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搞错系统任务这件事》
1. 第一章
春日河畔,青绿绯红。东风拂过曲江池畔,新绿初染,野草与桃花争艳,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苍凉,此刻被满目生机揉碎在春光里。
沿河市街早已苏醒,青石板上人声鼎沸。酒旗招展的茶楼里,文人墨客临窗而坐,一壶紫笋佐着果子,谈笑间摇头晃脑吟诵“夹岸桃花锦浪生”。簪花少女轻挑珠帘,从胭脂铺里钻出来,浣衣妇人抡起棒槌,水花溅起时惊散一尾银鱼,涟漪荡向满载鲜花的蓬船。
“唉……”在二楼茶馆里托腮凝思的季明月往行人身上砸了一颗花生米,旁边粉白的小丫鬟雁回嘴角抽搐。
她们家月娘哪都好,就是脑子不好。明明生的花容月貌,又是京兆府少尹的掌上明珠,不在闺房钻研女红,也不与城中贵女结伴打马球,整日却走街串巷游手好闲……
季明月欲哭无泪,狠狠咬了一口胡麻饼泄愤。
半个月前,作为大一新生的她,不知道怎的穿进一本从未看过的古代架空言情小说——《黑莲花驯养手札》,成为小说里同名同姓连模样都一致的女主,还遇到个无素质、无节操、无底线的三无系统。
而她的任务是帮助女配攻略男主。
脑海中的系统告诉她,这是天朝731年,万国来朝、四海宾服,街上随处可见高大温顺的昆仑奴,西域胡商牵着驮着香料的骆驼缓行,正所谓西市胡商云集,东市珍宝如山。
季明月叉腰破口大骂:【垃圾系统你有点良心嘛,这本书老娘别说看过了,连碰都没碰过,剧情人设一概不知,我连男主女配姓甚名谁都不了解,长安城里有50万人口等我七老八十了我也不一定能碰到他们吧!】
系统说:【我没有权限告知剧情。况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选修了文学院“中国网络文学创作及研究”这门课,教授布置的作业是阅读这本书吧】
季明月:【沉默】【沉默】【沉默】
系统又扔给她一个剧情编辑器:【这是赠你的金手指,你每获得一定积分,就可以修改/删除/补充小说情节,没准可以进入副本,更多精彩等您挖掘哦】
季明月又骂骂咧咧:【那你倒是说清楚怎样才可以获得积分啊】
系统:【我给你发布任务,完成了就可以获得积分。对啦亲,我真不是那种无良系统,给你三次剧情编辑器的免费试用机会哦】
季明月用这破编辑器哼哧哼哧写下:【季明月在天朝731年于自家后院挖到一大缸黄金一夜暴富】
第二天官员带着《天朝采金章程》来宣:私炼黄金者按“私铸金银罪”论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季明月全家流放岭南……
系统:【亲亲,知道蝴蝶效应嘛……蝴蝶轻轻扑动翅膀,可以掀起一场巨大风暴】
季明月继续哼哧哼哧修改,浪费了第二次机会:【季明月在天朝731年一夜暴富】
第二天从天而降一颗鼍龙龟壳,波斯商人以五万两白银收购,季明月拿到白银后被偷盗者残忍抹了脖子,横死街头……
系统:【亲,你能踏实一点嘛?不要想着天降横财,请优先完成主线任务】
第三次,季明月彻底老实了,小心翼翼写下一行字:【我对女配有心灵感应,可以一眼认出她,我们相遇在城郊茶馆内,她穿着一身绯色……】
系统:【免费试用期仅限20字以内,我帮你把后面的字数删掉了】
我敲啊把最重要的一句话删了!季明月气得想杀人。但这回没什么异样了,于是季明月每天走街串巷,寻找那个和她有心灵感应的女人。
茶馆楼槐荫下围出数道人墙。藤编的蛐蛐笼里,两只青背蟋蟀正振翅鸣叫,金棕须须如刀刃相抵,身着短褐的孩子手捧蛐蛐罐,眼珠死死紧盯着笼中。
系统:【宿主请查收任务,围观斗蛐蛐】
斗蛐蛐儿!我喜欢!季明月的眼睛睁大发光,飞速钻进人群。
“起闸!”话音未落,围观孩童已踮脚攀上旁人肩头。那只唤作“将军”的蟋蟀猛扑而上,墨玉般的牙钳死死咬住对手前肢,引得人群爆出喝彩。
对面锦衣的半大孩童攥着佩玉的指节发白,从腰间解下犀角梳,在笼沿轻刮三下,这是驯虫秘技,换作“玉面”的蟋蟀闻声竟振翅反扑,六足蹬得青苔飞溅。
这时,一名黑脸亲兵挥鞭策马冲在最前,声如洪钟:“让一让!让一让!哪来的小娃娃,快闪开!没瞧见陇右节度使凯旋归城吗?”
斗蛐蛐的孩童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斗得兴起,忽闻马蹄如雷,吓得一哄而散,竹笼里的蛐蛐也蹦跶着逃走了。
季明月“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捉那逃窜的蛐蛐,脚下被竹笼一绊,整个人便往前扑去,空了个空不说,袖口还被人踩了一脚。
“这奉天护国威盛大将军裴云骁,戍边七载,屡立奇功,今日竟回长安了!”街头百姓纷纷驻足,争相张望,想一睹这位威震边陲的节度使是何等风采。只见黑马银鞍踏尘而来,马背上的人清俊如玉,虽一身戎装,却无半分粗犷之气。
裴云骁久在边关,惯与朔风黄沙为伴,如今置身长安繁华,满目锦绣,竟有几分恍惚。目光掠过街边,落日熔金下,忽见一抹娇俏身影跌跌撞撞地扑向路中央,少女杏眼圆睁,唇瓣微张,似惊似恼,颊边还沾着一点方才玩闹时蹭上的泥灰。
他心头蓦地一跳,下意识要去扶,又觉不妥,握缰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骏马似有所觉,蹄声微缓。
“真是的!差一点!”季明月失望得很,朝马屁股后的一路灰尘叹气。忽然一支粗壮有力的大手掐住了她的后脖颈,一阵吃痛中季明月扭脖一瞧,是书中季明月母亲的得力干将英娘,正凶巴巴地瞪着季明月。
“姑娘!快跟我回府!”英娘咬牙切齿看着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娇娇女,杏眸潋滟如含春水,眼皮上偏蒙着层灶灰,鸦青发丝本似鸦翅,此刻散乱绞着碎叶,裹胸松垮欲坠,露出半截白皙颈子,也不管周围的小生是否红了脸。
这孩子,只是上香时不小心撞上了柱子,醒来后怎么就性情大变,跟换了个人似的?
夫人悄悄把求来的符水掺在樱桃饆饠喂予她吃了,没想到只窜了两天稀,还是这个样子。
季明月听话得很,悻悻从人群中退出来。英娘的腰有她两个粗,拎起她来似拎小鸡般轻松。
“姑娘,夫人到处寻您呢。”英娘压低了声音,“郎君要把乔氏生的小贱蹄子从庄子里接回来了!您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鬼混?”
季明月一个激灵,蓦然呆住了。是她吗?她终于出现了吗?
系统:【围观斗蛐蛐任务完成……但……剧情偏转10%,积分减10,当前总积分-10分,请再接再厉】
【不是你让我去看斗蛐蛐?我这不是完成任务了?系统你有大病吧】
系统:【让你去围观,没让你去逮蛐蛐……】
季明月:【我@#¥%……*哔——】
初夏夜。季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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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原书女主的母亲苏氏罚跪,蒲团上,杏红襦裙沾满廊下蹭的石榴花瓣,金泥披帛揉作乱云堆在臂弯。
准是英娘添油加醋火上浇油描述了一番她白天逛西市的情形,才惹的母亲如此恼火。
季明月偏头偷瞄神龛上祖宗牌位,漆色被月光洗得森冷,她心虚得缩颈咬唇,腕间玉镯磕在青砖上脆响,原来是趁跪得酸麻,悄悄屈起右膝想揉脚踝。
夜风此刻穿廊呼叫,倒像真惹了先人嗔怪,供案烛火忽爆了朵灯花,惊得季明月慌忙伏低,额头抵住交叠的手背,诚心诚意磕了个头。鸦青鬓发散下几缕,随肩头轻颤扫过鼻尖,痒得想打喷嚏又不敢,憋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系统大人,能不能给贴张狗皮膏药,我的膝盖好痛】
系统:【亲,我们没有这种功能哦,你得到一定积分,才可以使用剧情编辑器】
季明月长叹一口气,每次都是这套说辞,她都快会背了。
季明月的贴身婢女雁回拎着食盒从祠堂侧边推门而入,小心翼翼把食盒一层层摆开,声音小得跟蚊子哼似的:“月娘,您吃点吧,别饿坏了。”
季明月觑了一眼站在一旁脸色黢黑的英娘,正欲抓饼的手默默抽了回去。
“夫人让你来的?”英娘瞪了小婢子一眼。
雁回缩了缩脖子,细语道:“回英娘,夫人让小厨房单独做了菜,传奴送来。”
季明月咧嘴一笑,当即拿了犀角箸,喜滋滋夹了块炙羊肉塞嘴里。
撒上胡椒的羊肉,别提多香啦!
英娘脸黑得像包公,用力清了清嗓子:“姑娘,注意吃相!没的今后让那小贱蹄子笑话。”
季明月耳朵一动,放下筷子,一本正经道:“英娘,那不是小贱蹄子,是我姊姊。”
英娘你可别糊涂啊,女配将来和男主在一起,第一个打你这恶毒老妇三十大板,让你皮开肉绽信不信啊。
英娘直摇头:“姑娘此言差矣,老话说隔层肚皮隔座山,微姑娘生身母亲微贱,她怎可与您以姐妹相称?”
季明月的庶姐,大名季照微,表字幼微,亲生母亲是从了良的花魁,因着这层身份,季照微从小被寄养在郊外庄子里。
这就对味了,爽文里的恶毒女配都是这样的。
想到这,季明月擦了擦嘴角的米粒,仰头问道:“英娘,我阿爷为什么突然要接她回来啊?”
英娘无奈摇头,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贱蹄子年过十七,到底是郎君的亲生女儿,真放在庄子里养一辈子呐?
夫人为博一个贤良淑德的美名,主动替丈夫开了口要将她接回,连老夫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就板上钉钉了。
反观明姑娘,气定神闲,稳如泰山,英娘甚至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憧憬和喜悦,唉,脑子是撞坏了。
季明月挺直了身子:“那我娘是不是备着很多招数等她呢?”
英娘哂笑:“姑娘少听点话本里的腌臜手段吧。”但转眼,英娘的神色不自然起来,派过去监视的下人定期汇报,这微姑娘虽长在乡野,可才情俱佳,容貌又完全继承了她那狐媚子母亲,愈发衬得明姑娘粗鄙,可得想个法子才是。
季明月皱皱眉,生怕自己卷进不必要的宅斗里,直言道:“阿母,你就不要杞人忧天了,我阿娘是正二品县主,配于阿爹委实是低嫁了,阿爹再糊涂,也会把我放在第一位,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和平相处就是。”
2. 第二章
一连下了几天暴雨,曲江里的水都要漫上岸了,正因如此,马车耽误了车程。
就寝前,苏氏拉着季明月的手絮叨了半宿,无外乎是你哥哥不争气你可别学他这类话,那真叫一个语重心长、谆谆教诲、循循善诱。
搁在现代,当个教导主任都绰绰有余,然而就是这样的唠叨,让季明月想到了自己的妈妈,或许这个年纪的女人都是这样吧?
季明月有些伤感,苏氏不是书上冰冷的文字,也不是一串凌乱代码,她如此鲜活真实。她甩甩脑袋,告诫自己,假的,都是假的,这只是小说,自已不要付出太多感情。
想到明天的相见,季明月难以入睡,赤着脚踩过西域绒毯,石榴红绡纱披帛缠着黄金臂钏叮当乱响。
走至妆台前,菱花纹铜镜里映出她蹙起的远山眉,明明和现实中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可又觉得哪里不像了,可能是书中的季明月年纪更小吧,季明月用指尖蒯了一点胭脂在镜面乱画:“女配她……又会是什么模样?”
然而这种愁思,不过睡了一夜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到了每天清晨梳妆打扮的时刻,奇迹月月再次上线,雁回指挥几个更小的婢子在她脸上涂涂抹抹,杏黄裙裾配上石榴红披帛,打扮出一个仙灵的小仙子。
“我好看不?”季明月在胭脂花片上抿了抿唇,斜了一眼雁回。镜子里的季明月,朱唇皓齿,鬓发如云,一双眸子清透冷艳,眼尾天然晕开的淡红,倒比刻意涂抹的胭脂更鲜活。
雁回镇定点了点头,美是很美的,奈何脑子不好,迎个庶姐归家,欢欢喜喜地仿佛自己出嫁一般。
就是自己出嫁,也不见得这般欢喜吧?
几个家仆手脚麻利地爬上梯子,将灯笼里的蜡烛熄灭,季府西角偏门被叩响,门应声开启,季府两个早得了消息的粗使婆子引了路,走在最前的是一个娉婷袅娜的纤薄身影,由远及近,呵气如兰,似从画里走出来的谪仙。
季明月睁大了眼睛,啊这——这是女配?长这么好看?那她是什么?陪衬嘛?
这个小说作者瞎写什么,这种清冷大美人,肯定是女主才对啊,像自己这样长相妖媚的,才应该是女配好吧。
季照微的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微光,月白斗篷下裹着张素净鹅蛋脸,瓷白的肌肤恍若新雪覆霜,衬得右眼尾一粒朱砂痣愈发灼目,那眉眼又淡得似水墨洇染的山川。
季照微目不斜跟着家仆走到正厅,屏风后,季宸和夫人端坐在马蹄椅上,苏氏频频喝茶,掩饰着自己的焦急和不安。
季照微身后跟着的老妪,捧着雕花木匣,匣中盛着野茶饼与亲自绣的云锦帕子,皆是按庶女归家礼备的薄礼,颤颤巍巍献到跟前。
季明月眼神乱飞,一下注意到跟在季照微身后的少年,他不过十五六岁,身材瘦削,颀长如修竹,窄袖麻布圆领袍洗得泛白,仔细一看,肩肘处还缀着细密补丁,然而面如冷玉浸霜,眉似墨染剑锋,眸中野火灼灼,分明是粗布陋衣,却能催折满城春光。
季明月敢保证,内娱的一众顶流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眼前少年的一根头发丝。
【系统,你能不能看看我,是不是流鼻血了】
【宿主,请不要总询问与任务无关的问题,如再问询,系统不再回应】
【系统,这看着就是个穷小子,难道是要走黑化路线的男配?】
【宿主,目前小说主线并未偏离,请继续完成任务】
淦!垃圾系统!只知道自动回复!
季照微伏身行三叩九拜大礼:“女儿拜见父亲、母亲。”她嗓音柔柔,说不出的好听。
季宸握茶盏的手陡然一颤,此刻老泪纵横,这大女儿,长得和她早逝的母亲如此相似啊,亏待她母女多年,于心难安啊。
“幼微,快起来!”季宸使了个颜色,苏氏立刻虚扶了一把季照微,顺势把一块翠玉手镯推到她手腕上。
季照微看着苍老的父亲,想起早逝的亲娘,再看看这陌生而华丽的宅邸,终究耐不住,拿起手绢轻声啜泣起来。
廊下偷觑的仆妇们表面是在扫地,实则一个个攥紧了扫帚,竖起了耳朵,凑耳私语:“生得这一副好容貌,哭起来梨花带雨,我要是郎君,心都碎了。”
何止是郎君心碎啊,季明月的心也碎了啊,这么个玻璃似的大美人,怎么忍心让她在外漂泊那么多年,还有这俊美的少年,早就该一起接回来了啊!
“见过月娘。”季照微止住抽泣,对着季明月屈膝行礼。
季明月忙不迭又将她搀扶起来,说了点漂亮场面话:“你是我姊姊,这声娘子倒是把我们叫生分了,自打听说你要回来,我每天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这天仙般的姊姊盼回来了。”
英娘站在一旁梗着脖子涨红了脸,骄傲得像只大公鸡,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仿佛季明月的这番话是她教授的。
不过,季明月忽觉后颈一凉,似有锋芒在背,蓦然回首,那少年死死盯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季明月喉头不自觉一滚,心道,好家伙,这敌意都快漫出来了……
苏氏温和道:“今个不巧,玉郎现下寄居扬州私塾苦读,半年才回来一次,不过,往后总能见上的。”说罢,简单询问了些问题,亲自领了季照微前往住处。
苏氏曳着墨绿襦裙行在前头,季明月与季照微跟在后面,屏气听着老婢的介绍,穿过假山园林,两株百年石榴树虬枝交叠,猩红花簇似火浣纱垂落,仿佛一团火烧了起来。
隐没在仆人里的少年落后半步,依然出挑显眼,肩背如松柏挺拔,走路一丁点声响也没有。一阵风忽然卷着榴瓣扑簌簌坠落,少年抬臂拂开额前碎发,季明月瞥见他低垂的睫毛,忽觉掌心沁汗,心跳如擂鼓,顿时心虚起来。
不怪她,要怪就怪那少年的模样太俊俏。
【系统,这个骚年看季照微的眼神,好深情哦,我看金子也是这样吗】
系统:【……你看肉包子是这样】
“明月!下午我们去慈恩寺看胡旋舞去,你总说看腻了波斯马球,这会带你看个新鲜的,舞娘长得比你还妖妖调调的!”粗犷女声从高墙外传来,一颗青石榴划过天空越过高墙砸在青草地上,滚了几圈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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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明月裙裾边。
空气突然都安静了。
完了完了,季明月忘记了,和凌家的六姑娘约好了今日相会,两人先在花园交头。
听到此声,已转过影壁的苏氏,黑着脸又折了回来。
长安呈现东贵西富、北室南虚的特点,平康坊、宣阳坊、亲仁坊三大内殿皆在城东北部,季府坐落在朱雀大街东侧,旁边紧挨着长安药材富商凌氏。
季明月刚穿书进来就和凌绿珠看对眼了,绿珠的娘亲原先是个通房,生了孩子后才被抬成妾,后来病故,凌夫人也不怎么上心,时间一长,凌绿珠成了和季明月一样逗猫遛狗、游手好闲的野孩子。
季明月忙提裙追赶,摇着苏氏的胳膊来回晃,撒娇道:“哎呀娘亲,您听我解释……”
苏氏挑眉不语,等着她编谎话,季明月支支吾吾半晌没想出个理由,涨红了脸:“我不去了……”
不争气啊,苏氏面上和蔼可亲,背地里一口银牙要咬碎了,那么多名门贵女她一个不结交,成天跟着凌家的野丫头鬼混,成何体统!
英娘赶紧打岔解围,递上名册:“夫人,前头就是栖星阁了,这一众洒扫婆子等着呢,咱们先安顿好微姑娘再……”
苏氏低声呵斥道:“看来她是昨天没跪够!今晚继续跪两个时辰!任何人不许给她送饭!”
季明月:【我可以骂人嘛我现在嘴好脏想文明输出】
苏氏大手一挥,接过名册,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扫视众仆,定睛一瞧,怎么混了一个小子,还生的这么俊俏?
季照微跪下:“母亲请恕罪,他叫李拾柳。”她咬咬唇,“幼微两岁时,乳母从后山柳树下拾来的,瞧他可怜便留下了,平日做些挑水劈柴的粗活,我与他一同长大,情同姐弟,如今乳母已逝,拾柳孤苦无依,还望母亲垂帘,赏他口饭吃……”说完又是一阵泣涕涟涟。
“噗嗤。”季明月不合时宜得笑了,拾柳?那不就是石榴嘛?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会有人叫石榴这么搞笑咧。
苏氏瞪了女儿一眼,漫不经心问道:“识字不?多大了?”少年身量窜得急,似雨后春笋节节拔高,但只长骨头不长肉,单薄得像张拉满的弓,怎么看都不似习武的料。
季照微连忙点头:“识的,平时还能帮庄子里的佃户写春联,十五岁了。”
“哦,比月娘还长一岁……那先去私塾做点粗活吧,等玉郎打扬州回来,再当个陪读。”英娘心领神会,夫人表面是给足了微姑娘面子,可实际上玉郎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呢!
苏氏向来要显示自己与小家碧玉之别,又道:“名字不好听,改叫砚舟吧。《拾得古砚》言,落砚似流泉,暗含文人风骨,舟行水上,既需顺势而为,又需掌舵者的谋略。”
季照微做足礼数,感恩戴德,又是一阵跪。
等季照微安置稳妥后,季明月开始了复盘工作:季照微对小石榴颇为怜惜,不顾闲言碎语也要带进府内,而小石榴对她的爱慕,溢于言表。好一对狗男女,啊不是,好姐弟!而且这拾柳身份低微,定是男配无疑,现在就等男主出现了!
3. 第三章
又罚跪了,晚间忽然下起暴雨,豆大的雨水滚进池中,濛濛一片只让人眼花缭乱。
季明月望着供案上层层叠叠的黑漆牌位发呆,凉意顺着膝盖往心口爬,这会子她肚子空空两眼发昏,拿根筷子也能把她戳倒。
外头雨打窗纸声响沙沙,英娘皱着眉又点了两根蜡烛,祠堂里顿时亮了许多,铜炉残香混着蜡油味呛得季明月喉头发紧。
“阿母,不跪了吧?”季明月歪着头,朝她撒娇。
“那不可能。姑娘呐,郎君一向以商贾为邻而耻,你偏偏要和凌家六姑娘厮混,她自小没了娘,凌夫人只当她是只小猫豢养着……”一逮到机会,英娘就开始教训季明月。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闪电撕裂天际,一处闷雷碾过屋脊,供案上烛火骤然被吹矮了半截,雨帘愈发密集。
“这雨怎么没完没了。唉,姑娘,我去寻件油衣来,你且在这好生跪着反思。”英娘撑开油纸伞就要走。
“阿母,你别走,我害怕!”季明月喊了一声。
英娘道:“怕什么!这里都是你的列祖列宗,还有谁害你不成?我去去就回。”
【……可这里真不是我的祖宗……系统大人,你出来吧,我真的害怕,这里好阴森,我肚子好饿】
她好饿啊,好想爸妈和学校外面的烤冷面。
想着想着,季明月的眼泪如决堤般滚滚而下,一开始还只是小声啜泣,后来转成号啕大哭,哭得珠钗委地,云鬓半散,两只眼如烂桃般。
系统:【叮!宿主,别哭了,你有新的任务,找出藏在祠堂里的人】
季明月悚得汗毛直立,哆哆嗦嗦抬起头,见浅色袍角扫过案台,发出细小声响。
她慌忙以袖擦泪,跌撞起身,朝着黑暗处的声源大声呵斥道:“谁在那里!出来!”
大半夜的,谁会来祠堂?这里又没有金银细软。季明月顺手抄起铜质烛架慢慢逼近,这玩意儿既可以照明又可以当武器使:“我家婆子正带着家仆往这里赶,你若此刻出去正好撞个满怀,我劝你乖乖出来,本姑娘心慈手软,或许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说罢,又往前挪了一步。
“哎呦我尼玛……”雄赳赳气昂昂的季明月属实没料到,她只顾盯着暗处,又一时分了神,脚底绊到蒲团,一下跌进一个瘦削的胸膛。
是他!季照微的小竹马!
少年的怀抱冰冰凉凉,僵硬似铁。雨声忽然远了,只剩烛火将两道影子揉在森冷牌位间。
“额……要不你先放开我?”
季明月的脸烧得厉害,少年突然撤力,季明月重重摔倒在地,诧异仰头望着少年,黑暗中只看得见半边脸,未束的墨发沾着细密水珠,正用袖口反复擦拭触碰过她的指尖,仿佛沾染了肮脏之物。
靠……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啊。
堂外忽有家丁脚步声逼近,少年身形一紧,一脚搭在墙上,似准备破窗而逃。
季明月屏息轻语扯住了他:“你若不想连累季照微,就尽管跳出去!”
说罢拽着少年,推搡至案台底下,一气呵成扯过蒲团两腿一软便跪了下去,噼啪作响的大雨声掩盖了她如雷的心跳。
【完成任务,增加10积分,当前总积分0】
英娘提着两个灯笼推开了门:“姑娘,雨下得太大了,今个就跪到这吧。哎呦,怎么哭成这样,娇娇啊,谁欺负你了?”
季明月在英娘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极力掩饰道:“阿母看岔了,是香灰迷眼。”
把季明月送回揽月阁,英娘故意绕了路走到季照微的栖星阁,又急匆匆赶回苏氏住处。
“当真?那丫头弹得一手好琴?”苏氏咬牙,把刚摘下来的簪花扔在铜盆里,水溅了英娘一脸。
“老奴亲耳所闻,还能有假,那琴技出神入化,没十年功底磨不出来。”英娘道。
苏氏火冒三丈,耳坠乱晃,迸出寒光一片。多年前,她嫁与季宸为妻,因多年无所出而被诟病,她并非不能容忍丈夫纳妾,但好歹也要纳个清白姑娘,他倒好,给青楼女子赎了身,养在外面不说,还生了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小贱坯子。
那出尘清丽的容貌,跟她娘一个模子刻出来,叫她如何不恨。偏自己的一双儿女如此不争气,大的如榆木疙瘩不开窍,小的如吃错药般离经叛道,她这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英娘揣测着苏氏的心思:“夫人,微姑娘的亲事,要尽快定夺,她容貌不俗,七窍玲珑,若不尽快嫁出去,恐怕会夜长梦多。”
苏氏森森一笑:“你猜怎么着,夫君今日与我商议:微儿生母身份不光彩,我朝律法规定,虽父为官,不得与士族通婚,踏不得朱门绣户,不如记在夫人名下,往后聘入皇族贵胄,凤翥龙翔,自当孝敬主母。”
“我呸,她也配!”英娘狠狠啐了一口:“郎君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玉郎还未娶妻,月娘也没定人家,怎的先操起她的婚事!”
苏氏揉着太阳穴,喝了婢子送来的酸枣仁汤,弱弱道:“先歇下吧,这事要从长计议。”
连跪了两晚的季明月,染了风寒,足足卧床修养半个月,石榴花开到荼蘼了,才活蹦乱跳起来,不过刚一痊愈,季明月就接到系统任务,前往长乐坊。
西市街角,两个姑娘倚在墙角,胖些的捏起枇杷,拇指一掐,黄汁溅在衣襟上,忙伸舌去舔。瘦的穿红嗤笑连连,果肉塞了满嘴,核从唇缝漏出“噗”一声吐在地缝里。
路过卖冷淘的挑担郎裹着苍蝇绿的头巾,暗自摇头称奇,一个是月满梨,一个是风摆柳,皆身着绫罗绸缎,怎么吃相如此不雅!
“咱现在掐着点去长乐坊,能赶上现烤的胡饼。”季明月用手帕胡乱擦擦嘴,对凌绿珠建议。
长安城里最负盛名的酒楼当属长乐坊与胡姬酒肆,二者一为汉家豪宴之冠,一为西域风流之最,堪称食肆的双璧。季明月和凌绿珠一身男装,径直踏上阁子。
胡饼里夹着羊肉,油脂渗进酥皮,烫得季明月边吹边咬,油纸裹着的蟹黄饆饠,咬开便淌金汤,香得季明月睁不开眼。
“明月啊,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凌绿珠看着季明月大快朵颐,心疼起来。
季明月将剩下的樱桃甜酿一饮而尽,满意打了个饱嗝,这才将近日所受苦楚倒豆子般倾诉。
凌绿珠扶着胸口,一脸震惊:“你说什么?你姊姊长得比天上仙女儿还美?还要和陇右节度使裴云骁结亲?”
季明月点点头,舔了舔食指上的芝麻粒,她前些天烧得糊涂,只听得雁回在她耳边念叨着季照微已认在苏氏名下,病愈后就传来她定亲的消息。
据雁回描述,陇右节度使裴云骁,字良畦,双九年纪,祖籍长安,父裴明远为边军校尉,生于陇右军镇,幼习骑射,十二能挽强弓,自幼从军于河西节度使高磐麾下,曾一箭射杀吐蕃斥候,大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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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更是屡破吐蕃,收复河西失地。
凌绿珠心里盘算着,长安的贵女们,断不愿嫁去河湟,人皆道湟水流域多战骨,河湟七月霜降,八月冰合,哪家舍得女儿嫁去此地吃苦?
这算不得一门好亲事。
季明月自从大病一场,许多事情也想明白了,混吃等死没用,唯有好好做任务、攒积分,才有可能重新回现实,现在的她,踌躇满志,发誓要将女配男主锁死。
她合理推断,裴云骁就是本书男主,所以自己要撮合他们,至于裴云骁,她在街上远远瞧过一眼,长得也很好看,毕竟是主角嘛。
季明月大声问道:“你可知道裴云骁是否有心上人?”
阁子用竹帘一分为二,另一半里正把酒言欢的主仆同时停住筷子,颇有默契地屏气凝神,听起墙角来。
凌绿珠吓得捂住季明月的嘴,吓唬道:“你再这么大声,我可要把你扔下去。我看的话本里说,行军打仗的,对女人贼凶残,一天睡一个!”
另一头,随从正在替主人斟酒,满脸打趣看着主人,裴云骁听到两个小娘子议论自己,不置可否淡淡一笑。
季明月把筷子往桌上一撂,笑着教训道:“你成天看的是什么书呀,借我也看看!”
隔壁的随从压下眼里的鄙夷,忍不住借着添水的由头,偷瞄了一眼正大快朵颐的季明月,好俊俏的小娘子。
季明月擤了擤鼻子,罢了,先回去给季照微做思想工作。她喊人结账,吃饱喝足,打叶子牌去!
腿脚利索的店小二进了阁子,用搭在肩头的帨巾擦去额头细密的汗珠,陪笑道:“一共是三百五十七文,抹个零头,给三百五十文就行。”
季明月满不在乎正了正自己的幞头,漫不经心道:“老规矩,挂账啊。”
小二一副为难的样子:“半月前,季府来了个老媪,一次性结清了小娘子的赊账,还说以后不许挂账,只能现结。”
季明月从手腕上褪了只金镯,要抵饭钱,小二弱弱来了声“找不开”。
正难为情呢,另一阁子钻出来个宽肩蜂腰的男子,腰间还挂着把长剑,向店小二拱了拱手:“我家郎君说,替这两位小娘子付饭钱。”
随从后闪出一个人来,生得一副温润如玉的贵公子相,着深青织锦袍,窄袖束腕。
他只是微微一笑,袖手而立,温声道:“扰了两位娘子雅兴,裴某唐突了。”嗓音清润如春溪,眼底无半分愠色。
季明月羞惭垂首,讪讪吐出几个字:“郎君气度非凡,虚怀若谷,这饭钱,我会遣家仆归还的……”
【系统检测到数值变动,宿主增加20积分。当前总积分20分。下一个任务,获得季照微好感】系统冷漠又欠揍的声音传来。
“不必了,就当裴某请二位娘子吧,裴某初来驾到,对长安人生地不熟,还请两位小娘子多多照应。”说完,携着那位魁梧的随从步步生风离去。
凌绿珠长吁一口气,结结巴巴问:“明月,这该不会是你……未来的姐夫吧?”
“把该不会三个字去掉吧……”
季明月又在心里复盘了一下,系统的一开始的任务指示非常具体,比如前往长乐坊。但任务难度并非一成不变,从具体变得抽象,比如,什么叫增加好感?
但为了完成任务,季明月火速回到季府,不顾英娘的盘问,挑了些衣裳首饰风风火火杀到季照微的栖星阁来。
4. 第四章
还未入盛夏,栖星阁附近已有微弱蛙叫,此时萤火低飞,蒲草沙沙,倒是衬得屋内极为寂静。
蜡烛快烧完了,季照微坐在窗前闷声绣花。针线在布上走了几针,又停下来,见有不速之客,季照微掩起了蝴蝶图纸,起身迎客。
“小妹今日真美,我刚煮了杏酪,正准备送去,可真巧,你这就来了……”季照微说话永远温柔得体,让人如沐春风。
季明月生病时,恍惚间听到季照微来探视几次,回回都让英娘打发走了,嘴里还抱怨“她一回来月姑娘就病了可不是丧门星”,送来的蜜饯果脯、泥偶磨喝乐全都丢了出去,直嫌晦气。
想到这里,季明月心底泛起一丝愧疚,她的这位姊姊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行事周全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可偏偏是这份无可挑剔的完美,像一面纤尘不染的铜镜,照得人心里发慌。
季明月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陈设不过寻常,案几上摆着苏氏送来的几支鎏金钗子,衣裳倒是花团锦簇,却透着一股子刻意堆砌的俗艳。
季照微浑身上下唯一能入眼的,便是耳垂上那对翡翠坠子,小得可怜,像两粒没长开的绿豆。贴身伺候的婢女,还是苏氏指来的那个,木着脸站在角落,可见连个递茶倒水的亲近人都没有。
季明月见状,放柔了声音说:“姊姊切勿见外!我前些日子病着,未能及早拜望,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今天特备了些时新玩意儿,还望姊姊莫要嫌弃。”
季照微垂下眼来,纤细的指尖抚过红木托盘上的钗环,一只琉璃蝴蝶翅膀微微颤动,振翅欲飞,像是回应她的触摸。
“常言道,蝴蝶飞不过沧海……真美……真精巧……”季照微愁容上扯出柔柔一笑,表达了她的喜爱。
季明月想,西施捧心恐怕也就是这个样子吧,不过这礼物并不增加季照微对她的好感度,因为积分没有任何变动。
季明月当然知道这是为何,季照微从小受尽白眼,好不容易得父亲垂怜,现又要嫁至湟水那鸟不拉屎的贫瘠之地,她能没有怨言吗?
要换成她,早就发疯了,说不定还会离家出走。
“姊姊,我知道你在烦忧什么。是不是担心湟水乃不毛之地,烦忧那节度使并非良人?我偷偷告诉你,我见过他啦!就在长乐坊!”季明月兴奋地拉过季照微的手,一五一十说了经过。
季照微淡然一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蒙父母慈训,自当从命。待吉日定下,必当备妥妆奁,不负亲恩。只是……”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季明月的目光也跟随她去,只见夜色如墨,悄然无声,并无他物。
木着脸的婢女唤作云敛,掀帘捧了两只碗,乳酪上面点缀几片杏仁。看见那眼熟的婢子,季明月忽然想起那倔强倨傲的少年来。
“李砚舟呢?”季明月揣测,恐怕季照微不仅烦恼于婚事,对李砚舟的感情也剪不断理还乱。
季照微定了定神,咬唇道:“拾柳他……不,砚舟他白天在私塾帮忙晒书……晚上……应该在柴房劈柴……”
季明月心领神会,李砚舟与季家非亲非故,季家能收留给口饭吃,已是主母心慈,季照微断不敢再提要求,但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季照微定不忍心看他在府中蹉跎,既然如此,那她就帮季照微做件好事!
夜深露重,柴房院子外传来阵阵哄笑,酒气混着骰子声从门缝里钻进来。几个粗糙家仆围坐灯下,酒碗碰得叮当响,嘴里嚼着从厨房偷来的鲫鱼鲊,袖口蹭的全是油光。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喝了酒的糙汉们脱去上衣,汗臭酸腐刺鼻,如发酵的馊布混着油脂腥膻。
有人乜斜着眼,朝柴堆方向啐了一口:“我不过是摸了一下他的脸,他就瞪我,那神情,像我们乡下发了情的野狼,要把我眼剜了似的。”
“哎,陈大,你嘴也放干净点,怎么着也是微娘子带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嘛……说不定,两人早就暗通款曲……嘿嘿……你看这小子长得……真俊……”这污言秽语反而越来越大,生怕别人听不见。
李砚舟不语,只将衣袖挽得更高。陈大故意刁难他,给了他一把生锈的斧头,可他用起来极为顺手,斧刃破开木纹,汗珠顺着眉骨滚落,在火光里映出清冷的轮廓。
掌心磨出的血泡早已破裂,混着木渣黏在斧柄上,他却似不觉痛,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将这夜劈出个窟窿来。
长安富家子弟好蓄俊仆,对于这点,季明月早有耳闻,前朝玄学盛行,士人崇尚通脱放达,常以与男子共榻而眠、携手同游为荣,高宗时期,权臣李义府以美貌得宠,皇室贵族也争相模仿,成为流行。
只是不知何时,这喜好俊男之风越吹越歪,连世家大族里的下人也开始追捧。
季明月“啪”一脚把院内门踹开,众人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立在门口,露出一张明艳如画的脸。
她是真的很生气唉!这张帅脸,她还没摸过,怎么让这臭男人先摸了去!
季明月杏眸微眯,扫过满屋狼藉,最后落在李砚舟身上。
“谁准你们在这儿赌钱喝酒的?”季明月大声道。
方才还嚣张的家仆们顿时噤若寒蝉。领头的陈大张了张嘴,赔笑道:“二小娘子,咱们就是歇会儿……”
“歇会儿?这都亥时了,你们不睡觉,明天卯时能起来嘛!想偷懒嘛?还有这酒、这肉,我倒要去问问英娘,平日给你们的伙食有这么好嘛?”季明月的声音脆生生,发脾气的样子像只炸了毛的狸奴。
陈大是季家的家生子,祖上在季家还未发迹时便已签了死契。有一年长安大旱,赤地千里,饿殍塞道,陈大的祖父为抢半条鹿腿,与饿狼厮斗,生生被撕去半条胳膊,才将那点血肉叼回主家。
这事陈大常挂在嘴边,自诩是季家的恩人,如今在府中行走,便也总端着三分威风,加之有人刻意讨好,他真把自己当成季府半个主子了。
陈大早就对季明月憋着一口恶气。前些日子,他咬牙花了一大笔银子,把自家闺女桂枝塞进了明月阁当差,指望着她能攀上高枝。
谁知不过半日,那丫头就哭哭啼啼地被撵了回来,说是季明月嫌她生得碍眼,站在跟前连饭都用不香,还说什么“这副尊容,与龅牙珍有八分相似”。
陈大至今也没想明白“龅牙珍”究竟是何方神圣,但这个仇是记下了,今日见她独自一人,又灌了几碗黄汤下肚,陈大那点子装模作样的恭敬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舌头打着卷儿道:“明娘子,今儿该干的活计,兄弟们可都干利索了。这聚在一处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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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用手倒扣陶碗,里头几根啃剩的骨头滚了出来:“府上倒出来的馊水,咱们捡来打打牙祭,总不犯天朝律法吧?”
“哇塞!陈管事好大的威风。”季明月不咸不淡,连眼皮都没抬:“我听英娘说,你祖父抢鹿腿是六七一年冬的事吧?”
陈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知道她所言为何。
季明月终于抬眼,乌黑的瞳仁里一点冷光:“那年庄子上饿死三十七人,其中倒有二十六个,也不知道被谁克扣了口粮。”
季明月刚穿书进来时,为了摸清书中世界,可是借着学管家的由头把账本翻了个底朝天,也是在那时,英娘提及季家祖上这段恩情,只是她都无需拨弄算珠,便看出了其中蹊跷。
俗话说,丰年则籴,岁俭则粜,以季家当时的余粮足有一万三千石,除去供前线军需的九千、开仓施粥的三千,剩下的就算每日煮上一锅稀薄的粟米粥,也断不至于饿死人的。
然而,在那饥馑之年,这些黄澄澄的粟米粒粒金贵,若私运至黑市发卖,怕是要价值连城。饥民们为求活命,典妻鬻子者有之,倾家荡产者更甚,此中暴利,可想而知。
不过,这潭浑水里搅着的不止陈家一家。季明月不想管,也管不着,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出来,对她又没好处。
陈大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肥厚的嘴唇哆嗦着,额头上渗出油汗。“娘子明鉴,我祖上忠心耿耿怎么会做这种事……”
季明月冲陈大甜甜一笑,“我这口说无凭,不如这样,明日我请阿娘把当年的账本和卖身契都拿出来晒晒?”
陈大膝盖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众人脸色煞白,也跟着跪了一地。季明月拉长了声音:“你们呢就各领十板子,这个月的月钱,扣了。”家仆们面如土色,却不敢反驳。
季明月径直走到一直沉默的少年面前,他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却垂着眼,安静如石。
“从今日起,你跟我走。”季明月脱口而出。
雁回着急劝道:“月娘,这怎么能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不进内院不就行了。”季明月不耐烦道。
李砚舟开了口:“我不愿意。”
季明月乐呵一笑:“原来你不是哑巴呀。”
她凑到李砚舟跟前,悄声说:“小石榴,你不去的话,我就把你夜闯祠堂的事情告诉姊姊,嘿嘿。”
“你到底想干什么?”李砚舟抬起眼,眸子里已经染上一层不耐烦。
季明月撇撇嘴,心里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想大半夜来这里耍威风啊,我脖子都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你看见没,还不是为了讨好你们。
季明月瞧着李砚舟倔巴巴的模样,心知是个油盐不进的硬茬子。她眼珠一转,忽然换了副推心置腹的口气:“你莫非真要在这劈一辈子的柴?”
她凑近半步,压低声音,“我阿娘说什么让你给我哥伴读,那都是哄人的。我哥那吊儿郎当的样儿,十有八九考不上的,我阿娘能放他回来?”
雁回脸色刷白,这话要是让夫人听到,月娘又少不了一顿家法教训。
季明月故意顿了顿,才慢悠悠补上最后一句:“是你姊姊不忍心,特意让我来捞你的。你可别辜负她这片苦心。”
5. 第五章
李砚舟上前一步,对上了季明月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冷笑一声,“阿姊托你来的?”
他盯着季明月微启的唇,似一只狡黠的狐狸般弯弯嘴角,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你这个……撒谎精。”
季明月呼吸一滞,刚才与陈大对峙的嚣张气焰灭了三分,心道,我好心替他出头,他可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季明月强压住怒火,告诉自己冷静,可她不明白,这厮到底为何对她有这么大的敌意?
“李砚舟!”她突然仰起脸,鼻尖几乎蹭到对方下巴:“你当我闲得发慌,专程来讨你这顿排揎?”
季明月手指一抬:“今天要么你自己走过去,要么被我捆成粽子扔进去,总之,你今天是非得跟我走了!”
季明月在柴房绑人的事,连同陈大那封字字泣血的陈情信,不过一天的工夫,便递到了苏氏跟前。
彼时,苏氏正斜倚在榻上,由丫鬟执银篦替她刮痧消浮肿。她闭目养神,待英娘将那信呈上,才缓缓睁眼。
“你瞧瞧,陈大写的。”苏氏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地将信递过去。
英娘接过,目光一扫,便见那信纸上的字迹工整,行文更是条理分明,分明是请人润色过的。她低声念道:“奴本卑贱之躯,蒙主母恩典,得侍季府三十载有余。虽驽钝不堪,然担水劈柴、巡夜守更,从无半分懈怠……”
念至“奴今伤口生蛆,高烧不退……二娘子慕其颜色,为那厮张目,责我三十脊杖……每闻院中二娘子笑声,便夜不能寐”时,英娘眉头一蹙,心中暗忖,这陈大,真是蠢货一枚!
苏氏指尖轻轻一弹信纸,道:“做错了事不知悔改,倒在这里编排起月娘了!我季家,断容不得这等刁奴。”
她吩咐道:“他不是说自己寝不安席吗?去,寻出他和婆娘的卖身契,再赠他些盘缠,让他抓几副安神滋补的药方,滚出季府罢。”
英娘垂首应是,将那信纸折了三道,收入袖中,又试探道:“夫人,此事倒也巧了。月娘这么一闹,无意间替我们解决了一桩麻烦。不过……她绑了李砚舟到明月阁,夫人当真不插手?”
苏氏闻言,淡淡道:“我孩儿莫说想要一个仆人,便是天上的星星,只要挂在我季府檐下,我也替她摘回来。”
那边厢,苏氏与英娘正扺掌而谈,商议着府中要事。这边厢,季明月却也没闲着,忙得脚不沾地。
她溜进亲哥季玄晖的院子,翻箱倒柜,从这位大冤种兄长的私库里搜刮出几匹上好的蜀锦苏绣,转头便命绣娘裁制新衣。
接着,又大摇大摆地闯进季玄晖的书房,将他珍藏的徽墨、宣纸、狼毫笔,乃至那把西域胡商进贡的镶金角弓,一股脑儿全搬了出来,显摆似的在李砚舟面前一字排开。
不仅如此,瓜果时蔬、鸡鸭鱼肉,更是如流水般往明月阁里送。
李砚舟气得脸色铁青,心中暗骂,这和青楼里买进一个姑娘有什么区别?
至于他是怎么“来”到明月阁的?季明月怀里揣着不知从哪个黑市商贩手里弄来的迷魂散,趁他不备,扬手一洒,莫说是他,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得晕头转向,任她摆布。
季明月捏起一块乌黑发亮的徽墨,在李砚舟眼前晃了晃,得意道:“喏,这可是一两千金的徽墨!听说磨开了还可止血、生肌肤、合金疮呢,送你了!”
李砚舟冷着脸,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季明月撇撇嘴,又抄起那张镶金角弓,在他面前比划:“这可是从胡人手里夺来的,少说也有十斤重!用上它,一箭双雕不在话下!”
李砚舟依旧无动于衷。
季明月那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此刻彻底消磨殆尽。她抬脚踢了踢他的靴尖,咬牙切齿道:“赶紧把这身破衣裳换了!你姊姊一会儿就来瞧你了!”
这姐弟俩一类的货色,一样难讨好,换做是她季明月,收到这么多宝贝,嘴巴都得咧到耳后根去,他俩倒好,净让她热脸贴冷屁股。
【我说系统,你能给我换个任务吗,我去讨好我娘行吗,再不成,佛堂里那个古怪的老妖婆也行啊】
系统凉凉道:【那是你祖母……】
不多时,得了消息的季照微步履匆匆地赶来了。她来得急,鬓角的碎发都未及拢好,软软地垂在颊边,一进门便轻声唤道:“阿柳……”
季明月心里翻了个天大的白眼,面上却笑得春花灿烂,绝口不提自己是如何将人绑来的:“姊姊,我知你们姐弟情深,许久未见了罢?哎呀,我这就出去,给你们留些体己话的空间……”
临走前,看着一身新衣的李砚舟,季明月不仅感慨,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呐,他穿上这一身锦衣,帅爆了好嘛!
季明月假意退出,实则绕了一圈,从房中那条防走水的密道又钻了回来,屏息凝神地躲在屏风后,竖着耳朵偷听。
姐弟二人寒暄了几句“你好吗”“我很好”之类的废话,终于说到了正题。
“阿姊,我听其他下人们说……他们要将你许给裴家了,是吗?”
“……嗯。”
“阿姊!”李砚舟声音陡然提高,“你当真愿意嫁给裴云骁?我们回柳溪镇不好吗?何必留在这里受人摆布!”
“阿柳!”季照微急声打断:“阿爷好不容易才认我,我怎能说走就走?”
“认你又如何?”李砚舟冷笑,“你在柳溪镇病得快死的时候,他可曾派人来看过一眼?如今需要联姻了,倒想起你这个女儿了?”
“阿柳,你不懂,阿爷他……有苦衷……”
“苦衷?”李砚舟声音里带着讥讽,“季少伊或许有苦衷,苏氏呢?她佛口蛇心,纵容陈大欺辱我,又对季明月百般偏袒。阿姊,你性子清高,不屑与人争,可那季明月是什么人?狐媚子脸,撒谎精,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坏主意!你落在她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
“阿柳!”季照微声音陡然一厉:“不许你这么说她!”
季明月嘴角上扬,他说自己是狐媚子脸唉,是不是间接夸她漂亮的意思呀。
季明月突然问:【系统,我的这项任务还没有完成,对吗?】
【是的】
【那麻烦你把季照微对我的好感,折成百分比告诉我,这总在你权限之内吧】
【0%】这次系统答的很快。
季明月深呼吸一口气,又听两人意见不一大有谈崩趋势。
“阿柳,你自幼聪慧,若能参加科举,必能金榜题名……”
季照微声音轻柔,带着几分恳求:“夫人那边已松了口,待季玄晖归来,我再去求一求……在此之前,你且忍一忍……月娘虽骄纵,但并无恶意……”
李砚舟嗓音闷闷的,透出几分委屈:“可阿姊,我更想武考。”
不知怎的,一想到那对她冷若冰霜的李砚舟,此刻竟对着季照微软声软语,季明月心里便似堵了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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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得发慌。
她咬牙切齿:【系统,劳烦问一句,我现在要用一次剧情编辑器,需要多少积分?】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看在这任务如此艰难的份上,打个对折行不行?】
系统无情道:【宿主,就算打骨折,也得50积分。】
季明月冷着脸,从密道绕回明月阁。此时,季照微已立在门外等候,眼尾微红,显然方才情绪波动不小。
见季明月回来,她抬眸觑了一眼,斟酌着开口:“明月,多谢你……只是阿柳今后如何安置,你可有打算?”
季明月耸耸肩,索性破罐子破摔:“阿娘很快便会知晓我干的这些好事,横竖我也想不出对策,不如姊姊教我个说辞?”
季照微微微一怔,似没料到她这般反应,沉吟片刻道:“你只说是见我思念幼弟,主动成全我们姐弟相见。至于绑人之事……便推说是我忧心阿柳莽撞冲撞贵人,求你相助管教……”
“阿姊,你为何把所有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明明是她像土匪一样绑了我……”李砚舟的话立刻被季照微呵斥打断。
“阿柳!这里不是柳溪镇,容不得你这么胡来,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月娘也是为了我才把你带过来,你别不知好歹。”刚说完,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季明月疯狂点头,是啊是啊,你别不知好歹,谁让你不肯跟我走,我只能用强的,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赢得你姐的好感。
“姊姊,我想起来了,再过一阵子就是盂兰盆节,那个老妖婆,不是,咱祖母要去供僧,还要我替她抄《盂兰盆经》《金刚金》,那么厚厚一叠唉!你知道的我很懒的,让李砚舟替我抄写,盂兰盆节哥哥肯定会回来的,我到时候再替他提一下陪读的事情。这样如何?”
季明月心里有个小人,叉腰狂笑,倘若李砚舟顺利陪季玄晖去扬州读书,季照微和裴云骁成了亲,生米煮成熟饭,多么完美的结局!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积分加20,当前总积分40分,下一个任务,邀请季照微同去参加盂兰盆节】
季明月心里的小人笑得无比猖狂,原来季照微就是想让李砚舟去读书啊,果然自己没猜错,在季照微心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李砚舟,你落在我手里,就好好享受吧,谁让你待我那么坏!
这阵子,雁回非常同情李砚舟,暗自腹诽,她们家月娘可真不是个东西,可怜那冷面小护卫日日遭罪,忍了又忍。具体表现如下:
早上吃鸡子,明明有下人剥了壳的放在旁边,她视而不见,非要自己动手,“吧唧”一下往李砚舟脑门上一敲,鸡子壳碎了,李砚舟的额头也肿了鸡子大小的包。
再比如她让李砚舟抄写经书,一会嫌人家字草了,一会嫌人家字写大了,也不看看自己写的字跟鬼画符一样,怎么好意思说别人?
还有大夏天的,暑气那么重,她要李砚舟去给她捉萤火虫,三只五只不够,李砚舟只能在蒸笼般的竹林守到三更天才装满了琉璃瓶,季明月玩腻了,又全给放了。
更过分的是,长安城热得知了都噤了声,季明月非要吃冰镇的西域葡萄,李砚舟剥一个,她吃一个。
雁回可是亲眼看见季明月黏糊糊沾满葡萄汁的手往李砚舟身上擦,吃饱了睡在凉亭石凳上,李砚舟就站在旁边,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烂泥一般的人抬回去。
如果眼神能杀人,季明月得死无数次了。
6. 第六章
季明月的种种行为,在不同人眼中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解读。
雁回觉得这是赤裸裸的虐待,季照微认定她是在拿乔作势,季宸只当是孩童间的玩闹,苏氏欣慰于女儿终于懂得在下人面前立规矩,英娘则满意地着看她耀武扬威。只有祖母大惊小怪,这成何体统?
可季明月自己却委屈极了,她分明什么都没做错啊!
敲李砚舟脑袋试鸡蛋,不过是怕鸡蛋没煮熟,那小子又总对她横眉冷对,这才拿他试试手。
挑剔抄经字迹,全因老妖婆祖母吹毛求疵,稍有不顺就罚她重写,不如一开始就严格要求。
让他深夜捉萤火虫,更是好心,院里那些婆妇们总爱围着李砚舟说荤话,吵得人头疼,这才支开他图个清净。谁知道他这么实诚,竟真在竹林捉了满瓶深更半夜才回来。
况且她也好奇李砚舟的身份,那深邃的眉眼不似中原人,可当她故意拿西域的葡萄试探时,他连皮都不知道剥。
正出神想着,只听有小丫鬟来报,说是老夫人的梦魇症又犯了,这次连御医都请过来了。
季明月皱眉,要说穿书之后她最讨厌谁,那非她祖母莫属。
年龄不详,性别难辨,酱色裹尸布般的袍子里长出个尖尖的头,永远涂着刷白铅粉的脸上两个窟窿似的眼睛,眼袋大得快要垂下来,浑身上下散发着刺鼻檀香,像移动的佛龛。
最瘆人的是初见那日,老妖婆瞪着两只空洞无神的大眼,用沙哑又难听的声音问她:“你是谁?还不快从月娘身上下来!”说完两只枯瘦如柴鸡爪般的手就向季明月抓来,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我阿娘怎么说,要我们小辈去侍疾吗?”季明月问。
丫鬟回:“那倒没有。只不过,微娘子连日衣不解带,亲奉汤药,还为老夫人擦身……听说前不久夫人请僧道诵经的时候,她还抄写《药师经》为老夫人祈福,外头都赞不绝口呢。”
季照微才进府不过月余,却已站稳脚跟,除了得季宸怜惜外,更因她才貌双绝,一曲《凉州》惊艳四座,一首《菩萨蛮·玉门秋》令人叫绝:
朔云压陇边声碎,雕弓冻马嘶寒水。烽燧接天山,月明人未还。青锋凝雪色,匣底龙纹蚀。醉卧贺兰西,梦中闻鼓鼙。
季明月自问写不出来这般诗句,季照微除了琴艺超群、诗才横溢,还擅笼络人心,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季府上下交口称赞。
季明月问系统:【我他妈的真的是女主角吗?】
系统冷冷回复:【原书女主没你这么废柴……】
季明月秉持着能远离绝不靠近老妖婆的态度,对老太婆的梦魇症充耳不闻,然而这到底不合礼数,于是喊上李砚舟陪她配个安神香囊。
市集上人声鼎沸,季明月像只花蝴蝶般在各个摊位间穿梭。李砚舟沉默地缀在她身后三步处,怀中包裹已堆成小山,连脸都被遮住了半边。
“这个!”季明月突然在一家首饰摊前停下,拿起一支仿点翠发簪,“你试试。”
李砚舟驻足,面部肉眼可见抽搐了几下,拳头握紧了又松开。
“戴啊。”季明月暗戳戳想,李砚舟长得比女人还精致,戴起来一定很好看。
“……请自重。”这话他说了不下百遍,从最初的咬牙切齿到如今的麻木敷衍,活像在念经。
季明月恶作剧得逞般咧嘴一笑,踮起脚将发簪插进他束起的发髻里。阳光下,蓝色的蝶翼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动,映得他眉目如画。李砚舟双臂抱着包裹动弹不得,只能偏头瞪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季明月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好看好看!”
“……”
李砚舟的表情平静得近乎麻木,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一丝愠色。季明月笑着笑着,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他的温柔耐心永远是给他阿姊的。
“算了,取下来吧。”她撇撇嘴,伸手去摘发簪,却不小心勾住了几根发丝。李砚舟轻轻“嘶”了一声,却没躲开,乖乖低下头让她解开。
“疼不会说啊?”季明月莫名烦躁起来,粗暴地扯下发簪扔回摊位,“走啦!”
西市仙芝堂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据说这里专营西域药材,龟兹龙脑、波斯血竭应有尽有。
药铺正中立着乌木百眼柜,上百个小抽屉密如蜂巢,铜环拉手泛着冷光。柜前横着黑漆调剂台,台上戥子、药碾一应俱全。墙边排着青瓷药罐,盛着名贵细料,右侧的麻袋鼓胀,飘出当归黄芪的苦涩香气。
说明来意后,季明月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药材柜上的小抽屉。“甘松、薰衣草、柏子仁……”抓药的坐堂医念着药名,抓了几味寻常药材丢进托盘。
李砚舟守在药房西侧的窗边,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斑驳光影,那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在明暗交错中更显立体。季明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张脸确实赏心悦目。
季明月托着腮,心不在焉地看着坐堂医将药材倒入石碾,木轮滚动,药香四溢。
她的指尖却悄悄攀上药柜上层的铜环,轻轻一勾,抽屉无声滑开,露出“曼陀罗”三个朱砂小字。
一股甜腻的异香幽幽钻入鼻尖,她指尖一顿,这味道……竟莫名熟悉。
“小娘子当心!”掌柜急忙出声制止,“此物有毒,误触可致幻,入眼更会伤身!”
季明月蹙眉,指尖仍抵着抽屉边缘:“既是毒物,为何还堂而皇之摆在药柜里?”
掌柜赔笑:“毒亦可为药,此物能治风湿痹痛,亦可止咳平喘,只是用量需极谨慎……”
曼陀罗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季明月瞳孔微缩,这甜腻诡谲的香气,她绝不会认错。
就在前几日,李砚舟抄写的经书上,也飘着同样的味道。
“小娘子,安神香囊已配好。”身后,坐堂医的声音悠悠传来,“每日悬于床头即可,若想安眠更稳,还需辅以内服汤药……”
季明月没应声,余光里,李砚舟静立药柜阴影处,阳光斜切而过,将他的身影割裂成明暗两半,如同一幅褪了色的旧版画,沉寂而模糊。
她忽然转身:“李砚舟,我方才好像听见外头有卖糖脆饴的,你去帮我买两包。要松子的,别买花生馅。”
李砚舟侧首看她:“你昨日不是才说牙疼?”
“我今日就想吃,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她伸手推他,力道不轻不重,却不容拒绝。
待他身影消失在门外,季明月才缓缓收回目光。掌柜见她仍盯着曼陀罗的抽屉,随口道:“这味药只有持官府批文的医户籍才能购买,而且单次购买不得超过一钱。怎么,小娘子对这很感兴趣?”
她当然感兴趣。毕竟,这味道不该出现在李砚舟抄写的经书上。
若是墨汁混上曼陀罗的汁液,用来写经文,焚烧后会不会使人产生幻觉,如同得了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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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明月抓起香囊打道回府,一头和行人撞上,刚想骂娘,觉得此人好生眼熟。
“你记得我吧?我们上次见过的,在长乐坊,你替我付了饭钱。好巧好巧,你、你也来亲自看病啊。”季明月捂着脑袋,说出的话驴头不对马嘴。
裴云骁因为常年征战沙场,身上旧伤累累。此番回长安途中又遭暗杀,虽避开要害,腹部却中了一箭。伤势虽无大碍,少不了要天天换药。今日来这仙芝堂,除了清理伤口,还得抓一贴安神的方子。
“是啊。不过,看病还能找人代看吗?”裴云骁笑得温和。
裴云骁不动声色打量她,季明月今日穿件杏色襦裙,头上点缀碎星般的绿宝石,比初见之日更多了几分明艳。
季明月四处张望,她不知道李砚舟追了半里地去给她买糖脆饴。她又听裴云骁问:“上次走得匆忙,还未问娘子姓氏。”
季明月猛地回神,一拍脑袋:“京兆府季氏,行二。”
裴云骁仿佛被一阵雷劈过似的,脸色骤变,眼底泛起复杂的情绪,不可置信道:“季二娘子?”
季明月立刻堆起满脸笑容:“是啊是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啦,我姊姊生的貌美如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宜你小子啦。”
季明月赶紧推销一波,希望你和季照微赶紧结婚生娃,我也可以早日完成任务告别三无系统回家。
裴云骁一阵苦笑,他这次回长安,除了要向圣人述职外,更重要的是探望病重的母亲。病入膏肓之人,只想看见孩子成家立业,再也不要吃那风沙的苦。
可他心里清楚,忠孝自古难两全。他自幼在边关长大,喝的是咸涩的仙海水,吃的是撒满孜然的古楼子。长安城浑浊的米酒,怎能比得上西域葡萄美酒的醇厚?
湟水的风沙那样凛冽,长安的闺秀们娇生惯养,读不懂荒远边塞。他实在不愿意耽误长安城的好姑娘,已然做好孑然一生的准备,可又拗不过母亲的苦苦哀求,这才应下了与季照微的亲事。他暗自决定,婚后必定以礼相待,若她后悔,随时可以和离。
季明月左右等不到李砚舟,有些气恼,便说:“裴相公,上回你请我吃了饭,今天我请你吃冰酪。”
不等对方回应,她就拽着裴云骁的袖子冲进了西市的胡人店铺。只见波斯商人正从鎏金壶中倾倒冰酪,乳白色的冰沙堆成小山,浇上鲜红的石榴汁,令人食指大动。
冰酪入口的瞬间,乳香与果酸在舌尖绽放,冰凉的触感顺着喉咙直抵五脏六腑,舒服得让人连脚趾都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怎么样?这可是长安城最好吃的冰酪!”季明月眯着眼睛,一脸满足地说道。
裴云骁的神色忽然变得恍惚,被勾起了遥远的回忆。“湟水也有一家甜水铺,味道极好……”
他顿了顿,摇头道:“罢了,你们这些闺阁小姐,还是不要尝到那里的风沙为好。”
季明月闻言低下头,随口说道:“为什么?我觉得西北很美啊。那里有大漠孤烟直的苍凉壮阔,也有满壁风动的绚丽多彩。驼铃阵阵,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广袤无垠,赭红、姜黄、靛青色的丹霞,戈壁滩上触手可及的星子……”
橘红色的晚霞为季明月精致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听着她如数家珍般的描述,裴云骁恍惚间又回到了那片苍茫的土地。
“季娘子。”他惊讶地望着她,“听你这番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去过湟水。”
7. 第七章
那肯定去过,还坐飞机去的呢,季明月心里说,还没想好怎么搪塞过去,只见李砚舟阴沉着脸大走过来。
“你让我买糖脆饴,自己却躲在这里吃冰酪?”
裴云骁看着一脸怒气的李砚舟,不动声色往长凳另一端挪了挪。季明月满不在乎,道:“那给你也来一份。介绍一下,这是你阿姊未来的夫君,裴相公是也。”
她托着腮,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李砚舟轮廓深邃如刀削,裴云骁剑眉星目气宇轩昂,这样两个极品美男子,怎么都便宜了季照微?正胡思乱想间,忽觉周身温度骤降。
李砚舟看裴云骁的眼神阴鸷,甚至是杀气腾腾,右手已经摸向刀柄,手背暴起青筋,双方之间忽然弥漫起一阵看不见的硝烟。
“这位是?”裴云骁疑惑地问道,身为将士,他敏锐察觉到了一丝杀气。
“呃,是季府的家丁……”季明月支支吾吾道。
裴云骁若有所思打量着李砚舟腰间的佩刀,仿佛在说,季府怎么给家仆配这么一把刀?
李砚舟的佩刀确实寒酸,刀镡是最寻常的黄铜所铸,刀背厚得有些粗苯,刀柄缠着早已泛黑的麂皮,刃面上还留着几道歪歪扭扭的锻冶纹,显然是锻造时显然火候未到。这样一把佩刀,杀鸡宰羊尚可,上阵杀敌是万万不行的。
李砚舟注意到两人的目光,并无半点窘迫,冷冷道:“这是三年前我过生辰,阿姊所赠。情义抵万金,我自然拿得出手。”
季明月杏眼圆睁,立刻护短:“是的是的,管他好刀丑刀,能护我周全的,就是好刀!”
阿姊阿姊阿姊,整日就知道阿姊,这段时日你阿姊可来问你一句安,只怕她满脑子想着名动长安,恨不得嫁给当朝太子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季明月喜怒皆形于色,此刻失落之情更是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嘴角也不自觉地耷拉下来。
裴云骁道:“抱歉!裴某绝无轻视之意,今日相见,实乃缘分,若是不嫌弃,待我回府,定从库房里寻一柄更趁手的赠予小兄弟。”说罢,又从腰间算囊取出一支精致小巧的筚篥。
“听季二娘子方才的话,对湟水乃至西域颇有兴致。这是从西域带回来的筚篥,送娘子闲来把玩。”
那筚篥乃是象牙所制,尾端挂着小巧金铃,一看便价值不菲,李砚舟讥讽道:“才与我阿姊换了庚帖,现下又处处留情。”
此刻系统突然提醒:【宿主,当前剧情已偏离20%,请回归主线任务】
【什么鬼啊?我什么都没干啊怎么又偏离剧情了,你说话啊系统,裴云骁礼尚往来送我个旅游纪念品怎么了】
系统:【……】
季明月只好摆手,给了李砚舟一个“闭嘴”的眼神:“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收不得。”
“我想起来了,我炉子上炖着只千年老王八,再不吃就化掉了,裴相公,我们后会有期!”生怕再说几句话剧情偏离得更多,季明月随便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了,只留下裴云骁一人若有所思。这安神药,恐怕得多开几剂了。
季明月轻车熟路走向西市胡肆深处,越往里走,胡人越多,气味也越复杂,她高兴地朝各路人马挥手问好,仿佛这里才是她的家。
高鼻深目的是粟特人,头上戴镶玉的粟特尖顶锦帽,说汉语时总带浓重的石国腔。突厥人长着扁平宽脸,细长的眼睛像刀锋割开的缝隙,身上总带着些马奶酒的酸味。还有些眉心点朱砂、鼻翼穿金环的天竺僧侣,红脸膛配淡黄色虬髯的回鹘马贩,瓷白圆脸穿浅绿高腰襦裙的新罗婢女。
五颜六色的皮肤,五花八门的语言,吵得李砚舟太阳穴疼。
“买马要看牙口……一口价一口价……”这边回鹘马贩为一批突厥小马驹讨价还价,僧人念着《金刚经》兜售着菩提眼药从一旁路过,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那边突厥香料商贩为几两苏合香争得面红耳赤,还有几个喝了酒的吐蕃武士在酒肆掰手腕,欢呼尖叫声响彻云霄。
季明月和凌绿珠经常往这里走动,刚开始是好奇淘些稀罕玩意儿,久而久之,也能分辨哪家卖的香料货真价实,哪家的店铺别有洞天,还认识些三教九流的友人,就连迷晕李砚舟的迷魂散,也是从这里买的。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李砚舟发问。
“买东西呗。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木兰诗》没读过啊?要我说,这西市的东西就够买了,不用跑那么多地方。”
“到了!就是这里!”季明月东张西望,突然看见一张熟悉的波斯挂毯,掀帘入内,森冷剑气扑面而来,木架上横陈十二把未开刃的仪刀,鞘裹鲛鱼皮,柄缠金丝,需持官府兵符引才能购买。
季明月略过这些,对着从阴影中现身的铁奴说:“嚯,你们这里倒是凉快得很。”
铁奴的汉语说的磕绊:“娘子还要买突厥弯刀吗?”随手一指,精致小巧的弯刀浸在羊脂里防锈。
“不是,你给他挑,长剑和佩刀各一件。”季明月努努嘴,眼神朝着暗格望过去。
铁奴心领神会,在暗格处轻轻一叩,机括声响起,北墙竟无声滑开一道暗门。轻轻一推,那暗门便旋转起来,里面黑漆漆一片,只有几道刀刃反射的冷光。
铁奴沉默地走向里层刀架,青黑色的手指抚过一排剑鞘,最终停在一柄乌木吞口的横刀上,将那把刀直直递向李砚舟。
李砚舟眉头一皱,后退半步:“不必费心了。阿姊送我的这柄刀,我用得很好。”
铁奴的手悬在半空,又看向季明月。
“好个屁!我看都要生锈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外人看到了,还以为我虐待你,说我们季府抠门,连把好刀都不给用……你赶紧换了。”
季明月一向霸道,说一不二,突然转身对铁奴说:“劳驾,再挑把好剑,要那种削铁如泥,杀人如麻,质量杠杠硬的!”
铁奴依言,又进去绕了一周,最后停在一柄素白鲨鱼皮鞘的长剑前,那剑看起来平平无奇,剑鞘上既无珠宝镶嵌,也无金丝缠绕,只在吞口处刻着一道浅浅的云纹。
“此剑名无尘。三年零六个月前,天山玄铁所铸。”
他拔剑出鞘的动作极慢,剑身与鞘摩擦的声音如同雪落竹叶。剑光乍现的刹那,整个铺子里的烛火都为之一暗。剑身竟如秋水般澄澈,剑脊上密布着细密的松纹,在光下流转如云海翻涌。
李砚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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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
铁奴忽然将剑尖朝下,轻轻一抖。剑身发出清越的龙吟,余音在梁柱间久久不散。更奇的是,剑尖垂落的一滴羊脂,竟顺着剑脊缓缓滑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不沾血。”铁奴盯着李砚舟,“也不沾尘。”
季明月看不出什么名堂,但她看得懂李砚舟眼底的光,只觉得这刀和剑都甚好,当下点头,“就这两把,给我包严实点,别让官府的人逮到了。多少钱?”
铁奴默默伸出个一根手指:“一百贯,谢绝还价。”
我嘞个超级无敌大奸商!我爹的月俸才二十贯,你狮子大张口,要我爹五个月不吃不喝,买这两把破铜烂铁,真当我是待宰的小肥羊啊?
李砚舟立刻毫不犹豫拒绝了:“别闹了,回府吧。”
“回回回!咱不跟这种没有诚意的商家做买卖!”季明月拿出杀价的惯用伎俩,以退为进。
闻言,铁奴果然阻拦,让步道:“那娘子觉得多少合适?”
砍价嘛,那必须要对半砍,季明月伸出五根手指:“五十贯,爱卖不卖,西市卖兵器的又不止你们一家。”
铁奴摆手:“那绝对不可能!你去别人家,也寻不到这么好的剑啊!这位客人懂剑的,无尘是用雪水淬火,还加了白鹤骨粉,大老远运过来的。三年来,每月洒活鸡血养剑,这剑吃的鸡都有四十多只了。”
季明月不听他鬼扯,立刻抓住了话中的把柄:“你说这剑这么好,怎么三年多了也没卖出去?就等我这种冤大头上当吧?”
铁奴急头白脸道:“小娘子!你只知道人选剑,剑也挑人的,我只是觉得这位客人气度非凡,配得上无尘,这才拿出来售。换成别人,我还未必肯拿出来呢!”
“再加十贯,可以我现在就付!”
“成交,小娘子爽快!”爽快个锤子,季明月把原身辛辛苦苦攒下多年的零用钱一次性全花了,肉疼,可是她就是想为李砚舟买一把真正的好剑。
季照微明明知道李砚舟想做个叱咤风云的武将,偏偏要逼着他读书考功名,难道当探花郎才是他唯一的归宿吗?
季明月把沉甸甸的一刀一剑交到李砚舟手中,见他半天不接,又没了耐心:“拿着。”
李砚舟沉默不语。
季明月慢吞吞道:“李砚舟,我问你,马车的轮子是什么形状?”
“圆形。”李砚舟答。
“为什么车轮要做成圆形呢?因为圆形车轮在滚动时,车轴始终与地面保持恒定高度,滚动过程中重心不会上下波动,所受摩擦最小。相比之下,其他形状会导致车辆颠簸,增加阻力。”
“但,你以为三角形的轮子就不能行走了嘛?非也!只要它在连续重复的弧形凹陷组成、凹陷的间距和深度与三角形轮胎的边长和角度严格对应的特殊轨迹上,照样能跑起来!这说明什么?说明——只要你找到适合自己的轨迹,你也可以如履平地。”
“这世上,圆形的轮子多,三角形轮子却少。李砚舟,你恰恰是后者,我见过你在后院习武,你有天赋。所以,不要有太低的适配感,把剑带到身边,也许有一天,你可以用它在战场御敌,护我天朝百姓,也护我周全。”
8. 第八章
隔日,季明月将配好的香囊轻轻放在老妖婆枕边,见她鼾声均匀,不由松了口气,若是醒着,还不知道生出多少事端。
转眼间,府中上下为筹备盂兰盆节忙得人仰马翻。苏氏脚不沾地,指挥仆役在祠堂摆上三牲供品,檀香缭绕中,又安排空闲的丫鬟将金箔纸折成无数元宝,生怕老祖宗在下面说她小气。
后院也架起高台,请来的僧人正诵《盂兰盆经》,木鱼声与诵经声混作一片。作为苏氏的心腹,英娘也分身乏术,盯着小厮们抬着荷花灯往河边跑,揪住一个厉声喝道:“灯芯多浸些油!半路灭了我就扒了你们的皮!”
趁着府中忙乱,季明月悄悄溜出府去,与凌绿珠约在长乐坊相见。自打知晓凌绿珠有两百贯私房钱后,季明月便存了私心。
上回购置刀剑几乎耗尽积蓄,她不得不未雨绸缪,自己身为官家小姐不便经商,但凌绿珠这个商贾之女却无此顾虑。
凌绿珠的脸又圆润了几分,原来是这大馋丫头整日从各大酒楼叫索唤,一天五顿不停嘴。凌家穷得只剩钱,凌夫人对庶出子女们虽然冷漠,钱财物上并不吝啬,也是,在凌夫人眼里,钱算个啥啊!
季明月自然是不肯放过这个财神爷的,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绿珠,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绿珠怔住,咬着糖糕反问:“啊?我能有什么打算?”
“你看,我朝男二十而娶,女十六而嫁,你我要么当个管妾婢的掌中馈,要么相夫教子的平民妻,难道这辈子就囿于这一方窄小天地?”季明月摇头晃脑,不知这书中的NPC是否能领悟其中的深意。
整日流连市井的好友,突然说出这般有志气的话来,绿珠不明所以,回道:“从前女帝在时,我倒是羡慕那些巾帼宰相。明月,我听你的!我就觉得你脑子比我好使!你说咋办就咋办,你说我以后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季明月感动得热泪盈眶,这种被人无条件信任的感觉真好!
“缫丝织帛、酿酒制酱、栽花育树、放贷取息,绿珠,男人能做的,难道我们就做不得?”
“士农工商,商为末流,明月,你虽不是五姓女,可比我的家世强多了,哪知道身为商女的痛。”绿珠面露难色。
季明月暗自叹气,要让千年前的女子接受现代思想,这不是鸡同鸭讲嘛!
然而她还是极力劝着:“你这话就说错了!商贾贱业?那是穷酸书生说的混账话!你且想想,没有商人运粮,他们吃的米从哪来?没有商人贩布,他们穿的衣从哪来?我阿爷书房里还收着盐商的年礼呢,他骂归骂,礼可没少收。”
呃不好意思哦阿爷,必要的时候拿你出来更有信服力。
见凌绿珠瞪大了眼睛,季明月乘胜追击:“你当那些贵女们头上戴的、身上穿的,真是祖传的不成?城南王侍郎家的三娘子,暗地里开着绸缎庄。我听说,就连宫里那位最得宠的杨婕妤,娘家也是做茶叶起家的。”这些就是胡扯八道了,总之,季明月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凌绿珠的神情越来越松动,恍然大悟道:“你说这么多,不就是想和我一起赚钱嘛!我凌家是总挨白眼没错,我只当他们是嫉妒。明月,你我之间,何必绕这么多弯子,谁跟钱过不去!你且说罢,要我做什么,我听你的便是,你总不会害我罢。”
凌绿珠这般坦荡,让季明月有些局促不安,愈发觉得亏欠,斟酌良久才说:“你知道……麻将吗?”
太阳西沉,城门关闭,季明月鬼鬼祟祟回府,看见英娘望着厚厚的账本发呆,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嘴里念叨:“香油五十斤、锡箔七十刀、素烛百支……这账怎么对不上呢……”
英娘瞟到了季明月,如见救星,也顾不上盘问,赶紧道:“小祖宗,你快过来帮我看看,这哪里算错了。”
“哎呀英娘,你算不来账,就交给账房先生嘛,非得自己再核一遍,麻不麻烦呀。”季明月嘴上嫌弃,手上却利落接过毛笔,在草纸上列了几道乘法竖式,加减乘除一顿操作,找到症结所在:“这里加错了。”
英娘第一次见这种算法,又惊又佩,没话找话道:“还真是……哎月姑娘,你这又是打哪来啊,厨房给你留了枣泥馅的粉团,刚出锅的……”
季明月脚下生风,穿过风雨连廊,头也不回道:“我用过膳了,吃不了那么多,拿一半给李砚舟吧。”
英娘迈着小碎花在后面追赶,走到了后院,高高的祭台上缠满了白纱和纸花。“老夫人今个清醒的时候还问,那安神香囊谁送的,我自然说是你亲手做的……”
“谢了,其实不是,药材铺拣最便宜的药材,那么大一个才十文钱……”季明月看到祭台才想起来,后天,也就是盂兰盆节当天,老妖婆要去户县圭峰山草堂寺供僧,她的任务是邀请季照微一同前去。
他妈的只想着挣钱了,正事差点给忘了。季明月的脚步更快了,不顾后面气喘吁吁的英娘呼唤。
“英娘,你走快点,我问你两件事。往年盂兰盆节我兄长都会提前从扬州回来,怎么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见他的马车?还有,今年到草堂寺供僧,我姊姊也一同去吗?”
“慢点我的小祖宗,你这是着急见谁啊!”英娘又压低声音道:“季郎今年可回不来了——前个儿夫人收到的书信,说他又惹了事,和旁的贡生打起了架,若是别人还好,可偏偏打的是中书舍人亲侄子,人家说了,要参咱京兆府一本呢!这个节骨眼,夫人断不敢让他回长安的!”
……季明月无语,他们兄妹俩还真是各有各的废柴样。
英娘又说:“微姑娘虽然认在夫人名下,不过嫡庶尊卑有别,就算她再百般讨好老夫人,老夫人也不会允许她一起供僧的。”
季明月终于停下了脚步,嗅到一丝八卦的气息:“英娘,你是季府的老人了,你给我说说,季照微她娘呗?祖母是不是给她难堪了?”
这一问可打开了话匣子。原来季照微的生母乔氏本是官家小姐,因父获罪沦为贱籍。她才貌双全,尚未梳拢就开出天价,长安城内盛传“乔女春宵值千金”。
后来,因为性子孤傲,没少受鸨母毒打,直至遇上季明月她老爹季宸,据说两人一见倾心,难舍难分,季宸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乔氏赎身,差点把老妖婆气个半死,直言“气死了从棺材里爬出来也要把乔氏掐死”。
狐媚、下贱、妖女……多少难听的话从老妖婆口中说出,都动摇不了季宸对乔氏的一片痴情。英娘感慨:“老夫人手里一百种手段作践乔氏,乔氏竟一一忍受下来。那阵子闹的府上鸡飞狗跳,夫人气得差点和郎君和离。后来,乔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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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产而死,郎君伤心了好一阵子,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好俗套的故事!季明月问:“这么大的事,我还以为会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呢,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英娘微微一笑:“那自然是因为夫人贤德,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夫人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没往娘家吐一个字呢。乔氏死了以后,老夫人和郎君的关系也不复从前,整日礼佛,再也不管府上大小事情了。”
季明月听完了故事,茅塞顿开。早他妈的就知道系统没安好心,怎么会安排这么简单的任务?照英娘这么说,老太婆看见季照微那张和乔氏复制粘贴的脸,恐怕会气得七窍流血,又怎么可能允许她近身,还一同去前去供僧?
季明月调出系统:【本次任务完成不了会怎么样】
系统:【亲亲难道猜不到吗?当然是抹杀你的数据啊】
季明月扯着英娘的袖子,声音里带着几分娇嗔几分急切:“英娘,我就是想和姊姊一同去供香,你定要替我想个法子!”
英娘眉头微蹙。这些日子季照微又是办诗会又是打马球,出尽了风头,早惹得苏氏不快。谁人不知这草堂寺供僧,表面是佛事,实则是长安贵妇们相看儿媳的场合。
“月娘,”英娘叹了口气,“这供僧是假,相看才是真。夫人早已打探清楚,中书侍郎家、尚书令家、户部度支郎中家的女眷都会到场,就连东宫太子妃也要亲临。”说着语气一转,带着冷嘲热讽:“至于微姑娘嘛……亲事都定下了,何必再去抛头露面?”
有些话英娘没说出口,有季照微那个狐媚子在,谁还会多看季明月一眼?
季明月闻言脸色煞白,淦!原来是要给她相亲!
“我不管!”她急得直跺脚,想到任务失败的后果,这事她比谁都上心,“我就要姊姊同去!英娘你最疼我了,帮帮我吧!”
正纠缠间,两人已不知不觉走到明月阁外。李砚舟不知何时立在院门处,也不知听了多少去。
英娘眼前一亮。多日不见,这少年不仅抽了条,也丰润了些,一身锦缎衣裳衬得愈发挺拔。
“此事免谈。”英娘推开季明月撒娇的手,语气不容置疑。
待英娘离开,季明月气得一脚把院里的石子踢飞多远。“李砚舟,今夜不是你当值吧?”
李砚舟说:“与别人换了班。”
季明月心中苦恼,命雁回搬了一坛酒来,准备借酒消愁。“唉,可惜这儿的酒,没有经过蒸馏,酒精度数太低,喝得很没劲。我酒量可是很好的。”
李砚舟早已习惯她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当下见怪不怪,只等巡视完这一周,就可以回去歇息了。
“你等会!替我斟酒。”季明月自然不会放过使唤李砚舟的机会。
深秋的明月阁,庭院里铺满了银杏叶,像撒了一地的碎金。那株老梅树的枝丫已显出嶙峋之态,暗褐色的枝条间零星挂着几片残叶。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就是作诗嘛,谁不会嘛!”她摇头晃脑念着自己刚编的打油诗:“长安贵妇套路深,草堂寺里暗相人。侍郎尚书排排坐,太子妃也来掺和……”
一杯接一杯下肚,季明月万万没想到这具身子的酒量如此之差。不一会儿,她就开始大着舌头,连酒杯都拿不稳了。
9. 第九章
季明月醉眼朦胧地晃着酒杯,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李砚舟,你、你怎么变成两个了?”她伸手去抓李砚舟的衣袖,却扑了个空,整个人往前一栽,滚到了地上。
李砚舟弯下腰来,试探道:“真醉了?”
“没有啊!”季明月嘟着嘴反驳,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桃子,她歪着头打量李砚舟,突然伸手戳了戳他的脸:“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李砚舟喉结滚动,被她指尖触碰的地方像是着了火。“无人。”他声音微哑:“空有一副好皮囊,没用。”
季明月摆摆手:“不对,在我们那儿,长得好看,就可以当大明星,有很多很多粉丝……”说着突然委屈地扁扁嘴:“李砚舟,我送你的剑呢,你怎么不带?你不是很喜欢吗?我、我没钱了……其实我最喜欢钱……”
这几句话前言不搭后语,李砚舟被她闹得哭笑不得,抬手想替她拂开额前碎发,却在半空停住,转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酒量那么差就算了,酒品也不好。你在这里别动,我去叫雁回。”
“那你背我回去呀!”季明月突然眼睛一亮,张开双臂就要往他身上扑,要不是李砚舟眼疾手快,季明月肯定会一头栽进池塘了。李砚舟无奈,只好半蹲下身:“我背你回去。”
李砚舟没背过女孩子,印象中他只背过拾来的柴禾,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腿弯,刻意避开敏感部位,任凭季明月小小软软一只像只树袋熊似的挂在自己背上,少女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发丝间淡淡的桂花香萦绕在鼻尖。
“李砚舟,你知道吗……”她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头发丝弄得人脖子痒痒的,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季明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其实我……我知道你用曼陀罗花混了墨汁抄写经书,我祖母有焚书的习惯,闻久了,她就得梦魇了……”
李砚舟轻轻一笑,眼里的锋利一闪而过,他似诱导般开口:“你还知道什么?”
秋风萧瑟,季明月又往李砚舟的脖颈处缩了缩,温热的呼吸喷在李砚舟的脖子上。“我、我还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祖母对乔氏很坏,动辄打骂羞辱,就连乔氏难产而死,恐怕也与她脱不了关系……可是李砚舟,你报复人的手段好低级……”
李砚舟的身子一僵,反而苦笑起来:“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揭穿我?”
“因为……我也不喜欢她……从小她只疼爱我哥,对我连个正眼都没有,要不是我阿娘护着,说不定我早就死了,我真的很讨厌她……你说,要是那些长安贵女们,各个夸赞乔氏生的姊姊如此出众,这会不会比杀了她还难受呢?嘻嘻……”季明月轻笑着说。
李砚舟又收紧了手臂,将她往上托了托。
“李砚舟,我好累啊,其实我不是这个季明月,我是别的季明月,我要完成好多好多任务,才能做回我自己,有时候我也搞不清楚,到底哪个才是真的我……你呢,你又是谁呢,你有没有怀疑过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我们也是假的呢……”
话未说完,均匀的呼吸声已经响起。李砚舟侧头看去,只见她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一片阴影,眼角却依稀渗出一滴泪来。
李砚舟轻轻叹了口气,脚步放得更稳了。一片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季明月发间,李砚舟伸手想拂去,却在触及她发丝的瞬间收回了手。
雁回看见李砚舟背着季明月,丝毫没有诧异,只是对李砚舟的同情又深了几分。被一个脑子不好又娇纵的姑娘缠上,能是什么好事?
“得来点醒酒汤。依我看,还是不要让她在旁人面前喝酒了。”李砚舟神色如常,把季明月轻轻放下。
雁回嘟囔着嘴,不情不愿去安排醒酒汤,却见李砚舟仍未离去,忍不住开口道:“这里有婢子们伺候就是……夜深露重……还请回吧。”
“什么杨枝甘露?我要去冰三分糖多加啵啵……”季明月扯住李砚舟一带,然后“哇”一声秽物全吐他身上了。
雁回扶额叹息,得了,这会醒酒汤应该是不用煮了,又得废些时间洒扫了。
待一炷香后,屋内已收拾停当。雁回命人支起窗棂,燃起苏合香驱味。
回首却见季明月正踞坐圆凳上剥食烤栗,唇边沾满黑灰,冲她咧嘴而笑。
“月娘,您刚才不是才吐过?”
“对啊,吐空了腹中物事,正饿得紧。”季明月理直气壮地又塞了颗栗子入口。
雁回眉头快拧成川子:“月娘!您以后可别在外男面前喝醉,也就是李砚舟对你毫无兴趣,换成别的登徒子……”
“打住,我哪里喝醉了!你看我现在像喝醉的样子吗?”
雁回抓抓头发,暗自腹诽,未醉装醉,莫不是失心疯?
季明月笑意渐敛,方才自己真真假假一番话,不过是要让李砚舟明白:要折辱老妖婆,何须下毒?让季照微风风光光出现在盂兰盆节上,才是诛心之举。
果然翌日晌午,尚书令嫡女郑临霜的帖子便递到了季府,邀季照微同往草堂寺供僧。季明月感慨,好个季照微,竟连尚书令家的贵女都攀附上了。
事已至此,苏氏也只得应允。若执意阻拦,反倒落人口实。季明月的任务算是勉强完成,系统一下赏了30积分。
【恭喜宿主,顺利完成任务,当前总积分70分】
季明月说:【之前你说的打骨折还算话吧?劳驾,50积分让我使用一下剧情编辑器】
系统:【亲亲记性真好,第一次使用可以打折的哦,不过,限定字数五字以内,另外我再提醒宿主,事情越大,字数越少,请宿主谨慎使用】
季明月并没有立刻使用剧情编辑器,她心道,既然系统指引她前往草堂寺,想必这里是书中高潮之一,不如静观其变。
盂兰盆节当天,季明月故意选了一件张扬的绯色襦裙,朱唇似火,眼线斜飞,媚眼如丝,正是长辈们不喜欢的妖媚样。而季照微,一袭月白素色长裙,淡扫蛾眉,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
晨光初破,长安城南的官道上已车马如流。
季明月挑帘望去,道旁银杏果碾入泥泞,落叶萧萧。远处草堂寺飞檐破雾而出,鸱吻衔日,素绢灯笼悬于朱廊,墨字书就的各府名讳在风中摇曳,恍若招魂幡。
季照微与郑临霜同乘一车,吟诗论赋之声断续飘来。
“至于嘛,搞这么大这阵仗……”季照微嗤笑一声放下帘子,李砚舟骑马跟随在侧,一身靛青圆领袍,腰间蹀躞带束得利落。
山道渐陡,马车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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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再行,众人要下车步行。l
草堂寺前已设九层祭台。白麻布铺就的供桌上,金箔莲花灯映着《盂兰盆经》卷轴,僧人们赤足踏过满地黄纸,淡漠地朝着来访者行礼。
不过,李砚舟也只能护送到这,其他闲杂人等皆不能入内。草堂寺内,长安贵妇们依次列席,个个锦衣华服,珠翠盈鬓,作出一副虔诚模样。
郑夫人跪坐蒲团之上,双手合十,眉目低垂,口中念念有词。其女郑临霜生得一张圆润福相,两颊丰腴,白得近乎惨淡,衬得唇上胭脂愈发猩红,母女俩都像庙里供奉的泥塑菩萨。
崔娘子则不同,她生得清瘦,颧骨略高,眉梢微挑,一双凤眼半阖,似在诵经,实则眼风早已扫过全场,将各家女眷的穿戴尽收眼底。
至于那位东宫太子妃,更是端坐如松,一袭素色罗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莲花,厚厚的帷幔将她与一众贵妇隔开,季明月脖子伸得老长,也只看到她半个一闪而过的背影,她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而只有她走后众人才可以供僧。
供僧仪式开始,众女眷依次上前,将金箔元宝投入火盆,再跪拜三叩,以示虔诚。
季照微莲步轻移,裙裾不惊尘,跪拜时腰背挺直,姿态优雅。双手捧香,低眉顺目,唇边含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哀戚。众贵妇见状,纷纷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
季明月袅袅上前,绯色襦裙在素净的佛堂中格外扎眼。她跪得漫不经心,叩首时发间金步摇叮咚作响,也不顾别人的眼神。
看什么啦,系统刚才已经说了,一会她要助季照微替李砚舟挡箭,这说明什么啦?今天会有言情小说常见剧情之刺杀,你们跪那么老实,跑都跑不掉,等着被别人砍头吧!
老妖婆坐在上首,手中佛珠捏得咯咯作响,一双三角眼死死盯着季照微。仿佛又看到当年乔氏那个贱人,也是这般装模作样,勾得她儿子魂不守舍……
“老夫人?”身旁的英娘低声提醒:“该您上香了。”
祖母猛然回神,强压怒火上前。她跪拜时膝盖磕在蒲团上,发出一声闷响,手中香烛险些拿不稳。待起身时,她狠狠瞪了季明月一眼,却见那丫头正歪着头,冲她露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
佛钟余响未绝,众女眷正欲移步斋堂,忽听檐角“咔嚓”一声脆响。
来了!季明月眼神一眯。
一支漆黑如墨的毒箭擦过她的鬓发,“铮”地钉入身后朱漆圆柱。
箭尾犹自震颤,箭镞深深没入木中,周遭的漆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诡异的青黑色,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啊——”
郑夫人手中的佛珠“啪嗒”落地,圆润的脸上铅粉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惨白的脸色。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颤抖着指向那支毒箭。
崔娘子反应极快,一把扯过身旁侍女挡在身前。
季明月被刚才那一箭吓得满地爬,心里骂娘,卧槽,这刺杀不会冲她来的吧,我说你们这些贵妇们真没用,你们倒是把门外那些家丁护卫都喊进来啊,别傻站着啊!
“嗖!”一支淬毒弩箭破空而来,只取季明月心口。
电光火石间,李砚舟旋身拔剑,寒光闪过,“铮”的一声,箭矢断作两截。
10. 第十章
佛堂内乱作一团,女眷们尖叫着四散奔逃。供桌上的金箔莲花的灯都被撞翻,烛火“嗤”地引燃经幡,火舌卷着黑烟舔舐房梁,将佛像慈悲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草堂寺外,留步于寺外的家丁护卫全部中了迷香,倒成一片,那一株百年菩提被撞得枝叶零落,系在枝干上的红绸带散落一地。
无论怎么叫喊,寺外无一人反应。贵妇们瑟瑟发抖蜷缩在供桌下,你挨我挤,昂贵的头面缠在了一起,珍珠玛瑙哗啦啦掉进香灰里,哪还有半分体面。
“明月!快到阿娘这里来!”苏氏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却被英娘死死拽住衣袖。
祖母厉声呵斥:“闭嘴,你想把毒箭都引过来吗?”
季明月顾不得膝盖磨破的疼痛,脑中飞速盘算,草堂寺四面环山,殿高十余丈,门窗紧闭,箭矢必是从高处窗隙射入,越贴近窗户反倒越安全!
这般想着,季明月根本不顾形象,猛往侧身一滚。
“嗖!嗖!嗖!”
三支毒箭从不同方向射来,直取她咽喉、心口和腰腹。
季明月瞳孔骤缩,先是偏了脖子,第一支箭擦着她的脖颈划过,带出一线血痕。
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在空中打了个滚,第二支箭被她扬起的披帛稍稍挡偏,“砰”地斜钉入地面。
第三支箭看似避无可避,季明月借着原身柔韧,贴着木门来了个利落劈叉,箭矢钉入她两腿间的木板,尾羽犹自震颤。
“还有完没完了!”虽然没挨上箭,可在这粗砺的地上翻滚躲避,膝盖早已磨得皮开肉绽,火辣辣的疼直钻心尖。更别提方才一个侧滚,胳膊肘正巧撞上翻倒的烛台,铜铸的棱角硬生生刮去一层皮肉,此刻鲜血淋漓,疼得她眼前发黑。
她低头瞥了一眼,衣袖被血浸透,黏糊糊地贴在伤口上,稍微一动便撕扯着疼。季明月倒抽一口凉气,却不敢停下动作。刺客的箭矢仍在破空而来,她只能强忍剧痛,继续在这冰冷的地面上翻滚躲避。
“刺客是冲她来的!”郑夫人突然尖声喊道,肥胖的手指直指季明月。她方才还吓得瘫软如泥,此刻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拽住季明月的衣裳,猛地将她往外一推,“快把她推出去!别连累我们!”
崔娘子也反应过来,凤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她本就躲在季明月身侧,此时毫不犹豫地抬袖一拂,暗劲送出,将季明月推向草堂寺中央的空地,那里无遮无拦,正是刺客最易得手的位置。
“你们——”季明月被狠狠推到地上,衣袖蹭过燃烧的经幡,瞬间燎起几点火星,她手忙脚乱拍灭火苗,气得胸口发闷,这几毒箭没要了她命,反倒要被这群蛇蝎心肠的女人害死。
眼下她孤身一人暴露在佛堂中央,四周空荡无遮,活像个活靶子。季明月咬紧牙关,冷汗涟涟,这下怕是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系统,我是不是你见过最废柴的女主】
系统:【目前来看,也不算是,你刚才的侧滚评分达到B+,仅次于专业杂耍艺人】
季明月笑了:【别小看人,我才不会死的,我要使用剧情编辑器】
【宿主,友情提示,使用编辑器跳过此段剧情,任务就失败,此任务失败,我依旧会将你的数据抹除】
得,她横竖都得死是吧,人在无语至极的时候真的会笑出声。
窗外忽然没了动静,季明月勉强趴着抬起头来,朝着苏氏宽慰道:“阿娘我没事,你别乱动。”
话音刚落,季明月头皮一阵发麻,闪着寒光的箭镞朝着自己飞旋而来,刺客见季明月行动灵活,几次没有伤到,恼羞成怒,干脆拉满弓,万箭齐发,恨不得将季明月射穿成刺猬。
电光火石间,李砚舟纵身扑来,长剑横扫,劈落数箭,却来不及拦下最后一支,他毫不犹豫地旋身,以背为盾,准备硬生生替季明月挡下这一箭。
说时迟那时快,躲在金佛后的季照微,竟在众人未及反应时闪至李砚舟身后,一支从暗处射来的冷箭,原本瞄准的是李砚舟的后心,却被她挡下!
“啊——”
箭镞穿透衣袖,深深扎入季照微的胸腔。她闷哼一声,踉跄半步,月白色的裙衫瞬间被鲜血浸透。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季照微成功为李砚舟挡箭,积分加30,当前宿主总积分100分】
季明月彻底呆住,这就完成任务了?
刺客再也没了动静,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郑临霜第一个冲过来查看季照微的伤口,她看着季照微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她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唇,看着她缓缓抬眸,与李砚舟四目相对时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阿姊!”李砚舟终于回神,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季照微。
季照微却轻轻推开她,染血的手指攥住李砚舟的衣袖,气若游丝道:“你们没事吧……”
话音未落,她已软软倒下。
季明月失魂落魄站在栖星阁外。
阁内灯火通明,长安城最好的郎中几乎全被召来了,一盆一盆血水从她眼前端过,触目惊心的红。而她什么也做不了,浑身止不住发抖,不听安慰自己,季照微一定会没事的,她有剧情编辑器,可以扭转剧情……
“真是一群废物,上个香也护不住!微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难逃一死!”季宸暴怒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字字如刀,分明是对着家丁训斥,却刀刀剜在苏氏心上。
只听苏氏声音虚弱,仿佛万念俱灰的:“郎君莫气坏了身子,大夫说了,人暂无大碍。郎君只顾着大姑娘,可曾想过外面还站了个小的。”
雁回小声劝道:“月娘,咱先回去吧,别在这添乱了。”说完拽了拽季明月的胳膊,一阵吃痛,见季明月眼泪便簌簌滚下来了。
季宸的声音陡然拔高,也不在乎季明月是否听到:“夫人倒是给我生了省心的一大一小!季玄晖在扬州每月挥霍数百贯,季家家底都要给他败尽了,他念出什么狗屁名堂没有?前些日子,还将中书舍人亲侄子打了,我如今上朝,受人家好一般奚落,还要低三下四赔礼道歉……”
苏氏冷冷道:“季郎读书何曾用了季家的钱,那都是我的嫁妆,我的体己钱,全用来补贴你们季府上下了!季郎打人,也是那竖子先出言不逊!”
英娘随苏氏一同立于床前,指尖气得发颤,她是苏氏从娘家带来的旧仆,最清楚这些年夫人如何殚精竭虑。
当初苏氏便门不当户不对地下嫁了,操劳数年,呕心沥血,大到田庄铺面打理、置办良田家产,小到笔墨纸砚、汤药衣履,哪件不要贴补。
为送季郎进国子监博士的私塾,苏氏托舅爷周转几道关系,求了多少人情,白花花的银子,像拨进无底洞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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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管的账,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季宸尤不解气:“月娘给你教成什么样了?骄纵蛮横,任性放恣,目无尊长,整天跟着凌家的游街串巷。前几日还绑了个漂亮小子到院里,好吃好喝供着,你们当瞒得住我吗?没人家公主命,还学着人家养面首——下贱!如今也不知在外头惹了什么祸,连累这许多人受灾。”
“敢问郎君,月娘是我一人生一人养吗?郎君说她目无尊长,我倒请问了,郎君倒是孝顺,婆母不许,郎君不是照样纳了乔氏!我孩儿清清白白,竟被亲父如此诋毁。这日子,不过也罢!”苏氏心寒到了极致,拂袖而去。
季明月踉跄着推开房门,一头栽进锦被堆叠的绣床,抓起锦被蒙住头,丝缎冰凉地贴在滚烫的脸颊上。外头更漏声声,伴着秋虫时断时续的鸣叫,愈发显得寂寥。
她没法不与苏氏共情。
那些被典当的鎏金头面、变卖的蜀锦嫁衣,化作季宸官场打点的贽敬、季玄晖书院的束脩。多少个更深漏尽的夜晚,她将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在入不敷出的账目里,挤出体面的数字。
错付一腔痴心,熬干半盏油灯。
“小满……”正想着,苏氏施施然进来,她带来了金创药,换了副和善的面容唤她的乳名,仿佛方才与季宸的争吵从没有发生过。
苏氏坐在床沿,手指拂开季明月汗湿的额发,柔声细语掀开她的衣袖:“来给娘看看,今天伤了哪里。”
药膏的清苦味在帐中弥漫,苏氏指尖的温度透过伤口传来,烫得她眼眶发热。
季明月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感动,扑进苏氏怀里哭了起来。
“小满别怕,今日已经报了官,想必没多久就能把刺客找出来了……”苏氏只当季明月害怕,柔声拍肩哄着。
季明月泪眼朦胧道:“那阿娘还要将我许配出去嘛,今天那些贵妇们,危难之际一个个将我推出去……”
“不嫁了不嫁了,如此自私之人,你嫁过去了也是羊入虎口,被她们吃得骨头也不剩。阿娘愿意养你一辈子。”
苏氏也垂了泪,语气更加温柔:“你生于小满日,麦穗初齐,桑叶正肥,兆五谷丰登之象。我便给你取名小满,小满即安,知足常乐。我的阿女,阿娘不求你显达富贵,只愿你一世平安喜乐。
母女俩相拥着,仿佛互相取暖。
良久,苏氏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见桌上插着一大瓶金桂,蹙眉道:“我记得前些日子,你赶走了院子里一个丫鬟,叫作桂枝,是陈大次女。跟阿娘说说,怎么个缘故?”
季明月想了想,哦,她刚才进来那阵子,院子里确实有这么个人,平日爱嚼舌根,手脚还不干净,被雁回逮了个正着。“她呀,整天和丫鬟们打听我哥的起居喜好,还顺了我一副金钗,我念在陈大是府里老人,才没揭穿。”
季明月一点就透,“阿娘莫非怀疑陈大?这不可能吧。”
“就怕背后还有人参与。洒扫丫头,哪来的胆子惦记主子。李砚舟呢?”
季明月垂下头:“微娘高烧不退,大夫说,《本草拾遗》记载了,寒髓玉芝,生昆仑之阴,得月华而孕,主治热毒入髓,对发热有奇效。李砚舟找去了呗。”
苏氏轻哼:“当真姐弟情深……我看那小子身手矫健,有点本事,我倒是可以为他聘一位金吾卫进府教习。”
11. 第十一章
盂兰盆节后,季照微尚在修养中,裴家非但没遣人探望,反而派媒人登门退婚,那媒人巧舌如簧,话里藏针,暗指季家隐瞒季照微出身,有违婚约诚信。
季宸恼羞成怒,指责苏氏悍妒,故意泄漏了密辛。苏氏百口莫辩,急怒攻心之下竟一病不起。
此事传得满城风雨,更有那轻浮文人以狎玩过乔氏为荣,大肆宣传,季宸一时成了全城笑柄。季照微听闻此事,更是当场呕了一口淤血,再度昏厥不起。
季宸可算是补了官袍漏裤|裆,堵了狗洞塌院墙,此事愈遮愈显,索性称病告假,仓皇返回同州老家。
季明月望着乱作一团的府邸,既要侍疾,又要打理家务,早已左支右绌,现下裴家退婚一事传来,更是令她首尾难顾。
真是让人眼前一黑又一黑啊。
天刚蒙蒙亮,季明月闻鸡即起,对镜梳妆时听英娘报急务:“昨儿清点库房,少了支千年人参,准是有贱蹄子想趁夫人病着浑水摸鱼。”
季明月边绾髻边吩咐:“先封了药库,查昨儿谁进过西跨院,若查实,一律打三十大板扔出府。”
早膳方毕,又闻婆子夜赌闹事,季明月命其捧滚烫茶盏跪在穿堂。接着开始核查月例,算出来老妖婆院中亏空甚巨,想来往日都是苏氏以嫁妆填补。
到了巳时,季明月连扒两口饭的胃口都没,索性召了田庄管事议事,听到今年粟米少收三十石时,终于忍不住拍桌:“你们都以为我年纪轻脸皮嫩好欺负是不是!风调雨顺的年景敢少三十石,你他娘的把人当傻子?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我再问你一遍,今年收成几何?”
末时将至,季明月拖病打发了裴家探口风之人,顺便给裴云骁带了一封亲笔信。
入夜后,又亲自监督煎药,先送季照微处,再服侍苏氏服用。拣些不要紧的事项禀报,又搜肠刮肚说些趣闻逗苏氏开怀。
夜入三更,季明月熬得双目通红,仍强撑着核对账簿。“阿母,你早些歇息吧,回头你再病倒了,我和阿娘可就真的没指望了。”在她的再三催促下,英娘才抹着眼泪跨出院门。
连日操劳,连雁回都累得倚门而寐。案前灯下,季明月朱笔勾画,一缕青丝垂落,在账册上投下淡淡阴影。窗外虫鸣唧唧,更添眉间愁绪。虽眼底乌青,心中却觉踏实,她多劳一分,苏氏便可少忧一分。
比起学着管家,她更怕日渐消瘦的苏氏撒手人寰。
她绝不能倒下!
但是可以睡下……
困意袭来,不知不觉季明月竟伏案而眠。醒来时,见朱笔晕开一片,烛火将尽,肩上不知何时多了件外衫。
“雁回,你再取盏油灯来。账没看完,我明天要用的。”季明月舒展腰肢,揉着发酸的手腕。
“这么认真,准备考状元?”季明月身后传来一声戏虐的声音,一回头,只见李砚舟斜倚屏风,玄色衣裳还沾着露水。
“李砚舟?你不去守着你阿姊,来我明月阁干什么?”自从季照微受了伤,李砚舟便自请照料,日夜不离。
李砚舟自暗中踱出,轻哼道:“阿姊烧退了,精神也好多了。”
【系统】季明月忽然唤醒沉睡已久的系统,问道:【我累成狗,李砚舟为何看起来还挺高兴的】
【他高兴是因为裴家来退婚,跟你累成狗没关系。宿主请不要自作多情】
【我日%?@&………哔——】
熬了大半宿的季明月一脸菜色,自然没心情听李砚舟说这些。李砚舟取出一包糖炒栗子置于案上,触手尚温,每颗栗子都开了十字口,金黄灿灿,甜香扑鼻。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栗子……”季明月欢喜接过,莞尔一笑,眼睛亮晶晶的。
李砚舟淡淡道:“这不难猜,只要是甜的,你都喜欢。”
季明月的书房凌乱不堪,账册堆积如山,几欲倾覆,案头残灯如豆,照着半块干硬的胡麻饼,旁边是只咬了一口的梨子,果肉已然泛黄,朱笔斜插砚台,墨汁将凝未凝,地上账簿医书散落,竟让李砚舟无处落脚。
“你这写的是什么?”李砚舟上前,好奇指着账本上标注一串工整的阿拉伯数字。
季明月大言不惭,鬼扯道:“天竺计数之法,我从书中学来,逢十进一,比算筹便捷。”
李砚舟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我来找你,只是想弄清楚几件事。当日你醉酒,是否借机向我暗示阿姊前往草堂寺供僧?”
季明月摇头摆手:“什么醉酒?我不记得了。”
“草堂寺那日,众护卫都中迷药昏倒,唯我因你提前给的解药安然无恙,莫非你能未卜先知?”
这……怎么解释呢?来草堂寺前,系统告知挡箭任务,季明月不难猜到有刺杀,让李砚舟服解药,不过是猜测有迷药之类的剧情,连自己也提前喝了一碗,这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啊!
“我新得了一味解药,拿你试药。就这样。”季明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
“好,我且当你这么无聊。佛门清净之地,长安贵女云集,你为何偏穿件不合场合的绯红衣裳?莫非你觉得,绯色最显眼,最容易辨认?”李砚舟继续问。
季明月脸色微恼:“我就爱穿红,红色衬我,难道我穿红色不好看吗?”
“好看。”
“啊?”
“箭雨中你毫发无伤,阿姊中箭后刺客就立即消失。这又作何解释?”李砚舟目光如炬,咄咄逼人。
“谁说我没有受伤!李!砚!舟!你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季明月将袖子一撩,白皙的胳膊上深红色结痂的伤口,像条歪歪扭扭的蜈蚣。
“最后一个问题。阿姊敏感,从不与我提及乔氏之事,我是夜闯季家祠堂才找到乔氏的蛛丝马迹。不过,英娘倒是与你全盘托出。”
李砚舟逼近一步:“撒谎精,你告诉我,乔氏的事情是不是你散播出去的?”
雁回闻声而来,在季明月的示意下,端来了三杯浓茶,一杯给季明月,另外两杯自己喝。
季明月喝茶平复心绪,她真是气得肝疼,一开始以为李砚舟良心发现半夜送温暖,没想到竟然是兴师问罪,这么大一个屎盆子扣在她头上,她可忍不了一点。
季明月冷笑三声,拍手称快道:“李砚舟,我真没看出来,你对季照微用情至此。”
“我与阿姊的感情,容不到你置喙。你不要转移话题,也别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李砚舟冷冷回应。
季明月白眼一翻:“你言下之意,我自导自演了这出刺杀好戏?李砚舟,推测需凭证据,我买凶杀人,动机何在?”
雁回端着板凳慢吞吞坐下来,手里不知何时捧了一把瓜子,细声细语道:“府中皆传,月娘子嫉妒微娘子……”
季明月气极反笑:“我嫉妒她什么?她清丽,我美艳。她工琴,我擅舞。她文思敏捷,我毫厘不爽。她交友广阔,我亦有闺中密友。我从未轻视过她,也不轻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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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还有人说,你心仪裴将军而不得,又不得长安贵女青睐,内心记恨,故要搅黄微娘子婚事。”雁回又说,瓜子壳铺了一地。
真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合着她就成了角落里阴暗爬行的老鼠呗?
“我若喜欢一个人,那便坦荡相告,他若心有所属,我自当祝福。天下男子何其多,我难道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李砚舟摇头:“我不认为你嫉妒阿姊,也不信你钟情裴云骁。只是诸多巧合,令人生疑,我琢磨不透,也无实证。可我宁愿杀错一万,不可放过一人,我绝不能失去阿姊。”
这他妈的是什么偏执的恋姐癖?季明月只觉得寒意彻骨,李砚舟分明是一块捂不热的顽石。
“那等你找到证据了再来拿我问罪。我现在没空,也不想听你诉衷肠,我还有这么多账本没看。李砚舟,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季明月道。
【系统,我下一个任务是什么,是杀了李砚舟吗,我现在就可以完成】
系统回应:【非常抱歉宿主,我即将进入系统升级期,时长不定,为表歉意,我将赠亲亲100积分,请您继续完成主线任务。升级期间仍可兑换剧情编辑器权限】
【升级?你这种三无系统升级回来不会缺德翻倍变成六无系统吧?】
【再会了亲亲,我应该很快就回来。下线之前,请你认真完成拜月活动】
【拜月?我拜金差不多!慢走不送】
季明月摊开一张素白宣纸,蘸了墨汁,简易画了张人物关系图。栖星阁的季照微被她画作一颗五角星,李砚舟则用数字16代替,裴云骁简化为英文字母P,而自己是一弯小月亮。
纸上星辰排列,五角星与字母P之间的连线被狠狠打上红叉,而与数字16之间却画着醒目的双向箭头,中间还描了个夸张的爱心。唯独那弯小月亮孤悬一隅,四周空荡荡的,连一丝牵连的墨线都没有。
嘿嘿,这就是她忙了大半年的成果——毫无进展!
无妨,季明月安慰自己,想必现在还处在这垃圾小说的第一卷。等到了后期,男主裴云骁定会大放异彩,季照微一定会移情别恋。
忽然,季明月灵光乍现,要不,自己去勾引李砚舟吧?她盯着那个刺眼的双向箭头,“只要断了一头,这关系不就解了?”
可转念一想,又泄了气,让李砚舟喜欢自己这件事的难度,大约比季照微喜欢自己还难些……
雁回凑过来,瞧着纸上那些古怪符号,好奇道:“月娘,你画的都是些什么啊?”
季明月猛地拍案而起,眼中燃起熊熊斗志:“我决定了!我要拿下李砚舟!让他疯狂迷恋我……”
“咦……”雁回吓得一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劝道:“月娘,咱换个目标成不成?”
不要说明眼人了,就是瞎子都能看出来,李砚舟对季明月深恶痛绝、避之不及,满心满眼都是季照微。
季明月抓起雁回的手腕,“不是说女追男隔层纱嘛?你懂什么,越是难啃的骨头,啃起来才香!”
她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风月宝鉴》,哗啦啦翻到折角处:“你看这里写的——欲擒故纵,若即若离,我来折个角,好好学习。”
雁回默默把手抽开:“娘子,算了吧,你根本没那个耐心,我怕你过段时日,羞怒交加,把人绑来灌上情丝绕,霸王硬上弓……”
季明月认真点头:“也不是不行……可以考虑……”
12. 第十二章
季明月连日来执掌季府中馈,赏罚决断间自生威仪,阖府上下莫不肃然。英娘观其行事,眉间欣慰之色愈浓。
苏氏病势日笃,初时茶饭不思,夜难成寐,昼则肢节烦疼,遂罢铅华。继而神思昏倦,形销骨立,臂间玉镯空悬,竟可容双帕出入。多少汤药灌进去,仍是不见起色。
季明月面上强撑着,心下慌张,暗中遣快马往同州、扬州送信。直到英娘提议用苏氏陪嫁的沉香木打造寿材冲喜,季明月才发现,自己已无法保持镇定。
一别前几日的阴雨连绵,这日难得放晴。许久不开窗的苏氏命人支开窗户,窗外满院萧索,干枯枝条刺向灰蒙蒙的天穹,只余下一片枯槁的灰褐色。
苏氏破天荒要了一碗丹霞羹,这是道寻常的甜点,赤小豆煮成豆沙,点缀葡萄干和干桂花,浇上石蜜晾凉了就能吃。
季明月闻讯匆匆赶来,她以为苏氏又可以像以前一样温柔训斥她几句,却见她连执勺的力气也没有,笑容苦涩道:“味道怎么和从前不一样了。”
季明月强忍着眼泪,只说:“汤羹没变,只是阿娘心气神儿散了。”
苏氏虚弱摇头,气若游丝:“小满……阿娘听说了,这些日子,苦了你了……都怪阿娘身子还不好。”
“阿娘别说这些!上次大夫不是说了,这是百合症,到了夏季自会转好。你还没见到我哥金榜题名呢。”季明月宽慰着。
苏氏只淡淡一笑:“你去将季照微喊来。”
季照微的伤养得七七八八,听苏氏传唤,不敢有一丝懈怠,来的很快。
“母亲。”季照微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
苏氏撇过脸去,咳嗽几声,勉强撑住身体,维持着主母的仪态:“你和乔氏,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季照微咬唇,一言不发,苏氏未允,她就一直跪在冰凉的地砖上,此刻神色如常:“幼微出生那日,生母便去了,并不记得她的容音。”
“你十岁那年冬日,染了一场风寒,高烧不退,乳娘寻遍柳溪镇名医,无人能救……”苏氏忽然提起旧事,气温不稳,“最后是那小拾柳,从河里凿冰为你降温。我问你,你可恨我们见死不救?”苏氏说完这一长串,重重叹气。
季照微背脊挺得笔直,一字一句说得清晰:“人各有命,生死由天,幼微只怨不恨。”
“不愧是乔氏的女儿!”苏氏冷冷道,“只是好不坦荡!”
季照微唇角微微上扬,语气淡淡:“幼微何错之有?”
苏氏道:“你可知乔氏当年怀你,月份根本对不上,她自己都说不清你是哪个恩客的种。”
“夫人,妾前半生已受尽蹉跎,转卖七次,稍有不顺,假母便一顿鞭笞,体无完肤,如今得裴郎垂怜,脱离苦海,求夫人留下这个孩子吧,让妾在年老色衰之时也有个依靠,妾愿衔环结草,此后再不踏足长安……”乔氏啜泣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她拼命在地上磕着,襦裙上大片血红,嗓子已然哭哑,那一声声夫人饶命,最终让她动了恻隐之心,也将这个秘密埋在心底。
季照微衔了一抹笑:“时过境迁,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你不信也罢。”苏氏仰起苍白的脸。“我知稚子无辜,从未动过害你之心。”
“幼微能活到今日,全凭自己挣来的利用价值。”
“我原想为你许个清贵人家……是你父亲非要攀附权贵。你可知道裴云骁的生母是谁?是圣人跟前红人李发的养女!这门亲事,不过是要给阉人当干亲家。”
“夫人不必挑拨离间,幼微不信。”
“你明明对这桩婚事心怀不满,却在你父亲面前佯装顺从,又暗中散布乔氏旧事,引裴家主动退婚。季照微,你当真好手段!乔氏生前最恨娼妓二字,你竟用这二字将她钉在耻辱柱上,让她永世不得安宁!”
季照微冷笑一声,眼中尽是漠然:“她要是觉得耻辱,不如尽早投井。夫人与其在与我浪费口舌,不如省些精力管好女儿。就比如现在,说不定人已经到了平康坊。”
平康坊南曲大堂内人头攒动,驻足赏舞。一名舞姬足尖点地,飞速旋转,石榴裙血莲般绽放,所经之处暗香浮动。鼓点愈密,脚踝金铃愈响。雪白腰肢轻折,酥|胸若隐若现,豆蔻指尖点着裴云骁的鼻头,见裴云骁面红耳赤的样子,又伸出纤纤玉指勾他的腰带。
季明月将裴云骁约在此处,自己一身男装,假母虽一眼认出,却默契没有点破,恭敬引至二楼。
雅间外垂着轻盈鲛绡帘,廊檐悬挂着几个鸟笼,里头几只绿鹦鹉扑棱着翅膀叫喊着:“大人万安!大人万安!”
“季娘子为何约我在此处?”裴云骁方才被舞姬调戏,耳垂还带着些粉色,现在身旁又来了两个举止轻浮的小娘子,尴尬用手帕擦着脸。
这两个红倌年纪都不大,一个叫瑟瑟,另一个叫怜儿,季明月给两人各斟了一杯茶。
瑟瑟岁数更小但更活泼些:“南曲不接女客……”
季明月捣了一下裴云骁,问道:“身上有多少银两?”
裴云骁乖乖掏出几锭碎银放在桌上,对上季明月嫌弃的眼神,又摸出一块成色不俗的玉佩。
怜儿两眼发光,对季明月说:“那……两位是一起来?”
裴云骁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话中深意,刚入口的茶差点喷出来,差点夺门而出。
季明月挠挠头——这古人,还挺奔放的哈。
“我跟你们打听两个人。听说二位自幼在南曲献艺,虽非年纪最长,却是资历最久。”季明月连忙转入正题,生怕裴云骁羞愤至死。
瑟瑟咽了口唾沫:“那是自然,奴和姊姊是在襁褓中被假母收养。娘子想要打听谁呢?”
“这阵时日,有首童谣街头传唱,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紫袍不惜千金买,官印难压枕畔钗……这指的是谁,你们知道吧?”
瑟瑟与怜儿对视低头不语。
季明月把那块玉佩往前推了推:“谁说,这玉佩归谁。”
“是雪柳姊姊!”瑟瑟脱口而出。
怜儿瞪了她一眼:“奴知晓得更详尽些。”
“那便说说乔氏的故事吧。”季明月翘着二郎腿,又唤人添了几样茶点。
怜儿仔细回忆着:“乔氏祖籍华亭,十岁因父罪没入乐籍,十四生了染疾被人用一卷草席裹了扔在乱葬岗,没死成,那时的假母路过相救,赐名雪柳。”
季明月敲敲桌子:“南曲的姑娘,有几个自甘堕入红尘?”
瑟瑟道:“娘子说笑罢?这世间哪有女子主动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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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柳姊姊是官妓,奴和怜儿姊姊是弃婴,还有别的姐妹被家里人十贯钱卖来的……”
“都是些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后来呢?”季明月叹气。
怜儿说:“我们南曲的姑娘分仙品、艳品、巧品三类。其中仙品为上等,雪柳姊姊通诗书、擅乐器,乃是仙品中的极品……可雪柳姊姊性子倔,不愿委身,人家慕琴而来,她当众断弦,被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还得娱客。”
“琴艺本为寄情山水,却成了待价而沽的货品。裴相公,可听明白了?”季明月说。
裴云骁回:“裴某从未踏足南曲……”
瑟瑟立刻娇笑道:“郎君定是头回儿来,这般俊俏的郎君,见过岂能忘记?”
“后来,来了有位相公常与雪柳姊姊谈诗论文,像个好男人。”怜儿继续说。
瑟瑟不服气道:“我并不这么认为,好男人又怎么会来南曲呢?”
季明月给了一个赞赏的眼神。
怜儿不服气道:“可他替她赎身啦!可惜雪柳姊姊命不好,难产去了。”
“青楼女子,命如飘萍。”瑟瑟总结。
季明月把玉佩交给她俩:“再打听第二个人。有个从季府出去的丫鬟来了你们这,唤作桂枝,你们可知道她在哪?”
瑟瑟得了玉佩,又惦记起碎银,抢着问:“说名字不清楚,我只记得长相,你且细细说,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季明月说:“也没什么特别的,有几分姿色,还有点龅牙。”
怜儿说:“那你恐怕要去中曲和北曲问问了——不过,我也可以代劳。”
季明月说:“那便有劳怜儿姑娘了,若是有消息,自当重谢。”
怜儿轻轻摇头,拿扇子遮脸:“娘子不必客气,你没有看不起我们,还请我们吃果子,为你做些事不足挂齿。”
两位走后,季明月又叹了口气,喝了口茶,说:“你也看到了世间对烟花女子的偏见。想死的,死不了,想逃的,逃不掉。乔氏只是个被命运洪流淹没的弱女子,难道她被迫为妓,身子就不干净了吗?不干净的是这里来来往往的寻芳客!难道她当过花魁,就不能拥有幸福的权利吗?她明明已经很努力反抗命运了!”
裴云骁默默喝了口凉茶,半晌没说话。
季明月知道自己此举牵强,这不是道德绑架是什么?裴云骁又做错了什么呢,他有不接受的权利。
“说完了?”裴云骁苦笑,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无非是劝他不要放弃和季照微的亲事。
裴云骁把季明月身体摆正,把她手上吃了一半的赤爪糕拿下来,用手帕温柔地为季明月扫去嘴上的碎渣。
最后,像摸小狗一样隔着幞头摸摸她的脑袋,小声说:“可我退亲不是因为看不起乔氏……只是找不到别的理由了,正巧又有人送了封密信……季明月——我只是,季明月,季明月,我只是……喜欢你罢了。”
……
假母正掀帘而出,忽见一道蓝影旋风般掠过。季明月跑得急了,在楼梯口绊了一跤,幞头滚落也顾不得捡,活像只受惊的兔子窜得无影无踪。
假母站在楼梯上喊道:“我说季娘子!你跑那么快干嘛!多谢你送来的麻将,南曲的客人赞不绝口,每天不打上几圈都不行……”
13. 第十三章
苏氏虽缠绵病榻,也不忘李砚舟救女之恩,特聘了金吾卫退下来的老教头亲自教习,再不叫他做粗使活计,只负责季明月安危。
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池畔,专辟了三亩沙田作马球场。红土夯实得平整,四周以矮木栏围起,栏外遍植垂柳,场边扎着七八顶观战锦帐。季明月和凌绿珠约在此处打马球,李砚舟少不得要跟着。
季明月心中烦闷,勒马入场,她今日穿一身窄袖束腰杏红骑装,衬得腰肢盈盈一握,而胸脯饱满如盛夏的水蜜桃。对面,凌绿珠早已策马而立,枣红马配湖蓝袍,腰间蹀躞带扣着金环,随着马匹轻踏叮当作响。
“别整日闷在府里算账了,今日风好,正适合打球。”凌绿珠扬了扬手里的月杖,杖头包着熟牛皮,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季明月从鞍旁取下自己的球杖,紫檀木柄上缠着细细的皮革防滑,顶端雕成鸾鸟首,喙部微微上翘,便于挑球。“也好,我这新制的球杖,还没开过张呢。”
雁回捧来七宝毬,外层裹着彩绘皮革,内填羽毛,轻巧又耐打。凌绿珠接过,随手一抛,球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场地中央。
“开始!”两马并出,蹄声如雷,红土飞溅。凌绿珠俯身抢球,月杖一勾,球贴着地面疾驰,季明月紧追不舍,在球即将出界时猛地一拦,杖头轻挑,球高高飞起,直冲对方球门。
“好球!”场边观战的侍女们忍不住拍手。凌绿珠却不慌,策马回身,月杖斜扫,球在半空被截下,她顺势一带,马匹急转,球已换了方向,直奔季明月身后的球门而去。
“漂亮!”季明月扬声赞道,赶紧催马回防,白马如电,在球即将入门的一瞬,她反手一挥,球杖与球相击,发出一声清脆声响,球斜飞出去,擦着球门边角落地。
“可惜!差一点就赢了。”凌绿珠勒马,额角沁出细汗,却笑得灿烂,季明月也停下,从鞍侧解下水囊递过去:“不打了不打了,烦躁,我们吃点甜的。”
雁回赶紧奉上茶歇,季明月走进锦帐,席地而坐,扒了串岭南甘蕉,大口大口塞进嘴里。
“我知你心中苦闷,但你也不能这么吃呀。一会儿,你该喝午时茶了。”凌绿珠把玩着手中黄杨木麻将,把三万和五万放置一起。
“人生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哦!”季明月也拿起一个麻将,往李砚舟身上砸。
李砚舟捡起来,仔细掂量起小木块来。
“明月,你发明的麻将风靡长安城,你看现在女眷们谁还打马球?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市井百姓,全在家中搓麻将。”凌绿珠喜滋滋递来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你六我五,这是分给你的!”
那日凌绿珠按照季明月给的图纸,找匠人打了两幅麻将,先给南曲的假母送了一幅,麻将便宜,上手就会,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南曲不见轻哼慢叹,只剩一片哗哗洗牌声。很快,这种新的娱乐方式在从南曲传开,迅速流行起来。
季明月掂了掂钱袋,说道:“一幅麻将才二十文钱,薄利多销。可是咱们一不持发明专利,二没有技术门槛,很快别人就能照葫芦画瓢。叶子牌有桑皮、楮皮还有象牙,绿珠,咱们也要有差异化竞争思维,专做贵货,卖给有钱的冤大头。”
季明月与凌绿珠又打了会马球,商量麻将生意,最后分别于南曲。
季明月慢慢走着,回头一看,李砚舟也牵着马走在后面。
“你怎么还在这?”季明月问。
李砚舟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想跟着。”
“季小娘子!快来快来!有好消息!”刚到南曲门口,就见到浓妆艳抹的怜儿姑娘疾步迎来。
怜儿一脸喜悦,大红手绢掩着嘴笑:“昨天那位裴相公怎么没来?你走后,他一个人落寞坐了好久呢——哎呀呀,原来换了个更俊俏的哩!男人,还是年轻的好用。”
李砚舟被她这么一说,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季明月挽住怜儿:“可是打探到消息了?”
“正是,我托其他姐妹问了,中曲新来了个丫头,是被她爹卖来的,花名金桂。”怜儿此番是偷跑出来报信,不敢多说便匆匆回去了。
“你还要去哪?”李砚舟问,他并不想踏入中曲。
季明月说:“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寻了人就出来——要是不愿意,你自己回去罢!雁回你先回去!”
说是一会,等季明月出来,已经过去半个时辰,李砚舟还像个石墩子似的站在原地。
季明月说:“你没走啊?那我们现在去大慈恩寺质库。”
李砚舟对她一天忙碌且莫名其妙的行程感到不理解,“质库?”
质库类似近现代的当铺,而大慈恩寺质库是长安城规模最大的典当机构,专营质押借贷。除了金银器、珠宝、田契等寻常物,还可以质押佛法宝物,利息远低于黑市。
季明月叹气,“我被你那样冤枉,总得把真正的刺客揪出来吧。官府那帮草台班子,查来查去给了个山匪流寇的定论,我能跟他们有什么仇?”
“这么说,你认为刺客是谁?”李砚舟问。
季明月冷笑:“李砚舟,我可不像你,在没有拿出证据前,我绝不冤枉人。”
李砚舟僵住,半晌才说:“走吧。”
大慈恩和中曲隔着半个时辰路程,李砚舟黑着脸在街边买了两个饆饠,塞给季明月一个:“不然一会喊饿,我又要满大街给你找糖脆饴。”
季明月睁大了眼睛说:“你买两个我怎么够吃?”
……
李砚舟好半天才说:“这另一个是我的……”
季明月抬头看着天:“我们赶紧走吧,瞧这天要落雨。”
天色渐暗,季明月来得不巧,质库正要关门打烊。
柜台后,几个僧人正在整理当票,把今日收的物件一件件登记造册。一个年轻沙弥踮着脚,把客人质押的玉佩、银器锁进木柜。
门口,知客僧已经准备落锁,见季明月匆匆赶来,便摆手道:“小娘子,明日请早吧!”说完,正欲合上厚重的木门。
“且慢!”季明月把事先编好的话拿出来:“我……我……我阿爷重病卧床不起,迫不得已才将祖传的一对耳坠典当在此,阿爷知道后气得吐血,我只好……”
对不起了阿爷,关键时候还是你好用。
季明月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眼泪汪汪,可怜楚楚瞧着僧人。
“这……”那僧人看见如花似玉的季明月软软哀求,心下一软,“好吧,进来吧。”
季明月按下心中的喜悦,扯着李砚舟进了质库。小沙弥抬头看了一眼季明月,道:“赎当需持质帖和手实,娘子是何日来典当?典当物是什么?”
季明月装作惊讶的样子:“啊?还要这些?我以为带钱来就行了。典当的人是我阿姊,时间约莫在盂兰盆节前夕……”
小沙弥皱眉:“那就请本人来赎当吧。”
“等等!”季明月故作天真烂漫的样子,将凌绿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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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给她的钱袋子解开,倒在案上,“烦请禅师帮我查查,我阿姊一共典当了多少银子,我怕不够赎呢!”
“你阿姊是?”小沙弥见季明月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不自觉也放柔了声音。
“季照微。”季明月说。
李砚舟猛地抬头。
哦,是她啊——方才那位知客僧也有了印象。那位谪仙下凡般的姑娘,眉眼淡漠悲悯,让人过目难忘。
“小娘子,你阿姊那对翡翠耳坠可不便宜,我记得……她还当了不少金银首饰,足有七百贯呢。你这点赎金哪够。”小沙弥都不用翻账本,斩钉截铁道。
季明月低头,眸子更深,等她抬起头,又换了一副焦急的面孔:“多谢各位禅师!我就只赎那对耳坠子,我这就和阿姊商量去……”
李砚舟的表情晦暗难懂,“阿姊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阿嚏……”刚出质库门,秋风携着雨水扑面而来,激得季明月打了一个喷嚏。“你自己问她不就行了?你们姐弟感情深厚,她自当坦诚相待。”
季明月抬手遮雨,喃喃道:“早知道有雨,我便乘马车了。阿嚏——李砚舟,我们先躲雨吧!”
雨点渐渐大了起来,大恩寺早已闭门,好在屋檐延伸出来一截,也能起到遮挡作用。
季明月衣裳已湿了半截,衣料紧紧贴在身上,凹凸曲线已原形毕露。皮肤如剥壳鸡蛋,湿发贴在额前,长而卷翘的睫毛上粘了雨水,像朵被雨打湿的玫瑰花,说不出的动人与娇嫩。
“这鬼天气啦!说下就下一点面子不给。”季明月搓着手心不断暖着自己的胳膊。
“冷么?”李砚舟喉结微动。
季明月捏着衣角,撅着嘴道:“那你说呢,衣角都能攥出水了。”
大恩寺门外便有一片种满荷塘,李砚舟见枯荷尚在,飞速跑去采了几叶。季明月看见他颀长的身影在雨中越来越模糊,弯着身子掐叶的动作也看不清了。
枯荷还算完整,季明月高高兴兴挡在头上,听着雨滴落在叶片,摇头晃脑念道:“留得残荷听雨声……”
屋檐本就拥挤,季明月还不老实,李砚舟为避让她,整个人几乎泡在雨里,生生被浇成落汤鸡。
雨水从他深邃的眉骨,一直滑到锋利的下颌,汇聚成流,季明月痴痴地想:好想变成他脸上的雨滴哦……
李砚舟被她盯得心里发毛,索性抬头望天。
“李砚舟你是不是长高了?我记得初见你的时候我的鼻尖到你下巴,现在你比我高了一个头……”
“你说这雨什么时候能停,雁回就不能来给我们送顶斗篷嘛……”
“怎么还有蚊子?!”
“我应该吃三个饆饠的……”
“李砚舟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你就这么讨厌我嘛……”
“不讨厌。”
“啊?”
“那你能不能看我一眼。”
李砚舟无奈与她对视,又默默抬起脸,索性将自己的罩袍一脱,将季明月裹了个严严实实。
“再吵,把你嘴也堵上。”李砚舟。
“堵啊你堵啊,你拿你的臭袜堵嘛……”季明月话没说完,因为嘴被堵上了。
冰凉,清冽,李砚舟的唇,就这么贴上了。
落了锁的小沙弥穿着斗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眯着眼睛注视着前方狂奔的姑娘。
“嗳?这不是刚才的小娘子嘛?下这么大雨还骑马飞奔?啧啧——”
14. 第十四章
季明月一路策马狂奔回府,瓢盆大雨将她淋得透湿,雁回见状立刻安排沐浴,用苏合香、丁香、沉香共煮成暖宫驱寒的三香汤,水温兑得也比平常高些。
浴斛中热气氤氲,季明月将身子缓缓沉入水底,水面浮着的玫瑰瓣随着涟漪轻晃,恰似她此刻乱颤的心绪。
季明月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唇瓣,那抹冰凉的触感仿佛还在,她整个人往水里缩了缩,恨不得连头脸都埋进去。
屏风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季明月慌忙抓过浮在水面的素纱浴巾掩住胸口,原来是雁回捧着熏笼进来添香。
“娘子今天洗了这么久?是该好好泡一下祛寒。嗳——月娘你的脸好红?莫不是着了风寒吧?”雁回疑惑地伸手探她额头。
“水太热了......我马上就好了!你出去吧……”季明月别过脸去,见铜镜里映着自己,眼角绯红如染了胭脂,唇色比平日还艳上三分,像喝了酒般。
“哦哦,姜汤煮好了。”雁回说话慢,把薰笼搬得离浴斛远一点,一边狐疑瞧着泡得粉粉的季明月。
更漏声声催,烛花爆了又爆。季明月翻来覆去睡不着,唤雁回取姜汤,又说太凉。要熏百合香,又嫌甜腻。最后抢过绣绷乱扎几针,不知道绣了个啥。
季明月掀开锦被坐起,揪着锦被上的桂花纹样,“我就说应该吃三个饆饠……雁回,我要吃杏仁茶!要新收的北杏仁!”
雁回委屈道:“月娘你上次说北杏仁苦,要全换成南杏仁,所以咱们院里根本没收北杏仁,这大半夜的,还得去老夫人那取……”
“我说过嘛?那算了不吃了……”季明月又重新摔到床上。
雁回拿一个犀角捶近身,看着天真烂漫的月娘突然变得满怀心事,也多了几分心疼:“月娘近日操劳过度,夫人身子又不见好,难免忧心烦躁,我给你捶捶背吧。”
季明月翻了个身,一声不吭,心道,你懂个锤子!她特别想用剧情编辑器把剧情统统改一遍,可结合前三次使用经验,一处改动会引发众多连锁反应。不到万不得已,她根本不敢随意修改。
雁回轻轻敲着,季明月也慢慢舒展眉头,她天生乐观派,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想那么多没用的作甚,不如先睡上一觉再说。
季明月的呼吸越来越匀称,忽然间听到院外一阵骚动,步履匆匆,英娘慌张的声音:“月娘,夫人不好了,你快去瞧瞧吧!”
季明月一下踢开被子,胡乱披了一件衣裳,连鞋都没穿好便跟着英娘走了。
雨还在下,院内大滩积水,映出汪汪几轮冰凉的月亮,全被季明月踩碎了。
“阿娘早上不是还好好的?”
英娘摇头,哽咽道:“夫人这些日子……强撑着罢了,不让我告诉你。”
“郎中怎么这么无用?季照微胸口中箭都能治好,我阿娘怎么就瞧不好?”季明月提着裙摆,越走越快,衣裳又湿了一遍。
话未说完,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季明月心头一紧,猛地推开房门——
屋内烛火摇曳,苏氏半倚在床上,面色惨白如纸,已然昏迷不醒。旁边垂立着几个迂腐的老郎中,皆是皱眉叹气,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满室药气将湘妃竹帘都腌成了褐色。床幔浸着黄连苦,药炉熬着当归辛,而她的阿娘——正慢慢化作一味穿心莲。
季明月扑到榻前握住苏氏的手:“阿娘!”
苏氏听闻,虚弱地睁开眼,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小满......你来了……”她抬手想抚女儿的脸,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直接喷在锦被上,猩红刺目。
“为什么会吐血!”季明月转头向郎中们厉喝。
“回小娘子,夫人乃是郁结伤肝,血不归经……”
“张御医为何不在府中?”
“天不亮宫里杨婕妤头风发作,指明要张御医,还没回来。”英娘带着哭腔回道,“可这大雨夜......”
“玄晖……我的儿……”苏氏睁着眼,在人群中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季明月抹了一泪,踉跄后退一步,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李砚舟和季照微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手臂稳稳扶住她的肩膀。
“张御医住城南,我骑马快,我去请。”李砚舟说罢转身就走。
“阿娘,我哥在路上了。”季明月脸上的泪擦了又擦,还是像断线的珠子般滚滚而落。
“小满……阿娘糊涂了……阿娘怕耽误玄晖参加春闱,你那些催他回来的信,我都……让人截了……”难怪那雪花似的信飞出去了,也不见季玄晖回来。
季府主母大限将至,一心礼佛的老夫人终于闻得消息赶来,手中佛珠捻得飞快,嘴里念念有词。
“小满……娘可能撑不过今日了……当年,我不听你外祖的话,非要嫁给你阿爷……入府数十载,夙兴夜寐,可你阿爷非我良人,我的心早已凉透。小满,切记……爱人先爱己……”苏氏说的断断续续。
老夫人叹息:“你若当初听我与他合离,又怎会蹉跎这一生!唉!”
“是我错了,我只是怕……有我这改嫁的母亲,小满在婆家会受委屈……”
“阿娘,我不嫁人,我们不是说好了,我在阿娘身边一辈子!我还没尽孝呢阿娘,你走了我怎么办。”季明月趴在床头,这辈子没这么哭过,握着苏氏越来越冰冷的手,她是真切感受到绝望了。
府中下人莫不受到苏氏优待,听闻也不禁小声啜泣起来。
“傻姑娘,说什么呢,阿娘早就为你备下厚厚一份嫁妆,保你这辈子衣食无忧,你要……你要防着族中……族中那些虎狼……”
“阿娘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了,小满求你了,我再也不去长乐坊鬼混……”季明月嗓子都哭哑了。
季照微在一旁突然说:“我略懂些岐黄之术,不如让我施针试试。”
季明月正在犹豫,苏氏却淡淡一笑:“幼微,你来吧。”
季照微接过三寸长的金针,在烛火上燎过,飞快刺入苏氏人中、合谷两穴,最后又往苏氏胸口扎了七八针。
“拿艾叶来。”季照微冷静道。
英娘连忙捧来艾绒,季照微揉成雀卵大的艾柱,隔着姜片灸苏氏的神阙穴。焦糊味混着姜辛弥漫开来,苏氏眼神也逐渐清明。
“此法暂封心脉,也只不过能拖延半炷香时间。剩下的,等张御医来了再说。”季照微搭上苏氏的脉博,眉头一皱,再不说一句话。
说罢,有仆人喊着“御医来了御医来了”。李砚舟浑身湿透,竟是将那张御医用单手提回来了。
张御医本对这小子颇有微词,看见苏氏身上扎满金针,也顾不上太多,心道不妙,用上此针,恐怕苏氏时日已不多。
这针——能让病人再撑一会,把想见的人再见了。
“昨天还好好的,今个、今个谁给夫人刺激受了?”张御医接过手帕,擦去脸上的雨水,把脉后摇头,也和季照微一样,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人的气散了,寿命也就到头了。
张御医咬着牙,又拿出几根针,扎在苏氏头顶。
英娘从怀中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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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信来,交给老夫人。季明月一把劈过,竟是季宸写的一纸休书!
季明月一目十行,眼睛看得通红:“立休书人季宸,因妻苏氏悍妒成性,屡犯七出之条:不敬尊长,顶撞夫主。妒忌刻薄,不容妾室。疏于教养,纵女骄纵……今立此休书,永不相干……恐后无凭,立此为据……”
苏氏淡漠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纹,她自嘲一笑,再次望向大门,这一刻,她也不知道等的那抹身影是谁。
终于,她长叹一声,消瘦的手腕,慢慢垂落床边。
季明月扑在苏氏榻前,十指死死攥住锦被,喉间挤出一声幼兽般的呜咽。她抖着手去擦苏氏唇边血迹,越擦越花,满掌猩红黏腻。
“阿娘……阿娘……”她突然撕心裂肺地喊起来,额头重重磕在床沿,青丝混着血丝黏在额角。
“快将小娘子拉走,如此伤心,怕是会得失心疯。”张御医喊着。
季明月跪坐在地上,觉得自己动不了了,任由旁人拉扯自己。心痛得好像碎成一片一片,仿佛有个透明玻璃将她与世界隔开了,旁人怎么呼喊劝慰,她都听不见。
不,不是这样的。
阿娘这么好的人,应该长命百岁。
该死的人绝对不是她。
季明月咽下翻涌而上的血腥气,从脑海中将系统调了出来:【我要使用剧情编辑器】
正在升级的系统属于托管模式,即可以使用功能,不会有原来的智能回答。
【好的,宿主即将使用100积分兑换剧情编辑器一次。请再次确认。】
【我确认】
【长安苏氏嫡女苏青,长命百岁,健康无忧,平安喜乐】
【已修改剧情】
听到这冰冷的五个机械声后,季明月也抑制不住一口鲜血,栽倒在地。
“你们看你们看!夫人……好像没死?”
“没死没死呢!还有呼吸,张御医可真是神医!”
张御医抓起苏氏手腕把脉,摸着山羊胡,砸吧砸吧嘴:“许是吉人自有天意?这脉象……老夫从医这么多年,还从未遇到过此事……府中是否还有参汤?”
“有有有!快快快!快把参汤拿过来!”
“我来我来,把夫人扶起来……”
“佛祖保佑。”
季照微的手也微微松动,她伫立良久,对李砚舟说:“阿柳,你与月娘男女有别,怎可一直这样抱着?”
英娘顾不上小的,扯着嗓子说:“那个李砚舟!你跟雁回把月娘先送回明月阁!”
苏氏死而复生,雁回也欢喜得过头,没顾上季明月,所以现在季明月歪着脑袋昏在李砚舟怀里,她竟然也没觉得不对劲。
到了明月阁,雁回像剥笋一样把季明月扒个精光,换上干净的衣裳。李砚舟站在院门口,身上的雨水汇聚成身下一小片阴影。
“你就算铁打的身子也该去换身衣裳吧?”雁回直骂他死脑筋,英娘只叫他把人弄回来,又没叫他守着。
“雁回……我阿娘……”
房里传来季明月虚弱的声音。雁回还没来得及答话,李砚舟早已冲了进去。
“李砚舟,我阿娘呢,我阿娘活过来了吗?”季明月猛得坐起,头还一阵发晕。
“嗯。”李砚舟走至床边,轻轻点头。
季明月一下从床上跳起,抱住了湿答答的李砚舟。“太好了!我阿娘没事!”
跟进来的雁回直摇头,又趁机揩人家李砚舟的油,李砚舟你推开啊,你推开她啊!怎么手还圈上腰了!李砚舟你被夺舍了吧!
15. 第十五章
自那夜之后,苏氏的病竟一日日好转起来。季明月暗中观察,发现剧情编辑器带来的改变远比想象中更多。
季宸写的那封休书凭空消失了,他不仅没有装病离府,反而日日守在苏氏榻前殷勤照料。季明月某日清晨撞见他为苏氏掖被角,惊得倒退三步,活像见了鬼。
更离奇的是,她那怨种兄长季玄晖突然从扬州回来了。
在季明月记忆里,这位兄长堪称季家最不成器的子弟。开蒙最早,却比府中任何一个男丁都要愚钝。印象中他该是人高马大、白白胖胖的模样,可眼前这个抱着苏氏腿嚎啕大哭的青年,虽然确实高大得吓人(比李砚舟还要高出半头),却瘦得两颊凹陷,活像根竹竿。
“阿娘啊!孩儿这一个月来日日腹泻......”季玄晖一把鼻涕一把泪,“定是有人下毒!每日要跑七八趟茅厕,屁股都磨出血了!郎中查不出缘由,同窗们都嫌我晦气......”
“那现在如何?”苏氏急问。
“说来也怪,”季玄晖抹了把脸,“一进长安城就好了。”
苏氏抄起团扇就往他头上敲:“莫不是逃学的借口?”
“儿子岂敢!”季玄晖委屈地掀起衣摆,露出瘦骨嶙峋的腰腹,“您看这肋骨,都能当琴弹了!”
季宸难得为儿子说话:“既如此,先去沐浴更衣,再去给老夫人请安。”
待季玄晖退下时,目光在季照微身上停留片刻,脱口赞道:“好标致的小娘子!”
英娘连忙提醒:“这是你阿姊!”
他这才慌慌张张行礼,转头看见季明月却立即眉开眼笑:“小满!我给你带了荔枝煎和梅煎!”说着掏出个裹了七八层的油纸包。
季明月尝着甜滋滋的蜜饯,听着兄长喋喋不休讲述扬州见闻:“.....扬州的小娘子各个水灵灵!说起话来软软糯糯,像百灵鸟似的……还有那糕点,做得比长安城好吃多了,甜而不腻!哎?我那两匹蜀锦呢?徽州古墨呢?季明月你别跑!”
季玄晖的归来让季府热闹非凡,连苏氏脸上都多了笑容。趁着这难得的平静,季明月决定去找季照微问个清楚。
栖星阁里静悄悄,檐角挂着一串贝壳,无风时寂然如古潭。院中晒着些寻常药草,艾叶铺成小丘,陈皮收在罐子里,几枝半干的益母草斜插在竹篾筐。
“真安静啊。”季明月推门入内,见满室花影浮动。黑陶瓶里斜插三两支木芙蓉,花瓣边缘已泛起倦意的皱褶,花枝旁逸出一截枯藤,恰在素白墙面上投下虬爪般的影。陶瓶底下压着张泛黄诗笺:露冷莲房坠粉红。
北墙挂着幅未完成的墨荷,残叶上趴着只工笔蝴蝶。季明月正准备细细观察,冷不丁从屋里钻出一个婢女,“微娘天不亮就去后山了,要接竹叶晨露,煮茶给老夫人清心火。”
雅!实在是雅!季明月从屋里退出来,朝后山走去。
季照微穿了一袭青碧色襦裙,踏着露水浸湿的苔痕往深处走,手上提的灯笼在雾中晕开光圈,映得她眉眼如笼寒烟。
她在一株老竹前停下,触到一处微凸的竹节,从腰间取下一只白玉小瓶,用手执银簪,簪尖轻轻挑破竹节上凝结的露珠。“嗒”一滴水珠坠入玉瓶,发出极轻的声响。
而季明月拿了把镰刀在竹林里霍霍,把长到膝盖以上的枯枝败叶全部砍了个干净,边横扫边念叨:“这不会有竹叶青吧,咬我一口我的小命可不保了……”
季照微在深处驻足等她,从竹筐里拿出一只香囊来,轻笑道:“这是我亲配的香囊,里面加了菖蒲、艾叶、麝香、七叶莲,更有一味雄黄。小满戴上,便不惧蚊虫。”
季明月赶紧接过,直接把香囊拆开,里面的药渣雄黄洒了一身,然后把香囊还回去。季照微的绣工极好,香囊上的蝴蝶栩栩如生,季明月在李砚舟的香囊上也看见过类似的蝴蝶,好奇问:“阿姊很喜欢蝴蝶嘛?”
季照微淡淡一笑,“蝴蝶柔弱,却能破茧重生。所以我喜欢。”
季明月找了棵木桩歇下,搓着手不知道从何问起。
季照微把白玉瓶塞装好:“够煮一盏茶了。”她仿佛看穿了季明月的心思,开口道:“小满有话直说便是。”
“我只是想知道,阿姊为何要在草堂寺设计刺杀我?”季明月气冲冲道。
季照微神情淡淡,听到“刺杀”二字,这才抬眸正视季明月:“阿姊……听不懂。草堂寺供僧,受伤的貌似只有我一人罢?”
季明月叹气。“其实自你筹办诗会起,我便起了疑心。我觉得你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在长安城,只要稍加打探就知道,郑夫人是捐过五百亩香火田的虔诚信徒,所以你在诗会上刻意逢迎,结交了中书令之女郑临霜,借她的名帖混入草堂寺。”
“你精通药理,为防止祖母阻拦,你又刻意接近杏林世家崔娘子,求得曼陀罗,假借李砚舟之手魇镇老夫人。我问过阿娘,祖母夜夜梦见乔氏索命,自然不敢阻止你供僧之事。”
“你以为当你成了受害者,就不会再有人疑心你。可我思来想去也搞不明白,谁会和我结怨。于是我想到了对我怀恨在心的陈大,陈大因我被逐出季府,终日赌钱买醉,甚至连女儿都卖了。你买通他,给了一大笔银子,他替你买凶杀人。”
“你不用辩解,我有十足的证据,不然不会找你对峙,我还知道你在大恩寺质库当了乔氏留下的首饰珠宝,给了陈大五百贯。”
季照微淡淡道:“为何不报官?”
季明月认真说:“我当然是想报官的。可我没死,阿娘病重那日,你还替她施针,我想,你并不是纯粹的坏。所以,我想亲口听你回答,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呢?”
季照微被揭穿,也不惊慌,只有释然:“我恨你自幼锦衣玉食,在母亲呵护下长大。讨厌你天真烂漫,无所畏惧,不守礼数。你生来就有的东西,我要殚精竭虑去争取。我唯一独有,你也要去染指。季明月,你真的很碍眼。”
季照微大言不惭道:“我不是碍眼,我是耀眼。一门心思嫉妒别人,有什么意思。季照微,你现在有把柄在我手,我要你老老实实做三件事。第一,继续发扬你才女的风范,让裴云骁爱上你。第二,多了解裴云骁的为人,然后爱上裴云骁。第三,请你们尽快相爱,趁早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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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日让我当上姨母。”
季照微脸一红:“我根本就不想嫁给他!”
季明月胡搅蛮缠:“那我不管。你连他见都没见过,怎么就不想嫁了,说不定看到了,就改变主意了!”
“他那么好,你自己怎么不嫁!”季照微怒道。
季明月叉腰撅嘴:“我嫁给他?那我整个人生都毁掉啦!”任务直接失败,本姑娘立刻被系统抹除数据。
季明月站起来抄起镰刀,往回走去:“就这么说吧。我俩恩怨一笔勾销,姊姊,麻烦你以后不要再杀我了。你们可以先相爱成婚,然后再和离嘛,这些都好说,好说。多睡几个男人又不亏……”
做完这一切,季明月在心情好得不得了,午膳多用了些酱鸭,结果积食了,翻箱倒柜找山楂丸吃。
你别说,山楂丸真好吃,酸酸甜甜又开胃,季明月一连吃了五个核桃大小的山楂丸,更撑了。
于是她又屁颠屁颠来找正在习武的李砚舟,“李砚舟,我吃撑了,你教我舞剑呗。”
“女孩子家家,舞什么剑,绣你的花去。”季玄晖也拿着把宝剑在旁边比划。
这次回来,苏氏深刻意识到季玄晖实在不是个读书料,转而让他和李砚舟一起练武。
季玄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还真是习武的料子,没几日便能和李砚舟过招了,所以在季明月面前也吆五喝六起来。
自大恩寺一吻后,李砚舟再也不提当晚事,和季明月的关系也不再剑拔弩张。季明月有时不禁怀疑那天是不是自己喝多了梦见的。
“我又没找你教。”季明月狠狠踩了季玄晖一脚,痛得他呲牙裂嘴:“泼妇,以后谁敢娶你!李兄,咱们躲远点,不理她。”
季玄晖和季明月一样,都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脸皮又厚,成天跟在李砚舟后面“李兄长李兄短”,两人关系竟处得不错。
季玄晖勾搭着李砚舟走远了,一阵风送来他贱兮兮的声音:“砚舟兄,南曲新来了个小茉莉我今晚带你去潇洒潇洒?砚舟,你不会还是个雏吧……”
“季玄晖!你自己不学好,还带坏别人!”季明月在后面追着骂。
晚上,季明月又一身男装跟随季玄晖和李砚舟出府。看来苏氏说的没错,没人管教就是不行,季玄晖在扬州一看就不学好!
瑟瑟瞧见季明月,一脸惊喜:“你怎么又来啦?”
季明月随口胡扯:“我来做市场调研,麻将打得可趁手?”
“趁手啊!太趁手了!”瑟瑟凑近季明月,小声低语:“以前留客人过夜,我这手,这腰,老受罪了……现在,就陪着彻夜打麻将就好了!哎呀,忘了你是未出阁的姑娘了,打嘴打嘴。”
季明月把她拉一旁,不好意思道:“你……就是……有没有那种……画本……”季明月缺少这方面的教育,知识非常匮乏,得恶补。
“有!”瑟瑟说:“我且给你拿去,南曲的姑娘,人手一本,娘子啊,你可藏好了,看完就烧了,可别说是我给的。”
季明月又去了二楼雅间,竖起耳朵听季玄晖他们的动静,准备一会抓个现行,向苏氏告状。
16. 第十六章
季明月捏着瑟瑟塞来的画本,只觉得掌心发烫。南曲门前车马喧嚣,人多眼杂,她这未出阁的姑娘若在此翻看,怕是要被路过的长舌妇传得满城风雨。
她眼珠一转,夹紧画本,猫着腰溜进了对街的茶馆。
一壶茶,她正襟危坐,只敢用余光瞥画本边角。
两壶茶,她已翻开扉页,指尖捻着纸页越翻越快。
第五趟如厕归来,她索性将画本摊在桌上,一手压着纸页,一手抓着胡饼大嚼,发间银簪随着“啧啧”惊叹声晃出细碎流光。
“这姿势,哦呦,老厉害了……”她盯着画中交缠的男女,胡饼渣簌簌落在“妖精打架”图上。“阿娘若瞧见,怕是要请出家法把我打成肉馅儿……”正看得入神,忽觉背后帘子一掀。
“梅煎放边上就行。”她头也不抬地摆手,身子往窗边歪了歪,挡住桌上风光。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画本上的春色被遮得严严实实。
“季明月。”李砚舟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就看这个?”
“啪!”季明月整个人扑在画本上,手忙脚乱间碰翻了茶盏,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她梗着脖子强辩:“我、我这是在学习……”转眼又倒打一耙:“你们在南曲坐了一个半时辰,被哪个小娘子勾了魂?”
李砚舟冷笑:“你哥在玉砌听牌阁打麻将,输得就剩中衣了。”
季明月腹诽,以季玄晖的智商去打麻将,那纯纯给人送钱的,这个呆子!
“你怎么知道我在茶馆?我哥在哪,我去替他找场子!”
李砚舟嫌玉砌听牌阁喧闹,出来透气,一抬头就看见季明月趴在窗檐往下眺望。
玉砌听牌阁内,众赌客忽见帘幕掀起。一位雪袍小公子执扇而入,发间金冠束起马尾,正是女扮男装的季明月。
她展扇掩面:“听闻家兄在此领教高招?”牌桌上,季玄晖正抓耳挠腮地盯着三缺一的残局,面前筹码早被对座妖娆胡姬赢走大半。
“我说哥啊,以后但凡涉及到钱的东西,你别沾好吗?”
“我来替兄一战!”季明月甩袍入座,十分豪放,三指拈起骰子一掷,骰子在瓷盘滴溜溜转出双红六点。满座哗然间,她已飞速利落砌好长城。
“吃!”季明月突然抢过上家打出的三饼,胡姬眼中精光一闪,立即跟打相邻的四饼。殊不知这正是季明月设的陷阱,她手中早握着两张五饼,就等对方入彀。
“你会不会打啊,怎么还给人喂牌,我可告诉你,我现在还剩最后一贯钱……”季玄晖不情愿地让了位子,和李砚舟站在一起。
季明月看似毫无章法地乱吃乱碰,却在最后关头突然摊牌。众人只见她纤指翻飞,用四张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凑出四季花开的加番。“混一色带幺九,计番!”
“收钱啦收钱啦,承惠二十贯。”季明月无比嘚瑟。
对面的盐商赢的不比胡姬少,眼看季明月要咸鱼翻身,一百个不乐意。他在袖口暗缝特制夹层,每逢摸牌时,他借整理衣袖之机,将袖中牌与手中牌调换。若听牌缺六筒,便悄然取出,若摸到无用牌,则塞回袖中。
此时,他算准季明月刚碰过牌,故意高声喊“我和了”,趁众人分神时快速推倒早就排好的假牌。
李砚舟瞥了一眼盐商袖口,而季明月默契捕捉,将他手腕捉住,挑开对方袖袋,三张六饼哗啦啦掉出,“你以为我不记牌呀?一张六饼在我这,还有三张在牌桌,你这哪来的,诈和啊?”
胡姬伸手摸到绝张红中时,李砚舟又递来眼色,季明月用指尖轻点胡姬的护甲:“喂,小娘子,你指甲缝里藏了磁粉吧?”又掀开牌毡,果然有张铁片:“我说你怎么总自摸呢。”
牌桌上还坐着个一直输钱的徐三郎,他站起来愤愤然:“一个出老千,一个使诈,还有个雀圣坐镇,这牌还怎么打!老子不玩了!”他涨红着脸,目光在盐商虬结的臂膀上打了个转,不敢造次,只能对着那胡姬脸上来了一巴掌泄愤。
“而今河朔三镇阴奉阳违,大有不受朝廷掌控之意,我瞧你非我族,手段了得,一定是魏博派来的细作!”
满座哗然中,李砚舟忽然低声道:“她不是魏博的人。”
季明月侧目:“嗯?”
李砚舟目光沉沉:“她的口音,带陇西腔。”
季玄晖先开了口:“好了好了,牌桌上游戏一下,怎可动手打人呢?莫伤了和气。小娇娘,莫再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哼!”徐三郎趁机卷走筹码,临走还踹翻一张凳子。
“哥,你看明白了嘛,九赌十输,因为在这牌上做手脚的人很多,还有人专门为你这种地主家的傻儿子设局。别再玩了。”季明月苦口婆心劝道。
“季明月你怎这般精通牌道?”季玄晖跟在季明月后面追问。
废话,她八岁时就开始玩麻将了。“不告诉你,走了,回府。”
李砚舟慢悠悠说:“你小妹勤勉得很,连妖精打架都要研习。”
季明月哼哼两声:“不学透招式,将来如何上阵杀敌?”
“不害臊!”李砚舟红了耳朵。
季玄晖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跟打哑谜一样,忙追问妖精打架是什么。
恰见两只狸奴在墙头纠缠,雪白的毛团滚作一处,喵呜声不绝于耳。“喏,”季明月一本正经道,“这便是妖精打架。”
李砚舟险些被茶呛死,却见季玄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又挠头嘀咕:“这有什么好学的……”
“让你学《八阵图》你背不下来,打麻将倒是无师自通!”季明月指尖戳着季玄晖的额头,恨铁不成钢。
天朝武举分外场六艺与内场三策。长垛、马射、步射、翘关这些硬功夫,季玄晖仗着身强体壮倒也能混个中上。可一到《孙子兵法》的阵法推演、《尉缭子》的城防策略,他便抓耳挠腮了。
“李砚舟在陇州武考时,马枪|刺板筑,十中其九,只待参加明年兵部省试。”季明月抱臂冷哼,“你再这般混日子,连州县选拔都过不了!要不是为了阿娘,我才懒着管你呢。我要是个男的,定考个武状元给你看看!”
季玄晖道:“你可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季明月跳起来拧季玄晖的胳膊,季玄晖又躲在李砚舟后面躲闪,“砚舟你看看她,这种玉面罗刹,谁敢要!”
三人闹作一团。
恰逢季照微从府中偏门走出,静静站在石阶上看了一阵子,直到李砚舟率先发现她,她才微笑道:“你们仨,去哪里啦?”
“南……”季玄晖被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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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舟踢了一脚后立刻改口:“南郊的马场,我们练剑去了!”
季照微并未拆穿这蹩脚谎言,目光落在季明月脸上,虽一身男装,但难掩颜色,比起自己的单薄,季明月更加凹凸有致,皎洁如月光的小脸挂着甜甜的笑,娇俏得不得了。
“正好,我正要举办蟹宴,你们都一起来吧!裴相公也会来。还有,小满不是与凌六娘子交好,也请她一同前来。”季照微说。
“什么时候啊?”季明月问,不管季照微是真情假意,她肯愿意接触裴云骁就好。
“拜月节。”
季明月可没忘了自己还有个系统任务,参加拜月活动。
李砚舟皱眉问道:“阿姊为何邀请姓裴的?”
“这……是阿爷的意思,还邀请了中书舍人的亲侄子。”季照微说。
“什么?还邀请了王瑜那厮?上次的事情还没翻篇呢!我腹泻月余的事情,估摸着就是他投毒。”季玄晖很不满意这种安排。
【系统,上次你说的参加拜月活动是什么意思,是让我去跪拜月亮,还是指参加这次螃蟹宴】
系统:【那你说呢】
【怎么还阴阳怪气的,只要参加了,就给积分?这么容易?里面有诈吧】
系统:【那你说呢】
【有没有什么系统学院啊,你去进修一下可行,品德实在败坏】
系统:【那你说呢】
【……垃圾系统果然连自动回复都很垃圾】
日子一晃,便到了拜月节前夕。
季明月亲手做了十数枚月饼,挨院分送——老妖婆得的是红绫馅,阿爷阿娘是桂花蜜酿,季玄晖那贪嘴的塞了核桃髓,季照微处则奉上枣泥团。余下的,凌绿珠与英娘各一,雁回捧着饼笑得见牙不见眼,连李砚舟都得了个油纸包。
还剩最后一枚,季明月蹲在枯苇丛生的池畔,细细掰碎了喂鱼。秋阳透过苇隙,晒在脸上,倒是暖洋洋的。
“阿姊往年的红绫饼最是香甜,今年怎不见做了?”李砚舟的嗓音忽从假山后荡来。
季照微的声音比池水还柔:“筹备蟹宴实在抽不开身。”绢帕轻拭鬓角的动作顿了顿,“况且……小满不是赠了你一枚?”
他喉结滚动,似在回味可怖滋味:“她倒是花样百出,桂花核桃尚算寻常,还做了味五辛齑。初尝如嚼春芽,三息后似咽火炭,此刻我舌根还发麻。”
苇丛里的季明月气得揪断三根枯草,这狗东西懂什么!韭菜蒜薤皆用饴糖腌过,入口甜如蜜,后劲辣穿喉,最配他这狗东西!
季照微轻笑出声,“许久未见阿姊这么笑了。”李砚舟语调倏暖。
季明月腹诽:好个双标狗!我讲笑话他冷笑,季照微喘口气他都当仙乐!
“阿柳,你曾说过,要一起回柳溪镇,此话可还作数?”
“算。”李砚舟答得斩钉截铁。
【系统!】季明月跳脚,【这竹马buff也忒离谱了!不是说竹马比不上天降嘛】
【那你说呢】
【想我穿书之前追我的人十个手指数不过来,现在净热脸贴冷屁股,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嘛?】
【那你说呢】
【罢了!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季明月你要加油啊!】
17. 第十七章
此次蟹宴,表面是季府中秋雅集,实则暗藏玄机,既是季照微的负荆请罪宴,亦是季家向长安权贵展示门楣的才艺演出宴,更是各家小娘子争奇斗艳的相亲宴。
季宸出钱,苏氏出力,邀了朝中重臣之子与亲近女郎,将栖星阁布置得极尽精巧。十二盏波斯琉璃灯高悬,灯罩上细笔描摹《嫦娥窃药图》,烛火跃动间,画中嫦娥的广袖似要拂过宾客肩头。
曲水回廊两侧,紫檀长案依次摆开,每张案上置一尊青瓷蟹盆,盆底铺满碎冰,活蟹伏在冰上,螯足被丝带松松缚住。季照微特意命人在蟹壳上以金粉题字,写着些“醉月”“吟秋”“衔霜”之类的字眼。
“夫人怀着幼微的时候,最馋江南醉蟹,可惜有孕不宜食用。”季宸乐呵呵招待大家。
苏氏亦微笑颔首。季明月敏锐察觉这是剧情编辑器带来的改变,让苏氏对季照微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二人此番言辞,等于间接否认了“季照微乃妓女所出”的谣言。
今天主角季照微,着一袭天水碧的齐胸襦裙。上衣是雀蓝绞缬的短襦,下裙乃是月白轻容纱制,六幅裙摆层叠垂落,行时如碧波微漾。
人皆道“红配绿赛狗屁”,季明月偏偏穿一身石榴红、戴翡翠首饰,听着郑临霜与崔玉墨小声交谈:“这是江南的紫脐团尖,最宜配郫筒酒……”
季明月拿起酒来,用舌头在杯里迅速偷舔了一口。
宴席呈“凹”字型,中央设莲花形铜炉,焚着苏合香混薄荷叶,烟气袅袅如纱。中间凹进去的地方是主人位,季宸和苏氏怕扰了小辈兴致,只略坐片刻便离席而去。
南边坐着依次坐着季家姐弟,对面相同位置则依次坐着郑临霜、裴云骁和王瑜。
郑临霜心高气傲,唯对裴云骁青眼有加。王瑜对季照微颇有好感,眼神黏糊,总在她面前显摆家世。裴云骁的目光坦荡赤诚地落在季明月身上,盯得她如坐针毡。
季明月心想,拜月?拜个鬼的月亮,月亮都被乌云挡起来了!
侍女们统一着碧色罗裙,手捧鎏金托盘,盘中蟹八件银光冷冽,小锤、长针、薄刃排开,请众宾客享用。
季照微执起鎏金小锤,轻轻敲击蟹壳,青壳应声裂开细纹,却未溅出半点汁水。她指尖一转,改用银签挑开脐盖,动作轻巧如拆信。
蟹黄肥满如金,她以莲瓣银勺舀起,却不急入口,先在姜醋碟中微微一蘸。
此起彼落的银剪断螯的声音响起,人人左手持蟹针剔肉,右手执长柄叉取膏,蟹肉堆在青瓷碟中如雪覆松枝。
众人赞叹蟹肉鲜美时,郑临霜突然“哎呀”一声,小声道:“怎么我这盘蟹……怎么全是坏的!”
旁边的崔玉墨也皱眉:“我这也是。瞧这蟹壳灰白,蟹肉绵软溃散,无法入口。”
季明月差点笑出了声,心里开心得不得了。对啊对啊,你们这两个一肚子坏水的女人,就该配吃臭蟹,谁让你们当初把我推出去挡箭。
季照微一愣,这蟹明明是她挨个检查过的,怎么会出现坏蟹呢?
不过微微愣神,季照微立刻将自己剥好的蟹肉捧了过去:“许是路途遥远,不易保存。郑娘子、崔娘子,请用我的。”
裴云骁解围道:“我在服药,蟹与药性相冲,本不能食,将我的螃蟹拿给两位娘子吧。”
季照微行礼:“多谢裴相公。不知裴相公在服药,是幼微考虑不周了。”
“景美、画精、人更佳,娘子已思虑周全,是裴某无福消受。”裴云骁回礼。
季明月暗自磕cp,季照微你快看啊!这裴云骁帅气体贴,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男人呦。
对裴云骁没头没脑的表白,季明月将其总结为裴云骁行军打仗多年,终日与男子为伍,没见过几个漂亮鲜活的小娘子,所以才会对自己产生好感。如今见了季照微,必然后悔退婚。
凌绿珠身为商女,位置设在角落,将李砚舟的臭脸尽收眼底。
待众人食毕,侍女奉来菊花茶洗手。
季明月适时开口:“这蟹肉虽美,可食后腥气难除,菊花茶亦不能尽去。这该怎么办呢?”
凌绿珠适当跳出来,手捧一块香气扑鼻的雪白胰子:“还不快来试一试我们新出的栀子香膏,经过四个多月的研发,上百次的实验,终将栀子香气融入胰子里,请大家来试一试这香膏,洗手后只余清香,再也不受异味困扰!”
季明月满意点点头,凌绿珠的广告词背得可真熟练。
“真的嘛?那我试试。”有小娘子娇滴滴道。
“好香啊,比真花还香百倍,怎么做到的?”更多的人围上来好奇尝试,并对栀子香膏赞不绝口。
凌绿珠赶紧乘胜追击:“栀子一年一季,摘下来后极易腐坏,香精萃取不易,一只香膏二百文钱,洗手洗脸洗头皆可!欲购从速,售罄为止,先到先得哈!”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转移到香膏上来,季照微也并不生气,带头道:“凌娘子给我来两块罢!”
王瑜立刻嚷道:“给我来五块!全送给微娘子!”
季玄晖悄声问道:“小满,这也是你的手笔?”
“当然,这可比麻将利润高多了。女人的钱,就是好赚。”季明月得意道。
裴云骁在一旁微笑,见众人哄抢,将季明月拽至小花园里。
“上次是我唐突了,有些话,我还没说说完——你就跑了。”
季明月不满道:“那你这次也很唐突啊。”
“裴某只是……唉!”裴云骁之恨当初没有循序渐进,只当是吓到季明月了。
“魏博换了将领,大有造反之意,圣上此次召我回长安,也有收复魏博之意,恐怕不日就要启程。此去凶险,有些话再不说,怕再无机会。”
裴云骁目光灼灼:“从我见你第一眼,我就陷进去了。我已请命,平叛后卸任陇右节度使,回长安做个闲散文人。家中良田三百亩,商铺十二间,宅邸三座,月俸二十贯,全交予你搭理。你若不愿,只做自己想做之事,我绝不干涉。此生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绝不纳妾。”
季明月很动容,裴云骁英俊多金又疼老婆,怎么听都很不错啊。可这样,她的任务怎么完成啊?
季明月深吸一口气,眼中浮起三分歉意、七分坚定,轻声道:“……裴云骁,你的心意,我实在受之有愧。你说初见便倾心,可你倾心的,究竟是向往边塞天真无邪的小娘子,还是如今站在面前,会算账、会骂人、会往月饼里塞五辛齑的季明月?”
“你说要卸甲归田,将家业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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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可我要的不是深宅大院的账簿,这困不住我,更不应该锁住你,倘若你为了我季明月失掉理想抱负,我将于心难安。将军当为国之利刃,而非困于儿女情长……我……我就先回席了。”
裴云骁的指节捏得泛白,铠甲下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三下,这个在陇右战场被箭矢贯穿肩胛时都没皱过眉的将军,此刻喉结滚动得像吞了块烧红的炭。
他站在原地,忽然觉得栖星阁的琉璃灯太亮了,亮得他眼眶发酸。“既如此……裴某祝月娘……”他本想祝她觅得良缘,最终却说了“财源广进”四个字。
季明月望着裴云骁远去的背影,心头忽然漫起一阵莫名的酸涩。夜风拂过,吹散了她鬓边一缕碎发,也吹乱了方才强撑的决绝。
木樨树下,季照微不知何时立在那里,肩上落满细碎的木樨,宛如披了一肩香雪。她唇角噙着浅笑,眼底却凝着霜色:“小满不喜欢的人,为何总想着塞给阿姊呢?”
“我……”季明月张了张口,忽然觉得词穷。夜风掠过,几朵木樨打着旋儿落在她掌心。她盯着那小小的金色花瓣,声音低了下来:“阿姊,我和你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可我又觉得……”她捏碎了掌心的木樨,甜香染了满手,“裴云骁这样的好郎君,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话未说完,她自己先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这理由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能说服季照微?
栖星阁内,投壶的铜矢叮当作响,众人的笑声混着酒香飘散在夜风里。季明月悄然离席,独自踱至凉亭。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孤长,斜斜映在青石阶上,像一道无人问津的墨痕。她仰头,天心一轮明月清冷,恍如高悬的明镜,照见她心底的惘然。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可当裴云骁说“回长安当个闲散文人”时,她眼前却蓦然浮现一幅画面,春色正好,他执笔为她描眉,笔锋温柔如春风拂柳。
这种幻想越美好,越提醒她只是个被困在剧情里的异乡人。拒绝的不止是裴云骁,更是自己永远无法拥有的平凡温暖。
“方才不是拒绝得干脆利落,怎么现下倒伤心起来了?”李砚舟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凉意,“裴云骁还未走远,现在追去,倒也来得及。”
季明月心头一刺,蓦然转身,一把推开他:“你就这么盼着我和他在一起?”
风掠过凉亭,将季明月鬓边的碎发吹得凌乱。李砚舟凝视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收起讥诮,抬手替她拂去肩上落花。
“那倒也没有。这样也好,他便不会纠缠阿姊。”
“你以为裴云骁像你一样?”
“我自然不会像他一般眼瞎。”
季明月气得跺脚:“李砚舟!你吃错药了?”
“是啊。”他抬头,“吃了你亲手调的五辛齑,毒发攻心。”
季明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皓月当空,月华如洗,又遥不可及,季明月脱口而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李砚舟眉心一动,定定望着她。她的鼻梁挺翘,在月下投下浅浅的影,睫毛浓密如蒲扇,随着眨眼轻轻扇动。唇角微抿,带着一丝倔强,下颌的线条却柔和得不可思议,像是被月光吻过的瓷器,莹润生光。
18. 第十八章
“大家都在作诗,你俩却躲这儿偷闲?”
季玄晖慢慢悠悠晃着支狼毫笔走过来,笔尖还滴着墨,在石凳上溅出几滴墨梅出来。
季明月从石桌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撇嘴道:“我说哥啊,你难道不知道我作诗的水平?我要是上去吟一首月亮圆圆像大饼,阿娘怕是想把我塞回肚子里重生一个。”
她瞥了眼季玄晖手中的笔,挑眉:“咦?你拿支毛笔装什么大尾巴狼?你会作诗吗?”
“我是不想看王瑜那厮出风头!他哪里有那文采——准是提前找好的写手。”季玄晖突然打断她,转头看向李砚舟,“砚舟兄,你文采好,帮我作一篇,压压他的气焰!”
李砚舟说:“我不爱凑那热闹。”
季玄晖揶揄道:“那是,你是不爱往人堆里扎。可方才已经有好几个小娘子向我打听你了。”
季明月突然转了话题:“王瑜怎么得罪你了?蟹宴上我就发现,你俩眼神交汇都能擦出火星子。”
季玄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这人虚伪得很!当初在扬州私塾同读,我俩都是长安籍,起初关系还不错呢,塾里饭菜清汤寡水,所以我们常结伴出去打牙祭。有次……”
季玄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那日的怒火至今未消:“那日我们在酒肆喝羊汤,遇到个卖唱的小姑娘,瞧着不过十一二岁,衣衫褴褛,牵着她那瞎眼的爹,说是思州遭了水患,一路卖唱到扬州。”
他攥紧了拳头,愤愤不平道:“嗓子都唱哑了,鞋子也没有!我瞧着可怜,给了两块广陵糕,又塞了块碎银。那瞎子爹感激涕零,颤巍巍跪下要给我磕头,结果弯腰时不小心碰到了王瑜的鞋尖……”
季明月眉头一皱:“所以呢?”
季玄晖冷笑一声:“那畜生嫌脏,当场破口大骂,还一脚踹在那老头心窝上。”
李砚舟原本抱臂站在一旁,闻言眸光一冷。
“然后呢?”季明月追问。
“然后?”季玄晖扯了扯嘴角,“小爷我给了他一拳。”
季明月眼睛一转:“就一拳?”
季玄晖摸了摸鼻子,露出几分少年意气:“唔……记不清了,大概五六七八拳吧。反正他打不过我,最后趴在地上喊娘,还说要找人教训我。我嫌丢人,拎着他后领子扔出了酒肆。”
季明月听完,这才觉得舒坦,忽然抚掌一笑:“哥,你这仇报得不够痛快。”她眼波流转,压低声音道,“我有个主意,保准让王瑜终生难忘。”
三人重回宴席时,曲水渠中已浮起数盏菊花酒。金蕊白瓣的秋菊载着琥珀光,在蜿蜒水道上缓缓漂游,停驻处便是一番诗酒交锋。
季照微方才一首《满庭芳》赢得满堂喝彩,此刻正执团扇轻摇,扇面绣的蝶扑牡丹随动作轻颤,仿佛也要醉在这秋光里。
凌绿珠忽拽季明月衣袖,压低声音:“裴云骁刚找我订了三十箱栀子香膏!三十箱!”她比划着,“上百块呢!他一个大男人要这么多香膏做什么?”
季明月一怔,余光瞥向席间——裴云骁正举杯与旁人对饮,姿态从容,仿佛方才凉亭里的剖白从未发生。她心头微涩,轻声道:“你就说存货不足,先送他几块试用罢。”
那厢王瑜因连作三首歪诗,已灌下数壶烈酒,面色酡红如蟹壳,他乜斜着眼高谈阔论,活像只耀武扬威的醉虾,时不时把目光化作舌头,把季照微浑身舔了个遍。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可千万别停在我跟前……”凌绿珠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羽觞停驻季玄晖案前,他浑不在意地抽支诗题筹:“哟,到小爷了啊,我看看,《赋得采莲曲》?”只听他清嗓念道:“莲叶何田田——”
众人屏息等下文,却听他拖长声调:“王八水中癫!”
满座先是一寂,继而哄堂大笑。郑临霜绢扇抵着鼻尖,肩膀小幅度抖动。崔玉墨假意低头整理披帛,实则把脸埋进银线刺绣里憋笑。季明月笑得直拍大腿,直接笑倒在案。
很快,当羽觞停在凌绿珠面前时,她便笑不起来了,她哪里会作什么诗,连字都认不得多少。
凌绿珠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实在不擅诗文……”
“凌娘子莫谦逊了,”王瑜趁机起哄,“大不了似季郎般,博君一笑嘛!”
季照微心细如发,知道凌绿珠并非谦虚,而是真的不会,又不像季玄晖是个厚脸皮的,击掌道:“娱乐而已,何必强人所难。听闻凌娘子羯鼓一绝,不如击鼓代诗?”
季照微都这般发话了,王瑜也不好再说什么。
其实也谈不上多好,只是熟练而已,但此时凌绿珠如蒙大赦,接过侍女递来的双槌,指尖还微微发颤。她从未在如此场合演奏,紧张得手心冒汗。
“咚——”
鼓声既不激昂,也不清亮,反而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喉咙,闷闷地砸在众人耳中。席间已有嗤笑浮动,有人知她商女身份,因此更无所畏惧,捏着酒杯讥讽:“这是什么?杀猪调?”
凌绿珠急得鼻尖沁汗,气息越来越不稳,鼓点更是杂乱。贵女们绢扇掩面,似有些不耐烦。
就在凌绿珠几乎要丢下鼓槌时,季明月起身,夺过鼓槌,在掌心转出个绯红的花,“光击鼓有什么意思,绿珠你来击鼓,我给你伴舞!”
凌绿珠重重点头:“嗯!”
有季明月加入,凌绿珠定了定心,鼓点骤变,季明月足尖点地旋开,石榴红裙绽成盛放牡丹,臂间泥银披帛化作流云飞雪。
作诗她或许不行,但论舞技,穿书前的季明月可是实打实的功底。十多年古典舞炼出的身段,幼时芭蕾舞打下的底子,让她每一个腾跃都轻盈如燕,回旋时裙摆飞扬,竟在半空中劈出一字马。
在座的各个看呆了,尤其是那王瑜,眼神直勾勾盯着季明月姣好的身材,酒杯倾斜,酒液浸湿衣襟也浑然不觉。
他喉结滚动,低声对身旁人道:“季家二女,一个清冷如霜,一个艳若桃李……前者娶回家当个摆设,后者嘛……自然是少不了闺房情趣……”未尽之言,龌龊尽显。
季明月冷笑,旋身时披帛甩打在他脸上,力道不轻不重,既让他吃痛,又不至于当场翻脸。王瑜竟也不恼,反倒痴痴笑着,仿佛这一下是美人恩赐。
裴云骁则不满地咳嗽几声,拿出一只筚篥来,跟着羯鼓的节拍,丝滑切入。鼓槌落下的瞬间,声浪如漠北沙暴般炸开,鼓声累累,又像战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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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蹄踏过冻土,震得案上酒樽微微颤动。
筚篥如孤狼舔舐伤口,带着西域芦管特有的嘶哑气声,在听者脑内画出金戈铁马气吞山河之势,而季明月则像敦煌壁画里那些飞升不成反堕地狱的媚女,极尽妖娆。
一舞已毕,满座悄然无声。
季明月见季玄晖鬼鬼祟祟给她比了个“成了”的手势,这才放心入座。
羽觞再次漂至王瑜面前,他志得意满地挽袖探手,从曲水中捞起一支湿透的诗筹。水珠顺着竹签滴落,他眯眼细看,面色骤然一僵,本该是《金菊赋》的诗筹,此刻赫然写着《咏史》二字。
季玄晖躲在人群后笑得肩膀直抖。方才季明月翩然起舞时,他早已狸猫换太子,将王瑜备好的诗筹尽数调包。此刻水中浸泡的,全是精心准备的死亡题库。
王瑜喉结滚动,抬头环顾四周,不明白这诗筹为何会被他捞到,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可放下诗筹等于认输,硬着头皮作诗更是自取其辱。
“瑜兄,你不是七步成诗吗?今日这水流得慢,给你七十步都够了吧?”王瑜平生最恨别人喊他“瑜兄”,听起来可不就是愚兄?可偏偏季玄晖就喜欢这么喊他,当着众人,他还不好发作。
季玄晖继续咄咄逼人:“哦……不会是吧?”
王瑜额角青筋直跳,强撑着冷笑:“谁说不会?不过是酒喝多了脑子发胀,我现在要去更衣。”
季玄晖也不拦着,高高兴兴道:“茅厕在东边,可别走反了,我们等你回来继续哦!”
王瑜踉踉跄跄冲进茅厕,“一定是他捣的鬼!”上完茅厕,正提裤骂骂咧咧,忽然看见门口飘起几团幽蓝色的火焰,在夜色中忽明忽灭,宛如鬼眼。
王瑜双腿一软,差点跌进粪坑,“这是什么!这是什么!鬼……鬼……鬼火啊!季府不干净!”王瑜吓得哆哆嗦嗦,手忙脚乱地提裤,腰带却缠成了死结,情急之下竟扯断系带,裤子“唰”地滑到脚踝。
更可怕的是,那蓝火竟似活物一般,他往左躲,火便飘向左,他向右逃,火又追向右。甚至他的袖口、衣摆都开始渗出点点蓝光,像被冤魂附体一般。
“救命啊!!!”王瑜再也顾不得体面,光着屁股冲出茅厕,一路鬼哭狼嚎。那几团磷火却如索命幽魂,飘飘荡荡紧随其后,将他狼狈逃窜的身影照得清清楚楚。
“哈哈哈哈……王家郎,夜奔忙,蓝火追着白屁股晃……”季明月满意地拍拍手,和李砚舟一同从黑暗中走出来。
“小石榴,干得不错!”季明月道。
李砚舟问:“你是如何做到的?”
“什么鬼火?这叫磷化氢燃烧现象!人体和动物骨骼里含有大量的磷元素,尸体腐烂后,磷就会转化成磷化氢,这种东西无色,燃点还很低,接触到空气,很容易自然,这就是你看到的鬼火喽。”
“所以,你让我洒的那些东西,就是白磷?那为什么会跟着他跑呢?”李砚舟难得追问。
“你可真是好奇宝宝,因为人在快速移动时,身体会推动周围空气流动,形成一股向前的气流,就造成了鬼火追着人跑的错觉。懂了吗?人动生风,风引火走。而且我方才用袖子打他脸,顺便抖落了些白磷哈哈哈。”
19. 第十九章
“其实我更好奇的是,你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李砚舟问。
季明月无力解释,总不能说这是初中物理常识吧?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都知道。“我看书啊,书中自有黄金屋。”季明月说。
“我和阿姊也看过很多书,《齐民要术》载酿酒,《天工开物》记冶铁,却从未有书教人生鬼火、提炼香精。季明月,你读的到底是哪门子圣贤书?”李砚舟显然不信。
季明月担心错过拜月活动,不想与李砚舟过多纠缠,转头就要跑,谁知李砚舟眼疾手快,一下扣住她的手腕,硬生生将其拽了回来。
“又跑?”李砚舟咬牙切齿。
“你弄疼我了!”季明月嚷着,猫腰欲逃。“就许你有秘密,难道我就不能有秘密?”
李砚舟的手指如铁钳般扣住季明月的手腕,月光在他眉骨投下深邃的阴影:“我在你面前何曾有什么秘密?你不是连我胸宽几寸,身长几何,连我腰侧旧疤都摸得一清二楚吗?”
季明月涨红了脸,刚把李砚舟拐进明月阁的时候,想扯布给他做量身衣裳,又担心他拒绝,索性迷晕了扒了衣裳量尺寸,顺手摸了几把腹肌……这事她确实干过,她不可否认。
“没时间跟你闹了,李砚舟,我们去拜月。”季明月拽着他的袖子就要走。
李砚舟的表情变得奇怪,眉头微蹙,抽回衣袖:“女儿家的仪式,我去做什么。”
果然,园中男子们都在水榭边饮酒赋诗,临风赏月,除了——王瑜。那厮已屁滚尿流回家换裤子去了。
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后院案上早就供着新摘的桂花、石榴、葡萄,并几枚浑圆的月饼。
案前一只铜盆盛满清水,水面浮着几片桂花瓣,映着天上明月,竟似有两轮月亮,一轮在天,一轮在水。
方才还嬉笑的小娘子们忽然安静下来,整齐立于案前,都盼望着祈个美好姻缘。身后侍女们捧着瓜果、丝线,静候拜月之礼。
季照微手持三炷香跪在最前面,微微垂首,口中低诵祝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待香燃尽,她将香插入炉中,又取了一枚银针,轻轻搁在清水之上,针浮水面,纹丝不动,她唇角微弯,似是得了吉兆。
众家小娘子皆屏息凝神,双手合十,仰面对着皎皎明月虔诚跪拜。
季明月向来不讲那么多规矩,大剌剌往地上一跪,裙摆一洒,眼睛紧闭,默念着,老天爷呀,让我回家吧,如果这个愿望太难实现,那就帮我完成这次拜月任务吧!
诚心对着月亮拜了又拜。
【这死系统不会有延迟吧怎么一点回应都没有啊】
拜月毕,侍女们又捧上七孔针与五色丝线。按习俗,月下穿针,得巧者心灵手巧,姻缘美满。
季明月捏着针,摒着气息,对着月光眯眼穿线,然而线如不长眼般滑了又滑,就是不肯往洞里钻,试了三次也没成功,周遭不断传来小娘子们成功的欢笑声,季明月不由嘟囔:“呵呵,这针孔比李砚舟的心眼还小……”
季照微手中银针却已利落地穿过丝线,连过三孔,分毫不差。她侧眸看向季明月,轻声道:“小满若静心些,自然容易。”
季明月把针线在季照微眼前晃了晃:“那阿姊帮我穿吧!”季照微也是一愣,半晌才从季明月的手中接过针线。
凌绿珠在旁边忍不住道:“哪有拜月乞巧还要人代劳的?明月,你这是打小就没拈过针线吧?”
“我就是穿到明天,也穿不进去。”季明月乐呵道。
接下来便是折桂了。园中桂树正盛,金黄碎蕊缀满枝头,香气馥郁。按习俗,少女可摘桂枝占卜姻缘,若摘得双枝并蒂,便是良缘将至。
季明月仰首望了许久,忽地指向最高处一簇繁花:“绿珠,那枝开得最好。”她踮起脚尖仍差着尺寸,便回首笑道:“你来抱我一把!”
凌绿珠生得敦实,抱起季明月来小事一桩,双臂环在季明月小腿肚向上发力,季明月便比大家都高了一头。
季明月一手环着凌绿珠脖子,一手奋力去够,指尖刚触到桂枝,忽听身后郑临霜不咸不淡的声音:“高处虽好,未必是良枝。你瞧你姊姊,就没有这样的心思。”
季明月回头,见季照微只摘了低处一枝单桂,神色平静。
季明月却不管,迅速摘下一簇双枝,笑嘻嘻道:“那我偏要试试!”心里却想,有本事你别往高处摘啊。
至此,拜月、穿针、折桂,仪式明明都已做完,可系统却迟迟没有反应!
季明月不死心,疑心是地点不对,提着裙子在府中四处奔走。在明月阁对着雕花窗户外的月亮连拜三下,在屋顶上踩着瓦片摇摇晃晃地合掌,在池塘边差点滑进水里,惊起一滩鸥鹭。
统统没用!
凌绿珠和雁回耳语:“你们家月娘到底要求什么样的姻缘,值得她拜这么多次?莫不是想嫁给太子当太子妃吧?”
雁回干笑:“哪能呢,犯病罢了………”雁回绞尽脑汁搜挂着好词,“我的意思是,我们月娘总是别出心裁,匠心独运,标新立异……想法有些特别!你别管她,一会就好了……”
【系统,我到底往哪个方向磕头你才能出来啊?】
季明月急得一头冷汗,拜月拜月,我还拜月教主呢!
蓦地,季明月脑海中闪过一丝精光,如雷劈了脑子,顿时晴明起来。
如果说,这个“月”,指的是她季明月呢?
谁需要拜她季明月呢?
季照微还是李砚舟?总不会是裴云骁吧!
季明月脑海中浮现一个场面,自己拿着一个小皮鞭四处挥舞,趾高气扬地挥舞,逼着季照微姐弟跪地求饶……她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季明月满怀心思,漫无目的走着,不知不觉走到栖星阁附近,季照微刚送完宾客,披风未解,步履匆匆,又要离去。
季明月闪到一棵树后,隐隐约约听到她对侍女云敛说:“你且去给这灯笼换根蜡烛,阿柳还在……湖边……”说话声音渐渐被风吹散了。
季明月招来雁回:“去,就说英娘说的,让季照微去阿娘处回话。”
无论如何,阿娘总有法子去圆她的谎。
支走季照微后,季明月径直朝湖边走去。季府的湖原是引温泉开凿的汤池,后来泉眼枯竭,便扩建成了如今的湖泊。
多年来,这湖如同一块被岁月打磨的翡翠,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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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着太湖石堆砌的假山,石缝间垂落几丛忍冬藤,对面则是一座高耸的土丘,种着几株虬曲的老松。湖面常年浮着一层薄雾,夜晚更显阴森,季明月平日极少踏足。
她提起裙摆,悄然隐入松林。透过枝叶间隙,只见湖边摆着一张小小案台,上面放着几块胡饼,而李砚舟正一动不动地立在湖畔,目光远眺,似在等人。
这是在干什么?季明月蹑手蹑脚挪了几步,以便更好观察湖边的动静,脚上踩到折落的松枝,发出清脆的响声,季明月吓得如鹌鹑一般缩着,动也不敢动,一抬头便找不到李砚舟人了。
奇怪……这家伙是会瞬间移动吗?
她刚松开紧抓的松枝,准备换个位置,突然背后一股大力推来,她踉跄几步,眼看就要栽下土丘。慌乱中,她猛地拽住李砚舟的蹀躞带,硬生生将他一起拖了下去。
土丘陡峭,砂石松散。李砚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裸露的树根稳住身形,却见季明月的脑袋正朝一块尖锐的石头撞去——他想也没想,松手拉住她,两人抱着在坡上翻滚数圈,最后他一脚勾住树藤,才堪堪停住。
季明月缩在李砚舟怀里,眼睛闭得紧紧的,生怕哪根枝条不长眼把她给戳瞎了。
“你推我干什么?”季明月从地上爬起来,不满地查看身上伤口。
“我没看清——你鬼鬼祟祟的,谁知道是你。”李砚舟道。
“你呢,你在这干什么?”季明月没好气问。
李砚舟坦然道:“从前在柳溪镇,我和阿姊都会一同拜月,十几年来都是如此。”
季明月撇嘴想,原来是一同拜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拜堂呢。
不过……她又眼珠一转,对李砚舟说:“方才我还没拜够,我俩再拜一下就是。”
“你?我?”李砚舟指指自己,立刻拒绝:“你自己拜去。”
“你能和阿姊一起拜,怎么就不能跟我一起拜?我也是你的好妹妹啊。”季明月掐着嗓子,扯着袖子尝试撒娇,奈何无用,李砚舟看都没看她一眼。
眼看着月亮就快被云遮住,季明月横下心来:“李砚舟,你不是觉得我很可疑吗?要不问我三个问题,我保证我如实回答你,我若撒谎,便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但作为交换,你也要陪我拜月,你看可好?”
李砚舟这才转过身来,狐疑打量着季明月,最后问道:“你叫什么?”
“季明月。”
“你从哪里来?”
“魔都。”
“来长安做什么?”
“完成任务。”
“什么任务?”
季明月嘿嘿一笑:“说好了三个问题,你这超纲了。”
李砚舟并不理她径直走到湖边,对着月亮便跪了下去。
季明月立刻眉开眼笑,拎着裙摆屁颠屁颠跟过去,并不朝着湖面,而是跪到李砚舟的对面。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俯身拜下,硬是逼得他不得不与她同步对拜了三回。
季照微匆忙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两人相对而拜,衣袂交叠,宛如......夫妻一般。
【恭喜宿主,拜月任务已完成,获得积分30,当前总积分130分】
20. 第二十章
拜月节过后,季府的日子如流水般平静。没了系统的任务,季明月竟难得过上了几天舒心日子。
季玄晖仍被苏氏拘在书房,日日与笔墨刀弓为伴,苦着脸临摹《圣教序》,偶尔偷溜出来,总要被揪着耳朵拎回去。
季照微的才女之名越发响亮,长安贵女们的诗会帖子雪片似的往季府飞。她每每出门,总有小子们在轿子前喊着“微娘子今个出门啦,大家来猜她今日穿什么颜色”。
李砚舟的剑法愈发精进,身量抽条似的长,不知不觉已与季玄晖比肩。每回练完剑,总要被季明月缠着比划两招,最后总以她耍赖偷袭告终。
如此悠闲,季明月便彻底放纵了自己。晨起先蹭到苏氏房里,就着苏氏梳头的工夫,吃几枚枚蜜渍梅子。晌午围着暖炉,把红薯栗子烤得噼啪作响。下午茶必配玫瑰露与胡麻饼,还要佐一碟新腌的糖霜藕片。晚膳后溜去小厨房,总能巧遇雁回刚端来的柿饼。
这日她正捏着第三块芝麻糕往嘴里送,忽听苏氏幽幽道:“小满啊......”
季明月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食的松鼠,眨巴着眼装傻。
苏氏伸手戳她额头:“再这么吃下去,开春的裙子都得重裁。”
“那便重裁嘛!”季明月笑嘻嘻地扑进苏氏怀里,“反正阿娘最疼我啦!”
衣服确实要重裁了,尤其是胸脯那块,已经紧得不行。
每每大红羽缎斗篷披上身,更衬得她肤若新雪。领口一圈白狐毛随风轻扫下颌,将那张小脸烘托得越发莹润,正是皓腕凝霜雪,墨瞳含清泉,梨涡盛酒似的陷在颊边,笑起来眼尾微挑,活脱脱一只成了精的小狐狸。
她还爱往熏笼边凑,玫瑰露的甜香混着斗篷上残留的梅香,走过回廊时连侍女们都忍不住偷瞄。雁回有回实在没忍住:“月娘这模样,倒像画本里专门勾书生魂的雪妖……”
季明月很高兴,她生的漂亮,那就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漂亮,因此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怎么张扬怎么来。
落了两场大雪后,春节逼近了,家家户户挂起了红灯笼,苏氏正与英娘核对年账,算珠噼啪声里夹杂着铜钱串子的轻响,商量着给下人们打赏。
季明月倚在贵妃榻上,熏着暖炉,眼睛不知不觉便阖上了。
苏氏拨着算盘,语气里有难以察觉的担忧:“郎君昨日下朝回来,脸色不大好,这战事,恐怕就在跟前了……”
英娘也有些害怕,左不过还是担心若是真打起来,自己在府中藏的银钱要往哪里藏。“那明天我再去西市买些新米回来。”她说。
“战事我倒不惧,我朝铁骑何曾怕过那些边陲流寇……”苏氏瞥一眼季明月,压低了声音:“这春节一过没几个月,小满就要奔十五了,眼下还没有个入眼的好人家,也不知道郎君怎么想的……”
英娘截住话:“夫人可莫要糊涂!咱们这位主君何时操心过这些?自打微姑娘那桩婚事黄了,上门提亲的也不在少数。依奴婢看,不如先拿微姑娘试试水,待说成了,往后给裴郎君和月娘议亲时也好有个章法。可郎君总是装聋作哑,眼瞅着明年就要十八了——再拖,就是老姑娘了!”
苏氏更愁了:“那依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英娘眼睛一亮,赶忙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蟹宴那日,奴婢瞧夫人打量裴家郎君好几回呢!裴云骁生得剑眉星目,行事稳重,家底又厚实,放眼整个长安城,哪还能寻出第二个这般出挑的?”
苏氏忙说:“那怎么行!我断不会让我儿嫁去河湟吃苦。”
“夫人,裴云骁是长安籍,先前放在西北历练镀金,回来后才能光明正大升官加爵。若不这般,这年纪轻轻如何坐上河西节度使?怕是底下人也不服呐!待与月娘与他成亲,大可留在长安,等有了小郎君,还怕裴云骁调不回来吗?”
苏氏神色略有松动,慢慢琢磨这句话的含义,仍是摇头:“他既已拒过微娘,转头我们又将月娘许去,难道我季家就这般没骨气,便要非他裴云骁不嫁吗?旁人知道了,岂不是笑话?”
苏氏轻抚茶盏,“况且……我虽是个内宅妇人,却也看得明白,圣人这些年愈发宠信李发那些阉党。若此时结这门亲,旁人还道我季家要用女儿铺路。”
英娘见此,也就不再劝,又扯了些别的话头,这夜也就翻篇过去了。
又一场大雪过后,红梅缀雪,暗香幽浮,季明月邀了凌绿珠来明月阁插花。
季明月斜倚熏笼,指尖把玩着一枝刚折的腊梅,见凌绿珠裹着满身寒气掀帘而入,不由轻笑:“你可算来了,再晚些我这柿饼都要吃完了。”
凌绿珠解开披风,掀开厚重的帷幔,一股热气挟着熏香扑面而来,只让人觉得温暖如春。
她跺了跺鹿皮靴上的雪渣,脸颊还带着寒风刮出的红晕:“好你个季明月,外头滴水成冰,你这里倒比春日还暖和!”说着将冻得通红的手直接贴上季明月颈后。
“快给我热壶梨花白壶来!我有喜事要报!”凌绿珠满眼欢喜。
“腊梅香膏卖脱了?”季明月懒洋洋拿了个柿饼塞进嘴里。
凌绿珠喜滋滋道:“非也!上次你教我打了些铁钎,穿上羊肉,撒上孜然和胡椒,用炭火烤制,咱们店里可是卖疯了!”
长安人就爱这口野趣,一切尽在季明月掌握之中,她又说:“卖串串挣不了几个钱,主要酒水占大头。”
“我听你的,准备了清酒、甜醴、琥珀光,还有剑南烧春,你猜我们赚了多少钱,五百贯啊季明月!这得卖多少麻将才挣得回来!”
一提到钱,季明月顿时来了精神,得意道:“早说了让你跟着我入股,现在知道谁是活财神了吧?”
“那是,我的的活财神哟——”凌绿珠立刻转到她身后,十指熟稔地按上肩膀。
“这儿再加把劲?”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惹得季明月舒服得眯起眼。“我明日就把你供在账房,早晚三炷香!”
揉着揉着,凌绿珠的手忽然一顿:“只是……”她犹豫着说,“西市米价已涨到斗米百文,听漕帮的人嚼舌根,说魏博那边……朝廷怕是要动真格了。东街崔家都开始往地窖里囤陈谷啦!”
季明月想起裴云骁那番话,心头莫名烦躁。她原想留凌绿珠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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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却急着回去照料生意,只匆匆抱走那束红梅。
季明月取出府中老旧舆图,指尖指到魏博镇所在。这河朔三镇中最桀骜的豺狼,七十八年间竟换了二十九任节度使,而且多数都死在牙兵刀下。茶楼里的说书人都说:“长安天子坐明堂,魏博儿郎刀舔血。”
据说他们掌控永济渠漕运。季明月看去,标着永济渠的蓝线蜿蜒如毒蛇,蛇首正咬着洛阳咽喉。武宗朝时魏博拒援昭义,去年又截留江淮盐税三十万贯,真是个十足的硬茬子!
“这剧情我真是看不懂了……”季明月喃喃自语。
“你在看什么?这版舆图很旧了,很多镇堡都没标出来,幽州新筑的七座军堡,这图上连影子都没有。我看需要重新测绘……”李砚舟抱着一摞书进来。
他把书摆在季明月跟前,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喂!回神!你要的书都给你找来了!”
季明月拿起《河朔屯田考》《魏博牙兵录》,小心翼翼收起来。
季明月问:“李砚舟,你近日可听到征兵的风声?征召年限几何?一户要出几个男丁?”
李砚舟正在整理书卷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时剑眉轻蹙:“按往年旧例,总要等到明年武试放榜后才开始征调。”
他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覆雪的松枝,“不过今年......兵部的公文尚未下发。”
“这样啊。”季明月捧起热茶,小心咽了一口。
过了几个月的舒坦日子,季明月差点忘记,自己还有任务在身。这一开战,裴云骁上了战场,她还怎么撮合两人?
李砚舟难得有兴趣,便多了几句,冷哼道:“就怕圣人被阉人蒙蔽,又要派那阉人坐镇。”
季明月说:“阉人用着放心呗!他们的权势全系于圣人的一念之间,今日能赐,明日就能收。不像有些人,功高震主。”
李砚舟轻笑了一声,表示赞可。
“李砚舟,你也盼着有一天,能够驰骋疆场,为国捐躯吗?”季明月认真道。
李砚舟身形一顿,“我天朝男儿,谁不盼着提三尺剑,立不世功?这繁荣长安背后,总要有人来守吧。”
季明月也慢慢道:“是啊,长安多好,春天曲江池畔的杏花吹满头,夏日西市胡姬当垆卖酒,秋日乐游原上金菊映晚照,冬雪时节红炉煮酒赏梅......”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也爱它的灯火彻夜不熄,爱它朱雀大街的车马如龙,爱它包容万邦的气度.....”
李砚舟凝眸望着她,这个往日里总是叽叽喳喳的小娘子,不知何时已悄然抽枝。烛光映照下,她侧脸的轮廓褪去了几分稚气,犹如含苞的玫瑰在月下舒展花瓣,渐渐展露出独属于她的明艳风华。
“前阵子你不是吵着要学看舆图吗?我来教你……”李砚舟俯下身来,重新摊开舆图,耐心指导着。
“这是漕运命脉,魏博在此设了三道关卡……”
季明月不自觉地凑近,空气中红梅暗香与他的气息交融。他讲解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修长的手指在图上勾勒出山川形势,时而停顿:“看这里,太行八陉中最险要的井陉关……”
21. 第二十一章
李砚舟的指尖沿着舆图上的山脉走势缓缓移动,季明月则盯着他的手指,忽然发现他指节上有几道细小的伤痕,还有些常年握剑磨出的茧。她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碰了碰。
李砚舟话音一顿,抬眸看她。
“你这里……”季明月故作镇定,“是练剑伤的?”
他低低“嗯”了一声,却没收回手。她的指尖还搭在他的指节上,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薄薄的舆图,呼吸可闻。
气氛好像有点不对。
季明月又默默将手又收了回来,重新点在舆图上:“那你跟我说说这个,十四年前那场大战,朝廷派吐突承璀讨伐魏博,史书上只用惨败寥寥数笔带过,真实情况又是怎样的呢?”
李砚舟划过太行山脉,细细解释:“魏博牙兵据守井陉关,我方才跟你说过,这个地方地形特殊,你看这里,这是典型的山脉隘口,两侧悬崖如刀削,通道仅容五马并行,正是易守难攻。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里守株待兔,慢慢把牙兵耗到弹尽粮绝。可阉人愚蠢至极,好大喜功!逼着神策军顶着箭雨强攻三日,尸骸堆得比城墙还高,终于够到城墙,结果魏博浇下滚油,八千神策军惨死,而魏博伤亡不过两千。”
李砚舟说完冷笑:“阉人监军,外行指挥内行,不败才怪。当年兵分两路,山路一条,水路一条,皆是惨败。”
季明月倒吸一口凉气,八千条性命,竟只换来一道关隘的短暂易手。
“此战之后,朝廷锐气重挫。再然后,就是截漕运了。魏博牙兵假扮水匪,在永济渠凿沉粮船,断了我们的粮。你知道饿极了的军队会怎样?”
季明月摇头:“我不知道。”
“哗变。当年范阳节度使的部队,就这样被逼反了。此战之后,我朝进行招抚,赐钱百万,加封节度使检校司空、同平章事等虚衔,调昭义、成德二镇陈兵边界,魏博又献上誓忠表,双方休整了整整十四年。如你所见,魏博现在蠢蠢欲动,前段时间称我军偷杀其战马,要讨个说法。这时候,街上孩童都传唱‘圣人白头,魏博封侯’的童谣。所以,这仗是不想打也得打了。”
季明月犹豫着开口:“难道朝廷真的无人可用吗?为何要将裴云骁调去,虽说少年出英雄,可他终究年轻了些……”
李砚舟道:“非是不能,实乃不为。李发要培植党羽,裴云骁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枚活子,若是能拿下一城半池,是他李发慧眼识珠,要是无功而返,便可拿缺少历练作为借口。”
“阉人坐镇,李发的地位竟是比当今太子还高些,我听说太子如今在殿中议事,还要觑着李发几分脸色,毕竟谁也不敢得罪他。”季明月说。
“东宫那位自幼不得圣心,快不惑之年才立储,立储后谨小慎微,不敢亲近大臣,严守东宫界限。膝下只有一位郡主,也无子嗣保障,地位岌岌可危,所以更不敢得罪小人。”李砚舟解释。
夜深了,书房烛火渐暗。季明月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却不肯休息:“你再讲一遍魏博的兵力部署。”
李砚舟看着她的侧脸,忽然道:“你为什么突然对政事这么上心?哦——你的裴郎要上战场,你替他烦忧这许多是不是——”
季明月气得双颊红彤彤,“李砚舟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嘴巴撕烂!”
继而沉默片刻,低声道:“这仗是一定要打,我为什么不提前做好准备呢,就算逃难,也得知道往哪里躲最安全吧?”
李砚舟又道:“原来是贪生怕死,想为自己尽早找后路。”
季明月不服气:“什么贪生怕死?我就这小命一条,我不珍惜谁珍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留我小命在,我就有机会翻盘。”
李砚舟颇有兴致地望着她,挑着眉笑道:“若真有那么一日,要收拾细软逃命,你怕是别的都顾不上,只抱着一罐梅煎就跑吧。”
季明月酷爱蜜饯,这是全府都知道的,也因此经常牙疼。
“呵呵,你一天不怼我你心里难受是吧。”季明月感觉后槽牙又疼了起来,牙龈红肿,估计又发炎了。
“上次阿姊不是给你配了细辛散,怎么,没效果吗?”李砚舟拿毛笔杆挑起季明月的下巴。
季明月想躲,却被他另一只手扣住后颈,动弹不得。
“别动。”李砚舟嗓音低沉,目光落在她微微红肿的脸颊上,仔细一看,“果然肿了。”
不过,李砚舟早该想到的,季明月既如此嗜甜,那一定是对苦味避之不及。
季明月皱着一张脸,眼神飘忽,舌尖悄悄抵了抵发疼的牙龈:“没,苦死了,谁爱用谁用。”
“药呢?”李砚舟环顾四周。
季明月准备撤谎,见李砚舟轻哼一声,从一堆书里翻出来一个白色瓷瓶。
“张嘴。”
“干嘛?”季明月格外警惕。
李砚舟则是一副“你不张嘴我明天就去你阿娘那把你的春宫图还有麻将烤串商业版图全部交代得清清楚楚”的表情。
季明月瞪他半晌,终于不情不愿地张开嘴。
李砚舟拿了支干净的毛笔,沾了药粉,轻轻按在她疼痛的牙龈上。
“苦吗?”他问。
那可真是钻心的疼啊,季明月眼里泛着水光,含糊道:“……苦。”
“别动。”李砚舟放下毛笔,骤然拉近的距离让季明月屏住了呼吸。他温热的鼻息拂过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目光从她红肿的牙龈缓缓下移,最终停留在她微微张开的唇上。
正当她以为要发生点什么甚至主动闭上了眼睛时,只听李砚舟扫了扫身上余粉,徐徐道:“你闭眼做什么?”
季明月大窘,她也不知道啊,就这么不自觉地闭上了呗!
“李砚舟,那天在大慈恩寺,你为什么……”季明月秉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原则,终究是把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因为你吵。”
“啊?真的就只是这样?”
“那你以为什么?”
“……这个理由我不接受。”
李砚舟挑眉:“那我换一个,我没试过,所以想试一下是什么感觉。”
季明月拿起案上镇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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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眯眯道:“李砚舟,麻烦你现在滚出去,否则,我的镇尺可不长眼。我也没试过砸到别人头上是什么感觉。雁回!!!雁回!!!送客!!!”
雁回在心里骂得厉害,送什么客?李砚舟算哪门子客?他自己不认得路啊!就知道折腾她这命苦的小侍婢。
雪又连着下了两场,一夜之间便将季府的飞檐斗拱裹成琼瑶世界。太湖石冻成了雪馒头,松树上挂满冰琉璃,连灯笼都裹了一层冰壳。
湖面结的冰层一日厚过一日,这一年,就这样快要过去……
季明月畏寒,连去西市喝羊汤的心思都没有了,阁里的地龙让她渐渐逃避起来,如果系统一直没有升级好,她是不是一直可以在这温暖的角落苟活着?
腊月十八,兵部的红翎信使踏碎满街积雪,将武试提前的邸报贴在城门口。
武试便这样改至年关。放榜那日,长安城的积雪还未化尽,兵部的报喜铜锣便打破季府的宁静。李砚舟不出所料拿了省试甲榜第二,连季玄晖也相当争气,在州试考进了乙榜末尾,因其力拔山兮气盖世——实际因季宸官阶走了荫补的特殊通道而破格录取,只待来年春天和李砚舟一同入伍。
原本这是件天大的喜事,是苏氏日日夜夜盼望着的,可谁都知道战事一触即发,这个时候入伍……
全府上下,也只有季玄晖一人是真心实意高兴。他日日擦拭那柄横刀,连睡觉都要压在枕下,梦里都是沙场点兵的豪情。苏氏忧心忡忡,却不敢表现在脸上,强撑着笑脸张罗庆功宴。
春节前后,季府虽装扮得喜气洋洋,然而终究笼罩着一层乌云。连往来拜年的宾客都察觉到,季府庭院里那株百年老梅,今年开得格外凌乱,像是预感到风雪将至,急着把血色花瓣都挥霍殆尽。
季照微也并不高兴,她心里终究是希望李砚舟考个进士出来。
唯有季明月还能笑得出来,“哥,你说这次武试也太放水了罢,考官有把柄握你手上啦?”
“去去去,你可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咱们去看傩戏去?”州考前,季玄晖日日关在房内苦读,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自然少不得要快活一番。
“那我再去换个手炉,这个不暖了。”季明月兴冲冲道。
“那我去把砚舟兄叫上!”
“喊他干什么!我见着他就烦。”季明月嘟囔。
季玄晖说:“有他在,你还稍微收敛些,不然我可被你欺负死——”
到了朱雀大街,两侧果然挤满了人。十二个戴着青面獠牙傩面的金吾卫,手持火把开道。
每队二十四名侲子,皆戴魌头兽口面具,玄衣朱裳缀满铜铃。为首方相氏高逾七尺,黄金四目在熊皮面具后灼灼生光,执戈扬盾踏二尺木屐,每步皆在雪地夯出深坑。
“哇!好威风啊!”季明月瞪大了眼,由衷赞叹。
太卜令击柷为号,百面画皮鼓轰然齐鸣。侲子们忽如鬼魅散开,赤衣旋成火轮。方相氏厉吼:“甲作食凶!”
少年们应声唱和:“腾简食不祥!穷奇、腾根共食蛊!”
22. 第二十二章
看了一会,只听季玄晖扯着季明月袖子说:“今年傩戏怎换了路数?”
季明月从未见过这般阵仗。那些青面獠牙的傩面,金漆勾勒的兽纹,朱红、靛蓝的戏服上缀满铜铃,随着舞者腾挪跳跃叮当作响,既新奇又梦幻。
“好像演绎了一个故事?”季玄晖往前排又挤了挤。
季明月正要跟上,忽觉肩头一沉,一个满身酒气的壮汉横冲直撞而来。她踉跄后退,李砚舟单手扣住她手腕,另一手稳稳托住她后腰,将她整个人护在臂弯里。
赤袍男子戴红龙纹半面踏雪而来,手持断裂的胡旋舞铃出现,孤身立在雪幕中如浴血朱雀。倏而笙鼓裂空,戴绿凤纹面具的胡姬飞旋而入,足系金铃跳胡旋,裙裾缀满波斯银币,和那男子舞步缠绵,又将两人头发中的一小束系在了一起。
“呦!定情了!”
季玄晖故作老练:“岂止是定情呢,头发都交缠在一起了,这还不明显嘛,说的是这男子与胡姬暗自苟且了!”
“哦……这位小相公好眼力,原来是这个意思!”
众人正看得精精有味时,又从人群里钻出来个乌木傩面的鬼姥,桃木剑如闪电劈落,裂帛厉叱,两截水袖应声断裂,胡姬又哭又笑,叫声尖锐,她凄绝欲挽,赤袍人却被十二金吾卫铸成的铁壁所隔。
季玄晖继续点评:“喏,这是家里人不同意,硬生生要将这对苦命鸳鸯分开。”
季明月和李砚舟离得那样近,整个人都被笼在李砚舟的气息里,将她与周遭的喧嚣隔开。她甚至能听见他胸膛里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下应和着远处的傩鼓。
这般近的距离,傩戏里的悲欢离合都成了模糊的背景,以至于季明月根本就没注意到底在演什么。
慈笑木面的傩公傩母上了场,胡姬又被金吾卫拉了回来。又是一阵咿咿呀呀,傩母从胡姬肚子里剖开个血色襁褓时,转手就交到别人手中。
“这是——”众人惊疑不定,等着季玄晖解说。
“悲剧啊!这些人知道胡姬怀孕了,硬生生剖开她的肚子,将婴儿取了出来,交予别人抚养。”季玄晖说。
最后,那赤袍男子换了个悲相白面,失魂落魄地在人群中四处游荡寻找,专将那惨败面孔对着街上凑热闹的人,许多妇女孩童都被这一张突然贴面的惨败面容吓到失声。这时敲响梆子声,沉沉垂死老鸦,漫天厌胜钱如铜雨倾泻。
“这大过节的,怎么演这么个生离死别的画面,可当真是晦气!”
“可不是!我们只想看判官焚疫啊!”
人们抱怨着不好看,纷纷想要往家赶。这时,西域幻人突从判官袍下钻出,口喷松脂烈焰点燃十丈绢幡,又重新将观众的注意力拉回来。
“喷火啦喷火啦!大家快来这跨火盆祛祛晦气!”高跷艺人扮的昆仑奴单足跃过火堆,瘦鬼伶人周身涂白垩独露齿白,裸足在炭火上跳跃如雀,像感受不到烫意似的。
街上又重新热闹起来。季玄晖这才又从人群里钻出来,含笑道:“我倒觉得这傩戏比往年的更精彩。”
季明月踮着脚尖,扶着李砚舟,雪白的罗袜已被雪水浸透,指着自己剩下的一只鞋,哭笑不得:“哥,方才人又挤了过来,我少了一只鞋。”
季玄晖指了指旁边的胭脂铺说:“你可真是个不省心的,我去给你买双罢!砚舟兄,劳烦你把这小肥猪抬到——那家胭脂铺子里歇会。”
“……”李砚舟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我去买鞋罢。”
季玄晖摆摆手:“我去!我可抱不动这丫头,重死了,砚舟兄,我可放心你了,我妹妹就是扒光了送你床上,我知晓你也不会看她一眼的。”
季明月一拳就打到季玄晖肚子上,痛得他又龇牙咧嘴捂腹:“泼妇!”
季明月从牙缝里挤出笑来:“下次再不好好说话,我就直接踢裆了。”
“我自己走!”说完单着一只腿,蹦蹦跳跳往胭脂铺里走。
季明月掀开胭脂铺的锦缎门帘,扑面而来的是混着梅香的暖意。
“小娘子要什么颜色?”店铺老板娘堆笑迎上,她瞧季明月一身娇艳装扮,立刻拿来鲜亮的颜色:“新到的于阗紫矿胭脂,小娘子试试,抹上比雪里红梅还鲜亮哩。”
季明月掠过一排珐琅盒,说:“拿你们店里最红的胭脂来,越艳越好。”
老板娘又拿了一盒,介绍道:“这是波斯贡余的胡姬醉,卖得最好了,现在就剩这么一盒了。娘子先试试。”
季明月揭开,内里膏体艳如鸽血,细看里面掺着金箔碎末。
李砚舟斜倚在胭脂铺门框上,右足踏着门槛,左手拄着长剑,他蹙眉扫视着铺内东墙到西墙的木架,密密麻麻摆着数百个瓷盒。
他有些搞不懂,都是一个颜色的东西,有什么好挑的?
“李砚舟。”季明月踮起脚尖,趁他不备,指尖轻轻点在他唇上。
“我试试颜色,你别动。”她故作镇定,指腹在他唇峰处晕开胭脂,触感温热而细腻。
李砚舟眉头一皱,抬手便挡开了季明月继续伸来的指尖。
“玩够了没有?”李砚舟低声急问。
季明月满意点点头:“那就买这盒吧,衬得你气色不错。”
李砚舟正欲发火,突然见一只纤细胳膊掀帘进来,斜飞入鬓的眉,纤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转过来一张水墨画般精致的脸。
李砚舟“噌”一下站好,猛地抬袖去擦唇上胭脂,可他不知这胭脂一抹便化,便弄得满脸都是。
季照微怔住:“阿柳,你怎么来胭脂铺里?”
“嗨!姊姊也来买胭脂呀!”季明月甜甜朝季照微打招呼。
季照微近来行踪飘忽,三五日不见人影。季明月既寻她不着,也懒得再撮合她与裴云骁那档子事,反倒落得清闲。
郑临霜紧随季照微之后踏入铺子,一见季明月便蹙起眉头。季明月心知肚明,若她早知自己在此,定会绕道而行。
这郑家娘子显然是铺中常客,老板娘迎上去的殷勤劲儿,与方才待季明月时截然不同。
“她手上这盒颜色甚合我意,再取一盒来。”郑临霜淡淡吩咐道。
老板娘面露难色:“可是……”
“这已是最后一盒,方才我已买下。”季明月不紧不慢道,“凡事讲究先来后到,否则店家日后还怎么做生意?”
她挑眉迎上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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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霜的目光:“郑娘子何必这般盯着我看?莫不是我脸上生了花?还是说我这副皮相已美到连女子见了都要驻足流连?”
郑临霜面色一沉:“好,这盒便让与你。只是季小娘子若有朝一日到了河湟或魏博……怕是再难寻到这般上好的胭脂了。”
“别,别搞的像是你大发慈悲让给我似的,这本来就是我的。”季明月拿了胭脂往袖子里一收,对李砚舟说:“我们走。”
“你现在就一只鞋。”李砚舟无情揭穿了季明月的窘迫,她那一只没穿鞋的脚早就被雪水浸透,现在冻得像冰一样。
郑临霜对季照微说,声音大得故意要让季明月听见:“幼微,都是一个阿爷生的,怎么差距如此巨大……我听王瑜相公说,有些小娘子为勾引他,跳舞引诱不成,还跟着人家去更衣,把他吓得再也不敢来了……”
王瑜这厮竟敢这么编排她!看来是上次给的教训还不够!
季明月气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现在就把王瑜揪出来揍上一顿。“李砚舟,我就一只鞋,你不知道过来抱我啊!”
“……”李砚舟沉默一瞬,终究还是迈步上前,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穿过她的膝弯,将她稳稳抱起。季明月顺势勾住他的脖子,还不忘回头冲季照微和郑临霜一笑。
季照微的指尖无意识地握紧了手,指甲掐在掌心,生疼。她看着李砚舟将季明月打横抱起,那双手臂稳如磐石,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亲近。
她与他一同长大,也从未做过如此亲昵的举动,阿柳对她,向来是最讲分寸的。
“哟,这是演哪出?”季玄晖晃了晃手中新买的鹿皮靴子,故意拖长声调,“我紧赶慢赶买鞋回来,你们倒好——”眼神往李砚舟臂弯里一溜:“小满,你这是腿断了?”
季明月趁机挣脱跳下,单脚蹦过去抢过靴子:“慢死了!”
“你可别冤枉人啊!”季玄晖突然抽出怀中油纸包:“刚才看见有卖糖渍梅子的,就给你买了,耽误了点时间。”
“姊姊也在啊!好巧好巧!”季玄晖这才看见站在一旁的季照微,非常客气地行了礼。
季照微微微点头,心又凉了下来,他们仨,看起来才像是一家人。
李砚舟踢了踢季玄晖:“还买——”没说出口的话是,她上次牙疼得晚上睡不着觉,又喊他起来画舆图,可怜他第二天一早顶着黑眼圈,差点没被季玄晖的剑刺穿。
“阿姊喜欢什么颜色的胭脂?还未付账吧,我来付,阿姊回府这么久,我都没准备什么像样的东西……”季玄晖撮手笑道。
季照微淡淡一笑:“只是看看,并没挑中。你们今日是?”
“看傩戏!可热闹了!”
季照微有意无意扫过李砚舟的脸:“我记得从前柳溪镇的傩戏也是极精彩的……”
季玄晖不明所以,摆了摆手:“哎哎哎,阿姊这话就错了,柳溪镇那小破地方能有什么傩戏可看的!面具上的漆恐怕都掉差不多了,怎么比上咱们长安城里的?”
季明月憋着笑,这大冤种兄长可太有意思了!
“走了小满,你不是吵着要喝长乐坊的羊汤?”季玄晖又嚷嚷。
“来了来了!”
23. 第二十三章
春看梨云缀瓦,夏听蝉噪冰碗,秋收菜畦青菘,冬藏地窖陈醪。季明月不必忧心笨拙的绣工被阿娘挑剔,不必算计胭脂水粉的开支,只在书房里翻烂了异域食谱,在厨房蒸腾的热气中哼着荒腔走板的歌谣。连檐角铁马叮咚、更漏滴答,都成了她安然入梦的韵脚。在季府的日子,季明月快活得几乎要忘了自己姓什么。
院中海棠绽放,粉白花瓣如云似雾,缀满枝头。春风拂过,花雨簌簌而落,粉瓣坠入她散落的头发间,铺了一地细碎的香浅。
季明月坐在秋千上,赤足点地,绣鞋早不知被她踢到何处。她双手攥着麻绳,身子微微后仰,秋千便荡了起来。越荡越高,头发在风中扬起又落下。
她眯着眼笑,看头顶的海棠花枝忽近忽远,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那抹嫣红。秋千荡至最高处时,一阵风过,花瓣纷纷扬扬洒下,沾在她的发间、衣上,甚至睫毛也落了一瓣。
这世间最残忍的悲哀,莫过于命运总在极乐处设下陷阱。当欢愉攀至巅峰,当笑声最为恣意,那柄悬于头顶的利刃便悄然坠落,将这恣意生活生生劈开。
季明月此刻正深味着这般痛楚。前一刻她还在海棠树下悠闲荡着秋千,想着一会午膳吃什么,下一刻却捧着明黄圣旨,看着“赐婚”二字在她眼前扭曲变形。
毫无预兆,毫无准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季氏女明月,毓质名门,柔嘉维则,秉性端静,仪范淑均。朕闻其德容兼备,才慧天成,实为闺阁之秀。今有裴氏云骁,将门虎子,忠勇克勤,功在社稷。二人年岁相宜,门楣相称,实乃天作之合。着即赐婚,择吉日完礼,以成秦晋之好。望尔二人琴瑟和鸣,宜室宜家,早诞麟儿,以慰朕心。钦此。”
季明月一头栽倒在地上,直接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脑子已乱成了浆糊,全然听不见苏氏和英娘嘴巴一张一合在说什么。
脑海中两个小人吵来吵去。一个暴跳如雷:“皇帝你瞎吗?建议你多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打听打听她季明月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骄纵,和闺阁之秀沾一点边吗?”
另一个冷笑连连:“皇帝才不瞎呢,明察秋毫着呢!定是知道裴云骁对她的心思,前线战况正酣,他这是拿季明月当棋子安抚裴家呢!”
那个带着哭腔回嘴:“苏氏如此疼爱小女,一定不会让她嫁去河湟的是不是!季宸一定会请求皇上收回成命对不对!”
这个摇摇头残忍戳破:“君无戏言,绝无可能!你看清楚了,这是赐婚,是全府上下的荣耀,季宸抗旨,就不怕天子大怒,让全家人脑袋搬家?”
两个小人吵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一把坐起来,不顾旁人惊呼,穿起鞋子就往裴府跑去。
季明月纵马直抵裴府,府门侍卫还未来得及阻拦,她已翻身下马,一把推开大门,裴云骁正在院中练剑,见季明月闯来,他收剑入鞘,神色未变,仿佛早已知晓她会来。
“裴云骁!”她直呼其名,声音里压着怒意,“是你向圣上求的赐婚?”
裴云骁摇头,如实告知:“不是我,我也是今天才得知的。”他眼里有无尽的落寞:“蟹宴当天你拒绝得明明白白,裴某不会……强人所难。”
季明月心中怒火稍散,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的人,但是我俩断不能在一起的。”
裴云骁道:“我可以接受你不喜欢我,或者瞧不上我,但你说我俩断不能在一起,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字面意思,任务失败,她就灰飞烟灭。
裴云骁觉察语气生硬,深吸一口气:“不瞒姑娘,得知赐婚后,裴某已经入宫请命。”
“如何?”季明月急急问道。
“我道边关将士朝不保夕,何苦耽误季家明珠。圣上却回正因如此,更该早日完婚留嗣。我又言你年岁尚小,圣上说已到了适婚年纪。”
季明月差点哭出来,急得跺脚:“那怎么办?如果我俩成亲——我会死的!”
裴云骁听完脸色骤变,眼神里万分伤痛,嗓子也嘶哑不堪:“你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嫁给我?我当真惹你这般厌恶吗?”
刚接到圣旨那一刻,裴云骁有过短暂的狂喜,只觉一股热血直冲颅顶,走路都有些轻飘飘的,在战场上取人首级也没这么快活过。
他眼前已然浮现出大婚之日的盛景,红绸满府,喜烛高照,处处张灯结彩,她穿着青鸾翟衣与他对拜。想掀开大红头盖,看见她圆圆杏眼和娇艳的唇,她的气息她的一切,他都想要一寸寸完全占有。
他也曾设想过她的抗拒与不情愿。但那又如何?纵使要踏碎千山暮雪,他也要将满腔赤诚捧到她面前。这一生,他愿做她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把世间最好的都捧来给她。若有一日需要以命相护,他定会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生死无悔。
“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你不觉得我姊姊与你更合适吗?”季明月无力解释。
裴云骁怒火更甚,她话里话外的推拒之意昭然若揭,难道他剖心沥胆的表白还不够明白?为何总要提及那个不相干的女人!
季明月恍恍惚惚浑浑噩噩回到府里,脑子里还回荡着裴云骁的话。
“明月,这是圣旨,违逆不得。我知道你不愿意……成亲后我不碰你就是……”
他哄傻子呢?他一血气方刚的武将,洞房花烛夜若真要强来,她还能去衙门击鼓鸣冤不成?
正思忖间,忽听英娘带着哭腔的呼喊由远及近:“姑娘!你这是要吓死奴婢吗?夫人都急疯了,差点让人把后院的荷花池都捞遍……”见季明月好端端站在廊下,英娘拍着胸口直喘,“还以为你一时想不开……”
“举身赴清池是吧?”季明月摆摆手:“我还没那么想不开……”
夜深人静,苏氏轻轻推开房门,眉眼间的疲惫与忧虑无所遁形,轻抚女儿散乱的发丝:“小满,圣旨已下,抗旨不遵,便是满门之祸。裴云骁虽非你心仪之人,但他品性端正,战功赫赫,日后必不会亏待于你。”
季明月低下头一言不发,一股寒意自脊背攀爬而上,变了,自从用了编辑器修改剧情,苏氏在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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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地方慢慢改变,原来最可怕的改变从来不是骤雨倾盆,而是这种看不清摸不着道不清的感觉。
蝴蝶煽动翅膀,可能会引发一场惊世海啸。当命运被强行篡改时,连最细微的因果都会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季明月现在终于读懂了这句话。
“阿娘知道你不情愿。”苏氏叹息,将季明月的手拢在掌心,“可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姻缘?”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季明月愣愣瞧着她,苏氏的容音没有一点改变,却像被重新雕琢的玉像,眉眼间那些熟悉的温柔正被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悄然侵蚀。她还是那个苏青,她的阿娘吗?!
“阿娘,你不是说,要留小满在身边一辈子的。”季明月红了眼眶,她不是惧怕嫁人,而是恐惧眼前这个最熟悉的人,正在一点点变成她不认识的模样。
苏氏指尖微颤,却仍笑着替她拢好鬓发:“傻孩子,男婚女嫁本是天理。阿娘再疼你,又怎能真留你一世?等小满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明白了……”
苏氏一番劝慰后,含着泪不舍离去,剩下季明月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地上。
死遁吧!左右是个死!老娘我不在这混了,这什么三流作者写出来的拉胯剧情,诅咒你这辈子糊穿底。季明月一边想,一边搜罗着房中值钱的物件。
雁回看她像蚂蚁搬家似地将钗环、玉佩尽数塞进包袱,觉得十分好笑:“姑娘省省吧,英娘今个特意嘱咐我了,往后要多派八个丫鬟轮流守着您,更不许像以前一样随意出府。”
“你你你你你——”季明月大喊:“你这个狗腿子,对我一点也不忠心!”
雁回撇嘴,你想过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日子,我可不想,趁早死了逃婚这条心吧。
见季明月瞪圆了杏眼,雁回又补了句:“对了,英娘还说把你从前翻墙用的那棵老梅树——给锯了。”
不!她绝不认怂,退一万步,她还有一次兑换剧情编辑器的机会,季明月翻着舆图,不断在脑海中规划逃跑路线,房门忽被轻轻叩响,未等她应声,季照微已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两名侍女,手捧描金漆盘,盛着几匹上好的蜀锦。
“阿姊,恭喜的话就不必说了。”季明月抬眸,正对上季照微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这茜色蜀锦很衬你,看到了,就想着送给你。”季照微淡淡道,眼神拂过季明月正在查看的舆图。
得,碰见个恶毒女配真是没法子。季明月懒洋洋道:“这下你开心了吧?也不知道你和郑临霜背后使了什么劲。”
“小满,裴相公对你一片痴情,你们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季照微轻轻一笑:“就算不是裴云骁,也不会是李砚舟。”
季明月被噎住了:“和李砚舟有什么关系?”
“小满不是心仪于他么?”
“那你想多了。”季明月矢口否认。
季照微忽然倾身,在她耳畔轻语:“既然话到此处,我也不瞒你了,我俩早就有了肌肤之亲……””
季明月一愣,顿时脸就烧红了,憋出一句话:“我天,你们真早熟啊!”
24. 第二十四章
季照微没料到季明月会是这般反应,蓄力一击却落进了软绵绵的云絮里,半点着力处都没有。
季明月兴致勃勃地将这流光溢彩的蜀锦抖开,把布料贴在身前比划,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欢喜:“这料子当真好,明日就让雁回寻绣娘来给我裁制新衣。”
她眉眼弯弯,笑吟吟地福了福身:“多谢阿姊厚赐。若是阿姊没有其他吩咐,妹妹就先歇下了。”话里话外都是在逐客。
季照微目光如刀般刮过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声音陡然转冷:“小满,裴云骁已是你能求得的最好姻缘,你若任性妄为,不仅会连累阿爷阿娘,整个季府上下百余口人都要为你的愚蠢陪葬。”
季明月依旧笑眼盈盈,摆摆手道:“好啦好啦,这个劝完那个劝,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嫁便是了,保管让大家都满意。”
翌日,凌绿珠借着道贺的名头登门,只有季明月知晓,她那沉甸甸的锦囊里装着的可不是寻常贺礼。
季明月接过锦囊,“哗啦”一声将所有金叶子倾泻而出,阳光下这些金子熠熠生辉,闪着迷人的光芒。季明月将脸埋进这金灿灿的叶子里,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短短一年光景,竟攒下这般身家,若没有那系统任务,她怕是早就逍遥自在了。
凌绿珠忧心忡忡地望着她,迟疑道:“按你信中所说,我把银钱都兑成了金子,这些够你挥霍几十年了。我听闻季府足足备了十里红妆,为何还要私下准备这许多?”
季明月狡黠一笑:“谁说我要嫁人了?”
“满长安谁人不知圣上赐婚?礼部的贺仪都送进府了,难不成季府还有第二位季明月?”凌绿珠瞪大眼睛。
季明月四下张望,确认那几个看管她的婢女站得远远的后,凑到凌绿珠耳边轻声道:“我打算……死、遁、了!”
这件事季明月认真思考了很久,剧情编辑器带来的后果她难以预料,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用的。逃婚是忤逆圣上,一不小心满门抄斩,她不会连累这些无辜的人。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制造一场意外,最好是众目睽睽之下咽气,换个身份重活,这样谁也不能追究她的责任。鬼知道那个系统要升级到什么时候,没准自己当了曾祖母还没升级成功。
凌绿珠捂着嘴巴,惊讶道:“你胆子好大啊!可是你准备怎么做呢?”
季明月亲热地挽住她:“所以要请你帮忙了。我现在被看管得很紧,行动不便,你去西市一家挂着骆驼铃的胡店,找那个画着青黛眼的粟特人,买一幅龟息散。待我服下后心跳会骤缓,呼吸微弱,面色青白,四肢冰冷,宛如真死。等我下葬以后,你就挖我的坟!”
凌绿珠的脸都绿了,死了还好说,万一挖出个半死不活的怎么办,还怪吓人的。
“这药的成分我清楚,曼陀罗致幻,□□麻痹,雪莲保元气。你放心,二十四个时辰内挖我出来,保管活蹦乱跳!”季明月拍拍胸脯保证。
凌绿珠犹豫不决:“那你不准备待长安了?明月,我想你怎么办。”
季明月咬咬牙:“我会南下躲一躲……呆子,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的大本营还是在这里啊,等大家把这件婚事忘得差不多了,我再回来。”
三月初六的吉期一定,整个季府便如沸腾的蒸笼般忙碌起来。苏氏亲自前往长安西市最负盛名的天衣阁,以重金聘十二位绣娘,日夜赶制季明月的嫁衣。
苏氏又开启珍藏多年的紫檀妆奁,取出为女儿积攒的首饰,连一向不喜季明月的祖母也添了不少首饰:九羽凤冠上金丝累叠的凤凰展翅欲飞,凤尾缀着十二串南海珍珠,冠顶东珠足有龙眼大小。和田羊脂玉雕成的重瓣牡丹,花蕊嵌着波斯红宝石,金丝花枝颤巍巍地勾着人眼。西域进贡的金跳脱上镶嵌着大颗绿松石……
工匠们将季明月住了十五年的闺房彻底翻新,紫檀木雕榴开百子纹的千工床,床围嵌着象牙片绘婴戏图,悬挂着销金帐幔。银平脱镜匣匣身以银片嵌出骑凤仙女图,还有那玳瑁与夜光贝拼成牡丹蛱蝶螺钿首饰箱莹莹发光。光是妆台便值两百匹绢,更别提那越管宣毫和薛涛笺,可见苏氏把压箱底的东西都拿来给季明月陪嫁了。
按照天朝习俗,季明月即将出阁,与家中男子便要设防,连季玄晖看望他都要报备。
按规矩,待嫁新娘要亲手绣制鸳鸯锦被和合欢枕套,考虑到季明月笨手笨脚,英娘便安排便心灵手巧的雁回代做。
季明月则被勒令做个香囊送给裴云骁,按理她应该绣朵并蒂莲或者鸳鸯戏水之类的,奈何她实在无用,绣了个惨淡的五瓣小花,英娘还悄悄补了两针。
季明月感觉自己要疯掉,除了不能出明月阁,不能食荤腥,还要每日诵《女诫》静心,请全福妇人用丝线绞去面部汗毛,再日日以佩兰、桃枝、香茅煮汤净身,祛除晦气。
婚礼倒计时二十天,喜服终于改好,裴云骁刚攻下魏博南部门户相州,季明月应旨北上成婚。
苏氏亲手为季明月披上嫁衣,翟衣上的鸾鸟振翅欲飞,茜色罗裙层叠如烟霞,金泥帔子垂落的瑟瑟珠帘,在这金粉红裙妆点下,季明月美得惊心动魄。
“好重啊,我的脖子根本就抬不起来了……”季明月轻声说。
苏氏红着眼眶替她扶正凤冠,声音里带着哽咽:“阿娘也不清楚圣上为何要你北上,等裴云骁凯旋归来不是更好。不过这样也好,省得阿娘夜长梦多……”自从婚期定下,苏氏每晚都来明月阁讲些夫妻相处之道,今日看见季明月穿上喜服,这才有一种女儿嫁人的真切感,不由啜泣起来。
季明月最烦这些煽情环节,如鲠在喉,又说不出来安抚的话来。她觉得此书剧情分外诡异,她要带着丰厚嫁妆北上,万一碰上土匪怎么办?难道没有人质疑这件事情的危险性吗?为什么大家都没觉得有问题?
北上也好,季明月细细看过舆图,从长安到相州途中,有一块深潭,最适合死遁了……
出城那天,几乎半城百姓都挤在街边,踮脚张望这场百年难遇的盛况。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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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大门洞开,仆役们抬着朱漆描金的嫁妆箱笼鱼贯而出,连绵数里,宛如一条赤龙蜿蜒游过长安城。
十二对锦衣童子手捧金盘,盘中盛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沿路抛洒,取“早生贵子”之意。檀木箱笼上系着红绸,贴满“囍”字,内装苏氏精心准备的绫罗绸缎、金银器皿、田产地契,引得围观百姓啧啧称奇。至于喜轿,由十六名壮汉轮换肩扛,稳如行舟。
议论声此起彼伏:“季家女郎嫁得风光,可那裴将军还在边关打仗,这婚事办得仓促,也不知是福是祸。”
季玄晖亲自率府兵护送,铠甲森然,刀戟映日,既是排场,也是防备意外。雁回、英娘等贴身婢女随行,个个锦衣华服,手捧妆奁、香炉,步履轻盈如踏云。
季明月掀起轿帘,深深瞧一眼啜泣的苏氏,一旁的季照微笑容悲悯,她深深叹气,又望向凌绿珠安排混在送嫁队伍中的商队,捏了捏准备好的金叶子和路引,暗中给自己加油打气。
令人意外的是,李砚舟也在此次送亲的队伍中,想来应该是苏氏觉得他武艺高强,送行更稳妥些。
从长安到相州,途径潼关、洛阳、荥阳,大约一千二百里路,昼夜兼程最快也要六天,考虑到一路修整且崤函段多山道,雨季易滑坡,季明月初步估算到达相州需要足足十五天。
尽管给季明月准备的马车已是上乘,可几天坐下来,季明月屁股都快散架了,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撒。
季玄晖骑着马围在季明月身边逗她开心:“先前总担心你嫁不出去,现在为兄是放心多了。我得赶紧把你送去,免得裴云骁后悔,又来退亲。”
“哈……哈哈……你不会觉得自己很幽默吧……”季明月有气无力道。
季玄晖轻叩车厢壁:“咱现在走的是官道,左右也无闲杂人等,你若实在憋狠了,不如下来骑马透透气,也可以欣赏路边风景。”
季明月这才探出脑袋:“那太好了,我这就出来。”英娘虽有微词,但见季明月坐车坐得头昏脑胀,也于心不忍。
季明月掀开车帘,日光倾泻而下,映得她微微眯起眼。季玄晖已命人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的玉花骢,还未等他开口,季明月已利落地踩镫翻身上马。
官道两侧的麦田已抽了新穗,青黄交错的浪涛随风起伏,偶有野雉从陇亩间惊起,拖着斑斓的长尾掠过马车帷幔。更远处的油菜花田灿若金霞,与碧空相映,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季明月心情大好,轻夹马腹,马便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季玄晖正给他那匹马喂豆饼,闻声抬头,只见一抹石榴红影已飞掠出十余丈,怕季明月跑掉,惊得手中豆饼落地,大声喊道:“砚舟兄!你快追上去拦住她!”
季明月享受着片刻的自由,速度不减反增,风掠过耳畔,吹散了连日来的沉闷。她甚至松开了缰绳,双臂舒展如燕,任凭马儿带着她奔向更远的春光里。
李砚舟很快追上来,这也是这么多天和她说的第一句话:“你疯了吗?”
25. 第二十五章
季明月这些天闭门不出,说是避嫌不见外男,实则是不愿见。每每想起季照微那番话,她便觉得李砚舟他——不干净了!
“连骑马你们都要管?”她不满地扯着缰绳:“要我说就该都骑马赶路,以我的骑术,六日之内必到相州。偏要拖着这么个笨重的马车,慢得像蜗牛爬!我屁股都要坐散架了!”
李砚舟闻言冷笑:“我竟不知季小娘子这般口是心非。先前对裴云骁百般推拒,原来玩的是以退为进的好把戏。”
他目光如刃,一字一顿道:“先是设计让他退了与阿姊的婚约,再设法求得圣旨赐婚。季明月,你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把小刀,直直扎进季明月心口。季明月气说:“我骗你什么了?骗财还是骗色?我嫁不嫁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少管闲事了!”说罢,又是策马扬鞭,将自己和李砚舟拉开一段距离。
从长安前往相州,崤山是必经之地。到了傍晚,众人渐渐偏离大道,崤山群峰已在天际线上勾勒出蜿蜒的轮廓。远望如一条沉睡的青龙,背脊上覆盖着新绿的松柏,山腰处缠绕着乳白色的雾,被风撕扯成飘摇的纱带。山脚下,野桃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浪顺着山势起伏,与苍黑岩壁形成鲜明对比。
这种高山带来的压迫感让季明月有些头皮发麻,仔细琢磨过舆图的她,怎不知崤山地势险峻,“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里的秦岭,就包含崤山。按照这个三流垃圾作者的脑洞,在这新地图上肯定要搞事情,不如绕路避开这段情节好了,可大家一心赶路,没人听她的啊。
季玄晖也是第一次北上,只见函谷关的隘口在落日下仅露出一道金线,那是官道在绝壁间的缝隙,自然也是心旷神怡,不时驻足欣赏,感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谷底隐约传来轰鸣声,涧水正奔腾而下,激起的白沫如碎玉飞溅。几只苍鹰乘着上升的气流盘旋,黑点般的影子掠过漫山遍野的连翘花,金黄的花海便荡起涟漪。
抛去心中的不安,这景色确实令人心旷神怡。浩浩荡荡车马在这山间穿梭,一垂髫牧童骑着黄牛从坡顶经过,笛声悠扬,见马车新鲜,不由也驻足观看。
“小儿!接着!”季玄晖心潮澎湃,见到谁都欢喜,朝那牧童扔了一把喜果。
牧童腰间都别着短刀,崤山脚下的村落,可见连孩童都习惯在春耕时防备流寇。那牧童接过红枣花生,剥开撂进嘴里,见季玄晖和善可亲,用鞭梢指向崤山隘口:“这位相公,崤山这段最难行,这几天总下雨,昨儿夜里,崖上滚下来好些碎石,我看你们还是绕道渑池吧。”
季玄晖大吃一惊,问道:“万万不可,这一绕,可不是耽误了婚期?”
牧童想了想,又说:“那你们今夜不如跟我去村子里休息,清晨再找几个壮汉和村民一起上山把碎石清理了。”
天色一分一分暗下来,崤山在暮色中化作一道锯齿般的黑影,两侧峭壁似被巨斧劈开,犬牙交错的岩棱上挂着几株见不到太阳的枯松,在风中发出“嘎吱”的呻吟。季玄晖征求了送嫁队伍中几个府兵的意见,当即决定在村落里驻扎休息。
季明月一行借宿在一户猎户家中。这家的男主人是个身手矫健的猎人,常年深入崤山腹地打猎为生。前些日子他又进了山,至今未归,只留下年迈的老母和刚过门的新媳妇守着家。
虽是山野人家,屋子却是新盖的,梁柱还散发着松木的清香。三间正屋收拾得干净敞亮,窗纸上贴着大红的剪纸,炕上铺着新浆洗的粗布被褥。灶台边堆着晒干的野菌和山货,隐约能闻到柴火混着松脂的气息。
英娘摸了摸炕沿,满意地点头:“倒比长安城里那些脏客栈强多了。”
雁回捧来一盏粗茶,又端上一碟青蒿蒸的野菜粑粑,说道:“娘子尝尝这个,山野风味,咱们府上可吃不着。”
季明月紧抿着唇,纹丝不动。她心里明镜似的,这荒山野岭,今夜若不出点岔子才是怪事。茶水吃食一概不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着了道。可千算万算,终究没料到那迷香竟从窗缝里渗进来,无色无味,等她惊觉四肢发软时,眼前已天旋地转。
再醒来时,最先感知到的是一阵诡异的酥麻从脚底窜上来——活像幼时在汤泉被那些专啄死皮的小鱼啃咬,又痒又疼,还带着湿漉漉的黏腻。季明月强撑开沉重的眼皮,朦胧中竟见个男子正捧着她的脚丫子又啃又舔!
“滚呐!死变态!”她抬脚就朝那人面门踹去,却因药力未消,这一脚绵软无力,倒像是欲拒还迎的撩拨。足尖划过对方下巴时,反倒惹得那人低笑出声。
“小娘子好烈的性子,正合我意。”那男人呼吸粗重地逼近,浑浊的酒气喷在她颈间:“若你乖乖从了,爷保管叫你快活得紧……”
“三郎还在磨蹭什么!”破庙外突然炸响几声粗嘎的调笑:“咱兄弟几个等得了,老二可等不了!”此起彼伏的笑在石壁间回荡,像一群豺狼围着将死的猎物。
季明月一巴掌拍开他凑过来的脸,听着外间至少有三四个男人的动静,浑身血液都凝成了冰。
季明月强忍恶心,嗓音软了几分:“大哥着急什么?”她故意将散落的鬓发挽到耳后,露出纤细的颈线:“外头这么多人,哎呀人家羞死了……不如先松了这绳子?”
那男人被季明月娇软的嗓音撩拨得浑身发颤,骨头缝里都透着酥麻。他喘着粗气,粗糙的大手猛地扯开她的衣襟,一片莹白如玉的肌肤在月光下泛着柔光,晃得他眼都直了,喉结滚动间,涎水几乎要滴下来。
“小野猫儿想骗爷松绑?”他狞笑着说:“性子越烈的娘们儿,越要好好驯服!”
季明月羞愤交加,趁他俯身压来的瞬间,屈膝用尽全力朝他胯|下猛踹!这一脚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劲,踢得那男人闷哼一声,踉跄着倒退数步。
【系统快出来!快出来!快出来!我要使用编辑器!】
【好的,宿主即将使用100积分兑换剧情编辑器一次,请再次确认】
就在那男人踉跄后退的刹那,庙门轰然爆裂。木屑飞溅间,李砚舟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入,剑锋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
“谁敢坏了老子好事——”男人还未及转身,咽喉已迸出一道血线。他瞪大双眼,捂着喷血的脖子踉跄后退,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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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跪倒在地。
【呃,看来是不用了,我不换了……】
李砚舟的身影快得几乎化作残影。左侧匪徒刚拔出刀,剑尖已穿透他的手腕,刀“当啷”落地,紧接着寒光一闪,头颅飞起。右侧的壮汉怒吼着扑来,被李砚舟旋身一脚踹中胸口,肋骨断裂的脆响中,长剑贯穿他的心脏,血喷涌而出。还有一人吓得转身就逃,李砚舟抓起供桌上的香炉猛掷去,那人后脑凹陷,扑倒在门槛上抽搐。
整个杀戮不过几个呼吸,李砚舟甩去剑上血珠,转身看向季明月。他逆光而立,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剑刃还在滴血,一滴、两滴……在地上汇成小小的血洼。
季明月一动也不敢动,也不知道是被欺负她的男人吓得,还是被李砚舟的杀伐果断吓得。
他的长发因厮杀而微乱,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血黏住,匪徒的血珠落在他身上,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在苍白的皮肤上拖出蜿蜒的痕迹,睫毛上也沾了血,微微垂眸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幽深如墨,美如鬼魅。
季明月呆呆的,浓烈的铁锈味突然涌入口鼻,她猛地捂住嘴,方才匪徒被割喉时喷溅的血沫,竟有几滴溅进了她微张的唇间。
温热的、带着生铁味的味道,胃部顿时翻江倒海。
李砚舟扫过她凌乱的衣裳,背过脸去:“能站起来吗?”
季明月这才回过神来,哆哆嗦嗦说:“……等我一下,我……身上没力气。”
李砚舟又把外衣脱了把季明月裹起来。“你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还好我没走远,这次的目标还是你,不是取你性命,而是……毁你清白。”
季明月被拦腰抱起,又回到了熟悉的胸膛,心定了定,听着他结实的心跳,喃喃道:“多谢你哦,我们能先从这破庙出去嘛……”
崤山深处的一线飞瀑下,李砚舟半跪在寒石上,将染血的双手浸入寒潭,血丝转瞬被激流冲散。
季明月蹲在上游三尺处,拼命搓洗着自己的脚丫和手腕上干涸的血迹。“死变态!刚才应该拿剑给你们补几刀!”她愤愤骂着。
洗净自己身上的血污后,李砚舟拽过季明月的手臂,借着月光细看,那截雪白的腕子上印着几道淤青,是被人粗暴掐握过的痕迹。
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眼底翻涌的情绪再也压不住,猛地将人揽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下颌抵在她发顶:“还好你没事......”
季明月此刻才真正感到后怕,劫后余生的战栗渐渐化作踏实的安全感。只是,李砚舟抱得实在太紧了,肋骨都被勒得生疼,呼吸都有些不畅。
她推了推李砚舟,又抬手环住他的脖颈,指尖穿过他微湿的发丝,轻轻将他的头往下按了按。月光下,她笑眼盈盈地望进他幽深的眸子,而后主动仰首,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真是个木头!几息之后,季明月微微后撤,气息不稳地嗔道:“你倒是把嘴张啊.....”话音未落,后脑便被大掌扣住,更炽热的吻铺天盖地压下来,将她未尽的言语尽数吞没。
季明月晕乎乎地想:“季照微果然是骗她的……”
26. 第二十六章
季玄晖住进山村后,头一回尝到山野风味,鲜嫩的鹿肉和野菌一起炖得喷香,他一时贪嘴多食了几碗。谁知这山货大补,半夜竟燥热难耐,鼻血直流,索性一把将熟睡的李砚舟拽起来,硬要人陪他赏月消食。
谁知正揉着惺忪睡眼时,忽见林间黑影窜动,季玄晖当即抄起剑来,带着府兵便追了出去。那些黑衣人脚程极快,却始终不与他们交手,一味往深山引。直追出二里地,季玄晖才猛然惊觉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待匆匆赶回村中,嫁妆箱笼倒是纹丝未动,可英娘和雁回都已昏迷在地不省人事。季玄晖环顾四周,唯独不见季明月踪影,顿时悔恨交加,扬手就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这个白痴!”
英娘和雁回醒来后,皆是一脸茫然,只道是睡了一觉,其余一概不知。英娘泪如雨下,竟要拔剑自刎,雁回死死拦住:“英娘这是干什么?眼看就要到相州了,请裴相公多派些人手搜寻,还怕找不到人吗?"
英娘哭得肝肠寸断:“嫁妆丝毫未动,那些歹人分明是冲着月娘去的!若是月娘有个闪失,我哪还有脸去见夫人?不如以死谢罪罢!”
季玄晖本就心烦意乱,见英娘哭天抢地,更是怒不可遏:“还有完没完了!小满还没怎样,你倒先哭起丧来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忽见李砚舟背着季明月自林间蹒跚而归。众人一拥而上,只见季明月虽发丝凌乱,身上却无半点损伤,顿时喜极而泣。季玄晖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险些就要给李砚舟跪下。
“我追出不久便觉蹊跷,当即折返。”李砚舟将季明月轻轻放下,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
他皱着眉头继续说:“正撞见几个黑衣人挟她上山。因不熟悉地形,费了些功夫才找到那座破庙。共四人,想必都是本地人,否则不会如此熟悉山路,可惜我一时冲动,未能留个活口问话。”
季玄晖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究竟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我妹妹?砚舟兄,即便你留他们一条狗命,我也定要亲手宰了这群畜生!”
季明月的身子很乏,头也很晕,刚从惊吓中出来,听见大家叽叽喳喳,垂下头来。
“即刻启程!”季玄晖抽出佩剑,大声道:“歹人既熟悉地形,必会卷土重来。趁夜色疾行三十里,过了鹰嘴崖便是官道,我看谁还敢近身。”
英娘死死将季明月搂在怀中,指着窗外黑黢黢的山影,连忙道:“月娘受了惊吓,哪经得起连夜奔波?况且这深更半夜,若再遇伏击可如何是好?”
“不可。”李砚舟按住季玄晖的剑,说道:“对方既设调虎离山,想必也做了其他几手准备,说不定那深山老林、官道边也有埋伏。”
季明月心中暗忖,李砚舟的提议正合她意。若今夜仓促离开,她精心筹划的死遁之计岂不功亏一篑?
“哥,我头疼......”她适时地身子一软,整个人歪进英娘怀里,嗓音带着几分虚弱的颤意。
季玄晖见状连忙道:“好好好,小满先去歇着。今晚哥就守在你房外,你放心睡吧,再要紧的事明日从长计议。”
待季明月睡下后,季玄晖阴沉着脸去寻日间那个牧童,却在村中遍寻不着。
眼见天蒙蒙亮起来,一位早起挎着竹篮的妇人告诉他:“崤山豺狼虎豹多,崤山猎户进山都是三五成群,一去就是三四日。留在村里的都是些老弱妇孺,哪有孩子会独自上山放牛?”
季玄晖和李砚舟带着府兵重返山庙,只见残砖断瓦上血迹斑驳,却不见半具尸首,显然有人连夜清理了现场。季玄晖盯着地上拖拽的血痕,不得不承认李砚舟的判断确实正确。
路终究是要赶的。季玄晖思忖再三,与其在路上拖拖拉拉徒增风险,不如尽快抵达相州,那里有裴云骁坐镇,倒要看看那些歹人还敢耍什么花样。
为防不测,英娘将嫁妆箱笼尽数归置到一处,腾出两辆马车来。府兵们分坐其中,车帘低垂,远远望去,根本辨不清季明月究竟藏在哪一辆里。
崤山古道像一条被随意丢弃的麻绳,缠绕在陡峭的山脊上。路面碎石嶙峋,马蹄踏过,便有细小的石子滚落悬崖,久久听不到回响。
一行人皆扶着岩壁前行,掌心被粗粝的石面磨得发红。可当所有人低头瞥了一眼身侧的深渊,又不敢将手心离开石面了。
行至正午,山间毫无遮挡,炽烈的阳光直射下来,烤得人脊背发烫。热风卷着沙砾扑面而来,季明月坐在马车里,也不得不以袖掩面。
忽然拉车的马匹突然前蹄一软,跪倒在地,鼻孔喷着白沫。车夫拼命拽缰绳,车轮却仍向悬崖滑去半尺,直到李砚舟箭步上前,以肩抵住车辕,才堪堪稳住。
季玄晖抹去额头的汗,嗓音沙哑:“咱们再撑一撑,过了鹰嘴崖就能歇脚了。”
转过一道陡峭的岩壁,只见一泓深泉嵌在石坳间,水面如墨玉般沉静,倒映着四周嶙峋的山石与苍翠的松影。
泉水极深,近岸处尚能见底,越往中央越显幽邃,仿佛直通地底。偶尔有山风掠过,荡起细微的涟漪,又很快归于平静。
这里四面悬崖峭壁,唯有一汪泉水深不见底,季玄晖一直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放松下来,这接近垂直的山崖不可能埋伏着人,除非他们属羚羊的。这泉底总不能藏着人,突然从水里面冒出来把季明月叼走吧?
“在此歇脚。”季玄晖抬手示意,府兵们立刻散开戒备。
季明月蹲在泉边,指尖刚触到水面便猛地缩回去,这泉水冷得刺骨,比昨天夜里碰到的山泉水还冷上几分。
她接过英娘递来的胡饼,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心里盘算着死遁的时机。究竟该何时行动?又该不该告诉李砚舟?
踌躇间,指尖无意识地揉碎了饼边。若说了,怕他横加阻拦,可不说,她心里那里乱糟糟的,连自己都理不清对那人到底是何心思。
正出神时,季玄晖鬼鬼祟祟凑过来,从袖中摸出包梅煎:“小满,我特意带了这个出来,你吃吧。”
他难得肃了神色,声音压得极低:“你跟哥说实话,昨夜那些歹人可曾……”
“哥!”季明月慌忙捂住他的嘴,脸也烧得通红:“真的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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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季玄晖目光扫过她微肿的唇瓣和颈间若隐若现的红痕,自责的情绪快把自己淹没了,声音压得更低:“哥对不起你,要是昨天彻夜守着你就好了。若裴云骁敢因此嫌弃你半分,哥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季明月鼻尖蓦地一酸,眼眶顿时热了起来。季玄晖平日里说话虽刻薄,可待她却是掏心掏肺的好。
她记得自己随口提了句扬州蜜饯好吃,没过多久,他就风尘仆仆从江南带回一大包。她说手头紧,他二话不说就把全部积蓄塞进她妆奁。她抱怨深闺无聊,第二天院中便多了架缠满鲜花的秋千,秋千板上还细心地包了软缎。
真心疼爱一个人,从来不需要什么豪言壮语。那些藏在琐碎日子里的温柔,就像春雨润物,悄无声息却点滴入心。
季明月望着兄长紧绷的侧脸,忽然觉得自己上辈子定是积了天大的功德,今生才修来这样的哥哥。
“哥,我真的没事!我还踹了那歹人两脚呢,你真的不用自责。”季明月笑着宽慰他。
季玄晖一个大男人红了眼眶:“小满,我都不敢想要是砚舟没把你救出来该怎么办,那哥也别活了,跟英娘一样死了算了。”
“哎呀,你别总想这些没发生的事情。”
季玄晖说:“我在扬州的时候就听说了草堂寺的刺杀案,小满你到底惹了什么人?”
谁能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谁能精准利用季玄晖的性子设局?又是谁专挑毁人清白这般阴毒的手段?抛开所有来说,季明月敢保证,这次皇帝的赐婚都和此人脱不了干系!
答案呼之欲出,除了她那好姊姊季照微,还有谁能把扭曲的恨意,酿成这般蚀骨的毒?
季明月此时气得牙痒痒,也怪她当初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她自幼没了娘很可怜,但可怜就是杀人的理由吗?当初就不应该轻飘飘放过她!可如今空有猜测,证据呢?
季玄晖还在絮絮叨叨:“你一个姑娘家,整日往西市胡商堆里钻,连南曲那等三教九流之地也敢闯,谁知道招惹了哪路牛鬼蛇神。如今嫁人也罢,总该有人好好约束......”
季明月听着,正欲再辩解几句,只感到后背有一只手,猛地将她推进冰凉的泉水里。
冰冷的泉水瞬间吞没了所有声音,她拼命在水中扑腾,却只灌了满鼻腔里的冰水,刺骨寒意袭来,眼前一片模糊,只能感受到泉水在四周翻涌,自己渐渐被水中漩涡卷去,不断下沉……下沉……
“小满——!”
季玄晖的声音在山谷间炸开,几乎想也不想,纵身扑入深潭。他本就不通水性,刚入水便呛了一大口。冰冷的潭水灌进肺里,像刀割一般,四肢瞬间被冻得发僵。可他却不管不顾,拼命划动手臂,朝着那抹渐渐下沉的身影抓去。
“抓……住……我!”他嘶哑着喊,声音被水吞没,只剩一串绝望的气泡。
季明月在混沌中感觉到有人拽住了她的衣袖。她勉强睁开眼,透过模糊的水光,看见季玄晖青白的脸,他的嘴唇已泛紫,却仍死死攥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往水面推。
27. 第二十七章
季明月被一股蛮力拉出水面,又呛出一口水,恍惚间看见季玄晖的脸,他的眼睛在幽暗的水下依然明亮,嘴角依稀带着几分她熟悉的无奈的笑,但下一秒,他的身体如断线的木偶,缓缓沉向深渊。
“你们不要下水!这里面有漩涡!下去了就是死!”季明月躺在地上吐了两口水,挣扎着翻了个身爬起来,试图阻拦那些要下水救人的府兵。
她的眼睛干涩得发痛,只是死死盯着水面,那里早已平静如镜,仿佛从未吞噬过什么。指甲深深陷进潮湿的泥土里,指甲缝里嵌满了碎砂和枯叶,却丝毫感觉不到疼。
强烈的恨意在季明月胸膛里翻滚,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灼痛。她愿将这满腔恨意化作炙热的火,将那生铁烧得赤红滚烫,然后全部浇筑在季照微的天灵盖上,让她也尝尝这剜心蚀骨的滋味。
她到底怎么惹季照微了?季明月自小拥有的锦衣玉食,她现在不是一样享有吗?难道真的是为了李砚舟吗,可他不过是个男人,至于杀人吗?为什么用设计这么卑劣的手段,为什么要用男权规则惩罚女性呢?
别把别人的善良当做软弱!真以为这样就能毁了她?就算昨夜让歹人得逞,她季明月也会活得比谁都张扬,因为该下地狱的根本就不是她!
【系统,我要使用剧情编辑器。无需重复确认,我现在就要拿100积分兑换】
【好的,兑换成功,剩余积分30分。请使用剧情编辑器】
【被赐婚嫁与裴云骁的不是季明月,而是季照微,季玄晖没有因救季明月而溺水身亡】
【已修改剧情】
一阵强烈的眩晕下,季明月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硬生生扯出躯体,又狠狠塞回。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掌心下意识抚上胸口,干燥的衣料,平稳的心跳。
“我哥呢?!”她猝然起身,然后头就一下撞到马车顶棚,给她砸得眼冒金星。不是,她怎么还坐在马车里?
雁回正倚在窗边嗑瓜子,被她这一惊一乍吓得手抖。本来坐在马车里就烦闷,看见季明月又哭又笑得就更烦,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问道:“又咋了我的姑奶奶?你哥不就在前头骑马吗?”
季明月猛地扯开帷幔,放眼望去,一马平川的田里开满了黄灿灿的油菜花,金浪翻滚中,季玄晖骑着马,慢悠悠在最前面领路,嘴里还叼着根草茎,时不时回头冲她咧嘴一笑。可这不正是她北上前两天走过的路吗?
“我怎么还在这里?!”季明月一把握住雁回的手问道。
雁回慢吞吞说:“不是你自己求了夫人,说想北上踏青,死缠烂打跟着大姑娘的婚车吗?”
吓死了,不是她去成亲就好。
季明月又跌坐回锦垫里,不断调整呼吸让自己放松下来,细心观察着周边的变化。首先,送亲队伍明显精简了许多,原先浩浩荡荡的嫁妆车短了一大截,显然是嫁妆没有之前那么多了。
人员也有变化,凌绿珠安排在里面的商队不见了,护卫少了一大半,英娘也并未同行,而是换了季照微身边的云敛,那丫头此刻正骑着青驴,阴恻恻地往这边瞟。
“李砚舟呢?”季明月终于想起来这号人了。
雁回说:“李砚舟十二时辰守着季照微,寸步不离。”她犹豫再三,还是跟季明月说了,昨天夜里她出来解手,落后大部队一截,等追上时,路过一片小树林,依稀听到季照微哭哭啼啼的声音,什么“带我回柳溪镇”“我不愿”之类的话,李砚舟的声音压得很低,她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
雁回留了心眼,蹑手蹑脚靠近一看,茂密树林里,季照微柔柔弱弱依偎在李砚舟怀里,那亲密的样子,雁回都没眼看。
“真没想到微姑娘平日里装得跟个玉人似的,这都要成亲了,竟然还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搂搂抱抱。”雁回撇嘴道。
季明月大火:“一只巴掌能拍得响吗?人家靠,他就搂,真不要脸!”
还有,先前不是拿全府上下性命逼着我嫁嘛?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是这副嘴脸,倒要带着李砚舟私奔呢,你也太双标了吧,季照微。
“坐得腰酸背痛,我下来走走。”季明月利落地跃下马车,提着裙摆朝着季玄晖奔去。
“小满,你怎么出来了?这沿途的风光可还入得了你的眼?”季玄晖勒住缰绳,眉开眼笑地俯身看她。
望着兄长鲜活的笑脸,季明月这才稍微释怀些,好歹季玄晖这个大冤种兄长是保住了。她笑嘻嘻凑上去:“车里闷得慌,阿姊呢,还把自己封车里?”
季玄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她说待嫁之身不宜抛头露面。”
季明月踮脚凑近兄长耳边:“哦哦。不过哥你还是要把人看好了才是,万一人家临时反悔了,随便找了个什么人私奔,咱们家可都小命不保喽。”
季玄晖闻言大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你这丫头尽胡说!阿姊最是守礼,哪像你这般离经叛道?婚姻大事,岂能当儿戏?”
季明月扬鞭策马,任由春风拂面。很快李砚舟追上了她,季明月余光瞥见那道挺拔的身影,心中蓦地一涩。唉,这时间一倒流,两人吻得难舍难分那一夜,恐怕也只有她自己记得了,又或者说,现在根本没发生过。
两匹马并辔而行,李砚舟始终沉默。唯有哒哒的马蹄声,比李砚舟的心还乱。
季照微说,她得了一副龟息散,此药吃完,整个人会陷入假死的状态,她只要寻个机会服下,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来一场金蝉脱壳,而李砚舟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将她的“尸身”带走。
“你出征,我便为你守着营帐。你解甲归田,我们便回柳溪镇……就像从前那样。”她说。
可是真的还能如从前一般吗?
他该说什么?说柳溪镇的旧约早已蒙尘?说起自己的理想抱负还未实现?还是说,当他看见季明月纵马时,心跳总会漏了一节拍?
“我会带你走。”他最终这样回答季照微。这句话太重了,重得他必须用全身力气才能说出口。
“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耽误我看风景。”季明月哼哼。
“你今日……骑得很快。”他开口,嗓音低沉,像是斟酌了许久才挑出这句无关痛痒的话。
季明月挑眉看他:“怎么,又来教训我骑术不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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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头,目光落在远处山峦的轮廓上:“我只是觉得,你这一路都在躲我。”
季明月嗤笑一声:“我躲你干什么?明明是你躲着我呀!半夜三更和人在林子里密谋,怎么,准备私奔啊?”
李砚舟侧头看她,眼底情绪晦暗不明:“若我说是呢?”
“只要不连累我,连累季家,与我何干。”季明月盯着远处摇晃的树影,就是不肯看他的眼睛:“走就是喽,趁早走,省得整天在我眼前晃悠,碍眼得很。”
话音刚落就狠狠夹紧马腹,小马吃痛窜出老远。这样就好,她迎着风眯起眼睛,心里想,一个书里的虚拟人物,她何必在意太多。
到了晚上,季明月盘腿坐在火堆旁,看着架在篝火上的兔肉滋滋冒油。
“再转一转。”她戳了戳雁回,“这边要烤焦了。”兔肉表皮渐渐泛起金黄,油脂滴落在火堆里,溅起细小的火星。季明月撕下一小块尝了尝,说:“真好吃!”
季玄晖在一旁笑她:“你那是饿狠了,啃树皮都香。”
酒足饭饱后,她仰面躺在铺开的斗篷上。星空格外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捞到星星。
季照微终于露了面,许久没见,她整个人清减了不少,一身素衣,更显单薄。
“来,阿姊,刚烤好的兔肉,快来尝尝!”季玄晖乐呵呵地招呼季照微。
季明月见季照微款款走来,眼皮都懒得抬,眼不见心不烦地翻了个身,把后背留给季照微。
“好香,哪里来的兔子?”季照微的声音柔柔地飘过来,还没靠近,季明月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是季照微惯用的沉水香。
“还能有谁?砚舟兄打来的野兔。本来还有一只更肥的,他瞧见是只带着崽的母兔,又给放了。”季玄晖说。
季明月听到是李砚舟逮的,顿时没有胃口,把没吃完的兔腿往季玄晖手里一塞:“我不吃了。”
“阿柳人呢?”季照微问道。
季玄晖朝远处努了努嘴:“他啊,说是不饿,自个儿去溪边啃干粮了。”
季明月和丫鬟护卫们玩麻将,输了的人要往脸上贴萝卜皮。谁知季明月情场失意,赌场也不得意,几圈下来,连牌都没听过,脸上被贴满了萝卜皮,还被季玄晖好一阵嘲笑。
她气鼓鼓地甩袖回马车,一掀帘子,却见季照微正端坐在她的软垫上,脸上还挂着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季明月心头火起,一把抽出镶着红宝石的波斯弯刀,“铮”的一声抵在季照微雪白的颈子上,恶狠狠地说:“我真想现在就一刀抹了你。”
“小满怎么好端端发这么大火?不是你让我去讨好裴云骁,不是你巴不得我嫁给他吗?现在你的梦想成真了,怎么反倒要杀我?”季照微的嗓音一如既往柔婉动听。
季明月说:“少在这装模作样,你这个口蜜腹剑的女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
“不管怎么样,我赢了,阿柳永远是我的,你抢不走。”季照微正襟危坐,没有丝毫的慌乱。
“你赢个屁?谁跟你玩抢男人那套!天底下的好儿郎多的是,老娘不屑。”季明月怒道。
28. 第二十八章
“季明月,我真的很讨厌你口是心非,嘴上说着不屑一顾,背地里死缠烂打,这般又当又立的做派,当真是寡廉鲜耻到令人作呕。”季照微继续冷笑道:“若你安分些,继续做你的纨绔女,我或许还能容你几分。”
季照微用力把横在自己脖前的刀子推开,冷漠道:“我与砚舟相伴十余载,同食一块胡饼,共饮一瓢清水。他开口唤的第一个名字是‘阿姊’,执笔写的第一个字是‘微’,我的名字。十岁那年我染了时疫,高烧不退,是他冒雪凿开三九冰河取冰为我镇热。柳溪镇的泼皮无赖整日纠缠,也是他持棍守在我院门外,他腰间一道疤便是为我所留。我们之间不过差着一句明白话,季明月,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插足进来?”
季照微眼底浮起一层轻蔑,继续说:“季明月,我早就看透你了。骨子里就是个不安分的,每天拿那双妖媚双眼勾人,举手投足都带着轻佻,这些招式,都在南曲学的么。阿柳他不过是个血气方刚的正常人,一时被你迷惑,倒也不稀奇。你大可以尽情扭着你那细腰显摆,贴上来的男人也不会少,玩腻了再换一个,难道不好吗,非招惹他干什么?”
季明月一怔,这根本不是抢男人的问题,而是系统强制的任务,季照微必须和裴云骁在一起,否则她就会彻底消失。她对李砚舟确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但究竟有多深?连她自己都摸不准,毕竟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正经谈过恋爱。不过,她确实有意无意地撩拨过李砚舟,甚至刻意离间他和季照微的关系。
若站在季照微的立场,自己确实挺招人恨的。可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接二连三要她的命吧?任务还没完成,她倒差点先被弄死。一想到季照微在暗处虎视眈眈,季明月就浑身发冷,这种敌暗我明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算了,先服个软吧。
她缓缓收刀,眯起眼睛假笑:“行,我认输,识时务者为俊杰。明天起连衣裳都裹得严严实实,脖子都保证不露出来,改天我就寻一个比李砚舟高、比他好看、脾气还比他好的男人,成吗?”她夸张地拱手作揖:“求您高抬贵手,饶我一条小命!一次杀不成还有第二次,您这锲而不舍的劲儿,我是真怕了!”
“什么第二次?”季照微眉头微蹙,面上闪过一丝困惑。
季明月心里了然,看来使用剧情编辑器后,所有人的记忆都会被重置。对现在的季照微而言,她们之间的恩怨还停留在草堂寺刺杀那一夜。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没什么,一时口误罢了。你走吧。”
季照微冷哼一声,素手轻提裙裾,款款步下马车。刚落地却突然僵住:“阿柳?你怎么在这?你……”
“阿姊晚上没吃几口,我不放心来寻,阿姊怎么从这车上下来了?”李砚舟的声音倒是没听出来什么异常。
季明月一把捂住脸,指缝间溢出一声哀叹,哎呀我的老天爷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接下来的两日行程里,季明月只专注一件事,如影随形盯着季照微,不给她半分逃脱的机会。白日里假装赏景挨着她走,有时还亲亲热热钻到她的马车里,夜里在客栈必然是要同她住一间房,住不了客栈故意睡在马车外间,连季照微更衣时都要让雁回在帐外守着。
季玄晖看得一头雾水,悄悄拉着她问:“小满,你何时与阿姊这般要好了?”
转眼行至崤山地界,季明月的心弦越绷越紧。剧情会重演吗?她还会被歹人掳走吗?季玄晖还会为救她而溺亡吗?前路茫茫,就像崤山终年不散的雾气,叫人看不真切。
终于走至崤山脚下,苍翠的松柏沿着嶙峋山势攀援,偶有野杏花从岩缝中探出,洒落点点粉白。远处梯田如碧色阶梯,炊烟时隐时现。
这一次,他们没遇到骑黄牛的牧童,倒是一位穿着褐色的粗麻短襦的妇人迎面而来。她腰间别一把柴刀,背一筐细柴,显然是上山拾柴归来,见到骑马的季玄晖,劝道:“这位相公,昨夜大雨冲落不少山石,不如先在村里歇歇脚……”
靠!这些NPC怎么台词都大差不差的。季明月伸出个脑袋,急声喊道:“哥,你别听她的!我这就带人把碎石清理干净,咱们趁天光赶路要紧!”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季照微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这一路上她旧疾反复,咳起来就没完没了,那动静听得季明月太阳穴直跳。
只见季照微捂着胸口,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却仍强撑着道:“小满说得是……咳咳……赶路要紧,我、我没事的……”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直咳得弯下腰去,连耳根都涨得通红。
真的好绿茶啊。
李砚舟适时开口:“阿姊身体不适,不如就在山脚找户干净人家暂歇……”
“就不!我死都不住这里!”季明月梗着脖子任性道。
季玄晖挠了挠后脑勺,劝道:“小满,这个时候就莫要任性。你瞧这天色将晚,栈道窄得只容一马,稍有不慎便会坠崖。况且,姊姊这一路咳得厉害,歇一晚误不了事。”
季明月搜肠刮肚想出一个理由:“可姊姊带了这么多贵重嫁妆,若村里藏着歹人,半夜下药迷晕我们,然后把我掳走,再把嫁妆分了怎么办。”
季玄晖说:“你这丫头想象力真丰富,这里这么多府兵,还有我和砚舟兄轮番守夜,你怕什么。平时天不怕地不怕,今个怎么怂成这样?”
无奈,季明月只能按计划在村里歇下,山脚的小村落一共只有□□户人家,季明月一行人借宿在一处稍显宽敞的农舍,季明月借口检查安全,将府兵安排在院外轮值,又特意叮嘱季玄晖小心调虎离山,等待夜晚降临。
季明月从行囊深处摸出个白瓶,正是上回草堂寺遇险后剩下的迷药解药。她暗自庆幸自己平日爱逛西市,那些胡商摊贩里的稀奇玩意儿,关键时刻竟真能派上用场。
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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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雁回端着碗黑黢黢的汤药悄悄进屋,脸上还带着几分疑惑:“月娘,药煎好了,方才在厨房碰见云敛也在煎药,那丫头盯着我问东问西的,你这喝的是什么呀?”
季明月接过药碗,没好气道:“告诉她,这是十全大补丸,专治蠢病。”说罢仰头一饮而尽,苦得直皱眉头。
“我可没搭理她,她可烦人了,还叫我拿你爱吃的蜜饯来给微娘子漱口呢。”雁回说。
季明月准备今晚不睡觉了,她怕歹人掳她去那破庙,又怕季照微和李砚舟私奔,硬是把季玄晖按在厢房的矮凳上,准备彻夜长谈。“哥,你听说过西域的汗血宝马吗?据说跑起来会流血汗!好神奇唉!”她声音响亮得能震醒全村,手指还不住地戳他胳膊。
“还有啊,长安西市那个波斯商人,养的猴子会算卦,比七岁小孩儿还聪明!下次我带你去看啊!”季玄晖本来应该守的是下半夜,被季明月从睡梦中拉起,困得眼皮直打架,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坠,又被她猛地摇醒。
“小满……你能不能去睡觉啊,哥赶了一天路,真的好困。”季玄晖的声音无比慵懒。
“别睡!”季明月抄起冷茶灌了一口,继续喋喋不休:“你知不知道我们住的地方是个球体,就连天上的月亮也是球体,而且它本身不会发光……”话未说完,季玄晖突然栽倒在桌上,鼾声如雷。
“季玄晖!你给我起来!”她气得直跺脚,转头又去掐他的人中:“我还没说到岭南的食人花呢!”
季明月生气地用脚踢了踢睡倒在地上的季玄晖,把他随身带的佩剑抽出来,在空中瞎比划几下。
这厢季照微喝下龟息散,却迟迟不见药效发作,不由着急起来,她可亲眼见证过这药的奇效,云敛服药后不过半刻钟便气息全无,为此她还特意多付了三片金叶子。不过,她又想起那粟特人跟她说的话,药效因人而异,有的快,有的发作慢。
季明月正挥剑起舞,忽觉天旋地转,一股恶心直冲喉头。就在这时,后院篱笆外传来簌簌声响,这农家小院的竹篱疏落,月光如水,将那道鬼祟黑影照得无所遁形。
“哥!快醒醒!”话音未落,黑衣人已破院而入,伸手就要拽她。季明月本能地反手一剑,寒光闪过,剑锋狠狠没入对方腰腹。
黑衣人闷哼一声,手中弯刀寒芒乍现,直取她咽喉。利刃擦过颈侧,顿时血花飞溅,浓重的铁锈味在夜色中弥漫开来。
季玄晖被呼叫声惊醒,一个箭步上前,立刻从季明月手中夺过长剑,霎时间剑影翻飞,金铁交鸣之声在静夜中格外刺耳。四处巡视的府兵闻声而来,火把将院落照得通明,那人眼见寡不敌众,虚晃一招,纵身跃过篱笆,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中。
“小满!”季玄晖一回头,看见季明月倒在血泊之中,他颤抖着唤了几声,回应他的只有夜风呜咽,手指探向鼻息,那里已然一片死寂,连最微弱的温热都感受不到。
29. 第二十九章
季照微提裙走来,见季玄晖抱着季明月跪坐在地,痛哭流涕,她身上溅着零星血滴,脖子上浅浅一道血痕,不见大股鲜血涌出,她觉得好生奇怪,这点伤势,怎会致命?
她不动声色蹲下身,指尖搭上季明月的手腕,细细探究,瞳孔骤缩,抬头狠狠剜了侍婢云敛一眼。
“剑上有剧毒,没救了。”季照微把完脉后瘫软在地,眼泪像断线珠子,摇摇欲坠快要晕厥,虚弱倚在匆匆赶来的李砚舟怀里。
季玄晖嚎啕大哭着,季照微小声啜泣,哭声在山谷里飘荡,闻者伤心,任谁看了都觉得是感情极其深厚的姐弟三人。
天不亮,原本的送嫁队伍分成两队,一队北上,一队南下,一队执着红绸,一队白幡如雪。前者由八名府兵抬棺,步伐都很沉重,雁回捧着季明月的绣鞋走在最前,每喊一声“小娘子归去来兮”,就往空中撒一把纸钱。
纸钱漫天飞舞,落在季玄晖未束的发间,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扶着棺木,仿佛一松手季明月就会消失。他无比后悔,为何当初不听季明月的话,执意要留宿崤山村。
一夜之间,季玄晖仿佛老了十岁,眼窝处泛着青黑,连睫毛都似沾了霜,凝着细碎的泪痕,嘴唇干裂出血,也浑然不觉,宽大的丧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风一吹便掀起一片惨白的浪。
一路上,他时而呆坐棺前,盯着虚空喃喃自语,时而突然暴起,发疯般推开试图劝他用膳的府兵。才往回走了一日,只听见马声撕扯,原本北上送嫁的车队竟折返追了回来。
“砚舟兄,圣旨不可违背……你该将阿姊送去相州的,我心里再不好受,也一定会送小满回家的。”季玄晖形如枯槁,眼睛里一点光也没有了,见马车回来,不悲不喜,整个人如同一具空壳。
“是我让阿柳回来的!”珠帘轻响,季照微素衣如雪,款款下车。丧服非但未减其艳,反衬得她风姿绰约。
“玄晖,小满突遭不测,我这个做姊姊的,如何能安心出阁,裴相公仁厚,圣上明鉴,定会体恤我季家丧女之痛。”季照微眸中含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季玄晖双腿一软,再也站不住了,泪水混着尘土滚落:“阿姊,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向阿娘交代了,小满好好一个人,现在就毫无声息躺在那里。”
他的额头抵在棺木上,肩膀剧烈颤抖,像是要把这些天的悲痛全都倾倒出来:“阿姊,小满她还未满十六岁……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季照微轻轻抚上他的发顶,温柔地梳理着他散乱的发丝,声音低柔如春风:“玄晖,小满和你关系最好了,若见你这般模样,定要心疼的。”
她捧起他的脸,用绢帕一点点拭去他的泪痕,眼中含着怜惜:“你还有阿姊在,季家还有我在。我会替小满看着你,不叫你糟蹋自己。你振作起来,我们一起带小满回家。”
“小满曾在马车上与我说过,此次出行是为了赏春光,她很想去雁翎看看云海,玄晖,我想雁翎就在前方,不如我们就带小满去看看吧,也算了结了她的一桩心愿。”季照微缓缓说道。
雁翎关千尺赤壁如被巨灵神劈开,裸露的赭红色岩层在晨光中燃烧,岩缝里斜生的古松镀上金边,恍若赤龙脊背的鬃毛。山巅浮云被染成胭脂色,顺着峭壁流淌下来,在深谷中堆成瑰丽的云海。
季照微很清楚,季明月没有死,或许在今夜,她便会慢慢悠悠醒过来,把众人吓得魂飞魄散。
然而,她岂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虽然至今仍想不通季明月这个蠢货为何会误服她的龟息散,但在世人眼中,那个碍事的妹妹已然是个死人了,不是吗?
死了才好。从此季家只会有她一个千金,李砚舟心里也只会有她一人。
至于季玄晖,更是愚蠢得可笑。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他的信任,轻而易举地将众人引到了雁翎关这万丈深渊之畔。
季玄晖将棺椁推到悬崖最突出的鹰嘴岩边,下方就是万丈深渊。他盘腿坐在棺旁,解下酒囊泼洒在地上,那是季明月最爱的梨花白,剩下的,他便仰头一饮而尽。
晨雾从谷底蒸腾而上,几乎要淹没了棺木,季玄晖的身影在云中时隐时现。府兵们谁也不敢上前,远远望见季玄晖时对着棺木喃喃自语:“小满,你从前总嫌长安的天不够阔,如今这云海,可比曲江的破船好看多了吧?”
“玄晖,这坡太陡了,我实在上不去。山顶风大,下来添件衣裳可好?若是着了风寒,小满在天之灵该多自责啊。”季照微柔柔在坡口说道。
此时的季玄晖对季照微言听计从,他轻轻将酒囊放在地上,对着棺木低声说:“小满,阿姊说得是,我去添件衣服再上来陪你。”
季照微仰望着鹰嘴岩上的棺木,嘴角有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鹰嘴岩本身因常年风雨侵蚀,底部早已布满蜂窝状的孔洞,原本季玄晖坐在棺木旁时,尚能分散部分力量,如今他一离开,这摇摇欲坠的危岩,如何还能承受那沉重的棺木?
鹰嘴岩突然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仿佛地底有巨兽咬断了山骨。季玄晖猛地回头,只见棺木下的岩层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下一刻,整块巨石轰然崩塌,柏木棺椁如断线纸鸢,翻滚着坠入云海。
此刻,李砚舟纵身跃出悬崖,像一只决绝的飞蛾扑向烛火,随着季明月的棺木一同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
季明月是被一阵天旋地转的撞击震醒的。
这是哪里,黑漆漆的……她……不是在崤山村吗?这里是阴曹地府吗?季明月浑浑噩噩地想。
棺木在坠落中不断翻滚,她的身体被重重甩向四壁,肩膀撞在坚硬的柏木上,疼得她眼前发黑。
不是吧,胳膊被撞得好疼,死了还这么受罪啊。
浓烈的松木香混着血腥味灌入鼻腔,耳边是木料断裂的声音,还有碎石击打棺盖的脆响。季明月想喊出来,喉咙却像被灌了铅,只能从齿缝挤出微弱的气音。
在一次剧烈的撞击后,棺盖裂开巨缝,断成两截,将季明月甩出去,刺目的天光骤然劈入。季明月眯起眼,终于看清自己挂在一棵歪脖子松树上。
还没等她清醒过来,又看见李砚舟跟着掉下来,不过他就没那么幸运了,树枝没承受住他的重量,仅仅缓冲了几秒,整个人就砸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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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闷的撞击声在山谷间回荡,季明月的心跳几乎停滞,眼睁睁看着那个总是从容不迫的身影,此刻一动不动地伏在灌木丛中。
不会……砸死了吧?
季明月整整两天多没有进食,饿得胃里反酸水,身上数道擦痕很疼,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抱着那颗参天大树慢慢爬下来,摸了摸李砚舟的鼻孔,这才把心放肚子里。
环顾四周,这深山老林连个鬼影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腐叶与湿木的腥气,林间几乎没有阳光能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冠,树皮上爬满暗绿色的苔藓,还有虫蚁爬行,偶尔有猿声啼叫,瘆人得很。
旁边有一条泉水汇成的小溪,水面浮着零星的松针,溪边泥土上留着新鲜的蹄印,几丛野薄荷被啃得参差不齐,说明不久前有鹿群来饮过水。
季明月就从这溪水里捧了点水,哗啦啦浇在李砚舟的脸上。“李砚舟,醒来了,再不醒,我就把你丢这喂狼。”
李砚舟苍白的眼皮颤了颤,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睁眼瞧见季明月那张充满幽怨的脸,想爬起来,但右腿传来钻心的疼痛。
季明月瞧他的右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便知道他这是摔骨折了。“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竟然只是断了骨头,你还真是福大命大。”季明月咬牙扯下自己的束腰锦带,又折了两根笔直的树枝,颤抖着将他的伤腿固定住。
李砚舟温热的掌心贴上她的脸颊,先是轻轻揉了揉,再扯一扯,忽然笑了:“你果然没死。”
季明月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你脑袋摔坏了是吧,敢咒我死。”
见李砚舟疼得冷汗直冒,说道:“算了,你还是别动了,我扶你起来。”
季明月架起李砚舟的胳膊,让他大半重量压在自己肩上。他右腿悬空,每挪一步都疼得额角渗汗,却硬是咬着牙不吭声。两人踉跄着穿过灌木丛,季明月小腿被枯枝划出道道血痕,一向娇气的她也没埋怨。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根本辨不清方向。李砚舟突然扯住她,虚弱地指向一株被雷劈过的焦树:“走反了,那边是断崖,往那棵枯木的方向走。”
季明月累得气喘吁吁:“李砚舟,你好重啊。”
就在此刻,天际滚过闷雷,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林间腾起潮湿的土腥气。季明月抬头望天,一滴冰凉的雨点正砸在她眉心。淦!要下雨了。
李砚舟又虚弱道:“南面,那有个山洞,估计是猎户留下的,我们先进去躲一下。”
“南面?哪里是南?”季明月嘟囔道。
顺着李砚舟示意的方向,季明月看见岩壁上有一道黑黢黢的裂口,季明月拖拽着李砚舟,好不容易进了山洞。山洞比想象中深邃,季明月挥开枯藤,霉味混着某种野兽的臊气扑面而来,角落堆着啃光的野兔骨头,还有些未燃尽的枯柴堆。
“要不先在这凑合一下,过不了多久,我哥就会来找我们的。”季明月笃定道。
李砚舟轻哼一声表示同意,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时,酸甜的梅香顿时弥漫开来,是上好的梅煎。对饥肠辘辘两日有余的季明月而言,这简单零嘴胜过世间任何珍馐。
30. 第三十一章
“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蜜饯?”季明月想了想,恍然大悟:“我哥让你拿的吧!”
李砚舟没理她,指了指柴堆,说道:“我觉得当务之急是把火生起来。”
李砚舟取出火折子,指挥季明月生火,季明月捣鼓半天,总算把火点燃,只是那柴火在洞里受了潮气,烟有点大,呛得两人连连咳嗽。
春潮带雨晚来急,山谷里的雨虽然不大,但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季明月饥肠辘辘浑身发软,李砚舟又折了条腿动弹不得,两人只能围坐在火堆边烘烤淋湿的衣裳。
季明月拧着湿漉漉的衣角,发丝黏在颈间,难受得很:“我记得我在崤山村和我哥闲话,然后遇见一个黑衣人,我跟他过了两招,再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怎么醒来就掉下山谷,这是哪?”
“雁翎。”李砚舟淡淡道。
季明月捂着脑袋想了想:“雁翎?我们怎么又回去了?”难道系统出什么bug了吗?
李砚舟神色一沉,那夜他分明听到了两人在马车上的对话,串起草堂寺疑点重重,他对季明月的死本就存疑,直到他跟着季明月跳下来,才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季明月应当是服下了一副龟息散。
他说:“你晕死过去,大家都以为你死了,所以准备把你的尸身运回长安。途径雁翎,山岩崩塌,你的棺材不小心坠落,就到了这里。”
季明月大声道:“这都是鬼扯的吧?我晕迷不醒,你们没一人发现我还有呼吸?也不请个郎中来看看我还有没有救,太草率了吧!你们实在是过分啊!而且送我回长安,怎么会特意绕道雁翎?还有你啊李砚舟,你怎么也摔下来了,难道你给我扶灵啊!”
李砚舟说:“大致情况就是这样,你若不信,等见到你兄长,自然就清楚了。”
“你们这些人,真是比我还不靠谱。”季明月饿得两眼发昏,无力争辩,于是抱着双膝坐在洞口看落雨。
山雨滴落在岩壁,撞出细碎的水雾,打湿了她刚烤干的裙角。她伸手接住几滴飞溅的雨珠,想起长安的春雨,她嫌雨丝太细,优柔寡断,这深山下雨,倒像是要把整座山谷都冲洗一遍。
百无聊赖间,季明月折了根树枝,一会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画个圈让蚂蚁绕道而行,一会拿树枝轻戳叶上蜗牛的触角,一个人也玩得不亦乐乎。
见李砚舟闭目养神,季明月又举起火把往山洞里面走,火光映照下,湿漉漉的石壁泛着微光,水珠沿着钟乳石缓缓凝聚,最终“嗒”一声坠入水洼。
头顶忽然传来窸窣声,几只蝙蝠被火光惊扰,扑棱着翅膀从岩缝中掠出,黑影一闪便消失在洞口。
“哇!好多蝙蝠啊!”季明月嚷着,却并不害怕,用脚踢开角落的枯藤,露出一个隐蔽的凹洞,里面竟堆着一堆榛子,外壳油亮,显然是松鼠过冬留下的存粮。
“看来今晚饿不死了啦!对不起了小松鼠!”季明月欢呼着捏开榛壳,露出雪白果肉。她又找到几颗风干的松塔,鳞片间还卡着几粒未落的松子。
季明月欢天喜地把榛子和松塔都搜罗起来,扔进火堆里烤着,油脂渗出的瞬间,山洞里就弥漫开带松木清甜的焦香,季明月扒了壳就吃,一连吃了十几颗,才想起来李砚舟还饿着。
季明月用脚踢了踢李砚舟:“喂,吃不吃?”
李砚舟抬眼道:“我不饿,你自便。”
季明月便坐下来心安理得往嘴里塞榛子,将榛子咬得咯嘣响。她想着季照微的话,也就对李砚舟更冷淡,她季明月根本不稀罕心里一直有白月光的男人,更不喜欢左右摇摆优柔寡断的男人。既如此,不如做个彻头彻尾的恶毒女主,把这剧情掰到季照微与裴云骁终成眷属为止。
吃饱后有了些力气,季明月利落把白绢衫子脱下来,用树枝撑开,径直挂到山洞外面。
“季明月,你能不能考虑一下,这洞里还有一个活男人,你就这般随意?”李砚舟突然出声。
季明月翻了一个白眼:“外头风大,白衫招展,我哥寻来岂不是更容易?再说了,我不是还穿着襦裙,你若是觉得碍眼就把眼睛闭上,谁逼你看了。要不是看你腿折了,我早就扒你的衣服了。”
李砚舟被季明月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好背过脸去。
季明月觉得无趣,又蹲下身,看看李砚舟的伤势,轻轻卷起李砚舟的裤腿,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那明显肿胀变形的小腿时,还是忍不住皱眉。骨头确实断了,好在没有刺破皮肉,只是整条小腿已经青紫交加,肿得比平时粗了一圈。
“你这伤,得尽快找大夫接骨才行,万一以后瘸了,白瞎你长这么好看的脸。”季明月下意识放轻了动作,指尖在肿胀处上方虚虚划过。
李砚舟闷声说:“应该没事。”
“全身上下就嘴最硬,你都这样了,怎么一声都不吭,你是铁打的么。”季明月白了他一眼,却还是小心地托起他的小腿,放在垫高的石块上,这样他好歹舒服点。
李砚舟说:“也不是第一次摔断腿了,小时候上山砍柴,为躲一条竹叶青,从坡上滚下来,足足躺了一月有余。”
季明月闻言,心头涌起一丝微妙情绪,既想探究他的过往,又抗拒听到与季照微相关的点滴,毕竟十几年岁月里,他们二人的命运早已纠缠不清。
季明月说:“虽然这话可能揭人伤疤,你没有从未尝试追查自己的身世吗?这年头,男婴被弃总是稀罕事,更别说还是个健全的。况且你长得像混血,不是,我的意思是并不像纯粹的中原面相。”
“我被丢在柳溪镇的时候,只有几个月大,一点记忆都没有,不知从何寻起。也许就像你说的,我有胡人血统吧。”李砚舟说。
季明月更加好奇了:“总该有些胎记或者信物吧?”
李砚舟还是摇头。
“好吧,不提你的伤心事了。”季明月摸出一把剥开的榛子:“你吃吧,我给你留的。”
“也不算什么伤心事,虽然从小过得清贫,有乳娘照料,有阿姊相伴,摸鱼偷瓜,爬树戏水,倒也逍遥自在。后来有一日,季府派人来接阿姊,我听说季府有两个混世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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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阿姊受委屈,执意要跟进府……”李砚舟的声音在山洞里飘飘荡荡。
季明月委屈道:“是呀,初见你时,把我视作眼中钉,还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唉!”
李砚舟接过话来:“可见传闻多有不实之处。”
“你和你阿姊的感情真好。”季明月说话酸酸的,这和她与季玄晖的兄妹之情不一样,他们之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李砚舟目光悠远:“阿姊自幼聪慧,又事事要强,样样都要做到最好,所以背地里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她只是一直想被认可罢了。”
季明月不解地皱眉:“为何非要他人认可?自己认可自己不就够了?整日活在旁人眼光里,岂不累得慌。”
李砚舟说:“你是季府掌上明珠,衣来张手饭来张口,自小享有哥哥爱护和阿爷阿娘的疼爱,你唾手可得的一切,阿姊都要费心争取。季明月,你不能在一个没吃过糖的孩子面前说牙疼。”
季明月听完李砚舟这番话,内心翻涌起复杂的情绪。她很想质问李砚舟,难道出身尊贵反倒成了错处?季照微的野心与算计,凭什么要她来体谅?她也迷茫起来,若季照微当真这般可怜,为何非要置她于死地?若李砚舟如此明理,又为何始终看不清真相?这世道,究竟是谁在欺负谁?
她一阵冷笑:“你可真是怜香惜玉啊!那你可知,你口中这个没吃过糖的孩子,时刻盘算着要我的命啊?我告诉你,草堂寺的主谋就是她!李砚舟,你只会看见她的苦,却看不见她手上的血。”
李砚舟其实早已拼凑出真相,从郑临霜莫名的邀约,到崔雨墨准备的曼陀罗,再到大慈恩寺质库的典当票据,乃至陈大的赌债……种种蛛丝马迹,都指向那个他最不愿相信的答案。
可此刻亲耳听季明月说破,仍然难受到无法呼吸。那朵他从小仰慕到大的花,明明开得那般清丽,怎会从花心开始腐烂了?
季明月往山洞深处退了退,避开飘进来的雨丝,嘴唇微微嘟起:“你若不信,陈大现在还被我关着呢。他可是什么都招了,只要我乐意,随时能报官把她抓进大牢。”
可这样任务就泡汤了啊!她心里憋屈得很,这话却没法说出口。
季明月低着头说:“其实她拥有的也不少吧,生得比我标致,才情比我出众,处事也比我圆滑。更别提还有你,永远站在她那边,不问缘由地相信她、护着她。”
“我……”李砚舟未说出口的话被季明月打断:“我也能够理解,你们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两小无猜的默契,但你好歹劝劝她改邪归正吧。”
李砚舟沉默良久。
季明月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炸开。“也不知你听进去几分。反正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今夜怕是得在这山洞将就了。”
她抱起一捆枯松枝,窸窸窣窣地铺成个简陋的枕榻:“你我最好都警醒些,若真有豺狼虎豹闯进来还能拼死一搏。”话音未落,人已蜷在松枝堆上。
不多时,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便在洞中轻轻回荡,倒衬得那雨声愈发寂寥。
31. 第三十一章
季明月这一夜睡得格外酣甜,却不知李砚舟几乎被逼至崩溃边缘。
他实在想不通,世上怎会有如此睡相不雅之人,她有时滚到东,有时翻到西,一会儿将脸颊贴在他胸前,一会儿又伸手环住他的腰。
李砚舟腿伤不便,只得用力推她,可任他如何推搡,她竟始终酣睡不醒,生生折腾了他一整夜。
外面鸟叫得正欢,季明月悠悠转醒,入眼便是一个高挺漂亮的鼻梁。她迷迷糊糊地伸手戳了戳,这才惊觉自己整个人都窝在李砚舟怀中,双臂还紧紧环着他的脖颈,两人之间近得几乎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不由发出一声尖叫。
“你对我做了什么!”季明月一脚踢在李砚舟的肚子上。
李砚舟捂着腹部,痛苦皱眉:“我都这样了,我能对你怎么样?!”
季明月这才想起自己素来有抱东西睡觉的习惯,从前床上总摆着个巨大的毛茸茸玩偶,穿进书里后便改抱软枕。昨夜怕是迷迷糊糊把暖和的李砚舟当成了抱枕,不自觉就缠了上去。
“那个,方才是我莽撞了,对不住啊。外头天晴了,我出去看看。”季明月蓬头垢面站了起来,朝着山洞口走去。
站在洞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雨后山谷的气息扑面而来,湿润而清冽,混着泥土的腥气、草木的芬芳。
山峦如洗,青翠欲滴,谷底溪流涨水,湍急的水声隐约可闻,白雾般的水汽从河谷升腾而起,缭绕在林间,宛如仙境。
“这没有被污染过的空气就是新鲜!”季明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身对洞内的李砚舟喊道:“你老实待着别动,我去找人帮忙。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半路就能遇见我哥!”
“我同你一道。”李砚舟撑着石壁艰难起身。
季明月瞪大眼睛:“你这腿都伤成这样了,逞什么强?”
李砚舟说:“可你一个人出去危险。”
“谢谢你的好意啊大哥。”季明月心道:“貌似带着你也没什么用……”
那头季玄晖亲眼看见季明月的棺材滚下山去,目眦欲裂,要不是府兵拽着,差点也跟着跳下去。
众人好说歹说是劝下了,暴雨如注的情况下,季玄晖也带着府兵沿陡坡搜寻,众人蓑衣早已透湿,靴底沾满腐叶烂泥,却无人敢停,毕竟这深山老林里有的是野兽出没,万一把季明月的“尸骨”吃了……
入夜后,山蚂蟥闻着血气蜂拥而至,不停钻进府兵的靴子和衣裳里,最多的时候,爬了季玄晖满满一腿,血流不止,饶是这样,季玄晖也没停下。最后还是府兵们实在看不下去,将其敲晕了带回去,只等第二天雨停再找。
季照微瘫坐在地上,似断了魂一般,声音颤抖得不成调,她问云敛:“他为什么要跳下去,到底为什么!他为了那个丫头,连命都不要了吗?为什么!”
“没事……没事……阿柳他一定会没事的……”云敛从未见过季照微这般可怖的样子,更不敢将自己暗中换了汤药的事情说出来。
她和陈桂枝都是季府的家生子,自幼一同长大,情同姐妹。当初桂枝被选入明月阁伺候时,两人还欢喜了好一阵。谁知没过多久,桂枝就被那位骄纵的主儿寻了个由头赶出院子。祸不单行,桂枝的父亲陈大也不知怎的得罪了季明月,被逐出府去。最后,走投无路的陈大竟将亲生女儿卖入窑子抵债。
每每想起桂枝在窑里生不如死的惨状,云敛就恨得咬牙切齿。在她心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季明月。
那日季照微曾特意叮嘱:“我这治旧疾的药含微量毒素,我喝惯了不要紧,常人服用会腹泻不止。你务必把药渣都烧干净,免得被有心人拿去生事。”当她听说季明月要喝的是十全大补汤时,她便趁着雁回去取蜜饯的间隙,调换了药碗。
谁知这一换,竟要了人命。
云敛死死咬住嘴唇,发誓要将这个秘密带入坟墓里。
“云敛,我且问你,月娘死的那晚,到底喝了什么?”季照微想,若不是季明月作死喝了自己的龟息散,李砚舟也不会跳下悬崖生死不明,这桩桩件件,皆因那副药而起。
云敛装作回忆状,怯怯道:“在崤山村那晚,奴婢确实看见雁回给月娘端了一碗汤药,我还好奇呢,月娘素来康健,没见服什么药。雁回说是什么十全大补汤,娘子若不信,大可以传雁回姑娘进来问个明白。”
“十全大补汤?”季照微面色微变,她怎么越来越搞不懂了。
此时听见外面有府兵来报,原来是裴云骁久候送亲队伍不至,一路南下寻来,碰上了季玄晖派出的人马,得知变故,他当即调转马头,与季玄晖一同入山寻人。
季明月面上云淡风轻的样子,实则心急如焚,李砚舟的腿上真的耽误不得,若不急时医救,只怕真要落下残疾。而更令她忧心的是,从昨天到现在,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苍白的唇上已裂开血痕。
当务之急还是要找点吃的垫垫肚子,否则,还没等季玄晖找到他们,两人先被饿死在这荒郊野岭了。
春日的鱼群正肥,银鳞在浅滩处闪烁,季明月折了根树枝,拔下头上发簪,又将裙摆撕成布条,三两下将它们缠绑成简易的鱼叉。
李砚舟看着季明月将裙裾高高卷起,在大腿处打了个结,赤着脚试探地踏入溪中,冰凉的水流激得她脚趾猛地蜷缩,倒吸一口冷气,却还是咬着牙往深处走去。阳光透过粼粼水波,在她白皙的小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宛如一尾游动的银鲤。
季明月看见一条肥鱼游过,连忙用叉子去叉,然而一个没站稳,整个人都跌在了水里,瞬间从头到脚湿了个透。“好冷啊!”季明月抱着胳膊搓揉,忍不住打颤。
反正身上已经湿透了,季明月就更无所顾忌了,索性往更深处蹚去,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荒野求生,季明月觉得自己此时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和野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唰!”树枝破水而入的瞬间,李砚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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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季明月猛地扬起手臂,水珠在空中划出银线,那条拼命挣扎的鲫鱼正正挂在枝头。
“我可真是太厉害了!”季明月抱着怀中活泼乱跳的鲫鱼,在阳光下朝李砚舟挥手,冲他粲然一笑。
山风忽然变得很轻,山花也在一瞬间黯然失色。
季明月摸了一块水底的石头,简单将鱼身剖净,再水里摆摆,抹上随手摘的野葱,用湿蒲叶裹了埋进火堆。
不多时,油脂渗出,混着蒲叶的清香弥漫开来。季明月掰开焦脆的鱼皮,雪白鱼肉蒸腾着热气,递到李砚舟嘴边:“呐,给你先吃,我可不想看你饿死在这里。”
李砚舟就着她的手咬下,嘴唇不经意擦过她的指尖。两人同时僵住,又同时别开脸,一个假装研究火堆,一个仰头去看洞顶的蝙蝠。
“你把湿衣服脱下来烤干吧,我绝不看你,你先穿我的。”李砚舟背过身去解自己的外袍,将干燥的衣袍递到身后。
季明月犹豫片刻,接过还带着体温的衣衫。反正她也没那么多顾忌,又是在这山里,并不会有人看到。宽大的衣袍罩在她身上,衣摆直垂到膝下,袖口更是长出一截。
季明月背对着李砚舟展开湿衣烘烤,一边偷偷看李砚舟赤|裸的上身,肩背肌肉随着拨火的动作起伏,啧啧,习武的人身材就是好,比刚进府时更显精壮。
裴云骁得知消息后心急如焚,跑得比任何人都远,将随行人员远远甩在身后,一路披荆斩棘,跃过湍急溪流,终于只身一人来到鹰嘴岩下。
当他在谷底抬头时,忽然看见了挂在洞口的白色衣衫,三下两下翻上洞口,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季明月裹着明显宽大的男子外袍,赤着脚、散着发,衣袍松垮地挂在身上,领口还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
不是说她死了吗?不是说连棺材都砸了下来,尸骨都找不到?他不愿意相信,几个月前鲜活的人突然变成了一具尸骨,他要弄个明白,他要找到她。
她没有死,她就好端端站在他面前。
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季明月!”裴云骁瞳孔骤缩,险些踉跄,一把扯下自己的披风,不由分说将她裹了个严实,力道大得几乎勒疼她。
“裴云骁,你干什么,我疼——”季明月挣扎着要说话,却被他打断。
此时,裴云骁转头看向洞里赤着上身的李砚舟,眼底猩红:“李、砚、舟!”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三个字,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你对她做了什么?!”
裴云骁暴喝一声,挥拳就要上前揍李砚舟。季明月猛地挣开束缚,一个箭步挡在李砚舟面前:“你发什么疯!我们什么都没发生,就算发生了,也轮不到你来管吧?”
“什么都没?”裴云骁冷笑,指着她身上明显大了一号的男人衣袍:“那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李砚舟整个人无法站起来,无奈指了指自己断了的腿。
32. 第三十二章
裴云骁尴尬地挠了挠头:“兄弟对不住,方才是我莽撞了。你这腿......不会废了吧?”
李砚舟冷冷抬眼:“裴将军好像很高兴,巴不得我瘸了?”
正说着,季玄晖带着一队府兵气喘吁吁赶来。他瞪大眼睛,活见鬼似,猛地掐了自己一把:“小满?!小满没死?竟然没死!诈尸了????!!!我出现幻觉了?”
季明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眯眯道:“好热闹哦,既然大家都到齐了,不如趁着良辰美景,就在这雁翎关把婚事办了吧?”
众人到了雁翎山脚下,季明月换了干净舒适的衣裳,又寻了个大夫给李砚舟瞧腿。
接骨大夫乐呵呵地给李砚舟敷草药,那手法很像在腌制羊腿,信誓旦旦地保证:“老夫在雁翎行医三十年,接过的断腿比吃过的米还多!这位俊俏郎君放心,保准你三个月后还能骑马射箭!”
另一边,季明月大马金刀地坐在石头上,揪着雁回的衣领:“崤山村那晚,你给老子喝的到底是什么?今天不说老实交代,我就一刀砍了你!”
雁回面皮抽搐:“月娘子可别诬赖我,那药是你亲手交给我的,只说用水化开,还说是十全大补药。你自己把自己喝死了,这锅可不能扣我头上啊!”
季玄晖瘫软在地,面色煞白,一手捂着心口,气若游丝地朝大夫伸手:“老人家......您行行好,一会也给我诊诊脉......我这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我指定是被吓出毛病了……”
季明月揪着季玄晖的耳朵数落个不停:“我说哥,你做事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我还没死呢你就往棺材里放,你就不能找个大夫来把个脉?”
季照微冷眼旁观这场闹剧,良久,她终于抬眸,目光穿过纷杂的人群,与裴云骁四目相对。
一个是被迫娶亲的新郎,一个是心有所属的新娘。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宛如寒潭映着冷月,静默中藏着千言万语。
第二天季玄晖理所当然重提了婚事,毕竟这一路上的风波不断,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北上送嫁。
裴云骁却说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此次亲赴雁翎,明面上是为迎亲,实则另有所图,魏博开年以来屡次三番在边境生事,往往是小打小闹,见好就收,却不肯轰轰烈烈与天朝打一架,大有拖延的意思,也给了朝廷犹豫的时间。
到底是一鼓作气打下去,还是停战谈和?
就在前几日,有细作潜入相州城内,意图不轨,裴云骁等人一路追查到雁翎,线索却在此处断了。
“那依裴将军之见该如何?”季玄晖问道。
裴云骁回道:“裴某娶妻,岂敢委屈季家,更不敢怠慢微娘子。若在雁翎仓促成婚,既无族老见证,又缺美酒佳肴,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不如先向圣上请旨,待肃清细作,再回相州风风光光办一场婚事。季兄以为如何?”
季玄晖觉得此言有理,又想到潜藏在雁翎的细作,大有跃跃一试的念头,于是便欣然同意,当即决定在雁翎包下整个客栈住下。
满堂皆欢,唯有季明月一人暗自焦灼。没了剧情编辑器傍身,又无系统任务加分,她如同困兽,在这盘乱局中孤立无援。
季玄晖跟着裴云骁这个未来的大舅子每天东奔西走摸排细作,早出晚归,无暇顾及他人,季明月每天唯一能做就是……一头扎进市井烟火里。
芝麻糖陷和羊肉馅的胡饼,一口气吃了仨。再配碗酸辣羊杂汤,吃得香汗淋漓。最后季明月停在一家蜜饯铺前,指着琉璃罐里的杏脯、梨膏,每样都要了半斤。掌柜包纸时,她顺手拈了块桃脯丢进嘴里,酸甜滋味在舌尖化开,总算冲淡了心中郁气。
这可苦了雁回,往日这些拎包跑腿的活计都是李砚舟的差事,如今他卧伤在床,这苦差事全落在了她肩上。季明月这几日像是饿鬼托生,从街头吃到巷尾,蜜饯果子买了一大堆,直把她累得胳膊酸软。
“李砚舟现下住在何处?”季明月终于餍足,揉着吃撑的肚子问道。
同福客栈分东西两厢,东厢雅致,需登楼而上,西厢简朴,推门即是院落。李砚舟因腿伤不便,便一直宿在西厢。这些日子他静修养伤,季明月又刻意避着,两人竟已多日未见。
“就住西厢房第一间。”雁回实在不解,当初信誓旦旦要拿下李砚舟的是她,如今人家为她跳了鹰嘴岩,她反倒躲起来了?
雁回忍不住试探:“娘子,李砚舟近来对微娘子颇为疏离,你何不趁此机会……”
季明月叹气,有些人,注定是叫不醒的。白月光之所以为白月光,便是连如今的季照微亲至,也敌不过记忆里那个被岁月美化的影子。
她干嘛要自讨苦吃,自触霉头!
季照微日日素手调羹,亲自守着药炉煎药,连换药这等琐事也不假手于人。这日她捧着药碗轻叩厢房门门,李砚舟闻声支起身子,目光却下意识掠过她肩头,望向门外,那抹熟悉的红衣,再未翩然而至。
季照微假装看不见他眼里的失落,仍然是含着笑,柔声说:“阿柳,温度刚刚好,你快喝了吧。昨儿问了大夫,他说你的腿伤恢复得极好,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痊愈了。”
李砚舟接过药碗,指尖避开她的触碰:“阿姊不必如此劳心。客栈自有厨娘煎药,何须你亲自动手。”
“怎么了阿柳?你难道不想多陪陪阿姊吗?”季照微闻言,又红了眼眶。
李砚舟盯着她可怜楚楚的样子,心里没有丝毫波澜:“阿姊是待嫁之身,我终究是外男……独处一室,于礼不合。”
季照微猛地抬头,霎那间泪水已经蓄满眼眶,泪珠簌簌滚落。“阿柳,你何曾说过这般生分的话?你明知我不愿嫁,我的意中人——”
“阿姊,悬崖勒马,为时不晚。有些话,我不愿多说了。”李砚舟打断她的话。
季照微急忙申辩:“什么悬崖勒马?阿柳与我,还打起哑谜了?”
李砚舟淡淡道:“季明月喝了你准备的龟息散,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喝下龟息散!阿柳,你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季照微激动起来。
季照微泪落如珠:“你明明答应过要带我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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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突然变了?是不是月娘同你说了什么?”
她抬起泪眼,声音发颤:“阿柳,我们十几年的情分,难道还抵不过她几句挑拨?”
李砚舟合上眼,眉宇间尽是倦色:“阿姊,我乏了。”
“明明只差一步啊!那夜本该是我服下龟息散!是她偷了我的药,是她使了阴招博你怜惜!你明明说过要带我离开的......”
“我是说过。”李砚舟目光如刃。“但那是因为阿姊宁死也不愿嫁裴云骁。我对阿姊,的确有过年少懵懂的情愫,我敬重你,依赖你……唯独不是……爱慕。”
“你说什么?”季照微闻言,已近乎癫狂。“我不信的,阿柳,你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误会我了。”
“什么误会不误会的?”季玄晖拎着油纸包慢悠悠晃进厢房,烤鸡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他故意晃了晃手中金黄油亮的烧鸡:“你们姐弟俩在这儿说悄悄话呢?”
他三两步跨到圆桌前,解开油纸包:“裴云骁说小满最爱吃这家的烧鸡,我索性多买了几只。来来来,见者有份!”
季照微迅速拭去眼角泪痕,强笑道:“不过是见阿柳腿伤未愈,心里难受罢了。”她起身欲走:“你们慢用,我先回房了。”
话音未落,院门被大力推开,季明月刚踏进院子,后面跟着大包小包的雁回,就见裴云骁捧着只热气腾腾的烧鸡杵在她们面前。
“徐老头烧鸡?”季明月咽着口水。
徐老头祖上三代都在雁翎关烤鸡,用的是山里散养的芦花鸡,抹的是祖传的秘制酱料,连烤鸡用的果木炭都是精挑细选的枣木,烤出来的鸡肉外皮金黄酥脆,内里却嫩得能滴出汁来。
这烧鸡卖得火爆,往往刚出炉就卖完了。季明月经常差雁回去排队,雁回偷懒,去街上溜达一圈回来就说烧鸡卖完了,季明月也不知情,所以季明月就只吃过两回,想念得很。
“给我的?多谢多谢!”她迫不及待地撕下一只鸡腿,刚咬一口就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吐出来,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就是这个味道!”
裴云骁宠溺地又捧来一盏茶:“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这一整只都是你的。”
雁回无奈道:“娘子,咱不是刚在街上吃得十分饱,怎么回来又吃上了?此行夫人特意叮嘱我,让我看着你,不要吃成球了。”
季明月瞪大眼睛:“我在减肥啊,我不吃饱哪有力气减肥?是吧裴将军。”
“你一点也不胖。”他说。
“……”真是活猪,雁回暗自骂道。
李砚舟在屋内听见两人说话,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只有迟钝得不行的季玄晖看不出任何名堂,对李砚舟道:“怎么裴云骁刚过来,阿姊就要走了?是不是害羞了啊。”
“小满,你别吃了,回头吃撑了再要山楂丸,我可不给你买!”季玄晖朝外头吼了一嗓子,又对李砚舟嘀嘀咕咕:“你说她那个样子,能把普通家底的人家吃穷掉,谁敢娶呐,啧啧……对了,砚舟兄,你当初为什么要跟着棺材跳下去啊?”
33. 第三十三章
李砚舟随口答道:“没什么,想跳就跳了。”
季玄晖朝着李砚舟竖起大拇指,同时把季明月喊了进来:“小满!你给我进来!”
季明月掀帘而入时,满室生辉,几日不见,她已恢复了往日的鲜活。乌发如云堆在肩头,唇若点朱,一袭绯衣衬得肌肤胜雪。那双圆润的杏眼微微上挑,歪头看人时自带三分娇俏与妩媚。
“你还有脸到处晃悠?”季玄晖板着脸训道:“如今雁翎关里混了多少魏博细作,这回你就不怕被人掳了去?从今日起,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客栈!”
“那谁给我买胡饼?”季明月撇撇嘴。
季玄晖一指雁回:“让她去。”
雁回顿时垮了脸,合着危险的差事都落她头上?这月钱也没涨啊?
季明月施施然坐到榻边,伸出纤指戳了戳李砚舟的伤腿:“你这腿……还有知觉不?”
李砚舟淡淡瞥她一眼:“我只是骨折,不是截肢。”
季玄晖继续拿出家长的架势:“也不见你关心关心砚舟兄,小满,你也不小了,真是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
啊对对对,你懂你最懂你是懂王,连雁回都能看出这复杂的关系,就你不明白,没看出我有意在躲他嘛。季明月心里想。
季明月指尖绕着发梢,又将话题放在了季玄晖身上:“我说哥,你在雁翎关折腾了这些时日,怎么连个细作的影子都没逮着?”
季玄晖脸色一僵,顿觉面上无光。他轻咳一声,指着窗外熙攘的街道解释道:“你当这雁翎关是什么好搜的地方?”
他越说越激动:“往前数里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崤山,南来北往的商队、赶路的行脚客,都要在此休整补给。更别提那些崤山猎户,三日两头就来卖山货药材。这雁翎关白日里人头攒动,鱼龙混杂,难不成要我挨家挨户踹门搜查?”
季明月歪着头,眨了眨眼:“所以,这就是你查了半个月,却连根细作毛都没找到的理由?”
“季明月,我看你是皮痒了!”季玄晖抄起手边的书就往季明月头上招呼。季明月反应极快,一个矮身躲过,提着裙摆就绕着院子飞奔起来,一时间,客栈里鸡飞狗跳。
第二天清晨,季玄晖和裴云骁照样是吃了早饭就出门。季明月正倚在窗边打盹,忽听见一阵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李砚舟拄着拐杖立在门外。
原来,受伤的李砚舟发现自己的药有问题,明明是最普通的草药,雁翎素来有“药城”之称,药材竟然比旁地贵了几倍不止,但季玄晖不怎么在意这些细节,只觉得钱都不是问题,一定要买最好的药来用。
李砚舟单刀直入:“魏博细作潜伏雁翎,必有所图。魏博近来频频挑衅却不敢大动干戈,恐怕有难言之隐。我想,雁翎盛产药材,更以硝石闻名,我们应该以这作为切入口。”
“硝石?”季明月瞬间清醒:“那可是制作火药的关键原料!你这猜测倒是有理,可为何不直接告诉我哥?”
忽而,她唇角一勾:“哦,我明白了,你也想独揽功劳是不是?那为何要告诉我?”
李砚舟神色不变:“我腿脚不便,而你熟悉雁翎街巷,我们合作更好。”
季明月答应得爽快:“也当是为朝廷出力了。”
经李砚舟提点,季明月再逛雁翎街时,总算注意到了这座边关小镇的特殊之处。往日她只顾着寻觅哪家铺子的蜜饯最甜、哪家酒肆的羊汤最鲜,如今细看才发现,这雁翎关竟是座药香萦绕的边城。
清晨便有猎户背着竹篓下山,里头用青苔裹着新采的药材,鹿茸还带着血丝,山参须上沾着泥,灵芝的伞盖泛着紫金光泽。走不出百步,便能遇上一家药铺,浓郁的药香混着晨露的清气,在街巷间浮动。
济生堂不愧是雁翎首屈一指的药铺。季明月躲在对面茶摊观察许久,只见铺前人进人出,骡车络绎不绝地运走成袋药材。那掌柜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坐堂大夫的诊脉队伍都排到了街上。
“走。”李砚舟拄着拐杖轻碰她手背。
季明月立刻换上一副焦急神色,搀着他跌跌撞撞闯进济生堂。“掌柜的!掌柜的!快拿上好的药来!”
李砚舟配合地皱紧眉头,一瘸一拐走进来,做出一副痛极的模样。老掌柜从账本里抬头,眯缝眼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小娘子要什么药?”
“我兄长昨日摔伤了腿,疼得一夜没睡。”季明月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柜台上,又说:“我要最贵的!”
坐堂大夫捋须道:“请这位小相公坐下,容老朽细诊。”
李砚舟便配合地坐了下来,伸出胳膊,同时回答大夫问的“何时摔的”“如何摔的”“现下什么感觉”这类问题。
而季明月便趁机扫过药柜,一些常见的草药如当归、黄芪摆放得整整齐齐,墙角几个麻袋装得鼓鼓囊囊。
良久,大夫突然开口:“相公腿伤无碍。倒是心脉郁结,夜难安枕。”他瞥向面色红润的季明月,说道:“该学学这位小娘子,一看就是心宽体健。”
“呃……多谢大夫,近日家中确实有变故。”李砚舟随口敷衍道,起身时似无意地碰倒了一旁的药篓,打翻的全是白及和三七,正是常见止血化淤之药。
季明月默契开口:“这些白及怎么卖?家中有女眷月事不调,给配个方子吧。”
老掌柜手上一顿,干笑道:“小娘子来得不巧,白及近日缺货。不过,我们济生堂还有些存货,只是价格比平时翻了几番。小娘子要几钱?”
季明月与李砚舟对视一眼,这家药铺,果然有问题。
从济生堂出来后,两人又陆续去了其他药铺,一打听,那些活血化瘀、治疗跌打损伤的药,几乎都高价被人收走了。
就在此时,季明月问出了埋藏已久的困惑:“李砚舟,我阿娘病重的时候我曾翻阅过很多医书,所以认识很多药材。你呢?”
李砚舟说:“是阿姊教的,阿姊认得几乎认得世间百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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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季明月更好奇了,要是认几种药材也并不稀奇,可季照微那一手诊脉施针的绝活,绝非闺阁女子能轻易习得。这疑惑在她舌尖转了几转,终是咽了回去。
不过当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下一步还要搞清楚魏博的举动。
“不打无准备的仗,看来,魏博是准备大动干戈了。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你的腿还行不行?”季明月道。
李砚舟咬着牙说:“我可以。现在上山。”
二人沿着猎户踩出的羊肠小道往深山行去,李砚舟的右腿用木板固定住,行走只靠左腿和双肩的力量。季明月搀扶着李砚舟,后背还背了个大箩筐,两人皆是一身粗布衣裳,乍看倒像是进山采药的兄妹。
“你怎么认定这么多山中有硝石矿?”季明月好奇问道。
李砚舟说:“我只是推测,并无完全的把握。硝石易生在背阴岩,所以要找山阴背阳处。小时候我听柳溪镇的老人说过,硝地有三不长,周边草木稀疏,因硝土质毒,唯耐碱的灰藜、碱蓬可存活。你看——”
他们脚下这座山布满了灰白色的岩壁,岩壁上稀疏地攀着几株灰绿色的碱蓬,周围几乎寸草不生。
山路渐陡,李砚舟的伤腿不便,不多时额上便沁出冷汗。季明月瞥他一眼,放慢脚步:“要不要歇会儿?”
他抿唇,指向前方隐约可见的山坳:“不必。硝石矿就在那儿,看来,我赌对了。”
转过一道峭壁,眼前豁然开朗,灰白色的矿脉如巨蟒般盘踞在山壁上,矿坑附近散落着新近开采的痕迹,铁镐、竹筐,还有几堆未来得及运走的硝石原矿。
李砚舟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撮硝石粉:“这些矿渣还是湿的,最多不过两日的新矿。”
季明月则绕着矿坑走了一圈,忽然踢到个硬物。她拨开枯草,竟是个半掩的土坑,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个陶罐,罐口用油纸封得严实。
季明月压低的声音藏着兴奋:“李砚舟!你快过来看!”
李砚舟近前,小心揭开一个陶罐,里头竟是研磨好的硝石粉。
说起火药,季明月可算是头头是道,毕竟她的化学确实不错。“火药是由硝石、硫磺、木炭按比例混合,其中硝石和硫磺是最主要的原料。李砚舟,我们不如把这些硝石粉搬回去,为我军所用?”
李砚舟却说:“暂不要打草惊蛇。我们下山去吧,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哥……或者裴云骁。”
回到客栈,季明月都顾不上用晚膳,一把推开裴云骁的房门。季明月本来准备先告诉季玄晖的,但思来想去,季玄晖远不如裴云骁靠谱,还不如直接告知。
“裴将军!出大事了!”她拽着李砚舟闯进来,反手扣紧门闩。
“怎么了?”裴云骁放下手中兵书。
李砚舟从怀中掏出一块灰白矿石,又抖开一包止血药粉:“魏博在雁翎山私采硝石,还囤积了大量白及、三七等药材。硝石造火药,白及治刀伤,魏博这是在备军需。”
34. 第三十四章
裴云骁面色凝重,眉宇间不见半分喜色:“此事蹊跷。微娘子昨夜才与我密谈此事,我的人手已暗中部署。你们又是如何察觉的?”
他转向李砚舟,语气诚恳却不容置疑:“砚舟兄,多谢你们的情报,但请莫要再涉险探查,以免打草惊蛇。”
季明月闻言一怔,她昨天就发现了?转念想到季照微精通医道,以她素来缜密的心思,能发现端倪倒也不足为奇。
不过,她和李砚舟好心办事,到裴云骁这里,却好像他们插手了不该插手的事情。
她下意识望向李砚舟,却见他神色如常。“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等着裴将军的好消息了。”说罢,就要搀着李砚舟回去。
“小满!你等等!”裴云骁疾步上前拦下季明月,转身从房内摸出一只竹篾编的笼子,里面窝着两只刚断奶的猫崽,胎毛还蓬松地炸着,一只金丝虎纹的“金被银床”,一只四蹄踏雪的“乌云盖雪”,正依偎着酣睡,小肚子一起一伏。
季明月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奶猫儿?!”
裴云骁又捧出个小罐:“上山布防时在岩缝里发现的。前日暴雨淹了窝,只救活这两只。知道你闷得慌,特意带来给你解闷。这是现挤的山羊奶,记得温了再喂。”
“好呀好呀,多谢裴将军!我连名字都想好了,这只黄的,叫胖虎,另一只狸奴,叫福宝。”季明月忙不迭接过笼子,指尖轻触那软乎乎的肚皮,笑得眉眼弯弯。
不知何时,李砚舟已经悄悄离去。
季明月得了那两只奶猫后,整日里连房门都不愿出,只顾着逗猫取乐。小猫崽活泼好动,尤其喜欢追着线团跑,她便拆了绣筐里的丝线,缠成小球丢给它们扑。
“月娘,来的时候夫人嘱咐了,要你抄《女则》《女论语》三遍,你现在一个字儿都没写。”雁回一边收拾满地的线头和猫毛,一边叹气。
“急什么?反正这几日又不出门。再说了,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阿娘恐怕早就忘了。”季明月趴在软垫上,线上缠了几根鸟雀的羽毛,也是裴云骁送来的。
“嗳,雁回,听说猫儿最爱玩绣球,咱们去街上买几个回来,如何?”季明月道。
雁回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刚才不是说不出门吗?”
“买猫玩具怎么能算出门?”季明月理直气壮,起身拍了拍衣裙:“走,现在就去!”
雁翎关的街市依旧热闹,季明月一路逛着,专挑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她在一个摊子前停下,拿起一只五彩斑斓的绣球晃了晃,铃铛清脆作响。
“这个好!”她笑眯眯地付了钱,正要转身,忽听身后有人“咦”了一声,然后炸出一声惊喜的叫喊:“明月?!”
这声音太过熟悉,季明月猛地回头,只见人群中立着个翠衫少女,杏眼圆睁,满脸不可置信。“绿珠,怎么是你?”
凌绿珠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真的是你!我还当自己眼花了!”
她上下打量着季明月,又惊又喜:“你怎么会在雁翎关?你不是去相州了吗?怎么这么多天还没到?”
“看来我的死讯还没传到长安……”她突然噤声,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我俩去别的地方细说!”凌绿珠一头雾水,但见季明月神色凝重,便跟着季明月拐进了一家僻静的茶楼。
二楼雅间,季明月将门关紧,这才长舒一口气。“现在正打着仗呢,我警告你啊,大战一触即发,雁翎离魏博这么近,你这丫头怎么有胆量跑到这里来?”
凌绿珠喝了一口茶,无奈道:“你以为我乐意来这鬼地方?你也知道,我们家三代经营药材生意。我阿爷上月接了朝廷征调药材的文书,你是不知道,那单子简直比我的命还长!全是几百斤几百斤的走量,这么短时日我们到哪里凑齐这么多的药材?这才想到了雁翎,这里不是号称药都嘛。我那个娘,知道要来战乱之地,她的宝贝儿女们立刻都‘病’得下不来床,硬生生将这烫手山芋推到我身上!办就办,办好了,总归让他们高看我一眼!”
季明月点点头:“那看来这些天雁翎药材价格飞涨,也有你哄抬市价的作用。”
凌绿珠道:“药贵?那也没法子,还好我凌家穷得只剩钱。你还没说呢,你怎么也在雁翎?”
“这就说来话长了,我改天跟你细说。绿珠,长安还好吗?阿爷阿娘身子骨可还硬朗?”季明月很是牵挂家里人。
凌绿珠说:“你阿爷阿娘倒是无碍。只是如今长安城里风声鹤唳,自打上月圣人召集群臣议事后,满城都在传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凌绿珠说,一个月前,圣人请太子到宣政殿议事,又请了宰相、兵部侍郎、十六卫大将军,另外,户部、工部、太仆寺卿的主事们都在,共同商议与魏博的战事。
户部刚开口就哭穷,说什么“去岁水灾,仓廪仅支六月”。监军使李发最得圣心,将皇帝的心思揣摩透透的,阴阳怪气道:“尚书大人的意思是不打了,让魏博那群牙兵骑到咱们头上撒尿?”
行军总管早就看不惯他这副阉人做派,说道:“行军打仗,粮草先行,没有粮饷让将士们喝西北风去厮杀?”
工部尚书立刻帮腔:“战马、云梯、投石车……哪样不要真金白银?监军使大人以为,说几句豪放话就能变出银子了?”
太子向来唯唯诺诺,李发主张打仗,他便连连称是。几位重臣出言反对,他又觉得句句在理。这般墙头草似的做派,倒也不怪他年近不惑才被立为储君。宣政殿内,众臣早习惯了这位殿下的软弱无能,只当是御座旁多了个会喘气的摆设,议事时连眼角余光都懒得施舍。
可偏偏那日宣政殿内,除了李发,没一人说到皇帝心坎上,皇帝本就龙颜不悦,抬眼又看见太子这没出息的样子,顿时勃然大怒,气得大骂其无能,要这储君何用,还要废了他太子的头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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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本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闻言竟当场昏厥在御阶前,自此一病不起。
“他这么不得宠,为何还会被选为储君?皇后的母家也没有那么显赫呀?”季明月好奇道,给自己倒了一壶茶,仔细听着,凌家是皇商,知道的宫闱秘事总比一般人多些。
凌绿珠说:“他是被先帝钦定的太子。说来也怪,现在宫里最得宠的杨婕妤,到现在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不过我听说,太子殿下先前也没那么草包的。只是因为——”
“为情?”季明月接话。
“明月,我就知道你聪明得很。我只听说太子自幼很聪慧,不然也不会被先帝注意到,而且二十多岁便游历了大江南北,对风土民情很是了解,而且后来,从于阗带来一个胡姬,唤作月奴,竟要纳为侧妃。”凌绿珠低声说。
季明月说:“天朝包罗万象,皇子纳个异族女子,难道不行吗?”
“当然是可以的,坏就坏在,她赶在太子妃之前怀孕了,还是个男孩。”凌绿珠一脸骇然:“传闻说……宫正司的女官带人,亲手剖开了那胡姬的肚子,抱出个血淋淋的婴孩,太子直接被这一幕吓得神经错乱,差点就疯了!”
季明月半信半疑道:“假的吧,你是不是编故事呢。若是真的,那男婴到哪里去了?”
“说是死了,也有人说是流落民间了。太子殿下也没去找过,说什么想到月奴因他惨死,不愿再见到他,又说皇家是个吃人的地方,希望月奴的血脉永远自由……孰真孰假,谁能说得清呢。”凌绿珠长吁着,仿佛也在为这段故事叹惋。
季明月说:“听起来挺深情的,不过后来,不还是和别的女人生了别的孩子?”
凌绿珠不置可否:“他是太子,总要为皇家开枝散叶的,可惜现在就只生了一个郡主。”
“故事听完了,绿珠,你现在住哪呢?要不搬来同福客栈,你同我们住一起,也安全些。”季明月邀请,凌绿珠欣然答应。
凌绿珠此行人员众多,凌忠乃凌家三代老仆,凌勇是凌绿珠堂兄,明为护卫实为监视,也是凌夫人插来的眼线,另有掌事先生一人,药匠三人。
季玄晖倒是对季明月擅自相邀的做法表示不满,私底下说“你怎么什么人都带来”,而见到凌绿珠本人,他又支支吾吾不说话了。
“你那个跟班平日不是寸步不离,怎么今天没看到啊?”凌绿珠收拾着行囊,铺着床铺。
季明月道:“别提了,腿摔断了。”
“摔的?莫不是你欺负人家吧?”凌绿珠瞪大眼睛。
“你怎么这么想我?我就这么凶残?”季明月气不打一处来。
凌绿珠点点头:“反正你对李砚舟很不好,有时候我都看不下去的。只能说,他挺包容你。”
真的有这么差劲吗?季明月用眼神询问雁回。
雁回老老实实点头。
“那我送福宝和胖虎给他玩吧?”季明月提议道。
35. 第三十五章
季明月兴冲冲抱着两只小猫崽来到李砚舟屋内,却不见人影,只见一张书案临窗而设,案上笔墨纸砚各归其位,毛笔悬在笔架上,歙砚墨池半干,显是才用过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豆腐块似的。
凌绿珠好奇探头,忍不住揶揄道:“明月,你这屋子跟他这儿比起来,简直像被山匪劫过似的,你那儿都无处下脚。你不是说他腿断了么,怎么还能到处跑。”
“对啊,他都瘸了还不安分。走,我们出去找找。”季明月说。
原来李砚舟受伤之后便无法再如从前一样习武,那把“无尘”便闲置下来,所以今日李砚舟特意上街买桐油擦拭剑身,好养护剑身。
雁翎关的桐油铺子设在西市街角,铺前常年支着口大铁锅,里头熬着黄澄澄的桐油,热气裹着股刺鼻的味道,熏得路人纷纷掩鼻绕道。
一般买桐油的男人居多,要不买回去防锈润滑,要不用来刷在桑皮纸上做油纸伞。可今日,这铺子前竟围了一圈妇人,有挎着菜篮的,有牵着孩子的,还有摇着团扇的,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瞧,时不时爆出一阵嬉笑。
铺子掌柜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头,此刻正愁眉苦脸地站在柜台后,看着自家铺子被堵得水泄不通。而造成这场骚乱的罪魁祸首,正是立在柜台前,面无表情的李砚舟。
他今日穿了件素青长衫,腰间束着条墨色腰带,因腿伤未愈,手上拄着根拐杖。一道清峻的轮廓,眉眼又生得极好,长睫微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小郎君,买桐油做什么用呀?”一个穿红戴绿的妇人挤到最前头,手里捏着块帕子,作势要往他脸上擦:“瞧这汗出的,姊姊我呀,给你擦擦。”
李砚舟侧身避开,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早听说雁翎民风彪悍,没想到竟然是这种彪悍法,一个个的,都是季明月调教过的么!
“哎哟,还害羞呢!”那妇人非但不恼,反而笑得更欢,回头对同伴道:“你们瞧瞧,这脸皮薄的,跟个小娘子似的。”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直接上手,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小郎君家住哪儿呀?可有婚配?我家闺女年方二八,生得那叫一个水灵!”
李砚舟手腕一翻,轻巧地挣开,声音冷了几分,呵斥道:“跟你没关系,让开。”
摇团扇的妇人眯着眼打量他:“啧啧,脾气还不小。怎么一个人出来买桐油?腿还伤着,多叫人心疼。”
李砚舟懒得再理会,转头对掌柜道:“我要半斤桐油。”
掌柜刚要去拿壶装,那团扇妇人又挤过来:“哎,等等!小郎君,你买桐油,是不是要擦剑呀?我瞧你这样子,像个练家子。我替你付了。”
李砚舟的拐杖突然横在她面前,挡住那只不安分的手。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再进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那妇人一愣,随即笑得花枝乱颤:“哎哟,还威胁人呢!你倒是说说,要怎么个不客气法?我还就怕你跟我客气呢!”
李砚舟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火气,若不是腿伤未愈,他早一剑鞘抽过去了。正僵持着,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
“李郎!原来你在这里,可叫我好找呐!”众人回头,只见季明月抱着两只小猫,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身后还跟着一脸看戏的凌绿珠。
季明月挤进人群,一把挽住李砚舟的胳膊,故意扬声道:“我说怎么找不着你,原来是被这群如狼似虎的姊姊们缠住了!我家夫君脾气不好,最讨厌别人碰他。”她这话一出,周围妇人顿时讪讪地散开。
那团扇妇人撇撇嘴:“原来有主了,怪不得不搭理人。”
季明月故意捏了捏李砚舟的手臂,笑眯眯地补刀:“是吧,夫君?”
李砚舟:“……”
凌绿珠在一旁憋笑憋得肩膀直抖,掌柜的终于得以称好桐油,战战兢兢地递过来,李砚舟接过,付了钱,转身就走。
季明月赶紧跟上,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怎么样,我救场及时吧?出场费要不要结一下?”
李砚舟不理她,拄着拐杖走得飞快,活像身后有洪水猛兽。
凌绿珠在身后哈哈大笑,对季明月说:“你说这雁翎的女人是不是没见过好看的男子呀,怎么见到李砚舟,就像苍蝇见到屎一样。”
“……我说绿珠,你现在讲话也太糙了吧。药材买齐了没有,还跟着我瞎晃。”季明月小声嘀咕。
“早在遇见你前一天,就已经买的七七八八了。”凌绿珠这才正了正神色,说:“其实我也觉得这仗不该打,魏博若真有雷霆手段,早就开打了,何至于拖延到现在。你瞧这雁翎小镇,药香四溢,百姓尚能安居乐业,一旦烽火燃起,苦得还不是这些老百姓?”
季明月应和:“我只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朝廷下令征调药材,难道想不到魏博也会抢夺药源?这般浅显的道理,连我都能想明白,真是让我看不懂了。”
“是啊,有点像声东击西。”凌绿珠说。
季明月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魏博佯装在雁翎进行补给,又故意放出细作漏出破绽,其实早已经放弃相州,其实另有所图?”
季明月最想不通的,是朝廷这般首鼠两端的态度。若当真要打,便该调兵遣将、备足粮草,痛痛快快地打一场。若是存了议和的心思,也该拿出议和的诚意来。如今这般举棋不定,倒像是既舍不得脸面,又狠不下心肠,徒然消磨将士们的锐气。
她想起从前在史书上看过的故事,那些个优柔寡断的君王,往往便是这般踌躇不决,最终误了战机。如今朝廷这般作态,倒与那些亡国之君有几分相似。只是这话她不敢说出口,只能在心里暗自嘀咕。
季明月和凌绿珠急匆匆赶回客栈,问李砚舟要了舆图,仔细瞧了起来。
李砚舟手持细葛布,蘸着桐油缓缓擦拭剑身:“细作已尽数落网,共二十八人。裴云骁亲自带人在硝石矿设伏,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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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死士齿间皆藏剧毒,无一活口,亦未探得半分有用消息。你兄长认为,既然要事已了,不日便可启程前往相州。”
“不可不可!相州绝对不可去!”季明月没头没脑抛下这一句,然后继续看舆图。
这句话引起李砚舟的好奇,他说:“那你要去哪?我就不同你们一道了,等过些时日我这腿上好得差不多了,我便启程去洛口仓。”
凌绿珠问:“你不看你姊姊大婚啦?”
李砚舟浮现一抹冷笑,大婚?这婚必然结不成的。
季明月听了李砚舟的话,目光向舆图上的洛口仓看去。洛口仓位于洛阳以东,扼守大运河与黄河交汇处,不同于雁翎关天险,洛口仓地处平原,因此盛产粮食。天宝年间存粮达二百三十万石,占全国官仓三分之一,而天朝的惯例仅驻防两千府兵,魏博节度使辖地有永济渠直通洛口,一旦摧毁洛口仓,便等同于切断长安粮食供应。
季明月心头一动,几乎立刻明白了李砚舟的意思,瞪着双眼看向李砚舟。
两人对视的一瞬间,仿佛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
“朝廷一向重边轻内,洛口无备,腹心之患。”李砚舟说。
凌绿珠没跟上两人的思路,焦急道:“你们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明白,要不要和裴将军一同商议一下?”
“不要。”季明月和李砚舟异口同声说道。
季明月心里早盘算得清楚,相州不过是个幌子,或许正如李砚舟设想那样,魏博军主力已暗中扑向洛口仓,留在相州的不过是些散兵游勇。裴云骁若真带兵去相州,非但不会遭遇恶战,反倒能借着戍边之名,与季照微顺理成章地完婚,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系统任务只要求促使他俩在一起,若他们能在相州平安成礼,自己的任务便算完成大半。
李砚舟则认为裴云骁此人有勇无谋,刚愎自用,他若多嘴,一不小心还可能扣下个越权擅专的帽子。去年武举省试,李砚舟弓马、策论皆列前茅,甲榜第二名的成绩,按制本该授正七品上致果校尉,掌皇城宿卫,即便外放,至少也是个州府团练使。
可偏偏战事骤起,兵部一纸文书,所有新科武进士皆“暂留原籍听调”,这一暂留,便是大半年,如今他空有个武举及第的虚名,既无实职,亦无俸禄,倒成了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人,与其在这里空耗着,不如提前历练。
季明月脱口而出:“我要和你一起!你的腿上还没好呢。”
话一出口,季明月自己都怔住了。她只需看着季照微穿上嫁衣,说不定系统提示音一响,她就能全身而退,可此刻望着李砚舟的侧脸,那些精打细算突然就消失了。为什么非要跟去洛口仓?若不去,她会后悔的,就像后悔没能早点发现他腿伤未愈还强撑着走路,后悔没看住他独自去买桐油被市井妇人调戏。
这世上唯一不能违背的,就是自己的心。
季明月的这一提议很快被李砚舟否决了。
36. 第三十六章
李砚舟自然不会应允她同去。用凌绿珠的话说:“你俩若真一道去了洛口仓,那叫私奔!到时候八百张嘴都说不清,你哥非把洛口仓翻过来不可。”
此刻的季玄晖正沉浸在肃清细作的喜悦中,满心盘算着如何风风光光将季照微嫁去相州,哪还顾得上其他?
季明月仰面躺在榻上,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纹出神。一只奶猫蜷在她肚皮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另一只则钻进她臂弯里,毛茸茸的脑袋抵着咯吱窝,传来“咕噜咕噜”声。
每当这时,她的大脑就会放空了。
突然,沉寂许久的系统界面在季明月眼前亮起,一串泛着金属光泽的金色字体凭空浮现:【宿主连接已恢复,系统4.0版本初始化完成】
季明月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两只小猫被惊得跳开:【系统!!!你这升级耗时也太久了!快让我看看新增了什么功能?权限有没有扩展?有没有变得更没品?】
系统停顿了几秒,冰冷的机械音响起:【正在检索数据库……启动剧情回溯程序】
随后,整个系统陷入诡异的静默,季明月甚至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像是等待自己的高考成绩。
【喂?】她在虚空中挥了挥手,【你不会是升级升到宕机了吧?】
整整一分钟后,系统突然以更高频的声波震动她的鼓膜:【扫描完成。当前剧情偏离度:80.33%,关键人物行为异常指数:250.71%。简言之,剧情稀碎,人设崩塌,我也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把原书内容变成这样的】
季明月大声说:【不可能!你当初明明说过,主线和关键节点具有自我修正功能,这是动不了的!就像崤山这个地图,我都触发两次了,怎么可能变成这样】
系统的声音突然变得立体环绕,仿佛从三维空间的各个角度同时传来:【宿主是否思考过,为何会被选中进入这个世界?】
季明月重重躺回床榻,手臂垫在脑后:【还能为什么?我倒霉呗!寒窗苦读十二年,好不容易考上985,同学还没认齐就穿进这个鬼地方】
【低维生物的认知总是如此局限。你们所谓的“现实”,不过是弦理论中一个微小的振动膜。而在十一维超空间里,有无数个这样的世界在同时演化,你只是我们观察实验对象之一,这是你的荣幸。】
季明月好歹也是受过教育的,她费力理解着系统的话,愣愣道:【你的意思是……这个书中世界其实是真实存在的平行维度?】
系统界面泛起一阵数据流的涟漪:【更正宿主认知偏差,并非“书中世界”,而是基于原叙事框架诞生的独立时空。当第一个读者产生认知共振时,该位面便从概率云中坍缩为现实。所有被创作出的人物,在获得观测者关注的瞬间即产生自主意识,但是这种意识,仅限于对本世界的认识。】
【我怎么听得云里雾里的,这些高维理论说得我头都大了,你就直接告诉我,这本书的故事是什么,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完成任务。别人的系统动不动就送预知剧情、无敌buff,别人的金手指有时空囊、积分商城、属性加成,为什么我的金手指总带来一些无法避免的影响】季明月听了,一个头两个大。
系统:【很抱歉宿主,你依旧无法解锁原剧情数据库,因为这本该是你早就掌握的。3.0版本已经告诉过你,蝴蝶扇动翅膀,可能引起一场海啸,你的每个微小干预都会印发非线性叙事扰动。你只是没有正确利用而已,你不知道,微不足道的暖意,也可以酿成滔天的爱意】
季明月冷笑:【呵呵,你还怪有文艺细胞的呢。现在剧情稀碎,人设崩塌,你让我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对了,这个主线任务是怎么来的?】
系统:【宿主你终于问了个有价值的问题。系统任务,来自于精神力的转化,具体而言,87.3%来自角色自身的意志残响,12.7%源于原著读者未尽的执念。】
【你可以说点我能听得懂的话嘛……】季明月把头埋在被窝里,不愿面对系统。
系统:【宿主,请配合我完成后续任务,虽然当前剧情偏离度较高,但仍有修正空间。坦白说,你确实是我带过的宿主里成绩最差的一个,不过好在玩家对你的表现还算满意。这也能理解,毕竟,每个人的喜好都不太一样。】
【我们高中班主任也常说这句话:你们这一届是我带过的最差一届。】季明月有气无力道:【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带上季照微,前往洛口仓。】
季明月同凌绿珠商量对策。“绿珠,你说我能不能把季照微敲晕了,然后塞进马车一路狂奔到洛口仓。”
“明月,你这脑袋是被门夹了还是让驴踢了?”凌绿珠伸手摸了摸季明月的额头,“这也没发热啊。”
季明月垂头丧气:“人生真的好艰难啊,我就是想去趟洛口仓而已。”
“明月,这我就要说你两句了,既如你所说,洛口仓险象环生,你非得上赶着往火坑里跳?别忘了你姊姊大婚在即,这时候闹出幺蛾子,不是存心给所有人添堵么?”凌绿珠苦口婆心劝道。
“我知道呀。”季明月眨着眼睛。
季明月打听了一下,季照微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内绣花。季明月推开门,见季照微端坐在绣架前,捏着绣花针,针尖在素白绸缎上穿梭,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阿姊真是好手艺,这蝴蝶栩栩如生的,要飞出来似的。”季明月凑近,由衷赞叹。
季照微头也不抬,针脚依旧平稳,语气也异常冷漠:“闲来无事罢了。你来找我,可是有事?”
季明月注意到,绣架下方的藤筐里堆着七八个绣坏的香囊,每个上面都有一只残缺的蝴蝶,有的触须只绣了一半,针脚突兀地断在翅膀边缘,有的缺了半边翅膀,像是被人生生撕去,还有的只余个模糊轮廓,仿佛下一秒就要坠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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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明月不懂她为何反复绣着同一只蝴蝶,只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强装镇定道:“阿姊知不知道,李砚舟打算离开雁翎?”
季照微的手果然悬在了半空中,她缓缓转过脸来,没有任何表情,整张脸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静止。“是么?他要去哪儿?”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是偷听他和我哥说话的。没听清,说了什么洛阳之类的,阿姊竟然不知道吗?”季明月笑嘻嘻道。
季照微说:“我确实不知,但我可以猜到。季明月,我和你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了解他。”
“哦。”季明月懒洋洋道:“那你慢慢了解吧,我不掺和你们,我只想回长安过我逍遥快活的好日子。”
“既如此,你又何必专程来告诉我?”季照微冷笑。
季明月立刻捂住心口,装作被戳穿的夸张模样:“哎呀,可是他腿有伤唉,如何经得起长途跋涉,这不是瞎闹嘛,你做姊姊的,难道就不管么?”
“你倒是很关心他。”季照微说。
“那倒也不是,主要是他又不准备带我走。”季明月心虚道。
听到季明月这么说,季照微的脸色才稍霁。
半月过去,李砚舟的腿伤已好得七七八八,可相州依旧风平浪静,连一丝波澜都未起。
“明月,你到底要做什么?”凌绿珠叉腰站在厢房门口,看着季明月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忍不住抱怨:“我才刚搬来多久,你又要折腾?”
季明月头也不抬,将一件夹袄塞进包袱:“信不信,不出半月咱们就得启程,而且不是前往相州。”凌绿珠正要反驳,却见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裴云骁已立在廊下,正沉声指挥士兵搬运箱笼,而李砚舟的厢房早已人去屋空,只余一封书信静静躺在桌上。季明月的行李不多,三两件换洗衣裳,还有那两只日渐圆润的小猫,此刻正蜷在竹笼里打盹。
马车缓缓驶出雁翎关,季明月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边城,城门上的旌旗在风中摇晃,远处山峦起伏,像是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屏障。
季玄晖将季明月拉到僻静之处:“小满,哥偷偷跟你透个底,魏博此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实目标十有八九是洛口仓,裴将军与我商量许久,还是决定南下布兵。”
“啊?那不去相州啦?哥你们是怎么发现的?”季明月故意装作很惊讶的样子。
季玄晖叹了一口气,说:“惭愧惭愧,此事还是阿姊先察觉的。他们俩人说了,国是当前,儿女私情暂且搁下,再说这婚约也不会长腿跑,先把大事解决了再说。”
“哦哦,我赞同。”季明月重重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季玄晖揉了揉她的发顶,又说:“你就不必跟着涉险了,等到了荥阳,我再安排人护送你和绿珠姑娘回长安。”
“啊???!!!”合着自己折腾半天,真要把自己送回长安啊!!!
37. 第三十七章
季明月使出浑身解数,把十八般武艺都搬了出来,可任她如何撒娇打滚,季玄晖都无动于衷。
“我亲爱的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我担心你被别的小娘子拐走啊。”这是谄媚攻势。
“你就让我跟你们一道去罢,我发誓!我保证到了洛口仓后会乖巧听话,你往东指我绝对不往西走,让打狗绝不撵鸡,绝不给你们添麻烦。”这是卖乖讨好。
“带上我怎么了,我这一路能给你们解闷儿,说书唱曲样样精通,保管让你们笑声不断!”这是价值展示。
“昨日我遇见个游方道人,说我是百年难遇的祥瑞之体,带着我能逢凶化吉,你们就当带着个吉祥物嘛。”这是玄学加持。
“季玄晖,你到底带不带我!你要是不带我,我以后都不会跟你说话了!从此我们兄妹恩断义绝!”这是威胁恐吓。
“好!既然你这么冷血,从此刻起我滴水不进,我要把自己饿死!饿死算了!”这是自残要挟。
以上种种,通通无用。
季明月说到做到,真把自己饿了两顿,到了晚上,季照微钻进马车,用荷叶包了两个鸡腿送给她。
“我不吃,拿走!”季明月扭过头发脾气道。
“啊原来是你啊,阿姊,你好歹帮我说说情嘛,帮我劝劝季玄晖。要不是我通风报信,你和裴云骁早就在相州拜堂成亲了耶,你是不是要感谢我。”季明月回头,发现不是季玄晖,又开始对着季照微鬼话连篇。
“爱吃不吃,冷了就不好吃。”季照微把鸡腿往她手里一塞,冷冷道:“没有你,我照样能拖延婚期。你可知道,《开元礼》有载,皇太子若薨,天下臣民需服齐衰一年,禁婚嫁、罢宴乐、止屠宰。”
季明月想,好你个季照微,胆子还挺大,既然敢咒太子殿下早逝,只是她又是从何处得知太子病危的事情?
“你老老实实回长安做你的闲散贵人,我既说过保你平安,便不会食言。”季照微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若我执意要去呢?”季明月挑眉。
季照微起身,掀起帘子,并不想多言,道:“那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哈?你别自以为是了,你不过和我一样是个凡夫肉胎,你怎么就一手遮天了?干嘛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季照微总挂着悲悯而疏离的笑容,总让季明月想起庙里的菩萨。
季照微浅笑晏晏:“你?怎么能和我一样?我季照微生来是要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人,注定要站在万人之上的。”
“……”季明月张了张嘴,半晌憋出一句:“你中二病犯了吧?”
凌绿珠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她来雁翎买药的任务已完成,又实在不愿回去看凌夫人的脸色,更何况她已到了婚配的年纪,若回长安,免不了要被凌夫人拿捏着塞进哪家高门。与其如此,倒不如跟着季明月在外漂泊。
她拉着好友的手,眼里满是诚恳:“明月,我虽不赞同你去洛口仓,但我信你。你既执意要去,自有你的道理。你不说,我便不问。放心,我带的银钱足够咱们挥霍。你想去哪,我都陪你!”
季明月感动得热泪盈眶:“其实有你,我便不后悔来这个世界一遭。”
洛口仓踞洛汭之险,距离荥阳有一百里路,快马赶去大约要五个时辰。其地北扼黄河奔涌,西吞洛水湍流,二川交汇于此,势如龙虎相衔。
五月的荥阳,牡丹已谢,槐花正盛。季明月和凌绿珠站在南市街口,看着满街的槐花如雪,洛水穿城而过,水面上浮着几片早落的荷叶,岸边垂柳蘸着水,在风里一荡一荡。
“真热。”季明月扯了扯衣领。
凌绿珠双手遮着大太阳,点头赞同。
季明月热得够呛,眼睛直勾勾盯着大街上卖的冰酪。裴云骁手下的亲兵跟在后头禀报:“两位娘子,客栈已收拾妥当,马车已备好,明日辰时就出发,若是有什么想备下的,今天就在荥阳城里买好才是。”
季明月乖巧点头,为了不引起大家的怀疑,季明月一路上时不时还向季玄晖撒娇。季明月和凌绿珠不动声色买了些干粮,又假意逛了逛绸缎和胭脂铺。
到了晚间,季明月将最后一件男装塞给凌绿珠,两人利落地束发戴幞头,用黄粉抹暗了肤色,连耳洞都用膏药遮住。
“我像不像男的?”凌绿珠压低声音,故意粗着嗓子。季明月打量她,凌绿珠身材高挑,骨架也大,一身靛蓝圆领袍,脚踏牛皮靴,腰间挂着算袋,戴上帷帽,不仔细留意,还真当是个商贾家的郎君。季明月自己也扮作随从,背着包袱。
“走水啦!快跑啊!”远处突然传来喊声,紧接着是通络急促的敲击声。
季明月和凌绿珠对视一眼,是她们让店小二放的烟雾,趁着人群骚动,她们混入逃散的商队,从容出了城门,城郊竹林里拴着早就备好的马,飞奔上马一路往西走。
两人一口气跑了一个时辰,马儿实在是跑不动了,差点吐白沫。只好找了家简陋的客栈休息,客栈小二不自觉瞅了季明月好几眼,欲言又止。
凌绿珠看着季明月,笑着说:“黄粉抹多了,你现在脸黄得就像得了黄疸。”
季明月拍开她的手,没好气道:“还不是你买的劣质黄粉,脸上像糊了层泥。”
两人在这破烂客栈歇了一晚,睡得腰酸背疼,半夜还被老鼠活动的声音吵醒,季明月睁开眼就看见老鼠等着两颗黑豆大的眼睛与她对视,差点晕了过去,所以天不亮就喊凌绿珠起床赶路。
凌绿珠没睡醒,在马背上颠来颠去,差点连早膳都要吐出来。季明月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若不是她,绿珠现在说不定已经回到长安家中。
凌绿珠突然道:“看舆图应该快到了,不过,我怎么感觉这么不对劲。前面是个村子罢?我俩去讨口水喝,顺便再问问路。”
她们来到的是河洛村,坐落在一片低矮的土坡上,背靠荒芜的丘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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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朝一条早已干涸的河床。
村道两旁的土墙大多坍塌,露出里面被烧焦的房梁。几户人家的院门大敞着,门板上留着凌乱的抓痕,门槛上凝固着大片血迹,引来一群乌鸦在低空盘旋,“嘎嘎”的叫声刺耳而凄厉。
季明月听见这乌鸦的叫声,有些打怵,那两屁良马却是怎么都不肯向前了,季明月气得拿柳条抽了它们几下,它们也只是仰天嘶叫几声,依然止步不前,无奈,只好把马栓在村口。
“绿珠,我有点害怕,怎么到现在没看到一个人。”季明月拽过凌绿珠的胳膊,把下巴搭在她的后背上。
凌绿珠也屏息,她何尝不害怕,只是不在季明月面前表现出来,故作镇定道:“这些小村庄都这样,以前我跟我阿爷去乡下收药材也经常碰到这样的庄子。别怕,说不定再往里走就能看见人家了。”
远处的田野荒芜一片,本应是麦苗青青的季节,田垄间却只零星立着几株枯黄的秸秆,像是被烈火燎过,焦黑的根部还冒着淡淡的烟。
季明月嘟囔:“这么肥的田,怎么不种庄稼,真是浪费……”
凌绿珠鼻尖忽然嗅到一丝异样的气味,不是炊烟,不是泥土,而是一种甜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绿珠,你看……”季明月的声音微微发颤。
凌绿珠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村口的老槐树上,吊着几具尸体。
那不是普通的绞刑,尸体被剥去了上衣,胸膛剖开,内脏像烂熟的果子一样垂挂下来,在风中微微摇晃。血已经干了,变成黑褐色的痂,黏在树皮上,引来成群的绿头苍蝇嗡嗡盘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绿珠,我们、我们、我们要报官!!!”季明月吓得蹦了几仗高。
凌绿珠顿时头皮发麻,却还是说道:“我们往里头走一走……”
村子里静得可怕。
没有哭声,没有犬吠,甚至连风都仿佛凝固了。只有苍蝇的嗡嗡声。季明月推开就近一扇半掩的屋门,顿时僵在原地,拉住了跟进来的凌绿珠。
“别进来。”季明月说完忍不住就呕了。
这座小村庄被屠了。
她们挨家挨户搜查着,从一开始的恶心慌乱,到后来的怒火中烧。门槛上蜷缩的老妇,井边搂着婴孩的年轻母亲,草垛里相互依偎的兄弟。刀痕从后背贯穿前胸,连求饶的机会都不给。
到底何怨何仇,要把满村的人都杀了,连妇孺都不放过!
“救……救……”微弱的呼声从一间半塌的土屋里传来。季明月和凌绿珠同时僵住,对视一眼,循着声音走去。
声音是从一口水缸里传来的。季明月推掉上面压的石头,往缸底探去,一个五六岁的娃娃缩在缸里,瞪着惶恐的眼睛发抖。
等凌绿珠把她抱起来,才发现她已经被吓得有些神智不清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季明月刚伸手去抱,她就发了疯似的踢打,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呜咽。
38. 第三十八章
【系统系统,你确定我穿进来的是言情小说吗,不是什么恐怖无限流副本吧】季明月越是感到惶恐,嘴上的烂话就停不下来。
系统依旧冷冰冰回应:【怎么说呢,原书中的季明月并没有触发这段剧情,也没有看到这个场面。好了宿主,好好完成你的任务。事实上,4.0版本的我比3.0版本对废话的容忍度更低】
【……知道了,我讨厌4.0更甚过3.0】
“明月,你还愣着干什么,把这娃娃抱着啊。哄一下。”凌绿珠的催促声打断了季明月对系统的吐槽。
“哦哦,我来了。”季明月没什么抱孩子的经验,手足无措僵在原地。
凌绿珠则翻了个白眼,一把将女娃揽了过去。
“笨手笨脚的,让开!”她嘴上骂得凶,动作却轻柔得很。左手稳稳托住女娃的小屁股,右手轻拍着背,又从腰间荷包里摸出荥阳城买的饴糖。
女娃抽抽搭搭地含着糖,终于抵不住疲惫,沉甸甸地趴在凌绿珠肩上睡去。
凌绿珠使了点劲,将女娃又往肩上送了送,咬牙道:“这娃娃看着不胖,怎么这么重,长得真结实。”
“她家里条件应该不错,你看,脖子上还有一把沉甸甸的长命锁,我看看,上面还写着福寿康宁。”
季明月也慢慢从惊恐中缓过来,蹿进了女娃的家里,她摸了摸灶台,发现灶台尚温,还有未吃完的焦圈,上头绿头苍蝇“嗡嗡”环绕。
随后,季明月强忍着恶心,将倒在血泊里的两个大人翻过来,两人的表情凝固在极度惊恐的瞬间,季明月仔细翻看伤口走势,伤口利落平整,从锁骨直劈至心窝,一气呵成,显然刀法娴熟。
凌绿珠蹙眉环顾四周,问道:“明月,可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季明月点点头,若有所思:“瞧这户人家,算得上是富庶佃户,孩子脖子上戴着长命锁,手腕还有银镯。可屋里没有翻箱倒柜的痕迹,说明这帮人不是冲钱财来的。”
“你说的对,你看那妇人头上还有个鎏金的簪子。”凌绿珠滕出一只手来,指着地上的角落。
季明月又蹲下身来,仔细检视尸体,说:“死后才招的苍蝇,你看他们的尸体,尸斑呈紫红色,腹部有轻微的鼓胀,说明里面已经有一些腐败气体。说明屠杀发生的时间应该至少过去六个时辰,很可能在今天清晨。刀口……整齐无拖尾,刀尖入肉处有些轻微撕裂伤,这是横刀特有的技法。”
多亏了季明月从前在家中闲来无事,总缠着李砚舟和季玄晖弄枪舞剑,所以对刀口破有些了解。
“呵,有备而来啊!看来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有计划的屠杀,可能是因为结怨对不对。”凌绿珠总结。
季明月点头:“是有可能的!”
“明月,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她又问。
季明月说:“先去找马,我们绕道去洛口仓,找到我哥他们。”
“那这女娃怎么办?”凌绿珠有些吃力地又往肩上颠了颠。
季明月说:“那肯定要带走,说不定这是唯一的人证了。咱一定要从她嘴里问出点什么。”
两人抱着女娃又回到村口,两匹马还在树底下啃着草皮,不耐烦得很。
凌绿珠拿腰带将女娃绑在马背上,两人对着舆图研究半天,才确定了路线。
女娃乘坐一匹马,季明月就和凌绿珠挤另外一匹马,那马极为娇气,不愿意承受这重量,载着两人便尥蹶子,试图将两人抖下来。
季明月眼咕噜一转,方才进村看见有户人家院子里拴着头黑毛驴,现下拉过来骑正合适,毛驴倒也听话,乖乖让季明月骑了上去。
“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季明月开口唱了两句,又望向遍地荒芜,焦土残垣,一片惨状,再也没了欢快的心情,又换了首《破阵乐》:
“驴蹄踏碎函谷霜,娘子不输男儿郎。若得三尺青锋剑,敢笑黄巢不丈夫!”
等季明月骑着毛驴慢悠悠嘚嘚而来时,凌绿珠被逗得“噗嗤”一笑,怀里的女娃也惊醒了,呆愣愣望着两人,嘴巴一瘪,又要哭。
“你你你别哭!我们不是坏人,有我们长得这么好看的坏人吗?”季明月冲过去,拿饴糖堵住了女娃的嘴。
凌绿珠蹲下来,放揉了声音:“乖乖,好孩子,你告诉姊姊,这里是哪里,你又叫什么名字。”
女娃摇摇头,依旧不说话。
“这不完犊子,我们捡的这娃,是个哑巴。”凌绿珠摊手。
“啊?这么巧吗?是吓得罢!”季明月拿着糖,诱导着问道:“想吃糖嘛,想吃的话就跟姊姊们说,你说——想!”
女娃低下头,没过一会,泥巴地上砸了一大颗眼泪。
“好了明月,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咱还是别逼她开口了。走罢!”凌绿珠看着这孩子可怜巴巴的样子,忍不住开口,又把她抱进了怀里。
“可是……”季明月有些犹豫,大疫之后,尸骸当焚,因为夏季高温下尸体腐败易引发瘟疫。
而且这尸斑处聚集的绿头苍蝇已产下白卵,风里带着甜腥的腐味,这是瘴气将生的征兆,可如若一把火烧了,又会破坏线索。
思来想去,季明月说:“我们去寻些生石灰来,围着这些尸体洒一遍,倒是能延缓腐败。”
洒了石灰,绕过村庄,季明月在溪流处捧了溪水,洗了把脸,洗完脸才发现那女娃怔怔瞧着她。
“明月,你把脸上那层粉洗掉了,人家小娘子不认得你呢!”凌绿珠笑着说。
不过,她认为季明月还是把粉抹上为妙,妖媚娇俏的长相,再配上她那凹凸有致的身材,遇上歹人可就不好了。
那小娃娃也学着季明月捧一掌溪水,然后送进嘴里。
如此喝了几大口水后,小娃走至岸边,出神地望着水蚂蚱在粼粼波光间蹦跳。残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株颤巍巍的矮芦苇。
这么点大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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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没有了亲人,以后就只剩她一个人生活了。
想到这,季明月又难过起来,胸口闷闷的,想必凌绿珠也是如此,所以两人一路上也都沉默着谁也不说话。
又行了约莫十里地,三人来到一片翠绿的松林,去年落下的松针铺了满地,踩上去犹如走在厚厚的毛毯上,时不时有几只长尾巴的松鼠窜到树上。
季明月牵着毛驴走在前面,凌绿珠抱着女娃紧随其后。忽然,毛驴的耳朵猛地竖起,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死活不肯再往前一步。
“又咋了?闹什么脾气啊?姑奶奶我没心情陪你闹了,总不能前面又有死尸吧?”季明月皱眉,顺着毛驴的视线望去,顿时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己真是个乌鸦嘴。
前方十步开外,落叶掩盖的地面微微下陷,隐约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坑洞。
坑底堆满了尸体,而且被刻意堆叠成塔状,最上面的一具甚至被摆成了跪姿,仿佛在谢罪。
好在经过前番惨状,两人已不似初时惊惶。季明月暗自庆幸女娃睡得正熟,没瞧见这骇人场景。
“这……这些人看起来不像是普通老百姓呐。”凌绿珠倒吸一口凉气。
季明月捡起一根长树枝,拨弄着坑边的泥土:“陷阱是新的,这旁边的泥土还没干呢,最多一日……奇怪……”
季明月觉得奇怪,是指这些人大部分是箭伤,但箭矢已被拔走,只留下血窟窿。少数尸体脖颈有细如发丝的割痕,几乎是一击毙命。
季明月跳下坑,忍着恶心翻检尸体。这些人都穿着赤褐色麻布圆领袍,右衽系带,下摆开衩至膝上,九环蹀躞带,悬横刀、弓囊、火石袋,仔细查看,他们手指上和虎口都有厚厚的老茧。
“看来这些人还挺擅长骑射……绿珠,你说他们有没有可能是魏博人?”季明月迟疑着说。
“魏博人?那又怎么会死在这里?谁干的呢?”凌绿珠伸出手指来数一数,一共十三具尸体,什么样的行动会派这些精锐呢。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立刻警觉起来。松枝轻晃,斑驳的光影间,一道颀长的身影踏叶而来。
他停在十步开外,眉目如刀裁,鼻梁高挺,唇色却淡得近乎透明。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瞳色比寻常人浅些,像融了琥珀的冰,泛出几分妖异的金褐,此刻正微微眯起,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李砚舟?你怎么在这里?这些尸体是怎么回事?”凌绿珠比季明月先开口。
季明月见到李砚舟,先是惊喜,又是错愕,一想到这些人可能都是他杀的,更是有些陌生了,奔上前去的脚步硬是停下来了。
李砚舟目光落在季明月脸上,刻意抹擦的黄粉反而衬得她一双美眸更亮,只是眼睛里多了一些他不喜欢的距离感。
“李砚舟你听不见吗?回答我们啊!你你你,你的剑上怎么都是血,这些人……还有洛口村的那些人……不会都是你杀的吧?!!!”凌绿珠身子抖得似筛糠一般。
39. 第三十九章
季明月说:“绿珠,你可别胡说,李砚舟屠村干什么,他跟村里人又没仇。”说罢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除非他脑子坏掉了。”
李砚舟挑眉,反手将长剑归鞘,饶有兴趣对着季明月说:“你把脸涂成这样干什么?”
“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凌绿珠没好气地插话:“她这张红颜祸水的脸,容易惹事,得乔装打扮一番才放心,不过少岔开话题。”
凌绿珠指着尸坑:“李砚舟,这些尸体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们解释解释?”
李砚舟沉吟道:“我有腿疾,虽然比你们出发得早,可脚程没你们快。到了荥阳后,我领了军职,奉命巡查洛口仓,途径这座村子发现为时已晚,我一路追到这片树林,设下陷阱,然后替那些无辜的百姓报仇。”
“李砚舟,你腿伤好了吗?好像走路正常了呢。”季明月目光不自觉地往他腿上瞟,话里满是关切。
“李砚舟你蠢啊!不知道留活口问问!现在谁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凌绿珠骂道。
李砚舟说:“腿大抵是无碍的。这些都是魏博豢养的死士,即便敲碎骨头也撬不开嘴,留活口也没用。我回答完了,现在该我问了,你们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季明月老老实实回答:“我哥他们也要来洛口仓,他要送我们回长安,我不愿意,就和绿珠女扮男装跑出来了。”
李砚舟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凌绿珠虽作男装打扮,可那高挑身段走起路来依旧是个女人身形。至于季明月,便是抹了满脸黄粉,那双顾盼生辉的杏眼也藏不住半分。
“你们去洛口仓做什么?添乱么?”他剑眉紧蹙,语气里压着三分火气:“这里很危险,你们即刻回长安去!”
“谁要回那劳什子长安!”凌绿珠故意把怀中熟睡的女娃往上托了托:“要是没我们,能发现洛口村还留有活口嘛,说不定她早闷死在缸里了!她可是我们找到真相的关键。”
“绿珠说的对!谁说我们是累赘!”季明月立刻挺直腰板声援。
说话声音太大,女娃醒了。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抬头就对上李砚舟那张冷峻的脸,又见他衣服上有着暗红的血,小嘴一瘪,眼泪立刻在眼眶里打转。
“你吓着她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哄睡着的!这下怎么办!”季明月说。
凌绿珠凶巴巴道:“让他哄!”
“你别哭。”李砚舟硬邦邦地开口。
女娃吓得一哆嗦,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季明月和凌绿珠同时扶额,这小娃娃会随时随地掉眼泪,连说话声音大了都不行,这一路哭出来的眼泪都能装上一大缸了。
李砚舟皱了皱眉,忽然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他解开系绳,露出蜜色的杏干。
“好了,别哭了,这个给你吃。”他递到女娃面前,语气依旧生硬,动作却放得极轻。
女娃怯生生地瞅了瞅杏干,又瞅了瞅李砚舟。
“没有毒的,当我赔罪。”他板着脸补充。
那女娃竟真的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杏干,小口舔了舔。甜味在舌尖化开,她眨了眨眼,忽然破涕为笑。
李砚舟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不自觉伸手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凌绿珠则目瞪口呆:“李砚舟,你好奇怪,居然随身带着杏干?”
“嗯。”李砚舟淡定地收起油纸包,“路上买的。”
季明月眼疾手快抢来剩下的几颗:“那也不给我尝一下。”
凌绿珠:“……季明月你……怎么连小娃娃的零嘴都抢?罢了,你做什么我都不觉得奇怪。”
李砚舟看着女娃怯生生的模样,眉头微蹙问道:“这女娃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唔……”季明月嘴里塞着杏干,含糊不清道:“还没问出来呢。”
她伸出五根手指比划:“约莫这么大了。也不知是吓坏了还是天生如此,总之不开口说话,但耳朵倒是灵光。”
“……这就是你们说的重要线索?”李砚舟无奈叹气。
季明月没好气道:“她听力正常,大概率是会说话的,而且后期我们可以教她写字,用别的形式表达她的所见所闻,办法多的是呢!”
凌绿珠在凌家没什么存在感,凌夫人也不在意她,所以最恨别人觉得她无用,此时便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别人越觉得她无用,她就越要做出点事情给大家瞧。
凌绿珠说:“李砚舟,遇上了就是缘分,你好歹是个武将,还能护着我们点,总不能抛下我们不管吧。走吧,一起去洛口仓,带着我们,总有点用的。”
李砚舟只好点头。
季明月欢呼雀跃:“走吧走吧!”
三人带着女娃,沿着蜿蜒的山路往洛口仓方向行进。
其余两人都骑马,只有季明月赶着小毛驴在后面“嘚嘚”喊着,时不时喊道:“你们慢点呐!这小毛驴腿短,跑不了那么快!”
夏日的山林郁郁葱葱,空气中弥漫着松木与野花的清香。女娃趴在凌绿珠肩上,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领,一双大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等等。”凌绿珠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路边一棵被砍伐过的树桩:“你们瞧这是什么?”
树桩上刻着一只的蝴蝶,倒没有多精致,简单的四瓣翅膀,两根长长的触角。
女娃突然挣扎起来,指着蝴蝶记号“啊啊”叫了两声,小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
“你可真是大惊小怪的,蝴蝶也害怕,又不是毛毛虫。”季明月没好气地拍拍女娃的头。
凌绿珠不以为然道:“走吧,估计是哪个上山砍柴的人,闲来无聊刻的,蝴蝶嘛,很常见。”
四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山路渐渐开阔。远处出现一间简陋的茅屋,外面简单用木桩围着一圈篱笆,地上铺着一片油菜籽,院前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看起来年纪很大了,正低头编着竹筐。
老者听见脚步声,缓缓抬头,他的眼睛浑浊却锐利,目光在三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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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过。
“你们几位是要去洛口仓?”老者主动打了招呼,他的声音很沙哑。
李砚舟上前一步:“正是。老人家可知前方情况?”
老者摇摇头,手中的竹条折断:“回吧,那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
季明月与凌绿珠对视一眼:“这是为何?”
“洛口仓如今乱得很。”老者叹了口气。
“魏博军占了粮仓,朝廷的兵在外头围着,两边剑拔弩张。魏博军的刀,朝廷兵的箭,都在那儿等着喝血呢。你们看看这山里,可还见得着半户人家?能跑的都跑了,老朽这般,就等着阎王爷收呢。”老者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头:“走吧,趁天还亮着,往回走。”
“老人家,你怎么不逃啊?”季明月问。
老者笑得苍凉:“小娘子,我都快八十岁了,我又能往哪里跑呢?真的打仗了,朝廷总不能拉我上战场。魏博人来了,看见我也没什么利用价值,若是嫌碍眼了,给我个痛快,我也算谢谢他们啦。”
季明月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安慰道:“老人家,莫要说这么丧气的话,朝廷不会不管你的。”
老者摇摇头,语气里既没有埋怨也没有难过,手里编竹筐的动作却没有停下,举起竹篾对着阳光检查,手上斑驳的老年斑清晰可见。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管不到的呦,朝廷自己都乱作一团,东宫卧床不起,圣人皇嗣凋零,再这样下去,这江山还未等魏博打进来就要易姓喽!”
季明月心里一惊,莫非魏博迟迟不动手,是等……国丧?难道本朝太子真的病入膏肓了?
不过,这个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但是不糊涂,知道的事情也多,多问几嘴,说不定能得到更多的有效信息。
李砚舟问道:“老人家,您可知道洛口全村被魏博人屠了?”
老者手上一僵,继而叹了口气,说道:“那村子虽说平日不太平,可何至于遭此大劫?魏博人这是图什么?”
李砚舟说:“我原以为他们是寻衅开战。但他们又迟迟未动,倒像是……找什么东西。”
老者又从地上捡起几根竹条,说道:“你们既到过洛口村,可看见那些蝴蝶了?那儿三河交汇,土地肥得攥得出油。春夏时节,菜花、梨花、野蔷薇一齐开,千万只蝴蝶扑棱棱地飞,所以又叫蝶村。”
“很遗憾,没有,全被烧了。”凌绿珠问:“既然是个这么美的小村庄,老人家,您刚才怎么又说它不太平呢。”
“当然不太平,不然我们这十几户人家为何不搬去同住。”老者看了看天边的云,说道:“蝶村原本都住的都是中原汉人,二十年前,咱们圣人大开边贸,西域胡商走到这儿就不肯走了。那些卷毛碧眼的蛮子,白日里为争水源打架,夜里为女人嚎叫,连灶王爷的供品都敢抢。”
“生活习性不一样,语言也不通,经常闹矛盾。有的好斗,三天两头闹事,闹了许多年啦!所以我们这十几户汉人,宁可住山沟也不愿搬去。”
40. 第四十章
老者眯起浑浊的眼睛,问道:“这位小郎君,你方才说,蝶村被屠村了?那到底是谁干的呢?”
李砚舟说:“魏博人。”
老者摸着胡子,缓缓摇头:“事出总要有原因吧……”
李砚舟指着那女娃娃,道:“原因只有她知道。”
“不管什么原因,你们都不要再去洛口仓了,去了白白搭上一条性命。”老者又重新拾起竹条,在手中编了起来。
季明月蹲下身来,说:“老人家,你这竹筐卖吗?我想买两个。”
老者动作一顿,抬眼看了看她,忽然笑了。他拎起一个编好的箩筐塞进季明月手里:“山野粗物,不值几个钱。姑娘心善,老朽心领了。”
季明月一心要走到洛口仓,自然不听劝,于是四人告别老者后,又朝着洛口仓的方向走去。
洛口仓建在洛河与黄河交汇的黄土高崖上,三面环水,唯有一条盘山小道蜿蜒而上,据说城墙高达四丈,二十四座马面敌楼森然罗列。可走了大半日,不仅没见到传说中的八层望楼,连草木都渐渐稀疏起来。
“嗳,咱们该不会是遇上鬼打墙了吧?”凌绿珠抹了把额头的汗珠,环顾四周,又说:“没错啊,我们分明是往北走的啊。”
季明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汗珠顺着下巴滑到嘴角,一股咸涩的味道。她眯眼望着毒辣的日头,远处黄河里的水浑浊又激荡,疑惑道:“这地方水源充沛,怎么草木反倒稀稀拉拉的?”
李砚舟将马缰系在枯树上,拍了拍马颈:“土质太松,草扎不住根,所以草木不盛。前路未明,我们先把马留在这儿吃草,我再去前面探探路。”
季明月虽渴得嗓子冒烟,却也赞同这个提议,蹲下身揪了把草根放在跟前研究,忽然眼前多出一个水囊。
“出门在外,你们两个连水囊都不带。”李砚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季明月猛地起身,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她慌忙拔开塞子,咕咚咕咚连灌了好几口,清水顺着脖颈流下,打湿了前襟也浑然不觉。
“明月你给我留点啊,我也渴着呢。”凌绿珠伸手去抢水喝。
李砚舟仔细观察枝叶,按理来说枝叶都是南密北疏,他们也没走错方向。
“方向没错,按脚程,我们早该见到仓城望楼了。”凌绿珠焦急道。
李砚舟蹲下,抓起一把黄土搓捻:“这土色不对。”他摊开掌心,细碎的沙粒中混杂着黑褐色颗粒,解释道:“洛口仓应该建在黏土崖上,但这儿全是沙土。”
“真是奇怪,难不成好好一座城,能这么凭空消失了?依我看,我们几个是热出了幻觉。”凌绿珠烦躁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
“明月,你把我的斗篷拿来,我遮下太阳,我可不想晒太黑。”凌绿珠说着,却没等到季明月的回应。
“咚”一声沉闷的响声。
凌绿珠转头便看见季明月直接仰面倒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天上的云,脸上带着沉醉又迷离的微笑。
凌绿珠吓得去掐她人中,只听她嘴边还呢喃着:“可乐去冰,一个小龙虾烤鸡腿堡,一个芝士汁汁嫩牛堡,一份吮指原味鸡,两个蛋挞,中份薯条,土豆泥来一份。谢谢……”
“她在说什么?!她这是中邪了么?”凌绿珠骇然望向李砚舟。
话音戛然而止。
凌绿珠发现李砚舟也不对劲起来,他浑身怎么发着光?
凌绿珠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可眼前的李砚舟却忽然模糊了一瞬,他的轮廓在阳光下融化,又重组,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成了新的形状。
他的肩胛骨撕裂了衣料,一对巨大的、半透明的蝴蝶翅膀从他背后缓缓展开,蓝粉颜色的鳞粉在空气中簌簌飘落。
“啊!!!!我的娘啊!!!救命啊!!!!好大的怪物啊!!!!”凌绿珠吓得瘫倒在地,说不出话来,拼命拍着季明月把她唤醒。
季明月丝毫没有反应,脸上还挂着呆呆而又期冀的笑:“没有了?!那我要一个安格斯厚牛堡,一个麦辣鸡腿堡,麦辣鸡翅,麦乐鸡块,菠萝派,再来一个海盐椰子麦旋风。我等下来取。”
“你们到底怎么了?”凌绿珠耳边传来李砚舟焦急的声音。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出现了,凌绿珠看见李砚舟的嘴巴一张一合,从嘴里蹦出一只又一只小青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恶心啊!!!!!”凌绿珠一下蹦起来,挥着防身的匕首,对着空气一顿乱划:“你别过来你这个蝶妖!!!”
从李砚舟的视角来看,这两人大抵是得失心疯了,而且凌绿珠疯得程度更深一些,因为她拿着刀在空中一顿乱舞,很容易误伤身边人。
女娃也醒了,看着疯疯癫癫的两个姊姊,吓得又是一顿号啕大哭。
“你听着,凌绿珠,你听见我说话吗?我虽然不知道你看见了什么,但你先镇定一点……你可能出现幻觉了……你把刀收起来!”李砚舟逐渐提高了音量,却始终与她保持三步远的距离。
“你让我怎么冷静!”凌绿珠对着空气狂劈,她又看见李砚舟的嘴里接连跳出青蛙,这回不仅有青绿色的,还有黄绿色、蓝绿色、紫绿色,一个个鼓着腮帮子在自己面前蹦来蹦去。
然后,李砚舟扇着他那双巨大的翅膀腾飞至她的面前,用自己黑色的触角将将她捆了起来,紧接着又从空中扯下一片云来塞进她的嘴里。
当然这是凌绿珠的视角,实际上李砚舟只是拿了根绳子把她捆在了树上,顺便拿她的手帕堵住了她吱哇乱叫的嘴。
李砚舟转身走向仍躺在地上眼神涣散的季明月,将她拦腰抱起,又听她对着虚空喃喃自语:“系统,系统,给我加分,不然老子diss你,我给你差评……”
他低头瞧着季明月歪在一旁的脸蛋,忍不住拍拍她:“醒醒,季明月,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是李砚舟。”
季明月大着舌头回应:“你真讨厌,梦里也阴魂不散,你知不知道呀,你消失的这段时间,我很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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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你的……”说完脸还往李砚舟的胸口蹭了蹭。
“你清醒一点!”
季明月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伸手将李砚舟的面部轮廓摸了个遍,食指轻轻覆在他唇上,反复摩挲着,痴痴一笑,那笑容妩媚又温柔,仿佛透过他看见了稀世珍宝。
李砚舟躲开她的手,季明月又攀了上来,双腿还不住地在空中蹬着,李砚舟受不住力,抱着季明月跌坐在地。
季明月反扑了过来,扣住李砚舟的双腕,跨坐在他的腰间,发丝垂落,在他颈侧扫出细密的痒。然后,她俯身,吻住了他。
带着青涩懵懂的莽撞,又藏着某种深埋已久的、近乎疼痛的渴望。她的唇温热而柔软,像一片坠落的蝶,轻轻停驻在他的世界里。
为何这感觉这么熟悉?
“呜呜呜呜呜呜啊呜呜!!!”凌绿珠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她看见季明月身上长出绿色的藤蔓,一开始只是几缕纤细的嫩枝,轻轻垂落在李砚舟的翅膀上,可慢慢的,这些藤蔓极速疯长起来,好像时间一下加速了起来,抽出了上千上万根,将李砚舟包裹起来,然后藤蔓上开出了无数朵粉白的小花。
“轰!”花瓣一瞬间在空中炸开,碎瓣如雪崩般倾泻,眼前一片眩晕的白色。
在她眼里,季明月变成了一棵疯长的植物,把长着翅膀的蝶精李砚舟给……吃了。
凌绿珠闭上了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再不闭上她就要被活活吓死了。
渐渐的,李砚舟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仿佛有人往他眼睛里滴了蜂蜜,世界变得粘稠、缓慢。
风开始有了形状,地上的草儿全部盖上了树叶做成的被褥,绯红的花汇成了一条红色的河,又不知怎么变成了一条轻柔的披帛,绕在他脖边……
好像就这样永远沉沦下去……
季明月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从一场漫长的窒息中挣脱。
陌生的房梁。
陌生的土炕。
左右两侧均匀的呼吸声。
她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凌绿珠蜷在右侧,脸色惨白,唇边还挂着干涸的白沫。李砚舟仰卧在左,脸色也好不到哪去。但好在两人都还活着。
季明月头痛欲裂,好半天才缓过来,门一下被打开了,进来了那位编竹筐的老者。
“你们昏睡了一天一夜,可算是醒了一个。小娘子,你们三个都中了当地有名的毒伞菇的毒。”老者叹着气走来。
“什么菇?我们没吃蘑菇啊!”季明月捂着头,脑子里只有几个零星的片段,她闭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那股眩晕感。
老者定了一会,慢慢开口道:“这个季节正是菇子产孢子粉的时候,你们看不见但是吸进去了,也会中毒,山里人总会这样。幸好我上山砍柴看见了你们几个。否则,你们就死在那里了,年轻人,不是不让你们去洛口仓吗,怎么不听劝呢?”
季明月突然问道:“那个女娃娃呢?”
41. 第四十一章
老者缓缓摇头,皱纹里夹着困惑:“老朽也不知道那女娃去哪里了,只见你们三人横卧在野径上,就用马驮着回来了。”
“啊……原来如此,多谢老人家相救。”季明月轻声道谢,侧身去推凌绿珠的肩膀。
凌绿珠睫毛颤了颤,缓缓睁眼。她茫然四顾,突然抓住季明月的手腕:“明、明月!你身上那些藤蔓消失了?”又猛地转向李砚舟:“李砚舟的翅膀呢?也没了?”
她手忙脚乱地把李砚舟翻过身去,十指在他背上摸索,却只触到平整的衣料。“我分明记得我们走了很多路,不是在官道上吗?这是何处?我是在做梦吗?”
“什么藤蔓翅膀,你在说什么啊……”季明月只觉得头痛更甚,眼前景物又开始模糊。
“我肯定是没睡醒……”她含糊说着,身子一歪,又栽进了梦乡。
老者叹了口气,只得将中毒之事又细细说了一遍。
“原来全是幻象!”凌绿珠恍然大悟,随即追问:“老人家,这毒菇的毒该如何解?”
老者指了指竹筐里的草药:“这一带常有人误食毒菇,家家都备着解药。熬成汤药服下,几日便好。”
凌绿珠虽中毒最深、幻象最甚,却也是三人中恢复最快的。季明月仍昏昏沉沉,李砚舟更是至今未醒。
“唉。”凌绿珠愁眉不展,向老者郑重行礼:“多谢老人家救命之恩!若非您出手相助,我们怕是到不了洛口仓就小命不保了。”
老者摆摆手,皱纹里透着慈祥:“相遇即是缘分,何必言谢。只是姑娘,洛口仓如今危机四伏,你们为何非要前往?”
凌绿珠挠了挠头,老实答道:“我也不清楚,是他们两个执意要去,我不过是跟着罢了。”
一抬眼瞥见李砚舟,那些荒唐幻象又浮现在眼前,巨大的蝶翼、嘴里蹦跳的青蛙......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突然,她猛地一拍脑门:“糟了!那女娃呢?”中毒时只顾着自己看到的幻象,竟把那孩子忘得一干二净。
老者的茅屋窄得可怜,两间土坯房比院外的菜地还小些。一间砌着黑乎乎的土灶,另一间只摆得下一张木板炕。屋里除了一条瘸腿板凳、一张掉漆方桌,便再寻不出别的家什。
他颤巍巍提起桌上的粗陶茶壶,倒了半碗冷茶递给凌绿珠:“没见着女娃,许是吓跑了。待你们好些,去附近寻寻罢。饿了吧?老朽给你们烙两张饼。”
真是个好人呐,凌绿珠心想。
就在老者转身的一瞬间,李砚舟猛地从炕上一跃而起,足尖在炕沿一蹬,借力腾跃而起。
他右腿一抬,靴尖精准地顶向腰间剑鞘,横刀应声出鞘,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左手一探,五指如铁钳般扣住刀柄,顺势一翻,刀刃已稳稳横在老者颈侧,低声道:“凌姑娘,别喝那水。”
“既然早就醒了,为何还要装作熟睡的样子。”老者没有丝毫慌乱,用手轻抬剑身:“这就是你们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季明月听到动静,慢悠悠又醒了,听到这句话,忙道:“李砚舟,是误会!你快把剑放下,是老人家救了我们几个!”
“李砚舟你是不是脑子被毒坏了啊,快放下!”凌绿珠也扯着嗓子喊道。
李砚舟冷笑,刀贴得更紧了:“先下毒,再假惺惺为我们解毒。扮演我们的救命恩人,尽兴了吗?”
季明月捂着脑袋,说道:“要不我再睡一会?头好痒,要长脑子了。”
凌绿珠往她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别睡了,能不能争点气!”
季明月只好说:“李砚舟,你跟我们说道说道,老人家怎么给我们下的毒呢。”她虽然嘴上质疑李砚舟的话,身体却很诚实,从三人的包裹里掏出绳子来,给凌绿珠使了个眼色。
凌绿珠立刻上来帮忙,两人说了一句“得罪了”,将老者的双手背在身后,绳子捆住手腕,打了个漂亮的死结。
李砚舟将刀收回,说:“临行前,我在这里灌了点水,毒想必就是那个时候下的。你们两个回想一下,是不是喝完水囊里的水后才中毒的?”
“好像是的……不对啊,李砚舟,喝水的只有我和明月。”凌绿珠仔细回想着,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他确实没喝水,但……罢了,不提就是了!
季明月更是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傻乎乎跟着说:“你什么时候喝的?”
李砚舟耳朵红了,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说道:“你这小屋距离我们中毒的地方有一个时辰脚程,那里植被稀少,你砍什么柴,会寻到那里砍?”
老者淡淡解释:“我年纪大了,平日就喜欢在这附近走走,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想走多久就走多久。我要真想害你们,直接把你们丢那就是,还费劲把你们仨驮回来干什么?”
李砚舟说:“因为你的目的不是我们,而是蝶村唯一幸存的女娃。你到底是谁,到底要做什么?”
“你这小郎君,又警觉又聪明,你们要是乖乖回家,我根本就不想杀你们的。可惜呐,非得去洛口仓,还带了个幸存者……”老者说完,拍了拍手,窗门忽然大开,原来这四周包围了许多暗卫,老者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围了上来,霎时把这小破屋给塞满了。
“就是这小子,设计杀了我们十三个兄弟!”其中一个黑衣人指着李砚舟喊道。
“他娘的,一路跟他到现在了,总算给逮到了。”另一个说。
凌绿珠哭唧唧道:“娘嘞,这么多人,我们这就一个能打的,能打过吗?”
季明月脸皱得跟苦瓜似的:“如果不带咱两个拖油瓶,应该是可以的……”
凌绿珠立刻大叫:“各位英雄好汉,人是他杀的,跟我们可一点关系都没有!咱们无冤无仇的,是不是?”
“……”李砚舟第一次见到比季明月更无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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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不耐烦道:“别废话,把这两个丫头一并带走。”
李砚舟轻笑一声,手腕已骤然翻转,剑如银龙出渊,刹那间劈开逼至眼前的黑影。
金铁交鸣声中,最先扑来的黑衣人踉跄后退,手中钢刀竟被生生斩断。李砚舟趁势旋身,刀锋横扫,逼退右侧三人,左掌同时拍向季明月后背:“快趴下!”
季明月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股柔劲推得扑倒在地,她骂道,这么小的地方,要往哪里躲嘛……
“你们找找掩体!”李砚舟喝声未落,凌绿珠已拽着季明月滚到灶台后。
屋内狭窄,黑衣人虽众却施展不开。李砚舟背靠土墙,剑在身前划出半圆,将扑来的敌影尽数逼退。刀光如雪,每一次挥斩都带起血花,可黑衣人却似潮水般源源不绝。
一柄铁斧重重劈在刀背上,震得李砚舟虎口发麻。他顺势矮身,刀锋自下而上斜挑,那斧手喉间顿时绽开血线。
“小心身后!”季明月尖叫。
李砚舟头也不回,反手掷出腰间匕首。偷袭者捂着咽喉栽倒,可更多黑影已从窗口涌入。
季明月抓起灶台柴堆里的火钳,狠狠砸向最近的黑衣人膝窝。那人痛嚎跪地,却被同伴一脚踢开:“别管这两个废物,先擒主犯!”
“你才是废物!”凌绿珠抄起陶罐砸过去,陶片在敌人额角炸开,可转眼又有三把钢刀架在她颈间。
李砚舟眼中戾气暴涨。他猛地踹翻方桌,木桌轰然砸倒两人,可就在此时,老者突然吹响骨哨。
窗外的人得到指令,顿时弩箭如蝗,尽数射向李砚舟双足,李砚舟纵身跃起,刀光织成密网,箭矢纷纷折断。可落地时,一柄铁链已缠上他脚踝。
“抓住了,快收!”黑衣人齐力拉拽,李砚舟重重摔倒在地。未及挥刀,七八柄兵刃已抵住他周身要害。
“李砚舟!”季明月挣扎着要冲过来,却被按着头压在地上。凌绿珠更惨,脸都被按进柴灰里,呛得直咳嗽。
老者慢悠悠踱到李砚舟跟前,一只手捏起他下巴:“小子,你杀我十三人时,可想过今日?”
“你是魏博人?”李砚舟啐出口中血沫,忽然笑了:“我只后悔没杀得更多。”
“嘴还挺硬,带走!”老者暴喝:“把那女娃带出来,这屋子一把火烧了!”
季明月的嘴巴里塞了布,眼睛蒙了黑布,双手被捆背在身后,被人一屁股上踹上了牢车,只听得耳边“咩咩”的羊叫声。
【系统,这帮魏博人也太不是东西了!把我和这么多小羊关在一起?你不知道这个味道有多大,呕……】季明月赶紧调出系统。
系统似乎饶有兴趣观察了季明月四周的环境,读取了之前发生的情节,语调变得轻快起来:【有趣,真有趣,宿主请继续完成任务。若无别的事,我就进入休眠状态了。另外,有些涉及私隐的情节,我都是很尊重玩家的,我们不看】
42. 第四十二章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季明月问道。
【就是说,我们系统也是有职业操守的。我们绝不会偷窥宿主如厕、沐浴……还有更隐私的一些场景,请放心大胆地做吧】
【做什么?做菜吗?神经】季明月觉得系统升级完后更神神叨叨了。
系统在说完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以后,又凭空消失了。
季明月深知,现在的任务是一件比一件难完成了。也不知道季玄晖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顺利到达洛口仓,阻止粮仓被占的计划。
牢车走得越来越快,季明月被反剪双手,粗麻绳深深勒进腕骨,粗糙的纤维磨得皮肤火辣辣地疼,她试图挣开,但一点都使不上劲。
无奈,她只能原地休息以保存体力。
牢车吱呀摇晃,每一次颠簸都让她撞在坚硬的木栅栏上。身下铺着的干草早已被踩烂,混着羊粪和泥土,散发出一股腥臊的臭味。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咩咩”声,终于,不知走了多久,牢车突然停了下来。
“老实点!”车外传来一声呵斥,紧接着鞭子破空声响起,抽在某个囚犯身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季明月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紧接着一个男人被塞了进来。
“小娘子,你也是被魏博军抓来的?”一个沙哑的男声低低问道。
季明月没吭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突然想到这男子应该没被蒙眼睛,他是能看见的。
“嘿,这帮狗娘养的,怎么连女人都不放过……”那人啐了一口,又压低声音:“你是哪家的?好面生,怎么被抓的?”
季明月抿了抿唇,依旧沉默。她不确定这人是不是魏博军的探子,干脆装聋作哑。
那人见她久不答话,悻悻地啐了一口:“晦气!朝廷那帮酒囊饭袋,怕是到现在都不知道魏博早就在粮仓底下挖通了暗道。他们抓了我们百十号人,日夜不休地挖,是要把整座洛口仓搬空啊!”
季明月睫毛轻颤,终于睁开眼,小声问道:“朝廷当真这般……蠢嘛……”
“呵!你可真是说对了,就是蠢!反应永远比别人慢半拍!”男子从鼻腔里挤出声冷笑:“裴小将军带着三千兵马死守洛口仓,连个援兵的影子都见不着!等那暗道修成,长安城里那些高坐明堂的君子们,就等着给魏博人当看门狗罢!”
“那你们都是被抓来挖暗道的?”季明月声音虚浮,显出几分孱弱。
“可不是!”男子晃了晃生满老茧的手,又想起季明月根本看不见,怒道:“老子原是仓里的铁匠,逃到半道让这群畜生逮回来。”
他瞥了眼季明月,虽然脸色蜡黄,但五官精致漂亮,身材也凹凸有致,不由噤声,这女人落到魏博军手里,要受的罪可比挖地道惨多了。
车轮碾过碎石,车身猛地一颠,季明月额头撞在木栏上,疼得她闷哼一声。耳边传来羊群不安的骚动,还有囚犯们低声的咒骂。
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来,裴云骁等人已经到了洛口仓内。她得尽快逃出去,把所见所闻告诉他们。
可李砚舟和凌绿珠在哪?
这车到底要驶向哪里?
牢车不知行了多久,终于停下。季明月被粗暴地拽下车,踉跄几步才站稳。蒙眼的布带被扯下,刺目的阳光让她眯起眼,好一会儿才适应。
眼前是一座临时搭建的营寨,木栅栏围成的高墙内,数座简陋的牢房分散而立。她被推搡着走向其中一间,而半路被塞上牢车的男人,则被拉向更简陋的茅屋。
“看什么看!再看剜了你的眼!进去!”身后的士兵狠狠推了季明月一把。
季明月跌进牢房,潮湿的稻草味扑面而来。她勉强稳住身形,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狭小的铁笼,四壁钉着粗木桩,顶上覆着破烂瓦片,勉强遮风挡雨。
“喂!你们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她扒着铁栏喊道。
没人理她。
远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音,夹杂着士兵的呵斥。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季明月猛地抬头,却见两名士兵押着凌绿珠走了进来,粗暴地将她推进牢房。
“明月!”凌绿珠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季明月连忙扶住她。
“你没事吧?”季明月低声问,目光迅速扫过她全身,凌绿珠衣衫凌乱,手腕上有明显的勒痕,但看起来没受什么重伤。
“没事,就是被那群王八蛋推来推去的……”凌绿珠揉了揉手腕,咬牙切齿:“你也没事吧,李砚舟呢?”
“我没事的,但我没看见李砚舟,估计和我们一样都会被送到这来。”季明月完全不知道他们以什么条件来分配牢房。
凌绿珠皱眉:“这帮人到底想干什么?”
“我听其他人说……魏博人想要修个暗道,把洛口仓的粮食往外运,所以一路上都在抓壮丁。裴云骁他们也来了,但是人手不够,现在在等援兵。”季明月小声与她交流。
正说着,牢门再次打开。这次被推进来的是李砚舟。
他的情况比她们糟糕得多,镣铐未除,嘴角有血迹,右臂的衣袖被撕破,露出几道新鲜的鞭痕。
“李砚舟!你怎么样了?”季明月冲过去扶住他,触手却是一片冰凉。他的皮肤上覆着一层薄汗,呼吸也有些急促。
“没事。”他低声道,但这么说也只是让其他人放心,他身上的伤可不少。
“他们打你了?”凌绿珠瞪大眼睛。
李砚舟扯了扯嘴角,没回答,只是抬眼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牢房角落的一盏油灯上。
“凌姑娘,药粉还有吗,你们两个再往脸上抹一层,越厚越好。”一路上,他一路被单独押送,那些魏博军士在外征战数月,早已如饥狼饿虎。沿途的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即便是隔着牢车,也能听见他们肆无忌惮的调笑。
凌绿珠烦躁地踢了一脚墙角的稻草:“还说呢!早被搜走了,连根簪子都没剩下!”
季明月蹲在角落里,指尖沾着地上的灰土,往脸上又抹了两道:“反正……这几日也洗不了脸,索性再脏些。”她的声音平静,却透着几分无奈。
凌绿珠在狭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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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牢房里来回踱步,脚步踩得干草沙沙作响:“这鬼地方到底是哪儿?”
“这里应该是洛口仓的外围。”李砚舟忽然开口。
“你怎么知道?”季明月问。
李砚舟指了指地面:“地上的泥土混着谷壳和石灰,是粮仓常用的防潮手段。而且我似乎听到了水声。”
“知道大致位置就好。这牢房虽然简陋,可看守的人还真不少。”季明月低着头,时不时往外界瞟去。
李砚舟似乎疼得厉害,说话声音也比之前喘:“嘘,你们先别说话。”
三人都安静下来,季明月屏气听着,远处确实有隐约的流水声,像是某种机械运转的动静。
季明月眼睛一亮:“是水闸!洛口仓的漕运水门!”
李砚舟点头:“也许是的,我们距离主仓不超过二里。这里是外围的临时监牢,专门关押苦工,魏博军正在加紧挖掘地下暗道。”
“他们真要搬空粮仓?在朝廷军的眼皮底下?”凌绿珠因为情绪激动,说话声音更大了。
李砚舟没有回答,只是突然抬手示意噤声。
牢房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三人迅速退回各自的位置。季明月把脸埋进膝间,让散乱的头发遮住面容。凌绿珠蜷缩在角落,假装昏睡。李砚舟则垂首而坐,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
“吃饭!”粗鲁的吆喝伴随着几个粗陶碗被扔进来的声响。碗里是半碗发黄的糙米粥,飘着几片烂菜叶。
季明月抬眼迅速忘了一眼饭菜,差点没呕出来。
“不吃?”那魏博军冷笑:“那你们就饿着吧。”
季明月差点就哭出来,长这么大也没饿过肚子,连猪狗都不愿碰的馊水,她怎么能咽下去。
牢房陷入死寂,凌绿珠已饿得两眼昏花,躺在地上做思想斗争,吃还是不吃?
李砚舟艰难地动了动被镣铐束缚的手臂,哑着嗓子对季明月说:“我怀里……还有杏干,我胳膊现在动不了,你来拿。”
季明月一怔,随即小心翼翼地凑近。她的手探入他染血的衣襟,指尖触到一个油纸包。她颤巍巍打开,杏干还带着血,她想起那一日被困在山谷中,他也是这样,将榛果让给自己。
她捏起一枚含在口中,甜味在舌尖化开,却莫名尝出一丝酸涩。抬眸望去,正对上他沉静的目光。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滚落。
凌绿珠见季明月眼眶发红,知道这位娇养长大的小娘子受不得这般委屈。她又从地上爬起来,故意把声音拔得老高:“哭什么!咱们金尊玉贵时享得了福,如今落难也咽得下苦!”
说着抄起陶碗,豪气干云地一挥手:“不就是碗泔水吗?活着才有报仇的指望!等我们出去以后,定要杀得那帮狗杂碎片甲不留。”
她突然哽住,刚入口的馊饭在喉头打了转,“哇”地全吐在了稻草堆上。
季明月怔了怔,突然笑出声来,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嘴角却已经扬起。她伸手拍了拍凌绿珠的背:“好了好了,凌女侠来块杏干漱漱口吧。”
43. 第四十三章
整整两日,无人审问,无人理会。
三人如同被遗忘了似的,横七竖八地躺在污浊的草堆上,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起初,季明月见到蟑螂从脚边窜过时,还会尖叫着往李砚舟背上跳。如今却已能淡定地接过看守扔来的馊馒头,甚至用铁盆敲了敲地面,客气道:“诸位鼠老爷行个方便,容我用个饭?夜里再出来可好?”
潮湿闷热的环境里,李砚舟的伤口开始溃烂,腐肉混着脓血,将包扎的布条浸得透湿。他却始终一声不吭。
凌绿珠的情况更糟。吃了不干净的饭菜后,她腹泻不止。好在出身药商世家,她略通医理,强撑着按压合谷、足三里等穴位,总算勉强止住了症状。
“你们这群畜生……是存心要耗死我们。”凌绿珠骂得厉害,当她发现怒骂只会消耗她的体力外,并没有任何作用后,便也和季明月一样缩在角落。
第三日的黄昏,牢房里的空气已经浑浊得令人窒息。
季明月蜷缩在墙角,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只肥硕的老鼠从她脚边慢悠悠地爬过,仿佛知道她已经无力驱赶。
凌绿珠只能靠着墙勉强坐着,呼吸都变得微弱。李砚舟发了高烧,几乎没有什么动静。
就在三人几乎要昏死过去时,牢门突然被推开。刺眼的光线照进来,季明月眯起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是那个老者。
但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佝偻着背的乡下老翁。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魏博军服,腰间悬着一枚令牌,身后跟着两名全副武装的亲兵。
“把他们带出来,注意别碰到了伤口。”他淡淡地命令道。
李砚舟被两名军医架到了一间干净的厢房。他的伤口被小心地清洗,溃烂的腐肉被剔除,敷上了上好的金疮药。老者亲自坐在一旁,看着军医为他包扎。
“你可真是能忍,这样的伤,换作常人,早就疼得昏死过去了。我听看守说,这几日你连声疼都没喊过。”老者开口道。
李砚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是谁?”
老者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告诉你也无妨。我乃范阳卢氏,卢晦之。”
见李砚舟沉默,卢晦之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声音里透着几分自嘲与恨意:“当年范阳卢氏满门忠烈,我父亲卢群率领卢氏私兵,助阉人攻陷洛阳,获封范阳节度使。这事,你可清楚?”
他说到此,眼中燃起怒火:“可后来呢?你们那位高高在上的狗皇帝,听信谗言,猜忌我父,竟一杯毒酒赐死!”
李砚舟眉头微蹙,却依旧不语。
卢晦之继续道:“即便如此,我卢氏仍念及大义,残余族人投奔裴明远,为他研制飞天火龙炮,助他攻城略地。”
他冷笑一声,带着压抑多年的愤恨:“可裴明远呢?狡兔死,走狗烹!他利用完我卢氏,便以抗敌之名,将我们留置永济渠,任我们自生自灭!”
“后来魏博军在永济渠凿沉粮船,断我卢氏粮草三月!我们连战马都杀完了,真的逼到弹尽粮绝,逼得我们不得不反!可朝廷呢?不仅不救,反而再次清算我卢氏满门!”卢晦之猛地拍案,眼中血丝密布:“如今,我范阳卢氏只剩我一脉!若非投奔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我早已尸骨无存!”
他死死盯着李砚舟,声音低沉如雷:“你说——朝廷,如何不亏欠我范阳卢氏!”
李砚舟说:“这件事上,我未窥全貌,不敢妄断是非。”
卢晦之突然大笑:“好个装聋作哑的小子!我早听闻你省试甲榜第二,少年英杰,倒有几分我当年的风采。”
他踱步至窗前,背手而立:“如今你们朝堂之上,尽是些阉竖弄权之徒。会打仗的没几个,剩下的不是和稀泥的庸才,就是避重就轻的懦夫,全是些不堪大用的草包!”
他猛地转身,眼中精光乍现:“裴明远之子裴云骁,如今死守洛口仓城,连只苍蝇都不让进出,自以为固若金汤。殊不知我们早就在他眼皮底下挖通了地道,不日便将百万石粮草尽数转移。”
李砚舟不置可否:“你与我说这些,有何目的。”
卢晦之捋须而笑:“老夫惜才,不忍看你明珠暗投。你若归了魏博,老夫保你青云直上,位极人臣。金银珠玉,美人华宅,享之不尽。老夫晚年得女,闺名素娥,生得国色天香,与你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何?”
李砚舟说:“卢公见笑了,李某平生最恶三事,与虎谋皮,认贼作父,卖女求荣。巧的是,你这三样都占全了。”
卢晦之也不生气,笑道:“你小子,和我当年真是一模一样!这脾气,我喜欢!不过,适可而止,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另一边,季明月和凌绿珠被两名膀大腰圆的女仆带进了一间热气腾腾的浴房,中间两个巨大的木桶里撒了些花瓣,浴盆四角悬挂着沉香、檀香、麝香、龙脑、苏合香压成五色香饼。
另外备着玉搓、银丝澡豆囊和犀角梳,有侍女跪在竹丝屏风后,用双鱼银杓舀起一瓢水,试了试水温正好,朝外头的仆妇点头示意。
“赶紧把这身臭烘烘的衣裳给脱了。”女仆粗声粗气命令道。
季明月下意识地护住胸口,警惕地看着她们。
“别磨蹭!都是女的,你那四两肉谁没有啊!”女仆不耐烦地伸手,直接扯开了她的衣带,像给小鸡拔毛似的把季明月扒光,然后按进水中。
“你别拧我胳膊呀!我没说不洗啊!”季明月“咕嘟”喝了两口水。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上的污垢,季明月几乎要哭出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舒适了。
那几个仆妇之前应当是服侍魏博贵族女子的,没洗过季明月这么脏的,不禁埋怨道:“素娘一年不洗澡也搓不下来这么多泥罢。”话里话外都是嫌弃季明月埋汰。
这话季明月能忍?她梗着脖子骂道:“素娘是谁,你把她关进牢车和大牢里这么多天试一试!你往哪摸呢,手给我拿开!”
但很快,季明月的羞耻感就被另一种情绪取代,女仆们给她们换上的,是魏博军中侍女的服饰。
轻薄的纱裙,露出大片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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膀和后背,腰间只系着一条细细的丝带。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谁家正经娘子这么穿?老娘不穿!”凌绿珠脸色涨红,捂着胸前,羞愤交加。
女仆冷笑一声:“军师说了,你们俩今晚要去宴会上伺候。”
魏博的地道挖了一大半,很快粮食就可以顺利运走,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容。卢晦之作为这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大功臣,忍不住半道设宴款待将士们。
宴厅内,烛光映得满堂金碧辉煌,檀木长案上摆满了珍馐美味,炙烤得金黄的全羊,银盘盛着的樱桃酥山,琉璃盏中荡漾的葡萄美酒。
不过这一切,与季明月和凌绿珠无关,她俩只是来倒酒的……
卢晦之高坐主位,身着暗红色锦袍,神色从容,似在欣赏乐师的演奏,可那双眼睛却时不时扫向坐在席中的李砚舟,带着几分审视。
魏博将领们分列两侧,大多粗犷豪放,酒至半酣,已是满面红光。有人拍案大笑,有人搂着舞姬调笑,更有人醉醺醺地伸手去抓侍女的手腕。
卢素娥坐在卢晦之身侧,一袭湖蓝色织金襦裙雍容华贵,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她生得极美,肌肤如雪,眉目如画,唇上点着鲜艳的胭脂,更衬得她娇艳欲滴。
可她眼里没有半分笑意,既不喝酒,也不吃东西。她冷冷地看着季明月,这个侍女一出现她便注意到了。
姣好的面容,热辣的身材,低眉顺眼捧着银壶,纤细的腰肢被金丝带束得盈盈一握,雪白的肌肤在轻纱下若隐若现。宴会上一半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去了。
起初卢素娥是轻蔑的,一个被迫献酒的俘虏,再美也不过是玩物。可渐渐地,那目光变得复杂起来。那双杏眼含着水光,既纯真又妩媚,眼波流转间,连她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季明月也偷瞄看了一眼卢素娥,又瞧见她身边的李砚舟,登时气得火冒三丈,好家伙!她和凌绿珠忙着给这些狗肉将军倒酒,他倒好,坐在美人身旁喝酒赏舞!
发愣间,季明月听见一声粗吼。“愣着做什么?倒酒啊!”一名将领不耐烦地敲了敲桌案。
“来了来了。”季明月咬了咬唇,拎起银壶,缓步上前,酒液倾泻,落入杯中。
那将领眯着眼,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游走,忽然伸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哪里来的这么美的小娘子,不如坐下来陪本将喝一杯?”
季明月手腕一僵,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恶心,低声道:“将军说笑了,奴婢只是来倒酒的。”
将领冷笑,手上力道加重,一副势必要把季明月拉到怀里的作势:“装什么清高!进了这宴厅,还由得你选?”
凌绿珠见状,连忙上前,赔笑道:“将军海量,奴婢再给您满上!”她故意手一抖,酒水洒了那将领一身。
“哎哟!奴婢该死!”她故作惊慌,连忙用袖子去擦。
将领大怒,一把推开她:“滚开!没规矩的东西!”凌绿珠踉跄几步,险些跌倒,被季明月扶住。
李砚舟转身对卢晦之说:“卢公就是这般治军的?”
44. 第四十四章
卢晦之摇晃着酒杯笑着说:“小郎君这就不懂了,这都是情调。我们魏博与你们不同,看上了就直说,不玩惺惺作态这一套,人生短暂,春宵苦短,你还年轻,不懂其中妙处。”
李砚舟站起身来,四周的武将们也刷刷一并起身,手持佩剑,将他无声包围。
“放肆!”卢晦之佯装责怪:“都把剑放下,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说罢,走至李砚舟身旁,用手按住他的肩膀,目光落在季明月身上,轻声说道:
“你似乎很在乎那个小娘子?的确生得很美,我也喜欢。不如这般,你娶了素娥,再纳她为妾。素娥素来大度,定以姐妹相待。”
李砚舟冷冷道:“痴心妄想,我便是死了也不会娶她。今日你不取我首级,来日我定剜你心肝。”
卢素娥自幼千娇万宠,又是出挑的美人,难免心高气傲,眼光颇高,难得有一个看得上的李砚舟,没想人家根本瞧不上她,还说的这么直白,心里又羞又恼。
“李砚舟啊李砚舟,老朽三番两次给你留足颜面,我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说话可要仔细斟酌,若再口无遮拦,今夜我便将那丫头送给刘参将,明日赏给王都尉,后日嘛……正好营里新来了批骑兵。直到,你愿意投诚,娶我小女。”卢晦之面上还是笑着,说出来的话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季明月踮着脚尖往主座方向张望,对凌绿珠说道:“他们叽哩咕噜说些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清。”
凌绿珠一把按住险些滑落的纱裙前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总不会是在讨论明早吃什么。”
她拽了拽季明月的衣袖:“你这个傻子别弯着腰啊!再低些,那些饿狼都能瞧见你这深深的沟壑了。”
“啊呀!”季明月慌忙直起腰身,脸颊飞红:“这也不能怪我呀,这衣裳实在……”
一晚上,两人像两只陀螺似的在宴席间转来转去,不是给这个添酒,就是给那个倒茶。
凌绿珠端着沉甸甸的酒壶,瞧着那些醉醺醺的将领,咬牙切齿嘀咕:“只恨我没配上几副毒药,不然把你们一个个毒死!眼睛瞪得老大!全部吐舌头!”
待到宴席将散,那些将领们打着酒嗝,搂着美姬摇摇晃晃地离去,倒也没人再为难她们。
两人刚松口气,正要溜走,却被个膀阔腰圆的仆妇一把揪住后领:“小贱蹄子往哪儿跑?难不成要老娘替你们收拾?”
“本来就不是我们吃的啊……我们干嘛要替他们收拾。”季明月回了一句嘴。
“啪!”
仆妇反手一个耳光,粗厚的手掌带着风声狠狠掴在季明月脸上,打得季明月两眼冒金星。
“浪蹄子还敢顶嘴,也不看看在谁的地盘上!”
季明月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她饿了许久的肚子在这端茶倒水,还要穿着暴露的衣裳被老男人调戏,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一脚便踢在那仆妇心窝。
仆妇踉跄着倒退三步,肥硕的身躯撞翻食案,杯盘哗啦碎了一地。
“老娘不伺候了!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打我!你以为我不敢打你是吧!”季明月说完左右开弓,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最后扇得那妇人吐出一颗牙来。
凌绿珠乐得嘴角根本压不住,嘴上喊着“别打了快住手”去拉架,实际上把那力气大的仆妇拉住,好让季明月动手。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老媪走了过来,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再闹,是想惊动卢军爷么?”
魏博的仆妇忙跪了一片,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老媪踱步到季明月面前,沉下脸来:“李郎君不日便要和素娘成婚了,这两位娘子作为男方亲眷,我们自然会以礼相待,也请娘子们识些大体。”
季明月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你说谁要成婚了?”
“自然是李砚舟郎君与我们卢素娥娘子。”老媪回答。
季明月如遭雷击,浑浑噩噩被推到一间营帐里,这营帐的条件虽然简陋,可比先前的大牢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矮榻铺着软衾,案几摆着一整套茶具,地上还铺着张厚厚的波斯毯。
两人互相搀扶着坐在毛毯上,半晌回不过神。凌绿珠一晚上转得头发晕,总以为有人叫她添酒。季明月脑子里全是那句“李郎君和素娘子成婚”的话。
“放心吧明月,李砚舟怎么会同卢素娥成亲呢?我看这只是缓兵之计,李砚舟聪明着呢!你看,这不是暂保我们衣食无忧嘛。”凌绿珠出声安慰道。
季明月给自己倒了杯水,说道:“也是。我还是信他的,他怎么会娶一个魏博人。”
“那你是误会我的意思了,谁都知道,他喜欢季照微,定是要替她守身如玉的。”凌绿珠说。
季明月一口茶水差点要喷出来。
“明日咱们去探探口风,我猜他们就把那哑巴女娃关在这里某一个地方。”凌绿珠说道。
季明月点点头:“她定是知道点什么,否则魏博不会这么大费周折找到她。”
凌绿珠累得骨头要散架,往床塌上一躺:“早些歇息吧。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能活一天是一天。”
季明月也跟着躺下,两人并排躺着,帐外朔风呼啸,偶尔夹杂几声犬吠。季明月恍惚想起,此时的长安朱雀大街,该是华灯璀璨,游人如织。
“绿珠,你怨我吗?若不是我任性执意来洛口仓,你早就在家中舒适大床享福了。”季明月睁着眼睛,盯着帐篷顶。
凌绿珠打了个哈欠:“哪里的话!若我不跟着来,你胆子小又怕鬼,在这陌生的营帐里该多害怕呢。所以啊,我还是跟着来吧。”
季明月眼睛又湿润了起来:“我胆子很大的……”
“好好好,你胆子最大了。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好朋友之间就不用计较那么多。”凌绿珠拍了拍她的肩膀,嘟囔着:“快睡吧,我真的困得睁不开眼了。”
季明月心里百感交集,在床榻上辗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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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侧,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天明,营帐外多了两名持刀守卫。虽不再逼迫她们做粗活,却也严禁踏出帐外半步。
季明月正咬着指甲思忖,是假装突发恶疾,还是直接装死更有效时,帐帘突然被掀开。
昨日那位威严的老媪踱步而入。今日她们才知晓,这位竟是卢素娥的乳母,卢嬷嬷。
她来传话,卢素娥请她们过去吃吃茶。
卢素娥的营帐面积有季明月住的三个大,从内到外都装点得格外奢侈,能在如此仓促的时间内打点好,可见卢晦之对她的疼爱。
帐内熏香袅袅,卢素娥端坐在绣墩上,纤纤玉指捏着茶盏,茶汤澄澈,映着她精心描画的眉眼。
她今日换了一身鹅黄襦裙,发间一支累丝金凤步摇,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俏。
“两位娘子请坐。”她唇角微扬,指了指旁边两张圆凳。
季明月与凌绿珠对视一眼,依言缓缓落座。
卢素娥将茶盏推到季明月面前,状似随意地问道:“听闻李郎素来不近女色,可是真的?”
季明月大言不惭摇头道:“不是啊,李砚舟这种沾花惹草的长相,放眼整个长安也找不出第二个。他就是仗着自己一副好皮囊,和长安很多小娘子勾搭在一起。”
论鬼扯的本事,凌绿珠还是很佩服季明月的,暗地里给她竖大拇指。
“哦……原来李郎风流倜傥,那么多小娘子爱慕,那我便更要珍惜他了。那他平日喜欢什么茶?爱吃什么点心?可有喜欢做的事情?”
她问得细致,仿佛真的只是寻常闲聊,可眼底的探究却藏不住。
季明月垂眸,抿了一口茶,说道:“不知道他爱吃什么茶,爱饮梨花白是真的,喝多了嘛,酒品也不咋的。爱吃甜食,尤其是梅煎和杏干。喜欢做的事情……逛南曲喽!”
“这……”卢素娥绞着手帕,也不知信了几分。
茶过三巡,卢素娥忽然话锋一转:“季娘子与李郎,似乎交情匪浅?”
季明月摆摆手:“怎么可能!我跟他不熟,他就是我府上一个小护卫。”
卢素娥轻轻抚了抚衣袖,羞涩道:“其实……我与李郎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阿爷说,待粮草转运完毕,便为我们操办婚事。”
她抬眼,目光直直看向季明月:“冒昧问一句,从前在长安,李郎可有心仪的小娘子?”
凌绿珠替季明月回答:“这个我知道!确实有一个!不过,素娘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们,那个哑巴娃娃怎么样了?”
卢素娥一愣:“哑巴娃娃?你是说蝶村那个女娃?她好着呢,嬷嬷亲自照料着。”
凌绿珠眼睛转了转,小声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卢素娥听着,羞红了脸。
一场话谈完,卢素娥亲自将二人送至帐外,柔声道:“两位娘子若是闲来无事,可常来我这儿吃茶。”
两人皆是敷衍着答应,转身离去。
45. 第四十五章
回来的路上,凌绿珠简短评价:“素娘子长得挺美,可惜脑子不好使。”
季明月点头如捣蒜:“就是!李砚舟除了皮相好些,身板结实点,那点三脚猫功夫勉强能看,还有什么可喜之处?脾气又臭,说话带刺,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
凌绿珠挠挠头,弱弱辩解:“倒也没你说的这么差劲吧。起码在我认识的小郎君里,算得上是很不错的,能进前三!”
季明月翻了个白眼:“你一共认识几个男的?我兄长一个,裴云骁一个,茅坑石算一个,他们三个排排坐呗。”
凌绿珠有些不好意思:“还有我家中那几个歪瓜裂枣的兄弟呢……”跟他们几个不成调的一比,李砚舟简直就是完人。
“哼!李砚舟这个王八蛋,自己美人在怀,也不知道来报个信商量个对策。”季明月叉着腰继续骂骂咧咧。
“那个,明月啊,今天天气不错呢。”凌绿珠对她挤眉弄眼,眼皮都快抽筋了。
“天气不错?这大太阳,烤得旁边的柳树都焦了!后裔射日的时候怎么没把这个带走啊,热死老娘了。”季明月见她拼命递眼色,这才缓缓回头。
李砚舟正抱臂倚在槐树下,衣袍上沾着几片柳叶,剑眉微挑,眸色沉沉地望着她们。
凌绿珠脚底跟抹了油似的:“你们聊,我先走一步。”
季明月摸了摸鼻子,清了清嗓子,说道:“你这人好不敞亮,干嘛跟在我们后面偷听说话。你从哪句开始听的?”
“从茅坑里的石头开始。”李砚舟慢条斯理弹走身上的柳叶。
季明月又干咳了几声:“咳咳,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想想,我们来这的目的是什么,是阻止魏博转移粮食!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和素娘子成婚!”
“别的时候就可以了么?那依你之见,何时合适?”
“也不行!你……难道真的和她看对眼了?”季明月语气里带着些忐忑。
李砚舟向前了一步,冷冷注视季明月:“我不过是颗茅坑石,和谁看对眼,与你何干。”
季明月低下头,从心底泛上来一阵酸水,悻悻道:“方才是我口不择言,我向你赔罪,对不起。”
“我跟你说正事。蝶村那女娃和卢素娥的乳娘同住,也就是卢素娥营帐左手边那个白顶的营帐。明日太阳落山,我会想办法将人引开,你和凌六带她走。”
“看见前头那棵柳树没?沿柳树向南,经沙地绕至暗道,直通洛口仓,把消息带给你哥。”李砚舟说得很快,季明月记得费劲。
“可是这里有很多士兵看守,我和绿珠根本逃不走。”季明月说,她越发佩服起李砚舟,她和凌绿珠还在营寨内分不清方向,而他已经将地形摸清楚,顺便规划了一条逃跑路线。
李砚舟说:“那个卢嬷嬷身边还有两个婢子,你们……能搞定不?换上她们的衣服。”
“好,没问题,你放心。若我们能顺利逃走,一定会让我哥救你。”季明月重重点头,对他承诺。
李砚舟这才笑笑,那笑容如燕子尾翼在湖面略起的转瞬即逝的水波,晃得季明月眼前一花。“我一直知道的,你的小脑瓜很聪明。”
“明日落日是吗?”季明月眯起眼望向远处的地平线,残阳如血,映得地面一层橙色的暖光,她转过头来,头发丝在逆光中飞舞,看不清表情。
李砚舟轻声“嗯”了一声,他还没有用这么轻的声音说话:“记住我的话,去罢。”
季明月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不对劲,她着急忙慌道:“如果他们为难你,你不要硬来,保住小命最要紧。大不了就把那个素娘娶了嘛!咱又不吃亏!你信我,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我一定会的。”
李砚舟平日脸都是冷冷的,还最甩脸色,可他若是笑起来,方圆百里的鲜花都要黯然失色。他淡淡笑了:“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说要保护我的人。我会记得的。”
“你、你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季明月咬着唇说。
“好。我信你。”李砚舟转身没入暮色,夕阳将他孤影拉得老长,仿佛一道斩不断的墨痕。
话说卢素娥送走季明月和凌绿珠后发起脾气,摔帘入室,珠串拍打在门框上“噼啪”作响。
她反手抽出挂在屏风上的牛皮鞭,“啪”地一声甩在跪地侍女的背上。鞭梢带起一串血珠,溅在竹帘上,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侍女咬唇不敢出声,只将额头死死抵在地上,似乎习以为常。
卢素娥仍是不解气,正要拿茶壶往地毯上砸,突然胸口如压千斤巨石,她捂住胸口,喉间发出“咻咻”的鸣响,面色渐渐涨红。
乳娘闻言赶到后,急忙拍她后背:“好端端的,喘嗽怎么又发了?”
卢素娥不说话,只是一味拿手绢拭泪,她见了季明月,瞧见那瓷白的肌肤透出莹润光泽,衬得自己精心敷就的铅华都黯淡三分,只觉得自己的相貌被比了下去。
又亲眼看见李砚舟与季明月说了许多话,两人的肢体语言骗不了人,他说话时会微微倾身,而她仰着脸,眼里满是掩不住的关切。
乳娘听闻旁边侍女三两句还原下午的情景,心里也有了数。
乳娘端来麻黄杏仁汤,亲自喂了她喝:“素娘,马上就要做新妇了,您这身体要保重,不能动辄气着自己。您若不喜欢她那张妖媚的脸,奴婢带人划花了就是。”
“不可!那李郎该如何想我。”卢素娥出声阻止。
乳娘“啧”了一声,嗔怪道:“奴婢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李郎君就算疑到娘子身上,也找不到证据。他又能如何?”
“我只是不想在他心里落下个毒妇的名声。嬷嬷,你说怎样才能快速抓住他的心呢?我听闻,他在长安时,最宠爱一对姐妹花,一个叫福宝,另一个叫胖虎的……”卢素娥红着脸问道。
“素娘,你就是平日里太老实了,对付他那样的男子,得用些手段才是。”乳娘轻轻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密语。
季明月跪坐在灯下,指尖捏着半块锋利的瓷片。她小心地用撕下的纱裙布条缠绕瓷片,每绕一圈就打一个死结。
凌绿珠则一下午都待在营帐内,暗中记录守卫换岗时辰,他们每两个时辰一换,酉时三刻最为松懈,很多人会趁着换岗的时候去如厕或者喝点水。
李砚舟说的那棵柳树,季明月白日里已确认过位置,她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出简易地图。
“我们先借口找素娘,李砚舟会引开嬷嬷,我们找到哑巴娃娃,换上侍女的衣裳,把娃娃塞进水桶里,假装是运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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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利出来后,我们朝着柳树向南,穿过两个营帐,避开炊烟处。沙地这里巡逻最少,我们等他们换班的空隙,绕到暗道。夜里沿着暗道走,我们就能进洛口仓。”
凌绿珠点点头:“西侧泔水车每日卯时出营,恶臭难闻,守卫从不细查。若柳树路线不通,咱们就钻泔水桶!”
季明月叹气道:“这一切都是顺利的情况下,若是不顺利,咱们可怎么办呀。”
凌绿珠说:“或许他们能看在李砚舟的面子上饶了我们?明月,你可想点好的罢,我们一定可以顺利逃出去的。”
“绿珠,那娃娃虽然不会说话,可是特别爱哭,万一我们逃跑的途中,她又哭了怎么办?”季明月问道。
“我们拿布把她嘴巴堵上!”凌绿珠气势汹汹道。
“好!就这么干!”
两人又躺在一张窄床上,这下不仅季明月失眠了,连心大的凌绿珠也睁着两只眼睛。
“明月啊,你唱首曲子给我听罢。”凌绿珠开口。
季明月丧着脸,声音也变得飘飘荡荡:“你想听什么?喜庆的唱不出来,悲壮的又不合时宜。”
“那就唱你小时候,奶娘哄你睡的那首。”凌绿珠又说。
“那我怎么记得呢……”季明月想起英娘那张凶巴巴的脸,还有算对账时脸上舒展的皱纹,这个时候,倒是很想念她。
季明月轻轻哼起一支小调,歌声细若游丝。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真好听,这是江南的童谣吗?”凌绿珠侧卧在榻上,支着下巴听得出神,眼中的焦虑渐渐被这熟悉的旋律抚平。
突然,一点莹绿的光亮从帐帘缝隙间飘了进来,忽明忽暗,好像天上的星星坠落凡间。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
“明月你快看,是萤火虫!”凌绿珠惊喜地轻呼。
季明月伸出手掌,一只萤火虫悄然落在她的手心。
季明月望着掌心那点微光,忽然怔住了。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是李砚舟初到季府的夏夜。季明月将他绑进明月阁,百般捉弄,非要他去湖边捉萤火虫来玩。
不过片刻功夫,李砚舟便回来了,手里捧着个青瓷小瓶。季明月兴致勃勃地掀开一看,只见瓶中只有七八只萤火虫。
院里的仆妇丫鬟们见状,纷纷掩嘴轻笑。她们既仰慕李砚舟的俊美容颜,又瞧不上他的卑微出身,更因在他身上讨不到便宜而心生不满,此刻便七嘴八舌地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季明月听得心烦,却又拉不下面子替他解围,只得嫌弃道:“我要的是满满一大罐!把我梳妆台都能照亮!”
谁知李砚舟竟真的转身又去了湖边。他在湖边喂了一整夜的蚊子,终于捉了满满一罐萤火虫,莹莹微光透过素纱灯笼,映得整个内室都泛着碧色。
他蹲下身,用剑尖在灯笼上轻轻戳了几个小孔,还道:“这样透气,能活久些。”
季明月看着灯笼里闪烁的萤火,忽然不忍心起来。她打开灯笼,将那些萤火虫全都放了。
也许,这些萤火虫又飞回来了。
46. 第四十六章
两人忐忑等到傍晚,季明月和凌绿珠便借口找卢素娥品茶,两人离开了营帐。
因为卢素娥有吩咐,那几个侍卫便没有阻拦,一直护送到营帐外便躲着偷懒去了。
卢素娥听见有人通传,喜上眉梢道:“快将二位娘子请进来。”
进来后,季明月便觉得血气涌到了头顶,她想到李砚舟会将卢嬷嬷引走,可没想到是这种方式啊!
和昨日不同,帐顶悬着大红纱帷,金线绣的“囍”字随处可见,随着穿帐微风轻轻晃动,映得季明月的脸都变成了红色。
“季娘子、凌娘子。快进来,吃点点心喝口茶。”卢素娥吩咐着。
婢女们很快送上几碟精巧点心,玉露团酥、胭脂鹅脯,还有一碟缠着红丝的蜜饯雕花,俱是讨喜的样式。
而李砚舟正立在铜镜前,身上穿着一袭朱红婚服。金线绣的鸾凤,宽袖上的云纹,随着他的动作如水波流动。
魏博婚俗与天朝类似,都是新郎穿绛红色,而新娘子穿青绿。
李砚舟很适合穿红色,那红色极正,是浸过三遍茜草汁的吴罗所制,衬得他肤色如冷玉生辉,眼眸更黑。
宽袖垂落,腰间蹀躞带勒出一段凌厉的窄腰,刚柔并济得恰到好处。
季明月看得痴了,她从未见过有人能将红衣穿得这般,既似修罗浴血,又如谪仙坠焰。
卢素娥站在他身后,纤纤玉指正为他整理领口,眼角眉梢尽是掩不住的欢喜。
“你们来得正好。”她笑吟吟地转头:“两位小娘子,快帮我瞧瞧这婚服可还合身?”
“呃,蛮不错的,李郎君倒是配合得很。”凌绿珠干巴巴地说道,眼睛瞪得溜圆。
李砚舟闻言转身,他神色如常,甚至微微颔首:“素娘眼光甚好。”
季明月心里不是个滋味,更升起一股怒火:“素娘应该把自己那身也换上,这样才更好看呢!”
卢素娥娇羞道:“这……这不符合规矩。”两个人都穿上了,是准备拜堂吗?
此时,卢嬷嬷捧着个匣子匆匆进来,脸上堆满笑:“素娘,老奴把冠子取来了,快试试吧。”
“乳娘,先不急冠子的事,这腰封似乎有些紧致。”李砚舟开口,声音也比平日温和三分。
卢嬷嬷顿时眉开眼笑,忙不迭上前:“老奴这就帮郎君摘下来,送给绣娘调整。”
卢素娥掩着嘴巴笑,想起乳娘在她耳边的密语,强扭的瓜不甜,但只要能解渴便行。更何况,目前看来,这瓜未必就是苦的。
凌绿珠完全被案几上的零嘴吸引住了,趁人不备,塞了一堆在自己的荷包里,又捋了一串珍珠挂饰下来塞进怀里。
李砚舟这时又开口:“凌娘子、季娘子,我穿着这身衣裳不方便,能否劳烦你们去我的营帐里取个东西?”
季明月咬着牙道:“哦!是送给素娘的定情信物吧,是什么来着,梳子还是胭脂?”
凌绿珠故意皱着眉道:“你的营帐,人家也不让我们进啊。”
李砚舟听闻,作势要脱下衣裳:“那我还是自己去取吧。”
卢素娥一听,忙制止道:“好不容易才穿好的,你这冠子还没有试戴呢。玉儿,你将自己的腰牌给两位娘子。”
玉儿乃是卢素娥的贴身侍女,也是仗着有块特制的腰牌在军营里耀武扬威,听到主子吩咐,不情愿地将腰牌解下。
两人出了帐篷,立刻朝着旁边的白顶帐篷走去,有侍卫阻拦,她们便明晃晃亮出腰牌:“素娘让我们来取些东西。”
她们进了营帐内,看见两个五大三粗的侍女,正在缝制衣服,角落里有一只铁笼,旁边放着两个喝水的碗,哑巴女娃正蜷缩着身子睡觉。
季明月和凌绿珠对了个眼色,立刻默契开始了分头行动。
凌绿珠故意踢翻脚边的铜盆,“咣当”一声脆响。
“谁?!”其中一个侍女猛地抬头,和季明月来了个对视。
季明月柔声解释,同时从袖中摸出几枚珍珠,故意散落在地:“素娘让我们来取些绣线,穿这些珍珠呢。哎呀,怎么都掉了……”
珍珠一颗颗滚到侍女脚边,她果然弯腰去捡。
就在侍女低头的瞬间,凌绿珠闪电般出手,抄起案几上的铜壶,照着侍女后脑勺就是一记闷响。
“咚”的一声,那侍女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瘫软在地。
另一个侍女察觉不对,刚要张嘴喊人,季明月已经扑了上去。她手中攥着早前磨尖的瓷片,毫不犹豫地刺向侍女颈后面。
侍女浑身一僵,两眼翻白,直挺挺地栽倒。
做完这一切,季明月的手都在抖,忍不住去探两人的鼻息,更没想到解决这两人这么顺利。
“愣着干什么,搭把手啊!”凌绿珠迅速扒下侍女的衣裳,动作利落地套在自己身上。
这两个侍女身材很魁梧,衣裳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她们整理了好一番。
“这也太丑了!”凌绿珠扯了扯过长的袖子,满脸嫌弃。
季明月也换好了衣裳,顺手将散乱的头发挽成侍女常见的双鬟髻。
她瞥了眼地上的两人,低声道:“这个时候了,还挑三拣四的?别废话,我们得把她们藏起来。”
两人合力将昏迷的侍女拖到帐角,用一堆布料盖住。季明月还不忘往她们嘴里塞了团布,防止中途醒来呼救。
季明月抓起案上的针线,故意在衣襟上别了几根针,又往脸上抹了些土,遮掩她白皙的肤色。
季明月提醒凌绿珠:“快点快点,低头,驼背,这些粗使丫头平日都是这副模样。”
凌绿珠立刻弓起腰背,耷拉着脑袋,连走路的姿势都变得笨重起来。甚至故意让自己的呼吸声变得粗重,活像个干惯了粗活的下等婢女。
铁笼里的女童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一双大眼睛,惊恐地望着她们。
凌绿珠方才拿的零嘴此刻派上用场,她轻声道:“小哑巴,我们是来救你的,你还记得我们吗?”
女娃盯着她看了半天,犹豫片刻,终于伸出小手。
可铁笼外头拴着一个铁锁,凭她俩的力气,是不可能把锁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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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的。
“你可知道这铁笼的钥匙在哪里?”季明月环顾四周,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女娃身上。
“你问一个哑巴,指望她能回答你嘛?”
凌绿珠不耐烦道:“不如我们先走,等有机会了再带她走,这样拖下去,卢素娥迟早会发现不对劲的。”
季明月不忍道:“你瞧她这一身的伤,这大片的淤青,肯定是她们掐的,瞧着真是可怜。”
“明月!现在不是你发善心的时候!快走吧!”凌绿珠又拽了拽季明月的手。
“在……地毯……下面……”女娃突然说话了。
凌绿珠张大嘴巴:“你这个□□崽子竟然会说话!先前干什么去了?我们怎么问你都不开口……”
季明月将地上的波斯地毯一掀开,果然看见一把钥匙,她立刻插入锁孔,只听“咔嗒”一声轻响,铁锁应声而开。
“快,钻进水桶里,千万别出声。”凌绿珠将木桶推过来,女童乖巧地爬进去,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
季明月轻轻盖上盖子,只留一条缝隙透气。
两人抬着水桶缓步前行,木桶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季明月刻意放慢脚步,让姿态显得稀松平常。守卫懒洋洋地扫了一眼,见是熟悉的粗布衣裳,便又靠回矛杆打起了哈欠。
此时,季明月后背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透。她望着远处那棵歪脖子柳树,脚步更快了。
“你们两个,站住!”突然,有两个侍卫喊住了她们。
季明月身子一僵,顿了几秒后才艰难回头,看见两个侍卫正大步走来,铠甲随着步伐哗啦作响。
“你们是哪个营帐的?怎么这么面生?”一个侍卫踢着石子走来盘问。
季明月反应极快,没带半点犹豫:“这位军爷,我们是前日跟着骑兵营来的。素娘子大婚在即,专程来帮着张罗。”
说完又拿出腰牌,小心翼翼道:“我们现在跟着月儿姊姊当差呢,这是她的腰牌。”
“哦,难怪面生。你这木桶里装的是什么,打开看看!”侍卫看见腰牌,虽放松了警惕,眼里还是有些许狐疑。
推木桶的凌绿珠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侍卫直接上手掀开盖子,又怕木桶里的女娃因为紧张而发出声音。
一串冷汗从凌绿珠额头一直滑落到下巴,缓缓滴了下来。凌绿珠压得更低了,她不敢擦汗,怕侍卫从她的表情上看出端倪。
果然,侍卫的手便伸到了木桶边,两只手指轻扣着盖子,只需要轻轻一掀,就能看里面缩着个女娃娃。
“军爷,这里面是素娘换下来的贴身衣物呀!你自己去打听打听,素娘子是不是每到这个时间点沐浴,我们正准备拉到河边去浣洗呢。”季明月笑着说道。
侍卫的手顿时像被烫到般缩了回来。谁不知道卢素娥最得卢军师的宠爱?若是翻看了她的贴身衣物,卢军师不得把他俩的眼睛挖出来?
“哦。你们去罢!注意一点,最近总有人洗衣服的时候掉进河里……”侍卫嘀嘀咕咕道。
季明月立刻甜甜道:“多谢军爷提醒!”
47. 第四十七章
“我们走。”季明月小声对凌绿珠说。
凌绿珠抚着心脏,语调有些发抖,腿也软了:“真是吓死我了,你不知道,我刚才的心砰砰要跳出来了。”
季明月瞥了她一眼,说:“蝶村满地都是尸体,也没见你这么害怕。”
“你懂什么,死人并不可怕,活人才吓人。我们要是被捉住了,什么下场,你不知道?”凌绿珠瞪着眼睛道。
季明月和凌绿珠用力拖着木桶,胳膊上青筋四起,牙关咬得发酸,却还要装作一副轻松的样子。
木桶里的女娃也安静得出奇,仿佛知道此刻出声便是死路一条。
凌绿珠的额头上全是冷汗,后背的衣裳早已湿透,被风一吹,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再坚持一下,前面就是沙地了。”季明月说。
凌绿珠点点头,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
远处的沙地,是人工堆砌而成,专为修葺暗道所用,边缘用木板草草围挡,防止沙粒流失。
最底层铺着一层碎石,棱角分明,像是从附近河滩匆匆运来的,所以尚未被岁月磨平锋芒。
碎石之上,褐色细沙堆积,沙地中央隆起几座矮丘,最高的不过及腰,沙粒顺着斜坡缓缓滑落,形成一道道微型沙瀑。
沙丘虽不高,但短暂遮蔽视线是没问题的。
就在她们悬着的心放下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快点搜!每个营帐都搜一遍!”
季明月心头一紧,脚步猛地顿住,凌绿珠险些撞上她,木桶一晃,边缘险些撞上季明月的小腹。
“糟了,我们被发现了……”凌绿珠脸色煞白。
季明月咬紧牙关,目光迅速扫视四周,沙丘不远处有一堆废弃的芦苇杆,高高垒起,勉强能藏人。
“那边!”她一把拽住凌绿珠,拖着木桶就往芦苇堆后躲。
“明月,我们逃不掉的,很快能搜到这边了。”凌绿珠绝望地瞧着远方,那些侍卫已经点上了火把,铠甲泛着冷光,长矛在地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
“你们几个,分头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为首的士兵厉声喝道。
季明月只看了一眼,便屏住呼吸转了过来,他后背紧贴着沙丘,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她能感觉到凌绿珠的手在发抖,冰凉的手指攥着她的手指。
远处的火把如游动的鬼火,越来越近。季明月知道,她们确实很难逃掉。
若逃不出去,蝶村那满地尸骸将永远沉默,无人知晓屠刀从何而来。
洛口仓数百万石粮草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化作魏博军的刀锋,斩向她们的家园。
她最喜欢去朱雀大街买胭脂,也喜欢曲江池里开满的芙蓉。那些曾与她斗嘴的闺秀、递她蜜饯的摊贩、市侩又心善的南曲姑娘们,她喜欢长安,喜欢这里。
长安,会变成第二个蝶村吗?
不,不要。
无论如何,她们之间都要出去一个。
季明月的声音压得极低:“绿珠,路线你记得吧,等夜里换班的空隙,你沿着暗道走,就能进洛口仓城里,你一定要去找我哥,跟他说修暗道的事情……”
凌绿珠惊恐道:“你在说什么啊,难道你不和我们一起?不行,我们是好姐妹,我不会扔下你苟且偷生的。”
季明月故作镇定笑了笑:“什么苟且偷生,我阿爷是京兆府尹,我未来的姐夫是陇右节度使,我是有利用价值的,就算我被抓住了,他们也不会砍我头的。”
“那也不行!明月!”凌绿珠攥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来不及了,得把你们藏起来。你得听我的,再说,这里还有李砚舟,我怕什么?”她拽住凌绿珠,凌绿珠还没反应过来,季明月已经跪倒在沙地上,双手疯狂地刨挖。
细沙从指缝间流泻,碎石割破了她的指尖,鲜血混着沙粒,黏在掌心,也丝毫没有放慢速度。
“你疯了?!”凌绿珠瞪大眼睛,可季明月已经挖出了一个深坑。
“躺进去!”季明月厉声道,不容拒绝。凌绿珠还想说什么,季明月递来一支空心的芦苇杆,她一咬牙,将凌绿珠推进坑里。
“芦苇杆是空心的,你用这个呼吸,小哑巴在桶里尚且有一些空气,待安全后你们就弃桶逃生。”
季明月抓起一把沙土,盖在凌绿珠身上,沙粒灌进她的口鼻,呛得她眼前发黑,越来越多的沙子压在她的胸口,似有千斤重,事到如今,她只能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出声。
季明月从腰间抽出一截芦苇,迅速插在凌绿珠脸侧的沙土中,空心管的一端露在外面,另一端对准她的口鼻。
“等下无论发生什么,别出来!”她最后看了凌绿珠一眼,声音嘶哑,又刨了一个深坑,温柔对木桶里的女娃说:“小哑巴,我知道你很聪明,所以不要说话。”
沙土彻底掩埋了两人,只留下一截芦苇管微微颤动,证明下面还有活人。
季明月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血,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
“快看,那边有人!”侍卫的吼声炸响,火把的光亮瞬间锁定了她的身影。
此时,季明月故意放慢脚步,让他们看清自己的身影,却又始终保持一段距离,引着他们远离沙坑。
“站住!”一支箭擦着她的耳畔飞过,钉在前方的树干上,箭尾嗡嗡震颤,季明月心头狂跳,却不敢停下。她必须跑得更远,再远一点......
突然,她脚下一绊,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她挣扎着爬起来,可侍卫已经围了上来,长矛抵住了她的喉咙。
“还有一个呢?”为首的侍卫厉声喝问。
季明月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说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刚搜过来,她就丢下我跑了。”
季明月眼睛一瞟,故意朝沙地相反的方向看去。
方才拦住她们的侍卫说:“就是她!刚才伪装成月儿姑娘帐里的人,还说给素娘洗衣裳去!”
侍卫眯起眼,显然不信,他一把揪住季明月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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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迫她抬头:“继续搜!把这片营帐翻过来也要找到另一个!至于这个,我要请示了军师,先押进大牢!”
卢晦之对于季明月两人的逃跑,并没有感到意外,她们充其量就是个威胁李砚舟的棋子,但把那蝶村女娃带走,事情可就大了。
于是他便放任底下的人,用各种办法撬开季明月的嘴,只要不弄死了就行。至于卢素娥,更是在背后推波助澜,巴不得季明月当场就死掉。
季明月一会说凌绿珠藏在卢嬷嬷的营帐内,一会又说有人接应在洛河边接应她们,就是不肯说一句实话,把几个魏博军的耐心耗得一干二净。
“还嘴硬?待会儿让你哭着求饶。”一个牢头的刀背拍打她的脸颊,他们把季明月拖到水缸前,按着她的后颈浸入水中。
冷水灌进鼻腔,耳膜嗡嗡作响,濒死的窒息感中,季明月听见模糊的哄笑:“听说这小娘子还是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呢!”
鼻腔、嘴巴、眼睛、耳朵,全部灌满了水,季明月连呼喊都呼喊不得,只觉得胸腔要被撕裂开了,如此反复多次,季明月几乎昏死过去,当她终于被拽起来时,牢狱的手已经探向她的衣带。
“你们!你们放开我!你们不是想知道蝶村的秘密吗?小哑巴全都告诉我了!她根本就不是哑巴!我要见你们军师!”季明月大口喘着气,拼命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牢头交换着眼神,依旧笑眯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还想见我们军师?你以为你是谁啊,你现在是丧家之犬,有什么资格跟我提这个要求?”
另两个小卒一人一边,把季明月压在牢凳上,任凭季明月如何挣扎,都被死死按住双肩和双腿,牢头满意地解着裤腰带,欣赏着苦苦挣扎的少女发出的尖叫声。
“我说,我全部说!求你了放过我!”季明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人的手碰到她的肌肤时,她在急剧恐惧中听到一声巨大的耳鸣。
她是真的害怕了。
小卒吐了一口唾沫:“你说不说,今天都要让爷爽一爽。我劝小娘子还是别乱动了,一会弄伤了你。”
季明月忽然想起之前的防卫指南,于是用手抠了嗓子眼,终于“哇”一下吐出来,让污秽粘得到处都是。
“真恶心!”牢头退后了几步。
“把她带下去洗洗!”
“且慢!”
这时,一脸威严的卢嬷嬷慢悠悠走至跟前,冷冷道:“谁准你们碰她的?”
“这……嬷嬷,我们只是按照军师的意思,严加审问。”牢头大剌剌说道。
卢嬷嬷说:“那么,我来转素娘的话,季娘子不可动。”
季明月抬起头,迷惑望着卢嬷嬷,难道卢素娥她是个好人?
“给她梳洗一番,换身干净衣裳。我们素娘说了,现在军饷吃紧你们若是有钱,可以参加竞拍,谁出的钱多,谁就能把她带走了。”卢嬷嬷对着身后的两个婢女说道。
她就知道!那个卢素娥和她爹一样是个笑面虎!是个人渣!
48. 第四十八章
季明月又回到了原来的营帐,帐内还留着先前的狼藉,翻倒的案几。与之前不同的是,帐外多了一排看守的侍卫。
按照现在的情形,帐篷内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她那身侍女的衣裳早就被扒了下来,换上一件纯白的素衣。
头发也松松垮垮地挽成一个简单的髻,剩余的头发便自然垂落在肩头,像一层厚实的绸缎被面盖在身上。
季明月终于平静下来,跌坐在那张波斯地毯上,一低头,看见自己腕上的淤青,委屈得抚了抚。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慢条斯理地梳理散乱的长发。
一边打理自己,一边思索着当下的情形。
好在……凌绿珠还没有被抓住。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萤火,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缓。
接下来的剧情,季明月心中已有了数,按照这个垃圾作者的尿性,接下来无非是被迫换上更单薄的衣衫,忍受那些粗鄙将士的调笑,说不定还要被灌些下作的汤药。
是的,她理解嘛,不这么写哪来的看点呢,读者总是希望看见她像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娇弱藏进男人的怀抱里。
或者是露个香肩玉腿之类的,好让大家找点肉渣吃,满足一下特殊的癖好。
【嗨,宿主,这些话心里想想就好,说出来干什么】耳边传来系统戏谑的声音。
这是系统第一次主动激活对话,季明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无意间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怎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季明月低下头,继续梳着自己长长的头发。
系统顿了顿,说道:【其实,原书被抓回来的是凌绿珠,这些凌辱原本是发生在她身上的】
系统升级后所说的话,季明月曾思考了很久,趁此机会也问出了心中疑问:【如果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为何总是绕不开固定的剧情?】
【这有何难理解,你们的世界不是有一句话叫作,偶然即必然。你遇见的人,经历的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系统回答。
季明月沉默了一会,梳齿也卡在打结的发丝间。
【还好被抓的不是绿珠】季明月低下头来。
【宿主这样,似乎有点圣母了,如果是你逃出去,功劳是你的,还会获得相应积分】系统仿佛有些反对季明月的行为。
【这么说,绿珠她可以顺利逃出去?】季明月从系统的话语中找到了漏洞,今天的系统,和往常的好像不太一样。
系统说:【我收回我刚才的话。如果你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你会后悔自己的抉择吗?】
季明月语气加重了些:【我后悔个屁!我现在只有万幸是我留下来面对这一切。绿珠从小被养在深闺,若遭此难,只怕要疯。可我不会,女人的贞洁不是藏在□□里,我定会亲手阉了这些杂碎,杀不死我的只会让我更强大】
【莫非宿主已经做好了受辱的准备?】系统的声音里带了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季明月对着虚幻的系统踢了几脚:【你哪来的这种恶趣味,你的本体莫不是四十五岁以上的中年老登吧】
【呃,我没有性别,年龄……按照你们人类的计算方式,我应该有几百岁了】系统说。
季明月:【滚开啦,百年老登更可怕】
季明月骂完系统,又躺回了地毯上,顺便打了一个滚。
“季娘子,你倒是很悠闲呐。”这时,卢嬷嬷端着个盛衣服的托盘进来,季明月用她的十二指肠想想都知道,那会是一件什么样的衣服。
季明月从地毯上爬起来,把轻薄的衣料抖开,抗拒道:“我不穿,我也不准备等着被你们当成商品拍卖。你听着,这么做除了泄愤毫无意义。我的价值远超过玩乐。”
卢嬷嬷脸色一沉,把衣裳重重搁在案几上:“你这死丫头,嘴里没一句真话,你以为我会信你?你在这里唯一的价值,就是取悦我们魏博的好男儿。”
季明月耸肩摊手,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要么说你当了人家一辈子乳娘呢,一点头脑都没有。我问你啊,就算李砚舟不在意我,你这样把我推出去,是不是啪啪打他的脸?将来他若得势了,能放过你嘛?”
见卢嬷嬷噎住了,季明月赶紧又说:“还有,你就没想过,那小哑巴可是被铁笼关起来的,我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打开笼子的?”
“你跟我打什么哑谜,定是那两个嘴巴不严的婢子说的。”卢嬷嬷说。
“是那小娃娃亲口告诉我们钥匙藏在地毯下面的呀!”
季明月眨眨眼:“她根本就不是哑巴,而且把蝶村的秘密告诉我了。”
“你还撒谎!她怎么会跟你说!她懂个屁!”卢嬷嬷气得上前扇了季明月一巴掌。
看见她恼羞成怒的样子,季明月心里便更爽了,擦了擦嘴角,她说:“你看你,一把年纪了,脾气比我还暴躁。我知道你们家素娘不待见我,可嬷嬷你想清楚了,你到底是依仗谁而活?是素娘的阿爷呀!你不如放了我,我跟你说蝶村的秘密,你再找卢军师邀个功。我说,你就没个儿子之类的?”
卢嬷嬷心思一动,这么看,找人糟蹋季明月,除了能让素娘短暂高兴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好处。
况且自己确实有个儿子,这么多年也只在军中谋个闲职,并没有得到重用,若是替他孩儿立了功,也是很不错的。
季明月见卢嬷嬷有片刻的犹豫,便知晓她有瞬间的心动:“嬷嬷,素娘那边其实很好糊弄,喜事在即,她哪有那么多心思来管我今夜又陪了哪位将军,是不是?”
“那……好吧。我可以暂保你,但是我不会傻到放你走。”卢嬷嬷微微一笑。
季明月见说动了,长吁一口气,面上笑道:“好嘛,你不放我走,我怎么敢把秘密告诉你?你出尔反尔怎么办。”
“我说可以保你,自然有我的底气。”卢嬷嬷端着衣裳要走,又转身回来道:“若是你再跟我耍花招,我定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卢嬷嬷派人送来了一颗褐色药丸。
“这老嬷嬷,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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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率可真高,这么快就送东西来了。”
季明月用两支手指捻起来,放在面前,惊讶道:“这玩意儿是什么?怎么比麦丽素还大!”
这要是直接咽下去,还不得噎死!
“嬷嬷只说,你吃下去就可保平安。别的就没嘱咐了。”送药来的婢子说。
“哦……那行吧,看着也不是很难吃。”季明月毫不犹豫把药掰成两半,用凉水送进胃里。
她张开嘴巴,又翘起舌头,说道:“看吧,我可吃了,舌头底下也没有藏药。你去回话罢!”
季明月又躺回地毯上,静静等着药效。
吃完药丸的第一个时辰,季明月的指尖开始发麻,心里有点发慌。
第二个时辰,季明月感觉自己的脸肿了起来,她找了面镜子照了照,镜中的脸已经浮肿成发酵的面团,双眼被挤成两条细缝。
这……眼睛都要看不见了,丑得令人发指。
待到夜半,蜷在榻上的季明月突然醒了,感觉全身都火辣辣的,她撩开衣袖,借着月光一瞧,胳膊上一个接一个的疹子,像是许多蚊子包连在了一起。
季明月摸摸自己的额头,冰凉一片,并没有发烧,除了容貌上的变化,身体倒没有其他的不适。于是就这样放心睡去。
日上三竿,一位老妇人奉命给季明月送吃食。
“哎哟!这是怎么了!”老妇人吓得倒退两步,手中的铜盆咣当落地。
季明月那张曾经漂亮的脸,如今布满紫红疙瘩,连鼻梁都肿得变了形。
“这……这……这是怎么了!”老妇人扯开季明月的衣领一瞧,连最细腻的脖颈肌肤都爬满疹子,像被千万只毒虫噬咬过。
“啊!!!这传染不?!”
季明月嘿嘿一笑:“我不知道啊。”
老妇人落荒而逃的背影,比来时更快了。
季明月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现状。
卢嬷嬷闻声而来,说道:“你吃了这毁肤丸,皮肤会肿胀如皮球,继而起疹子,若不及时服下解药,便会一直保持这个样子,直到你死。”
她之所以选择这么阴毒的药,就是觉得小娘子应该万分爱惜自己的容貌,为求复原便什么都答应了。
“你的意思是,拿蝶村秘密换解药是吗?”季明月道。
卢嬷嬷笑得阴险:“算你聪明。”
“我再思索一下怎么说,何时说,你给我一点时间。”季明月说。
“可以,不过,留给你的时日也不多了。”卢嬷嬷回道,又意味深长看了看她身上的红疹。
季明月毁容的事情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地步。
这不,她就听见有人在营帐外窃窃私语。
“你们听说没,那天朝的美人成了癞蛤蟆?”
“可不是!今早送饭的老妇人说,看一眼三天吃不下饭!”
营帐外的议论声飘进来,季明月摸着凹凸不平的脸,笑得很开心。
现在,谁还会看上一个丑八怪呢?
49. 第四十九章
因为浑身的疹子,让季明月的相貌失去往日的吸引力,更多的人担心她的疹子是否会传染。
连看守她的侍卫都离她远远的,仿佛这玩意儿能通过空气传染。
季明月感到很满意。
同样对季明月的毁容感到满意的,还有卢素娥。
她这几天可是快活似神仙,纵使李砚舟对她始终不冷不热,可每每看着他那张俊美的脸,她心头的气便消了大半,整天忙着试嫁衣、挑首饰,完全沉浸在嫁人的喜悦中。
卢晦之当然不会相信李砚舟能心甘情愿娶她的女儿,但看见素娥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眼里全是浓情蜜意时,也不忍心说出敲打的话。
强扭的瓜甜不甜的不重要,能解渴就行。
但是季明月这个变数,始终让他放心不下。卢晦之想了想,单独召见了她。
季明月肿着一张脸硬着头皮来见卢晦之,刚走进营帐,便有将士一脚踢在她的膝盖上,季明月一个趔趄,半跪在地上,撇了撇嘴,想哭,但是没哭出来。
“见到军师,还不跪下!”有人厉声呵斥,吓得季明月一哆嗦。
季明月赶紧跪下,腰弯得狠狠的,脸埋得低低的,要多听话有多听话。她心想,这又不丢人,先保命要紧。
“小娘子,你可知道我喊你过来,所为何事?”卢晦之笑眯眯的,仿佛只是个关心晚辈的慈祥老人。
季明月缩了缩脖子,小声说:“大人的心思,岂是我这个小女子能猜到的。”
这话说得不老实,但从歪嘴肿脸的季明月嘴里说出来,竟透着一股诡异的真诚,卢晦之听了心情大悦,哈哈大笑。
“你这个小妮子,我倒是蛮喜欢的。左右你也毁了容貌,不如这样,你也像砚舟一样留我魏博,我魏博好男儿多的是,你也挑一个去!”卢晦之抚掌大笑道。
季明月故作天真问道:“什么男人都可以吗?可以多挑几个吗?”
卢晦之皱了眉:“别太放肆!当然只能挑一个,只要是我麾下的将士,看上哪个都可以。老朽与你说正经的!你莫要戏弄老朽!”
“大人,我可没跟你开玩笑呀!你虽身份尊贵,可并不握兵权,这些将士,只是暂借你使用罢!你说的话,管用嘛?”
季明月早就察觉到,所有人都尊称卢晦之一声“军师”或者“大人”,卖他三分薄面,实际上多有不屑,许多事情尤其是调兵的手令,卢晦之都要和军中将军商量,根本做不了主。
听到季明月这么说,卢晦之沟壑纵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赞许:“不错,老朽在这军中,的确没有实权但我这双手,依然搅动天下风云。替你讨一个漂亮的男孩子,老朽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
季明月仰头道:“这才是你看上李砚舟的理由吧?因为他有一身不凡的本领。一把锋利的刀,谁不想握在手里?”
“不错,老朽早就看出来你很聪明。”卢晦之答道。
季明月哼道:“我要是聪明,就不会被你们逮住了。凭他什么男人,都过不了美人关。我不要留在这里,我只想回长安。”
“长安有什么好的!养着一群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不提也罢!”
“你再说说,你还知道什么?”卢晦之给了个眼神,旁边的人立刻给了一把凳子,上面还铺着一张厚厚的狐皮。
季明月老实道:“大人,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蝶村的秘密吧?要不然也不会在蝶村附近蛰伏那么多时日。”
“你是如何知道的?”卢晦之微微有些惊讶。
季明月见自己的猜想正确,说道:“因为你一点也不像当地的村民呀,我一开始没有多想,后来才觉得不对劲呢。一个年近八十的独居老叟,是怎么知道东宫卧床不起的事情呢?”
“而且你住的几间屋子,土炕的被子绣着鸳鸯戏水,只有新婚的夫妻才会做那种样式的被单。还有那灶台,砌得那么矮,你要佝偻着才能做饭,肯定不是量着你的身形砌的。”
“总之啦,那根本就不是你的屋子,你放着好好的营帐不住,非要住在那个漏水的小破屋,不恰好证明,你在那儿要监视蝶村嘛?”
卢晦之慢慢站起来,慢慢踱步到季明月跟前,饶有兴趣道:“我喜欢听你说话,你继续。”
“那我就继续说了,说的不对,你就当个乐子听听。屠杀蝶村的魏博人,袖口翻过来是蓝色的。可是大人你的亲信,袖口内衬都是红色的。军服一般都是统一样式,除非是刻意区分,否则没必要在这种细节的地方下功夫。”
卢晦之长叹一口气:“不错,我终究不是魏博人,他们防着我。蝶村是有秘密,连我也瞒着,他们屠村是为了杀人灭口,等我赶到时,已经血流成河。”
“不管你们信不信,一开始我并不想杀你们,只是想带走那个幸存女娃,撬开她的嘴,问出蝶村的秘密。谁让李砚舟察觉是我下的毒,对我先动了手,不得已,我才让人包围你们。”
季明月眨眨眼:“蝶村的秘密,连你也不知道?”
卢晦之摇头:“我等着你告诉我。”
“那你放我回长安。”季明月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现在不行。”卢晦之说。
“你总要保证我的人生安危。”
“你不要和我谈条件,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就像之前那样。”卢晦之警告道。
第一轮谈判以失败结束,季明月灰溜溜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夜间起了薄雾,不知不觉已经飘到了帐篷里,连蜡烛也变得朦胧。
雾气浸湿了她的睫毛,在烛光下凝成细小的水珠,像极了未落的泪。
若是绿珠在,她定会盘腿坐在身侧,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笑话她:“多大的人了,还怕黑?”
季明月翻来覆去睡不着,蜷起身子,将自己缩成一团。
在半梦半醒间,季明月嗅到一丝异样的焦味。
起初她以为是帐外的篝火燃尽了,可那气味越来越浓,混着刺鼻的硫磺味,熏得她猛然睁眼。
帐顶的透气孔外,隐约有红光闪动,伴随着人群的呼喊。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
“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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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西南风,你们别顺着风向跑啊!”
季明月刚要起身,帐帘突然被刀锋划开。夜风灌入的瞬间,一只沾血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快走!”
李砚舟的声音很低,却像惊雷炸在她耳边。他的掌心滚烫,指间还黏着未干的血迹,衣袍被割裂数道。
“算你还有良心,我还以为你喜得佳人,把我忘在脑后呢。”季明月闷闷道。
李砚舟淡淡道:“不带你走,季玄晖又会受刺激,这一路他受的刺激太多,我怕他疯掉。”
季明月被他拽着踉跄起身,肿胀的双脚踩到地上一滩黏腻。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见横七竖八倒着的侍卫。
李砚舟也看清了季明月的脸,一时间惊愕到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说你……毁容了。”
“对啊,你这不是看见了。”季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脸。
“嗯。还好,没事。和之前也差不多。”李砚舟说了一句自以为安慰人的话。
季明月顶着一张肿成猪头的脸,一脸不爽地看着李砚舟,不过她现在没时间计较“和之前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李砚舟拉她的力气简直可以抬起一头牛了。
“不是,你打算带着我硬闯啊?”季明月急急问道。
李砚舟没答话,只将一件侍卫的外袍罩在她身上。
远处突然传来“咻”的锐响,一道红光窜上夜空,炸开成血色烟花。
“这是你哥给的信号。”他简短解释,扯着她往马厩跑:“快走吧,我埋了火药。”
“信号?这么说,绿珠把消息送出去了?”
“应该是的。你们做得很棒,不是累赘,带你们很有用。”
季明月两眼一热,这些天的苦头,没白受了。
季明月一边狂奔,一边喘着粗气问:“那你什么时候制的火药?”
“这里多的是硝石,卢素娥可能有点喜欢我,我找她要了些,她就命人给我了。硫磺是药房偷的,至于木炭,到处都是。"李砚舟踹开挡路的栅栏。
前方突然亮起火把,李砚舟猛地将她按进草料堆。
魏博将士骂骂咧咧拎着水桶跑过:“哪个王八羔子在营里放炮仗?烧了好几个营帐,奶奶的。”
待脚步声远去,李砚舟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得去把引线点燃,有没有兴趣炸了这里?”
“不是我说啊李砚舟,我对你配制的火药没什么信心,你知道配比不?”季明月说。
“知道。以前确实没做过,现在也算是实践一把了。”李砚舟一动不动盯着远处的营帐。
“等一下,你要炸哪里?卢晦之的营帐?”
“那老狐狸,一着火就跑了。我只好炸他女儿了。”
季明月结结巴巴问:“人家只是想嫁给你,你不至于把人家炸死罢……”
李砚舟挑眉:“你身上的伤,脸上的疹,哪一处不是拜她所赐?将你放军中竞拍,就是她的主意。”
“哦哦对哦,那你去炸吧,我在这等你。”季明月说。
50. 第五十章
第一声爆炸来自马厩。受惊的战马撞翻火盆,点燃了堆放的草料。火舌顺着硝石粉铺就的引线,眨眼间窜向几个主营帐。
“赶紧走!”亲卫刚掀开帐帘,第二波爆炸在脚下炸响。李砚舟埋在地砖下的火药,将整座帐子掀上了天。
一瞬间,卢素娥被气浪掀翻,金钗散落,头晕眼花间仍去摸索着自己的嫁衣。
帐外已是一片混乱。
卢嬷嬷掀起帐篷,侍女们早就收拾了细软落荒而逃,唯有卢素娥缓缓坐回镜前,就着远处冲天的火光,慢条斯理地涂抹口脂。
“素娘,快跟老奴走罢!”卢嬷嬷扯着卢素娥的胳膊,将她强拉了起来。
卢素娥恍若未闻,捧起歪斜的凤冠轻轻戴回头上,似笑非笑:“嬷嬷急什么,阿爷说了,长安军是只敢在外头守着的鼠辈,根本不敢打进来!我要留在这里,我还要嫁给李郎呢。”
卢嬷嬷手中的力道更大了,口不择言道:“还惦记着李郎?人家要杀你呢!”
“阿爷让我嫁给李砚舟的,阿爷说的话,我听。”卢素娥猛地甩开卢嬷嬷的手,一个趔趄跪坐在地。
卢嬷嬷老泪纵横:“军爷……早就走了……早就走了啊姑娘!再不走,等着被长安军活捉吗?”
“不可能!嬷嬷!你是知道的,我阿娘是田承嗣的婢女,是田承嗣玩腻了赐给阿爷的,只有阿爷不嫌弃我的出身,阿爷待我这么好,怎么可能弃我而去?”卢素娥自顾自坐了下来,用螺子黛轻轻描着眉毛。
热浪掀动帐帘的瞬间,卢素娥手中眉笔微微一顿,在眉尾拖出一道突兀的磨痕。
卢嬷嬷望着铜镜前固执描眉的卢素娥,心头涌起一阵悲凉。
卢晦之是慈父吗?
她不信。
这些年,她亲眼看着卢素娥在军营长大,见惯卢晦之作为谋士却屡遭魏博将领轻视的屈辱。每每见他阴沉着脸回营,卢素娥便乖巧地捧上热茶,却总被他一把推开。
两年前,卢晦之为了站稳脚跟,亲手将养女送给了那位奇丑无比的副将。
卢嬷嬷至今记得,那夜营帐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而卢晦之就站在帐外无动于衷。
后来营帐又来了更美的娘子,卢素娥便像块破布般被丢弃,辗转于各大军营的床榻之间。
卢晦之却对她的乖巧很满意,总摸着她的头说:“成了亲,便没人再提这段过往。”
“素娘……”卢嬷嬷声音发颤:“跟老奴走吧,把这身嫁衣换了……”
卢素娥手中的螺子黛突然折断,她盯着镜中自己精致的妆容,轻声道:“嬷嬷,你走吧,连阿爷都不要我了,我还能去哪呢?”
“嬷嬷,你不知道,阿爷要我讨好的那些将领,臭烘烘的,丑陋又粗暴啊,我每次都很想死的。”
“可李砚舟不一样。他长得好看,从不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掉了帕子,他会弯腰拾起,连指尖都不碰我一下。所以……他找我要些硝石,我就给他了,我知道他想干什么,如果死在他手里,也比送来送去好吧。”
她站起来,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与此同时,三十辆粮车正悄悄驶向漕渠。押运的校尉突然勒马。
前方渠岸上,季玄晖一袭白衣,手中火把映亮他含笑的眉眼:“此路不通,还想往哪里走?抱歉,你们挖的每条老鼠洞,我们都填了火药哦。”
“可真是给你装到了!”凌绿珠白了季玄晖一眼:“还不问问你妹妹的下落!”
裴云骁的眉眼间充满了喜悦:“真当我们胆小如鼠,只敢守着洛口仓城外寸步不离?你们挖暗道,我们劫漕渠,几百万石的粮食,我们一颗也没散出去。”
卢晦之精心策划了三个月。
他先是放出假消息,将长安的兵力引至相州,自己则趁机占领洛口仓城,严密封锁消息。
随后,他以修缮仓城为由,暗中召集工匠,在仓城地下挖掘了十二条岔道,又在漕渠沿岸布置了伪装成渔船的接应点。
裴云骁果然中计,一路追着卢晦之放出的“细作”赶至雁翎,耽误了不少时日。就在暗道即将完工之际,不知他从何处得了风声,竟突然从雁翎折返,率兵包围了洛口仓城门。
朝廷对此却不以为意,迟迟不肯增派援兵。卢晦之原本胜券在握,只想着尽快将粮食运走,却万万没料到凌绿珠竟逃了出去,泄露了他的计划。
“这次多亏了……微娘子。”裴云骁说。
凌绿珠没好气道:“怎么,裴相公说话未免也太难听了,我和明月冒着生命危险给你们递消息,合着一点用都没有?”
季玄晖赶紧说:“有用!怎么没用!只不过你来之前,我阿姊就已经发现了密道的事情。没办法,谁让我阿姊聪慧!”
马背后出现一袭素白罗裙的纤弱身影。
“玄晖,对凌姑娘客气点。”季照微微微垂首,细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宽大的衣袖随风轻摆,露出的一截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凌绿珠气鼓鼓的,白了季玄晖一眼,转身就走。
卢晦之先逃走了,洛口仓的将士们群龙无首,乱作一团,谁也不知道洛口仓外围了多少兵,选择从暗道逃走的,被火药炸死。
溃散的士兵如潮水般涌向漕渠,争先恐后地爬上最后的几艘渔船。卢嬷嬷裹着粗布斗篷,低着头混在人群中,脚步匆匆。
她终究没把卢素娥带出来,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也没什么人查她。
她刚踏上船板,一道寒光骤然横在眼前,还没反应过来,李砚舟的剑锋就抵住了她的喉咙。
“把解药拿出来。”李砚舟的声音冷得像冰。
卢嬷嬷浑身一僵,浑浊的老眼颤了颤,却很快镇定下来。
她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瓷小瓶,哑声道:“老奴可以给,但求郎君一件事。”
“你说。”
“求你留素娘一条命,她这一生……太苦了。郎君啊!素娥脾气是有些骄纵,可她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她只是讨厌比她长得美的小娘子,所以……所以……”
李砚舟沉默片刻,剑尖微微下压:“把解药给我吧。”
卢嬷嬷惨然一笑,将药瓶递了过去。
季明月吃了解药,身上的红疹子逐渐退下去,喜滋滋道:“你别说这药还真不错,比绿珠往我脸上抹的药粉强,味道也不苦,甜甜的。”
李砚舟瞪了她一眼:“你当这是糖丸?”
当李砚舟和季明月赶回营帐时,帐内静得可怕。
烛火摇曳,映照着满地狼藉,碎裂的铜镜、散落的珠钗、翻倒的妆奁……
而在这一切狼藉中央,卢素娥静静倚在榻边,一袭嫁衣红得刺目。
她仍戴着那顶金丝凤冠,只是珍珠早已散落殆尽。染血的剑横在膝上,咽喉处一道细长的伤口,血已凝固。
“已经死了吗?”季明月用手探了她的鼻息,默默伸回了手。
季明月注意到,卢素娥的手里还攥着个染血的物件,一把普通的梳子。
“她为什么不逃走呢?为什么要选择自尽?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季明月喃喃道,又把梳子塞回她的手里。
“这把梳子对她来说应该很重要吧。”
李砚舟沉默地拾起地上的凤冠,金丝缠绕的凤凰缺了半边翅膀,垂下的珍珠沾了血,像一串凝固的泪。
他认出了那个梳子,帮助季明月逃跑的那天,他借口让季明月取东西过来。梳子是为了计划早就准备好的,他砍了截柳木,用佩刀草草削出梳齿,粗糙得能刮伤头皮。
“她阿爷跑了,洛口仓的计划失败了,她也就成了弃子。”李砚舟说。
“明月!明月!明月!”一声熟悉的呼喊从帐外传来,季明月猛地从营帐探出身子,只见凌绿珠提着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身后还跟着一脸无奈的裴云骁。
“小满!你这个死丫头!你再乱跑,我真的要把你腿打断!”季玄晖紧随其后。
“还好你没事!知不知道我多担心!”凌绿珠一把抱住她,眼眶瞬间红了。
季明月被她勒得喘不过气,却忍不住笑出声:“轻点……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好什么好!”凌绿珠松开她,上下打量:“瘦了!脸都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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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玄晖站在一旁,抱臂哼道:“她要是真瘦了,那也是被你勒的。”
凌绿珠回头瞪他:“你可闭嘴吧你!”
裴云骁缓步走上来,一袭墨蓝长衫,腰间悬着玉佩,面容依旧温润如玉。他身后跟着季照微,也是一副关切的神情。
裴云骁走到她面前,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平安就好。”
季明月往后退了一步,此时众人才看见李砚舟,往日俊美的眉眼依旧深邃,却少了三分戾气,多了几分沉稳。
季照微轻咳了几声,红着眼喊了一声“阿柳”。
【恭喜宿主,完成洛口仓任务,当前总积分130分。下一个任务,获取蝶村的秘密】季明月脑中突然出现了系统的声音。
【哦,要换新地图了么】季明月懒洋洋回答。
【宿主完成了任务,为何情绪不佳?】
【你管得真多,有本事把全书剧情跟我讲讲啊】
【好吧,我还是原来的系统,宿主已经不是原来的宿主了】
【别废话啊,赶紧给我滚】
季明月也说不上来自己这是怎么了,以前一定会缠着系统说些烂话,现在听到系统的声音越发觉得反感,这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不断提醒她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按照规定,几人皆立下功劳,可以回长安领赏了。
裴云骁带着剩下的人马收拾残局,而季明月等人则进了洛口仓城内,仍是找了家客栈住下,也见到了贴身的侍女雁回。
只不过雁回好像更不待见她了。
雁回黑着脸想:又要被她折磨了。
季明月在雁回的服侍下,好好洗了个澡,又睡了一个安稳觉,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连梦都没做一个,直到第二天晌午才被季玄晖叫醒。
“小满,你看看你这两只猫,你好狠的心,抛下这么小的猫崽就走了。”一行人安稳下来,季玄晖抱来两只猫。
看到这两只吃成球的猫,季明月也是很震惊:“哥,你确定这不是猪?”
“我养得好吧!”季玄晖满意地抱起来其中一只:“少说也有十五斤。”
正说着,凌绿珠也过来了,顺便把那蝶村的女娃带了进来。
季明月把女娃拉近一点,只见她圆脸不变,鼻头发红,眼睛却亮得像黑葡萄,嘴角总是怯生生地抿着。
“明月,我们亲耳听见她开口说话的,对吧!”凌绿珠说。
季明月点头:“可不是,要不是她跟我们说钥匙藏在地毯上,我们无论如何也是找不到的。”
“可是她就说了那一句话!后来再也没说过了!”
季玄晖说:“她真的说过话?!我不信,无论我怎么逗,拿什么好东西给她,她都不肯说一个字。”
“啊?!!!”
季明月蹲下来,揉了揉她的脸:“宝贝,你不是会说话嘛?现在到了安全的地方,这里都是不会伤害你的人,你可以说话了。”
女娃眨着眼睛,摇摇头。
“靠!还真是!”季明月道。
凌绿珠没好气道:“要是再不说话,我就把你丢掉!”
一说这话,女娃顿时泪如雨下,哭得众人心慌意乱。
季明月还算有耐心,说道:“你别哭了,我带你上街买糖去,可好?”
季明月踢了踢李砚舟的房门,大声嚷嚷:“李砚舟!快出来陪我逛街!”
李砚舟打开门,然后又关上,甩出两个字:“不去。”
“为什么呀?”季明月把门敲得“砰砰”响,声音比刚才更大了:“你的腿不是好了嘛?”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像上次在雁翎那样,被街上的小娘子调戏!怕什么,你不是有我嘛,是不是啊夫君。”
季明月扯着嗓子,特意把尾调拖得很长。
“小满你害不害臊!”季玄晖从房里冲出来,捂住她的嘴。
“那你陪我逛喽?雁回早上去帮我买布料裁衣服了,总得有人陪我一起吧。”季明月耸肩。
季玄晖说:“找凌六去。”
凌绿珠探出脑袋:“我可不去,我得好好歇歇。”
51. 第五十一章
季明月叉着腰,毫不客气地说道:“那哥你陪我。”
季玄晖见凌绿珠也不去,便接口道:“你们姑娘家逛街,拉我一个大男人做什么?怎么不找你阿姊呢?”
这时,李砚舟的房门一下子又打开了。他对季明月说:“走吧。”
漕渠码头恢复了往日的喧闹。大小船只挤得水泄不通,桅杆如林,船工们用夹杂各地方言的官话高声叫骂,将麻袋抛向岸边的力夫。
不时有粮袋破裂,金黄的粟米哗地泻入渠中,引得群鱼竞食,稚童们趴在桥栏上欢呼雀跃。
这里流的不是水,是粮。响的不是风,是钱。
被囚的那段日子,季明月饿得瘦了一圈,所以一进城就直奔热气蒸腾的食肆而去。
胡人正将烤馕从泥炉中取出,里头裹着剁碎的羊肉,撒满孜然。季明月一闻,就走不动路了。
“我要五个,要刚出炉的。”她一边说,一边从荷包里翻出铜钱。
这时,她注意到烤馕摊旁立着一个卖首饰的年轻摊主。无论是钗、步摇还是簪子,全都带着蝴蝶元素。
比如季明月随手拿起的一支簪子,簪身是普通的素银,顶端是一朵并蒂莲,上面栖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蝴蝶。
再看旁边的步摇,顶端一只蓝色蝴蝶,翅膀微微颤动。
季明月不禁蹙眉,问道:“咦,怎么洛口仓这儿卖的全是蝴蝶饰品?是因为离蝶村近吗?”
“非也!非也!”摊主说得头头是道,“小娘子打哪儿来?这可是今年最时兴的样式,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季明月恍然大悟。
要说哪里的女人最时髦,那自然是皇宫的那些贵妃、婕妤,整日在深宫没事干,又有钱,就钻研怎么穿得好看,戴得精巧。
有些臣妇进宫偶尔看到了,就会争相模仿,时间久了,就会在市井百姓间流行起来。
她平日对这些并不上心,凌绿珠或许比她更了解些。
她将簪子放回去,转头问李砚舟:“我总觉得有些眼熟,你呢?”
李砚舟原本对这些毫无兴趣,一直抱着胳膊背对摊位。听到季明月的话,他转过身来,目光带着几分狐疑,落在那蝴蝶饰物上。
摊主仍在喋喋不休地推介首饰,李砚舟沉吟片刻,道:“我也觉得似曾相识……洛口村,又称蝶村。我们从蝶村来洛口仓城的途中,树桩上也刻着蝴蝶……”
季明月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系统任务,探寻蝶村的秘密。蝶村的秘密,会不会与这蝴蝶有关?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买下一根银簪。
“小娘子,你的五个馕饼好喽!”摊主热情地朝季明月喊了一嗓子,瞬间又把她的注意力勾了回去。
李砚舟问季明月:“你吃了馕饼和酥山,接下来是不是要去买梅煎?”
季明月笑得眼睛弯弯:“是呀是呀,你可真懂我。”
不过,洛口仓虽离长安不远,此地的百姓却偏爱咸香,对梅煎这类果脯蜜饯并不热衷。季明月连走了几家铺子,尝到的梅煎都颇为寻常。
一问才知,洛口仓除了银鲦鱼,就属千日醉枣最为出名。
这千日醉枣,选的是仓顶晒足千日的红枣,泡进酿坏的仓米酒中,封坛埋入地下。开坛时枣香混着酒香,据说吃上三颗就能醉人。
季明月心中好奇,便买了三坛。店家一再叮嘱,这酒后劲极大,喝的时候千万要当心。
季明月却没太在意,只当是商家的夸大之词。
最后,她还买下一整块向日葵盘,一边走,一边从里头捏生瓜子吃。
李砚舟没好气地说:“你的胃是个无底洞吗?”
两人不知不觉又走回码头。漕渠岸线密密麻麻挤满了艨艟斗舰与竹筏舢板。
赤膊的船工踩着颤巍巍的跳板,把沉甸甸的麻袋扛成一道流动的人桥。汗水和渠水混在一处,在古铜色的脊背上冲出道道泥痕。
季明月望着川流不息的码头,指向不远处的船只说道:“你看,洛口仓的码头才像一头真正的饕餮巨兽。”
巨轮般的水车借渠流之力轰隆转动,竹筒舀起河水灌入空中廊道。粮食顺架空竹槽哗啦啦涌向仓廪,宛如在码头架起一道金色的瀑布。
“顺渭水西行可直抵长安。漕船借水流而行,比陆路省时七成。我倒觉得返程可以走水路。”李砚舟接话道。
“说得对,走水路更快。我也实在不想再坐马车了,一想起来屁股就疼……”
“晚上给裴云骁送千日醉枣时,顺便提一下这事。”季明月说。
李砚舟冷冷道:“就算要献殷勤,也不必非等到晚上罢。”
“哎?你这么凶做什么?这一路上大家也没少受他照拂,我送点东西不是应该的嘛。白天他忙得脚不沾地,我不就只能晚上去送了?”季明月说道。
“耍嘴皮子,我说不过你。”李砚舟淡淡回应。
漕渠边栖息着许多水鸟,体型大的有苍鹭和鸬鹚,靠捕鱼为生。体型小的如翠鸟和沙锥,因码头粮食丰足,也总在近处徘徊。时日一久,它们便不怎么怕人。
季明月正嗑着瓜子,一只巴掌大的翠鸟竟被瓜子香气吸引,大剌剌地停在她头上,两只细爪紧紧抓住她的发丝。
“什么东西?有什么站我头上了?”季明月只觉一团扑棱棱的小东西突然落下,吓得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李砚舟被这情景逗得眼底浮起笑意,脸上却仍板着,只道:“不过是一只翠鸟罢了。”
“啊啊啊!!!鸟站我头上要干嘛?会不会拉屎啊!”季明月伸手想去赶,反被啄了几下,只得抱着脑袋狼狈躲闪。
“说不定。”李砚舟终于没忍住,别过脸低笑出声。
他这一笑,码头边提篮叫卖的妇人姑娘们都不自觉停下脚步,悄悄朝他望来。
“李砚舟你还笑!快帮我把鸟赶走啊!再不来它都要在我头上孵蛋了!”季明月从码头东边跑到西边。
李砚舟终于走上前来,唇边还噙着淡淡笑意。他伸手虚虚按住季明月的肩,说了句“别动”。
季明月顿时僵住。
他靠得有些近,衣襟间若有似无地传来清冽的气息,混着水汽,莫名让她耳根有些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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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入她发间,试图解开被翠鸟爪子缠住的几缕头发。
“轻点呐!”她忍不住小声抱怨,声音却软得没什么底气。
“知道疼就别乱动了。”他低声回应,气息拂过她鬓角,“头发缠得紧,这笨鸟把自己绕进去了。”
他耐心地一点点分离细发与鸟爪,指尖温热。
季明月垂下眼,能看见他专注的侧脸和微蹙的眉峰。
终于,他托着那只不安分的小翠鸟,从她发间轻轻取下。
“好了。”
可那获得自由的小家伙却不肯立刻飞走,反而在他掌心蹦跳两下,歪着头瞅了瞅季明月,这才振翅掠向水面。
李砚舟低头看向仍有些怔忡的季明月,伸手从她发间拈下一片细小的翠羽,递到她眼前:“这傻鸟给你的,给你留个纪念。”
阳光下,那羽毛泛着莹莹蓝绿光泽,映得他眼底也仿佛含了极淡的笑意。
季明月伸手去接,嘴上止不住埋怨:“你早点来帮我赶走,就不会缠这么紧了!怪你!”
李砚舟没再掩饰笑意,声音低低荡开:“嗯,怪我。”
季明月回到客栈,心情极好,凌绿珠打着哈欠走过来,身边还跟着“哑巴”女娃。
“小哑巴,你看我买了什么?磨喝乐,喜不喜欢?我可买了最大的一个!”季明月把一个磨喝乐递给她。
她不说话,怯生生收下了。
凌绿珠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说:“这小哑巴奇怪得很,我刚带她逃出来的时候,实在心力交瘁,没空照顾她,你哥就把她送到你阿姊房里去了。”
“哦哦,然后呢?”季明月心想,以季照微的心性,定是将她照顾得很好。
凌绿珠无奈道:“她只要一靠近你阿姊,就仿佛看见了洪水猛兽,扯着嗓子哭,能哭到昏厥,你哥没办法,又把她抱我房里来了。”
“应该只是怕生……她俩之前又不可能见过。”
季明月趁“小哑巴”心情不错,蹲下来问她:“小哑巴,你之前见过微娘嘛?就是住在隔壁的隔壁那个漂亮的姊姊。”
小哑巴轻轻的,又十分笃定地摇头。
凌绿珠摸摸她的头,示意她自己到院子里玩。
季明月从包裹里抖出来那支银簪,不经意道:“洛口仓的摊主说,现在最时兴的就是这种样式。”
凌绿珠捡起来,往身上擦了擦:“洛口仓也流行起来啦?我未离开长安之前,满城都是这玩意儿,我连绸缎铺里都是,密密麻麻的蝴蝶,看起来怪膈应人的。”
也不知道这句话怎么着“小哑巴”了,她抖了抖肩,又开始抽泣起来。
凌绿珠一跺脚,急得声音的音调都变了:“又哭!一天哭八百遍!姑奶奶啊,我又说错什么话了?”
季明月突然脑中崩开一个念头。
蝶村。蝴蝶。
蝴蝶?
她想起来了,为何对这蝴蝶这么眼熟。
季照微绣的荷包,季照微作的画,总是反复出现蝴蝶。
如果这小哑巴怕的不是季照微,而是蝴蝶呢?
52. 第五十二章
季明月向凌绿珠问道:“绿珠,我阿姊现在在哪儿?”
凌绿珠坐在凳子上,手里把玩着一颗石榴,漫不经心地答道:“哎,你是不知道,你阿姊整天跟在裴云骁身后忙前忙后的,我也不清楚他们在忙些什么。我猜啊,她八成又和裴云骁在一块儿。”
季明月心中疑惑:季照微不是不愿意嫁给裴云骁吗?怎么突然转性了?
正思忖间,又听凌绿珠低声嘀咕:“说到这个,我还真替你觉得委屈呢!”
“我们拼死拼活逃出来报信,说有人在挖暗道。你猜怎么着?裴云骁说,微娘早就发现了!他们的兵马早就守在漕渠边上了!你说气不气人?”
季明月也拿起一颗石榴,脸上写满不解:“她又知道了?她难道是能掐会算的神算子不成?”
凌绿珠也露出讶异的神色:“又是什么意思?”
季明月仔细回想,一一数来:“之前在雁翎,她就先一步发现了硝石和药材的事。再往前,草堂寺供僧那次,她好像知道箭要往哪里射,一眨眼就飞过来了。她可真像能未卜先知……简直像开了挂一样。”
“什么挂?”凌绿珠没听明白。
“没什么。”季明月站起身,眉头越皱越紧:“你说她白天总和裴云骁在一起?那我们现在就去她房里看看。”
凌绿珠翻了个白眼:“你当房门上的锁是摆设吗?”
季明月语气坦然:“找个开锁师傅就是了。”
“……”凌绿珠简直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真是低估了你的胆子和脸皮……”
她们所住的客栈每间房都备有多把钥匙,趁掌柜忙碌之际,季明月顺手“借”走了一把。
季照微的房间布置与她们二人的并无太大不同,只是花瓶里插了几支莲蓬与枯荷,显得更为整洁清雅,更显房客的别致心思。
“你阿姊熏的是什么香?真好闻。”凌绿珠蹑手蹑脚跟进来,像只小狗似的吸了吸鼻子。
季明月一边掀开枕头翻看,一边答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她颇通医理,总喜欢自己调配香囊香料,每天都香喷喷的。”
“喂,明月,你到底在翻什么呀?动作轻点!你不怕她回来发现不对劲?”凌绿珠看她从枕头翻到抽屉,忍不住出声提醒。
季明月整个人几乎埋进衣柜里,木柜久未见光,透出一股淡淡的霉味。她果然从里面翻出两三个香囊,转身扔给凌绿珠。
凌绿珠解开抽绳,将香囊中的香料倒在手心,她自幼在药材堆里长大,认出那不过是几味寻常的驱虫草药。
季明月继续翻检衣柜,引来凌绿珠连声抱怨:“明月,你这人素质真差!”
季明月抖出一件月白色的肚兜,扔到了凌绿珠脸上,又惹得她一阵怒嗔:“你真是变态!”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季明月气鼓鼓地说道,“这香囊、这肚兜,上面绣的都是什么?”
凌绿珠这才反应过来,拿起肚兜和香囊仔细比对,只见两种织物上都绣着精致的小只蝴蝶。
“怎么又是蝴蝶?”凌绿珠拿起簪子,又反复比对肚兜和香囊上的绣样,终于察觉出一丝异样。
“明月你看!这蝴蝶的触角不一样长。”天朝向来崇尚对称之美,无论是皇城宫阙还是寻常宅院,都讲究工整对称,这种审美也深深影响着画师与匠人。
他们不仅偏爱富丽堂皇的景致,更追求画面的严谨对称。因此,这触角一高一矮的蝴蝶,显得格外突兀。
若只有一只如此尚可解释,但连续三只都一模一样,就绝非巧合了。
季明月依记忆将房间恢复原状,悄悄拉着凌绿珠退出房间,来到“小哑巴”面前。
“你先别哭!”季明月将簪子推到她眼前,语气比往常严肃几分,止住了女孩即将爆发的哭声。
她原本张着嘴要嚎啕,见季明月神色不同以往,又把嘴闭上了,眼里噙着泪,怯生生地望着她。
季明月认真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道:“你阿爷阿娘拼了命将你藏起来,你就不想为他们报仇、为整个村子报仇吗?”
凌绿珠在一旁插话:“她才五六岁,哪懂什么是报仇啊。”
“好,小哑巴,我换一个说法。如果你一直不开口,杀害你阿爷阿娘的人,还会去杀别人的爹娘。还会有很多像你一样的孩子,失去亲人,无依无靠。”
“小哑巴”瘪着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摇着头无声哭泣。
“明月,她还这么小,别逼她了……不愿说就算了,以后总会开口的。”凌绿珠见不得孩子这般模样,柔声劝道。
季明月目光却更加坚定。她双手按着女孩的肩,继续说道:“这一路走来,你应该能感觉到,我们不是坏人。过两日我们就要回长安了,你愿意跟我们走吗?我们会带你住大房子,每天都有好吃的,就像现在这样。”
“小哑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季明月放缓语气,轻声说:“既然要跟我们走,以后我们就是朋友,是亲人。亲人之间要互相信任。我会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你也要相信我不会害你。明白了吗?”
“小哑巴”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面。那是一双虎头嵌明珠的布鞋,是逃出来后凌绿珠特意为她买的。试鞋时,凌绿珠还在她脚跟处垫了一根手指,生怕鞋子不合脚。
她又摸了摸胸前,那里坠着一颗硕大的黄色蜜蜡,是季玄晖送的。虽然她不喜欢季玄晖总捏她的脸,却又觉得他待自己很好,常常给她带吃的。
“我阿娘说……要我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说话。”她终于断断续续地开了口。
凌绿珠惊喜地叫出声:“你、你你你……小哑巴终于说话啦!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阿旺。阿娘说,过完年就七岁了。”阿旺小声答道。
季明月心想:怎么给女娃娃起个小狗似的名字?转念一想,乡间孩子常取贱名,只为好养活。
“阿旺,你告诉姊姊,那些坏人是不是为了这个蝴蝶才杀人的。”季明月将簪子拿到她面前。
阿旺害怕地钻进凌绿珠的怀里,半晌探出来脑袋,低声说了声“是”。
“他们穿着黑色衣服,每一家都去,他们拿着一个蝴蝶坠子,先问阿爷,见过这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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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没?”
季明月赞扬地摸摸阿旺的头,这个孩子其实很聪明,她知道审时度势,虽然词汇量不够丰富,但足以叙述清楚。
“后来呢?”季明月焦急询问。
“阿爷说没见过,坏人就拿刀砍他……阿娘把我藏在米缸里,不许我说话……”阿旺说着又流下眼泪,一度哽咽到说不出来话。
“明月,你到底怎么了,阿旺这么小,你非要逼她回忆那种场景!”凌绿珠抱起阿旺要走。
阿旺却摇摇头,从凌绿珠怀里挣扎着跳下来,指着簪子说:“就是这样的蝴蝶!阿爷死了,他们又问阿娘见过没。”
“阿娘撒了谎,说见过。他们又掐住阿娘的脖子,大声问她在哪里见过,阿娘答不上来,他们……他们说,要把撒谎的人挂在村头,让大家都看一看撒谎的下场。”
季明月现在知道挂在村头树上的尸体是怎么来的了。
季明月轻声道:“好了好了,不去想了。姊姊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之前见过这只蝴蝶吗?它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呢?”
阿旺摇摇头:“没见过。”
季明月捂着脑袋叹气,看来线索到这里又断了,现在知道这只蝴蝶秘密的,应该只有季照微。
可是季照微与她苦大仇深的,怎么可能会告诉她呢?
季明月又去找李砚舟,直接将事情来龙去脉跟他说了,末了,又加上一句:“李砚舟,你有见过这只蝴蝶吗?”
“见过。”李砚舟回答很干脆,“阿姊很喜欢蝴蝶,袖口、香囊都会绣上一只。”
季明月想起季照微曾经说的话:“蝴蝶柔弱,却能破茧重生。所以我喜欢。”
正思忖着,只听裴云骁等人回来了。
季玄晖见几间客栈门都开着,大声道:“小满!我和裴兄商量过了,咱们回去走水路,这样可以快点到长安了。”
季明月走出房门,果然见季照微昂首挺胸跟在裴云骁和季玄晖身后,看旁边亲兵们对她的态度,便可知对她十分尊敬。
裴云骁看见季明月,眼睛瞬间就被点亮了。“小满!我让雁回给你裁了许多新衣裳,你过来看看呐。”
季明月一改常态,并没有很高兴,只是淡淡说了句“谢谢”。
到了晚间,她用膳时也心不在焉,草草吃完便独自踱到院中散心。
院子里静悄悄的,唯有一口老井和一支靠墙的木梯。季明月未多思索,径自攀上梯子,登上屋顶,独自抱膝坐下,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月亮出神。
系统的任务一个比一个艰难,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越缠越紧。
蝶村的秘密、奇怪的蝴蝶、神机妙算的季照微……这些线索支离破碎,她拼命拼凑,却始终看不清全貌。
每一次以为接近真相,却又坠入更深的迷局之中。
她回想起这一路走来的种种,从最初的懵懂试探到如今的深陷其中,每一步都仿佛被无形的手推着向前,却不知终点究竟在何方。
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她还会遇到什么难以预料的危险?这些念头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53. 第五十三章
季明月抱出那坛千日醉枣,又拎了一壶不知名的烈酒,手脚并用地爬上梯子,重回屋顶这片清净地。
“我倒要看看这千日醉枣有多厉害,老娘黄的白的红的什么没喝过,酒量好的很!这几颗枣子还能把我怎么着。”她咕哝着,拍开泥封,醇厚的枣香混着浓烈酒气扑面而来。
她仰头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烧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
接着,她捻起一颗醉枣扔进嘴里,枣肉丰腴,吸饱了酒液,甜腻中带着惊人的醇厚力道,几乎立刻就让四肢暖了起来。
“这枣子还怪好吃的,甜甜的,我爱吃。”她又连啃了两颗醉枣,混着酒液下肚,只觉得那股暖意轰地烧成了滚烫,直冲头顶。
【宿主,友情提示,这醉枣酒精含量高达56%】
【滚呐你,从前我在家时,每逢过节亲戚聚餐,一众大老爷们都喝不过我】
系统似好心劝道:【可宿主今日有意买醉】
【买醉怎么了?一醉解千愁懂不懂啊?】
【宿主最近好像很不希望我出现,这是什么原因呢?】
【因为你没有任何用处,你一出现就提醒我还有系统任务要完成,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做任务】
【好的……】系统沉默了,它又说道:【……宿主最近攻略任务的积极性下降了78%,完成任务的速度下降了96%,我现在很担忧你是否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季明月把枣子扔进嘴里,嚼吧嚼吧:【你这不是废话嘛,你给的任务越来越难啊,总不能因为这个,把我的数据抹掉吧】
【不会,只是提醒一下宿主,尽快完成任务】
【我!知!道!了!】她试图站起来,脚下一软,身子一歪,然后整个人趴倒在屋顶的瓦片上。
她头晕眼花躺了半天,也没人理她。
这时,季明月敏锐感到身下的瓦片似乎有些松动。她心烦意乱地用手指抠弄着,一块瓦片竟微微翘起。
正当她想将其按回去时,底下隐约传来的人声却让她动作一顿。
是季照微的声音!还有一个,是她的贴身侍女云敛。
她们就在自己的正下方!季明月的心跳加速起来,原来她误打误撞跑到人家房顶上来了。
她屏住呼吸,几乎是本能地,极其小心地将那块瓦片再掀开一丝缝隙。一束微光透出,连同底下说话的声音也清晰了不少。
她看见季照微换了一件衣裳,走向妆台,目光扫过上面每一件物品的位置。
玉梳的齿尖朝向、胭脂盒盖子的开合角度、首饰匣子边缘与桌案雕花对齐的缝隙……
一切都与她离开时别无二致。可她走到衣柜前,正要抬手打开,动作却停滞,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属于她惯常用香的清浅气息萦绕在鼻尖。
像是女子的香气。
然而以季明月的角度看过去,只当她是在发愣。
季照微的声音突然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云敛,你过来。”
云敛心中一紧,依言走近。“娘子,有何吩咐?”
“我白天不在的这段时间,有谁进过我房间?”季照微直接问道。
“回娘子,并无旁人。奴婢一直守在附近,未曾离开。”云敛环顾四周,恭敬地回答。
季明月立刻想到,云敛在说谎,白天她根本就不房间里。
这小丫头,胆子还挺大,估计是趁主子不在溜出去玩了。
“是么?”季明月听见季照微轻轻笑了一声。
“那我房里的东西,怎么好像……被动过了呢?”
云敛立刻跪了下去:“娘子明鉴!奴婢万万不敢动娘子的东西!奴婢一直恪尽职守,绝无任何人进入!”
季明月寒毛直竖,季照微也太警觉了吧,这都能发现!
季明月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顷刻间,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剧烈搏动的声响,咚咚咚地敲打着她的耳膜。
季照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下方传来,带着一丝明显的不耐:“……那枚玉佩……务必收好……”
玉佩?什么玉佩?她白天翻箱倒柜并没有看见什么玉佩。
如果是很重要的玉佩,她完全可以贴身佩戴,这样岂不是更安全嘛。
“……若是……发现……我定……”季照微的声音很轻,飘飘荡荡在空中散去。
季明月听得不真切,心中好奇更盛。
她忍不住又俯低身子,将耳朵紧紧贴在瓦片缝隙上,试图捕捉更多的信息。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找把更牢靠的锁……”云敛的声音带着惶恐,夹杂着细微的下跪和磕头声。
听到这里,季明月不禁暗想,她的贴身侍女雁回对她可从未这般战战兢兢。季照微训斥云敛如同在训一条狗,可在外人面前,她总是一副悲悯宽容的菩萨模样。
“你出去罢。”季照微一声淡淡的吩咐,将季明月的思绪骤然打断。
别啊!她还没听到关键信息呢,怎么这就让人走了?季明月心里一阵焦急。
待云敛离去后,季照微换上了一身轻薄的素色纱裙。月白色的肚兜在纱裙下若隐若现,勾勒出朦胧的曲线。
然而,在这般素雅的衣裳之下,又能看见两根红色的细绳,松垮地系在她修长的颈后,无端地引人想去触碰那一片雪白的肌肤。
若是换作季明月自己穿上这等衣裳,恐怕只会令人觉得血脉偾张。
但穿在季照微身上,却不见半分艳俗,只衬得一身冰肌玉骨,流转着一种令人屏息的风情,叫人忍不住遐想联翩。
季明月酸溜溜想,不愧是女主角,自己再怎么跟人家比,都没有主角光环。
她的头开始晕了,眼皮也止不住打架,可她又忍不住好奇,季照微晚上会做些什么事情呢?
继续绣那些蝴蝶吗?
季照微今晚并没有绣花,她一手执烛台,另一手缓缓铺开舆图。纤长的手指自舆图一端轻轻滑向另一端,指尖在昏黄的光晕下犹如白玉。
这时,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李砚舟推门而入。
季明月不由得屏住呼吸。此时李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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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恰好立于她的正下方,从她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他束起的发冠,以及那高挺鼻梁所勾勒出的清晰侧影。
她有些不高兴,这么晚了,闯进一个女子的闺房,这合适吗?
李砚舟真是不懂礼数!
“阿柳,你来了。”季照微的声音温柔似水,她抬眼向门边望去,却不自觉微微颦眉。
李砚舟并未踏入房间,只站在门外。
他是在避嫌。
季明月望着烛光中的季照微,仿佛周身笼罩着一层圣洁的光晕。她的肌肤在暖光下莹莹生辉,眼边那一点泪痣盈盈欲坠,似泣非泣。就连季明月也不得不承认,此时的她,美得令人屏息。
那种美,几乎叫人自惭形秽。
李砚舟亦有些怔忡。许久未见,阿姊似乎又变回他记忆中的模样,清冷、温柔、从容大气,一如皎月临空。
季照微斟茶,指着身旁的凳子道:“坐。”
“这么晚了,阿姊找我有什么事?”李砚舟不知不觉回到了柳溪镇与季照微相依为命的日子,声音也放低沉。
“阿柳,你觉得魏博就这样打道回府吗?”季照微发问。
“应该不会。”李砚舟回答。
季照微抬眸一笑:“当然不会,他们在等一个时机。”
“什么时机?”李砚舟问。
“东宫危矣,皇室式微,宦官当道。阿柳以为,若是太子此时薨了,魏博会如何?”
“趁虚而入。”
季照微点头:“阿柳,后日启程,与我一同回长安。”
李砚舟拒绝了:“阿姊,我想暂时留下来,继续调查蝶村的秘密。”
季照微勉强笑道:“阿柳,你既已料到魏博的意图,更该尽早返长安述职。此番化解地道之危,你功不可没。早些受职封官,掌握实权,方能从容布局、谋划将来。这比一直跟在裴云骁身后,前程要明朗得多。”
就连在屋顶偷听的季明月,也不得不承认季照微这番话确实是在为李砚舟切身考量,思虑深远。
李砚舟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卢晦暗中查探数月都未能揭开的蝶村之谜,也同样令他难以放下。
季照微缓步踱至窗前,似有一声悠长的叹息融进夜色:“阿柳,我知道这些时日,你对我……心存诸多误解。可你想想,从前那些艰难岁月,我们是如何一步步熬过来的?我们自幼一同长大的情谊,难道你都忘了吗?阿姊……阿姊几时存心害过你?我字字句句,无一不是为你着想啊!”
她声音微颤,继续道:“我们……怎就走到了如今这般生分的地步?”
季明月屏息望去,竟见季照微眼角滑下两行清泪。那凄楚哀婉的模样,宛如云端仙子滴落尘寰的泪珠,任谁见了都不免心生怜惜。
李砚舟沉默片刻,终于坐下,执起桌上那杯凉茶轻啜一口,低声道:“在我心中,永远视阿姊为家人。”
“家人”二字一出,季照微脸色苍白如纸,一颗心也骤然坠入无边深渊。
她忽然又冷静下来,盯着李砚舟刚才喝过的茶。
54. 第五十四章
不知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不同于熏香的甜腻气息。
季照微经常自制香囊,因此房里总有一股淡淡的苦味,有时夹杂着清新草木气息。
和现在的甜腻是完全不同的。
有些像季明月身上的味道,她总是香香甜甜的,像一株绽放的晚香玉,发丝间,呼吸里都带着柔和的甜香。
她的唇,更是香甜的。
他很快止住了这个念头,同时又感到一丝晕眩。
“怎么了阿柳,是茶不合口么?”
季照微的身影在烛光下变成融化的暖玉,素色纱裙不知何时已松散,颈后那根扎眼红绳,烙在雪白的肌肤上。
“阿柳,这是你最爱的瓜片……”她的声音像浸了蜂蜜的丝绒,缠绕上来,人也靠近了许多。
“阿柳,你还记不记得,柳溪镇的冬天冷呀。三九天里,我们连件厚袄都没有,终日冻得瑟瑟发抖……后来奶娘在寒冬腊月里给人家洗了一整个月的衣裳,才换来料子,给你我各做了一件……”
季照微又为李砚舟斟茶,手指尖有意无意拂过他的手。
她微微低头,乌黑松软的发丝散落下来,几缕垂在精致的锁骨上,还有几根轻搭在鼻梁旁,衬得肌肤愈发白皙。
“记得。那年的冬天的确很冷。”李砚舟低声应道。
“是啊,每到太阳落山,我就害怕。你那会儿还没我高呢……我们只能紧紧挨在一起,互相取暖……就像现在这样……”
我靠,贴那么近干什么!马上就要脸贴脸了!
季明月在屋顶上瞧着两人几乎贴在一处低声说话,心里酸得直冒泡,很不是滋味。
她再也看不下去了!
接下来呢?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滚到床榻上去?
季明月只觉五脏六腑都被酸涩和苦楚浸透,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这还有什么可看的!接下来怕是十八禁的情节了。
她愤愤地找到木梯,打算赶紧爬下去回房,心里酸溜溜地嘀咕:“看吧,这就是白月光的威力,随便露个肩膀就让人心潮澎湃了。”
而此刻房内,李砚舟的视线开始晃动。季照微的面容在他眼中有时清晰,有时又模糊得像水中倒影。
“唔,阿柳,我胸口突然好疼,你……你能不能帮我看看……”季照微声音软糯,顺势歪倒在他身上。
只要李砚舟一低头,便是无限旖旎风光。
一股陌生的燥热从他体内窜起,疯狂地蚕食着他的理智。
他现在的状态,只要一站起来,任谁都能看出不对劲。
李砚舟口干舌燥,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季明月娇俏的脸庞和她红肿的唇瓣。
现实与梦境交织在一起,好像他曾无数次吻过那片柔软。
“阿姊……我……”李砚舟试图轻轻推开她,却反倒被她捉住了手。季照微牵引着他的手,缓缓向自己的胸口抚去。
“阿砚,是不是很难受?”她终于凑到他耳边,气息温热地低语,“让阿姊帮你……”
他感受到一双柔软的手在他身上游走,一只搂住他的肩,另一只则探入衣内。
那股灼热的火焰随之四处窜动,几乎要将他吞噬。
“吻我,阿柳。”季照微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她扫开茶具,整个人坐在桌上,下巴抵在李砚舟的额头上。
茶水打翻在桌上,滴滴答答流了一桌子的水,也落在李砚舟的衣服上,给他带了一丝清明。
也找回了一点理智。
“阿姊!”他的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嘶哑,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痛楚:“你在我茶里……放了什么?”
季照微的手滞在空中,依旧柔声道:“阿柳不喜欢现在这样么……”
李砚舟终于恢复了片刻的理智,猛地挥开季照微试图抚上他脸颊的手,起身就要走。
“别走!”此时此刻,季照微从紧紧背后抱住了李砚舟,方才……方才他不也情动了么,她都能感觉到他皮肤的炙热。
她的语气忽然又软了下来,掺杂着一丝凄凉的蛊惑,几乎是气声哀求道:“阿柳……别走……就这一次……忘了所有。只当是从前的柳溪镇……只有我们……好不好?”
李砚舟转过身来,一字一句道:“季照微,你就用这种方式,作践你自己,也作践我们一同长大的情分吗?”
季照微脸上的柔媚瞬间碎裂,被这句话彻底撕碎,露出底下惨白的狼狈和尖锐的羞愤。
她精心布置的迷梦,被他毫不留情地撕扯开来,暴露在冰冷的现实里,丑陋得让她无地自容。
就在这死寂的对峙时刻,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猝不及防的瓦片碎裂脆响。
李砚舟借着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与巨响,最后看了一眼脸色煞白且惊愕失语的季照微,眼中最后一点温度也彻底熄灭。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地,却无比决绝地冲入门外冰冷的夜色里,迅速消失不见。
季明月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她原本正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往下爬,谁知一脚踏空,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直接从屋顶栽了下来,一头砸进下方的枯草丛里。
所幸地上枯草厚密,她只是屁股摔得生疼,倒没什么大碍。
在这紧要关头,她生怕自己偷听的行径败露,急中生智,竟学了一声惟妙惟肖的猫叫,果然打消了附近房客的疑虑。
“嘶……疼死我了……”她龇牙咧嘴地趴在地上,自己揉着摔痛的部位,无奈地想着,眼下也只能自己心疼自己了。
“明天非得买两斤羊骨汤好好补补不可……”
她一抬头,正好对上李砚舟投来的目光。那眼神复杂极了,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嗨……真巧啊!我、我在这儿……赏月呢。”季明月尴尬地朝他打招呼,试图掩饰自己的狼狈。
李砚舟却根本没搭理她,甚至连伸手扶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像是逃避什么一般,猛地转身,以一种近乎仓惶的姿态冲回自己房间。
他甚至等不及开门,走正门还得费时开锁,他干脆省略了这一步,直接利落地翻窗而入。
季明月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故作无事地拍打着裙子上沾的草屑,嘴里小声嘀咕:“我看他真是脑子坏了!该不会是想非礼季照微,被人给赶出来了吧?”
可回想起来,他刚才脸红得厉害,神情紧绷,整个人状态明显不对劲。
她忍不住跟到他的窗边,故意奚落道:“李砚舟,你这是被谁赶出来了呀?哈哈哈……”
过了好一会儿,房间里才传来他压抑而沙哑的回应:“别吵。”
季明月冲里面做了个鬼脸,凑近窗户想看看情况,可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也许是酒劲未消,她脚步有些趔趄,带着几分不屑瞥了一眼他那紧闭的房门,打算摇摇晃晃地离开。
可她还没来得及转身,那扇门却猛地从里面被拉开,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将她拽了进去。
她还完全没反应过来,一双手已捧住她的脸颊,紧接着,一个近乎窒息般的吻便重重落了下来。
那不是一个吻。
是堤坝轰然决堤,是野火失控燎原。
李砚舟滚烫的唇压下来,带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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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近乎绝望的力度,封堵了季明月所有未出口的惊呼与疑惑。
气息灼热而混乱,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季明月的大脑瞬间空白,所有意识都被抽离,只剩下一片嗡鸣,感官却在无限放大。
她感觉到他捧住她脸颊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他的呼吸粗重而滚烫,喷在她的鼻翼、眼睑,和他身上固有的清冽气息融合,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味道。
他像是在汲取某种能让他活下去的清凉,又像是在惩罚某种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沉沦。
她能尝到一丝淡淡的、属于他的血的味道,不知是他咬破了自己的唇,还是她在慌乱中磕破了他的。
黑暗中,只能听到两人剧烈而混乱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李砚舟终于松开了她。
快走啊快走啊,李砚舟明显是不对劲啊,死腿,快点走……季明月在心里喊着,但是脚却像灌了铅,动也动不得。
她整个人都是软的。
但是李砚舟整个人是硬梆梆的。
视线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季明月感觉到李砚舟沉重的身躯再一次将她压在门板上,冰冷的木板硌着她的脊背,而他胸膛的灼热却几乎要烫伤她。
“李……李砚舟……”季明月在他灼热的侵袭间艰难地寻回一丝气音,双手无力地抵在他胸膛,“我……我真的喘不过气了……”
“好。”
他的应答低沉得近乎嘶哑,滚烫地熨帖在她耳际。
话音未落,她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便被托抱起来,下一刻,微凉的木质桌面触感透过裙衫传来,他将她放在了桌上。
身高的差距骤然被拉平,甚至让她得以微微俯视他。
他无需再费力低头,然而这个姿势却让她更像一件被呈上的祭品,无助地被困于他的身影与桌面之间。
从她轻颤的眼睫毛,到红肿的唇瓣,继而缓缓向下游移,划过下颌脆弱的曲线,最终流连于颈间剧烈搏动的脉搏之上。
季明月仰起头,呼吸彻底乱了节拍。
所有推拒的念头在那片灼热的浪潮中被蒸发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而又战栗的快乐。
她感到自己正不断下坠,坠入一片由他气息编织而成的令人眩晕的暖潮里。
“明月。”
他捧住她脸颊的手依旧带着微颤,冰冷的指尖与她滚烫的肌肤相触。
“不要……我不要!!”季明月却在这紧要关头止住了,她的呜咽里带着真实的惊慌,声音细碎而颤抖。
这声呼喊骤然钉住了李砚舟所有进攻的动作。
“呜呜……我害怕……”她说不清此刻汹涌的感受,好奇与贪恋尚未褪去,而生涩的痛楚和未知的恐慌却已漫上心头,让她无所适从。
李砚舟的呼吸沉重得可怕,额间渗出大颗汗珠。倘若此刻烛火未熄,便能看见他泛红的眼尾和紧蹙的眉宇间是如何在欲|望与理智间撕扯。
箭在弦上,他的声音低哑,浸满了压抑的痛苦:“明月……我……我好像……停不下来了……”
季明月只觉得浑身又酸又疼,从未经历人事的她实在承受不住这般陌生的苦楚,抬起脚无力地蹬在他的肩上,哭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我不要……你走开……呜……”
她哭得可怜极了,身体蜷缩起来,再也不复先前的柔软与接纳。
她挣扎着想从桌沿爬开,却被李砚舟再一次困回原处。
“李砚舟!李砚舟!你……你停下!呜……我、我有个办法!”她带着哭腔急急喊道,试图在这片混乱中抓住一丝理智的微光。
55. 第五十五章
慢慢清醒过来,季明月最先恢复的是触觉,先是背后冰凉的木桌子,硌着她微微发痛的脊骨,与身前那具滚烫身躯形成鲜明对比。
随后,是一种无所依附的空荡感,冰凉空气拂过皮肤,引起一阵战栗。
她默默念叨,不行不行,乱套了,她一定是酒喝多了,被李砚舟的这副好皮囊给蛊惑了。
蠢货啊!他这是中了药了,季明月啊季明月,难道你也情不自禁嘛!
季明月推开李砚舟,视线逐渐适应黑暗,看清了彼此的姿态。
她的衣裙已经不知何时褪至腰际,凌乱地堆叠在桌沿,一部分裙摆甚至滑落到了地上。
在李砚舟眼里,季明月扑在桌上的长发如墨色绸缎,衬得她裸露的肩颈和胳膊愈发白得晃眼,一种近乎脆弱的莹润。
李砚舟的上衣竟还大致完好,只是凌乱不堪,紧贴着他起伏剧烈的胸膛和脊背,能看见结实的肌肉。
然而向下……
季明月的视线往下一瞥,脑袋“轰隆隆”响起来,像是颅内打了雷。
毕竟画本里的东西乍然出现在眼前,那种震惊足以让季明月羞愧而死。
季明月的脸轰地一下烧起来,慌忙移开视线。
一种令人眩晕的羞耻感攫住了她。
呜呜呜呜救命,她实在是不想活了……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东西……
而且她现在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一双宽大而滚烫的手,此刻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带着些许笨拙的掌控姿态,覆在她的柔软上。
如果没记错,刚才好像还被啃噬了几口,上面还有一圈清晰的齿印。
她几乎要窒息了,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到了脸上和被触碰的地方。
“啊啊啊……你……你把手拿开……弄疼我了……”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和极致的窘迫。
李砚舟似乎也在这极致的静默和凉意中找回了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呼吸一滞,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
那骤然离开的触感和微冷的空气,让季明月又是一颤。
他撑起身子,向后踉跄了一步,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对……不起……我喝的茶……有问题……”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破碎不堪。
啊!那她该说些什么?没关系嘛?
季明月慌忙用手臂环抱住自己,蜷缩起来,羞得无地自容。
“你先起开,我、我把衣裳套好,你转过去。”
转过去有什么用,该看的不是都看了?!
季明月哆哆嗦嗦说着,混乱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疯狂闪烁: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让他冷静下来!她可不想……在这美好的年华里……怀娃娃!
“冷……冷水!”她忽然抬手指向房间角落的盥洗架,旁边放着一个盛满清水的大铜盆,“你去!泡进去!整个人都泡进去!”
还好他们在吃住上从未节省过,给每个人安排的都是上等客房,有专门用来沐浴的木桶,用屏风隔开着。
李砚舟看向那桶水,又看向蜷在桌上雪肤泛粉的季明月。
体内那股火再次猛烈翻腾,几乎要冲垮他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防线。
他没有任何犹豫,跌撞着扑过去,整个人猛地沉入那盆冷水之中。
李砚舟整个人没入水中,只留下头部在水面之上,紧咬着牙关,抵抗着那内外交攻的极致煎熬。
冰冷刺骨的水瞬间包裹了他,激得他每一个毛孔都在剧烈收缩,带来一阵近乎残酷的战栗。
水温暂时压制了那股焚身的燥热,让他获得了一丝短暂而清醒的痛苦。
季明月远远看着,抱着膝盖坐在桌上,心跳依旧如擂鼓。
水中他的轮廓模糊,紧实的上身肌肉因为寒冷和克制而绷紧,线条愈发清晰。
她脸上热意未退,心里乱糟糟的,既担心他又觉得无比害羞。
“好、好了吧……那个,今晚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就先走了……”
就在她以为这个方法奏效时,水中的李砚舟忽然抬起头,湿透的黑发贴在额角,水珠不断滚落。
他的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带着未褪的赤红和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直直地锁定了她。
季明月见过这种眼神。
从前在郊外围猎时,季明月曾偶然遇见过一只猎豹。
那猎豹极擅捕猎,总是悄无声息地潜近水源,静伏于喝水的梅花鹿身后。
它的眼神便是如此,死死锁住目标,专注得仿佛世间再无他物,下一刻,便要如离弦之箭般猛扑而上。
“不是好点了吗?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我跟你说,不行的……”季明月预感不妙,往后缩去。
“明月……”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痛苦,“帮帮我……”
怎么帮啊?
这种事情怎么帮?!
见季明月没有出声,李砚舟闭上眼睛,喘气声沉沉,这药效太霸道,冰水也只是让他四肢麻痹了一些,下面的火依旧没有扑灭。
怎么现在没动静了?不会李砚舟要死了,季明月裹着自己的衣裳慢慢靠近他。
“你坚持一下,我这就找郎中!你再忍忍……我去喊人来!我这就喊人!”
不等她反应,他微一用力,竟将她从桶旁直接拉了过来来,跌入他湿透的冰冷却又蕴含着热力的怀抱中。
“啊!”季明月惊呼一声,瞬间也被冰冷的井水浸透,冷得她一个哆嗦,本能地紧紧贴向他唯一的热源。
他抱着她,两人一同跌坐在那盆冷水中。
水花四溅,寒意刺骨。
可他身体的温度却透过湿透的衣料,更加清晰地传递过来,冰与火以最矛盾的方式在她周身交织。
他的拥抱紧密而颤抖,好像季明月是惊涛骇浪中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将滚烫的脸埋在她冰凉湿润的颈窝,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压抑到极致的叹息。
“就这样……别动……”他哑声哀求,呼吸灼烫地熨帖着她的肌肤,“就这样……一会儿就好……”
季明月僵在他怀里,冷得牙齿打颤,却又被他烫得浑身发软。
只是抱着也行,也不是没抱过。
别啃她就行,她感觉胸前还很疼呢!
当然最好特别亲了,她简直是不能呼吸。
然后她的手被他握住,慢慢往水下探去……
……
季明月几乎是逃回自己的客房。
门板在身后合拢的刹那,她整个人便顺着门板滑坐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黑暗中,她无需看见,指尖所触之处,每一寸肌肤都在无声地复刻着方才的触感。他滚烫的带着薄茧的指腹,他沉重而混乱的呼吸,他胸膛上蜿蜒滑落的冰冷水珠……
“呜呜呜呜我想死……”她把发烫的脸深深埋进膝盖,蜷缩成一团,恨不得就此消失。
方才混乱中不曾细想的细节,此刻竟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她是如何被他困于方寸之间,衣裙是如何散落的,她的手是怎么在他的带领下覆上来的……
她甚至能回忆起他埋在她颈窝喘息时,湿透的黑发擦过她锁骨带来的痒意。
她用力摇头,想将那些不该有的感觉和记忆甩出去。
“丢死人了……季明月,你真是……没脸见人了……”她把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膝盖上。
王八蛋!她的手酸死了!!!
雁回哼着小曲儿回来了,见季明月蹲在墙边跟个蘑菇似的,大吃一惊,转念又想,季明月脑子不好,干出什么都不稀奇。
“姑娘,你这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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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演蘑菇吗。”雁回手上端着盆,要为季明月搓衣裳。
季明月捂着脸:“打水,我要洗澡。”
“刚才不是已经洗过了?”雁回很不高兴,这会出来就带了她一个侍女,就她一人来来回回准备洗澡水,要先灌井水,再去客栈的后屋打几桶热水,累都累死了。
“我就想再洗一遍……”季明月有气无力道。
雁回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拎起木桶:“好好好,我的好姑娘,我这就去给您打水。你先起来,地上凉,别真蹲成蘑菇了。”
她絮絮叨叨地出了门,脚步声渐远。
第二天到了用膳时间,裴云骁想将大家召集起来,商量一下回长安的事情,谁知粥都等凉了,季明月、李砚舟和季照微三个人都没出现。
凌绿珠已经迫不及待抓了两个驴肉火烧在手里,边吃边等,顺便摸摸阿旺的头:“多吃点,过几天上船了,就没这么多好吃的了。”
没过一会,季照微的侍女云敛过来通传,季照微旧疾发作,吃不下饭。
“砚舟兄和小满呢?小满一向爱睡懒觉,给她留两个饆饠就行。倒是砚舟兄,难得晚起,我去瞧瞧。”季玄晖说。
雁回也来了,她奉命过来拿点吃食回房间。
裴云骁的关心之情溢于言表:“小满怎么了?”
凌绿珠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起身道:“走,去瞧瞧。”
推开房门,只见季明月恹恹地歪在榻上,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被子,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黑,一副彻夜未眠的模样。
见到有人进来,她眼神闪烁,下意识地把被子又往上拽了拽,恨不得连头发丝都藏进去。
“小满,这是怎么了?昨夜着凉了?”裴云骁快步走到榻边,眉头紧锁,伸手就想探她的额头。
季明月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往后一缩,避开他的触碰,急促道:“没事啊,就是没睡好,有点头疼……你们不用管我,我歇歇就好。”她的目光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凌绿珠双臂环抱,倚在门框上,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没睡好?这客栈的床板是长了钉子,还是夜里来了唱曲儿的?怎么一个两个都睡不安稳?”
季明月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不自然的红晕,把头埋得更低了。
裴云骁见状,虽觉疑惑,但更多的是心疼,忙道:“既是不舒服,就好好歇着。雁回,好生照顾你家姑娘。”他又温言对季明月说了几句好好休息之类的话,这才被凌绿珠拉着退出了房间。
“下一个,去看看李砚舟。”凌绿珠兴致勃勃,仿佛在玩游戏。
李砚舟压根就不在房间里。
其他人都走了,唯有凌绿珠留了下来,一个劲儿盯着季明月看。
季明月梗着脖子:“看什么看!我脸上有花啊!”
“你不对劲,很不对劲。”凌绿珠凑近她。
她手疾眼快,竟一把攥住了季明月紧裹的被沿,猛地向下扯了几分。
季明月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本能地挣扎想要拉回被子,却已然晚了。
只见那原本被严实包裹的颈项与微敞的领口之下,原本白皙如玉的肌肤上,赫然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红痕,密密麻麻地从耳后一路蔓延至锁骨下方,没入更深的衣襟阴影里。
空气瞬间凝固。
凌绿珠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攥着被角的手都忘了松开。
季明月整张脸霎时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巨大的羞耻感和慌乱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她猛地一把夺回被子,死死裹住自己,连头都蒙了进去。
凌绿珠这才回过神,讪讪地松开手,脸上表情精彩纷呈,混合着“果然如此”的兴奋和“闯大祸了”的懊恼,她干咳两声,试图找补:“呃……这……这客栈的蚊子……是有些太毒了些……”
56. 第五十六章
凌绿珠的房内,门窗紧闭。
“现在可以说了吧?我的小祖宗,你这身上……”凌绿珠压低了声音,眼神里混合着震惊担忧和压不住的八卦兴奋,“……到底是哪个野男人干的?!是不是李砚舟!”
季明月裹紧了衣襟,脸颊的红色更深了,咬着嘴唇,不肯将实情相告。
“季明月,你还当我是姐妹嘛!出了这么大事,你都不跟我说!要不是我看出端倪,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我们可是出生入死的好姐妹!”凌绿珠掐着她脸,没好气道。
季明月捂着脑袋:“……我真没想着瞒你!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脑子里跟浆糊一样,乱得很。”
“呆子!那你就更要同我说,我帮你梳理梳理!你也好拿个主意出来,是不是?”凌绿珠焦急摇着她的胳膊。
在好友锲而不舍的追问下,季明月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
她支支吾吾,声若蚊蚋地将昨夜李砚舟中药后失控、自己半推半就、最后一同跌入冷水中挣扎的混乱经过,断断续续地交代了一遍。
“天爷哎!”凌绿珠听得眼睛发直,倒吸一口凉气,“李砚舟?!他、他他他……看着那么冷冰冰的一个人,下手……哦不,下口竟这般没个轻重?!”她指着季明月颈项间那些暧昧的红痕,啧啧称奇。
季明月羞得无地自容,慌忙去捂她的嘴:“你小点声!千万不能说出去!对谁都不能说!尤其是裴云骁和我哥!不然我真的没法做人了!”
“知道知道!我是傻子嘛,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的,我都清楚!”凌绿珠掰开她的手,脸上露出一种“我懂我懂”的神秘表情,转身从自己的妆奁里翻出一盒质地细腻的珍珠粉。
“来来来,转过去。幸好我这还有上好的茉莉花粉,虽比不上你阿姊那些名贵香粉,遮掩一下还是够用的。”
她小心翼翼地用粉扑蘸取脂粉,一点点按压在那些痕迹上,动作难得地轻柔,嘴里还不住地感慨:“这李砚舟,瞧着是个正经的,没想到竟是属狼的……瞧瞧这……哎呦……这没个十天半个月的,能好全吗?”
季明月闭着眼,感受着微凉的粉扑拂过肌肤,好友的调侃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中更是乱麻一团。
第二日,漕渠码头。
一艘巨大的漕船停泊在岸边,正是准备返回长安的粮船。
这船体量惊人,长约十余丈,高约三层楼,船身用坚实的楠木与樟木造就,饱经风浪,呈现出深沉的乌褐色。
高耸的桅杆上,升起宽大的褐色船帆,帆上打着官仓和某大商号的联合印记。
船身吃水颇深,可见舱内满载着从这天下第一粮仓洛口仓装运的税粮。
甲板上人来人往,船工们吆喝着,正做着最后的启航准备,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与粮食干燥温暖的味道。
季明月再次望了一眼洛口仓,这个让她终生难忘的地方。
季玄晖乐呵呵的,想到能回长安光宗耀祖,两片眉毛都要飞起来了,恨不得日行千里,第二天就能回到府上,所以不断催促着季明月。
“小满,你在这磨蹭什么?快跟上呐!就等你了!”
“来了!催催催,就知道催我。”
一行人陆续登船,裴云骁安排众人住进船上最好的几间客舱。
李砚舟和季明月两人自打照面起,就弥漫着一股极不自然的气氛。
李砚舟一如既往地穿着墨色,身姿笔挺,面色冷峻,甚至比平日更显疏离。他目光平视前方,要么看向浩渺的水面,绝不与季明月有任何不必要的视线接触。
季明月则下意识地总是躲在凌绿珠或雁回身后,低着头,恨不得用帷帽把自己整个罩起来。偶尔不可避免的近身,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迅速升温。
两人明明有过最亲密的接触,此刻却表现得比陌生人还要陌生,那种刻意的回避,在明眼人看来,反而欲盖弥彰。
凌绿珠在一旁瞧着,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时不时用胳膊肘撞一下季明月,换来后者羞愤的瞪视。
这种流动在空气中的暧昧,自然也被季照微发现,她借口咳疾反复,戴着帷帽,住进客舱便不再示人。众人也只当她身子不适,还特意嘱咐阿旺那孩子不要去打扰她休息。
大船缓缓离岸,顺着漕渠之水,向黄河主流驶去,准备逆流西下,返回长安。
裴云骁瞧见了她的身影,快步走近,声音温和地劝道:“小满,甲板上风大,到了夜里寒气重,仔细着了凉。想看景色,不如等明日白天再来。明天是个晴天,运河上的日出很是壮观。”
季明月闻言,目光仍望着水面,道:“我倒是也想看的,就怕起不来……”
“这有何难!”裴云骁立即接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明早我来叫你便是。”
他说完,静静站在她身侧,注视着她的侧脸。
月光如水,洒在她轮廓柔和的颊边,从前的她总是叽叽喳喳神采飞扬,像只欢快的小雀。如今这趟出行历练,让她褪去几分稚气,眉宇间添了些许恬静和忧郁。
好像突然之间,她心里装进了许多他不能知晓的心事。
沉默片刻,裴云骁再度开口,声音比先前更沉了些:“小满,多谢你。这次深入龙潭虎穴,发现他们暗度陈仓的阴谋,你立了大功!你很勇敢!”
季明月似乎怔了一下,才像是忽然被这句话从思绪中拽回。她转过头,朝他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语气轻快:“是嘛!那可真是太好了!”
忽然,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影从下层甲板走过,那窈窕的身段和步态让她微微一怔。
这不是南曲的怜儿姑娘?
自己的启蒙书还是她给的呢!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此时的怜儿,虽衣着不算华丽,却是良家妇人的打扮,发髻也梳得端庄,与昔日南曲中的风情万种判若两人。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正低声吩咐着什么。
季明月下意识地想上前打招呼,却见怜儿目光扫过她时,明显停顿了一下,随即却像是完全不认识一般,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带着丫鬟匆匆转向了货舱方向。
季明月愣在原地,心中疑惑丛生,是怜儿没错,她绝不会认错人,可怜儿为何装作不认识她?
“裴将军,这风是有点大了,我吹着有点头痛,先回去了……明天,再看日出。”季明月低声说道。
裴云骁得了这声答复,自然喜上眉梢,嘱咐她好生歇息。
到了晚间,季明月心中存着事,独自在客舱发呆。
果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门外,低低唤了一声:“季二娘子?”
季明月打开门,正是白日里见过的怜儿。
“怜儿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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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你!我就说我没认错呢!”季明月惊讶道。
怜儿赶忙竖起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低声道:“我已从南曲赎身了。如今……如今嫁与这漕船上的一个管事为妻,我这下半辈子,都要在这船上度过了。”
她脸上露出一丝恳求:“船上人多口杂,还请小娘子千万替我遮掩,莫要再提旧事,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季明月闻言,顿时了然,心中生出几分唏嘘和祝福,连忙点头:“原来如此,恭喜姐姐得遇良人,重获新生。你放心,我绝不会对外人提起半个字。”
怜儿感激地笑了笑。
两人借着月光,又低声聊了几句近况。
说话间,怜儿目光不经意扫过季明月因河风吹拂而微微散开的领口,那脂粉掩盖之下,若隐若现的红痕终究没能完全藏住。
怜儿是在风月场中打过滚的人,一眼便看出了那是什么。
她脸色微微一变,犹豫了片刻,带着一丝过来人的关切问道:“季小娘子……你……你这身子……可还好?若是、若是需要避子汤……我或许能帮上忙。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万万大意不得。”
季明月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所指为何,顿时面红耳赤,脸又烧了起来,连连摆手:“不、不用了!多谢姐姐……”
怜儿见她如此羞窘,心下明了,也不再多问,只温声道:“那就好。总之……万事小心为上。”
两人又闲话几句,怜儿抬手将一缕发丝挽到耳后,就在她抬手的一瞬间,袖口微微下滑,季明月眼尖地瞥见她纤细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红绳下端坠着一枚玉佩。
那玉佩的造型独特,触角一长一短,质地虽非顶级翡翠,但雕工极为精细,在烛光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季明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指着那玉佩问道:“怜儿姑娘,你这枚玉佩好别致,蝴蝶雕得真精巧。”
怜儿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那玉佩,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道:“这个啊……是以前一位恩客送的。”
“哦?看来那位恩客对姐姐很是上心呢。”季明月似无意地接话。
“上心?”怜儿轻笑一声,带着些许风尘中人的嘲弄,“不过是抵了酒资罢了。那人是皇城里的侍卫爷,那日喝得酩酊大醉,身上没带够银钱,便拿了这玉佩来抵。还吹嘘说……说这可是宫里流出来的好东西,拿着这玉佩,能寻到贵人呢。”
“寻到贵人?”季明月的心跳得更快了,“是什么意思?”
怜儿无所谓道:“喝醉了说的话,能算什么数,他们这些登徒子,嘴里没几句真话!他醉醺醺地说,宫里……好像一直在暗中凭这蝴蝶玉佩寻找什么人……具体寻谁,为何寻,他就语焉不详了。我瞧着这玉佩做工确实不俗,便一直留着戴了。怎么,小娘子也喜欢?”
季明月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瞬间通达四肢。她勉强对怜儿笑了笑,敷衍道:“只是觉得好看,多问了一句。姐姐这玉佩,确实非凡品。”
又寒暄了几句,怜儿便告辞离去。
季明月将她送出门去,又转到了甲板上,河风果然比白日冰冷。她望着漆黑如墨的河面,以及远方那轮冰冷的月亮,只觉得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正在前方等待着她。
甲板另一端,李砚舟同样毫无睡意。
57. 第五十七章
季明月把怜儿送走,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吹了会风,刚准备折回去,身后又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她回头,见怜儿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过来人的狡黠笑意。
“季小娘子……”怜儿迅速塞给她一摞用普通蓝布包的物件,压低着声音,“这个……你拿着,闲时翻翻,权当解闷儿,也……好好学习学习。”她眼神里满是意味深长的暗示。
“什么东西呀……”季明月没听清楚她含糊的尾音,以为是怜儿送来的糕点。
手下意识接过,触手微凉,当着怜儿的面便打开了包裹。
“哦画本呐。”季明月此时还在想,定是怜儿怕她在船上这几日无聊。
然后就顺手翻了几页……
啊!全是妖精打架图!
比之前看到的更详细具体清晰!
季明月猛得合上书页,难以置信瞧着怜儿。
“我从南曲赎身后,也没带什么物件出来……我的看家本领可都是跟这几本书学的,找宫廷出来的画师画的,该有的局部细节都有!南曲那帮姐妹想借,我都没舍得呢!”怜儿朝季明月挤眉弄眼,颇有些自豪地说。
季明月赶忙推了回去,原来看妖精打架图,是为了补充理论知识。
现在已经有了些实操经验,这些图可看不得了……
不然,季明月会带入。
季明脸又红了,还好月黑风高,看不太清楚。
怜儿哪里想到季明月一瞬间动了无数念头,只当她是害羞,执意将书塞在怀里,好意道:“怎么这会不好意思起来了!你我之间,还需这般吗?你们这些小娘子年纪轻,可不懂得这事的重要性!南曲的客人怎么来的?无非是在家里没吃饱,要么就是在家里吃腻了。你多学点动作……错不了!”
“这……”季明月挠挠头,一时分不清她是打趣还是认真的。
怜儿轻轻拍着她的手,眼神不自觉落在她脖颈上的斑斓,又补充了一句:“啧……言归正传,还是要注意点分寸啊!我走了啊,再不回去,我那多疑的夫君就要寻来了。”
季明月愣在原地,感觉自己接了块烫手山芋,不知道怎么处理。
要不,便宜点卖给凌绿珠?
她伸了个懒腰,决定今天的事情明天想,先睡一觉再说。
就在这时,听见舷梯阴影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咳嗽。
季明月抬头,见李砚舟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显然已将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
于是,伸了一半的懒腰卡住了,腰也扭着了。
李砚舟的目光先是落在她手中的蓝布包上,随即抬起,与她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李砚舟似乎有些愕然,又似乎了然。
季明月这才慌忙将那册子攥紧藏在身后,依旧扬着娇俏一张小脸。
“干嘛?你也要看?没听到嘛,宫廷画师画的,一百文一本,先到先得!”
李砚舟没料到她说出这话,“你……”
季明月抬高了下巴,语气硬邦邦的:“你什么你,你多学点总没错!菜就多练!”
李砚舟低沉轻笑一声,也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噎住了。“哦?那日后恐怕还需你亲自查验功课,才知是否学以致用。”
说着,李砚舟走近一步,季明月猛然想起前夜李砚舟的攻城略地,吓得腿都软了,忙退后一步说:“李砚舟,你别过来!你……不行的!”
李砚舟脸色更差了:“我行不行的,你还不知道?说不行的,是你。”
季明月彻底愣住了,脸颊爆红,连脖颈都染上了粉色。
呜呜李砚舟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这话应该从他嘴里说出来嘛……
季明月羞愤难当,准备脚底抹油开跑。
“又跑?”李砚舟适时把她拉了回来。
李砚舟从怀中取出一个洁白的小瓷瓶,递向她,目光避开她的眼睛,只落在她微敞的领口处。
那里,脂粉之下,依稀还能窥见红痕的轮廓。
“这药膏化瘀消痕……效果尚可。”
季明月从鼻尖逸出一声极轻的哼声,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方才,她看见李砚舟的身影,心底不由自主地漾开一丝隐秘的欣喜,如同含化了一颗柠檬糖,初时是清冽的酸甜,渐渐自心口弥漫开温软的甜意。
可那甜意尚未铺展彻底,尾调却泛起难以忽视的酸涩,一点点吞噬着方才的悸动。
委屈与不快悄然滋生,他们明明已经那般亲密无间,肌肤相贴,呼吸交融,为何他此刻却仍能表现得如此疏离平静?
仿佛昨夜那个失控地拥着她,呼吸灼热,与她耳鬓厮磨的男子,只是她恍惚间的错觉。他究竟……将她置于何地?
他心底究竟作何想?是贪恋这般暧昧不清的纠缠,还是始终难以放下心中那个白月光?
为何不肯说个明白?为何不能给她一个确切的交代?
季明月生平最厌摇摆不定含糊其辞之人。
草堂寺供僧那日,苏氏让雁回捧来两件新裁的衣裳任她挑选。
一件是灼灼如火的榴红,另一件是素净皎洁的月白。苏氏在一旁温言劝着,说白色显得清雅高洁,最衬气质,也能勾勒出窈窕身段。
可她目光掠过那抹素白,未有片刻犹豫,径直指向那灿烂夺目的红色。
这便是季明月。她所钟爱的颜色,从未改变,她认准的人,也绝不轻易改变。
季明月没有接那药瓶,反而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李砚舟,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咄咄逼人:“李砚舟,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赶紧抹掉一切,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李砚舟眸色骤然一深,被这句话狠狠刺中,他急促地否认:“不是!我从未想过当作没发生过!”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倘若世间感情都能如季明月所想的那般纯粹简单,只需一句喜欢便能相守,该有多好。
她是京兆府少尹娇养的明珠,生于锦绣、众星捧月。
而自己呢?不过是一个身世飘零前途未卜的孤儿。
他心中有鸿鹄之志,有必须奔赴的山海。可他的理想与抱负,又怎能轻易将她卷入其中,要她一同承担前路的荆棘与风霜?
未来晦暗不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踌躇不前,一颗心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拉扯,悬在半空,飘荡难安。
“我就知道……”季明月见他久久沉默,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郁结,声音里也带上了哽咽。
“你终究还是念着你阿姊。我……我在你心里,怎么都比不上她,是不是?”她将他所有的挣扎尽数误解,以为他仍在两个女子之间徘徊难决。
“李砚舟,我讨厌你。”她偏过头,语带倔强的哭音,“我最讨厌的,便是感情里拖泥带水!左右摇摆……想着一个,又放不下另一个……”
“不是这样的!”他骤然打断她,声音急切而沉痛,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这般尖锐的误解。
李砚舟一步上前,伸手扣住她的后颈,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力道,低头狠狠吻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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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昨夜药性催发下的混沌灼热,而是充满了焦躁,带着些难以言喻的痛楚,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将所有的解释与辩白都灌输给她。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粗暴亲吻并非季明月想要的回应。
她先是一僵,随即心中涌起更大的委屈和愤怒。
这算什么?不愿用言语表明心迹,却只想用行动来敷衍搪塞吗?
她奋力挣扎起来,双手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用力向外推搡,齿关紧闭,抗拒着他的入侵,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声。
李砚舟感受到她强烈的抗拒,身体微微一僵,力道松懈了片刻。
季明月趁机猛地偏头挣脱了他的唇,呼吸急促,眼眶泛红,唇上还残留着被他碾磨过的刺痛感。
她抬手用力擦过嘴唇,仿佛要擦掉所有他不愿言明的暧昧。
“李砚舟!!你这个王八蛋!!”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和极大的失望,“你不肯说,就用这种方式搪塞我吗?我讨厌你这样!”
说完,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他,甚至没看清他脸上此刻是何表情,转身便跑,迅速消失在船舱的阴影里。
雁回时常觉得,自己上辈子怕是造了不少孽,这辈子才被安排来当季明月的贴身侍女。
此刻,她正认命地蹲在客舱一角,用力搓洗着木盆里的衣衫,耳边是自家姑娘毫无形象且震耳欲聋的号啕大哭。
她面不改色地停下动作,默默从袖袋里掏出两小团早已备好的软棉,熟练地塞进左右耳朵。
嗯,世界顿时清净了不少。这样搓起衣服来,果然更使得上劲儿。
没事的,没事的,她习惯了,季明月一到晚上就犯病,忍忍就过去了。雁回一边揉搓着衣裳,一边如此安慰自己。
从长安到洛口仓这一路,她受的冲击实在不少,心理承受能力早已被锤炼得今非昔比。
但是……
这回好像有点不一样。季明月哭着哭着,竟开始哼唱起什么调子来,那旋律古怪至极,咿咿呀呀,不似她听过的任何曲牌,倒更像某种神秘的咒语,听得雁回后颈隐隐发凉。
她终于忍不住,扯下一边的棉团,侧耳细听。
只听得季明月带着浓重鼻音,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你爱我……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
虽然听不懂这蜜雪冰城是谁,但不得不承认,这调子实在是难听得紧。
雁回长叹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瘫坐在榻上哭得眼睛红肿的季明月面前,神色无比认真:“月娘,咱能先歇会儿,不唱了吗?这船舱隔音效果差,奴婢怕再唱下去……隔壁的凌娘子该过来找您理论了。”
凌绿珠就睡在隔壁,她有些晕船,晚膳都没用便早早歇下了。
季明月闻言,猛地止住了抽泣,竖起耳朵仔细听,果然,隔着薄薄的板壁,依稀传来凌绿珠的打鼾声。
“雁回……”季明月瘪着嘴,泪眼汪汪地望向她,模样委屈极了。
雁回板起脸,正色道:“月娘,您从前不是常说,天下好男儿多的是,绝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吗?”
季明月吸了吸鼻子,声音瓮瓮的:“可我现在……我也不知道这棵树……到底喜不喜欢我呀……”
雁回慢条斯理地擦干手,语气平静:“喜不喜欢的,去问个明白不就行了?若他当真不喜欢,您就换棵树吊,试试别的。”
季明月泪眼婆娑地听着,忽然觉得雁回这话,糙是糙了点,但好像……很有道理!
58. 第五十八章
几人在船上度过了第一个清晨,季明月也因心中烦闷,早早便醒了,只在床上翻来覆去。
天还未亮透,裴云骁如约来叩季明月的房门。
凌绿珠也被动静闹醒,索性一同起来,三人裹着披风,来到了视野最为开阔的船头。
江上风很大,裴云骁贴心为两个姑娘系好披风上的带子,又拿来两个烤红薯,让她们暖手。
此时,东方的天际正酝酿着一场盛大的演出。墨蓝色的天幕先是褪成鱼肚白,随即,一层柔和的粉金色从水平线下方漫溢开来,染透了低垂的云絮。
“那边……是长安的方向吗?”凌绿珠捧着一块热腾腾的烤红薯,一边啃一边含糊不清地问,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清冽的晨风里。
“笨呐你!”季明月吸了吸被吹得发红的鼻子,感觉指尖都被风吹得麻木了,“咱们是往西走,太阳可是打东边出来的。”
裴云骁闻言,唇角浮起一抹温煦的笑意,目光掠过广阔河面,缓声道:“何必分东西。凡我等目之所及,江河所至,皆是我天朝疆域,是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国。”
本是解围的话,却让季明月心头蓦地一热。
是啊,她爱脚下这片厚重辽阔的土地,也爱这人间烟火里每一个鲜活的人。
想起阿娘温柔的眉眼,阿兄爽朗的笑声,绿珠叽叽喳喳的陪伴……
还有那么多萍水相逢却留下温暖印记的人们。
她爱长安街头刚出炉的胡饼焦香,爱崤山群峰巍峨沉默的轮廓,爱雁翎关外陡峻的山峭之风,也爱洛口仓廪巍巍的宏伟气象……
就在她心潮涌动之际,一道炽烈如熔金般的弧光陡然跃出远方水面,顷刻之间将整条运河染成一片流淌的金河。
万丈霞光撕开晨雾,温柔地笼罩在三人身上,为他们周身镀上一层如梦似幻的光晕。
季明月怔怔地望着这壮丽景象,竟觉眼眶无端一热,泛起一阵湿润的暖意。
“真美啊!”她忍不住惊叹,连日来的阴郁心情似乎也被这磅礴的日出驱散了几分,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裴云骁侧头看着她被朝阳照亮的脸庞,眼神温柔:“确实极美。”
不知是在说景,还是在说人。
凌绿珠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望着缓缓后退的河岸,喃喃道:“这就回长安了?这一路经历的风波,现在想来竟像一场梦似的,真是叫人难忘……”
季明月瞥她一眼,毫不客气地拆台:“你要真舍不得,现在跳船游回去也来得及。”
“滚你的!”凌绿珠笑骂着轻踹了她一脚,转而正色道,“说真的,回了长安,阿旺那丫头该怎么办?”
裴云骁温声接话:“待我们将蝶村之事上报朝廷,必定会拨发抚恤银两,也会为她寻一户可靠善良的人家照料。”
“唉,她那么能哭,也不知道哪户人家受得住……”凌绿珠揉揉额角,一副头疼模样,“昨夜里不知又梦到了什么,抽抽噎噎哭了半宿,吵得我都没睡好……”
“你少胡扯!”季明月毫不留情地揭穿,“我昨晚分明听见你打呼打了一夜,响得像打雷!”
“我哪有!?”凌绿珠顿时瞪圆了眼睛。
“明明就有!!雁回也听见了!”季明月寸步不让,叉腰回瞪。
凌绿珠立刻回击:“好哇你季明月,你揭我老底!裴将军,我可跟她共寝过,这家伙睡觉说梦话!把长安城有名的食肆挨个数一边!”
“这……听起来倒是很特别。”裴云骁满眼笑意。
“那也比你睡觉打呼强得多,我在隔壁都能听见……”
三人说说笑笑,气氛融洽温暖。
这和谐的一幕,恰好落在了早起练剑的李砚舟眼中。
他收剑而立,身形挺拔如松。
看着季明月对裴云骁露出的明媚笑颜,看着她与旁人言笑晏晏,转头就走。
航程并非一帆风顺。
到了午间,漕船行至一段水流湍急之处,船身开始颠簸起来,晕船的凌绿珠便更难受。
午膳时分,气氛格外沉寂。
李砚舟本就少言,此刻更是一语不发。季照微依旧闭门不出,凌绿珠因晕船毫无食欲,正在床上躺着。
整张饭桌安静得只剩下碗筷轻碰的声响。
唯有季明月、裴云骁与季玄晖三人间或低声交谈几句,勉强维系着席间一丝活气。
用完饭,季玄晖拍了拍季明月的肩,十分自然地指着盘中剩下的两个胡饼:“小满,我们都用得差不多了,这两个饼就交给你了。”
季明月眼睛一瞪,目光扫过桌上几个大男人,最后甚至瞥了一眼旁边冷着脸的李砚舟,不可置信道:“你们三个大男人……连两个饼都分不完?还要我来收底?”
季玄晖悠哉地剔着牙,笑道:“谁让我们都饱了呢?再说了,这么些人里头,也就你能吃得下。”
裴云骁在一旁温和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行吧,”季明月妥协地叹了口气,“那我便再用一个。”
季玄晖道:“自己过来拿,难不成还等我喂到你嘴里?”
季明月慢吞吞站起来去拿饼,此时船身又是一阵颠簸,猝不及防,惊呼一声,脚下不稳,直直向前栽去。
裴云骁眼疾手快,立刻伸手扶住她。季明月整个人便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怀里,脸颊甚至蹭到了他胸前的衣料。
“小心!”裴云骁稳稳扶住她的肩膀,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季明月惊魂未定,手忙脚乱地想从他怀里退出来:“没、没事,多谢……”
这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入李砚舟眼中,他一言不发,铁青着脸从两人身边大步走过,带起一阵冷风。
午膳过后,季明月闲来无事,便去凌绿珠房中探望。只见对方病恹怏怏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早已失了往日的神采。
凌绿珠本就晕船体虚,早晨又不慎吹了风,竟发起低烧来。
船舱中虽备有随行郎中,奈何药材有限,开出的几副药服下也不见起色。
她反复低烧两日,咳嗽又起。白日尚能勉强忍耐,一到夜间便咳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过气。
季明月心中忧虑,发热又伴剧烈咳嗽,像极了肺炎的征兆。
除此之外,季明月也有了逃避之意,她并不想再见李砚舟,于是,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凌绿珠床边,悉心照料。喂水喂药、擦拭降温,一连几日都未曾去甲板露面。
季玄晖倒是常来,有时端一碗清粥,有时带些河岸买来的小玩意,殷切探望。
只是凌绿珠病得昏沉,对他爱答不理,十句问候也换不回一两句回应,反而还被季明月赶了出去。
季玄晖在门外喊着:“赶我走干什么?我也想帮帮忙啊!”
季明月又打开门,阴着脸没好气道:“你只会在这添乱,去去去,别打扰绿珠休息。”
李砚舟立在舱门外,目光掠过空荡的走廊。
已经整整两日没见到她了。他心想。
他好几次无意地踱步到季明月舱房附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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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的不是季明月专心致志照顾凌绿珠的背影,就是季玄晖围着凌绿珠打转。
他看着季明月对凌绿珠那般细致体贴,不禁想起自己断腿那几日的情形,季明月好像并没有这么关心照顾他吧?!
不仅对他没有好脸色,在山洞里那一夜,还不给他吃东西!
她真是,一点也不关心他。
是夜,运河上月色凄凉。
李砚舟独自一人凭栏而立,望着漆黑的水面,背影孤直而冷寂,浑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强烈气息。
他心中翻江倒海,全是季明月对别人笑、跌入别人怀抱、照顾别人的画面,混合着那夜冰冷水中肌肤相贴的触感和她惊惶的泪水。
“风大哦!小心吹出风寒来,和凌六一样卧床不起。”
李砚舟一回头,看见季玄晖拎着一壶酒走过来,他早看出这位好友情绪极度不对劲。
他拍了拍李砚舟的肩:“砚舟兄,我来陪你。看,我带了壶好酒。”
李砚舟沉默不语,只是接过酒壶,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压不住心里的苦涩。
几口烈酒下肚,在李砚舟再次下意识望向季明月舱房方向后,季玄晖终于忍不住试探道:“砚舟,你近日似乎心绪不佳。可是因为……小满?”
李砚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又灌了一口酒,许久,才说:
“不是。”
季玄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娘总说我是个榆木脑袋……不过我再怎么迟钝,好像也瞧出来你和小满之间……不太对劲。”
李砚舟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心中却想,你这反应何止是迟钝。早在崤山那次——
崤山?
这个地名如同一道闪电劈入脑海,李砚舟突然头痛欲裂。
仿佛有人持重锤狠狠砸开他的颅骨,剧痛之下他踉跄跪倒在栏杆边。
恍惚间,零碎的画面飞闪而过。破败的山庙、轰鸣的瀑布、幽深的寒潭,还有……季明月湿透的身影和惊慌的脸。
是梦吗?他何时见过这般景象?
季玄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急忙上前搀扶:“砚舟兄?你怎么了!”
李砚舟痛苦地摇头,只觉得整个人仿佛沉入冰冷的水底,季玄晖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水面上“咕噜咕噜”地传来,模糊不清,耳膜阵阵刺痛。
这般状况仅持续了片刻。下一秒,他猛地如同从深水中挣扎而出,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胸口剧烈起伏。
“砚舟兄?你还好吗?”季玄晖清晰的声音终于传入耳中。
李砚舟定了定神,怔忡半晌,突然抓住季玄晖的手臂问道:“玄晖,我们……确实去过崤山,对不对?”
“砚舟兄你没事吧?”季玄晖一脸诧异,“我们当然去了崤山,还在那儿遭遇了刺杀……”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李砚舟低头盯着手中的酒壶,喃喃道:“难道是我……喝多了?”
“嗐,这酒后劲是大。我看你是这几天没休息好,练武又勤,累着了。”季玄晖拍拍他的背安慰道。
李砚舟却仍蹙着眉,犹豫着开口:“不知为何……我刚才突然觉得,崤山那条路,我们仿佛走了两遍。”
季玄晖闻言大笑:“你果然是醉了!崤山那鬼地方,谁会愿意走第二遍?”
“可我好像记得……你还掉进水里了。”李砚舟迟疑地补充。
季玄晖连连摆手:“那定是你梦里的情形!我根本不会水,要是真掉进去,早就没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