他的脑后。
他的头被对方从两侧轻轻捧住,裴琢笑眯眯地手下一转,喀拉一声,那暴徒的脑袋就被拧到一旁,裴琢轻飘飘先一步落地,暴徒随后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他又侧身躲开一枚混战中射来的毒针,旁边的姬伏胜反手一拍桌面,桌子当即从中间断成两半,东西掉落一地,从姬伏胜身上瞬间爆发的真气向外层层扩散,在莲池上掀起几丈波浪,掌门心里咯噔一声,第一时间大喊:“裴琢!看着点儿花!”
赶紧管管姬伏胜,别再像这样打了!八十年才开的啊!
吵吵嚷嚷中,侧亭那头传来声轻笑:“知道了。”
大片的白色烟雾忽的从长廊上溢出,转瞬间吞没了被吹倒的荷花池,岸边也已经乱作一团,有人高声大喊:“夜教打过来了!”
落枫第一时间将落星河护在身后,季歌则站在另一侧,两人一同将落星河夹在中间,季歌反手击退后面来袭的刺客,忽的被拽住了衣袖。
季歌扭头,落星河脸色苍白,急促道:“我的令牌不见了。”
......坏了!季歌顿时就想明白了落星河的令牌“遗落”在了哪里,他还未跟对方多说两句,落星河的肩头突然攀爬上黑色的阴影。
“啊!”
地上的影子如同活过来的蛇群一般快速游动,悉数聚集到落星河旁边,如黑色的浪涛般向上跃起包覆住落星河全身。
落星河惊叫一声,慌张地乱挥了下胳膊,人迅速“掉”进脚下阴影之中,季歌身手去抓,却感受到一股极其强大的拉拽力,落枫察觉不对,也连忙去抓落星河,可那阴影比谁都快,竟是直接把落星河给“吃”了进去!
影子一吞吃完即刻消失不见,落枫向前扑去,手掌只能碰到冰冷的地板,他双目赤红,大骂一声后狠锤了下地面。
仅一转眼的功夫,落星河竟然在二人目睹之下被掳走了。
19.明白了
夜教在莲池的袭击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落星河被吞进阴影里后,剩下还能动弹的夜教众人就开始迅速撤离,转眼之间也跟着悉数遁入阴影。
这并不意味事情结束,长老们刚稳住局势,紧接着就收到观内其他地方出现损毁,多处发现夜教踪迹,外门弟子陷入危险等消息,再加上落星河下落不明,哪哪都需要分出人手。
池上烟雾已经散去,凋零的花瓣残叶在水面上悠悠打着旋飘荡,但也有大量莲花叶藕在浓雾的包裹下及时减缓了冲击,得以稳住根茎,现在重新安然开放在水面之上。
白烟被尽数收回到裴琢体内,他挥手打散最后一点雾气,视线短暂停留于落星河消失不见的地面,毫不意外地开口:“燕重楼跑了。”
还顺便带走了点“战利品”。
“是障眼法,”盛正青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满脸写着轻松:“这下麻烦了。”
情况很明了,夜教不以杀人为目的,而是在观里四处骚扰,为的就是掩护燕重楼逃出去,按理来说,这时候应当质问戒律堂首席裴琢,高低定他个看管不力。
清鹤观的人没脸问,毕竟他们为了眼下的发展付出了诸多“努力”,天罡宗的人不敢问,毕竟心知肚明燕重楼能逃出去是多亏落星河的令牌,真追究可能就要拔出萝卜带出泥。
现场最迷茫的当属天罡宗的吴长老,他过了好几天悠哉日子,临到头了休假毁于一旦,现在一个头两个大,不仅要跟清鹤观掌门商讨,还得分出精力让季歌拉住落枫,省的手里的人再丢一个。
吴长老忧心忡忡地叹气:“太糟了。”
太好了。掌门跟着微一叹气:“此事非同小可。”
吴长老又一拱手道:“落星河是我门唯一的天元体,还望李掌门施以援手,救下我门弟子!”
不着急。掌门立刻回礼,态度严肃:“吴长老放心,我等必全力以赴,助贵门寻回弟子!”
落星河肯定是会回来的,而且还是今天就回来,眼下当务之急——
掌门咳嗽了一声,提醒背后眼神欣慰的二长老三长老保持严肃,不要半场开香槟,又看向裴琢道:“裴琢,你让姬伏胜去看护外门弟子,保他们周全。”
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姬伏胜,以防他“添乱”。
书上这时候的姬伏胜还在病床上躺着,对袭击浑然不知,结果现在活蹦乱跳的,他要是一个人冲出去直接把燕重楼给宰了,跟砍全书大纲有什么区别。
怎么这么麻烦?姬伏胜皱了下眉,张嘴就要拒绝,裴琢笑眯眯道:“好呀。”
姬伏胜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掌门接着对裴琢老神在在道:“燕重楼体内的追踪禁制唯你能够感应,你随我去启动探寻阵法,由你将落星河带回来。”
他又强调道:“切记,务必要以落星河的安危为重,至于燕重楼……”
“——只有他去?”
落枫突然在旁边插嘴,吴长老和季歌的脸色双双一变。
季歌用力扯了一下落枫袖子,落枫却一动不动,依旧固执道:“恕晚辈无礼,燕重楼擅使夜教邪术,眼下或许已和其余教中人汇合,到时对方人多势众,前辈只派一人前去捉拿——”
落枫盯着裴琢,区区五境修为的妖修,沉声道:“是否不太合适?”
“擒贼先擒王,前辈何不集结众弟子全力追缉燕重楼?”落枫又一抱拳道:“只要能拿下这魔头,那剩下的不过是帮乌合之众,届时他们一击即溃,也无需多费周章。”
“胡闹!”吴长老竖起眉头骂道,气得面红耳赤——也可能是臊的,扯东扯西的掩饰什么呢,以为别人听不出来?直接说让清鹤观的别管自家弟子死活了,都去帮忙找落星河算了!
季歌在心里暗骂落枫口无遮拦,他咬了下唇,也上前一步行礼道:“各位长辈实在抱歉,落枫只是太过担心星河,这才一时着急冲撞各位,他绝无恶意。”
事已至此,季歌犹豫了一下,干脆又补充道:“只是,星河乃特殊的共鸣体,燕重楼将他掳走,怕是不怀好心,想借星河提升自己修为,所以此事恐怕不宜拖得太久,若能早些将人带回……”
吴长老一阵脑壳子疼,厉声喝止:“你也闭嘴,这儿哪有你们说话的份儿!”
“——你看我做什么?”
姬伏胜突然开口,回敬了天罡宗一个半路插话,他盯着季歌,神色冷淡:“你们的人如何与我何干?”
姬伏胜血色的眼眸慢悠悠转过季歌和落枫,又冷嗤一声:“也轮得到你俩挑三拣四。”
“哎,姬兄,人家也是着急。”
盛正青在另一旁接话,眼睛瞧着却没在笑。
这书上看剧情和实际体验故事就是不一样,尽管有所预料,但真听到对面明里暗里嫌弃裴琢不够强,听得盛正青心里也不大舒服。
盛正青凉凉道:“人家担心燕重楼看见共鸣体就忍不住,可能这会儿功夫就要轻薄对方,所以自然是解决得越快越好。”
季歌和落枫的脸色皆变得不大好看,一些事情就算大家心里都这么想,说出来也不好听,但他们还未开口,此时又有一个陌生的声音插进来大骂道:“你放屁!”
众人看过去,竟然是在刚才的袭击中受伤被活捉的夜教弟子,他断了一条腿,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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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绳子捆着半躺在地上,却是目眦欲裂,一副受到了极大侮辱的样子。
他冲着天罡宗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扬声骂得比谁都狠:“我呸!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什么劳什子共鸣体,我们不稀罕,休要污蔑我们少主!狗眼看人低的猪脑子!”
越狱途中还忍不住耽于双修,听着何等愚蠢好色。旁边站着的三长老一直听他骂完,才一掌劈到他后颈将人劈晕过去,摇摇头道:“真是聒噪。”
落枫和季歌已经彻底阴沉了脸色,一阵微妙的沉默中,裴琢那头倒是忽的传来声低低的笑声。
裴琢的注意力在此时终于移了回来,在落枫插话之后,他的大部分精力就跑偏到了回忆之前上了多少菜,还有多少菜没上上,现在回神看了眼夜教弟子,脑海中回忆了遍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听的对话,没忍住笑起来感慨:“好热闹。”
大家轮流说话都不带停的。
“燕重楼的确做不出这种事。”他又悠闲道,说话的语气笃定,也不知他的底气是从何而来:“这方面不必忧虑。”
吴长老四下瞧瞧,发现清鹤观的人都是一副听见什么信什么的模样,无人提出质疑。
掌门适时接话道:“眼下不是争执的时候。”
他的内心滚过一遍员工的守则手册,对吴长老道:“吴道长,你们毕竟不是我清鹤观门人,裴琢是我门戒律堂首席,又是燕重楼的唯一审讯人,对那魔头最为熟悉,由他去带回落星河最合适不过。”
“而且自收到消息后,戒律堂的其他弟子就已经开始搜捕燕重楼,绝非仅派一人,更没有不顾贵宗弟子安危。”
吴长老听得如芒在背,忙要行礼感谢,掌门却是大手一挥拦住了对方。
他不计前嫌,当断则断,重新接上被打断的话茬:“若燕重楼以落星河的性命作威胁,那就依了他,放他走便是。”
“就算放走那魔头又如何?”掌门说话掷地有声:“我们能胜夜教一次,便能再胜百次!”
就算干的都是费力不讨好的活,为了收集能量也要做,什么叫好员工?这就叫好员工!
天罡宗的人闻言脸色稍霁,清鹤观的其他长老在掌门带领下纷纷想起正事,连忙跟着齐齐点头。
他们的视线全都看向裴琢,裴琢先前那个“不如我直接杀了榜四”的玩笑似乎多少给他们留下了点阴影,导致他们现在眼神暗示十分明确,恨不得轮流上来和裴琢多叮嘱一番,不同门派的两波人于此刻达成了完美的意见统一。
裴琢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大家这样瞧着有点好玩,忍不住又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悠哉道:“弟子明白了。”
20.出逃
天道书中记载,落星河误入清鹤观地牢,与被关押于此的燕重楼一见如故。
落星河心怀大爱,没有忌讳燕重楼身份,始终以诚相待,可赏花宴时,燕重楼竟偷偷盗走了落星河的令牌脱身,又借助留在其肩上的标记将其掳走,落星河才知所谓“交心好友”,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
他不知道的是,这昔日残忍嗜杀的魔头其实已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改变,燕重楼虽觊觎他的身心,但也心中有愧,难以忍受落星河失望的眼神。
落星河又态度坚决,宁以死相逼换取自由,二人几度争执,燕重楼临到走时,终是改了主意,放弃了将落星河带回夜教做少夫人的打算。
恰逢此刻,裴琢奉命来捉燕重楼,两班人马相见于清鹤观边界,双方本就势同水火,说不过几句便大打出手。
裴琢作为书中钦定的主角之一,手拿英雄救美的剧本,靠着设定上的一句“真实实力成谜”,五境的修为能打出十境的力量,自然不可能败于区区夜教少主。
而在燕重楼落入下风时,是落星河主动站了出来阻止争端,他以自己单薄的身躯挡在了燕重楼面前,劝说裴琢放过对方。
作为此次被掳走的受害者,落星河愿意给燕重楼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并愿以自身性命替对方担保。
此番话语不卑不亢,铿锵有力,一时令裴燕二人心中都大为触动。
最终,燕重楼带领剩下的夜教众人离开了清鹤观,但在裴琢的坚持,以及燕重楼本人的意愿下,燕重楼走之前,留下了自己的一半碎片给落星河。
于公,这是清鹤观对夜教的牵制,于私,这是燕重楼对落星河的补偿。
眼下,距离被俘的落星河获得这份力量,理论上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清鹤观是中州最大的门派,主峰侧峰数量众多,单从戒律堂地牢里逃出来,只算是成功了第一步。
在夜教弟子四处发动袭击骚扰之际,燕重楼成功与几个得力心腹汇合,一行人避开观内要地,以最快的速度渡过两处险峰,穿过观星崖和铁锁桥,不断向清鹤观边缘移动。
他们一开始走得很急,靠近清鹤观的边界后速度便慢下来,燕重楼的情况并不好,或者该说越来越差,在穿过最后一片边界山林时,他好几次忍不住扶着树干呕。
旁边的亲卫们紧张地看着他,其中一位上前问:“少主,要不要休息片刻?”
“不必。”燕重楼闭上眼,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生硬道:“继续走。”
太阳穴在指腹下勃勃跳动,周围是陌生的天空,陌生的土地,但新鲜草木的气息没能沁润肺腑,久违的自由也未能让身心舒畅,燕重楼感到晕眩、耳鸣、头重脚轻,以及——
“呀,”头顶之上,树梢间传来懒懒的熟悉音调,语气里噙着笑意,“你现在看着好狼狈。”
——不该存在的幻觉。
树梢枝杈摇摇晃晃,举目望去是遮天蔽目的绿色,哪有什么人坐在树上,只有幻听如影随形。
裴琢今天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燕重楼的思绪恍惚了一瞬。
裴琢与他初次见面时穿的是戒律堂的红袍,之后来牢里看他时,穿白衣服的次数更多,对方的打扮和阴森的地牢格格不入,人总是坐在椅子上,一只胳膊支着脸,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自己的血总是溅不到对方身上。
自己真应该溅裴琢一身。燕重楼想,他应该拆了裴琢的骨,吃了裴琢的肉。
“是吗?那你要加油咯。”那声音咯咯笑了,以自己最熟悉不过的明媚语调问道:“你真的有在努力吗?”
他当然很努力!燕重楼紧咬牙关,太阳穴突突直跳。
为了逃出来,他耐着性子和蠢人交谈,强忍呕吐欲望吃东西,持续使用潜影术,现在还要在这个狗屁地方对着狗屁幻觉说废话,他哪里不努力?
“少主,”亲卫的声音把燕重楼从虚妄里拉出来,对方小心翼翼地提议道:“您要不要把那人放出来一会儿?”
夜教可以驱使“影子”,而落星河被捉后始终被关在阴影之中,未被放出来过,虽然这大大加快了他们的行进速度,减少了意外发生的可能,但对于状态不好的燕重楼也是种负担。
“还不到休息的时候。”燕重楼低喘了口气,他直起身望了会儿连绵的绿色,忽的咧嘴笑了下。
这个笑带着些阴狠血气,让这个状态不佳的男人身上有了几分昔日魔头的影子,燕重楼喃喃道:“我真怕我一不小心杀了他。”
自己真是太久没杀人了,为了防止对战时手生,应当提前找人练练手的。
可惜清鹤观的长老也不知道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竟把权能极高的高级令牌绑在了一个外门人身上。
令牌能帮助他们轻松度过观里的重重禁制,但和绑定人隔得太远就会失效,直到他们彻底离开清鹤观前,落星河都还有用。
对方不但杀不得,自己还得确保他一直在“影子”里活着,不会溺毙或绞死在里面。
裴琢会不会来找落星河?
燕重楼碾了碾脚下的阴影,它瞧着和世上所有自然生成的影子并无不同。
没有自己的准许,谁也不能把天罡宗的共鸣体从阴影里面取出来,到了必要的时候,对方或许还能成为己方手里的人质。
落星河要和裴琢一同外出讨伐......真有意思,这人身为裴琢的队友,却如此不守规矩地夜夜潜入裴琢掌管的地牢,讨好里面的罪人,他给裴琢添了这么大麻烦,竟也好意思之后日日和裴琢同行。
耳边仿佛传来一声轻笑,像一盆凉水兜头浇在燕重楼身上,让他的脸色猛地阴沉下去。
自己替裴琢愤慨什么!
“不应该吗?”
那声音却又道,像是燕重楼被关进地牢的第一个月的夜晚,第三个月的白天,第104天的惩戒结束时,第192天的惩戒开始前。
它开始细细数起裴琢的好来,伤口开裂时,燕重楼能得到清凉温和的膏药,被噩梦魇住时,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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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能得到轻轻拍背的安抚。
裴琢会温柔地检查他的伤疤,耐心倾听他的抱怨,裴琢会从膳堂里带来的正合口味的点心,掰成两半后,将更大的那块递给他。
重重叠叠的记忆合在一起,“裴琢”理所当然地说:“你当然应该向着我啦。”
“我难道对你不好吗?”
“小鸟?”
【小鸟。】
这个称呼像一枚长钉猛地钉入燕重楼的识海,瞬间令他双目猩红,澎湃真气抑制不住地爆发而出,一时周围树叶纷飞,亲卫被震得也连连后退几步,每个人脸上皆是茫然惊惧。
无耻!无耻!!燕重楼从羞愧中清醒过来,裴琢,你怎么有脸说?!你合该现在就被我杀了!
不,不对,单杀一个裴琢有什么意义,他应该在清鹤观里大开杀戒,让墙面上涂满那些正道的血!他——
“小鸟。”
那声音里的笑意忽的淡下去,像一个突兀的休止符,截断了颠三倒四的咒骂和所有的暴戾,让燕重楼僵立原地。
“也许是有什么误会呢?小鸟?”
但很快的,幻听又在下一秒恢复如常,笑着道:“你也不是第一回经历这种事了呀,我有哪次真抛弃过你吗?”
“裴琢”用一种说不上难过,也说不上开心的语气感慨:“唉,你还是逃跑了,我好失望。”
闭嘴。燕重楼咬牙,头痛欲裂,裴琢,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少主……?少主!”
自己的控诉第二次被外人打断,燕重楼猛的抬头,通红的眼睛让亲卫暗暗吃了一惊。
少主现在很奇怪。亲卫也说不上对方具体怪在哪里,他很难想像区区正道门派的牢狱生活能让对方产生什么变化,可事实摆在眼前,燕重楼的状态肉眼可见的糟糕。
这种变化让亲卫有些不安,可他来不及细想,脸色就又一变,大喊:“少主小心!”
树林深处,一道雷鞭忽然射出,肉眼看不见它的轨迹,只能捕捉到隐隐紫光,带着凌厉狂风直冲燕重楼面门。
亲卫暗道不好,正欲上前,而状态极差的燕重楼冷着脸色,脚下的阴影瞬间拔地而起,如同一面坚硬的盾牌,竟是硬生生挡住了这一击。
接着影子变化形态,又如流水般反手缠上鞭子,朝着源头直直涌去,那鞭子上的雷光瞬间爆涨,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后,阴影四散而开,落到地上如点点墨滴,又朝燕重楼脚下聚拢而去。
燕重楼面上不急不躁,随意活动了两下自己的肩膀,他现在瞧着,就又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一场错觉。
树林深处,一伙衣着相似的修士缓缓走出,为首的人穿一身紫袍,头戴宝器,在看清其面庞前,话就先顺着风传到夜教人耳中。
“未经准许就在别人的观里乱窜,简直就像一群老鼠。”
席如踩断脚下的树枝,将雷鞭收回自己手中,冷声道:“把人放了,乖乖束手就擒,我可以饶你们一命。”
21.你走吧
燕重楼一行人被拦在了清鹤观的边界。
只要出了山林,外面一直潜伏的夜教众人就会来接应,燕重楼距离彻底逃出去,可谓仅一步之遥。
他们一路顺利,偏偏在最后关头被席如拦住,山林之中,时不时传来轰鸣爆响之声。
席如的原计划是围捕,他扬了下手,数名戒律堂弟子就自周围现身,试图将夜教中人圈入其中,但燕重楼嗤笑了声,脚下的阴影瞬间就分成数股,游蛇般蹿向四周,一靠近弟子就射出地面,只一击就能将低境弟子的肩膀捅个对穿。
影子似钢针,如细线,它们匍匐于地面时能成为束缚的泥潭,射向空中时又能交织成一张锋利的网,戒律堂的弟子被蹭一下就是一道血痕,夜教的人反倒能熟练地利用阴影进行移动。
这让他们的行动犹如鬼魅,席如等人几次试图“收网”,又被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几个回合下来,戒律堂修士的身上都挂了两三道彩,燕重楼等人也迟迟没有跨过近在眼前的边界。
雷光与暗影不时交错,粗壮的树木拦腰而断,给这里硬生生新造出一片空地。
相比上次在地牢里的互殴,席如多了警惕心,燕重楼也多了理性,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和一个神志清醒的修士,谁更危险显而易见,燕重楼俨然变得比之前难缠数倍。
更麻烦的是,燕重楼身上的气息正在“消失”。
又一轮的包围未能成型后,席如收回九节雷鞭,冷冰冰嘲弄道:“燕少主逃得还挺快,看来平时没少当丧家之犬。”
燕重楼的目光缓缓移动,像在寻觅着什么身影,他听见席如的话后并未动怒,反倒咧嘴笑笑。
一道阴影忽的向后方射去,以极快的速度精准地刺中一名弟子的右腿,对方顿时哀嚎着摔倒在地。
游丝般的影子回撤,锋利的尖端泛着红色,燕重楼伸手抹掉那抹红痕,如同擦去刀刃上的血珠。
燕重楼叹道:“你就只能想到这种办法对付我?”
他身上的气息更“浅”了。
久违的见血令燕重楼身心舒畅,而越是舒畅,他身上的肃杀之气就越少,如同融入了水和空气,无色无味,难以察觉。
燕重楼身上的气息正越发接近于一个无害的凡人,阴影移动的速度又极快,现在无论是靠肉眼还是靠感知,戒律堂的弟子都难以躲开他的攻击。
“想动摇我的心境?就凭你?”燕重楼嗤了一声,阴影游动,又一个席如身旁的弟子惨叫着倒下。
影子很少对谁一击毙命,而是致力于制造更多流血的伤口,不幸被选中的人们留着一口气在地上挣扎,又不得不咬牙躲开夜教亲卫的追击,为了活命奋力逃窜。
燕重楼轻蔑开口:“既没脑子也没本事,清鹤观怎么会派你这种废物来抓我。”
夜教的亲卫轰然笑起来,衬得戒律堂的人脸色愈差,席如捏紧手里的鞭子,一句反嘲就憋在他的喉咙里,又被他给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当然知道什么话能让燕重楼暴跳如雷,心性大乱,真应该让夜教的人都见识见识他们的少主在牢里是什么德行!
但是,该死的,席如暗自咬牙,脸色越发阴沉,自己带队出来搜捕,居然还要借裴琢的势?
“......别得意太早。”沉默片刻后,席如冷冷道:“你们以为能在这儿耗多久。”
现在他们僵持不下,可拖得时间再久些,清鹤观就有余力派更多人赶过来,这道理夜教不会想不明白。
而且燕重楼身上刻有追踪禁制,无需席如等人通风报信,裴琢也能迅速锁定他们的方位,席如只要能把燕重楼拦住,局势最后总会倾向清鹤观。
……所以,裴琢在哪里?
裴琢明明能感知到自己的位置,为什么不来见自己。
燕重楼脸颊的肌肉抽动了下,一丁点隐藏的焦躁到底泄露了出来。
席如看在眼里,抬了抬下巴,意有所指道:“燕少主也是有闲情逸致,明知时间不够,还愿意跟我们慢悠悠地缠斗。”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太想念牢狱生活了,舍不得走了呢。”
燕重楼那不立刻伤及要害,如同逗弄猎物的残忍做法,在席如嘴里完全变了个意思,亲卫的目光闪了闪,闻言不禁看向自家少主。
燕重楼面上不变道:“杀了你们又不费什么功夫,现在让你多活一刻,你倒是不乐意了,这么着急送死?”
“我看再拖下去,是燕少主在拉着自家部下送死吧。”
席如不动声色地给周围人打了个眼色,又道:“我们可以做个交易,我可以放你们离开,但你们捉走的那个人,必须留下来。”
“哦?”燕重楼挑眉问:“区区四境的废物,对你们这么重要?”
“燕少主说笑了,”席如把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对方:“既然是个废物,你又何必把他拐走?”
“我们继续纠缠下去,谁也讨不了好,落星河于我们,毕竟是位贵客,于燕少主怕是没太多用处吧?难道燕少主舍不得拿他来换自家人安全?”
夜教的亲卫们互相看看,眼中皆是怀疑,一人神情凝重,对燕重楼小声道:“少主,他们定不怀好心……”
燕重楼抬手止住了话头,他看了会儿席如的神色,忽的勾唇淡声道:“可以,等我们出去后,我再把人丢给你们。”
“那不行。”席如立刻否定道:“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反悔?你们必须散开,每人分别跟着我们的一个弟子,燕少主,你需得留在最后走。”
“不行!”
夜教亲卫中立刻有人大声反驳起来:“少主必须第一个走!”
“少主,他们说的肯定是假的!”
“我们愿以命搏杀护送少主出去!”
真是愚忠,怎么不问问你们少主想不想走……席如暗暗腹诽,又提高声音道:“信不信随你们,戒律堂所有人皆为带回此人而来,既然你们不愿,那多说无益——”
“所有人?”
燕重楼忽的开口,周遭的氛围随之凝滞,如同暴雨天迫近的厚重乌云。
他紧盯着席如,一字一句地缓声重复道:“所有人,都是为他来的?”
亲卫们纷纷闭上了嘴,看向彼此的目光中满是疑惑,所有人中,唯有席如抬了下下巴,像跟燕重楼猜谜似的赞同道:“自然,所有人。”
“就算待会再有人来,也定是为了他来的。”
杀意忽然变得明显,燕重楼原本稀薄的气息化作锋利的刀刃,亲卫们瞪大眼睛,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而戒律堂弟子们则精神一振,反应快的几人当即暗自运转真气。
在对杀气的感知之下,看不见的影子已然于另一种意义上“纤毫毕现”。
局势似乎悄然发生了巨大变化,空气于沉默中不断升温,下一场交锋一触即发,而在这所有人的精神绷紧的时刻,燕重楼竟忽的大笑出声。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笑罢摇摇头道:“席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儿。”
“我不信。”离燕重楼最近的亲卫听到一声低语,轻得让人怀疑是种错觉,而当亲卫去看自家少主的脸,对方已经神色平静道:“真等我们分开,我周围无人,你们必然要群起而攻之。”
燕重楼活动了一下手腕,淡声道:“可惜,你搞错了一件事。”
席如沉下脸色,燕重楼扬起嘴角,下一秒一个瞬身,原地消失不见。
他瞬间就突刺到了席如面前,席如神色一凛,九节雷鞭快若闪电,紫光带着惊人的凌厉气势势如破竹地击向燕重楼。
燕重楼只身进入敌阵,此时后背毫无防范,其余弟子反应慢了半拍,连忙转身从后方发动攻击,燕重楼却是不躲不闪,他正面挡下席如攻击,同时,地面上匍匐的黑色阴影自他身后拔地而起。
那黑影缓缓流动,如同滚滚流下的泥浆,黑影之下赫然露出落星河的脸。
落星河的眼皮微微颤动,睁眼就见数道剑光冲自己刺来,脸色瞬间煞白,戒律堂弟子也是脸色猛得一变,连忙收势避开,席如眼睁睁看见这一幕,出现一瞬间的分神,当即被燕重楼一拳打上胸膛。
真气随拳爆开,席如虽调动气息护体,但还是被打得向后飞去,硬生生撞断一棵树才止住,他喉头涌上腥甜,哇地吐出一大口血,细看里面甚至夹杂着少量的内脏碎片。
席如在两个弟子的帮助下稳住身形,他一把抹去嘴边血迹,目光似寒刃:“不愧是魔教,行事真是下作!”
而燕重楼已经趁着他们方才混乱,又潜入阴影,瞬身退回夜教之中,这几个眨眼的功夫,他一进一出,没受半点伤,还成功打伤了席如。
他挑了下眉,看席如的眼神像看一个幼稚的小鬼,只道:“看来这人对你们确实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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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重楼嗤笑了声:“所以,我为何非要与你们做这交易?”
黑影如同水柱般拱出地面,再度露出落星河的半截身子,他的身上仍然紧缚着黑影,嘴也被捂上,此时只能“呜呜”发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睁大的眼睛里盛满惊慌。
“让我们离开。”燕重楼淡淡道:“否则,我现在就把人杀了。”
“你!”
戒律堂弟子的脸色皆不大好看,在长老的命令中,保证落星河安全的优先级确实在捉住燕重楼之上,可若真这么放跑了燕重楼,又怎么能让人甘心?
“丧家犬。”燕重楼阴狠地盯着席如:“你拿裴琢来搞我……你又能装几时?”
话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里竟掺进几分得意来,燕重楼笃定开口:“你要在他面前出洋相了。”
席如的额角青筋直跳,燕重楼眼里的轻蔑更是让他怒如火烧。
自己受了重伤,燕重楼却还未伤分毫,放跑燕重楼是失败,燕重楼带走落星河是失败,落星河死了当然还是失败!
若待会儿来的援兵是裴琢,看见自己这么狼狈,岂不是白白让他看了自己笑话?!
都是这俩人的错!这个姓落的来了没几天就会捅娄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席如咬紧牙关,看向二人的眼中几乎流露出恨意来。
一缕影子缠上落星河的脖颈,稍稍收紧,就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线。
落星河瞪大眼睛,含糊的“呜呜”声更大了些,燕重楼漠然看着他惊慌的模样:“就这种货色。”
“裴琢为了他,才来捉我......?”
燕重楼再次喃喃道,听不懂的话让亲卫茫然不安,这个被他们当做出入结界道具的共鸣体,似乎突然变得扎眼起来,亲卫能感受到燕重楼对对方的敌意。
这太奇怪了......对方如此弱小,谁会特意仇视一只蚂蚁?
“我要裴琢亲口告诉我。”
燕重楼道:“他要来找我,我把人留在这儿,他就要在这儿告诉我,我把人带回夜教,他就要来夜教告诉我。”
而现在裴琢不在,所以一切都未发生,一切都不成立。
落星河脖子上的线进一步收紧,燕重楼冷声道:“想好了没?怎么,这不是你们清鹤观的贵客吗?”
“让我们走,”细线随着倒计时缓缓内收,“我数最后三秒,三、二——”
——“这么着急啊。”
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新的声音悠哉响起,打破了焦灼的氛围。
影子忽然凝滞,席如和燕重楼表现出不同的怔楞,戒律堂的其他弟子眼睛一亮,席如的脸色则立刻沉下来,比这一日的任何时候都要难看。
他率先扭头,正好看见裴琢自他身后的树上跳下来。
裴琢轻松落地,看着眼前神色各不相同的众人笑了笑,他走到席如旁边,弯弯眼睛看着对方阴云密布的脸,然后什么也没说便滑开视线——这个举动让席如的脸色更臭了。
裴琢对着燕重楼道:“把人放了吧。”
燕重楼的表情瞬间扭曲,话语冲口而出:“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
这话放在眼下有些诡异,一时间,现场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戒律堂的人相对还好些,夜教的人纷纷瞪大了眼睛,裴琢没忍住,坦诚地发出了一声清笑。
这声笑意让燕重楼一时恍惚,接着终于令他想起了现状,他握紧双拳,几度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让人怀疑他现在就要不管不顾冲到裴琢面前,将对方挫骨扬灰。
但沉默半晌后,燕重再开口时,语气已经趋于平静,他阴沉道:“你说放我就放?裴琢,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裴琢”两个字滚过舌尖,被燕重楼说的又重又慢,仿佛他在用牙齿撕扯裴琢的血肉,接着,燕重楼的脸上露出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狰狞笑容,他开口道:“我改主意了。”
“区区一个四境的天元体,对你们居然这么重要?裴琢,你们想捉我,除非你——”
——“啊,这倒不用。”
裴琢轻快否定了燕重楼的话,又摆了摆手:“我不想捉你。”
阴沉凝滞的氛围中,他显得轻快又悠然,伸手点了点包覆燕重楼的黑影,“把他放了。”
裴琢接着转而冲着燕重楼弯起眼睛道:“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