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枝引》 1. 霖州城(一)【修】 算起来,也过了很多很多年。 彼时的虞小枝还未成举国皆知的名医,举手投足也不似现在步步思量。 那时还没人诉她冷血漠然,望而生畏。自然,也比当下爱笑许多。 那时节她还没遇见她的夫君,她还是霖州城里的一个小小丫头。 那是一段尘封在最宝贵匣子里的悠长往事。 昭玄九年,江南霖州。 正值春日初始,壁国传统春市开幕的第一天恰逢是个艳阳,北街人群熙攘,车马不断。 向来有小京城之称的霖州城此时汇聚各地商贩,四海八荒之士皆云集在此。 街边挤满了琳琅的各色摊位,较平日的商街比多了些卖稀罕之物的。 一袭橘衫的少女伸展着久未放松的双臂,在春市街道上悠闲自在地走着。 “来看看啊,新岁结新缘,求得上上签,谋得心上缘啊!一年只摆一天嘞。” 早便听闻今年市集上有一家铺面异常火爆,那人将摊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如今见了果真如此,恨不得小半个市集的年轻男女都凑过来了。 她是喜热闹的,好不容易挤进人堆里去,好奇地问道,“您这生意这么好,为何只卖一天?” 老板神秘莫测地挤挤眼,“一年里哪有那么多缘分可碰?恰是偶然方称奇妙。”语毕,看向眉眼不俗的女孩,星华辗转。 他脸上浮出一抹喜色,“欸,姑娘,你面相看着喜庆,不若你来抽一支签罢?” “抽签?” 老板挥挥折扇,倏地展开来,淡淡道:“正是。先求签,再予结。” 若是未在老夫店里谋面的两人抽中同一花色的木签,便是天赐的福源,若鹊桥仙有灵,终能得一相见。” 她挑眉,疑惑:“鹊桥仙是故事里的角儿,我壁国天下广阔,素未谋面的两人即便恰巧抽中同一花色,纵得一见,相识的几率也是极小的。最终我不过是得一根平平无奇的木签罢了。” “可不能这么说,老夫每年皆在此一坐,若是真有鹊桥仙庇佑的两人在往后的某一年携手持相同的两签而来,老夫自有厚礼。” 少女现下方觉得有几分趣味,虽是不信这些神话故事,若是抽一支玩玩也未尝不可。 迎着老板云淡风轻的目色,她走上前,偌大的木桌上放着约莫十来个雕着鸳鸯图纹的大木罐,每罐里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签。 她觉得好笑,这样多的罐子,若是真能从千百根签里选中同一支,倒真是稀奇。 抱着玩乐的心从芸芸众多木签里随意挑了一支顺眼的。 “这是……”她捏着木签下端,定定地看着木签顶端刻着的一朵灵动花色,犹豫道:“桃花?” 老板呼扇着扇子,清风涌动,他随意一瞥,“不错,桃花活泼可人,你配得上。” 少女敛色,抬手细看,简介精细的木棒上端一小株桃花边缘滚着金边,勾勒的精巧漂亮。她好奇道:“您这上千支签里,每种花色只有两支?” “自然。”他下颚冲她手中的签扬了扬,“桃花色今日尚只出了你这一支。” 少女点了点头,身后围着的众多男女见了此景争先上前抽也想一支,兴许便能觅得良缘。 她付下银子掂量着木签正欲离去,偶听得老板嘟囔了一句: “没想到今年竟是一个同花都未出现。”随即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坐下了。 她并未在意。只觉得若是真的能在一年里的同一日出现在霖州,来到这家小摊位,从上千枚木签里抽中绝无仅有的两支,倒也是神了。 她将木签随手收进襟子里,仿若只是一段插曲,叫人不尽在意。 一支朴素的木签,抽开长长卷轴的一节。 覆水难收。 街旁层层紧密连接着的某个屋檐正中,有个人将一切都全然收进眼底。 他身上一件明紫的长袍,似玉雕成的白皙面容在明紫衬托下显得不可方物,整个人似是融进紫色光晕。 他张扬的翘着腿坐在街头最高那栋房屋的屋顶,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喜滋滋的姑娘,眉眼间不自觉地同样染上温和的笑意。 须臾,待少女消失在拐角,紫衫男子矫捷的跃下,来到摊前。 经过方才一阵热潮,青年男女见未有抽中同花的,皆唏嘘着离开了。福缘结摊前现下无人。 少年对着满目的签微微蹙眉,放下两枚银子,老板随意扬了扬下颌,不在意的一瞥,扬手让他随意抽取一支。 那人好看的指顿了顿,上翘的眼尾微微眯起,顺着感觉从上千支木签中随手拈来一支,对着木签顶端凝神片刻,颇具磁性的嗓音淡淡吐出一句: “桃花。” 墨黑悄无声息爬上天际,繁星露出端倪,隐匿着微弱的光。 她已经数月未踏出府门半步了。只道哪人多往哪去,现下随着熙攘的人潮,早已分不清方向。 前方不知是何缘故,越往前,道路越拥挤。她身边挨着走的两人说话声并不弱,叫她全然听了去: “听说了吗,前面有人在作画,这群人都是跑去看的。” “那又如何,街头画画的罢了。” “你傻了?寻常卖画自是没什么可看,能引得这么多人自然是不寻常的画。霖州美人图!画的是那个神秘千金。” 听到此,少女心中难免好奇,千金?哪家的?于是忙侧耳细听。 “可……不是传闻没人见过她吗,又怎么能画的出来?” “所以才要去看看啊!” 姑娘心下生趣,来了兴致,也跟上人群的脚步。若当真是极好的画,她倒是想一睹水墨风采。 兴许是入了夜,灯影将宣纸晕染的泛着别样的情调,人群围着画架子站着,倒是冷落了画手身后卖成品画的摊子。 她好不容易透过人潮的缝隙窥见白纸一角,眉眼一蹙,觉得有何处不对劲。 视线扫过木架上夹着的画作标题,心脏一紧。 ——霖州美人图,虞氏贵女。 身旁的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在她听来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她一时气短,往前伸了伸头,才看清画中女子的面貌。 眉眼浓淡刚好,噙着若有似无的柔和,面容柔婉,真真是顾盼回首,倾国倾城。 和她半点儿不像。 围观的人群倒是很吃这一卦的美人,不时有人询问此画可卖否?中年画手点了点头,手中墨笔继续描摹“虞氏贵女”的容颜。 少女喉间紧了紧,她可从未听闻这虞氏千金长成这个模样,怎能容人随意污蔑她人容貌清白? 想出价买下,却见一不足半百的中年男人细声叫道:“我出五十两!” 这一声引得周遭静了下来,很快再次低声交谈起来。无论再有何等美貌,一幅画也不至于这么贵吧,他们纷纷扭头寻这男人。 哦,原来是李府李大人。 这人生性好色,宠妾灭妻的名号传的霖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见了这人,少女抖抖肩,发出一阵恶寒。嘴角显而易见的抽了抽,而后将耳后的面纱捂的更严实了些,高声喊道:“八十两!” 这一声出后,人群中的交谈声更大了,连画手都顿了顿笔,循声向她这边望来。 她瞥了一眼刚刚完成的画作,敛起袖子恨恨地往腰间摸索,腰间却是空无一物,唯有一块成色极漂亮的玉佩系在带子上。 她瞳孔骤然睁大,身侧的人自动为她让出一小片豁口,注视着这个为了一副美人图折腰的少女。 “没了,怎会不见了。”她双手在身上搜寻,方才买桃花签时荷包还在的啊。 见她这副大惊失色的样子,众人唏嘘,心想:也是,小小年龄怎么敢花这么大手笔的银子,还是为了一副画,定是为博人关注罢了。 她环顾四周,视线略过一群瞧好戏的人,看见不远处未被灯火照到的一处墙头慵懒的蹲着一个紫衫男子,她看不清这人的脸。 通过打过来的一小束光依稀看见他嘴角噙着一抹笑,却隐隐觉得这人浑身上下泛着不同寻常的气息。 “嘶——”她猛地被人撞了一个踉跄,再抬眼时,紫衫男子已经消失,而她再也顾不上那个奇怪的男人。因为…… 她看见她的荷包了! 刚才撞她的那个人紧紧别在腰带上的,从外衫里露出来的一枚小布袋。 她拔腿就追,旁的人见了她再无买画的心思,注意力纷纷从她身上移开。 少女紧紧追着黑衣人,嘴里大喊抓小偷的话,却被淹没在春市的吵闹声中。 那可是数十两银子啊! 偷窃的人通体黑衣,他自然留意到身后的人,却并不慌张,冲进一个漆黑的巷子,不见了踪迹。 “去哪了……”少女跌跌撞撞地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试着往前跑了两步却是再也见不到那人的身影。 她暗叫不好,不知自己身处哪个幽僻的巷子。 她头顶是半明半灭的火光,街道尽头却有一处泛着截然不同的光,亮的刺目,还夹杂着轻微的动静。 少女心下不解,继续朝前走去。 越往里走,吵闹声也愈发的大了,她曾听闻废宅区总有些顽劣的孩童在此嬉闹,现下不知是不是他们惹出的动静。 但若是,吵闹声未免也太大了。 她抬眸,顶头规模最大的那二楼废宅似是吵闹发出之处,却在刚展露出半个身子时便立马缩回,整个人半伏着躲在破败的大门后,偷偷望向宅内。 双眸刚适应宅院中较来路过于明亮的环境,却在看清内里时,瞳孔却不自觉猛地微微瞪大。 他们……是谁? 2. 霖州城(二)【修】 院内乌泱泱站着几个着暗服的壮汉,为首的那个手中持着燃得正烈的火把,将宅内的每一寸草都照的格外清晰。 她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后,观察着几人的举动,据交谈的动作看,似是两伙人,身后的人隐在暗中。 她并未听清他们说话,借着火光只看清他们个个戴着傩面,样貌封的严严实实。 少女舔舔唇,心下觉得此处非善,可千万莫要惹上事端来才好。 可恰在她转身那一刻,废宅幽暗的二楼上忽地传来哭喊声,随后又有踢翻物件的微弱声响。 她还未回过神,正停在宅门口时,院里传来低微的骚动。里面的几个人纷纷从院里跑出。 为首的最后离开,本欲随众人从前方逃走,却在感受到微末动静时忽地停下脚步。 余光透过阴沉的面具瞥见了来不及逃走堪堪躲在门后的少女。 他并未开口,也没有停留,叫人无法透过傩面知悉他的情绪。 但他的确在废宅留下了些什么才匆匆逃走。 例如……那支烧的正盛的火把。 须臾,少女感知到身后再无脚步声,便再度探出部分身子,正松了口气时,却嗅到身后方才的废宅传出刺鼻的烟味,随即一阵热风扑面而来。 她瞳孔瞪大,脑海里只留下一个念头: 起火了。 想到傩面人未带走的那束火把,她四处寻找水源,可荒宅又哪里有水了。 慌乱之中,她听见身后的宅子二楼里动静更大了,侧耳甚至还能听见依稀的哭声和剧烈的咳嗽声。 废宅附近总有顽劣孩童在此嬉闹,有时会在这里玩捉迷藏的游戏…… 莫非……少女不敢细想,原想躲开火焰而迈开的脚也定住了。视线紧紧望向二楼,而后攥紧双拳,犹豫着该如何是好。 老宅年久失修,被火烧的速度更快,她向来讨厌麻烦,可终究忽视不了微弱的孩童哭喊。 “啧,遇上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她挽过鬓间散落的乌发,咬咬唇向哭喊声一步步迈去。 当被火光吸引而来的人群叫喊着将宅子逐渐围成里外三圈急着救火时,听有人说,这宅子里尚且有人在。 几个力气大的男人从远处抬来几桶水,但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先送来的水并不足以灭掉烈火。 “阿琨!我的阿琨在里面!”一妇人在距宅近处不断叫喊,泪花横在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中,对着火光中叫喊着。 原是那几个贪玩孩童其中之一的母亲。 院外一片嘈杂,喧闹声中不断有人安慰着,又紧张着。 没人知道浓烟四起的宅内的景象。 唯有那个少女知道。 当她不管不顾闯进宅子时,顺着愈发大的哭声找到了那三个男孩。其中一个已经吸进大量烟雾晕了过去,还有一个被热木压住了腿,动弹不得。 她搀扶起男孩,却见来时的木梯被火烧的残缺,咬咬牙,余光瞥见那方靠在墙角尚且完好的木梯,她查探半天确认此物可用,小心翼翼将其挪到她方才摸索的一处较稳妥的下楼缺口。 少女试探性地将木梯放下,稳稳定在地板,确认一切无恙后才叫三人下去。 她们一步步迈下去,前门已然被火封锁,所幸后门尚留有一处能容一人通过的空隙。 较瘦的男孩离去前,眼中模模糊糊看见少女正欲顺着架子下爬的影子,在火与雾间晦暗不明。 恍惚间,他见方才走过的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着木板和烧焦的焦木,火星簌簌往下落着。他用最后一丝清明的嗓音朝她大喊。 她却没有听清,少女眼前烟雾缭绕,视野模糊,只依稀可见他的嘴张了张。而自己攀着的木梯上方好似有些晃动。 “走!”少女用干涩的嗓音催促那男孩离开,她欲继续往下爬,可实在觉得意识模糊。摇摇头,强撑着努力令自己镇定几分。 满眼都被四下涌动着的火海包围。 下一个瞬间,她感觉背后一刹那的热气袭来,再然后,窒息感遍布胸腔,手脚如灌了铅般,定定地在那方摇晃的木梯上,头顶还可见二楼蔓延着的火光,一个没站稳终是从木梯上摔了下来。 失去意识前,她在一片红光中见到一抹紫色的影子,她想,自己大抵是做梦了,连火都变成紫色…… 一道略带青草香的柔风将她包围,一时恍惚似是跌进山间梦境,恍惚间她好像跌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然后,便再没有然后了…… 瘦弱男孩在离去的瞬间,咬紧牙关,泪花泛起,泪水的倒影里,是少女头顶逐渐坍塌的二楼焦木,和垂垂掉落的火和木板。 “阿琨!”妇人看着一瘸一拐跑出来的男孩,拉过他染上焦黑的双臂和混乱中破烂的衣衫,急匆匆上下打量他有何处受伤,似是检查有无残缺般,直到看见他裸露在外烫伤了的腿,猛地将他揽进怀里大哭,又指责他乱跑。 “娘,娘……里面,里面还有个姐姐!”他声线颤抖,却是越说越大声,到最后直接吼了出来。 原本松了一口气的人群被这一声吼得倏地安静了。 难不成,里面还有人? “水来了,水来了,快让开!”几个着官服的小吏在人群的引导下抬着器具在众人焦急的注视下终是赶来了。 奈何火势过大,小吏四下查探后觉并无可冲进去的可能,甚至连一个完好的窗口也没有。 火势稍小后,那几人纷纷踏进焦黑的房屋中打探,木块尽已黢黑,湿哒哒的往下渗着水,一片破败不堪中走出一位官吏。 “小孩,你确定里面有人?”他发话,紧紧盯着那男孩。 男孩瞪大眼睛,凑到宅中的废墟前,朦胧的黑影从烧焦的废宅中走出来,他忙定神细看,却是那几个找人的官员。 他们也摇摇头,一人拍着身上的灰说:“没有,废宅每处角落都查看过了,并无人迹。连……”他顿了顿,缓了神继续说:“连烧焦的残骸也没有半点。” 何况这场火燃起的时分断不足以将活人烧成骨骸。 流言四起,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最先围上来的人似是见到少女冲进宅子的摸样,却朦朦胧胧的记得并不十分完全。现下又寻不到半分痕迹,纷纷产生怀疑。 甚至连那名唤阿琨的男孩都开始怀疑,莫非方才并无此女,全然是自己的幻想? 好似默默认定这一想法的众人见火势熄灭,无人受伤后,便兴致全无,渐渐消散了。 不远处某条灯光微晃的小街上,有一张长椅,上面静静躺着一个少女。 她面色被浓烟和焦木染上微黑的痕迹,腰间的玉佩静静躺在那里。 虽多处擦破却尚不失体面,身上最深的伤口被笨拙的医术包扎的严严实实。 街上唯她一个,这是一条官道,不远处尽是些州以上的大官的住所,这里又隐蔽的不易被歹人发现。 须臾, 少女微微张开双眸,卷翘的睫毛有几根慌乱地粘连在一起,头发似是被打理过。她静静地坐起来,端视四方,心里却诧异自己怎会在这条街上。 她对这条街异常熟悉。 余光瞥见胳膊上并不专业却十分小心翼翼的包扎痕迹,微微怔住。 谁做的?她垂眸,思量片刻,便知那时席卷来的青草香许是一个人,想必是那人救了她。 可又有谁能闯进那样致密不透风的火海里,不着痕迹地带着她逃出生天? 她起身,想着时辰不早,这身被毁的破破烂烂的衣装也确不便在外招摇。 “真倒霉,平白丢了银子还落得一身晦。”嘴上嘟囔着,想到那几个孩子平安无事却还是得了些安慰。 思绪飘渺之际,她挥挥袖子,视线落在不远处一家门庭极隆重的府上,正中央恢宏壮大的匾上写着两字——虞府。 她神采变了变,故意绕了两条小巷,在府角不露声色地转了个弯,从人迹罕至的府后门路过稍作停留,聆听四下无人便一纵深溜了进去。 思量着现下是小厮用晚膳的时辰,也就放心大胆的朝西院走去。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又瞒着我们跑出去。”侍女打扮的女孩从凳子上坐起,急忙上前查看少女的情况。 “啊!小姐,你这衣裳……” 她素手撩开装饰的珠帘,解下沾染上焦炭的面纱,露出灰尘掩埋不了的姣好的容颜,远山黛、桃花眸,同画像上有三五分相似,气韵却是全然不同的。 “梨酒,听说今朝市面上有幅人像画极佳,明日叫人打听打听,买来。”她笑道。 小侍女年方十四,名唤梨酒,她疑惑的点点头,虽担忧,但自知小姐心下有思量,便仍是照着她的吩咐去做了。 少女换了身衣裳,拾起面前摆着的梅花酿,徐徐喝起来。 虞氏有女,名小枝,巧妙隐瞒身份,未曾在外透露分毫。 须臾,春市某一隅。 “今儿这是什么天大的热闹。”扇着折扇的老板靠着竹藤编的椅,眼睛眯成一条缝,缓缓摇头。 摊位前挂着“福缘结”三个字的彩色布条在夜里轻晃, 夜色浓稠,老板抬眼望了望月色,繁星璀璨,有几颗竟连城一道弯。 他暗暗道:“真是奇妙。桃花啊,没想到隔了这么些年,竟是桃花吗。” 桃花美好,却难逃桃花劫。 老板收了摊,向着火光刚消的老宅区深深望了一眼。 “希望今朝莫要重蹈覆辙罢。” 3. 霖州城(三)【修】 自年关以后不久,虞府的桃花便开了,为一池紧闭的荷花略施粉嫩的意境。 这虞夫人曾经颇是会挑的,桃花谢了之后,荷花便能次第绽开了。 “来,往前多走几步。哎呦,真漂亮。” “我们家小姐真真是教导有方,美貌更是一顶一的好。” 青葱翠绿,白云万里,春日里的桃花开的正艳。 尚书府院里荷花池中央的小亭里几个打扮简朴的教习姑姑围坐在女孩身侧,时不时夸赞几句亦或指点几声。 女孩正值碧玉之年,年初时分刚过完十六岁生辰宴。 她穿一袭藕粉色轻纱长裙,手执荷花团扇,发髻间的银色步摇上缀着的星星随着步伐在空中摇曳。 池子里荷花尚未开放,池里洒满池旁桃花树被风吹起时簌簌飘落的花瓣。 少女团扇一摇,笑靥在扇后明灭可见,风吹起一池桃红,她嘴角含笑,做完最后一个动作,端庄优雅地坐回原处。 当天的教习课结束,小枝叫几位姑姑嬷嬷们下去吃吃茶,含笑目送着她们走远后,立马耷拉下脸。 像是卸下个大包袱似的自己坐在亭里看着暖融融的日光闭目。 天知道她前些时日被火烧出一条长口子的小腿余韵未消有多疼。 “小枝!”亭外传来一道深沉的男声,声线越来越近。 少女惊喜地站起来,拎起裙摆朝亭外的男声跑去,“爹爹!”被唤小枝的姑娘一下扑进男人怀里。 “姑姑们今天教的课程学完了吗?”他慈爱的揉了揉女孩头上轻软的黑发。 “自然习完了,不过您这趟去京城这么快就回来了?”她捋了捋团扇底的流苏,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嘴上却是乖乖的问道。 虞尚书领着小枝在荷花池旁漫步,“为父的事情不要紧,我的宝贝丫头才是最要紧的事。” 虞小枝跟在他身后,“那您觉得我练的如何?” 他大笑,但并未答话。 “您继续说呀。“ 霖州城内市坊间近日流传一幅画像。 据说是那传说中尚书府家虞氏千金的画像,见过此画之人皆叹世间竟有如此美人。 传说这虞姑娘作的一手好画,弹得一手妙音,写得一手好字。一颦一笑足以引得嫦娥回眸,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逸出一股优雅之态。 虽说上述皆是半明半晦的传闻,但有一事是整个霖州城人人尽皆知——虞氏千金早些年间曾为当今皇后作画,博得皇后娘娘难得一笑,那幅画现仍挂在娘娘寝殿内壁上。 自此,虞尚书府里那位虞尚书独一无二的宝贝千金变成了整个霖州城口口相传的稀世美人。 有人发问,为何皆是传闻? 原来整个霖州城内无人见过虞氏千金真容。 那日春市上有画手自称见过虞千金,洋洋洒洒一副美人图,连小小少女都为之倾倒,最终却还是被那好色财多的李大人买去,却是被李大夫人狠狠斥了,据说没收了。 当夜,这幅珍藏在李府夫人房里绝无仅有的画作被人偷了去。那人本是来找金银之物,没成想误拿了这幅画作。 他乘着清冷的月光缓缓展开这幅画,倒也被画上之人惊艳了一瞬,但只是过目即逝的一瞬间悸动,他随手将画卷起,像普通金银珠宝一般丢进身旁背着的的藏蓝口袋。 银白色的月光照亮了他的侧颜,鼻梁高挺,眼尾微微上扬的双眸被琥珀色的清冽眼眸映衬得更为凌厉。 嘴角勾起一抹肆意的笑,棱角分明的轮廓恰到好处的勾勒出男子完美的轮廓。 再一个瞬间,这个来去神秘无踪的男子再次消失在了夜幕里,月光倾洒在大地上,男子来去并未牵动月影,恍若从未出现般。 彼时虞府某个枝繁叶茂的庭院里,传来一阵阵少女的怒吼,窗外枝头的雀儿都齐齐飞走。 “这整个霖州城里的人天天没事可干,净揣度我?”与画上仅仅五分相仿的虞小枝本人在自己卧房内拍着桌子。 原本那日见有人画她就挺稀罕,竟然还画的那么丑,一点也不像她竟还打着她的旗号大肆售卖! 穿着小衫的少女一只腿踏着地,一只腿翘在凳子上,与白天时那位婀娜轻巧的温婉美人儿简直……简直是判若两人。 梨酒在她卧房门外紧紧缴着手,嘴里默念:“小姐冷静小姐冷静……”好似一直念下去她家小姐就会像白天里一样柔婉动人一般。 什么琴棋书画,她统统不喜欢。要不是母亲尤善丹青,作一首好诗,从小耳濡目染的也接触了些,能用以作为怀念,谁爱学谁学去。 虞小枝在房内转着圈,白天装样子看的书此时随意的放在书桌上,和墨迹干涸的毛笔零零散散的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她顾不上坊市之间如何议论她,平日里她上街游玩总爱用一白纱蒙面,倒不是觉得自己如何不能见人,只是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她砸吧着嘴看着白天姑姑们大赞的荷花团扇,将之随意一撇。随后倒在床上,哪还有什么步畔生花温婉动人的样子? “什么姑姑嬷嬷的,除了挥挥团扇,斟斟茶还会什么。” 听闻房内动静实在太大,梨酒小心翼翼推开房门。“小姐,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和虞尚书一同拜访杨府将爷。您要不今天就别……” “没得商量,无聊的课加上无趣的会面,若是我再不出去透透气,可真真是要憋死了。”少女在衣柜里翻找着什么。 “可是小姐……”梨酒拾起地上滑落一地的纸,忽然笑了。 “与我们相识的人皆知我家小姐是温婉端庄之辈,可竟无人知晓我们小姐是个爱玩的性子呢。” 虞小枝也笑了,从桌上取来一块清凉的露水花糕递给梨酒,“当时选中你来我房里果真没错,小梨酒懂我。” 梨酒欣喜地吃着糕,余光却瞥见桌上置了一精细的木签,她好奇地拾起,前些天还没在小姐房里见着这物,“小姐,这是什么呀?上面的桃花雕的极精妙。” 她从一柜子春日般淡色的衣裙深处熟稔地翻出那件纯黑束袖长裙,视线扫过她手里的签,毫不在意道:“没什么,一个玩物罢了,兴致来了便买了,权当是喜庆了。” 转而又道:“梨酒,今天的事还和往常一样千万不要说出去。” 小侍女挂上可怜兮兮的泪眼,“那小姐可要当心……天亮之前一定要回来呀。” “快去休息吧,我要换衣服了。”她顺势拾起一块黑色的面纱,待小侍女离开房后,便准备翻窗出去了。 她的窗户外距整个虞府围墙极近,两墙之间仅有一棵并不太高的小树,此时除过府内零星的灯光外便只剩下漆黑。 小枝并非第一次偷溜出府,她如往常一样特意把自己院子里的夜灯灭的只剩一盏,她将房内的光熄灭,束了束袖口打算推开小窗。 正当她推开窗之际,一道黑影从虞府围墙闪过,窗户支起,一袭黑衣的男子恰蹲在她的窗沿上。 小枝尚未来得及戴上面纱,她惊诧的看着这个蹲在她窗沿的陌生黑衣男子,温润的月光就这么斜斜的映出男子的背影,她愣在那里。 她平生从未见过生的这样俊美的男子, 他俯首,她昂首,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住了,流动着的柔情月色把这一幕映的更为楚楚动人。 这样平静的夜晚,在如水般的月色的交映里,这一幕悄然成了永恒。 男人没料到停脚的窗户会被打开,月华之下,男子耳根渐红,绯色顺着耳根一路蔓延到脖颈,偏偏那颈间清冷如玉,倒更添几分妖艳。 须臾,男子从她面前消失,虞小枝仍是愣在原地,眼睛眨了眨竟没意识到这人行为的诡异之处。 短暂的插曲很快过去,她意识到时间晚了些,便翻身出去,从虞府围墙爬出去,一路行至坊外不远处的晚墨山。 幸好今日不算太暗,她手持一盏微弱光源的小灯,径直来到半山腰的一棵巨大的老树下,老树枝干极粗,枝叶极繁茂,即便是春日,绿叶尚未挂齐也比别的树更为浓艳。 她取出先前放在树下大石底小心翼翼保存的,被白布包裹着的书籍和铁盒。 书是医书,她托好友几经波折才寻来的好书,据说史卷上许多名医都是看了这些。 铁盒里是她珍藏的母亲的信笺,她觉得这个小物能保佑自己的几本书安然无恙。 她安然靠着大石头读起被微弱灯光照耀下的小字。 思绪却从纸上逐渐变得朦胧,她想起那日大火下席卷而来的青草香。 她确定当时是个穿紫衣的男人将他救出去的,那人还给她处理了伤口,却不见了踪影。 那日全然被定论为盗贼失手导致的大火和行迹绝非善类的傩面黑衣人也依旧是个谜。 正如市井众人对这场大火的流言也随火灭之时一同消散一般,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她无意去调查真相,这些事又不是她负责,交由衙门最是省事,只是可惜了她的荷包…… 不知是哪来的小偷,不偷那块上好的玉,竟把她荷包偷了去。 她并非在意那些银钱,只是那荷包是她儿时母亲手把手教绣的。 虞小枝更小些时候,母亲便离世了。那时的小枝已经懂事了,却只能噙着泪眼偷偷趴在门框边,看着来来往往的医倌忙进忙出,病榻上的母亲却只能虚弱的冲她一笑。 病痛磨损了她昔日的风华,小枝记忆里的母亲,曾几何时也是一位美艳动人极尽娴雅温良的夫人,如今却神情苍白地缠绵病榻。 那一幕她到今天也忘不了。 后来,虞小枝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有力气也不再说话。 再后来,不久后的某一天,她的病好了。整个人像是恢复了从前,问也丝毫不吐露心迹,变得比往日更加乖顺,不似母亲在时那样活泼。 虞家悄然出了一个有医女梦想的小千金。壁国偌大领土没有女医倌,从未有过。 许是虞夫人的死加上女儿的病给了虞尚书太大打击,他举家离开京城,带着小枝来到霖州,坚决不同意女儿从医。 谁都知道,壁国最上乘的名医皆在京华。 她白日里做那个父亲身旁的孝顺女儿,外人眼里的乖乖尚书小千金。 晚上夜深人静时再悄然溜出去做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虞小枝。 后来她发现,医书能让她时时铭记那年的画面,便一心装着学医的想法,直到今天。 “啧,那人的包扎手法可真是够烂的,若是有机会我定是要狠狠地……” 谢谢他。 4. 霖州城(四)【修】 马车慢慢悠悠扬长过霖州最繁华的街市,小枝穿戴一袭水蓝色长裙辅以淡粉色薄纱挽肩,她撩起马车珠帘,发间的步摇随着车子的颠簸轻轻摇晃。 她透过小窗听见帘外细碎的交谈: “你们听说了吗,昨天晚上东市再往东那家前些日子刚死了娘的小铃铛家突然凭空多了一包银锭。” “真的?那神偷现身了?这次窃的又是哪一户?” “还没信儿呢。估计又得过把月才能传出来呢。” “你别说,这神偷小子还真是神了。每次偷盗完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官府查了多少次了愣是没蹲到半个人影。” “可不是,不过这小铃铛确实是太苦了。爹是个没本事的,娘又偏偏得病死了。” …… 虞小枝听着这些家长里短,忽然好奇起这位神偷来。 霖州城有森严的制度和令人闻风丧胆的新官把守,繁华程度和治安向来号称‘小京城’。怎得有人敢光天化日下行起偷盗之事? 不足片刻便在杨府的大门前立定。她一步一步轻轻踏下马车,前来迎接的下人堆着笑迎他们进府。 将军府不愧为将相之家,园子极为有秩序,假山亭边潺潺的流水从假山倾泻而下,近邻着的是个锦鲤池,几个小丫鬟在池子边喂鱼。 虞府栽种了几株妖艳动人的桃花,而他们栽种的是满园的杏,倒也有几分清雅。 小枝随着父亲踏入会客主屋。老将爷正从箱柜里翻找自己珍藏的雪域清茶以会老友。 “小枝出落得愈发标致了。都怪你父亲,平日常叫你练书写字了吧。都不来瞧我这老爷子咯。” 小枝放下衣袖,恭敬地起身行了个礼,口中缓缓道:“小枝也许久未见杨伯父,瞧着您比上次见时更加精神了呢。”她唇畔浮着一抹礼貌温雅地浅笑。叫人看了便心神愉悦。 他大笑,倒是身侧的虞尚书发话了:“你这老家伙,书法陶冶情操,吟诗练就心性。你就成天让你们家小子甩剑舞枪的,活脱脱照着你当年养呢。” 他不满地看着那个喝茶的老头。 “哎呦,小枝来了。” 正屋外踏着小石路走来一个端庄的女子,约莫也有四十来岁。衣着和言行举手投足间全是和善温雅之气。 虞小枝听了这声音,忙转头,扬起一抹甜甜的笑:“杨伯母,好久没见您了,先前的头疾可都痊愈了?” “都好都好,你太久没来,都觉得清寂了不少。定是你父亲总叫你上训导课,这么好一个乖女儿还须得教什么?”杨夫人笑道。 小枝抿嘴,不作多言。 端庄的夫人缓步走来,端着一盘子晶莹的糖渍梅子放在小枝面前。 “来,慢慢吃,尝尝伯母今天做的合不合你口味。”她笑盈盈地对虞小枝说。 “虞挚,也就你爱搭理我家这老东西。” 杨相在背后努着嘴不满的看着不给他留面子的杨夫人,惹的小枝忍不住发笑,这老头儿也太可爱了。 咬着梅子之际,她忽然想到什么,问起杨夫人,“伯母,杨缨回来了?” 杨夫人笑眯眯的看向她说:“他昨儿晚上刚回来,现在应该在院子里吧。” “那我去看看他。”小枝说罢作了个揖,笑了笑,捏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梅子便离开了。 “还是小枝可爱,怎么我当时就生出了个那么不听话的小子。”杨夫人看着小枝乖乖的背影,暗自摇了摇头。 “要是小枝是我女儿多好,啧啧,不能比啊。” 虞小枝咬着甜滋滋的梅子,绕过几处别院,抬眸瞥了一眼被日光照的正好的纯白杏花瓣,抿了抿嫩粉的唇,朝着杨缨的小院走去。 多年后的她满目喟然,每每回想起今日总是自责的无以复加。 暗恨自己为何不当日便断了杨缨的念想? 她迈进庭院深处,听见一阵长剑上的长缨挥舞的声音。 “几个月没见,没想到你都练到这个招式了。”虞小枝擦着染上糖水的手指,靠在他院子里一棵细杆的小树旁说。 数年前她初见杨缨时,这人还是个病恹恹的药罐子,老杨将军一身骁勇,气不过自己儿子这般,便以强身健体的名义盯着他习武。 虞小枝则喜闻乐见看他每每被逼着舞枪弄剑的笨拙样子。 正舞剑的少年被吓了一跳,伸出去的臂立马收回,听见这声音,不用看他就知道是谁。 “枝枝?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身材颀长的男孩收起长剑向她走来。 “从我父亲那边来的?”杨缨问。 她点点头,“他们说你回来了,我就来看看你胳膊腿儿是不是还康健着。”小枝坏坏一笑,见他越发黑下来的脸又道:“看着还不错?” 杨缨走过来叹了口气,“你上回让我帮你弄的那些书,没被你爹发现吧?” 虞小枝懒洋洋地靠在树下,无精打采的说:“我能让他们发现了去?只是学不通透啊……”她转着捻在指尖的小杏花。 “我早就和你说了,医书难读,你还偏偏要让我去弄,壁国何曾有过女医?太过任性。”他眼神溺了些许无奈。 自小枝十岁搬到霖州时开始到今天,两人约莫认识了六年之久。 她十三岁开始便总爱夜里偷溜出去玩耍,待及笄后,什么夜坊、酒肆、鬼宅都去过,后来不知怎么了突然让他去弄些医书,也没说缘由。 虞小枝没有理会他,换了个话题。 “你听没听说过咱们霖州城里有个……神偷?”她扭过头看着他。 杨缨听闻后两个字,像是记起了什么,坐在石凳上扬起平日那幅宁静的气息对她说:“还真知道。那人在我们江南这片还挺有名的。” 小枝一下就坐起来,聚精会神地听着:“那为何到现在都没把他抓起来?” 那人细细道来,虞小枝听后双唇微张,随后‘噗嗤’笑开了。 “这么一说这人有趣得很,我倒是想会会这神偷。” 杨缨却眼眸一凛,“封了再神气的名号,也不过是一介窃贼。我壁国怎能容这般行不义之术的人作威作福?” 虞小枝听闻暗自笑道:“你既这般瞧不上,为何不前去捉捕?” 他耳根微微泛红,嘟囔道:“终有一日是要的。” 她当时并未把此事留在心上。 杨缨起身,吩咐小厮从侧厅拿一盅花茶来。他给虞小枝倒了一杯,茶色的液体在白玉杯里浮现出剔透的光泽,倒映出她的影子。 她望着茶杯浅浅晃晃的茶水,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人,隐隐觉得似曾相识。 月华寥落,他周身好似流转着一道莹白的光泽,好看的挪不开眼。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又为何会出现在自家府邸? 小枝握着白玉制的杯,见着茶杯内荡着的一圈圈涟漪沉默着片刻,鹅蛋脸脂玉般纯净清透,黛眉朱唇像凝固在春日里的一幅画。 那人什么身份?他为何而来? “公子,朝廷诏书下来了,定的下月十七启程。”杨缨的贴身侍从捧着一卷诏书站在院门外。 杨缨颔首,叫他妥善封存起来。 同诏书一并送来的,还有一身挺立坚实的银甲,头盔上的红缨静静垂下。 “不错嘛。”她打量着盔甲抱臂念念有词。 凝白的玉指轻叩石桌,随后道:“朝廷派你到西疆去当个将军?” 杨缨握着玉杯的手愣了愣,几滴澄澈的花茶从指尖如珠玉般滑落,似是无语:“你刚知道?” “怎么会,整个霖州都在传,我们这出了个小将军。”她桃花似的双眸微扬。 “不过没想到你这回从羽林军回来能歇这么久,一个月啊!” 他听后眉眼中泛起一股更无语的神情,“就这般盼着我走?” “我哪里敢,盼来盼去你还不是要回来。” 她顿了顿, “难道我们从小见得还少吗?” 杨缨自虞小枝刚搬来霖州时便认得她,打打闹闹处的比兄弟还兄弟,一来她背着长辈跳脱的不像个女孩,二来她常常拽着羞得要命的杨缨往青红之地窜,口口声声有漂亮姐姐。 自然,是背着家里的大人。 他视线再次落在她身上时便说:“你近日没上街?” “怎么?”她顿住脚步。 “你可知那幅画?”他试探性地开口。 虞小枝垂眸,微卷的睫毛浅浅盖着明媚的眸子,半晌后用颇为恼怒地语调道:“五分相像?” 杨缨闭目点头。 总结的甚是精辟。 她不顾杨府上下侍女如何看待她,想起那幅画她这个人气得发抖,“一群见都没见过我的人,竟画出了一幅称作是我的画像。” 她猛地走来拍着石桌,好似在发泄自己心中的怒火。桌上的茶水随着石桌摇晃的幅度从玉杯外溢出。 她咬唇,顿了顿道:“这也能成为话题。” 杨缨适时制止他,“你搞错了重点。”他叫停不断碎碎念的少女。而后闭目勾了勾唇,缓缓吐出一句话:“祁姓神偷,昨夜偷走了那幅画像。” 她勾着树枝的手一顿,细长的树枝被折断。 杨缨眉眼间净是不屑,“不过一袭偷盗之人,何足挂齿?贪恋美色,更为小人也。” “我……我这么值钱吗?” 虞小枝不解,神偷不偷金银,偷一个和她不太像的画做什么? 那人应是没见过自己。 她细细回想着。暗自决定过些天待父亲离家后便上街探查一番。 市井之间,是消息最为活络之处。 几日后,虞尚书备马,挥别站在府门旁泪眼汪汪的小女后,跨马加鞭赴京城告命。 虞小枝卸下平日里的繁复衣衫,换上一套白裙,扯出一条白纱轻轻别在发鬓旁,穿搭整齐,一点看不出自己的本来面貌。 多日没有这么轻松地上街肆意游玩,她好奇地东看看西望望。 恰巧几个买菜的大娘经过,提到神偷,她便停下来听了几耳朵。 “他昨天偷了那幅画啊?” “莫不是贪恋美色?谁不知道虞氏千金是咱们霖州最美的姑娘?” “可……从未听说过此人好色啊。” “那你说这神偷为何偷画?又不是何等名贵之物。” “这……” 虞小枝恶寒地抖了抖肩,她原并不十分在意的,可对那人心目中挺立的忠胆形象有几分倒塌。 “有怪哥哥啊!” 5. 霖州城(五)【修】 虞小枝露在面纱之外的桃花眼循声望去,一袭明蓝色长袍的少年稳稳蹲踞在墙沿上。 线条绝佳的下颌线辅以灿烂如朝的明眸,嘴角却偏偏挂上一丝不名意味的坏笑。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吃着糖葫芦的小女孩瞪着水灵的大眼睛呆呆的望着少年,粉嫩的小舌还挂在坚硬糖衣外壳上。 小女孩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举着糖葫芦跑开了。 惟剩少年挽着浮花长袖明媚张扬地在墙沿站定。 竟是他? 这张脸分明是那夜跃上她窗沿,行迹可疑的男人。 没来由的,她想起杨缨那日同她说的神偷。 “听说他在霖州混迹一年有余,但从未被抓获,也无人见过神偷真容。” “此人混迹一年之久未被抓捕的原因有三:一为此人向来劫富济贫,且被偷者都是平日欺压百姓之流。 二为,其人技术了得,遭其入室的富商往往数月后才发觉;三为,传闻''''神偷''''姓祁,幕后有江南一带势力撑腰,为首的偏偏姓祁,而经调查得知,传闻为真。” 虞小枝觉得有趣的很,若身手当真如此,那日抢她荷包的人莫非…… 她慵懒的靠在墙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回过神来再一抬眸,那人一跃而下,骤然消失在拐角。 她摇摇头,立马否定了方才的猜想。却好奇这人的动机,觉得实在神秘,便加快步履跟了上去。 弯弯绕绕走过几条街巷,最终竟跟随他来到晚墨山山下。 这时节虽已入春,却还尚未回暖。 她这样跟踪的确谈不上光彩,可那人夜半翻人墙角也不见得敞亮到哪里去。 头一次因着这种缘由踏上这条熟悉的山路,虞小枝觉得五味杂陈,难得没有如往日一样走到苍翠的老树下,而是顺着他的脚印径直上山。 一路虽也多树多大石,但却未寻得一棵树能比老树更粗壮的。 若是细谈她追上那人是想要问什么,不如说是心里这样想了,脚下便做了。 翻过一个小丘,一个走神她便跟丢了,也怪不得她,晚墨山任是一片空地也是十分大的。 只要想,藏个人不是难事 “你,就是你,回头。” 一道清脆十足的男声从不远处随微风一同吹到她耳畔。 虞小枝回首,方才空无一人的大树上懒懒散散躺着一个明蓝色袍子的少年。 她迎风站着,乌黑柔婉的长发在风中飘散,她堪堪用手挽住扬起的长发,看着树上琥珀色双眸凝视着她的男子。 他眼底明媚,嘴角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果然是你,今日这件素白的裙子和那日墨色的一样好看。” 她桃花眸微微睁大,风渐静。那夜窗上的男人和街头意气风发的少年的身影渐渐重合。 “你……”她薄唇轻启,思量片刻也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少年从树上轻轻一跃,对面枝头的小雀晃晃悠悠飞走,“画上之人,不及真容半分美貌。”他带着一丝玩味看着眼前呆若木鸡的少女。 虞小枝垂眸,从刚才的仰视变成平视。“那画是你偷的?”她歪歪头,却不经意间闯进那人的眼眸。 他挽起长袖,亦步亦趋地朝她走去:“怎能说偷,我向来不窃画作。那日匆忙,只是误带出来而已。没成想有幸得见美人真容。” 虞小枝眉心紧蹙,“那天夜里,你又怎会出现在我院窗外。” “若我说是偶然,姑娘能信否?”他大大咧咧地坐在一颗大石上,右腿微屈,左腿肆意地晃荡着,视线飘渺的放远,声色里并无一丝愧意。 虞小枝余光瞥见他掉在地上的明玉佩,伸手拾起,捻着玉佩上翠绿的系绳在他背后站定。 “你说了我就要信?如今坊间皆传霖州神偷窃走了那幅虞氏千金画像。”她拎起玉佩在他眼前摇了摇。 “我既信你非好色之徒,你却无法辨明你不是那传闻中的神偷。” 少年白皙修长的手正欲握住玉佩,小枝却倏地扬手,他的指尖只拂过润玉下悬着的青穗。 他起身,嘴角笑意渐浓,“传闻中的虞府千金,名门闺秀,绝世妙颜。今日一见,不过尔尔。” 虞小枝听着他的前几句心下倒有几分骄傲自得,谁想这最后一句偏偏这样收尾? 小枝挑眉一笑:“传闻中的霖州神偷,能得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大人物,来无影去无踪。今日一见,了了而已。” 她还以为这神偷能有多神秘,青天白日之下在大街上吓唬小孩子算什么本领? 小枝无视他打探的眼光,继续往前走着,此地有不祥之人。 她提起裙摆,方才发现锦鞋面上被泥土染灰,但她并不在意。 “姑娘晨时在街角买下十数只冰糖葫芦时倒颇有几分动人。”那人的声音不远不近,一时间打破山中的寂静,虞小枝顿了顿脚步,但并未打算理会。 那少年却小跑着赶来,一路倒退着跟上她的步调,明蓝色的袍下是如海波纹般深沉的藏蓝纹,看上去并不像深踪无影那位。 虞小枝站定,转而灿烂一笑,桃花眸似弯成了桃花枝一般道:“祁神偷观察得倒仔细,不愧是霖州出了名的。” 她记得杨缨说,那人姓“祁”。 两位霖州城传闻中的角色,今日一见,两两生厌。 小枝是头一回上晚墨山这样高的地界,她方才上来的东铺绰约在浅雾之中,难得登上如此高地,像是发泄那股子憋闷的教导一般,深吸一口气,对着山脚下的霖州城大吼。 发泄后,她微微喘着气坐在树下的大石上。 “没想到众人口中娴雅的千金还能发出这种……豪迈之音?”他轻笑出声,散漫的席地而坐。 “你懂什么,一码归一码,切勿混淆啊。”虞小枝闭上眼,嘴角不自觉的扬起,感受着高出冰凉的空气吹打着她的面容。 他笑意更浓,两人坐在这一隅,他正欲开口:“我正式……” 身旁的大树的枝叶上忽的传来沙沙声,她冲他嘘声,细听不过片刻,一个伴随着清脆鸣叫的掉落声落在柔软厚实的嫩草上。 虞小枝好奇地起身,循声走到掉落声处,她拨开浓密的草地,一只羽翼未全浑身粉嫩的雏鸟展露在她眼前。 被憋回话音的少年闻声跟来,蹲在她身旁,想要出手触摸小鸟柔软的肢体,但又恐衣袖对于它来说过于坚硬会刺伤它。 “幸好这片草长的足够厚实。“虞小枝轻柔的捧起雏鸟,用随身携带的雪白纱布在雏鸟蹭红的地方缠上那么一圈。 看到她这一动作的时候,少年瞳孔微微晃动,有些不敢置信却又用泛上无边暖意的眼眸望向她的侧颜,嘴角不经意勾上一抹笑。 许是第一次凑得这样近,少年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桃花香,恰到好处的清新中和了甜蜜的花香。 “嘿,搭把手,把小东西脸上的碎草拾走。” 他一愣,继而认认真真将衣袖整齐挽在手肘往上三分处,小心翼翼伸出修长漂亮的指拨开雏鸟粉嫩身子上的细草,动作轻柔的简直不像一个盗贼。 虞小枝处理完,满意地起身,示意他伸出双手,随后将小鸟轻轻放在他两掌之间。 他见少女挽袖撩裙的姿势,星眸微睁,尾音上扬地说:“虞姑娘这是要……“ 她匆忙挽着发髻,一切就绪后,她拍了拍粗壮的树干。 比划了一下攀爬路线,望了眼鸟窝的距离后对少年说: “一会我爬到那根枝上,对,就是你刚在躺半天的地儿。你就递给我,动作要轻轻的啊。” 少年瞧他那纤瘦的身体和露出的脂玉般白嫩的肌肤,心下有几分不忍。 他眼眸微眯:“姑娘玉体,莫要蹭伤了,树我爬惯了,你拿着,我来。” 说毕,他欲托出雏鸟,抬眸却望进她坚毅深邃的眼,她揉揉手腕,手肘抚在树干上撑着侧颜,一言不发的盯着他。 少年郎叹了口气,眼里倒是泛起一道欣赏的目光。 虞小枝凭着儿时爬自家府里大树的记忆顺利登上他方才所在的枝头,伸出手,他也伸出手将雏鸟轻轻送到她手心。 她托着安睡的鸟儿,抱紧树的驱赶,轻轻起身,不足半晌,便将雏鸟送回巢穴。 “慢着点,当心摔下来。” 虞小枝抱紧树干重新回到那根较粗的树枝上。她听闻少年的话语,嘴角微抿,剜了他一眼,却在撞到他含着笑意的琥珀色眼眸时慌了神。 她紧紧抱着那树枝,不知怎的,竟下意识坐了下来。这一坐她才懂得这少年为何趴在这根树枝上。 眼前是前所未有的观感,她比平日更接近天空中浮动的云,双脚轻摆,仿佛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自由,她靠着树枝闭上眼眸,没有理会树下少年的呼喊。 “方才威风凛凛的虞大小姐该不会害怕了吧?”他在树下站定,高高束起的发髻被风吹得轻晃,明蓝色的衣袍在青山之中过于明艳。 虞小枝呆呆的靠着树枝,须臾,她轻轻应了一声:“嗯。” 她是真的有点怕。 小时候她爬过树没错,只是没有一次自己独身下来过……每次都是哥哥和爹爹在树下护着她下来。 如今树下的少年郎眼神明澈地望着她,想起她豪情壮志的样子,“噗嗤”一声轻笑出来,眼底更是蔓延着笑意。 半晌后,待虞小枝再次睁眼时,是被身旁靠着的树干摇晃的动静闹醒的。 她睁眼,原本被山风抚慰的平静如湖的眼眸泛起阵阵波澜。 “你……你怎么一声不响爬上来了?”她望着原本站在树下凝望她的人此刻却周转着坐在她身旁。 “我见你不下来,一声不响的霸占了我的席位。”他指了指他们坐着的枝头,“喏,这是本座的御用席位,分给你一半了。” 虞小枝谨慎的吞咽了一下,用手掂量了这根树枝,估摸着这“御用席”是否可靠。 她总觉着这人并不那么十分靠谱。 感受到小枝的举动,少年目光闪烁,薄唇扬起一抹玩味的笑,“虞、小、枝。你竟敢对我的宝贝坐席起非分之想?” 小枝侧眸打量着他,“不敢不敢,本姑娘只是……过于荣幸。“她颔首,随后继续打量,似是在考量如若一会真要掉下去,抓他哪才会摔得不那么惨,或者完美的拉一个肉垫也可。 少年像是读懂她心下所想,“抓胳膊,我胳膊很有力气。” 被道破心事的女孩尴尬地笑了笑,收回目光,气氛回归沉静,但在这山野之中并不显得寂寥。 “重新认识一下吧,虞小枝,忘掉刚才初见时你对我的猜测。”他凝望着她乌黑透亮的桃花眸,里面恰似有一朵正在盛开的桃花。 “我是祁怀晏,今日你坐上我的御用席,我也——荣幸之极。” 6. 霖州城(六) 晚些时候的晚墨山更是好看,山间清爽的风把天上流动的暗云吹卷,天上闪着星星火光,这样寂静的夜色。 祁怀晏仍旧坐在那树枝上,清风流转似又把少女淡淡的花香吹来。 他今夜没有上街坊上去。 他眸光灼灼地凝视着手心摩挲的纯透玉佩。 片刻后又看着侧枝那窝安然入睡的雏鸟,垂了垂眸,浮起笑来。 “她还和小时候一样。” 不知怎的他凭空冒出这样一句,随即渐渐笑出声。玉佩泛泛着暖人的温润气息。 却说很久很久以前,虞小枝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祁怀晏也是个孩子。 祁怀晏从一个灼灼夏日开始便是孤身一人,他一个人长大,是个孤儿。 那年正值年关,京城从未有过这样严寒的冬天。 幽暗的天空簌簌落落地掉着鹅毛大雪,家家挂着赤红的灯笼,街上小铺也做完了今年最后一轮生意。 祁怀晏瘦弱的肩胛外只草草披了一件破了洞的袄子,他却顾不上周身的寒冷。 他真的好饿。 街边包子铺蒸笼里氤氲的热气在小少年眼前那么美好。 “站住!你给我回来,小不要命的,敢偷我家的包子!” 包子铺主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怀晏饿的头昏眼花,不管不顾的一个劲把包子往嘴里塞,瘦小的身躯怎敌一个成年大汉? 他被拽住打了一顿,茫然地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雪地里,再也撑不住冻僵的身子,他缓缓闭上眼,倒在霖州城空无一人的冰天雪地里。 他觉得,或许这辈子就这样了吧。 下辈子,哪怕不求富贵,他也一定要做个能吃饱饭的…… 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想。 再睁眼时,他是被暖房里烧柴的呲呲声唤醒的。 “你醒了?”一个软软糯糯的小女音在他头顶响起,刚微微睁开眼的祁怀晏瞬间被吓得清醒坐起。 他环视小房间内的装扮,看着暖炉和精致的器具,显然是少女的闺房。 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在凳子上柔柔的看着他,指了指他胳膊上歪歪扭扭的纱布。 “别乱动,这个会掉。”说罢她起身,从小桌上拿来一碟冒着热气的糖糕。 祁怀晏看着自己身上堪堪遮住渗血伤疤的布,觉着哪怕他不动那东西也会掉下来。 他见了那碟糕点,手指轻轻抓了抓被子,余光瞥见那人纯澈的目光。便不再犹豫,抓起糖糕大口吃了起来。 直到女孩拿着帕子轻轻擦拭他眼角时,他才意识到。 他哭了? 他从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嘘。”她一眼望进了他琥珀色的眼眸,“小点声,我爹爹最近不开心。如果被他发现我房里藏了人。他会,打断我的腿。” 怀晏看着她凶巴巴的神情和伸出手作打断腿状的样子,觉得这姑娘真是奇怪。 明明看上去软软糯糯,穿了白衫子像小团子一样的可爱女孩,却如此凶悍。 “你先不要说话,大冬天的,京城这样冷,你怎么一个人倒在雪地里?”女孩像是并不打算听他答话一样。 她紧张兮兮地展开一卷纱布,和一个金色的小瓶,自顾自地说道:“这是我从医倌那偷来的金疮药。我每每跌倒出血,母亲都是拿这个给我敷的。” 她轻轻捏着那只小瓶子,拉过他瘦弱的胳膊,手刚触上他时,怀晏疼的缩了一下。 她抬眸送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抖了抖药瓶,白色的粉末均匀的撒在他的伤口上,怀晏不愿出丑,紧紧咬着下唇,愣是没发出一个声音。 她捏紧小金瓶,白皙的指尖点了点药粉,让它均匀的铺在少年泛红的小臂上,再笨拙的裹上为数不多的纱布。 祁怀晏静静的看着姑娘小心翼翼紧张到渗出汗水的额头,不由得愣住了。 他从没被这样温柔的对待过。 “你方才睡熟了,我怕给你上药惊扰了你。是不是包扎的还不错?”她得意的挑挑眉,看着他诧异地神情不由得笑了起来。 “谢……” “待会我要去前厅见拜访的大人们。”她顿了顿,言语里充斥着愧疚。“对不起,这里可能不能待太久,被爹爹发现我又擅自医人是要挨鞭子的。” 说罢,她解下腰间挂着的白玉浮云佩,匆匆塞到他手里。 “谢谢……我叫……”没等祁怀晏说完,女孩便消失在他视线中。寂静的卧房里只有暖炉火焰“呲呲”的声音。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叫什么,还没来得及谢谢她…… 彼时的虞小枝在京城的尚书府守着母亲留下的书卷,看着天上的鹅毛大雪,一心怀疑这雪是不是也会飘到她心里? 倘若不能飘进她心里,为何她心里那么冰冷? 小枝离开卧房,抬眸却不见那株小桃花,这场大雪带走了她母亲。 也是,桃花怎会在冬日开放? 她抹抹泪眼,跑进前厅,她还得挂上僵硬的笑去应付前来吊唁的权贵。 她记得母亲告诉她,哪怕陷入再苦再难的绝境,也不能丢了虞家的脸面。 怕给女孩添麻烦的小怀晏吃完那瓷碟子里的糕点后,小心翼翼收起玉佩,裹紧外套后便离开了。 雪渐渐飘小了,他踩在雪上,耳朵里只能听到脚下“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上了药的胳膊微微发烫,一如他微微发烫的心,绷带覆着的温暖盖过了伤口的疼痛感。 他捧着那枚温润的玉佩,轻轻将之扣在心口。 本是年关,又已入夜,周遭格外安静。 路上零星赶路的行人细声交谈的声音一字不拉的传入小怀晏耳朵里: “这虞尚书家小千金可真是命运多舛。” “怎么说?” “你没看前头虞府今年没挂红灯笼和对子吗?那虞夫人前些天去了,听说请了京城好多有名的医倌都没医好。” “这虞氏千金是叫……虞小枝是吧?没想到小小年纪就……” 祁怀晏猛地驻脚,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他忙回头凝视着方才出来的府里。 他恍惚间记得那家门户外并没有悬挂任何红火之物。 虞小枝……虞小枝…… 他一遍遍在心底默念那个名字。 转身跑回那个清冷偌大的府门外,喘着气望着上面巨大的匾,而后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戴华贵的少年,不知怎么这么冷的天忽的走到府门口,祁怀晏望进他的双眸,看见了一片冰冷无波的湖水。 那少年无声的用视线剜了祁怀晏一眼,甩了甩披风,离开了。 祁怀晏并未上心,他蹙眉,全然顾念着刚才那个精致可爱的女孩。 那天,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温暖的少年染上从未有过的情绪,在他心底里烙下了一个名字。 他第一次那么渴望活下去,去谢谢她。 告诉她……我叫祁怀晏。 晚墨山上,当年吃不饱饭的寒酸小男孩如今已然长成挺立的松柏一般。 祁怀晏宝贝的把玉佩挂在腰间。眉梢染上一丝落寞,嘴角弯出一个苦笑:“竟然没认出我来……” 而后他从树上一跃,安然落在那片厚实的草地上。他朝山的另一边翻去,宁静的晚墨山背光面藏着一处小小的寨子。 用坚实的木桩做了个门匾,上面用潇洒大气的毛笔墨书写道: “寒山寨” 昔日那位京城虞府千金,如今成了霖州虞府小女。 “啊湫。”虞小枝裹着厚厚的被子缩在宽大的木床角落,鼻子一吸一吸的,心里对那人怨念更深了。 “什么御用席……一坐上去就吹感冒。”她攥着纸巾的手擦拭着已然蹭的通红的鼻尖。透过镜子反射的影看来,自己活脱脱像一只红鼻子驯鹿。 “祁怀晏,这人什么体质啊。” 她拗不过虞府上下小厮侍女的阻拦,生生地在卧房养了大半个月病,在虞府养的整个人像往日一样生龙活虎后才放行。 是夜,她悄悄翻出府外,来到那棵粗壮的大树下,翻出自己的宝贝白布罩,她惊讶的发觉这片土壤好像被松动过。 她起身,将夜灯里的星火点的更亮一些,绕着这棵树转了半圈,猛然觉得脚下好似踩到了什么。 她挪来灯盏,发现树后不知什么时候长了一片叫不上名字的紫色小花。 “明明半个月前还……”她放下暖黄的灯盏,蹲下来细细打量这亩小花。温暖的灯火映在她眸子里,照的人暖暖的。 “怎么样,花还合虞大小姐的心吗?” 她头顶的树上忽然传来一道明媚灿烂的男声,尾调微微上扬诉说着他此时心情的愉悦。 虞小枝吓了一跳,忙拎起夜灯举过眉梢,觉得这声音好似有些眼熟。直到灯明晃晃的照亮了少年的脸廓,他笑得慵懒而张扬,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不自觉地退后两步,抿了抿唇,惊魂未定的脱口而出:“怎么是你?你……你知不知道大晚上的山上有多吓人啊。” 他收敛了些许,道:“吓人你不也来了。许久未见虞姑娘,别来无恙。” 小枝放下灯盏,真不应该把灯火浪费在这人身上,“我说你……该不会就睡树上吧?”她垂眸深思,每每见他都是在树上,还是不同地方的树。 “每天换一棵树睡?”她匪夷所思地挠挠头,不解。这山上的树然是一天一换也睡不过来的。 祁怀晏听她此言,险些从树上摔下来。 “咳……高处不胜寒,虞姑娘不也感受过?祁某觉得甚好。”他点了点头。 “这就是理由?” 祁怀晏听闻嘴角抽了抽,立马翻身从树上跳下来,这一跳便跳到她身侧。 “春夜寒风刺骨,在树上睡岂不是要冻死了,若是这样祁某也就无法在此见到姑娘了不是。”他噙起一抹从容的笑,拾了一朵花放到她眼前。 “一口一个姑娘姑娘,一窃贼还挺有礼貌。”她玉指抚过紫花,觉得这抹紫色颇为好看。欢喜的勾起一抹笑。 “偏见。窃贼非得是凶神恶煞不干好事吗?小爷偏不走寻常路。” 虞小枝正欲绕回自己的领地,听闻此语不觉大笑,银铃般动人。 “一记盗匪还能……”她想要反驳他,却在此时忽的想起一件事,默默止住未出口的话。 前些日子有百姓说,神偷盗了欺压百姓的富商之银,隔日东铺穷苦小铃铛家多了一包银子。 全然是神偷干的。也就是现在她身旁的……祁怀晏。 小枝顿了顿步子,回眸看了眼他在月色朦胧之下透亮的琥珀色眼,“有待考量。“ 她将灯盏置于大石上,用微弱的烛火翻动微损的书页。 他凑上前,瞧着她书上的小字,道:“虞姑娘不也从不走寻常路?这样看来,你我是一路人。” 她头也未抬,目光流连在一行行小字上,心思却因着那人的气息而神游。 “切,谁和你是一路人……” “虞姑娘不是在看医书?” 她一把合上书册,“你!不要一口一个虞姑娘虞姑娘的,听着也不觉得别扭……”她眉头微蹙紧紧盯着那人散漫的神情。 “那,虞——小——枝——”他歪歪头,懒洋洋地说。 “你不觉得有些太正经了吗?” 小枝懒得搭理他,随口道:“名讳正经些有何不好?” 那人背手一边走着一边微微思衬着:“有些时候不那么正经反而有趣,”他垂眸片刻,激动道:“枝小虞,小鱼儿——” 他念出这名字后,像是被逗笑了,但见少女愠怒的神色后,笑得更深了。 7. 霖州城(七) 虞小枝听见那名字后,双手颤颤巍巍抬起,冲那盗贼晃了晃,“你……干得漂亮。” 祁怀晏蹲下来看着她那枚铁盒,“小鱼儿,你这盒子里也是行医之物吗?”他与她凑得极近。 眼见少年打起自己铁盒的心思,忙放下书护起自己的小盒子。嘴里振振有词,“你可莫要碰我的铁盒,当心我咬你。” 祁怀晏觉得好笑,没听说过鱼儿会咬人啊。 “这里边儿是什么宝贝。” 她听闻护的更紧了,她对面的人可是窃贼,倘若惦记上这里边的,她可就完蛋了。 她垂眸,长长的睫毛扫来扫去。静静吐出几个字:“我母亲的信笺,最后的一封信笺。” 少年收起不正经的神色,连蹲姿都变得乖乖的。 他心里是真心尊重这位从未谋面的虞夫人,也算是对那年雪夜里的交待。 他上扬的凤眸此时颇有温良之意,抿了抿唇看着那个铁盒。 “小鱼儿。”他轻唤她。 少女自是不愿承认,但心下不知怎得下意识抬头望向他,很快意识到后又不免在心里暗暗埋怨自己,故意不去看他。 他仍是正色,如水般平静的眼眸流转:“信笺会发黄,字迹也会逐渐模糊不清。你放在铁盒里同医书宝贝似的一并放着倒是好的。只是……” 他顿了顿,“散布不可靠,倘若下一场雨便全都被弄脏污了。” 转而却笑开了,“不如把它埋在土里。就靠在这棵大树下,枝叶还能遮风避雨。你说呢,小枝?” 她愣愣的听他这番话,感受到他言语里并无玩味,凝视着这个盒子,用手轻轻拂去上面沾染的泥土草枝。 “你当真不会挖了去?”她撇撇嘴,纵然知道他不会,但仿若确认般深深的看着他。 这是她的护身符。 他眼眸里是难得的坚定,无奈般吐出两个字,“绝不。” 继而,他在树枝最为繁茂之处挖了一个小坑,一只小铁盒就这么被埋了进去,零星的烛火照亮了铁盒,小枝却觉得安心了几分。 母亲说,这信里所记载的文字,除过她便不可让第二个人看了去。 她记下了。 随着最后一捧土覆盖在上面,小盒子被埋得严严实实。 “打今儿起,我便没有护身符了。“她看着垒起的土堆,失神的喃喃道。 他掸着手上残留的泥土,好奇的问:“护身符?” 她信手指了指那个小土堆,“我一直把它当我的附身符来着。” 祁怀晏听闻这句话不露声色地抚上腰间的玉佩,那温润的玉带来一阵阵温暖。 “护身符……只要你心里惦记着,不必记挂那信笺。虞夫人就是你的护身符。”他缓缓望向女孩。 小枝浑身一震,再抬头时,那人却消失不见了。 “神术?还是我做了场梦?”她叫着祁怀晏的名字,绕着大树转了一圈也不见半分人影。 烛火渐消,她也有了几分倦意,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个土堆,又凑过去拍严实了些,便离开了。 后来一月余,虞小枝按部就班的练字吟诗,偶而随爹爹趁着桃花花期未完时赏赏花。 夜里先去小土堆前蹲着看看厚土里母亲的信笺,而后才去读那几本医书,日子过的舒服,但也没再见那少年。 她去市坊之间也有段时日没听见神偷的传闻,她都在怀疑那人怕不是走了。 因而每日半夜去小土堆前都会谨慎的拍上一巴掌。 直到那天下午,上下除过看门的小厮外都在午歇,虞府一片沉寂。 窗外的蝉鸣惹的人发困,小枝院里的侍女拖着脑袋小憩。 小枝在房内百无聊赖的戳着毛笔尖尖,一道墨迹滴在宣纸上盛开的粉嫩荷花花瓣上。 忽然,窗边传来微弱的敲动声,她警觉的坐起来,轻声走到窗边,打开窗子,但见那人穿着紫袍,蹲在窗沿边。 “祁怀晏?你,你怎么会……”她震惊的看着许久未见的少年,让他下来。 他换上了一袭紫色衣袍,倒有几分像那日的紫花,她竟觉得有几分好看。 他勾起一抹笑意,仍是蹲在窗沿,笑道:“小鱼儿,你放心,你这府里的人上上下下愚钝的很。霖州城又有哪座宅邸能困住我了?” 说罢他邪邪一笑,见着虞小枝欲反驳的样子也不理会,他翻翻衣袖,从袖里翻出一样东西。 “这……”小枝愣愣的看着他拿出的小绳。 那是一枚红绳,上面游走着金线绣着。中央那里宛然吊着一枚白色乳脂玉做的小鱼挂坠,倒真真是可爱至极。 润玉小鱼在她眼前摇晃,她眸中满是疑惑的看着少年,他咧嘴一笑,道:“那夜你说你没了护身符。“ 她更疑惑了,“那又如何?” “我细想,护身符还是应当随身佩带,这是我自小佩戴的编金红绳,前几日偶遇这只小玉鱼坠子,觉得她们在一起甚是好看。就串在一起了。” 虞小枝听见那几个字,心下不免多想。他随身戴的?那岂不是…… 她脸上飞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绯色。 而后淡定开口道:“给我的?可这绳不是你求来戴的吗,给了我你戴什么?” 他点了点头,“我自有他物可戴,护身符就是要有些特殊意义,戴着才能护身啊。这绳子有我的气息,自是最好不过。”他骄傲的扬扬下颌。 小枝觉得这人奇怪,笑道:“有你的气息怎么最好?怕不是沾染了些匪气?” 怀晏听后急了,“你……你就是条笨鱼,前一阵还说我神啊神的,难道不知道我功夫了得?” 她自是知晓这人身手应是不凡的,却不愿承认。 午后慵懒的日光将绳上的小玉鱼泛的温润可爱,她心下虽喜,却念着无功不受禄的道理。 随后一转身,“但我同你非亲非故,怎敢擅自收了。” 她又垂眸嘟囔道:“瞧着也价格不菲,倒不如给我块熟的好吃了它……” 少年听后差点背过气去从窗边摔下来,脸黑了又黑。 祁怀晏从窗沿上跳下来,“有什么敢不敢的,这只鱼,有谁比你更配带它?” 她回眸,看见他笑了,那笑容好灿烂,他说: “因为你是小鱼儿,我还从没遇到过第二个叫小鱼儿的呢。” 因为你是小鱼儿,独一无二的小鱼儿。 他只是……想给她最好的,即使仅仅是块白玉。 虞小枝瞳孔晃动,她觉得这笑容可真好看,便不知不觉的接下了那个红手绳。 “你带在手上,这样一来,不只有虞夫人在保护你。还有祁怀晏。” 她眼神不自觉的放温柔了些,看着腕间的红绳竟是非常开心,嘴里却口是心非的调侃了几声。 随即想起了什么,再次抬头对那人说:“不是,你……你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一声,你这叫私闯民宅!” 他满不在乎的盯着纸上那朵染了墨的荷花,紫色衣袍将这人肤色衬得冷白。“我闯过的民宅还少吗?” 小枝抱臂说:“行,你光天化日这么大胆,还真不怕我现在去外头吼一嗓子?”她扬眉。 “你不敢。再说这霖州除了你也没人知道我就是那窃贼,更没人知道我叫祁怀晏。”他得意洋洋的冲她说。 “真巧,倘若在外头走一圈,也没人知道我是那虞千金啊。”她挑衅的对他说。 祁怀晏举目,视线却好似瞥到何物,瞳孔竟有些恍惚,眼底染上一层更浓的笑意。 他却再未发声,片刻后低笑几声,只道一声保护好它,又勾唇甩来一句:“下次我来便提前告诉你一声。” 说完便消失在了她卧房。 她眯了眯眼,暗自觉得不能再这般被动,老被突然袭击也太丢人了。 好不容易等到虞尚书再度返京,虞小枝悄悄从虞府侧门溜走。 行至东街见不远处有一众人聚集,她好热闹便凑上前去,原来是一个说书先生搭了个台子,前头也坐满了人。 她挤进中游,便听得那说书先生气势满满地讲故事: 这故事原也不是个虚的,讲的正是霖州那沸沸扬扬的一件事。 却说这霖州乃江南繁华之地,各路来往商人更是络绎不绝,因得这各路上不免有窃匪等劫财之人,曾经也有不少商马被劫过。 但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一群与众不同之人,他们扮的和悍匪无异,偏偏行的是那江湖游侠之事,在来往商路上解救过不少被窃匪围困的商马,逼退了许多杀人越货的匪徒。据说还解救过官家和皇家的商马呢! 台下听故事的众人不解,难不成他们是官府派来的作暗卫的人? 说书先生神秘兮兮的说:“姑娘你可莫要说笑,官府的人何时穿成那幅摸样过?” 众人:那又是何处来的英雄侠者? 说书先生困惑:“这我从哪知悉?但这世上总不能全是似祁神偷一般的窃贼吧!” 台下人见故事讲完,先生又不知道更深的缘由,便都觉无趣,三三两两的散了。 虞小枝身边的人渐渐离去,她听着那故事倒觉得开心。霖州还有这样一群人?也不知为首的是怎样一号人物。 她在往常走去晚墨山的路上走着,神情都似飞絮飘摇到远方。 一个不经意,前方踉踉跄跄跑来的小男孩便撞上了她。 她忙蹲下来,问男孩伤的如何。 男孩抽抽嗒嗒,上气不接下气地飞速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话音,“我爹爹……我……我得去……请医倌。”说罢他挣脱小枝的双臂,忙向前跑去。 小枝见男孩衣衫褴褛,又见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包碎银,心里一急,怕不是他家里有人得病了? 便忙跟上小男孩的脚步,她上蹿下跳腿脚快些,先他一步到了霖州医馆,请了最有名的名医,让他速速随男孩到家中去。 而后她塞了些银子给他,便离开了。 日头正好,经刚才一闹她重新戴上面纱,往晚墨山走去。 霖州城边缘的晚墨山平日里是四季翠绿的,但无论何季节,在夜晚时都一水的墨黑,因而得了个“晚墨”之名。 山是连绵不绝的,高耸不可见顶,城中人都是觉得不可翻越,因而山中常年鲜少有人踏足,也因而无人知晓晚墨山上风景极佳。 虞小枝今天听了说书先生的故事后心不在焉,她登上一块比人高的大石,望向被浓雾覆着的山脉,想起早年间听家中老伯说: 这晚墨山之大甚至能越出霖州,迈进那素来被封为穷凶极恶之地的偃岚域。 小枝暗暗下定决心自己终有一天是要翻过晚墨山看看,方才不负此生。 她沿着陌生的路走上山,这片不同于她那棵树那一侧,这里草虽没那么厚,但生的更高一些。 夏天刮过的风吹得人十分凉爽,她挽了一只草编花,捻在手心把玩。 她随意一瞥,却见前方葱翠的长草里有一个黑影,她驻脚蹲下谨慎查看,发觉那黑影没有动静,好像是倒在地上了,方才走上前查探。 拨开密草,那倒在草地上的黑影竟是一个蓄着白胡子的老人家! 8. 霖州城(八) 她查探到老人还有鼻息,将他带到不远处稍微平坦些的阴凉地上,看他浑身发烫,脸色微红,在一探额头发现竟烫得吓人。 “现下暑气这样盛,这是发高热了,怎么晕在这荒郊野外。”她嘟囔了一句,扯下袖口的布,往上泼了些随身的冰水,覆在老者额头上。 可惜周遭没什么能降暑的,她只好笨拙的不断用凉水浸湿袖布扇了又扇,敷了又敷,又用冰水往他干裂的嘴里灌了些,这才恢复了些神气。 老者好不容易能发出些气音,断断续续的说:“你……包里……药……”他抬不起手,只微弱的颤了颤。 “什么?您要什么?”她凑近了些,又往他嘴里倒了些水,见他又恢复了些,方才罢休。 他吐出一口气,指着自己背后歪在地上的一只不起眼的破布小包。 “药……” 她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立马捡起破布包,果真翻到一个小药瓶,她倒了倒,里面却没有东西。 “这里边没东西啊……”她晃了晃这只空空的青瓶,眨巴眨巴眼睛。 老者狠狠的闭了闭眼,随即干咳了几声,麻烦她扶他起来。 “您感觉好点了吗。”她看着恢复正常气息的老人。 “小丫头,扶我回去。”他气定神闲,毫不客气地冲小枝说。 她一下站起来,打量着这褴褛的老头。 他加重了语气:“想什么呢!往上不远就是我家,扶我回去。” 她心下不满这老头儿的态度,却又不能放他独个儿在荒山上,只得将他扶起来,“哼,你这老头儿倒是不客气。” 老头儿:臭丫头,慢着点,老夫这身子骨虚弱的很啊。 虞小枝:身子虚弱还跑荒山野岭来。 老头儿:小小年纪你懂什么? 虞小枝:老头儿你可注意点。 老头儿:哎呦哎呦,慢点,你急着上天吗。 小枝搀扶着褴褛的老头儿往山上走去,没多久竟真的见到隐藏在山林中一棵参天大树旁的木屋。 “哇,这晚墨山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她在老头儿的指示下将他扶到一只简陋的床上,起身环视木屋。 里面虽然阴暗,点了暖灯的屋子竟也有几分温馨。墙上有各式各样瓶瓶罐罐,破木桌上还放着装了某种奇怪液体的罐和架子。 她好奇地左顾右盼,瞧见一只盈蓝色液体在罐子里流动,“倔老头儿,你莫不是仙人?还熬神仙水了。” 老者吃完药后身子骨明显硬朗了不少,他听后大笑起来,起身活动了筋骨。 “你若是信,丫头,你便唤我这山里的老神仙罢。哈哈哈哈”他不住的大笑。 虞小枝听闻这句话,无语的瞥了他一眼,“这不知羞的老头儿。” “臭丫头,别乱动,刚熬好的药。” 她惊讶的扭头,“这是药?您还会熬药?” 老者走来,从堆砌整齐的草药里找来一味根类植物碾碎,“可不能凭外貌取人。我今日在外头正是去挖药,这年纪大了记性差,若不是忘带解暑药丸……” “也不能晕倒在地上?”她好笑的看了拧嘴的老头一眼。 老者憋得满脸通红,不愿回忆自己刚才的样子。 她暗自笑了笑,却发现他手里捣弄的药材有些眼熟,便凑上前去,“这应该是银柴胡吧?” 老人竟抬头看了她一眼,继而再度专心碾磨,“认得?” 她难得坚定的点了点头,“我在医书上见到过,却没有见过实物。” 老者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难得有丫头读过医书,不枉老夫与你相识。” “天色不早,我先离开了,可别在暑气正盛的时候又跑山上,要是再晕了可就不一定能遇见我这样的了。”她咧嘴一笑,急匆匆跑走了。 “这丫头……”他念完随后又说:“多谢啊。”老者朝她离开的方向大吼一声,笑着摇摇头。 小枝回到自家院子,庭院里的荷花开的正盛,她坐在荷花池边,伸出手腕看着绰约在袖口的小玉鱼,和池子里的锦鲤交相辉映。 她考量着近日霖州城没有窃贼活跃的消息,本想去看看他是不是又趴在哪根树枝上,没成想却误打误撞救了个老神仙。 小枝咬唇,抚过手腕上走金线的红绳,玉鱼成色极好。可…… 除过知晓那人盗贼的身份,她对他几乎一无所之。 他家住哪,主业是什么,若真是靠偷盗为生,金银全部救济穷苦百姓,自己的用度又从何而来? 小枝对他满身疑问,她咬了咬唇,池子里一条锦鲤忽然一跃,激起的小水花打断了她的猜疑。 虞小枝知晓他对她并无恶意,从几次的接近来看,他又不像坏人…… 她忽地一笑,他怎样与她又有何干系。 可近来确实没听到有神偷行动的消息……她回想起前几次和他见时,每每都是接近夜里。 她猛然坐起来,“该不会这货是……混迹在夜里的……” “怎么办呀?这可……” 侧院那边传来一阵骚动,小枝见三两小厮往侧厢房边赶,便叫住了一个急匆匆的小厮询问原因。 “小姐,是咱们院看后门的小厮,不知怎么突然浑身无力,像生了场大病。”他着急的回应。 “为何不去请医倌?” 他有些委屈地道:“霖州的医馆今儿全被侯府请去看侯夫人的病了,咱们,咱们请不来……” 小枝心里暗暗想了想,下定决心便对小厮说:“带我去。” “啊,小姐这……” 她拉过小厮,“磨叽什么,快走啊。” “哦哦。” 一进侧厢房,扑面而来的憋闷气息直冲小枝满面。见她进来,几个小厮和小侍女纷纷露出期待的目光。 她见席子上躺着的小厮有些慌了手脚,她从没给人看诊过,解救中暑拧老头也只是简单的常识而已。 但紧张之余,她隐隐有几分激动。这是她读一年有余医书以来第一次真正有机会实施啊! 周遭小厮让出路来,她抿唇仔细地端详着,这人一会喊热一会喊冷……头是滚烫……那应该是…… 她恍然大悟般叫人拿来几种药,又碾了几味药材成粉,点了点头,让他服下,而后紧张又期待地看着他的反应。 只见那小厮先是长呼出一口气,而后忽然开始剧烈咳嗽,她瞪大眼睛思索着哪里不对,片刻后那小厮竟觉得舒服了些。 正当小枝安下心来,对自己的技术沾沾自喜决定根据记忆配几方安神药时,那小厮忽的开始咳嗽,一众侍女惊呼,她又用几味药给那人吃下,他又安定下来。小枝艰难的吞咽了一下。 厢房外不知何时围上来一群侍女小厮,个个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正欲夸自家小姐时,那小厮再度咳嗽起来,她忙碾药,小厮安定,她紧张,小厮咳嗽,她换药,小厮安定…… 如此往复几个循环后,身旁的小侍女忙抽抽嗒嗒的叫她们小姐歇歇吧,这人没病都快被折腾出病来了。 虞小枝困惑着,自己明明按照医书上说的配的啊……莫不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躺着的小厮倒是恢复了些神情,颤颤巍巍的坐起来,颤抖着伸出五指向小枝,而后气若游丝般吐出一句话: “小姐……放过我……吧。”说罢他打了个嗝,又倒了下去。 最终他们还是托小枝的名帖找来了一个医倌,经过医倌的推断,他是疲劳所致,后又吃多了东西。 医倌扭头问旁的人,“他刚才到底吃了什么,肚皮都撑的微微鼓了,方才是撑的晕了。” 下头的人互相看了看,随后齐齐缓慢扭头看向颓废靠在墙角的……她们家小姐虞小枝。 她方才可是活生生给他灌了五六次药粉,又咽了六七碗清水顺药…… 自这天以后,虞府上下的人每每谁有些病了的气象,都要偷偷瞒着不让自家小姐知道,连喝个汤药甚至都几个人躲起来偷偷喝。 归家的虞尚书不禁感叹我虞府上□□质真是好啊! 而颓废不已的小枝则更是夜夜加练,还在小夜灯里多续了些蜡,坐在埋盒子的小土堆旁就抱着医书啃。 自从给了护身符手绳就没露面的祁怀晏在某一夜忽的出现在她那棵树上。 彼时小枝正乏累的托着厚重的书昏昏欲睡,明黄的烛光将她手腕上的白润玉鱼泛的温软可爱。 祁怀晏本不想打断她安眠,却见她快要磕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自己跳下去也来不及。 “小鱼儿?小——鱼——儿——“他情急之下幽幽开口。 果然,她倏地坐正,发觉声音的耳熟,狠狠闭了闭眼,气急般冲树上喊道:“又是你!祁——怀——晏——” 他笑着从树上跳下来,“多日未见,你这脾气倒是愈发大了。怎么,莫不是怪我没提前告知你?” 虞小枝本想反驳,却想到什么似的,不屑的轻哼一声:“可不是,某人一天到晚神出鬼没也不知道在哪混迹跟个阿飘儿似的,再不然,你就真是个鬼。” 她唇畔挂着一抹得意的笑,定定地望着他。 那人却并未生气,眼眸里则泛起光亮,“哦~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小鱼儿时时刻刻关注着我的行踪?” 他坦率地对上她的桃花眸,又凑近她身侧飞速扬起一句:“怕不是怪我时常不见了身影?” 他料定她会恼,却毫不避讳地坐在她常坐的地方,翻起她的医书,里边儿净是些他看不懂的字眼。 “祁神偷可不是把日日偷来的财银换成一张张脸皮,才酿成现在的刀枪不入身躯?唔……你可以去换个法子谋生了。” 他好奇地合上书,“什么?” “变脸。” 她走到大石旁坐下,而后又说道:“都说这变脸戏是事先在脸上覆了很多层。你即便不用人为,也自有十分厚的脸皮可变。“她得意的抱臂看向他。 那人歪歪脑袋,用似是调笑般的口吻开口:”你没听说过,传闻中的大侠总是夜间行动?” “就你?就你?就你?” 他笑了笑,“我是不是还有待定夺,可你。”他顿了顿,“祁某可是听闻虞府小厮被虞小千金医的听见‘小姐’这二字便连连逃窜。” 虞小枝听后瞬间蔫了,似是被抽空了力气,瘫软地用手肘撑着脑袋。 “我是真的想帮他,我明明记得应该那样做的,可我从没在真人身上施展过,实在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大咧咧坐在地上的祁怀晏听闻,眸光熠熠地正色道: “学医术不亲自练习怎么能行?小鱼儿,不若让我来做你的靶子,可好?” 9. 霖州城(九) 虞小枝本失落的要命,却在听闻此番言语后愣住了。 他的意思是,他要陪她一起练医术?还给她当活靶子? “你当真不怕我把你医残废了。”她抬眸看向笑得明媚的某人。 他拾起另一本医书,举在她面前摇了摇,“我本也不是什么富贵身,就算残废了又有何妨?” 小枝听闻此语,一下从大石头上坐起来,夺过他手上的书,作势清了清嗓:“咳,既你如此虔诚,我也不好驳了你……”她脸上像瞬间由阴转晴的天儿一样。 而后绽开一个笑,走到他身前说:“从今往后你便……任我摆布?” 祁怀晏嘴微涨,看着眼前脸色变得极快的女孩,心下生趣:“嗯,任你摆布。你尽可在我身上一试。” 她蹲下来瞧着他:“那若是……医坏了……” “那我就临了前趁夜把你丢到荒山人家院子里。”他勾唇冲她邪邪一笑,眼里尽是得意。 小枝拂袖起身,收拾起包裹就准备离开,“既然我们都各有后路,各有招数,那么我们子时树下相见,可好?” 祁怀晏起身,笑着躬身做了个揖,“怀晏定准时赴约。” 某日的虞府,虞尚书叫小枝到他书房,给了她一只玫瑰酥饼。 “爹爹,这是您前些阵儿从京城弥酥斋买来的吗,您还记得我以前爱吃这个。”她喜滋滋地咬着圆溜溜的酥饼,欢喜的朝写字的虞尚书道。 虞尚书没有看她,继续行云流水地写着字,气息平缓的说:“你打小嗜甜,也不知这齁人的酥饼哪里让你这么喜欢,当心你的牙,哼。” 小枝咽下最后一口吃食,思绪有些恍惚,想起一些被极力强制忘掉的的往事,乍觉嘴里糖渍的玫瑰馅儿竟隐隐发苦。 细想来,连心里也是苦的。 嘴上却乖巧的说:“爹爹嘴上说着不要多吃甜食,可又为何买回这么多来。”她指着身旁茶水桌上摆着的两纸包酥饼问道。 她又拿起一块,酥的掉渣的饼中央点了一朵玫瑰图案,隐隐可见露出的饱满玫瑰馅料。 “玫瑰酥饼只有六月卖,又难买的很,每每总要排好久也不一定能买到,父亲肯定是排了很久。” 说罢,她又咬了一口,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您承认吧,您就是疼我的。” 虞尚书运的一手好字,看着平日乖巧懂事的女儿,心下却惦记着一件事。 爹去买酥饼,正好碰见亿安侯爵府的小侯爷,他还向我问了你的近况。” 小枝抬头,作沉思状:“亿安小侯爷?” 虞尚书提笔,道:“你忘了?曾经咱们还在京城的时候,总上门邀你一同去学塾那位。” 她这才想起来,她本不爱读书,为不驳母亲颜面硬是去上了学塾,没成想还读的挺好。 却记得曾经她每每想逃课时总有一个男孩死盯着她,催她去读书。 原来就是那个小混蛋啊! “虞家都离开京城六年有余了,他怎还记起我来了。”她满不在乎的回道。 尚书恨铁不成钢,自己宝贝女儿温和端庄,平时也机灵,怎得到这种事情上这样迟钝? 他道:“枝枝,你今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了。”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为父每每去京城,小侯爷都会特意上门拜访,询问你的事情。我瞧着这小侯爷有意于你,你怎么看?” 小枝突然听得父亲这番话,猛地咳嗽起来:“您别开玩笑了,这什么小侯爷我早就不记得。虽我并不觉得官阶地位有何重要,且不说我是否高攀的上所谓的小侯爷,但女儿才十六,也不必着急吧……” 他在小枝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缓缓开口:“为父也不希望凭你的婚事攀附权贵,不求你嫁个如何高贵的儿郎,只求我女能觅得两心相悦的良缘,如我与你母亲一般。” 小枝还是头一回听父亲说她这方面的事情,望着喜笑颜开的父亲,眼底眸色尚不明晰。 “不喜也罢,小侯爷是个大气聪敏的,我去回了他罢。为父并不但心我宝贝闺女的婚事,将来若有喜欢的便同爹爹说。” 小枝笑得眯了眯眼,她不在乎什么侯爷公爷的,区区一个头衔罢了。而后便欲回自己院里午歇,临走还不忘拎上两包玫瑰酥饼。 拎着糕点走在回院路上的虞小枝细细回想着父亲的话。 她父母可说是天作之合,父亲从未纳妾,于母亲始终如一。即便母亲去世后也未再娶,真真是做到了一生一世一双人。 至少现在,她仍愿意这么相信着。 小枝从未想过此事,只知道自己绝不喜欢那种不识趣儿的,譬如什么小侯爷、又譬如曾在京城仅仅因她几分姿色便多看她几眼的公子哥们。 既不识趣,又无趣。 可她喜欢什么样的呢?她不知道。 “你头低下来点!这种药膏一定要涂在……” 晚墨山大树下,祁怀晏乖乖坐在大石旁履行自己的约定,小枝则拿出偷偷带来的几味药材,调配好剂量敷在他额头。 她仅仅调配了一种养颜药膏,又只沾了一点点。 祁怀晏好似丝毫不在乎似的坐在地上,没问是什么类型的药膏,也不担忧是否有危险,只觉得眼前这神情紧张兮兮涂药的女孩可爱的紧。 “我说,你真的不担心?”小枝借着上药的空隙问他。 他没有说话,反而盘起腿,挺直身子,满眼笑意的望着她。 盯得她瘆得慌…… “莫不是我哪剂药搞错了,给药傻了吧……”她怀疑地看向他。 被“药傻”的祁怀晏本人傻呵呵地端坐着,一点不像传闻中精明狡诈的神偷摸样。 虞小枝咬咬唇,挑眉提问少年:“你该不会是被替了身吧,想来也有好一阵都没听闻‘神偷’的风言风语了。”她停住上药的手。 祁怀晏嗤笑,“我也不是一天不摸就手痒……” “那你为……”她忽地想起,关于这位祁神偷的传言,好似每每出手必有一位被欺压的苦命人得到恩惠,数月后才意识到被窃的富商也皆是和那苦命人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若不是欺压,就是无端责罚或强行扣押资产。 这样看来,好像是有些时日没听闻谁家被欺了。 “知道了?”他似是宠溺般微微一笑。 小枝“啧”了一声,作势拍了他的头一下,“低下来。” 他再次乖巧的不像话似的弯下腰。 “不过其实我一直好奇,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瞧你这打扮也并不像一个……”小枝轻轻开口道。 那人并没有立刻回应,片刻后道:“祁某得保留一些神秘感,免得一次性知道了以后你就不期待我出现了。”语毕,他玩味地眨了眨眼,没个正形。 虞小枝听后加重了手上的动作,她就知道这人总是说不出什么正经话的。 夏夜恰到好处的温度正适合在山上小憩,微凉的风中和了夏天燥热的流云。 过几日是虞尚书生辰,某日小枝出门采购为父亲庆生辰的东西,她前脚刚出门,却正好看到一个熟悉的淡蓝色身影往某个墙根翻着,小枝顿时来了兴致。 被她抓住小辫子了吧。 她悄声走去,靠着那人翻出来的必经之路,唇角挂上一抹不怀好意的浅笑,颇为自得地立在那里,静静靠在墙边。 不久,她听到这家府院内墙边的草传来微弱的动静,没过多久墙边忽然迅速翻出个人影。他听闻四下没有动静,翻下来后正欲抬脚走开。 “嘿,叫你呢,就是你。” 那人惊觉片刻,忽地回头,便看见带着自得神情靠在墙边的白衣蒙面少女。 那蓝袍男子定了定神,走向她,将她拉到一侧,“小鱼儿,你长进了。如今竟也轮到你吓我了。” “切,鬼鬼祟祟被我撞见了吧。”她挣脱他的手臂,扬眉,颇是自得的望向他。 祁怀晏扶额,“你知不知道世上有一种行为叫做好事不留名呢。” 她眉挑的更高,倒是点了点头,带着肯定的道:“嗯,做好事偷摸翻人墙角。” “前些日子这家东西被窃了,那小偷手法真真不高明,被我亲眼见着了。下流的东西竟还偷人家买药的救命钱,连药方子都和银子一块被顺出来了。”他想起了那日自己的见闻,不屑的对她说。 小枝撩起面纱,“哦?这么说,还是我错怪你咯?可为什么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她有些发愣。 这回轮到祁怀晏扬眉,他像是邀功般对她说:“你去哪?正好闲的打紧,我与你一同去怎么样,小鱼儿。“ 虞小枝思量片刻,继而问道:“你眼光如何?会挑东西吗?” 这话说出来她就后悔了,这人是神偷,什么东西不能一眼断定价值,什么好物件没见过…… “你只需说要求,祁某定给出合你心意的参考意见。”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 幸而这两位传闻中的人物都尚未让霖州人发现各自的真容,也能博得一分自在。 拌嘴间恰巧走到东街一侧时,小枝突然感觉到衣角被身后的什么人拉住。 小枝忙回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小心翼翼的男孩,眉眼间还有几分眼熟。 她先是惊诧了片刻,而后神色惊喜的说道:“诶,你是那天的……” 祁怀晏见她这样激动,眼眸中流露出些许对那小孩的敌意,即便对方还是个孩子。 他当年和她认识的时候也是个孩子,哼! 那男孩见她想起来了,笑眯眯的看着她,并将手中虽简朴却一看包装就用了心的灰色布袋往她面前一伸。 怀晏望着小枝开心的侧颜,有些不满的拉过她,张嘴便想护着:“欸欸欸,这哪冒出来的孩子,臭小孩你唔唔唔……” 还没说完便被含着笑意的小枝猛地捂住嘴,并附赠几个狠揍。 小枝处理完叽叽喳喳的祁怀晏,再度笑着望向小男孩,嘴里疑惑着喃喃道:“这是?” 他眼里充满感激:“姐姐,那天我带的碎银子不够……要不是你出钱帮我们请了医倌,我爹爹可能那天就活不成了。” 小枝听闻忽地一笑,接过包裹发现里面的盒子还是温热的。 “这是我爹做的糕饼,他特意让我拿来感谢你。”他说着吞咽了一下,余光欢喜的看着装糕饼的盒子,又期待地看了看她。 小枝心下了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见小男孩有些馋嘴的样子忽然一笑。 “我正要去外头办事,糕饼定是趁热吃才好吃。若你不着急,不如同我一起,我们吃了它?”她咧嘴笑了笑,冲他眨了眨眼。 小男孩本不好意思地拒绝了一下,奈何糕饼香气实在诱人,便应允了。 祁怀晏被虞小枝用袖口捂着嘴无法开口,只剩一双眼睛圆溜溜的露在外面不时眨巴着惊诧地看着他们。 他被掩住的唇微微勾起,他和她挨得这样近。 甚至能嗅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清淡花香。 10. 霖州城(十) 他们寻了一处僻静的地界,坐下来打开小包裹。 小枝拾起一块软糯雪白的糕点咬了一口,表面的糖粉簌簌地往下掉,颇是香甜可口。 祁怀晏一向不喜甜食,却也被小枝威逼利诱地抱着一块白糯糯的糕饼吃。 “我爹是做糕饼的,曾经我娘在的时候我家里还在东市开了一家糕饼铺子。” 小枝看向嚼着饼的男孩,“曾经?” 他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落下来,他用粗布袖蹭了蹭,调整了一下气息开口道:“因为生意好,抢了隔壁富商的风头,就污蔑我家的糕饼不干净。我娘……” 他哽咽着抽泣了一下,道:“我娘因此劳神……才没了的。“ 她听得此言倒抬眸,喃喃道:“东市……怎么好像在哪听到过,母亲去世……”她看向小男孩:“你叫什么?” 他拭干泪珠,“……小铃铛。” 果然是他,那日去杨将军府路上听得的传闻,神偷祁氏救济的正是东市往东的小铃铛家。 她悄无声息地看眼身旁认真吃着糕饼的祁怀晏,心下好奇着他怎么一点情绪也没有?便用手肘轻轻戳了戳他。 被戳到的人擦着嘴角的糖霜,眨着眼睛疑惑的瞧着容貌姣好的姑娘,摇了摇手中的糕饼,示意自己吃着呢。 小枝好笑的看着他,而后对小铃铛说:“你回去对你父亲说,微末小事不足挂齿,叫他不要不好意思,救人是我应做的。” 小铃铛又说:“不,那日能遇到姐姐是小铃铛的福气,爹爹常年病着,因而不好出来亲自感谢。” 待小铃铛回家去后,小枝捧着剩下的几块糕点,和吃的发懵的祁怀晏坐在原处。 “你当真不记得小铃铛了,怎么刚才听的时候一言不发的。”小枝在他面前晃晃手,以为他是神游了,问他道。 祁怀晏慢悠悠的放下糕饼,从容地对她笑道:“小铃铛?谁是小铃铛?” 虞小枝气结,不愿再睬她,收拾起糕饼拎起灰布装好就拽上他就准备走,嘴里念念有词:“不生气不生气,他是傻子他是傻子他是傻子。” “你确定我父亲会喜欢这个?”彼时虞小枝拿着一只光滑细腻的琉霜瓶子,倒是典雅不外显。 方才小枝相中一只山青木毛笔,他嘴上夸着好看送礼绝佳。而后小枝看见一个卖花小车,祁怀晏又给她买了一枝洛神,说和她很衬,转眼就拉着她转了一条街买了一只不知什么时候看上的花瓶。 “把花插到瓶里,放到你爹书桌前,他定会高兴。”他语气中带着不由分说的肯定,朝她说道。 “为什么?虽说爹爹平日素来喜欢简朴的,我瞧着也就是精致些,也没什么特别的啊?”小枝抱着插了洛神的花瓶,小瓶在她怀里摇摇晃晃。 祁怀晏看着洛神灵动可爱的花瓣,说:“它的气质和你很像,你老爹看见了就能想起你,那还不喜欢了?” 小枝撇撇嘴,“不过是一朵花么。”她低声说着,转而又道:“反正他总去京城,也不能常常见到” “所以就更有必要咯。”他转过身对她说。 “到时候你就把这瓶花和那支笔一同送给他。”祁怀晏说着,将用精巧木盒装着的毛笔甩了甩。 小枝正失神,身旁的祁怀晏似是感受到什么,匆匆说了一声后便离开了,小枝根本没听清方才祁怀晏到底说了什么,只是一转身那人就消失了。 她只得抱着毛笔盒子和一个插了花的花瓶往家走,口中一直碎碎念骂着那人。 不日,尚书府上下洋溢着喜气,在府内设宴,从晨日开始虞府的门槛便来来往往,霖州城内小官纷纷前来赠礼,官位较大的除过送礼还给安排一顿席面。 而只有真正意义上谈到关系好的才会留下来用晚宴。小枝穿戴整齐嘴角挂着礼貌不失大家风范的笑容在前厅外迎着大人、夫人们,时不时寒暄几句,再请到正厅。 她趁没人,才能松一口气揉揉笑僵了的脸。回头看着大厅里和前来拜访的一位霖州大人客套而笑得大方的虞尚书,觉得父亲也真是个好脾气的。 见临近日头,也似是没人再来,便欲走到树下石凳歇息片刻。 不远的庭院里几个大人府内的千金彼此谈天,一众及笄的女儿们聊着近来时兴的链子镯子。 虞小枝不喜欢这些话题,每每都会躲到一旁,现下她端坐在离亭子不远处的树下石凳上,面前摆着一盏会转的荷花方盏和一碟厨房刚做出来的荷花酥,吃得不亦乐乎。 奈何亭子里的说话声时不时传到她耳朵里,她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谈起别家的公子,霖州沈家的小公子学识谈吐出类拔萃、京城相爷府里的小哥儿样貌一顶一的俊…… 小枝甚至还听见了杨缨那小子。 “今儿来的那杨将军的小公子,叫杨缨那个。都当上小将军出征边塞去了,今儿估摸着也十九了,真不知会娶了谁家的。” 虞小枝听闻没忍住,暗自腹诽杨缨。 她十岁刚搬来霖州时父亲带她去参拜将军府这才认识。只道杨缨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加上体子弱被迫练武,这才出落得人高马大的。 要是杨缨知道这些姑娘盼嫁,定得憋个脸红脖子粗,她想想就觉得好笑。 忽地,有个已出阁的姐姐提起一号人物,“你们啊,说的都是些王公贵族,我倒是听说了一个咱们霖州的人物。” 几个小姑娘好奇地追问,小枝放下荷花酥竖起耳朵听着这难得的八卦。 “你们听说过北边商路的神秘游侠吧,这群人之首听说是个俊朗的。” 气质一个穿着粉嫩灵气的说:“这番话怎么那么耳熟,好似曾经也听得形容过别的……一时竟还想不起来了。” 另一个黄衫的说:“那有甚记不得,就是前阵子沸沸扬扬,近些日子消停了些的。” “那是何人?”粉衫姑娘追问。 “我知道我知道,是那个神偷祁氏吧!”一个更小的女孩抢来话音。 二十出头的女子点了点头,转而挥了下手中的绣帕,笃定地说:“正是。但祁神偷怎能和江湖游侠相提并论?奈何再有情义,也终究是是上不了台面儿的。” “论我说,什么祁神偷啊,什么江湖游侠的也都是些空有义气的愣头青罢了。怎能与将府骁勇将帅相比?” 虞小枝听闻,摇了摇头,传闻怎可满信为真?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只庆幸早年间没和她们亲近,初见时就因脾性不和暗自里同这几个丫头吵闹过一场,小枝暗讽得那丫头转不过弯来,那丫头嘴笨还不了嘴只顾自顾自哭起来,她回家还被父亲罚了抄书。 自那以后每每她都是避着微妙,自觉为这些人引口舌之争实在是不值当。 不过她后来仍旧是偷偷往那丫头后襟子里扔了只虫儿就是了。 “小枝?你怎么站在这里,现在暑气这样盛,快随我进偏厅去凉快凉快,若是热坏了可怎么是好!” 小枝坐在树荫下,听得门旁传来的声音,转头发现才知是杨将军府的杨夫人。 她穿着一件藏蓝优雅的苏绣长裙,拿着团扇缓步走来,走到她身侧便拉住小枝,急急的用团扇替她遮阳。 “杨伯母,您来啦。怎不见杨伯伯?”小枝随杨夫人往偏厅走着,不时回头张望身后,竟无老杨将的影子。 杨夫人“啧”地撅嘴抱怨道:“你杨伯父给你父亲送了一樽青玉琉璃盏,一把年纪的人还非得亲自搬那么大个东西,说是要证明给你父亲他还有力气着呢。小厮跟我愣是劝不住啊。得,他爱搬就去般。” 小枝笑了,“杨伯父这是不服老,大将风采尚存呢。” “你呀,就别替你伯父说话了,就爱在你父亲面前出风头,由他去吧。”杨夫人拉着虞小枝在稍显清净的侧厅坐下,两人聊着天。 虞尚书今日晨时忙着应付霖州城内的大小官员,下午多是京城来的旧交情。上下小厮来来往往搬运贺寿礼,列着清单,好不忙活,直到入夜,客套排面才寥寥散去。 晚上设的宴席里,虞尚书同交好官员吃酒谈天。 虞挚知道小枝不喜欢这些场合,他们几个老头吃酒她坐在一旁也闲得慌,便叫她去库房清点收到的贺礼,瞧瞧有没有有趣的可拿来他们一同欣赏一番。 得令的小枝可逮着个借口溜出去,库房有两个侍女正一件件地清点着物品,见小枝来了道了声好,小枝便打发她们出去了。 库房分类堆积着的贺礼琳琅满目。 贺寿图、琳琅瓶、金器银器玉器……尽是名贵之物。 “这帮大人也堪称大手笔,不过这年年都是这么几样……也真是没意思。” 她随手展开一副字画,瞧着上面颇无出彩之处的笔墨也觉得兴致全无。 放下字画偶然瞥到角落立着的小展柜上多了一个精雕出的木艺虞府宅子。小枝觉得惊奇,不过一个首饰盒大小,却精致的连大门旁挂着的灯笼上的小字都隐约可见。府内的池树庭落都分毫不差,格外精致。 她小心翼翼地举起木雕,挨个欣赏着自己平日生活的地方浓缩的如此精小,顿觉有趣,目光流连到自己的庭院,院内一棵大树下还有一位挽着发髻的读书小人儿,整个木雕上也唯有这个小人儿被点了分毫色彩。 “这不是我吗……”她略略惊喜的说,继而叫了门外核对贺礼的侍女,问这是哪位大人送的,竟这样用心。 小侍女咬唇翻着册本半天也没想找出是谁,遂叫来一并统计的另一个侍女,那人一看便说: “小姐,我那时也正好奇呢,今日来送贺礼的各家大人送来之物已尽数统计在册,独独这一份精巧之物寻不到主人。” “可是谁家送来两份,漏看了?”小枝仔细抱着木雕问道。 小侍女思考片刻,肯定的摇摇头,“确实没有,我们都仔细核对过,并无遗漏。” 虞小枝微微蹙眉,托着木雕的手抚着木雕光滑的底部,忽然感受到有刻迹,忙举着查看,那木雕底部竟浅浅刻了一只微小可爱的鱼儿。 心下顿知,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灿烂的面孔。 “真是……这人竟还偷偷摸摸送了个礼。”小枝喃喃道,嘴角却不经意浮现一抹笑。 一旁的侍女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知道是哪位大人,“小姐,您知道了?” 小枝被她的声音扯回思绪,朝侍女一笑。“嗯,这东西属实有趣,我拿去给父亲和大人们瞧瞧。”说罢便小心地把木雕抱在怀里便跑走了。 她方才看见窗户并没有敞开,心中疑惑那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把她虞府看了个仔细。 直到腕间红绳上吊着的小玉鱼轻敲在木雕上,她倏地想起那日他来给他送小玉鱼红绳时忽然消失的样子,原来那天是背着她在她家园子里溜达了一圈。 “啧啧啧,那人,心思未免太细。”小枝欢快地跑向宴上。 温润的银白月华不时映在腕间的小鱼上,清澈透亮。 11. 霖州城(十一) 小枝来到寿宴上时,恰好听的厅里几位大人和父亲之间喝红了脸的样子,嘴里喃喃着没准儿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小枝望向主位上端坐的父亲,心下难免有些感慨。 身为尚书时刻都得谨言慎行,一年中也仅有这一天能同多位官中心腹好友齐聚一堂吃酒畅谈。 她与那木雕同时拿来的还有几幅字画,见几位大人带着醉意展开那些常见庸俗的字画评论的头头是道的样子。 小枝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抱着木雕看着觉得属实好玩。 “小枝,你抱着的那是什么物件儿?可也是给你爹爹的寿礼?看着不同往日般简单啊。” 小枝捧着木雕轻轻搁在后头的台子上。他父亲瞧着木雕问在场的几位是哪个送的,众人纷纷说不知,又相互推测了一番,真是不知霖州和京城到底谁有这样的手艺,又是谁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难不成是找城里有名的木匠雕的?”一位大人道。 “不可能,论庭院的精细程度,除过真正来这走过一遭的,若是从口中叙述也是断然不能这么精细的。”另一位大人道。 小枝默默坐在角落,唇畔挂着一抹知悉的浅笑,谁能猜中是那位祁神偷呢。 虞尚书偶然间瞥到小枝偷笑的神情,默默对平日温顺的女孩产生些洞悉之意,了然轻笑。 宴席散后,小枝的心绪仍停留在木雕里的一草一木、一亭一院上,她父亲也欣赏的紧。 耐不住小枝三天两头往他书房跑,虞挚便把木雕允给小枝了。自己说只留着那只小枝送的毛笔和花瓶用着瞧着便是最好。 虞小枝每每进入书房看到父亲用自己送的那杆子笔自是觉得开心以外,又对桌子上明晃晃摆着的白花瓶想入非非,那朵洛神过了数天竟还没有枯萎之状。 而那座木雕摆在小枝窗边写字的书桌上,看着极是精巧,惹人喜欢,连小枝身旁的小侍女梨酒都忍不住凑上前好奇地看看,全霖州,哪怕至全京城最好的木匠,也没有这样精致的好手艺。 天意渐凉,难耐燥人的暑气逐渐褪去,至虞府的小荷也凋敝后,小枝方才意识到入秋了。 当下整个壁国正在发生一场骤变,京城最后一朵荷花谢了的时候,皇后生了场重病。 虞小枝的父亲近些日子也常住在京城府里,整个霖州也渐渐静了下来。小枝自是受皇后娘娘传召去了趟京城,因着她曾经与皇后那番交情。 九年前,小皇帝燕南临登基,改国号‘昭玄’,在宫中听闻朝中重臣虞尚书夫人逝世的消息便传尚书一家进宫以致安慰。 彼时皇帝留他们在宫中过夜。 夜晚闲来无事时,虞小枝拿着笔与纸在御花园闲逛,她曾听说御花园有些极珍贵罕见的花儿,外头不轻易能见到的,这勾起了小枝的兴致。 寻花访草的时分,便见着了那位在梨花树下端庄华贵的皇后娘娘。 皇后沈氏,是皇帝青梅竹马的发妻,小皇帝十七岁登基,皇后与其同岁。 小枝第一次见和梨花的气息如此恰到好处的女子,月华之下,枝头上的梨花洁净清透的花瓣在夜色里绰约,皇后只随身带了一位贴身侍女,站在树下显得格外清冷。 她先前曾听说,壁国的这位皇后娘娘不爱笑,性子也颇是难相与的,也独独只有小皇帝一人方能博美人一笑。 她眼前的清冷美人和纯洁梨花融为一幅画。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她脑海里瞬间浮想起这首诗,也是真切地体会到诗句里的景象,一时挪不开眼。 “来的是何人?”清冷女子发话了。 “谁站在那,竟然见了皇后娘娘不上前问安?”一旁的小侍女冲着她这边说。 虞小枝回过神吓了一跳,立马做了个恭恭敬敬的礼,“皇后娘娘金安,臣女贸然……瞧着皇后娘娘专注赏花实在好看,不忍打破氛围。故而……” “你是今日进宫的虞尚书之女?过来吧。” 皇后沈氏转身,零星梨花花瓣在她身后飘落。 虞小枝站立,缓步走向仪态万千的女子,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个极漂亮的姐姐,一时忘记说话。 皇后静静地瞧着她,似是等她答话,余光却瞥到她手中的画板和水彩,又见了之上纷然绽开的花朵儿,上面画的是一株西府海棠,色彩柔和,笔触柔婉恰到好处。 “小女虞小枝,今日随父亲进宫,父亲年老幸得皇上怜恤奔波辛苦,才得以留宿宫中一夜,有幸见到皇后娘娘绝美芳华,竟比小枝画上的海棠花还要貌美。”她抬眸望向皇后,笑吟吟地开口。 皇后双眸停留在宣纸上的海棠花上,她让小枝把画展开以供欣赏一番,凝视半晌后,她红唇微翘,问小枝可否愿意去她那院子小住一夜。 虞小枝自是受宠若惊。 小枝当晚亲眼见着传闻中不爱笑、难相与的皇后娘娘各种法子用尽,劝那位高高在上的小皇帝回自己的紫宸殿睡,小皇帝不允。 皇后叉腰鼓腮不肯,他还是不允,皇后耍无赖般把他生生推出自己的寝殿。 小枝在一旁看呆了。 “这人,当了皇帝还是这般任性。”皇后好歹把皇上送了回去,用帕子擦着手唤小枝进去。 小枝依然呆呆的站在院儿里,头顶是四四方方的屋檐,眼前是娇娇美美的皇后小姐姐,她不自觉吞了一口口水,轻快的溜达进去。 那晚两人便商量好,明儿个一大早待皇后梳妆打扮完,定要去那棵西府海棠底下坐着让小枝给画一幅伴花画像,她要挂在寝宫。 次日画成后,皇后不是第一个宝贝起来的,反倒是那位被阻拦在外的皇帝先行端详着画□□不释手。 这便是霖州市井传闻中虞家千金曾为皇后作的那幅挂在寝殿的画了。 “啧啧啧绝妙!甚美!灵动至极!”皇帝赞不绝口。 皇后沈氏在他面前笑了笑,双眸微阖道:“我们小枝画的可堪一流,先前那多西府海棠更是灵动至极。” 小皇帝听闻,抬头看向自己的妻子,道:“什么海棠?这纸上所画我夫人堪称绝美!” 小枝在一旁看的呆愣愣的,原来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皇上皇后私下竟是这样…… 而后几日,皇后亲切的拉着虞小枝的手,叫她再留下来多住几日,小枝余光瞥见皇上躲在一旁仇视的目光,却在皇后发现后又悄悄缩起头来。 那时尚且不足十岁的虞小枝看着皇上皇后恩爱拌嘴的摸样,懵懂的小枝知晓了,原来夫妻就是这样的啊! 直至虞尚书离宫时,皇上面对当朝臣子时才转瞬恢复往常冷漠深沉的摸样。 皇后对小枝喜爱不已,她眼见小枝假意泪眼汪汪暂别父亲后笑得狡黠的样子后在后面偷偷笑。 她不敢久住,也还是个孩子的虞小枝还是有几分惧意。 相识几日后小枝才发现,传闻中孤僻清高的皇后,其实也仅仅是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奈何身居高位难免需要以严肃面貌示人。 她们也自是像一对小青梅一般。 而自从虞府搬去霖州后,小枝便再没见过那位皇后娘娘。 准确来说小枝只见过那皇后娘娘一面,只是这一面的比较久而已。 距离上次已然过去九年有余,想来那位皇后如今也二十有六,小枝今朝特意带来了那具木雕,她知道皇后本质是个好玩的性子,见了那木雕也应是喜欢的。 凭借儿时的记忆,她走过御花园那处,梨树亭亭玉立,却已经不是开花的季节,显得分外苍凉。 她一步不敢停歇的前往皇后宫里,刚下早朝的小皇帝褪去当年青涩的摸样,眼下一片乌青的坐在皇后塌沿,握着她的手。 “臣女参见皇上皇后,皇帝万福,皇后娘娘万安。”她行了个深深的礼,眼神一刻不慢的望向床上的皇后沈氏,沈清榕。 平日凤仪万千的皇后比起早年多了些精致,眉眼也更加深邃,比起曾经的清冷倒是多了几分柔婉。 索性只是场较大的风寒,加上入秋时的偏风导致的微弱头疼,这皇帝就一如那年时千般万般的小心谨慎。 躺着的那人见小枝来了,忙绽开一个笑欲起身,“小枝你来了。许多年没见,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了,人也漂亮了不少。” 说毕她便支皇帝出去,一再证明自己身子无恙,再三保证完才把皇帝请出去。 待屋内只剩二人后,小枝才上前,“清榕姐姐快躺下,你现在身子弱,可不能再吹上风。” “小枝竟不说多年未见,瞧着我如何?还好看吗。” 小枝知道这位皇后素来是爱漂亮的,连同昔日那幅画儿,也是照着漂亮的画。 眼前的女子也着实是美丽大方的要命,连连道:“好看,好看,我的清榕姐姐是全壁国最美的女子。” 沈清榕“嗤”得一笑,裹着被子坐起来,对小枝说:“不过是一场风寒,头疼是老毛病了。我自小身子比他人稍弱些,因而症状更严重些,不过并无大碍,倒枉费皇帝为我操心。” 小枝心里暗自腹诽,觉得哪怕皇后不生病,他也恨不得天天陪着她,方才来的路上,偌大一个皇宫竟连宫嫔妃子都少见,想到这也只默默摇了摇头。 “小枝,早就听闻你们搬去霖州,那地界虽不及京城,但也繁华有趣。你在那里如何?” “我自是好的,你瞧,我这如今吃的细皮嫩肉,可不是天天玫瑰酥饼冰糖肘子喂着、清花茶雪顶酪吃的。” 她站起身,转了一圈给笑容满面的皇后瞧了瞧,余光却无意中瞥见墙上精心裱着的那幅美人海棠画像,眼底不由得放柔软了些。 却也只是愣了片刻,继而又走回沈清榕身边,“你当真没事了?皇后姐姐。”小枝看她气色红润了些,不似那种病重之态心下也放心了不少。 床上的沈清榕听见这声熟悉的称呼,顿时一笑,“你唤我这声,我倒真以为回到你小时候了呢。” 小枝抿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说要给她见一新奇之物。 皇后沈清榕看着小枝离去的背影,越发感叹,昔日的调皮可爱的小妹妹如今出落的如此貌美惊艳,气质绝不输自己曾见过的任何一位贵门千金。 她虽在深宫,却早就听说过市坊里那些个传闻,听得那些端庄优雅、大气娴雅的描述词,一时竟难以想象曾经那个古灵精怪的姑娘会变得那般。 如今见了,她的这位小妹妹倒还真是壁国里最特别的那个。 12. 霖州城(十二) “这简直……我壁国竟有如此绝妙的木匠。”沈清榕与虞小枝并坐在寝宫院里,充足的阳光毫无保留的映在木雕庭院上,她素手抚过精致的物件,不禁感叹道。 小枝静静看着,仿若是一件宝贝般,她指了指角落里上了颜色的小人,对皇后说:“瞧,你猜猜这是谁?”她噙着一抹坏坏地笑。 “唔……让我猜猜,湖蓝色的,应该是个爱穿裙子的小泼猴吧?”沈清榕也递去一个笑,在看到小枝眯上眼正欲反驳的瞬间忽地笑了起来。 “好啦,这是虞府,穿得这么漂亮的除了我们小枝还能有谁?” “清榕姐姐总爱开我玩笑。”小枝抱臂转身,却忽而想起,“几年前我为你绘的图没想到竟传到外头了。” 她蹙眉,无奈的地坐在石凳上。 皇后看着一只小木雕树,听她此言笑出了声,“那传言我也听说了,虞府千金那‘三白’,肤、眸、齿,各自胜过北界最纯洁之物……“ “他们也真是会形容!“ 皇后笑眯眯地继续道:“你从未在公众场合暴露真容,又是为何?尚书府在霖州并非小门小户,虞尚书未曾公然带你到市坊去?“ 小枝听后对上清榕的眼,“若是一出门都知晓我是虞府的人岂不是平白惹来一顿是非,现下倒也落得自在。” 说罢她大咧咧得坐在石凳上,全然不顾身旁是万人之上的皇后。 “起来垫个垫子,莫冻凉了。”她捏着一只柔软的兔毛垫,放在小枝坐的石凳上垫着,又对她柔声说:“入秋已有些微寒意,若是召你来宫里再染了风寒就是我的过错了。” 小枝握住她的手说:“清榕姐姐,我此番来宫里最要紧的便是看看你的身体,看看你近年可还愉快,我是不能久留的。” “若是让你再在我宫里小住,想来应该……”沈清榕话音未落,便被虞小枝打断了。 “这次小枝可不敢多留了。” “为何?” 小枝狡黠的眨了眨眼:“我若是再多留,只怕皇帝陛下又会用那个带着冰碴的眼神瞅着小枝了。” 听她一说,沈清榕笑得更大声,“他那么大个人,怎还和小妹妹置气。” 她撇了撇嘴,两人静坐。 沈清榕看着用指尖轻点木雕的小枝,问她是谁做的,又问是否是熟悉的人,见小枝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道理,颈侧却染上绯红,心下了然。 “能让我们小枝这样宝贝,竟还是从虞尚书贺礼里要来的,想必不是从普通市井商铺订来俗物。” 她顿了顿,又言:“莫不是小枝你的熟人?” 对此事向来淡色的虞小枝此时也不自然的看着木雕,两手紧紧的绞在一起,轻咳一声不轻不重的反驳几句。 沈清榕虽多年未见虞小枝,却对这位画艺精湛的妹妹不甚了解,她如今这般摸样,即便没有心上人,也定是有这么一个熟人。 对于虞小枝而言,祁怀晏于她现下也仅仅是个熟人,她总觉得这人实在太神秘,摸不透。 即使传闻里他鬼祟、不拘小节,这样好笑却看似相反的词汇竟能用在一个人身上。 而她向来不相信传闻。 “清榕姐姐,今儿宫里有什么好吃的?小枝可是饿了,不知今日宫里可有酥蒸猪肘和蜜浮酥奈花?这些外头可吃不着,我可是想了好些年呢。”小枝忙转移话题,冲皇后咧嘴一笑。 “小枝个头长了不少,这馋嘴的毛病倒是没见消。”沈清榕温柔一笑,命人做一桌好吃甜软的端上来。 红墙依殿而立,深深的树影绰约在墙畔。 虞小枝穿戴的比素日华贵些许,穿金的步摇轻恍恍地传来彼此碰撞的银铃声。 她沉默着穿梭在宫闱瓦砾间,穿过层层叠叠的朱石,来到一处宏大的白石台上,雕着飞龙纹的柱石尽显华贵。 她们离宫前须得觐见皇帝。 再者,当朝皇帝尤为看重同老臣间的君臣关系,每每尚书虞挚进京皆会传召。当下她便默默立在朝华殿门外。 紧闭的大门将内外隔得密不透风,她素手轻抬,透过指缝眯眼望了望温煦的太阳。她都快忘了,原来京华也有不灼人的阳光。 “太后吉祥。” 虞小枝听得身后的太监作恭敬状,对着面前雍容华贵的人俯下身子,这才反应过来,立马跟着行了大礼。 “太后万福。”她眼前的光被遮住。余光依稀瞥见她的身影,待起身时才看清全貌。 明明已五十有余,面部却保养的姣好,风姿绰约,面容和善,一身金饰华服平添了一分贵气。 “你是?” “回太后,小女乃尚书虞氏之女,在此等待家父。”她垂眸,气调平和地答道。 太后颔首,对着一旁的太监道:“天儿冷,待会给皇帝端一碗银耳雪绒汤来。” 说罢,抬脚缓步离身,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下来,“给虞尚书和千金也端一碗吧,总从霖州来宫里,舟车劳顿也是难为他那个身子了。” 虞小枝依然低着头,恭敬地道了谢,待太后走远才起身,桃色的眼眸向她离去的地方望了望。 早就听闻当今太后非皇帝生母,将皇帝从小养到大,待人接物素来平和,从未苛责过宫人,称得上良母。 如今瞧了,真真是和善的。 “别再来了。” 虞小枝被高台上端坐着的那个戴高冠的男人瞪的发寒,他父亲方才被传出去收拾行囊,换成她进殿。 “啊?” 皇帝愠怒的抿了抿嘴,一手撑着右颊,十分随意的依靠在椅子的一侧,再度对她说:“宫里寝殿小的竟无一处能容你了?” 她一时不知他是何意,但……对他认错总是不会出错的:“臣女十分抱歉!” 他沉默不语,嘴角抽了抽,半晌后轻咳一声:“每每进宫,非要住我榕儿宫里,岂非诚心联同榕儿让孤下不来台?” 他低头思衬片刻,转了转眼,愤愤地改口道:“不不,榕儿绝做不出此等狠心事,定是你。” “不行啊……若说了你,今夜会惹榕儿恼的。”他嘟囔道。 虞小枝偷偷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身华袍不可一世的皇帝,俊美的面容此时蹙眉拧在一起,嘴里不时碎碎念。 多年过去,皇上皇后伉俪情深一如往昔。 马车使出宫殿,一路上摇摇晃晃却也十分安稳,吃的肚儿圆的小枝心满意足的坐在车上,帘子外头是潇潇的京城大街,叫卖声、车马声喧闹万分,帘子里又安静非常。 马车外的声音逐渐在她耳旁逐渐淡去,车轮碾过秋雨后染上泥污的水坑,被压过的水花漾起一圈圈涟漪。 不足片刻,马车便在京城虞府旧宅停了下来。如若说起来,小枝也有多年未回京城了。 她刚在小院里安顿好,下午睡意昏昏沉沉,梨酒在一旁撑着下颌也快要睡着了。 ‘砰砰砰’不远的大门断断续续传来敲门声。 京城府院的小厮鲜少,零星几个都在府内院子里,过了片刻才有人去应门。 门外站着一位翩翩公子,一袭雪白长袍,长长的发披散在颈后,系一根同样颜色的长发带,手中拿着一本不知写了什么的本子。 他恭敬地对开门的小厮说:“请问虞尚书千金虞小枝可在府上?” 小厮打量了一下此男,“请问在下是?” “忆安侯府,斐安。” 小厮思量片刻,虽没印象但见这副打扮不俗的样子还是应了,向内通传了一声并叫他到厅内稍坐。 须臾, 虞小枝听闻有贵客前来拜访,还特意点名叫了自己,被迫从即将入睡的状态坐起来来到厅里。 见到小枝后那人的面色瞬间展开一抹激动的神色,迫不及待想起身,又怕失了礼数最终却还是坐了回去。 小枝挂上标准化的优雅微笑,行了个礼。 忆安侯府的。 这就是爹爹说的那个,他每每来京城都要问一句,那个小时候老喊她去上学塾的小混蛋? 看着那个端坐的男人心下疑惑,等待他开口说明来意。 “小枝,没想到一别多年你竟出落的比曾经还要貌美几分,早就听闻市坊之间关于你的传闻,我还不敢相信以前那样可爱乖巧的女孩竟变成众人口中的大家闺秀。”他温润的眼眸毫不掩饰的直视她。 小枝坐在他对侧,她早已笑得有些酸,加上略带起床气和被吵醒的不耐,一字一句地回应道:“小侯爷瞧着我像大家闺秀吗?” “你叫我小侯爷?”他微微蹙眉,却还是优雅地坐在木椅上。 虞小枝觉得他这话问的没有道理,“你不是忆安侯府吗,我何时不应叫你一声小侯爷?” 她垂眸,略带思衬地继续开口说:“难不成你高中了,又得了个什么新官儿?” 斐安微红的唇无语地微张,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暗自腹诽道:她到底是有多不关注他啊? 半晌,他才在小枝不解的目光里断断续续地开口:“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你何时跟我这么生分了?” 在斐安印象里,自小在京城便总叫小枝一同去学塾,几乎每日晨间他都会特意去虞府门外等她,美其名曰保护她的安全。 为此,虞夫人曾对他赞赏有加,连连称赞他斐安是个好孩子。 想入非非之际,他沉浸在过去的思绪被小枝一句话撕开一条口子,把他扯回现实里。 “我和你何时很熟了?”她眨着眼睛,微卷的睫毛不时轻扫,食指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点,潜藏着的不耐烦渐渐消失。 在虞小枝心里他们确实不熟,甚至说小枝对他颇有些厌烦。 本身在学塾就无聊的很,偏还有个人时时盯着,天天柔柔弱弱如影随形像一条难缠的蛛丝,憋得小枝更加烦闷。 斐安方才的无语变成了尴尬,他不自在的轻咳一声,随后道:“我们曾经不是有多年一起上学塾的情分……” “是啊。”她毫不避讳地说。 “那……”他正欲辩驳,却又被虞小枝抢先。 “可也仅仅是上学塾。”她再次挂上礼貌的微笑,不给他再进一步的机会。 斐安双手无措的绞了绞,从宽大的袖口里掏出一叠纸,轻轻放在小桌上,向她那侧一推。 小枝看着那叠纸,斐安示意她打开看,一边说着:“我打听到你擅诗书作画,画艺我不擅长,但我有几本绝妙的诗本。” 她展开来,果真是一篇好诗,她犹记这还是一篇被众多名作收藏家苦苦寻觅多时的诗本。 “这是那本《镜思先生集》的原本?你从何处觅来的。“ 找回一点自信的斐安看着她露出一抹笑,搓搓手看着她的摸样,和声道:“前年父亲曾出使西部,在一座祠堂遇见一位商人,见到此作,知我素来喜欢读,便带了回来。“ 他咽了口口水,继续说:”后来知道你喜欢,就想着拿来给你。“ 小枝听闻,含笑将诗本阖上推到他面前,轻轻摇了摇头,“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平日看的也不多。既然你爱看,何必割爱给我?“ “我……“ 她见他如此,直截了当:“小侯爷,我们不过是同窗了几年,况且那时太小,小孩子记得什么呢。“她再次浮上那幅客气而疏远的笑,对上他眼眸。 “小孩子怎么就不记得了!“斐安急了,站起来对她说道:”即使才五六岁我也……” 虞小枝挑眉,唇畔挂着浅笑直视他的眼睛。他没再继续说下去,搓搓手竟不知她如何想的。 厅内安静了半晌,小枝感受到他没有再要开口的意思,便自在的起身,行了个简单的礼。 “小侯爷应该记得回家的路吧?那小枝就不亲自送了,明日回霖州还需要准备些行装。” “那你下次回京城提前说,我……” “几十年之内我可是不会再……“她扬了扬唇,背对着他说。 公子斐安往前跟了几步,“小枝!不知你父亲有没有向你转达我的想法!就是你……成亲……”他脸上浮现出红晕,同时微微提高音量,朝她的背影略略失态地喊道。 虞小枝听闻停住脚步,稍侧身,唇角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说:“表达了。” 她瞥了一眼那人急切期待着的目光,轻笑出声,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道: “他说你也觉得酥饼好吃。” 13. 霖州城(十三) “梨酒,父亲定的是什么时候走?”小枝拾点着桌上的包裹,轻声问一旁同样收拾着东西的小时女。 “唔……虞大人用晚膳的时候告诉车夫说的是明早吃完早饭就启程。 虞小枝站起来,坐到凳子上,随手抹掉脸上沾着的灰。这京城宅子许久不来回来许多家具都落了一层薄灰。 她在房间里轻缓地走着,玉指抚过早年间的旧家具,柜子、桌案上留下一道灰尘被划过的痕迹,被周遭摆着的鹅黄色烛灯泛的更加鲜明。 “距离那天过了多久了?”她看着熟悉的一切不自觉地喃喃道。 一旁挽着长袖的梨酒误以为小枝是在问自己,不经意随口说:“快九年了吧小姐。” 短暂的沉默让小梨酒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懊悔地用手捂住嘴,抱歉的看向虞小枝。 小枝先是愣了愣,轻咬下唇,“已经这么久了吗。” 忽然,她指尖触到一阵冰凉,将她的思绪拉回来。像是感受到梨酒的愧疚后,她倏地一笑,“梨酒,可以帮我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吗?晚膳时吃的少了些。” 看见小枝笑开,梨酒仍是微微自责的拍了下自己的嘴,应了一声便向小厨房走去。 房间变得更加安静,烛光在她身后泛着微光,将她的发丝照的透光。 她悄然坐下,环视着这间房子,雍容华彩的装饰和器具被灰尘掩去些许光辉,一毫一厘间都昭示着她儿时的记忆,或好的、或坏的。 但无一例外都有母亲的痕迹,还有……还有什么呢? 她的视线飘忽,最终落在那张整理妥帖温暖的雕花方木床上,记忆里曾经有些画面,却不甚清晰。 她就那么呆坐在凳子上,水蓝缎长裙如一潭清澈的湖水般流在地上,双手静静搁在膝上,耳畔却刮来一阵无名风,将她耳鬓的长发吹起。 她顺着风来的地方望去,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个小缝。 于是便起身欲将其阖严,手握住窗把的一瞬间,她想起了那个夜晚。 不知道今晚霖州的月亮是否与京华一样圆?如霜的月华是否能同样流动在霖州的某一扇窗边或树上?树上又是否能洒下大小均匀的树影? 当她突然意识到思绪竟飘向壁国江南的霖州时,竟有一瞬间的失神。 “小姐,太晚了,小厨房只剩下晚上的一碗酥酪了。”梨酒晃了晃手里捧着的一碗雪白甜点。 小枝完全系上窗绳,接过酥酪对她笑了笑,轻松的说:“正好想吃些甜的,谢谢小梨酒啦!”语毕,她舀起碗中酥软白嫩的点心,嗅到一抹花香。 酥酪入口的那一瞬间,她刚才的一点烦扰瞬间烟消云散。 “小姐,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吃甜食呀?”梨酒看着自家小姐吃的香甜,不解的问。 小梨酒五岁那年便跟着虞小枝,是虞夫人患病不久前才被买来虞府的,和小枝相差不过两岁。 跟着小枝这些年好似她每每馋嘴都是想吃些甜的,酥饼软糕样样都爱。 欢快的往嘴里送甜酪的小枝抿着嘴里的甜点,雪白的瓷勺在白瓷碗里搅着,视线落在手下掺杂着花干的碗里,而后小声说道:“就是想吃啊……”她又往嘴里送了一口酥酪,小声说: “阿娘说吃甜食会让人觉得开心的。” 梨酒听见这个称呼微微失神,咬咬唇靠在门上,见了她家小姐这副样子只觉得怅然。 向神明祁盼明日的阳光快些透过窗户照进来。 让她回霖州吧…… 夜半,小枝打量着这个房子里的旧景,不知道下次回来是何年何月何时,阿娘…… 她躺在床上伸出手,试图抓住透进卧房的一缕月光,那月光却直直越过她纤细白嫩的手指。腕间的小玉鱼坠在手下,她忽然想起那天他们在晚墨山大树下埋铁盒的场景,想起那人说的话,右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护身符……阿娘在我心里……吗?” 左手腕间的红绳玉鱼和右手抚上心口的位置重合,安然入睡。 马车在林间小路摇摇晃晃,小枝和梨酒坐在马车里消解着早晨的乏困,京华离霖州车程约莫也需十天。 小枝对这种遥远的路程十分厌烦,无聊的紧。 行至路程后段,渐进黄昏时马车驶过一处湖边放马儿吃草时,小枝从自己的车上跳下来,跑到前面他父亲的大马车上,撩开帘子便看见正处理文书信件的虞挚。 “爹爹,您在忙?”她坐到他邻座,笑吟吟地对虞挚说着,余光瞥到他手中握着的那支笔时浮出一抹惊讶的神色:“您把这支笔也带来了?” 虞挚写字的那支笔正是前些日子小枝送的山青木笔。 “女儿送的爹怎能不时时用着?怎么不下车走走。”他没抬眼。 小枝抚着头上的钗子,“爹爹,小枝坐的实在烦闷,特来看看你,现在倒赶我下去了。” 虞尚书无奈的摇摇头,对自己女儿没法子。平日虽然懂事,骨子里仍是个爱玩的性子。在外人面前端庄优雅,在内什么样可瞒不了他 “你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去玩吧,我手头上还有这么厚一沓东西要回。别来打扰我老头子写字。” 小枝闻声一笑,“那我就去湖附近转转。 说罢她提着裙子跳下马车,又像是想起什么来,再次撩开马车帘子,对繁忙的虞挚说:“爹爹,你可一点都不老。” 虞挚轻轻笑了,再度摇摇头。 这片湖水宁静的坐落在林子里,小枝拉着梨酒兴致勃勃地坐在河边的大石上,她很久都没来过湖边了。 “小姐,你瞧!水里的月亮好圆。”梨酒托腮伸手指向湖中央一轮银白的圆月。 小枝转着不知从哪扒来的狗尾巴草,几根手指巧妙地将其缠绕成环,在其中嵌入一只湖边野花,精巧的像个小指环。 “那月亮有我这环圆吗?”她将指环套进小梨酒的食指,调皮的一笑。 梨酒惊叹地抚着环中心的小花瓣,轻轻薄薄的,娇俏可爱。 “小姐的环当然圆,我觉得圆的东西总是好看的。若是所有东西都能是圆的就好了。”梨酒呵呵一笑。 小枝则站起来,靠近湖边,她的影子在湖水里愈发明晰,视线往下望去却是黑黑的一片。 “小心啊,掉进去的话夜里受了风会着凉的。” 虞小枝转过身,背对湖面,看着梨酒,道:“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圆满的。” 梨酒呆呆的瞧着小枝,她的面容在昏暗的光影里不甚清晰,似是没听懂小姐的话一般歪歪脑袋。 小枝则是笑了,“阿娘说的。我觉得挺有道理,你咂摸咂摸。” 梨酒把玩着指腹的环,不解的出神把玩。 “啊……” 梨酒听见小枝的尖叫和水声,立马走上前查看。索性小枝只是跌了一下,一脚踩在水里,不知怎的又崴了一下跌在浅湖里。 梨酒扶起小枝,拍打着她身上的水渍,“小姐你脚有没有受伤?方才都让你小心一点了,还是摔了。”她一边搀扶着小枝,一边说道。 小枝一瘸一拐的往岩石上走去,裙摆湿哒哒的往下滴水,在地上淋了一路水渍,不禁无奈地说:“没事,就是腿被划破了一下。谁能想到湖边那么浅的水里有个坑。” 她小心翼翼地挽起染上泥污的底裙,光洁凝白的小腿上赫然一道被尖锐石子划破的伤痕,虽然伤的不深但仍殷殷的往外冒着血。 梨酒正想开口,小枝便制止了她,“梨酒,那边平坦些,我们去躺一会吧。” 她顺着小枝的视线向那处平地望去,只是一片干燥的草地,草未枯,却已有被吹干的痕迹,看上去稍软些,“小姐,我们不如回马车上去,他们扎了帐……” 小枝摇摇头,“马车那边哪有这风景好?我们就在这就躺一小会,要是被爹爹看见我弄脏了肯定要念我了。”说罢,拉上梨酒就走。 “啊,胳膊腿能伸展开的感觉真好。”小枝躺下,头上是漆黑的夜与一轮明月。银霜一般的月辉浅浅照亮湖面,四周一片寂静。 梨酒将他们随身带着的小灯盏放在身侧草地上,以便微温的灯能照着虞小枝,才不至于着凉。而后有些犹豫的也跟着小枝躺下,但也觉得舒服,“小姐,干草躺着竟然这么舒服啊。” “光给我温着,你难道就不冷?”小枝把灯放在两人中间,照亮了他们周身一圈。 小枝轻哼了一声,枕臂望天,恍惚中闭上眼睛。 再次张开眼睛时,天已大亮。和煦日光耀射在少女白皙的脸上,小枝睫毛轻颤,四周仍是一片静,她们昨夜竟然在草地上睡着了。 虞小枝晃醒酣睡的梨酒,二人看着这日头,约莫已然超过每日启程时间,当他们走回马车歇息地时,竟是空空如也。 梨酒顿时慌了,忙扯着小枝衣袖说,“这……他们怎么走之前也不查看一下我们是不是在车里啊!现在我们可怎么办啊小姐。” 小枝咬唇,父亲今日公务繁忙,但是……她吞咽了一下,道:“爹爹怎么又把我给忘了。” 许是话音较低,梨酒没听清,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啊?小姐你说什么,这里离霖州还有几十里,我,我们怎么回去啊?” 她眼底染上一片落寞,却很快消散,安慰着欲落泪的梨酒,说:“别怕,这条路上常有各处通行的车马,霖州向来被称为‘小南都’,从京城来霖州的定不会少。我们先往前走,没准能遇上呢。” 她抹掉梨酒脸上的泪珠,在林路里走,直至走远还能听见小枝默默念叨的声音。 “怎么就把我们落下了,他们居然连看都不看就跑了?“ 又一次, 跑了。 14. 霖州城(十四) 秋高气爽,暖阳融融,洒在林间交错的树之上,透过树枝可以见到虞小枝二人的身影。 “小姐……已经过了晌午了。”梨酒撇着嘴,向身旁干劲十足的小枝说道。 虞小枝跑跑闹闹在山上撒野多年,体力比寻常女子要好上许多。“过了晌午才暖和呢,你有没有感觉到比早晨暖一些了?” 梨酒伸手搓了搓肩膀,咧嘴笑了,“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却在抚到脑门上的汗珠时瞬间耷拉下脸,“可是小姐,应该是我们走热了吧……” 本想着安慰安慰梨酒的,只得嘿嘿一笑,想着转一个话题,这时候她突然呆在原地。 “怎么了小姐?“梨酒停下来回头望着她。 她嘘声,“好像有车轮声。” 小枝拉过她,不足片刻,从他们来时的路段真的驶来一几辆马车,从行迹看来是贩卖丝绸布匹的小商队。 她站在路中央,向为首的马车挥挥手,那车果然叫停。 “前面是什么人?”马车外挥鞭御马的那人停住脚,等待着她的回答。 小枝恭敬地行礼,对车里的人大声说道:“我们是从京中回霖州的百姓,不小心和家中车队走散,请问你们去往何处?如若顺路可否搭载我们一程?” 马车帘子被撩开,一名侍从询问过主人的意见后示意小枝二人上车。 虞小枝上了坐人的第二辆马车,上面坐着一男一女两名商人摸样打扮的人,小枝再次表达感谢之意:“在这荒郊野岭能得到你们的帮助,真的非常感谢。” 男的看上去便是传统商人长相,蓄着胡子。女人一脸和善,瞧着是为普通妇人,二人约莫四十余岁的年纪。 那女子噙着笑,用手绢掩住嘴轻轻笑道:“瞧瞧,多俊的姑娘!这有什么的,方才听闻你要去霖州?” 小枝也挂着优雅的笑:“是呢,难不成您也是去霖州?” 那男子点了点头,手中拿着账本和算珠来回拨动。 妇人又说:“我们呀是霖州专卖丝绸的小商,上个月听说京城有一批新货,就走了一趟。” 小枝了然的点了点头,妇人又开口:“我家这老头光是会做买卖,挑丝绸的眼光可是差劲的很。这不,非得拽上我一块去进货。” 妇人说完,男人的脸倏的一红,不自在的轻咳。 “那请问该如何称呼你们呢?” “我家老头子姓李,姑娘你就唤我李夫人就好。”妇人掩唇笑道。 她点了点头,甜甜地唤了一声。“咱们大概开多久能进霖州?” “我们这些马的脚程快些,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便能到了。”妇人说。 一旁的梨酒掰着指头算了算,喃喃道:“我们自己的马为求安稳约莫还要一日半……”她有些激动地拽住小枝,说:“那我们岂不是能追上咱们家的车马了?” 小枝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眼神,转而询问李氏夫妇二人:“您刚才说‘不出意外’,这一路没听说过有不安稳的情况啊?” 波动算珠的男子抬眸,胡子下的嘴张了张,说:“商马要过一道检关才能进城,你是霖州人应该知道霖州城兴盛。商马络绎不绝,而北部检关必经之路周遭常有匪徒,来往商马可都是嘴边的肥肉,万一遇上他们可就麻烦了。” 虞小枝再次听见此语,忽地想道曾经在街上听说过那话本。不由得问道:“也不一定会遇到吧?” 男人点点头,“是不一定,更不一定会遇上那一伙。只希望我们这一路能平安无事。我这可是刚进来的一批上好丝绸呦……” 虞小枝也点了点头。 马车晃晃悠悠,小枝和李夫人热络地聊了一路,奈何李夫人太过热情,她不觉间口干舌燥不断吞咽着口水以缓解。 “哎呀你瞧我,一个劲顾着自己说。”李夫人一拍大腿,从身旁摆着的箱子里拿出一瓶清水递给虞小枝。 小枝抿唇一笑,谦让了一下让李氏夫妇也喝,又给了梨酒一杯。李夫人又在箱子里翻着,很快就拿出了一个小纸包。 “我猜你一定没用午膳,不过这里只有饭团了,想吃一点吗?”李夫人将纸包放到小枝怀里。 她谢过后展开纸包,里面躺着两只圆溜溜的白米饭团子,上面点缀着几粒乌黑的芝麻粒。 小枝正好肚子饿的紧,半晌又不好意思说,现下闻见香味,肚子不争气的叫唤开来。 “李夫人你也太好啦!其实是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吃……”她笑眯了眼,又递给梨酒一个,而后便吃了起来。 李夫人看着她吃的开心,眉眼里尽是慈善,“好吃吗,我亲手做的,我女儿很爱吃。” “好吃!”她咬着饭团,忽然吃到内馅,定睛一看,饭团内包了辣辣的馅料,“这是……“ 李夫人见状,惊诧的捂住嘴,“哎呀,我忘了里面包的是自己调的麻辣鸡肉馅,小枝你能吃辣吗?“ 小枝赶忙又咬了一口麻麻辣辣流汁的肉馅,说:“能吃能吃,我爹常说我吃辣的本领像是随了我阿娘呢,您亲自调制的料吗?好好吃!” 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赶忙用宽大的衣袖捂住,连连说:“吃得惯就好,如果不嫌弃,等回了霖州我可以教你呀。” “那我就不客气啦。您可别嫌我笨,学的不如您做的好吃。”她捧着咬了一半的饭团对她笑道。 李夫人用手肘戳了戳丈夫,道:“小枝嘴可真甜。” 说笑间,马车逐渐驶入那条多灾多难的检关路,路上出乎意料的格外安静。马车上只能听到轮子压过石子和干草的声音,她们在小憩,唯有李大叔的算盘珠子拨弄的声音在沉闷作响。 小枝掀开车上柔软的布帘,风将枝头残存的叶吹得簌簌落落。李夫人安然的闭目休息,她却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左右的林间传来不寻常的响动,是秋风绝不会吹出的动静。 难不成……她第一次乘商马就遇上一伙匪徒? “小姐,怎么了?”被小枝动作惊醒的梨酒揉揉眼睛,问她。 虞小枝马上作出嘘声的动作,示意她不要发出声响。继续观察车外的情况,草丛边动静越来越大。 “啊——” 车队最前方传来马儿的嘶鸣和赶车侍从的惊叫声,其中不时传来刀剑砍破气流的凌厉风声。 小枝大惊失色忙撩开车帘,微微探出头查看,第一辆马车前围了一伙穿着粗鄙的人,个个脸上凶狠,更甚者的脸上存有横竖刀疤。举着大刀低着小厮,而第一辆被逼停,地上有鲜血溅落。 其中一个头上系着黑布带子看起来像是首领的黑胡子对着马车大喊,“车上的管事的!别废话,财宝金银全都拿出来!“ 李夫妇惊慌不已,“完了完了,真遇到了!”李大叔翻出一根防身短匕首,双手颤抖着护在身前。 “可,可我们以前都没……没遇到过。”李夫人声线颤抖着说,“怎么办……怎么办啊。” “保命要紧,李大叔李夫人,我们看看舍物保命吧。“小枝提议道。 “这……这可是上好的啊!“李大叔犹豫地看着一匣子丝绸。 小枝观察着车外的动向,几名侍从与匪徒抵抗着,不断有鲜红的血液溅出,又有多名侍从被砍倒在地,匪徒人数约十人,个个持刀,有几人已经开始从后往前搜刮车上之前的金银了。 “您和李夫人的命更重要!丝绸没了再买就是了。“小枝看着李大叔焦急地说。 那李大叔像左右纠结,车窗外的动静不停地在耳畔回响,一片动乱,血肉之躯被利刃砍断时的悲鸣回响在他脑海。 胖乎乎的李大叔终是在李夫人恐惧的注视下叹了口气,颤颤巍巍的拿出椅子下的大木匣子,里面明晃晃的一沓银票和珠饰银锭。 小枝不觉惊呆了:“这,李大叔您怎么这么多都随身携带着啊?“ “我……这些只有随身携带着才安心啊!“他颤抖的声线染上一些哭腔,胖胖的手指紧紧攥着木箱边角。 “来不及了,您要不……“小枝话音未落,马车外动静却更加嘈杂了起来。 刀光剑影之间有更多人倒下,布料被砍破,刺穿血肉,不时的闷哼,以及搏击的打斗声。 谁? 小枝叫李大叔先别出声,她从马车的小窗探出头,却发现除过方才的十名穷凶极恶之人外,又混入一群操行狂放之辈,加入混乱中与之厮打起来。 李大叔闻声,以为又来了一批窃匪打自己丝绸和小命的主意,竟是吓得晕了过去。 小枝一边劝着李夫人,一边时时观察马车外的动向。 新来的那伙人似是武功更加高强,方才的那些匪徒被打的招架不得,是同另一伙争抢,还是来帮助她们的? 她数了数新来的人,并不比原先那伙人多,也仅仅不足十人。 “这又是谁啊……“小枝不由得暗叹。 转瞬间,她的眸子里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人用藏蓝的发带将如墨的长发高高束起,发带尾端游离着明紫色细边夹杂在藏蓝色中。 一身潇洒的端青色衣袍随着挥舞的拳头飘动,仿若一道明光,穿梭在初秋的景气里。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身影有些眼熟。动作行云流水,刀剑空拳都流转的十分活络。 然,一个被打倒的黑影再度站起来,手持利刃悄然站在男子身后欲行暗害,小枝见不妙大喊:“小心背后啊!” 端青色身影一震,衣袍辗转在空中划出一道光影,却还是晚了一步,被那人一刀刺中右肩,殷红从裂开的衣料里渗出,直到青衣边缘被透成暗色。 所幸伤的不深,他很快将袭击的那人砍倒。 另外几人也速速解决了几名悍匪,青衣的那人侧眸望了马车里的虞小枝一眼,没有说什么。 转身时嘴角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深邃的琥珀色眼眸渲染了一片柔和,而后扬了扬手,示意其他几人撤退。 坐在马车目睹一切的虞小枝呆愣在原地,她满心都是刚才那人望向她的深深一眼。 他们相隔并不远,中间只有两辆马车的距离,虽然只是一个侧颜,她也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祁怀晏……” 15. 霖州城(十五) “李大叔、李夫人。真的很谢谢你们载我们回来。”虞小枝站在霖州城街边对他们说。有幸被一伙神秘的人救了后,有惊无险的度过了检关。 “咱们能回来也是有惊无险,让你受委屈了。”夫人拉住小枝的手,继续道:“何时有空了,来我家吃包子,若是你觉得好吃,我就把做法交给你。” 小枝笑弯了眼,连连点头。“好,我一定……” “哎呀,择日不如撞日,你今天可有事?”李夫人直接问道。 小枝受宠若惊,缓缓摇了摇头,“没事。” “那不如今日就来可好?” 梨酒扯扯小枝的袖子,低语道:“小姐,论脚程,虞大人的车马应还未到达霖州,我们傍晚回去应该正好碰面。” 小枝点了点头,再度看向等待着的李夫人笑着说:“那麻烦您了,您的手艺实在是太好啦。” 原这李氏的衣物局就在霖州中心,有着一家上好的铺面,内院里立着参天一般的高架,各色扎染丝绸、布段挂在院子里,五颜六色甚是好看。 再往里才是住宅,李夫人领着小枝来到小厨房,叫她吃过晚膳便手把手教她调制馅料。 “饭团的馅料是不是也可以用来包包子?”小枝看着李夫人的动作似是想起什么来,开口道。 “我这是独家秘传,麻辣鸡丝肉包和麻油润菜包可都是外头买不着的。”李夫人揉着面对她说。 小枝眼见着面团越来越白,越来越光滑。而后的馅料刚上锅便阵阵飘香,盈满整个屋子。 “市面上几乎没有卖辣油包子的,您这么好的手艺为何不开一家包子铺?肯定能大卖。”小枝咬着刚出锅的包子,嘴里还冒着热气。 李夫人摇摇头,只道:“我不过是兴趣,若是兴趣变成谋生手段,便会失去最初的乐趣。” 虞小枝自觉有道理,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擦着手回忆着方才李夫人的技巧说:“麻油要注意量,蒸时要……” “小姐,你说虞大人回来了吗?”梨酒捧着一纸包热气腾腾的包子,和虞小枝走在回府的路上。 虞小枝望望天上的星星,手里白白软软的包子还冒着热气,心底却是微凉。 “不知道。”她轻轻的回应道。 在她的印象里,这不是第一次被父亲丢下了。 那年她们刚搬来霖州时,虞父领着小枝去见杨将,回时虞尚书看天气好就说步行走回来。结果路遇他早年前的朋友,两人侃侃而谈,笑得好不快乐。 彼时小枝呆呆地站在原地等着他们结束聊天,觉得无聊的打紧,静静的望着街边的榆树,上面有一个心形的树洞,好神奇! 再一回神,虞挚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他竟没叫上她一起。 她顿时慌了,偌大的霖州她并不认得回家的路,梨酒也没随她出来。 等到跌跌撞撞找回去的时候,正好和送走友人在门口张望的虞挚撞上。小枝委屈的撇撇嘴,咬住下唇,一言不发。 “你一下午跑哪玩去了?张伯来也不打个招呼!” 她抬头看见虞挚不闻不问劈头盖脸的一顿指责,顿时沉住气,抿唇走回自己院子里。当晚气鼓鼓的吃下三个白馒头,直到吃得打嗝,她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直没发现她没有跟在后面。 后来她有过一段时间为此时默默冷落父亲。 时光如水,她慢慢的觉得,或许他是一时大意吧。 可堂堂朝中重臣虞尚书又怎么会是个马虎之人呢…… 时间回到现下,她看见不远处明灭在夜色之中挂在虞府门口的暖色灯笼。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迈了进去。 她走进前厅,本想把自己刚蒸好不久的包子拿给他尝尝,走在前厅外的石子小路时她听见其中收拾的杂乱声响,好似他们也刚回来不久,行囊还未完全卸下来,七七八八小厮一趟趟地往里送东西。 而后跑来一名急匆匆地驾马小厮,“大人……小姐,小姐她……”话音未落,见着眼前定定站着的虞小枝止住了禀报的话匣。 小枝看清了他,正是回程时她所在马车上的侍从,而后像他递去一抹宽慰的神色。 “小姐你……我,我没在车上看见……”小厮紧张地结结巴巴问道,原本掀开车帘发现小姐不在车上,其它马车上找了一圈也没看见,害怕的紧。 刚做好准备战战兢兢的去找尚书领罚降罪,却刚好在门口看见不知何时出现在虞府的虞小枝,原本吓飞的心再次受到巨大的惊吓。 虞小枝摇摇头,示意他不用告诉别人,而后继续往前厅迈步。 正收拾墨块信笺的虞尚书见小枝走进来,让她一会去吃点东西,若是有什么别的想吃的再去买就是。 她捧着一纸袋包子张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如那年站在门口的她,不同的是那年她饿着肚子。 虞小枝一言不发,扯出一个称不上好看的笑,把半袋子包子放在父亲桌案上,“知道了。爹爹一会忙完了尝尝包子如何,还是热的呢。” 他头也没抬,片刻后放下笔,问道:“你刚下车去买的?怎么突然想起吃包子了。也好,天凉吃点热乎乎的。”说完便继续埋头处理桌上的一堆公文。 小枝无意中瞥见父亲眼底的乌青,又想起昨天在马车上还在处理公务的父亲,咬咬唇,再度扬起一抹乖巧懂事的笑,甜甜的说:“那您记得趁热吃。” “哦对了,小枝,你哥哥要回来了。”他难得的从纸册中抬起头,不轻不重的一提。 虞小枝已经转身,听到这句话她整个人呆楞住,神经不自觉地紧绷,眼底翻涌着一阵狂风骤雨。 这个人的名字如一声惊雷,搅乱了平静无波的一池秋水。 壁国尚书虞氏曾有过两任妻子。 先的那位系京城名门白氏之女,后白家落魄,白氏忧劳而亡。而后虞尚书娶了父母所指一富商家女子林氏,因品行淑良、善良柔婉而被世人尊称一声虞夫人。 白氏育有一子,名虞植。 林氏育一女,名虞小枝。 虞家家教向来是极好的,长子虞植更是受到莫大器重和栽培,坐要挺、行要稳、气要静。他是块读书的好料,认识的人皆说他温文尔雅,待人接物又是一顶一的沉稳。 小枝出生那年,虞植已七岁。 她生□□闹,常常缠着哥哥玩,春天让他一同去放风筝,夏天拉他去湖边踏凉,秋天硬要他和她去看戏台子,冬天更是少不了玩雪的。 虞家哥哥性子虽是个喜静的,但抵不过妹妹的嬉笑,每每都一道答应了,他常是噙着一抹温和的笑看着她。 后来虞小枝渐渐长大了些,虞植也常去读书,见的日子也就少了。 虞植此人,积威甚重,外人瞧着总是一副温和宁静的样子。鲜少开口,可一旦开了口总给人一股子不由分说的威严。 长大后和他日渐生疏的虞小枝在他面前根本不敢呲牙。 她故作镇定地开口:“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从南疆出发到霖州约莫也要四五日罢。”虞尚书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可话音里的思量却无法掩饰着露出喜悦。 那年他们搬到霖州不久后,十八岁的虞植被朝中调任至南疆任文书工作,近些年除过年关便没归家过。 小枝对此只叼着甜花棒子毫不在意地学着如何做一名大家闺秀,两条线因此暂无交际了几年。 “哥哥此番归家是……“她攥紧了衣袖,努力淡淡问道。 虞尚书运气写字,随口说:“南疆所有事情都结束了,朝廷把你哥哥调回霖州,以后便不用再离开了。” 她轻声吐出一个字音,挠挠头回院子了。 “小姐,咱们从京城带回来的行囊我都安放好了。”梨酒端来一杯甜汤,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轻轻的说。她察觉到虞小枝的神情有些不似往常,蜷蜷袖子,正欲轻手轻脚离开。 “帮我从城北的毛线馆买一团黄色的线吧。” 梨酒听见身后的声音,脚步一下顿住,脸色有些诧异的地看着她,心里虽然疑惑但没有问太多,点了点头。 虞小枝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要那种粗软一点的,织围巾的那种。” “小姐你要织围巾?”梨酒还从未见过她私下做女工的样子,只有人多的时候才织织绣绣做个样子罢了。 小枝没有否认,一是她不擅长,二是她不喜欢。 “给谁?”梨酒下意识脱口而出,她实在好奇,能让她小姐私下主动做不喜欢的事还从未有过。她忽然想起自己的话似乎并不妥当,又说:“对不起小姐,我……” 虞小枝看着梨酒愧疚的低下头的样子忽地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而后放下嘴角,轻轻地说: “哥哥要回来了。” 月余没登晚墨山,树影绰绰,暮色渐深,山上的风好似也一夜骤寒。乌云如墨,黑压压的铺在晚墨山可见的一片天空之上。 虞小枝轻快的走在那条熟悉的草坪上,落叶在秋夜轻响,那棵埋藏着自己梦想和信念的树渐渐浮现在眼前。 今夜格外安静,除了风声和树叶声,再没其它响动。 她站在树下拿起藏在石头下的书,将它们护在怀里,抬眸透过树叶的缝隙望天。 这一眼,好像隔了很久才再次看到这片天空。 她忽地想起什么,绕到粗树干的后面,那片紫色的无名小花都谢了,心下难免落寞,她才想起来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奈何秋意总是席卷的这样快,好似不给人一口喘息的时间道个别。 “你终于来了啊。” “小鱼儿。” 16. 霖州城(十六) 那个明亮的声音像是从幕布里缓缓浸出的一样,清爽如朝。虞小枝的视线从枯萎的野花里收回,猛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你?”虞小枝疑惑的看向突然出现的那人,皱了皱眉,本想说点什么,可张嘴却是吐出了这样没来由的一个字。 那人高高束起的马尾被秋风吹得轻晃。灿烂的绽开一个笑:“虽然有点晚,但你若是饿了的话……” 他抬起手,晃了晃手上的的东西,说:“我这有一只肥兔,来尝尝?” 虞小枝顺着他抬起的手臂看见他拎着的一只肥嘟嘟的小兔子,微微睁大了眼睛。 片刻后, 她和突然出现的祁怀晏一同坐在草地上,面前是一簇火堆,火苗一簇一簇往上窜,肥兔呲呲冒着油,滴在焰色里。祁怀晏撕下一只兔腿递给她。 看虞小枝吃的开心,倏地笑了。 她捏着油滋滋的兔腿,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大口咬了上去。她明明吃过饭,却还是吃了小半只兔子。 “你真没吃饭?”祁怀晏握着一瓣肉,看着吃的香甜的姑娘,眨了眨琥珀色的眸子,暗自觉得自己这兔子真的拿对了。 小枝默默咽着烤的嫩嫩的肉,轻轻吐出两个字。 “吃了。” 他呛了一下,剧烈的咳嗽起来。看见虞小枝无辜的眼神和伸出的手,连忙摆了摆手。 “你这兔子……打来的?没在山上看见过有兔子啊。” 缓过来的祁怀晏随意的扬起一个笑:“霖州城里谁家后院养了兔子?” 小枝瞪圆眼睛,猛地将手里的肉丢到他怀里,“你,你刚才去偷来的啊。” 她脱口而出,又想了想,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你,你今天晚上来这就是,偷偷来烤兔子的啊?不是,小偷还偷兔子的吗?” 祁怀晏看着她这副样子笑意更浓,抬起手坏坏地咬了一口手上冒着热气的肉。“嗯——还是努力得来的好吃对吧?” 虞小枝站起来,将火堆上用木棍插着的剩下的肉一并拿起来丢到他手上,“你还笑。”她瞥了他一眼,又小声说:“不过还挺好吃的……” 祁怀晏淡淡的站起身,笑着对她说:“努力从山上猎来的。“ 看着她满眼质疑的神色,他又补充道:“晚墨山这么大,你没去过的地方可多啦。” “总有一天会去的。”她淡淡道,而后转过身面对他说:“总有一天我会去山的那边的。”她眼神里是难得的坚定和期待。 “好啊。”他把手随意的搭在膝盖上,往后一靠,胸前明蓝的衣襟微微敞开,潇洒随性。 虞小枝咬唇,眉头微蹙,想起今天白天的奇遇和那个青色影子的侧颜,犹豫着问他:“那个,你今日去过霖州北边城外的检关吗?那个人是你对吧?” 祁怀晏满不在乎的转着指尖轻轻捻住的木棍,片刻后说:“检关?什么地方啊。” 她想了想说:“可我明明看见……” 他抬眸,眼里如平静无波的湖水,风吹过也没有掀起一丝涟漪,嘴角仍啜着笑意。 虞小枝又绕到他右侧,那右肩全无受过伤的痕迹,又或许是换了新衣服的遮挡。 祁怀晏看到虞小枝的举动,并没有阻止。“小鱼儿,你该不会想说,你看见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他恰好还和我穿了一样的衣服?” 小枝瞧着他脸上没有起伏的神情,又觉得他不像是装的,可她眼神一向很好的,那人应该是他没有错。可他为什么不想承认? “你夜里偷偷跑来山上不是来练医术的吗,怎么,今天时辰这么晚了还不开始?” 小枝这才想起自己放下的那本书,匆匆跑去将它放好,才跑出去几步远,她忽然停下脚,顿了顿,转身回眸望向他,“还不来?不是说好当我的靶子吗?” 他闭了闭眼,迅速起身拍了拍身上沾上的碎草枝和灰尘,顺手把火星彻底熄灭,拍了拍手向她走去。 “小鱼儿,你今天能不能换个药配啊。” “怎么,那可是我好不容易寻来的上好的草药,书上写的养颜药膏。你还不乐意了。” “我现在这脸摸着像剥了壳的鸡蛋,哪像个……”他嘟囔着,却在看见她的眼神时立马闭上了嘴。 “啧,你就知足吧,又白又嫩真不知道怎么长你脸上去了,脸白的跟那瓷片似的。” “承认吧,你就是嫉妒我,小鱼儿。” …… “小姐,小姐。日上竿头了,快醒醒吧。” 在床上把被子卷成一团的虞小枝恍惚的眯起一条缝,觉得太阳实在是太烈了,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一直在晃自己的小臂。 她回回神,抬起右手揉了揉眼睛。梨酒的身影渐渐从模糊到清晰。“怎么了?” “小姐你再睡下去,晚上偷跑出去的事就会被老爷怀疑了。” 小枝原本还有点懵,听到这句话后立马从床上窜起来,打开窗户看了眼头顶正上方的太阳。 “我怎么睡到现在了?”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回头看向梨酒。她平时溜出去回来后睡得也晚,也从没这个时辰才醒来过。 “小姐,我觉得吧……”梨酒犹豫了一下。 “什么?”小枝透过窗户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回应着 。 梨酒视线直直的望向虞小枝的背影,“我觉得你昨天晚上是吃多了,小姐,咱们以后晚上不能再照着六个包子的吃了。” 小枝听闻一震,握着窗线的手彷佛黏在上面。 “还加了两瓶桂花酿白酪。” 小枝头不自觉微微低了下去,握着窗线的手僵在半空,她不敢抬头。 梨酒挠挠头,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湖蓝色云肩和一条云黄色长裙。打理裙子时喃喃道:“不知道为什么昨晚这附近总有股烤肉的味儿飘着散不了。“ 虞小枝忽然呛了一下,立即把窗户阖上。转身接过衣裙,扯出一个笑,眯着眼对梨酒说:“秋天的窗户不能开太大,容易染上风寒,嘿嘿。” 梨酒眨了眨眼,不解的望着她。继而开口道:“对了小姐,你要的黄色毛线派人买来了。” 随后喜滋滋的说:“我怕一团不够小姐你绕的,特意买了三团呢!” 虞小枝满脸黑线地张了张嘴,看着扬着手指一脸得意的梨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没有那么夸张吧……” “小姐你难道忘了之前被针刺破手,还是大公子找来白纱系上的呢。” 她披上放下云肩,不等梨酒说完就把轻纱塞到她手里,冲她一笑:“现在不会扎到了。” 午后阳光正烈,空气中流转着丝丝暖意。虞府里一棵粗壮大树下的长椅上,身旁摆着两团黄色的绒绒毛线。 腿上还放着一个所剩无几只剩下一小团的毛线,顺着其中一根往上,是一个两只手握着细长银针的姑娘。 虞小枝视线紧紧凝结在手里的线上,周身是纷纷乱乱掺杂在一起的线,银针不时从七扭八歪的线里绕来绕去,她专注的根本没注意到墙沿上出现的那道黑影。 蹲在墙角浓荫覆盖处的祁怀晏心下好笑的看着树下逐渐被黄线埋没的女孩,脸上却无语的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来到这里已经有半晌,本是路过此处听到一墙之隔的内里有浅浅的一道熟悉的声音,却没想到竟然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他没有说话,生怕自己出声会吓到她把手扎破了。 她还根本没注意到自己。 虞小枝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几个时辰织出来的一尺皱着眉。 嗯,比小时候织的好了点。 她放下长针伸了伸胳膊,抬头就看见那个笑嘻嘻的身影,还是吓了一跳。 “你,你什么时候蹲在那的?” 他歪歪头,高高的发辫张扬的束起,“唔,大概是你拆了又织,织了又拆的时候。” 小枝猛地反应过来,那不是一个时辰以前了吗!那岂不是,自己窘迫的样子全都被他看了去。 “你怎么又一声不吭地来我们家后院!”她似是想起自己方才的窘状,脸泛起一抹轻柔的红晕,气鼓鼓的瞪着他。 祁怀晏却只是瞪着无辜的双眼,琥珀色的眸子似乎还有若隐若现的水光在流动。 缓缓说道:“我没有进来啊。”说罢,他挥了挥袖子,指着脚下的那一层薄瓦,表示自己并未逾矩。 “那你来干嘛,我家可没养兔子。”她没好气的坐下,再度拿起毛线团,把杂乱的部分拆掉。 祁怀晏挠挠头,说:“是啊是啊兔子都在山里,你家怎么会有呢。”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则认为虞府确有一只雪白的小白兔,他看着穿着软黄衣裙的少女,想到此便又嘿嘿一笑。 小枝余光瞥到他,觉得此人笑得实在诡异。缩缩肩膀,整个人又埋进毛线海里。 “祁怀晏我跟你说你这么得瑟迟早有一天会被揍的。” 他挑挑眉,“哦?被谁揍。” “我。”她气定神闲的缓缓吐出一个字。 祁怀晏顿了顿,“没想到小鱼儿还会织东西。”他定定地看着手上忙活着的虞小枝,好奇地开口道:“这个织的是……“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到底像个什么。 “啧,审美不行就不要指指点点,再不济你来织啊。”小枝在忙活的间隙瞥了他一眼,一脸他不行的样子,便不再想搭理他。 祁怀晏的眼眸半明半晦的闪烁在朦胧树影里,看不清翻涌着的情绪。整个人却巧妙地和这可叶未落的繁茂大树凑成一副光影。 虞小枝抬头望天的时候,余光却总能看见祁怀晏的影子。 如影随形。 17. 霖州城(十七) 今日的虞府上下格外忙碌,负责各个地方的侍女小厮都在庭院扫仍在纷纷往下飘落的枯叶,几个细致的小侍女在园子里修花剪草。 更多的小厮在府里北院忙进忙出,不时抬着一张红杉木桌椅或是青瓷花瓶。 北院的一个空院子被虞尚书特命新整修,当作虞植今后的住所以及书房。 小枝今天尽量避开那些人走,几乎待在自己在西的院子不出去,虽说是西面,若是想走到北院还是需要一些时间,这一点让小枝觉得尚能接受。 她曾经常去北面院子,北面虽说阳光被那侧的竹丛遮盖了一些,但那处另辟的小溪旁种了些野玫瑰,刺多,扎人。 她往往之敢远观,或者把它们画下来。如今北院要住人就更不方便再去了。 她百无聊赖的捧着一卷书,院子外忙碌的声音和自己小院安静的氛围格格不入。 “小姐,虞大人喊您到书房去呢。”梨酒隔着房门冲她大声说道。 她‘唰’的起身,放下那本快要揉烂了的书,今天第一次的走出自己的院落。 “这么多人吗。”她看着来来往往的小厮,爹爹这是把全府的人都给叫上了。 她走进她父亲那间书房,不满的道:“爹爹,你又泡那么浓的茶,多苦啊。”她看见虞挚手里快要满出来的暗色茶水,走上前止住他接着往里面渗茶叶的手。 蓄着胡子的虞挚不自在的一笑,忙转移话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喝的吃的跟泡在蜜罐里似的,等你哥哥回来让他好好说说你。” 虞小枝听闻撅了撅嘴,她骨子里是个没形的,也就是在父亲和外人面前装装样子,讨父亲欢心罢了。 虞植不一样,自小便是个家教良好的如玉公子,自家妹妹却是个淘气顽劣的,便总是忍不住时时提醒着,虽说没什么大效果,私底下却是看着顺眼了不少。 “您今天找我来是……” 虞挚拿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望着外院忙碌的人群对小枝说:“你哥哥此番回来在朝堂上也算是有分量的,在外面不要透露也不要多说。” 虞小枝挺不是滋味,还需要特意叮嘱她不用往外到处乱说吗? “放心吧爹,我现在往外走,那路人都不带看我的,除非我去在街中央人最多那地方儿跳个曲儿,嘿,那才能多几个人看我几眼呢。”她眨眨眼,咧嘴笑道。 一把年纪仍是意气风发的虞尚书叹了口气,再度开口:“官大是非多,我常教导他如何为官,他自小读的书也更多一些,如今文官做到这个地位也是不容易……不过我今天叫你来不是想说你哥哥。” 小枝抬眸,等待着他的下文。 “你如今礼仪课也全部上完了,我打算给你再请个先生教书或者……” “爹爹,上回您给我带回来的诗册我都读完了,抄录的名卷也有三个柜子那么多了,若是读书的话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虞小枝曾在京城时上过学塾,但后来搬到霖州便多是断断续续的上过家塾。 她是文官家庭,虞尚书自是觉得读书读得越多越精越好的,她哥哥虞植是个读书的料,曾几何时还在京华名师堂里随王室子嗣一同念过。 而小枝虽不爱读书,可她发现每每小试里取得头名都会得到父亲难得的赞叹后,便常常扎进书册里。那时节熬灯练字也是常有的事。 虞挚见她这个反应,心里一软,缓声道:“我见你喜欢画画,请个画师也是可以的。” 小枝仍是挂着从容的笑,而后又笑得更明媚一分,“好。” 爹爹说的都好。 她余光瞄到虞挚桌面上摆着的那只由祁怀晏挑选,虞小枝亲手赠送的白色花瓶,光洁细腻的表面上仍然是纯净明亮的,上面插着的那朵洛神全然失去精神,他日日瞧着竟也没有想起换一支新鲜艳丽的重新插进去。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回房睡午觉了。爹爹公务忙也千万记得休息。”她莞尔一笑,提着裙子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学塾、礼仪课、作诗、练字、绘画……还有什么是她身为虞尚书千金应该学会的?她眉眼暗了暗,额间挽起的发忽然掉落,眼前多了一道暗影。 她顶着这个头衔,背负着自己沉重艰难的梦想到底还能走多远? 她顺着石子路慢慢往回走着,脚下不经意间踩中一颗圆润的鹅卵石,叹了口气,像是如释重负般。 再仰起头时自顾自地扬起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将额前的一缕碎发往后一挽。 “白天是白天,晚上是晚上。到了夜里谁还能管得了我了?”心里对自己如夜行女侠般的隐秘身份暗自窃喜,脚步又变得轻快起来。 次日阴云蔓延了霖州上空,小枝透过街巷望向头顶的天空看着那云卷云舒却愣是挤不出一滴雨水。 彼时她在街上拿着一碗新鲜的桂花云羹,柔软的甜羹滑进嗓里温温和和的。 她有时候出来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今儿主要就是馋东街那口据说是壁国独一无二的云羹了。 叼着附赠的老板特制小木勺,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前阵子忙着忘了个什么事。 那个木雕。她一直忘了问那人怎么学来的这么精妙的雕刻技巧。 她的面纱被她轻轻掀起一个角,随着走路的风声轻扬,咬唇思量着,却是太入神了,没注意到身侧的行人,她一个不小心将那人随身的大手提筐子碰倒。 小枝回过神,连连道歉,并想帮助他拾物,却被那人布上皱纹的手拦在半空,些许苍老但仍不失康健有力的声音说:“别碰。” 她这才注意到这个戴着暗绿色大斗笠的人是个老者,大筐里一纸包一纸包的不知是什么,透过其中一个些微露出来的小草根她才断定这些兴许是草药,她愣愣的瞧着他收拾完自己的包裹,一言未发也全然无视她向街远处走去。 小枝对着这个神秘的背影,再度喊了一声,“抱歉啊,老伯。” 那人没有反应。 她没有多想,继续转身回去,路过一家花木店,店外还摆着许多盆栽花束之类的。小店老板娘笑着和隔壁挂画店老板娘笑着聊些家长里短。 “你说这真稀奇,近几个月买花的人都没几个了,竟然还有买树的。”花店老板娘拿着一盆营养土对店外的一盆小甘菊疏疏剪剪。 “什么树?你家还卖树苗呢?” “桃树啊!上好的极品精良桃树苗。我可给你打包票,我家的树苗绝对都是上品,买这种树苗的人估摸着是种在什么大户人家院子里的吧。” “切,多好的桃树还挑着人家门户载。” “你懂个什么,极品桃树挑地儿长,这要是在小门小户那也压不住它的气质啊!”花店老板娘不服的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泥土。 虞小枝吃完最后一勺云羹,瞄了一眼花店老板店里摆的深的树苗,听她那番话倒想起自家的一片小桃树。 她妈妈生前最爱桃树,据说当时初次见虞挚时正是在野外一片桃花林里,于是虞夫人便在京城的院子里栽了几棵颇是精美的桃树。 后来搬到霖州,小枝执着的也挑了几棵上品桃树。 如今听了花店老板娘的话,想起自家花落了的桃树,不免的想起京华桃树下的母亲。 也不知哪家买了这种极品精良桃树,又是为什么秋天才载呢。 小枝拢了拢肩上的云肩,往自家后院走去。 她多带了一碗云羹回来给梨酒,想着那个小妮子若是知道她偷偷溜出去是去吃独食定要撅嘴,这丫头跟着她也是个喜甜的主。 走过荷花池边,她被一个有磁性的声音叫住了,整个人定定地一震,转过身闯入她眼眸的果然是那个人。 不远处光秃秃的大树下站着一个儒雅却有气势的年轻男子,眉眼间依稀可见柔和的神色,精雕细刻般大气俊朗的脸庞却将其衬托得更加深沉。 小枝一扭头便直直的撞进男子的幽深乌黑的眼眸,叫人看不出里面藏着的情绪。 她端着云羹,像个偷食被抓包的孩子,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待那人缓步走来,她才回过神,同时微微把手里的甜点往身后藏藏,却是来不及,一时间竟显得有几分窘迫。 “哥哥……”虞小枝与他多年不曾交谈,一时间对着这人喊出这两个字有一股说不清的难受。 她素来善于在人前伪装,装乖乖女什么的她素来是最擅长的,可现在却不是她假装出来的恭敬。 她这个哥哥,本人站在那里便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样子。笑的时候不见得是真的想笑,怒的时候又叫人辨不清到底是为何而怒。 “枝枝,好久没见哥哥了,还是这样喜欢吃甜食。这碗是给我买的吗?”虞植笑眯眯的开口,一脸宠溺的看着自己妹妹。 小枝慢慢将身后藏了一半的云羹端出来,放到虞植手里。虞植像是自动忽略她手上僵硬的动作一般,挂着温和的笑容等待她的回应。 “我们枝枝长这么高了。前些年每每到年关才回,有时候年关也回不来,归家见的少了许多,倒是听得父亲的书信里说出落的更加漂亮大方。如今细看真真比想象中更为漂亮。” 小枝扯出一个谈不上多好看的笑,“哥哥不也是,小时候记忆浅,哥哥也比原来高了,也壮了不少。”她抬眸望着虞植发顶的高冠,觉得有些疏离,却不善言。 继而又说:“哥哥离家六年,小枝的生日礼物可是收了不足六年的份量。哥哥此番归家长住,可莫要忘了补上!我可都惦记着呢。” 虞植不觉笑出声,伸出手揉了揉小枝的头顶,“自然。” 他转眸,看着园子说:“家里来霖州这么多年,我竟也对这府里不太熟悉。” 而后顿了顿,用平静的语调开口:“枝枝,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你不用叫我哥哥。” 虞植微笑着将视线移回,他看着方才尚且算得上安稳的虞小枝眼底翻涌起的如暴风雨般瞬间骤现的恐惧,心中不知是什么感受。 小枝双手背在身后,玉指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紧紧绞在一起,她觉得喉咙有些干。扯出一丝笑来说:“那哥哥有时间可以好好逛逛园子,我出去买几束新鲜些的花儿来。” 说罢她指了指身旁光秃秃的桃树枝,而后便气定神闲的离开他的视野。 虞植望着虞小枝的背影,脸上仍然是一片柔和宽纵。 是那种对妹妹的调皮无可奈何但又宠溺的浅笑。 小枝察觉到他再看不见自己,加快步伐旁若无人的向前跑着,一直跑着,直到跑出虞府,跑过西街,穿过人群稀疏的巷子,又过了一条不宽不窄的河上石桥,再回过神时已在晚墨山山脚下了。 18. 霖州城(十八) 她站在晚墨山稍高处,明明有丝丝凉风吹过,却感受不到凉意。 唯有自己急速奔跑后急促的呼吸声,今天的云格外厚重,秋风刮过也纹丝不动地挂在天际上。 小枝自觉自己并不算失态,应尽的客气和礼貌全然具备,虞植应是不会多想的。 她回过神来,自己茫然的坐在一樽大石上,惊觉自己竟是坐在祁怀晏曾坐过的石头上,看着这颗石头竟也多了几分不爽,倒腾倒腾变换了地方。 虞植回来了,哥哥回来了。有些东西却是回不来的。 她挠挠头,觉得虞植这人真是奇怪,总是说些自己不懂的话。 虞小枝想要的是随心所欲的生活,不必时时记挂去哪里需要配上一副怎样的笑容,去哪里该端庄礼貌,又何时需要她虞家小女掉几滴眼泪。 她年幼时母亲曾经对她说过一句话: “我知道你迫切的想摆脱身份地位赋予你的枷锁,去外面看看市井百态,吃一吃侠者的大碗浊酒,贪恋不用起早念书光凭一身本领就能混迹江湖的飒爽。可你现在还是个娃娃,何必担忧那么多?若是你真喜欢,等到你安安稳稳长成一棵不惧风霜的大树时,哪里都任你闯荡。” 她说:“若是能让你快乐的日子能更多一些,我便也不会那么愧疚。” 愧疚?何来的愧疚? 彼时还是个小小姑娘的小枝根本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拽着一只小纸鸢呆傻的看着柔声拉着她的虞夫人,只知道懵懂而不自知的微张着嘴,晃了晃风筝示意她想去放一放。 而说完那一番话的虞母见了小女儿这副样子又是哭笑不得,纵着她去玩了。 虞小枝现在细想觉得有几分道理,可等她想明白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在了。 说来也奇怪,哥哥的名字是单字一个植字,可自己却要叫小枝。 父亲曾开玩笑是因为她出生时他在赶回家的路上恰好碰到了一根树枝横在道路上,拦了他回去的路,心烦的打紧。 原以为生的是个小子,干脆直接叫虞树枝,没想是个女孩儿,拗不过怀里抱着女娃娃的虞夫人的反对,故而改为小枝。 她则气鼓鼓的认为这个名字太过于小气,女儿家家的一点没有江湖大侠的风范。 后来想当一名救治天下百姓于疾病折磨中的医女,更是觉得这名字实在是不合适,哪有什么名医风华的气度? 为此她还苦恼了一番,后来细想这是母亲留给自己的,便也欣然接受了。 小孩子,情绪来的莫名其妙去的也莫名其妙。 彼时长成一棵小树一般的少女抬眸,睫羽忽闪,她听到了落叶扬起的声音。 方才跑出来的时候没有加衣,微凉的风吹得她周身渗着丝丝凉意。她起身,双臂揉搓着肩膀,压下被吹起的头发,亦步亦趋的往一个方向走着。 小枝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去那里,但她就是想去看看。 那棵树。 那棵巨大的树迎着秋风岿然不动,反而越长越茂。她的视线几乎全部流连在大树上。暗云卷动,长木遮天,她的余光似乎还看见了一个东西。 虞小枝绕到大树前,眉眼泛着璀璨的光,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她原本堆起来的那个埋了母亲信笺的小土堆上挺拔的生起一棵枝干细腻□□的桃花树。 深褐色润亮的繁茂桃枝交错在她一如桃花瓣般的眼眸,她抬手,指尖轻抚枝头,柔韧的树枝彰显着这棵树品质的不凡。 来年春天它上面的桃花也定是灵气逼人的,小枝这么想着。 她看着这棵比她稍高两头的桃树,明明前两天这里还没有……她转念忽地想起花店老板娘的话。 今天有个人买走了霖州城最极品的桃树苗。 现在看着这棵树,不难想到这棵树是谁的手笔。 虞小枝四处张望着,周遭只能听见被风吹干的干枯枝叶互相摩擦着的声音。她蹲下身,看着还湿润的土壤露在外面,明显是不久前刚被翻动的痕迹。 她从身侧找来一根稍微粗一些的树枝,在树根旁的泥土里轻轻刨着,不过几下她便心安的看见那方小小铁盒,保存完好,桃树似是特意避开根不会触到铁盒的地方种的。 “哎哎哎,别挖豁了。”一道有磁性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 虞小枝回头的瞬间正欲起身,却不小心被踩进自己刚挖出来的小坑里。整个人向身后倒去,马上跌到地上的时刻,被一个有力的手臂揽住。 青蓝衣服的少年将她扶起,脚边还有刚带来的花种和一只小水壶。小枝看见他此举愣住了,手指指着那棵桃树,又指了指他,“你,你……”竟不知从何说起。 祁怀晏小心的捧起放在地上的花种,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走到桃树边挑选合适的位置洒下种子。 又捡起她刚才刨土的小树枝,连连赞叹道:“刚才捡的树枝不错,很好用。”说罢他挑了几捧松软些的覆在花种上。 虞小枝眨眨眼,见状拾起他带来的小水壶,小心翼翼地淋在土上。 “树后面那一小片紫花,该不会也是你的手笔吧。”淡淡的陈述句。 祁怀晏没有答话,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两人沉默着打理了这一小片土壤,须臾,祁怀晏轻声开口:“觉得怎么样,不逊色于你们府院里的吧。”语气里是难掩的欢喜。 小枝放下水壶,凝神看着说话的那人,他像个孩子般讨赏的神情让小枝心里暗暗发笑。 “比我们院的还好看。花店老板娘都说这是霖州最极品的桃树。还在讨论会种在哪个大户的园子里,没想到是种在荒无人烟的晚墨山上了。”她笑道。 祁怀晏却是正了正色,目光在注视到桃枝上的时候放的柔和了些。“不是荒无人烟的。”他突兀的来了一句。 “我看到这棵桃树的第一眼就觉得它应该在这里。” 小枝瞳孔微不可察的晃了晃,恍惚了一瞬。 他接着道:“我看过你们家的桃树,从你身上我能感觉到虞夫人的影子。她一定是个像桃树一样柔婉的母亲。” 只有这样的母亲才能生出小枝这样像一株明媚灿烂如桃枝一样灵气生动的孩子。 “所以?”小枝等着他的下文。 他飞快地说:“买了桃树,种在这里。”他顿了顿,“每年桃花开的时候,你就能看见……” 虞小枝疑惑的看着眼前语无伦次的祁怀晏,那人一向张扬的神态却在此时变得扭捏起来,白皙的耳后染上一抹绯红。 他叹了口气,从来也没这么窘迫过,清亮的琥珀色眸子望着她,开口道:“她不光是壁国的虞夫人,还是我们小鱼儿最爱的母亲。所以我觉得她不能孤零零的在这里。” 小枝一震,指尖攥紧了袖口,眸光变得格外灿烂,她唇畔绽开一抹笑。 霖州城上空凝聚了多时的厚重乌云恍如隔世般撕开一道口子,那一方小小晴空是太阳所在处,刚好有一缕温度刚刚好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桃树枝头,再洒在虞小枝指尖。 她抬眸望着阳光透进来的那一片云,这一瞬,她明白了拨云见日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 祁怀晏看着虞小枝终于笑了,嘴角也跟着微微上扬,意气风发。 这一幕不经意地烙在虞小枝的心里,悄然成了永恒。 “你会木雕?”小枝看着那棵桃树,问着身旁的少年。 祁怀晏眯了眯眼,“现在想起问这个?” “怎么问就怎么答。” “一直会啊。”他将双肩抵在粗壮的树干上,头懒洋洋的靠在上面,不急不缓的开口。 虞小枝坐正,“敢不敢正经点。“ 那人笑了笑,而后收敛了一些,轻轻地启唇:“我父亲是个木匠。还是京城技艺最出名的那个,宫里不少东西是他雕刻的。年幼时我学着走路的时候每天看得最多的就是各种木头。” 虞小枝听得出神,怔怔地问道:“后来呢?” 他如释重负般,长长吐出一口气。“后来啊,他死啦。” 他顿了顿,淡淡的说:“被一伙喝醉了的官兵打死了。” 小枝舔了舔干燥的唇,不知道说什么。 她抬手,想触一触他的肩膀,却又停在半空,一时间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而感受到她举动的祁怀晏轻笑出声。 “现在对我而言有其它更重要的东西。” 小枝咬唇,她知道先帝在时京城官兵的劣性,但自她七岁时新皇登基后便对满朝官兵进行整顿,制度森严,风评甚佳。不过…… “你以前在京城?”小枝不解的问道。 祁怀晏颇是无语,挑挑眉开口道:“现在想起来问了?我是在京城出生的。” 小枝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他还以为虞小枝是想起什么了,扬起唇角,却听见她问了一句: “你觉得我的医术有点长进了吗?” “……” 虞小枝又追问了一次,转身从大石下翻出那几本书,见他没说话,便用手肘戳了戳他。 “有!可大进步了!” “好敷衍……不过今后我应该不能每天晚上都偷偷溜出来了。”小枝把布严严实实的盖在书上 祁怀晏不解。 虞植,她不能让虞植发现,一旦被他看见了就定要讨个一二三出来。 她的这个原因若是在他眼里过于荒诞或者是不和他心意的解释,按虞植的脾性定会生疑,而虞小枝最怕他生疑。 “也没什么,只是我哥哥,虞植,虞植回来了。”她脸上依然扬着淡淡的笑容,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祁怀晏望着她,脸上古井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片刻后眯了眯眼,没有再开口。 19. 霖州城(十九) 夜幕降临,霖州街灯火通明,虞府院后的路安静如斯,连街角高悬着的灯笼里火苗的嘶嘶声都清晰可辨。 祁怀晏青蓝色的衣袍在夜色里像是流动的水。 抬眸望向虞府西侧院的微弱光亮,他甚至能透过院墙听见里面和侍女调笑着的姑娘笑着的声音。 墙角枝叶不远处悬着的米白色灯笼,微微泛着暖色的光,他的双眸在光晕里变得朦胧。 思绪渐渐飘远,越过重峦叠嶂的山脉,遇见盛满月光的平静湖水,直到飞进繁华璀璨的京城大街,凝落在京华偏远黑暗的的小小一隅。 在祁怀晏很小很小,小的连桌上的苹果都拿不起来的时候,他便成日看着父亲手握小工刀雕木头的样子。 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自己从小体弱多病,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瘦弱几分。 好在父亲手艺精湛,家里虽不富裕但尚能温饱。 直到那天,一群喝醉了晃晃悠悠的穿着吏服的官兵摇摇晃晃路过他们家,看上了祁父给客人定制的木雕,讨要不得竟一口气将祁父打倒致死。 彼时小怀晏刚从山上拾了一筐精致的小木柴回来,便看见他父亲倒在血泊里的画面,那帮人还没走,祁怀晏大哭着扔了柴冲上去要和他们拼了,嘴里不清不楚掺杂着泪水哭喊着。 脸上醉的晕乎的官兵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几下子便把他撂倒,他用手在地上摸索着想站起来,却始终没力气爬起来。 借着街道边缘的灯光,他看见自己被柴磨破的手掌上沾上了父亲的血。 第二天他去报了官,他在衙门外日头最烈的时候敲了整整两天的门,身上还挂着些许血迹,里面肥头大耳的官员才堪堪打开大门。 最终那几名小官吏被处死了,可又有什么用呢?年仅五岁的祁怀晏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在最温暖的夏日里成了一名孤儿。 这是祁怀晏没有对任何人诉说过的往事,连手下那几个他最信赖的人都从来没有说过的,遇见虞小枝以前的往事。 他目光从虞府灯火中收回,迈起步子离开。 如今入了冬,好在霖州有晚墨山的遮挡,抵挡住了第一波寒意,但这造成的就是不久以后第二波席卷而来的寒意将令霖州更加寒冷。 现下其实并不晚,街上还有许多刚刚在外用完晚膳的人,三三两两走在路上。 祁怀晏拐过虞府转角,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虞府后门和人交谈着什么,似是老友,交谈甚欢。 看着男人对虞府熟稔的样子、年龄和穿着,不难猜出那就是小枝口中的哥哥。 他不想偷听对方说话,便欲抬脚起身离开。那人手上的东西却让祁怀晏止住了脚步。 那人手里挽着一条奶黄色毛绒绒的物件,祁怀晏眯了眯眼,瞬间认出那就是虞小枝苦苦织了一整个下午和晚上的围巾。 竟然是送给他的。 祁怀晏整个人隐没在街角没有被光亮打到的死角处,亲眼看着那人送走友人后手中松松挎着的围巾落在了地上,像是被主人不在乎的丢下,又或许他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在乎似的。 围巾在地上翻滚了半圈,那人没有发现。 虞植心情明朗,刚迈进虞府后门内,便被一个有力的男声叫住。 “你围巾掉了。” 他猛地转身,看见一个颀长的蓝衣男子手里握着那个软软的黄色围巾。 虞植静静的望着这个目光灼灼的男人,而后展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接过围巾,他能感受到那个男人指尖的力道。 祁怀晏看着这个礼貌谦和的男子,觉得他定是不简单的。 看见围巾翻落在地上时。他心里不知为何生起一股无名情绪,那是她费心织了很久的。 那么一个不擅女工的孩子苦心织了许久的东西却被堪堪丢在地上,他眼眸寒了寒,又附上一句:“好好收着,别再掉了。”语毕,也直直的对上他的眸光。 虞植接过,道了谢,再抬头时祁怀晏已经走远了。 霖州迈上了真正入冬的步调,虞小枝换上了披风和雪衣,搓着手出门,梨酒染了风寒,向来待她如亲妹般的小枝听说她好馋一口东铺热腾腾的滚水鱼圆,便自作主张拂起披风出门了。 东铺那家鱼圆店在冬日格外火爆,才是早晨便排起了长队,小枝透过队伍最前头冒起的热气安心的站在队伍后面排着。 老板是个鱼圆老手,前面的队伍走动的极快,不出半晌便排到她,还正好赶上刚出锅的一碗。 她要了两份,接过热乎乎的鱼圆,手心感受到碗底的温度整个人也暖暖的。 拐过东铺三街,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忙叫住他。 “小铃铛?这么冷的天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小枝见这个瘦小的孩子穿着一身简单的粗布衣服冻的耳朵红彤彤的,鼻尖也姗红一片,忙把身上的披风脱下来覆到他身上。 小铃铛吸了吸鼻子,摇摇头,见她脱了自己的披风给自己,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小枝姐你会冻生病的。我是男子汉,这点冷算什么?” 说着便将披风脱下来再度披回小枝身上。还甩了甩自己精瘦的小臂。 她拗不过这个孩子,便拉住他,将手里其中一份鱼圆递给他。 “我来给爹爹买药的。”他晃了晃手中的两纸包药材,对虞小枝说着。 她问:“你爹爹近来身体可有好转吗?” 小铃铛耷拉下脑袋,叹了口气:“前一阵子天还暖,精神好了些,可是天冷了以后身子又弱了些。不过吃着这药倒还是管用的。” 姑娘看着他这副样子,想来定是省下买冬衣的钱去给父亲买药的。她心疼的揉了揉男孩的柔软的黑发,示意他赶紧喝口热汤。 她垂眸思量着什么,却被小铃铛的话打断了。 “小枝姐姐,你开心吗?” 回过神来的小枝疑惑的望着方才开口的孩子,只见他又说:“你现在的眼睛里有光,所以我想你现在应是开心的。” 他苍白的脸上喜滋滋的笑开。转而又遗憾的开口:“怀晏哥哥没同你一道来吗?” 小枝无奈的撇了撇嘴,没好气的开口:“他来干什么?” “其实我知道,我娘没了的时候,夜里给我们家送银子的人是他。” 她垂眸,眼睫毛上凝了些许微小的水珠,是寒气。 “虽然怀晏哥哥对我很凶,城里的人说的神偷也是他,但是我知道他和你一样,是个好人。” 小铃铛单纯无害的笑着,透亮的眼眸里没有掺杂一丝杂质。 虞小枝叹了口气,脑中不由得回想起那个人,“若是你真的认为他是个好人,便不要把他做的事告诉别人,尤其不能对外宣称神偷就是他。” 小孩疑惑的歪歪脑袋,咬咬唇问:“为什么呀?怀晏哥帮了我。不应该告诉别人吗,就算别人都说偷窃是不好的,但是在我心里他不是那种坏蛋小偷。” 她笑了,睫毛上的冰珠被她的体温融化,眼睛亮亮的眯着,好看的紧。 “嗯,他不是。”她说。 虞小枝往府里走着的时候发现鱼圆已经不热了,便只好转身回摊位重新排队买一份。 再度捧着热腾腾鱼圆的小枝走在城里的纷杂的街道上,手心里的碗如雾般冒着热气,她半边脸被这股暖意包围着,氤氲的十分舒服。 她眯着眼睛,看着圆嘟嘟的鱼圆十分开心。 小枝掀开挂着的厚棉帐,周身带着一圈寒气回到自己卧房的时候,梨酒正在擦拭落了一层薄灰的房间。 “小姐……你老实告诉我,在外面偷吃了几碗鱼圆才回来的。”梨酒撅着嘴对笑眯眯捧着鱼圆的小枝说着。 虞小枝清了清嗓,风尘仆仆的脱下披风,手里的鱼圆还是烫手的。 她含糊不清的嘟囔了几句,“你快吃,快吃,当心凉了吃坏肚子。” 梨酒擦完手里的陈列柜,拿起勺子搅了搅碗里雪白圆润的新鲜鱼圆,“冬天能有这样一碗热腾腾的嫩鱼圆好幸福。我们家小姐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了。” 小枝听她说这话,无语的侧眸看了她一眼,“鱼圆而已……方才还贫嘴,现在倒是不计较了。” 她双手覆上冻的发白的脸上,所触之处渐渐回暖泛起一抹红晕。 梨酒见她取暖的样子,忙放下手里的碗,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汤婆子。 她方才料到外面定是非常冷的,便事先灌了热水在里面。她把它塞到小枝怀里,簇着她坐下。 “你生了病,怎还想着给我弄这些,我身子骨硬着呢,外头冻不着我。”小枝咧嘴一笑,挠挠头跑院子里玩去了,又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梨酒拿出小枝临走前又揣到自己怀里的汤婆子,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家小姐啊,到底什么时候能多几个心眼。 “小枝姐姐,好人不会做坏事的,是不是?”清晨的霖州城街上,小铃铛晃着脑袋问了她这样一句话。 好人不会做坏事吗? 什么样的才算是完全的好人?又有谁是纯粹的坏人? 好事的定义是什么,是对自己有好?对珍爱的人好?还是对苍生都好? 有多好的人才会不做坏事? 是圣明的人吗?皇上掌权九年,整顿官吏军队、赏罚分明、收复边疆、勤于朝政不滥用私权,称得上是个好人,可他挥刀血落的时候不算做坏事吗? 还是京城那些出了名的大善人?可他们在改朝换代兵荒马乱的那年急着往自己兜里揣粮食的时候又怎么说。 这个问题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萦绕在虞小枝心里,后来她咬着唇放起花灯时自然而然地忘了,可多年后又再次想起来。 彼时她同他都不再是一个孩子,又有许多新的迷雾等着他们。 可此时,他们都只是一个对天下好奇的孩子,你瞧,除去好奇心旺盛,也仅仅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想来,不是万物都能烙下有一个明确的定义,是好是坏都只是一个答案。 但她当时一袭粉裙站在车马流动,人群熙攘的霖州东三街上时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 霖州城(二十) 随着壁国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落在霖州屋檐上时,年关的灯笼也渐渐挂起在一片银白里。 近些天整个霖州每一条大街上都人群熙攘,但到了晚上大家又好似畏寒一般不愿迈出自家大门。 她觉得自己小院里缺点色彩,在天际微微泛着橙色的时候踏雪出门了。 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天就黑了,她想去那家有着霖州最好的桃花树的那家花店买一株腊梅,不日前她偷偷把虞尚书书房那支干枯的洛神换掉了。 见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便把小花瓶拿回了自己房间。 冬月里看着外面的飘雪,燃一只凝白的蜡,温一壶雪水煮的茶,插一捧朱红可爱的腊梅是极好的。 她的手紧紧缩在厚实的袖口里,整个人被温暖的绒衣裹得极暖,耳边还戴着梨酒亲手制的护耳,又软又厚,是极好的。 霖州的冬天向来是格外的冷,这便是晚墨山碍在城际的劣处了。 街边往常开到深夜的小摊贩卖出去今天最后一份小吃,关上门高高兴兴的采办年货去了,街上或是大包小包扛东西的人,或是牵着许多货物的小马。 据京城天星司来闻,今日将是昭玄九年最冷的一天,因此便也能理解为何今日还未入夜街上的人较平日更为稀少。 小枝双脚踩在薄雪上,一步一响,花店就在不远处,地上的脚印也多了起来,可见花店临近年尾生意愈发的好。 她从众多鲜花里挑了最有灵气的一捧腊梅,喜滋滋地拿去结算,老板娘才送走一批客人,像是忙碌了一整日,冻的脸色有些发白。 她仍是笑眯眯的接过腊梅道:“好会挑的丫头,我家的腊梅可是最美的了,拿去当年关的吉祥饰物最是上佳。” “我瞧着您这的花每朵都开的极好。”小枝想了想,又说:“前些日子听说您这里有一棵极品桃树……” 老板娘一听这话,笑着拍了下大腿,又微微遗憾的说:“的确是一棵品质最优的,不过丫头你来晚了,当时刚进来货就被一个小伙子买走了。” 小枝心下自有思量,又闻得老板娘说:“欸,那小伙子瞧着和你差不多大。竟也不知种哪院子里曲率。” 她若有所思,转而又笃定地说:“不过不论种在哪,那棵桃树都能让那片土地蓬荜生辉的。” 虞小枝觉得温暖,笑了笑,接过腊梅浅浅行了个礼,道过谢便走了。她前脚刚出花店,后脚便听见身后一道惊呼,惊得她回头张望去,是隔壁画店来串门的老板娘。 只见花店老板娘晕倒在方才站立的地方,画店老板娘手足无措的站在她身旁,虞小枝赶忙跑过去,把她扶到内里的床上,倒了杯水。 她莫名燃气一丝自信,气势满满的对画店老板娘说:“让我来,我懂一点!但……您还是去请一下医倌吧。” 老板娘嘴唇是苍白的,小枝意识到自己面前又是一位病人,她急速想着自己那几本医术里的知识,眼神却恍惚了,她依稀见到了自己母亲曾经躺在病榻上的样子。 一时间手忙脚乱,她拜托画店老板娘快去请医倌,自己身上随身带着一个小药包,里面装着几味能随时用的药和能调配的药。 老板娘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像是过度操劳又受了凉,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思量着书上的流程,这不是她自己也不是祁怀晏,而是一个真正的病人,可她的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她吐出一口气,静静地想着这种情况应该用哪味药,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 手上有一个精小的瓶,她攥了攥,或许它可以派上用场…… 她倒出里面的小药水,轻轻托起老板娘的背,一点点把药给她服了下去。卧房内安静异常,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眼色坚定,又润这一丝紧张地看着床上的老板娘。时间缓缓流动,老板娘的脸色并无好转的气象,她也随着时间的流动越来越担心。 通过上次医治小厮的经验,她不能也不敢随便用药,她指尖紧紧扣在手心里,感觉手心都湿润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老板娘全无醒来的迹象,反而轻微的咳嗽起来。小枝瞪大眼睛,满心的愧疚。 恰好此时花店老板娘火急火燎的喊着:“医倌来了,医倌来了。”后面跟着一个被拽着跑的黑胡子老者,气喘吁吁的在房间里喘息。 便起身倒了一杯温水,看了看手里攥的发烫的小药瓶,里面残存的液体顺着指缝轻轻滴落在地上,她看着医倌那个专业无比的医药箱,眼底笼罩了一层落寞的阴云,确定老板娘有医倌救治后就默默离开了。 她把那枚小小的瓷药瓶随手丢进垃圾篓,雪好似飘得小了一些。 医倌安顿好老板娘的间隙,看见小枝落寞出门的身影,疑惑的皱眉,却被那画店老板娘的聒噪断了思绪。 “郎中啊,我这老姐妹到底是怎么个病法啊!身子有没有什么大事啊?” 医倌不急不忙的拿出一方自己调配的药,却发现……“她刚才吃过这方子了?” 老板娘没听清,花店生意好,外面站着几个想要买花的人,好奇地张望着,断断续续听见那么几个字音,方才又看见了那个走出去的女孩。 此时听医倌说着什么:病……刚才吃过了……那女孩医的……不好了…… 几个人叽叽喳喳的讨论着,莫不是刚才出去的女孩把老板娘治坏了? “瞎说什么啊,女孩怎么可能会看病……” “可别是贪玩把人家闹坏了吧?“ 医倌摇摇头,老板娘得的并不是多严重的病,不久前他们来的时候,房内除过老板娘确实只有那小姑娘一个人啊。 小枝不知不觉又走到晚墨山,她抬眸,觉得好笑,荒山野岭竟然成了她第二个家一般。她去的比父亲的书房还勤。 似是不敢面对大树下的一袋子医书,她特意绕开了往常的那段路。 天色早已暗淡下来,索性雪下的微弱,已然感受不到零落着的雪花,她没带灯,却也不畏惧黑暗。 月色寂寥,她脚下的杂草茂盛的随着微风轻拂,她觉得此地有种没来由的熟悉感,却也想不出究竟何时来过。 树影斑驳,银霜之下她觉得四周有什么动静,顿住脚步,放轻呼吸,静静地观察着周遭的动静。这片土地上杂草丛生,她依稀看见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忽地向前移动,是时不时弯下腰,而后又站起身来。 小枝轻声后退,却一个没踩稳,跌在原地,才发现自己踩到了一块圆滑的石头上,地上尽是她踩过的雪融后变成的泥水。 黑乎乎的身影听见了她这边的动静,转身朝她这边走来。小枝正欲起身,人影却出现在她眼前。 “呦——” 小枝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他的摸样,倏的睁大了眼。 眼前这个凶巴巴、挂着浅浅皱纹的老人,正是她那天救的会捣药的中暑拧老头! “啊……”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竟还坐在原地。那老头手里拿着一个瓶子,后背是一个大篓子,脸上一副嫌麻烦的样子看着她开口道: “还不起来,该不会你还等着我这个老头儿扶你吧。” 小枝瞳孔地震,她咽了口口水,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有些语无伦次,调整了一下气息后说:“你……拧老头?你怎么会在这啊,吓死我了。” 老头皱眉,用手中握着的一支长长的细木棍敲了一下她的头,“看不出我是在采集?上回瞧你挺机灵,怎么净问这种蠢问题。” 小枝撇嘴,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看着他手中拎着的罐子:“可这大雪天里,您采集什么,冬天的草药也没……” 她记得他小木屋里的一堆瓶瓶罐罐,料想这人兴许是个药师。 “谁说我是来采草药的!第一场雪融后的雪水用来熬药是上品,况且,冬天被埋在雪底下的草才是好药呢。”老头无语地对她说,看着她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什么也不懂的笨蛋。 小枝疑惑的指了指他的竹篓子,“那这里……” 老头却是没等她问下去,打断她,转过身就走,刚走出去几步远,回头直截了当的问她:“站在那不冷?来吃个烤地瓜吧。” 说罢不等她回应,迈开步子大步向前走去。 小枝愣在原地,回过神来那人已经走远了,她小跑着才勉强跟上他的脚步,一边走一边心里思考着这个老头到底如何走那么快的。 虽说看起来并不是那种垂垂老矣的白胡子老头,但瞧着外表,如何也得有七十有余了。 片刻,那个熟悉的小木屋出现在她眼里,与那天不同的是,现下那个小木屋里点了几盏明晃晃的烛火,从外面看来整个屋子透着一股暖意。 小枝进门便看见那个不大的房间中央摆着一个炭火盆,周围整整齐齐码了三个烤的酥软的红薯,里面的糖分都渗出表皮,一股焦香的香甜弥漫在木屋里。 老人放下竹篓子,没有招呼她,反而告诉她不要随便乱摸屋子里的东西。 小枝也懂得了这个老头的脾性,自顾自的坐下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似苦非涩却十分浓厚。 她乖巧的端坐,看着火盆里嘶嘶冒着的火星子,觉得十分暖和。 他打开那个采集了第一场雪花的罐子,此时那里面已成一滩冰凉的水,他把它们从罐子里倒出来,封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子里,密封好。 “外面可真冷,霖州向来如此啊。” 小枝听着他一番话,看着那个收拾好物品在火盆旁坐下的老人,猜测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只身住在这里。 老人拿起一个最大的红薯丢在小枝手上,“嘿!”红薯还带着炙热的温度,小枝毫无防备的接到这块红薯,眼里零星责备的看着那个急躁的老头,双手来回倒着烫手的红薯。 他看见小枝这个样子,哈哈大笑起来。自己也拿了一只红薯,布上皱纹但仍旧有力的手撕开烤的皱巴巴的外皮。 “我……”小枝咬着红薯,想开口问问他,却再次被老头拾起的木棍打了一下头,他敲完她的脑袋,吃着红薯说:“吃东西就吃东西,不要说话。” 小枝无语,只得默默啃着红薯,火光之间,她方才被突发事件压下去的落寞又再度在这个宁静的时刻泛起,心下不知为何有道不明的酸楚,她不禁觉得,自己是不是根本就不是这块料。 “臭丫头,吃甜食的时候不能想不高兴的事,食髓不知味有什么意思,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都不懂?” 小枝听见他说的话,抬眸看他,却发现老头根本就没有看自己。 “坏老头,你刚才说话了。”小枝学着他的样子,也跟着来了一句。 他咽下最后一口红薯,又拾起木棍敲了下她的头。 “哎呦——怎么又打我。”她揉揉脑袋,嘴角还挂着红薯沫。 “没大没小!臭丫头。” 她凝了凝神,看着他这满屋子的瓶瓶罐罐,不禁问道:“若是操劳昏倒,脸色发白,用安神静气露是否有效用?” 老头愣住了。 这是一剂需要配置的药方字,并非寻常药堂能得,虽说不难配制,寻常人家也是鲜少知晓的,往往都去医堂买现成的它药,这个小丫头怎么会知道? “安神静气露,三味药草配而可得,虽不能彻解劳毒,用作前药是极好的。”老人不自觉地念出,疑惑的看着小枝,原本上次他中暑便觉得好奇,这丫头怎得会一些零星医术?虽谈不上高明,能懂皮毛也实属少见。 小枝听后觉得和自己在医书上看的别无二致,又更加失落了,既然自己没有用错药,便是诊断错了罢…… 老头站起来,正了正身,从台子上抓起一只小瓶,丢进她怀里,看见小枝疑惑不解的神情,问道:“闻闻看,是什么。” 虞小枝疑惑的双眸定在小瓶子上,打开瓶塞,浓郁的苦涩袭来,是草药最初的苦味。 “极苦,后味飘散着微甜,”她顿了顿,眯着眼往黝黑的瓶内看了一眼,里面液体流动中依稀可见微末药渣。 她又开口:“陈蕊花碾磨不完全后加白酒酿的……解暑药。” 语毕,她抬眸看向站着的老人,像是询问正确答案般。 老人看着她,没有说话,片刻后,淡然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霖州城(二十一) 她愣愣的看着他忽然变得肃穆的脸色,稳稳地开口道:“虞小枝。” 却见老人眯了眯眼,仔细思量了片刻,低头说:“哪个鱼?” “虞美人花的那个虞。” 老人面色一沉,“岂是朝中那位重官家的?” 小枝诧异,莫非他认得? 可这样一个荒野里褴褛的老人怎么会知道朝中的事?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那老人沉默了片刻,又哈哈大笑起来,正当小枝判断他是不是疯癫了的时候,那人停下笑声,清了清嗓,收回解暑药的瓶子,转身放回桌上,说着便开始处理起自己今晚采回来的雪水。 “臭老头,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嘟囔着,又说:“本来我今天挺不高兴,被你这么一搞,原本还想借景抒怀深沉一下,情绪都被你给憋回去了。” 她也起身,靠在床头粗糙的木头上,漫不经心的看着那堆炉火。 “毛丫头有多大点情绪了。”他笑开。 小枝一听就火了,凑到他跟前说:“我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能说治病是瞎闹吗,我……我就是今天发现我自己没本事罢了。”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哦?”老头挑眉,等着她的后文。 小枝垂眸,将今日的事缓缓道来,也诉说了自己用那一小瓶她着手配的安神静气露却没有效果的。 老头二话没说,调配好手下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台面,挪到一旁。 小枝看了他一眼,“这是?” 老头开口道:“你既说你会配,那便现在配置一剂,正好我最近有些操劳,我这里东西保管是全的。”老头看着她。 小枝的眼神转而面向桌子上陈旧但不失整洁的台面,上面零七八碎摆放着多种叫不上名字的神奇工具,小枝质疑地看了看他,转而撩起袖子,根据记忆里的步骤一步一步的配出一个方子。 须臾,一盏蜡燃尽了,老者又点上一根新的。 “好了。今日我给老板娘用的正是这样的,一毫不差。”她眼神闪烁着坚定的目光,望着老者。 他走上前来,查看她在他眼前配置的东西,拿起一个小匙舀起一点轻嗅。 小枝观察着他的表情,咬了咬唇,“哎哎哎你别喝啊,万一不仅没用还配错了可怎么办。你你你出事了别赖上我啊。”她忙伸出手要拦下他。 老头又是一勺子敲在她脑袋上,嚷嚷着:“要是配错了我能喝吗!臭丫头动动脑子。” 小枝没好气的撇撇嘴,“哎呦你别老敲我的头嘛,想喝就喝好了。” 他再次确认这副药没有任何问题,而后低头不语。 “额……感觉怎么样?”她盯着他的脸色,并无不妥。 老头说:“你如何学会配它的?可有人教你?” 小枝听闻,默默摇了摇头,“没有,我自己寻了几本医书,翻着看,就会了。又不是什么难事。”她轻声道。 老头露出微微的惊色,但又镇定着开口道:“那么就全是你自己习得的?” 她肯定,又不知道问这些有什么重要性。 老头扬了扬手,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你不知道壁国默认条律女子从医是没有前途的吗?” 小枝咬唇,轻松地说:“知道啊,那又怎样。并没有明文规定不是吗,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打心底承认这就是偏见。” 她嘟囔道:”凭什么女子不能从医了,先皇的规定同现在又有何干。” 老人将她的话悉数全部听了去,沉默着不发一语,但也并没有反驳。 而后,他握紧银匙,猛地转身面对那个穿戴整齐却没什么规矩地靠在床尾的女孩,用勺子指着她,颇为坚定地吐出一个字来:“好!” 小枝被他吓了一跳,险些从床尾靠着的粗木上滑倒,“臭老头你,你干嘛突然……” “你,很好。”他笃定地看着她。 她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呆呆的看着他,等到缓过神来后,她忽地意识到这人对她的肯定,还从没有人肯定过她,这样坚定的认为她是对的。 “你的意思是……”小枝舔舔唇,轻轻地说:“你的意思是,你并不觉得我是胡闹?” 老人转身,严肃地说:“为何要认为一个一心想要救人的人是胡闹?医者不分男女,正如这世界上没有治不好的病,真正医不好的是人心。”他低着头,不知为何突出这样一番话。 虞小枝定定地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他,紧紧抿着唇,思考着什么,此时的她莫名的觉得这老头是个挺神秘的人。 须臾,小枝问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你为什么会住在这?别说你是什么隐世埋名的江湖神医,一个连当今朝中重臣和先帝并未大肆布告的法令都知道的人,定是不简单,。实话实说吧臭老头。” 他阴沉的站在原处,缓缓转身面向她,“你终于问起我这个了。” “?” 他抬了抬眼皮,“没错,我曾经确实不在山上。”小枝眨了眨眼睛,继续听他往下说。 “听说过慎平吗。” 小枝瞪大眼睛,双唇微张,半晌后仿若惊为天人般吐出几个字:“没有。” 老头轻咳几声,似是在掩饰自己的尴尬,而后干笑几声继而严肃的说道:“许多年前,久到连我这样健壮年轻的老头都记不清的很多年前,我在京城待过那么些日子。” 小枝觉得他大可不必说那么多莫须有的形容词,无语一闪而过,“在京城做医倌?” “算是吧,也治过那么几个人,反响么,也都还不错。” 他顿了顿,“后来某个夜里一想,觉得实在是没劲,壁国那么大地方,肯定还有更多的病人等着我去医啊,这不,一拍腿就来了。” “你……转变也太快了吧,那又为什么要在山上?”小枝问道。 他没好气的丢下一块布,瞥了她一眼:“山上有什么不好?晚墨山这么大,天下少见的草药可多着哩。臭丫头没见识了吧。” 小枝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所以你是为了更好的采药咯。” 他点了点头,“当然,若是有像你这样的毛孩子哪天跑到山上把我当成会治病的老神仙,岂不是更有意思。” 她张大嘴,手颤抖着抬起来,晃晃悠悠地指向他,“你个厚脸皮的臭老头,所以该不会就我这一个遇见过你,还……” 她嘟嘟囔囔说了几句什么,“……老神仙。” 老头没听清,“什么?怎么话都说不利索了。” 她涨红了脸,不愿承认自己上次真的以为他是个晚墨山隐姓埋名的老神仙,眼下这人明显就是个转神弄鬼的坏老头,专坑小姑娘那种。 “我什么也没说,依我看你还是得多下下山,不看壁国现在百姓情况你怎么能知道流行了什么病症,你配置的草药又怎么能用上?” 老人专注地摆弄着自己大木桌上的瓶瓶罐罐,并未理睬她,不久,他长叹一口气,“谁说一定要看了才知道人的病症,用感受的就好了。” “什么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你个笨丫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没有治不好的病,只有人心是治不好的,真正的病根本不是你光用眼睛就能看出来的!得用心!用心看用心感受懂不懂!”他像个连珠炮似的愤愤的吐出这么一长串。 虞小枝带愣在原地,老头看见她瞪着大眼睛眨了眨便又叹了口气,这臭丫头是真笨。 她咽了咽口水,正思考着他那番话的意思,老人又开口了,“你怎么知道我近来没下山过?不是只有你会用纱蒙面的,臭丫头。” 面纱?小枝疑惑又意外的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人,他怎么会知道自己上街会带面纱? 细想不足片刻,她忽地想起那日她上街偶然撞倒的奇怪老人,再想想那个装着不让人碰的宝贝草药的竹筐,便心下有数。 “啊!你是不是我那天不小心撞倒的老头儿?”她恍然大悟地说。 老人没有否认,转身动作十分利索的用银匙敲了下她的头,“老头老头,老这么叫,越叫越老!你看我老吗!” 她揉揉脑袋,不满的撅嘴小声道:“你自己……”却在看见他射过来的如剑般锐利的视线后默默用捂着头的手捂上嘴巴。 “那我该叫你什么啊,怪斗篷老伯?采药……”她不轻不缓地列出一个个奇怪称呼。 “慎平。叫我慎平。”他似是实在听不下去了,无奈的淡淡开口。 “哦?”她眨巴眨巴眼睛,这时倒是怪怪的住嘴了。 “既然如此,问题都问完了你就走吧。” 小枝抬眸,“可是我还有最后一个……”她话音未落,再度被他犀利的神情打断。 “最后一个下次再问,老夫被你吵得没心思做活了。虞……” “小枝,虞小枝。”她呵呵地捧上笑脸,觉得此时不宜和他纠缠,便也没闹没恼,收拾好东西便要离开。 慎平叫住她:“那还有一个烤红薯,焦焦甜甜,拿去,雪尽的风才是最寒的。” 小枝刚迈出去的脚闻声又收回来,定定地看着这个被火光照的暖融融的背影,身后是寒冷的微风,她听话拿起那个皱巴巴的焦褐色红薯,觉得心里也十分温暖了。 谢过,别过。 她走出木屋,抬眸看见天上云雪过后的繁星遍野,第一次感叹原来下过雪后的天也会这么好看,同她往年看过的都不同些,至于究竟哪里不同,她说不清也道不明。 踩着松软的雪伴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往山下走,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红薯,却是突然想起自己的那棵树,那棵桃树,这样寒的天应是覆一个棉被裹着的。 她一边暗骂自己,一边小步向山下不远处的那侧跑去。 天儿黑,她没带灯,也无法判断入夜几分,但她隐隐感觉比她往常还要玩乐些许。 她转念一想,反正不会有人知晓,梨酒那丫头最是机灵的,她倒也放心。 透过零星月色和流动的草,她来到那块熟悉的地界,这里是与众不同的,一棵大树旁伴着一棵小树,十分好找。 小枝忐忑的走向那棵桃树,忧心不要被冰雪冻坏,绕过大树却看见那棵树娇细的树干上已然包裹了一个厚厚的棉被。 她微微吃惊,心下了然是那人干的,涌着微微的感动,他究竟帮她到了何种境地。可与此同时,那个问题再次从她心里冒出。 他为何要帮她? 他不是一介神偷吗,所有人认知里的盗贼都是万事以利为先,她虽知他并非此类,却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自己的事如此上心。 又是在她低估时送她小玉鱼手绳当护身符,又是在她难过时为她种下一棵桃树,甚至还在她自我怀疑时说做她的药靶子帮助她练习。 她虽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好,却也并不认为自己哪里有值得让他对她如此好的理由。 想入非非之际,她听见附近忽然传来隐隐的闷哼,和急促而厚重的呼吸声,这个时间了晚墨山还有人在? 那个声音还在逐渐逼近…… 寒山寨(一) 小枝悄悄站起来,细微的风声和地上不时的摩擦声让她无法判断声音究竟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她只得站在桃树旁,警惕的看向有可能出现的所有方向。 她不知为何忽然浮现出小时候母亲给她讲过的一个关于雪夜的故事,大意是一个女孩不听家人的话执意跑出来玩,行至一荒无人烟之地,遇到一匹山间饿狼,还被猎手用箭射成了重伤。女孩的善意促使她想去救下这狼,却成了羊入虎口,被当作一记美餐。 “这大晚上的不会有鬼吧……”她轻轻靠上桃树,喉咙变得干涩。 看向黑暗中的某处,指尖紧张地扣在掌心,直到她视线所及的某一处忽然出现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影子。 那个影子向着她的方向逐步逼近,她的吐息不自觉地放轻。 她甚至连后路都费心想好了,若是沿着反方向再绕一圈也能回到城里去。她只需要…… 正想着,那个影子逐渐清晰,闯进她微微不安的双眸里。 她虽有些不敢置信,却无可否认,眼前这个脸上印着斑驳血迹,明蓝色衣裳的右肩上被血色晕染成暗黑的一片,细看来,肩膀处有一道刺目的被刀划破的创口。 虞小枝大惊失色,在那人晕倒之际快步跑上前将他扶稳,挑了一块较柔软的草上将他安置下来,用随身携带的金创药和洁白的纱布小心翼翼地处理他的伤口,那人原也没什么事,只是血流的太多,有些无力。 祁怀晏看着一脸认真给他上药的虞小枝,记忆有些恍惚,她的神情和多年前那个小女孩逐渐重合。 他的小鱼儿,真好看。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重,知不知道刚才我把你扶过来花了多少力气?”她没好气的抱怨。 祁怀晏无语,双眸逐渐恢复清明,轻轻扯出一个笑,却触到脸上的淤青,疼的呲牙咧嘴。 “你不还是没有抛下我。” 她听着他得意的神情,故意勒了勒纱布,手下重了一点,却在听到他的嘶声后不自觉地又扯了扯。 “还不是因为我善良。”她随口道。 他笑眯了眼,“嗯,很善良。” 须臾, 她处理好他的伤口,一小瓶金疮药也用了个七七八八。她满腹疑惑道:“你到底去哪混了,怎么流这么多血?该不会,偷东西被人打了吧……” 祁怀晏眸光流转,笑了笑,“你猜?” “若我猜你就是鬼,总是莫名其妙受伤,到现在还——”她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尾微微上扬,凑近他的脸,说:“你总出没在山上,该不会是……” “打住!”料想她嘴里蹦不出什么好话,祁怀晏急忙坐起来伸手制止住。 一时用力过猛,他方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极近,祁怀晏这人是个敏感的,他只觉轻覆在她唇上的手心触碰到她柔软的唇的地方阵阵发烫,这种温度顺着血管一直蔓延到他的后颈,耳根便不自觉地红了。 天色过暗,小枝并未察觉丝毫不妥,她拍掉他的手,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瞥到他左手小臂上缠绕了一圈圈的绷带。 她疑惑的视线停留在那几圈莹白上,素手轻抬,月光朦胧之间那纱布格外明显,并非是她方才缠绕上去的,看起来有些时日。 她通过这白布判断出这纱底下应是没有伤口的。便好奇地问他: “你这是?” 祁怀晏看着少女桃花眸蔓延着疑惑的光,视线凝结在自己小臂上缠绕的纱布上,那是自那年以后,他便常常缠在左臂上的,以此便能时常想着那个女孩,挥刀舞剑时也能更谨慎些。 小枝抬眸,一下对上他严肃认真的神情,祁怀晏目光灼灼的看着她,说:“你当真不记得了?一丁点印象也没有?” 她被这人肃穆的神情说懵了,视线在半空中,听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怀晏叹了一口气,从腰间解下那块被他保存的完好的凝白玉佩,银华月霜浅浅照在白玉上,显得更为温润。 他指腹轻轻摩挲着玉佩,目光不自觉地流露着柔和的情绪,“九年来,它倒是愈发温和可爱,”他顿了顿,又说:“看见这个,你还是想不起来吗?” 虞小枝在看到那块玉佩的时候整个人像是融进了月色,一股源源不绝的被称为回忆的柔和情绪一丝丝涌入她的全身。 其实她想起来了,在看到乳脂玉玉佩的一瞬间,她就想起了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在虞小枝的印象里,她第一次给人疗伤并不是在霖州读了医书以后。 约莫九年前,她七岁的那年,也是她母亲去世的那年,她在漫天飘雪的京华城捡到了一个满身青紫的男孩。 冰天雪地里,在四周摇曳着灯火的时候,他就静静的倒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路过零星的人都沉浸在过年的气氛里,全然没有人多看一眼,哪有人会想在喜庆的日子里平白染了些晦气呢。 虞小枝举着纸糊的灯笼驻脚,她起先还以为这是谁家丢的不要的衣服,走近了才看清,这原来是个人。瘦小的身子一半都被掩在雪里。 他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却那么瘦,看起来像是饿了很久。 虞小枝觉得如果自己不管他,天上雪下的那么厚,他穿的那么单薄,迟早会冻死的,自从阿娘得病,她就见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受伤。 于是她就把他偷偷带去自己家,心下虽知若是被家人发现会挨鞭子,却还是义无反顾地那么随心做了。 那日是她第一次真正用那瓶金疮药给别人疗伤,甚至连纱布都包的歪歪扭扭,心里却强撑着尴尬,生生扯出一抹笑,对那个茫然无措的男孩露出一丝安慰的笑容。 待男孩歇息的脸色不再苍白,她才看清这男孩的脸颇是清秀的,让她看呆了一瞬,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后来她去应付前厅的一堆官府大人们,匆匆离开前怕他再饿肚子,想了想,从身上扯下一块她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哪怕能换几顿饭吃也是好的。 那年京华的雪飘进了她心底,但仍旧无法遮掩她周身如太阳般散发着的温暖。 只是年方七岁的女孩尚且不懂如何用自己这点微弱的温度融化心里的寒意。 那是至关重要的一年。于她,于他,于整个壁国,都可谓是一场浩劫。 在壁国改朝换代的时刻,虞小枝和祁怀晏相遇了。 很多年以后的虞小枝站在另一场大雪纷飞的冬夜里,再度回想起他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的这场奇妙的相遇,心里觉得好笑。 她大笑着直到眼眸被泪水模糊透着一股凄凉,她才知道原来他们之间相遇的那么不合时宜,连第一次相见的时候都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但她那时只当这件事是个插曲,于她而言,仅仅只是雪夜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从不忍开始,到温暖为止。 没成想这件小事却是男孩心里的一个能记一辈子的人生至暖。 但对那时的她而言,有更重要也更悲伤的事等着她,这件事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悄然埋在她心底,成了韵色流淌着的一层微薄不可察的情绪,像潺潺不绝的泉水,又像是山间温柔的风。 后来等她也渐渐淡忘的时候,他忽地出现了,告诉她这一切都被他好好留存,她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将这块玉佩……一直留下来了。 “你是那个男孩?你真是当年那个瘦不拉几的男孩?”她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比她高出一头,早不似那年那个身材瘦骨嶙峋的少年。 祁怀晏脸色有些奇妙,什么叫瘦不拉几,若是他当时有饭吃,也不至于成那幅摸样。 “小鱼儿你果然是忘了我。”他言语里颇为凄凉。 虞小枝打掉他的手,眼底却涌动起一股不由分说地情绪。 或许是世界上任何事情的第一次都有格外与众不同的意义,虞小枝看着自己的第一位患者,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怎么啦,感觉愧疚得不好意思说话了?”祁怀晏坏坏地斜眼看她,虞小枝倒是觉得还是小时候的那个胆怯的男孩更讨喜一点。 虽然他的摸样出落的更为清秀俊俏,她红了脸,庆幸夜色朦胧叫人看不清她的失态。 “我愧疚什么,分明是我救了你罢,这下倒是好,若再算上小时候的那次,竟不知我救了你多少次。”她不自然的撇过头,故意不看他。 祁怀晏倒是怔住了,他察觉到她声线里的微微颤抖,便追问她如何了。 “还能有什么,就是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想象中那么有用。” 虞小枝小时候想,若是能成一位绝好的医生,所行之处皆无病痛,那便是最好的,可她渐渐发现事情不总是像读一本书作一幅画那样信手拈来。 曾经天真的以为自己或许是个独一无二的,父亲疼她母亲爱她哥哥宠她。 嘿,连那些个她不喜的琴棋书画不也被称作样样精通,好到连太阳都围着她转。 后来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若想象中那么厉害。 你瞧,不喜欢的样样精通,喜欢的偏不喜她。 医书拓本她件件珍惜,到头来连个寻常的劳病都医不好。 祁怀晏大致了解了一二,他今日从霖州城走过,市井传开一个陌生女孩擅自医了个老板娘,没什么成效不说,惹的医倌看了后频频皱眉,纷纷道她异想天开,还将先帝那个天方夜谭般不成文的规定再次加以肯定。 ——你瞧,女子就是不能从医的。 ——可不是,明摆着,一庸医。 他有了定数,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十有八九应该就是为了那件事,他便撑起身子,眼里泛着坚定的淬光,定定地望进她的眼睛,对她说: “你信我吗?” 寒山寨(二) 虞小枝抬眸,疑惑的看着他那副清明的面孔,等待着他的后文。 “什么意思?” 祁怀晏定定地看着她:“作为你的第一个患者和到目前为止仍在接受你治疗的人,我,诚恳而毫不带感情色彩的说,你很好,非常好,至少对我来说,你的帮助和及时的处理都让我觉得。” 他深吸一口气,“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医倌。” 小枝呼吸静止了一瞬,她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连个字唤她,在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连耳畔的风声都消散了。 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医倌。 这一个动作牵动了祁怀晏受伤的右肩,方才精细包扎好的伤口处又开始渗血,小枝见状连连让他坐下,嘟囔道:“切,明知道你是安慰我。” 她长舒了一口气,“但听着还是觉得开心了不少嘛。”她背对着祁怀晏,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即使声音微不可察,但他还是听到了。 “不是安慰的话,也不是为了让你笑特意说的,怎么,难道你不相信你的患者吗?”他说。 小枝缠着一小卷新的纱布,‘啧’了一声,却不得不承认她开心了不少,“你吃饭没?” 他愣了愣,下意识脱口而出:“吃了……” 小枝手上加大了些力道,在他伤口处按了按,听见那人呲牙声学着他的语调好笑的说:“怎么,我的第一个患者敢在他的医倌面前撒谎?” 方才见他苍白的唇和流血的表现看来就知道不仅是受伤,伤口并不深,能这么苍白无力还有部分原因是体力不支。 祁怀晏尴尬地收了收笑容,低下头小声说:“……没有。” 她咬唇,拿起从慎平老头那带来的烤红薯,还带着些许余温,“真实的,快吃吧快吃吧。”她故作生气的将红薯丢进他怀里。 祁怀晏看着这个冰天雪地里突然冒出的热红薯,瞪大了眼睛,她到底是从哪拿出来的?却在瞥见少女执着的眼神时默默收回目光,撕开皱巴巴的红薯外皮。 里面的芯还是热的,甜丝丝的。 “我说你……你到底是干嘛去了啊。怎么弄得一身伤,老实说,不会是真的偷东西被打了吧?”小枝疑惑的问,她还是好奇这人的来路,平白无故怎么会有人下这么重的手? “我自见你便觉得你不是寻常混迹街巷之人,”小枝接着说。 他穿着的衣袍虽谈不上多么华贵万分,但却绝非粗制,“我想以你的身手,定不似寻常之人,每每见你经不知道在和什么样的男子相处。”她蹙眉。 祁怀晏则是开开心心的吃着手中的吃食,心无旁骛却又似深不可测,叫人捉摸不清他一副坏笑死皮赖脸的外表下到底想的有几尺深。 见他半晌没有回复,小枝舔舔唇,没头没尾的出现的人,即便不是个坏人,她也没那么多耐心云里雾里的陪这人玩闹。 “其实吧,我也不是逼你,但我实在是好奇你的身份,你说若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神偷,又怎么会常常挂着一身伤,当然,普通小偷被发现自是有可能,可你不一样,哼哼你别暗自高兴我可不是在夸你……” 她见自己说着那人扬起一抹自得的笑,忙急着打消他的沾沾自喜。 “若是你真不想说的话……” “可以不说?”祁怀晏咽下口中的蜜薯,眉眼里含着几分期待。 “……不能。” “……” 她顿了顿,好言好语的说:“或者咱们也可以这么着,”她扭过脸,佯装好性子的样子,缓缓吐出几个字:“明天说。” 他看着女孩笑眯眯地说完,一言未发,不慌不忙的咬着红薯皮上烤得焦甜的部分,缩了缩肩膀,片刻后绽开一个笑,“或许后天?”他小心翼翼地说。 虞小枝怒了,再也装不下去的好脾气令她扬起手,“得寸进尺?还是我脾气太好了?” 他忙赔上一个笑,“不不不,真的,就是这事儿吧,挺严肃。” 她挑眉,不就是说几句话的事吗,她又不能吃了他。 “后天,后天傍晚就在桃花树下,不见不散。”说罢,她起身拍拍身上沾着的雪,收拾好书本便欲回府,倘若再不回去,怕是天要蒙蒙的生雾了。 她看着原处已不似来时清晰,料想到近几天灰蒙蒙的天气,心下不免猜测。 “我送你回去吧。”祁怀晏说着便要站起来,一个红薯下肚,他残存的苍白也恢复了不少,“这么晚,你一人回城我……” 小枝回眸,“别别别,若是被我府周围的人见了,恐惹出什么事来。况且你的血刚止住,要是再撕裂,我岂不是还要重新包扎?”她想道上次晚归被梨酒数落,年节时分院落人晚睡也是常有的,人人都睡得浅。 “那……你下山时小心别踩了冰。”祁怀晏说。 看着虞小枝提着斗篷边缘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时他才想起来,冲她离去的方向说:“谢谢……” 语罢,他猜测她已然走得有些距离,便起身在后面远远的跟着。 这身伤远远伤及不到他分毫,若是十几年来自己没受过点伤,又怎么能独立长这么大? 今日他在霖州检关道上按例行事时,碰上那波上次被他狠揍过的人不知从哪听得他们寒山会出手,竟派了几十人埋伏,争斗时才发现这伙人目的不是商马,而是他。 即便他身手了得,九人打那六十多人却还是有些力不从心,他的右肩被悍匪首领偷袭,幸得及时发现,扳回一局。 受了伤,他出来的急,一天没吃饭,此时能感受到自己有些透支。 手下的兄弟们打散在林中各自回去,他摇摇晃晃,脸色苍白间莫名的想去那棵桃花树下看看,明知道这个时辰她定是不在的,又至年关,她横竖不应该在啊…… 可他依稀看见那棵树影下却是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他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想法就是…… 以后要是能常常做这种梦就好了。 祁怀晏静悄悄的走在她身后,保持着能看见一个背影的距离,不远不近的跟着。 霖州街上的积雪比山上少些,街道边高悬着米黄的灯笼,火光绰约,明灭可见。 小姑娘蹦蹦哒哒地在前走,他眸光柔和,漆黑的发高高的挽成发髻,一支明玉发簪从发间穿过,挺拔卓尔,若你借着月光瞥见少年昂首那一刹,但见神采飞扬。 女孩探头四处打探,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护着的人,心里还沾沾自喜,白日的不愉快已然全部消散。 祁怀晏看着她熟练的翻窗进虞府,他不禁抿唇笑了笑。 还说他整日神出鬼没翻来跃去?眼下她翻窗翻得不比他差多少,身形利索的不像个传统意义上的大家闺秀。 他在虞府院外的阴暗处站立片刻,直到天际泛出鱼肚白,他见她院里的灯盏暗了下来才放心离去。 晚墨山一脉山野幽深处, 那块飘逸俊朗的“寒山”木匾下,不时传来喃喃声响。 “咱们人都到齐了?可以开饭了吧!”一个小麦肤色,体格健壮蓄着黑胡子的男人一条腿翘着,向偌大的屋内一角嚷嚷道。 “对啊对啊,咱们可饿了一天了。今儿杀的爽快,可得加几笼好肉!“另一个将一把弯月大刀刀擦得锃亮的短发男子附和。 “那今儿就把上回买来的上好腊肉给兄弟们切了!“ 剩余几人纷纷叫好,有的身上挂着伤,脸上的激动神情难掩。 明晃晃的灯烛旁,始终一言未发的披发男子冷冷的坐在一旁,手中握着一卷古老的竹简。 握着竹简的手骨节分明,同祁怀晏玉一般的白润不同,这人的肤白更加清冷,似一樽冰凉的瓷器。 淡青衣衫流水般落地,披散的黑发柔顺的从颈间滑落,衬得他肤色更加冷白,眉眼锐利似冰中淬出的冷剑,专注地凝视手里的文字。 他听着众人对肉的二十种做法,觉得挺逗,不到十个人能想出那么多种,还样样不重复。 而后他在一片喧闹声中淡淡开口:“老大还没回来,你们便如此计划了。” “司喻,那你想吃咋做的肉?”擦刀男口水快留下来。 那黑胡子却是忽然想起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你刚才说,老大没回来?”他一急,放下翘着的腿,站起来四处张望:“在哪呢,去哪了?” 被称作司喻的男子摇头笑了笑,手握着竹简的力道不减,“你们也真是心大。下午林中分散后就没见着人影了罢。” “都怪你,傻大个,净想着吃肉,老大都能忘!老大没回来吃啥肉?”另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对黑胡子说。 黑胡子急了,“是啊是啊老大不回来我竟然还想着吃肉,呜呜。” 他的个头比寻常挺拔的男子还要高出半个脑袋,竟委屈的谴责起自己,在门口张望,又多燃了两支院子明亮的火把。 司喻眉眼处染上一抹淡淡的笑意,不多时,门口传来一阵熙攘。 “嗷嗷嗷,老大你可算回来了。哎,你肩上怎么有纱布……” 司喻闻言,他意外地抬眸,握着竹简的手松了松,心里疑惑。 “好香啊,老镜做了什么好吃的?”祁怀晏拨开黑胡子担忧的手,朝他笑了笑。 “肉,晶莹剔透的腊肉,这不年节儿了,老镜说做点好吃的。” 祁怀晏闻声轻笑,手毫不留情的拍了黑胡子圆溜溜的脑袋一下,“分明是你们嘴馋,还埋怨老镜。” 闻声从炊房跑出来一个少年,腰间系着染上柴烟的围裙,少年瘦弱黝黑,便是他们口中的老镜。 看见受了伤的祁怀晏,忙扬了扬勺子,“老大可算回来了,歇会开饭了。” 老镜,约莫十四五岁,人小鬼大,在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里不愿承认自己是最小的那个,非缠着几个人叫自己用“老“称自己,又因着浑身黝黑被大伙戏称“从他脸上能照出自己的样子。” 祁怀晏颔首,走进大厅看见一如往常端坐,收拾整齐的司喻,若不是亲眼见到他在争斗中厮杀的样子还真无法想象他是这里的二把手。 司喻,擅用暗器,常年握着一把泛着冷锋的折扇和多变的竹简。 发丝未动,敌者落红。出了名的优雅杀手,嘴角却从不见笑,后进来的几个兄弟一开始皆对他疏离,淡淡生了几分惧意。 日子长了,相处后竟发现这人看起来阴柔狠厉,实则是个细心敏锐的,就是不这样的人到底是如何和祁怀晏这号人处到一起的。 祁怀晏手毫无顾忌的搭在他肩头,笑嘻嘻地说:“阿喻又换了本新的?最近变勤快了啊。” 司喻嘴角抽了抽,扭过头正对上祁怀晏那张常常不正经的脸,眉梢扬了扬,视线最终落在他肩膀处那圈白色纱布,他放下竹简,转身定定地看着他,不染一丝情绪的双眸依稀涌动着无奈的色彩,道: “你还是去见她了?” 寒山寨(三) 祁怀晏瞪大了眼,扬起一抹玩味的笑:“你猜?” 端坐的青衫男子不轻不淡的拾起自己的竹简,面色看不出一丝情绪,而后缓缓说,“反正天天念着人家的是你,不是我。” 祁怀晏脸上染上一丝绯色,不露痕迹地向他后背拍了一下,“好啊阿喻,现在竟轮到你调侃我了。” 几年前祁怀晏刚认识司喻时,仗着他孤僻不爱说话没少招惹他。 本是不重的一下,他却听司喻轻轻一震,传来一阵闷哼声。祁怀晏皱皱眉,心下觉得他并未用力,便问道:“你受伤了?“ 司喻没有答话,未曾理他,视线淡淡的落在密密麻麻的字上。 “啧,你就逞强,非得哪天真伤了你还忍着!”祁怀晏没好气的甩下一句,扬了扬手走回自己房间。 司喻垂眸,半晌,桌上丢下一包药。 他抬头看见留下药的黑胡子,那人不明不白地皱眉,“有个人叫我把这个给你。” 黑胡子顿了顿,粗黑的眉毛好奇地皱在一起,“嘿,你怎么了,要这些干啥?” 司喻抬起头,没有答话,反而问道:“老大让你送来的?” 黑胡子连忙摆摆手,磕磕巴巴的说:“没,没,老大说别告诉你给药的人是谁,就说让我告诉你不是他给你的。”语毕,他两条胳膊尴尬地举在半空,司喻无语地抿唇。 黑胡子听闻厨房肉做好了,一溜烟便走了,他望向二楼祁怀晏的房间,眯了眯眼。而后看着桌子角上的一包药,凝神不语。 祁怀晏靠窗,影子被初升的微末朝阳斜斜地映在地面上,视线落在树木丛生的晚墨山某一处,琥珀色眼眸若将太阳放在眼里,泛着晶莹的光泽,这是一双极好看的眉眼。 “叩叩”房门轻响。 “进来。” 祁怀晏并未回身,依然定定地靠在墙边,感受到那抹气息后说:“怎么样,自己处理了吗?” 来者青衫整齐,抱臂而立。“下次给药不能直接点?” 怀晏挑眉,调笑道:“什么啊。” 那人并不想和他过多拉扯,随意的拉开椅子,款款而坐,望着桌上细长精致的某物,启唇:“老大,我叫你一声老大,也算是不枉你当年之恩。” 祁怀晏闭上眼,趋于昏暗的房间难掩他的神采奕奕。 他冷白的指尖触上那木制长签顶端,说“虽与我无关,但你要拿捏好分寸。莫要忘了,她是谁,你又是谁。” 木签上盛开着一朵金线走边的桃花。 窗边那人只静静靠着,良久,久到整个人都像是融进空气中,才叹了口气,轻轻吐出一句笃定的话来。 “我从没为我的选择后悔过,司喻。” …… 若说近些日子霖州城没有骚动,她是不承认的,若说这骚动是什么,她心下是明了的。 霖州市坊再度有了一则新鲜传闻: 一神秘女子将花店风韵犹存的那位老板娘医坏了,幸得医倌及时赶到,才救回一条人命,人也不足三日便全然缓回神来。 她心里蛮不是滋味,只觉嗓子发干,无法反驳,无可反驳。 仅仅两日,城中便把那日的事传开了,不过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当事的少女长的何许摸样。 她思虑飘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竟不知不觉走到州衙附近的空地。 她低着头思索着自己哪里做的不对,料想那日自称慎平的奇怪老头的反应也不像是她配错了。 不知为何,她莫名的觉得那住在满是草药的木屋里的老人是懂些医术的,还莫名的有几分深不可测,叫人有种不由分说地想要相信他,若细问为什么,应是直觉。 思绪神游,她眼前忽然多了一高一矮的身影。 她没敢抬头,喉咙不自觉吞咽,好熟悉的感觉,不用多想她便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 她怎么就没看着点路!明明知道自己又犯了事,竟还走州衙这边来了! 她叹了口气,一狠心,骤然抬起头,面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扬起一抹灿烂的笑,眼睛弯弯的看向面前的二人,“老秦、阿龙,好久不见啊!” 面前两人脸上挂着一言难尽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橘色衣服的姑娘,这丫头就没别的衣服了? 数月前春市那阵,总有一个戴白纱的蒙面少女隔三岔五来敲州衙的门,说被人偷了荷包。细问贼人样貌却支支吾吾说不清。他们权当是戏耍他们取乐,后来他们被她烦的要命,干脆避而不见。 矮的那个先开口了:“你真以为我们想看见你呢?” 少女嘿嘿一笑:“那我现在就走,咱们回见?”想了想,她觉得哪里不太对劲,飞速道:“别,别见了。” 高个子发话道:“以为我们来找你玩的?” 她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哈,哈哈可不是。不不不是,我没想,这不是一年没见你俩了吗?来给你们……” 她神色流转,接着说:“号个脉?” 矮个子说:“得嘞。那你帮我看看我媳妇能生个男孩还是女孩啊。”说着便要伸出自己的左胳膊,立马被高个子用手打了一下。 他结结巴巴地说:“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这不是审问呢吗!”又转眼看向窃笑的虞小枝,“你何时学会这些东西了?不知道……”他忽地停下来,瞄了瞄周遭,转而放轻声音朝她说道:“不知道我朝女子是……” 虞小枝满不在乎的答道:“知道,但那全然是先皇时候的规矩,何况并未成文,早在新帝登基那年起便不再有效,我如此又有何……” 那一‘妨’字还没说出来,便被矮个子的阿龙叫停了。 “慢着慢着,就算有些许道理,可你那日在花店闹出的动乱,可又是怎么回事?有医倌教你?” 小枝摇摇头,默默说道:“没有……” 高个子的急了,“没人教你谁给的胆子?竟有胆子擅自给人用药去!幸亏医倌赶得及时,否则若是惹出人命,你可如何都是抵不了的了。”他抱怨般看着橘黄色衣裙的女孩。 虞小枝一听也急了,连忙解释道:“不老秦你听我说,那老板娘只是过劳,原只是休养吃几味药便……” “行了行了,小橘,真不是我说你,不要那么莽撞了。你说你又没医倌先生教导,不知你怎么想的。如今你在城中惹出流言蜚语,定是要记录在册给个交代的。走吧,进来随我们做个录。”阿龙也缩回手叫她。 虞小枝自知理亏,垂下头跟上去。 她望着眼前许久未见的州衙,森严肃穆一如往常。 里面飞进个鸟都得先封上嘴再放行的劲儿让她觉得十分不自在。 正在他们三人刚走进去,大门还未完全阖严时,透过门缝可见一个慌慌张张的长者。定睛一看正是那日接替虞小枝后来的医倌。 “官爷——您听小人说一嘴,这姑娘并非恶人啊!”他人尚未露出全部面貌,声音倒是响彻州衙。 前面的三人齐齐停下脚步,虞小枝也歪了歪头,疑惑的看着来人。 老秦和阿龙二人更是将门微微开的更大几许,好叫那身素衣的医倌进来。 “感谢二位官爷,这,这丫头并无罪呀。小人听街中议论纷纷,心里惴惴不安,反复思量了好久,今日路过州衙,看见这丫头被抓来,这才忙上前,才亏得没误了时辰。” 老秦闻讯皱起眉头,额头上那卷不服管的鬓角也一翘一翘的,问道:“您为何惴惴不安?” 他长叹一口气,“城人皆传那日是这孩子误诊了,可老朽心里清楚,若非那日这丫头先用安神静气露提起老板娘的神气,她定是不会三日就好完全的。”语毕,他拱手朝着橘黄色衣裙的少女弯腰做了个揖。 他看着虞小枝吃惊的神色和两位衙役不解的眼神,继续道:“医堂中并不售卖此药,须得亲手配置,虽说药材并不难得,药效也是极好的,可因配置流程十分繁杂,也鲜少有人乐意配置。” 他顿了顿,看着小枝,问出自那日就困结在心的问题,“这是你自己制的?“ 她点点头。 医倌透过长长的胡子笑道,“官爷,您这下可知晓,此女并无罪,还请您别误了一棵好苗子。小人便先告辞了。” 早已听呆的二人愣在原地,眼中满是质疑地回想着方才医倌说的话。 制什么?制药?她? 而另一侧早喜笑颜开的虞小枝一下跳起来,像被注入灵泉的冰草,瞬间变得灵气可爱。 “这下我便不必再去做那劳什子笔录了吧?那,小的先告辞。”她蹦蹦跳跳的从那暗沉的大门里跑到州衙外,挥挥手对那两个带愣在原地的一高一矮说: “老秦!阿龙!咱以后最好还是少见啊。”她朝那州衙笑了笑,而后回身跑走。周身的衣裙被带起来的风轻柔的扬起,恰似一幕灵动活泼的朝霞,弥漫在身后的行之所致的一小片道路上。 两人刚从方才变幻快速的场景里回过神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最好下次见的时候她别再穿橘黄色衣服了…… 虞小枝兴高采烈地直奔一个地方,她脑子里只留下一个念头,那副药,她并未用错!这样说来,她这便是第一次医好了个病人? 思考之中不经意间走至东铺,想入非非之际被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引得她停下脚步。 寒山寨(三) “小枝姐姐!” 她倏地转眸,看向声音的来源,街角处站着一个瘦弱的男孩,手里捧着一捧新鲜菜叶,俨然一副刚从市场回来的样子。 虞小枝走上前,“小铃铛?你怎么在这。” 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小枝姐姐,我爹叫我请你来家里吃饭,但我总怕惊扰了你。你家府门口的小厮好凶……我不敢去,想着你总是来东市这头,便餐餐饭前都在此等等你,果真儿碰到你了。”他笑弯了眼睛,对着她道。 她一脸无奈,看着眼前这个小心翼翼捧着菜的孩子,心底有些触动,“你每日都在此等我?” 他垂下脑袋,头上的发干净整齐的扎成发髻,有些不好意思地捏捏手上的菜。 虞小枝见状,抿唇一笑,说:“好啦,若是再捏下去,菜就成团了,我们还吃什么?”她笑吟吟地拉上他叫他带路。 小铃铛听闻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小跑着带着她向最东边的一处简陋的小房子走去,当房子进入他们视线时,他握着菜却觉得十分窘迫。 他的家实在是……太简陋了,通院不过两间,说是院儿不过是仅有的两个屋子间的狭窄通路罢了。 他暗自咬咬唇,不自在的偷偷望了一眼虞小枝的神情,却在见她依旧笑靥生花的样子定了定心,不自觉攥了攥她软软的手,说:“小枝姐姐,你别,别嫌。我爹做饭可好吃了。” 她点点头,吸吸鼻子,似是已经闻到香味了,心下有些激动,“有一股糖油糍粑的味道。” 小铃铛听得此言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嘴角咧的大大的,对她说:“我爹做的黑糖糍粑,他若知道小枝姐姐来了定会开心的,说不定一高兴还会多炸几块糕吃呢。” 交谈间,两人推开窄小的木门,一阵清爽香甜的味道扑鼻而来。 “爹,你肯定猜不到我今天碰见谁了!”小铃铛笑嘻嘻的放下青菜,冲进那方小小的厨房,雀跃着和一个弓着身子十分单薄瘦弱的背影说。 那男人放下手中的筷子,笑道:“你呀,总这么忙手忙脚,当心把油锅掀翻了,咱们和虞姑娘可就没得吃了。” 说罢,他忙借着张罗起来,拿过小铃铛刚买回的青菜,又从柜子里拎了条大肥鱼和一条嫩肉,操起刀便欲加菜。 虞小枝见状,忙叫他不要如此客气。他们就三个人,多做这样多的菜实在吃不完。 “欸,爹你怎么知道小枝姐姐来了?”小铃铛想着即将丰富的菜肴,心里不自觉雀跃几分,端起热腾腾的糖糕凑到小枝眼前。 “看你那副样子爹还能不知道?再说咱们家平日里也没人来拜访,除了那些……” “爹!”小铃铛听到某处,提高音量打断了他的话,头狠狠地低下去。 空气中一时间只剩下油锅偶然蹦进几滴水珠产生的呲呲啦啦的热油声。 小枝听着他们说话,适才并未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现下却被狭小空间内的气氛弄得疑惑不已。 男人却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见了小枝忙想招呼,却忽然想到自己方才干活的双手并不那样干净,便又局促的撩起手巾,一时间竟分不清主次。 少女则是扬起笑,“伯伯您好,上次尝过您做的糕点,真的很好吃,手艺简直没得说。”她笑弯了眼。 小铃铛闻声也喜滋滋的,男人松了口气,“不嫌弃便好,想请你来很久了,这厨房地方小,你们先去隔壁坐坐,吃些糖糕,这边很快便好了。”他手交错着在衣襟处摩挲着。 这时小枝才注意到她们呆着的厨房站下她们以后便没什么多余的地方了,而他说的隔壁也只是一个能放下两张床稍大一些的会客房罢了。 小枝走进仅有的两间屋子的另一间,从外观上看着这宅子虽小,里面却是收拾的十分齐整,年岁已久的木头柜子上一尘不染,连小小的院子里也规划的整齐,划分了一小片种菜的田地。 “小枝姐姐你坐,坐下尝尝刚出锅的糖糕,这东西只有刚出锅的时候淋上糖才是好吃的,可莫要等它被糖汁浸了,不然就又油又腻的。”小铃铛拿出两支筷子递给她,示意她尝尝。 不愧是曾经开过糕饼铺子的,糖度掌握的恰到好处,酥脆的壳被浅浅的糖汁糊住,二者配合精妙。 看虞小枝吃得香,小铃铛也操起筷子夹起来,两人吃了一半,他父亲端着三道新鲜出炉的菜肴上桌,一边招呼他们多吃别客气。 “上次我生病的时候真的太感谢你了。”男人感激的对虞小枝说。 她笑了笑:“您别这么说,应该的。换做别人也会这样做的。” 小铃铛咬着油香的糍粑,吃的十分快乐,嘴里嚼着甜糯的糕含糊不清的说:“是啊是啊,那天请医倌的时候小枝姐姐跑的可快啦。” 她尴尬地挠挠头,自己跑得快每每都是因为自己被州衙小哥盯上,“犯了事”的人可不得跑的快点! 她轻声咳了咳,不自然的低头一味的吃着桌面上虽谈不上奢华但十分精致菜肴,显然是这个家庭的最高规格,觉得这个老伯也太会做菜了。 “伯伯,我记得曾经听小铃铛说过您开过铺子,有没有想过再重新开一次呢?您手艺这么好,实在是太浪费啦。” 男人听后默默放下碗筷,低头沉思。却又摇了摇头:“不行啊孩子,若是放在以前兴许还有些希望,可眼下那群人……” 他别扭的咳嗽了几声,连小铃铛也不似刚才一般高兴,整个脸埋在碗里扒拉饭粒。 他继续道:“那群人若是继续上门来闹,只怕我们就承受不了了。” 虞小枝垂眸,思考着“这群人”是谁? 难不成是曾经传的那些上门找事的富商? 小铃铛颤抖着肩膀,嘴上却是在嚼米饭的空隙淡淡地吐出一句:“若是再来我就打飞他们。” “为何不去报官呢?你们一没主动招惹,二没做乱纪之事,官家岂能不管?”小枝疑惑道。 男人摇摇头,“没用的,官衙毕竟不可只管我们一家,整个霖州那样大,即便管也是管不过来的。” “可……” “走了以后……”小铃铛开口,“他们走了以后那群人又会再来,打的更重。” 待饭毕,小枝再次道谢后,她刚抬脚走出不过半条街。便听见后方刚才走过的地方有一阵吵闹声,片刻,心下还是隐隐的不放心,便又再度折回去。 只见刚才还满目和善的男人被打的浑身是伤,伴着多处淤青倒在内屋的门槛边上,小铃铛揉着泪眼也浑身是伤的半跪在他旁边,一声声唤着他父亲。 虞小枝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不过半个时辰,她才离开半个时辰! 不久前, 那本就陈旧的木门是被踹开的,一道粗犷的声音打破院内的宁静:“老东西,欠我们的钱呢?拿来!” 小铃铛本能的用瘦小的身躯抵挡在院里那个庞大的身躯前,唇紧紧抿着,眼神里是不可掩饰的恨意。 富态的男人脖子上戴着油润的珠子,双臂简直比小铃铛的腿还要粗,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弱小男孩,充满了不屑。 “怎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起开!”他粗鲁的正欲上手,小铃铛顺着他伸出的左臂狠狠的咬了一口。 那人吃痛的一巴掌拍在小铃铛头顶,一把将他甩开。 这套动作下来,他才看清这人身后跟着的三两同样凶神恶煞的男人,有些手上还操着木棍。心下了然,这些人定是那伙常来找茬的富商一伙。 小铃铛父亲颤抖着说:“我何时欠你们钱了,曾经的银子也全都还干净了,连你们说的什么……利息都还的一干二净。为何还要血口喷人纠缠不清。” 方才被甩到院子墙角的小铃铛也站起身,顾不得身上被擦破的衣服,吼道:“我们都说过很多次了,你凭什么拿着那张凭条几次三番来逼我们!钱早就悉数还清了,糕饼铺子也被你们砸了,还想怎样啊!” 孩童带着微弱哭腔的嗓音难掩怒火,奈何身形差距,他敌不过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 起初他们曾因为母亲的病向这富商邻里借了钱,后来也如约还上了。 却不想,这富商邻居却是个阴险小人,看小铃铛一家的糕饼铺子生意火爆势头胜过他们家,便凭着他们对契约懵懂不知,一再变本加厉让他们还利息,若是给不上钱就打人,最后连铺面都抢走了。 世间哪还有这样的道理? 小铃铛怒火中烧,却只能一遍遍的被壮实的富商打倒,那人似是厌了,不耐烦的说:“当初说的利息还差得远呢,钱、命,今儿抵一个吧。” 见男人不为所动,却不知是他们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了,便招呼着兄弟上手了。 虞小枝听后气不过,思量着事发不久,他们那群人应是走不了多远,便匆匆拿了几枚银子叫小铃铛快些去请医倌,而后她绕过矮矮的木头桌子冲出院门。 果然很快便追上他们,她狠狠瞧着那人的背影皱眉道:“站住!平白无故打了人便想逃?” 富商活动着筋骨,疑惑的转身,看见了这个娇小的少女,嗤笑出来:“你是那家子穷酸来平冤的?” “既你说他们欠了你钱,那你便把凭证拿来。无凭无据来要钱,从未听过世上有这样的道理。” 她抱臂,镇定地对那人说。 后面一个掂量着木棍子的人结结巴巴的说:“要,要凭据,我,我我们家老大已,已经拿过很多次。也,也不稀得这一次。” “凭据?你谁啊?丫头片子别来瞎掺和!”凶神恶煞的领头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 虞小枝眯了眯眼,缓缓走近,“大哥,你没有凭据来要个条子钱啊?”她顿了顿,脚步放的轻缓,在他周身道: “说你不懂道行都是便宜你,钱命抵一样是吧?那你便都抵了吧。” 说这话的虞小枝心里紧张地要死,面子上不能丢是她一直坚持的惯例。虚张声势谁不会,大不了就和他拼了。 说罢她撩起袖子,那几人却根本不屑于和她打斗,且不说虞小枝势单力薄,那几人扬起几根棍子便把她抡的满身是伤。 她不会武功,打架斗殴的事小时候倒是瞒着父母偷偷干过不少次,挨过几棍子后凭着几下子乱法倒也把几个小弟打的连连嚎叫。 却仍难以少胜多,也便没看见身后悄悄竖起来的一根木棍…… “啊!” 寒山寨(五) 她闭上眼睛,双臂挡在眼前。 一声闷棍正中某小弟身后的一位,虞小枝原已经闭上眼睛,思量着这一棍子得落在何处,没成想竟是打他们自己人的…… 兴许是打量她还是个女孩,这一棍子挥的力气并不大,挨打的那人却仍是一个踉跄,撞到了虞小枝。 他本是想上手,却没想到同伙欲挥棒,便意外的结结实实替她挨了这一棍子。 小枝倒成了看戏的,但挨棍子那人却是实打实的把她震得猛地一个绊倒在地上。 她愣了,什么情况?内讧? 无论再如何说,她也还是个势单力薄的女孩儿。被推倒却无大碍,擦破了点皮罢了。她的双臂抵在坚硬粗粝的石地上。 那群人似是瞧她没爬起来,挨打的又正爬起来想向甩棍子的讨个公道,众人便也没再难为她,好似忘了她一般。 虞小枝看呆了,怒火却尚未平息。便欲起身适才擦破了的衣服此时显得十分狼狈。 她拿什么和那群无赖拼?不过是仗着嘴硬,纵使心里再过愤愤不已,然没有足够的筹码,终究败落人下。 富商瞧着没反应的虞小枝正欲再说什么嘲讽她,却恰是此时身后传来一阵闷哼,不久前的吵闹声却骤然归于平静。 那声音将他刚吐出来的字音遮掩住,令他忍不住惊诧地回头望去。 却在看清身后发生什么的那一刹那惊惧地瞪大了眼睛。 一袭明蓝色的影子将方才耀武扬威的几个拿着木棍子的男人全部撂倒,手中结实的握着着小弟手里那柄结实的木棍子,驻在地上不时地轻点着,阴翳笼罩。 虞小枝自是感受到这不寻常的动静,被打的猛烈咳嗽起来,她昂首抬眸,便见到那个不远处颀长的身影,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心里安心了一分,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到。 祁怀晏方才听见巷口似是有打斗声,原是心里好奇来瞧瞧何人白日闹出如此动静,没成想,走过来见到的竟然是她半跪倒在地上的摸样! 富商愣愣的看着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还把他全部小弟都打倒的男人,肥胖的身躯不自觉地往后撤了一步,嘴里吞吞吐吐地,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你你……” “闭嘴。”干脆利落。 祁怀晏歪歪头,望向地上的虞小枝,神色不自觉柔和些许,再看向富商庞大的身躯时,连眼神都不自觉染上比方才更为浓重的厌恶。 祁怀晏不由得想,原来真的有人看了一眼便叫人生厌。 他扬起木棍,长长的棍柄直指富商,甚至棍子末端只差一毫变能直接戳到富商的鼻子。 他冷冰冰的启唇:“他们怎么欺负你了?”视线却死死的盯住富商通红恼怒的小眼睛。 虞小枝眨眨眼,他是在问她? 意识回来后,她下意识摇摇头,却在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后,眼珠一转,“他们拿可大一根棍子打我!后背还疼着呢。” 她轻咬下唇,作楚楚可怜状,想到什么又立马补了一句:“哦对了,他们还欺负小铃铛的爹,你是不知道啊,打的可惨了,饭还没收回厨房呢!”说罢,她顺势故作委屈的低下头。 祁怀晏,你小子最好识相点。 虞小枝被碎发掩住的未被任何人察觉到色彩的眸子里是这样说的。 少年不管不顾,听闻姑娘的话,眼中泛起怒意,“棍子?” 他晃了晃手中的物件,提臂一甩,坚硬的木棍狠狠打在富商敦实的后背上,他没反应过来,被打的闷哼。随后正欲快步反击,却又被祁怀晏收回的棍子一个震手打的连连后退。 而后节奏便快了起来,他游刃有余的动作每一下都直戳他的弱处,被打的人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一棍子敲在他脑后,富商整个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虞小枝又看呆了,喉咙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世上怎有人连挥一根破棍子都那么帅啊。 他扔下棍子,似是多碰一下都嫌,转而眉头微蹙地走到她面前,“小鱼儿,后背还疼不疼,还有别的地方受伤了吗?” 她不自然的眨了眨眼,觉得今日的祁怀晏有些不同。 她正欲说什么,他眼神一凛,“胳膊上,蹭破了。” 她拢起破开的一小角衣袖,红着脸推开他,一边起身一边说:“没事没事,我是谁啊。未来的名医啊,就这点擦伤……”她不在意的说。 祁怀晏凝视着她,正准备说点什么,远方却传来异样的声音。 “爹!爹!“窄小的巷子里,方才半敞开的那间破败的小屋传来撕心裂肺的声响,小枝猛地回头,心下大叫不好,脸颊上也浮上几分忧色。 见少女离开,祁怀晏余光瞥了一眼地上满脸横肉晕死过去的富商一伙,没留一丝多余的表情,便追随少女而去了。 这位无赖至极的富商从小是个富三代,顽劣的谁也管不住,无论闯下什么滔天大祸也知道家人会用钱了事。手里竟还有几条人命,都是最终都赔过钱解决了。 长到现在几十岁的年纪依然随性而为,觉得那些人平白得了钱,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这样的人,倒也活该落得这个下场。 很久前,他发觉被欺侮的小铃铛一家时,曾偷偷潜进来给小铃铛留下一包银锭。那日他好似见到过这家伙的背影。 当时就觉得这人的影子讨厌,没想到本人比当时隐约感受到的更令人生厌啊。 待虞小枝跑回那间小小的宅子时,见到的就是拽着医倌急匆匆跑回来跪倒在地上的小铃铛和不断被他摇晃的,伤痕累累倒在地上昏迷的男人。 医倌面色凝重的放下箱子,在小铃铛的催促下不耐的查看男人的脉象、眼睑等。虞小枝焦灼不安的等在一旁,她心里不可诉的产生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却念念的希望这是假的。 “这……”医倌刚吐出一个字音,他们便急急的注视着他,等待着后文。 那医倌沉重的皱眉,摇摇头却是说出了一句让他们忧心的话:“令尊往日也受过一定程度的伤,原本伤口便未恢复完全,现下又叠加了更加严重的伤口,恐怕……” “不可能!”一道女生打断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刚赶来的祁怀晏尚未进门便听见她的这句话,随即就看见了虞小枝颤抖的攥紧了拳头对医倌大吼的样子。 “有什么办法,什么药也可以,我去找,我可以去找。”不知是想到什么,她的话音变得破碎不堪,像是稀薄的玻璃纸,只堪堪维系才成了一句完整的话。 年长的医倌被吓了一跳,看着这个女孩,若是被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地上倒着的是她的父亲。 祁怀晏随意地斜倚在吱呀作响的木门边,只嘴角挂着一抹熟悉的浅笑,好似对院内的一切都不关心的样子。 小铃铛咬紧下唇,眼眶浸满泪水,似是很难才忍住没让它们掉下来,却在听见虞小枝这几句不知从何而来的话那一瞬间尽数掉落。 “小枝姐姐……” 医倌看着她说:“沉息香。” “一炷香内,若是有此药,兴许还有法子,但最多只能吊月余的命了。何况……”他顿了顿,似是已经放弃了,闭目润了润发涩的眼睛,继续说道:“你怎可能弄来此物?” 后半句话说完,他再度睁开眼时,那个少女已无踪影,消失的悄无声息。 “人呢?”徒留医倌茫然喃喃。 方才跑出去的少女同祁怀晏擦肩而过,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过问,视线仅仅短暂的停留在小臂的擦伤上,却也没多说什么,或许只是因为他对她的全然信任。 夺门而出的虞小枝的一腔热血在跑至吵嚷的街头时迅速冷却,她太明白鲁莽行事招来的后果,小铃铛的父亲是等不了太久的。 她停下来,头脑却是格外清醒,人群熙熙攘攘,她的喘息声在她脑海里回响,格外清晰。 沉息香…… 她记得她曾经在其中一本医书上见过,具体配法并无记载,只浅浅绘了几笔大致形态及色味。 “微苦,味浓,熬煮时会散发出若有似无的奇特香味。”她轻轻说出书上记载的那一句话。 虞小枝向来对这些药物的配方和特征十分敏感,这沉息香是她偶然在一本残页里翻到的。 那是一页手写旧文,不知是何人所作,折成一方小片夹在她众多医书里最特殊的一本里,之所以说特别,是因为那全本都是手写而成,或者可以说是一本手记。 许是岁月久远,那张夹在里面记录了沉息香的纸张边缘已然泛黄,但字迹即使模糊却依然可见,她并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写成的。 “香味啊……”她微微蹙眉,绞尽脑汁回想着小小一方纸上的内容,“纸上是不是还写着里面掺杂了一丝辛气?”越说越觉得这样的东西好像在哪里闻到过类似的。 是哪里呢? 不经意间,她的余光停留在远方的淡影绰约的山峦,如麻的思绪骤然清晰。转而向那个地方头也不回的跑去。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如果她没猜错…… 那就是沉息香的味道! 寒山寨(六) 约莫半柱香前的小宅院内, 小铃铛近乎绝望的跪伏在父亲身边,“只要小枝姐姐能找来那个香,我父亲就能有救吗,医倌伯伯?” 被叫名字的医倌此时正静静的处理他身上的伤,说:“不能说完全有救,我方才也说过了,沉息香最多只能吊命,不能彻底治好。” “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他泫然欲泣。 医倌叹了口气,“若是真能找来沉息香,属实是神了。” 斜靠在门框上的祁怀晏闻声,微微睁开了眼,往他们的方向不轻不淡的瞥了一眼。 “即便连我也没见过那东西的实物,那药没有配方,世上的医倌甚至连它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更别说去配了……” 晚墨山上,虞小枝俯下身子,抬头望向地处荒凉的一隅山峰,大口喘息了一会便再度动脚。 目的地只有一个,或许也只可能有一个——慎平的木屋。 她的鼻子瞒不了她,上次去木屋时闻到的气味不是她所知的其它任何一味药的,结合老人奇怪的动作,便也了了能知。 不多时,那座古朴无奇的木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索性远观时木屋是泛着光亮的,虞小枝长舒了一口气。她轻扣结实的木门,等了片刻,却没有人应。 生怕他又是去采那些奇奇怪怪的药材,眉心不觉间微蹙,她的心跳快的吓人。 山间不时灌来稀薄的穿堂风,她额头的汗水被凉风吹干,指尖爬上寒冷的温度。 “拜托,一定要有人啊。”她喃喃。 仿佛是实在等不及了,“我数到三,再没动静我可就直接进了。“她蜷缩着冰凉的指。 “三……” “没有配方?” 看着小小男孩震惊的神色,医倌老先生擦了把汗,却很难否认。若是想救面前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除过这味传说中的沉息香外,别无他法。 “沉息香源于几十年前的传说,别称转魂香,在我还同师傅学习时听闻一二。由一神人所研制,据说曾有一生息只剩一丝脉搏的人服用此药后竟奇迹般地活过来,实属奇闻。” “那岂不是长身不老药?” 他摇摇头,片刻后接着道:“三个月,只活了三个月。” 他顿了顿,“世间怎有长生不老一说。当时被渲染的似神魔一样,那段时间壁国上下都疯魔般寻找,兴许觉得找到药方便能掌握长生不老之术。世人只听闻将死之人奇迹转生,却何曾关注他续了多久的命啊。又有多少人知道他实际的功效? 后来配置的那人将自己所写的原本藏匿在无人知晓的之地,这阵长生风逐渐随着销声匿迹的人和手稿平息了。兴许他当时没有留下配方是正确的罢。”医倌淡淡道。 “您的意思是,难不成现下世间根本没有此药?” 他面露难色的点了点头,“距当年早已过去了四十年有余,按我师傅所说时日来推算,那时我也尚在襁褓,又或者只是我的师傅那个老顽童编来哄人的故事也说不准。” 小铃铛不忍相信,方才被燃起的希望又逐渐熄灭,“您的意思是说,我父亲没救了吗。”他攥紧了双拳,字音越来越轻,紧紧扣着粗布织的衫。 “若是无今日这般遭遇,专注静养还有希望调养过来,但现下……” 小铃铛牙关紧紧咬住,几乎要震碎牙齿般,“是他们!都是那群人!” 他颤抖着说出口,却忽然转念,再度道:“可小枝姐姐,她又能从哪弄来呢……” 医倌又在医匣子里翻找着,探触着男人的鼻息,静静调舒缓的药物,只是做着他最最本职的事情,面色之间没有一丝波动。 “那是不可能找来的。” 她觉得周身被不带一丝温度的寒风穿透了,满目都是没有感情也没有色彩的风。 她向来不喜没有色彩的东西,连衣饰里也鲜少见素白的纯色。 不知为何,虞小枝现在的头脑如此清晰,却又一遍遍转动着一些现下实在不应思考的东西。 或许是方才推开门一刹那猛然袭来的温暖没有给她僵硬的面色一丝适应的时间,以至于她的目光呆滞的凝视着屋子里的一切。 一样的一盆小火炉,歪斜着的床铺,制到一半不知被何原因困扰而暂停下来的捣药皿,以及宽实长桌上的各色瓶瓶罐罐。 唯独缺了一个人。 她心中的恐惧被放大许多,一时间所有情绪洪水般涌来,覆盖掉那些杂乱的思绪。 她会不会猜想错误,会不会这人只是一个疯老头,会不会那真的只是一个传说,会不会…… 脚步声乍响在呲呲作响的火苗声里,她眼中忽然泛起光亮,充斥着希冀地回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覆盖脚步声的是熟悉的不得了的抱怨。 “哪个没长眼的小混蛋一声不吭闯别人屋子?” 虞小枝挂上急切却不失体面的,她往日常常示人的笑,见着那人后张口便是一句:“慎平老伯,求你救救小铃铛的父亲吧!”她的唇齿喉咙发涩。 风尘仆仆拎着一筐小木柴回来的老人皱着眉,这丫头连珠炮般的什么“铃儿”他一句也没听懂。 缓过神来却将嘴撇得老高,“臭丫头!你闲的没事跑我宅里瞎闹腾什么?”他放下柴。 虞小枝以为他被风声扰的没听清,放缓了些语速,伴着他打理柴火的动作里又重复了一边。 “救人?你特意跑来我这,别是疯魔了,净说些我不懂的话,我可不记得我曾告诉过你我会救人。”他顿了顿,不在意的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 随后自己也倒了一杯,“我瞧着你倒像会救人的样儿。”他掐起水杯,猛灌了一口,放下杯子说道。 虞小枝听了,看着他毫不在意的言语,以为自己的话莫不是被当成玩笑,便也急了。 “你,臭老头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和你开玩笑啊。”他起身静静地走到木桌前,不管她。 她走到那人旁边,许是起身时的动作太猛,将小桌撞得摇摇晃晃,杯堪堪摇晃着,里面的水隐约溅出来几滴。 “有人人命关天,并非小枝圣情泛滥,因遭遇相似,实见不得如此。我知晓您非散人,定含玄机,因而特意来求……” 慎平笑出了声,“玄机?何为玄机,一个发闲爱四处拔草的懒人而已,你找错人了,臭丫头。若是想救人,你不是有医书吗,自个去救便是,何必多此一举来寻一个闲人。” “沉息香!”她大吼,有力的臂直指狭长木桌上曾经盛过某物的器皿,她定定地凝视他:“你会配沉息香,你以前配过它,别以为我闻不出来。” 一字一句,字字铿锵。 慎平捏紧臼杵的布满皱纹的指在听到那三个字时骤然捏紧,因用力而变的苍白的指尖没有逃过虞小枝的双眸,因而便加深了几分笃定。 “何物?”他不急不慢的吐出两字。 虞小枝立在旁边没有答话,静静的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瞬。 果然,不出片刻,方才捣药的杵和器皿被猛然甩到地上,坚硬的石制臼杵触到地面猛然发出剧烈的碰撞声,脆弱的器则全然被摔成碎块,里面细碎的草汁溅落了一地,连同她的衣服上也沾染上几滴不和谐的汁水。 随着摇动不定的最后一个碎片也稳定下来,木屋再次恢复安定。却徒留慎平失态的喘息声。 他苍老的额头上有青筋生起,连带着眼里不安又全然疑惑的神情望向少女古井无波的瞳孔。 不言而喻。 “我只是想救人,特来求一味沉息香,并不是……”虞小枝解释道。 他平复下来的心绪支撑他说着接下来的话,“不要念出这三个字。” 她静住。 “你怎么会听说的。你从哪知道的?” “书上。” “为何找我。” “我闻到过,就在你的木屋。” “撒谎!世间无人知晓此物,连名称都未曾听闻,更别论味道,你又怎么可能知道。” 虞小枝顿了顿,垂眸,“有关于此物之味的描述,我……能感受出。” 慎平眯起眼,不加掩饰的打量她,“说说。” 她抬眸,回忆着那段奇怪的味道,缓缓道出。 老头一言未发,直愣愣地凝视她的双眼,似是在判断有几分撒谎的可能性。 可结果显而易见,从慎平的眸色里能察觉到,她说对了。 虞小枝也在打量他的表情,因而也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现在或许能说是判断了。 她说完全部后,木屋内沉默了几盏。一老一幼,是眸光似电光火石间不断打量的互相猜忌。 慎平终是叹了口气,蹲下来拾着破裂的残片,动作之迅速简直不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难得,奇人!” 虞小枝不解他这是什么意思,疑惑的歪歪头,却见那老头忽地笑了,“臭丫头,你倒是个奇物。” 姑娘急了,却分不清主次般忙阐明自己是人不是物,又急着重申自己的立场和目的。 老头呵呵一笑,刚才的暴怒似梦一样,若不是地上残余的汁水,她甚至会觉得刚才片刻的失态是自己发梦了。 “老夫活了几十年,见过自称医倌的各类人,神亦不神见过的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他站起身来,指着她摇了摇头,“从未有如此犀利之人。” “虞小枝,你是天生的医倌。” 寒山寨(七) 狭小的庭院里交织着四个男人截然不同的喘息声,医倌用纱布将奄奄一息的男人安顿好,小铃铛身上出血的伤痕已结上暗红的痂。 他看着如行云流水般操作着的医倌,却实在是忍不住问道: “那,若仅仅只是编出来的故事,沉息香果真不存在于世吗?”小铃铛见他父亲气息稍平稳了些,血也止住,端着的心放下了些许。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纠缠不休的孩子,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和开口,才能较显平静的让他努力接受自己父亲可能命不久于人世的事实。 毕竟他从医几十年来面对这样的情况已束手无策,“都是我的猜测罢了,但现下你自是愿意相信它存在的,当然我也希望。” 小铃铛嘴扁了扁,余光瞥到那个从不久前便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的人,久到他一个不注意便能将那人看成一樽雕塑。 祁怀晏阖眸,抱臂靠在门边,不知在想什么,却对他们二人的谈话毫不在意。 小男孩忍不住开口:“怀晏哥哥,你说,小枝姐姐她能……” 他似乎觉得自己这样的质疑有些对不起忙前忙后的虞小枝,便把后文悄声咽下肚。 祁怀晏猜到她要说什么,不多时淡淡道:“会的。” 小铃铛被他突如其来的两个字音吓了一跳,下意识转头,视线对上他仍然阖目的神情,咂了下嘴,却没来由的安心了几分。 继而对着他的方位点了点头,没再开口。他总觉得这时的怀晏哥哥和同小枝姐姐在一起的祁怀晏不大相同,小小年纪的男孩却又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 那个沉默着忙手忙脚的医倌喃喃着吐出一句什么,大意是:“倘若不是故事……那便当真存在那么一个人了。”他不甚关心的道出一句自己的猜测。 “什么?” 他开口放宽音量,说一句旁人听不懂的话来: “除非……找到当年创造它的人。” 此时山上木屋里,虞小枝被老人突然放大音量的吼声微微震了震,瞳孔下意识被他所说的言语感触。 她是天生的……什么? “可,我是来寻沉息香的啊。”她盯着慎平骤然平静下来的脸,疑惑的问。 他再未说话,片刻后微微叹了口气,“真是不禁夸的臭丫头。” 神色却忽然沉重,放下破碎的残片,身子半伏在木色的桌上忙活着,“既然你能知晓沉息香,我便当你是有缘人。只是我从未说过我会制这味药,传说中的药材,我这里没有。” 她暗了暗神色,老人却说:“你先莫要露出那幅神色,哎呦,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瞧着姑娘阴翳下来的脸,终是舒缓了神情,从桌子犄角处翻出来一只小盒子,那盒子还不足他掌心大。 小枝端详着这盒,鼻子却十分灵验的嗅出方盒里渗出来的微末苦味,像一株飘渺游离的薄雾,在她意识里逐渐清晰,和记忆里那段味道慢慢重合。 是沉息香,错不了的,这种独特的味道除了沉息香以外,书中没有任何一味药有此独特。 可他为什么说那番话? “没用的。”他收回盒子,淡淡地说。 她正疑惑,那人又甩出来一句:“就算对味道有超群的记忆又如何,没见过的东西通过文字是无法确切描述其味的。” “什么意思?” 慎平打开小方盒,零零散散几块碎屑和粉末。 “若你真要寻这么一个东西,我没有。但这个,”他视线飘到方盒上,“兴许是能派上用途的东西。” 虞小枝喜形于色,没来由的相信他,可盒子里的东西…… “只是……”果不其然,慎平再度开口,这一次他看向她的双眸。 “如你所见,它只完成了一半,兴许上次你闻到的正是它罢。” 虞小枝接过盒子细细闻道,她紧紧拧着眉头,努力回想书中的章节,好似确实差点意思,那么这也是不能用的了。 “你的意思是,它还有剩下的一半需要继续完成?那你为什么不……”她不解,仔细端详着这个盒子。 他从她手里猛然夺过盒子,手狠狠地一合,打断了虞小枝的思绪。 “为什么?还能有为什么,房子被某个没礼貌的丫头闯进来,药都没采完,用什么配?”他没好气地说。 少女撇撇嘴,心想:拉倒吧,第一次闻见的时候就这味,难不成上回也是我碍了你,一直拖到现在也没采?分明是采不到吧。 慎平正了正色,敛起不正经的笑意,严肃地望向她,说:“其实我并不建议你救那个人。” 她周身一阵,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你说什么?” 他闭了闭眼,并不像开玩笑。“你为了救他既已用上沉息香这样的东西,那这人是否该救你便要想清楚。毕竟……” “它的效用你应是知道的才对,早晚会死,吊着命也不过是让他更为难罢了。” 他无所谓的耸耸肩,云淡风轻的说出这一番话。 虞小枝越听越气,双手不自觉慢慢攥成拳,指尖发青。 “你懂什么!到底为什么能把一条命说的那么无关紧要啊,没经历过亲人在眼前去世的感觉,哪来的资格这么说!” 慎平冷笑道:“幼稚!不是只要活着就能称作‘生命’的。既然你执意要救,我自没有阻拦你的理由。” 虞小枝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激,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用通红的眼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 “不妨告诉你好了,这盒子里缺的独独就是一支天罡草。听过吗?真想救,就自己去找。” 她蹙眉,这名字她从未听过,也没见哪味药需要这物。 莫不是他在诓她? “若是不信就罢了,你执意要救人,没有药如何救。”他转身泡了一盏茶。 她喉咙滚动了一下,嗓子竟变得沙哑:“对不起。” 慎平仿若没听到般,却还是松了口:“通体幽翠,同它物不同,天罡一般若有似无的荧色是标志,喜生在大石夹缝中。” 她点点头,道谢后正要迈腿,却听得老人又补上一句: “我没在这片山崖见到过,严格来说……我已许久未见了。” 那么这便是这味神秘的药始终停留在中途的原因吗? 虞小枝也不顾衣衫,褪去碍事的丝,拢紧袖口便甩门而出。 “任性又胡闹……”慎平啜了一口茶,瞧着丫头风似的冲出去的样子也不为所动。 一盏饮毕,他默默凝思。 天罡草,稀罕的药草,数年前他曾碰运气偶然遇到过。可不知为何一次惊雷后便消失了,这方圆哪还有它的踪影? 慎平摇摇头,年轻人的锐气总要挫上一挫,才能今早抛下那些个幼稚的想法。 虞小枝对这附近的大石不甚了解,按照顺序挨个在有缝隙的地方都探查了一遍。 她早知这东西定是十分难找的,却不想浪费了这么长时间。 她一边焦急的寻着,一便暗自估算自己离开多久了。时间应是不多了,可她还没有头绪。 方才短暂的失态令她脸红,可又并不后悔当时说出的话,事实如此,若是没有亲眼见过最爱的人在身旁去世,又怎么能感同身受呢? 时间一分一秒流走,她额头渗出细汗,眉眼间的疲态和焦躁愈发强烈。已然走出很远了,连木屋都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 关于天罡草,那是她记忆中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待她快翻过一个小山丘时,天空不知何时聚拢了一片阴云,囤积在她头顶上方,好似泫然欲泣的骤雨即将降临,天际瞬间黑了下来,她觉得不妙。 莫不是要下暴雨了吧。 “不要下,千万不要下雨啊……”嘴上喃喃着,脚下的步子也急促了起来。 待她又翻过几个石头,见了洞口的缝隙,巨石的缝隙,却何处都没有那么一个幽翠荧光的草。 莫要说草了,连个飞虫都没有。 空中传来闷声的雷响,随后而来的是急促的雨滴掉在她身上和脚下的草地。 “真是……”她顾不得避雨,一步一步往返在未曾去过的山地,衣衫被打湿也毫不在乎,眼前是一个不大的平地,再往上便是丛丛的密林了。 那么此处应是终点……天罡草呢? 她被雨水沾湿的碎发挡住了她的眉眼,既然那人说有,想必是真的有的,而且寻来便能配出完整的沉息香。 “可是,到底在哪啊……”她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一定不是泪水,她随便将被沾湿的发鬓挽到脑后。 这雨来的快,形势也极大,但看样子只是短暂的雷阵雨。 虞小枝脚踩着的草地和泥土被雨水润湿,前方是山林,右方是宽阔的草地,而左侧是一处断崖,崖边尚存着一个形状扭曲的怪石,孤零零的立在那里。 她看着眼前,想了想也只好去探探怪石能否有意外发现,余光不经意瞥见断崖下,原先就高的山被朦胧的雨水洗刷的更为深不见底。 少女有些心悸,但想了想那个孩子最后的期许便不加犹豫地缓步上前,每一步都踩得扎扎实实,只盼着真能有所发现。 这也是附近最后的石头了。 原本就颤抖的双腿踩在距断崖边稍远的安全地带,可雨水冲刷后的泥土滑的要命。 猛地一阵惊雷响起,她被吓了一跳,脚下打滑,整个人掉进了断崖下。 “啊——” 寒山寨(八) 好疼。 虞小枝本以为自己会掉下山崖,人生不幸早早交代在这荒山上。 可她却再次睁开了眼睛,浑身上下除了摔到的地方隐隐作痛外居然还能站起来。 她劫后余生般喘着气,抬眼望去,掉落的地方距现并不远,雨已经小了很多。 原来在这处断崖下有一奇怪的小平台,放眼望去别处断崖是没有这样的平地的。 这里怎么会独独多出一块?虞小枝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揉了揉吃痛的腕,适应着眼前的情况,思量着该如何爬上去。 雨后的空气格外干净,她能嗅到身侧植物的清新气味。 薄雾散去,她望向侧壁的眼微微晃动,那是…… 几株幽翠色的草贴着断崖壁亭亭而生,娇弱的叶片上还沾了些许露水。 天罡草。 难以言说的喜悦在她心里翻涌,她止不住的激动却让脚下的碎石簌簌往下落去,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谷。 她差点忘了自己还在悬崖上。双手攀上看上去较为牢靠的岩石,视线紧紧贴着那几株天罡草,那几株离她还有些远,她只能努力不去想脚下的万丈深渊,终于一回手堪堪摘下三株。 而方才脚下不小心踩到的碎石还在往下落,只觉得这可比爬树要可怕多了。 好不容易回到断崖上的平地,来不及思考便立马紧紧攥着草药往回跑,大抵还是来得及的。 待她气喘吁吁拍开木门,把这几株诡异但漂亮的草药交到他手里时,慎平看着这个裙子皱皱巴巴满身泥土的姑娘第一次觉得自己见了鬼。 “你,这怎么……”他震惊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草,不知道是在惊讶什么。 姑娘则是咧嘴一笑,“臭老头,你瞧瞧是不是这个。天罡草啊,我找回来啦。”她轻声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慎平捏着数年未见的稀罕草药,不可置信的问道:“你在哪找来的?我在这周遭寻了数年也未……” “你能不能一边配那盒子里的药一边问啊?”虞小枝催促他。 他面色复杂的望着少女,终是拿起石杵一阵忙活。而虞小枝则对他声情并茂地讲述了自己方才的经历。 “什么?在断崖下?你掉下去了!”他麻利的进行手上的操作,嘴上惊呼。 小枝啧声,“不过不是说在石缝吗,怎么会在断崖呢……”念出这句话的她忽然想起自己掉落的那个小平台生的蹊跷。 莫不是…… “啊!”她恍然大悟。 “猜到了吧,你说你掉落在一块狭小的的平地上,那原本应是一块石头,多年前的惊雷将其劈断,竟攀生在峭壁之下。“慎平失笑地摇摇头,任他再如何想也想不到竟是如此。 “看来我还是挺幸运啊。”她无畏地笑了笑,看着慎平即将完工的样子,心里的期待再度回归。 终于,一股浓烈的香气逸出,小方盒被关好。慎平闭了闭眼,将方盒放在桌上。 “我虽不赞同你的做法,但既答应了你,你也如约采来后半程的药,我便将其全然配成。只是……” 小枝浮起笑容,抓起桌上的小盒,那人却又说:“我从未说过这是沉息香。” 虞小枝蹙眉,“可我没见别的药有……” “你见过世上的所有药?” 她嘴唇微张,慎平继续道:“ 小小年纪,哪都没去过竟敢妄言见过世上所有的药。” 她端详着手中小小的盒,“臭老头你莫不是在诓我,那你说这是什么?”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老人一言未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是默默说:“不是非要来寻药救人吗,拿去拿去,别在我眼前晃悠。” “可我不知这药的底细,怎敢擅自拿去用。” “你那里可有医倌否?” “……有。” “不放心便拿去叫他看上一看。”慎平满是不耐的说。 见他这般,小枝便也不好在说什么,隐隐的觉得这药掺了那稀罕的草药定不是俗物,这人兴许也不简单。 攥紧了那一小盒药,道谢后飞也似地顺着来时的路跑走了。 独留下慎平一副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的面容,一言未发的站在原地,似是陷入一段未曾对任何人说过的往事。 “沉息香……”他眼底晦暗,不时低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铃铛的汗水混着泪,纵横在脸上,又顺着脸廓落在灰色的地面上。 雨水顺着延伸出来的房檐滴落在他们身侧,空气中寂静的只有雨声,可雨分明停了。 父亲到现在也没醒来,医倌说着无大碍,可他脸上那幅疏离的表情着实难以让他心安。 一刻钟前他见虞小枝销声匿迹,等了许久也没回来,想来事情是不会有进展,几次意欲离开小宅,先是被小铃铛拖住,好容易抱起箱子狠心走到门口,却又被那一脚横在门框上的男人逼回去。 好似他何时等来那发了疯的姑娘,何时才能离开。 倒也认命了,索性盘腿坐在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旁边,医箱里的瓶瓶罐罐倾斜着倒了一片。 “医倌老先生,求求您,先别走,再等等好吗?我父亲实在是……”小铃铛死命扯住他的一角。 “我说的很清楚了,这副样子现在我也别无他法,就算你们请来全霖州,不,全壁国最好的医倌,这人今遭也……” 他气冲冲的说了一堆,连嘴边的胡子都被嚷的一翘一翘的,却实在是说不出最后的那几个字。 “可,不是说……” 他袖子一挥,震掉了男孩颤抖的手臂,“都过了几个时辰了?那姑娘能否回来都不是定论,哪里来的自信能找回无人见过的沉息香?” 小铃铛不说话了,唯余阵阵啜泣声在寂静空灵的独院里回想,他细数着虞小枝离去的时间,方才心中的坚定难得的有几分动摇。 众人眼里难得清净的祁怀晏此时旁若无人地靠在门口。 一条腿直直的抵在对侧门框,拦住了门路,无形中成了狭小院落的一道门,与其说在旁观院里的情景,倒不如说是在歇脚来的利索。 他向来不喜围观热闹的。 祁怀晏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守在这院里,他总觉得这样的场景有几分熟悉,自嘲的笑了笑,身上明蓝色的衣袍在微弱洒进来的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将他周遭的气息渲染的静谧许多。 不多时,他听到风急的声音,耳旁知悉了什么,轻轻绕开留出一人宽的缝隙,宁静的微风被一阵剧烈的奔跑搅乱。 少女独有的花香掺杂着一股无可名状的奇异药香一并袭来,就这样冲进祁怀晏的眼底。 她疾跑时全然来不及说话,姣好的身体素质令她将晚墨山半山腰到这里的路用时缩短了一小半。 虞小枝指尖紧紧捏着那只小盒子把手往前一伸,在半空却又顿了顿,将盒子轻轻地放到那医倌手里。 “您看看,这是不是。”她大口喘着气,平复了好久才缓过来。 在场的几人看着少女满身泥泞和污迹的衣裙都愣住了,祁怀晏眼底满是心疼,却不叫任何人发现。 原本早已不抱希望的医倌无可奈何地接过小盒子,不过是孩子家家的把戏,这年头,孩子也敢把生命当儿戏了。 顶大的事,女孩又怎么懂治病救人方面的事? 女孩能懂吗?怎么可能懂呢。 可他错了。 手上轻盈的盒子里是一层薄薄的香粉,刚打开盒子的一刹那,苦味夹杂着辛气全然涌进他的鼻息。 老医倌从医数十载,见过的草药不下数百,任凭是他也能称得上一分从而为见。细细想来,竟和他模糊的记忆深处里,师傅曾对他形容过的那样。 是世间无二的气味。 他反复嗅着药香的气息,一遍一遍确定,最终面带疑云的望向小铃铛,“我同你说的很清楚了,若是放任不用,或许明日的太阳便是见不到的。若是用了,兴许还能有一线希望。” 泪迹早已干涸的小铃铛失神的看着木盒和粉末,又看了看苟延残喘的父亲,攥着他衣角的手狠狠捏紧,指尖几乎扣进掌心,攥得发白,狠狠的点了点头。 虞小枝一言不发站在一旁,额角渗出汗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余光却发现方才立在原处的祁怀晏不见了人影。 她没有留神,却隐隐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 躺着的那人意识逐渐涣散,瞳孔无神得分散开来,药粉顺着温水滑入喉咙,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一声咳嗽,将在场的三人思绪全部拉回,像是拉紧的丝,忽的一下断了弦。 他缓缓睁开眼睛,双臂竟还有力气支撑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坐起来。男人搭上儿子的手,轻抚他掌背,想说什么,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医倌仿佛见到了毕生最惊诧的场面,“难以置信,难以置信!”他扶了扶鼻翼上的镜,不可置信的看着方才还奄奄一息动弹不得的男人此刻竟然都能抬起手来。 若是忽视身上的伤痕,整个人好似只是睡了个午觉。 虞小枝也恍若未闻,却欣喜异常,这样看来,这方小盒子里果然是沉息香,古书上记载的和未记载的里,能有此功效的唯有沉息香了。 医倌摇摇头,收拾着自己的医箱,轻描淡写的摇摇头,“若真想感谢,还是同这为姑娘道谢便可。” 男人连同小铃铛齐齐看向站在一旁的虞小枝,跪在地上欲俯首道谢。男人却在此刻猛地咳嗽起来,粗粝的泥地上血迹斑斑。 他咳血了。 然后,那人重重的倒了下去。 寒山寨(九) 小铃铛瘦弱带伤的身躯搀扶不住斜斜倒下去的父亲,大惊失色的叫住离开的医倌,得到的音讯却只是那人默默的摇了摇头。 她不敢相信,方才还奇迹般有力气爬起来的人,怎么眨眼的功夫就突然没了。 “爹,爹你别吓我,怎么会啊,你别抛下我一个人!”小铃铛的哭声充斥在虞小枝的脑子里。 眼前熟悉的画面像极了多年前她失去母亲的那一刹那,眼底通红,拉过医倌质问道:“为什么,你不是说有了沉息香便无碍吗,难不成这药是错的?” 他终是叹了口气,“药没有错,我不知道你是从哪搞来的沉息香。但事实就是,连沉息香都无法……” “我说过很多次了,沉息香只能吊命,不能救人。最多的吊了三个月,这……他伤的这样重,方才的起死回生已是奇迹了。” 连数十年经历的医倌都这样说,他也无可奈何。 “沉息香都不行的话,到底还有什么是可以的!”小铃铛歇斯底里的怒吼响彻整个小院。 虞小枝沉默了。 后来医倌说的话她全都没听见,像是全都变成了可有可无的背景音。 是啊,连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药都不能救人,还有什么特效药是可以办到的。 特效药…… 她视线不经意间落在被随意丢在地上的那一方小盒子上,装沉息香的小方盒。她想起了慎平的话。 “如果你不相信我,去问问你那边的医倌便知道这药有没有用了。” 如今看这医倌的反应,那便是沉息香没错了。 这样一来,他为何不承认他会制? 可如果真是销声匿迹的奇效药,却又为什么救不了小铃铛的爹。 虞小枝咬咬唇,最后看了一眼疲惫不堪的小铃铛,心中悲悯。拾起地上的小盒,返回晚墨山中的木屋。 太阳快要落了。 她这次没有敲门,而是推门而入。 罕见的是,这回慎平坐在床上,手里操着一个草编竹筐,手里忙活着。 好像知道她会返回来一样,就那样静静的坐着,连眼皮也懒得抬,“如何?” 虞小枝看见他这样毫不出乎意料的态度,心下升起一股无名的情感,捏紧了小方盒。 她咬咬牙,对着他问出了那句话: “老头儿,你说这世上有特效药吗。” 慎平编着竹筐的手顿了顿,一言不发,视线专注地落在手中粗糙的草绳上。 半晌后,他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东西抬眼望向她。 “你认为人什么时候会死呢?”他淡淡张开胡须下的双唇。 她惊诧了几分,疑惑的看向他。难道他已经洞悉了刚才发生的事? “你认为人何时会死呢,丫头。”他心平气和地又问了一遍。 虞小枝想了想,不知如何作答。 人死了,便就是没有声息了,离开所爱之人的身边了罢。 慎平起身越过她,走到木屋门口,一直走到木屋旁的那棵大树还要远的断崖边。 “是得了不治之症的时候?”“不对。” 虞小枝跟在他身后,默默的听着他的自问自答。 “是从山崖掉下去,摔成残废的时候?”“也不对。” 他忽然转过头,快速的说:“还是被长期欺压最终无药可愈的时候?” 虞小枝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那人却定定地看着她,吐出一句: “是被世人遗忘的时候。” 不知为何,她觉得心里有些哀怮。 “可有的人却偏要打破这样的规则。”他淡淡的说。 “您的意思是……” 慎平半晌没有再开口,最终视线落在她手上攥出了汗的盒子上,指了指。 “你既知道沉息香的存在,肯定也知道它的别称,尽管我从来没有给它起过那样的名字。长生不老药。”句末,他嗤笑道。 虞小枝机械性的作出吞咽的动作,即使嗓子无限干涩。 “你适才问我世间有无特效药,是期待我如何回应你?倘若有,你也看到了,沉息香也无法无限延长寿命。若没有,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不甘心的垂下头,眼眶变得模糊,像是心悬了很久,终于承担不起那样重的压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木盒子从手里脱落,滚落在身旁。 “可是,到底怎样才能阻止,我真的不想亲眼目睹别人离开了。”泪水滴落在柔软的草地上。 “不是没有尝试过,可我……” 今日的种种飞速在她脑海里掠过,小铃铛的绝望,他父亲面对死亡的惊恐,无尽的哭声…… “我如今连小铃铛的爹都救不了。”泪珠大滴大滴地往下落,伴随着若隐若现的啜泣。 “放在当年,我又怎么能救我阿娘!”她从未觉得这样无力过。 兴许只来源于她曾经一段类似的遭遇。他忽然想起今朝衙门的阿龙说的,都无人教导她,做医倌岂非天方夜谭。 她深吸一口气,话到了嘴边再也凑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教教我,求你,我也想做一个医者。不求悬壶济万世,我只是……再也不愿见到熟悉的人离开了。所以,拜托您,请教我真正的医术。” 冰冷的风把枝头为数不多的树叶全部吹落,趁着太阳霞光落尽的最后一刻,她说出了这段话。 慎平看着地上溃不成军的少女,心中五味杂陈。他静静的站在原处,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我不会啊。什么医术,一个爱说胡话的采药老头说的疯话,你也肯信。” 明明像是玩笑话,从他的嘴里却全无半分开玩笑的劲头。 虞小枝颤抖着双臂,堪堪望进老人清明的眼眸,“你才不是什么疯老头,沉息香是一人所创,甚至为免世人盲目,特意删去所有炮制细节,除过创造的人,怎可能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出来?” 她舒缓了一口气,“你只是稍加一闻便能分辨出我做的安神静气露,甚至光凭我的动作就可判断配置正确与否。” 她敛了敛神色,“你又怎知我分辨不出你桌上成堆的稀罕草药,都是些何等罕见珍惜之种?那可是寻常医堂都见不到的!” 慎平听后诧异地望着地上的少女,眉眼中的惊艳却也只是过眼烟云,一掠而去。“你何时仔细探查过了?臭丫头,没事乱翻人家东西。 “我没有,那些只是看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啊。”她反驳道。 他眼底的惊讶更深,“那又如何。你光会分辨,却无法诊断。” 她认同。 老人走到断崖旁,盘腿坐在枯草上,望着原处橘黄的夕阳,背对着她静静开口:“正如你猜测那样,我以前也曾是医倌。当然,至于我如何来到这,你尚且不必知晓。” 虞小枝站起身子,以便更好地听清他所说的话。 “你漏掉一点,我曾对你说,天下没有医不好的病,更没有包治百病的药,所以才需要医倌啊。可任是再好的医者,也医不好人心。” 听着慎平如此笃定的话,虞小枝站在原地发愣,没有回应他的话。 “不,我并不觉得人心治不好。慎平老先生,我不知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我阿娘曾告诉我,再硬的心也能捂暖,心病不能用药医,应是用心医才对。”她絮絮叨叨半天,确实觉得同当下氛围不太相符。 她咬咬唇,还是坚定的补充了一句:“我以后定会成为能医好所有病痛的医倌,若是你不收我,我自己学便是。但无论如何,你说世界上没有医不好的病……” 她咧嘴一笑,“我非常赞同。” 慎平听后原本气不打一出来,听见她一席话,神色暗了暗,甩出一句话来: “丫头,你听好了,你很善良。可是光凭善良是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医倌的。如果想要救人,就必须掌握相应的知识和医术。没有技术的话,你救不了任何人啊!” 虞小枝抬眸,借着晦暗的天光努力分辨他话音里的含义。 瞧见女孩这般,他气不打一处来,从未见过这样不讲理的倔姑娘,明摆着是拜师,他还没说什么,自个儿脾性倒硬,于是便连连嚷嚷道: “还愣着做甚,去把我的木台子收拾了啊,没眼力见,都不知道孝敬师父!” 她喜形于色,连连拜谢,嘴中脱口而出:“老头儿你实在是……” “什么?” “师父!” 借着璀璨繁星,无边的断崖旁,简单但规矩颇多的拜师礼作成。 她像是捡了个宝,这山林里如隐士般逍遥洒脱又颇为奇怪的臭老头极合她的脾性。 “不知道小铃铛如何了……”站在那棵祁怀晏种下的桃树旁的虞小枝默念。 她犹记得她和祁怀晏约好今日傍晚在此地见面,他答应好告诉她自己的一切秘密,就在这棵桃花树下。 现下应不算太晚,还未过亥时。 时间一分一秒流动,夜风惊起时分她昏昏欲睡,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望着他往常来时的方向静静坐着。 心中却升起一阵不妙的感觉,一直持续到过了次日子时。 “他会来的吧……”她实在发困,靠着小树的树干竟浅浅入睡。 再醒来时,风停了,四下却仍是只有她一人。 她浑身发冷,心里的希望被消磨殆尽,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往事般,毅然起身离去。 桃树孤零零的在小丘上伫立着。 “他没来。” 早些时候的窄巷小院,半敞开着的院门里,一道冰凉的月光照在男孩身前。 他跪在自己父亲早已冷却的身子面前发呆。 他要找个最好的人,安葬自己爹爹。 彼时,他好不容易找回游离的神思,浑噩噩握着家里剩下的一小包碎银,为给自己阿爹找个安身之所成了他最后的一点念想。 途中在小巷见了几个倒在街上的人,无须仔细辨别,那几个人的面貌早已恨之入骨,如果不是他们……如果不是他…… 他忍不住抬脚,对肥头大耳的富商狠狠踹上那么几脚,发泄完后却又蹲在地上大哭,反正,他再没有家人了,任是自己如何哭闹也无人问津。 可,月亮的倒影无声打在粗粝的墙壁上。 “成日哭,像什么样子。” 寒山寨(十) 小铃铛被这冷不防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抬眼便见了那个白日突然消失的男人此时正背对着月光坐在正对着他的那面墙上,看不清神色。 那人在高墙之上,看向挂满泪痕的男孩,随口说:“哭是没法报仇的。” 小铃铛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他自然知道这样的道理,低下头没有说话,但依然憋住了泪水。 “反正我也没家人了,又有什么分别。”他冷冷的回应墙上那人的话。 祁怀晏半晌没有开口,定定的看着男孩,说出那句像是反复思量了的话:“你想讨回公道吗?” 男孩一震,点了点头。 他心底是念着这男人的好的,或许因为那包银锭,或是没来由的什么原因。 “那就跟我走。” 自那日以后,一切都像从前那般尽然有序的进行着,仿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虞小枝除过在家学画艺,便是往返在晚墨山。 她将自己树下的书搬到了慎平小屋,她师傅人好的专门给她腾了一个小格子存放她的宝贝医书。 只是在他视线落在她其中那两本旧书上时难掩的变了变神色,凝视了许久。 虞小枝看出来却没有多言,只用故意的小失误扯回他的注意力。 后来她再次去寻小铃铛时却再也没见到过他的踪影,她曾在偶遇祁怀晏时同他问过,那人却只会像安慰人般告诉她不用担心,草草了事。 次数久了她也渐渐不再过问,因为彼时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说是晴天霹雳都削弱了几分力道。 她正在赶往京城的马车上,自昨日知晓那消息后已一夜未阖眼,双目胀的通红,泪水早已决堤。 昨日晨时,宫里讣告:皇后沈氏,温良娴淑,自壁国诞岁,母仪天下九载,薨逝于昭玄十年一月三十一。 国丧三月,各城各地的红灯笼皆换成了白布带,连带着满城的雪一并白芒一片,阴翳笼罩在壁国上空,也笼罩在虞小枝心里。 清榕姐姐死了? 开什么玩笑。 明明上次去只说是风寒,早就好了不是吗。 照理说她未得传召便贸然入宫是大罪,但朝中老臣有权吊唁,凭着她们的交情,虞小枝难道连见最后一面也困难吗? 京城散发着一股异样的气息,连带着弥漫在空气中冰凉的雾气也格外诡谲,越靠近宫里,也愈发压抑。 而千难万险入宫却始终无法获许见皇后娘娘,哪怕是遗体。她也没看见皇帝。 料想他们二人情感甚佳,皇帝应也悲痛欲绝吧。 她在朝华殿外跪了两日,求见皇上,求他让她再看看清榕姐姐,她不明白为什么数月前还康健着的人,怎么会忽然死了,连个重病侍疾的预兆也没有。 可皇帝两日没出面,他定是知道她跪在这里,连带着她们的交情也知道,为何不见她? 又过了一日,她的腿都跪出了乌青,她终于见到了皇帝。 从后宫出来的。 一脸餍足的从某个她数月前还未见过的宫嫔院里,摇摇晃晃的被笑得妖艳媚色的女人搀扶出来的那个男人。 她浑身冷的发颤。无论如何,她设想过许多见到皇帝可能的样子,失神的、悲痛欲绝的、暴怒无助的…… 却唯独没想到是这样的画面。 她半跪着看着那个含笑不知天地为何物的男人,满眼震惊,双拳不可置信的攥了攥,直到那人理了理自己的领口,离开她的视线。 虞小枝满腔怒火,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追了上去。 “皇帝殿下!”她追到一条无人的宫路上,他身后只有一个贴身侍卫,四下无人,她气喘吁吁的对他大喊,一时竟忘记了礼数。 一袭华袍的男子转身,阴翳着看向她,身旁的侍卫先一步开口:“放肆!” 侍卫欲上前按住她,她半跪在地上,嘴唇气的发白,沙哑着低声吐出一句:“求您,让我见见清榕姐姐。” “离开。”他收回短暂停留在她身上的眸光,转身离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啊,您曾经不是和……” “谁准你进来的?滚出宫去。”他厉色。 她不明白这个人的变化为何这么大,还是说帝王薄情向来如此,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词和眼前的男人联系到一起去。 她记得几个月前,沈清榕曾在一个夜晚娇羞着轻声对她说:“我啊,同他认识二十年了。” 历历在目。 可现在这个男人离去时冷冰冰的甩来一句:“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她倒在宫墙边缘半晌,落日稀疏的光打在她侧脸上,她扶着墙,凭着记忆走到皇后寝殿。里面清寂异常,除过看守的侍卫外,连一个侍女也没有。 她提出想进去看看,自然是被侍卫拒绝了的。 于是掏出些许银锭试图糊弄,没成想这看门的竟是极负责任的,“若是放人进去了,是要被杀头的。命和银子孰轻孰重我们自是分得清。” 最终便也只得透过寝殿大门往内望了望,陈设一如往昔。 她们不久前还在那方石凳上谈天。 虞小枝就这么静静的在宫墙外靠着,直到轿撵掺杂着碎石声击破沉寂。 她察觉到身旁的太监都俯下身子,尚未察觉到什么,直到一声尖利的声线明晃晃的闯入: “大胆!见了太后为何不跪。” 虞小枝还未回神,却是被那个声音吓了一跳,顺着声音望去,是一个戴高帽的首领太监。她赶忙跪下,双腿酸痛地不自觉想呲牙,却憋回去了。 “参见太后,太后万福。民女冒犯,理当责罚。” 坐在轿撵上雍容万千的那人点了点头,口中倒宽容,让她起身。 “难为你了,亲自来宫里一趟。看着天界儿,应是见不成了,早些回去吧。”太后眼神清明,望向死寂沉沉的寝殿似是惋惜地同她讲。 小枝垂眸,她第一次这样讨厌落日。 太后金饰碰撞的声音是现下唯一的响动,半晌,她再度开口:“哀家记得,虞尚书有两子,你应是老二吧。” 她恭敬地点点头。 “你哥哥如何?早便听闻调回霖州,你们兄妹多年未聚,倒也算一件喜事。” 她愣了愣,分辨不清太后为何现下同她说喜事。 显然她并不觉得方才太后说的两件事里任何一件称得上喜,随口道:“太后关切,民女倍是感激。” 高轿上的人颔首,不动声色地望向她膝盖处搓破的衣裙和别扭的动作。 不明就里地道出一句:“人呢,太过动情未必是一件好事。不合时宜的衣裙像极不应伴着的人,早晚是要换的。”而后扬长而去。 直到这时她才敢抬头,心里不明白这位太后的意思,再一低头瞧见裙子上膝盖处的乌黑,暗了暗神色。 虞小枝靠在马车边缘,疲惫的要命。她这一趟算是忤逆了父亲的,难得明目张胆的逃出去过一回。 像他父亲至死的忠心耿耿,对皇帝说一不二的性子是万万不会在未得传召的情况下莽然闯入的。 因此想必在他得知虞小枝执意为之后定会暴跳如雷。 可她已经没力气管那么多了。 但她这回算是真真的莽了,连最初的目的也未达到。 可她想破脑袋也不明白皇帝为何…… 九年前见到的分明同数月前见到的是同一人,不管再如何回顾再如何设想,她都无法把今日的皇帝和她记忆里那个“榕儿跟屁虫”联系到一起。 短短的一个月,她周遭失去了两个人。 整个人失神一样,任由马车拉着她往前。 京城吗?想必一段时间不会来了。 她太累了。 许久没阖眼的她终于在马车的晃悠下陷入沉睡,梦里她时而看见那日她在小铃铛家吃饭的画面,又看见沈清榕清冷的身形在她周遭轻柔的唤她。 不知驶出了多少里路,她再度醒来是被一阵猛烈的颠簸摇醒的。 透过纱帘,她看见熟悉的打斗场面,人数并不多,像是寻常劫财的匪徒。 有个心善的小侍女眼尖发现一条能偷跑的路,走前不忘拉上虞小枝。她们二人悄悄下了车,弯着身子径直顺着树溜到林子里。 所幸这片林子茂盛,尚能躲藏,可没想到这一侧负责望风的匪徒正巧站在一棵树后,两人正好闯进他视线里。 侍女体力弱,生命不幸葬送在匪徒的大刀下,血溅到虞小枝身上。 这一阵声音惊动了劫完车上财宝的匪徒,瞧着她打扮不俗兴许还能榨出些银两来。 虞小枝再度庆幸自己体力上佳,奈何多日劳累和方才的惊吓交织在一起,日头正烈,晃了她的眼。 听着身后大刀霍斧的壮汉离她越来越近,她的头脑却不时发懵,侍女溅在她衣裙上的血是最后一根稻草,视线不争气的模糊开来,自己已经不知道跑到何处了。 想必,她这回应是能见到清榕姐姐了,也不算白来一趟吧。 直到听力也模糊了,只觉得身后好吵,混沌之中仅剩下的念头便是——往前跑。 再然后,她实在没力气了,重重的倒在地上。 最后一刻,她好像闻到了一丝熟悉的…… 青草香。 寒山寨(十一) 不知道是周遭的环境和香气过于令她舒适,还是太久没好好休息,虞小枝这一昏倒竟是近些天她睡得最好的一次。 待她再度睁眼时被室内陌生的装饰吓了一跳,古色古香的家具散发着令人舒缓的檀香调,床帐恰到好处的遮住窗户,不知现下是几时了。 她缓缓坐起来,她打量着所处的陌生房间,四下空无一人,静谧无声。 自己的脏了的衣裙不知被何人褪去,只留下底衣,身上覆着的被子盖了一层又一层。外面天寒地冻,她却觉得自己热的出汗。 直到走到窗边,她才知晓现在是夜晚,她记得自己在马车的时候还是白日。往下一看竟发现还是二楼,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带着疑问轻轻扭开房间的把手,露出一条小缝。 外面其实并不大,约莫一件小型客栈的大小,布局却不似客栈的陈设,随处支起的火把充满了野性的味道。 她忽然被脚下的东西吓了一跳。 在较晦暗的门口坐着一个人,一个靠在墙边睡着的男人。他像是在这里坐了很久,高耸的乌发和熟悉的衣裳在她记忆里只有一人。 ——祁怀晏。 近几日的敏感令她神经紧绷,在看到那人时闹出了些微的动静。没吵醒地上的男人却惊了来送饭的那人。 “哎呦,怪女人你啥时候醒的!” 粗犷而不加掩饰的声音把她吓得头狠狠磕在门框上,“嘶——”她吃痛的捂住额头。 哪怕再熟睡也会被这一闹剧吵醒,祁怀晏动了动,意识到眼前氛围后火速起身,长时间不动的脚早麻了,一个踉跄摔回地上发出一个闷哼。 好了,这下更多男人跑来楼上了。 虞小枝不敢相信,只一眨眼的功夫她眼前竟不知从哪冒出这么多奇形怪状的男人,粗略瞄了几眼也有五六个。 “小鱼儿,你醒……” “砰!”卧门被重重关上。 房间外的几人看着摔坐在地上的祁怀晏,又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老大?” 祁怀晏摆摆手,叫他们先退下,自己则是轻轻叩了叩身后的房门。 虞小枝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处境,她记得昏迷前自己是在林子里的,刚才的那群奇装异服的人是谁?还有…… 祁怀晏为什么也在这? 正当她满腹疑惑的时候听见了祁怀晏的声音:“小鱼儿,你怎么样?” 少年站在门外,听见里面没有声音,微微蹙了蹙眉正欲再次开口。 “老、老老大让开,病号醒了?你,你别担心,我来检查了!” 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抱着一个布袋子晃晃悠悠冲进来,手上的力道直接越过祁怀晏,猛地把紧闭的门撞开,便看见了房间里站在床边打量装饰的女孩。 “哎呀,你身子那么虚弱怎么还乱跑啊。”瘦高男叫住女孩指责道。 祁怀晏看着冲进去的男人颇是不满,“连竹,说很多次了,手劲大就不要莽莽撞撞的。” “老大……”被唤作‘连竹’的男人哀怨般嚷道。 虞小枝坐在床边将他们的对话听去了,心里疑惑。 老大? 她余光瞥见这个自称懂些医术的人手上笨拙的手法,不自觉腹诽道:“你真的会看病?” 连竹不自然的轻咳几声,嘟嘟囔囔结巴地说道:“我,我们帮里的人,每,每次得病受伤都是我来治的……” 少女的神情愈发暗淡,静静听着她压根听不懂的话,一言不发。 祁怀晏则是笑嘻嘻的靠在床尾,歪歪头道:“简单的包扎他还是懂的,但是绝对没有你……” “好了。那,那个,老大我去看看老镜做好饭没,病号得吃饭。”男人打断了他的话。正要离去,却是暗自观察着祁怀晏的神情,好似见了鬼一般。 少年颔首,房门再度被关闭。 门外,连竹不解,同楼下的几个吵闹的兄弟窃窃私语,他们可从没见过老大带女人来寨子里。 准确来说,他们是从未见老大对女人上心。 更别提他竟在门外守了一天一夜,还不许人来附近吵嚷。 一众人齐齐望向二楼紧闭的门,咽了咽口水。 唯有一个山青色袍子的男子沉静的坐在一角看着厚重的竹简,待人散去才合上,乌黑的眸子望向那个房间。 而片刻前的房间内,虞小枝直到那个叫连竹的人走出去后也沉着脸,无视不远处少年的吵闹。 空气中安静了半晌,“小鱼儿,你……怎么了。” 她觉得很累,紧绷了多日的神经像是被拉扯到了极限。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却又放弃了。 “那日,你没来。”她冷不防说了这样一句话。 祁怀晏一震,想起了什么,手脚无措不知应该放在哪里,连眸色也有些难以掩饰的慌乱。 但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辩解分毫,手无力的垂在身侧,面对着少女的质问,他不置可否。 看着祁怀晏连解释也不打算解释的样子,虞小枝只觉得眼里涩的难受。其实她早早便猜到了一些问题的答案,可他们有过约定不是吗…… 她起身,咬唇从他面前穿过想要离开,胳膊却被一双有力但温柔的手拉住,她余光只能瞥到那人发白的指尖。 虞小枝不耐的吐出一口气,道:“适才,那人管你叫老大。” 祁怀晏的嗓子十分沙哑,“不是的,我原本就打算……” “不必了。” 她冷冷的甩开那人的手,头也不回地下了楼,穿过一众偷偷摸摸等着看戏的人从正门离开。 山寨外的风凛冽无比,她没有回头看这寨子一眼。 这场面倒叫一楼的几个手忙脚乱,看着女孩决然离去的背影纷纷大眼对小眼不知道事态情况。 房间里徒留祁怀晏一人,他失神的望着女孩离去的方向。 前些天虞小枝不在霖州,他又在处理一些必要的事情,独独忘了这件事。 “你不去看看吗?”一道清冷的声线突然在房间内响起,祁怀晏回过神一看。 是司喻。 “我记得她并没来过这里。” 听毕,他一阵风般跑出去,手中顺势拿起了什么,一楼的一众人又是一惊。 晚墨山地界极大,若是在未来过的山域是极易迷失的,何况她只穿了一层底衣。 虞小枝现在便是一个人在偌大的林间绕圈圈,她方才意识到这仍是在晚墨山里,对周遭的环境却是十分陌生的。 她思绪乱的如飞絮一样,一时竟不知道说更□□帝的态度还是祁怀晏的失约。 虞小枝最讨厌的就是失约。 很多年以前,她做错了一件事。 小时候,她曾经失了别人的约,那件事的后果导致她至今都无法原谅自己。 她不是没有感觉的,可她无法对一个意图不明的人心动,哪怕他人真的很好。 可就算再好,他触及了到她心底那块尘封已久的领域,打破了她维持许久的原则以后,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就好像不知道如何面对当年违约的自己。 对于从小到大每一件事都要刨根问底的人来说,她说服不了自己。 风在空中肆虐着,小枝的手和耳朵冻得发红,她方才一时激动,忘记了出来时身上还只有一件底衣。 四处乱闯的性子没变,直到她看见这片小林子的光亮处,带了些许希冀地走出林子才发现这片空地有些眼熟。 右侧是空地,左侧是断崖…… 断崖? 这怕不是寻天罡草的地方吧。 “小鱼儿!小鱼儿?”身后传来一阵神情焦急的紫色身影,四处张望寻找着什么。 虞小枝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一心想要甩开他,却先一步被他发现。 他一个箭步冲过来,瞧见她身旁的断崖一把就把她拉到他身侧。 “你干嘛站这么近!掉下去怎么办。”祁怀晏是在气自己,脸上泛起愠怒,声调不自觉地升高。 “现在倒是来了,即便我掉下去也不需要你来管吧?” 虞小枝觉得他没有道理,先不说她离断崖还有一大段距离,就算她精神失常掉下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了? 况且她又不是没掉下去过…… 她正想着,忽地感觉肩上一沉,抬眸便瞥见了那人白皙的双手在她身上覆了一件厚实的披风。 祁怀晏暗骂了一句什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很冷吧,跑出来前怎么不记得自己穿的这么少?” 虞小枝本想脱掉,奈何这人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实在无从下手。 她还是不听话的想挣脱他的桎梏,那阵倔劲上来时就愣是要拒绝讨厌的人的一切。 “我说,你们俩要吵就滚远点去,当那片林子是摆设?”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在他们背后响起。 这声音分明是从断崖下传来的,祁怀晏吓了一跳呆滞的望着断崖眨眨眼,虞小枝则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 待他们二人凑进断崖小心翼翼往下一看,那个被雷劈掉一半,在断崖侧壁形成的小平台上赫然站着一个没好气的背竹筐老头。 见了二人的脸,撇了撇嘴,直接把装了天罡草的竹筐往她们的方向一扔。 “师父?!” 寒山寨(十二) 当祁怀晏眼睁睁看着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身手矫健的从不低的断崖一路攀爬上来,连口气都不带喘的样子,直接惊呆了。 “师父?”他不解。 虞小枝仍旧不想理他,趁机褪去披风,提着慎平的竹筐惊呼:“嗬!这么多天罡草。” 慎平脸一黑,余光瞥到祁怀晏手中的披风转头就对虞小枝说:“没大没小,冬天只穿个底衣像什么样子?就那么贪药,巴不得找机会喝一碗是吧。” 她撅嘴,不屑的轻哼,放下竹筐径直站到慎平一侧,耷拉着脑袋,了无精神的样子。 “走吧,几日不来愈发怠惰了。”他抬脚就往前走。 片刻,他察觉到后面没人跟上来,啧声道:“愣着做什么,不回去了?” 被呼唤声扯会神绪的小枝忙背上地上的竹筐,小跑着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那人又说:“还有你。” 祁怀晏这才敢跟上来,拿着披风的手蠢蠢欲动,他也只敢遥遥跟在两人身后。 虞小枝是铁了心不搭理他,一路无话。 直到木屋出现在视线内,慎平心知肚明地叫住祁怀晏,让他先离远点到崖边大石上,他同自己徒弟有话讲。 进了木屋的虞小枝整个垮在火炉旁,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戾气,或许是太多事情在过短的时间里叠加,一时间竟说不清现在到底是在为哪件事难过。 “谢谢啊,师父。”她掀了掀眼皮,有气无力的对回屋的慎平道谢,而后无精打采的看着一簇一簇窜动的火苗。 慎平照样在火炉边丢了几只烤红薯又放了几枚黄澄澄的橘子,也没问什么,只知道收拾自己的草药。 这态度倒让虞小枝不适应,“师父,你怎么不问我啊?” 老头冷哼了一声,“你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的话若是我逼你也不一定会说。” 她暗自乍舌,这老头心里倒明镜似的。 “师父,你说有什么病是一阵阵,劲头过去的时候神情特健康,不好的时候会直接……没了的呢?” 他没有过多思考,摇摇头,“没有。” 她垂下头,记得最后一次见清榕姐姐的时候,她风寒刚愈,整个人神清气爽还和她开玩笑,可不足半年却忽然…… “怎么会呢。”她喃喃道,想到皇帝那幅死样子,她怒火中烧,若是真的……她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师父,会有人一会深情的要命,一会又薄情的残忍吗?” 他手中的动作一顿,想了想:“人生来本就不是长情的,若是有才叫罕见。但,有的意思是非无,哪怕极少。有些人的地位注定无法做一个长情之人。” 想了想,又补充到:“怎么,是外头那小子?”他眯了眯眼。 少女赶忙摆摆手,连连否认,可若是说起外头的人,她更难受了。 “我原先觉得他是个好人,虽然是个盗贼可那又如何,他向来坦坦荡荡。我自是知道他绝非如此,甚至我都猜出一部分了,只是想要亲口听他说而已……” “约好了时间也不来赴约,非等到被我发现了才……其实我也不是怪他,只是很难逃避我自己罢了。”她落寞的念出这样一堆。 “人活着真的好累啊师父。”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还尚未消化她最好的姐姐死去的消息,另一个很特别的人却又恰好戳中她最不可提及的禁区。 虞小枝向来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样对不同人不同态度的选择早已深深扎根在她骨髓,可现在她反倒不知该用何面貌去面对他们。 慎平转身坐下来,拿起一个烤的温温的橘子递给她,自己剥开一只,问道:“为何那么在意?一个答案而已,何时知晓很重要吗?” “重要的。” 虞小枝人生至关重要的七岁那年。她母亲倒在病榻上去世前几个时辰曾叫小枝去买几个她最爱的糕点,哪怕吃不了,看看也是好的。 并且特意温柔的提醒她戌时三刻后再回来,若是太早的话自己吃不下。 年幼的孩子只知道母亲想吃,那便让她快快吃到好不那么难受,竟戌时一刻就回来了。 那天她捧着甜点站在门外见到的不是母亲喜悦的笑脸,而是看见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那包糕点她后来自己一个人全部吃掉了。 呆愣愣的一个孩子啊,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吃到肚皮撑圆也不停歇,直到吃吐。 自此,她对约定极其看重,甚至精确到某一刻钟。 她后来的一生里再也不敢失约,提前更是不行。 所以在她看来,祁怀晏不单单是失约,更像是明晃晃撕开虞小枝的禁忌。 慎平沉默着听完她这番话,闭目,点点头,“我懂了。” 继而他接着说了一句话:“门外那小子知道这些吗?” 虞小枝愣了愣,摇摇头。 “他自是有错,可你又是否听过他的辩解?” 少女抬眸下意识躲避他的眼神,心下不愿承认。“可分明是他……” “徒儿,你更在意的到底是他隐瞒了你这件事,还是他对你的失约?” “我……” 慎平将橘子皮放在火炉边,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你不惊讶为何醒来见到的是那样的他,甚至你对醒来见到他并不意外,你早就不在意他的身份是什么了,他就是他。” 虞小枝沉默半晌,羽睫在眸光边缘闪烁,分不清是火光抑或是别的什么。 “得了,你也别在这耗着了,前些日子去皇城也数日没归家了,尽快回去吧。”慎平起身出了木屋,再回来时手里拿着祁怀晏方才手中的披风。 “这……”她犹豫着,师父的话不敢不听。 “又不是他穿过的,还能要了你命?为师自会收拾他。” 慎平这人有时唠叨的很,恰如现在。 她只好默默接过衣服,系好带子。柔软的绒毛料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站在火炉前脸都是红红的。 走出木屋那一刻,她本想故意避着他,却还是不经意间瞥到那个在悬崖前傻傻站着的身影。 不得不承认,那人连背影都极好看。 她觉得自己实在太没原则。 慎平目送她离开,见她遥遥离去才忙在后面找补道: “全凭着你是我徒弟我才同你说这些话的啊!” 这一句话引来祁怀晏的注意,待他回眸时虞小枝却早已跑远。慎平招呼他进来。 老头靠在床边木板上居高临下的瞧着颇是愧疚,又极为乖巧的盘腿坐在火炉边的紫衣少年,明目张胆的打量他。 “就是你救了我那个笨徒弟?”慎平掀了掀眼皮,云淡风轻的说。 少年有些诧异,点点头。 慎平一笑,“真不知道到底看上你哪点。”他对着祁怀晏上下扫了扫,喃喃道。 闻声的祁怀晏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仰着头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人。 “您说什么?” “若是真的想得到原谅,需要先知本知源。空口无凭的承诺是不被信任的,尤其是在那孩子心里……” “我不明白……” 但此时他双唇紧紧抿着,炙热的火焰令他心里更加发涩。 祁怀晏始终在自责,但那天他并非有意失约。 “臭小子,你喜欢我那个混不吝的徒弟吧。” 他双颊蓦地发红,从脖颈一直蔓延都耳根。不知是被火烤的还是听到这句话时心里的产生的异常变化造成的。 喜欢吗?他才不喜欢她。 他眼眸半眯,微光透过他的睫毛显得格外清透。 祁怀晏脸越来越红,心中却格外清明,默默地想着。 “虽说你这人长得不像个好人,不过我喜欢。”慎平顽劣地说。 片刻,他起身道:“老先生,我知道该如何做了,多谢您。” 在他谢过即将离去时分,慎平突然正色,开了口: “我这徒弟是顽皮了些,别看她平日风光,但我明白,她从不糊弄人,更不会糊弄自己。所以若是你有心对她,最好不要有任何隐瞒,更不要觉得羞于开口。” 他若无其事的盘腿坐下,挨着火炉轻声说了一句话,让祁怀晏怔住三分,眼神却更是坚定。 “她已经受了很多苦了。” 虞小枝无力的趴在窗边的书桌上,静静凝望窗外明月夜,思绪万千拧成一团。 她父亲对她擅自闯宫之事勃然大怒,关了她几日禁闭。 “小姐,你饿不饿?”梨酒把窗户微微打开一条缝,轻声细语对他说。 关了禁闭的同时,也只允她一天一餐,对她来说也算得上酷刑。 “我不饿,梨酒。你快回去,免得被发现落得责罚。” 窗外的小丫头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甜酒,里面泡着几颗小枝爱吃的团子。 还是甜的。 她见小姐这般摸样,心里不是滋味。今日归家便是一顿板子,不晓得为何罚的这样重,她看着虞小枝挨板子也无可奈何,就连在旁边哭一声也被喝止。 “小姐,见你这样,我……心里难受。”梨酒的声音颤抖着,哭哭啼啼的说。 她从没见过虞小枝这样反常,也不是从未罚过,只是这一次她感觉她的小姐整个人都十分不对劲。 就像…… 像是穿了一身湿衣服还脱不掉一样。 虞小枝听后,眸子里的光温润了些许,好容易将梨酒哄住,止住了哭。这孩子,生怕不被别人发现啊。 她从容的笑了笑,“只是路上坐太久马车啦,你知道的,我最平素厌烦坐那种东西。”说罢,她主动接过梨酒手中的甜酒,小丫头见状这才绽开笑容,放心离开。 虞小枝呆呆的望着手中冒着热气的甜食,索性打开窗户,让月光自然洒进卧房。 她后背和屁股上一片红肿,肿胀起来的地方甚至还微微发烫。 头也昏昏沉沉,从进皇宫那一刻一直到现在的这些天来就像是一个飞速旋转的齿轮,直到终于安静下来的这一刻才停歇。 那是否真正停下来了呢? 可她又不由得想起那个少年。 “啧,怎么又是他。”她暗骂,愤愤地舀起圆子,慢悠悠的往嘴里送。 可后来的甜食好像都不如七岁那年的那几块糕点腻得慌。 她捏着瓷勺的手指尖无端的发白。 寒山寨(十三) 虞小枝想了很久很久,直到禁闭结束当天晚上,她想通了。 低头跪在父亲书房里,“是女儿思量不周。” 偌大的书房里书架高立,众多典籍压迫性十足。她昏昏沉沉的耷拉着脑袋,父亲一如既往坐在主位,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女儿。 良久,他扬起一个笑。 “这就是了,皇城不是你能涉足的地方。为父是在保护你。” 虞小枝抬头,也扬起一个熟悉的不像话的甜美笑容,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她说:“我知道的,父亲。” 当你的能力无法与之势均力敌时,伪装是一种很好的方式。 虞小枝很久以前就深谙这一点,多年来她在外娴雅千金的形象给她带来极大的便利,也免除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的大人,都无需过多在意。 她有一套自己的原则。 正如这次,她再次用熟稔的乖巧态度巧妙躲过追问。她本就无心解释什么,倒不如直接服软来的直接。 可服软不等同于认错。虞小枝不认为自己有错。 当她恢复自由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换了身黑色衣服去师父处报道。好不容易才拜来的师父,可不能让他跑了。 虽然她承认师父的医书很厉害,但若是讲大道理还是稍逊一筹。 “权衡利弊?”她不屑的捏着手中干枯的叶片,禁闭结束当天晚上,她想起师父在她临走时甩来的那句话。 “答案?要什么答案,他没来就是答案。” 思绪游走,脚底不加思索的竟没有走向去木屋的路,反而带她来到了…… 桃花树下。 那棵树的枝干不知何时竟变得更粗了些,兴许是春日将至,枝头隐隐冒出些微小的绿芽。 桃树后的老树上有一个紫色的影子。 虞小枝尚未反应过来,那个紫色的影子便在她面前站定。多日不见,他竟变得清瘦了些。 她忙摇摇头,去除脑子里那些想法。在心底责怪自己为何走到这里,被那人灼热的视线盯得不自在,扭头便要走。 “对不起,小鱼儿。“他这一次没有拉她,或许是桃花树的加持,虞小枝不自觉地停住了脚。 他垂眸,琥珀色的眸子幽深无可见底,“我没有忘记和你的约定,只是那日发生了一件没有预测到的事。” 虞小枝侧身回头,淡淡的说:“你觉得我会接受不了?” 他摇摇头,轻笑一声:“不,你向来很坚强。”他笃定地陈述着,“只是我一直没想好,究竟在那种场合向你说明比较好。” 她静静等待后文。 “那日我从小铃铛家离开,原本已经准备好赴约了。不知道你那天恼时是否注意到那个寨子有几处还是破烂的。” 她细细回想,虽然没过多注意,但犹记得曾瞄到过那几个男人身上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怎么?” “如你所见,那个寨子是我组建的帮派,名曰寒山。或许我勉强称得上一个‘少主’二字。那些人都是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检关的游侠……也是我们。” 这些都在她意料之内,也只是点了点头。 他望着地上的月影说出那日的经过: 原来那天他回寨子的路上瞧见了一伙可疑的人。天色已黑,他们戴着面具,手持火把,一行人向寒山寨的方向走去。 祁怀晏起先并未怀疑,可直到他走回山寨看见一片混乱的众人时才清楚的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被偷袭了。 他的几个兄弟和黑袍面具人厮打在一起,身手并不逊色于祁怀晏的几人竟落于下风。直到他堪堪将其驱赶后,才意识到他错过了他们约定的时间。 等到他浑身是伤的跑去桃花树下时,她却早已离开。 他在回山寨的路上终于撑不住早已透支的身体,重重倒在路上。后来再醒来时已过了两天,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她。可那时她早就在去往京城的马车上。 “我今日并非想要祈求什么,只是希望你每每见到我时不要和你心里那个阴影重合。小鱼儿,我很想见你。” “可以不要躲开我吗?” 他这样说。 那句话狠狠颤动了虞小枝的心里那块不可言说的区域,那里倏的柔软了下来。却仍是嘴硬,喃喃道:“什么阴影,说的那么……” 说着说着才反应过来:“我师父告诉你了?那老头怎么那么没原则啊!” 她嘴上一边说着“哎呦真受不了”,嘴角却是偷偷在月华阑珊处偷偷扬起。 口是心非。 “不是不是!我就是大概……” 她没再听清他的后文,却忽然想起了师父那句莫名奇妙的话。 “你心里有答案,当年那件事并不是现在决定性的缘由。徒儿,你只是无法在对他的情感和你的原则之间权衡利弊罢了。” 她前十七年最难的是同曾经无法被原谅的自己和解,偏偏有这样一个人歪打正着唤起她最敏感的记忆,用最赤诚的心只求她不要不见他。 她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她想着。 相信别人太难,可眼前的这个人所说的话却让她忍不住的想要去相信。 “好啊,那给你个机会。”虞小枝忽然冒出一句话,打断了祁怀晏的滔滔不绝。 “你说你是少主,可巧,上回太过匆忙竟连道谢都忘记了。空口无证,你带我去见见他们可好?” 他不敢相信的看着刚才还沉闷着不说话的姑娘,点点头。 那日慎平曾对他说,虞小枝受过太多的苦,虽然她从未亲口承认过,但他能觉出来,她若有似无的讨好亦或是呆傻外壳下藏着的是极难授予他人的宝贵信任。 这是一个鲜少信任别人的姑娘。 “无论如何,想获得原谅就先让她相信你吧。” 后来的数十年里,不论遇到多艰难的泥泞阻碍,他都将这句话深深刻在骨髓里。 说起寒山寨的一众糙汉,那一个个都是没谈过恋爱的主,满心满眼独独三样东西——刀、酒、兄弟。 若说还有什么是他们近期乐谈,莫过于少主心事。 自一个月前他抱回那个疲累昏倒的姑娘开始,他成日魂不守舍。 由黑胡子领导的话题座谈由祁老大被名门千金看上为始,一直到山林美女游魂勾了魂为止。 猜忌颇盛。 一直到今日祁怀晏领着那个眼睛好看的像桃花瓣一样的漂亮姑娘出现在山寨大门前时,他们才幡然醒悟,好么,这不是那天的漂亮勾魂女鬼吗! 再细看看,哦,今天笑吟吟的,不是鬼啊。 黑胡子猛地一拍大腿,一脸“我懂我都懂的样子”,颤颤巍巍举起手指向着她:“你……” “老大抢回来的压寨夫人!” 虞小枝脸色瞬间一沉,祁怀晏默默站在她身侧抿唇偷笑。 抢答的很好,再接再厉。 “我,我怎么瞧着老大像是被抢,抢来的压寨便宜老大啊……”那个会点鸡毛医术的连竹看着一副恭恭敬敬跟在少女身侧的祁怀晏,结巴道。 虞小枝微微颔首,清脆的声音婉转在偌大的寨子里,“月前多谢你们救命之恩。”她抬眼时定睛打量着寨子才观察到却是有多处残垣还未修缮完全,心里有些愧疚。 原来他说的那日的偷袭竟这样激烈吗。 视线在寨子穿梭之际,一道声音突然闯入:“开饭了开饭了各位……欸?” “小铃铛?”虞小枝望向声音的来源,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时诧异地瞪圆了眼睛。这个晃晃悠悠端了三个盘子瘦弱的身影不正是那个不见了踪影的男孩吗。 “小枝姐姐!你怎么来啦。”他望着虞小枝,开口道。 身后又冒出个人,浑身黝黑,稳稳地端着五个盘子,一边疾步往大桌移动,一边催促着挡住路的小铃铛,“磨蹭啥,走走走。” 小枝下意识侧身为两人让出一段路,放下盘子的小铃铛来不及对她解释,便又被皮肤黝黑的男孩拉拽着去厨房。 “虞姑娘你不知道,这是我们寒山新来的小孩,老镜带他历练呢。” 吃饭时,她不明白这小铃铛怎么也和这里扯上关系了,所以……所谓的历练就是端盘子? “啪嗒!”另一间屋穿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她不由得向那方向望了望,原来是小铃铛摔裂了两个盘子,但身旁的人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不用在意,这种事常有。”祁怀晏默默低头吃饭。 她张了张嘴,见那人云淡风轻的样子想着是在别人的地盘也不好说什么。 饭后好不容易得来小铃铛能独处的空隙,她溜到专注练习的男孩身边,问道:“你怎么会在这……训练?莫不是祁怀晏把你拐来了吧!” 他洗着滑溜溜的盘子,倏地笑了,“怎么会,怀晏哥哥……是好人,见我没处去了收留我的。” 她疑惑的看了眼男孩的脸,那人接着说:“其实怀晏哥说的对,想要复仇就得让自己变得更强。小枝姐姐那次还没来得及对你说,谢谢你。” 他本是笑着的双颊却倏地流下两行泪水,她怔住了。 这样无声的宣泄这个孩子不知道已经历过多少回了。 一时间,厨房安静的只有泡泡破裂的声音。 “干嘛呢!假公济私?” 阑珊宴(一) 虞小枝看着那个张扬的人满脸阴沉的走进厨房,她心里暗念:到底是谁假公济私? “老大,总有一天我能做的和你一样好的!”小铃铛那孩子满脸激动地对这紫袍男人说。 她暗自乍舌,短短一个月就让一个孩子变化这么大了,不过也确实是了,一味沉浸在亲人离去的悲痛里是无法向前的。 走回霖州城的路上,当虞小枝再次问他有关小铃铛的事时,他非常淡定地开口:“我没觉得这是个多意外的事。不然你觉得我帮派的人都是如何聚集到一起的?” “可小铃铛才十岁出头吧,他真的能行吗?” 祁怀晏没有说话,只挽了挽衣袖,手指轻轻抚上腰间的白玉佩,侧目看着她:“若是我同你说我夹带私心呢?”他看着她邪邪一笑。 虞小枝白了他一眼,不作声。 他倒是忽地笑出声,轻声说:“我觉得他和我有点像。” “你瞧啊,我父亲是被欺压致死,他也是。当年的我遇见了那样一个温暖的人,所以我也希望他能遇见一个这样的人。” “而那个人就是你?那你当时遇到的……”她疑惑的对上他坚定的眸子。 祁怀晏突然脸一红,“是你。” 那场雪夜里的奇遇,当年你赠我一块玉佩,现在我许你一个玉鱼。 气氛正好,虞小枝却不合时宜的笑出声来,往前跑了一小段后忽然回头望着他,扯出一个笑:“祁怀晏,相信一个人很难,但是我想试试……去相信你。” 他看见点点繁星映满夜幕,少女的笑容在月辉下分外明朗,她的身影就这样静静映在他琥珀色的双眸。 这一夜,他种下的那棵桃花树上悄悄绽开了一朵桃花。 这是这一年全霖州开放的第一朵桃花。 时光悄然流转,像桃花开了又谢。虞小枝在自己的院子里挪了一株盆栽。 那是上次父亲进宫上折时自己请求了数日才托他带她一同去。 其实他本是不允的,奈何小枝在书房磨了他好久耳根子并数次保证自己绝对老实不生事端。女儿终究是女儿,每每能戳中父亲的软肋 为此,虞尚书在那寡情帝王面前献上好一阵言语。 她那日进宫的目的很简单。 在御花园折了一枝开的盛的梨花枝,又顺道溜到沈氏生前的寝殿遥遥向内望了一眼,这一眼让她心凉了半截,她寝殿内壁上的那幅海棠美人图不见了。 正是她曾给沈清榕做的那幅,众人都说恰好描绘出皇后美貌的那幅画。 不用说便知道是那位帝王的手笔,旁的凤凰振翅图不拿、一旁的鸳鸯佳映图不拿,偏叫人把这幅取走了去。 现在看来不光是名讳提不得,连容貌都不能留于世人眼眸了吗? 清除的可谓彻底。 屋檐上划过一排北飞的黑燕,夕阳斜斜挂在皇后寝殿屋檐上,静谧美好。明明一切都和曾经那么像。 她把梨花枝插在土里,每每总在四下无人时静静坐在它旁边。 从小到大她的朋友不多,和清榕是难得的知音,却只可惜见面次数少之又少。 虞小枝听说她走的那日是个晴天。 当清晨第一缕朝阳洒进幽深宫阙的时候,她悄然闭上了眼睛。 她暗自立誓,自此以后跟随师父努力学习医术。不知为何她心里总对沈清榕之死心有芥蒂,千不该万不该的,她怀疑上了皇上。 当然,这是后话了。 祁怀晏进来忙着修缮山寨,同她见面的次数少了些。 何况虞小枝近日总趁父亲兄长公事繁忙借机跑到慎平处学医问药。他待闲暇无事时正好去检关同贼寇打打杀杀,按寒山的叫法是——练练手,免得手生。 这天他们正在林间歇息,没有悍匪时的检关总是宁静非常。 那日在桃花树下虞小枝问他,“你有一身好功夫为何不去从军,若你去了定能当上镇北将军,为何偏偏要在这小小的南方当个没名没姓的游侠?” 祁怀晏挠挠头,慵懒的靠在老树的粗干上说:“官家有什么好的?一味随军,参上户口当个有名有姓的将军又有哪里好了。宫规纪律多的恼人。” “浅了,还有呢。” 少年撇撇嘴,闭上眼睛缓缓说:“我父亲就是被官兵打死的,记得吧。所以我宁死也不会加入兵籍的。” 正是春光正好的时候,一辆马车匆匆从霖州驶向北方,不是商马,看这气势应是某高官家的马车。 祁怀晏正好躺在离小路最近的那棵树上,那马车孤零零的只有一架,单凭制造来说都是极不凡的。 一阵风恰时吹过,把疾驶马车上的车帘吹起一角,他不经意一瞥,这一眼却让他微微正色。 里面坐着的是那日在虞府,掉了围巾的男人。 不难猜出这应该就是虞小枝的兄长,虞植。 这条是去京城的路。 他记得虞植是霖州的官,先前在南疆立下大功得到特赦也无需去宫里奏事,只是这形色匆匆…… 马车很快消失在视线里,祁怀晏转回身子闭上眼睛。 “当官的就是累得慌。” “嗯?老大你说什么?”树下待命的连竹问。 “没什么。”他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昭玄十年的春日像一阵风,日子一天天的飞速划过,三个月的国丧期也渐至尾声,最炙热的夏天就要来了。 市坊先前人人都在窃窃私谈立新后之事,但见宫里的着龙袍的华贵男子毫无动向后也便不再谈论。 有人说他这是怀念旧后,也有人说是宫里美人太多不知立谁为好。 只因现在关于壁国圣上的传言实在太多,曾经对选妃之事充耳不闻的人现在一下子选了六七个纳入后宫,引得众人纷纷猜测他曾经是否是因为先后沈氏的缘故才被迫不纳妾。 只有虞小枝默默捂住双耳,也没有再踏入皇宫一步。 她院里的梨花实在太美,她再没见过似清榕姐姐一般的美人儿了。 “枝枝啊,近日是不是课业给你安排的太多了,怎每每说要去赴宴都推辞?”虞尚书好奇地看着在牡丹园作画的女儿这样问道。 又追问:“莫非是夫子留的课后练手太棘手?若是太累就把授课次数减少些。” 他每次在府里见到女儿不是在各个角落作画,就是拿着不同的画本看,难不成是教画先生难为自家闺女? 正描绘一株清红牡丹的虞小枝闻声顿了顿笔,向父亲问安后随口说:“夫子留的课业刚好,只是女儿觉得这牡丹再不画就该败了,甚是可惜。” “花不是何时都有吗,你呀,和你母亲一样。总像是害怕这景会跑了似的,哪怕放下手中所有事也要把它们画下来。”虞挚失笑着摇摇头,看着入神的女儿。 她的手一时忘记运笔,笔尖触在宣纸上不经意晕开了一片殷红,只因恰巧点在牡丹心蕊才不显得突兀。 虞小枝笑了:“爹爹总爱打趣,小枝不过也是偷闲罢了。” 这话说的没错,父亲的宴席总是求得一个场面,曾经哥哥在南疆,带她去不过是以示礼貌罢了。 而现在虞植回来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虞植都能做到许多她做不到的事情,自然也不再需要她。 可其实最最重要的原因是…… 好不容易不用躲躲掩掩的找师父学医,她自然要趁父亲兄长不在家去山上找师父。 拜师数月,她再不似以前一样像个无头苍蝇般盲目,仅凭着几本书四处碰壁手足无措了。 她总是很庆幸,觉得自己歪打正着找了这么个其貌不扬的厉害师父。脾气不好,但恰到好处的指点都是她需要的。 “徒儿,今天不采药了。” 他捋了捋自己长长的胡须,平淡的对着屋外大树底下不顾形象大咧咧坐着的少女说。 彼时虞小枝正翻着书,自从她几天前发现慎平小屋私藏的几本古书,便常常爱不释手。 她原以为曾经杨缨给她弄来的那几本书已经足够详细,但现在手里这本虽然年岁已久,但里面一些罕见的配方和疾病现象也记载的极其细致,她甚至还在里面翻到了自己从没听说过的病和药,并且花一些时间把其中一些背了下来。 有一次她翻到书后面的编撰人信息,早先的墨水已有轻微的褪色,但仍清晰可见上面的作者名。 是一个叫沈嵘的人。 她绞尽脑汁思索良久也没在当今有名的医师里搜索出这个人,但见这年岁,兴许不在世了也极有可能。 虞小枝回过神来,看着脸色沉下来的师父,回应道:“啊?师父,难道我们今天要去看诊了吗!” 她一直想让慎平带她去看诊,想试试自己新学到的手法进步如何了,奈何这老头始终不同意,一天天的不是采药就是认药,再便是丢几本老书让她看里面的病理现象。 美其名曰:脑子里有墨水才会洞察,能看透。 他一草杆敲在她脑门上,说:“今天,跟我去街上采买个东西。” “啊?”姑娘懵懂地揉揉脑袋,表示不解。 待他们师徒二人乔装打扮来到城中那个破烂门户时,虞小枝的疑惑放的更深了。 眼前的院子,啊不,根本称不上一个像样的院子,这只是一个用石和砖堪堪垒起来的,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的老屋。 “这里能有什么可……”她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 慎平没有回答她的话,径直走了进去,屋外的“小院”破败的根本看不出这是个有人的地方。 等到他们走进屋子里虞小枝才看清这里面的布局陈设。 屋顶低的甚至再站直些就要触到房梁。整个屋子只有一个燃了烛火的黄色小灯摇摇晃晃的挂在房间正中心,将狭小的室内照亮些,泛着微黄的光芒。 她头一次看见这种地方,像是个卖炉具的店,但又实在不像是个店面。 直到慎平冲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说话,她的思绪才回过神来。 佝偻着身子的那人神色有些说不上来的阴翳,但却扭曲的有种莫名的和善。 “上回你说的‘那个’还在吧。”慎平把斗笠上坠下来的面纱撩起一个角,昏黄的灯光恰好在他那处形成一个找不到的死角。 那男人笑了笑,眼神掠过被黑纱遮掩的严严实实的虞小枝,从一个角落里翻出一个大物件。 “老规矩,二十两。”他呵呵一笑。 虞小枝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东西,不过是一个生了锈的老锅,哪里值这么多钱啊! 她觉得师父一定会回绝,谁知他却毫不犹豫地吐出两个字:“成交!” 这锅是镶了银吗? “不愧是你啊,叫什么来着,慎平?”他用低沉的嗓音轻轻笑道,还作出思考状,竟然一点也不对他的爽快表现惊讶。 慎平交完银子,把老锅严严实实包好,十分谨慎的放到虞小枝背着的竹筐里,一个眼神也没留下。 “别废话了,走了。” 直到她们走到院门,虞小枝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佝偻着身子的怪人仍是含笑向她们离开的方向静静看着。 这种小屋任谁路过都不会多看一眼,她觉得身后的竹筐沉甸甸的。 真奇怪。 阑珊宴(二) 回到慎平木屋,她终于忍不住了,写下竹筐疑惑地问他:“师父,这不就是个生了锈的破锅吗,值得花二十两银子去买吗?” 她憋了一路,一直想问,但每每刚一开口就被慎平的眼神堵回去了。 “什么生了锈的铁锅?” 老人冲她的方位扔了一块藻布,“擦干净。” 小枝呆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布,又看了看一旁的锅具,虽说不理解,但还是听话的认认真真擦了几遍。 这时才看清它的本来面貌,原来这不是个形状奇特的锅,而是个炉子。整个壁也比寻常的厚上些许。 “这是……” “前些日子让你读的那本书都白读了?”慎平斜睨了她一眼,质问道。 虞小枝眨眨眼,倏地想起来了,“啊!这该不会就是那个据说再难把握的药都能做出来的那个……岩炉吧。” 她几日前曾在书上的一个角落上看见过这样的一个介绍:壁国有一奇炉,由一种奇特的岩石打造而成。 因其对火焰极其敏感,但又像有灵气一样对许多草药所需火候都能调节的恰到好处,就连初学的学徒都能轻松上手而得名。 “不错。”慎平随口说。 “我记得书里有写一行奇怪的小字,说此物包容性极强,待开发用途还有甚多。这是何意,师父?” 他一向云淡风轻地摇摇头,“世间事物亦黑亦白,所谓是药也是毒,正邪全在一念之间。” 虞小枝撇撇嘴,又开始说教了…… 慎平却是把一包草药甩过去,凶狠的说:“唧唧歪歪什么,还不快练?你的时间很闲吗!” “真是的……” “还抱怨?”他挑眉,而后语气舒缓了些,继续对她说道:“得了,不是成天念着想去看诊吗?十日后我便带你上街逛逛去。你也来。” 说罢他就转身回了屋内,原先正耷拉着脑袋的虞小枝瞬间来了兴致,激动的站起来对着他的背影连连赞叹,“我怎么能有个这么善解人意还牛的要命的师父啊!真的上下几百辈子都……” 慎平哭笑不得,脸被这些个夸赞的话涨的发红,嘴里无休止的念叨着:“这不知羞的野丫头……哎呦,我倒了几辈子霉收了这么个徒弟啊。” 她把书放回木屋的格子里,看着师父对着新买回来的炉子摩拳擦掌的样子暗自窃笑,平日还说她像是恨不得泡在药罐子里一样,眼下爱不释手的是谁? “那我先回城里了,师父?” 慎平仔仔细细端详着,竟是没听见她说的话。少女无奈一笑,扬了扬袖子坦然离去。 虞小枝从不敢把医书带回家,头一次杨缨给她寻回医书时,她把它们夹在诗文里带回来。后来便被发现了,挨了虞尚书好一顿骂。 然后她才把树藏在几乎从无人踏足的晚墨山里,现在有了另一处庇护所,放在慎平小屋更心安,还能避免风雪。 归家面对府里更为清冷的场面见怪不怪。前些日子西部蝗灾,朝堂已郁结多日,她父亲自然变得比往常更加忙碌,自上次去京后已多日未归家,也不知要到何时。 哥哥虞植成日公务傍身,忙的焦头烂额,成日不着家,要么就是在自己的北院书房成宿的呆着。 自从南疆调回后虞植也是朝廷里皇帝眼前的红人,只在霖州任职也被芸芸口舌暗自喟叹惜才,也不知何缘故不把他调去京城。 “小姐,大人惦念着你近些时日脸色不好,让教画画的夫子暂时先不用来了。” 梨酒迎上来,笑吟吟地又说:“小姐你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几日了。” 小枝垂眸,而后微微笑起来,揉揉梨酒毛乎乎的脑袋,“嗯”了一声就回房间了。 梨酒伏在她的帘子外,见四下无人后轻声向内开口:“小姐,过些天大人就回来了,你若是再溜出去可要小心些。” 她没太在意,平日父亲不忙的时候她不也常常溜出去? 现在只是夜晚出去的次数少了些,何故在意,若论偷溜,她可算老手。 “放心放心。” 梨酒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那你一定要伪装严实些啊,听说过几日霖州城里有位有名望的大人家要办宴席,料想咱们大人和公子也会前往的。小姐你……” 宴席?怎么成日都有宴席啊。 她侧目想了想,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师父,我们真的有必要伪装成这样吗?” 虞小枝嘴角抽搐着扯着自己宽大的衣襟,灰褐色的布料十分沉重,再加上头顶宽大的同色斗笠和青纱,把她整个人包的严严实实。 虽说这样子在鱼龙混杂的霖州城大街上并不多引人注目,倒也算特立独行…… “有道是:医者来去无影,你这还是我连夜赶制出来的呢,怎么还怨天尤人的。”慎平不满的瞥了她一眼,一老一小的打扮别无二致。 “你做的啊?!”虞小枝惊叹。 他疑惑的甩去一个眼神。 “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她默默腹诽道。 二人行至某条人群熙攘的街道,吆喝声此起彼伏,他们行至一处较狭小但仍能看出是个医堂的门,门敞开着,站在门外便能看见里面的状态——依稀的几个医倌坐在会诊床沿,床上的病人露出一截胳膊,表情或喜或忧。 而还有几个在排队等候看病的人逐渐要排出门外。 “你看,那个人捂着肩膀,你觉得是何病?”他这一声拉回她的思绪,视线随着他的声音向那个人望去。 虞小枝不假思索地说:“捂着肩膀的话定是肩或是胳膊疼啊。” 慎平摇摇头,隔着青纱指道:“这人虽然捂着左肩,可实际上发病患处应是腰部。这是他的老病了。” 他在虞小枝疑惑的视线下指去,“你看他的腰,即使稳稳站着也是歪的,定是长期搬运重物了,你不能只看表象。” 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观察了几下,待那人接受医倌看诊时果然开出的是治腰的方子。 “走吧。” 下一家是个城里有名的大医堂,光是看着气势恢宏的门匾就能觉出,那应是个医倌世家的医堂,里面的小厮都比方才那家多了不知几倍,坐堂的大医倌顺着长长的黑色胡须对面前的病人态度冷漠,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 “师父,你瞧那像什么样子,那看诊的医倌连看都不好好看,又怎么能治好呢?”她义愤填膺的说。 慎平半晌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画面,而后突然吐出一句:“他只根据一个脉搏就能感受到病症所在,不愧是传家的大馆。记住了,脑子里有时时有思量是极要紧的。” 说罢,他对着堂内赞许的颔首。 她又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跟上慎平的脚步。 再走过去人就少了些,他们一路走过了不少医堂,面对着各色各样的看诊方式和各式各样的病患。 虞小枝恍然大悟,和她以往的看诊经历比,自己纯粹是不入流的功夫啊。 前面不远处是另一家城里的大医堂,她本以为那是下一家目的地,可慎平却在一处小馆前驻足。 “怎么了师父。” 慎平定定地看着这家小铺,这里外表平平无奇,显然不若前面那家气派,人虽是不少,但也称不上多。 “你看那个人看诊的姿势。” 虞小枝闻声望去,不大的屋内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空隙看见一个医倌闭目对着面前的病人。 旁边的小炉里燃着一段香,她顺风闻了闻却未有半分气味。 片刻后那个医倌看了看病人所说的患处,云淡风轻的抓出一味药当场治疗他,没想到方才还咳嗽不止的妇人喝下汤药后竟立马见效不咳了。 虞小枝觉得奇怪,怎么这也是个闭着眼睛就能察觉出病症的? “你一定觉得奇怪,那燃着的香是有些医堂特有的,能净化空气中的杂香,让旧疾更明显的被察觉到。妇人爱用胭脂香膏,这些往往会干扰医倌的鼻子。” “可是病状是看得见闻不着的东西,怎么能光靠鼻子闻就能诊断出来?” “那可不是闻不着,之所以说旧疾,曾经的用药气息即使再微弱也是能闻见的。当然,既然借助了外物诊断,这里的医倌也不过尔尔。”慎平闭目摇摇头,接着往前走。 “站住!” 一个尖锐的声音叫住她们师徒二人,她回过头一看竟是方才那家小医堂的小杂役。 那人着粗布衫,手上还握着一杆扫把,眉头皱在一起不满的看着她,说:“你们哪来的?瞧你们半天了,一直在门外晃悠就是不进来,看你们也不像是来看病的吧?莫不是打算来偷东西的吧?” 她瞪圆了眼睛,无语的望着那个小杂役,刚要辩解却不想事情闹大,正要上前解释,一边的慎平却拉住她。 “不不,我们只是路过而已,瞧着这医倌稀罕就看了几眼……”顺势扯了扯虞小枝的袖子,给她一个眼神的暗示。 她立马会意,这老头该不会想…… “不,您别往下说了,我只是刚才扭到脚,爷爷才让着我在这馆外歇歇,我们只是……没有钱。”说罢她还作势抽泣了两下。 兴许是听她这声音是个女孩,想着也不会生出什么是非,又或许是看他们这身衣裳斗笠实在是破破烂烂,嫌弃的打量了几下子倒也没再难为他们,挥挥手放他们走了。 虞小枝这才转身,顺势翻了个白眼,“师父,你说你自己演就是了,还非得拉上我……” 慎平也抽抽嘴角:“这衣服真有那么烂吗?” 她没作声,便是最好的回应。 再折回去时,天已经降至黄昏,走在来路上明显觉着长街上的人多了起来。马车一如往常的多,但很奇怪的是今日平白多了些看起来更为奢华的车。 想来应是因为一月余以后的那集会了。 壁国原本每年都有的元宵灯会和春始的春市都因为国丧取消了,恰巧七月的乞巧灯会也十分隆重,干脆直接把三会合而为一。 许多商贩小摊都期待着这次的灯会,想来今年的乞巧灯会应将会比往年更加热闹了。 “这么早就开始筹备了啊……”虞小枝喃喃道。 人潮涌动时,忽然一阵她觉得衣角被扯住,不得不停下脚步回过头。 眼前的是个穿着打满了补丁衣服的女人,她浑身上下被浓重的粗布裹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地抬眸看着虞小枝,撞上她疑惑的眼神后怯怯地说: “请问你能救救我吗?” 阑珊宴(三) 虞小枝疑惑的看着眼前的姑娘,她身上满是补丁,裸露出来的皮肤微微透着红肿。满目脆弱的甚至在和她对视后立马垂下头,手指紧紧扣着衣角。 “你?”虞小枝问。 她感觉到青纱后的慎平也在猜测她的目的,视线却被姑娘皮肤上的不正常吸引。 “我……想求你们……” 姑娘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小,虞小枝一时没听清,忙问道:“啊?” 姑娘咬着下唇,蒙住脸哭了起来。叫小枝慌了手脚,先是去安抚她,却发现她的皮肤烫得吓人。 “我刚才见少侠在医堂外评论的甚是有理,就想着……能不能求您帮我看看。” “可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医堂找医倌看?”这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忙暗自指责自己说这话,见眼前这人的打扮定是看不起病的,否则也不会当街随便拦一个看似懂些医术的。 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歪头看了看师父的态度,慎平却没有过多的反应,连一个指示也没告诉她。 小枝拽了拽他袖子,“师父,要不你……” 谁知那慎平却依旧冷着脸,丢出来一句:“我不会医人的,别想着让我去看。” 冷冷的话音像是给了姑娘当场泼了一盆冷水,她哭声更大了,偶有过路人会侧目看两眼,但也仅此而已。 小枝扁扁嘴,忙拉过她叫她先不要哭了,又蹙眉看着师父,“那……” “方才教你的,这不就有机会试试了。”慎平不轻不重地吐出一句。 “啊?”她懵了。而后立马意识到:“你该不会让我去给她看吧?这万一再看坏了,这街上这么多人我可咋办!” 她不想再被抓到州衙去了啊! 慎平翻了个白眼,“你当我是死的吗?” 她便只好怯怯地伸出手,姑娘竟还有些羞,但身上实在疼的难受,她去试过几家医堂,但那些医倌看她没钱都直接把她赶出来了。 “肤色红的发烫,触及之处都有刺痛感……”她闭目半晌也未敢得出结论,慎平等的不耐烦了,提醒了一句:“温度。” 虞小枝立马恍然大悟,肯定的点了点头,“那定是得了暑热病,嗯……应该不会有错的。” 慎平掀开一边的眼皮,斜斜看了她一眼:“你确定?” “额……”她又不敢确定了。 被握着胳膊的姑娘眨巴着眼睛看着面前这两个人,心里微颤:合着你们俩拿我练手呢!但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委身请求帮助,也没有埋怨的道理。 虞小枝转眼看见师父凌厉的眼神,咬咬牙,回想着刚才走访的那些医倌,一句一句回想着师父说过的话又轻抚了一次姑娘胳膊上的患处。 这一次她肯定的点点头。 缓缓开口道:“姑娘,你这是暑热,再加上你平日穿的衣服不透气,和你皮肤长期摩擦便会长这样的斑,又总是闷着,自然会看起来红肿异常。” 姑娘捏着粗布袖口掩嘴啜泣了几声:“那依少侠看来,小女这病能好吗?阿娘已经因我这病担惊受怕的整宿整宿睡不着了,我原是想着若是好不了,不若干脆就死了算了。” 她歪歪头,嘴唇有些发涩,连连安慰她,“不会的,这是种很常见的病。” 然后从身后的小包裹里取出一小罐药膏递给她。 “这是能缓解暑热的清凉膏,多抹抹,把这罐用完病就好了。不用多虑,也叫令堂不必哀伤。”她隔着青纱的脸对她微微一笑。 她微微侧目,看见慎平脸色颇是满意的,也没提出相左的意见,整个人顿时信心倍增。 姑娘惊诧地接过药膏,指尖接触到小枝温热的手指时竟害羞的颤抖了一下。 继而微微回握她的手,垂下头,双颊泛红微微念道:“多谢少侠相救,今日遇见少侠定是小女的福分,若不是你,我真真是要提心吊胆的又过一夜了。” 虞小枝看着她这副娇羞的样子微微蹙眉。 什么意思? 她抽抽嗒嗒,鼻子一吸一吸的望着她。此女面貌并不差,颇具小家碧玉之气,奈何衣饰简单衬托不出美貌。路过的人见了也频频回头。 “额……那既然姑娘没事,我们就先行一……”虞小枝感受到路人投来的视线后遮了遮帽檐,作揖后转头却发现慎平已经走出好多步了,她刚抬脚,听见身后的姑娘急促的说了些什么。 “少侠莫急,小女想感谢……啊!”那姑娘本想拦住她,手不自觉地往前一拽就抓住了她斗笠落下的纱,整个帽子被拽歪,掉在了地上。 虞小枝感觉到斗笠被拽掉,再者听见姑娘的惊呼后忙回头想抓住掉落的斗笠,却刚好撞进姑娘的眼里。 “你……你是女的?”她这声惊呼声音并不小,这一句倒恰好引来更多人注意。 虞小枝正欲用围巾掩住,奈何被姑娘牢牢抓住,逃也不是就那么暴露在众人眼前,围聚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她眉间不自觉染上几分厌烦。 “我又没说过我是男的,你自己会错意还怨得着我吗?”她不耐烦的说。 竟然真把她当成男的了,这条街原本就是繁华之处,现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这可不妙。 那姑娘像是美梦破灭般,死死拽住她,原以为这是个俊朗秀气的少侠医生,像是被骗了一样质问虞小枝:“女子怎么可能懂医术?你莫不是个骗子吧,我还以为遇见好心少医了,没成想竟是个拿我打趣的!” 虞小枝本想走掉,听她这话就来气了,“我懂几分医术同我的性别有何要紧的吗?再者,在大街上拦住我们求助的又不是我。” 她从没遇见过这么好笑的人,说话的逻辑更是可笑,方才还对她感激涕零,现在知道她是女而非男子便立马换了幅嘴脸。 人心险恶啊。 “你、你、那你说我们何时有女医倌了。谁知道你刚才说的有几分可信?” 虞小枝气的忍不住觉得好笑,这人什么逻辑? 她急于摆脱麻烦,蹙眉间隙却听见几道熟悉的声音,心中警铃大作。 ——“你瞧瞧,真不知道是何等乱民当街吵闹。” 这是个陌生的男声。 ——“哎,我州倒真是要加严整顿整顿了,当街喧闹实在有违风气。” 虞小枝听见这句话猛地瞪大眼睛,整个脖子都僵硬了,而她在听到后面那句话后更是一动也不敢动。 ——“你个老顽固谦虚什么,大儿子德才兼备,连那皇帝都得多看三分,也就是你这个当父亲的太过严苛。你说是吧,虞植。” 紧接着的便是一个颇具威严的笑声。 虞小枝理所当然的知道身后那是谁,暗恨自己怎么就没数着日子…… 她怎么就忘了,梨酒和她说过今天他父亲和兄长会出门参加名门宴,这不是正好撞到枪口上了。 可眼下也没法脱身,只盼着师父能来掩护她一下。 而另一边的慎平见虞小枝没跟上来,刚折回去便发现刚才那处被人围的水泄不通,一旁还站了几个衣着华贵的人,正对眼前的局面谈笑着。 虞小枝极力扭过脸,试图遮掩,但这一举动在当下更显得奇怪,对面的姑娘猛地一扯,小枝一个踉跄,连方才一只手努力护着的围巾也掉落下去。 虞尚书和友人仅仅只当这是个市坊闹剧,何足挂齿? 但当他看见闹剧中仅有的两位角色中的那个熟悉的面孔时,笑意瞬时凝固,浑身气的发抖,但更多的是不解。 虞小枝毫无遮掩的脸就这么猛地暴露在人群之中那两个熟悉的面孔眼前。 “哎,这没想到还是两个女孩在惹事,你说说现如今这什么世道,姑娘没有个姑娘的样子。也是,要是每个姑娘都能有你小女儿一样温婉懂事也是难事啊!欸,说到这我还未曾见过你女儿,小枝,叫小枝对吧?” 虞尚书身旁设宴的友人随口一提,她听得真真切切,反而不敢看父亲现在的脸色,她知道那张脸现在定是极力憋着怒火又不得不在外强忍住的。 也是,尚书的女儿怎么会在市坊之间争吵大闹呢…… 而她爹身旁挺立的虞植也微微诧异,无奈的打量着妹妹潦草的穿着,投去一个关切又失望的眼神。 “这药你拿回去,女医倌……真是可笑啊。”人群里隐约听见这样当作一个笑话讲出来的一句话。 虞植的反应是极快的,他察觉出父亲的窘迫,便打断了那位大人的话:“李大人,时辰不早了,宾客兴许也到了大半,不若我们先回去,免得叫来客指责失了礼数。”他恭恭敬敬地对侃侃而谈的大人说。 李大人点点头,虞尚书倒像是迫切的想离开一样,恨铁不成钢的望了那身处吵闹中心的女孩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虞小枝觉得她这回肯定完了。 小时候提出学医时便被父亲猛烈责备过,她那时不清楚为什么,后来长大了一点才明白。 原来在壁国,女子从医是不可言说的忌讳,叫外人听了去是要丢面子遭嘲笑的。 而她的父亲最是个要面子的人。 这下她当街惹出这一遭事,她爹方才定是觉得她丢了虞府的大人了。 “啧。”她轻轻吐出一个声调,其实她刚才那一个瞬间并未觉得有什么,对人群中的嘲讽也是充耳不闻。 她向来不会因为自己是个随时会被世人诟病的女医倌而自责愧疚什么。 只是……她满脑子都是回家后即将面临的如雨滴般的责罚和父亲那张失望的脸,以及……虞植。 待那个姑娘觉得再无话可说后就自行离开了,不多时人潮也散去了,长街恢复了车水马龙的热闹。 虞小枝轻轻拾起掉在地上的青纱斗笠,看着眼前忽然出现在她眼前站定的双脚,叹了口气,“师父,我可能……又有一阵子不能去您那修习了。” 慎平没有多说,张了张嘴,半晌只吐出一句: “记得我曾经对你说的话吗?” 阑珊宴(四) 等到虞小枝换上自己的常服回到府上时,只见梨酒哭哭啼啼地站在她们院外,见虞小枝回来了,鼻子一吸一吸地说:“小、小姐……老爷为什么生了那么大的气?我……他、他叫我传你去书房门外……跪着……” 虞小枝心里自知不妙,但还是伸手拭去梨酒脸上挂着的泪,笑了笑:“别怕。” 夜色昏暗,书房里长明着荧荧的光,她亦步亦趋地踏着石子路,经过一棵花已经谢了,唯余繁茂绿叶的树,走到书房外。 刚一靠近便听得书房内传来瓷器被杂碎在地上的磕碰声,在这样静谧的夜晚刺耳的可怕。 见她来了,屋外的小厮轻声传唤一声,彷佛也知道这位向来和顺的尚书大人生了好大的气。 “叫那个孽畜进来!”屋内一阵咆哮声清晰的传到她耳朵里,肩膀不自觉地震了震。 她垂着头走进书房,小心翼翼避着地上的碎渣,抬眸对上她父亲怒火快要溢出来的双眼,即使有几分惧意,但仍是□□着站在这里。 “还知道回来?你好大的胆子啊!我记得曾经似是对你说过,那东西碰不得,真不知你将我的话都听到哪里去了!”虞挚不愿看着女儿的眼睛,仍是怒吼道。 自那年以后她从来没见过虞挚发这么大的火,至少在她面前,他一直努力摆出一副慈父的样子,甚至有时还嘴硬顽皮的像个孩子。 可她怎么能忘了……眼前这个华服的男人是壁国地位极高的高官,是经历改朝换代的变故也仍身居高位的壁国尚书。 怎么忘了……他曾经也做出过那样的事…… 你知道吗? 有些人,若是你曾经在某个不经意的时侯看到他做出某个同他本人大相径庭的事时,不管是曾经亦或是以后,那件事在你的记忆里永远无法磨灭。 无论现在站在她眼前的“阿爹”给她的感受如何,她心里一直有一根刺,即使他再慈祥可爱…… 也都是虚假的。 见她一言未发,还是在那不卑不亢般站着的时候,他全身的怒火已经堆积到极点。 “你还有脸站着?我的脸今儿可都是被你丢光了!跪下!”虞挚的胡子气地往上翘。 小枝依然一言不发,也不跪下。 “爹爹,我瞧着今日那位大人并不认得女儿的脸不是吗?”她扯了扯嘴角,轻轻吐出这句话。 虞尚书冷笑一声,“不认得?你当真以为满朝文武都不知你虞小枝的面容?不过是不屑得当众拆穿罢了。凭你小儿的心智还妄想敌得过那些老狐狸的心眼子?” 其实今天这事却是尚书大人多虑了,那位大人也仅仅只是徒知虞千金端雅之名,却根本不知街上戴斗笠的少女正是小枝。 奈何虞挚向来以谨慎著称,甚至平日书法的墨砚运笔都不能有一丝偏差。因而便更不能容忍女儿今日因这样不齿的事被全城人嘲笑。 他见女儿依旧不为所动,气地操起手边的细竹竿绕过桌案一下一下的打在她后背上。 “你!我平日怎么教育你的?你往日的娴静尔雅竟都是装出来的不成?我叫你学什么医!叫你去做那什么天方夜谭的……” 虞小枝咬紧下唇,强忍背上的疼痛始终不哼一声,任由竹条隔着夏衣,在她单薄的背上抽出几条红印。 直到她额头上渗出零星汗珠,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爹!”他源源不断说教的话音未落便被少女尖利的声音打断了,“学医到底是会伤了我的五脏六腹还是会被处死刑?为什么您……”她不服气地对上他的眼睛,眼里毫无惧色。 虞挚气地发抖,握着竹鞭的手更加发狠地打在她后背上,虞小枝却是铁了心不求饶。 她从不觉得她学医是错,有何可求饶的? “因为你是个女孩。我做的事自有我的道理,你听我说的总不会错。为父怎么可能害你!” “不过是怕我丢了虞家的人!”她一下下的挨着竹条,冷冷的开口说出自己心里所想。 听到这话,虞挚手猛地镇住,竹条掉在地上,他面色发狠地望着眼前的女儿,竟觉得十分陌生。 “你……可真是长大了。我给你请那么多礼数姑姑,竟教出了你这么个好女儿!” 等到他面色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平日温和的面容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色。 而这一眼恰被虞小枝捕捉到,她意识到自己下意识说出了些不该说的话,这些她埋在心里很多很多年的话。 她还可以再忍耐……她必须要接着忍耐下去。 窗外的风都停了,书房烛光微晃。 意料之内的,她被罚了三个月的禁闭。 还好只是禁闭而已。 走回西院的路上,她拢了拢凌乱的碎发,天上黑压压的被卷动的乌云压得发闷,一想到有整整三个月都不能踏出她的小院她就郁闷的要命。 再过不久就是灯会了啊…… 这日,梨酒百无聊赖的坐在她们西院卧门外的地上,这样无人造访,每日只有送饭的小厮从眼前飘过的日子已经这样过了一个多月。 她始终不知道虞小枝因为什么把虞尚书惹的那么生气,小梨酒来到虞家为婢的数年来第二次看见老爷这么生气,上回还是在多年前他们莫名从京城搬来霖州那次。 小丫鬟叹了口气,小姐自那日伤痕累累的回到卧房就一句话不说地把自己困在卧房里,要么就是在那一小株梨枝下发呆。 “小姐,”梨酒隔着纱帐在房外轻唤她,屋里传来一声淡淡的“嗯?” “今天……今日的灯会怎么办?”梨酒轻轻问道。 她知道虞小枝已经期待这场灯会良久了。恰逢仲夏,又将元宵、春市、乞巧融为一体,可想而知会有多热闹。 屋内沉默了良久,虞小枝在屋内打着圈,她心痒痒的很。以前关禁闭那些卫兵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次整个西院乃至附近的街道都隐晦的封了个严严实实,任是她有一身偷溜出去的好本领也没有施展的可能性。 灯会?她能去吗?她能怎么去! 可听说这次比霖州往年的每一次都好玩许多,错过了定能叫她后悔一辈子……想到这,少女苦恼的靠着床沿坐在地上。 兴许是听见屋内半天没有动静,房外的梨酒忽然想到虞府外严谨非常的守卫,暗暗恼自己怎么问了这么个不该说的话。 她以为虞小枝因为去不了灯会太难过,便忙转移了一个话题,“小姐,你还记不记得曾经在城里传的很神的那个祁姓神偷?” 虞小枝抬眸,歪歪头想道:祁怀晏? “怎么了?” 梨酒见她回应自己了,整个情绪都扬起来了,忙接道:“前几日我听咱们府小厮说,祁神偷又开始在市坊活跃了。” 听见梨酒这话,她疑惑的皱了皱眉。祁怀晏不是都好些日子没行偷盗之事了吗,他那少主位现在还有众多需要调整修缮的事物,怎么现在又开始在坊间闹腾了? 莫不是又要搞出什么动静了吧…… 事实上祁怀晏这次暗戳戳的行动的确动静很大。 梨酒随后的那句话让虞小枝心中为之一颤: “听说那祁神偷是有目的地的活跃,有人曾经见过几次模糊的影子,都是在……虞府西街附近。” 她手中把玩着的木签不经意间掉落到地板上,静谧的卧房内倏地想起一道清脆的木片声。 房间洒满柔和的烛光,温柔的把地上的木签顶端照亮,那是一株刻出来的桃花,勾勒得恰到好处的边缘巧妙泛着一道莹润的光泽。 夜幕骤临,虞府西院附近的后门站满守卫,轮班看守虞小千金。 “你别打瞌睡啊,瞎想什么呢!我告诉你,咱要是看不好这门,到时候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被戳醒的小侍卫不耐烦的正了正帽子,佩剑颤颤巍巍地垮在腰间,整个人好不容易调整好姿势靠在门边,纳闷道:“你说也奇怪,大人从没派人这么看着小姐,这回怎么……” “谁知道呢,小姐向来不惹事生非,真不知是何缘故竟派咱们这几十号人看着。” “莫不是犯事了?” “……别人家的不敢说,咱们家小姐还能犯事的话,霖州还有安分守己的人家吗。” 两个窃窃私语的小侍卫疑惑的望着对方的眼睛,继而摇摇头。 “你们俩干嘛呢!值班就好好看着,若是违背大人命令,让府里的人溜出去,可就等着领罚吧!”前面的领队侍卫冲那两个偷懒的甩去一个凌厉的眼神。 “得了吧,这一个月以来有不寻常的动静吗?还不是夜夜无聊的紧。” 其中一个偷懒的正阖上一只眼散漫的说上这么一句。 一阵夹杂着蝉鸣的微风拂过众人耳鬓,影子在月光下拉的好长,树叶缓缓晃动了一阵。 “欸?刚才那个是什么?”小侍卫揉揉眼睛,朝刚才说话那人背面看去。 “能有什么,风呗。” “可我怎么觉得有点……” “哎呦你要是真不放心你就去看看。” 他撇撇嘴不作声,继续站在门边盯着府里府外的动静。 而被那群侍卫看得牢牢的虞小枝则坐在书桌旁,闭上眼睛托腮幻想着今日街头的热络好景。 “嗯……今天肯定有捞鱼的,还有去年那个绘彩扇也好玩,唔……不知道今年有什么。” 她手指在空中轻点,而后烦躁的抓了抓头发,直直的瞧着窗户外,可奈何脖子伸得再长也看不见街上的灯火。 她早些时候已打发梨酒她们去灯会上玩。 她自己被关了禁闭怎有委屈她们的道理?何况这群小丫头也和她一样贪热闹呢。 虞小枝想起梨酒走前依依不舍,不愿她一个人孤独地留在府中,可等到走的时候眼里却耐不住有些许期待的样子,倒真是可爱的紧。 忽地,好像有夏日夜风飘来,把她堪堪阖上的窗户吹得一阵一阵发响,窗沿紧闭之处有风窸窣的作响声。 她叹了口气,“没觉得今日有风啊。” 却只好无奈的起身去窗边将其关严,可手刚触到窗框的一瞬间,那道风却骤然变得浓烈,一下子把虚掩的窗户吹开。 虞小枝惊讶地抬眸,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如墨般漆黑深邃的夜里,她一下撞进另一个更加幽深的双眸里。 琥珀色的眸子星光熠熠坚定不移的望向她,看着少女伸到半空愣住的双手后失笑,缓缓启唇对静止的姑娘说: “和我一起逃走吧,小鱼儿。” 阑珊宴(五) 窗外的一潭小湖伴着斜斜的树影将水波恰到好处地倒映在她卧房的墙上和男人的背上。 月华流转,水波轻晃,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好似四下唯余她们二人的呼吸声。 可她明明还听到了什么…… 是他炽热的视线,还是她因为太过意外的急促呼吸? “你……”她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应该说什么。 院外不是层层把守吗?不是把她的西院整个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吗? 那他到底是……到底是怎么闯进来出现在这里的? 虞小枝满腹疑惑,张张嘴不知道应该先问哪一个。 祁怀晏笑了笑,星眸弯成很好看的弧度对她说:“嘘,先不急着问,等我们出去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他向小枝伸出手,白皙的指在月亮下好像隐约泛着银光一样。 她愣了愣,而后忽地笑了,毫不迟疑地回握住他的手。 祁怀晏紧紧拉着小枝的手,一个用力小心地把她扶到房外,望向高墙的双眼微眯,在她耳畔轻声道:“抓紧我。” “啊?” “我们从那上面翻出去,别害怕,我会护着你。” 他坚定地说,而后左臂环住小枝的细腰,轻声对她说: “冒犯了。” 就在她不解地回望他时,她好像忽然懂了他的意思。 祁怀晏这家伙!要跳那么高好歹提前说一声啊! 姑娘在半空中微微睁开被风吹得发涩的眼,发现自己正被祁怀晏紧紧搂在怀里,甚至稍一抬头就能感受到少年的吐息。 他们在几处房顶来回穿梭,时而稳稳落在树枝上,来无影去无踪,速度又快的惊人。 怪不得能躲过那么多明里暗里的守卫,不愧是传闻中的祁神偷。 待小枝适应了双脚悬在半空的环境后,她更明显的感觉到祁怀晏温热的掌心隔着薄衣传来的温度。 小枝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浅的笑,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感受他的行迹。 风从他们发鬓扫过,在这样的仲夏夜里甚是清爽。 也不由得…… 令人心跳加速。 待他们不知翻过几个房顶,又穿过多少条街时,祁怀晏终于在一个较昏暗的拐角停下脚步,将方才捧在怀里如珍宝般抱着的少女轻轻放下来。 虞小枝在那一瞬间发现他的耳根子发红,她像偷得了秘宝得孩子一样暗自窃笑着。 “咳,别光笑啊,我……是不是身手还不赖?”祁怀晏明明羞红了脸,却仍是向她邀功般扯开一个灿烂的笑。 “适才,你也是像刚才一样翻到我院子里的?”她轻轻说。 祁怀晏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我被关了禁闭?” “你师父。”他毫不避讳,大咧咧地说。 果然,那老头儿还是个嘴上把不住门的。 祁怀晏扬起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今天好像很热闹,去看看吗?” 今年的灯会果真是不负她期待的。 每一条街都是人,络绎不绝的人群和璀璨如繁星般的摊位和活动叫人一眼望不到头。她们的上空拉起许多坚实的线,绳上挂满各式各样斑斓的灯笼。 “姑娘,要不要来吹个琉璃球?”“来我家这个,绘彩灯!今年的新图纹啊!”“乞巧面具出售嘞!” 叫卖声、嬉笑声不绝于耳,这应是今年压抑数月以来的第一个喜庆日子了。 “哎哎哎祁怀晏,你看那个是不是长的特像你。”虞小枝指着一个歪七扭八的妖怪球,坏笑着对他说。 姑娘拉着他在一处摊位站定,祁怀晏看着少女手指方向的怪物,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此时他们手里拿着三四样吃的,小枝腕处还挂着一个方才随手画的球。 他还记得那个手绘摊老板看着这姑娘的成果热泪盈眶的样子。 虞小枝信手画的小物跟那名画上的笔触别无二致。 叫小摊老板一个劲的拍大腿,连连惊呼他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摊位这是来了个名画师吗? 而眼下,祁怀晏咬了口手里方才女孩觉得好看的糖,余光一瞥,一个不留神虞小枝就要把那怪物球买了。 他连忙挡下她递向老板热络地手,对上少女不满的视线扯出一个笑。 笑话,若是叫他天天绑着那么个丑东西,岂不是要让司喻和连竹他们笑死了。 “干嘛?”虞小枝撇嘴望着他挡住她的手。 他视线忙一转,不经意间看见一物,唇畔泛起一抹柔和的笑,伸手拿起那物在她眼前晃晃。 “这个,”是一个泛着淡淡橘黄色的琉璃鱼型球。“这不比那怪物好看多了?” 虞小枝仍是撇撇嘴,眉毛挑的老高,审视般看了看那个橘色的小鱼球,又看了看他,最终落回小鱼球上。 那人笑意正浓,在少女端详的间隙火速付完钱,噙着笑说:“明明很好看啊。” 小枝还没缓过来,手中莫名其妙就多了一个玉润的琉璃小鱼球。 再一回神,那人已经悄声走到前面了。 “喂,喂喂喂,你什么时候走到那的啊,祁怀晏!” 这一日的壁国霖州像一座不夜城,满街灯火照亮了人们上方的夜幕。 但其实现下时辰还很早。 方才虞小枝兴致盎然看人作画的功夫,半晌前还在身侧的祁怀晏却忽然不见了踪影。 她四处张望片刻也没有在附近的人头里发现他的身影。 “奇怪……跑哪玩去了……” 乞巧节灯会一大特色便是街上卖的各式各样的面具。 兔子面、戏子面以及更多特色造型。街上戴着面具的人并不少,更有不知是哪家姑娘盛装蒙面来凑喜庆热闹的。 “姑娘,你要不要买个面具啊,今天很多人都戴的。” 她微微皱眉拒绝了,眼前戴面具的人变多,她更难在人海里寻找那人的身影了。 这下虞小枝也没心思看人画画了,焦急的挠挠头,抬脚踏入人群,一边不时喃喃着:“别是被人卷跑了吧……” 周遭都是三两嬉笑的人群,只有她一个人茫然无措的在街上寻找,这一刻她又想到了那个熟悉的,只有她一个人被丢下的失落。 “祁怀晏……你在哪……”虞小枝心里的惧意逐渐蔓延,望着无边的街道和熙攘热闹的人群,她的慌乱在这之中被无限放大。 这时,一个戴野狗面具的男人见她孤身一人,凑上前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小姑娘,一个人吗,要不要和我一起啊?”那人嗤嗤地笑望着她。 小枝嫌恶地奋力推开,“滚开!” “祁怀晏,让我找到你就完蛋了……”不经意间自己的声音竟染上一抹哭腔。 是以前的经历太过深入人心,她害怕被丢下,害怕自己一个人。 可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这世上只有她孤身一人了。 正在她眼眶变得模糊之际,她仍能感觉到周围陌生的人群和那个不死心的狗面猥琐男,而她无措时却被一道坚定的力量一把拉到身侧。 她惊诧地抬眸,透过羽睫上沾染的泪珠,她看见了一张奇异张扬的鬼面面具。 纯白的,眉眼是张扬的红。 她忙从那人的怀抱中挣脱开来,“你别碰我!” 而当两人正交错时,她闻见了这人的身上有一丝青草香。莫名的熟悉感促使她伸手摘下了他的面具。 一点一点,她看清了面具下的这张脸。 ——祁怀晏。 面具底下的少年正定定地含笑望着她。 周边不怀好意又蠢蠢欲动的人早已被赶跑。 反应过来的姑娘瘪了瘪嘴,对着少年怒吼道: “你去哪了!干嘛吓我,还戴个什么破面具,好玩吗祁怀晏!” 少年一把握住姑娘因恼怒而挥动的双手,星眸染上一丝愧色:“对不起小鱼儿,方才你在看画,我想着你或许喜欢,正好看见不远处有个卖手绘面具的摊子,等我买完再回头就……” 虞小枝紧紧咬着下唇,好似还没从方才劫后余生般的跌宕情绪中恢复,眼眶氤氲着还没收回去的泪水。 天知道这个孩子有多怕被丢下。 她仍然留有方才的后怕,却瞥见他手上的另一个面具。 那个比他刚才脸上戴着的小一些,上面是和他人截然不同的画风,一只悠扬肆意的狐狸面,却意外的好看。 “就是这个?”她指了指他手上的面具。 祁怀晏见她气消,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将面具递到她手里,说:“是不是很好看。” 她撇撇嘴,脸上不愿承认但还是接过面具,“还行吧。” 把玩着手中面具的间隙,她听见了一个,或许她这辈子都难以轻易忘掉的一句话。或许也是这一年的虞小枝最想听见的话。 “小鱼儿,从今往后,我绝不独留下你一个人。” 他这样对她说着。 明明还垂着头又恼又悲的少女却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抬眸一下望进那人坚定的双眸。 像星星一样灿烂。她不知现在为何要用“灿烂”这样的字眼,但眼下,在虞小枝的眼睛里,他确实是灿烂的。 而她正想开口说什么,余光却越过他看见了布满整个夜空的……孔明灯。 而这时她才发觉,她们二人站在一个石桥上,石桥曲线柔美的立在一条不窄的河上,而孔明灯的倒影洒满在脚下的长河里。 夜幕之下,天上的孔明灯璀璨如繁星,泛着微光荧荧绰约在深不见底的夜色里。 “这是……” 阑珊宴(六) 柔和的淡黄色在夜空缓缓上升,她觉得心底莫名的很暖。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心中很感动很感动。 “这是什么?”她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身前的场景,轻轻吐出一句话。 祁怀晏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去,漫天的孔明灯映在他眼帘。 “是孔明灯,你没见过吗?” 小时候,她听说孔明灯是用来祈福的,当人们希望神明助她们所愿成真时,就去放一盏孔明灯。 她从没见过孔明灯,父亲不许她在节日擅自跑出去。 在她的记忆里那是只存在于美好故事里的画面,眼前微黄的光芒甚至比繁星还耀眼,却又那么温润。 真是一种看见了就会让人觉得温暖的东西,她这么想着。 祁怀晏似是看出她所想,眼前的少女痴痴望着孔明灯的画面让他的心为之一颤。挂上一抹柔和的笑,自然的拉住她的手对她说:“我们也去放一盏吧。” 她还没反应过来,却忽然感受到祁怀晏手心温热的温度,然后就被他拉去到了河岸边。 不知他什么时候买来了两盏灯,又拿来两枚纸带,将其中一片交到她手里,说:“你知道吗,传说若是有做梦也想实现的愿望就把它写到纸上,再挂在孔明灯上。孔明灯会带着你的愿望去到离神明最近的地方。” 她一愣一愣地听完他的话,疑惑的望着他,猜不出是真是假,“我经历的少,你可不要骗我。” 他忍不住笑开,难不成她真信了? 祁怀晏揉揉少女毛茸茸的头发,“快写,写了不就知道了?” 说罢,没等女孩反驳,他背过身去,一个人拿着纸条神神秘秘地在上面写下几个小字。 其实,他曾经听到的真正传闻是:若是两个人想永远在一起,就把愿望写在孔明灯上,灯飞得多高,就能走多远。 这传言实在难以捉摸,又令人发笑,孔明灯能飞多高?谁又知道一盏灯到底能代表什么呢。 可祁怀晏还是忍不住想要相信。 一旁的虞小枝难得身处这样温馨的场景,一时间连自己被关禁闭都忘了,她抿抿唇,在纸条上写下一句话,照着他说的将它系在孔明灯下。 “小鱼儿,你写了什么?”祁怀晏笑着凑过来,作势要看她的纸条。 她急忙捂住自己的灯,“那你呢,你又写了什么。” 原以为祁怀晏这种人会火急火燎的跟她炫耀自己的大梦想,谁知这人却一下扭捏了起来,从脖颈弥漫到耳根泛着一股绯红,紧张兮兮地捂住自己的纸条不让她看。 “啊,你该不会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吧,好啊祁怀晏。”她恍然大悟地凑上去,又被他躲开了。 “火要熄了,我们得快点把灯放了。” “哦……” 或许是实在不想破坏现在的氛围,她难得老实听话地同他一起放飞了手中这盏孔明灯。 两人就这么静静站在河边,在漫天灯火的见证下,望着两盏属于他们的灯缓缓升上天际。 这样难得的画面任是放到后面的哪一年都十分难忘。 “你到底写了什么啊,神神秘秘的。”虞小枝一眨不眨地看着两盏灯,轻声问道。 “我写了……不告诉你。” “……祁怀晏。” 他艰难的吞咽了一口,不作声,等待着少女接下来的话。 “谢谢你。” 他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句,凝望着天际的双眸微微一震,而后如水一般的眸子缓缓挪向她。 虞小枝桃花眸盛满了笑意,在望向他的每一个瞬间都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什么?”他不敢置信地吐出这样一句话。 “我说,”她顿了顿,唇畔扬起一抹好看的笑,“今天……真的谢谢你,不光是带我来灯会,更重要的是……谢谢你让我看见这么美的风景。” 祁怀晏星眸微晃,仿佛他的眼里只能容下这个女孩。 虞小枝满心以为他或许会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夸耀一番,可他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的望着她,一个紫袍的灿烂少年和一个白裙的窈窕少女,在漫天的孔明灯下绘成卷轴上难以抹去的一笔。 而距离河岸不远处的一座宽阔的桥上静静站着四五个人,透过孔明灯细微的光亮依稀可见他们的面容。 是小铃铛一众寒山寨的人伫立在桥面上,脚下堆着许多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的方盒。 “到时间了吗?” “嗯。老大说差不多就是这时候。” 站在最前面的几人挑开一支火柴,点燃了脚下的东西。 “咻——” 忽然间,他们头顶的夜幕里绽开阵阵靡丽妙绝的烟花,华美绚丽地烟火将整个霖州城照亮。 每一条街上,每一个人纷纷停下脚步,抬头看着这难得一见,又确实是延迟了数月的烟火。 斑斓绚丽的烟火映在每个人脸上皆是五光十色,壁国江南小小的一隅,今日被满城烟火映的尤为耀眼。 这是昭玄九年真正意义上过去的一天,全国上下人心惶惶如同阴云,今朝被烟火全然扫去。 这也是拖欠了数月之久,昭玄十年真正的开始。 可在河边桥上的众人心里,这场烟火,是一人为另一人所放,整整准备了数日的,一场全新的盛宴。 桥上同样被烟火照亮的司喻着一身似白青衫,手中摇着玉色折扇,静静欣赏着夜空中一波又一波的烟火,眸色微眯,继而转向河岸边的两人,轻摇折扇缓缓勾起一抹坦然的笑。 想起方才祁怀晏背着虞小枝偷偷溜过来只为确认烟火是否准备妥当的样子,手中握着的两个面具其实都是由他亲手所绘。 小一些的是只狐狸,罕见的是,并不是市面上全然可爱的狐狸,他手中的那个更带有几分狡黠。 他前些日子问祁少主为什么要把给她的面具绘成这种狐狸的样式,记忆里女孩不都爱娇软的兔子面吗? 可谁知祁怀晏扬起一抹宠溺的笑,凝望着面具说:“你们众人皆只道她乖顺可爱,又有谁真正知道她骨子里那股蛮横劲儿?活脱脱就是一只未开化的顽劣小狐狸。” 当时的司喻静静瞧着他的表情,祁怀晏满眼都是手中的精致面具,想来……应都是满心想着那人而画出来的。 他说那话的语气就好像在对他人讲一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珍宝。 他的珍宝。 而现在,司喻确定祁怀晏已经准备好接受接下来的一切。 或许真的有两个人能不顾万难吗? 他倒想拭目以待。 祁怀晏望着漫天烟火只是勾起一个笑,“我只是做了,我想做很久的事。” 抬头是一片绚烂,斑斓的夜空在此刻格外动人。 虞小枝眸色暗了暗,她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甚至不敢细想他背后想表达什么。 又或者说……是眼下她前所未有的全新体验,让她开始慢慢承认心里被压抑已久的情绪。可她现在真的有能力承担……或者说,她能如何回应他呢? 而当她视线再挪回她们的孔明灯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惊呼出声。 “你看,那两盏灯!”她抬手指向夜空中两个越靠越近的孔明灯,那俨然是他俩方才燃放的。 明明已经飞了很远很远,很高很高,却越挨越近。 祁怀晏抬头看到这一幕,失神的眸色变了变,那两盏遥遥飞向银河的孔明灯映在他琥珀色的双眸,忍不住说出那句斟酌了良久的话:“小鱼儿,我……” “祁怀晏,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啊。”岸边的少女看了看烟火,由看了看他们的孔明灯,有些焦急地打断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哪不对劲了?”他怎么没看到。 少女慌忙扯了扯他的袖子,急促地对他说:“不是啊,它们怎么……像是要掉下来了啊。” 祁怀晏皱了皱眉,仔细一看,方才还好好的双双飞天把家还的两枚孔明灯,此时好似正以一个缓慢的速度往下落,里面的烛火被吹得半明半灭。 他咽了口气,心里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该不会是……烟火的火星子把孔明灯烧……烧着了吧……”他气若游丝地轻声吐出这几个字。 “什么什么?”虞小枝不敢置信,但又只能看着那两个孔明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哗哗变瘪。 完了,她的愿望要落空了。 身旁的祁怀晏比她更紧张,因为他就是这场烟火盛宴的始作俑者……如果这时候去桥上,他的那几个手下应该会刚好被逮个正着吧。 可现在他更担心的明明是…… 他的愿望,他是不会让他们落空的。 桥上的小铃铛和黑胡子他们看着满目的烟火都欢欣雀跃地在桥沿上打闹,司喻却是注意到了天上那两个簌簌下落的火星。 不多时,两枚烧剩下的孔明灯终是落在了桥上。 连用来祈祷的孔明灯都不被神明祝福,化成火星下落,司喻实在觉得哀拗。 可当他捡起残渣,却惊讶地发现整个孔明灯几乎都被烧光了,孔明灯地下悬着的两枚纸条却完好无损,只在边缘有些许烧掉的边角。 而在看到两张纸条上的内容时,他眸光闪烁,不敢置信的看着两张纸条,倏地想起祁怀晏绘制的另一幅面具。 “喂,你给女孩画个狐狸也就算了,怎么连鬼面都画上了?还这么……” 紫袍的少主淡淡的看着这个大一些的,纯白之中有一抹猩红的鬼面,半晌后道:“这是我自己的。如果最终还是要到那一步,我希望被……” “你疯了!” 司喻近乎嘶吼般不敢置信的看着对面端坐着,面不改色说出这句话的男人。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死的人是我。” 在壁国孩童家喻户晓的的神话故事里,鬼角是注定要消失的。 司喻握着两张纸条的指尖发白,双手轻微颤抖着,那两张纸条上俨然写着: “愿我的医术能强大到,世上再无无药可愈之疾。” “我想许你岁岁常乐 ……哪怕尽我之命。” 阑珊宴(七) 待星火落尽,烟景寥落,人群才稀稀疏疏散去,大街上再次恢复到之前熙攘的状态,但这场烟火的确永远留在了每一个霖州人的心里。 “接下来还想去哪里?”河岸边的少年将视线轻轻挪回她身上问道。 虞小枝歪头想了想,“好像……也没有什么了。” 至此,她已经觉得今日之行不负这场灯会,若是再问有何所愿,也只剩下孔明灯上的愿望。 恰时,虞小枝透过河水看见了她们两人在水中的倒影,河岸边延伸出来的垂柳随着夏日和煦的微风在河面上轻轻摇动着。 不知从何处溅落一块精小的鹅卵石,搅乱了一池清水,也将他们的倒影融为一片。 惊扰间,有一样细小的东西从她腰迹掉落在柔软的草坪上。 她们双双垂眸,虞小枝轻轻捡起,那是一只做工精巧的木签,顶端的桃花在这一瞬间如雷灌顶地激起了祁怀晏尘封已久的记忆。 倏地,他拉起她的手,冲她扬起一个最灿烂的笑,话也不说就拉着她往一个方向跑去。 “你、你要带我去哪啊?”她茫然地任由他拉着,穿梭在霖州的大街小巷。 头顶的各色的花灯将他们的脸泛的鲜明可人,越过无数摊贩,最终在霖州城边缘寺庙前方的摊位停下脚。 她急促的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弯下腰撑着膝盖,侧目对他说:“你、你是铁打的啊?跑步都不用喘气儿的?” 话音刚落,摊位里侧传来一阵声音:“小情侣不抽签莫要来我这晃荡,拦了我的生意,真是!” 虞小枝注意力被这声音吸引,顺着望去便看见一个懒洋洋躺在竹藤椅上的老头,手里晃着一把用许多巨大羽毛扎成的折扇。 老头没有睁眼,慢悠悠地摇晃着扇子再度开口:“还不走啊,不走就来抽支签吧。” 这句熟悉的话音勾起虞小枝许久以前的记忆,她后退一步,敛了敛神色打量了一下这个摊位。 一只巨大的长桌,一个很粗的木罐,里面密密麻麻几千支木签。 “啊!你是……你该不会是去年春市卖福缘结的吧!”她惊呼出声。 老头掀起眼皮,瞄了站在摊位前的两人,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 “可是我记得您这地方去年不是还人山人海的,今年怎么都没人了呢……” 她想到去年春市那天,她还是好不容易才穿过人群挤进前排的,可今日,这摊位旁边却无一人驻足,罐子里的签也没见减少。 “能恰巧抽中两支同签的人至今还未有之,世人都道老夫是骗子,可孰真孰假犹未可知啊。”他故作高深莫测般说道。 虞小枝听闻,拿出手中的签仔仔细细端详片刻,继而想到什么似的转头看着祁怀晏毫不意外的脸,“你知道?怎么带我来这?” 祁怀晏神秘地对她眨眨眼,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支和她手中无二的签。 虞小枝在他拿出木签的一瞬间,透过半明半晦的灯光,看见他那支签顶端的图案,神色不由得转为惊奇。 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支,木头成色是相似的,而顶端的花纹又…… “不会吧……”她微微蹙眉,一把抓过他的那支签,两只木签挨在一起,并肩被长桌上摆着的那只烛火照耀着。 “怎么会……” 两株桃花,迤逦清逸,是相同的花色,又是相携着更加精美的纹理。 这一幕刚巧被老板看见了,他随意的一瞥立马转为惊色,一下子从藤椅上坐起,连手中不离手的扇子都抛在地上了。 他拿过姑娘手中的两只签,放在灯下仔仔细细地望着,然后面色一沉,看着他们俩,好像想起了去年春市的一些往事。 “我记得你,那个抽中桃花的姑娘。” 他神情严肃,方才他没注意,现下仔细看清了姑娘的脸,断定道。 半晌后摇摇头,再抬头时,眼神都清明了许多。背后是空明无人的寺庙,眼前这条街不过人群十数而已。 而正在虞小枝和祁怀晏双双判断他是否中邪时,那人忽然大笑起来,这一动作倒让他们心中的想法更为笃定,嘴角都不自觉地抽了抽。 “我记得去年春市同你讲过,若是在我这里抽到同花的两人在次年携手到我这摊位,老夫定有重赏。你们可还记得?” 她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她当时并没在意。 谁也想不到这种小概率事情真的会发生。 可它偏偏发生了。 只见老头纵身走进身后的寺庙,消失在没有被庙里红色灯笼照到的地方。 “你怎么想到带我来这?”虞小枝问。 他毫无顾虑地一笑,“突然想到了,就来了。”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们是……” 姑娘双颊不自觉泛上一抹微红。 祁怀晏笑而不语。 去年,祁怀晏看见她抽了。 那时节,他还只敢在远处遥遥望着光芒四溢的姑娘,他怕自己会吓着她。 虽说是他当时是躲在房顶上看见的,可任是他也没想到两人抽中的竟真是同花。 直到后来,那个平淡的午后,他翻窗给她那条玉鱼红绳那一日。那天阳光正好,他就那么透过澄澈的日光看见了木柜上那支毫不起眼的木签,上面偏偏和他寨子里放着的签是同样的桃花…… “来了来了!” 老头高昂的叫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怀里抱着一个还沾有泥土的陈旧木箱,连边缘处都有些开裂的迹象。 一双带着茧的手艰难的打开这个盒子,看得出是许久未被人问津了。 破败的木盒里却静静躺着一枚精致异常的盒子,紫檀木的,每一处纹理都精致的恰到好处,而上面还用极精妙的工艺雕了一盒的描金花纹,能叫每个看见的人都为之惊叹。 虞小枝也不例外,她家有大大小小无数盒子,却从没见过这么特别的。 老头瞧见他们的神色满意地一笑,老手拿出里面的小盒,对着二人轻轻打开,“这便是了。” 小心翼翼存放着的只是一根绳结。 若非要说有什么特殊之处,便只有颜色了。像红,却又不似红那么鲜艳,变幻一个角度甚至会看成是银色。 “一根绳子?”祁怀晏微微皱眉,不解。 老头脸色一沉,反驳道:“这可不是普通的绳子。我这摊名叫福缘结,却是抽签的,是为什么?因为真正的福缘结只有一只,便是这一根。福源难得,正如这根绳结唯有千万支签里抽中同花的两人才能得到。而当你变幻不同角度看见的又是不一样的颜色,缘分很奇妙的。” 虞小枝嘴角一瞥,还是不以为意,不过是一根绳结,那结又不是什么难编的东西。 “我看你们二人这般要好,莫不是已经……”老人欲将木盒交给他们,看见他们这副样子嘴上忍不住打趣。 祁怀晏红了脸,忙接过木盒。 虞小枝解释道:“没有,我们什么也不是。” 她淡淡一笑,耳根却红的像要滴出血来,面子上极力掩饰自己的慌乱。 听到她这话的祁怀晏眸光原是有几分黯淡,却在无意中瞥见她发红的耳根后扬起一抹笑。 笑得……很灿烂。 直至夜深,街上的人依然未见少,可她却得回府了。 若是再晚些,她院里的人归来见她不在难免要惊慌,若是惹出动静被她父亲听见可就不是单纯的禁闭那么简单了。 须臾, 虞小枝静静倚靠在窗边,看着祁怀晏消失的方向怔住。 或许是一切发生的快的惊人,又或许是她沉浸在今晚的奇遇里难以自抑。 少女望着窗外随风而动的树叶,思绪神游。 “小姐!”兴许是太过入迷,就连梨酒游玩归来匆匆的脚步声也没有留意,被这一声清脆吓了一跳。 “小姐我同你说,今年灯会真是妙极了!比咱们来霖州之前的任何一次灯会都好上许多呢。尤其是那场烟火,五颜六色的把我们头顶上的天儿都照亮了呢!不过奇怪的是并未听说会有花火。还有那些戴面具的人啊,个个新奇极了!” 梨酒果真还是个小姑娘,游玩一趟便是滔滔不绝地朝她分享有趣的见闻。 却见虞小枝孤身倚靠在窗边时立马停住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缓下声色道:“抱歉啊小姐……我太激动了,可这么好玩的景你却没有见到……” 说着说着她愧疚的垂下头,手指抠了抠衣角,满心指责自己。 原是以为小枝会失落一会,没成想等来的却是面前一阵轻快的笑。 “真的很美呢,我都看到啦。”她站在梨酒面前,笑弯了眼。 梨酒抬眸便是这样的,她觉得今夜的虞小枝站在窗边似乎与往常……不,与前些日子的她完全不同。 她站在月光投来之处,整个人好似沾染了些光芒,笑得轻松又……幸福。 她无端的想起师父曾经无意间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人的一生是由很多记忆深刻的瞬间组成的。” 所以你不要太难过,和某人共同描绘下的瞬间是良药,容你在今后很多孤独的时刻里反复回味,直到执笔写下更新的瞬间。 时间不是药,药在时间里。 ——花灯夜游记 虞小枝坐在书桌前一字一句地写下这些话来,放下毛笔那一刻,她便不觉得现在的处境多么难堪。 无故觅来一根绳结又有何不好。 可现实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她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或许当下她还会写下这些文字吗? 阑珊宴(八) 在这一年的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虞小枝终于恢复了自由身。 说起来,好似虞府这三个月没有她闲逛的身影也并没有觉得少了什么,虞尚书照样在京城忙的不可开交,听他亲信来报,自从皇后……先皇后去世,皇帝的性格愈发古怪了。 且不说大家不敢非议帝王,可这明晃晃的变化任谁都能察觉出。 他行事本就说一不二,果敢狠厉的紧,现在除过这些以外,他向来冷峻的表情倒是时常挂上一丝笑靥。 “枝枝,别胡思乱想,好好吃饭。”虞植微微侧目,看向饭桌上耷拉着脑袋的女孩。 家宴有时候就是这么尴尬。 虞小枝不得不端正好自己的姿态,挺直腰板快速扒拉着碗里的菜。 “枝枝……” 她感受到虞植无奈的叹息,将进食速度放慢,却是一眼也没瞧他。 每月初的一次家宴,他们照例坐在一起用餐,由于虞尚书近日公务繁忙便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 其实虞小枝更不喜欢这样的场景,好端端的吃饭像是说教礼仪课,眼前的糖烧醋鱼都不如平日好吃。 她夹起一块鱼肉,手上慢悠悠的往嘴里送,心里其实快急死了,想尽快结束这场无厘头的家宴。 虞植用丝面擦擦嘴,望向她的眼里尽是兄长特有的宠溺,说:“枝枝,近日怎么不画画了?我瞧你院里那株梨花枝开的颇好,你往常不是最喜画景吗。” 她被虞植冷不防的问题问的哑口,慢吞吞道:“这些日子太热,连屋门都不愿出呢,更是懒得拿笔墨。” 她吞下一口饭,说:“我看兄长近日忙的打紧,也不知州里有何事如此劳烦兄长。”她缓缓勾起一抹笑。 虞植摇摇头,放下筷子,“不回来不知道,一回来才发现这州里囤积的事物实在庞杂。我昨日看簿子统计灯会花销,发现去年的卷宗里夹杂着一桩旧案,可谓是焦头烂额。” “怎么说?” “去年春市有一桩废宅起火案,当时草草定性为盗贼失手。依我的猜测可不是盗贼作祟,哪个盗贼会将目光移向陈旧的废宅?盗贼怎么会拿火把潜入呢。而若是能那样快的发觉起火,想必是有人当场撞见了什么,甚至……亲眼目睹放火过程。” “歪打正着却不经意正中下怀,既败了兴致又得不偿失。” 他视线一转,扫过虞小枝无神的面孔,再度开口道:“你说呢,枝枝?” 她波澜不惊的回忆了一瞬间,呆愣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变化,而后点点头。 虞植却忽然一笑,揉揉她的脑袋:“逗你的,这桩案子我已有定数,说出来同你新鲜新鲜罢了。别吃太多,小心肚子撑得难受。” 说罢,他便先行离开了,临走前留下一句话,“别再做些惹父亲生气的事了。” 徒留虞小枝一人面对满桌子山珍海味发呆。 虞植真是个奇怪的人,吃个饭也不安生。 她这样想。 空气中燥热难忍,兴许有些东西逐渐变了。 她对岩炉的操作也愈发熟稔,这人有了师父就是不同的,虞小枝能感受到自己对医法的把握比曾经高出数倍。 也随着师父在荒山识了更多新奇草药,久而久之她也越来越崇拜这个老头,只是他对自己的身份隐瞒的太过严实,虽已如此熟悉却仍不肯在她面前透露关于自己过往的一分一毫。 眼前的红炉源源不断冒着袅袅青烟,小枝斜靠在树旁,数着枝头绿叶飘落的时辰。 许是花叶渐落的时节不同,不时有粉嫩花瓣掺杂在绿叶里从她头顶飞舞而过,落向谷底。 待这根树枝上的最后一枚叶片落到地上时,她的背离开树干,信手揭开石炉盖,一股清香飘出,炉子里的液体泛着茶色,清澈地连底端的枝叶都清晰可见。 “师父,煮好了。”她朝木屋里大喝一声。 见里面还没有动静,她撇撇嘴,把里面的液体倒到茶碗里,炉里只留下半碗的茶底。 火还未熄。 她发现这炉子有一奇效,用它熬煮茶枝这一类未碾磨的叶子甚是好用,近些天的茶都是用这煮的,她没告诉慎平。 屋里的老头正盘腿坐着,用一种诡异的姿势做着一套奇怪的动作。 当她稳步端着两杯茶一胳膊顶开木门时看到的便是这个场景,慎平被她粗鲁的撞门声吓到,一个没站稳歪倒在地上。 “臭丫头,开门不会提前说一声?” 虞小枝嘴巴惊讶的长成一个圆,赶忙放下茶杯将他扶起。只听那人嘴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抿了一口茶。 “奇了怪了,你最近煮茶技术倒有点儿长进。”慎平瞥了她一眼说。 她则疑惑的问道:“师父,你刚才那是……”回忆起他方才诡谲的动作,她强忍住才没有笑出来。 慎平难得的红了脸,轻咳了几声,镇定下来对她说:“料想你进来学的不错,想教你些新鲜物。” “那你……” 他涨红了脸说:“这不是身子骨不如往年,筋骨不太灵。” 小枝更加疑惑的看着他。 “学医,不能光会救人治病,没有好的体魄是不可行的。” “不就是看病吗,我们负责治好病人不就可以了吗,要那么好的身体有何用?” 老人白了她一眼,“医者,总能遇到各种突发状况和各式奇症,每每铤而走险都是对你自身素质的考量。” 她挥了挥细嫩的小臂,一下挺身告诉他:“我平时爬山爬树都特快!” 慎平黑了黑脸,道:“是柔韧性,柔韧性你有吗。”他顿了顿道,你说你想要做最好的医倌,那你就必须具备点别人没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 慎平闭目正欲开口说什么,忽然听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声音,骤然睁眼,然后快步起身跑出木屋,直奔悬崖边的树下。 待她反应过来赶到悬崖边时便看见他一脸震惊的望着崖边那个石炉,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把炉盖撬开,端详着里面的东西。 “这是你做的?” 虞小枝走进了,看见自己刚才未熄灭的火上,省的茶底掺杂着一些道不明的粘稠花瓣状物,奇怪的是整个液体已成透明色。 她有些疑惑的张了张嘴,点点头道:“我……我刚才用它煮茶了,好像飘进去了什么花瓣。”她也拾起一根树枝,在里面搅了搅。 “无色无味……可我记得方才离开的时候还有点茶底,应是茶色才对啊。”她望着清澈的液体说。 “茶?” 慎平难得的皱了皱眉,而后抬头望着花瓣飘来的方向,突然一个箭步顺着开花的树跑去。 “这是……”眼前的树生的妖艳,前些时候明明是花开的季节,它却偏不开花,而现在花落了,它却开了。花瓣粉的近妖,附生着暗绿的叶,婀娜的随风摇动。 老人眼神一凛,还未回到悬崖边就大呵她:“快丢掉!” 这一声吓得虞小枝一哆嗦,下意识把手中挑了液体的树枝丢下悬崖,问道:“怎么了师父?” “你自己制的,看不出这是什么?”他直直的望着她。 姑娘摇摇头。她没想制,只是刚好有花瓣飘进来了而已啊…… 只见慎平一脸严肃的捧起石炉,万般谨慎的同她说不要靠近。自己却将此物妥善处理掉,同时对她说:“七星海棠花。” “上面开了一棵七星海棠树,我说怎么到这时节还有海棠,原是这个。” 她疑惑的问:“七星海棠?该不会就是那个……” 慎平坚定的点点头,“正是,花瓣通过一定步骤可熬制成剧毒的。” 少女大惊失色,看了看自己方才碰过此物的手,后怕的用清水洗了又洗,“可我只是不小心留了点茶底,难不成……”她说着说着不自觉顿住。 “七星海棠乃是世间剧毒,服用者将含笑至死,可这东西也极其难配,用量极难把握,稍有偏差就会失败。你这已是……” 虞小枝震惊道:“这难不成就是最佳纯度?” 见那人点头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震惊充斥了她的身体,仔细回忆着:“适才我看那炉子里的花瓣残骸,约有三四片,茶底差不多半盏的量。刚才泡的茶还掺着茶杆,兴许是……” 她恍然大悟般,“是这茶杆激了七星海棠的毒性,石炉的温度又好掌握,那以后只需按照这配方就可以完美配成了!” 慎平听后低头沉默了半晌,而后定定地看向她的眼睛说:“虞小枝,我要你向我发誓。” 她不解地。 他眼里是十足的肃穆和坚定,“用你身为医倌的虔心发誓,今后绝不可制造此物,医者能疗人心,熟知此法更能害人。记住,熟识毒法的源头是为了更好的看诊,切不可走上歪路,生出旁的念头!” 半空中的风骤然停歇,掺杂在风中的妖艳海棠花也随之停止了飘散,一切都停住了。 连同虞小枝也被他义正言辞的面容镇住,原本有些惊色的眼底恢复澄澈和清明,颔首,作揖。 “弟子谨记在心。” 慎平见她如此,挂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凝眸道:“我知道你适合学何技法了。” 阑珊宴(九) 竹影苍翠,斜斜的透过西院的空窗斑驳的映照在石子路上。虞小枝蹑手蹑脚的从虞府偏僻的小路绕回自己院子。 “枝枝,过来。” 她被这一声惊叫吓得一哆嗦。急忙藏好手中之物,顺便将原本用作掩饰的画本拿起来,望向声音的来源。 “爹爹?您没去午歇,在这里做什么?”她走过去便看见虞挚在清亭里静静站着,欣赏落败飘得满池的叶子。 “难得清闲,在园子里逛逛。你不好好在房里呆着,又跑出来做什么?” 虞小枝晃了晃手中的本子,“画画。” 他看见虞小枝手中拿着的画本十分满意,“只要你不再动那些歪念头,想做些什么都是好的,让爹看看你的画。”他翻动着画本上灵动的水墨,颇是赞赏的点点头。 “我的女儿无论学什么都是一顶一的,看来先前给你请的画师夫子定要厚礼重谢。” 小枝点点头,余光却不经意间看见湖畔枯萎的桃花枝,眼神不自觉黯淡了几分。 “既如此,天渐渐凉了,再出来要记得加衣。”虞尚书含笑看着乖巧的女儿,而自己也恢复成了仁慈宽厚的样子。 她时隔许久再度听着这样带有温度的一席话,竟有几分恍如隔世的疏离感。 “医人的前提是你本身有自保的能力,面对任何艰险条件都能先保证自己安全,才可谈诊治他人。” 今日在木屋时师父就是这样说的。 虞小枝看了看方才偷偷藏起来的小布包,里面是整整齐齐一排古旧的针。 此针没有针眼,慎平说是用来针灸的短针,他曾经自创过一套健身法,今日自己在木屋歪歪扭扭跳的就是在舞这套功法。 她回想起今日所见,仍是十分激动。 “翩若游龙婉若惊鸿不止能用在歌舞中,医者更能将此法融入医术,往往产生惊人的功效。” 他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将整套姿势奇怪的操交给了她,索性虞小枝有些舞蹈功底,素来爬山又具备强健的体魄,习得这一套不算难。 “可是这操跟医术有什么干系?我爬山的时候照样强身健体,何故非得……” 话音未落,便被慎平一个棍子敲中脑门,不顾她的不满开口道:“我说要教你特殊技法,当真以为我那么闲教你一套操?” 虞小枝疑惑的揉揉脑袋看着他。 慎平从压在最底下的箱子里翻出一个破旧的小布包,将捆绑的线展开,里面是一排整齐陈旧的银针。 “这是我早前用在针灸上的银针,针,能精细到某个穴位,在医术上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但你所用时须得行得稳站得正。”他作势比划了一下手中的针。 小枝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所以你教我练这操就是为了让我更熟练的掌握银针,习得针灸之术?” 慎平白了她一眼,“我见你对份量有超乎常人的精准,五感中对其中三感——听、嗅、味的把握更是胜于他人。因此我要让你更上一层台阶。” “可是针灸……一半都用来调理吧?” “那你看这样呢。”他扬起握着针的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相携着以一种新奇的握法夹住一根银针,一闭眼的功夫,手一抖,那根银针有力精准地插在距离他们一百六十尺外那颗悬崖旁的树干上。 虞小枝看傻了眼,小跑着去树干上查看,插在树上的银针与树干之间竟还射中一片落到一半的树叶。那根针稳稳地插在树叶的脉络上。 “……师父,你这该不会就是话本中的飞针吧。”她不敢置信的遥遥望着木屋内的慎平。那人气定神闲毫不见怪的点点头。 “数年没练,果真是退步了。” 虞小枝嘴角抽了抽。 “我何时与你说教你针灸了?那种看看书就会的玩意儿也需要人教?我要你做操为的是这。”他挥了挥手中的另一根针。 “飞针极其考验身体的柔韧,寻常男儿极少能达到如此境界,因此我从未将它教给别人过。” “这么说,这是你自创的技法了!”她激动地问道。 他没有作声,像是默认了这句话,“健身法专为飞针所设,当然也有将身健体的作用。可想要把针射得远、射得准,必须要行的稳站得正。对于你过人的精确洞察力,飞针,是最好的。” 现下回到自己卧房的虞小枝抿唇看着自己面前的一排十根银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好似下一秒自己就是江湖女侠一样,小时候幻想过多次的场景终于可以实现了。 可是…… 当她握着一根针自己小试时,却发现那针要么是歪扭着撇到不知何处,要么是脱手的瞬间就近落下,根本把控不住方向,更别说精确了。 或许正因如此,慎平才会对她说叫她每日自舞三遍那奇怪操法吧。 她治好小心翼翼将针收藏好,放进衣柜最下层两件衣服中间,再谨慎得拿布包好。放在旁边的一只放了暖手壶的小木盒旁边。 走到院里活络筋骨,脑海中仔细回想着那套动作,闭眼开始舞动。 果然,当闭眼仔细感受身体每一处变化时,能让嗅觉和听觉更加灵敏。她一边挥动双臂,一边聆听小风吹过时树叶的沙沙声,鼻子嗅着自己院子里草和泥土的味道,竟真觉得神情更加清爽。 此时下人都去午歇还未起床,空气更加宁静。 不过……好像有什么惊扰了风稳定的波动。 虞小枝缓缓睁开眼,下意识地望向不同寻常的某处…… 果然!一袭紫袍的身影含笑翘着腿坐在她的墙沿上。 见她睁眼看见他了,便轻声开口道:“不错嘛小鱼儿,跳的真好看。”望向她眼里的笑意像要溢出来一样。 “我说你……”姑娘被来人盯得发毛,“你又悄无声息的来,不知说过你多少次了,就借着好身手谋私对吧?” 祁怀晏笑意更浓,“我往常只知道你作得一手好画,女工绣的挺……可爱的,没想到还会跳舞啊。” “这哪里是舞?有这么难看的……”她似是意识到这样说师父的原创不大好,便改了口:“若论健身操,也能勉强称得上好看。” “健身操?我瞧你身体挺好啊,跑的速度那可是比兔子跑得还快。”少年不解地说。 她颇是自得地回应道:“好当然好!不过这可是我师父独创的操,那可是更牛的!” 祁怀晏心中不免生出一抹好奇,眉间微蹙,喃喃道:“慎平……” 少女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听见他匆匆说了声什么,又笑了笑,一眨眼的功夫便从她院墙消失不见了。 “这人……走路敢不敢有点声音?” 也懒得管他如何,小枝再度闭上眼,专心开始做第二遍了。 或许是逐渐入秋的缘故,近些天她总隐隐觉得头痛。 时好时坏地持续了一小阵,靠着每日做操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凭着自己的感受大抵是哪次做完操未及时加衣着凉了。 这月的家宴上虞尚书操着比往常低沉的嗓音同她说:“近来看你总有些没活力,可是着凉?见你总在院子里舞操,定是被吹冻着了。”尚书眉头微蹙,一脸担忧的看着女儿。 小枝晃了晃脑袋,扯了扯嘴角,“兴许是了,我待会回去再多加一件外套便是,爹爹不用忧心。” 尚书点点头,却是忽地咳嗽了几声,虞小枝忙给他倒了一碗汤来。 “今年的秋老虎好似格外利害,兴许你爹我也中招了。”他玩笑似的对着一儿一女说道。 小枝挠挠头,不说她身体本就一顶一的好,她父亲也是鲜少生病的,往年风寒最易发的时候他们也极少受到影响,现下竟两人都身体不适。 晚上回到卧室后她觉得浑身上下冷得厉害,忙从衣柜最下方翻出稍厚的衣物披在身上。 “小姐,你这是?”进屋端茶的梨酒见她这样不由得问。 “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发冷。” 梨酒倒了一碗热茶递给她说:“说来也怪得很,近些日子城里得了风寒的人可是有些多。现下天儿还没到冷的日子,怎么都开始病了呢?我今天上街采办针线,街上阵阵都是咳嗽声呢。” 小枝听到这微微蹙眉,“咳嗽?” “是啊,我听着大人今日也好一阵咳嗽呢,连晚膳都用的极少。” 她想起今日在饭桌上,父亲也频频咳嗽了多次,莫不是也染上风寒? 想到这,她脱下披着的厚衣,起身到厨房去翻箱倒柜做着什么。这一举动惊到了梨酒,追上去问:“小姐,你就穿这么少这是要做什么呀,可当心染上风疾!” 小枝轻轻一笑,手中染上面粉的白色,“做包子。” “这……”小丫鬟先是为难,但又一笑:“还是我们小姐有心,大人即便再不舒服也定能感受到小姐的心意,多少也会吃一点。” 少女和着面,这一时间她对父亲前些时日的芥蒂也抛诸脑后,想起自解除禁闭后这些日子以来虞尚书对自己的好,即便父亲有时因为公务繁忙,多年来他的宠溺虞小枝还是深深印在心里的。 料想……再如何,她父亲也是爱她的吧。 她用的是先前学来的做法,这一做法市上没得卖,也没有比这味道更好的,更别说她特意在馅料里加了些许有助于调养身子的草药,对风寒极有好处。 只是时不时总觉得头脑懵懵的,身体也有些沉重。 看来回去后要多穿些了…… 待一锅暖融融冒着热气的包子出锅后,不顾自己受凉,立马用纸包起来跑到书房,叩了叩父亲的门。 里面灯火荧荧,他总是做公文到深夜。 “谁?” “爹爹,女儿听闻您晚上用的少,便来给你送些吃食。” 她笑吟吟地放下氤氲着热气的包子,又补上一句:“刚出锅的,还很热呢,吃些对身体好。” “这么晚了,你亲手做的?”虞挚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又咳嗽了几声。 她点点头。 尚书眼里有些无奈,“你自己身体还虚弱着,怎又来给我做吃食,快回去多穿些,过会我一定吃光。” 虞小枝顽劣地吐舌一笑:“这可是四个呢,爹爹说好了要都吃掉,一个也不许剩!” “自然。” 回房后,一冷一热交替她觉得头愈发昏沉,染上些熏香后方得短暂的清明。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她虽然头昏,神智却十分清醒。 若论起时辰来现在还不晚,远没到入眠的时间。 她便拿出自己每每做完操总结的关于飞针的技巧细细读了会,烛火将房内照的泛着暖意,蜡烛还剩下半截。 “大人。” 虞小枝隐约听见外面似有动静,却没听清在说什么。房门被打开的一瞬,在她看清来人长相时甚至头脑还没缓过神,手上还没来得及动作。 “小枝,你房内的暖手壶在何处?爹原想买一个,听你说喜欢现在的便想请人照样打制一个新的。” 小枝缓过神,问好后指了指衣柜最下层的木盒,“梨酒,给父亲拿一下。” 这一动,木盒被带出来的瞬间同时而来的还有一个陈旧的布包。因把周遭的衣物拿出来了,便直接掉在了地上,暴露在视野里。 虞小枝大呼不妙,身体却不如脑子灵活,她刚一开口便被虞尚书的动作打断。 “这是?”他轻轻打开布包,眼神一凛。 阑珊宴(十) 屋内的烛光半明半晦,烛光被空气中断断续续的微风闪的轻轻摇晃,屋内一片紧张的气氛。 虞小枝想制止的动作停在半途,便见虞挚手拿布包,展开来便看见一排银针。 “你来说说,这是何物?” “绣针……” 他抬眼看着女儿的方向,眼里瞧不出情绪。 “是爹老了不认得织绣针了,竟不知这是何新种,连穿线的眼都没有了?” 虞小枝哑口无言,不知作何解释,因为……布包内侧有几个攒金小字。 “针灸。”他轻轻念出来。 站着的虞小枝觉得指尖有些发凉。 而虞挚的视线越过她看见桌上被烛火映着的纸张,他捏紧了手中的布包走上去,虞小枝慌忙拦住,抓在他衣袖上的手却被生硬的扳开。 凑近了一看,纸上俨然写着一些虽然他看不懂但仍然能知道大抵相关内容的字眼。 良久,屋内静的可怕,虞小枝好像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仍是有隐隐的期许,父亲会不会留有余情? 对于她。 可等来的终于还是只有一句。 “我还是太过纵着你。” 竹条上回就断了,这次他用的是往常赶马用的粗鞭子。虞尚书一下一下抽在她手心,虞小枝就那样跪在自己桌案边的地上,下人们被震怒的虞尚书吓的纷纷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作声。 “原以为你懂得悔改,没想到是变本加厉!”他毫不留情地用着最大的力道抽在她手心,不多时便隐隐泛出血珠。 看她不卑不亢一样冷眼毫不作声,像是铁了心不说话,也不辩解的样子他更生气了。 “你是木头吗?”他不时带着风寒的咳嗽声,改为一下下抽着她的脊背。 上次挨罚的痕迹还未完全消散,这顿鞭子后想来定会伤的更重。 虞小枝闭上眼,她的头脑格外清明,哪怕被打的很痛却仍是在脑海想着,若是皮开肉绽配哪种药会好的快些,哪味药不会留疤,哪味药用着没那么疼。 想的多了,脑子里那个从一开始挨鞭子就冒出的那个念头越来越清醒—— 他父亲,知道她身体不适……也要打的这么重吗? 等到他停下打骂后,也或许是嗓子都训哑了,终于停下手中的鞭子,像是看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留下一句她当时没听清的话后便离开了。 虞小枝感觉后背火辣辣的疼,她摇摇晃晃的走出西院,不顾梨酒带着哭腔的阻挠,越过众人道不明的神色,不知为何走到虞挚的书房。 他不在这里,房内的灯火早已经熄了,应是去她那要那个……暖手壶前熄灭的。 她手心破开的血肉被风吹得干涸,染上血的皮和结块的血迹粘连在一起,轻轻一扯就是生疼的。 但她感受不到,骤然推开了书房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一片漆黑。 可她还是看见了,借着从门窗溢进来的月光看见的。也许她就是为了最后确认这一点而来。 那是一包,完好无损……完好无损的包子。 雪白之物上方早已没有了热气。 是没有被碰过的痕迹的,也没有被多看一眼的包子。 是她亲手做出来,加了她精心配置的草药的,连她自己也没顾上吃一口的包子。 虞小枝摇摇晃晃的靠近,右手轻轻往前伸了伸,心里或许还抱有最后那一点点期许,或许他吃了哪怕一个呢? 可是当她指尖触上纸包上的鼓包时,心才真真的沉了半截。 “一个都没有……” 与此同时,她才感觉到后背上刺骨的疼痛,那是皮开肉绽后毫不留情的痛感。 这一刻她才知道, 原来自己的父亲真的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爱她啊…… 夜幕逐渐将天际拉的更加黑暗,她只觉得身体十分沉重,抱着那个装有四个包子的纸袋在茫然的意识的驱使下一股脑跑上了晚墨山。 这时候夜里寂凉如水,只有枯枝被踏断的清脆声。 穿过一个断崖,又穿过层层密林,看见不远处的篝火和一座偌大的寨子时,顿时莫名心安。 而她在快到门口时终于撑不住阵阵发冷的身体,怀里紧紧抱着袋子的手一松,磕磕绊绊的踩到脚下的一块石头,整个人就那么摔倒在寨门和楼门之间的空地上。 这道声音在空山里格外明显,今日负责守夜的恰好是祁怀晏,他灵敏的听到外面的动静后,原先抱臂坐着微微阖上眼眸一下清醒。 不多时便看见了倒在空地上的一个身影。 他心下一惊,慌张地跑过去,便看见一个浑身上下斑驳着许多血迹的姑娘。 手里的纸袋滚落在身旁,纸袋上还沾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借着昏暗的火光,看清这张脸的一瞬间,瞳孔骤然睁大。 “小鱼儿……” 而摔倒在地上的人在感受到来人时,勉强撑起上半身,声线带着微微的颤抖,将那一包包子伸到他面前,轻轻说了一句: “可以……尝尝我做的包子吗?” 祁怀晏看着眼前的女孩,满眼心疼的望着她,而她接下来说的那句话,令他整个人像是被惊雷劈中,心破碎成好几瓣。 她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能做包子给你的人了……” 这一次,她的脸颊上无声的滑下了两行泪。 世界这么大,我只剩一个你。 房间内灯影幢幢,祁怀晏的影子倒映在床边的帷幔上,他满眼担忧的看着床上的少女,眼珠里挂着零星的红血丝。 躺在床上的少女双目紧闭,她的眉头微拧,脸红的发烫。 那时候她说完那一句不清不楚的话后,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老大,你、你去睡会吧,她这风寒一时还、还醒不过来。”连竹不知道是何时走进来的,手里端着一碗深色的药水。 祁怀晏仍然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你这、这么看着她、她也醒不过来,”连竹结巴道,“其、其实,老大,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该不该说。” 他见祁怀晏依然没有答话,就自顾自地开始道:“你和这丫头到、到底什么关、关系啊?明明每次都不干你、你的事,还非得次次这么……”他话音渐散,斟酌着该如何问出口。 他们这帮人里除过司喻外,都不知晓他在组建寒山以前的经历。 连竹走后,他们这仍然有人频频到访。 房门的阴影处,司喻独特的声线打破沉默,令祁怀晏深邃的眼微微颤动了一瞬。 “她是什么身份,她爹是朝廷那边的人。你呢?你忘了他们怎么费心剿灭我们的吗。上回的偷袭还不能说明问题?”司喻冷白的脸泛着说不出的漠然,似是对祁怀晏的举动颇有不满。 那人沉默了良久,直到嗓子都沙哑了,才回应道:“我知道。”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上次我就和你说了,她根本……” 他眉眼黯淡了几分,缓缓吐出:“她病了。” “和她靠太近,你会承受什么结果你自己知道。” 对于朝廷而言,他们这样的小帮众太过强大就是一种隐隐的威胁,他们断不能容忍这样的存在。 可虞小枝,虞小枝她偏偏又是朝中重臣的女儿。 祁怀晏面上毫无波澜,像是听到哪怕自己会灰飞烟灭的噩耗也毫不在意一样。 见他这样,司喻眯了眯眼,说:“祁怀晏,你对她的好,会害死她的。” 他交错在一起的双拳狠狠捏紧,指尖用力的发白,看向少女的眼神却十分柔和。 霖州城乱了。 这场闹剧从城里染上风寒而剧烈咳嗽的人长日高热开始,到越来越多人浑身泛红高热闭门不出,再到第一个人死去,仅仅只用了不足一周的时间。 谁都没有想到总是存在于历史和话本里的全城瘟疫有一天真的会爆发在自己身边。 从城里的街道走过,你会发现街道上总是空无一人的。 医馆里看不见一个医倌,甚至再环视一圈,他们里有的受了高额礼金上门出诊,有的本身就染上瘟疫闭门不出,更甚者不幸染上瘟疫而死。 一时间人心惶惶,哭喊,哀嚎。 每一天都有人去世。 这场瘟疫来的奇怪,没有一丝征兆的,就这么出现在了霖州。 据说城外的悍匪之中也有不幸染病的,但万幸的是这场疫病并没有从霖州扩散出去。朝堂给的密文只有简简单单的“封城”二字。 虞府上下乱成了一团,虞植被城中众多纷杂的事和停滞的秩序闹得焦头烂额,尚书大人被一下骤然增多的公文和来信扰的抽不出身,从早到晚把呆在书房,可朝中的事像永远处理不完一样。 而他们眼下还有个最最棘手的事。 ——虞小枝染上风疾,虽并未确诊疫病,却已经昏倒一天了。 那天她跑出去后彻底惹怒了虞挚,可当夜里,虞小枝却被一个紫衣服的男人从西院墙沿抱了回来。 没有多说一句,只叫梨酒好好照顾她便走了。 没想到过了两日,她非但没醒来还愈发严重了。 尚书心痛之余立马着手处理事故,虞植也来悄悄看过她很多次,可无论请了多少医倌她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西院的人都被调走了,或者说他们也惧极了,可别真是染上疫病了。 满院只剩一个梨酒死活不愿走,扒在她窗户边也非要留下来照顾她。 “小姐……你快醒过来啊,怎么连你也……”她伏在窗户外,悄然看着静静躺在床铺上的虞小枝。 她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羽睫微颤,不知脑中在想些什么…… 阑珊宴(十一) 虞小枝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好像一道月光雾蒙蒙的越过那个长在崖边的木屋,穿过层层叠叠的密林和高山,从谷底悄然滑过,直到穿过虞府西院的灯烛,再照到她紧闭的心底。 温柔的洒在她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照亮一段长长的回忆。 那是虞小枝隐瞒了十一年的故事,也是她长久为伴的一个梦魇。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曾经她家里还是很幸福的,那时候她阿娘还在。 虞挚一生有过两任妻子。 虞小枝生在第二位的肚子里,从她呱呱坠地那天开始,便只有父母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 据说虞挚和第一任白氏关系并不好,勉强称得上相敬如宾。后来她过世后了才得以娶上小枝她阿娘,两人关系甚佳,颇是亲密。 不会走路时,被阿爹惯着,兄长宠着,阿娘又是个温柔耐心的好性子。成日睡醒了就是玩。 后来她终于学会下地走路,纸鸢蹴鞠编草结无所不能,每每京城有什么好玩的,只要兄长虞植一听了,不必她说,下了学就给她买来。 虽长大一点点后被恼人的学塾折磨的不堪其扰,但这样的生活也可谓是如鱼得水乐得自在,让她一度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直到她七岁那年。 这一切毫无征兆……或许有那么零星预兆,但年幼稚嫩的虞小枝并未察觉分毫。 自那年年初,她母亲气色日益欠佳,等到了后来即使是最舒适的天气,她的脸色也苍白的吓人,用尽难寻的好药补品,请遍了京城的郎中也无济于事。 那一年新帝燕南临登基不久,手段颇盛,治理果敢,却始终无法制衡同众多老臣之间的关系。 太后娘娘宅心仁厚,听说了这件事,惦念着虞挚是先帝面前的老人儿了,便将虞夫人请进宫来,命当时最好的御医看诊。 听说那御医之首沈氏乃是百年来的在世华佗,功力了得,屡创新药,但即使是这样的名医也未能救回虞夫人。 任是虞小枝这般愚笨只顾玩乐之辈也感受到了府里气氛的不妙,那几个月母亲唤她的次数多了,也不再有力气陪她去花园放纸鸢,只能躺在床上抚一抚小枝的脸。 那是一双被长久的病痛折磨的清瘦的手。 小枝日日趴在门框边,总有医倌进出她家,母亲却仍是一天比一天差,她也就那么记住了虞夫人被病痛折磨的样子。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日是个阴天,她记得十分清楚。阴雨连绵了数日,她的心情也莫名阴翳着。那一天下午她还抬眼遥遥望了一眼挂在天际的浓重乌云,前些日子还在下雨,不知怎的这两天就停了。 可那天上分明像要挤出水来。 下午临近入夜时分,虞夫人艰难的扯出一个依然优雅的笑,叫小枝进屋,还打发下人都出去了。 她就这样乖巧的半跪在地上,伏在阿娘的怀里。 甚至还能感受到母亲身上若有似无的木槿花香,本是令她心安的,可她却莫名觉得奇怪。 虞夫人看着自己最爱的女儿,说:“枝枝,若是有一天娘不在了,答应娘一件事。” “阿娘你不要胡说!”小小姑娘的眼眶一下就红了,或者说她隐隐能感觉到什么…… 虞小枝自小就是个倔脾气,那时她也那样撅着嘴,恼怒地望着母亲的眼睛,试图从那里读出开玩笑的意味。 可虞夫人眨了眨眼,嘴角缓缓勾起一个虚弱的笑容,“娘当然是胡说的,” 她拭去小枝脸上的泪水,接着说:“不知怎么,现在忽然很想吃南边那家的糕饼。可以去买一些来吗?” 她听了这些话,脸上浮起一抹喜色。这些日子虞夫人的胃口欠佳,每日总是吃不下东西,好不容易她亲口说想要吃,小姑娘自然是开心的。 “若是太早还有些吃不下,枝枝戌时三刻再回,那时阿娘恰好嘴馋了,好不好?“ 小小的孩子茫然地点点头,正欲起身却被虞夫人抱住。她枯瘦的手温柔的轻抚在她发顶,整个人半伏在她的怀里。 小枝有些发懵,却对这许久未有过的情感包围。 待她出门前,虞夫人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答应阿娘,以后的每一年每一天,都要快乐。” 姑娘快要走到门口,听见声音以为是她有什么新的想吃的,但回头却只看见阿娘弯弯的笑眼。 兴许是太急于让母亲如愿,她没有等到戌时三刻。 这时候天已入夜,只有小小几颗星星在乌云背后闪烁,让人看得云里雾里。 她揣着怀里还捂的热乎的新鲜糕饼,闯进了虞夫人的院。 这时是戌时一刻。 院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婢女都被打发下去了,只有寝房里幽幽燃着一支小烛。那是虞夫人安排的,她病后就不喜太亮的环境了。 小枝看着近在咫尺的房门,本想直直冲进去,却还是惦念着母亲对礼数的要求,在房门外放轻声音停下脚步。 她正欲开口说的话却被屋内的一小段听不清晰的声音打断了。 距离太远,屋里的人说话声音又小,她并没有听清具体内容,碍于教养,她不能贸然打断人家说话,但好奇心又驱使她透过虚掩的门缝向屋内看了一眼。 只一眼,把她今后的人生打乱。 一个虚晃的人影定定地立在虞夫人床边,片刻后,宽袖下的手微微抬起,在她每晚必用的药里撒了些什么粉末。 而后在虞小枝怔住的时刻,他不着痕迹的从侧门溜走。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她看清了他的脸。 可……究竟是谁呢…… 那人在虞小枝梦境里的摸样是一团墨色,是一团脱不开的迷雾,是她不敢想起的那个人。 她在逃避。 只记得后来,当她怔怔地在房门外站了良久后,是被一个来看药的小婢女唤醒的。 回过神来留在记忆里的第一个画面是小婢女的惊叫和院里走来的越来越多的人。 很多人从她身旁穿过去。 她极擅长观察人像。 或许是拜幼年时母亲硬叫她作画所致,她记得阿娘曾对她说:“丹青无需美的动人,但求一个‘真’字。尤其是画人,枝枝,每个人的一颦一笑都有千差万别。” 这样一来她就不自觉地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每人多的时候,她沉默在一旁时就喜欢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和动作。 也因此她才清楚的记得母亲那一年的摸样。 从她身边走过去的人里,有惊慌的,有悲伤的,也有哭喊着的。 这一方小院里的人是那么多啊。 自然的的,虞小枝也观察到了她父亲。 她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多余的情绪,没有惊天动地的悲哀,只能读到“痛苦“二字。 为什么会是痛苦呢? 她不知道。 那时她满眼都是母亲闭目倒在床上的样子,虞夫人闭目倒在床榻上,像睡着了一样。 可她像极熟睡的嘴角却是若有似无的带着一分笑意。 她视线草草略过床边空着的一只碗。 有人发现了她,将她抱起来带到了别的地方,却怎么也拿不下来她手里死死抱着的糕饼。 虞小枝无视旁人,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拆开精美的包装,颤抖地拿起一块糕饼,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一块接着一块。 糕饼已经冷了。 她的嘴巴里塞满了糕饼渣子,整个人好似不知饥饱。直到盒子里终于一块糕饼也没有了,她颤抖的手才停下来。 而这时候,她却出奇的镇定。 僵硬的脖子望了一眼拥挤的院内,看不出别的感情。 然后她就病了一场。 那段时间她不开口说话,没有表情,成日发烧。除了被人扶起来吃饭,就是躺在床上。也不见人。 他们也都仅仅以为她只是难以接受失去母亲而已。 仅此而已。 只有虞小枝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不能声张。 对于那个出现在她母亲房里的人。 生在官宦家,她太知道人情冷暖的残酷。大人都难以辩驳明暗,她一仅仅七岁小儿的话又有谁能信? 可后来细细一想,她只觉得发寒。气母亲,气那个人,也气自己。 就是因为没有听阿娘的话,她早了两刻回来,亲眼见到了那个人给母亲下药的画面。 或许这就是虞夫人叫她三刻再回的原因吧…… 睡梦中的虞小枝竟是怕的发了一额头的冷汗,她越是想看清那个人的脸就越是心慌,整个人如坠冰窖。 可她分明记得那个人的长相,她早在七岁那年发病的时候就暗自发誓绝不忘记的脸。 时光如梭,孤零零躺在床上,眉眼间依稀有虞夫人几分影子的虞小枝,如今也像她阿娘一样出落的大方漂亮极了。 她还没有醒来。 而全城的疫病在此时也愈发盛烈,各种病人用过的器具、吃食全都烧掉,一点不留。虞府更是森严,坚决不许外来的物品不经查验就分派下去。 可就在兵荒马乱、一切都等着虞尚书料理之时,虞府却传来噩耗: 虞小枝染病了。 连梨酒也不获准留在她身边,名帖请来的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却始终无人能真正治好她。 等到她再恍惚着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三日后了。 阑珊宴(十二) 深秋的天际灰蒙蒙的。 说不清是浓重的乌云使然还是空气中弥漫着的雾气过浓。整个霖州城萧条的只剩下飞舞的枯叶还有点生机。 虞小枝睁眼后看见的是一个空屋,只有依稀尚未消散的模糊而又深刻的梦孤零零的陪伴她。 彼时她发懵的望着窗外透进来微弱的日光,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觉得头脑沉沉的,不过好在这样的感觉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她早就习惯这样的混沌了。 虞小枝苍白的手扣住床沿,轻轻迈下床去,缀着轻飘飘的脚步走到门外,她轻轻掀开珠帘,院外也是空无一人。 她对自己染上疫病的事一无所知,自然不知院子里的下人都被遣走了。 现下不是太医诊治的时间。经过这三日的治疗虽没有根治,但效果仍是见好的。那些人也只吩咐他们让她静养,千万不要受凉之类的官话。 虽然是阴天,但她仍然无端觉得头顶的阳光十分刺眼。 院外的再远处有几个裹的严实的小厮,适才安静非常,他们的声音便毫无保留地传入了虞小枝耳朵里。 “又是送去西院门口的?我真搞不懂大人到底在想什么……” “闭嘴!你想被杖罚吗?” “你甭吓唬我,现在谁不知道这疫病染上了就是个死字。” “你说就罢了,别拉上我。若是大人知道我们妄论小姐生死,虞府还能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大人?”那小厮嗤笑道:“你看看西院附近,别说人了,就是只鸟也要绕着飞,更何况大人和公子成日在书房,哪里能听到我们的话?” “……别太惹火。” 她听得愈发疑惑,分明记得自己只是得了风寒,为何......被他们说的这样严重? 虞小枝叫住二人。前头那俩人听见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是她以后不自觉地往身后退了几步,结结巴巴的问安。 虞小枝看着两人的行迹,道:“你们方才说的什么……我院里的人,他们都……” 还没等她说完,那两人梗住,不知应当如何应对,只好含糊过去快步离开。 “哎……” 待两人行远,虞小枝仍然在咂摸方才他们话里的意思。 城中的疫病?若是民不聊生,她能不能做些什么呢…… 料想自己昏睡多日,父女之间再如何不愉快,民难当头父亲也定是焦头烂额,她没有不去过问的道理。 再加之,她也想去问问,她身边的人都去哪里了,为何她们对她都这样奇怪。 更怪的是整个虞府的人都骤然减少,一墙之隔,她甚至能听到城中百姓哭喊的声音。 心里着急,脚步便也愈发急促。 对于疾苦,她好似已然形成了条件反射一般,说不清是受到谁的耳濡目染,性子中的孩童气里竟是比先前更多了几分侠者气息。 “听说妹妹的身体略有好转,昨日来的宁太医说只要莫再受惊受凉,待这阵风过去,自然能好。” “那便最好,你可千万要看好她,她近些时日也不知为何变化这么大,你下去留意着点你妹妹,看看到底都在和什么人接触。我如今竟都不认得她了。”这是虞尚书的声音。 他顿了顿,又说:“要看紧她……我不允许也不愿意十年前的事故伎重演,想必你也不想看到吧。” 虞植一言不发,两只手藏匿在宽大攒金的袖口里,晦暗的视线藏匿在身上深沉的官袍里。 “父亲说的是。” 还未到书房,虞小枝穿过连廊,在翻过最后的拐角时倏然停下脚步。 虞植特有的声线就这样闯入她耳中。 那是十分谦卑,又不失礼的隐忍。 “你也知道说是!咱们的顶头主子是谁不用我再教你罢,你我父子为官侍君最是要认清这一点。十年前我可以保你,可别以为我次次都会!” 虞挚的声音不知为何掺杂了些许愠怒。 小枝在听到最后那句话后瞳孔骤然睁大,她努力地想看一看两人的方向,却发现脖子连转动的时候都是僵硬的。 他刚才......在说什么? 她喉间哽咽,泪不知何时盈了眼眶,她却固执的不叫它们流下来。 虞植已然离开,唯有尚书大人负手,短暂的一个转身就走回书房。 可当他正欲阖上书房木门时,虞小枝却贸然闯进书房的院子。 父女二人隔着一扇半闭的门,遥遥相望。 虞小枝憋红了脸,身体上的不适海啸般涌来,却始终抵不过她心里的哀拗。 “原来……你一直知道啊。” 她冷不防冒出的一句话叫他皱眉。 “你不在房里,怎么跑出来了?让你出来的?你不应该……” “不应该?那什么应该?“ 这一瞬间她竟觉得有些好笑,“应该像你一样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被害死还一言不发吗。” 虞挚阖门的手顿时一紧,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女孩,“你说什么?”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阿娘,实际上呢?”她哽咽了一下,用尽身上为数不多的力气冲他喊道: “实际上……你根本知道谁害死的我阿娘。可你没有说出来,你选择包庇他,甚至选择.....忘了那件事。这就是你说的爱吗。” “放肆!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虞植?” 她悲哀的看着恼羞成怒的尚书大人,“……你心里明明清楚,女儿这些话怎么可能是哥哥教的。” 她复杂的看着虞尚书,“您就这么护着他,即使眼睁睁的看着他害死我阿娘,也要护着他!” 梦里那个被一团雾笼罩住的脸,只有在梦里是被遮掩住的。 她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人的脸。 那是……虞植的脸。 虞挚眼神慌乱,急忙大吼道:“住口!来人,把她给……” 没等他说完,虞小枝立马接道:“爹爹,我肯叫你一声爹爹,因为你是我阿娘最爱最爱的爹爹。可我想问问你,你到底爱她吗?” 那一年虞小枝从他的脸上看到痛苦二字,说不清道不明,她不理解为何深爱母亲的父亲脸上不是哀痛,而是复杂交织成的的痛苦。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原来……他一直知道阿娘是怎么死的。 但是他没有追究。 人前人后都表现得爱妻如命一样的男人,曾经说过与虞夫人恩爱非常的人,就是这样爱着她母亲的。 你瞧,多可笑。 虞挚似是被戳到痛处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看着虞小枝的眼神充满陌生。 “我同她之间的感情何时轮到你评判了!若你不是我的女儿,今日这番言论足够被砍几十次脑袋!来人!快来人把这个孽畜拉下去,关回院子里去!” 虞小枝冷笑一声,垂下头喃喃道:“女儿……女儿,大人以为我是没有感觉的吗。因为我阿娘生下我这个女孩,而不是个能继承你衣钵的男孩,你心里膈应,我处处讨巧装乖,不过是怕你看见我本质也因我厌恶我母亲罢了。” 等她再抬头时,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她看不清虞尚书究竟是什么表情,回顾曾经的种种,竟发现每每责骂她,都因为她是个女孩…… 都因为......她这样做折了他尚书大人的脸面,败了他壁国虞氏的脸面。 她胳膊被穿戴层叠的下人抓住,手臂挣扎着,对他说出最后一句: “大人,十余年如一日的走马观花,您厌我学医,也不过是唯恐惹祸上身,何曾是为女儿考虑?” 她最后沉静地说出那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你爱我,但你更爱你的名声和地位。爹爹。” 她眼里氤氲打转的泪水终于在这时从双颊滑落,随着眼前发黑,虞小枝再也撑不住身子,重重的倒了下去。 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有人因为一席对峙愠怒不堪,像是极力掩饰自己不为人知的卑劣。 有人暗中操作,又和某人窸窸窣窣地在阴影里交谈着什么。 有人因城中突发的疫病焦头烂额之际抬头望着乌云席卷的天空。 也有人……在靠近西院的那个门近乎发疯的敲打着,而他身上布满了和几十侍卫厮打后残余的伤痕。 虞植眼眸沉重的站在虞府台阶上望着对立而站的那个紫袍男人,直直对上他泛红的双眼。 “竟然是你?” “小鱼儿呢?你们把她怎么了!”祁怀晏箭步迈过脚下被他打晕侍卫,冲上台阶一把抓住虞植整齐的衣领。 他则歪歪头,啧声轻笑:“舍妹如何,同你这种人有什么关系?” 祁怀晏后槽牙紧紧地咬合,眼底快要藏不住的怒意快要把他灼化了。 “她可是你亲妹妹,你怎么敢!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他甚至无法把眼前这个看起来温雅十足的男人所做的行为宣之于口。 虞植噙着冷笑挣开他桎梏的手,眉间染上阴冷,半眯着眼对祁怀晏说:“亲妹妹?枝枝同我是骨血至亲,你有什么资格过问?” “祁神偷?哦不,”虞植愈发阴狠的面容逐渐靠近他:“应该叫你……祁少主对吧?与其操心这些小事,不若担心下自己那边的烂摊子。你说呢?” 他怒意未消,早已攥紧的拳在这道貌岸然的男人脸上狠狠掠过,把他打得一个踉跄。 听得那人一声闷哼之后,祁怀晏深深地朝西院里的寝房看了一眼。 冷冷甩下一句话后坚毅地离开此地,向着最后剩下的一个希望跑去。 唯留下虞植一人,指腹在被打破的唇角轻轻划过,温热的殷红在指上抹开,给这人阴冷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残忍。 他看向祁怀晏消失的方向露出一个诡谲的笑。 他方才好像说的是: “只要有我祁怀晏活着一天,就一定不会让她出事的。” 阑珊宴(十三) 他就这么沿着虞小枝走过许多遍的道路,头也不回的跑向那个地方。 晚墨山山间的那个木屋。 当慎平被急促的敲门声吵的不堪其烦时,推开木门的一瞬间看到的就是祁怀晏垂着脑袋跪在他门口喘着粗气的摸样。 “臭小子?你?” 一袭紫袍的男人不知在那里跪了多久,天上密布的乌云厚重的压在天际,瞧着是要下雨了。 慎平静静凝视着祁怀晏,他袖口还留有方才打斗残余的血迹,而那殷红的血迹已经干涸变黑。 “求您……” “什么?” 祁怀晏双手紧紧攥拳在草地上扣出一道深刻的痕迹,发出这辈子第一次的哀号:“求您,救救她。救救小鱼儿。” 慎平脸上平淡的看不出半分情绪,眉头紧锁出一条条沟壑,他深深的望着地上那个,兴许是第一次如此脆弱的男人。 “起来。” 祁怀晏双臂一震,但仍然没有抬头。“瘟疫来势凶猛,她被困在虞府,和那个……只有您能救她了。” 老人缓而镇定地开口:“何出此言?若单凭我会熬药,断不至此。这场瘟疫殃及全城,我……” “不,全壁国只有您可以。”祁怀晏颤抖着打断他的话,接着道: “几十年前闻名全壁国的神医,先帝时期最著名的御医首位。曾多次发现并研制出新药配方的名医,沈嵘。” 话到此刻,祁怀晏才堪堪昂首,坚定不移的望向慎平被震撼的眼眸,“就是你,制出沉息香的那位先太医沈嵘大师。” 两人之间一时寂静的只剩下伴随着风的暗流,风声肆虐在他们的耳鬓。慎平双手渐渐成拳,用难得的正色打量着这个少年。 这些是祁怀晏先前查到的。自那次见到他后,他就觉得奇怪。 依稀记得他曾经游走在州界时听闻那位名动一时的神医沈嵘在改朝换代的宫变之前经历了什么事,后来死亡又销声匿迹。 但另一个版本是沈嵘实乃死遁,因为宫中派出精兵众多也未见尸首,有人说他改名换姓逃跑了,也有人说他易容了等等。 但并没有人知道沈嵘到底在宫中经历了什么,照理来说他当时正值盛年就坐上御医首位又有重重医术功名在身,甚至就连朝中重臣都要敬他三分, 只要安稳坐在御前神医的那把交椅上想要什么没有?可他却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放弃了功名,再也没有出现在世人眼中。 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饱经风霜的男人,实在看不出什么御医的风范,身后再也没有前呼后拥的人,只剩下一间木屋,里面的长桌上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草药,一顶锅中还不时传开熬东西的咕嘟声和逸出的草药香。 慎平的嘴一张一合,夹杂在风声中却叫人听不清晰。 祁怀晏裹着微微残破的衣袍一步一印地往山上走去,眼眶里是夙夜难眠而布满的红血丝。路过桃花树,他像把虞小枝送回去后的每一天一样,静静的站在桃花树下,注视着那枚枝头悬着的风铃。 底下纸片上“对不起”三个字深深刺痛了他的眼。 风雨欲来。 黯淡的星眸微掀,看了一眼头顶快要承受不住重量的乌云。 看来今夜有雨。 虞府今年的冬日比往常更加死气沉沉,加之虞小枝的病,这一回她整整昏迷了三天,又不知还要多久才能醒来。 不知为何,她的病好像更加严重了。连先前的太医也以各种理由拒绝出诊。她的额头出了汗又被拭去,是梨酒一趟一趟的换水,唯有她在她床边红着眼睛照料。 她不愿意离开西院,哪怕把自己捂的像个粽子。 梨酒小时候曾经生了场病,爹娘都是农家,自知养不起她,就把她拉到街上去想要寻个能付得起医疗费的人家嫁了。 年幼的小姑娘甚至能感受到随身箱子里的卖身契,眼神无光地觉得她这辈子兴许就这样草草了结算了,大不了就是病死…… 可她遇见了虞小枝。 偷跑出来玩的虞小枝略过虚伪赔笑的梨酒爹娘,歪歪脑袋看着身上打满补丁的梨酒。二话不说解下腰间装满银子的布袋,拉着小姑娘头也不回的走了。 事后才知道那日虞小枝本是拿着攒了好久的钱想去买一支上好的簪子送给虞夫人。梨酒心里忐忑,料想虞夫人定是会把她赶走,谁知她笑吟吟地递给她一身新衣服,让她住在西院,就这么过了很多很多年。 所以她现在又怎么能留下虞小枝一个人呢? 她有时常常跪坐在小枝床榻边,同她讲话,虽然不知道她能听去多少,但梨酒总是自顾自地和她说着,虞小枝从前也是这么做的。 心处混沌的虞小枝其实都听见了。 连同那日梨酒说的那件事…… 数日前,她刚染上风寒昏迷的时候,很多人都来看过她。包括虞植。 她说:“奴婢眼瞧着公子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不过他果然是最在乎小姐的,还拿了很多温热的吃食过来呢,那些碗盘都是新买的,银器锃亮可好看啦。” 虞小枝心下一沉,梦中的她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又毫无生气地阖上。 就这样吧,这些把戏从来不屑多说,又何必放到台面上。 她早就习惯了。 虞植裹着墨蓝狐裘端坐在书桌前,关节在木托上轻叩,木头特有的闷音在空灵的房内回响,面前人的汇报显得更加遥远。 “大人,快要结束了。” 仍然是那个佩刀侍卫,袖口收紧,看着便是平日十分守规矩的样子。 “嗯,听说朝廷这回派了重兵。”他漫不经心地从笔架上挂着的毛笔尖上掠过,直至视线落在那一只小小的苏木毛笔时,眸色微微变化。 他正欲抬手抚上那支笔,侍卫又说:“那边听闻霖州疫病流传,想趁机下死手……一把剿灭。”他眼里闪过一丝冷意。 虞植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原想摘下毛笔的手也停止了动作,不再看那支……虞小枝曾经送给他的笔。 那年她摔坏了皇上赏的极品苏木毛笔,竟哭了一夜。谁知第二天一大早便捧着一只崭新的毛笔,笑吟吟地望着他。 虞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那个无足轻重的画面,那个笑却狠狠把他刺痛了,在他心里长久的挥之不去,而后像是摆脱般狠狠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很快就恢复了平日那个疏离的笑,嘴角勾起温和的弧度:“也不知这些小卒何需这么大张旗鼓。” “大人,好像……有人在敲门。”侍卫微微蹙眉,侧耳确实听见虞府正门有敲门声。 那声音铿锵有力,像是运了全身的愤懑一下一下沉心静气地拍着那道府门。 “差人去看看。” 未等侍卫走出房,通报的小厮反而先来了。急匆匆地对房内嚷嚷道:“公子,外、外头有一个……” “好好说话。”虞植不耐地对小厮道,却在听完他的话后,疑惑又震惊地愣在原地。 正门逐渐围了许多小厮侍女。又立马给闻讯前来的虞尚书让道。 虞挚方才同样听到了这个消息,他本是不信的,却在看见门口气定神闲敲门的人后狠狠镇住了。 门外那个老人眼神冷漠,像是在看一群做不了药材的害虫一样看着他们。手中执着一根份量十足的雕花木棍,直直杵在地上。见到终于来了的虞挚后,他布上皱纹的脸忽然勾起一丝不屑的笑。 “虞挚,你终于出来了。你还是像当年一样,道貌岸然。” 虞尚书神色复杂的凝视着这个过半百的老头,双唇张了张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他带着几分疑惑,不敢置信的试探:“沈嵘?” 老人往前走了两步,“尚书大人还记得老朽实在不易,但如今老身可不叫这个。今日来拜访也不是为了找大人你叙旧的。” 虞挚面上染上怒意:“你好大的胆子,擅闯尚书府,知不知道这在宫里你早就被……” “我已辞官许多年,不觉得你方才说的话可笑吗?若论起罚来,你自知比我好不到哪去。身为父亲把病重的女儿丢在院里不管不问,还真是你虞尚书会做出来的事。躲开!” 老人不顾众人阻拦,单凭一根木棍清出一条道,半威胁着问清了虞小枝的位置。径直往西院走去,背后还挂着一记小巧的竹筐,里面不知放了什么。 梨酒被忽然闯进来的老人吓了一跳,来不及阻拦却见他皱着眉隔着一块布为虞小枝把脉,而后用极其干净利索的动作从身后掏出些墨绿色的草,一样样塞进虞小枝嘴里。直到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方才罢休。 他自从多年前辞京离去后就再也没有医治过别人,更没有再看诊过。他原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再救人了,却唯独救了他的混不吝徒弟。 梨酒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一时间整个虞府的人都围过来了,这还是这些日子以来,西院最热闹的一天。 “沈嵘!你好大的胆子,你早就不是御医了,现在有什么资格来我这对……”虞挚瞧着眼前的一幕气急败坏地骂道。 而那个老人一言不发,他虽多年没上手,动作熟练度却完全不减鼎盛时期,想来也是后来多年里从不曾怠惰的缘故。 他处理好她的要紧处,把气吊起来后才缓缓站起身开口,阴冷地望着虞挚慌张的眼睛:“你真让我吃惊,竟连基础的医疗都不做。你不想要这个女儿了?” “你怎知我没请!可那些人……” “还有,” 老人打断他的话,转身把裹得严严实实的虞小枝从床上抱起,这是常年锻炼爬山练就出的,并不逊色于往昔的臂力,竟被他平时的破衣旧衫隐藏的完全没叫人发现过。 他托着自己那徒弟,从虞挚身旁经过,“那些人的推脱措辞你虞尚书见的还少吗?不必在我面前假装。今日倘若她非我爱徒,我也不会下山医治。但你给我记好了,是你一步一步放弃自己亲女儿的,打今儿起她便没你这爹,我也只能堪堪当她一个师父罢了。” “别以为她除了这个破院子就没地方去了!她有师父!” 虞挚气地发抖,“我说先前那些针啊纸啊是从谁那得来的,好的不学学坏的!就连父亲也不尊敬了。沈嵘,你当真是变了。” 虞小枝混沌之际将这些话一字不拉的听了去,竟是连苦笑都扯不出一个。 好不容易舒缓了一口气,她依稀看见身边的慎平,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师……父……” 众人的目光一下被她吸引过去,包括那个在人群里静静看着屋内一切,面无表情的虞植。这一刻他连平日的温和谦逊都没挂在脸上。 “我不想……待在这。”虞小枝苍白无力的说着,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看了虞挚一眼,然后将头别过去。 这就是最后一眼了。 一直站在旁边的梨酒觉得,她的小姐好像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慎平皱了皱眉,在离开前对虞尚书说了最后一句话:“你倒是一直都没变,虞尚书。” 待到再也看不见虞府的大门,虞小枝才轻轻扯出一个笑,“谢谢,师父。” 慎平面色古怪的开口:“闭嘴,刚才给你吞了三味药,静下心想想是什么。草药、剂量、配法,认出来以前不许说话。” 虞小枝扁扁嘴,却觉得这是近些日子以来……最温暖的一刻。 而心下不是滋味的慎平,却不由得回想起早些时候木屋前跪着的祁怀晏。 那少年俨然是一副,你不去救她我就不走,兴许在那能跪成一樽石像。 明明……那时候他自己身上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双腿、肩颈都已伤痕累累还未处理。 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跪在那里。 求他救她。 阑珊宴(十四) 茶水漂漂晃晃,是蜡烛绰约的像。月牙清清浅浅,是与树交辉相映的影。 虞小枝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老旧木屋那方沉色的顶。侧耳是炉火燃烧时火焰一刻不停往上蹿的“呲呲”声,这一切熟悉的景像让她难得的松了一口气。 她迷迷糊糊地转了转脖子,木屋内空无一人。 喉间留有草药混合后的余味。馥郁的草药气息让她心神宁静,也不去想这段日子发生了什么。 也没什么好想的。 毕竟......事实就摆在那里,做都做了,自然没有后悔的道理。 只是.......她一声不响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轻缓地试着挪动胳膊,只是没想到慎平那药那么管用。 当她放开胆子试着踹脚的时候,木门一下被打开。 来人紧紧裹着袍子,脸被冻得通红,席卷而来的风雪气一股脑涌进屋子里。 外面在下雪。 “干什么干什么?以为厉害了就把腿伸出来乱动?”慎平刚一进来便见她下意识把腿从被子外缩回去的瞬间。 虞小枝悻悻地干笑道:“师父,你药真好使。” 慎平则是无语地不愿多看那个小混蛋一眼。要知道她这疫病可比普通人重的多,亏得底子好,加上他用药恰到好处这才恢复得这么快。 “你甭跟我这腻歪,那时候让你判断的草药可断定出来了没有?”他斜斜瞥了她一眼,本就是为堵住她那些有的没的的话,随口说说罢了,便也自顾自的做起自己的事来。 沉默片刻,她竟开口了。 “萤芝草、柴胡、木芍药。加上......味道奇怪的水,应该是雪?” 她虚晃的声音幽幽从床上传来,慎平猛然一回头。便见那姑娘笃定地闭眼喃喃着。 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或许应该说是天赋吗? “没了?” 虞小枝顿了顿,双唇抿成一条线。 “水是用那口岩炉熬的。” 这般,慎平才满意的点头,手头上配制着小姑娘今日的汤药。 “师父,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轻哼一声,算是默许了。 “那时候,我听父.......虞大人唤您沈嵘。我记着这个名字,我在我那些书上曾经看到过,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那两个字。”她犹豫着,还是断断续续问着。 “名冠京华,撰写的手稿被人人争抢,宫里第一个位同重臣的.......” 或许是头衔太多,她念的嗓子发干,却执意想说那一件事:“创造出沉息香的那个.......沈嵘?” 立于桌前的老人并未发话,手里不断逸出瓶罐碰撞出的清脆声,猝不及防,摔碎了一个。 好在它的壁足够厚,只在木屋短暂的回响了一声。 虞小枝悄然坐起来,静静的瞧着慎平背对着他的那一身傲骨。暗自喟叹他的镇定自若。 他叹息着弯下腰,不紧不慢道:“叫什么,有何妨?” “无论是慎平还是沈嵘,你只需记好一点,除了师父,现在没有别的身份。” 他捏着瓶身,镇定的看着好似无碍的虞小枝说道。 见他这样说,虞小枝也无需再多问。只是她觉得不光是他那日在尚书府的态度十分奇怪,拜师时他对朝廷的态度也耐人寻味。 不过她懒得去管那边子的事,从生死劫上渡了一遭,在他们把她强压在心底的质疑统统搬到明面上时,不见光的东西在她面前一览无余时,她终于承认了,朝廷并非她想象中那样....... 以至于那位皇帝,她也觉得令人发寒。 而她垂眸思衬,才发现她好像遗漏了一个很重要的关键。 “师父,你是怎么知道我染上疫病还被丢在院子里没人管的?” 闻声的老人缓缓挪了挪视线,最终落在手中的瓶身上。 只有当脚真正踩在雪上,感受到脚下“咯吱咯吱”的雪声时,虞小枝才切实感受到自己活下来了。 持续了良久的那阵快要死掉的感觉到现在仍然难以言说。 可适才慎平那番话才真正令她找回一丝,证明自己活着的鲜明火花。虽说火花短暂,却实在好看。 不久前,慎平捏着瓶罐是这样说的。 “是那个臭小子。” “他跪了一夜,”他顿了顿,啧声道:“其实他大可不必,任是我再如何无情,也不会放任我徒弟不管,你说呢?” “但……料想是太过害怕的缘故。” 她拢了拢肩上厚厚的披风,指尖触及绵软时才猛然发现——这竟是他曾经匆匆跑出来时给她拿的。 依旧是被捂的发烫的脸,这是她第一次想见一个人的时候饱含了期待和欢喜的。 她却想去见见他。 迈至崖边,深不见底的幽谷令她不自觉心下发怵,却好像有什么更道不明的情绪左右着她。为躲避深谷时往旁边不经意的一瞥却让她骤然心惊。 方才对面的丛林阴影好像掠过了一个人。 黑衣黑罩,连腕间也蒙的严严实实,在林中飞速走过。不知终点在何方。这样的打扮她好像曾经见到过。记忆不甚清晰,当下只觉得是个意外,也就没再多想。 雪花还在簌簌地往下落,晚墨山难得的银白一片,压垂了身子的草上覆了一层厚厚的纯白。空地上只有虞小枝一人前行的脚印。 据京城天星司来闻,今日将是昭玄十年最冷的一天。因而也能理解晚墨山上山下为何皆空荡荡的一片。 可这般说辞倒也有几分替霖州瘟疫的事件开脱的意味。 一棵参天大树犹然挺立在视线末端。 虞小枝脚步一顿,微微抬眸看着那棵树,也就想起了那株桃花树。不由得抬脚往那个方向迈去。 越靠近,斑驳的树影在她眼中愈发清晰。而树影下方好似有人。 视线越过桃花树,看见一个人的背影,被月光衬得泛着光晕的紫袍男人,祁怀晏。 心下一喜,她正想加快脚步,却在此时看见他对面,侧对着她的那个人。 是刚才一闪而过的黑衣人。 兴许那棵大树恰好挡住她的身影,两人并没有发现她。 虞小枝觉得奇怪,便顿住脚在树后,没有打断他们。 “打听到了,彻底断了。”黑衣人恭敬地对祁怀晏说。 他沉默半晌,“她有没有……” 祁怀晏说到一半话音落下,不知为什么他没接着往后说下去。 那个黑衣人倒是发话了:“老大,你后悔吗?” 站在树后的虞小枝忽然一楞。 一树之隔的祁怀晏在原地怔住良久,心里其实对刚才没说出口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心知肚明。他原是想问,她可有受伤,现在又是否安好。 话至嘴边却只有无言。 他知道她不好,知道她一定受了极大委屈,一定……以为自己差点就要死了。 这是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 “老大,其实我觉得……” 祁怀晏打断了他,“有用吗?”他眼神失神片刻。 黑衣人愣了愣,不解地看着他,“无论如何,我们的目的达到了不是吗老大?从你让我把她引到废宅,让她偶然听到那帮人的谈话开始,我们就没有退路了。” 他语气中扬起一分喜色,接着说:“事实就是后面的一切发展都如我们所料,当然你最初所希望的也实现了不是吗?她现在一定对朝廷避而不及恨之入骨了啊。” 虞小枝好像听到什么炸开的声音。 她脑海里的一根弦……轰的一声断了。 这回和那人口中废宅区的谈话不一样。她那次完全没听清楚那群傩面人在说什么,可现在却是实实在在听了个确切。 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而恰时,月光把黑衣人的面容照亮了大半。 正是那天火灾前,偷了她荷包,让她迷失在废宅区的黑衣人。他是不是管祁怀晏叫……老大来着? 她好像……在寒山寨里见到过这张脸。 适才的火花灭的丁点不剩,彻骨的寒冷透过松垮的披风灌进她衣服里。后来他们说了什么她都没听见了。 当她再回过神时,那个黑衣人已经不见了。 空荡荡的大树旁只有祁怀晏一个人静静伫立在那,不知带着什么表情凝望着那棵桃花树。 脚下冰的发麻,一不小心便往旁边一个踉跄,踩到雪下埋着的枯叶,发出干脆的动静。 被这声音牵来思绪的祁怀晏一惊,往她的方向望来。 她没有漏掉祁怀晏在看清她的那一瞬间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这恰好印证了他将才的谈话,虞小枝最后一点喜悦也磨灭了,却还是想听他亲口说。 “小鱼儿?你感觉如何,冷不冷?怎么就穿这么点就跑出……” “祁怀晏。” 她面无波澜地打断他的一系列问题,眉心微蹙,嘴角却扬起一个温和的笑,一点点,一点点的正视了那人漂亮的眼眸。 用最轻松的语气说:“刚才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看着祁怀晏听完这句话后转瞬即逝的复杂和心虚,她心更凉了几分。依旧用那个温柔轻快的声音锲而不舍地自言自语:“那个人说,什么目的……什么……把她引到废宅区,偶然听见那帮人的谈话……那个‘她’是谁啊?” 祁怀晏看着她强撑着的表情,眼眸微晃,瞳孔弥漫着令人看不透的雾气。 没想到她还是听到了…… 他本欲开口说些什么,可启唇时却发现自己始终无力辩解。 “是什么?让我想想看。最早的是春市吗?那天我被小偷窃走了荷包,因而才追到了那个废宅区,听见那几个人的密谈。其实那地方已经足够隐蔽,不管是谁出现在那都没有理由能解释清楚。所以……无论我听没听到内容,对那几个人来说都不重要了。对吗?” 说这话的虞小枝依然是一片柔和,音调也轻轻的。 却一字一句打在祁怀晏身上。 他琥珀色的瞳仁静静注视着她,那里好似沉淀了某种无法言说的深邃和……悲哀。 他竟无法对她的话有半分开解的可能。 “那个人叫你老大,你们是一伙的?啊不,或许应该说……是你让他去这样做的。在你我还未相识的那一年春市?” “……嗯。” 沉寂良久的祁怀晏终于从干涩的喉间答道: 她转而嗤笑一声,“我说呢,明明那么偏僻的废宅区,怎么会有人那么及时又恰到好处的冲进去救我。” “所以……这也是你计划好的吧,故意让我被锦佩暗卫发现,故意让我被他们以为我听到所谓的秘密计划,为的就是让他们注意到我,再……加快对我动手的步伐。” 虞小枝像是开玩笑一样轻描淡写的说着这些话,眼眶却不自觉地滑下一滴泪来。 眼底带着模糊地雾气,她对上那个人的双眼,将他的复杂全然收进眼底,在这一刻也终于承认了那个既定的事实。 看着那个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男人,转而道:“后面的每一步都在你的所谓计划之中吧,那么……也就是说我经历的所有,所有偶遇、所有意外,也都是你预料之中的?那么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认识到朝廷的真面目,然后……经历了这一切以后和我父兄那边决裂是吗?” 少年眼底晦暗的眸色飘满了大雪。 “嗯。” “那……这场差点让我再活不成的瘟疫,也在你计划之中,是吗?” 她眼底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试探的望向那人眼底,试图从中找到什么痕迹,证明这场差点要了她命的病真的是意外。 可她什么也没有找到。 雪还在下,越下越大,莹白的雪花大片大片落在树梢上、地上……和他们的心头。 最后的一簇火光也灭了。雪落在那人肩头,已然落了薄薄的一层洁白。 祁怀晏眼眸黯淡下来,一直平淡如水的眸光出现裂痕,一言不发地站在那,眸色深邃的望向她,这一刻他的面容淡淡的,像要快融在雪里一样。 肩上的披风一不小心歪斜下来,顺着她肩膀滑落,恰好勾上那树上其中一根桃花枝。上面悬着的某物随着枝子的弯曲也滑落掉在地上。 “啪嗒” 琉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刺耳。是那枚风铃,此时已然掉在地上碎成无数枚碎片。 祁怀晏看见它破碎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想要弯腰拾起那些碎片,却被虞小枝的话震在原地竟是一动也动不了。 她看见那个属于他的披风,不觉心下更凉,回望过去竟不知道他说的哪句话可信,又有那些事是他精心预谋好的。 “没想到我小心翼翼藏在心里珍视的一切,竟然是这样堆砌起来的。”她说着说着笑出了声,一声一声狠狠地打在那人泛着涟漪的心上。 腕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的一晃一晃轻触着她。低头望去,是一枚用红绳绑着的玉鱼挂坠。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竟觉得连呼吸都那么艰难,甚至还夹杂着大雪里卷起的冷气。 虞小枝看着那抹红色从没觉得这么刺眼过。她喉间上下一滚,右手攀上左腕试图解下那枚手绳,可像量身定做一样的绳子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好摘下来。 祁怀晏手里拢着一两块风铃碎片,看见她那个动作时嘴唇张了张,那里已经冻得发白。 “祁怀晏,你当真好谋略。” 她指尖一紧,在他的注视下,随着那枚手绳被用力一扯,红绳和上面的玉鱼应声而断,她吐出这样一句话。 虞小枝拿着玉鱼的左手腕被方才的拉扯勒出一条红印。彻骨的悲伤终于蔓延到全身,眼眸里水雾弥漫。 她艰难地看着那个紫衣服的少年,哽咽着,一字一句的说:“如你所愿,我现在浑身上下的全部遭遇都完美踩在你所有的计划里。” 祁怀晏漂亮的眼睛里盛满经久不散的大雾,手心被碎片划破,流下几滴殷红的血珠,一滴一滴坠在满地洁白里,那里好像有一块小小的什么,被厚重的积雪覆盖了边角。 他终于开口:“对不起。” 她可笑的看着手上那根悬着玉鱼的红绳,眼里终于不剩一丝温度,把它向前狠狠地扔过去,决绝地说:“这个,还给你!” 然后头也不回的往身后跑去。 她的世界顷刻崩塌,一点一点,离他越来越远。 往前数去的那一年之久,于她而言……好像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而祁怀晏看着适才砸在他胸前的那枚红色的手绳,眼中大雨滂沱却在这时看清了那个掩藏在厚重积雪下的小物,它的边缘已经被雪水浸湿,破败的掩在深处。 那是风铃上悬着的纸条。 他颤抖的拾起那个蓦然落在地上的红绳,右手不经意触到那张纸条,上面赫然被雪水渐渐融化的:“对不起”三个醒目的黑字格外刺眼。好像有什么一滴一滴的东西坠在上面把它彻底晕开。 他心里早已大雨滂沱。 可一切还没有完全结束。 沾染了一身雪气的祁怀晏拖着旧伤未愈的身子失神的回到寒山寨时,眼前的景象把他的思绪瞬间拉回。 星眸一凛,在小小的寨子漫天火光里依稀交错着林林总总的身影,刀影、剑影、扇影……那些熟悉的面孔和庞大的暗服卫兵在寨子燃烧的烈焰中打得难分。 被击中和刺杀导致的尖叫声连绵起伏,祁怀晏还没来得及多想,抄起地上的一把不知被谁丢弃的剑就加入他们之中。 愈来愈大的火像是要蔓延至天际,连厚重的乌云也沾染上一分炙热的焰色。祁怀晏胳膊上的旧伤在和数名暗卫的打斗中被无限放大成弱点。 而那些熟悉的身影也有撑不住倒下的,刀光剑影之中身侧闪过的司喻身上有多处被擦破的伤痕,见归来的祁怀晏,他气喘吁吁的手中一边挥动扇刃一边艰难的问道:“你终于……回来了?” “大家怎么样?”祁怀晏握刀横扫,顺势解决三名纠缠不休的卫兵,接着道:“朝廷竟然趁现在下死手。” “一刻钟前,浩浩荡荡的军队。”司喻的体力渐进疲惫,也快要招架不住了。而身后还有许多人在砸、在杀、在一刻不停的完成任务。 ——剿灭寒山。 “有几个人已经撑不住了。”司喻堪堪放出三支扇箭,他腰间的箭羽也寥寥无几了。“连竹和黑胡子他们想必……” 话音未落,司喻背后被人重重一刀划过,手中的扇子应声落地。 祁怀晏眼底冷色一闪而过,左手也抄起一把剑,却终究被肩上未愈合的伤影响,被人一拳狠狠打倒在地。 寒山寨所有人悉数倒下,不知生存几何。那群暗卫见再无人头攒动,纷纷收了刃回去复命。 雪仍旧在下,连绵满天像是大雾弥漫。唯有寨子仍在火光里绰约着漆黑的影。 不知过去了多久,火不知是自己熄的还是被雪融的,知晓的只是……它终于停了。 祁怀晏浸透了鲜血的衣服已察觉不出原本的颜色,他身上落了厚厚一层薄雪,试图掩盖掉身上的血迹。 他瘫倒在雪地上,昔日总燃着篝火的山寨再也没有一丝生息,或许这才是结束。 他的衣袖里,有一块冰冰凉凉的东西,是一只精雕细琢的玉制小鱼。那是他跑遍了周遭三个州,用觅来的难得美玉一刀一刀雕刻而成的。 满脑子想着她才刻成的。 而这一刻,祁怀晏眼前终于再也看不见那人的身影,他再也撑不住受伤的身体,伤口处的血液干涸,可有的地方分明还在流血,身旁的积雪想必也被染成鲜红。 阖上双眸前,世界只剩下飘零的大雪,和那个懊悔的自己。 他没想到。 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会对她动手,没想到他们会下死手,没想到会用那种近乎残忍的方式,让她险些失去性命。 他高估了那两个人对她的爱,也低估了自己对她的爱。 所以好像……他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也是自己应得的。 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所以那日灯会,在满目烟火下,面对着虞小枝期待却又小心翼翼的眸色时,他才没有说出那句话。 他没有资格……说喜欢她。 今日揭露了许多谎言,唯独天星司没有撒谎。 今日果然是昭玄十年最冷的一天。 “喂,你小子还活着呢吧?” 祁怀晏本以为这一生也就这样了,起码……让她逃离了那个虎穴,虽然用了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 可现下,他分明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有力的在他身侧回响,在空灵的山中突兀的响起。 来人用一腔低沉的中年男声徐徐道:“不强大,你是无法保护任何人的。” “祁怀晏。” 天际有一道惊雷划过。 断崖边,衣着单薄的少女席地而坐,明明是漫天飞雪,她竟不觉得寒冷。 心里翻起的狂风骤雨也已然平息,她却流不出半滴泪水。 倏然间,她心里毫无预兆的一沉,好像有一块突然缺失了。 这是怎么了? 她发白的指抚上心口,却又无力的缩了缩,没来由的一骤也令她没有过多涟漪。曾经听说有重要的人在远方遭遇劫难时,心里便会一紧。 可她如今……除了师父,终于还是再无别人了。 虞小枝没有回慎平的木屋,而是静静的在崖边望着一抹残月。 “身子会愈合,没有什么是好不了的。” 慎平的声音骤然响起,她没有说话。那人往她怀里丢了一个烤的温热的橘子,站在她后面平静地说:“北边在半年前的雨后新生出许多稀罕草药,收拾收拾,过几日就动身。” 虞小枝捏着皱巴巴的橘子皮,敛了敛眸色,决意再也不看那轮明月。 世界风起云涌,这场大雪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壁国的命运…… 也不知终将走到何方。 晓山青(一) 昭玄十四年,暮冬。 北地的风毫无保留地在林间呼啸,抬眼就能看见的枝头上堆积着厚厚的积雪,随着风过不时掠过的风一刻不停地往下簌簌落着。 这样看起来倒好像正在下一场极凛冽的大雪。 明瑜拢了拢肩上快要滑下来的袍子,顺手掸掉上面落的薄雪。不时感叹凛北的风竟如此刺骨。 她微微抬了抬眼,却只看见发青的天色和看不出时辰的厚重乌云,脚下还在一刻不停的赶路。 倘若再晚些,便会错过岚草开放的时分。 为了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摘下这棵草,她已经吸着鼻子在这片鸟不拉屎的林子里蹲了整整十天。眼圈黑的比地上生的蘑菇颜色还要深,她差点就要摔筐子走人了。 若不是师父答应给她做十顿冰糖肘子,她才不会愿意来这种地方待十天。 明瑜又吸了吸鼻子,鼻头已冻得发红,眼神一刻不停歇的注视着那株草,这可是她寻了六日才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株。 岚草需要极寒的环境和湿度才能落成,寻常的雨水不够条件,唯有凛北这种簌簌的雪化后才能供它生长。 她在那株岚草旁啧声,寻了块干净地儿,往地上铺了块草席子安然坐下。 虽说恰值暮冬,按理说春日不远,可这边的冷风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征兆,反而愈演愈烈。 她来到凛北已快一年有余,这不是她待过的第一个州,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自北上以来她沿途去过许多州县,却没有一个像凛北这么冷的,据说再往北几十里就有军营驻扎,连同附近也变得安静非常。 明瑜背着自己的竹筐,百无聊赖地坐在那株平平无奇的草边上,这里离她自己扎的帐篷不远,外出觅药时这种需要风餐露宿的日子并不少见。 但其实她有私心。岚草只生在凛北,她在药方子上看到的时候心痒痒了好久,加之师父前些日子病了,偏不让她侍奉,只给她出了个题目:破解染疾的原因并制出药到病除的解药来。 她师父对她的要求一向是精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出一丁点差错的精准才是为人医者的要求。 “怎么不下雪呢……” 她膝上放着一本新拓的原本,上面精细的记录着许多罕见稀奇的草啊根啊,听那个老头子说这上面就连上古时期的草都有记载。 也不知道在忽悠谁…… 明瑜托腮腹诽着,以这样的方式消解着静谧氛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烦闷。 这一刻好像有些变数…… 她停下手上翻页的动作,侧耳聆听产生动静的方向。不远处的密林之中,在一片被落雪覆盖住的枝干里跌跌撞撞走着一个人。 模糊的影子逐渐清晰。明瑜眯了眯眼看清了那个影子,而后唰的一下站起身想要跑过去。 却又顿住脚,犹豫地看了一眼身后的那株将要开放的草,终是叹了口气,认命般朝那晕倒的人加快脚步走去。 是一个男孩,约莫十岁出头的年纪。 他眉头紧锁倒在一片柔软的枝叶上,明瑜还没走近便看见他那条被血染了一片的小腿,像是被类似箭一样的尖锐物划破了,此时仍在源源不断往外冒血珠。 她用应急处理的手法熟练的清掉箭口附近的血,在上面施以薄薄的一层药膏,又拆下一块洁净的布覆在上面。 随身携带药物是好习惯,她这么想着。 风仍在一刻不停地刮着,头顶干枯的树杈被吹的摇晃,面前男孩疼得晕了过去。明瑜咬咬唇,思量片刻,还是挽起袖子把他背了起来。 稳稳地往自己扎的帐子一步步走去。 小帐里点着一盏温黄的烛火,她坐在床边眉心微蹙。许是药效将才刚刚起效,他额头不久前刚舒缓了几分,发鬓依然挂着星星点点细密的汗珠。 这男孩锦袍玉带,连头上绑着的攒金发带都是上好蜀锦制的,瞧着十分矜贵。 她不记得曾在凛北见过这样的大户人家,转念一想自己也不曾见过什么豪门贵戚,便也没再多想。 燃烛把帐外的暗青天色照的不那样压抑,她见这男孩不再有异动,倒了一盆温水在踏边,想起了自己那株草枝子。 她慌忙地跑过去,可哪还有什么开的正盛的花,她那块草席子边上只剩下一个蔫蔫的细弱草根。 “……” 她沉默了。弯下腰注视着那草蔫子似乎在判断这东西有没有药用价值。 结果显而易见。 明瑜叹了口气,收回草席子,十天白等。 透过微薄的帐子依稀可见里面晃动的人影,她略带诧异地向那个方向走着,心底浮起一丝犹疑。 醒了? 掀开帐帘,那男孩一下望进她眼睛,眼中的疑惑转为惊恐,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你是谁?”他极度防备的眼睛被烛光映出警戒的光。 明瑜没有答话,放下沾了些许雪水的草席,余光瞥见桌上未动的温水,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和善的面容。 “你受伤恰好被我撞见了。我呢,耐不住手痒,就随手包扎了一下。若是你不想风寒侵体,最好在那杯水彻底凉掉之前把它喝下去。” 男孩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听见她救了他那句话时才稍稍温和些,最后落在那杯水上。 “你为什么救我?” 明瑜皱了皱眉,反而问:“你想死吗?” “啊?” “凛北夜里的寒风可是能冻死人的,如若你一直躺在那林子里,即便没有失血过多而死也会被冻死在今夜。” 小男孩没有说话,似乎能感受到小腿上被留住的生命力,看着被精致缠上的布片和不再疼痛的小腿,紧皱的眉头松了松,缓缓拿起桌上那杯尚留有余温的水。 含着杯子边缘的唇瓮声:“……谢谢。” “你是凛北人?”男孩发话问她。毕竟出现在这片荒林的确十分古怪,连猎人都不曾踏足的荒地,他一时无法断定眼前这个衣着朴素女孩的来路。 明瑜随口答道:“不是,只是来寻药罢了。” “寻药?” 她倏地一笑:“对啊,我是个医倌。” 她莞尔将耳边垂下的碎发挽起,眼底故意露出些许玩笑似的邪气,装模做样的望着他。 眼见男孩的瞳孔骤然放大,她也不意外,只是觉得好像很久没见过这么……夸张的表情了。 “可你……”那男孩喉间紧了紧,好似良好的教养不允许他露出如此震撼的面容。 “那你又怎么会孤身在这?瞧着你的衣服……应该是城里哪家的小公子罢?”明瑜打量着他周身的服饰适时问道。 男孩顿了顿,有些恼意又有些羞愧。半晌,答非所问说道:“……云琅。” 她不解地歪歪头。 “叫我云琅就好。”小男孩好似终于放下警戒,靠在帐边。 男孩眉眼明艳,白润细腻的肤色映的那浓眉大眼更加可爱,略带局促的表情却将脸蛋显得有几分恣意的不羁来。 他怀里抱着那只软软的枕头,鼓着腮帮子又足足还是个小孩摸样。 明瑜见他这样微微笑开,“我叫明瑜。照理来说,我比你大,你应叫我一声明瑜姐姐。” 小少年不敢置信的抬眼,“你……你好大的胆子。” 她心里倒像一团乱麻似的,这小儿瞧着比自己小了得有十岁不止,叫她一声姐姐……很过分吗?曾经她也遇到过差不多大的孩子,可比他不知乖上多少…… 吵闹片刻,她决意不再理他。 看天色也来不及往城里去了,便只好留这小东西在这勉强一夜。她原本是想打发他在一旁的地上睡,但不经意间望见他小腿上绑着的布,仍是叹了口气。 人太善良果然不好。 因而后续当那小孩像是第一次睡这种硬塌,翻来覆去惹的床板吱呀吵了整整一个时辰时,明瑜终于忍不了了,原本那一层草席就压根隔不断地面的凉气,现下还吵闹了这样久。 “小祖宗,你到底想如何啊?”明瑜强压着面子上的不悦,生怕自己那一手针灸的好功夫控制不住。 “外面太黑了,我……睡不着。” “那?” “你会翻绳吗?”他明媚的语气里罕见的带上一分怯色,害羞地问她。 “哈?”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半个时辰后, “不可能是这么翻的!我记得之前就是这个勾着那根绳就可以的!”小男孩手肘撑着身子急促地辩解。 “那这怎么会塌呢。别狡辩了,小云琅。” 男孩气鼓鼓地拿过绳,在指尖灵活地翻转着,一边不服气地喃喃道:“以前我父皇……” “嗯?你说什么?”明瑜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对他的话也听得不甚清晰。 他自知失言,裹紧了被子,手中仍然不停绞着那只细线,却转而道: “我白天不小心跑到围场不远的军营里去了,好似恰有军营在附近操练……那边恰好和这片林子连着,他们没发现我,这才……” 这话让明瑜清醒了三分,“皇家围场?” 他好似被她吓了一跳,却又淡淡应了一声。 明瑜这才意识到,他那衣袍上好像也有一些锦纹……该不会…… “你该不会是?” 那孩子一言不发,好不容易倦意袭来像是睡着了。但片刻后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误闯。” 明瑜撇撇嘴,思量片刻,记忆深处好似的确没有这号人物存在,这才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风已经停了,明瑜最后惋惜地看了一眼那株没有承受住风寒而彻底枯萎的岚草,拽着那个张扬不羁的小男孩登上回城的马。 “你会骑马不?”她看着身侧马下的男孩,指着面前的骏马问道。 他倔强的一言不发,撇过头去熟稔的攀上那根缰绳,轻松一跃便稳稳坐在上面。 她不禁摇摇头暗笑,也不知他在倔个什么劲。 “你人小,在我身后扯着我衣服就好。”明瑜也越上马背,安顿好行囊。 起初云琅似乎还放不下面子,可后来还是忍不住轻轻扯住她柔软的衣料。到后来她纵马过快时,小男孩似乎被袭来的风吹的睁不开眼,只得紧紧攥着她后腰的衣料。 不经意间闻到少女身上独有的淡淡花香,直到下马时耳根子还有些发红。 凛北的清晨街道上还十分空旷,她问他家在哪,他挠挠头说不清。明瑜便只好将他带回自己那处简单的小院。 师父房里那扇门还没开,想必还在复健,又是在那硬塌上打坐了。 而她刚要回眸叫云琅,身后却匆匆跑来一众墨绿装的侍卫,个个带着高帽,见了云琅后便有要跪下的架势,领头的衣着繁复一些,戒备的打量着明瑜和她身后的院子,手中的佩剑蠢蠢欲动。 “殿下,恕卑职大意,您跑出来怎不和我们说一声?可有伤着?卑职愿领罚。” 明瑜蹙眉瞧着面前的一众,又看了看云琅。 那人躬身时恰好看见云琅腿上微微殷着血色的布片,眸光一凛,佩刀从冰冷的剑鞘里噌地一下亮出,一挥直直架在明瑜脖子上,泛着冷光的刀刃距她不过几毫。 晓山青(二) 她心下一惊,原本听到那称呼时心下一紧,这样一顿操作她反而……不害怕了。 而她气不过正欲辩解,身侧的云琅含满怒意地斥责道:“李寒,放下!” 男孩面上没有过多波澜,见他放下刀,故意不理那群人,反而拉了拉明瑜的衣角,侧目撇了撇嘴,问她:“你这有面吗?我饿了。” 明瑜双唇微张,看了看为首那个不敢抬头的侍卫,心下有思,刻意挣开他的手,说道:“你还是早些随他们回去,腿上的伤该清洗了才是。” 云琅不依不饶,不知在和谁怄气,“难道就不可让我在你这?” 明瑜不露痕迹地瞥了那个叫李寒的侍卫一眼,温声对云琅说:“我这太过仓促,也没有材料啊。”她浅浅一笑。 又说:“不若下回,等你把伤养好,我再给你煮如何?” 云琅见实在没法子,不满的撅撅嘴,昂首转头便走。众侍卫在后跟着,而李寒则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她,眸色里带有微微的感谢和歉意。 恰时,云琅转过头来,直直地看向还未走回去的明瑜,别扭又带着几分羞怯地开口:“谢谢。” 明瑜脸上挂着微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我一定会来找你做面给我吃的。”他补充的一句无端的让她心里发愁。 但她依旧微笑,笑眯眯的目送那个矜贵小公子颇是不满的离开。 直到他们一行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街巷尽头,明瑜一瞬间放下脸上噙着的笑。 她敛起神色,眉头微微蹙起。喃喃道:“殿下……莫要是我想的那样便好。 明瑜原以为只是个再不会有后续的插曲,却没想到这么快便等来了后文。 当她手握那卷底素上绘有祥云浮雕的帖子时,她嘴里还叼着半根青菜叶,师父责骂的书卷刚好落在她那脑门上。 下一秒两人的视线便双双被那贴上极俊秀的小字吸引。 “说吧,你什么时候干的?” “……” “这就是岚草没带回来的原因?” 明瑜喉间上下一滚,点点头。 老头叹了口气,“你心下如何想的?” 她黯淡了神色,余光不时瞥见那帖子上其实压根不由她分说的强硬话语: “旦逢阴雨连绵,凛北寒冬将逝。以答明姑娘数日前顶风搭救,吾不甚感激。恰临吾之生辰,恐良友无多,今特请明氏二月初十于凝寒堂小聚。且当答宴,不必多礼。” 她暗叹这小孩用词竟丝毫没有孩子般的稚气,又对着那短短几行字皱皱眉。 这行黑字倒是称不上什么,只是这凝寒堂…… 她自来凛北第一日便听说过这个消息,小太子体弱,尚在襁褓之时便被送往北地靠近军营的凛北常驻,权当练养身子,练亲生的母妃都没见过几日。 明瑜对这所谓的太子并不了解,从前也没有听……那些人说过。 只是传闻最后那句话又格外讽刺,太子母妃……先后沈氏。 犹记得小太子安养之所便是在凝寒堂。 贴子右下角的红印赫然可辨“云琅”二字。以及字前的前缀…… 燕。 二月初十这日的天色极暗。 还不曾完全入夜,兴许是阴雨天的加持,厚重的乌云好似憋闷了许久,等待一场雨。可分明不久前刚下过连续数日的小雨。 明瑜撑着一把暗色的伞,踩着潮湿的大理石和缝隙里生出的微末绿苔一步步向前走。 凝寒堂的大门气派十足,暗沉的匾被阴霾样的天衬得死气沉沉的。她稍作昂首,指腹摩挲着怀里的一枚精致布包,似乎在掂量怀中的小物是否能合上这府邸的气派。 答案显而易见,虽说她心下并未觉得不妥,然,当她真正走进去才知道彼此间的格格不入。 生辰本应是喜气,眼下偌大的院子里除过那个尚未露面的小太子之外,个个名门望族,兴许还有些凛北地方官家的千金公子等借着此番来觅良缘的。 她暗自乍舌,果然这些人不论过了几年都依然尚在,衣饰名贵繁复的千金丫头们个个光鲜亮丽,三两成群的在亭子里笑谈谁家杂事,连余光都不曾给那个浑身上下朴素暗淡的少女一分。 明瑜见怪不怪,她站在庭院假山旁,打量了自己全身,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一个清浅却带着些不由分说的力道从假山后扯了扯她的衣袖,惹的她回头。 一身攒金鹤纹白袍的小男孩扯着她的衣袖把她拽到假山后,眼神明明能察觉到欣喜,面色上却还是同之前一样,总挂着老大不高兴的表情。 “云琅?”明瑜的惊色一闪而过,转而又用一卦柔的能掐出水的表情望了望他。不等他开口,便将怀里抱着的精致布包递给他。 云琅皱皱眉,“什么?” “过生辰呢,无论什么理由,礼是不能不送的,您觉得可对,太子殿下?”她话腔里带着些笑意,却又不得不中规中矩些。 听见这话,燕云琅不自然的别了别脸,却又染上一丝不喜:“我不喜欢别人这样唤我。” 小小男孩浮起一丝倔强,明瑜见他此状,不知为何想到……一只被困在牢笼里的金丝雀。 她叹了口气,放软了些声调,“那么……云琅,打开看看?” 布包里是一枚小巧细致的香囊,不同的是这枚飘散出来的气味并不是花香或寻常的香料。 “什么味啊?”他纤小的手抓着那东西仔细的嗅嗅,半晌,在明瑜含笑的眼眸里露出些许试探:“草药?” 她点头,“你气血不足,这药极是能……” 话音未落,她便亲眼瞧着不知从何处出现的李寒冷着脸站在燕云琅旁边,直直的盯着那香囊皱没道:“殿下,此物还请属下检查一番,药物不能忽视。您不可擅自……” “李寒,本王的私事何时也须得你来管了?父王只道你管起居,你屡屡冲撞本王恩人,到底何意?” 他带着几分愠怒开口,又说:“若非明瑜姐姐,本王如今竟不知被那几支乱箭害的尸首葬在何处。看你到时如何复命。” 李寒始终谦卑地弯腰,对面前这个身形比他矮了一头的华贵小殿下不卑不亢道:“殿下,未能及时发现您偷跑是属下的失职,自当任您责罚。” “只是,下回还请您出逃时带上属下,以防被居心叵测之人暗害……现下时辰已到,您不能在这耽误了。” 明瑜好性子地站在原地,直到有内侍把她安排在大殿长桌的末端,她都没有任何逾矩的反应。也让早就注视到她等着看她笑话的人失了兴致。 宴时礼仪早就刻在骨子里,即便多年未曾出席这样的场合也丝毫不见任何怯懦,举止落落大方,也不曾因自己衣着逊色于旁的姑娘而有任何羞愧。 她早不在乎自己位于何端,毕竟……从被冠上新名的那一刻起,曾经的那个她就再也不在这世上了。 灯影憧憧,推杯换盏。 小太子坐在高座之上,俯瞰长桌上的众人,视线扫到末位的明瑜,十分不悦的瞪了一眼那排座的内侍。 明瑜自顾自地拿着筷子夹菜,耳畔种种话音皆是当地权贵及女眷们的碎谈,不时也有女眷瞧着她与之不符的妆容窃窃私语,她却毫不在意,也只当是场饭局。 只是……为何燕云琅身旁一架梨木携花椅是空着的?难不成还有贵客? 她只是稍作出神的想了片刻,在这期间云琅同李寒低声交谈了几句。 骤然,底下传话的内侍一声长长的喝声由外而内响彻整个大殿:“玄寂门……” 传话使刚启唇便被一着雪狐大氅的身影打断,那人不等他通报那一串长的要命的后缀,迈着轩昂的步子踏进大殿。 身后是跟着的众小厮,随手接过他褪下的大氅,冥紫的玄衣随他行走间飘扬,上面依稀有暗金纹在紫素下流动,一步一动间似极近华丽,却并不张扬。 腰间缀着一凝白玉佩,同暗色玄衣似乎格格不入细看却又熠熠生辉。 众人皆静默。 那人行云流水般干净利索地穿过众人,来到燕云琅面前,只这一遭,有看清他面容的人皆不由得屏住呼吸,连私下交谈一时都忘却了。全然被那人吸引住。 衣饰自不足以令人全然被吸引,他分明才二十出头,身上却有一股令人畏惧的阴冷之气,一只雾色银簪从高高束起的乌发之中穿行而过,那张脸生的俊美,眉眼间尽是淡色,似乎世间一切在他眼中都无关痛痒。 明瑜不轻不淡一瞥,却只捕捉见一背影,虽没看清面容,只暗自觉得熟悉,却又不知从何而起。 疑惑之际,明瑜没有忘记一如既往的观察众人的神情,那是这些人今日迄今为止都从未有过的—— 敬仰、爱慕和……畏惧。 在座世家公子及贵族的尊敬,千金贵女们不觉间流露出的依稀爱慕和所有人云淡风轻下藏匿着的隐隐畏惧。 他们是在……畏惧这个人? 凛北称不上小,却远不及京华和霖州。此处官员自当不若大州朝臣的威望,最大的官也不过次位的那位巡抚。 她细细端详这样的背影,却好似不曾听闻凛北有这方贵门。 那她片刻的熟悉感自何而来? 思绪回笼,直到那人的嗓音悠扬在殿内又如醍醐灌顶般砸在她心头时,她才终于想起那些微末印象。 “拜见太子殿下,祁某姗姗来迟,烦请殿下责罚。” 晓山青(三) “小叔来的这样迟·,可有给云琅准备大礼?” 方才始终被阴霾淹没的小太子扬起一个像极耍赖的脸,对着那个匆匆赶来的男人说。 而他却不慌不忙地抬手,徐徐开口道:“自然。西部云村的赤金剑,不知云琅能否降伏。” 殿外一内侍在他说这话的间隙匆匆端上一方看着就不菲的镶金长盒,云琅在看见的一瞬间面色顿时浮上显而易见的喜色和惊讶·。 长桌上的众人皆屏声静气,大气都不敢出一个,适才活跃的气氛被这一幕蓦地止住,不知是被谁的气焰吓到了。 明瑜早在听到那个人说话的一刻便呆住了。 她静静凝视着那一方背影,只一瞬间,她就能认出那个人。 像一枚出尘的玉,周身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只是这般的身影似乎和她记忆中的那个人有些出入。 明瑜只短暂的愣了一下,继而将视线再度放回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上。 高位之上,那个男人颇具礼仪地坐在燕云琅身侧的那个贵宾席上,视线也只在同云琅说话时稍作柔和,分明穿的不是什么眼色,气场却并不输那个尊贵无比的小太子半分。 “既然贵客都到了,各位大人也不必拘着。今儿本王高兴,在此敬祁少主一杯,也敬我的小叔。”他不大的玉指捏着一方酒樽,对身侧随意杵着手肘撑着脑袋的男人晃了晃酒杯。 高座之下权贵倒吸一口冷气,注视着两人的动作,心下惊惧。 能得太子如此敬重、甚至能被唤作“小叔”的人世间无二。 唯有玄寂司少主祁怀晏。 却说前几年,朝廷对江南游侠深恶痛绝欸,一度对其起杀意,独独留有一脉尚未斩断。 ——北疆的玄寂司,全壁国唯一被朝廷认可的江湖帮派。 近些年朝廷内外暗潮涌动,据说玄寂司作为暗中辅佐皇帝的势力始终和朝廷走的很近。 毕竟世上总有那么些个明里解决不了的事,又不能光明正大的和朝廷扯上些微关系。但他们并非归纳在朝廷麾下,从不顺从朝廷的任何一位,倒颇有几分骄傲在身上。 若真要说流派划分,不若说是各取所需罢。 如果追溯玄寂司的源头,塌并不是近些年才建立的。 按年岁来讲,约莫是先皇掌权时诞生的,可那么早的事情,现在又有谁知道? 现世之中,能被世人知晓的唯有其势力极大,甚至能从北疆覆盖到江南,在人迹罕至的任何地方都或多或少有它们的踪影。 玄寂司,向来是凭本事进的。 现任少主以阴狠果断著称,但这样的称谓可不是指他多不择手段多没人性。相反,他本人做事从不屑于用何手段,他最为擅长的便是……光明正大取人首级。 这样的人,倘若为官成将,终有一日必定位及人臣,可他却偏不踏入朝中半步。 说他性子从不藏着掖着也不知是夸奖还是辱骂。 不过这一套在帝王面前倒是十分受用,呵。 在场的人都是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的人物,没想到竟然是个这么……漂亮的…… 甚至有几位高官女眷望着他的侧脸失了神,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仍旧止不住的偷偷望去,更有甚者低声同他人轻谈:“这祁少主可有婚配啊?看这张脸,这身段,想必身边不缺美人。” “想什么呢,他啊,一直没有婚娶。据说前些年他率领几人协助朝廷剿灭敌寇,殿下说要赏他,可他一样没要。” “赏什么?美人?美田?” 那姑娘忌惮地掀掀眼皮,看了一眼高座之上的玄衣男人,点点头,更加放低了声音道:“可不是!也不知这样的人能把什么放在心上。” “真稀罕,但我今儿头一次看见真人,可真是好看……” 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对面,坐着那个从始至终冒着汗的巡抚大人,他是个尤善察言观色的。 在一阵觥筹交错间匆忙举杯,对着贵宾席上的两人道:“恭贺殿下喜得珍宝,今朝见了祁少主真容,下官荣幸之极,以乘酒意之盛在此拜见少主。” 祁怀晏随意捏着酒杯,液体随着觥杯的弧度晶莹流转,徐徐散发着酒香。他微微颔首,嗓音似是不经意流出的一句:“大人不必多礼。” 那巡抚搓搓手指,在两个年岁加起来还不及自己大的人面前手足无措,只知道扬起一个奉承的笑容,默默感叹这人还是个不爱多言的? 巡抚嘴边的胡子由于过度紧张而沾上几滴酒水,一时窘迫,心里直呼:此人气场吓死个人,以后可别再让我撞上他。 “小叔今日有要事?已有数月未曾见您,云琅手也好些时日没碰过长枪了……”男孩撇撇嘴,不满地侧头说。 祁怀晏失笑,对面前的菜色毫无食欲,却是低头抿了一口杯中冰凉的液体,“小殿下如今对北疆恼人之事也有想法了?我记得你父皇曾叫你不时到军营去磨砺,现下如何?” 云琅瞬时拉下脸,“舞枪弄剑也有按章法来,有什么意思?还是小叔你的功法最为厉害!” “没意思?若是如此,真不知你何时才能回京城去。” 祁怀晏的星眸极清明,又极深邃,他立于高座之上,视线从长桌前一张张容光焕发的人前淡淡略过,众人扬着阿谀各色的假笑彼此欢歌全被他尽收眼底,纵然衣着华丽仪态万千,也没有一个令他停留。 直到他看见一个身影。 他周身一震,握着酒杯的手失态地僵在半空,杯中的液体晃动幅度过大,不经意溅出几滴在他不菲的锦缎衣袖上。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一个人身上。 长桌最末端,坐着一个衣着朴素却十分从容地吃着桌上吃食的姑娘。 他只短暂的失神一下,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美酒也失了将才的香气。 一旁的云琅察觉到他片刻的失神,问道:“小叔,怎么?” 祁怀晏不动声色的将视线从那处移开,轻缓地摇摇头,眸色再度恢复平素的深不见底。 男孩歪歪头,顺着他适才看向的方向望去,明瑜夹着一块滴着浓郁汤汁的肘子吃的正香。小云琅不由得笑出了声,这又引得男人疑惑的看了看他。 男孩学着祁怀晏慵懒又不失威严的样子,左臂将下颌托起,遥遥冲明瑜的方向扬了扬头,说:“小叔,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不小心闯到军营操练那处的围场里,一不注意被一支箭伤了腿,险些名丧荒山。” 祁怀晏偏偏头,其实大抵,他也能猜到一二。 “遇见明瑜……姐姐,若不是她医好了我的腿伤,想来小叔今日是见不到我了。” 男人眉头不解地微蹙,问道:“明瑜?” 云琅点点头,抬手指了指长桌末端那个女孩,“就是她啊。” 祁怀晏一愣,更加云里雾里,她……叫明瑜? 素白的指在座椅把手上无意识的打转,眼角好似陷进某种道不明的情绪中。 有舞妓香肩半露,抱着琵琶舞乐好似陷入无边欢乐,有为讨好某人而用胭脂精心勾勒出的明艳唇瓣,也有随一举一动不经意散发出的脂粉膏的浓郁气息。 姑娘身旁的人喧嚣异常,关系的笼络在无形中搭建,怀揣种种心思的官眷们暗中争斗却在明里推杯换盏,似乎不在彼此身上找回一番优越感就不能罢休。 唯有她。 整个殿上只有她一人置身度外,不被人瞩目,悠然自得的一口接一口,却又不失半分礼仪。 只有明瑜自己知道,她也不动声色地捏紧了筷子,早已心绪大动。 低头夹着平日爱吃的冰糖肘子也食不知味,却并不是因为惧怕或是羞愧。 是骤然的惊色和排山倒海袭来的罕见熟悉感,令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她不能在太子的生辰宴上逃开。 她也从未打算跑开。 毕竟她早就不是当年不知深浅的丫头。 “小叔,您此番回凛北,可是特意赴云琅的生辰宴?” 紫袍的少主淡笑,“那是自然。不然你那几十封书信不全白寄了?” 听他这么说,小太子不自然的垂下头,颇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他自从听说祁怀晏前段时间率领玄寂司启程西部,便先后写了数十封信。 他人虽小,字却极是秀气,先是暗搓搓的询问祁怀晏可忙否,后来也不藏着掖着,直接点名祁小叔务必要赴筵席,否则…… 否则他就不崇拜他了! 少主哪里察觉不出小孩的心思?分明是前阵子见他腰间跨着的宝剑极神气,手痒痒也想趁着生辰礼的劲头讨一把挥上一挥罢了。 “那……父皇可有话托您带给云琅?” 男孩放下筷子,试探性地开口。他拾起一旁的方巾强压着情绪努力装作不在意似的轻擦嘴角的酱汁,可话里的每一个字却分明诉说着对这句话的答案十分期待。 燕云琅从小在凛北调养修炼,只每每年关才准许回京面圣,可自从那一年,他母妃离世后就再没被准许踏入京城半步。 祁怀晏眼角微微吊起,他斟酌了一遭,还是开口道:“他是惦念着你的。” 云琅垂眸,神色晦涩不明,泛着隐隐的失落。 恰时,门外匆匆传来一内侍的惊呼:“殿下——那位大人要、要来了!” 晓山青(四) 内侍尖锐的喊声骤然划破殿内的其乐融融,连奏乐都停下拨弦的指腹。 祁怀晏换了个姿势靠在贵宾席上,谈话被打断的不满背后是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好好说话。”云琅看着跪在他们面前结结巴巴说着些不知所云的内侍不满道。 他好不容易顺了口气,“回殿下。是……皇帝殿下月前命朝中给您请来的教书先生。” “那个斐……是那个斐什么来着?” 内侍点点头,试探性地刚想问出什么,却没等他开口,云琅一把将帕子撇到地上,“我不干!先儿都回禀了,我在此习武有何不好?又不是没书读了!” “这……殿下,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小的们也实在是……” 眼见云琅脸黑的比外头的乌云还沉,在一旁听了半晌的祁怀晏不咸不淡地开口:“殿下任命的是何人?” “回少主,是……太师斐大人之孙。斐家七郎,斐安大人。” 云琅毫不在意地问:“父皇下旨封他了?若我没记错,斐大人长孙也不过三十有四,他七郎才二十有余肚子里又有几两墨水教我?” “这……这个……”内侍被太子的震怒和连串的质问紧张兮兮的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一时间长桌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交谈,心下纷纷打量着事情走向。 明瑜啜着杯中的淡酒,静静的瞧着眼前的闹剧,努力将自己的脸掩在前头人的身子后,却总觉得他们议论的那个人名有些耳熟。 斐安? 她是不是认得这号人?在哪认识的来着? 明瑜依旧淡定地吃酒,这一幕自然没躲过那上位者的眼。 多奇怪,明明隔着桌子一侧的十人,他却依然能清楚的看见她的脸。 只是他默默地将这一分凝视和情绪刚刚好的融进向来古井无波的星眸,他最擅长的是隐藏情绪,只有这样才能不动声色地在每一次任务和行动时不被人发现底牌。 纵使残暴狠厉的性子总令无数见之者诟病,但光凭冷静自持这点,便很少有人能完全做到。 “云琅,不要太骄纵。” 祁怀晏狠狠闭了闭眼睛才将少女恬静的身影从脑海里清除,耳畔少年的吵闹声实在叫人闹心。 下面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他竟然敢!他怎么敢……顶撞太子殿下! 即便是有一手遮天的地位,也万不敢同太子殿下放肆啊! 就算太子尚且是个孩童,也……于礼不合。 谁知方才恼怒不已眼看就要撂挑子走人的小殿下闻言却真的乖乖闭上了嘴,默默吸了几口气,静下脾性同那个颤抖不已的内侍说:“人已经到了?” “回殿下,今早刚入凛北边境。” 他差点发作,但又顾及身旁气场诡异的小叔,云琅还是顿了顿,说:“既然人都到了,便命他明日来见。” 燕云琅语毕,叫住那个得空刚欲溜出去的内侍再度问道:“父皇封了他什么官?少傅?” 那内侍接下来的一句话倒让在场包括明瑜之内的所有人为之一挑眉。 “斐大人德行、诗书礼仪等均为上等,又顾及老太傅薄面……当前官居五品,已是极出尘的人才。” 这话的重点其实只有一处——老太傅薄面总是不好拂了,就算他本人再如何,官居几品封了什么官职都无所谓,只要是太傅之孙,这头衔都已经够拿得出手了。 云琅一口小月一般的牙咯吱咯吱快要硌碎了。 他父皇当真是宠他,请来个先生都是个这么厉害的“人物”。 话至此,明瑜才想起这位所谓的斐安究竟是何人。 她敛了敛眸色,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忘掉这个人,不过细想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多交集。 如今在凛北,她并没有遇到过故人,除了现在距她不远处的祁怀晏…… 但过了这么多年,没准他们早就忘了自己,想来也没什么好惧怕的吧? 筵席散去,院内又恢复一派寒暄热络,她躲在一旁的假石后,看着祁怀晏被众人簇拥着离去,这才放心出来。 她并不怕他,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想再同他牵扯上关系。 “你怎么躲在这?” 细弱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云琅已经把那把新得来的宝刀别在腰间,好奇地盯着她。 明瑜扯出一个笑,“我……方才吃多了,走一走就要告辞了。” “不行。” “啊?” “你答应我的,下次给我做面吃,现在就要。” 明瑜吃惊的望着那个小男孩,“你没吃饱?” 云琅定定地盯着她,嘴角倔强的撅起,垂下眸子道:“都走了,院子好空,天要下雨了,又没有人……” 她捉摸着他这些连不成句子的词,最终落在他那一副和华贵衣着不符的落寞神色里,无奈的叹了口气。 “若是你吃得下,我做就是。” 听她此言,云琅才扬起一副稍显明媚的笑脸,变脸速度之快倒像先前那个沉郁的摸样才是装出来的。 太子别院就算是小厨房都极是端方雅致。 明瑜手上洗着菜叶,默默打量着手边的环境。思绪不免陷入将才宴会上的种种。 云琅盘着腿乖巧的坐在一旁把玩着腰间挎着的宝剑,剑鞘和剑柄碰撞时传来的清脆声一下下敲在明瑜心里,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 “云琅,今天那位是你小叔?” 她不记得那人与朝廷有何关系,何况先前还说同朝廷势不两立的人,为何如今冠上的是这个身份? “嗯,整个壁国我最崇拜的就是我小叔了!”好像提起他,云琅的声音都明媚了许多。 “他和圣上莫非是……” “噗——”男孩抚摸着剑柄嗤嗤地笑出了声,连连摆手道:“怎么可能,姓氏都不一样,怎么可能有血缘关系。不过是我们很亲近罢了。” 他顿了顿,敛起笑意,缓缓道:“你瞧,这么大一个院子,成日就只有我一个人。这边的人都怕我,我小时候一直是孤身一人。后来意外遇到玄寂司在外行事,他是唯一一个不畏惧我的。” 他的声音夹在明瑜切菜的簌簌声里,“小叔他会教我骑射,教我舞剑,还会……给我讲故事,虽然不知故事真假,但他是唯一一个不是因为官命才对我好的人。” 她切菜的手顿了一下,只短暂的失态一瞬,只在云琅害羞地回忆往事的那一瞬,他面前便被放上了一碗清汤面。 “喏,吃吧。” 明瑜看着自己做出的面满意地点点头,拉开椅子坐下,云琅专心致志吃东西的样子倒是比平时蛮横任性的态度不知可爱上多少倍。 “云琅。”她忽然轻唤他。 小少年在汤面散发出的的氤氲雾气里抬器脑袋,她颇是正经地说:“对你好的人有时候也不能轻信的。”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总有人善于伪装,华丽的外表里藏着什么心思你要琢磨透才是。你贵为皇储,更应该多加当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依然是脸上带笑的,好像只是在讨论这碗面好不好吃一样的态度,令云琅举着筷子的手僵了一下。 “我记得你曾说你不是凛北人,你曾经住在何处?还有,我记得你会骑马……还会……”云琅嚼着细面,越说越疑惑。 她看着不过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这般大的姑娘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明瑜面不改色,笑吟吟地回答道:“哪能学医我住哪,骑马不过是生活所迫罢了。毕竟……若是在野外遇见奇虎猛兽,我也得逃命是不是?” 他半信不信地瞧着她,想到今日筵席上她表现和穿着,好像确实不像是名门贵女,准确来说,除了一张足以勾人心魄的脸蛋以外,这个女孩浑身上下再无特别之处。 可云琅在她身旁却总能有若有似无的安全感。 这样的感觉,他在祁怀晏身旁有时候也能感受到。 喝尽最后一口汤,恰好有人来寻云琅,她这次便准备告辞了。 “等一下。” 云琅被内侍簇着回殿时蓦地转身叫住已行至门口的明瑜,在她疑惑的神色里匆匆跑去,掏出一块极小的翡翠坠子。 “这是?” 她指腹贴在翡翠坠子上时还能察觉到上面冰凉的触感,雕刻的极其精致细腻,云纹卷翘是坠子上最好的装饰,下缀一条流动的金黄流苏,一枚淡一些的翡翠玉珠将流苏上半部分微微收拢,整体都精巧至极。 云琅将脸别过去,有些不好意思,“上回你救了我,这次还给我做了面,虽然没什么味道……云琅无以为报,一件小物罢了,若是你以后有困难,说不定能用上。” 明瑜耐心的听完他的话,余光瞥见他耳根后的微红,倏地笑开。 “我知道了,不过……若是有缘能再相见,记得叫我明瑜姐姐。那么明瑜谢过小殿下了。”她微微躬身,转身离开这座金玉砌成的凄凉府院。 “殿下,您为何对明瑜姑娘这么依赖?” 一直在后面注视着一切的李寒适时开口,疑惑道。 云琅将视线从明瑜的背影挪开,面无表情地迈着大步走回寝殿,腰间的偌大的宝剑在他尚小的身板上显得有些不合适。 他清脆的声音遥遥传入李寒耳中:“不知为何,我觉得她和我母妃……” “殿下!”李寒匆匆过跟上他的步伐,听到后两个字时不免一个激灵。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很想她。” 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名字也成了禁令,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一夜之间成了没有娘的孩子,不明白为什么……总不能见到父皇母后。 哪怕着一身华服,在绚烂之下他也还是个孩子。 还是个心思敏感的,会想念母亲的孩子。 晓山青(五) 这是一条雨后阴暗的小巷子。 时至夜色,凛北潮湿阴冷的空气不断吹打着明瑜的衣衫。她察觉到有零星雨滴滴落在手背,便撑开了那把一直拿在手里的暗色雨伞。 雨水在伞刚撑开的一瞬间簌簌往下掉,细密地打在她头顶的伞布上。 街上人烟寥落,只有雨中绰约的冷白光影能大概看清眼前的路。她踩着来时的路,脚下的青苔被雨水泛着丝丝生机,和粗犷灰暗的大石地面交相辉映。 径直走过街角时,她忽然顿住脚步,疑惑地回头往漆黑的街角望了一眼。 在那没有被微光照到的暗处好像有些什么,可现在她回头定神察觉时却是空无一人。 应该是她看错了吧。 明瑜心里这样想,然后接着向前方迈开步伐,开始心里盘算着师父的病。 说是天气变化大染上的风寒,可照她的判断,那老头绝对是在瞒着她。 想到此,面容也不由得染上几分担忧。 就在她忽视了方才身后的动静时,那个黑暗的角落背后,有一个身影悄悄显出端倪。他沉默地看着女孩撑伞的背影,视线紧紧追随着她消瘦的脊背,直到她消失在街角,再也看不见。 那是一个高大颀长的影子。 他并没有撑伞,好在墙头蔓延的藤蔓足够密集,恰好把他的身子遮住些许,但那用料极昂贵的衣摆和右肩却仍旧被雨打湿,沾上些泥污,像一块融在灰尘里的玉。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边由远及近渐渐出现另一个脚步声。 再后来,伴随着脚步声一道来的还有一盏光芒刺眼的提灯。 来人明明着一袭青衣,颇是端方从容的,却拿了一把黑伞,直直塞进他怀里,没有多余的话和动作。可此时的雨恰好停了。 “你该不会以为那是她吧?” 他没有说话,依旧一张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脸,令人怀疑方才他注视少女背影时眼底翻滚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他们都说她死了。” 青衣男子的音调压着他们头顶还在往下坠着积水的藤枝一道在他耳畔响起。 方才沉默的男人脸色骤然一冷,竹伞发出一声清响,结实的伞柄断成了两截。 此时,借着提灯微晃的光彻底看清了他的脸—— 几个时辰前刚从凝寒堂离开的……祁怀晏。 依旧是那一身明紫色玄衣,他握着断伞的指尖冻得泛白,却依然死死的攥紧。 须臾,他挑眉,分明是挑逗般玩味的神情,可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味在。 恰是这副表情,令生者畏惧,令将死之人绝望。 祁怀晏用他向来毫无温度的声调沉声对他叫道:“够了!” 他闭了闭眼,撤身先行离开,刚走了两步忽然顿住脚接着道:“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你呢?过几天北疆的任务带哪些人去,你可想好了?” 青衫男子对他的话意外的一怔,不再多言。 他们短暂停留过的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清新的青草香。 穿过那一片被百姓戏称“富人巷”的路,眼前的景象骤然热闹起来,明瑜提着伞顺道在街边卖干货的大娘摊子前精挑细选了一包红枣,又顺手拿了一包红糖。 “明姑娘今天来的晚些,这包枣子和红糖你拿去,不要给钱了。”大娘见了她,立马热心的上前对她说道。 明瑜也只笑着摇摇头,“那怎能行?” “有什么行不得的!上回若不是你替我寻来汤药,我家老头子那夜就得交代在这了。于情于理都应感谢你才是,小小心意你若不收,我便要恼了。” 她柔和的敛了敛眸子,眸色挪向大娘身旁半躺在藤椅上动弹不得的大叔,只得无奈点头笑道:“天还寒着,您可以煲一盅红枣茶来喝一喝,驱驱寒。对大叔的身子也有好处,没准能早早好起来呢。” 妇人点头称是,端起一旁的茶水往那只能动动脖子动动嘴的大叔嘴边小心的用勺子凑近。 明瑜看着这一小方烟火人间,心下不觉浮上一丝暖意,趁大娘照顾大叔的时候悄悄在摊子上留下几枚银钱,才转身离去。 大叔很早以前四肢就动不了了,凛北无一医堂能诊治,只有大娘矢志不渝日复一日的陪在他身边,坚信终有一天他能治愈。 明瑜第一次见他们时便觉得温暖,后来遇见大叔病发,她想也没想,急速配好一方汤药,此时她已经无需翻书。 原本已经准备好一套说辞让大娘相信她,可对方接过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意外。 这些年,她虽不乏遇见过信任她医术的人,但这样爽快的人还从未有之。 她当时愣了愣,而后笑吟吟地对大娘说:“您放心,这世上没有什么病是医不好的,大叔一定会好起来的。” 银月在云层里悄悄露出端倪,柔和美妙。 此时,明瑜提着这些东西推开她们住处的木门,嘎吱的声音伴随着老人练操的伸展声。 “师父,你今天怎么又练啊?”她言语里带着一丝不满,看也没看在小院里作妖的老头,拿着红糖径直走入小厨房。 老人拿出一块布匹,上面工整的绣着“慎平”二字。没有回答她,却是问道:“今日如何?” 她面不改色的煮着炉子上的水,往水里丢了几块红糖。半晌后熄掉火,端出一碗红糖水来到他面前。 “就那样吧。” 慎平一挑眉,“我怎么听说,这太子宴上有贵客,兴许还是……” “贵客与我也并无干系。师父,与其知道这些,您知道自己的身子吗?”她不满的打断他。 “先前几年,每到天冷的时候就要发作,但都不痛不痒您打着哈哈就过去了。今年这遭您直接虚弱的昏过去,您也不清楚吗?别总拿小病忽悠我,我虽知看病功力不如您,但这么显而易见的症状也不是看不见。不说您年岁又过了四个年头早不似从前,这凛北不如江南,风能刺骨的程度您也不当心吗?” 她皱眉,一股脑像是连珠炮般吐出这些话,跟着师父这些年她从未正经顶撞过他,但她不仅是一个徒弟,她也是一个医者。 她不能眼看这人这样不当回事。 慎平有一瞬惊讶,与往常师徒斗嘴打趣不同,他这回并未倔强地驳她,反倒露出几分满意。 “你说得对,现在看病的功力比之前可强多了啊。没想到我徒不经意就长大了。”他心下喟然,看着她不满的神情立马接上一句: “的确是旧疾无异,我老头子活到现在就没怕过什么,身子骨硬朗的很,旧疾傍身又有何妨?” 明瑜看着他这副样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断定他这样说的理由。 她曾在他复发时细细观察过老人的症状。才发现那伤竟是数十年前落下的,并且定是一段极其残忍的对待,才让这伤持续数十年都没有明显的好转。 那才是真真的老伤。 拜师数年,她仍旧对这位的过去一概不知,尚能知晓的也只有他名为沈嵘时期的种种荣耀和旁人传出来的各种传闻。 她觉得自己离真相始终很远,但见慎平没有要告诉她的打算,她就也一直没有追问。 她师父的性子她是极清楚的。那人决定的事是无法改变的,他坚持的底线也绝对不能轻易触碰。 包括这些过去,倘若不是他主动想让它们面世,她再如何打探都没有结果。 于是她撇撇嘴:“你不怕,我怕行不行?” “臭丫头,你才这年岁有什么可怕的。” 她顿了顿,作轻快状:“怕我亲眼看着自己救不活你,怕你还没把自己的医术都传得透透的给我呗。” 短暂的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没有说出心里的那句话。 慎平照常用手边的细木棍敲了一下她额头,“小没良心的。” 说罢,他又补充一句:“红糖水,红糖放多了。” 她望着琥珀色的糖水,收起玩乐的心思,垂下头正色说道:“对不起师父……我还是没采到岚草,若是采到了,说不定就能缓解你的病了。” 她们此番在凛北停留就是为了那株岚草,苦苦等待了这么久,就是为了那小小一株草。没想到终究错过了,让她们的等待显得也没什么意义了。 “没关系。” 她吃惊的抬头,本以为等来的会是一顿指责,往常她每每完成功课或任务出了差错,轻则背医文,重的时候被罚反复炼药,上荒山采稀罕药材都是常有的事。 这次岚草这种重要的任务,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 “再等一次就是了。”慎平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好像在谈论天气一样的随意语气差点让明瑜憋过去。 “那、那岂不是还要等一年?” “笨丫头!我说是一年以后了吗?” “那……” “两个月后,岚草今年最后还会开放一次。” 这日的明瑜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采到那棵草。虽然它长得丑,开的又任性,可是那是一株能缓解师父疾病的药。 她方才犹豫半晌,终究没有说出口的话是: 我怕连你也不在了,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谈话临近尾声,慎平忽然又开口:“虽然是为了救人耽搁的,但你出了差错还是要受罚。” 明瑜叹了口气,原已经揉着手腕准备好炼药了,却听那人道: “凛北东街有一家清风茶楼,里面一记名曰‘一盏春’的清茶味道不对劲。明日你去查清。” “味道不对?莫非……” 晓山青(六) 午后轻柔的风顺着半敞的木窗拂到明瑜耳畔,卷起她鬓边一缕碎发,连带着将戴着的雪白面纱扬起一角。 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只月白色陶瓷花瓶,一只初春小菊在瓶中显得活泼可爱。 虽然已至午后,茶楼里的人却并不少,都是三三两两来喝茶渡时的。明瑜坐在靠窗的小桌边等待属于自己的那盏茶。 空台上抚琴美人笑得清雅,琴声悠扬传响在这两层茶楼的每一处角落。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清风茶楼。 自那日师父说毕,她已经连着来了三日。每日晨昏的茶水并不一定是同一批茶叶,冲茶水更有不同,若是有细微差异更是正常不过。 即便师父说这水有异,但她还是要自己判断才能真正下定论。 她细细打量一番,回忆着那夜慎平交待她的几件事。 他是这样说的:“清风茶楼是凛北赫赫有名的存在,茶楼老板娘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虽是风韵犹存,却一直沉浸在丧夫的悲痛里,听说时常疯疯癫癫的。这茶楼本就是她亡夫的遗物,也不知她对茶到底有没有研究……” 那时候她并没有觉得意外,只微微皱眉。难道没有男人就不能过了吗? 直到她走进这间极尽雅致的茶楼,看见那个老板娘的时候才觉得诧异。 明明是一间装修如山间晚风般清新的竹楼,站在大厅的老板娘唇上却涂着殷红的脂粉,这并没有什么,女子爱美是自然的,可她极近华丽的妆容却穿着一件出水芙蓉一样淡雅朴素的水蓝色衣裙,显得有一丝不协调。 不得不说,老板娘极是貌美,一颦一笑都颇是风韵,若不是听见她笑眯眯地同茶客闲谈,任谁都觉不出她竟然已经四十多岁了。 可……瞧着并没有师父所说的疯癫啊? 她抱着上茶的木案,路过茶客桌边时调笑着那几个色迷迷看着她的男人,他们嘴里极其自然的说着些晦涩的言语,什么“老客啊”、“接待”、“风月楼……”。 老板娘习以为常,开玩笑般自然的用不轻不重的力道一章拍过去,好像这些事时常有之。 明瑜看着那些男人有些恶寒,可在上楼的时候忽然明白那些男人碎语里所说的意思。 楼梯边的墙上挂着些老板娘以前的画像,灵动的美人青丝朱唇,抱着一把琵琶笑得昳丽,背后的景好似是在凛北的一处青红之地,这样的场景明瑜并不完全陌生。 画上昔日老板娘的衣着分明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搭配,浑身散发着那种性子浓烈却又知性活泼的美。 “客官,您的‘一盏春’来了,请慢用。” 一道男声扯回她的思绪,不多时,面前的木桌便被放上一壶琥珀色的茶盏。 茶叶轻浅的漂在水中,即使是对茶没什么研究的明瑜也能看出是一壶好茶,清风茶楼的名物正是这一小盏茶。 “我们的春茶都是每天早晨沐浴了晨光的好茶叶,说是一口梦回江南也不为过。” 茶楼小厮轻轻在她面前放上一只剔透的瓷茶杯,一边这样说道。 她拂袖,茶水刚凑到唇边时,那一股馥郁的茶香便丝丝缕缕飘进她鼻间,温润清新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茶香温柔的把她包裹,这时才觉得整个人沉浸在春意里。 不愧名为“一盏春”。 她端着茶杯里剩下的半杯,仔细回味着茶水的香气,只有细品后才察觉到有一丝不符的气味。 杯底沉淀着些许茶渣和别的碎物,她将茶水倒回大壶里,留下一丁点渣子,用小匙勾起细细观察。 粗的是墨绿的茶渣、上面浮着的有一层颜色稍浅的银毫,也是这茶里提味的叶子,这些都是一盏春里应有的原料。 她喝了三天的茶水,加上她擅长闻这些草叶,多少能品出些一二来。 好在这味茶的品质三日如一,那么就说明它的古怪不是偶然。 那是这茶里的什么导致的? “哎呦……怎么又开始了?” 思考间,她的思绪被隔壁桌对坐情侣中那男人的嘟囔声吸引。 “怎么了?”女方问道。 “不知是如何了,感觉肚子有些疼,但我并没有吃坏东西啊。” “要不要去医堂看看?” “无碍,就是不时隐隐作痛罢了。”男人摆摆手,又顺了一口桌上温热的一盏春。 明瑜用浅匙拨开茶渣,定睛一看发现底下的竟有一被水泡的有些暗的粉红色小渣。她蹙眉,指腹捻起,可惜早已失了本味。 她又倒出一杯茶,带着品鉴的意味去抿茶,这一下让她嗅到一丝常见的香气。 “是芍药。”她看着指腹的粉色碎屑喃喃道。 但是……为什么一盏春里会放芍药? “哎呦,怎么又有点疼,真是的,一阵阵的恼了我们下午喝茶的兴致。”男人吃痛的声音再度传来。 明瑜这才偏过头看了一眼,可他们桌前只有一壶温着的茶水。那两人在这坐了好些个时辰,一直好好的,连茶都换了两个品种,现在在桌上的正是‘一盏春’。 她猛然回头,盯着茶水里翻滚的茶叶和若隐若现的芍药花瓣,片刻后低头细嗅茶叶。一缕清风拂过,理清了她的思绪。 “您好,请问这茶水原本的配方里就有三瓣芍药吗?”明瑜抬手叫住一个忙碌的小厮,晃了晃手中的茶杯问道。 被叫住的人显然被问住了,顿了顿脚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说:“这……我只是一个端茶倒水的下人,配茶向来是我们老板娘在后边儿督着的。” 她点点头,又问:“那可否帮我劳烦老板娘一遭?” 小厮有些警惕地问:“当然,不过……客官是觉得我们的茶有问题吗?” 她骤然一笑,“不,只是觉得很好喝,想请教一二。” “那您可千万莫要用茶事冲撞了我们老板娘。否则……” “否则她可是会发怒极的。”小厮稍稍凑近低声对她轻启道。 老板娘手持一把山水团扇,浓妆半掩在扇后,娇笑着上了二楼,不多时便锁定了明瑜这个位置。 此时恰时午歇时分,窗外空荡荡一片安静非常,二楼主厅中间是敞开的茶桌,尽是些散客,一面水墨屏风将大厅分为里外两半。 开放大厅周围是几间封闭的茶室,没人的隔间半敞着,而此时恰有几间是拉门紧闭的。 “小姑娘,有何吩咐?” 老板娘的声音在明瑜头顶响起,她转过头去时老板娘微怔,显然是对她这个进三日忽然频繁造访的客人有些印象。 “看来小姑娘很喜欢我这的一盏春啊,每回来都要喝上一壶,是不是觉得妙极了?” 明瑜笑着点点头,先是赞誉了她冲茶的水平,然后话锋一转:“可,我有一个疑问。您这一盏春的方子是您自己配的?” 闻言,老板娘的笑靥不自觉僵了僵,再看向她时的目光染上一丝疏离,“怎么?” “您这的茶水的确清新淡雅,每一种品都有别样的风格,这都拜茶叶的选取和不同搭配所赐。分明种种茶都优秀至极,可这一盏春,我想……您是否在冲调时不小心误放了些什么?” 最后那句她说的极轻,话音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 老板娘听了这句,面容风云变幻,紧紧盯着她,却依然用美好的声音道:“我听不懂你说的,小姑娘这样说的意思是怀疑我在我家茶水里掺东西?” 明瑜摇摇头。其实她并不怀疑什么,只觉得这老板娘兴许是不理解茶识才误放的,想提醒她一句罢了。 一盏春里有两种茶叶,本来是相辅相成极能温和心神的,问题出在那几瓣芍药。 那几瓣芍药和其中的银毫叶相克,对于体质好的人并无影响,但若是体质差的人饮用,严重的会导致腹泻,不严重的也会像隔壁桌那男人一般隐隐作痛。 “那你什么意思?我能误放什么呢?”老板娘这回没有敛声,却笑得更深,独有的尖锐音色吸引了二楼多名茶客的注意。 他们齐齐看过来,其中不时夹杂着浅浅的议论声。 明瑜见此状微微蹙眉,她本不想把事情闹大。 “老板娘,一盏春里原本并不该有芍药不是吗?”她一字一句,并没有用询问的语气。 只见她说出这句话后女人的神情变了变,面色复杂的看着她,捏着扇子的关节都紧的有些发白。 在座的每一桌几乎都放着一壶一盏春,忽然听见她这么说,纷纷犹疑地看着杯中方才喝过的液体,又看着那个魅力十足的老板娘。 “你,”老板娘素手抬起指向明瑜,又侧眸看着一方屏风这边的茶客们,语气里有明显的波动,挑眉对她们说:“你们都喝过一盏春,喝了那么多次可见有什么事没有啊?” 旁人之中有些是熟客,知晓老板娘的脾性,见此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他们常来也的确没有发生过什么意外,左看看右看看,没有人说话。 “小姑娘——”老板娘见他们的举动,一下将身子倾靠在明瑜的桌子边沿,身子柔弱无骨般依靠在那,眯了眯眼朱唇轻启: “不该你管的事少管,我的茶里我想加什么就加什么,何况你可看见有什么事儿啊?你不是第一次来了吧。莫不是仗着这店里只有我一个妇人,奉了哪位大人的命来捉弄我不成?” 茶客们见此景不由得微微红了耳根,更加沉默了,而恰时,二楼弹琴的女孩也停下了抚琴的动作,整个茶楼显得寂静无比。 “难道……” “难道月娘甘愿在这里因为一个毛丫头失了雅兴吗?” 一道陌生的声音从屏风另一端倏地传来,打断了明瑜尚未出口的话,惹的众人纷纷回头看去。 晓山青(七) 这是一道清冷的男声。 明瑜循声望去,觉得眼熟。 那人从屏风后走来,一袭白衣,如瀑的乌发上仅系着一只淡蓝色发带,那根带子也贴合发丝一同垂下来,腰间却系着的是一根较宽的藏蓝色腰带,整个人干净的像从水墨画里走出的仙人。 他脸上挂着同气质相符的儒雅笑容,极温和的看着老板娘,又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哎呦,斐大人,这种小事怎还把您惊动了呢。莫非这小丫头是您命她来打趣我的?”老板娘一下从桌边起身,挥着手中的团扇,还是用抚动人心的语调戏谑道。 不难看出她正是此人方才口中的‘月娘’。 ——“斐大人是谁?” ——“你这都不知道?斐安啊!就是那位新来的、太子殿下的那位……” 明瑜本来还有些疑惑,听了茶客们的闲言,思绪如潮。 斐安噙着淡笑,如今的面貌比起几年前还有深邃些,但那股文雅的底子没有毁掉半分,只轮廓成熟了许多,仍是极俊美的。 他侧目就瞥见了那位最开始惹出动静的姑娘——明瑜。 她此刻极其庆幸自己今日蒙了面纱。 “我今日清闲些,惦念茶楼的一盏春了,这壁国最好的茶还得是凛北清风茶楼。”他说着话的同时向前迈了几步,素白的衣角随风拂动更加出尘。 月娘见他这般,更加肆意地用余光剜了明瑜一眼,“斐大人都这么说了,一盏春如何想必也无需过多解释。” “这位姑娘,你说一盏春里添加了不寻常的东西,可你又怎能知这茶里加了什么?莫非你能看出来?” 她犹豫了片刻,只在她斟酌着应该用什么通俗易懂的方式对众人解释的片刻功夫,斐安以为是她在犹豫,便更加笃定。 斐安眉心舒展,他摇摇头:“妄自菲薄是不好的,我见你如此,可是最近思茶了?那这顿我替你付了就是。” 她听见这番云淡风轻的话,面纱下的嘴角抽了抽。 他这话的意思无非是……她是因为家里没钱喝茶,才故意找茬触动老板娘生气,为的就是白喝这茶楼一顿茶? 她好像明白为什么总记不清这人的名字和样貌了。 果然小时候讨厌的人长大了还是这么让人讨厌。 她冷哼一声,却是端端正正地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了。她也冷静的启唇:“既然大人这么说,我便可以同您好好说道一番了。” “芍药是好花,一盏春中的两种茶叶也都是上品。不是还被日光沐浴了吗,那便更好了。只是这些好东西是不能搁在一个壶里煮……” “啪嗒——” 是茶杯被摔碎的声音。 老板娘月娘没等她说完便顺手拾起一个空杯猛地摔在地上,将她的话猛然打断。 方才见她起意说话就在月娘身后对她比划“别说”的递茶小厮也无奈的吐出一口气,默默捂上眼。 “月娘不必动气,”斐安见老板娘双目溢满恼意,握着扇子的手不时颤抖,适时开口。 又转身对淡定坐在原处的明瑜,眉心微皱道:“并无人因一盏春受伤,你从何处讨来这些见树的?” 少女见茶杯碎了,不慌不忙将脚挪到一边,以免踩到碎渣,动作没有一丝受了惊吓的样子。 只是微不可察的歪歪头,她好像察觉到师父说她疯疯癫癫是什么意思了。 明瑜并未说什么过分的话,她甚至没想揭开,老板娘如今的态度却恰好说明这茶水有问题。 她的心神并未放在当下的情景里,方才见了老板娘魅色的脸骤然变得盛怒,她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微表情,只是在想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变化这么大。 记得慎平说她是因为思念亡夫才变得疯癫,莫非这茶水的古怪和她情绪的变化都和她那位过世的丈夫有关? 斐安见他问完话后少女并没有给出反应,甚至好像听都没听见一般。但他还是好性子的又问了一遭。 这回才令明瑜从思量里回笼,“嗯?” 这回她依然懵懂不在意的态度才有些惹恼了斐安,“我说你这姑娘怎么如此肆意?把茶楼搅得风波不宁却是这副无所谓的态……” “啪嗒”,又有一茶杯滚落在地的清脆声把斐安的话也收在嘴里。 众人望去,发现是明瑜身旁一个男人忽然痛苦的弯下腰,伏在椅子上捂着肚子。 不久前,一直坐在明瑜隔壁桌的这个男人正觉得口干舌燥,顺手喝了一口杯中因看这场戏而放凉的茶水,腹部的疼痛却不似前几次那样轻微。 “你怎么了,刚才还……”他对坐的女人着急的凑上前,急切地问道。 明瑜见此状忙站起身,简单对女人说了几句话后便查探着男人手捂着的具体位置,双眸微闭,当着众人的面从袖中的暗兜里摸出一只草根,让男人含在嘴里。 “哎,你怎么敢擅自给人吃东西,若是情况更遭了你负得了责吗?你以为你是谁啊?”月娘此时的情绪显然已经点燃,全然不似先前自如和茶客调笑的美人。 明瑜没有理她,反而顺势拿起男人掉在地上的杯子,里面还有残余的液体和茶渣,不难看出和明瑜方才喝的是同一种。 又是一盏春。 见男人额头的冷汗不再那么密密地往外冒,她敛了敛神色,凝重地举着茶杯望向月娘,一字一句、音色极其有力地对她说:“看见了?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一盏春。我将才没有同你们解释清楚,那两种清茶茶叶和妍丽的芍药……” “闭嘴!你个贱丫头,凭什么这么说!你会遭报应的!“ 明瑜无视月娘的近乎癫狂的尖声,躲避开她上前的举动,继续沉声道:“它们本就相克!虽说都是各自为安的好物,若是你放在一起就会令人不适。身子强健的往往无碍,可但凡遇到体弱的便会向这位一样,腹痛不止,虽说伤不了性命也只是阵痛,但这一阵的疼也是实实在在的。” 她镇定地说清这一段话,众人也有的疑惑着看向茶叶,有的不当回事还对同伴炫耀自己身子爽利。 她放下茶杯的时分,男人吐出草根时已经无碍了,他和他妻皆感谢地望着明瑜。而那方才作势要冲上来打她的月娘此时却失神地靠在原处,手中拿着一只曾装过一盏春的空杯不知怔怔地在想什么。 恰时,在一群人种有人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花木之间的相生相克?又怎么会救人的?” 她原先有些担忧地看着月娘,被这一声拉回目光,她面纱下的脸对着声源淡笑,笃定地回应:“因为我是个医倌。” “你?可你分明是个……” “如你所见,如假包换。”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切的斐安此时仍未缓过神,只是眼眸似有水雾弥漫,瞳孔轻轻晃动,他一言未发紧紧地盯着被面纱遮的严严实实的少女,好像在努力透过面纱寻找什么。 此时沉寂片刻的月娘却忽然笑开了,没头没尾地有些凄厉地说:“就算这样,我把芍药拿出去也可以,但一盏春绝对不会消失。” 她依旧明艳又肆意地笑着,只是这笑里融进了些近乎痴狂的意味。 明瑜抿唇,她还是不解这女人的举动,承认自己不懂茶识放错了怎么就那么难? 她突然想起来师父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她啊,深切地惦念亡夫呢,这茶楼是他的遗物,所以她就算有时候控制不了情绪也是一定会守着的。” 这……莫非是思恋成疾?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把因为自己的错误导致误伤一个人这件事说的这么云淡风轻,难道未触及性命的伤就不算伤吗?还是说你根本就不在乎?犯错了道个歉那么难吗,原来没有原则的爱无药可救是真的。” 无论如何,碰到令人受伤或是伤及性命的事这一点上,明瑜始终坚持自己的原则。 她不能容忍有人在自己面前无端受伤。 明瑜冷冷地说完这句话后把几枚银子拍在桌上后头也不回的离开,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抚琴美人的柔婉琴声都再没扬起过。 众人都未曾看见的另一面。 在清风茶楼二层除了水墨屏风所在的开放饮茶区以外,那几间隔间的其中一间此时静静阖上房门的小缝。 是一个略微佝偻着腰的中年男人,门关的行云流水,像是对门外的闹剧颇是不满,转而看向茶桌对面肃穆的另一个人时不自觉恢复正色。 “您考虑的如何?” 中年男人穿着暗红官服,大约是个地方官员,官职不低,却仍旧需要对未着半点官服的男人低头俯首。 这场会面约莫从清爽的午后开始,也就是明瑜来茶楼前,这一间小隔间就是紧闭着的。 两人之间一盏温着一壶“一盏春”,官员兴致勃勃地对他介绍这壶茶多么绝佳,可听着的那人却半闭着眼,兴致缺缺。 “那……我直接进入主题了,大人?”见男人对这茶没多大意思,他直接开口道。 “嗯。”男人慵懒随意地轻哼一声,看起来对这次的会面并不十分在意。 官员搓搓手里紧张冒出的汗,“主要是说往北疆运官晌的事,我们府最近……” 他说话的空挡,隔间外好像有什么大动静。 “就是想把这事儿包揽在……” 男人撑着侧颌,漫不经心地听着,隔间外好像有一个熟悉又好听的女声。 “您要是同意的话,我这边就……” “等一下。”沉默许久的男人头一次正儿八经开了口。 官员一脸困惑,那人的眼还没睁开,“大人您是不是……” “我说等会!”他双眸带着些恼意地睁开,瞪了官员一眼,“听不清了。” 这不明不白的话让官员吓了一跳,外面好像有一个清澈的女声在长篇大论地说着些什么,官员却愣是不敢再开口,只敢偷偷看着男人的神情。这一看便吓了他一跳。 他从来没见过眼前的这男人笑。 就连眼睛里都时时像口千年冰井一样,好像丢块石头出来都能成冰,可这人现在竟然…… 竟然无端的笑了。 官员一激灵,借着安静的氛围听见外面好像闹了不小的动静,便大胆猜测男人是否是因为外面的闹剧而觉得好笑? 他咽下一口茶壮着胆子这才起身将禁闭的隔间门拉开一个小缝,好让外面的声音更好的传进来,与此同时那道小缝恰好能让男人看见外面的一小片场景。 这回男人没有阻止,也没有用那双可怖的眼睛瞪着他。 就在官员暗自窃喜时,男人的视线好似追随着一个身影,待那身影消失后,他才恢复往日的面容。 这便有了先前官员拉上门的动作。 “您考虑的如何?”官员以为他心情颇佳,便趁机问道。 男人凝白的指在桌案上轻叩,看着面前那官员堆上来的金银,双眸一凛。 不由分说地站起身,一袭紫色的衣裳扫过晦暗的桌面和一口没动的茶水。 “既然为官,便把心思摆正了。这些金银不该在我这,也不该在你那吧,崔副官?仔细掂量掂量这钱是从哪来的,别引得本座把宝剑搁在你脑袋底下。” 紫袍男人说完这句,头也不回地离开隔间,唯留下发怔的崔副官和面前堆起来的珠宝金银。 世上莫非真有人不爱金银玉饰? 犹记得那紫袍的男子走时,腰带上有一块年岁已久的白玉和斜挎着的宝剑轻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晓山青(八) 明明快要入夜了,明瑜却还提着一盏灯,不得不在街上来回踱步徘徊。 今天很冷。 凛北明明在几日前已然迈入春日,前些日子的天也有明显回温,可这变幻莫测天气却还不忘赶在四月初最后一来记倒春寒。 她拢了拢身上的厚重披风,凭着手中提灯泛着的微弱光芒抬眸看了眼清风茶楼吊挂在高处的牌匾。 是一幅浓墨提下的毛笔字。 望着二楼依然亮着的灯影,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她也不想来的。 那时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茶楼时,便没有想过再回来。 明明师父只让她查一盏春的谜底,她查清了,那人并没有从心底承认酿下过错,她又并不觉得自己的判断有误,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当她回院里时,慎平当时是这样和她说的…… 不久前,她们的院子里。 “接着说。” “没有了?” “你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 当明瑜坐在院子里对着小火炉熬药时,慎平的三联问在她耳畔响起,她没有做出别的回应。 “对啊。”她兴致缺缺地托腮,手中执一长柄勺在那一锅褐色里搅啊搅。 老人摇摇头,“一盏春在全凛北都是有名的,它存在那么多年,即便是里面有一味芍药又如何?你判断无错,可我想要你查清的远不止如此。” 明瑜放下勺子,“一盏春是没大碍,但我也不能容忍一个不定时会酿成伤害的东西存在,即使现在它造成的只是微乎其微的伤……” “那你可知,很多人喜欢一盏春就是因为它里面若有似无的花香?” 慎平一句话驳回了她自以为的观点,明瑜听后不由得一怔。 “当初是你信誓旦旦说要医好世间万物,包括我不承认能医好的人心。那么你现在就是这样草草断定的?” 一阵寒风吹过,打断了她的回忆。 即使天色如墨,茶楼里依然有络绎不绝的茶客来品味这一壶夜间露水煮成的茶。 她依旧蒙着面纱,徘徊思考着再如何靠近这间茶楼,料想老板娘应是不会再让她进去了。 于是就在提灯里的烛快要烧尽时,她终于下定决心厚着脸皮迈进去。 就在还差几步的时候,一个声音生生止住了她的脚步。 “姑娘留步。” 一个温润的男声在她背后响起。 回首一瞬,一袭白衣的身影在此地静静驻足闯入她视线里。 是下午的那位,斐安。 明瑜和他遥遥隔了几步之遥,想起下午的事来微微皱眉,心里有些不快。但行动上依然淡笑,躬身行了个极优雅的礼。 直觉告诉她这人是带有目的性出现在这里的。 “斐大人,请问您有何事?” 见她如此谦卑,斐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呆楞楞的望着她戴着面纱的脸。握着折扇的手松了松,却被明瑜抢先开口。 “您若是只打个招呼,那么民女还有事,先行一步。”见他始终没有言语,她作势迫切的想先离开。 “等等……” 她不解地回头看着他,哪怕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故人,她也不大有兴致叙旧。 “恕我冒昧,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依稀觉得有些……像在下一位故人。” 他看着明瑜唯一露出的眼睛,那眸色里还有些许探究的意味,又带着一丝……期待。 明瑜寒声道:“那大人定是记错了,民女不曾记得同大人有何交集。” “姑娘可否告诉……” “这对于大人又有何缘故?料想大人在太子殿下面前为师,也无需提及我的名讳。” “只当我……”那人还锲而不舍,明瑜却是觉得有些烦了,这人竟然像个狗皮膏药一般,她都那么明确地不想告诉他,世上怎么有这么不知趣的人? “呦,明姑娘也来喝茶吗?外头这么冷,为何还不进去?” 旁边冷不防响起那卖枣子大娘热心的声音,倒让明瑜功亏一篑无奈的笑笑。 斐安没有错过一闪而过的字眼,抓紧时机问道:“明?” 大娘这才意识到旁边翩翩而立的斐安,“斐大人?您怎么也……哦明瑜常在我那买东西,您认得她?” “明瑜?”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眸却明显有些失望的黯淡下来。 再一回神时,眼前方才还站着的姑娘也不见了。 两条街外的巷子灯火稀疏,明瑜提着那盏灯快步绕了进来,她暗自摇摇头,想来今天是没法再折回去了。 不由得啧声,“怎么偏偏在那站着……净坏事!” 停止腹诽后,她开始打量该从哪里回去,却发现这里灯火晦暗人烟稀少,刚才喘息的功夫只有三四个人路过。 将灯抬高了些她才依稀照亮路面。 “灯油快要烧完了啊……” 她缓步走着,微弱的灯好像照亮了她身旁墙壁上的一张堪堪贴上去的纸,她随意一瞥,上面大概写了些有关凛北难民处理的告示,不日将遣他们同运输粮晌的队伍一同去北疆,大抵是派去干些杂活粗活,好以此给口饭吃,给个棚子住。 她蹙眉,对这短短几行字颇是不满。 现在这些朝廷对于难民就是这样打发草草了事的? 要知道那些难民里还有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和消瘦的妇女孩童,北疆风吹雪落的,他们身子骨本就不好,早晚得落下一身病。 连同告示都被风残忍地吹掀了一角,好像随时都会被彻底刮下来无所谓的融进地上的泥水里一样。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风声猎猎,她没注意到身后巷子深处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哐当!”她手里的提灯毫无防备的掉在湿漉漉的大理石地上,而她整个人被猛然袭来的一棍子打晕在地。 “真是让我们好找啊,幸好这里人少,倒是不用费什么劲。” “别废话了,赶紧抬。” 明瑜掉在地上的灯光照亮了两人的脸,只是两个陌生的面孔,看着像是打手。他们说罢,搬起明瑜瘫倒的身子便朝着一个目的地走去。 被打得晕晕乎乎的明瑜依稀能感觉到自己正被什么人抬着,整个人悬在空中。她拼命想逃,可连指尖都没有力气动上一下。 从他们的对话里不难看出是有人雇了打手……来对付她。 是谁其实并不难猜。 但想到这里时,她终是彻底晕了过去。 掉在地上那盏灯燃尽了最后一点灯油,长街骤然恢复黑暗。 一切都万籁俱寂。 再睁眼的时候,她是被一个柔和却急切的力道摇晃醒的。 “嘿……快醒醒啊……” 周遭的环境依然很暗。 明瑜揉揉吃痛的脊背,双眸迷惑的微眯,眼前是一张极漂亮清澈的脸蛋。 “啊……” 那女子见她醒了才停下了摇晃的动作。 明瑜缓缓坐起来,四处张望着周遭的环境,这地方是个看不清景象的极黑之地,她们两人身边簇着的是一群裹着薄被睡下的人。 “你终于醒了,若是再昏迷下去可就完了。”这女子和她差不多大,打扮清新秀丽,明瑜恢复了意识一下认出了她。 “你不是那个茶楼弹琴的……” 女孩点点头,忽然垂下头,用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音色对她道歉。 “对不起。” “什么?”明瑜疑惑。 女孩沉声道:“你应该也猜到了,把你打晕还弄到这地方的人……”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而后好像想起什么,一下爬起来,拽着明瑜就走。 “怎么了?你知道这是哪么?” “等会我再和你解释,先和我走,再过一会就要来不及了。” 女孩扯着她,可明瑜站起来时不经意扯到方才晕倒时擦破的伤口,那里还源源不断地往外殷着血,踉跄了一下又摔倒在地,这下连带着那女孩也摔了下来,而她们摔倒的时候忽然感觉脚下震了震。 “抱歉……” 她们的响动惊扰了原处渐进的光亮,那阵光亮被吸引得加快了赶来的脚步。 明瑜不住地想着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为何会在这里醒来,一边却在光亮渐进和脚下不时轻晃的环境下忽然意识到…… 她们在一个极大的马车里。 想到此,身边这群人还有周遭的气味是什么就显而易见了。 这些睡着的都是难民。 明瑜忍住腿上的大块擦伤,臂膀有力地拉起女孩,略微观察了下地上的情况。 若是她猜的没错,这就是那张纸上写的,运输难民和粮晌的马车队。 无论如何她们也要先离开这里。 霎时,她们脚下的晃动更大了,近在咫尺的马车门“哐当”一下落锁,内里的环境一下封的严严实实。 这一片是官车的驻扎地,运输难民和官晌的马车多到不计其数,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其中一辆传来的微弱动静。 任是她们再敲也没有人回应。 “完蛋了……”女孩见迟了一步,落寞地跪坐在马车角落里,眼里水雾弥漫,一时间愧疚、哀恨、自责又害怕的情绪全部席卷而来。 明瑜则颇有些愧疚,毕竟这女孩是为了救她,才被迫和她一起困在这里的。 她轻轻抚上女孩肩膀以示安慰。 这一切发生的太迅速,她不知该怎么问,又不知该如何慰藉,思索着该如何开口。 半晌也只想出来一个:“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抹了一把泪,安了安神,回道:“我叫禾琴。” 这女孩声音婉转悠扬,与她的琴声极是相和。 须臾,两人终于适应了马车里的黑暗和赶路的颠簸,明瑜闭着眼小憩,琴女禾琴却忽然开了口:“对不起。” 明瑜诧异地双眸微睁,忽而笑了,“这同你有什么关系,你来救我,还被我牵扯现在前途未卜,是我有愧于你才是。” 禾琴摇摇头,“你难道不清楚为何被人打晕到这种地方来吗?” 这一番话让明瑜静声,不用细想她也能猜到。 凛北没有和她有过节的人,能做出这件事的只有那个茶楼老板娘,月娘。 只是她没想到这人能恼羞成怒到这般田地。 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才真正震惊了明瑜。 禾琴徐徐说道:“月娘她……是我阿娘。” 晓山青(九) “什么?”明瑜双眸瞪大。 她说她是茶楼老板娘的女儿? “可白天根本没感觉到啊……”她想起在茶楼,月娘恼极时也没有任何人上前阻止,却原来当时和她们近在咫尺的琴女竟然是老板娘女儿? 禾琴低下头,有些黯然地说:“我……平时从来不和别人说起,就连常来喝茶的熟客里都没几个知道的。” “为什么告诉我?” 禾琴一下扬起头直直的望向她,“她……从来没有害过人,虽然她很过分,但请你相信她。即使是再失态也没有这样过,今日她控制不了做出这样的事其实是有原因的。” 明瑜一言不发,一个女人为了男人做到如此地步,她觉得无力又可悲。 “你多大了?” 禾琴闻声顿了顿,轻轻吐出两个字:“十七。” 明瑜怔住,原来她才这么小?比她还小了五岁,可看起来却像是二十出头的打扮…… 像是察觉到明瑜的想法,禾琴羞耻地低下头,语调里也不自觉染上写厌恶,“我……我也不想这么打扮,但是月娘她,她非要!就是……”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好像对她阿娘有些不满,却又不忍心说任何重话,出口的句子也显得破碎。 明瑜敏锐的捕捉到她话里的中心思想,又不解地偏偏头。 “慢慢说。” 被安慰到的禾琴缓缓舒了口气,“茶楼楼梯上挂着的那些画像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 她回想起自己见过的那几幅美人琵琶图,点点头。 “那都是我阿娘,是月娘年轻时候的照片,”说到这,她又停了良久,像是不愿念出来一样,颇有些不满道:“是……以前在风月楼的时候,我阿爹给她画的。” 明瑜并不意外,当她看见画像里美人身后的背景时就大抵猜出,这月娘曾经应是从风月楼这样的地方走出来的人,因而便能知道那副娇俏妩媚的劲是从何而来的了。 不过禾琴好似对母亲的这一过往心里十分芥蒂,甚至有些不齿。 她们就那么靠着马车的车壁,随着马车的颠簸纷纷出神的陷入旧忆。 忽然,一个急刹把车里的人吵醒,东倒西歪的摔了一片。 “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快要到了。” 这话不假,凛北离北疆军营本就不远,他们的马队离屯放粮晌的谷关只剩下几里路,眼睛已经能遥遥看见关隘的影子。 恰在这时,马车外头出乎意料的传来阵阵兵马铁蹄奔走的吵闹声,又有刀剑激烈碰撞的厮杀声。 后来又夹杂着些嘶吼和尖叫声,不时还有冷器刺破血肉的声音在她们耳边回荡,禾琴吓的缩成一团紧紧挽着明瑜的胳膊。 “别怕。”明瑜拍拍她的手背,警惕的留意马车外的声音。 这种情况发生在北疆应该并不算什么意外,北疆乃几大疆域最为凶险又最是紧要之地。有朝廷最信赖的铁骑常年把守,还有一脉神秘后背力量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时在暗中协助。 今夜怕不是有敌寇见了大帮马车想来偷袭。 她屏住呼吸,叮嘱禾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大叫。可别的马车已有被破开的,甚至有难民想要试图冲下去跑路,下场无疑都只有死路一条。 索性她这只马车上几乎都是女子和孩童,没有那一类愚夫。 现在只能等附近的军营派精兵救援。这样的情况一般来说都是演习必备项,军营离这里不远,她在方才来时估算过,快马只需一刻钟即可。 好在北疆军营反应够快,这帮人竟不足一刻钟便赶来救援了。 当明瑜听着马车外多了一队人马加入厮杀的纷争时,她才有几分安慰。马车外刀光剑影互相在夜色里泛着冷器特有的银辉,穿铁甲的壁国士兵和皮装的敌寇不知已经有过多少次这样的打斗。 她坐在马车里手上安抚着禾琴,侧耳一刻不听地聆听外界的情况,不时有人被刺,身子撞道她的马车上,一阵阵的猛烈晃动打在她悬着的心上。 这阵厮杀一直没有了结,凭刀剑交锋的碰撞声,外面好似有一名领头的高官将军,他的刀比别人都要快,也要凶狠些,刺杀敌寇的动作也没有一次失手,每次挥臂都精准的砍在敌人身上。 可欲速的弊端是他们低估了敌寇的数目和派出的兵种。 渐渐的其中一方势力稍弱,好像又有些人加入了突袭。明瑜不知是哪一边的动静,一车之隔的内里极其安静,外面是让人猜不透的战斗。 终于,她所在的马车门被重击破开,刺目的银色月光毫无保留地洒进黑暗的马车内部。 带着希冀的目光望去,大失所望。 来人穿的不是铁甲,皮甲在身上辉映着脸上的凶狠。 一时间,马车内女子们的惧声达到顶峰。 可那人下一刻骤然倒下,身后是一个铁甲士兵。 明瑜这才看见车外的景观。漆黑的草原上只有风吹过扫动草影的动静,以及周遭更大的打斗。 她们不敢下车,明瑜却有些担忧,探出头察看时才惊讶的发现——竟然大部分都是敌寇的铁骑。 这回当真是军营低估最惨的一次。那个头盔簪缨的银甲将军的甲上洋洋洒洒溅上许多血,和银白铠甲对比鲜明。 他手中一刻不停的绞杀着无尽的敌寇,身后坚定不移的守着这几辆载了难民百姓的马车。 明瑜的视线从伟岸将军的背影移到交缠挥剑出拳的卫兵,又移到草地上数不清的尸体上。 是一场尚未结束的恶斗。 再一转眼,那不知疲累的将军手也开始犯酸,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奈何他再如何强大也有疲惫的时候。 她倏地看见他身后不知不觉围上来几个跃跃欲试的皮甲敌人,事态一度紧张。 她不能大喊,若是把敌寇目光引到马车上,这些女子孩童的性命就不保了。 不经意间,腰后磕到门的边缘,她略微诧异,手还是伸到腰后别着的小布包上。 明瑜的指尖触到几根细小冰凉的冷器,虽然紧张,但也兴奋。 她要第一次用这些了吗? 那些银针。 指腹按照正确的动作摆弄之际,她的动作已经很迅速,却还是被另一个身影抢先。 那敌寇正欲砍下来的刀被一支修长的剑挡在半空,一曲一直在半空交锋,敌寇的弯刃被急速打退,来人反身一砍就将他打倒在地。 将军一惊,转身的一瞬间令明瑜再度震惊。 簪缨银甲的将军不正是她多年未见的……杨缨。 她握着银针的手一缓,针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而她的身后也出现了一阵猛烈的打斗,是拿着一柄扇子的人,灵巧的转动折扇里的银刃让它们急速又精准的迸发出去,直直射中半围上来的敌人。 这个拿扇子的青衫背影来去迅速,一纵身又加入另一边的战斗。 明瑜再一回身,却见那将军不知何时被人刺了一刀,好在那个拿长剑的颀长身影及时把他往旁边拽去,刀身才没有伤在他要害。 随着又一伙没穿任何铠甲的人的骤然出现,局势一下子变得明朗了起来。 新来的一伙人竟然大胆到只身前往北疆的战事纷争之地也不穿铁甲的地步。 而那个把杨缨救下的男人顺手杀了几个敌寇后一下不见了踪影,来人手上拿着各色武器行云流水般把敌寇火速剿灭,草场上传响着粗粗的喘息声。 明瑜耳畔再度恢复宁静,壁国士兵和将军一辆辆马车盘点伤员和难民情况,拿着火把的士兵渐渐远离,好像只一眨眼的功夫,那群最后来的、身份不明的人便离开了大半。 漫无边际的草原里只有她们的众多马车和在车边来回走动盘点的挂伤士兵,以及那个明眸熠熠的杨小将军。 天际有黑鸦从明月正中划过。 她倏然抬眸,草原吹来的风把她披散下来的发丝吹起,凉丝丝的风把她悬着的心微微舒展。 明瑜站在自己这辆马车的尾巴,不知为何突然转身,一回眸就看见一个人…… 约莫有三辆车的距离。 整个凌乱车队最中央那一辆马车的顶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明紫玄衣,腰间佩着一柄精致长剑,他头顶的月光柔和又犀利的洒在偌大的草原,银芒同他一身的紫色交相辉映,连带着身形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凝白光晕。 月华把他温柔包裹,直到落在他腰间一抹刺眼的白。 长剑旁伴着一只温润的白玉佩,二者贴合十分融洽。 他整个人随性又肃穆的坐在马车顶上,干净的像一只安神立于混沌的冷鹤。 明瑜的眸光微微晃动,本能告诉她要立马挪回视线。 可微风轻拂,下一瞬,那个人的视线刚好与她相对。 周围安静如斯,他琥珀色的瞳孔泛着寒光。 方才他用剑救下杨缨后,就始终坐在最高点静静俯视动乱,好像早就习以为常。 两人遥遥相对,月色和黯淡的草地成了天地之间的背景板。 她双唇微张,神情复杂地看着那个人。 直到有一个声音划破宁静。 “杨大人,所有人员清点完毕,方才赶来支援的队伍也探查清楚了。” “是玄寂司的一支,率领他们的是玄寂司少主……祁怀晏。” 晓山青(十) 那场对视结束于两个人各怀心事收回的目光,和另外两个人的呼唤。 “明瑜,快上来,马车要启程去谷关了。” “少主,任务完成了,我们何时回凛北?” 一个往南,一个往北,视线望向不同的地方。 而在明瑜登上马车时迈上最后一条腿时,杨缨恰好回眸整兵,而他的视线却没来由的在她那辆马车上停留了数秒。 马车继续摇摇晃晃行驶在去往北疆的路上,这时候的车队相较来时少了许多。 因而杨缨自然背上一个任务——护送粮晌和难民。 明瑜全然不知马车外如何,她只觉得头晕脑胀,但那绝对不是不久前那一眼导致的。 她腿上的擦伤已经开始发炎。 更不妙的是她这趟出来身上根本没带任何药材,现在的条件更别提就地取材。 禾琴在某一刻发现了状态不对劲的明瑜,她让她把脑袋靠在自己肩上。 明瑜有些虚弱的开口:“帮我……从我衣角上扯一块布,绕在腿上。” 她听了明瑜的话有些着急,却从自己的衣角上撕下一块布条照着她说的绕了一圈。 明明她自己也冷的发抖,却还是努力安慰她: “明瑜,你再忍忍,等、等我们到了就会有人帮你治伤的。”她声音里染上些哭腔。 而明瑜却扬起一个笑:“傻孩子,哭什么?我又死不了。” 明瑜撑直了身子,从角落寻来一块草席,让禾琴坐上,“坐这上面会暖和点。” 漫长的夜像是凝固成了一块冰,北疆的温度显然比凛北还要冷上几度。 直到她们下车的时候,明瑜的嘴唇已经不自觉有些泛白。 给难民安排的地方只是一块简陋的棚户房,里面顶多能抵御严寒,条件倒是比睡凛北的大街好上太多。 禾琴有些悲极变怒,她和明瑜本身是不用来这里的,可现在她们只得在这棚户里苟活,不知道接下来要面临什么,也不知道她们还能不能回去。 明瑜带她寻了一块避风的角落坐下,她们甚至连床铺都没有。 杨缨有序地安排众人蹲下,他一身飒爽银甲,俨然一个褪去青涩的骁勇将军,纵然身上还有将才被刺伤的一条口子,整个人的状态也依然神气无比。 手上剑鞘是银质的,同一身铠甲相配,剑柄挨个数过地上歇息的难民,面色毫无半分嫌弃。 明瑜借着昏暗的环境才敢在角落直视他。 杨缨算是这些年来她唯一有些怀念的故人,当年,他甚至对她身上发生的事毫不知情。甚至连最后一面的道别都见的极草率。 可就算掰着指头算,在以前那些人里,这位小将军竟是唯一一个真心待她的。 腿上的伤口已经有些红肿,她皱了皱眉,极力尝试却还是无法忽视这个痛。 可……从哪能搞到药? 她对这些伤病心里明镜似的,若是再不管,这地方温度这么低,再耗下去她这条腿肯定别想要了。要是拖得再久些,说不定她这条命也悬着。 她并不想死。 她还不想就这么死掉。 现在唯一的办法…… 明瑜眼神清亮,稍微掀了掀眼皮看向站在人群之中最亮眼的银甲。 “啊!明瑜,你怎么了?明瑜!” 禾琴适才端坐着,忽然感觉到左臂一沉,微微偏头就看见昏迷了的明瑜和她白的不像话的双唇,急切又拼命的摇晃她的肩膀。 这一举动吸引了屋内几名官兵的注意,包括杨将军。 他双腿越过几人,皱着眉走到她们面前,“她怎么了?” 禾琴勉强抱住明瑜身子,忍不住一边掉泪一边回杨缨的话:“我朋友、我朋友受伤了,刚才就快承受不住了,现在已经晕过去了。求您救救她,求求您了大人。” 禾琴特有的娇声加上经历了极度的惊吓和身体上的寒冷,连言语都染上些惹人怜惜的哭声,哀求这位大人物能低头看看她们这些普通人。 可他并没有高高在上。 过于黑暗的环境令他看不清晰这两个姑娘的脸,当杨缨微微蹙眉俯下身查看明瑜的腿时,他才真正看清昏迷的她的脸,本已伸出的手像触电了一样猛地缩回。 禾琴沉浸在明瑜有救的喜悦和欣慰里,全然没注意到杨缨骤变的面容。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明瑜的脸,眸色里带有迷惑、不解、诧异和深深的震惊。 但杨缨只短暂停顿了一瞬,无视方才被砍了一刀的腰伤,径直把她抱了起来。 有官兵发现了,惊呼出声:“杨大人,您还有伤……” 他一个嘘声,低声交待其中一人几句,便转身走出冰冷的棚户屋。 禾琴手里紧紧抱着方才明瑜昏倒前费尽力气寻来的被褥,这一刻才终于放下心来。 另一边,杨缨抱着昏迷的明瑜一步步往附近的帐子走去,将才他已经事无巨细安顿好后续事宜,并让他们遣北疆最好的军医来他临时搭的帐子里。 他面色凝重的看着她的脸,心里千斤疑问,却也注意到她已经红肿的腿。 而被杨缨救走的明瑜这一刻也放下心。 一切都和她刚才的计划无二。 刚才她只用短暂的一瞬便断定出最好的方法——让杨缨发现她。 她相信杨缨看见她的脸不会不管她,或者应该说……她这位朋友不会因为对方只是一个难民而轻视她。 她了解杨缨的为人。 她更知道如果是她自己大声求助,效果或许并不如一场意外来的好。 所以才在昏迷前寻了一块厚些的被褥留给禾琴,所以才故意装作昏了过去,为的就是故意吸引来杨缨的注意。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她的脸不时能擦过他冰冷的银甲,北疆的风凛冽,夜间尤甚。 但不过须臾,她整个人便进入一个温暖的帐子里,军医知道是杨缨下达的命令,来的格外迅速。 片刻,她就明显察觉到腿部舒缓了许多,一切都在好转,双唇也恢复了血色。 而杨缨始终带着探究,复杂地站在一边。 “大人,都包扎好了,姑娘的腿要注意避免多走动,再修养几日就无碍了。”老军医弯腰恭敬道。 “嗯,辛苦了,您先下去吧。” 明瑜感受到自己性命无忧,借着此时药性上来的劲,身子由紧绷一下子放松带来很久未有过的舒适感令她沉沉睡去。 杨缨卸下银盔,坐在床不远的桌案边,烛火旁有两叠刚放上的折子。 这军帐是两个时辰前得知他要来才刚搭好的,料想他待不了几日,里面的也没有费心多布置什么陈设。 以往在北疆军营里的每一夜,杨缨都是看着自己的战略图和折子直到有了困意才去睡的。 可今天,折子依然摆在他面前,他第一次不想翻开它们,而是愣愣的看着烛火和床边昏睡的少女。 整个人怔住好像陷入某段回忆,却时刻带着质疑和不敢相信回味着这一切。 “怎么可能呢……” 他的银甲在一派温和的帐子里显得格外突兀,连特有的锐利光泽也显得柔和。 “枝枝。” 他的声音小到只有自己能听见。 明瑜再醒来时,整个人依然在帐子的木床上。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只知道那种虚弱的无力感已经全部褪去了。 没有性命威胁时,她才真正开始担心一个始终没有仔细想过的问题。 她该怎么对杨缨解释。 可她坐起来时却没有发现杨缨的影子。没有完全封闭的帐子外一片亮光,不知什么时辰了。 正当她刚松了口气,以为能躲过一劫时,帐帘却忽然被掀开了。 杨缨穿着一身银甲,手中托着一只木盘。 两人皆双双一愣。 男人有些别扭,坦荡的反倒是明瑜。 “感觉如何?” 她看着面前摆上来的一碗热粥,点点头。 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明瑜还在斟酌应该如何应对,看着那碗粥发呆。 杨缨的眼神带着探寻和期待,好像在等她开口,却还是忍不住启唇:“枝枝?” 明瑜瞳孔微微晃动,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你是不是她?应该不会错的,可你不是……” 明瑜在那一瞬间忽然下定了决心。 既然她选择求生,就应该面对这个必然的场景。想到此,她忽然冷静了下来。 辗转扬起一个淡淡的笑,“看不出来,这么久没见,你都混上银甲将军了啊……杨缨。” 她用与昔日无二的话音调侃,可这语调里却分明带上些比曾经更复杂的东西。任是每一个字都与曾经无异,可是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好像有很多东西都变了。 听见这句话,杨缨的眼眶猛然泛红,连鼻尖都在极力控制着不让它颤抖的太明显。 “真是你!”他的嘴动了动,想说很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好不容易才用力憋出这三个字。 “你小子瞧着比之前黑了不少。”明瑜笑嘻嘻地拍了一下他的银甲,上面依稀还沾着擦拭干净的血痕。 杨缨却又笑开了,“我就知道你命硬,肯定不会像他们说的……”他下意识说着,却在最后意识到好像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尾被默默收回。 “什么?” 杨缨定定地看着明瑜的眼睛,眼神似有躲闪,言语也变得支支吾吾。 “杨缨,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有什么不敢说的。”她语气的坚定反而让他微微有些震色。 他反问她:“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了?” 这并不是疑问句,因为他很快给出了后半句: “那一年听说霖州闹疫病。你父兄他们、他们对外声称……” “嗯?” “他们对外声称你死了。” 晓山青(十一) 明瑜曾经偶尔的偶尔也会想想,那群人该如何应对她离开的那件事。 杨缨这句话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但仍旧让她为之一寒。 那是她曾经最亲的人。 他们说她死了。 杨缨眯了眯眼,见她神情不太对劲,也识趣的没有追问下去。 “后来你去哪了?”他往后仰了仰,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整个人显得有些放松,“又怎么会混进难民里来北疆?” 她知晓杨缨的用意,“到处采药,哪有草去哪。来到这是个偶然……”而后她笑眯眯地说:“我还以为这回肯定完蛋了,没想到能在这遇到你。” 明瑜这话不假,她虽然多次出入险境,也曾差点被困在山洞里。 但没有一次是人为造成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遇到我,难道你就要在棚户区等死吗?” 明瑜抬眸看了那个有些愠怒的脸,笑着摇摇头。 “那你……这些年一直是自己一个人吗?” 她舀起一勺粥徐徐送入嘴边,“和我师父。” “师父?将才你说你采药,现在又多了个师父,莫非你现在还在搞那些东西?!”意识到这点的杨缨一下子坐直,身体激烈的前倾,眼光中更多不是质疑,而是震惊。 对面的少女倒是云淡风轻地点点头:“嗯。” 他忽然觉得好气又好笑,头像泄了气的皮球却又立马恢复活力,“我真是服了你了。” “杨缨,难道你还不理解吗?任何一个行为都无关性别,其实条条框框从来没有那么多,不过是畏惧别人的眼光罢了,那些人会因为在乎他人的看法选择放弃我,我又为什么不能选择不在乎别人过的随性一点呢?” 她把杨缨的诧异尽收眼底,丝毫不意外的接着说:“其实你是想帮那些难民的对吧。否则你不会亲自护送马车,更不会留在棚户区挨个确认情况。你能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的帮我,为什么不敢明目张胆的帮所有人?就像你心里想的一样。这些是不会害你丢掉那一身银甲的。” 杨缨愣在那里一言不发,面容上却明显感到一丝诧异,和想法被戳穿的一丝惊色。 后来杨缨十分果断且迅速的命下兵重新修建了新的棚户,多加了几床新被,又彻底清点了人数和具体情况,将尚有些力气的男丁调遣到看管粮晌的外围充当临时兵,还给他们干了事的适当发了些许够温饱的银钱。 杨将军的举动众人都看在眼里,难免有人说三道四。 原本长官对这些人安排的就是那破烂棚屋,调来北疆也不过是顾及上头的面子功夫,加上平白寻一些劳力罢了。人人都知道,这就是些社会边缘哪怕死了也无人问津的人罢了。 没想到真正出面的竟还是不属于这谷关,只是临时居住在此的杨小将军。 当所有人,包括北疆的另一位将军等着看他受罚降级时,杨缨却出乎意料的只受到了些不轻不重的责骂,等来的不是降级调遣,而是被授了嘉奖。 然,当所有人赞扬他心善时,杨缨自己明白,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其实是明瑜的最后一句话。 “就算没有你救我,我也不会死。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放弃生命,更何况还有一些事等着我去做。” 她说这话时的眼神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好像和四年前没变,可又明明变了许多,思绪百感交集般涌入杨缨的脑海。 她身上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样? 明瑜这些天一直待在大帐里,闲暇了就和禾琴聊聊天。她对杨缨的做法颇是欣慰,那番话总算没有白说。 “你腿好些了吗?” 明瑜和禾琴坐在离帐子稍远的空地上,黄昏的不远处有几支正在操练的军队,丝丝凉风把她们温柔包裹起来。 “没事,看我早就和你说不会有事了。”她安慰似的冲禾琴笑笑,看着即将落下的圆日,鼻尖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我有些想回家,明瑜。” 少女闻声撇过头去,黄昏被禾琴的背影影的有几分落寞。 其实明瑜也心知肚明,自己不可能一直留在北疆。但现下边关事务众多,杨缨一时抽不开身,更何况杨缨寻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送她们回去。 前些天她曾同他提过这件事,他说的那个法子令她退却了几分。 他说过些日子玄寂司有几名成员会来北疆办事,到时候可以跟他们的车马回城。倒也是个正当理由。 她曾试图问杨缨如何看待玄寂司,那人给出的回答是:“江湖流派,侠肝义胆也有极强的能力,但不过是散客。即便同朝廷有互惠的关系尚且能保,但这样并不能长久。” 杨缨语气里的攻击性十分明显,明瑜知道他从小接受朝廷正统熏陶,自始至终对自己的正义深信不疑,一路从偏远的西疆走到如今更险要的北疆,年少将军的前途不可限量。 那他知晓昨夜救援的是玄寂司,会如何想? 明瑜沉默了良久,后来还是没有对杨缨多说什么。 现下她和禾琴坐在草地上时,眼中是一片漠然。 “你虽然言语上不喜欢月娘的行为,但你还是很想她的吧。” 禾琴被明瑜的话说的一愣,而后眼中氤氲了水气,余晖打在她脸上,像极她阿娘泡的橘子茶。 “其实……我很心疼我阿娘。”她倏地这样说。 如果不是遇到禾琴,明瑜可能永远不会知道那间小茶楼蕴藏的故事。 月娘没有童年。 在她嫁给后来的丈夫成为茶楼老板娘以前一直都生活在凛北最大的那个青红之地——风月楼。 她是被遗弃的弃婴,在风月楼长大自然也是风月楼的人。那些年里月娘学会以美色示人谋取想要的一切,她弹得一手好琵琶,涂上嫣红明艳的脂粉后,有一副任何男人看了都惹人怜惜的花容,成为风月楼头牌很多年。 人们一直以为她来者不拒,都嫌她脏,是个没救的女人。 可直到她遇见那个温和儒雅的男人,一切都变了。 禾琴的阿爹原本只是个茶商。偶然间被友人硬拉去风月楼的那日遇见了月娘。一曲倾城也抵不过偶然一见美人流泪。 那一日,她攒了好久钱才买到的雪花脂粉被听曲的客人毫不在意地掀翻在地,难过无处可诉却还要接待下一波客人。一曲弹毕,她偷偷躲到后院啜泣,却不想刚好被茶商看见了。 她吓了一跳,本想扯开一个娇艳的笑掩饰一番,可那人非但没有嫌她脏,反而递上一条雪白的帕子。 一盒雪花脂,一条白雪帕是两人新生活的开始。 后来他才知道月娘其实厌极了自己的生活。 如果有可能她从来不想在风月楼当什么头牌,虽然喜欢胭脂却并不喜欢以貌获人心,虽然喜欢弹琴却不喜欢用它勾人心神。 茶商对她说了一句让她今后每每想起都面红心跳的话:“那今后我就做你唯一的听众,若你想弹便弹,想弹什么都好,也只给我一人弹,可好?” 她一点头,茶商费尽周折执意将月娘赎身,带她居于凛北开了一家清风茶楼。 小夫妻恩爱非常,他说她穿淡色衣裙好看,她便舍弃了以往的深色艳饰,她爱胭脂,但婚后只以淡妆示人。 茶商给她泡茶,特意给她设计了一款名为一盏春的茶。 就在他们携手去采茶叶,准备第一次泡一盏春的那天。发生了一场任谁也没想到的变故。 凛北有官兵,一见美人窈窕,二欲占为己有,三遭茶商以死相护。 为护其妻,茶商在月娘面前生生地被打死了。 人人都说他们不配,人人都说他被迷了心智。 只有他知道自己有多么爱她,甚至连她都不知道。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弹过琴。 女儿名曰禾琴,她见了她便觉得讽刺,却又怜惜女儿小小年纪没了父亲。但无论如何,月娘都要把茶楼经营下去,她教女儿弹琴,每每听见琴声就好像……好像她还能看见茶商一样。 明瑜静静的听着禾琴一字一句徐徐说着她爹娘的故事,心绪不自觉放的很软。 “所以……一盏春其实是茶商配的?莫非原料里就有芍药?”她不解。一个茶商怎么可能不通茶识呢。 禾琴歪歪头,思考了一下:“原料里好像没有芍药。” “那月娘为什么要……” “因为芍药是我阿爹送给我阿娘的第一朵花。” 明瑜镇住了。 耳边好像有由远及近的轰鸣,黄昏的余晖逐渐只剩下最后的一丝。 身后的操练的军队不知是收兵了还是如何,先前的声音突然淡了,然而没多久,她们斜对面的坡面上突然来了一队铁骑,直直的朝着她们驻扎地营地奔来。 明瑜大惊失色,那阵势绝不非善类。 于是拉上禾琴火速站起身大声奔走告诉众人,可不妙的是杨缨午后刚骑上快马回北疆军营,现在的时间尚未回来,即便现在传信过去来来不及防守。 谷关驻扎的士兵与面前的这一派踏着铁骑的士兵人数和装备来看全然不足以相较。 眼见那些人近在咫尺,明瑜一时竟想不出应对的法子。 恰在这时,一道厉声和众多精小利器刺破空气的声音在她身后骤然响起。 晓山青(十二) 北疆的黄昏结束于一脉冷器刺破长空的声音,来不及躲避的明瑜在很快便焦灼在一起的两路人马里进退两难。 “什么情况......” 对面从平坡上猛烈攻来的人穿着皮制铠甲,俨然一副北夷的行军常装。所用弯刀也像一盏弯月,刺破空气般一下下向壁国这一路人砍下来。 这是一片极广阔的原野,四下离营地尚有一小段距离,明瑜不得不拉着禾琴在人潮里寻了块较安全的角落,在一个遮蔽物后蹲下来。 急促的喘息声和一刻不停的厮杀声席卷了她们的双耳,这样的声音和画面在北疆总是时刻徘徊。 直到她的目光终于从眼花缭乱的打斗里回过神时,才意识到来自壁国的这群队伍并不是铁甲的战士。 却有些眼熟。 是那偷袭夜里如天降神兵一样救下她们的人。衣着不凡,高大壮实握双刀的黑胡子,手握布满倒刺长鞭的瘦弱少年,光风霁月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不带任何泥水的折扇公子。 明瑜刚才和这群人擦肩而过,在刀光剑影和阵阵哀鸣之下,他们的面容纷纷从敌寇的宽刀折出来的光影里让她一一看得真切。 回忆抽丝剥茧般涌入她的脑海,禾琴好像在她耳边说着些什么,但面对眼前情景已然呆滞的明瑜却听不真切。 “哇,明瑜!这些人莫非是.......莫非是玄寂司?”禾琴的语调里充斥着欣喜和类似于看见敬仰的人时不自觉了流露出的崇拜。 她却觉得双腿蹲的发麻。 其中有一个影子,在无数敌寇之间游走迅速的快要叫人看不清他的样子,若不仔细追随他的背影就只能看见一道紫色的光影。 那是他右手握着的长剑映衬出的。 如瀑的长发高高束了个发辫,记忆中那里总有一只月白色发簪纵穿而去,如今取而代之的是沉金色的发冠,将之随意扬在脑后,衣袍随着手上的动作随风而动。 “我们就在这里蹲着,会不会被发现啊?” 她敛了敛眸光,侧头看向不自觉颤抖着的禾琴,又蹙眉望向战事吃紧的对局,回应道:“当然,所以我们必须.......” 说着说着,话音不自觉消减,她好像发现了一件事。 和玄寂司打斗的另一派人好像有古怪。 虽然个个穿着北夷的行军甲,可他们挥刀的动作十分不顺畅,根本不像是用惯了弯刀的样子。 她眸色微眯,仔细凝视其中几人的脸,须臾,她笃定道:“这不是北夷。” “什么?”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群人根本不是北方的敌寇,这些人......” "根本就是伪装成北夷的壁国人啊。" 话出口的同时,她也不自觉被这句话吓了一跳。 “你的意思是......现在是咱们自己人和自己人在打架?”禾琴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 明瑜认定自己的眼睛,她尤善观察细致入微的神态,壁国人和北夷人面部最大的区别就是眼距和脸颊的区别,这是由于骨相与生俱来的差别。 以前她作画时看过北夷人的长相,请的画师夫子曾细细对她讲过这里的差别。 北夷人受北地常年极寒的风雪,塑造成的眼距会比壁国人略大,颧骨部分更加高些。 而壁国人却刚好相反,这也是为何二者相较而言,壁国人的长相总略带柔和的缘故。 “那现在怎么办?” 明瑜抿唇,显然也在思量到底该如何是好,如今战场上双方对峙激烈,那些空中游走的都是真刀真剑,这种情况她根本无法出面,贸然行动甚至还会危及到自己。 想到这她摇摇头,“我们得找机会溜走。” 禾琴嘴张了张,下意识攥紧了明瑜的手心。 再抬头时那群“敌寇”人数明显少了大半,玄寂司穿着的锦袍在其中极好辨认,明瑜粗粗扫过去,约莫几十人中竟无一人倒地! 受伤最严重的也不过腰间被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那个紫衣的身影依然极迅速的挥动着手上的长剑,剑意阑珊时也偶尔用左手桎梏敌人,出拳极快极狠厉,却又次次精准。十几分钟过去好像不知疲倦一样击倒身侧一圈圈敌寇。 黄昏早就消退,一轮弯月在无边的黑暗里露出端倪,一切变幻莫测在此时都好像蒙上一层厚重的纱雾。 恰时,明瑜忽然惊觉身后的帐篷好像有几分不对劲,猛然转身却看见其中的冉冉火光。 瞳孔倒映着簇簇烈火,而那之中也传来刀剑刺破□□的声音。 完了。 这群“敌寇”不止是正面进攻,竟还有夜袭的招数...... 这恰恰印证了她的观点。 这些人是熟悉谷关营地的。 在不远处厮打在一起的玄寂司成员也发现了这一情况,为首的紫袍少主暗骂了一声,火速折回。 刚好这时候,明瑜听见营帐烈火打出的光影里有一个孩童的影子和若隐若现的哭声,她眉心紧蹙,还是跑了回去。 这片火极大,不知哪个营帐里存放了行军酒,致使火势始终弥漫在这片草原上。 紫袍的祁怀晏只身潜入火焰好像在烧起来的层层营帐里寻找着什么。 遇见敌寇就杀,看见人影只需一秒就能判断出是敌是友的极强反应力是他一向的优势,当然也拜他手中做工精良的宝剑所赐。 明瑜直直地朝着那个大帐外的弱小黑影跑去,腿上的伤被火舌再次灼伤,从下肢传来一阵阵刺痛。 但她毫不在意。 电光火石间,好像有那么一瞬间明瑜曾和祁怀晏在同一营帐的两侧朝着不同方向擦身而过。 彼此的影子快速越过同一个帐篷时的某一刻交叠在一起,只是双双都没意识到而已。 当她终于寻到那个孩子并强忍小腿的不适把他一把抱起来时,祁怀晏也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大帐,并在帐篷残存骨骸的角落里寻到一块差点被烧上的桌子,他迅速锁定桌上的一物,决然将其收入怀中。 闯出营帐时周遭已经被漫天的火光吞噬,原先驻守的人里也有几人命丧火海,地上没几步就能遇见一个聊无声息的尸体。 而另一边,明瑜怀中的孩子一个劲哭,不时夹杂的咳嗽声让她原本冷静的思绪变得焦急万分。 这一刻她才发觉这一片营帐数量竟然也不少。眼前的景象和她记忆深处的某个片段重合,当年也有这样一场类似的大火,毫不留情面的火海时刻吞噬着你求生的念头。 四下无人,下肢的伤愈发清晰,她甚至能察觉到受伤的腿在颤抖。 面前火光的倒影里有一只骤然伸出的手,上面一盏明晃晃的弯刀在她脑后即将落下。 她猛地回头,皮甲敌人的刀刃烧的滚烫,就要落下来。千钧一发之际,那人忽然怔住,举在高空的手一颤抖,弯刀“咣当”一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整个人忽然在她面前眼睁睁倒在地上了无声息。 他身后站着一个气喘吁吁的明紫色身影。 明瑜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还没有回过神来。 怀里哭泣的孩童突然停止了哭声,朝着她们身后的火势越来越大,祁怀晏眸光晦暗不明,幽深瞳孔里的唯一的光亮还是被火苗映衬的。 瞬息间,祁怀晏不假思索的拉起少女的手腕,一手揽过她怀里的孩子朝着火焰稀疏处冲去,明瑜额头不停冒汗,急促的喘息有一大部分来源于腿上被撕开的伤口。 待她们终于冲出火场,那人攥紧的手也放了下来,原来火都快蔓延到难民的棚户区。想必那孩子也是在阴暗的环境待久了,下意识以为外面在放烟火,才一不小心冲进营地的。 可下一瞬,棚户区的门忽然大敞,从那里走出十余人,有的穿着皮甲,有的甚至穿着的还是壁国士兵的铁甲。他们都直直的看着祁怀晏和明瑜。 方才一脱离火海便哭着往棚户屋跑的孩子和他们撞上,一瞬间便被前面人的刀抹了脖子。 明瑜呼吸一窒,他们竟然......这么自然的杀掉一个人,何况那还是个年纪尚小的孩子。 接着微光,她透过那十多个人的肩膀看清了棚户屋里的景象。 是人堆。 毫无生气的人堆。 那些人尽数被他们杀掉,东倒西歪的倒在不大的棚户屋里。 她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瞳孔晃动的剧烈程度不言而喻。 祁怀晏却冷静非常地将长剑从剑鞘里抽出,“噌”的一声十分锐利,直直的对上那群人的面容。 这样的局势里,她就那样站在他身边,以一种她从未想到过的方式。嗓子又干又涩,好像这场战斗离结束还有很远。 “竟然是你?”士兵之中有人发出惊呼。 祁怀晏看向他们的神情毫不在意,视同蝼蚁。明瑜的余光却乍见他的长剑上沾染了许多暗红的星点,银刃和明紫极为相衬。 这一刻她前所未有的冷静,紧紧盯着眼前的一众小兵。 于她而言,明明是危机时刻,是她奔走数年从未面对过的真正战斗。可身边那个身影颀长挺立的男子却在下一秒对她说了一句在她看来极不合时宜的一句话: “所以......你会怕吗?” 晓山青(十三) 略显空灵的嗓音在明瑜耳边乍响,不由得回过头去,他十分镇定地看着对面一众刚从尸山里走出来的卫兵。 她没有作声,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场面,指尖因为紧张不自觉发冷。 没等到她的回应,对面的士兵倒极合时宜的发出阵阵挑衅。 嗡嗡的声音惹的人心烦,祁怀晏不耐的攥了攥右手的长剑,稍一前倾便冲了出去,只短暂的两个转身,手起刀落间不断有人倒下,也有人蠢蠢欲动。 这些人不难看出只是普通卫兵,祁怀晏的身手敏捷的很,方才的十余人已倒下大半,可方才已经经过一场无休止厮杀的祁怀晏现在体力明显不似常时。 明瑜不甘心只是在一旁站着,右手试探性地往衣物加层一摸,可自己早就换了一身衣服,一小包银针自然也葬在那场大火的军帐里。 眼见祁怀晏动作慢了一程,她眼快的瞥见地上掉着的一根铁棒子,来不及多想,她顺手抄起那棒子朝一个举起弯刀的人猛地一挥。 “砰!” 铁棒子和士兵身上的盔甲剧烈相撞,发出一阵鸣响,这一遭吸引了几人的视线,也给了祁怀晏可乘之机。 明瑜第一次这样攻击一个人。 她无数次孤身一人出入高山湖泊,冰山洞穴,那都不足为惧。 只有生命让她畏惧。 紫衣的男人持剑的手从右换至左,右臂明显有些吃力,但光靠左手应付小兵仍旧绰绰有余。 明瑜握着的铁棒方才被震在地上,明明这十余人已经解决完毕,可不远处又有更多人冒出来,无穷无尽的架势必定是预谋许久。 她眸色变了变,几乎和祁怀晏同时做了一个决定。 跑。 他依旧左手握剑,下意识想拉她,却被她无意中灵巧的避过。他不由得对自己下意识的动作一怔,而后跟上明瑜。 她强咬着牙根,小腿上的伤痛感越来越明显,现在剧烈的奔跑完全是在透支这条腿的生命力,然而却有不得不跑的理由。 北疆四处是草原,几乎无处可躲。不远处有几处较高的山丘,可山背侧的沟壑如何尚无人知晓。 他们无处可逃。明瑜在后面跑的踉跄,仍紧咬着牙,身后的几十兵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心里着急又对这条腿无可奈何。 前面的祁怀晏忽然停下,感受到什么立马回过头便见了明瑜满头大汗,视线才落在她受伤的腿上。 眸色一深,方才犹豫片刻却被躲开的手这下直接一把将她抱起,带着明瑜腿上忽然失去平衡毫无安全感的轻呼。 他没时间顾及于礼如何,这个举动又是不是符合他们现在的关系。明瑜也知道现在应该考虑什么,她别过脸,在他快跑时低沉的喘息声里暗暗开口:“山丘背面。” 他没有回应,腿上却向着那个方向加快了步伐,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他心里:她好像比曾经轻了些。 明瑜的个子虽比祁怀晏低了快一个头,但也算高挑的,只是看起来瘦弱几分罢了。 她羽睫轻垂,其实不是她瘦了,只是这些年的奔波迫使她身上更加有力了些而已。 “准备好了吗?”一句话骤然在她头顶响起,这并不是疑问,因为他马上接着说道:“抓紧我。” 直到他往下攀岩的时候,明瑜才透过他肩头窥见这一脉草原上山丘的真切模样。 这一带的草原并不荒凉,约莫四五座高丘错落在此,交织出两三道弯沟,风吹日晒就成了阴暗的沟渠。 何况现在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他们只能借助月光隐隐看清周遭,下方有什么现在都难以论断。 “嘶——”男人忽然吃痛的呼声把她吓了一跳,她的手不经意间按在他的右肩上,猛地一缩导致两人都陷陷挂在岩壁上。 霎时,她凭以往的技巧机敏地抓住另一块看起来较稳定的石头,刚稳住身子时,那人的右肩忽然一沉,她咬着牙用没受伤的一条腿试图稳定身子,可这样扒在墙上的姿势显然维持不了多久。 很快,那块看起来稳定的石头连带着祁怀晏险些抓住的石头一块松动下去,坠入深渊以前,他震了震右手,试图抓住明瑜的手腕,落地前终是抵在她身下。 这片沟渠并不深,但底下极狭窄,所幸现在入夜,她刚落地的时候依稀听见追兵赶来高丘边缘,见再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后,那动静就消失了。 她面色复杂的看着倒在地上的祁怀晏,他的运气极好,沟渠里长了些杂草,她们恰好落在一片柔软的干草上。 祁怀晏坐起身来,见头顶上方没有动静后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却忽然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极是尴尬。 狭窄沟渠里的他们被黑暗包围,只有堪堪射进来的一缕月光微微照亮身侧的草地。头顶是长满草的高耸岩壁,不时还有被风刮落的青草气味充斥在他们鼻息间。 她则不慌不忙地起身,一瘸一拐地四处打探着,好似全然不在乎正和谁在一起。在祁怀晏眼里她现在就是这样的。 “你的腿……怎么不说?” 她沉默半晌,手指关节在四处的壁上敲敲,而后不轻不淡地说:“说了有用吗?” 难道说出来她的腿就能立马痊愈吗? 他一怔,也站起身子,将腰间的宝剑别的严严实实,四下打探该如何出去。 可现在的氛围实在柔和,温润的月光斜斜映在明瑜的侧颜,他的视线不受控制的落在她的背影上,眉心微蹙。 她放慢脚步闭目思量许久,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从另一面的岩……” “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的独有声线把她的话淹没,待明瑜转过身便看见那个深不见底的眼眸。 “……追兵啊。”她下意识开口。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在北疆。”他的话里带有几分不容抗拒的意味,暗着神情静静瞧着她。 明瑜不动声色地偏过头,“与你无关。” 峡谷逼仄,这一脉小小沟渠将他们的距离拉的很近。 祁怀晏闻声靠近,未受伤的左臂极自然的越过她伸高的手,轻轻一拽便将她方才踮脚够了良久的东西扯下来。 这一举动也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的前所未有的近。 明瑜背对着他,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喘息轻轻打在她耳垂上。那人够到岩壁上垂下来的长藤时,手和她碰到了一瞬,她像触电一般猛地将手缩回,他的眼神也微不可察的躲闪了一瞬。 “你的腿得去凛北城里看。”他轻声吐出这句话。 明瑜捏着长藤的手一顿,“我知道,”察觉到那人还想说什么,立马像一只敏锐的小兽般扬起身上的刺:“这和你没有关系!” 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她立马闭上嘴,只自顾自地缠绕着藤曼,绑在腰上试图分担些力道好攀上去。 祁怀晏在她身后看她一次次尝试将长藤绑到身上的样子,不难判断出她经验丰富,一定是受了许多类似的苦才习得的技能,可…… “我又不是残废了!你就是宁可拖着那条腿也不愿意让我背你?”祁怀晏看着她一次次疼的呲牙咧嘴的样子不由得咬牙切齿道。 明瑜手上的力道顿了顿,不作声。 他实在看不得少女强忍不适的抗拒,一把拉住她动作的手叫停。两人的脸靠的极近,明瑜甚至能透过他的瞳孔看见些道不明的东西。 “我自己可以,为什么非要依靠你,你是我什么人啊?”她愠怒。 祁怀晏直直望进她眼底,“你分明对自己的身体有数,你看看你的腿,就算自己使力爬上去,还能撑到凛北吗!” 明瑜被他的话镇住,不自然的敛了敛视线,她太清楚自己的伤,回凛北要好几个时辰,现在天冷,条件又差,她的腿伤本就发炎了若是再受什么刺激或许真完蛋了。 她可以为保住生命在众多方式里做出许多最优选,可唯独不想向面前这人低头。 那人接下来一句话极深刻的戳中她心底,令她不由得抬头。 祁怀晏放柔了音调,徐徐开口:“如果你的腿保不住,还怎么走遍四方去救人啊。”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这句话确实让她放下手中的藤,那人也随之松开桎梏住她手腕的手。 “这时辰他们应该结束了。” 明瑜面色复杂的看着动作行云流水的紫袍男子,装作不在意般准备爬上去,可余光总是不自觉地落在他的右肩上。 “什么结束?“ 祁怀晏转了转手臂,“这次偷袭并不全是意外。” 明瑜点点头,这个结论她并不意外,只是不明白这个局究竟是为了什么。 “好了。” 她抬头,那人绑好了藤条,寻了块极稳定的岩壁,恰好是她方才探查过认定可以上去的地界。两人心里怀揣着不一样的感情,却是再一次挨在一起,向上攀爬。 月色打在岩壁上,祁怀晏的臂膀比几年前更加有力,整个人充斥着一股说不清的气息,有些时候甚至让明瑜觉得是另一个人。 可她没有忘记那些事。 仅仅是沉默着攀爬的过程,令两人心里生出不一样的想法。 良久,他们旁边垂下来一条藤编的软梯。 明瑜疑惑地抬头望去,之间高丘边缘探出四五个脑袋,对他们喊道:“老大,我们来救你了!” 那人是个生面孔,他身边又站着一个阴柔的高瘦男人,结结巴巴地说:“你肩膀上还有伤,别、别爬了,也不、不嫌硌得慌。” 明瑜瞳孔骤然睁大,好像被一汪冷泉浇了一身。 “连竹老哥,你有没有看见什么?” 他们的老大……祁怀晏身上有个女人! “老大……有、有女人了。” 这话一出,旁边本来蓄势待发拉紧软梯的几个小喽喽们顿时按捺不住了。 其中一个小弟忍不住喜极而泣:“我们老大……果然喜欢的不是男人啊!” 晓山青(十四) 当他们顺着软梯上去后,高丘上的其中一人看见少女的面容后为之一惊。 “你……你、你不会是……不可能啊。” 明瑜闻声一震,循声望去,在众小弟最前面的连竹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又看看始终冷色的祁怀晏。 她双唇张了张,又顿住。祁怀晏适时开口,“连竹,其它人呢?” “早解决了,司喻他们在那边看见个姑娘,也不好放人家一个人跟那。” 姑娘? 明瑜说:“是不是一个穿着绿裙子,头发梳成个发髻子的?” 连竹又把视线挪回明瑜脸上,点点头。 “都别说了,司喻他们应该回去了,我们也不能耽搁太久。你们带了几匹马?”祁怀晏舒展了下右肩,嘶声道。 其中一位面生的小弟看了看他们,有些犹豫:“我们只多牵了少主您的,这位姑娘……” 连竹立马扬起不怀好意的笑,眼神在他们两人脸上来回徘徊。 “那当然是让、让他们……” “你带我,那匹马给她。”祁怀晏毫不留情打断连竹的意淫,在他的惊色里率先上了一匹马。 “不是,老、老大,咱俩一、一匹马不合适吧?” 他朝她甩去一个眼色,“我肩膀的伤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觉得不合适吗?” “可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不……” 他冷脸,连竹识趣的闭上嘴。 明瑜觉得这个决定十分称心,倒也能免去些让人尴尬的场面。 骑马走在这片草原的感觉和被追杀时完全不同,傍晚的风惬意的轻拂在她耳畔的碎发上。 祁怀晏似乎对她会骑马的事并不十分震惊,好像她不会骑才真正能出乎他的意料。 明瑜的腿悠闲地吊在脚蹬上,那几人的话音就这么飘进她耳朵里。 “少主,他们的衣服都留下来了,上面果然不对劲,和您猜的一样。”一个小弟向为首的祁怀晏投去一个钦佩的眼神。 祁怀晏道:“留一套即可,这种小把戏不必多上心。” “老大,那东西没被烧了吧?“ “嗯。” “哎呦,我、我们当时看见后边烧、烧起来的时候都、都吓死了,要是那东西也被、被被烧了那可就真是麻、麻烦了。” “你们来的时候可有看见返回去的官兵?” 连竹点头,“我们就、就是把他们杀了才知、知道您的踪迹。” “不错。” 明瑜在后面听的云里雾里,原先那帮人故意乔装闯入就奇怪的很,现在又说什么东西? “……今天最开始那群穿皮甲的人是壁国人,你们早就知道?”明瑜低声询问旁边的一个小弟。 小弟点点头,“我们少主知道,这次出任务也是和这件事有关,好像是上头哪位吧。” “你们在、在说什么?”连竹闻声望来,故意将马速放慢,显然他对这位莫名出现,还有些长得像故人的少女十分好奇。 小弟:“额,连竹大哥,我们是不是过些日子就能回去了?” “嗯。不过看这架、架势,老大还要先去见一个人,才能回。” 明瑜好奇道:“见谁?” 连竹故作神秘兮兮道:“就、就是那位将、将军啊,好像是叫……叫、叫什么来着?” “杨缨?” 他恍然大悟,“对对对,就、就是他!” “你们和他?” 没等连竹回应,祁怀晏缓缓开口道:“他疏忽丢的东西被我捡到了,理应告诫才是,何况是那么重要的东西。” 明瑜更疑惑了,他有什么东西能和玄寂司扯上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大帐被烧的确是趁杨缨不在时敌人故意偷袭的,只是这群“敌寇”究竟是谁派来的尚不得而知,但显然,等他们到了北疆军营一切就能知悉了。 祁怀晏命连竹将马速加快,再晚些就更加冷了,明瑜的腿还被冻着。 北疆军营大帐里的暖炉熏得格外暖和,她坐在床边被军医有一搭没一搭的训斥。 那位军医态度十分恶劣,但医术尚可。 说她不顾腿上还剧烈动作,后面的她也没听见了,因为大帐外两人的声音实在太明显。 “那夜祁少主相救,杨某感激不尽,但今日之事与尔无关,且北疆之事何时与你相干?” 杨缨的感激显然流于表面,像极了一个最要面子的人走投无路时,承受他人无意识的搭救还耿耿于怀的样子。 “祁某的确于军营无关,所行之事也与将军无关。只是……望将军今后养成将重要物品随身携带的好习惯,免得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去。” 祁怀晏顺手将怀里一直揣着的微黄图纸施了几分力,拍在杨缨的铁甲上,发出一阵闷响。 “什么?莫非他们是……” “北疆两位将军把守,如今有壁国士兵乔装成敌寇烧军帐,目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以将军的智慧定无需祁某多说。” 祁怀晏这话说的恭敬,话里的意思又颇是耐人寻味,却无半分逾矩,一时间叫杨缨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那个小人。 他咬牙切齿,“那还真是……多谢少主又救一命。” “今朝之事只是任务在身,将军无需多想。” …… “跟你说话呢,想什么呢?” 这场偷听来的谈话终止于军医叫她的那一瞬间,她忍不住问:“北疆有两位将军?除了杨缨还有谁啊?” 军医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竟然直呼杨将军的名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不过在杨将军这里也就罢了,在那位将军面前你可千万别这样直呼其名,否则没准你可就不止丢一条腿那么简单了。” “这么可怕?” “那位乐将军,可不是一般的狠啊!你可别被他的姓氏骗了,那位大人看谁不爽砍谁脑袋,就是靠这股子无情劲才当上的……” “在说什么?” 杨缨掀开帘子,略带不爽的走进来,手里还夹着一张泛黄的旧图纸,军医见状忙起身欲走出去,又不忘对明瑜补充一句:“你这腿还是得回凛北城里去,若是不想后半辈子落下病根,越早越好。” 明瑜见那人议论上官落荒而逃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杨缨却不太乐观。 “抱歉,那日没料到偷袭是我的错,幸亏你们没事。” 她正色,“杨缨,你实话跟我说,那天的偷袭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你不必……” “因为一个奇怪的偷袭害的所有难民无辜枉死,我不明不白地被追杀,这身伤也不能不清不楚就受了吧?” 杨缨见状,开始有些犹豫,手里摩挲着那张被叠了许多次的图,终究在少女执着的面容里败下阵来。 “你肯定注意到了。你们在谷关遇到所有袭击的人里,有些穿皮甲的伪装成北部敌寇,有的又像反水的壁国士兵。” 她认可地点点头。 “那群人的目的你可猜到是什么?” 明瑜偏过头,想起方才在回程路上连竹曾问祁怀晏可有拿到的“那个东西”,既然放在军帐里,想必是军队的要物吧。 杨缨举起手中的图,道:“他们的目的就是烧掉这张行军图,而它的负责人,是我。” 她面色不由得凝重几分,行军图是一方军队最为紧要的东西,只有将军才有它的所有权。然而在北疆,两位将军里只有杨缨获准有这样的权利。 手里有这么重要的东西,若是行军图丢了,会如何? 结果无需肖想便知,若是丢了行军图可是重罪,被罚不说,这北疆将军的位子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 那么能做到这种地步的也只有…… “乐渡城?” “乐渡城。” 两人齐齐开口。 乐将军对杨缨的权力不满已久,两个人能平起平坐却不能掌握同样等位的军权。若是杨缨把行军图不小心毁了,这份权力就要易主了。 遥遥北疆,能受益的只有他。 “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官位和权力能放大每个人心里的贪念,若不是有玄寂司赶来及时,想必今日北疆之局也会大变。 “枝枝,这些都不是你要担心的。明日玄寂司的几个人要回凛北,北疆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正苦于无法抽身不知该如何让你回去,这下你便随他们一道,一路上也有人能保护你的安危。” 她听了这话并没有反驳,敛了敛眸子沉心想了想,半晌后还是认可了。 她并不想和玄寂司一道,或许不如说不想和那人一路。但她知道自己腿伤,在这一点上她和军医的看法是一致的。 “禾琴怎么样?”她忽然想到那个娇弱的姑娘,她有玄寂司那几个人在身边,想必并无什么大碍。 “你说那丫头?她早就回来了,在一处军帐休息呢,到时候要和你一块回凛北是吧。” 她正出神地想着什么,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愣愣的答道:“嗯。” - 另一座大帐里,玄寂司的几人在里,面色凝重。 “这件事完成的极好,行云流水无一人生还。” 祁怀晏无表情的靠在桌边,随性把玩着手中一柄刀把镶了几刻白宝石的银匕首,随口道。 “飞鸽已将皇帝殿下的信送来了,他说咱们暂时能清闲一段时日,也能好好歇息一段时间了。”司喻站在一旁,读着手中的信件。 祁怀晏闭了闭眼,“真是说的轻巧,他这人向来说一套做一套。现在让别人都以为这件事幕后主使是乐渡城,可真是瞒得不错。” “可殿、殿下的意思不正、正是如此?他让我们来,就是为了阻止乐渡城背后那、那边的阴谋不、不是吗?” 祁怀晏骤然睁开眼,匕首入鞘,阴冷的说:“自然,现在皇帝对那边千防万防,以后像今天一样的这种事,少不了。” “你这副等着被事找上门任人宰割的样子还真是少见。”司喻嘴上调侃道。 他面无表情地打断,语气里染上些恶趣味的笑意:“你错了,不是任人宰割。不过是我少有的和某人意见一致罢了,难得能和一个意向一致的人搭档,还真是挺有趣的,你们说呢?” 司喻和连竹齐齐无语,“你好变态啊。” 晓山青(十五) 明瑜再见禾琴时,她俨然已经从亲眼见到战争的惊吓中恢复,想必玄寂司的人处理的极妥当。 马车摇摇晃晃,心情却不似来北疆那日。 禾琴面容分明带着期待,却复杂得很。 “怎么了?” 禾琴闻声侧目,明瑜笑吟吟地望向她,而她却绞着手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是不是觉得,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月娘?”明瑜的声音适时在她耳畔轻柔的响起。 禾琴一怔,她怎么知道? 而她当时笑了笑,看着夕阳的影子拉得很远,太阳落了又升,一帘之隔的祁怀晏抬眸望天,琥珀色的眸子染上一层雾霭,似有所思。 北疆的这一夜安宁非常。 第二天清晨,马车停靠在凛北城里一家医堂门边。 撩开帘子看见的便是老医倌见了这群人后恭恭敬敬的神情。 她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当她安安稳稳嗅到医堂的草药香时,悬着的心才真正落地。 “姑娘,你这腿拖得为免有些久啊,伤口都已经肿成这样了。” 老医倌垂下来的长胡子一晃一晃,动作迟缓的让她忍不住开口:“您手上这副药再多煎半个时辰效用更好些……里面掺了银枝?银枝的味道有些浓,可是配药的小杂役多放了半根?” “小姑娘?”老医略显诧异,茫然地抬头,惊讶于这个女孩对他每一步动作的预料之准,更令人惊叹的是她一个女子竟然如此深谙医术之事。 “啊……”明瑜眼见老医在她伤口上厚厚的涂上药膏,心里十分无奈。 禾琴拉了拉她衣角,也有些惊讶,但早在北疆时,她就对明瑜这样的本领了解些许。 而少女只是笑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却在瞥见禾琴时忽然想起什么,借着脚下缠绷带的功夫四处打量,目光最终落在窗外的郁郁葱葱的某物上,唇畔淡淡扬起一丝笑意。 明瑜怎么也没想到,再次来清风茶楼时竟然是拄着拐杖站在一楼大门前,不同的是现在她怀里抱着一罐子沉甸甸的液体。 禾琴颇是尴尬地看着这栋竹楼,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和明瑜的举动都十分羞愧,同样的还有对月娘的一种百感交集的情绪。 “来这做、做什么?莫非姑娘想、想答谢我们的车马之恩,请我们喝茶……”连竹略惊讶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后半句不知怎得却消声了。 “切,老、老大你瞪我干嘛……这茶楼看着挺漂亮的啊。”连竹不满。 祁怀晏眉心微蹙,却是老实的跟在她身后。 方才她在那纱布刚裹住腿的一瞬间一下子窜出去,在医堂外面的花丛里鼓弄半天,又噔噔噔在医堂小灶上忙活好几下子,硬是翻出来个又厚又老的酒罐子,然后径直就跑来这茶楼底下。 若不是医倌非叫他们看住这丫头,祁怀晏还真有那么一瞬间对这姑娘无奈。 “禾琴,你还记得我在回程的时候同你说了些什么吗?” “啊?” “跟我来。” 明瑜头也不回地踏进这间茶楼,里面一切照旧。一样爆满的茶客,一样的楼梯,一样的老画,一样的……笑吟吟却在她们进来那一瞬间变了脸色的月娘。 “你……怎么又是你?我不是已经……”她余光见了明瑜身后紫衣的那人后敛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娘……真是您。”禾琴再见到她的一瞬间还是有些怅然,月娘那浓妆素裙的模样在她此刻看来却有些心酸。 “阿琴?这么多天你跑哪去了?是不是连你也要丢下阿娘一个人?”月娘瞧见禾琴时情绪一下子被激起,连话音里也带着些许急切。 明瑜直截了当道:“瞧见北疆的日落属实难得,这还得多亏了月娘您。” 她警惕地后退几步,看着这个数日前本应被她的人打晕,此时却完好站在她身边的人。 四周喝茶的茶客眼见此景不由得低声窃窃私语。 明瑜放软了音调,她细细捕捉着面前这个依旧美丽如斯的女人的神态,不知为何在某一个瞬间觉得她很像一只刺猬。 “您担忧什么我心里清楚,可我这次来并不是找您讨要什么说法的。”明瑜顿了顿,放下怀中的酒罐子,继续道:“我来这里,是有一物想赠。” “您不必诧异,且不论过往,明瑜今日偶见一物,在看见的一瞬间我就觉得……她和您一定极相配。” 众人将她的动作很轻易地尽收眼底,月娘依旧警惕的看着这个少女,眼睛死死盯着她手上的动作,却在她拿出那个东西的一瞬间彻底失了神。 明瑜从怀里轻轻掏出一朵被保护的完好的……芍药花。 绛粉色的花瓣层层叠叠次第展开,小心翼翼地在明艳的女子面前展露自己的心迹。 “我有幸听到了一个极美的故事,不知月娘可否听到过。” 她看着月娘接过芍药花出神,自顾自地说出了那日禾琴和她讲过的关于月娘和茶商的故事。 所有人都不自觉放下茶盏静静的听着,只有泡茶时若隐若现的潺潺水声在悄无声息流动着。 “……故事的最后,男人死去,唯留女人自己在这世上,守着他们共同经营的小店。”说话的空隙她不经意抬眸瞥了月娘一眼,她怔然的样子坚定了自己的话语声。 “所以女人不惜被无数客人诟病,也要守护她最后的一点……” “别说了,姑娘。” 明瑜深深的瞥了话音的来源,月娘的语气不知何时染上些许颤抖。 女人再抬头的时候,脸上尽是柔和。 “他是我见过这世上最好的人了。” 手握芍药的月娘和花颜交相辉映,美的不可方物。 也是这一瞬间,明瑜才真正体会到那位茶商曾确切存在过的证据。 世界是你的遗嘱,而我是你唯一的遗物。 “他是个好人,可惜偏偏遇上我,我自知我配不上……”月娘眼眶盈润,怔怔地看着那株早开的芍药花,却被明瑜坚定的打断。 “您错了,我想您一定不知道他到底有多爱您。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份沉重的爱竟然让他最爱的人如此悲痛的活着。” 月娘猛地抬头,“可你又怎么知道他……” 明瑜在她颤抖地眸子里笃定道:“生命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他愿意为了您,在明知后果的情况下也要护您周全。能舍弃最重要东西只为了保证另一个人安危……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还得要多深厚的爱才能超过这份感情呢?” 她眼角有一行晶莹滑过,直直坠落在芍药花艳色的花瓣上。 或许是世人的偏见让她变得脆弱,月娘不知道如何表达爱,所以在丈夫死后,将爱意寄托在一切上,构造出种种不合理的因素。 “一盏春里芍药花的来源……若是我没猜错,一盏春应该是您丈夫所配,第一次冲泡它的人其实是您。” 有些人为了暗自向世人证明自己的爱,明知不该,却执意将芍药花瓣和清茶融合在一起,好像在无声叫嚣着:瞧,我和他也是可以在一起的。 泣不成声的月娘依旧小心翼翼捧着这株芍药视若珍宝,好像亡夫尚在一般。 “可您忘了一件事,您先是您自己,是那个美丽动人的月娘,然后才是他的妻子。依照自己的所好打扮并没什么不好,就好像有人偏爱一盏茶里的那一味若隐若现的花香。我想他最初爱上的也是您本来的样子吧。” 明瑜捧起一壶茶水,看着淡色里飘零的细碎花瓣,轻声道。 “你……你叫明瑜是吗?”月娘在她说话的间隙用支离破碎的话音对她说。 明瑜点点头,眉间舒展开,此话一出,四下的茶客皆是静默,几乎每一张桌上都放着一壶“一盏春”。 月娘红唇吐出一个笑,淡色的裙摆轻拂,转身从一楼台子上拿起一盒胭脂,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道:“没想到和他说的一样……” 她好像陷入某段回忆,那其实是月娘当时因为自卑而没有当心的一句话,现在回想起来,明瑜却和当时的他说了一样的话: “我喜欢你穿淡色衣裙,可我并不是因为你穿它好看才喜欢你,只是因为你,它才变得格外好看。你不必觉得你我之间有何差别,因为我爱上你就是最好的证明。” 即便在外人眼里我们有千万种原因不相配,可我爱你就是攻破一切的铁证,也是在时间长河里我存在过的证据。 明瑜瞧着月娘的样子抿了抿唇,拿起最初带来的酒壶,把上面封口的盖子掀开。一阵浓烈的花香和酒香席卷而来。 ——“这是什么啊……” ——“好香,但是这气味未免也太重了……” 茶客的窃窃私语声传入她们每个人耳朵里,无论月娘还是祁怀晏都静静地看着明瑜的动作。 “月娘,可以拿一包‘一盏春’的茶叶吗?”明瑜握着一柄长勺在里面搅动着什么,随即将月娘递来的一小包茶倒在酒壶里,再搅搅。 奇的是,在那包茶叶倒入后,那股子浓烈的香味趋于柔顺,温柔地悠扬在茶楼的空气里。 “这是什么?”禾琴轻声问道。 “芍药粉末,还有刚才的一盏春叶。”明瑜狡黠地扬扬手中的茶叶包,对禾琴道。 她又搅了片刻,而后将液体倒出,端给诧异的月娘。 “你这是?” “我用早开的芍药酿的酒,加上老板独创的一盏春茶叶……您知道的,我懂些医术,对草木类的东西总喜欢自己试试看才敢确认,所以……结果显而易见,清茶和烈酒也是可以相融的。我加的正是茶商送您的第一朵花,红芍药。” 月娘看着碗中琥珀色却格外清冽的花酒,方才补上的胭脂又有要被泪冲掉的事态。 他送给她的第一朵花名为芍药,说她的气质和它相似,外表都美的惊人,底子却清澈的意外。 “一盏春,喝下它就能梦回江南,梦回春野,也就是希望喝下它的人能想到你最好的事。那位茶商一定希望就算他有一天不在了,您也能好好活下去。每每喝到这盏茶时都能舒缓心情才是最好。” 一盏春或许在最初就是茶商为了月娘研制的也不一定,但那样的事现在又能去问谁呢? “所以,你不要自卑,人要向前看才对,不是吗?” 明瑜一字一句清晰的打在月娘心上,在杯中的液体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在凛北一间当地的古旧茶楼里蕴藏着百年的爱,虽有曲折,结局也还算圆满。 我会伤心你的离开,但我不会因为害怕伤心,而舍不得与你遇见。 这是禾琴第一次听见这些话,她也是长久以来第一次见阿娘如此伤心的模样,不由得发现自己竟然从没看清过母亲。 祁怀晏静静站立在哭的不能自已的连竹身旁,虽然有些丢人,更多的却是对少女那番话的震撼。 或许她有没有一些话是在对自己说? 眸色渐深,他望着依然拄拐的少女,思绪不由得回到昨日的那个黄昏。 黑鸦在暮色里呕哑划过,明瑜对禾琴说:“很久以前,我也和你一样。” 祁怀晏心里一沉,眸色晦暗难辨。 很久以前,我也和你一样,难以面对……我的阿娘。 风云起(一) 明瑜并不想就某些事回忆什么。 准确来说,日后回想起来,今日即将发生的一件事足矣改变她的后半生。 但此刻的明瑜依旧慵懒的躺在小院摇椅上,一摇一摇的十分快活,这样霸占师父的位置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师父总说她飘了。 她不承认,却没想到真有飘了的这么一天。 四下依稀有晚风悠扬,她站在自家小院里拢着竹筐里的枝条,带着惩罚任务顺利完成后的喜悦,又夹杂几分春日空气里的舒适。 将才她在师父面前讨巧,老人只浅浅来问过几句,她便忍不住把这些天的事儿一箩筐倒出来。 其实就算她不说,忽然消失十来天也难免叫人觉得奇怪。 慎平那字里行间尽是想夸却又觉得不能让她太骄傲而产生的别扭。 明瑜笑笑,这老头向来如此。 也不知他是不是天生就性格如此。 至于对禾琴说那些话,她事后全然理解为一时的脑热罢了。 清风茶楼依然鲜活在凛北的画卷里,它永远屹立在那里,这不可否认。 但交待这些事的时候,她刻意隐瞒了些东西。 比如同禾琴关于阿娘的那些对话,比如在过程中隐隐萌发出的奇怪感情,比如……祁怀晏。 “嘶——” 只一失神,手中被某根枝条上的倒刺扎出了血珠。 素指上的殷红格外扎眼,她泄愤般望去,却发现是一株岚草。 “天天咋咋呼呼,怎么了?” 慎平言语责怪,手里却拿着些清理伤口的药,随意码在她脚旁。 明瑜疑惑的看着枝条,“这是……岚草?” 它不应该两月后才开吗? 慎平的面容一下变得古怪,神情也有几分不自然,最终叹了口气。“是岚草,但你再仔细看看。” 话到此,她才敛眸细细端详,修长的根,蔓延的硬挺枝叶,以及……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颜色不够,好像浅了点。” 犹记上回她蹲点时,岚草色泽暗绿,将及墨色,却犹有翠绿浮动其间。可眼下的草上,倒刺不假,颜色却不那么绿。 瞧见慎平点头,她更疑惑了,“您不是说两月后再去摘吗?” “那孩子来过了。”老人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这话让人生疑,离奇又难以否认。 “莫非是云,额……太子殿下?” 那人的沉默把她心里的想法彻底敲实在心底。 可云琅又怎么知道岚草…… “他来的时候急匆匆的,手还被划破了几道,若真是我们想的那样,也真是难为这孩子了。” 明瑜偏过头,心有所思。 手里的岚草不经意间在手掌留下浅浅的印子,抿抿唇。 他摘得小心翼翼,切口处是用刀子一刀刀割下来的,好像生怕伤到草的一分一毫。 可他分明不了解此物。 明瑜失笑,第一次遇见云琅时,他就知道她是为了岚草才出现在那里,又怎么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才阻碍了她采草药。 可令她诧异的是,作为尊贵无比的皇子,又是一个不过十岁的孩童,怎么会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去……采这东西。 岚草生得偏僻,以他的身份出入已成不便,摘下这一株的难度可见一斑。 “可这……”想了片刻,还是把后半句消声。 岚草已枯,心意难负。 明瑜一时难以定夺,抬眸看着师父,“师父,你会介意吗?” “……照你的想法去就好。” 岚草只有那么一支,现下枯了,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她只好作罢研究它的心思。 她不知道慎平回答的是她的哪层意思。 介意珍稀草药研究的失败,介意她默许的态度,还是介意她言语里对云琅的别样情绪? 明瑜对往事不愿回忆,那些人和事早已与她无关。 可是云琅…… 她从见他的第一眼就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或许能称得上是一种怜惜。 他长得和沈清榕太像了。 明瑜对医术上的原则在某些时刻会细致到变态的境界,这种感觉在看见岚草枯败的那一刻达到鼎盛。 却在知道是云琅所为,且是带着某种为了赎罪的心理小心翼翼采回来的以后。 那种无力感好像直接被冲散。 要么还是去看看他好了。 毕竟再如何,也是清榕姐姐的孩子。 这样的情绪充斥在她脑海里。 慎平转身看见空无一人的院子,枯萎的岚草在藤椅上静静躺着,终是摇摇头。 “今晚的风还真静。” 静的哪怕一片叶子落下就能扬起一阵微波。 任是在华贵如斯的凝寒堂也躲不过静夜的席卷。 别院里外站了不少卫兵,个个腰间佩剑,装束端正,几乎只要有门的地方就有卫兵把守。 为首的李寒一丝不苟地站在云琅寝殿的房门外,鹰眼谨慎地盯着周遭,一片叶子引起的风动也逃不过他的视线。 作为燕云琅的贴身侍卫,李寒向来如此。 一墙之隔,寝殿内的烛灯还亮着,纸窗上依稀可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入夜时分,云琅端坐在书桌前,燃着一盏烛火,桌上摊开一竹纸,边沿摆着一本翻旧的《秋山诗帖》。 男孩一笔一划在纸上抄帖,墨迹极是端正清秀,左手臂边堆放了小小一沓满字书法。 蜡烛烧剩下半截,看来打算烧尽才睡,多少个夜晚向来如此。 他心里不服斐安,可他骄傲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在众所周知的事情上丢脸。 年仅十岁的孩子有如此决心时常令门外的李寒暗叹。云琅年幼性傲,虽有脆弱的一面,个性却一点不失皇家风范。 烛火绰绰,府门外明灯高悬。 借着宁静的倦怠,一阵几乎微不可察的声音刺破长空而来,划破窗纸,寝殿内的烛火骤然熄灭。 “何人?” “保护殿下!” 云琅的慌乱和李寒的厉声同时在府院响起,脚步声匆匆自四面八方赶来。 李寒破开寝殿木门,借着庭院稀薄的光芒依稀辨出云琅的位置,可屋内不知何时混进来一个人。 他急切中抓住云琅,男孩尚未动拳脚,那人蠢蠢欲动的胳膊便被李寒的利刃刺破。 云琅俯身一踢却因力道不足和惊惧慌忙显得有些薄弱。 “来人!快拿烛火!”李寒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黑暗的环境一时让他无法心静,四处又寻不到烛火。 庭院外总有脚步窜动,却不见人赶来此处,烛火也迟迟未到。 而屋内的漆黑之中,李寒紧抓云琅的胳膊,以身抵挡在他前面,二人正欲离开殿内。 可此时,黑暗仿若凝固了,空气中又有什么划颇空气极速而来,他持刀敏锐的一一抵挡,直到听见掉在地上的声音时才辨析出那是细小的箭。 刺客? 屋外似有刀剑的打斗声,人声却鲜少。 那阵打动的暗涌逐渐逼近,在他们离殿门还有一步之遥时,一道黑影瞬间从他们面前闪过,出刀速度之快令李寒不由得也慢了几秒,肩上多了一条猩红的刀伤。 下一秒,黑衣人被一剑砍倒,太子别院也陷入一片混沌。 明灯纷纷被砍落,火星子刺啦流出,稀稀落落地把蜡油流了一地,外院的打斗声逐渐减小,声音仍在逼近。 方才漆黑的寝殿内后窗被破开,三四个黑衣打扮的男子操刀从他们身后突袭,刀尖直指云琅,所幸李寒反应及时,但肩上的刀伤难免将其速度放缓。 刚解决了这一波人,云琅恼怒更盛,“究竟是何人,敢擅闯凝寒堂!” 说着,不顾李寒反对,转身从殿内拔出祁怀晏所赠的宝剑,剑方出鞘便顺手杀了一黑衣热人。 有手握火把的人从身后突袭,李寒堪堪抵抗之际向前院的侍卫怒吼,却无一人赶来。 云琅显然手法生疏,未历实战的他在专门的刺客面前手无缚鸡之力。 恰在两人即将承受不住之际,前院的侍卫跑来,顺手将沾了血的剑从剑鞘里拔出来,剑锋直指李寒面前的刺客。 但在剑即将刺破血肉时,锋芒一转,直直向李寒身侧的云琅刺来。 他目光凌厉高声道,“殿下小心!” 下一秒,李寒握着剑的手一抖,刃一偏,抵挡住侍卫之剑的同时抬脚将黑衣人踢倒在一旁,又转身咬牙,将云琅身边的威胁清除。 “李大人,对不住了。” 几个侍卫摆弄了染上血的腕子,身上还穿着太子府的甲,手里却扬起剑纷纷上前。 李寒眸光一凛,心下了然,手下侍卫们的反水给他骤然施加了更多压力。 手上既要抵挡异党攻击又要面对往日下属毫不留情的进攻。 竟然都是卧底。 这场刺杀开始的突然,进行的猛烈又极出乎意料,为数不多的正常侍卫已尽数被绞杀。像是算好了李寒身手的最大限度一样。 这些安排好的人刚好能应付李寒。 这般,就只剩下燕云琅。 一时间,落下的明灯烛火嘶嘶声全然埋没在刀剑碰撞里。 凝寒堂内部火星寥落,地上的血和泥土融为一色。 局势混乱里,李寒和云琅越来越远。 另一边,凝寒堂外的明瑜面色凝重地看着大门旁倒在血泊之中的侍卫,心下警铃大作。 她本欲来凝寒堂想要送一副治愈手疾的膏药,不管结果与否,也算是答谢云琅的心意。 没成想却遇上现在的场面。 明瑜正欲快速离开正门,假山后忽然冒出几个面相凶狠、侍卫打扮的男人。 他们叫住她,那一瞬,明瑜自知无法硬碰硬,于是故意放软声线,询问情况,却被以长刀作阻。 其中一人好似见了她腰间露出半角的玉佩,觉出此物来源稍作犹豫了半分。 她顺着他视线瞥去,恰是云琅那日临走送她的那块玉佩。 “再不滚,等着挨大人的刀把子吗?” 既如此,她顺势作罢,绕行离开时又更加疑惑。 这里有什么当官的大人? 太子府的侍卫不听命于太子殿下,顾着哪门子的大人? 明瑜暗自觉得不妙,将至偏门时,方才她不甚确定的那一阵阵厮打声越来越清晰。 越过花墙的缝隙,她看见几个倒在草丛边沿的人,几个模糊的黑衣,中间还有一个……晕倒过去的华服少年。 府内光线并不好,寝殿内更是一片漆黑,借着昏暗的光依稀可见,地上那人着的是太子服制。 而后他双眼禁闭略显痛苦的侧脸也出现在她视线中。 燕云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