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拢明月》 1. 第一章 赐婚(1) 伴随着重重的倒地声,装着汤药的碗猛然间摔落在地,碎成了无数片。昭芳宫内,一位婢女惊恐地看着倒地不起的芸妃,看着面前之人七窍流血,已没有了生气。 那婢女惊魂未定,跌跌撞撞地跑出昭芳宫,边跑边不住地喊着:“芸妃娘娘被毒害了!芸妃娘娘……没了……” 原本平静如常的南祈后宫,因这一声又一声的惊吓之语,陷入了纷乱中。 不多时,此事便惊动了圣上,毕竟在后宫中这般行凶,幕后之人就根本未把天子的龙威放在眼里。况且,这芸妃才刚怀上了龙嗣,竟然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 皇帝龙颜大怒,令所有的妃嫔都在宫外等候发落,随后叫来了刑部尚书,让其负责审理此案。 望着众嫔妃们安静地伫立在昭芳宫前,一声大气也不敢出,在树后观望了动向好一阵子的婢女转过身,不紧不慢地往那偏僻的流玉宫行去。 这婢女太不起眼,在后宫中也鲜少有人能认出,她便是那长慕公主身边的婢女语昔。 而这位长慕公主,虽有着公主的身份,却被皇宫冷落已久。 传闻圣上在一次民间游历时,与她的母亲,倾乐坊的艺女姜音兰,有过一面之缘。随后,圣上便对这艺女产生了兴趣,在一次醉酒后留宿在了她的闺房中。 也是在十六年之后的一次机缘巧合下,皇帝才得知,当年那倾乐坊的姜音兰,竟为他生了一女。 于是,皇帝派人将母女二人接进宫中,册封姜音兰为嫔,并赐封其女为长慕公主。 “公主,”语昔沉稳地走进流玉宫内,望见窗台边那明丽动人的身影,恭敬地行着礼,“芸妃果真……毒发身亡了。” 面前的女子随意地摆弄着窗台边的春兰,轻描淡写地开口道:“谁让她前些日子欺辱母妃,这是她应得的。” 语昔淡笑着,她虽为公主身边最亲近的婢女,却依旧不敢对其招惹半分。长慕公主名为姜慕微,随母亲姓,外表看着十分温婉,可她深知,公主行事从不手软。 当年,圣上让其改姓,这位公主硬是不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抗旨不遵,令圣上威严尽失。那一日,圣上勃然大怒,将这对母女安排在了这偏僻的流玉宫,从此无人问津。 “如今后宫大乱,传言是芸妃喝下了陛下送的汤药,才有的这般下场,”语昔似是早已习惯了公主的作风,与她继续说着,“既是陛下赐的,也没人敢再议此事。” “汤药是陛下送的,送药的宫女是皇后给的,就连芸妃身边的婢女都验过毒,”扬了扬嘴角,姜慕微转身,这才将目光落在了语昔身上,“芸妃到死,都不会知晓原由。” 语昔听罢,掩唇笑了笑,见公主今日心情尚佳,便脱口问道:“奴婢也好奇,公主是如何做到这般神出鬼没的?” 姜慕微向她走近了些,语气却极为轻柔:“语昔,你若是知晓了,此刻就不会活着站在这里。” 惊觉自己越了矩,却又看不透公主的思绪,语昔慌忙低下头,颤巍巍地回道:“奴婢过问了,请公主责罚。” 本以为公主会毫不留情地责罚她,她微闭着眼,却听到漫不经心的话语落在她的耳畔:“好好招待周小将军,他马上便要到了。” 姜慕微淡淡地笑着,眸光中浮动着意味深长的思绪,随后又看向了那窗外的晴空:“此次他凯旋,我定让他在陛下面前赏一道赐婚。” “是。”语昔应着,行了礼后缓缓退了下去。 今日天朗气清,有微风阵阵拂过,姜慕微理了理着于身上的衣裳,神色逐渐冷了下来。 终于……快要到来了。 谁人不知,如今周小将军周元景战功赫赫,深受当今圣上宠爱,以一支三万人的风刃军名扬天下,虽年纪轻轻,却受人敬仰。 可这样一个受人追捧的少年将军,却总是围着她转。从她进宫以来,便是如此,他一直对她百般照顾,将她护得紧。 若是能得到陛下的赐婚,她的地位会随之与周元景并肩,这便是她一直想要得到的,权势与荣华。 不为别的,只为她的母妃能在这深宫中站住脚,只为……再无人敢对她冷眼相看。 “慕微!”一声爽朗的呼唤声传来,随之闯入的,是意气奋发的少年,“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玩的来了!” 姜慕微看着周元景快步跑来,他已换下了戎装,身着常服的他满是少年气。只见他手中提着一个小笼子,笼子里竟关着一只兔子。 她半蹲下身,伸手逗了逗笼中的野兔,绽放出笑颜。她随意地抬眸,看了看正欲俯身想与她一起逗兔子的周元景,轻笑道:“这是从哪得来的,这般惹人喜爱。” 周元景望着她的一颦一笑愣了神,见她在等待着他的回话,他又晃过神来,洋洋得意地说起:“归来的途中,经过一片山林,这小家伙正巧从我面前跑过,我就一把抓住了它!” “要是早知慕微这么喜欢,”似是十分懊悔,他顿了顿,又朝她温和地笑了笑,“我就在那片山林多待一阵子,抓它个十只二十只,全都送来给你。” “我要那么多兔子有何用,”似是被他逗笑了去,这位少年将军在外人看来年少有为、威风凛凛,可在她的面前,却永远像个孩子一般,她接过笼子,轻盈地将其放在了殿内的一角,“我只要一只就够了。” 又快步跑到她的面前,冲她眨了眨眼,虽是嬉笑着,他又有些正经地说道:“你还想要什么小动物?我通通给你抓来!” 她低头忍俊不禁,时不时地将目光扫过他:“明明是个将军,却到处在抓野兔,也不怕被人笑话。” “只要能让慕微高兴,”他听罢,连忙拍了拍胸脯,满眼皆是笑意,“我周元景做什么都愿意!” 忽而微微蹙着眉,他仔细地绕着她转了一圈,认真地打量着她:“我不在的这段日子,有没有欺负你?若是有的话,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替你好好教训他!” 姜慕微扬了扬嘴角,张开双手,在他眼前缓缓地转了转:“有你这般袒护着,谁还敢欺负我。” 好似又思索了一番,周元景摇了摇头,目光忽而严肃起来:“那可不一定,我听说这深宫里也如同朝廷那般明争暗斗,每个人都打着各自的小算盘,慕微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眸,打趣地问着:“那周将军打的是什么算盘?” “自然是想娶……”他险些脱口而出,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话语,轻声咳了咳,他略显别扭地问道,“我上战场的这些天,慕微有想起过我吗?” 听罢,姜慕微轻声回答着:“这些日子,整个南祈国都在关注着周将军的北疆战况,我若说未曾想起,那定是骗人的。” “对了,如今你已及笄,我临行前你答应过的,”他似是小心翼翼地说着,不住地偷偷看她,却忽然没了底气,“若我凯旋,你就答应嫁给我,这……这还作数吗?” 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提及此事,又或者说,她便是在等待着这番话语,她勾了勾嘴角,眼底里溢满了喜悦:“当然作数。” 2. 第一章 赐婚(2) 不曾料想她竟回答得如此果断,周元景愣了片刻,不自觉地确认着她的话外之意,可他看到的,只有她那澄澈的笑颜,只有他朝思暮想的这抹清丽。 “太好了!”随后,喜悦之感冲上了他的心头,他情不自禁地上前抱住她,欣喜若狂地说着,“你可不准反悔!我现在就去向陛下讨一道赐婚!” 她收敛了些笑容,神色黯淡了些,见他迟迟不肯移开目光,又淡淡地笑道:“陛下还不一定会赏赐呢……” 她这一瞬的难过,尽数落在了他的眼中,他瞬间明了了她的担忧之处。 因她母妃婉嫔身份低微的关系,她虽为一国的公主,却一直遭到冷落与怠慢。宫里头传言,当年的婉嫔因与那已故的崇瑶皇后有着六分相似,才得到了圣上的宠幸。 而那也只是圣上的一时兴起,圣上的心从未在姜音兰的身上有过一瞬的逗留,婉嫔是借着崇瑶皇后的光辉才得到了这一切。因她为圣上生了一女,她才被接进宫中,可她那倾乐坊艺女的身世,落得宫中人笑话。 圣上勉强封姜音兰为嫔,待遇不说与后宫中那些妃子相差甚远,就连同为嫔位的娘娘们,也比她过得好上太多。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受尽了委屈的长慕公主,暗暗发誓要给予她无尽的荣华,要让她趾高气扬地行走在深宫中,要让所有欺负过她的人都不得不对她谄媚讨好。 “我如今有着这么多丰功伟绩,陛下多少也会应着我些,”周元景扬着嘴角,无比真诚地与她说着,“我现在就去,慕微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看着他迫不及待的身影,姜慕微轻声回着,话音落下之时,他已离开了流玉宫:“嗯,我等你。” 她望着早已没有了人影的宫门,欣喜这才蔓延了全身。这一天,她等了很久了。 从此,这整个流玉宫便要因为这一道赐婚,而蓬荜生辉。 “公主,奴婢方才瞧见,周小将军很是愉悦地离了去,”语昔从外头走进,见到向来沉着冷静的公主竟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她掩唇笑了笑,“看来公主的喜事要临近了。” 收敛了些笑意,姜慕微坐于案台边,闲适地为自己沏了一盏茶:“若是顺利也罢,就怕有人从中作梗。” “公主说的,可是那平念公主?”见公主亲自沏茶,语昔连忙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紫砂壶,“可奴婢觉着,周小将军爱慕的是公主殿下,就算那平念如何闹腾,赐婚谕旨一下,任谁都改变不了。” 语昔口中说的平念公主,是丽贵妃之女,仗着母妃深得圣上的恩宠,在宫中嚣张跋扈,刁蛮无礼,而这平念最看不惯之人便是她。 只因周元景一心追求之人是那一直不得宠的长慕,同为公主的身份,为何周小将军竟对长慕这般执着,平念不得而知,她只知,这一切的宠爱本该属于她。 同样的,姜慕微打心底里不喜欢平念,周元景于她而言是唯一的出路,死死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她才有机会翻身,才有机会在这宫中立足。无论是谁挡了她的道,她便会将其视为眼中钉。 听着语昔的话语,姜慕微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勾了勾嘴角,淡笑着起了身:“本宫今日心情好,想去见一见母妃。” 因她还未婚嫁,姜慕微与她的母妃婉嫔同住于流玉宫,虽同住一个宫殿,但她与母妃分别住于南北两苑,平日里也不常见面。 姜音兰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在这勾心斗角的后宫中也不争不抢,就这般过着清闲的日子。她也不喜身边有婢女伺候着,唯独留着一个婢女在身边,此婢女名为清漪。 而姜慕微却万分明了,清漪虽为婢女,却是她同母异父的亲妹妹。 清漪原名姜慕清,是姜音兰与一书生张浚相爱后,为其生下的一女。当年被圣上接进宫时,姜音兰让姜慕清以婢女的身份跟着,偷偷将其带在身边。 缓步走进婉嫔所在的殿内,姜慕微望见姜音兰正在教清漪刺绣,二人在桌边有说有笑的。 这屋子实在太过简陋,屋内未有一点装饰,更别提所谓的金银珠宝了。 母妃与清漪似是不在意,每日都过得悠然自得,可她知晓,一旦出了这个流玉宫,外边的人是如何看待她们的。 “儿臣给母妃请安。”姜慕微在门边停下了脚步,恭敬有礼地说着。 姜音兰放下手中的刺绣,微笑地看向她:“长慕今日看着似是有喜讯,喜悦都写在眉梢上了。” 岁月无情,姜慕微看着母妃的面容,已有了些淡淡的细纹,她怅然地叹了口气,又抬眸,十分愉悦地说着:“周元景去向陛下讨要赐婚,我们的苦日子,要到头了。” 姜音兰听罢,也跟着高兴起来,连忙起身行至姜慕微面前,握住了她的双手:“元景那孩子一直待你不错,若是你与他两情相悦,那母妃便要恭祝你们了。” “姐姐,是真的吗?”清漪也颇感欣喜,双眸一亮,“那你岂不是要做将军夫人了!” 又转念一想,清漪故作得意忘形起来:“那我得赶紧沾沾光,我看以后,谁还敢对我们流玉宫之人指手画脚!” “可周元景离加冠礼还有一年之时,”姜慕微轻声笑了笑,随后又正经道,“若真赐了婚,也得等上一年,才能行其大婚之礼。” “怕什么,”清漪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冲她眨了眨眼,“这可是圣上的赐婚,周小将军迟早是姐姐的夫君。” “慕微!慕微!”话音刚落下,清漪便听见那周小将军的声音传了来,她连忙退到一旁,始终不忘却自己是婢女的身份。 许是已去过南苑找过她,发觉她不在,周元景便知晓,此刻她应是在北苑的婉嫔这。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快步跑进殿内,周元景也不顾礼节,望见姜慕微的那一霎那,不断挥动着手中拿着的谕旨,“陛下的圣谕,你快看看!” 姜慕微欣喜地夺过谕旨,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每一个字,似是想把它们印刻在心里。她若想改变命运,可全靠这手中的一纸诏书。 他收起平日略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郑重其事地与她说着:“待我及冠,我定立马来迎娶你!” 她淡淡笑着,回道:“好,一言为定。” 忽而想起这殿内还有他人在场,方才太过激动,竟忘了身旁还伫立着婉嫔,周元景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惭愧道:“瞧我这记性,我都忘记给娘娘行礼了。” 姜音兰在一旁已看了许久,眼中满是笑意:“将军不必在意礼节,若真要行礼,也是本宫向将军行礼才是。” “那怎么行,”忙摆了摆手,周元景故作严肃地回道,“婉嫔娘娘莫要说笑了,论辈分,娘娘自是长辈。” 望着面前对姜慕微百般呵护的周元景,姜音兰实在是欢喜,若是将来有周小将军护着,小女也不怕被人欺负了去,她这个做娘亲的也放心许多。 周元景高兴得像孩童一般,紧紧地牵着姜慕微的手,像是怎么也不肯松开。 眼见着自己心悦了两年的姑娘,已成了他未过门的妻,他似是比打赢了一场胜仗还要欢喜。 3. 第二章 不安(1) 也许本就在他考虑的筹划内,周元景怀着些歉意,与喜笑颜开的婉嫔说道:“十分抱歉,婉嫔娘娘,我得带走慕微一会儿。” 他又转眸,笑意盈盈地看向身旁楚楚动人的女子,牵着她的手便向流玉宫外走去,边走边与她说着:“慕微,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人对我来说,非常敬重的人。” “究竟是何人?”姜慕微有些许困惑,跟随着他的脚步来到宫门外,见这周小将军的马车已等候了多时。 轻巧地跃上了马车,周元景微俯下身,朝她伸出了手:“等会在路上,我再与你说。” 看着他故弄玄虚的模样,姜慕微不自觉地笑了笑,随后搭上他的手,便上了这周家的马车。 周元景这人从未有什么算计的心思,他做事向来率真爽直,此刻这般卖弄关子还是第一次见,姜慕微坐上马车后,也不言语,就安静地等待着他开口。 随着马车缓缓前行着,周元景轻声咳了咳,又似担心她不愿与之同往,略微轻声地告知着:“我想带你,去见一见先生。” 周元景的先生…… 她不断在脑海中回想着在他人口中听到的谈论,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周小将军的先生,乃是当朝国师。 迟疑地看向他,他虽从未与她提及过此人,可她却早有耳闻:“国师大人?” “正是,”也不稀奇她早已知晓,周元景与之继续坦诚言说着,“先生才华卓绝,在我看来,这世间除先生外,再也找不出此等高明之人。” 她仔细打量着坐于身侧的周元景,谈及此人时,他的眸中尽显着崇敬之色,看来这国师确是如世人所说的那般,为世间第一神人。 传闻他顺应天道,能算天子之命,使得国泰民安,就连当今圣上也不得不听他一言。 据说此人无一不知,无所不晓,任何之事都瞒不过他的双眼,甚至有传言说,如今国师的话语,已快要凌驾于皇威之上。 这朝堂上本没有国师一职,当今皇帝为巩固江山,安抚民心,特为此人设立这一职,官位高于一品,权势自是在朝中文武百官之上。 国师名为颜谕,据说他原本不叫此名,只因原名颜玉太为秀气,而后改作“谕”一字,意为天之谕旨。 姜慕微也有些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不为皇室,竟能让整个南祈国都掌控在他的手中。 “我想去谢桃李之恩,将陛下赐婚于你我二人的喜讯,告知于他。”周元景见她沉思了片刻,怕她不愿前去,又小心翼翼地说道。 “他若真有你说的那般神,”她忽而一笑,面色又恢复了平静,“这种消息应早就知晓了。” 听罢,周元景连忙摇了摇头,带着些执着,依旧恭敬地说着:“那不一样,就算先生知晓了,我也想亲口再告知一遍。” “况且……我想带你去见见先生,”偷偷地看向她,他又立马移开了视线,“慕微是否还未见过他?” 姜慕微轻笑着,坦诚直言道:“未曾见过,陛下都如此敬重的人,那宫殿又离得远,这等神人,岂是我这门庭冷落的流玉宫之人能见到的。” “那我今日得好好地将你引见引见,”见她似是并未抗拒,周元景很是愉悦,一愉悦便来了兴致,边思索着什么,边与她说着,“先生他能算天命,知生死,是陛下都敬服之人,你若是怕说错话,待会儿不用言语,跟随着我就行。” “嗯。”她点了点头,看着总是这般照顾着她的周小将军,心底流过一阵暖意。 周元景撩开马车的帘子,向外看了看,随后朝她笑道:“前边便是了,你别害怕,有我在呢,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护着你!” 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身影总在她身边转悠,姜慕微还之以浅笑,忽而想起方才在流玉宫内语昔的话,她心里的那根刺依旧存在着…… 若是平念去丽贵妃那儿大闹一顿,如今占尽后宫恩宠的丽贵妃再去圣上面前恳求一番,说不定圣上就改了主意,将赐婚之人改成那平念,她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周小将军对长慕这般好,平念若是知道了,估计要记恨我了,”她淡然地开口说着,像是在意了许久,却又迟迟不愿细说,“今日赐婚一下,我估摸着,此刻她应是已在闹了。” “平念就那性子,你别与她一般见识,”望着面前坐着的女子微低着头,他连忙在她面前蹲下身,又抬眸看向她,对她承诺道,“我发誓,我周元景今生今世只对慕微好,绝不会对其他姑娘有别的心思。” 见他这般严肃的神情,姜慕微扑哧地笑出了声,方才的阴霾瞬间散了去。 她又想了想,趁着他这般讨好之时,提一些请求,自然也不会太为过分,便委屈地看着他,犹豫再三后开口道:“一个月后便是秋狝围猎,我能跟着你去吗?一直想去看看,但碍于我这不得宠的身份……” “那是自然,”本以为她思索了良久,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可她的请求于他而言却是轻而易举,他见她已不再为平念之事烦心,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你如今是我未过门的妻,自是能与我并肩而行。到时,我带你去!” 话语落下后没多久,马车就停了下来,周元景起身,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到了。” “慕微小心些,”跃下马车后,他又回头看向她,与上马车时一样,朝她伸着手,“来,我扶你下马车。” 可姜慕微的目光却被眼前的宫殿所吸引了去,她望着这一片神圣庄严的气派景象,望着琼楼金阙,在瞬间竟觉着,若是她也能得到这样的荣华,她便是死也无憾了。 周围格外地肃静,她安静地跟在周元景的身后,目光冷静地望着前方,也不敢往侧边看上一眼,生怕自己在此地丢了礼数。 似是看出了她的焦虑,周元景停下脚步,轻笑着牵起她的手,未等她反应,又大步向殿内走去。 也许是因为这位国师早已知晓了他们此刻会来,又或者路过的这些侍卫们都明白,周将军是国师的弟子,纷纷都恭敬地为其行礼,好似所有的一切,都被人安排好了一般。 周元景丝毫不觉惊讶,他走进殿内,望见窗台边那一抹凉薄的身影后,便停住了脚步。 “弟子拜见先生。”他行了个揖礼,微低着头等待着先生的发话。 姜慕微望着眼前清冷的背影,竟有些愣了神。原本以为这受众人景仰的国师是个上了年纪的出家老者,却未曾想到,竟是这般年轻。 而此时他正巧转身,目光与她交汇地恰到好处。 疏离……这是她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词。 原先只觉这国师年纪轻轻,竟能有这般本事,她大为叹服,不过,也仅此而已。 可这一刻,她恍然了一瞬,暗自惊觉这世间竟有这样令女子都自惭形秽的容颜。 她也不知着了什么道,就这般不由自主地,静静地与他对视着。 她望着他似蒙了雾的双眸,怎么看不真切,却硬是将她的目光牢牢得锁住,仿佛一道薄凉的月光,轻柔地落在她的眼中,不经意间掀起了万丈波澜。 不知怎的,她忽而回想起了那些曾经听到过传闻,国师颜谕,世间之事无所不知。 是了,就是这种暴露在他面前的恐慌之感,令她不寒而栗。 4. 第二章 不安(2) 也许是沉默了太久,周元景抬眸,偷偷望了望身旁的姜慕微,见她正没有丝毫礼数地与先生对望着,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袖。 这才回过神来,姜慕微自知有些失态,忙避开目光,故作谦逊地行礼道:“长慕拜见国师大人。” 她心下一沉,只觉方才自己太过失礼,这可是连当今圣上都崇敬之人,若是惹得他不悦,她就算是有十条命也赔不起。 正当她些许懊恼之时,她听见面前之人缓步向他们走来,边走边说着:“二位请起,是在下有失远迎,将军莫要怪罪。” 他的声音充满着凉意,似是比清冷更为凉彻人心。 周元景淡笑着直起身子,满怀感恩地对颜谕说道:“先生言重了,弟子今日前来,特来谢先生教导之恩。” 说罢,他又看了看身旁的姜慕微,想到赐婚之事,喜悦就涌上心头:“今日弟子凯旋,作为赏赐,陛下特为弟子赐了一道婚。” “弟子心悦长慕已久,”顿了顿,周元景将温柔的目光从身旁的女子身上移开,转而又恭敬地对颜谕道,“如今终能如愿,便想着带长慕来见见先生。” 本不想再与之有过多的对视,可周元景已这般向国师引见自己,姜慕微不得不抬眸,却看着他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身上,像是一直都未移开过一般。 这种被人隐约看穿之感,令她有些烦闷,她正欲开口言说,却被他抢先言语了去。 “听闻长慕公主天姿绝色,”颜谕淡然地说着,眸光依旧打落在她的眼中,“今日在下一见,才觉传言果真不假。” 她轻笑着低了低头,客套地回道:“国师大人谬赞了。” 周元景在一旁,听着先生难得夸赞一名女子,又想着这女子正是他的未婚之妻,心底顿时乐开了花。 他本想再与先生说些感激之语,却又觉着在此地待得久了会打扰到先生,既然已带慕微见过了先生,已遂了他的意。 轻笑着再次作了一揖,随后他牵起姜慕微的手,正欲转身离去:“若是先生忙着,弟子便带着长慕先告辞了。” 她正心想着,若是以后能与国师有着更多密切的往来,她想要得到的荣华与权势,便指日可待了。 跟着周元景的步伐,姜慕微本想着就这样与国师大人匆匆一别,实在是可惜,却在下一秒,听到了令她震颤全身的话语。 “在下近日经过宫墙北园之时,望见那里的黄花茉莉开得尤为繁盛,将军可带着长慕公主去散散心,赏个花。” 她滞在了原地,凉意瞬间席卷了所有的思绪。这看似再平常不过的话语,落在她的心上就如同一阵寒风,将她深埋在心底的阴霾尽数吹散了开来。 他竟知晓,她从未与人提起的,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竟知晓,她的一切所作所为…… 她清晰地知晓,当时谋划毒害芸妃,用的,便是黄花茉莉。 可他又怎会知晓……莫非,他真如传闻中说的,是个能知晓天意的神人…… 精心策划的一切,就这般被他随意地揭开,而他却不留任何情面地将其摆在她的面前,让她进退两难。 冷静地再次看向颜谕,却见他依旧淡然地望着她,眸色里淡漠得未有别的思绪,她不懂他的意图何在,更不懂他此话的言外之意。 他是在威胁她?是在告诫她? 还是……单纯地想戏弄她? 心中的不安之感在霎那间蔓延全身,姜慕微想上前质问,可身旁还有周元景在,又怕他看出什么端倪来。 “多谢先生告知,”周元景似是未察觉到异样,还沉浸在方才的愉悦之中,“等会回去的路上,我便带慕微去瞧瞧。” 姜慕微心绪纷乱,不知不觉间便被牵着出了殿门,她再也不敢回头去看那冰冷的双眸,只觉身后阵阵寒意涌来,凉彻着她的心。 “我今日身子好似有些不适,便不去了,”她扯了扯嘴角,看了看周元景,话语却像是与那身后的颜谕说的,“改日……定去好好欣赏一番。” “身子不适?”周元景这才察觉到她的微恙,心在霎那间提到了嗓子眼儿,十分担心地扶着身旁的她,“那快些回去好生休息,我送你回流玉宫。” “二位慢走,在下便不送了。”她听着那清冷的话语声传来,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那深邃的眸光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目的,她始终不得而知。 此人太过可怕,至少在她看来,她必须要除掉他。 若不能为她所用,就必须让他消逝……如若不然,她的所有谋划,在他面前,就像一场笑话。 他就像是在暗处的一双眼睛,无时无刻,都在洞察着她的一切。无论她怎么隐藏,他都会轻易地看破,从而给予着她无尽的压迫。 在恍惚之间,她跟着周元景回到了马车上,望着那令人生畏的宫殿在自己的视线中远去,她终是淡淡地松了口气。 “慕微,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身子可还撑得住?”周元景很是担忧,仔细地打量着她略微苍白的脸色,又放柔了语调,“实在不行,等会下了马车,我背你。” 姜慕微像是被他逗笑了去,她轻笑了一声后,方才颜谕与她对视时的画面又在脑海中浮现,从而严肃起来:“国师大人对初次见面之人,一向都如此吗?” “你说先生?”有些不解,周元景细细地回想了一番在大殿内的言行,更为困惑起来,“他……他怎么了,方才的话语,我并未觉着有何不妥。” 果然……颜谕说那些话,只是想让她一人听懂,至于旁的人,他从未告知过任何事。 他就这般悬着她的心,好让她闲暇时,能够去拜访他一趟。 “许是因为这些年,我未曾在宫中见过这般有权势之人,被那与生俱来的威仪震了住,”她淡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又落在了面前这位对她百般呵护的小将军身上,“除你之外,你倒是一直待人亲切。” “那我也是分人的,对慕微,自然是要捧在手心里的,”见她神色缓和了许多,他也放心了不少,坐于她身侧,得意地与她说着,“你是没见过我在战场上的样子,三万精兵都听我的号令,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 说到此处,周元景微蹙着眉,在她面前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而且,我对手下的那些精兵可凶了,他们都惧怕我。” 姜慕微轻笑出声,望着眼前正眉飞色舞的周元景,偏是不去夸赞他,引得他一阵失落。可他望着她心情愉悦了起来,也跟着高兴不已。 “看你脸色,像是好了许多,”他再次打量着笑意盈盈的她,似是在看她的笑话,意味深长地问道,“莫非……方才真是被先生吓着了?” 面对他的小捉弄,她似是毫不在意,淡笑着拂开马车的帘子,思索了片刻,像是得出了一个结论:“原以为国师大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古板之人,不曾想到,竟是如此年纪轻轻。” “前些日子,先生刚过了二十五岁的生辰,”他听罢,连忙回道,“可不是你所说的,上了年纪的那些老古板们。” 5. 第三章 思虑(1) 那清冷如玉的容颜在她心中挥之不去,她曾有那么一瞬间,觉着此人或许真的是能通天意的神人,要不然怎么他的一字一语,都像无数块石子,震落在她心上,让她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唉,可惜了,”周元景像是想到了什么,惋惜地摇了摇头,“若我说,以先生的相貌与才华,本可以找个登对的姑娘家。只可惜,因他这层身份摆着,注定了一世无法婚娶。” 通天意者,顺应自然之道,自不可对俗世儿女情长有所挂念。她早就听闻过这些,只是被周元景说出之时,她竟也跟着有些惋惜起来。 “能得到此等荣华和待遇,”她淡淡笑着,又觉着自己的惋惜有些多余,或许,那样一个淡漠之人,从不把情绪放在心上,只是冷眼看着世间日仄月满,聚散离合罢了,“这也是他应承受的。” 周元景想起方才她与先生的对视,愣了如此之久却不行礼数,在他看来是为不敬。 他害怕慕微在先生眼中的印象跌落谷底,又小心翼翼地提点道:“你可别小看了先生,与那些老者相比,他虽年纪尚轻,但厉害着呢,以后无论何时遇见,都得对他敬重之。” 而马车正好在此时行至了流玉宫前,她留下一句“这些……我自然是知晓的”,便缓步下了马车,不等他开口言说告别之语,挥了挥手,身影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经过北苑时,姜慕微正巧撞见姜音兰与清漪正在用晚膳,她走进了殿内,随意地坐到了膳桌旁。 “姐姐回来了,来,让我好好地伺候将军夫人!”清漪嬉笑着起身,忙为她添置了碗筷。 姜慕微拿起碗筷夹了些菜肴,随后与她们平静地开口道:“我方才……见到当朝国师了。” 清漪很是好奇,凑近了些,与之眨了眨眼:“怎么样,他真的有传言中那么神吗?” 淡笑着指了指上空,姜慕微故作神秘地回应着:“人家可是国师,知晓万事,哪容得我们在背后这般议论他,小心都被他听了去。” 听完,清漪连忙捂住了嘴,不住地点了点头。见清漪这般俏皮的模样,姜慕微笑了笑,不再打她的趣,安静地吃起菜肴来。 嬉闹归嬉闹,可颜谕的话语还在她的脑中盘旋着。他知晓是她用黄花茉莉毒害了芸妃,他能这般说出,定是掌握了一些线索。 既是掌握了线索,他应也有法子将此事压下。凭借着他在宫中的权势与地位,有何事他摆平不了。 他想让她去寻他,定是想以此作为要挟,好让她为他所用。 本想着算计他一番,令他成为她的手下败将,却未曾想,他竟是先对她出了手,好一个先发制人。 可此事真的如同一根毒刺,扎在她心底的最深处,任其怎么拔也拔除不去。 若是东窗事发,圣上一怒之下,定会赐她一杯毒酒。不只是她,就连她的母妃与清漪,都会受到牵连。 说不定后宫的那些妃子们,说她是婉嫔指使,最毒妇人心,只为争得圣上的那一份宠爱,嫉恨芸妃,便将那芸妃毒害而亡,陛下最先赐死的,或许是姜音兰。 说出去也许会被人笑话,她似乎被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威胁了。 “长慕!你给我出来!”宫门外传来呼喊声,而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来者是日日与她作对的平念。 姜慕微淡然地起身,不紧不慢地向宫门口走去。不用想便知,平念定是因赐婚一事而来,此番也好,该来的总会来,她倒要会会,这个平念究竟想怎么对付她。 望着向来沉稳冷静的长慕向自己行来,平念看着她处事不惊的模样,似是任何之事都无法激怒她,气便不打一处来。 平念指着面前淡然的姜慕微,愤然道:“你是不是存心气我的,明知我喜欢元景哥哥,你还非要让他去向陛下讨要赐婚!” 听罢,姜慕微扬了扬嘴角,微微上前一步,慢条斯理地开口说着:“平念大可亲自去问问你的元景哥哥,究竟是我胁迫他去讨要的赐婚,还是他……缠着我不放。” “你!”这下,平念彻底被惹怒了,本就一直看她不顺眼,如今更甚,藏在心底已久的话语霎时破口而出,“你仗着元景哥哥对你死心塌地,就如此嚣张,如此胡作非为!” 忽而明白了什么,平念咬了咬牙,眼里满是怒意:“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元景哥哥,你看中的,只是他的家世与地位?” 姜慕微暗自笑了笑,平念就是这般,随意几句话,就能轻易地将其激怒,这样的人,根本无从与她争斗。 “我是否心悦他,都与你无关,”她故作降低了些语调,对平念冷笑一声,“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怔然地后退了几步,平念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又装作回温婉模样的长慕,不住地摇着头:“我不能让元景哥哥毁在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手里,我一定要说服元景哥哥去退婚!” 想了想,平念又道:“若他执意如此,我便让母妃去说服圣上,收回谕旨。” 似是早有预感平念会这般言说,姜慕微毫不在意地淡笑着,从容不迫地回应道:“到时,说不定他不但不会感激你,还会记恨你呢。” 面前的女子心思太为缜密,平念自知不是长慕的对手,再这般耗下去,吃亏的终归是自己。 可她始终不愿看着元景哥哥往火坑里跳,心下一横,便决意与长慕做个了断。 “下个月的秋狝围猎,听说你让元景哥哥带着你去?”平念收敛了些跋扈的性子,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点了点头,“这样也好,你敢不敢与我平念比试一番?” 平念的话语似是让姜慕微出乎意料,她依旧平静地伫立着,问道:“比试什么?” “自然是围猎。”说此话时,平念情不自禁地上扬着嘴角。 宫中人皆知,平念公主是出了名的围猎能人,早年间,圣上还为此赏赐过平念许多金银珠宝,分量却是比那后宫中的嫔妃还要多上几倍。 此后,每年的围猎,圣上都要带着这平念公主一同前往,一是想为猎场助助兴,二是想看看她是不是比往年更胜一筹。 这分明就是不公平的比试,姜慕微不得不承认,对于围猎,她一窍不通。 “虽为公主,可我们是南祈的公主,要与男子一样血气方刚,”平念像是占到了先机,不带丝毫犹豫地继续道,“我若向你发起挑战,你敢不敢应下?你若是不敢,那便是胆小无能。” 姜慕微与之对视着,沉默了片刻后,忽而开口问道:“赌注为何?” 见其未有婉拒之意,平念颇感自豪地说起:“若是我胜了,你就放过元景哥哥,让陛下收回这道赐婚。” “若我输了,”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瞬的黯然,“此后,我便不再过问你与元景哥哥之事。你看如何?” 姜慕微浅浅一笑,随后竟是波澜不惊地回着:“平念要言而有信。” “那是自然!我平念何时食言过?”有些迟疑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平念再次问道:“所以,你到底应不应?” 6. 第三章 思虑(2) 可她姜慕微怎会惧怕这些挑衅,只要她从中耍一些小伎俩,这平念也只得在她面前认输。 既然平念已这般抛下话语,她自然是要应下的。 “我应。”简短的两个字,却让平念眼前一亮。 眼见着长慕破天荒地应下了她的挑战,平念窃喜不已,心情大好:“好!有骨气!那我们就在猎场上一决高下!” 语毕,也不等长慕再言语,平念挥了挥衣袖,得意洋洋地转身大步离去。 望着平念离去的身影,姜慕微勾了勾嘴角,走回自己的宫殿之中。她坐于案台边,单手撑着脑袋,开始思虑起来。 若是在猎场上与平念正面交手,她定没有丝毫胜算。这次比试的目标是周元景,若是能得到他的怜惜,就算那平念如何耀武扬威,只要周元景认定是平念伤的她,平念依旧输的彻底。 为此,她只能想方设法地,让平念伤到她。 虽然她明了,此番或许会有性命之忧,可在这宫墙内,日日如履薄冰,她早已见惯了这些手段,让自己受点伤,只要能让周元景信她,一切便水到渠成。 世人总是护着弱小的一方。 不过,令她在意的并不是平念一事,而是隐藏在暗中的,洞察一切之人。 国师颜谕……她默念着他的名字,却怎么也猜不透此人的想法。 可无论她如何猜测,她唯一确定的是,此人在洞察她。她也不知为何如此肯定,或许只是她的直觉罢了。 至于为何会有这样的直觉,她不得而知。她只觉在冥冥之中,此人与她相似,皆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若真是如此,她便让他洞察着,看他会因自己的举动而作何反应,看他在她身上究竟谋划着什么,看他在脱下虚伪的外衣后又会是怎样的人。 他似是比周元景,更要耐人寻味。 姜慕微想到这里,对于他的恐惧便渐渐淡化,心情忽而舒坦了起来,想与她斗,就算是国师又如何,她照样让他折服。 语昔推门而入,手中端着糕点盘,她望着案台边的公主想什么想得入了神,便轻手轻脚地将糕点放于桌上,转身正欲离开。 “语昔,你是我身边最亲近之人,”姜慕微忽而开口问着,让原本正行走的语昔停住了脚步,滞在原地,“可我所做的一切,我的所思所想,你是否都知晓?” 语昔不明所以,缓缓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连你都不知晓,”停顿了片刻,姜慕微若有所思地继续道,“这世上为何会有人,了如指掌呢……” 听公主这般言说,语昔更为困惑了些,她望向正在沉思中的姜慕微,小心谨慎地问着:“公主说的,是何方神圣?” “我竟也不知,他是何方神圣,”有些自嘲般低低一笑,姜慕微侧头看向不知所措的语昔,淡然地挥了挥手,“无事了,你退下吧。” “是。”语昔这才放下心来,偷偷松了口气,行至殿门口时,一道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险些相撞。 她匆忙抬头,定睛一看,竟是周小将军。 “慕微,”闯入殿内的周元景也顾不上太多,他微喘着气,担忧地望着那一抹清丽,“听说方才平念来找你了,可有来寻你的麻烦?” 语昔深知她不好在一旁听着,向周小将军匆匆行了礼,便快步退了去。 此刻的流玉宫内十分寂静,姜慕微看着如此紧张的周元景,浅浅笑着:“她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吃了我不成?” 依旧不放心地看着面前淡然自若的她,周元景伫立着,轻柔地与她说道:“她若是与你说了很重的话语,你别往心里去。” “我自然不会与她计较,”姜慕微平静地回应着,似是不想再去提及此事,“我若在意她所说的话,只会给自己徒添烦恼。” 周元景这才安下心来,他仔细打量着若无其事的姜慕微,恍然间喃喃自语道:“你不在意就好……你不在意就好……” 忽而定了定神,他又抬眸,一本正经地承诺着:“我绝对不会让陛下退婚的!” “慕微,你知晓的,我只把平念当作妹妹,”顿了顿,周元景不易察觉地握紧了拳头,好似万分自责,如今的局面皆由他引起,他早就该与平念划清界限的,不然也不会惹得慕微如此不快,“我与她未有半分风情月意。” 可姜慕微不为所动,眸色平静如水,她朝他淡淡地笑着,想让他放宽心一些:“这些我心里都清楚,其实你不用特意过来解释。” “只有亲自告知于你,我才安心。”周元景像是个孩童般有些执拗,他望了她半晌,随后垂下眼眸。 她轻笑着起身,缓步走近了些,半弯下腰来,望着他低垂的脸,轻声与之安慰道:“现在安心了,周将军可以回府了。” “放心,我虽与平念常年有着些小纠葛,”她轻柔地在他面前说着,似是想将他的心都融化了开来,“但我与她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他静静地望着她的双眸,眸中依旧看不清她的所思所想,她一直都是这般,沉稳冷静得令人发慌。 这些本不该出现在一个绿鬓朱颜的女子身上,所以……在他无暇顾及之时,她究竟遭受了多少冷眼与苛刻,一想到这,他不禁心疼至极。 “慕微,我有时觉得,你遇事太过冷静,”周元景浅浅地勾了勾嘴角,故作认真地看着她,忽而苦笑着,“若你哪日像平念那般为我闹腾,说不定我会高兴得睡不着觉。” 听闻他的话语,姜慕微恍惚了一瞬,忙收起笑意,神色不经意间黯淡了些许:“我这人向来如此,若是周将军不喜……” “我喜欢的,”他猛然将她拉入了怀中,像是十分惧怕失去她,又拥紧了些,“我这个人嘴太笨,又说了让慕微不高兴的话。” 任由眼前的男子抱着,她有时觉着,他真是像极了孩童,一切的情绪都写在了脸上,哪怕一丝一毫都隐藏不住。 或许是因他早年就上了沙场,见惯了烽火连天,生离死别,他只是想在她这里,寻得一瞬的心安。 这般想着,她不由得心下一软:“周将军想说的,我心里都明白,大可不必顾虑太多,我不会胡思乱想。” “你既已是我的未婚夫君,我就应当一心一意地忠贞于你,与你齐眉举案,一心同体,”柔声继续言说着,姜慕微轻叹了口气,“你觉得呢,元景?” 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称呼诧异住了全身,周元景愣愣地听着,不可置信地看着目光中灿然浅笑的她。 “嗯……对……”也不记得她方才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只觉自己语无伦次,乱了方寸,“我……我这就回府,不打扰你休息了。” 连忙放开怀中的她,周元景忽觉在此耽误了她许久,今日一直在打扰着她,怕是她连好生想歇息会儿都无可奈何,他愧疚地挠了挠头,边想着边行出殿去。 “若遇到烦心之事,你定要告知我。”他又回眸,见她还伫立在原地目送着,冲着他嫣然一笑,眉目间流淌着温和的暖意。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以示回应:“嗯,一定。” 本不觉得劳累,可当周元景离去后,她忽感困顿,也不想再去思索太多,毕竟在这宫墙内,仅仅是苟且生存着都太为艰难。 况且,这流玉宫早已受尽了冷眼,受尽了嘲讽,而圣上也早已忘却了偏僻一角的婉嫔。 或许,当今圣上根本就不愿回想起,自己曾因思念崇瑶皇后,而一时犯下的过错。 7. 第四章 报复(1) 随着赐婚一下,平日里对她冷嘲热讽的人也逐渐开始恭维起来,遇见她时,不得不停下脚步,低头向她行礼。 毕竟这可是未来的将军夫人,她们是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 而姜慕微也不理会这些人的阿谀奉承,只觉宫中人都是这般惺惺作态。 她绝不会坐以待毙,是她的,她不会让任何人夺了去,不是她的,她便想方设法要抢了来。 眼见着秋狝围猎在即,可近来之日,姜慕微却发觉,已有三日未见到语昔。 这小丫头平日里十分勤快,总是为她端茶送水的,如今这些天,也不知上哪贪玩去了。 可当她询问了流玉宫中的其他婢女后,才得知语昔将自己关在柴房,已有好些天未出门了。 这让姜慕微不禁疑惑起来,自打她认识语昔起,就从未见过这小丫头有过这般反常之举。 定是发生了什么……她转身快步向柴房行去,此番想来,她平日里很少去关心身边的语昔,也不知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婢女在外又受到了何等委屈。 轻叩了叩门,姜慕微见里边未有动静,开口道:“语昔,是我。” 门内这才有了些响动,她望着屋门被缓缓打开,语昔低着头,恭敬地向她行着礼:“奴婢给公主请安。” 因面前的小婢女一直低垂着脸,姜慕微也看不清她的思绪,只得叹了口气,柔声与她说着:“我是你的主子,你若是受了委屈,受了欺负,都可与我说,我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不经意间望到了语昔袖口处若隐若现的伤痕,她似是有些明了,为何这几日语昔对她避之不见了:“我没别的本事,但报复这种事,还是不在怕的。” 语昔本就知晓瞒不过公主几时,深思熟虑了一会儿,决定细细与她道来:“奴婢两日前去尚衣监取布匹,遇见了丽贵妃身边的婢女思烟。” “她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奴婢气不过,便与她犟嘴了几句,”说到此处,语昔咬了咬牙,带着一丝恨意,“哪知……思烟被逼急了,找了人,将奴婢打了一顿。” 缓缓抬头看向安静听她诉说的公主,她忽然愧疚与自责,眼中若有若无地浸染着泪水:“奴婢不敢告诉公主,怕给公主惹来麻烦……” 姜慕微这才看清,语昔的脸上已是伤痕累累,纵使不说她也知晓,这小丫头应是忍受着遍体鳞伤,为的只是不愿让她烦心。 这也太过讽刺了,如今她分明已被赐了婚,嫔妃官宦们都向她谄媚示好。 而这丽贵妃却是比往日更为狂妄,只因她那千金平念,把心挂在了周元景身上。 本以为流玉宫众人的日子会越过越好,可她不曾料到,这丽贵妃身边的小宫女,也会嚣张跋扈到这般地步,光天化日下毒打她的人…… “她说了何讽刺之言,我要听原话。”姜慕微沉默了片刻后,面不改色地问着。 迟疑地偷偷看了看面前的主子,语昔竟是看不清公主此刻的心绪,只觉公主的神色再平常不过,唯有那沉静的目光掠过细微的冷意。 她忙又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公主金枝玉叶,还是不要听的为好。” “我让你说,你便说。”语气又放柔了些,姜慕微执意地再次说道。 “是,”明白主子的命令不可违背,语昔深吸了口气,“思烟说,公主是耍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才抢走了平念的夫君……” “她还说……”语昔又望了望公主,见她未有丝毫怒意,才敢继续往下言说,“像公主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根本就没有哪家的公子会看得上,周将军本是平念的命定良人,是宫主硬生生将其抢了去。” 抹去眼角的泪水,语昔倔强攥紧了衣袖:“奴婢听到这,自是气不过……” “语昔,我明白了,”知晓了来龙去脉后,姜慕微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好好照顾自己,“这些日子苦了你了,我等会叫人送一些膏药去你房中,这些天,你便好好静养,不必服侍我了。” “谢公主恩典。”语昔连忙行礼谢恩,公主平日里看着有些许淡漠,总令她捉摸不透,可是公主对她,对流玉宫的众人,是真诚以待。 整个流玉宫,便是靠公主一人,才支撑到了现在。 语昔望着姜慕微离去的身影,觉着这样的公主,即使前路是万丈深渊,她也甘愿跟随一辈子。 可她又晃过了神来,见姜慕微离去的方向是宫门外,颇为不解地问道:“可是公主这是要去哪儿?” 那道清丽的身影并未停下,她听见公主的话语,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自然是,替你讨回公道。” 叫上几个流玉宫的奴才后,姜慕微快步向丽贵妃的昭燕宫行去。同为伺候主子的婢女,也敢将她身边的贴身婢女伤成这样,自是也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那她便让这婢女长长记性,往后流玉宫之人,碰不得。 昭燕宫门外的守卫望见长慕公主的到来,正欲进殿向丽贵妃禀报,却被她喊了住。 “本宫此番前来,不是来找丽贵妃的,”姜慕微淡笑着站定,朝那守卫温婉地行了行礼,“本宫找的,是丽贵妃身边的婢女,思烟。” 言下之意,便是让他不用大费周折地惊动丽贵妃,以免打扰了贵妃娘娘休息。 明白眼前之人,便是前段时日被下旨赐婚给周小将军的长慕公主,那守卫忙点了点头,让她稍等片刻,他这便去唤思烟姑娘出来。 她就安静地在宫门口等待着,伫立了良久,腿有些发酸,可那思烟迟迟不出现。 这昭燕宫之人是否有所察觉,对她的到来早已有所戒备……正思索着,姜慕微便见着一位端庄的宫女走了出来,行走的架势却如同贵妃一般傲慢。 “你便是那丽贵妃的婢女思烟吧。”她淡然望着来人,心底却升起一阵阴寒。 上下打量了一番,思烟有些诧异,明明几日前,她教训的是语昔那小丫头,怎么如今连正主都找上门来了。 “长慕公主?”毕竟赐婚谕旨刚下不久,思烟在其面前也不好太为猖狂。 “那本宫便长话短说,”姜慕微不紧不慢地说着,扬了扬嘴角,故作悠然地低低一笑,“据说几日前,你动手打了语昔。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谁给你的胆子……” 说罢,她微微一拂袖,身后跟随的几名奴才便纷纷上前,将思烟围困在了宫墙边。 “你们想做什么……”思烟忽然有些惊慌,原本的傲慢之气在瞬间消散,这才惧怕起来,“这里可是昭燕宫,你们也不怕得罪贵妃娘娘……” “你也就仗着丽贵妃深得陛下恩宠,在这深宫中肆意妄为,”依旧是温婉清丽的模样,可姜慕微口中说的,却是能让思烟惶恐不安的话语,“本宫有些好奇,你怕得罪丽贵妃,你怎么就不怕得罪本宫呢?” 望着眼前带着浅浅笑意的姜慕微,思烟此刻才恍然间明白,传言中温婉贤淑的长慕公主,才是隐藏在黑夜里最可怕的存在。 看似柔弱的外表下,却有着比后宫中任何一位嫔妃,还要狠毒的心。 思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她往墙边缩了缩,却仍旧不肯向其求饶。 第四章 报复(2) 姜慕微看着眼前惧怕她的思烟,回想起浑身是伤的语昔,觉着这世道太过可笑。 明明语昔才是最无辜之人,可此刻的思烟却装作一个可怜人的模样,而将她视作十恶不赦的凶徒。 好,既然如此,那她就作恶给这思烟看看。 “语昔是本宫的人,”再次缓缓上前了一步,姜慕微凝视着颤抖不止的思烟,眸色再度冷了半分,“本宫的人,你也敢动?” 思烟看着不断逼近之人,知晓今日难逃此劫,大喊道:“贵妃娘娘若是知道了,她不会放过你!” “你之前对语昔做过什么,本宫今日便是来奉还的,”姜慕微不予理会,轻声细语地说着,想了想,又轻笑一声,“礼尚往来,才有趣不是吗?” 随即后退一步,她的眸光霎时变得锋芒了起来:“给本宫打。” “你……你这个疯女人!”随着思烟的呼喊与求救声淹没在了被拳打脚踢的黑暗里,姜慕微伫立于一旁安静地观望着,就好似她只是偶然路过此地,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毫无瓜葛一般。 昭燕宫的守卫似是受到了惊吓,在他眼中明明是温柔贤德的长慕公主,竟会做出这般令人胆寒之事。 那守卫本想着偷偷进殿去禀报,可刚挪开一小步子,便望见公主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不禁浑身一寒。 “这个时辰,丽贵妃应是在昼寝,就算有人听到了动静,也不敢去惊扰丽贵妃,”收回了目光,姜慕微又回眸到了思烟身上,话却是对那守卫说的,“思烟姑娘,我说的可对?” 这位长慕公主,竟是连丽贵妃的脾性与昼寝时辰,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守卫连忙收回了步子,只得故作淡然地直视着前方,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直到思烟瘫倒在地,口中说不出话来,姜慕微才缓缓收手,让那些奴才们停住了举动。 她拂了拂衣袖,再也不去看上一眼,转身便回流玉宫去。 就算丽贵妃知晓了此事,又能拿她如何,她教训的只不过是丽贵妃身边的婢女。 若是丽贵妃真的找上门来,她如今是将军的准夫人,还敢对她动手不成…… 今日这番,她是要让这些后宫中的婢女们都知晓,流玉宫的人,无论是谁,都不要招惹。 再过两日便是秋狝围猎,她倒要好好思索该如何应对平念,毕竟这也是她初次去见识这样的大场面,据说皇室贵胄皆会前往…… 若她能凭借将军夫人的身份与他们结识,母妃以及这整个流玉宫就不用再这般忍气吞声。 回到殿内,姜慕微在梳妆台前翻找了起来,却发现进宫之后,连一件像样的首饰也没有,只有曾经和母妃在倾乐坊时,留下的一些入不了眼的发簪。 她轻叹了口气,想来也是,圣上从未有来看望过母妃,更别提赏赐什么珠宝首饰了。 几声轻微地叩门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姜慕微回眸,望见清漪伫立在殿门口,正俏皮地朝她招着手。她笑了笑,放下手中的发簪,缓步向清漪走近了些。 “姐姐,听娘亲说,你要跟着周小将军去参加围猎,”清漪满怀好奇地眨着眼,“我好生羡慕!等姐姐回来了,定要与我说说,那种大场面究竟是什么样的。” 听罢,姜慕微点了点头,又故作认真地想着:“那……我去猎场的这段时日,流玉宫就要拜托小清漪照看了。” 清漪立马站直了身子,故作严肃又认真地行着礼:“是,奴婢听公主的。” 见着妹妹这般乖巧,姜慕微打心底里欢喜。在这个世上,母妃和妹妹是她的底线,是她无论如何也要护住的人。 其实不仅是清漪好奇,她也好奇这一年一度的秋狝围猎究竟是何等景象……既然如此,那她便带着清漪的这份念想,一同前往。 而秋狝围猎在宫内众人的期盼下,终于到来了。各大朝臣与皇子们跟随着圣上的龙辇,出了皇城。 坐于周元景的马车内,姜慕微时不时地拂开帘子,望着路过的山川湖泊,觉着已有好些年头,没有见着如此美的景色了。 周元景坐于一旁,安静地与她说着,此次围猎有哪些王公贵戚来。 若是在往年,他定是驰马而行,可今年不同往昔,身边多了个柔婉的姑娘。 一路听着周元景有耐心地诉说着,可当他说到自己的先生也来此时,姜慕微在霎那间一滞。 国师竟也来了……不过想来也是,当今圣上为保皇室平安,定会让其同往,一切都于情于理。 只是……这一个月以来,她一直未去单独与他会面,原本是想看看他究竟在耍什么计谋。可过去了这么久,一切平静如常。 若不是今日周元景提起,她几乎都快忘却了。 若是在猎场碰到……姜慕微理了理思绪,冷静了下来,不是也许,是一定会碰到。她躲得过此人一时,也躲不过一世,倒不如趁早来个痛快。 马车几乎是刚停下,她便听见平念的声音传了来:“长慕!说好的比试,你该不会忘了吧?” 姜慕微从马车内走出,望着面前骑在马背,拉紧缰绳的平念,与在宫廷中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怎么会忘却,长慕自是记得。”看着眼前满是英气,梳着马尾的女子,姜慕微忽然觉着,此时的平念,确是比往常顺眼多了。 “你们要比试什么?”周元景十分不解,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平念,却发觉两位公主都不愿与他透露半个字。 “这是我和长慕之间的约定,”见姜慕微依旧作数,平念心情尚好,又与周元景说道,“元景哥哥,我那儿有上好的马匹,给你留着呢!” “一路舟车劳顿,你让长慕先去歇息会儿,”平念得意地看向长慕,好似这里已是她的地盘一般,随后望向那少年将军,“元景哥哥先陪我去一处地方玩耍,你去年答应过了的,可不许耍赖!” 这下,周元景陷入了两难抉择之地。 他迟疑将目光瞥向了身旁的姜慕微,生怕她多想了去,可他确是在去年的此时,应过平念。 “你们去吧,”似是看出了他的犹豫,姜慕微灿然一笑,“这一路而来,我有些困乏了,倒是真想去歇着。” 不想望见平念得意忘形的姿态,她转身便向围猎场后方的房屋行去。 周元景与平念去何处玩耍,她根本不在乎,就算这小将军去拈花惹草,她也不会在意分毫。 只因她的心,本就不在周元景身上。 她要的只是将军夫人的身份,她要的,是连那平念都得不到的荣华。 至于所谓的风花雪月,所谓的花好月圆,她通通都不着兴致。 平念与周元景两小无猜,从小就一起嬉戏玩耍,她自是无法融洽了进去。再者,周元景本就是有玩心在身上的,她也不好太去干涉他的想法。 一直在思索着平念与周元景,她竟是没注意,一道如月华般的身影迎面而来。 待她意识到来人时,心中不由地一惊。 姜慕微望着眸中之人由远及近,本以为像国师这样的权臣参加围猎,应会身着锦衣华服,可他却只是穿着着银白色的衣袍,上面有着浅浅的白鹤纹理。 这样的国师大人,却显得格外出尘雅致,还真似是仙人一般。 她望着来人走近,忽而想起,自己还未曾想过与他再遇时的对策,还未曾想过,如何面对知晓她所作所为的他。 好不容易释然的心绪,却又在此时纷乱,瞬间便克制不住地慌了神。 第五章 围猎(1) 此刻的姜慕微有些进退两难,索性就伫立在原地,恭敬地向颜谕行着礼,等待着他先开口。 可颜谕却只字未言,甚至都未曾对她瞧上一眼,便与她擦身而过。 好似一阵风轻柔地吹过,待她清醒之时,微风已消散而去。 这在她的意料之外。 莫非一个月未见,这位国师已将她忘却……姜慕微怔然了片刻,沉下心来,又回想起那日他所说的话语,以及那冰寒刺骨的眸光。 他不可能会忘却她的…… 所以,此人只是在静待她的举动。 这里不似皇宫那般守卫森严,前方的树林郁郁葱葱,倒真是令人修生养性之地。她感受着周围清新的气息,沉稳地继续向前走着,心想着是时候该去见他一面了。 猎场后方的这片亭台楼阁是圣上下令搭建的,为给宫中随行而来的女眷们有一处歇息之地。 而此刻楼台的观赏处,早已被丽贵妃一人霸占了去,奈何她受尽了恩宠,其他女眷也不敢作何招惹。 姜慕微忽觉有些孤寂,平日里觉着语昔那丫头有时挺让她烦心,可此次出宫未将她带在身边,竟是有些想念。 她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索性回到自己的雅间,在观赏了番窗外落日的余晖后,想到明日还要早些时日去那猎场中,与平念比试围猎,她便早早地休息了去。 明日得想个法子……胜了平念。 翌日的清晨,她跟着周元景一起前往了猎场以南的树林。因知晓她不会骑马,周元景便让她与自己同马而行。 本以为昨日被平念喊了去,眼前这明丽的姑娘会生他的气,可他望着她满是笑意的目光,心也跟着放松了不少,看来她并未在意。 “慕微,我等会给你猎一只野兽回来,你看好不好?”周元景故意挥了挥马鞭,加快了马匹的速度,望着马背上的姑娘本能地往他怀中钻了钻,不觉欣喜万分,“我要所有在场的姑娘,都羡慕你有这么好的夫君!” 姜慕微轻笑出声,想着周元景总想让她看看他上战场的英姿,却一直未有机会,如今虽是围猎,可他总算是可以在她面前展示一番。 她故作无奈地看了看他:“看把你得意的,也就你爱贫嘴。” 望到不远处平念正冲着他们招手,周元景忽而想到什么,终是忍不住问道:“可是……你为何要与平念比试?她年年来此,你自然不是她的对手。” 想来昨日平念已将她们比试一事告知了周元景,姜慕微倒也不见怪,她满不在乎地回应着:“不会可以学的。” 或许是很少见着她如此执拗的模样,他忽觉这样的慕微甚是有趣:“也好,我来教你。” 等到那皇子们都到了齐,皇帝拉满长弓,将一箭支射向天际,随着号角声霎时吹响,示意着围猎正式开始。 平念快马而来,在姜慕微面前拉紧的缰绳:“长慕,别忘了,今日你我二人决一胜负!” “驾!”不等姜慕微开口,平念转头便向那丛林深处行去。 周元景连忙跟上平念的马匹,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来,带着姜慕微的双手拉开了弓。 眼见着一只兔子蹿出,平念放弓的一霎那,却被另一支箭抢先一步射中。 而她的箭,却扑了空。 有如此箭术之人,她不用猜也知晓,回眸看向他们,有些不服气道:“元景哥哥你耍赖,你怎么能偏袒长慕!元景哥哥也知晓,这么多年,我就没赢过你!” 周元景听罢,开怀大笑起来:“慕微是我将来的结发之妻,我自是要偏袒她的!” “这个不作数!”平念咬了咬牙,转眸又看向姜慕微,“既然长慕不会骑马,那我下马!此地再往西边,鲜少有人会前去,我们便在那比试,这样可算公平了些?” “元景哥哥不准插手!”见周元景将长慕护得紧,平念又道,“你就在此地等候,我们去去就回!” “听平念的,”姜慕微二话不说便下了马,话是对周元景说的,“我本就应了与她的比试,你也别在这添乱了。” 见她觉着他在添乱,周元景忙松开了手,明白说不过二位公主,便决意不再干涉,在此地等候她们归来。 这一带的树林尤为幽静,因枝繁叶茂,日光被遮挡了住,姜慕微照着平念所说的方位行走着,望着四周逐渐昏暗了下来,忽而心生一计。 她虽手中拿着弓,可她也不会放箭,这场比试,她必输无疑。 可她却有着别的心思。 眼见着在她恍惚之际,平念已有了许些收获,她闭了闭眼,绝不能就这般投子认输。 姜慕微躲于一棵大树后,听见平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拾起身旁的石子,向一旁的空地扔去。 应是听到了动静,平念循声敏锐地放箭而出,箭支射在了石子旁的灌木上! 明了地扬了扬嘴角,这于她而言,无疑是上天给她的机会。 沉静了半晌,姜慕微心下一狠,将一粒石子再次扔去,随后快步从树后走出,不带一丝犹豫。 只听周围的树叶沙沙作响,因箭支速度太快,周围隐约刮过了细微的风。 她只觉肩膀传来撕裂般疼痛,意识模糊了一瞬,一片殷红在衣裳上蔓延开来。 这下,平念彻底惊慌失措了。 她以为是猎物在附近逃窜,却不曾想,竟是长慕……她竟然伤到了人…… 她竟然……射伤了长慕…… 连忙扔下手中的长弓,平念颤抖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元景哥哥在附近等候,一刻也无从耽搁,她慌忙颤颤巍巍地跑去求救。 姜慕微倚靠在树边,任由着痛感不断蔓延全身,她淡淡地勾了勾嘴角,心想着计谋已然得逞。 幸亏她方才微微侧了侧身,伤及的不是要害,平念用箭射中的仅仅是她的肩膀,这样一来,她便可以安心养伤,不必再继续比试了。 这场比试,终究是她占尽了利。 这般想着,她忽感疲惫,渐渐昏睡了去。 她好似做了个很长的梦,在梦里,她变回了儿时的自己,整日在倾乐坊无忧无虑,听着娘亲弹奏着新曲子,却也很是惬意。 那时的她觉着,或许一辈子这样也不错,至少她是悠闲自在的。 直到姜音兰接到那道进宫的圣旨前,她还幻想过将来要做一名乐师,要像娘亲一样抚得一手好琴。 只可惜,事与愿违…… 待她再度清醒时,已是深夜。 缓缓睁开双眼,姜慕微发觉自己已躺在了床榻上,肩膀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好。微抬起手,无尽的痛楚便从肩膀处袭来,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疼痛得令她不禁轻唤出声。 一旁的周元景听到动静,猛然间惊醒,连忙起身为她递上水。 “慕微,你可算是醒了!”微红着眼眶,周元景小心翼翼地将她扶着坐起,“你不知,在平念与我说着她将你射伤之事时,我浑身都在发抖,心都似空了。” 望着周元景自责万分的模样,姜慕微知晓是他将自己从林间带了回来,她轻柔地安慰着,带着些一贯的笑意:“你看,我不是又好好地在你面前了吗?” “好什么!”他似有些怒意,也不知气的是她,还是他自己,“围猎原本就很危险,况且你身子骨本就弱一些……我就不应该答应你与平念去单独比试!” 很少见着周元景这般动怒,她忽然想起,面前的少年将军曾与她说过,他的身上有着许多伤疤,皆是为战场厮杀留下的。 姜慕微竟有些心疼起他来,分明还未及冠,按照朝纲,本是无法授予官职,可周家历代赤胆忠心,戎马一生,圣上便为他破了例。 据说当年的周元景眼见着自己的父亲病倒,便学着父亲平日里的模样,一纸行卷,向圣上求得带兵出征之权,只为延续周家的忠义。 她轻叹一声,故作委屈地看向他:“你原先与我说过,在战场上,这点小伤根本就不值一提。” 第五章 围猎(2) 看着面前受伤的她,这般无辜地望着他的眼眸,周元景顿时心软了下来:“那不一样,你是姑娘家,哪能忍受得住这种伤……” 哪知姜慕微依旧温和地笑着,回他道:“我忍受得住。” 也不知是从何时形成的习惯,她似乎总是将所有的痛楚揽于她一人的身上,似乎这样,身边就不会有他人受伤。 他看向她的眸光,见她依然平静柔和,仿佛世间的一切美好,都汇聚在了这抹清丽的柔光里。 在确认了她的伤势无碍后,周元景终是松了口气,眼中透着淡淡的疲惫。 “你快些去歇着,”想来也是他照顾了她许久,她忙收起笑意,对于这位爱慕了她已久的小将军,她终究是有些感激,“等你养足了精神,我才能允许你再来照顾我。” 周元景犹豫再三后,应了她的话,点了点头,离开了屋子。 待送走了周元景,姜慕微思索了一会儿,拖着虚弱的身子,缓步走出了雅间。 虽然此次与平念的比试不作数了,但这样一来,她至少让周元景对她更加死心塌地,让平念对她心怀愧疚。 虽说皮肉之苦是痛了些,可她却觉着,若是能换来此番结果,倒也值了。 她顺着走廊向阁楼之上行去,想去看看今晚的月色。虽受了伤,可她心底里畅快。 本想着此时为深夜,该时辰应不会有人在楼阁,可姜慕微却望见了她最不想遇见的那道身影。 颜谕?他竟然这个时辰在阁楼处…… 她望着月色下清冷漠然的他,停住了脚步,想到上次他与她所说的话语,本能地想要逃避。 可在她转身之际,却听见他清泠的嗓音落入她的耳边:“在下在此,等候公主多时。” 他竟是在有意等她…… 莫非他算出了此刻她定会来此,故而在守株待兔? 姜慕微闭了闭眼,理了理思绪,随后镇定地走上楼阁,行至颜谕身旁。她想看看,他究竟想如何威胁她…… 月色轻洒而下,她微微侧目,看向身旁这如同冷玉般的身影,不觉有些愣了住。 又回想起上次见面时她的无礼之举,她忙收回目光。正说完在此地等她,可他又似在等她开口,姜慕微思来想去,犹豫着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忽而想到今日围猎之时,似乎未曾见到国师的身影,莫非他与她一样,不会狩猎…… 还是他根本对此,不屑参与…… 对此人实在有些好奇,她想了想,浅笑着问道:“白日里,国师大人不跟着去狩猎吗?” “在下来此,无非是稳固皇威,讨得陛下一份安心,”颜谕凭栏而立,这才转眸,望着身旁从容的长慕公主,“狩猎之事,在下便不去凑热闹了。” 她有时觉着这国师十分有趣,明明是个权势滔天的权臣,皇帝都对他恭敬有加,却在她这个被人冷落已久的公主面前,自称“在下”。 但这次的他却与初次相遇时不同,或许此刻未有旁人在,倒是让她随心自在了许多。 “倒是长慕公主,使得好手段,”他再次开口,语调仍然平静,“在下佩服的是,公主竟对自己也这般狠绝。” 明白他所说的,是平念伤及她一事,姜慕微听罢,却不似上次听闻黄花茉莉时那般慌乱,取而代之的,是平静。 她竟有些佩服起自己来,或许在这一瞬息,她不想再去逃避眼前之人。 既然此人无所不晓,让她看得透彻,她也不必再有所隐瞒,若是这般想着,她倒是多了一份坦然。 不自觉地轻笑着,她与他一同望着那夜空的皓月,甘拜下风地说道:“都说国师大人知晓万事,神通广大,看来果不其然,任何事好似都瞒不过大人。” 也是在这一瞬,有一个念头,闯入了她的心底。 她想的,是如何让此高深莫测之人,臣服在她的美色之下。虽不是倾城娇媚,但她知晓自己也有着几分姿色。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虽为国师,虽为神人,可他也是个男人。 她倒想看看,生为男子的他,究竟经不经得住,美色的诱惑…… 既然敌不过,既然被看穿一切,那就让当朝国师,成为她的人。 到那时,她想要怎样的权势都会拥有,她想要怎样的荣华都会实现。倘若当朝国师明里暗里地护着她,给予她想要的依靠,在这深宫中,又有谁还敢对她不敬。 “大人怎知是黄花茉莉?”想到这儿,她刻意凑近了些,忽而问道,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他的身上。 而他的眼眸依旧像是蒙着雾气,将她的一言一行都看在了眼里,他微许诧异,似乎看出了她在刻意接近,却依然扬了扬眉:“公主若想知晓,明日午时,来在下殿内一叙。” “嗯?”姜慕微始料未及,又不自觉地往后走回一步,邀她明日单独去他的殿内……她有些不解,试探性地说道,“本宫如今可是周小将军的人,大人也不怕引火烧身?” “实不相瞒,在下想与公主做个交易,”话语停顿了片刻后,颜谕轻轻拂了拂衣袖,转身与她对视着,眸色转而锋芒了半分,“芸妃已被毒害而亡,公主若想脱身的话,最好……听在下一言。” 原来他还真有何事有求于她…… 姜慕微在此刻觉着,她之前的惧怕都太为可笑,周元景的先生竟也不过如此。 她浅浅一笑,忽而凑上前,不顾颜谕的反应,下一秒,便扑到了他的怀中。 一阵清香在霎时笼罩住了她,她大胆地抬眸,撞上他平静的视线:“不知清心寡欲的国师大人,近不近女色……” 颜谕看着怀中的女子,这位公主与他相见次数不多,却胆识过人,竟想着用美人计对付他…… 这样有所图谋的女子,于他而言甚感有趣,她的野心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他微俯下身,抬手轻抚着她的发丝,带着些许笑意,在她耳边低语道:“你以为我不敢?这世上有什么是我不敢的。” “原来国师……也同我等凡人一般,未有何区别。”她见势了然于心,原先便隐约觉着此人与她极为相似,只不过披着圣人的外衣罢了,此刻发觉,果真如此。 他与她一样,在世人面前装作好人的模样,却早已被权欲熏心。 微微踮起脚尖,姜慕微再凑近了些,唇瓣与之相差分毫,似乎只需轻轻前倾,就能亲吻上:“正巧,勾引大人,本宫也敢……” “大人圣洁出尘,不如在此夜色下,与本宫沉醉……本宫有些心悦大人,该如何是好……”手指划过他的发丝,她似是在尝试撩拨他的思绪。 他听罢轻笑了笑,一手揽过她柔软的腰肢,在她还在恍神之际,却已贴上了她的唇。 未曾想到他竟真的会与她亲吻,她怔然了一瞬,觉着此人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可她已被牢牢禁锢,想要逃脱已是难上加难。 他的唇有些冰凉,触及之时好似凉彻了她的全身,本因有伤势在身,加之深夜寒冷,她不禁轻微颤抖。 若是此时有人登上楼阁,定会被此等景象惊吓了去,神圣不可侵犯的国师,竟和与他人有婚约的公主在拥吻偷情…… 这无疑是私通的死罪。 而他不予她任何思索的缝隙,将她禁锢在怀中,随之加深着这个吻。 顺从着本能的贪恋,她闭着双眸,沉溺般回应着他。既然是她先勾起的,那她便不能任他宰割,她想方设法取悦,必须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初次与男子亲吻,虽未有所谓的私情,可她还是这份刺激席卷了思绪。面前的男子俊雅出尘,又有着她不可触及的无上权势,若能与他互相牵制,倒比那周元景要有趣多了。 若能让他死心塌地,她就不必再受任何的冷眼与讥讽。 她感受着他的薄唇传来的凉意,他此时突如其来的温柔,她有着微许的眷恋。 直到扯到了肩膀上的伤,她微微吃痛地低声一哼,他才缓缓放开了她。 她忽而轻笑出声,在他怀中却丝毫未想离去:“国师大人……觊觎本宫的美色。” “长慕公主世间绝色,在下贪恋也不稀奇,”颜谕笑着在她耳边低语道,如此胆大妄为的女子,还真引起了他久别的兴致,“只是公主这般送上门来,在下未曾想到。公主想要什么,在下心里清楚。” 第六章 伊始(1) 望着他深邃的眸子,姜慕微丝毫不畏惧地扬了扬嘴角,又往他怀中钻了几分,伸手玩弄起了他垂落在肩上的发丝。 “大人不怕传了出去,让陛下和周元景知晓,”她故作娇羞地打量着他,却见他神色依旧清明如初,“世人又会如何看待大人……” “公主觉着,有谁会信?”她听着颜谕清晰的话语落在她的耳畔,语调很轻,却足以让她听得真切,他的嗓音如清泉一般,不知不觉就能流淌进她的心底,“公主是想拿此事牵制在下,算盘倒是打得挺好。” “你若想以此牵制我,我也不会有异议……”见眼前之人不为所动,她淡然自若地继续道,“我们之间向来公平,大人觉着如何……” 话音还未落下,她的唇又再次被他覆了上,她来不及思索,由着他侵略着。 这一次,却比方才更为灼烈。 “唔……”她感到理智似是要被吞噬,他的掠夺令她有些喘不上气。她这才明白,原来男女之间的风花雪月,真的会让人失去判断。 她攀上他的肩,沉浸在这片静谧的月色之下,沉浸在他的气息里。 若是能与当朝国师偷情一辈子,好似也满足了她的欲望与野心。在这一瞬息,她有些惊讶,自己怎会心生如此疯狂的念头。 可若真如此,她就有了他人无法撼动的依靠。 在她几近沦陷之际,她本能地伸手想去解他的衣带,却被他顺势制止。 他低笑了几声,随后轻声道着:“可惜在下知分寸,懂进退。” “你果真……与我想象的一般卑劣。”唇瓣上还留有他的余温,姜慕微似有些意犹未尽,一直平静的内心却在这个深夜,有了一丝轻微的波动。 “什么知天命的国师,不过就是个耍尽手段的卑鄙小人罢了,”她轻笑了一阵,又意味不明地望向他,“不过,本宫喜欢……这样的颜大人,本宫心生欢喜……” 颜谕听着她的话语,想着周元景对这位公主爱慕不已的模样,只觉这世上之人太过儿戏,轻声笑道:“这话若是将军听到了,估计会勃然大怒,对公主恨之入骨吧。” 她像是思索了片刻,缓缓从他怀中离开,故作正经地问道:“那你……想不想得到我?” 他听罢,似乎对她有些许兴致,随后反问:“若在下真这般想,公主就会是在下的?” “是,”她故作坚定地回道,目光沉静了些许,“你若想,我就将心放在你这。” “只要你保我母妃一世无忧,护我流玉宫不再被人轻贱,我就是你的,”她顿了顿,收起了方才的笑意,既而清晰地说着,“我可以成为你的棋子,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应。” 语毕,她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有着她想要拥有的一切,而她,却一无所有。她只能用着女子的姿色,来与他做这一场交易,这似乎是她唯一的筹码。 “公主这般,倒是令在下受宠若惊了,”今夜发生之事,在他看来,确是有些荒谬,颜谕与之拉开了距离,又望了望月色,随后转身平静地便向楼阁之下行去,“可惜,在下不信公主。” 姜慕微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犹如皎月一般明净,不禁心生黯然。 她差点就以为,权倾朝野的国师,会护她一世安宁,她差点就以为,她从此便有了依靠。 斟酌了许久才说出的话语,竟还是被他人践踏在了脚下。 此刻的她感到了无尽的羞愤。 原来一切,只是她的妄想。 暗自苦涩地笑了笑,姜慕微定了定神,向那道身影开口问着:“明日午时,大人让本宫去房中一叙,还作数吗?” 听及此言,颜谕顿住了脚步,方才与她纠缠了太久,竟险些忘了来此的目的。 他回眸望向依旧伫立在阁楼上的女子,月色下的她却比那月光更为柔和,更为落寞。 他淡然地回答着,眸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公主若想在芸妃被毒害一事中置身事外,那便来吧。” “如若不想,”他顿了顿,又道,“公主就等着刑部尚书将结案卷宗,交于陛下手中。” 说到底,这位颜大人还是在费尽心机地威胁她,姜慕微看着他白玉般的身影,终究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她抬手轻触着唇上的余温,原来方才一瞬的缱绻,方才霎那的难舍难分,全都是一时兴起,全都是假情假意。 一阵凉风刮过,她微微打了个哆嗦,才感到深夜的阁楼上有多么的寒冷。 她正想回房休息,肩膀处却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之感,许是因为方才扯到了伤口,殷红又从包扎处扩散了开来。 这些疼痛于她而言皆能忍受,她也不在乎这些皮外伤,只要能达到目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摇了摇头,又想到今晚拉拢国师的计策已然失败,便自嘲不已。 他果然……难以上钩啊…… 回到房中,姜慕微思索着颜谕在阁楼之上的话语,思索了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去。 尽管肩膀的伤口处传来隐约的疼痛感,可她睡得安稳,一夜无梦,只要想到此次她将平念胜了个彻底,她便打从心底里感到畅快。 再次清醒之时,姜慕微听到房门外传来阵阵争吵声,不用猜想便也知晓,是平念前来恳请原谅。 “元景哥哥,我昨日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听着平念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而她知晓,此刻的周元景定不会让平念进屋,“你就让我见一见长慕吧,我来便是想与她赔个不是。” 她心底里清楚,平念来恳请原谅之人并不是她,而是已有微许怒意的周元景。 她闲适地坐起身子,安静地听着如今欲哭无泪的平念着急地跺着脚,想看看平念该要如何再次得到周元景的信任。 “说比试的是你,伤她之人也是你,你让我如何不怀疑你是存心的,”周元景愤然开口,从昨日起积攒的怒意似是在此刻爆发,“此次她未有性命之忧,算你走运,倘若她真有何危险,我定饶不了你!” “元景哥哥,你为何就是不信我呢!”也许是鲜少有时刻见到如此愤怒的周元景,平念不自觉地放低了语调,可姜慕微依旧听得清晰,“你知道长慕她有多可怕吗?她与我说,你在她身边宠她,护她,都是你心甘情愿……” “她说的对,是我心甘情愿!”周元景打断了平念的话语,随后沉默了片刻,努力平复着此起彼伏的心境,“平念,不要再打扰她了,让她安宁一刻……” 待到周元景进屋时,他望着不知何时已醒来的姜慕微,怔然了一瞬。也不知方才他与平念的对话,她听进了多少。 他坐于床榻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柔声问道:“今日伤势恢复得如何?好些了吗?” 姜慕微淡淡地看了看门外,已没有了平念的身影,想来那个有着嚣张气焰的平念公主,已被周元景赶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比昨日好多了,”她缓缓回道,目光里带着一贯淡然的笑意,“可我这般,已无法去猎场为你助兴,扫了你们的兴致……” 周元景忙摇着头,似是下了好大的决意:“此次围猎我便不去参与了,我留在此处照顾你。” 她听罢轻笑一声,与他打趣地说道:“身为战功赫赫的将军,怎能不参与围猎,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围观周将军的英姿呢。” 听到此处,他认真地与她说着,目光澄澈通亮:“无论发生何事,于我周元景而言,姜慕微永远是最重要的。陛下已为我们赐婚,我于情于理,都应当照顾你……” 第六章 伊始(2) 望着周元景真挚灼热的目光,就像一团燃烧着的火苗,将她冰寒已久的心渐渐融化,渐渐让她感受着别样的暖意。 这些年,她总是忙于为母妃与清漪奔走谋划,为整个流玉宫想尽对策,她想要的仅仅是荣华富贵,仅仅是无人敢对她冷眼相待。 她本以为,像她这样耍尽心计、唯利是图的女子,不配得到他人的真情实意。 可周元景是个例外,他似乎一直尝试着去了解她,似乎想给予她能给予的一切。 脑海中忽然又浮现出昨夜与颜谕亲吻的画面,她这才后知后觉,有些愧疚,本能地缓缓抽出被周元景握着的手,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从未有过这般心虚之感,似乎眼前之人对她越好,她便越觉着自己罪孽深重。 周元景揉了揉她的发丝,仿佛未察觉到她的异样,留下一句“慕微这么久未进食,定是饿了,我去拿些糕点来”,便起身向膳房走去。 她不禁有些后怕起来,颜谕是他的先生,如若真被他知晓了去,这样一个处处为她着想的少年将军,定会恨透了她。 姜慕微不懂何为情,更不懂世间为何总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为情所困。她只知情感于她而言,是负累,是枷锁。 她不得不承认,她有些贪恋颜谕的清冷美色,贪恋地看着这样一个有权有势之人,陷在她的温柔乡里,贪恋地听着他,轻唤着她的名字…… 他的臣服,似乎令她感到心满意足。 而她最想要得到的,是他身后连陛下都忌惮三分的权势。 她行至窗台边,看着阴沉的天际下着蒙蒙细雨,此时此刻,当今圣上与皇子们应是结队去围猎了。 目光不自觉地望向不远处的阁楼,想起昨夜月色下的那道身影,她有些怅然。 而阁楼上空无一人,她暗自摇了摇头,心想着自己莫不是糊涂了,今日这样的阴雨天,又怎会有人在阁楼上吹冷风。 收回目光的那一霎那,姜慕微不经意间瞥到了雨中的那把油纸伞,目光因此被定格。 她静静地望着那道在雨中行走的身影,银白色的衣袍随着微风摆动着,挺拔的身姿映衬着他的威严。 或许是感应到了她的目光,那身影驻足而立,纸伞缓缓倾斜,视线与窗台边的她撞了正着。 她淡笑着,就这般安静地与他对视着,好似这世间最令人陶醉的水墨画,已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而他也不回避,仰头望着窗台边虽受着伤,却看似十分惬意的女子,眉间舒展着,依旧令人捉摸不透。 她看着国师大人因她而停下了脚步,看着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她的身上,看着他直到身旁的护卫上前,恭敬地与之低语了几句,才移开了望向她的视线。 原本被羞辱的心,忽而就燃起了希冀。 午后约定之时,她再去他房中好好一叙,姜慕微勾了勾嘴角,随后关上了窗。 “慕微,你怎么起来了,快些去床上好好躺着,”周元景端来了些糕点,进屋之时,望见姜慕微正站在窗台边,他忙放下手中的糕点盘,轻柔地扶她到床边,“有什么事,你都交于我做就行。” “在床上待得久了,我想下床走走,”缓步走回床边,她接过周元景递来的糕点,随意地品尝了几口,“你也不必一直守着我,好不容易出一趟城,周将军应当玩得尽兴才是。” 她随后看了看门外那道孩童的身影,明了八皇子苏瀛一直在等待着周元景去教他箭术。这位八皇子从小就喜欢跟着周元景,喜欢缠着他学武。 此番来围猎,苏瀛定是想让周元景多教他一些武学,如若她再继续将这位少年将军困在此地,先不说他人,首先她便要遭到这八皇子的“记恨”。 况且,若是她午后要去见颜谕,就必须要支走他。 周元景见她今日的气色好了许多,犹豫了一阵,目光又瞥向了伫立在门外的苏瀛,迟疑地开口道:“那慕微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就去陪八皇子玩一小会儿。” 望着她对着自己浅笑盈盈着,周元景快步走到苏瀛身边:“走,元景哥哥带你狩猎去。” 苏瀛听罢眸色一亮,满心欢喜地点了点头,便跟着周元景的步伐走下楼去。 待到他们的身影离去后,姜慕微收起了笑意,淡然自若地行出雅间,向不远处那气贯长虹的宫殿走去。 这一路畅行无阻,就如同一个月前周元景带她去他时的那般,两侧路旁的侍从皆对她恭敬有加,就好似他们心知肚明,眼前的长慕公主是国师大人的贵客。 这里本就是围猎时的临时居所,房屋的气派自是不比宫中,可就算如此,他的居住之地依旧如同玉楼金殿,令人望而却步。 从容地行至殿内,姜慕微望着眼前之人伫立在案台边,他抬眸,安静地将目光扫过殿门外的守卫,门就被缓缓地关了上。 殿内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她扬了扬嘴角,忽地扑进他的怀中,怀念着他的气息。明明才半日未见,她竟是有些莫名的想念。 忽而俯身,他也不做过多言语,轻柔地吻上她的唇。他抚着面前女子的后颈,她就好似蛊毒一般,不经意间沾上身,似乎就难以摆脱了去。 她也不知为何,眼前男子的亲昵之举令她颇为得意,尽管有些许令她匪夷所思。 回想起方才抬伞回眸的他,以及阁楼上缓步离去的他,在周元景面前肃然庄重的他,这些身影缓缓重合、覆盖。 她沉溺其中,无法挣脱,欲念驱使着她的本能,她轻攥着他的衣袖,绵柔地回应着。 国师颜谕,昨晚便承认贪图她的美色,此刻看来果不其然,她暗自窃喜,只觉此人迟早会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直到她终是承受不住他冷静中的果断,与他隐约中的克制,她用尽力气让他推开了些。 “颜大人,”她轻喘着气,趁此间隙轻声细语地说着,“再这么下去,本宫怕是真要动心了。” 听罢,他淡淡地笑了笑,又将她往怀中带了带,俯身在她耳边道:“在下说过,公主世间绝色,在下甘愿沉沦。” 她望着他依旧清明的目光,淡淡一笑,天下男子之言皆不可信,皆为虚妄,更何况还是从他口中说出之言。 姜慕微目光清明,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昨夜在阁楼之上的画面,想起他的决然。 他只是对她一时兴起,只是贪图她的美色,其余的,他却是对她再无过多的兴致。 “咽大人莫不是忘了,”姜慕微从容地说着,好似上一秒的缠绵在她的眸光里,未有留下一丝痕迹,“今日找我前来,是为了芸妃被毒害一事。” “线索是刑部尚书来告知的在下,”听闻此言,颜谕顺势放开了她,回答得很是果断,目光却是对她未曾离开,“在下不曾料到,公主做事竟会这般疏漏。” 疏漏……她沉静下心来,认真地思索起她在此事上所策划的一切,想到唯一的疏漏之处,便是那装着黄花茉莉的方帕。 当初她命一宫女去行此事,哪知芸妃被毒害身亡,可方帕却不见了。 本觉得那方帕是后宫中最平常不过的素绢做成,并不是富贵人家才使用的丝帛,若真要怀疑,也怀疑不到她的头上。 可此刻细细想来,若是刑部彻查此事,去内务府问询一番便知,在芸妃毒发身亡前,去领过素绢的宫女中,便有流玉宫之人。 或许,刑部是查到了别的蛛丝马迹…… “方帕在你手里?”沉静的心湖终是荡漾起了涟漪,她有些茫然,一想到母妃或许会因此遭受牵连,她便无法坐视不理。 颜谕难得见她如此在意的模样,不再与她兜圈子,淡然地拿起置于案台上的一只木盒,递于她的面前。 见他此举,应是早就打算将此物交于她手,姜慕微打开木盒,望着里面叠好的方帕,上面还有残留的黄花茉莉花粉。她重重地松了口气,忙将方帕收好,放入衣袖中。 “既然是交易,颜大人想让我做什么?”又恢复一贯冷静的神态,她理了理衣裳,冲他浅笑着,“只要能做到,长慕定为颜大人赴汤蹈火。” 第七章 旧曲(1) 姜慕微望着眼前如同皓月清风般的男子,望着他的眸色里正倒映着她的影子,她不禁心神荡漾开来,等待着他的下文。 “在下只需,婉嫔娘娘在后花园抚琴一曲。”未有任何的犹豫,颜谕扬了扬眉,故作肃然道。 抚琴?她困惑不已,怎么也未曾想到,国师颜大人竟是想让她的母妃抚琴,她不解地看向他,微微蹙起了眉:“仅此而已?” 颜谕见她如此疑虑,不觉一笑:“怎么,公主莫非以为,在下会提什么卑劣的请求?” 她似是有所警惕,斟酌了半晌,终是问出了心底的困惑:“母妃已有多年未抚过琴,本宫想知晓,颜大人做此举动,是何用意?” 他答:“借此,让陛下回忆起,已故的崇瑶皇后。” “对大人有何好处?”她依旧不解,抬眸再问。 他依旧淡然自若地笑着,不再作答:“公主未免问的,太多了些。” 一旦牵扯到他自身的利益,他便不再与她多言,这是她这几次与他相处下来,得到的结论。此人太过阴险与冷漠,她不敢去信任。 “将母妃牵扯其中,本宫自然是要问清楚的,”她无惧地上前一步,伫立到他的跟前,与他漠然对视着,“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公主昨夜所说,在下思虑了一晚,”殿内沉默了一瞬,在她以为此番追问已然触及到了他的底线之时,他的话语温柔地落在她的耳畔,“在下可以确保婉嫔,安然无恙。” 她似是明白了什么,猛地抬眸,跌入他的目光里:“大人何意?” 见她的眸光里似有波光浮动,他轻声反问:“公主觉得……是何意?” 姜慕微怔然了良久,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昨夜她斗胆的提议,他竟真的去深思熟虑了一番。 所以……身为国师的他,竟应了她的意,愿意成为她的依靠,愿意让她在整个南祈国中,有一立足之地。 她仍旧看不清他深邃的眸子,仍旧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不过这一切,于她而言都无关紧要。 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宫外漂泊的日子,还是宫中提心吊胆的生活,这是头一次,有人愿意护她。想到这里,她便恍然了许久。 “颜大人果然……是觊觎本宫的。”她轻颤着开口,抑制不住的软弱莫名地在顷刻间瓦解。 许是因这些年过得太为艰辛,故作冷漠的心一旦有了缝隙,就会将一切坚韧击垮。 明知此人万分危险,她还是想靠近,只因自己已在泥沼中残破不堪,她便要拉一人,与她一同坠入黑暗的深渊。 这般,她就不再孤立无援。 感情之事于世人而言,本就虚无缥缈,她何必要作茧自缚,将自己困于牢笼中…… 倘若她此生注定不会感情用事,何不将其成为她的手段,成为她可以随时舍弃的软肋。 “公主只需听从在下一些,”沉寂了片刻后,似乎与她达成了某种默契,他轻扬着嘴角,清晰地说道,“公主想要的,在下都可以给。” “周元景能给的,在下一样能给,”像是万分清楚她想要的究竟为何,他望着眼前充满野心的女子,似是与她在无声中达成了共识,“他给不了的,在下也能给。” “竟敢抢学生之妻……”喃喃了一瞬,她忽而轻笑起来,笑声很轻,却足以覆盖整座大殿,“大人果然是个疯子。” 当刑部顾岚把线索交到他手中之时,他才注意到,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竟有一位公主如此贪婪妄为,如此迫切地想要得到权势与地位。 从瞧见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对这在暗中耍尽手段的公主有了些兴致,好奇这样一抹明丽之色,接下来究竟会有着怎样的惊讶之举。 他淡然地笑了笑,注视着眼前漠然的女子:“公主昨夜说出那些话时,不觉自己也很疯吗?” 此刻回想着昨夜的话语,她是有些后怕的,勾引当朝国师,扰乱朝纲,若是追究起来,她定难逃重罪。 可若不是那一番胆大之举,如今的她就无法再次面见到他,无法再次面见到暗藏在黑夜深处的,愿与她“同流合污”之人。 “所以……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她了然地笑着,只觉原本黯淡无光的世界,好似变得有趣了起来。 抬手揉了揉她的发丝,颜谕意味不明地轻柔道:“那就要看公主,听不听从在下之言了。” “放心,”她缓缓朝他行了行礼,眼底里有着一贯温婉的笑意,“颜大人吩咐之事,长慕定当尽心竭力地办好。” 姜慕微望了望不早的天色,明白在此地不能停留太久,若是周元景回了来,发现她不在屋内,便有些难以解释其去向了。 明了她的担忧之处,颜谕平静地拂了拂衣袖,目光望向了殿门处:“静候公主佳音。” 这位颜大人似乎与她想象中的大为不同,又极为相似。不同在于,她总是无法猜测到此人行事的目的与意图。 但他的野心,与她别无二致,似乎在她的面前,与她一般暴露无遗。 如同他们这般居心叵测之人,互相牵制才能存活得更久远一些。 几日过后,姜慕微随着围猎的队伍回到了宫中,清漪伫立在流玉宫门口迎接着她,见到她时,不住地朝她挥着手。 她走下周家的马车,回眸与周元景告了个别,便与清漪相视一笑,缓步回到了这座她再熟悉不过之地。 她看了看一切平静如常的流玉宫,又看向身旁一直等待着她夸赞的清漪,轻笑着揉了揉清漪的脑袋:“这几日慕清按本宫的吩咐,将这流玉宫打点的极好。” 清漪颇为得意,故作淡然地咳了咳,在姜慕微面前伸出了手:“敢问长慕公主有何赏赐?” “赏赐嘛……”姜慕微瞥了瞥满怀期待的清漪,假意思索了良久,随后一脸严肃道,“过些时日,本宫带清漪去城中市集游玩。” 一阵惊喜从心头涌现,清漪忙晃动着她的胳膊,掩饰不住眼底的欣喜:“姐姐可当真?” 哪知这举动,似是扯到了她肩膀处的伤口,姜慕微吃痛地低吟了一瞬,吓得清漪连忙放开了她。 姜音兰听到了长慕与清漪的嬉闹声,她本喜悦地行走而出,却恰巧瞧见了眼前这一幕,不由地担忧起来。 姜慕微任由着母妃将她牵至寝宫内,在姜音兰检查完她的伤势后,她听到了重重的一声叹气:“好端端的,怎么就受伤了呢?” “母妃不必担心,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她理了理华裳,毫不在意地笑道,“是儿臣不小心跑到那树林里,才被错当作猎物射伤的。” “姐姐好险,清漪听着都害怕。”清漪在一旁心有余悸,想着幸好眼前之人未有何大碍。在外人看来沉默寡言的长慕公主,于她而言是最亲近的姐姐,若是真出了事,她定会不知所措。 寝宫内沉寂了片刻,姜慕微看着脸上写满担忧的清漪与姜音兰,不由地安慰道:“我这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你们就放一百个心。有周元景照顾着我,我好着呢。” “我可不敢出事,”她想了想,又打趣地说道,“若我真出了事,你们被他人欺负了,找谁哭去。” 清漪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这抹清丽,又望了望身旁的婉嫔,终是放下心来,莞尔笑着:“我和娘亲才不会哭呢,我们又不是垂髫的孩童。” 第七章 旧曲(2) 姜慕微低声一笑,此次围猎最大的收获,不是令周元景死心塌地,不是让平念心生郁结,而是将自己的命运,与那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囚困在了一起。 回想起颜谕与她说过的话语,她望向面前和蔼亲近的母妃,心有不忍,但仍是开口道:“对了,母妃,儿臣已有好长一段时日未听您抚琴了。” 似乎说起琴音,姜音兰面色微变,原本明亮如星辰般的眸子却在瞬息间熄灭,她有些犹豫,不解地看向从未与她谈及过琴曲的长慕。 姜慕微心中明了,琴对于母妃而言,是最不愿去触及之物,她们如今被困深宫的处境,皆是因当初的姜音兰一曲琴音,不经意间,将圣上的心留了住。 “不知怎的,近来之日,儿臣总是会想起在倾乐坊的日子,”她只觉有些歉意,让母妃揭开心底的伤疤,可她却为将来的安定不得不奉命行事,“母妃能再为儿臣弹奏几曲吗?” 颜谕为她压下芸妃一事,让她逃过死罪一劫,若作为交易,仅仅只是让母妃弹奏一番当年的旧曲,应不会出什么乱子,她这般想着。 “可为娘已有许久未曾碰过琴了,”姜音兰轻叹着气,目光淡淡地落在角落那张尘封已久的古琴上,“怕是已然弹奏不出那时的心境。” “母妃弹奏的曲子,定是这世间难得的高山流水之音,”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姜慕微浅笑着将那古琴拿了来,递于姜音兰面前,“儿臣想听。” “无论母妃弹奏得如何,在儿臣心里,皆为天籁,”又怕母妃不肯弹奏,她顺势将目光转向了清漪,使了使眼色,“对吧?” 清漪瞬间明了她的弦外之音,忙上前一步,轻柔地扯了扯姜音兰的衣袖:“对对对!娘亲弹奏的曲子,定是这世间最好的。” 姜音兰见长慕执意想听她抚琴,自己也实在说不过这两位在她面前伶牙俐齿的姑娘,便也只好依着她们俩。 “几日不见,长慕说话怎变得如此甜了,”淡笑着接过长慕手中的古琴,姜音兰望着琴上已然积满了灰,思绪万千,她抬手,轻轻抚摸过琴弦,脑海中似乎翻涌过许多记忆,“好,为娘明日便抚琴给你们听。” 听罢,清漪喜上眉梢,冲着姜慕微一展笑颜,她也有许久未听过娘亲奏琴曲了,难得有机会能再次听见儿时那悠扬的琴音,她岂能错过。 她依稀记得,在她的记忆里,娘亲在倾乐坊时,总喜欢在深夜的阁楼上弹奏琴曲。那时的娘亲风华绝代,如花似玉,引得众位男子为之倾倒。 那时的她太小,她与姜慕微说,像娘亲这样才貌双绝的女子,只有那天之骄子才能配得上。 可谁能料到,她一语成谶。 然而娘亲却因此,失去了欢颜与自由。 见母妃应下了此事,姜慕微暗暗地松了口气,随后便陪在母妃身侧,与她和清漪讲述起了在围猎时遇见的有趣之事。 清漪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自打进宫以来,她就羡慕着姜慕微有着公主的身份,总能去往她无法去到的地方,遇见她不敢奢望之事。 直到深夜,姜慕微才回到自己的寝殿,寂静的黑夜笼罩着她,她不禁抬头,望向夜空中的那一轮圆月,清晰地感受着内心的渴求与向往。 原来身处黑暗,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到达,那最明亮之地。 她听闻每日的午膳过后,当今皇帝苏泓便会去往后花园散心,嫔妃们皆为此策划,想与陛下来一段“偶遇”。 颜谕要的,是让陛下听到姜音兰的琴音,故而回想起在倾乐坊时,与姜音兰初遇的场景。 姜慕微此刻也不敢确定,他意欲何为,陛下在听到母妃的旧曲时,又会有何种举动…… 是怀念,是动容,还是怅然…… 但颜谕说他能确保母妃无恙,只要不伤及母妃与清漪,她便尝试信他,去铤而走险一次。 都说君心难测,可她却觉着,这最难测的还是君王身边那所谓知晓天意的颜大人。 今日奔波了一路,她也不想再这般揣测下去,便合上了窗,在静谧的夜色下睡了去。 翌日的午膳过后,姜音兰被长慕带到了后花园,她本不喜在众嫔妃路过之地抚琴,这无疑会招来猜忌与嘲讽。 可她看向素来对她无所求的长慕,看着长慕满是期待的模样,她便知晓,长慕定有何别的意图。 她却也不再多言,双手滞在空中片刻,沉静下心来,随后轻盈地拨动起了琴弦。 一阵阵悠扬的琴音霎时飘荡在了后花园的上空,高山流水,如鸣佩环,原本安静的园中顿时曲音缭绕,如珠落玉盘,又如靡靡之音,回响在天际。 姜慕微怔了半晌,此刻的她才回想起,曾在倾乐坊的母妃是如此惊艳四座。 母妃喜欢抚琴,可这座深宫的牢笼,却将母妃最爱的一切,都剥夺了去。 “婉嫔?”在她沉浸于曲声之时,一声低沉有力的嗓音,将她的思绪倏然拉了回来。 悠然婉转的琴曲,在此刻戛然而止。 姜慕微循声望去,看着那身着龙袍的君王从不远处缓步而至,她忙退于婉嫔身侧,向其恭敬地行了一礼。 看清了来人,姜音兰从容地起身,像是早已预料到了此番情形一般,不急不慢地行着礼:“臣妾给陛下请安。” “是谁让你在这里抚琴的?”苏泓紧蹙着眉,很是不悦,他抬手指了指面前的婉嫔,愤怒地拂了拂衣袖。 有些讶然与不解,姜慕微不敢抬眸,她不曾料想,陛下听到母妃的琴音,竟会如此怒然…… 若说这琴曲让陛下回想起了已故的崇瑶皇后,也应是思念与怀想才对,却如何这般怒火中烧,大发雷霆…… “是臣妾太久未弹奏琴曲,”见长慕正欲开口言说,姜音兰抢先说道,“想着今日风和日丽,便带着长慕公主来后花园散散心。” 苏泓漠然地看了看伫立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长慕,转而又将眸光移向了清雅玉立的婉嫔。 “以后在这后宫中,婉嫔就不必再抚琴了,”目光冰冷地落在姜音兰身上,苏泓眯了眯眼,随后肃然道,“朕不想再听见这样的琴音。” 姜音兰浑身一怔,温和的眼眸中掠过掩饰不住的黯然之色。 此等绝世琴音,在当今圣上的眼中竟是大忌。 或许从此以后,她便再也无法听到母妃弹奏琴曲,姜慕微将婉嫔一瞬的哀伤尽数看在了眼里,攥紧了衣角,却不敢多说半个字。 任凭哪位嫔妃听到圣上此言,皆会悲痛不已,在陛下面前犯了大忌,这也就意味着,她将彻底失宠,在这深宫中被冷落一世,直到病逝也无人问津。 姜慕微望向故作从容的母妃,平日里总是对她与清漪关怀有加,可在这一瞬,她望见了母妃眼底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陛下,是儿臣想听母妃奏曲。”她猛地抬眸,直直地望向怒意横生的苏泓,像是思虑了许久,缓缓上前一步。 “自母妃入宫以来,您一次也未曾来看望过母妃,”这么久积攒的怨言,终是在此刻爆发,姜慕微深吸了口气,目光再次掠过身旁不吭声的母妃,忽而将深藏在心底的话语说出,“儿臣斗胆与陛下直言,希望陛下空闲之时,能来流玉宫坐一坐。” 第八章 争执(1) 苏泓听罢怒意更甚,他看着口出狂言的长慕,拿起婉嫔面前的琴,狠狠地将其砸落在地:“放肆!何时轮得到你们来指使朕!” 望着眼前被砸坏的琴,姜音兰心中一紧,原本从容平静的心绪顿时乱成了一团。 这是她入宫以来,头一次见陛下发如此大的怒气,就好似无论作何努力,都已然无法挽回。 “陛下息怒!是臣妾管教无方,”忙双膝跪下,姜音兰沉默了好一阵子,低声说着,声音不住地轻颤,“臣妾甘愿领罚。” “长慕!”她连忙看向伫立着的长慕,用力地拽着她的衣角,“快向陛下认错!” 姜慕微怔然地看着茫然无措的母妃,感受着母妃拽着她衣角的手颤抖得厉害,她这才意识到,母妃是真的心慌了。 帝王之爱,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可她万分明白,面前无故发怒的帝王,在母妃身上,未曾有过半分情意。 她只不过想为母妃这些年来的境遇抱以不平,只不过想让身为帝王的他能够偶尔想起母妃,这样简单的愿望,竟都成了奢望。 “儿臣知错。”她缓缓下跪,将母妃平日里受到的委屈与苦楚都收进了心里,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 苏泓并未责罚她,却将怒意都撒在了姜音兰身上。他缓步行至婉嫔面前,看着不敢抬头且浑身轻颤的婉嫔,开口道:“婉嫔,朕一直觉得你聪慧过人,应该懂得这其中的道理。” “可你今日此举,太令朕失望!”他扯了扯嘴角,伸手抬起姜音兰的下巴,令她不得不与之对视着,“不属于你的,就不要妄想,不要来徒添朕的烦恼!” 在一旁低垂着脸,姜慕微安静地听着,心疼母妃受到的屈辱与冷落。而这些无奈终究会化作石子,坠入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未有一丝回应。 聪慧过人……好一个聪慧过人,这世上是否皆是如此,越是通透之人,就越应该舍弃自己珍视的一切。 “婉嫔回宫中自省十日,”苏泓放开姜音兰,大袖一挥,再不去望她一眼,“朕近日不想见到你。” 姜音兰依旧跪在原地,轻声回应着:“是。” 见苏泓正欲离去,姜慕微忙起身,咬了咬牙,喊住了威严可畏的身影:“父皇!母妃是无辜的。” 顿了顿,她心有不甘,又道:“来此抚琴,是儿臣的主意,您又何必将罪过都安在母妃头上?” “长慕!”姜音兰冲着她不悦地喊着,泪水竟抑制不住地在眼框中打转。 母妃向来处之泰然,心平气和,姜慕微不禁看向此刻如此愤然的婉嫔,看着她强忍着翻涌而至的复杂思绪,朝她缓缓摇着头。 她看清了母妃眼中卑微的恳求,看清了她们于陛下而言,是多么微贱与卑下。 陛下的心如此之冷,区区一个流玉宫,又怎能留得住他。 “朕平日待你们母女俩不薄!你们还要奢望什么?”苏泓转身,满是怒意地抬手指向她与婉嫔,“出生倾乐坊,身世如此低贱,朕接你们入宫,已是最大的恩赐!” “婉嫔,不要太得寸进尺!”似乎对婉嫔丝毫不留情面,苏泓将当年的真相全盘脱口而出,“当初朕只是糊涂了,错把你认作了崇瑶。” 虽然这已是后宫中人尽皆知之事,可当九五之尊亲口说出之时,还是震颤了人心。 姜慕微低着头,隐忍着心底的愤然与疼惜,母妃这辈子永远都活在一个身影的阴影下,无论如何挣扎,都摆脱不了命运。 她不易察觉地望向跪拜在地的母妃,却怎么也看不清其神色。 “朕不想亏待你,才封你为嫔,”苏泓像是对面前颤抖的女子不屑一顾,方才的怒意在望见不远处伫立着的丽贵妃时,已完全消散了去,“可你却令朕失望至极。” 他不再多看姜音兰一眼,缓步向婀娜多姿的丽贵妃行去。 “陛下何必为了一个小小的婉嫔动怒,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丽贵妃娇媚地笑了笑,待苏泓走到身边,她不拘礼数地挽上其胳膊,“臣妾那为陛下备了上好的莲子羹,陛下快些去尝尝。” 苏泓也任由着丽贵妃挽着他,看着眼前之人明艳动人,正冲着他隐约地撒着娇,他不禁疼惜地握上她的手:“还是爱妃懂朕,若是所有的嫔妃都如爱妃这般,朕也就省了不少心。” “瞧陛下说的,臣妾都要受宠若惊了。”听着苏泓的赞言,丽贵妃娇羞一笑,又往当今圣上的怀中靠了几分。 宣泄完愤怒的苏泓被此刻的丽贵妃勾走了魂,他软下心来,搂了搂丽贵妃娇软的身躯,便向那昭燕宫行去。 好似方才在后花园发生的一切,不复存在。 姜慕微见圣上已走远,忙起身去扶姜音兰,却见她的衣襟早已被泪水打湿,跪坐在地,怎么也不肯起来。 她望着向来沉稳冷静的母妃,沉默地向前挪动着,将地上砸坏的琴抱于怀中,仿佛无声地拥着一个支离破碎的梦。 清漪在一旁默不作声,兴许是被方才的景象惊吓了去。愣了半晌后,清漪上前接过姜音兰手中的琴,缓缓将其扶起,踉跄又狼狈地回宫而去。 此事皆由她而起,姜慕微此刻恨透了自己,回想着自己为何会轻易听信他的话…… 为何偏偏是她,亲手将母妃推向了深渊…… 她也不知是如何跟随着她们回到了流玉宫,一路上与清漪和母妃一言未语,姜慕微缓步回到了寝殿内,浑身已颤抖到了麻木,心中的郁结不断蔓延,她自责不已,却不知该如何向母妃开口。 或许母妃早已看出了她别有意图,只是从未说破罢了。 母妃向来将她与清漪视作最珍爱之人,只要是她与清漪的请求,姜音兰都会应,哪怕是让自己陷于险境。 “公主,这是……发生何事了?”许久不见的语昔走进殿内,迟疑地开口问道,“奴婢看婉嫔娘娘……” 她忽而停止了言语,望着伫立在寝殿中一声不响的长慕公主,沉静得令人感到害怕。 她仍旧看不清公主的思绪,只觉今日的婉嫔娘娘面色低沉,定有不测之事发生了。 公主一直待她亲切,她原本想着养好了伤,可以快些来服侍公主,可以快些让公主喝到她沏的茶,可这突如其来的局面,令她慌了神。 “本宫出去一趟,”姜慕微沉思了片刻后,忽而转身,与她擦肩而过,“你不用跟着。” 还未看清公主的神色,语昔忙行礼回道:“是。” 待她起身时,便见着公主快步离开了流玉宫,身影已然消失在了视线中。 姜慕微阴沉着双眸,上了马车,只道了一句“前往国师府”,便再也未言语。 随着马车前行着,听着车轮的滚动声,她这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他……若不是他,她的母妃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若不是他,她不会如此难堪,不会看着母妃慌乱的神色而万分歉疚…… 这些后果,他早就知晓,可他却在轻描淡写地欺瞒着她! 明明说好不会伤及她的母妃,明明说好护她母妃周全,可他为何背道而驰,自食其言! 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分明就是不择手段的阴险之人,借她之手,将她温良贤德的母妃推入黑暗,只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与私欲…… 最狠莫过于诛心,他无声无息地便将千万支箭扎在了她的心上,让她痛不欲生。 第八章 争执(2) 来到神霄绛阙的国师府,马车还未停稳,姜慕微轻盈地拂开帘子,不经意地一瞥,竟望见了刑部尚书顾岚从殿内走出。 顾岚是这朝廷中唯一的一名女官,是前刑部尚书严朔之徒,传言此人秉公执法、刚正不阿,是一代女中豪杰,任何徇私枉法在此人眼中皆为罪大恶极。 她忙放下帘子,正襟危坐,生怕这顾大人找上她来。毕竟尚书大人正在审理芸妃被毒害一案,也已查到了她的蛛丝马迹。 虽然她已将方帕取回,虽然颜谕应了她此事不再追究其责,可她望见顾岚的那一霎那,心底还是有所忌惮。 当她再次撩开车帘时,她所顾忌之人已然走远。望着那快步远去的背影,不知是否是错觉,她竟觉着这位顾大人有些许慌乱。 姜慕微转念一想,又不禁疑虑起来。 顾岚为何会在国师府……当初,毒害芸妃一事,她自认为谋划得天衣无缝,可未曾想到,竟有人牢牢地盯住了她的痛处。 当时的她未沉下心来好好思索,现在细细想来,却是疑点重重。 身为刑部尚书的顾岚在查出线索后,竟是来告知国师,却不去向皇帝禀报…… 所以……与顾岚在暗中勾结之人,是颜谕。 好一个伪君子,竟敢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暗自勾结着朝廷命官,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或许在她看不清之处,颜谕早已在这宫中布下了天罗地网……他的目的为何,她不敢妄自揣测,若是说出口,兴许是门殚户尽的死罪。 姜慕微缓步下了马车,冷静沉稳地向殿内行去。今日的微风有些凉意,拂过她的衣袂,将她心底深藏着的阴寒都尽数吹散了出来。 她淡然行至殿内,望着伫立在案台边的那抹圣洁的身影,不禁扯了扯嘴角。也许是刚送走顾岚,看着她在此刻到来,他似是有些意外。 但那仅仅只是一瞬,颜谕安静地看向她,等待着她的话语,眸光平静得像是深夜之下清冽的寒潭。 “大人说过不会伤及本宫的母妃,”她行至他的面前,抬眸质问着,回想起方才母妃绝望的神色,她心颤不已,“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局面?” 颜谕清冷地看着她透着怒意的双眸,瞬间明了了始末,他似是毫不在意她前来怪罪,淡笑道:“但婉嫔娘娘确是毫发无损。” 原来竟是这般的安然无恙……原来他所说的话语,于她而言皆是扯谎…… 他舍弃的,是她母妃最后的一丝念想。而母妃承受的,是诛心之痛。 “本宫照大人的话做了,可陛下对母妃大发雷霆,如今母妃在这深宫里再无翻身之地……”尽管思绪早已被翻涌而至的怒意侵扰,她依旧冷静地与他对视着,想听听他该作何解释,“本宫只是想来问问,颜大人的目的,可有达到?” 问出口后,她又觉着是多此一举,他的计策与谋划,又与她何干……分明是一场交易,为何到头来,却是她没有了退路。 他听罢却是万分平静,抬手轻抚着她的发丝,目光柔和了许多:“目的自然已是达到,此次多亏长慕公主配合。” 见他此番举动有些亲昵,姜慕微强忍着心中的愤然之感撇过头去。脑海中浮现出方才遇见的顾岚,她渐渐地明白,或许尚书大人也是被眼前之人迷了心窍。 “方才我见到了刑部尚书,”她心有不甘,又抬眸望向如冷玉一般的他,冰冷刺骨,却又洁白无瑕,“你与她有勾结?” 答案分明早已摆在了眼前,可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还要追问,为何要让自己陷于羞恨之地。 顾岚早在她之前就与颜谕相识,或许他们之间行的,是比她更为亲昵之举。 他微微扬了扬眉,依旧将澄明宁静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却不答她的诘问:“公主不必这般动怒,动怒容易乱心。” 他几近温柔的嗓音落在她的耳畔,像这世间不曾寻到解药的蛊毒,萦绕在她的心间,任其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 她心下一凉,自知面前之人她敌不过,就算使出浑身解数,她依旧不是他的对手。 而她同时也忽然明白,他已在她未察觉之际,堵死了她所有的出路,唯独剩下他一条。 “此次我已按你说的做了,从此你我不相欠,”沉默了良久,她苦笑一声,却只得认输,“我求你,别再打流玉宫的主意。” 她别无选择,如今只能依靠眼前这个令她怀恨在心之人,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她被他困在了一个无形的牢笼之中。 “公主这是在恳求在下?”他似是有些稀奇,看着她平静的眸色里,流淌过走投无路般的哀伤,看着在他印象中从容自若的长慕公主,竟在卑微地恳求着他。 “是……”她垂下眼帘,方才燃起的无尽怒意已尽数消散了去,取而代之的,是她自己都厌恶的妥协,“请颜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的母妃。” 沉默了片刻后,颜谕或许是有些于心不忍,终是缓缓抬手,将微许脆弱的她拥入了怀中。 而这一举动,再次击垮了她纷乱的心绪。 “公主这又是何必,在下从未有过伤害婉嫔娘娘的念头,”他微俯着身,在她耳边轻声低语着,“之前应允了公主的,在下不食言。” 原本充满着愤恨的心,在此刻变得不堪一击,她未作任何挣扎,安静地待在他的怀中,感受着他的气息淡淡地萦绕着她。 从她的母妃在后花园中抚琴,被陛下斥责的那一刻起,她升起的万千思绪只能埋在心底,却不知该与谁诉说。 她记恨他,记恨这位虚伪的国师,可莫名的委屈却又涌上心头,隐忍了许久的悲切在此刻宣泄而出。 或许不止是今日受尽的委屈,而是这些年她承受的所有苦楚,将她心上看似坚固的外壳,击得粉碎。 “如今母妃已没有了出路,”她将头埋在他的颈间,语调轻缓了下来,酸楚化作了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你食不食言,都没有了意义……” 她有些茫然,看不清前路,看不清究竟要如何去做,才能在这偌大的皇宫中生存下来。 感受到了她轻微的颤抖,颜谕又将其拥紧了些,轻柔地说道:“公主太过忧思,周小将军若是见了,该要心疼了。” 他竟还记得,她是周元景的未婚之妻……他竟还记得,陛下早已为她与周小将军赐了婚…… 既皆知晓,他竟还如此不知羞耻地与她相拥着,就好似王法与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她微微抬眸,看着他清冷疏离的神色,却在望向她的那瞬间,柔和了半分。 “颜大人还真是卑鄙无耻,难怪能得到此番地位,”口中虽说着厌恶之语,可她终究不想放开这抹温暖,低声埋怨地说着,“我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听着怀中之人的责怪,他轻叹一声,随后柔声反问着:“公主走投无路,想投靠在下,却又这般诋毁,让在下如何是好?” 许是因为心绪太为不宁,她只想寻得一瞬的安心。虽是责怪,可她难得寻得一处安稳,不舍从他怀中离去。 她甚至开始厌恶起这样的自己。 今日过后,她似是再也无法面对母妃与清漪,再也无法独自支撑下去……就算是周元景,她也无法与他诉说自己的遭遇,她也无法将最真实的她展现于他的面前。 唯独眼前这位令人崇敬万分的国师,知晓她的所有,知晓她的不择手段,知晓她的贪得无厌,知晓她的……脆弱不堪。 第九章 幻灭(1) 她在他的面前无所遁形,在他的眼中无处藏身,他轻易地将她的伪装撕得粉碎,却又轻柔地在安抚着她的思绪。 明知他是蛊惑人心的魔鬼,她却不想推开此刻的一方缱绻。 她或许是疯了,竟幻想着,将她看穿透彻的他能够可怜她一番,能够让她的母妃扬眉吐气地行走在后宫之中。 “如何是好……”她喃喃低语着他的话语,想到方才的母妃安静地抱着琴,心灰意冷地跪坐在地,她恍惚道,“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出口的话语颤抖得厉害,姜慕微猛然间发觉,泪水不知在何时已打湿了衣襟,她已有好多年曾未像今日这般,宣泄着绝望:“好似无论怎样,都无济于事了……” 她忽而放纵着自己,在他怀中泣不成声,好似想将这些年堆积的怨恨,一并发泄而出。 “别哭了,”颜谕听着她轻微的啜泣声,似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这还是头一次,他见着身为公主的她,日暮穷途般与他哭诉着,“在下会弥补公主的。” “凭什么……”她将头埋得更低了些,不顾尊卑地由着泪水打湿着他圣洁的衣袍,她自嘲般颤声说着,心中积攒已久的恐惧与疑虑在霎那间释放,“凭什么你能掌控着一切,凭什么你能左右着我的情绪……” “是在下的过错,公主别伤心了,”见她宣泄了好一阵子,仅仅是卑微的哭泣却也不闹腾,他微微蹙着眉,不住地安慰道,“周小将军若不怜惜,在下也要心疼了。” 拭干了泪水,姜慕微待翻涌而至的悲伤褪去后,顿感悬着的心已然摔落到了谷底。 她真的疯了,她竟然在捉摸不透的当朝国师面前,失态成这样。 “好了,都过去了……”他温柔地在她耳边说着,有一瞬息觉着,此番计策确是有些欠了考虑,他未想到婉嫔的失宠,能让向来从容的她,起如此大的波澜,“往后的日子,在下护着公主。” 姜慕微有些疲倦,兴许是哭累了,她顿了顿,将信将疑地问道:“你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公主信了,便是真的。”他这般答着。 既然他是如今唯一的依靠,她只得顺从于他,为的只是在深宫中生存下去。此番,若再遇见仗势欺人之人,她仍有还手之力。 她不再言说,安静地待在他的怀中,哪怕只是一瞬的安定,她也会奋不顾身地去争抢。 眼前之人总是在不经意间蛊惑着她的心,总有一日,会将她的理智吞噬殆尽。明知前路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可她却停不下脚步。 “颜谕,”她沉默了半晌,忽而抬眸,头一次直呼着当朝国师的名讳,“我想成为你的人……” 一丝诧异从他眼中掠过,他微许怔然地看向倚靠在他肩头的她,自是明了她所言何意。但在这皇宫之中,如此荒谬之语,他还是初次听闻。 分明已被赐了婚,分明已是周元景未过门的妻,可她却想背着周将军与他刁风弄月,为的,只是求得他的庇护。 “本宫的所作所为,大人都知晓,”望着他眸中闪过的讶然之色,她了然于心,或许顾岚并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只是单纯地与他有着利益的往来,她扯了扯嘴角,又往他怀中靠了靠,“本宫逃不掉的。” 她本就不在乎男女之间的风情月意,本就不在乎女子的名节,若是有人承诺护她一世,她便跟定了他,哪怕此人是令人望而却步的国师。 过了许久,耳旁未传来话语,在她以为身旁的他已然默许之时,她起身望向他,却见他正一脸肃然地与她对视着,也不知观望了她多久。 “公主应该也知晓,在下此生不婚娶,”颜谕像是在方才沉思了良久,他难得正色地回着她,似是不想戏弄她,“在下给不了公主名分。” 她听罢轻笑一声,见他竟是破天荒在为她着想着,不免觉着有些可笑。明明是他逼迫着她到此境地,他却装作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又凑近了他几分,姜慕微凑到他耳边,好似已斟酌了许多个日夜,她沉下心来,轻声细语地说着:“本宫不需要名分,本宫只要大人。” “本宫要大人陪着,”她瞥开目光,似是在逃离他的视线,闭了闭眼,紧接着道,“这样至少本宫……还有个可以说话的人。” 在猎场的阁楼上拥吻过后,她原本以为,她与他之间已越过了应有的距离。她原本以为,他会欣然地接受她,会愿与她一起坠入深渊。 可她仔细地洞察着他静默的神色,一遍又一遍,除了方才一闪而逝的愕然,却再也看不出任何波澜。薄雾笼罩着他的双眸,令她感到失落至极。 就如同在楼阁之时,他也是这般,在她以为得心应手地能与他联手时,他断然拒绝了她,连同她仅剩的一点自尊,淹没在了无言的夜空下。 “恕在下,难以从命。”决然的话语在她耳旁响起,与她所想的不差分毫。他果然最在意的,还是他自身的利益。 人言可畏,若是他们之间的苟且传到圣上那儿,传到百姓的耳中,他会被她彻底拉下水。 不仅是失了威仪,就连这国师的身份,他或许也保不住。 在利益面前,他定会果断地放弃他物,这便是他的处世之道。 “为何?”她再次垂下眼眸,回想起这些年来,她头一次败在了一个男子手中,“大人说了,会护着本宫的……” “之前的话,本宫依然作数,”轻许叹了叹气,她又低语道,“大人若是真的觊觎本宫,本宫就把心放在大人这里。” 放开了怀中的女子,颜谕起身,行至窗台边,望向了天边的余晖,像是不想再谈论此事:“天色不早了,公主早些回去吧。” 他未再瞧她一眼,窗外的霞光洒落在他的身影上,好似谪仙般出尘不染,这倒显得她太过污浊与不堪。 “大人还真是绝情……”她半撑着脑袋,欣赏起这样令人沉醉的景致。 她处心积虑地想往上爬,却被眼前的他在暗中窥视着,随后将她击得粉碎,让她无处可逃。当她意识到,可以利用他的贪念将她护住之时,他却不按照理出牌。 直立着身子,他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残阳,全然当作她不曾来过一般:“公主若再不回去,说不定周小将军要找到在下这儿来了。” 听罢不由自主地轻笑着,她忽感心中的郁结散去了不少,母妃一事她虽自责不已,可她如今真正有兴致的,是如何将眼前之人拉入泥潭。 既然她过得不痛快,她也不会让他安生。 “大人怕什么,将军不会知晓本宫在国师府。”姜慕微淡淡地笑着,见着他微许思虑的模样,她竟是有些好奇,他究竟是为保自身的利益,还是不敢与她靠得太近…… 他依旧望着窗外,肃然的面容似是在下逐客令:“公主所言,在下担待不起。” “颜大人保重,本宫走了。”她缓缓起身,对着他的背影行了行礼,不再听他多言,快步离开了国师府。 既然他想浅尝辄止,那她偏不让他如愿。让她的母妃如此神伤,她都要一一讨要回来。她想着,她要让他与她一般,深陷沼泽,永无安宁之日…… 坐在回宫的马车上,她想到今日发生的种种,颇有不甘,却只得认命。沉下心来,她冷静地思索着,如今流玉宫彻底失了恩宠,下一步棋又该如何去走…… 第九章 幻灭(2) 想着在后花园时,丽贵妃那得意的模样,许是在远处早已遥望了许久,看着婉嫔与她出丑,看着陛下对她们怒骂着,也不知在心底里窃喜了多少遍,姜慕微咬了咬牙,将今日母妃失宠的仇恨,刻在了心上。 待她回到流玉宫后,发觉宫内一片寂静,正欲去找母妃赔不是,她却瞧见清漪匆匆忙忙地行了来,将她拉至一旁。 清漪有些着急地皱着眉,小声地与她说道:“娘亲回宫后,就把自己关在寝殿内,无人敢去打搅。” “可方才去内务府取炭火的莲心告知于我,”说到此处,清漪顿了顿,似乎有更迫在眉睫之事摆在眼前,“丽贵妃嘱咐了内务府的奴才们,今日起,不供给炭火给流玉宫。” 眼见着寒温即将来临,丽贵妃这是明摆着不让母妃好过……定是因今日陛下龙颜大怒,丽贵妃是趁此时机,故意刁难母妃。 而她与周元景刚被赐婚不久,身为平念的生母,丽贵妃本就对其怀恨在心,如今便把所有的怒意都迁到了母妃身上。 姜慕微看着手足无措的清漪,轻唤着她原本的名字,安慰道:“慕清别怕,姐姐这就去昭燕宫一趟,定把炭火取回来。” 茫然失措地看向眼前的女子,听着她亲切的话语,清漪连忙点了点头,心似是安定了些。 “今日之事,我不知晓会变成这样,”她沉思片刻,却不敢在清漪面前透露一丝不安,“令母妃如此悲切,是我的不是。” “清漪帮我劝劝母妃,让她别伤坏了身子。”留下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辞后,姜慕微转身,果断地快步远去。 清漪望着她的身影,望着这流玉宫唯一的依靠,本是悬着的心终是放了下来。 若是姐姐出面,任何之事都像是手到擒来般,只要有她在,流玉宫才不会被他人轻贱,才不会未有还手之力。 今日姜音兰抚琴,惹得圣上大怒一事,确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可她坚信姐姐不是有意为之。眼下最要紧的,是安抚娘亲的忧虑。 她正这般想着,紧闭的殿门忽然就被缓缓推开,她望着娘亲沉稳地走出,神色已然恢复了寻常。 仿佛午后所经历的那番撕裂般的心痛,已不复存在。 “我听着……方才长慕回来了?”婉嫔像是已然理清了思绪,将目光投向了远处,与往常一般淡笑着,转眸又看向清漪。 明白姜音兰已在纷乱的愁苦下走出了困境,清漪不觉也跟着开朗了起来。可转念又一想,娘亲今日已然很是疲惫,若是将炭火之事告知于她,她定会为此操碎了心。 “姐姐是这流玉宫内的大忙人,方才回宫来打探了一番娘亲的状况,便又出门去了。”清漪只觉过了今日,娘亲对这后宫之争的奢望彻底淡泊,对陛下的心思也荡然无存。 笑颜淡淡地蔓延在脸上,清漪行到姜音兰身侧,与她一同观望起傍晚初升的月色。 在这危机四伏的宫墙内,每个人都有着自己深藏着的目的与意图,可唯独她最为纯粹。只要娘亲与姐姐在身边,她便觉着再无所求。 姜慕微来到昭燕宫前,忽而听见一阵阵笑声从里边传来,而这开怀的笑声她似是再熟悉不过,周元景竟在昭燕宫内。 他应是来此地找平念的,据说他们从小便形影不离,对方的喜好皆是一清二楚。 曾经,宫中之人皆以为,周元景和平念才是天生一对,他们之间根本不用牵线搭桥,这么多年的情感早已将他们牢牢地捆绑。 她原本也是如此以为,直到周元景对她表明心意,直到周元景对着她开始不断地转悠,她思索了好些时日,心想着,或许……她可以拥有平念所拥有的一切,她可以仗着周小将军的喜欢,让自己得到想要的权势。 示意昭燕宫外的守卫不必禀报,她此次前来,是来找周小将军的。前一阵子圣上为周将军赐的婚旨人尽皆知,既然不是来找贵妃娘娘,那守卫也不敢多说一语,向后微微退了一步,让她进了昭燕宫。 姜慕微缓步行走在回廊内,循着笑声,望见了平念与周元景正在后院把酒言欢。 空中下起了绵绵细雨,明月被覆盖了去,唯留着阵阵雨丝飘落而下,让此刻的夜色更为朦胧了些。 “平念投壶的技巧,似是比上次更令我叹为观止,”周元景爽朗地笑着,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豪迈地拍了拍面前平念的肩膀,“今日,我输的心服口服!” “我哪里比得上元景哥哥,”平念夺过他的酒盏,毫不在意地往里边添了些酒,又将其饮尽,“元景哥哥将来便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定要将侵犯我南祈的敌军,杀个片甲不留!” 回想起在猎场上她处心积虑策划的一切,在此刻的景色里,就好似听到了上天对她的讽刺。 什么让他死心塌地,什么让她心怀愧疚,姜慕微怔然了一瞬,忽觉自己才是最大的笑话。 他与平念无话不说,无欢不谈,又怎会因她一时的受伤,而彻底疏远平念。她依稀记得,他与她说,只是将平念视作舍妹,可为何她总是觉着,自己才是那局外之人。 “长慕?你何时来的?”平念不经意间将目光一瞥,便望见了伫立在回廊上的她,忙放下手中的酒盏,有些迟疑道,“你来昭燕宫做什么……是来找元景哥哥的吗?” 她看着周元景在见到她的那一刹那面露诧异之色,随即愣了良久。 缓步走近了些,姜慕微故作温婉,却对着平念直言道:“内务府的奴才不让流玉宫之人取炭火,说是贵妃娘娘吩咐,本宫想来讨一个说法。” 每次碰见长慕,就准没好事,平念暗暗愤然地想着,因周元景在此,她不敢造次,只得淡然地冲着她笑了笑。 “母妃从不会干涉内务府,定是你弄错了,”平念有些委屈地看向周元景,又转眸与她对峙着,“况且,是内务府不给炭火,你应去找他们理论,来昭燕宫做什么?” 姜慕微平静地回应着,从容地反问道:“平念的意思,是那些奴才们,故意刁难流玉宫?” 见长慕今日来此不善,平念自是不甘示弱。上次在猎场,虽是她有错在先,可元景哥哥已然帮长慕出了气,况且,她也并非有意为之。 长慕已然抢走了她的元景哥哥,此刻又要因内务府之事来闹腾,平念原本看在周元景在场的份上,不与她计较过往,可现下,已是忍无可忍。 “你总是装作可怜的模样,让元景哥哥心疼你,怜惜你。好似每一次,都是我平念仗势欺人一般,”她抬手指了指面前淡然的姜慕微,不顾一切地讽刺道,“可我母妃偏就占尽恩宠,是婉嫔娘娘妄想千百万次,都得不来的!” “于是你羡慕,你嫉妒,就把怨恨都转移在我身上!”平念口无遮拦地喊着,愤怒地将石桌上的酒盏摔了个粉碎,“你明明不爱元景哥哥,还非将他从我身旁硬夺了去!” 语毕之时,她才意识到周元景还在她身边伫立着,回想着上一刻她所说的话语,怔然了半晌。 早在儿时,她便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他待她如舍妹一般,甚至待她比待那些皇子们,还要亲切。 可她从未与周元景表明过心意,如今他被陛下赐了婚,眼前之人即将会成为他的妻室,她此刻的言辞实在太过冒然。 第十章 转机(1) “元景哥哥……我……”平念沉默了些许,微低下头,避着周元景的目光,不敢望向他。 早就看穿了平念对周元景的心思,姜慕微看着院中的他愣了许久,随后怔然地看向身旁的平念。她却丝毫不关心他与平念之间的纷乱之情,此刻一心想着的,唯有取回炭火。 面不改色地说着,她从回廊处走出,细雨落到了她的身上,如同她的冷意,浸到了心底:“本宫今日来昭燕宫,只为取回流玉宫应得的炭火。” “本宫只有两个法子,”她从容地上前了一步,平静的眸光在此刻凛然了起来,“你去让你那母妃跟本宫走一趟内务府,或者,本宫亲自去,但结局会如何收场,本宫便不知晓了。” 看着昭燕宫的婢女为平念与周元景撑着伞,而她在这院落之中格格不入,雨势又大了些,雨滴打落在她的衣袂上,不久便湿了衣裳,她忽然感到了无尽的凉意。 她不得而知,这世间究竟有何真心可言,周元景明明说着心悦她,明明对她承诺了一世,可为何此刻,他尽是沉默不语。 “区区一个失宠之人,也敢如此胆大妄为!”平念听罢,怒气冲冲地冲她吼道,“看来本宫的母妃给你们的教训,还不够多!” 见平念又一次被她激怒,姜慕微决意不再与平念多言,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转身便向丽贵妃的寝殿方向而去。 “你给我站住!”平念愤然地喊道,这里是堂堂昭燕宫,怎容得长慕在她母妃的寝殿撒野,“来人!给本宫拦下她!” 姜慕微停住了脚步,望着几名昭燕宫的侍从走上前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似是有着执意,本想着硬闯而去,毕竟她是公主,也不会有侍从敢对她动手,可身后传来的一声言语,却硬生生地让她滞了住。 “慕微!”这是她来昭燕宫后,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言语,“不要在此胡闹了。” 他竟是……在责怨她。 本不奢望有人能对她付以真心,本对他与平念道不明的情意不着兴趣,可她还是心颤了。 “胡闹?”听到此言,她忽而又转身望向微蹙着眉的周元景,冷言道,“你说我胡闹?” 周元景头一次见到这样与他冷眼相向的姜慕微,与他印象里温婉且不生事端的她大为不同,这样的她不禁令他感到万分生疏。 兴许是因他的语气重了些,才引得她如此不悦,周元景这般想着,连忙将语调转柔了些。 “明日我便将我那里的炭火送去流玉宫,”他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继续对她道,“贵妃娘娘正休息着,别将微不足道之事闹大了。” 哪知他顺口而出的劝解,像是彻底地让她凉透了心。 “微不足道之事……”她自嘲般冷笑了一声,若没有炭火,母妃在这个寒冬会冻坏了身子,他竟是这般轻描淡写……她似是彻底会了意,轻声地再次喃喃着,“你觉得是微不足道之事……” “好,那我便应你的话,”清冷地抬眸,她静静地望着伫立在平念身边的男子,依旧平和地说着,“只是看在……你是我未来夫君的份上。” 随后,她毫不留恋地从昭燕宫离去,之后的目光一刻也未在他身上停留,唯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但你施舍的炭火,我不会要。” 平念看着长慕在昭燕宫这般放肆,对着她的背影愤然喊道:“你以为昭燕宫是什么地方,是你这身份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吗!” 听着周元景随即对平念轻声制止着,他们的轻声细语随着她的远去,渐渐地消散在了空气里,姜慕微独自行走在回往流玉宫的路上,行走在偌大的皇宫里。 雨势越来越大,方才还是绵绵细雨,此刻已是暴雨倾盆。看着路过的奴婢们纷纷奔跑着,跑到屋檐下避这一场大雨,她不为所动,任由着雨水打湿了衣裳,彻骨的寒意凉进了心里。 她希望自己能够再清醒一些,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人愿以真心待她,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依靠,她便是想得到一刻的安稳,似乎也难以如愿。 原以为周元景付以她的是真心,她本想着与之成婚后,在他的庇护下安然度日,过上悠闲自在的日子。可他再次无意地凉彻了她的心,令她不由地重新思虑起她的后路来。 本对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毫无兴致,她要的,一直以来都是看得见的利益。她唯利是图,利欲熏心,这些她都认,可她不能容忍周元景与平念走得那般近,似是比她还要近得多。 是嫉妒吗……她不知晓,也不敢去想。 若往深了想,或许她会将自己彻底困在牢笼里,无计可施。 可她怎么敢倒下,失去了周元景,她的身后空无一人。 她只得拖着微感疲惫的身躯,在暴雨中缓步而行,再不去管已湿透的衣裳与发丝,视线也因雨水而变得模糊起来。 许是因天色已暗,加之暴风骤雨的缘故,她失落地走了好一会儿,猛然间撞上了一个人影。 她晃神了一瞬,正欲赔礼,却望见了那一双清澈冰冷的眸子。 怎会在此时遇见他…… 怎会在她如此狼狈之时,遇见这般雍容雅致的他……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方才思索的赔礼也免了去,故作从容地继续向前行着,与之擦肩,就好似他们之间不曾相识。 颜谕淡然地回眸,安静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他在雨中轻打着伞,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大人。”身旁的护卫令羽轻唤了一声,似是觉着这长慕公主太过无理,撞了国师大人,竟连一句道歉之语都未有。 “无妨。”他回过神来,随后缓步行走而去,也不在意方才她的冲撞,弄脏了些他的衣袍。 姜慕微已不知在雨中行走了多久,待走回流玉宫之时,只觉有些昏昏沉沉。她不知该如何去和清漪交待,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今日的母妃。 语昔见她回了来,望着因淋雨湿透的公主,她心下一惊。连忙上前为公主披上外衣,语昔却惊觉公主浑身滚烫,才明了公主定是冒雨着了风寒。 这么大的雨,也不知公主淋了多久,她有些着急,连忙对公主道:“公主你受寒了,奴婢这就去叫大夫。” 姜慕微听罢,忙拉住了语昔,对其微微摇了摇头:“别去,我不想让他人知晓……” 若是传了出去,长慕公主在暴雨天染了风寒,平念和丽贵妃又不知会如何嘲笑她。她绝不能这般让他人看笑话,尤其是平念,还有……那个倜傥不羁的少年将军。 语昔听着公主的话语,又止住了脚步,她明白公主无时无刻都有着自己的思量,她无权去干涉公主的决意。 “可是……”若不去喊大夫,公主这风寒便要自己硬撑过去,语昔担忧地看着公主,眼里尽显焦灼。 可姜慕微依旧镇定地摆了摆手,轻声低语着:“我睡一觉便好,不必告知他人。” “是。”语昔虽担忧不已,可公主既已如此决定,她只得听其吩咐。 遣走了语昔,姜慕微在窗台旁坐下,趴在案台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她感受着意识逐渐地模糊,头疼得厉害,便昏睡了去。 睡梦中的她顿感昏天暗地,她陷在无望的旋涡里,却未曾有人来拉她一把。 她心灰意冷,怅然若失。到头来,终是只有她在装模作样,只有她在自欺欺人。 第十章 转机(2) 姜慕微感到头疼欲裂,因着了风寒的缘故,她时不时地昏昏欲睡着,心想着过些日子,她便能撑过去。 直到语昔推门而入,轻微的动静将她从睡梦里拉了回来,她微微抬眸,望着语昔正端着汤药走了来。 语昔看起来像是有些欢喜,眉宇间充满了喜悦,甚至还有些受宠若惊般的讶然。 “公主,快把这抗风寒的汤药喝了。”将汤药放于一旁,语昔忙将姜慕微扶起,让其倚靠在床边,又将汤药端至她面前。 脑袋虽昏沉着,可她也不糊涂,这好端端的,哪来的汤药……姜慕微不解地看向语昔,迟迟不肯接过眼前的汤药,等待着这位小婢女的下文。 “公主知晓,这汤药是谁送来的吗?”语昔迟疑地望了望四周,在确认殿内未有他人后,压低了声音,谨慎地对公主说着,“奴婢知晓时也是惊讶不已,是国师大人。” 姜慕微诧异了一番,不自觉地将目光锁定在汤药上。 怎会是他……回想起昨日冒雨回宫的路上,她不慎撞到了他,他将她的狼狈尽收眼底…… 如此这般,他究竟是讽刺,还是想真心待她……她思虑着,始终不得而知。 可在此境遇下,她终究是感到了一丝暖意。于是她也不再作何猜忌,将汤药一饮而尽。 “方才宫门外有人找奴婢,奴婢还纳闷呢,”见公主已将汤药喝完,语昔万分欣喜,想着公主向来思虑周全,对颜大人定是放着心,便开始仔细回忆起方才的所遇之事,“结果出了去,竟发现……来人是颜大人身旁的护卫,令羽。” 语昔顿了顿,又对她轻笑道:“他说汤药是颜大人吩咐送来的,让奴婢定要好好照顾公主殿下。” “他可还有说别的?”姜慕微似是思索了片刻,顿然迟疑地问道。 “那倒没有……”缓缓摇了摇头,语昔认真回忆着,不明白公主所言何意,“说完他便走了,一刻也不曾停留。” 姜慕微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追问。思绪又回到了昭燕宫的后院,她已不知将来的日子周元景会如何待她,如今已过去了一日,他竟还未前来找她…… 或许是平念硬拉着他在昭燕宫玩闹,他无暇抽身……又或许,他只是未将她放在心上。 她曾经还有一刻天真地以为,这位少年将军会成为她一生的依靠。可他终究抵不住岁月情长,竹马成双,在她与平念之间,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站在平念一侧。 或许内务府克扣炭火一事,他本就觉着是她自己的过错,她不应跑去昭燕宫刁难平念与丽贵妃。 “可公主猜怎么着?”语昔说到此处,双眸一亮,似是还未从方才的喜悦中平息下来,“令羽走后没多久,便有自称是内务府的奴才,将好些兽金炭送进了流玉宫,够过一整个寒冬了。” 姜慕微猛然一怔,终是不可置信地望向语昔。兽金炭……整座南祈皇宫谁人不知,能够用上兽金炭的,唯有太后与陛下,还有那权倾朝野的国师颜大人。 他怎会将兽金炭送了来……他会如同周元景那般,是在可怜她吗…… 恍惚了半晌,姜慕微不自觉地收回了在昭燕宫的思绪,又想起他说过,往后他会护她,所以,他是在兑现着他的承诺…… 他的目的与意图,她都无从知晓。可她倾倒在他的怀中时,分明感受到了她不曾有过的暖意。他应了她,说可以成为她的依靠,明知她根本不会相信这些所谓不着调的谎言。 语昔见公主半晌未曾言语,思忖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奴婢觉着,颜大人心系着公主,会不会对公主有着……” “休得胡言,”她心下微微一惊,打断了语昔的下文,闭了闭眼,她又冷静地说道,“吩咐下去,今日发生之事,一个字也不许传出流玉宫。” 若是真传出了谣言,如颜谕所料及的那般,只会为他们招来麻烦。颜谕倒是能独善其身,全身而退,可她不行,她要顾及之事实在太多,到最后吃亏的终究是她一人。 她不能将自己置于死地。 语昔像是看出了公主的担忧,在这南祈境内,若是哪位女子真与国师沾上了边,便是死罪难逃。 可她也是头一次瞧见有人对公主这般好,原本觉着周小将军已是这世上最关心公主之人,可颜大人此番举动,却是真真切切地在为公主着想。 语昔放柔了语调,似是让公主放一百个心:“奴婢明白,早已吩咐了。” 许是因为喝了汤药,姜慕微感到昏沉的脑袋已清醒了许多,她看了看一向服侍着她的语昔,觉着面前这小婢女办事,也让她放了不少心。 除了颜谕,这世上最懂她的,便是语昔。 早在倾乐坊之时,语昔便一直跟随着她。那时的她还未被封为长慕公主,那时的她只是见着语昔懂事理,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便将原本服侍娘亲的这位婢女讨要了来。 如今想来,语昔跟随她的时日,早已超过了服侍娘亲的年数。 “对了,公主,”语昔像是骤然想起了些什么,又觉着公主此刻还病着,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如实相告之,“昨日夜里,宫中发生了一些事,奴婢见着公主卧病在床,便未来禀报。” 姜慕微见语昔依旧喜悦着,明了于她而言,应是喜讯,淡然地问着:“发生了何事?” “皇后娘娘在丽贵妃的昭燕宫内,搜到了珍嫔的牌位,并将此事报于陛下,”说此事时,语昔再次压低了语调,“陛下龙颜大怒,将丽贵妃禁足三月。” 平日里,平念与丽贵妃一直是公主的心头刺,此番丽贵妃一倒,于公主而言,就如同天大的喜讯,语昔喜上眉梢,自在地说道:“这下,丽贵妃是真的失了宠,于事无补了。” 听着语昔的话语,姜慕微不由地回想起昨日在雨中撞见的他,他冰冷的眸子在望向她时,似是掠过了一瞬的诧异。他见到了她最狼狈时的模样,却也未曾与她言语一句。 皇后娘娘乍然去昭燕宫搜寻,定然是有人暗地里告知,而偏偏是在昨日夜里,这般碰巧,定不是天意。 是他……是他在为她出气。 宫中人皆知,当年崇瑶先皇后之死,是因珍嫔在其糕点中下了毒。皇帝苏泓得知真相后悲痛欲绝,而珍嫔也因此受尽了极刑,最后惨死于牢狱中。 珍嫔便是丽贵妃情同姐妹之人,可因此人犯下了滔天大罪,宫中之人再也不敢说起这个名字。 丽贵妃私设牌位,定是思念珍嫔,本以为此事不会有人知晓,哪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语昔觉着,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想到此,姜慕微忽而轻笑着,转眸又看了看在一旁幸灾乐祸的语昔。 “奴婢愚笨……”语昔听闻,收敛了些得意之色,不禁困惑起来,“公主莫非认为,此事是背后有人在操纵?” 也不想再对语昔有所隐瞒,姜慕微想着,若是以后与颜谕有了更深的交集,自然还需要语昔为他们打掩护。 既然语昔是她信得过之人,她便决意冒险一次,将其疯狂的念头一一告知,以免日后节外生枝。 谋划(1) 只要语昔忠心于她,她便可以尝试与之诉说她的打算。事已至此,她只能赌一次,赌语昔守口如瓶,赌语昔忠心耿耿。 “语昔,若本宫猜测的没错,”沉下心来,姜慕微安静地将目光打落在语昔的身上,“一切……应是颜大人而为。” 见语昔听后惊讶不已,她继续正色道:“此人知晓本宫暗中所做的的一切,本宫定要让他尽入彀中,为我所用。否则,本宫死路一条。” 此后,语昔便是与她同坐于一条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颜谕的此番举动,似是真如他所言,在默默地护她安宁。可他终究不敢逾越底线…… 他不敢与她有床榻之亲,只因他是当朝国师,只因她与周元景有陛下的昏旨。而她,偏要抓着他惧怕之事不放,偏要让他因她的存在而受到无形的牵制。 她下定了决意,定要让颜谕倾倒在她的面前,失控在她的美色里。 他若不敢,那她便逼他就范。 “语昔,本宫信任你。此后,本宫便将一切的打算皆告知于你,为的,是你能替我分担,”姜慕微似有些许顾虑,她依旧与其对视着,眸光却是异常的谨慎,“可倘若你说出去半个字……” 头一次见公主这般郑重地说着话语,语昔明白此事至关重要,慌忙抬起手,对她承诺道:“奴婢在此发誓,绝不会将公主的所言所行说与他人听!若真如此,奴婢愿受尽刑罚,以死谢罪!” 听罢,姜慕微轻叹一声,眼中流淌过万般无奈:“别怪本宫狠心……你也知晓的,若与颜大人有了床榻之亲,倘若出了事,本宫纵有千方百计,也难逃其罪。” “公主别这么说,”语昔却是想的透彻,摇了摇头,跟在公主身边这么长的时日,她明白公主刀子嘴豆腐心,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这个流玉宫,“若是颜大人待公主好,奴婢便是打心底里替公主高兴。” 不禁回忆起了过往的种种,语昔释然般浅浅笑着:“公主一直以来承受了太多,奴婢无法替公主分担。倘若颜大人愿意在宫中护着公主,奴婢高兴还来不及。” 望了望语昔清澈的眸子,明了语昔是真心为她着想,姜慕微放下了心防。既已决意告知这小婢女她的谋划,她也不必再有所忌惮。 好似悬了许久的心,终是安然般放了下。 她静下心来,沉思片刻后,别有深意地向语昔问着:“你与那倾乐坊的秀姨,可还有联系?” 见公主提及倾乐坊,语昔困惑不已,自打入宫以来,流玉宫鲜少有人会去打听倾乐坊,只知婉嫔曾是那里善于抚琴的艺妓。 语昔记得,被接进宫的那一日,公主在倾乐坊前站了好一阵子,随后对她吩咐着,入宫后也要时常来这里看望,时常给秀姨送些银两来。 秀姨是倾乐坊的管事妈妈,她原本以为,公主是念及旧情,入了宫也不忘对秀姨关照有加。 后来她终是明了,公主此番作为,是因秀姨或在将来某一日,有着些利用之机。 而那一日,便是此刻。 “公主吩咐过的事,奴婢自是放在心上,”公主向来思虑周全,语昔不敢多问,清晰地答道,“每隔一月之久,奴婢便去为秀姨送上银两,她如今觉着……公主是她的救命恩人呢。” 随后,她望着公主继续沉思着,眉宇间染上一缕凝重。她从未见过公主如此认真地思索着,像是在做一个事关重大的抉择。 姜慕微缓缓抬眸,目光一凛,又问道:“语昔,你可还记得,倾乐坊的灼情散……” 听闻此物,语昔在霎那间面色一惊,却仍然不知公主究竟在作何谋划。 她只知,灼情散是倾乐坊研制的秘药,却是比那广为流传的合欢散更为猛烈,此药物能催发服用之人心中的欲念与情动,从而陷于旖旎之中。 纵使万分自持之人,也难逃一劫。 “公主要那药物做什么……”语昔恍然了一瞬,曾经的回忆似噩梦般翻涌而来,她脱口而出,“当初的婉嫔娘娘,就是被下此药物,才……” 她停住了话语,不愿再继续言说下去。 当年的姜音兰,便是被人下了此药物,才在当今圣上面前失了身。而下药之人,至今也未曾探寻到。 其实即便不说,他们心里也如明镜般明了,定是秀姨为了讨陛下欢心,才做此一出。又或者,这本就是陛下的旨意。 那时,年幼的公主知晓了自己身世的真相后,恨透了此药,某一日便将倾乐坊中的灼情散尽数毁了去。那也是她见过的,公主最愤怒的一次。 “灼情散在那一日……皆已被公主毁尽了,”小心翼翼地回着,语昔轻声叹了叹气,“也不知秀姨是否会私藏着些……” “本宫想让颜大人上钩,”姜慕微看向语昔,眼里满是决然,“这样,流玉宫从今往后,就有了倚靠。” “公主是想……”瞬间明了公主的意图,语昔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公主是想以冰肌玉骨去诱颜大人上钩,是想让颜大人栽倒在她的玉软花柔里……霎那间明了了公主的决意,语昔怔然了半晌,久久无法平息心中的讶然。 可公主不久前才与周小将军有了婚旨,若是被他人知晓此事,公主难抵那不测之罪。 “公主可想好了?”语昔轻柔地问着,眸光里似有担忧在隐约地浮动,“与大人共度了良宵,周小将军如若知晓……” 像是早已知晓语昔的顾虑,姜慕微果断道:“他不会知晓的。” “可公主已被圣上赐了婚,”不由地摇了摇头,语昔虽未有所经历,但多少也明了一些,若是与他人有了肌肤之亲,日子久了,怎会不被发觉,“再过些时日,便是大婚之际,周小将军他……” “本宫没有退路,”姜慕微打断了她的下文,与其对视了片刻,又微微垂下了眼眸,“颜大人知晓本宫所做的一切,知晓本宫之前的手段,本宫没有退路。” 摆在她面前的,仅此一条出路。 是他将她的前路封死,是他将她的桥梁斩断。是他将她逼迫得只能言听计从……那便让他也坠入深不见底的山渊,束缚着彼此,至死方休。 “方才语昔也说了,”她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微微笑道,“他待本宫好,这便够了。” 语昔仍是有些不解,不明白公主对颜大人究竟是何思绪,是怨恨吗,还是……心中存有疑虑,语昔忽而大胆地问道:“那公主心悦大人吗……” 哪知姜慕微听闻此话,竟是漠不关心地轻笑而过:“本宫哪有闲暇功夫去思索这些,这些虚无缥缈之事,本宫本就不在乎。” “你去找秀姨要一些灼情散,”她言归正传,像是万般谨慎,凑近语昔耳边继续道,“办好此事后,再为本宫去国师府传一句话。” 语昔轻轻点着头,小声回应着:“奴婢听从公主吩咐。” 又压低了些语调,姜慕微谨言慎行地说着:“三日后,亥时三刻,去城中倾乐坊寻本宫,有要事相商。” “是。”缓缓地向公主行了一礼,想着公主还在病着,便不再过多打扰,语昔恭敬地应下,随后退了去。 殿内顿时又恢复了寂静,姜慕微躺于软床之上,想着近日来颜谕为她所做的种种,不由地如释重负,原来……有依靠竟是这般心安。 不用猜忌,不用思虑,背后自有人会替她出气,自有人会为她打点好一切。 而她只需过着惬意的日子,只需给予依靠之人对她的所需,她便可以安然地度过一生,不仅如此,她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平日里如履薄冰,成日小心谨慎,此刻忽而安心,她释然般睡了去,好似已有许久,未曾像这样能毫无顾忌地睡上一觉。 当她再次睡醒之时,已是翌日的晌午。许是因为汤药的缘故,她竟睡了一天一夜。 姜慕微缓缓起了身,竟发觉浑身已不再发热,原本头疼欲裂之感也消除了去。她已不想再去思索颜谕给她送的究竟是何灵丹妙药,只知自己此刻已然病愈。 唤了几声语昔,觉察到这小丫头并未在殿外待命,她才恍然间想起,昨日吩咐语昔之事。 “周将军,公主病恙,您不能去打搅她!”正欲前去看望一下母妃,姜慕微在寝殿内刚走了几步,便听见殿门外传来了若隐若现的声音。 应是语昔放心不下她,便让那流玉宫内的婢女冰莲照看着,可周元景的性子她知晓,若是着急起来,任谁拦不住。 定是冰莲劝不住周元景,便将她病恙的消息失口说了出去。 不过现下,丽贵妃已倒,是否能东山再起她不做过多料想,况且她已病愈,就算传了出去,她也不必再为此顾虑。 几声叩门声落入她的耳中,她泰然自若地打开殿门,见着伫立于面前的周元景满是担忧。 她依稀记得在昭燕宫之时,眼前的少年认为她在无理取闹,眼前的少年站于平念的身侧,甚至不曾为她迈开一步,将她仅有的一丝真心摔得粉碎。 “慕微,我才知晓前日你得了风寒,抱歉……”周元景红着眼眶,说话像是没了底气,抬手想让她抱在怀中,却发觉悬在空中的手迟迟不敢落下。 “这些时日让你失望透顶,我……”闭了闭眼,周元景悔恨莫及,又将双手垂了下来,“我真该死。” 周元景此番前来,应是来向她认错。可如今颜谕已送来了兽金炭,也为她扳倒了丽贵妃,她倒已然不在意是非对错了。 谋划(2) 时隔两日才来,定是因丽贵妃失宠的缘故,平念伤心欲绝,拉着他谈心,不让他离去……这些她不用思索,便能猜出个所以然来。 “听闻丽贵妃被禁足了。”她未言任何谅解之语,只是这般说着,故作一贯的温婉。 “原来你都听说了……”讶然了一瞬,随后他轻叹着气,又纠结了片刻,着急地抬眸看向她,“平念因此事心生郁结,这两日一直闷闷不乐。我不知晓你病了,所以我……” “我不打紧的,你看,我已经病愈了,”浅浅地笑了笑,姜慕微见少年自责万分,过往之事也不想再去追究,便打断了他的下文,“丽贵妃受尽恩宠多时,这般跌入谷底,换做是谁,都一时难以接受。” 她依旧浅笑着,若有所思地谅解道:“我明白平念的苦楚。” 见周元景听此言眉目清朗,她无奈地暗暗心想,这位周小将军将所有的思绪都写在了脸上,于她而言确为太好应付。她随意的一句话,便能将他的顾虑尽数打消了去。 明明是颜谕的弟子,为何此二人相差如此甚远…… 或许,颜谕对他,向来就未曾真心教诲过。 “我已将内务府的那些奴才们训斥了一顿,”周元景心情大好,似又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手,连忙说道,“他们已知错,明日便将炭火送来流玉宫。” 如今丽贵妃失宠,内务府的那些奴才们攀权富贵,自然知晓该听从何人,趋炎附势才能活得更久一些。 姜慕微暗自笑了笑,这些炭火于她而言已是姗姗来迟,或许在那场暴雨中,这些炭火早已在她的心上燃烧殆尽。 她淡笑着行了行礼,学着那些向周元景行礼的女眷,恭敬地回应着:“那便多谢周将军了。” “慕微,你如此见外,”周元景狐疑地打量了她半晌,只觉她与他这般客气,实在太为别扭,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该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姜慕微见他依旧担忧与自责着,听着他对她独有的温柔语调,不禁扑哧地笑出了声。 望见眼前清丽的女子倏然一笑,他愣了神,本是怕自己再次说错了话语,惹得她不悦,可现下看来,她是在故意拿他打趣。 “我是真心感激,怎么能说是见外呢,”她轻笑着,想着周元景常年征战沙场,对宫中所谓的明争暗斗一窍不通,定是看不出这其中的因果,便也将此事翻篇,“若无他事,今晚就陪我用膳吧。” 头一次见姜慕微留他在此用膳,周元景顿时心花怒放,抑制不住内心流淌而出的喜悦。 可他又转念一想,不自觉地向宫门外望了望,有些遗憾地再次望向她:“虽然我很是想留此用膳,可我已答应宴请战场上与我患难与共的弟兄们……”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方才只顾与他言语,却未曾注意宫门外一直伫立着一位素衣公子。而那公子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忙朝着她毕恭毕敬地行了揖礼。 “那位是……”浅浅地对那公子点了点头,她想着周元景所言之语,不由地困惑起来。 如此翩翩风雅的公子,竟是他的手下,不免也太荒唐了些。 “杨风湛,本将军的副将,”似是看出了她的不解,周元景爽朗地为她介绍起来,“你别看他外表看起来斯文儒雅的,在沙场上却是冲锋陷阵,以一敌百,勇猛着呢。” 她再次望了望门外那温文尔雅的身影,无论怎般也想象不出,这样温良恭俭的人如何在战场上厮杀…… 令她更为惊讶的是,这位弱不禁风的公子,竟是副将。 姜慕微感叹不已,正于此时,却望见语昔从外边走了回来。想到交代语昔去办之事,她静下心来,思忖着应是已有了些许眉目。 “既然你已有约在先,那我便也不难为你了,”既然留不住他,那她便也没了心思与他继续闲谈,她此刻想的,是能快些听到语昔传来的消息,“快去吧,别让弟兄们久等了。” 周元景迈出了一小步子,不舍地再度瞧了瞧她,迟疑地问道:“你真不生我的气了?” 故作清了清嗓子,她一脸肃然地与他说道:“你再说,我便真的要气愤了。” “我不说,我不说!”连忙识趣地捂了捂嘴,周元景见她已然谅解,心底一片释然,“那我走了,若是想我了,可以来府中找我。” “嗯。”她浅笑着点了点头,望着这位周小将军的背影,在她的视线里逐渐远去。 送走了周元景后,她缓步走进殿内,见语昔早已在一旁等待着,她便在案台旁坐下,细听她所言。 语昔上前了几步,如实地禀报着:“公主所吩咐之事,奴婢已办妥。” “秀姨确是藏了些灼情散,”谨慎地压低着嗓音,语昔附于她的耳旁,轻声道,“她本不愿与奴婢说实话,但听说是公主所需,便立马承认了。” 语昔顿了顿,觉着此趟办事万分顺利:“还说此事她定能安排好,让公主安心。三日后,她定给公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一切都像是在她的意料之中,姜慕微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茶盏,明了地扬了扬嘴角。 秀姨避凉附炎的性子她十分清楚,而灼情散是倾乐坊独有的药物,当年的秀姨不会让她将其毁尽。 那时母妃的灼情散,定是秀姨为了攀附当今圣上而下,秀姨为了一己私欲,却是不顾集母妃的意愿。 而她被接入宫后,长慕公主的身份又让秀姨打上了心思。 在秀姨自愧当年所做之事时,她主动以多年恩情之名向秀姨示好,秀姨自会感恩戴德,对她马首是瞻。 姜慕微将手中的茶盏轻放而下,比起倾乐坊,她更在意的,是颜谕的举措。此人城府太为深沉,她想尽了法子引他上钩,可他却将她的思绪看在眼里,应对得游刃有余。 “颜大人那边如何?”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着,时不时地看向窗外初冬的景致,却略感有些萧瑟。 “奴婢已传了话去,”公主吩咐之事,她从不敢松懈,语昔不紧不慢地继续答着,“常年侍奉大人的令羽已将话带到,告知了奴婢,大人已知晓。” 本还想听到些下文,可语昔却已然禀报完毕,姜慕微沉默了片刻,又忽而问她:“还有说别的吗?” “未有别的……”语昔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像是仔细地回忆了一番,依旧回忆不出公主所谓别的话语,“公主所言……是指何意?” 颜谕仅仅只说了已知晓此事,却不给她任何答复之语。他究竟是否会前去倾乐坊,她始终不得而知。 或许,他早已察觉到了异样,只是不说破罢了。 他总是这般,在他人的不知不觉中,便让一切的抉择都掌控在他的手里,容不得他人迫使他行事。 纵使是互相牵制,他依旧会占尽上风,让牵扯之人顺从于他,悉听他的差遣。 “他……”又怕语昔漏了些细节,她再次别有深意地问道,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这婢女身上,“除此之外,他未有别的话与本宫说?” 语昔知晓,公主若是重复询问一件事,那此事必定对公主极为重要。可在认真地思索了一阵后,语昔仍然想不出颜大人还有何话需她传递:“令羽说,其余的,大人只字未言。” 更别提颜大人了,她依稀记得,就连那令羽也是少言寡语,似是她再多问一个字,那护卫的脸便要阴沉下来。她也未有久待,匆匆忙便回了来。 姜慕微沉思了片晌,既而起身,从容地理了理衣裳,轻笑道:“好,那本宫便在倾乐坊恭迎着他。” 她让语昔退了去,缓步行至婉嫔的寝殿前,听见里边传来若隐若现的嬉笑声,明了母妃的哀伤已然消散了些。 母妃向来不喜有别的婢女伺候着,寝殿前也无人看守,她轻叩了叩殿门,随后推门而入。 自从在后花园抚琴过后,她便再也未与母妃说过一句话,滋长的愧疚令她不敢面对向来处处为她着想的母妃,她在心底画地为牢,自困其中。 姜音兰望着她走进,望着她那一脸愁容之色未有丝毫掩盖,不禁停下了手中之活。 “慕清,你先回避一下,”姜音兰朝着身旁的清漪淡淡地笑着,又望向了伫立在殿中,有些不知所措的姜慕微,“娘亲有些话……想说与慕微听。” 明了地点了点头,清漪行到姜慕微身旁,眼神示意着她不必担心,娘亲早已释然。 姜慕微这才松了口气,不论世上之人如何悲痛,她都不作关心,唯独母妃一瞬的黯然,会令她揪心不已。 她打量着坐在方桌旁的母妃,今日的气色果真好了许多。待清漪走后,她缓步走到母妃身边,在其面前坐下,安静地等待着母妃所要与她说的话语。 “慕微,这些天,娘亲想了很多,也看透了这世间的许多事,”姜音兰望着眼前一言不语的长慕公主,浅浅地扬着嘴角,用着一向温柔的语调,“娘亲明白,你为这流玉宫付出了太多,承担了本不该承担的一切。” 兰心(1) 语毕后,她又叹着气,牵过姜慕微的手,推心置腹地继续道着:“娘亲太过懦弱,不愿也不敢与那些嫔妃为恩宠而争斗,让流玉宫落得这般境地,是娘亲的过错。” 姜慕微怔然了片刻,未曾料想母妃会这般言说,分明是她算计在先,可母妃却将所有的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 听着面前的母妃不再与她说着客套之语,却是在与清漪对话那般亲昵地自称着“娘亲”,她有些怅然,这让她的思绪回到了在倾乐坊时的日子,那时的母妃并未像如今这番……透着淡淡的忧愁。 “娘亲别这般说……”忙摇着头,她引咎自责,不想对母妃有所隐瞒,“这次让娘亲遇见陛下,不是意外,是我另有所谋,只是我不曾料到……” “娘亲心里都明了,”似是不愿再听其继续往下言说,姜音兰有意地打断了下文,眼中浸染着笑意,“你是娘亲的孩子,你在想什么,娘亲还会不知晓?” 她原本有些轻微颤抖的手,被母妃轻柔地握住后,在此刻也安定了下来。 她想着前来求得母妃的谅解,想让母妃解气一些,泄愤在她的身上,可不知怎地,却变为了是母妃在照顾着她的心绪…… “娘亲明白,这些年,你一直记恨着陛下,”姜音兰轻柔地说着,却是想解开沉静了多年的心结,想将一些尘封的过往说与她听,“记恨着他当初在倾乐坊逼迫娘亲,记恨着他从未来流玉宫驻足片晌。” 说及此处,姜音兰停顿了一瞬,平静的神色终是有了些波动:“可你不知的是,娘亲心里有他。” 惊讶于母妃所言,姜慕微怔然抬眸,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此刻的姜音兰,可她瞧见的,是眼前之人眸色清亮,像是释然般在诉说着藏于心底的一切秘密。 “可是……”她尤为不解,陛下分明对母妃未有一丝情意,分明是刻意在冷落母妃,为何……为何母妃,竟是将心系于他身上! “娘亲不想再酿成大错,便想着将当初发生的一切都告知于你,”微闭了闭眼,姜音兰似是羞愧于心,沉默了一阵后,再次睁眼之时,目光里流淌着无尽的悲凉,“当初的灼情散,并非他人所下,是娘亲……自己甘愿的。” 未等姜慕微作何反应,她紧接着道来,多年前的回忆在霎那间涌入脑海:“秀姨见陛下对我有意,便将那灼情散偷偷递于我手中,让我自行抉择。” “是我……”苦涩地轻笑了几声,姜音兰难以平复心底的一方安宁,终是红了眼眶,“是我对陛下一见钟情,是我有了私心,是我想将陛下留住……” “你若是怨恨,便怨恨娘亲吧……”姜音兰恳求般垂下了眸子,嗓音颤抖得厉害,明知曾经的自己一步酿成大错,可若是让她重新抉择,她仍会这么做,这便是她此生的劫数,“这一切都是娘亲的报应。” 听着母妃将过往陈述,姜慕微着实难以置信,在她眼中向来沉稳明理的母妃,竟也会做出这般荒唐之事。 她望着母妃的神色里透着少有的慌乱,这才明了,原来母妃是默默地将真心交于了陛下。 原是这么多年,母妃竟心甘情愿待在这深宫里,为的,只是想多见陛下几面。 “可陛下分明未将心思放在娘亲身上,他只是将娘亲当作了崇瑶皇后的影子,”她微微咬着牙,回想起陛下砸琴的举动,愤懑抑制不住地冲上心头,“几日前,他还那般说着羞辱娘亲之语……” 姜慕微大为不解,忽而跟随着母妃一同红了眼眶,万般心疼着这样的她:“为何,这究竟是为何……” “他并未羞辱我,我自知出生低贱,本就无法踏入宫中半步,是他念及旧情,才将我接入宫的,”不住地摇着头,姜音兰似是头一次,敢于将心底的话语说出,似是头一次,这般宣泄着,“我本该安分守己,不该去争宠的,更不该去弹奏,与他初见时的琴曲……” 她从不知晓,母妃竟是这般在意着陛下的一举一动,竟是这般在意着他目光的所及之处。 在外人看来与世无争的母妃,竟是这般……爱慕着陛下。 怅然了许久,骤然间回想起了那个名叫张浚的书生,那时的她还小,她只记得此人陪伴了娘亲好些时日,却因得了一场怪病,无药可医,最终病殁在了茅屋中。 那时,娘亲已怀上了清漪,得此消息,娘亲泣不成声。 “那后来的张浚呢?”姜慕微轻声问着,这才想起,她从未与母妃有过这般谈心之时,“娘亲对他……又是何等情感?” 姜音兰微微抬手,拭去了眼角还未落下的泪水,淡然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她问及此人,思绪又飘到了遥远的记忆之中。 “当时的我怀有身孕,倾乐坊难有我的容身之处,我便在那时,遇见了他,”谈及此人时,姜音兰的眼底升起浅浅的暖意,“他知晓我的过往,也明白我的心思,可他偏是对我有意,偏不愿离去。” “他虽身无分文,却一直相伴在侧,待我极好,”自嘲般笑了笑,姜音兰悔不当初,许是在心里已是愧对了此人良久,“我对他心怀愧疚,终是应了他的心意。” 殿内沉寂了良晌,姜音兰缓缓起身,行至窗台边,望向了云淡风轻的长空,感慨道:“我们相守相知,可却不曾相悦。” 姜慕微听得入了神,只手撑起了脑袋,望着母妃伫立的身影,看到了许些哀伤,她从不知晓,母妃竟是个如此痴情的女子。 只为能远远地观望上陛下几眼,母妃便甘愿将一辈子毁在这深宫的牢笼中。 原来母妃陷入的,是比她更深的泥潭。 思索了好一阵子,她似是仍有些许困惑,倏然问道:“若是哪日,陛下特意来流玉宫见娘亲,娘亲会欢喜吗?” 听及她的话语,姜音兰不住地扬起了嘴角,不做任何掩饰,眉梢上满是温柔:“自然是会的。” 仅是一面之缘,母妃便将陛下放在了心上,尽管一直遭其冷落,却仍然甘之如饴。 听完母妃所述的旧事,姜慕微不解地柔声问着:“儿臣不懂,所以……何为情爱?” 江音兰浅笑着转眸望向已被赐婚的长慕,思忖了片刻后,不紧不慢地答道:“情爱便是……你会因他喜,因他悲,因他而怨恨,因他而忏悔,你所有的思绪皆会被他一人所牵引,作茧自缚,自取其祸。” 听罢,姜慕微依旧不明所以:“既然这般痛苦,为何不挣脱了它?” 而姜音兰却再也未回答,沉默了许久,只留与她这样一句话:“你与元景情投意合,此生定会欢喜一世,不会蹈娘亲的旧撤。” 走出母妃的寝殿,姜慕微抬眸望着广袤无垠的天际,霎那间释然了些许。 母妃独自为情所困,却从未对她与清漪提起,只是沉默无言地将陛下的一举一动刻画在了心里,如今与她道尽了藏于心中的郁结,或许,是真的要放下了。 受困已久的母妃,终是决意要走出樊笼。 那日,她睡得尤为安心,近日接连不断传来的讯息,令她感到万分舒坦。母妃与她交了心,平念因丽贵妃的失宠而怏怏不乐,周元景前来求得了她的谅解…… 如今的丽贵妃已不再是后宫中深受陛下独宠的女子,也无法再处处针对母妃,而平念也因此没了嚣张气焰,一声不吭地淹没在了卑微里。 而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因颜谕而起。 与之相处了几次后,她渐渐明了,他似是不曾想置她于死地。至于他让姜音兰抚琴的用意,她已让语昔前去打听,打听近些时日,朝堂之上是否有何动向…… 他善于权谋,不会无端作此一举。 次日的清晨,阳光正好,姜慕微身着轻盈的鹅黄色便服,想着母妃昨日说与她言说的交心之语,便欲前去将军府找一趟周元景。 他与她说,若是想他了,便可以去府上找他。 周元景不懂深宫的恩怨,不懂她的所思所想,只因他心系天下,属于千军万马的沙场,属于这整个南祈国。 他虽不懂宫里的明争暗斗,可他却是她如今唯一的依靠,她可不能就此放弃这样显赫的靠山。 那日在昭燕宫,她确是太为心切,若是真闹到了丽贵妃那儿,恐怕最终受罚的,依然是母妃。此番冷静一想,当初还多亏了周元景的劝阻。 这位周小将军太为纯粹,没有多余的心思,心中所想皆写满在了脸上。在他面前,她无需猜忌,无需试探,倒是过得自在。 顺着宫中沿边的小道走着,未走几步,她便瞧见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弯着腰在一旁的花丛中找寻着什么。走近一瞧才发觉,此人她认得。 昨日与周元景在闲谈之时,她见过此人,若她记得无异,应是副将杨风湛。 “杨副将在寻何物?”见眼前之人独自在专注地搜寻着,姜慕微驻足于一旁,轻声问道。 听到她的话语,杨风湛这才意识到身旁伫立着公主,忙挺起身,恭敬地抱拳行着礼:“末将拜见长慕公主。” 兰心(2) 昨日离得有些远了,未曾看仔细看清他的容貌,只觉他温文尔雅,却不像是战场杀敌之人,可她此刻一瞧,觉着他的眉目好是秀气,秀气中竟还带着些孤僻之感。 “杨副将还未回答本宫,究竟在寻何物?”她再次问道,婉然浅笑,见他却不敢抬眸看她。 杨风湛不易察觉地后退了一小步,像是在与之刻意保持着距离,纠结万分,随性答道:“不起眼的小物件罢了。” 她了然地点了点头,想起他方才找寻时的身影,分明很是着急,定是丢了何等贵重之物:“你不告诉本宫,本宫如何帮你寻得它。” 他听罢显然一怔,不可思议地撞上她的目光,见她眸色里流淌着浅浅的笑意,像是午后的春风,轻柔地拂过山林。 他心知君臣有别,从未听闻过有哪位公主,会亲自帮区区一个副将找寻物件,不觉有些慌了神,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回答。 而那丢失的物件于他而言太为珍贵,可在他人眼中,仅仅是随处可得的廉价之物……他迟疑了片刻,终是难以启齿。 这般的神色,姜慕微再熟悉不过。 早在倾乐坊之时,娘亲赠予了儿时的她一支银簪,那簪子是娘亲为她贺生辰之时在市集所挑选,虽是廉价,她却一直视若珍宝。 这宫里的金银珠宝琳琅满目,那簪子在这宫中却为格格不入,她将其小心翼翼地藏着,生怕被他人瞧见了,笑话她去。 见杨风湛半晌说不上话来,她随即走入花丛中,轻蹙着眉,仔细地找寻起来。 见长慕公主不顾他的劝阻,也不多问,已然帮忙找寻着物件,杨风湛伫立了一会儿,忽而朝着她的身影道着:“一串用铜板连成的挂坠。” “是在这附近吗?”姜慕微轻声问道,向花丛深处再走去了些。 此刻的杨风湛也终是有些明白,为何周将军会对长慕公主情有独钟。 他原本以为公主皆为高高在上的姿态,可她尤为不同,她颜如朝露,一瞥惊鸿。他竟是有些想去靠近,靠近这位不论尊卑的长慕公主。 “应是如此,”他亦弯腰找寻起来,松解下心,边找边答着话,“末将昨日经过此地后,挂坠便不见了。” 他时不时也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这才恍然意识到,今日的公主穿着随性的便服,应是有何别的打算。 在此耽搁久了,他纵使有千万条功绩也不抵此罪过,况且公主千金之躯,又怎能在这花丛中久待,受累不说,还脏了素雅的衣裳。 “公主若有别的安排,别为此耽搁了。”杨风湛于心不忍,直起身子,向她走近了些。 哪知她忽而起身,笑意盈盈地看向他,轻轻地晃了晃手中的挂坠,眸光中一片清澈与明朗:“是不是这个?” 他望着她沾沾自喜的模样,望着她额角细微的汗珠,望着她有些许弄脏的双手,不觉怔然了良晌。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直至姜慕微走上前,将挂坠递于他手中,他才忙道谢着:“是,多谢公主。” “既是如此贵重之物,往后可要再当心些,莫要再丢失了。”她转眸望见了正巧路过此地的语昔,见语昔朝她行了行礼,在一旁停住了步子,便知让其去打听之事有了些进展。 匆忙与杨风湛道了别,姜慕微让语昔跟随着她,暂且先回那流玉宫去。 瞧着她离去的身影消逝在了不远处,杨风湛收回了目光,又望了望手中的挂坠,又愣了好是片刻。 他讶然不已,原来身为副将的他,也能与公主这般相处,却也能相处得这般舒心。 她说是贵重之物……却是丝毫未有嘲笑他之意……他将挂坠攥在手心,往昔之忆不断涌来,伴随着暖意流淌进了心底。 这是他已故的娘亲,留下的唯一物件。 亦是他,怀念娘亲时,唯一的念想。 “有何消息?”姜慕微缓步行至寝殿中,泰然自若地向身后的语昔问道。 语昔跟随着公主走入殿内,恭敬地开口回禀:“公主可有听说过……肃王回朝之事?” 她不禁回想起前一阵子偶然路过后花园时,听起婢女们谈及过此事,那时的她一心将心思放在了赐婚一事上,并未在意朝中之事。 肃王苏靖本为朝中命官,秉公任直,持正不阿,虽为当今圣上的表兄弟,却一直辅佐其左右,效忠于朝廷。 可他,却是当年崇瑶皇后一心爱慕之人。 当初,陛下便是从肃王那儿,硬生生地夺走了崇瑶皇后。 传言肃王与崇瑶皇后从未作何越矩之事,皆以君臣相称。可陛下生性多疑,自是不会让其待在城中,便让肃王去驻守偏远的汕肃城。 如此想来,这肃王应是有所才干,陛下召他回朝,是想让他稳固朝局……姜慕微轻而点了点头,示意语昔接着言说:“有所耳闻。” “陛下本有意将远在汕肃城的肃王召回朝中,欲将其重用,”语昔压低了语调,似是也有些许不解,轻声道之,“可近来之日,陛下忽然变了主意,将那原本旨意收了回去。” 召其回朝,却又忽然放弃重用此人……可这与母妃抚琴,又有何联系…… 姜慕微轻蹙着眉,不禁冷静地沉思起来。陛下撞见母妃弹奏琴曲,回想起了当年他最是心悦的崇瑶皇后,而崇瑶皇后心底之人却为肃王…… 她霎那间明白了什么,双眸逐渐清明,加之颜谕身为国师,再推波助澜,陛下自然而然……便不再考虑将肃王召回朝中一事。 只因肃王苏靖为人太过刚正,若是因此重振朝纲,对颜谕来说极为不利,于他而言无法将其掌控,便将此人唯一回朝的机会,彻底扼杀。 这便是颜谕所谋。 神不知,鬼不觉,他便铲除了一大隐患。 一直不明了他所图为何,此刻的她终是明白,他是要将整个朝廷皆收入他的麾下。 他要的,是独揽政权。 原本平静的心震颤了好一阵子,从第一眼望见他时,她便觉着此人太为可怕,却不知可怕在何处。 而她如今终于明白,可怕的,是他的野心。 他在这宫中眼线密布,仅是她知晓的,便有刑部尚书和皇后,除此之外,应还有更多隐藏在暗处的线人。 传闻国师上通天意,无所不知,根本就是遮人耳目,只因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谋划之内,才令陛下觉着此人能算天机。 “公主?”语昔在一旁见公主沉思了好半晌,犹豫了片刻后,轻唤了一声。 姜慕微忽而晃过神来,她望向满脸困惑的语昔,浅浅地笑道:“本宫想明白了,这次多亏了语昔。” 见公主豁然通明,语昔极为不解,思来想去也不知这其中的因果:“公主想明白了何事?奴婢太过愚笨……” “一时半刻,本宫难以说清,”姜慕微又思虑了片晌,沉下心来,下定了决意,“但颜大人,本宫招惹定了。” 她从妆奁中翻出一些银票与碎银,这是她这些年在宫中攒的积蓄,随后将其递于语昔的手中:“你去城中的珠宝铺,买些像样的首饰来。” 语昔听从着她之命,微微行了一礼,随后缓步退了去。 若是不将此人与自己捆绑,在不久的将来,她不知会处于何种凄凉之境,姜慕微这才后知后觉,宫中早已暗潮涌动,明眼之人早已为此蠢蠢欲动,想方设法欲攀附于他。 目光不经意间瞥到了满是泥泞的衣裳,她骤然想起,方才帮那杨副将寻那挂坠之时,不小心弄脏了衣裳。 忙换了一套干净明艳的素白云裳,她本打算此番前去周府寻得那周小将军,如今已耽搁了些许时辰。 她本不是个蛮不讲理之人,既然颜谕已在背后默然地为她出了手,她便不再为难本就与炭火克扣一事未有瓜葛的周元景。 而今日终是看透了颜谕所谋之事,她心情愉悦。一旦知晓了此人的目的,她便不必在此人面前百般谨慎,不必再为此猜忌,为此疑虑。 她若想在这深宫之中生存下去,她若想护母妃周全,就必须攀附上这个权倾朝野的疯子,必须……确保他不会对她与母妃下狠手。 而在此期间,她却是不能断了与周元景的牵连,这是她唯一的底牌。 至少有这道婚旨在,这段时日,宫里的人便不敢对她有所怠慢。 她来到周府前,让那伫立于门外的侍卫前去禀报,未过多久,便瞧见周元景满心欢喜地走出了府邸,望向她的那一霎那,眸光清亮。 “方才我听着侍卫来报,我还有些许不信,便想着亲自来瞧一瞧,”周元景快步行至她面前,不住地打量着今日明艳动人的她,“慕微,没想到竟真是你!” “今日怎想着来找我?”也不顾周遭之人的目光,周元景愉悦至极,牵起她的手便往那府中走去,“我知晓了,你一定是想我了对不对?” 姜慕微踏入周府的大门,目光落在了行路两旁的榆树上,边走边与他道着:“与你相识了这么久,也未曾来你府中做过客,今日正巧有些闲心,我便想着来瞧一瞧。” 如期(1) 这将军的府邸与她想象的格外不同,原以为征战沙场之人,府邸应是威风凛凛,高大气派之景,可她所见,皆是郁郁葱葱,亭台水榭,令人好是惬意。 她跟随着周元景行至正堂内,听着他道:“在此稍等我片刻,我去吩咐一下膳房,快到午时了,慕微正巧可与我一同用膳。” 望着他满是欣喜的眸子,姜慕微不禁轻笑出声:“哪有将军亲自去膳房吩咐的。” 听罢,周元景万分得意地道着:“慕微难得来府中寻我,我得亲自与家厨吩咐,做几道慕微喜爱的菜肴。” 她愣了愣神,疑惑这位周小将军何时打听得她的喜好,她却是自己都不曾在意过:“你何时知晓的这些?” “慕微的喜好,我自是都知晓。”他笑逐颜开,仅留下这一句话语,便快步离开了正堂。 望着空旷的正堂,姜慕微顺势在一旁坐下,待着那周元景回来。她再次将目光落在了府内的各处角落,除了些随时听命的侍从外,却是再也见不着周小将军以外之人,只觉此般的将军府属实太过冷清。 她不禁困惑着,这周府又怎会是这般景致……在她还是倾乐坊的一个小丫头时,她便听闻坊间传言,周恒麟是战无不胜的南祈大将军,而此人,也正是周元景的家父。 可随着这位大将军年事已高,又加之久经沙场,终是疾病缠身,无法带病上阵。 此番想来,周元景许是承受了太多苦楚。也不知那时的他,究竟是以何种心思,为父率兵上阵的。 她见着周元景快步走回正堂,牵起她的手便迫不及待地向膳厅行去,眼底染上了喜悦之色。 她望着身旁之人满是愉悦的侧颜,不知他在打着何算盘,却仍是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步伐行去。他似乎在她面前,总是这般逍遥自在,悠然自得,却是从未将他的烦闷言与她听。 就如同她,也未曾将心事告知于他人。 坐于膳桌前,姜慕微望着眼前满桌的菜肴,微微一怔。连她也未曾注意过,原是摆置在桌上的,便是她的喜好。 “怎么,慕微不喜欢吗?”见她愣了好半晌,周元景有些慌乱起来,忙担忧地问道。 她顿然浅浅一笑,缓步在他身旁坐下,又转眸望向不明所以的周元景:“自是喜欢的,只是好奇,你又如何知晓的这些……” 这下,轮到周元景发了愣,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女子在此刻是因他而喜悦,因他而笑逐颜开。 他忙坐下身,欢喜之感霎那间涌上心头,亲切地与她言说着:“有次在茶楼,我见你将这些菜肴多尝了些,想着你应当是喜欢的,便记了下来。” 言及此处,周元景略微耷拉着头,不易察觉地轻叹着气:“你从不与我讨要东西,也不告知我喜欢何种事物,我也只得这般了。” 见着他轻声道着,她又将眸光落在了眼前的菜肴上。此番细细想来,若是膳桌上有着这几道菜肴,她确是会多尝上几口。 连她也不觉讶然,他竟是这般细微地,在观察着她平日里的一举一动。 她依稀记得,身旁的小将军曾有问及过她,问她欢喜何物,只因她从未在意这些,便也随意敷衍了去。哪知这世上还真有他人,这般将她的喜好记在了心上。 “并非我不告知,是连我自己都未曾注意,”她迟疑了一瞬,望向他澄澈的双眸,似是在与他解释着曾经的敷衍,“你忽然来问,我答不上。” 可他早已沉浸在了欣喜之中,将桌上的几道菜肴又往她面前放了放:“慕微若是喜欢,便多尝一些,我府中的厨子,庖膳可是一绝。” 她轻声笑着,瞧着身旁的少年眉飞色舞地称赞起他的府邸,心情也不由地舒坦起来。在周元景面前,确为不必思索太多,他与她所言,定为句句是真。 “你的府中每日都这般冷清吗?”随心调侃了一会儿,姜慕微想起方才的不解,倏然问道,“伯母呢?” 从她踏入周氏府邸以来,一直未见周元景的家母。好似自从周珩麟病倒后,其妻陶榕便没了消息,世人也逐渐淡忘了这位前将军夫人。 她有些疑惑,随着圣上的赐婚谕旨一下,陶榕应是知晓,知晓她便是未来的周小将军之妻。可这府邸依旧冷清,她却也不见陶榕的身影。 周元景像是早已习惯了一般,继续用着膳,随口回道:“自从家父病殁,家母便守在家父的灵位前寸步不离,对他人也鲜少言语了。” 顿了顿,他似是思忖了片刻,又与她道着:“待会儿用完膳,我带你去见一见家母。” 她明了周元景的言外之意,陶榕因周珩麟的离世忧思成疾,老来无法相伴,便整日陪在其灵位左右,不再过问尘世之事。 她顺势点了点头,既是周元景的家母,她去见其一面,亦在情理之中。 见他的神色转而凝重了些,姜慕微故作打趣地笑着,假意恍然大悟道:“难怪你总是往外边跑,以你的性子,整日一人待在这府内,定是憋得慌。” “还是慕微最懂我。”周元景难得听她说着玩笑话,想着今日兴许是自他家父病逝后,过得最为怡悦的一日,他便笑得灿烂,似乎她的一颦一笑皆能牵动着他的思绪。 “但若是以后慕微进了门,”他轻声咳了咳,刻意地瞥开目光,俊朗的容颜有了些淡淡的红晕,“我有了可以说话之人,这里就热闹了。” 姜慕微见着这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垂着眼眸,看他平日里威风凛凛,却总是在她面前难掩其爱慕之心,忽而笑出声来:“我平日里话也不多,怎就称得上热闹了。” 他望着她眉眼似月牙,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惹得他的心绪一阵荡漾。 恍然了一瞬,他不自觉地回着她的话语:“你若在这,我话便多,我定会将每日遇见的有趣之事,皆与你一一道来。” 她听着其直言不讳地诉说着对她的心意,如同他满腔热血地驰骋在沙场中,炽热的目光静然地落在她的眉宇间,他似是有些不愿移开视线。 “分明是个肩负重任的一国之将,怎能还有着这般玩闹心思。”她没好气地侧目望向他,收敛了一些笑意,故作正经地与之道着。 “慕微在我这,可是比那圣旨还重要,”眸光转而严肃,他放下手中的碗筷,认真地对她道,“若是身旁没有你在,我打下这万千河山又有何用。” “我用完膳了,”她似是不愿再与身旁之人继续言说下去,顺势跟着放下碗筷,眼中的笑意却是不减,“你府中的菜肴果然很是可口,他日我定当再来拜访。” 于她而言,这般真诚炽烈的情意,她终是承担不起,只因她对他怀有一丝歉疚,只因她本就贪心,只因她的野心挂在了比他更有权势的颜谕身上。 “以后你便是这府中的夫人,你想何时来都可以,”他在她耳旁这般说着,顿了一瞬,又道,“我今日便吩咐下去,看何人往后敢阻拦你。” 她本是个心狠之人,只要能得到更高的荣华,她便可以将布下的棋子轻易舍弃。可面对着这样赤诚的周元景,她还是心软了些。 浅笑着起了身,她不禁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偏房,回想起方才他说要带她见一见那陶榕。 她对此人怀有些好奇,好奇曾经秀外慧中的陶榕,如今究竟是何等模样……她微微抬眸,有意无意地对他提及道:“方才你说,要带我去见见你的家母。” 周元景顺着她前一瞬的目光所及之处望去,猛然拍了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多亏慕微提醒,差点便把这正事给忘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又犹豫了片晌,随后轻声与她道之:“不过我娘因太过思念我爹,相思成疾,如今怕是不同往昔。” 姜慕微不解,不明他所言何意。直到她跟着他的步子来到周府的偏房内,直到她看到一个满目疮痍的妇人抱着灵位不住地低语着,她才幡然明了,陶榕竟是已然成为了痴愚之人。 不仅如此,眼前之人似是连其子周元景都有些认不清晰了。 周元景上前,在陶榕面前轻唤了几声,见其未曾理睬,眸色黯然了些许,便伸手去触及她怀中的灵位。 猛地回过神来,陶榕忙将灵位死死地护在怀里,双眼惊恐地望向面前的二人,喃喃低语着:“你们是何人……” 缓缓蹲下身,周元景与其平视着,柔和地回应道:“娘,是我,我是元景。” “元景……元景……”陶榕听罢,低头默念了好一阵子,才迟疑地抬眸望向他,“你是吾儿……” 听闻他的言语,陶榕像是安下心来,小心翼翼地瞧了瞧伫立在他身后的女子,疑神疑鬼般问道:“那她又是何人?” “娘,她是慕微,是如今的长慕公主,”说起她时,周元景满目春风,眼底流淌过无尽的暖意,“也是儿臣心生欢喜之人。” 如期(2) 又怕陶榕不明他的话语,他再而开口,十分有耐心地与她道之:“陛下已为儿臣下旨赐婚,今日来此,便是带慕微来见见娘亲。” 可听了此言,陶榕立马慌张了些许,她看向淡然平静的姜慕微,慌乱地拉过周元景的臂膀,在他耳边不住地问道:“平念……平念呢?与你成婚之人,不应当是平念吗?” 周元景轻叹了口气,自从娘亲深陷悲痛后,娘亲的记忆便停留在了他儿时与平念玩闹之时,停留在了家父尚在世之时,却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此番幻梦。 将手轻敷在陶榕的手背上,他亲切地安抚着:“娘,儿臣将平念视作舍妹,并无爱慕之情。” 一提及平念,陶榕似是愈发惊慌,她反手抓住了周元景的手腕,迷茫地向其问着:“平念哪去了……” “元景怎地长高了……”忽而又将目光落在了面前的少年身上,陶榕迷惘了许久,不住地发问道,“珩麟呢……珩麟……怎么人都不见了……” 周元景转眸看向了在一旁安静伫立着的姜慕微,再度轻叹了一声,随后边缓步起身,边与陶榕言说着:“娘,你好好休息,我带慕微先走了。” 见周元景向偏殿外行去,姜慕微向跪坐于地上的陶榕恭敬地拜了礼,以示告别,既而转身,随行而去。 “是不是她将平念赶走了……”身后陶榕的一句话语引得她猛地停下步子,虽是言说得极为轻细,却足以让殿内的人听得真切,“元景这是糊涂了,怎能让她进这周府大门……” 周元景忙又转身,看着姜慕微滞在原地,面容虽是平静,眸光却垂落在地。他望着神情恍惚的陶榕,无奈了一番:“娘,你怎能这般说人家姑娘。” “我要见平念那孩子……我要见平念……”陶榕不予理会他人,口中不断喃喃自语着,自顾自地抱紧了周珩麟的灵位。 小心翼翼地牵起姜慕微的手,周元景顿了顿,将她带离了偏殿。知晓家母已有些神志不清,知晓家母一直念及着平念,可他仍是想带着姜慕微来见家母一面。 他也算是,带着心上之人见过了长辈。 可这般做法,终究是让她寒了心。 行至庭院,周元景松开了他的手,沉默了良久后,垂眸轻语道:“抱歉,我娘这个样子……已经很久了。” “平念与我情同兄妹,”他愧疚地说着,似是有着万般无奈,最后重重地叹了叹气,“儿时,她总是来府中找我玩闹,我娘兴许在心底里便……” “伯母很是不易,”她启唇,打断了他的话语,倏然明白,在这位周小将军的心底,埋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伤痛,许是比他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痕,更为灼痛,“她只是怀念过往,未有恶意。” 世人皆道周将军与平念公主天造地设,天作之合。本就是她用尽了手段,将周元景硬是留在了身边,本就是她利用着眼前这少年将军的一丝爱慕之情,她将其视作救命稻草,狠狠地将他套了住。 本就是她,夺取在先。 陶榕将过往之事编织成了一个幻梦,而她沉醉其中不愿醒来,她不愿看清现实的悲痛,不愿明白世事无常,梦境终会消散。 “慕微,你能这般想,我很是欣喜,”周元景轻轻地扬了扬嘴角,似是想把藏于心中已久的话与她道出,“我知你与平念积怨已深,却不知该如何去劝解。” 思绪又回至那个雨天,回想起了眼前清丽的女子冷然看着他,那失望至极的目光令他至今心颤不止。 他顿然抬眸,向她脱口而出:“那日在昭燕宫,你若真去闯了丽贵妃的寝殿,闹到陛下那儿,恐怕会难以收场。” 姜慕微明了,那日她因母妃遭陛下冷嘲热讽,本就心乱的她,又遭颜谕暗中算计,才一时失了冷静,想着直闯昭燕宫。 “那日我有些心乱,说了些不着边际之语,我也是后知后觉,”她轻声回应着,微摇着头,“你向来待我最好,我就算责怪,也不会责怪至今。” 今日的她似是有些许不同,似是与他更近了一步,周元景缓缓抬手,不由自主地拥紧了眼前已然爱慕了多年的姑娘。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她听得他在耳边低语着,感受着他的温度传达至她的心底,终是恍惚了一瞬。 话语已到了嘴边,她却怎么也无法道出。许是因为对面前的少年心慈手软已成了习惯,如此炽烈的情意,她不愿去欺瞒。 静然地待于他的怀中,她沉默了良晌,对他的话语不再作答。 周元景将头埋在她的肩处,又将其拥紧了些,像是在奋力将她困于他的怀中,不愿让其离去。 “你抱疼我了……”直到她银铃般的嗓音轻盈地落在他的耳畔,他才晃过神来,起身忙放开了她。 望着他有些许黯然的眸色,姜慕微思忖了一番,轻声笑道:“以后你带兵出征,我便每日都等着你回府,待你凯旋。” 听闻她此言,周元景忽而眸光一亮,燃起的惆怅却是在片刻间散去:“慕微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她笑着扬了扬眉,像是方才恰是与之嬉闹了一番。 她看着眼前从不对她隐藏思绪的他,感慨不已,从来宫中之人皆是身不由已,没有一人可以独清独醒。 今日终是见着了周府的全貌,也是时候该回宫了。正当她在思索着如何与周元景告个别之时,一名侍卫快步行来,在周元景面前站定,恭敬地禀报着:“将军,颜大人来访。” 她听罢猛然一惊,浑身怔然了一瞬。颜谕突如其来的拜访,令她猝不及防。 本想着先行一步,姜慕微却见身旁的少年将军听闻此讯很是愉悦,牵起她的手,二话不说便向那府门走去。 “先生来了。”边走边欢喜地瞧了瞧她,周元景未走几步,便望见了伫立在门外风清月朗般的身影。 “先生您怎地亲自来了,”他忙拜了个揖礼,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快快有请。” 今日所见的他有别于猎场之时,姜慕微静然地将目光投落在眼前的这道身影上,见他今日身着玄色锦袍,威仪孔时,不苟言笑,却仍是转眸与她对视了一瞬。 随后,这位正容亢色的国师大人便再也未望向她一眼,直径走向了那周府的正堂。 与先生相处了多年,却从未见先生如此般肃然,周元景顿感情形不妙,连忙紧跟其后,细听其下文。 正色行入周府正堂,颜谕行至案台旁,望了一眼周元景,缓声言说道:“西域羌楮来犯,淮陵边境失守,若不出所料,陛下明日便会命你,率领两万精兵前往淮陵。” “事不宜迟,在下今日前来,便是与将军商讨此次对付羌楮的战策,”深沉的眸光在周元景身上停了片刻,他随后言道,“此次淮陵一战,势必守下。” 先生特意来此告知他淮陵战况,出兵一事定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周元景心下猛地一惊,忙上前展开了驻军图,待着先生的出谋划策。 虽说是商讨,周元景心里万分清楚,先生的才智谋略无人能及,是先生刻意前来指点他兵法。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听从着先生的教诲,才在诸多沙场之上战功赫赫。这亦是为何,他从未在战场之上出过差错,从未有过一时疏忽。 只因他背后的军师是当朝国师大人,只因先生高瞻远瞩、深谋远虑。 “请先生赐教。”周元景恭敬地道着,收起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神色,随之肃然起来。 又望向伫立在旁的那抹明丽,周元景快步行至她身旁,小声与之言道:“慕微,此事至关重要,不方便旁人听着,你暂且避一避,改日我再去寻你。” 姜慕微轻盈地点了点头,她本就想着找个借口回宫,如今这借口却是送上门来。 颜谕与周元景商议的是兵法战术,此事关系到万千将士与南祈国的生死存亡,事关重大,便无法向他人透露分毫。 而她,对此亦不着兴趣,正欲转身离去,却听那熟悉的低沉之语落在了她的耳畔。 “无妨,”她听得颜谕骤然开口,却未曾瞧她一眼,只是将目光投落在驻军图之上,“长慕在旁听着,也无妨。” 姜慕微有些诧异,此等大事岂是她能在旁侧听的,若稍有不慎,她将商讨之法透露了出去,后果皆是不堪设想。 她迟疑地望向周元景,见他比自己更为讶然,镇定了片晌后,她浅浅一笑,朝着颜谕行了一礼:“本宫怕是对兵法一窍不通,听了也是不知你们所云为何,本宫先告辞了。” 一个是当朝国师,一个是镇国将军,就算给她几百个胆子,她也不敢留在这是非之地。 她不明颜谕究竟是何心思,竟会让她在旁听得战术谋略,也不怕她节外生枝。 还是说……他应了护她周全,便是已然对她撤下了防备,认她是信得过之人。 心火(1) 可无论如何,她知晓绝不能在此地久留,在周元景略感疑惑的目光下,她小声与之告了个别,便快步离开了正堂。 她经过庭院,目光忽而一瞥,透过窗台之上,望见了案台前的那两道身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伫立在假山一侧,她默然地观望着,眸光死死地锁定在了那道肃然指点周小将军的身影上。头一次见颜谕运筹帷幄,出谋献策的模样,她望了望即将到来的夜色,竟是觉着他比那明月星辰还要耐人寻味。 她倏而有些欣赏起此刻的他,欣赏起夜色下他那深不见底的双眸,一瞥过后,便难以移开了去。 不知为何,她鬼使神差地观望了许久,望着他认真商讨的身影,似乎能想得出此刻的他微蹙着眉,指尖缓缓在驻军图上划过,所到之处皆被收于麾下。 过了多久,已是记不真切,直到月色倾泻而下,许是感应到了她的眸光,她望着那道身影转眸向她看来,便慌忙转身,藏于假山之后。 目光淡然地从案台上移了开,颜谕边言说着,边望向了庭院中的假山,眸光随之静然地落在了假山旁显露的衣袂处。 仅是短短几瞬息,他便不易察觉地收回了视线,面不改色地与周元景商议着接下来的对策。 隐约听着商讨之语不曾停下,她又微微松了口气,缓步离开了周府。 周元景一直以来便听从着颜谕的谋划,尊其为先生。周家世代赤胆忠心,可他不知的是,他仅仅只是颜谕手中的一枚棋子,仅仅只是颜谕掌控朝局的一个垫脚石。 她定要让颜谕这般城府深沉之人归属于她,定要在这深宫之中争得一席之地。 而他,就是她得到荣华的必经之路。 三日之约如期而至,姜慕微从语昔买回的首饰里挑选了几件精致的珠钗与耳坠,在铜镜前悉心打扮了一番。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确是比平日里的她更为明艳。 也不知如此的她,能否勾起那抹清冷之色的兴致。 与语昔吩咐了几句后,姜慕微出了流玉宫,来到了她许久未曾拜访过的倾乐坊。自从她入宫以来,再也未回此地瞧过一眼,只因此地于她而言,有着太多不愿记起的悲痛之忆。 好似从陛下的谕旨送进倾乐坊的那一刻起,一切就都改变了。 待她行进倾乐坊,她便瞧见秀姨欢喜地迎了上来,百般讨好地带着她走上楼阶。 “公主,奴家都安排妥当了,”秀姨望了望四周,轻声附耳细说着,“给您腾出了顶楼的天字雅间,无论是听曲赏舞,还是春宵美景,皆为最佳之地。” 说罢,秀姨又悄悄地将一个小瓷瓶从袖中取出,确认四下无人注视后,将其递于她手中:“敢问公主,今晚来的,是何等大人物,竟是要让公主亲自出手。” 姜慕微转眸淡然地看向秀姨,见此人虽是满眼笑意,却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她些,似是对今晚前来之人甚是好奇。 她行至凭栏处,望着堂中莺歌燕舞的景象,轻声回道:“本宫劝秀姨还是少知晓为妙,今晚来此地之人,不是寻常人家能打听的。” “秀姨是个聪明人,”平静地瞧了一眼秀姨,她又别有深意地言着,“其余的,本宫便不再多说。” 秀姨连忙谄媚地笑了笑,边说边轻摇着手中的团扇,“是是是,这些年公主与奴家的情分,奴家都记在心里,公主今晚来倾乐坊的行踪,奴家绝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 “只不过,公主若不告知奴家来者是何人,”兴许是实在好奇这世间竟有男子能入得了长慕公主的眼,秀姨故作为难地道着,“只怕待会儿……奴家认不出人来,闹了笑话。” 见姜慕微今日打扮得如此惊艳,想必来者是宫中之人,可秀姨实属不解,前些日子,这位长慕公主已被圣上赐婚给了周将军,又何来今晚这一出。 她温婉般浅浅一笑,转眸又看向了身旁的秀姨,温和的眸光中掠过一丝冷然之色:“待那人出现之时,你自会明了,将他带入本宫的雅间便是。” 随后,她便不再多言,缓步行至雅间内,抬手点上了熏香。 颜谕从始至终都未曾回应她此次邀约,仅仅只是告知她已然知晓,她依旧不敢认定,他今晚是否会因她前来。或者说,他根本已将此事抛诸脑后,早已忘却了去。 安静地望着桌上的茶盏好半晌,姜慕微缓缓拿出方才秀姨给的瓷瓶,将其中的药物倒入了其中一只茶盏。 她合上眼,脑海中浮现着他在周元景面前,为其出谋划策的模样,浮现着他轻拥着她,在她耳边轻声低语的模样,浮现着他在初次见面时,令她万分忌惮与胆寒的模样,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了一起,不禁让她思绪杂乱不堪。 眼见着已到了约定之时,可那人却迟迟未出现,姜慕微忽而有些许怅然,落寞之感涌上心头。近日羌楮欲攻破淮陵,兴许他正忙于朝中事务,根本无暇顾及她。 她行至窗台边,抬眸望了望明镜般的圆月,月光倾洒而下,凉彻进她的心底。 终是轻叹了口气,在姜慕微正欲回宫之际,她听见堂下的乐曲声骤然停了住,随后隐约传来了些惊叹之语。 她忙走出雅间,凭栏而立,却见那竹雪浮花般的身影已然伫立在了堂中,正与此刻的她遥遥对望着。 她望着他身着淡雅的素衣,比平日里遇见的他亲切了些许,可依旧掩盖不了他冷玉般的凛然之气。眼中染上了浅浅笑意,虽相隔甚远,她仍然向他恭敬地行了行礼。 兴许是听见琴曲戛然而止,秀姨忙从里屋走出,见堂内的乐师舞女们纷纷看着这位公子出了神,不禁地诧异了一瞬。 她正欲开口,却见这神清骨秀的公子正与那长慕公主相望着,便瞬间明了此人便是公主的贵客。 “都愣着干什么呢,”秀姨连忙咳了几声,挥了挥手中的团扇,没好气地喊道,“这个月的月钱还想不想要了!” 秀姨话音刚落,堂内的琴曲声又再度响起,中央的舞女收回了目光,慌忙地跟随着曲调继续翩然起舞。 “公子这边请,”妩媚地轻声笑了笑,秀姨抬了抬手,又压低了语调,“公主已在雅间内等待您多时。” 自从他出现在视线里,她的眸光便一刻也未从他的身上移开。姜慕微怔然地望着眼中的他一步一步清雅地行上楼阶,望着他一步一步悠然地向她走来。 她走回雅间,直至他的身影真切地出现在她的眼前时,她自嘲般轻声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公主之命,在下怎敢不来。”他依旧轻柔地与她言语着,就好似在周府崭露的锋芒全然褪却,留下的是捉摸不透的温柔。 听罢,她有些释然,浅笑着在桌边坐下:“前几日,本宫着了风寒,多谢颜大人的汤药。” “还有,”她顿了顿,回想起丽贵妃在宫内私设珍嫔牌位一事,皆出自眼前之人的手笔,不禁莞尔一笑,“多谢颜大人的出手相助。” 而颜谕却故作不解其意:“公主所言何意,在下不明。” “不明也罢,”似是毫不在意他的回避,她望着他向来深邃的双眸,泰然自若地说着,“本宫今日邀大人前来,是想报答大人的救命之恩。” 微微扬了扬眉,他坐下身来,将清冷的目光投落在她身上:“何来救命一说?” 她从容地与之对视着,意有所指般答道:“救本宫于水深火热之中。” “本宫自知是大人手中的一枚棋子,”不紧不慢地言说着,她粲然一笑,又道,“大人想如何差遣本宫,本宫都愿助大人一臂之力。” 颜谕无声无息地便将那丽贵妃失尽恩宠,她也明白这其中的利害牵扯。他已然应了她会在暗中护她周全,那她便要适时地听其差遣。 她望着茶盏中已被饮尽的茶水,面色平静,可心底却愉悦了半分。 凡事得心应手的的当朝国师,终是逃不过今晚。 “那便劳烦公主……紧盯着周将军的行踪,”他顿然开口,轻描淡写地道着,“在下需要他这一步棋。” 原来颜谕接近她的另一个目的,便是用她来牵制住周元景……姜慕微面色一沉,目光有些许黯然。 随后起身,她缓缓地扑进他的怀中,小声埋怨道:“本宫欢喜大人,可大人却偏要将本宫往他人身上推。” 而他却是已然习惯了她的性子,任由着她胡闹着:“公主莫要说笑了。” “颜谕,”也不顾及君臣尊卑,她头一次轻唤着他的名字,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当真对我……没有一丝情意?” 语毕之时,堂内恰好一曲作罢,月色之下的倾乐坊霎时寂静了下来。他微微垂眸,望着怀中的她,毫不含糊地在等待着他的作答。 她望着他清冷如玉的容颜,与万分从容的眸光,仿佛她方才所说之语,未有分毫颤动过他的心境。 心火(2) “公主这是糊涂了,说的什么话。”他在她耳边这般回着,语调虽是温柔,却仍是令她的心跌落到了谷底。 她似是尝试着将几分真心交付于眼前之人,只为在她孤立无援之时,他甘愿伸手将她解救而出,只为在她漂泊之际,他言说着要护她一世…… 可她终究是其一枚棋子,终究无法引得他上钩,想让此人对她滋生情意,简直是黄粱一梦。 “好……”她倏然起身,思忖了片刻,清然苦笑道,“既是我一厢情愿,那你便离去吧。” “过不了多久,一切如颜大人所愿,本宫便是周元景的人了,”阖了阖眼,再次睁开双眸之时,她温婉如初,眼里满是清明透彻,“正好,他待本宫也不错。” 他面色平静,正欲抬手去沏一盏茶,却忽感一阵灼烧之感向心头袭来,顿然意识到了什么,讶然了一霎,目光微颤,望向了伫立在旁的这道清丽之色。 她望着那原本深不可测的双眸,在此刻,终是弥漫上了一层的诧异。 有着万般谨慎之心的颜大人,方才却是在她身旁松懈了一瞬,而她仅仅是利用着这一瞬息,便让此人彻彻底底地着了她的道。 母妃与她言说过,当年的母妃便是在此地为情所困,暗自用了灼情散,留住了当今圣上一夜之欢。 望向眼前清寒的容颜,此番她虽不为情,可她心底里知晓,只要能留住他,她想要之物,皆为触手可得。 向来凛冽的神色已被隐约的愤然所取代,他微许阖了眼,单手支撑在桌沿,缓步起了身,默然了稍许,轻言道:“你……你竟是……这般算计,对我下药……” 似是在强忍着油然而生的怒意,他勉强站直了身子,却掩盖不了眼中蕴藏的愕然:“公主……当真是疯了。” “怎么,颜大人现下还舍得走吗?”知晓此举彻底激怒了眼前之人,她浅笑着,镇定自若道,“况且,本宫早已派人在倾乐坊外驻守,今夜……大人无论如何也走不了。” “公主……这是在逼迫在下……”凝神了片刻,他再而望向她的双眸,语调遂而转寒,“公主是何意图……” 姜慕微听罢,轻许扬了扬嘴角,她瞧着面前之人好似一块被灼烧的冷玉,好似她只要再靠近一些,此玉便会连同她一起,融化了去:“未有何意图,只是见色起意,在等颜大人上钩……” “此刻,大人若是对本宫未有半分情意,便会对本宫厌恶至极,”可她却为不惧,凑近了些许,伸手轻抚着他垂落在肩的发丝,随后跌入他的眸光里,“可大人若是……对本宫哪怕有一丝非分之想,大人今晚都走不了。” 激起的怒意已然在他极致的冷静下褪了去,他像是无可奈何般克制着心底燃起的火苗,冷然与她低语道:“公主这般……是不顾女子名节,也要将颜某拉下水……” “本宫心系之人是谁,颜大人不知道吗?”而在下一瞬,她突如其来的发问,引得他猝不及防地微许后退了些。 她自嘲般轻笑着,眸中染上了一层落寞:“大人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敢知道?” 她这是铁了心要与他休戚是同,为在宫中生存,她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静然压着心头翻涌而至的炽烈,低声反问着:“公主觉得在下会信?” “不管大人信不信,”她低低一笑,上前一步,方才被他拉开的距离又顺势消散,“本宫今日……就是这般孤注一掷了。” 可他依旧不为所动,望着她的目光凛然了半分,似是想要洞察她的意图:“公主不想嫁与将军,于是将计就计……便拿在下当挡箭牌。莫要忘了,当初可是公主自己谋划,去求得的这门亲事……” “大人看不出吗?本宫要的只是荣华与安定……”见他如此直言,如此将她的心思一眼便看了穿,她也不必遮掩,惘然了一瞬,轻声道着,“凤栖梧桐,择木而栖。本宫不想无所依归,不想漂泊无依,若是从今往后,有颜大人的庇护,本宫便可有恃无恐。” “在下多次婉拒公主,便是让公主盯紧周将军这步棋,莫将心思放在在下这,”他微蹙着眉,面对这眼前不受掌控之人,本应起的杀意却在心火中燃烧殆尽,“公主这般会不了其意,便怪不得在下。” 他望着她依旧不管不顾,轻盈地落入他的怀中,用着仅剩的一丝理智,他附耳沉声道:“长慕……可不要后悔。” “大人对本宫的仁慈,本宫记于心上,”微微仰眸,她几近轻柔地在他耳边低语着,“你情我愿,无怨无悔。” 感受着他已然极力地克制了许久,不免有些钦佩,她知晓灼情散的药效,眼前的他隐忍了如此之久,却是令她不可思议。 “颜谕,你还想撑到几时……”她笑了笑,轻声低喃,撩拨着他心上细微的欲念。 垂眸与她对视了良久,他似是承认了自己此次被算计得彻底,他今日行差踏错,未对心怀叵测的她有所防备。 他轻抬起她的下颌,理智逐渐被心火吞噬,向来深思熟虑的他,终是被这抹清丽折磨得不得安生:“既然公主疯了,那今晚……在下就陪公主疯一次。” 心底里一旦燃起了火苗,在药物的催动下,便会化作熊熊烈火,如同他的欲念流窜在混身的各个角落。 明知被算计得彻底,他仍是放弃了抵抗,顺从着本能吻住了眼前的温香。 望着他的眸光灼热不已,早已将原本的清冷之色覆盖,姜慕微明了,他是于此妥协了。 而她,今夜注定属于他。 她一旦走出了这一步,便再也无法反悔,再也无法退步。 她孤注一掷,只为留住他在身边,只为与他互相依存,只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依靠。 与这道清冷紧紧相拥着,她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清香,连同她的思绪陷入到了他的欲望里。 堪堪回应了一小会儿,她便难以抵挡他不顾一切的炽热。原来……世人眼中清心寡欲的当朝国师,也会这般深陷情盅。 她有些恍然,只得被他燃起的炽火带着走,感受着思绪从未有过的凌乱。平日里惯于沉稳冷静的她,在此刻竟有些抑制不住地微颤起来。 他的吻落在了她的脖颈间,所到之处灼烧起一阵烈火,随后,她的衣裳从肩处滑落。看着逐渐失控的他,她顿然不受控地慌乱了微许。 不知怎的,意识在此刻清晰了一瞬,她倏而想起了母妃与清漪,想起了这些年遭遇的一切,以及那个说着要伴她一生的周小将军。 她的视线莫名地模糊了,泪水不受控地溢出了眼眶,顺着脸颊滴落而下,无力而又绝望。 在那一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忽然停止了举动,阖上眼,似是在用最后一丝隐忍抵抗着心上再也无法熄灭的心火。 当他再而睁开双眸时,他望着眼前满是泪痕的她,心底却是被什么触动了一瞬,不由自主地将她放了开。 她茫然地与之对视着,竟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哭泣。 可望着眼前的他极致隐忍地停下举动,目光里闪过一瞬的愕然,似是在无声地征求着她的心意,她心颤不已,骤然心软了下。 她似是认定了眼前之人,认定了他将会是她唯一的依靠。在这样静谧的夜色下,她的心底荡起了涟漪,将深藏的卑微尽数摆在了此人的面前。 不管不顾他们之间有着多少算计与野心,她只觉思绪混乱,此时唯一所想,便是与他缠绵不止。 她主动凑上,延续着方才戛然而止的吻,吻上了几乎待她以温柔的他,任由着疯狂不断蔓延而上。 此番将他仅剩的隐忍彻底抹了去,像是再也无法回头,他顺势不断加深了亲吻,将她牢牢地拥于怀中,却是想将她彻底属于他。 他此刻的灼热,化作无尽的□□,霎那间点燃了她本应冷静的心境,就似在他们之间不断缠绕的枷锁,互相掠夺着,她再也无法沉着应对。 原来……所谓的风花雪月,竟可以这般疯狂,这般令人意乱神惘,她再是无法继续思忖,沉醉在了夜色里。 她终究是将国师大人拉入了红颜祸水,终究是与他一同纠缠不已,令他再也无法摆脱了去…… 再次清醒之时,已是翌日的晌午,姜慕微望着凌乱的雅间,眼前不断回放着昨夜与颜谕的缠欢,顿然有了计谋得逞的畅快之感。 可屋内早已不见了那人的身影,她望向那被打翻的茶盏,不知他是何时离了去。 她换上了整洁的华裳,从容地去找了正在陪客说笑的秀姨。待望见姜慕微前来时,秀姨春光满面,笑意盈盈地将她带至一旁。 抬扇掩面,秀姨小声与她道着:“那位公子哥一早便离了去,奴家见他的模样,倒也镇定,与来时一般,未有丝毫慌乱。” 说到此处,秀姨轻声笑了笑,眼中皆是新奇:“公主殿下,奴家实在是好奇,生得如此清雅冷峻,那公子哥究竟是何身份?” “不是你们这些女子能碰的,”见秀姨别有深意地对她嬉笑着,明白这乐坊的女子怀着何等心思,姜慕微冷言道,“他是本宫的人。” 秀姨见此状终是放弃了追问,她知晓需得公主亲自出马之人,定是大有来头,可公主执意不言,她只得再作打听:“奴家明白,公主的面首,奴家哪敢动歪心思。” 涟漪(1) “他不是本宫的面首,”可哪知姜慕微忽而开口,引得秀姨震惊不已,“当朝国师颜大人,此人你得罪不起。” 她笃定秀姨在见到颜谕的那一刻起,便已活不了多久。她清楚他不为人知的脾性,知晓太多之人,他会果断地将其赶尽杀绝。 不再做过多逗留,姜慕微语毕过后,决然快步从倾乐坊离去,留那秀姨惊吓般跌坐在地。 她从容自若地朝着国师府的方向而去,面色平静如常,却是带着些不易发觉的笑意。 她倒要看看,如今的颜大人,究竟想躲避她到几时,究竟想要如何去将她摆脱了去。 而她等待这一刻已有多时,她想看看不沾女色的国师大人,会怎般面对已然发生的一切。 看着手腕上消逝的宫砂,姜慕微心下明了,现下的她已绝了所有后路,她无法再与周元景成婚,无法再实现对那少年将军的承诺。 可她依旧有些不安,方才秀姨所言,今早的他竟是与来时一般,极为镇定,她实属瞧不清他的心绪,不知此时的他又将怎般去思忖眼前的棋局。 来到国师府前,望着四下未有他人瞧见,她便快步决然地向正殿行去。 殿外无人看守,原以为今日的他兴许不在府内,可当她走进大殿之时,却见那道皓月般的身影正坐于案台前,静然翻看着奏笺。 奏笺本是皇帝才能翻看之物,可当今圣上太过于信任此人,便将群臣呈上的奏笺皆交于其先为过目。 她看着此景,不禁对那皇帝有所同情,殊不知此人野心昭昭,此番才是养虎为患。 见她行了来,颜谕缓缓放下手中的奏笺,若有所思地望了她片晌。 本觉着颜谕在等待着她先言语,姜慕微正欲解释昨晚在他茶盏中下药一事,却听得他清冷的嗓音在殿内响起:“昨夜是在下有罪,还请公主……忘了它吧。” 忘了它……眼前之人果然卑劣至极,竟将一切当做从未发生过一般。可令她讶然的是,他竟丝毫未提及那灼情散,就这般承认是他的过错。 她将目光安静地落于他的眼眸中,想着他果真如秀姨所言那般,镇定自若,游刃有余,竟是未有一丝慌乱之色。 也不知他究竟在作何谋划,她缓步行至他的身旁,将手腕抬至他的眼前,轻声笑道:“呵……颜大人,你逃不掉了,我们谁都逃不掉了。” 可他轻然将她一带,便带入了怀中:“公主这是在……威胁在下。” 她悠然抬眸,望着他眼底似蒙着淡雾,令她始终看不真切:“本宫就是想看看,圣人一般的颜大人,是如何一步一步被红颜所祸的……” “大人放心,”顿了顿,她又凑近了些,故作蛊惑般在他耳边轻声低语道:“昨晚之事,除你我二人,再无人知晓。” 听闻她的言辞,颜谕淡然地扬了扬眉,目光落在了案台旁的棋盘之上:“公主马上便是将军的枕边人,莫要再错将心思,放在颜某身上。”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望着那棋盘上已然落满了棋子,她心底里明晰,他是在提醒着她做应做之事,而她只是他满盘棋局中,不起眼的一环。 “若本宫执意如此呢?”她忽而脱口问道,原本打趣般的笑意已在眸色中散了去,留下的皆是执念。 他轻拥着她的肩,也不曾松手,见她这般追问着,便轻描淡写地道出了她的心思:“公主诸般举动,无非是想找个不会背弃公主的靠山。” “是,周元景心思单纯,护不住本宫,”她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在他面前,她的任何思绪都难以掩饰,到头来依旧是输得彻底,“本宫只求颜大人将来一手遮天之时,能对本宫与母妃网开一面。” 她听得自己的话语越来越轻,将她的卑微与不堪抖落在地,只剩得一丝无力的恳求。 也不知眼前的他是否听了去,她不再作何挣扎,垂眸而下,所有的筹谋似是在顷刻间落败。 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美色根本困不住他,而他,根本就不会将她放于心上。 颜谕望着她黯淡的眸光,思索了好一阵子,似是能明了她的心中所想。 沉寂了片刻后,他抬手将案台上一只精致的木匣放置于她的面前,将其缓缓打开,里边放着一支无瑕的白玉簪。 “别动。”在她微许困惑之际,他将匣中的白玉簪取出,轻柔地将它插在了她的发丝上。 她忽而感到不知所措,瞧着眼前的男子竟是在小心翼翼地为她别发簪…… 她顺从着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去揣测他做此举是何把戏,只得这般怔然地看着他将那玉簪戴在了她的发梢上,她竟是有些出了神。 方才她瞧了那白玉簪几眼,温润淡雅,晶莹剔透,就算在这琳琅满目的深宫中,此物也定是极为珍贵的。 “这边便好看多了。”他浅然的话语再次落于她的耳畔,她虽是不明所以,可对于此物,她却极为喜欢。 一直未有一件像样的首饰,如今他随手将这白玉簪赠与她,却是令她如获珍宝。 她深知无论怎般,这毕竟是国师之物,定然是价值不菲。 想到此处,姜慕微忽而抬眸,浅笑盈盈地问道:“本宫不想嫁给周元景,怎样才能嫁给你?” 她想了想,又觉着自己是明知故问,传言国师不近女色,顺应天意,执掌大权,又何来婚娶一说。 于是,她又双眸澄澈地看着他,继续言说着:“请颜大人指一条明路……” 听得她说着如此狂妄之语,颜谕倒丝毫不为惊讶,似是早已习惯了她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轻柔地答道:“那可真是要让公主失望了,在下今生不会婚娶。” 早就料到了他会这般作答,可自从昨晚春宵一夜过后,她像是再无所顾忌,从容般笑了笑:“本宫不需要所谓的名分,只想与颜大人搭伙作个伴,只是想……找个可以说话之人。” “像公主这般的蛇蝎美人,”他沉静地凝望着她,轻声反问着,话语很轻,却足以让她听得真切,“在下如何才能相信,公主将来不会反戈一击呢……” 瞧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光,姜慕微沉默了半晌,随后一字一顿清晰地启唇道:“此后我属于你一人,绝无二心。” 见眼前之人丝毫不为所动,她无可奈何地别开目光,轻叹了口气:“我究竟要怎般言说,你才会信……” 可她的话音还未落下,便感到他淡雅的气息将她萦绕,她恍然间停止了思虑,身子不自觉地猛然一滞。 待她回过神来,她才发觉自己已被他拥入怀中。 下意识地回拥着他,又不禁回想起昨夜的痴缠,她似是有些贪恋不舍。 忽而一阵欣喜涌入心间,轻微震颤着她沉寂已久的心。 “我唤你阿玉可好?玉石的玉。”她脱口而出地问着,语调柔和得令她自己都感到有些诧异。 依稀记得,面前之人的本名叫颜玉,她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就想这般唤着,就好似他在她的眼里,并不是这南祈天下的当朝国师。 而她,也不是举步维艰的长慕公主。 听闻她所言,他也不再作答,不知是在思虑,亦或是在迟疑,她始终无法看清他此刻的神色,只得任由着他拥于怀中。 “你不答,我便当你应了……”殿内实在太过寂静,她沉默了片刻后,轻声在他耳边问着,“空闲之余,我可否来此找你?” 她只觉自己疯了,竟会想要在闲暇之时来国师府找他,竟会想要离他更近一些,竟会……贪恋他给予的温存。 于她而言,他便是她的高枝,她若想要攀附,便是要让他慢慢地意识到,他离不开她,让他彻底地对她死心塌地。 如此想来,她已然令他放下了些许心防,已然为此迈进了一步。 “此次淮陵一战非同小可,在下会与将军一同前往,”他顿然轻声回应着,让原本正思量的她微微一怔,“若有何事需告知,公主只得静待在下回来。” 愣了一瞬,她才明了,他是在告知着他接下来的行踪,告知着他即将去往之地。 淮陵……姜慕微默念了一遍,回想起在去往周府的正堂时,他曾与周元景说起,此次淮陵一战事关重大,若是淮陵被攻陷,临近的几座城池皆是岌岌可危。 “你也要一同去?”她直起身子,不解地望向他清冷如常的双眸,“那可是战场,你若是有性命之忧,我又该如何是好……” 颜谕泰然自若地起了身,挥了挥手中雅致的折扇,轻声笑道:“在下若有性命之忧,便少了一个威胁公主之人,公主应当高兴才是。” “总是被你看透,兴味索然,”她浅浅地笑着,抬眸看了看天色,又问道,“何时动身?” 稍稍扬了扬眉,他答:“明日午时。” 不知是否为她的错觉,曾经在她眼中令人惧怕万分的国师颜大人,似乎与她更为亲近了些。 至少,如今的她,已然能够与他交谈甚欢。 涟漪(2) 兴许是因为霎那之间,周元景与颜谕皆要离开此地的缘故,留得她孤身一人面对这尔虞我诈的深宫,她不禁怅然了一番:“这些时日你与周元景皆是不在城中,正好,我也落得清闲自在。” “那我回宫了,”她微微摆了摆衣袖,顿了片刻,又道了句,“阿玉……莫要挂念。” 随后,她不再回眸,直径走出了偌大的国师府正殿。 行于途中之时,一名府中的侍从唤住了她,她记得,此人为跟随颜谕身旁的护卫,名为令羽,曾是多次帮着语昔传达过话语。 令羽极为少言,只与她潦潦地告知了几句,后院有一小道,若是她何时想来找寻大人,可由此道进府,便于掩人耳目。 她想着,这些言语,应是颜谕让他转达的,如若不然,他不会有如此大的胆子,敢擅自主张地将府中的构造告知于她。 回想起那日在府门撞见的刑部尚书,她估摸着,顾岚兴许都还不知晓,这国师府竟是存在一条暗道。 令羽与其告知完毕,便匆忙消失在了屋檐之上。府中的侍从或许一直以来便听从令羽的差遣,见令羽对她如此恭敬,亦是纷纷对她俯首行礼。 她轻扬着嘴角,眼底满是释然,从容自如地从国师府离了去。 次日午时,千军万马已在城门处整装待发,书写着“南祈”的旗帜飘荡在尘沙上空。 姜慕微伫立在城门的一角,望着眼前意气奋发的周元景身着盔甲,手握长剑,浑身充满着豪迈之气。 见着她前来为此送行,周元景很是欢愉,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快步行至她的面前,愉悦道:“慕微,今日你怎会来此?” 听罢,她轻颦浅笑:“你我尚有婚旨在,你要带兵出战淮陵,我于情于理,都该来送行的。” “此次出战,还有先生跟随在侧,我定然能凯旋,”说着,他便望了望不远处的那道寒潭素雪般的身影,又转眸与她言说,“若我归来,能否喝一碗你亲手煲的桂花莲子汤?” 她顺着周元景的目光望去,便瞧见那坐于马背之上,拉紧缰绳的他。 虽极少跟随着前往战场,可他在这尘沙之中依旧清冷淡然,依旧尽显着威仪之态,好似无论这沙土作何飞扬,都沾染不上他那圣洁的白鹤锦袍。 而他微微侧目,与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目光便不再向他处望去。 她似是有些心慌,还未来得及看清其神色,便下意识地转了头,避开了深邃的眸光,只得望回到眼前的周元景身上。 瞧着周元景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她回过神来,想着方才他的话语,故作无辜地小声道:“可我不会煲汤……” 正言于此,她瞧着周元景失落地垂了垂眸子,便咬了咬牙,假意没好气地道着:“好,那到时可不许怪我煲得不好。” 周元景双眸一亮,倏而欣喜抬眸:“自然不会,慕微亲手做的东西,自是这天下最好的。” 目光不经意间落于她的青丝之上,那支雪白无暇的玉簪引得了他的注意。 他望了良久,若有疑惑地问着:“你这玉簪极为好看,是从哪儿来的,以前怎未曾见你戴过?” 姜慕微微微一滞,轻轻抬手触了触那戴在发髻上的白玉簪,浅笑安然般答道:“宫外的一位朋友送的,若是好看,我平日里便戴着。” “这般成色,竟是宫外之物,太为稀奇了……”难以置信地惊叹着,周元景缓步绕着她行了一圈,不住地欣赏着这剔透的簪子,“改日,我倒想结识你这位宫外的朋友,将他那儿上乘的玉簪都买了来,便可讨你欢心了……” 听得眼前的少年将军直言不讳地说着对她的心意,她扑哧地轻笑出声,只觉眼前的少年一直有着这般赤子之心,倒也过得潇洒自在。 她正欲启唇,却听得不远处几名将士高声朝他喊来。 “周将军,再不动身,就误了时辰了!”那将士们嬉笑着喊道,别有深意地打趣着,“可别有了公主殿下,就忘了我们这些同甘共苦的弟兄们!” 周元景扬了扬眉,随后一跃便上了马:“你们这群粗鲁之人猴急什么,看本将军不收拾你们!” 他回眸朝她灿然一笑,眼神示意着“别与他们一般见识”,便挥了挥手,轻笑着快马而去。 望着浩浩荡荡的兵马渐行渐远,姜慕微伫立在原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周元景身旁的那道清冷之色上。 那身影与周围的兵甲格格不入,竟是让人感到寂寥与沉寂。 她观望了许久,直至那身影被尘沙所覆盖,直至马蹄声已然远去,她也未曾等来他的一次回望。 轻缓地抬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在送走了周元景与那道冷色后,姜慕微忽感一身轻松,似是已有许久未像此刻这般闲适。 她转身回那流玉宫,步调也轻快了些,心想着,前一阵子应了清漪去市集游玩,正巧今日晴空万里,亦是不会有人来扰她清静,出行宫外再适合不过。 如此般想着,她便将其打算告知了正在院落内学绣花的清漪。清漪听闻此言,欢欣若狂,忙放下手中的刺绣,跟着姜慕微上了马车。 “姐姐今日怎这般悠闲,我都还未有所准备,”清漪兴奋不已,不住地撩开车马的帘子,“不过,多亏了姐姐记得当初应我之事,我终是可以去宫外转悠了。” “待会儿可别唤错了,我是姜家大小姐,你是二小姐,”见眼前的丫头未有丝毫沉稳之气,姜慕微轻声笑了笑,又凑于她耳旁,小声道,“可别唤出个公主来,闹得人心惶惶的。” 清漪撇了撇嘴,目光又投向了车马外的景色上:“清漪明白,姐姐尽可安心。” 马车驶出了宫门外,清漪听着周围的吆喝声由远及近而来,原本沉静的心不由地蠢蠢欲动起来。 这些年一直待在流玉宫中,她竟是险些都要忘却了,曾在民间玩闹之时有多么欢悦。 不远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欢呼雀跃声,清漪忙撩开帘子,瞧见她们正巧路过的颂雪楼被挤得水泄不通。而她知晓,这颂雪楼实则是个茶楼,在平日里,城中的文人雅士喜爱行至此地以文会友。 可令她疑惑的是,颂雪楼一直来皆是清静,为何今日会有这般之多的人汇聚于此。 见清漪不解地回首瞧向她,姜慕微轻声喊住了车夫,马车便顺势停了下来。 “敢问今日是何日子,颂雪楼为何有诸多人在?”清漪叫住了一名路过的老伯,好奇地询问。 那老伯微许诧异地看向清漪,打量着这坐于马车内百般困惑的姑娘,乐呵着回道:“这位姑娘怕是外乡人吧,城中的百姓皆为知晓,今日颂雪楼开办诗会雅集,汇聚了满城的才子。” 微许凑近了些,压低了语调后,老伯继续与之言着:“更为令人惊叹的是,南祈第一才子顾衡之也在里边,可谓是一场诗文盛宴。” 顾衡之?听得此名,清漪眼眸瞬间明朗了一番,一直听闻此人满腹经纶,才思俊逸,天下文人千万,皆不及他一人,她倒是十分想见见这位骚人墨客。 “姐姐,我想去颂雪楼凑个热闹。”清漪欣然地放下帘子,万分期待地瞧了瞧身旁的姜慕微。 若是记得真切,前方再拐个巷子便到了倾乐坊,姜慕微思忖了晌许,觉着昨日虽为惊险不已,倒也还算顺利。 也不知此刻秀姨的处境如何,她轻许扬了扬嘴角,知晓了不该知晓之事,那秀姨应是极为恐慌的。 毕竟此前秀姨收留过母妃,她也不想落井下石,便想着再去看望秀姨一次,以报曾经的收留之恩。 可也仅是如此,秀姨这人太过攀炎附势,自私自利,在她面前,她且全当其人为一个笑话。 “也好,你先去里头瞧瞧,”对着清漪嫣然浅笑,姜慕微缓步下了马车,回眸与她道,“我有些闲杂之事还需料理,待会儿我便来这颂雪楼寻你。” 清漪紧跟着跃下马车,冲着她眨了眨眼,便挤进了人群中:“那姐姐快去快回,我先去瞧见那南祈第一才子了。” 也未等她言语,姜慕微便望着清漪雀跃地转身,身影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霎时就有些羡慕起这个无忧无虑的丫头来,羡慕清漪不谙世事,过得快活。 原以为秀姨知晓颜谕的身份后,应是对她避之不见,又或许是对她卑躬屈膝,百般讨好,可她望见倾乐坊的那一瞬,顿然滞在了原地。 明明昨日还是宾客如云的倾乐坊,如今却是大门紧闭,甚是萧索。 她正欲上前一问究竟,却见一姑娘推开了乐坊的门,将里边院落内的落叶清扫而出。 她依稀记得这位姑娘名唤落梅,是秀姨的得意门生,也是倾乐坊未来的东家。 “落梅,这倾乐坊为何关门闭户了?”快步走上前去,姜慕微望了望四周,轻声与之问道。 化险(1) 哪知落梅见到她十分惊慌,手中的扫帚滑落在地,手忙脚乱地向她行着礼:“草民落梅,拜见公主殿下。” 从容地再而望向周围,见无人在意这一方之地,她便淡然地缓步走入里院。 “为何如此慌乱?”她看着直打哆嗦的落梅,心知这倾乐坊定是发生了大事,沉声追问着,“秀姨呢?本宫今日有闲心来此,便是想与秀姨再畅谈一番。” “秀姨……秀姨她……”似是说到了她的惧怕之处,落梅猛地打了个寒颤,不住地摆着头,半分也不敢抬眸,“她遭人杀害了。” 姜慕微有少许怔然,她虽知秀姨知晓了她与颜谕私会一事,自是活不久,可她不曾料想,死讯竟是来得如此之快。 本想着与秀姨再言上几句客套话,她再将其灭口,可颜谕的出手,却是比她还快。 他当真是个杀伐果断之人,也不过问她的打算,就这般不假思索地将秀姨铲除了去。 “何时之事?”她垂眸望着低头颤抖的落梅,忽觉兴许是方才显得太过冷静,眼前的女子怕是误会了……误会是她将秀姨灭了口。 “就在昨日……公主走后……”落梅依旧不敢抬眸,身子却是颤抖得更为剧烈了些,“秀姨便在房中……被来路不明之人刺杀,死状可怖……” “落梅,你不必害怕,”微许轻叹了一声,姜慕微放柔了语调,“秀姨并非本宫所害。” 瞧着落梅听闻此言浑身滞了滞,她转身便欲离去,既然秀姨已然被害,她也无需在此地久留,往昔之事皆让它淡忘了去:“既是事已至此,落梅姑娘节哀,本宫告辞。” “公主当真不知情?”正向前迈了两步,她便听得落梅在身后将她喊了住。 她顺势回眸,见落梅迟疑地望向她,执意般在等待她的回答。 “本宫自是知情,可有些事知晓容易,说出口难,”她平静地答着,言下之意便是不愿透露分毫,为的,只是保全落梅的性命,“你若是知了情,下场便会与秀姨一般。” 而落梅亦是个伶俐之人,霎时便明了了公主的话外之语,她微低下头,缓缓行了行礼数:“落梅明白了,多谢公主指教。” “姑娘比秀姨聪慧,将来这倾乐坊还得靠姑娘经营下去。”姜慕微淡然一笑,抬首瞧了瞧这一直以来门庭若市的倾乐坊,此刻却凄凉了些许。 她顿了顿,别有深意地提点道:“本宫劝姑娘,此后便莫要再打探是何人刺杀的秀姨,以免……夜长梦多。” 落梅像是会了意,微许颔首,原本黯然的眸子已是清亮了万分:“落梅听长慕公主的。” 见此姑娘是个识趣之人,倒是比那秀姨要懂进退,姜慕微轻笑着留下一句客套话后,便缓步离去了这冷清的院落:“本宫提前恭贺落梅姑娘,生意兴旺,财源广进。” “落梅恭送长慕公主。”她听得落梅恭敬地道着别,方才显现的慌张已然淡去,此刻听着却是沉稳了些许,她不再多言,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倾乐坊。 他率先出手也好,免得她沾染了他人的血渍,自觉十恶不赦了。此番情形,也算是他为了她,先出刀罢了。 这般细细想来,她倒是有些豁然,轻松了少许。 想着清漪已在颂雪楼候了她多时,姜慕微浅然地扬了扬嘴角,便故作若无其事地走回那颂雪楼去。 顺着人潮走进那茶楼,她听着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传来。随即望去,她便瞧见堂厅里一帮文人墨客正比试着诗词歌赋。 而清漪则伫立在茶楼的一角,听闻绝妙的诗句传来,像极了一只灵动的小鹿,欢悦地高声喊着:“千古绝唱!此诗乃千古绝唱!” 她不由地将目光落在了那群文人之中,一名玉面书生悠然自得地挥动着手中的折扇,对前来比试之人应对自如,似是早已饱腹万卷诗书。 见清漪如此崇拜其人,便知他应是那所谓南祈第一才子,顾衡之。 “鄙人见姑娘在此听闻多时,”正当她思索之时,那书生忽而收起手中的折扇,朝着清漪的方向做了个揖,“敢问姑娘芳名?” 原本喧哗不已的茶楼顿时静了下来,清漪愣了半晌,见周遭的人皆在观望着她,迟疑地抬起手,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顾衡之见罢,不失仪态地轻声笑道:“鄙人问的,正是姑娘。” 心下一惊,清漪下意识地俯了俯首,却又似有着万分期待,镇定了片刻后,欣喜地回道:“我……我叫姜慕清,慕名的慕,清澈的清。” “慕清姑娘可是对诗词有兴趣?”了然般浅笑着,顾衡之又温柔地问道。 清漪忙摆了摆头,慌乱地答道:“不是的,我只是对顾公子很是崇拜。” 周遭的人群逐渐地哗然了起来,不住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姑娘,姑娘满脸通红,就差将那爱慕之情写于了面容之上。 “不是顾公子所想的那般,”听得哗然声就要将自己吞没,清漪咬了咬牙,像是不愿他为此难堪,忙又解释道,“本姑娘只是……只是很喜欢顾公子所写的诗词。” “慕清姑娘不必惊慌,”顾衡之依旧浅浅地笑着,目光却从未从她的身上移了去,“待诗会终了,鄙人想与姑娘结识一番,可好?” 不可置信地听得他缓缓道出此言,清漪满目兴奋,却又觉着相形见绌:“我当然可以,只是顾公子博学多才,岂是我这见识短浅的女子所能结识的……” “那便这般说定了,”心情像是十分舒坦,顾衡之回望向那群文士,又道,“方才比试到哪儿了?继续吧。” 待茶楼内又恢复了喧闹,姜慕微穿过人群,行至清漪身旁,见眼前的姑娘依旧愣在原地,她轻声笑了笑:“待会儿这诗会收场,我去马车内等你。” “那怎么行……”清漪忙抬手轻扯住她的衣袖,恳求般眨巴着双眸,“人家可是人称第一才子的顾公子,姐姐不在我身旁待着,我心慌……” 姜慕微悠闲自在地凑近了些,将目光望向了茶楼中那道神采奕奕的身影,小声对清漪道着:“那你就不怕我待着,听到些顾公子……只想与你一人言之的耳边之语?” “姐姐别打趣了,”没好气地嘟囔着,清漪听罢羞红了脸,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我与顾公子素不相识,我亦是不甚懂诗词,他与我有何好结识的……” 见清漪早已明了这其中的玄妙,她亦不想将其说破,只道得一句言语:“醉翁之意不在酒,那顾公子定不是为了探讨诗文……才接近你。” “马车停在颂雪楼前方的巷子旁,”顿了顿,姜慕微又轻声与之说着,“散场后等你一刻钟,过时不候。” 听懂了姜慕微的言外之意,便是不再打搅她与顾公子的独处,清漪嬉笑着晃了晃身旁女子的衣袖:“还是姐姐最善解人意了。” 至此之后,清漪便专注地观望着颂雪楼中的那抹清明之色,每当有诗文从那伫立在墨客中央的公子口中说出之时,四座皆为惊叹不已。 瞧着清漪沉溺其中,丝毫不愿将目光移开了去,姜慕微无奈地轻笑了一番,想着情窦初开的姑娘,当真是最为澄澈。 许是今日的茶楼太过闹腾,而她对诗词亦是着实不着兴趣,未等这诗会散场,她便提早回于了马车内。 这顾衡之是刑部尚书顾岚的远房表亲,胸怀鸿鹄之志,想要一展抱负,若是清漪与之情投意合,这倒是个可以托付终身之人。 可她不想再深究此事,思绪不由地飘远了去。 明明才过了几个时辰,她便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也不知此次淮陵一战是凶是吉,颜谕是否有把握能助周元景凯旋,一切未知都令她心绪不宁。 她抬手轻触着发髻上的白玉簪,回想着昨日颜谕与她所道之语,无论发生何事,皆只能待他回朝后再议。想到此处,她暗自笑了笑,若是当真等不到他,她便可以另寻高枝而攀。 思来想去了片刻,她顿感有微许困意袭来,便半撑着脑袋,在马车内小憩了去。 直到听到了轻微的动静,姜慕微才惊醒了来,看着清漪眉飞色舞、洋洋得意的模样,她便知晓,顾衡之定是说了些令其心欢之语。 清漪双眸清亮,兴奋不已,却又像是想到了何事,有些懊悔地瞥了瞥眼前睡眼朦胧的明丽女子:“姐姐,我若是与顾公子说……说我是宫中之人,你不会怪罪吧?” 不明所以地滞了一瞬,姜慕微倏而想起出宫之时提醒过清漪,让清漪莫要在外唤她公主,哪知这丫头竟是如此谨慎。 不禁浅笑了一阵,她眉间舒展,轻声回道:“你本就是流玉宫内婉嫔娘娘身边的侍女,何来怪罪一说。” 瞧着姐姐确是未有怪罪之意,清漪小心翼翼地坐回其身侧,似是在不断回想着方才的情形,眼底清澈通明:“听闻我来自宫中,顾公子很是欣喜,他与我说,过些时日,他便要进宫参加殿试,面见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