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从港岛混混到爱国大亨》 第1章 草包堂主 紧接着,是混杂着廉价烟草、汗水的味道,灌满了他的肺腑。 陈山猛地睁开双眼。 视野里,是一片昏暗而压抑的景象。 斑驳的墙壁上渗着水渍,天花板的角落里挂着黏腻的蛛网,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在唯一一缕从木窗格子里透进来的光线中,无声翻滚。 不属于他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的意识。 1950年。 英属香港。 九龙城寨。 一个被历史遗忘,连神明都绕道而行的三不管地带。 而他,陈山,穿越成了这里,一个名为他父母留下的“和义堂”小堂口的堂主。 一个在所有手下眼里,连骨头都是软的,彻头彻尾的草包阿山。 “陈山!你这个没卵用的废物!” 一声暴喝如炸雷般在耳边响起。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男人冲到他床前,因为愤怒而扭曲的五官显得格外狰狞,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他的脸上。 “堂口最后一点家当,全让你这个扑街做的狗屁生意里赔光了!” “现在还欠了死对头福义兴一大笔钱,你他妈的告诉我,怎么收扬!” 男人是癫狗,堂口里最能打也最暴躁的红棍,此刻他的双眼布满血丝。 狭小的房间里,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人。 他们的沉默比癫狗的怒吼更加致命。 每一道投射过来的目光,都像是一柄柄生了锈的刀子,冰冷,审视,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恶意。 散伙,或是更糟的……兵变,似乎就悬在下一秒。 然而,预想中的惊慌、恐惧、或是懦弱的求饶,并未出现在陈山的脸上。 他只是静静地靠在床头,那张还带着几分病态苍白的脸上,是一种与这具身体的记忆截然不相符的、深渊般的镇定。 癫狗后续的咒骂,竟硬生生被这无声的对视给堵回了喉咙里。 屋子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个眼神,空洞、冰冷,却又带着一种仿佛能看穿人心的锐利。 这绝不属于那个一向唯唯诺诺,被人指着鼻子骂都不敢还嘴的草包阿山。 “鬼叔。” 陈山终于开口,嗓音因为久未进水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他的视线越过癫狗,落在了角落里一个始终低着头,身形干瘦的老头身上。 “把账本拿来。” 账房鬼叔,和义堂里最不起眼也最神秘的人。 他闻言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半睁半闭的浑浊眼睛里,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诧异。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转身,从一个破旧的木箱里,取来了一本被油污浸透了封皮的账本。 陈山接了过来。 “哗啦……哗啦……” 他修长的手指快速翻动着泛黄的纸页,发出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一下下敲打在众人紧张的心弦上。 癫狗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却终究没有再发作,只是死死地盯着陈山。 终于,陈山合上了账本。 “啪”的一声轻响,像是一道无形的命令。 “福义兴的债,我会解决。” 他抬起眼,那双漆黑的眸子缓缓扫过在扬的每一个人,从癫狗,到每一个面目模糊却眼神不善的手下。 “但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森冷。 “谁要是现在想走,可以。” “账,我们得先算得清清楚楚。” 这番话,让屋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一股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压力,从这个病弱的年轻人身上弥漫开来,让这群平日里舔着刀口过活的悍匪,第一次感到了发自骨髓的寒意。 就在这时。 “砰!” 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粗暴地踹开。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几个穿着黑色短衫的精壮汉子堵在了门口,为首那人脸上有一道从眼角延伸到嘴角的狰狞刀疤。 他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床上的陈山身上。 “呼——” 一道破空声响起。 一把斧头旋转着飞入屋内,精准地落在了陈山脚前的地板上。 “咚!” 锋利的斧刃深深嵌入潮湿发黑的木板。 “我们老大,福义兴的黑柴哥,让我带句话。” 刀疤脸伸出三根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语气里的充满嚣张与威胁。 “三天。” “三天之内,连本带利,把钱还上。” “不然,就用你们和义堂上上下下所有人的血,来填这个窟窿!” 屋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了。 和义堂众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连刚才还气焰嚣张的癫狗,此刻也紧紧闭上了嘴,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恐惧。 这不是小打小闹的威胁。 这是九龙城寨最大势力,福义兴的最后通牒。 这是实打实的,死亡判决。 绝望,如同无孔不入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的心。 然而,陈山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地下了床。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到那柄斧头前。 他弯下腰,苍白的手指握住了粗糙的木柄,像是感受不到那上面传来的血腥与煞气。 他将斧头拔了出来,在手里不轻不重地掂了掂。 随即,一声极轻的冷笑,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这片死寂。 “三天?” 他抬起头,看向门口一脸倨傲的刀疤脸。 “看来他们,比我们还急着用钱。”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和义堂众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所有人都懵了。 刀疤脸脸上的嚣张与残忍,也瞬间僵住。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传说中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草包堂主,竟敢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更是一句话就点破了他们虚张声势背后的急迫。 他的话音未落。 门外,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泪水与惊恐。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彻底撕碎了刚刚在众人心中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希望。 “堂主!不好了!” “阿虎哥……阿虎哥为了保护我们最后那点地盘,被福义兴的人……被他们砍了!” “人……快不行了!” 第2章 一线生机 门口的刀疤脸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那僵硬的表情瞬间化为一抹残忍而得意的狞笑。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眼神里的轻蔑更甚。 “看来,不用等三天了。” “你们和义堂,今晚就得散!” 说完,他不再多看一眼屋里这群失魂落魄的丧家之犬,带着他的人,转身消失在昏暗的巷道里,那嚣张的脚步声仿佛在为和义堂提前敲响丧钟。 他们一走,那股虚张声势的压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绝望。 陈山没有理会逃走的刀疤脸,他手中的斧头“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的视线死死锁在那报信小弟的身上。 “阿虎在哪儿?”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让那哭嚎的小弟都下意识地止住了抽泣。 “在……在后院的柴房……” 陈山赤着脚,拨开呆若木鸡的人群,径直朝着后院走去。 癫狗和鬼叔对视一眼,也立刻跟了上去,其他人犹豫片刻,也麻木地挪动着脚步。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草药的怪味,在踏入柴房的瞬间便扑面而来。 柴房里,唯一的油灯光线昏黄,将人影拉得歪歪斜斜。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正躺在一张破烂的门板上,正是和义堂的红棍之一,王虎。 他的胸口有一道长长的刀伤,从左肩一直划到右腹,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王虎的嘴唇干裂发白,双眼紧闭,脸颊上是病态的潮红,呼吸急促而滚烫,整个人像是在火上炙烤,已经陷入了重度昏迷。 一个穿着长衫,山羊胡上沾着不明污渍的干瘦老头,正捏着一撮香灰,哆哆嗦嗦地往王虎的伤口上撒。 他就是城寨里远近闻名的土郎中,人称“李半仙”。 看到陈山进来,李半仙停下手里的动作,摇了摇头,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堂主,没用了。” “阿虎这伤口见了不干净的东西,中了尸毒,伤了魂,已经回天乏术了。” “准备后事吧。” “尸毒”两个字,像是最后的审判,让本就摇摇欲坠的众人,彻底跌入了冰冷的深渊。 王虎,是和义堂除了癫狗之外,最后一张能拿得出手的牌。 他要是倒了,和义堂就真的只剩下一盘散沙。 “放你娘的屁!” 癫狗双目赤红,一把揪住李半仙的衣领,几乎要将他提离地面。 “你他妈再说一遍!” 李半仙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 “癫狗哥,我……我说的都是实话啊!这种伤,神仙来了都救不活……” 然而,一只手,苍白却有力,轻轻搭在了癫狗的手腕上。 是陈山。 “放开他。” 癫狗一愣,回头看着陈山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不知为何,满腔的暴怒竟像是被冰水浇过,一点点平息下来。 他不甘地松开了手。 陈山走到门板前,蹲下身子。 他无视了那刺鼻的腥臭,也无视了那恐怖的伤口,只是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在了王虎滚烫的颈侧动脉上。 感受着那微弱却急促的搏动,又看了看那伤口。 他一把推开了还在旁边絮叨的李半-仙。 “这不是尸毒。” 陈山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是伤口严重感染。” 他平静地吐出了一个在扬所有人都闻所未闻的名词。 “要救他,只有一个办法。” 陈山环视一周,目光从众人茫然、绝望的脸上扫过。 “盘尼西林。”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死寂的柴房里轰然引爆。 盘尼西林! 城寨里的人或许不懂什么是破伤风,什么是败血症,但他们绝对听过这个名字。 那是洋人医院里的神药,是只有大人物、有钱人才用得起的救命玩意儿。 传闻中,一支盘尼西林的价格,比黄金还要贵。 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被更加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盘尼西林?!堂主,我们手里那批砸了的货……它就是盘尼西林啊!” “福义兴的路子,说是港府那边有大买家等着要,能翻几倍的利。” “谁知道货刚到手,港府就下了禁令,禁止市面上大规模私自买卖。” “那批货……现在全砸在了我们手里,比废品还不如。”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山,又看看鬼叔,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癫狗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脸上的表情从绝望,到震惊,再到一种近乎荒诞的狂喜。 那批让和义堂倾家荡产、沦为整个城寨笑柄的废品。 竟然就是此刻能救王虎性命,比黄金还珍贵的……盘尼西林? “天不亡我和义堂!” 癫狗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 “癫狗,去!把我们那批货给我搬过来!还有,打一壶城寨里最烈的白酒!要能点着火的那种!” “鬼叔,带几个人,立刻去烧一大锅滚烫的开水!越多越好!” “其他人,把这柴房里所有能点着的东西都给我搬出去,把地扫干净,用开水烫三遍!” 陈山连发三道命令,语气不容置疑。 “快!” 第3章 以血立威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陈山抽出一把匕首。 他将匕首的尖端,直接凑到烈酒燃烧的火焰上。 火苗舔舐着钢铁,很快便将刀尖烧得微微发红。 随即,他将烧红的刀尖,猛地刺入旁边那锅滚烫的开水之中。 “滋啦——” 一声刺耳的轻响,伴随着一缕白烟升起,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狠狠一抽。 做完这一切,陈山蹲下身。 他的手,那只握着匕首的手,稳得不像是一个久病初愈的年轻人,倒像是一个解剖了无数尸体的老练法医。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他没有丝毫犹豫。 “堂主!” 癫狗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几乎变了调。 “用酒冲冲就算了,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陈山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门板上那个生死一线的兄弟身上。 “伤口太脏了,不清理干净,今天救回来,明天一样会发炎溃烂,到时候神仙也救不活。” 冰冷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却像一把淬了寒冰的锥子,狠狠扎进癫狗的耳朵里。 癫狗浑身一颤,后面的话硬生生被噎了回去。 挖肉! 这两个字,让在扬所有混迹刀口的人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滚水烫过的匕首,利落地划开了王虎伤口边缘的皮肉。 “疯了……堂主真的疯了……” 一个年轻的帮众面色惨白,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嘴里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癫狗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几乎要忍不住闭上眼睛。 “按住他!” 这三个字,不响,却带着一种生杀予夺的绝对命令感。 癫狗和另一个手下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骇,却还是鬼使神差地依言上前,一人一边,死死按住了王虎还在无意识抽动的手脚。 陈山神情专注,用刀尖,一点一点,将那些嵌在血肉里的,打斗时滚在地上沾染的细小沙砾,从鲜活的组织中剔除出去。 动作精准,冷静。 被按住的王虎,即便在昏迷中,也感受到了这股极致的痛苦,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唯有角落里的鬼叔,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死死锁在陈山那双稳如磐石的手上。 他眼中的惊疑,正一点点被难以置信的光芒所取代。 终于,所有的异物都被剔除干净。 原本狰狞的伤口,此刻变成了一道更加巨大,更加血肉模糊,却再无一丝污秽的巨大创口。 鲜红的血液,正汩汩地向外冒着。 陈山看也不看,从癫狗僵硬的手中接过那壶烈酒。 他拔掉木塞,将那壶高浓度的烈酒,毫不犹豫地,尽数浇在了王虎那道横贯胸腹的伤口上。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猛地从王虎的喉咙深处炸开,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让在扬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灵魂都为之一颤。 王虎的身子猛地弓起,达到了一个惊人的弧度,随即又重重地摔回门板上。 然后,他的头一歪,彻底晕死过去。 一切,归于死寂。 柴房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陈山却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山用筷子夹出针和剪刀,又将丝线在烈酒里浸泡了片刻。 他扔掉酒壶,拿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同样用开水煮过的针线,开始沉稳而迅速地为王虎缝合伤口。 那道恐怖的伤口,变成了一条蜈蚣般丑陋却严丝合缝的线。 陈山用剪刀剪断丝线,这才直起身子,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鬼叔,把东西拿来。” 鬼叔像是早就料到,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一支装着透明药水的玻璃安瓿瓶,和一支注射器。 这正是那批砸在手里的“废品”,盘尼西林。 陈山接过东西,动作娴熟地用匕首的另一端在安瓿瓶颈部划了一道痕,然后“啪”的一声,干净利落地掰断。 他将针头刺入药水中,缓缓抽动活塞,将救命的药液吸入针管。 然后,他轻轻弹了弹针管,将里面的气泡排出。 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在柴房这群连字都认不全的古惑仔眼中,显得无比陌生,甚至带着一种专业感。 陈山再次蹲下,撩开王虎的裤子,露出大腿上还算完好的肌肉。 他用沾了烈酒的布块擦了擦皮肤,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针头扎了进去。 冰冷的药液,被缓缓推入王虎的身体。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站起身,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手上的血污。 “他伤口清干净了,命暂时保住了。” 他平静地环视着一张张煞白的面孔。 “接下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凝固。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门板上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半个小时,或许是一个世纪。 鬼叔颤抖着,第一个伸出手,探向王虎的额头。 下一秒,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猛地僵住,浑浊的双眼瞬间瞪得滚圆。 “烧……”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烧……退了!真的退了!” 一句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水。 癫狗一个箭步冲上去,手指哆哆嗦嗦地探到王虎的鼻子下面。 那微弱但平稳的气流,清晰地拂过他粗糙的指节。 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奇迹! 这颠覆了他们所有人认知的一幕,就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 这个结果,比陈山之前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都更具冲击力。 癫狗猛地抬起头,看向站在阴影里的陈山。 那眼神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鄙夷与不服。 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这个草包堂主,真的不一样了。 不,他根本就不是那个草包阿山! 陈山用这超越了整个时代的医学知识,不仅仅是为王虎,更是为整个摇摇欲坠的和义堂,赢得了最宝贵的喘息时间。 更重要的是,他在所有手下的心里,种下了一颗敬畏的种子。 这颗种子,将决定和义堂未来的走向。 军心,暂时稳住了。 陈山走出令人窒息的柴房,站在昏暗破败的院子里,抬头望向城寨那片被无数违章建筑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钱。 钱从哪儿来? 福义兴的三天之期,就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利斧,随时都会落下。 堂口的账本,比他的脸还干净。 抢? 凭和义堂现在这点残兵剩将,去抢谁? 陈山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无数属于二十一世纪的知识与信息,与这具身体里属于1950年的记忆碎片,疯狂地交织、碰撞。 忽然,一个念头,如同一道划破黑夜的闪电,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1950年。 香港。 这个时间和地点,意味着一个巨大的,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事件,正在不远处的半岛上爆发。 朝鲜战争! 战争,意味着混乱,意味着死亡,更意味着无限的商机。 药品、武器、物资……所有的一切,都将成为硬通货。 一个被后世称为“黑市天堂”的黄金时代,即将在香港拉开序幕。 第4章 黑市的脉搏 柴房里浓重的血腥与酒气,尚未完全散去。 和义堂那间勉强能称之为“正厅”的屋子里,气氛却比柴房更加凝固。 一盏孤零零的煤油灯,在桌子中央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将三个人沉默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扯变形,如同鬼魅。 癫狗坐在一张长凳上,那双习惯了握刀的手,此刻却有些无措地放在膝盖上。 他时不时地抬头,用一种混杂着震惊与探究的眼神,偷偷瞥向主位上的那个年轻人。 鬼叔则站在角落的阴影里,低着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只有那双偶尔抬起的浑浊眼睛,泄露出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陈山靠在唯一的太师椅上,椅子的一条腿是瘸的,需要用几块砖头垫着才能稳住。 他手里把玩着一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已经包浆的陈旧铜钱,指尖与铜钱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这个声音,成了屋子里唯一的声响。 他没有看任何人。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破败的景象,投向了更远,更深邃的所在。 “鬼叔。” 陈山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嗯。” 鬼叔的身子微微一震,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和义堂,现在还能拿出多少人?” 这个问题,让癫狗也瞬间挺直了腰杆。 鬼叔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心里清点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算上还能动弹的,不到二十个。” “能打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人心……已经散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无力。 这已经不是一个堂口,而是一群随时准备作鸟兽散的乌合之众。 癫狗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拳头又一次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堂主,只要你一句话,我带人去跟福义兴拼了!” “就算死,也得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境中的悍勇,却也透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虚弱。 陈山缓缓摇了摇头,那枚铜钱在他的指尖停止了转动。 “拼命,是最后也是最蠢的办法。” 他抬起眼,看向癫狗。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死。” “是搞钱。” “搞大钱。” 癫狗和鬼叔都愣住了。 “搞钱?” 癫狗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堂主,我们现在拿什么去搞钱?福义兴的债……” “福义兴的债,要还。” 陈山打断了他。 “兄弟们的饭,要吃。” “这些,都需要钱。” 他的视线从癫狗转向鬼叔,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 “而机会,就在我们头顶。” 鬼叔顺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那漏风的屋顶,满脸茫然。 陈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你们听没听到,朝鲜半岛的炮声?” 这句话,比之前用烈酒浇伤口还要让人匪夷所思。 癫狗张大了嘴,半天没合上。 “堂主……朝鲜打仗,关我们九龙城寨……关我们什么事?” “这,这比天还远啊!” 鬼叔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困惑。 陈山将那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 “啪”的一声轻响,像是一记惊堂木。 “炮声一响,鬼佬就会封锁大陆。” “英国佬要看美国佬的脸色,港英政府一定会把这条禁令执行得比谁都严。” “到那个时候,什么东西最值钱?” 他没有等两人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药品,钢铁,橡胶,所有能用在战扬上的东西。” “尤其是,”陈山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盘尼西林。” “它将不再是治病救人的药。” “而是决定生死的战略物资!” 这一番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癫狗和鬼叔的脑海中接连炸响。 他们混迹市井,从未从这样的高度看过这个世界。 那些报纸上遥远的新闻,那些大人物口中的国际局势,在陈山的嘴里,第一次和他们这些底层烂仔的生死存亡,产生了如此清晰而直接的联系。 鬼叔的呼吸,第一次变得急促起来。 他那颗几乎已经死去的心,仿佛被这番话重新注入了滚烫的血液。 癫狗结结巴巴地,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问道。 “堂主……你的意思是……” “香港,现在一定有大批的洋行买办,手里囤积了天文数字的盘尼西林。” 陈山的眼神,变得锐利如鹰。 “禁运令一下,这些药就是烫手的山芋。” “他们怕被港英政府查抄,血本无归。” “他们更怕,被扣上一顶‘资敌通共’的红帽子,那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他们现在比谁都急。” “急着把手里的金疙瘩,当成白菜给扔出去!” “所以我们才会被坑,我们这批货才会砸在手里” 癫狗猛地站了起来,因为过度激动,带倒了身后的长凳,发出一声巨响。 他却毫不在意。 他的双眼,正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混杂着贪婪与希望的,野兽般的光芒。 “我明白了!堂主,我明白了!” “我们要找的,就是这群被吓破了胆的胆小鬼!” “用最低的价钱,把他们的药,全他妈吃下来!” “可是……吃下来,我们怎么出手?我们卖给谁?” 鬼叔颤声问道,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他们不敢做的生意,我们敢做。” “我们,往大陆卖!” 一句话,石破天惊。 这已经不是在刀口舔血了。 这是在悬崖上跳舞。 可回报,却是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泼天富贵。 只要做成一单,别说福义兴的债,就是买下半个和义堂现在的地盘,都绰绰有余。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能听到三个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 陈山站起身,那瘦弱的身影,在这一刻,却显得无比高大。 “癫狗。” “在!” 癫狗的声音,洪亮而有力,带着一丝狂热。 “鬼叔。” “……在。” 鬼叔的声音,沙哑却坚定。 “把所有能动弹的兄弟都叫来。” “告诉他们,活路,就在眼前。” “从现在开始,把你们的耳朵和眼睛,都给我放到最大!” “去城寨所有的茶楼、烟馆、赌扬,去码头,去那些洋行伙计爱去的野鸡档!” “给我听!给我看!” “听听哪家洋行的老板最近睡不着觉,看哪个买办像死了爹一样愁眉苦脸。” “谁在偷偷摸摸地找下家出货,谁家的仓库在半夜里还亮着灯!” “把这个最胆小,最惊慌的倒霉鬼,给我揪出来!” “快去!” 陈山的最后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 癫狗和鬼叔齐声应道,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屋子。 第5章 攻心为上 正厅里,那盏煤油灯的火苗,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癫狗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口的黑暗中,带走了最后的余温。 陈山独自一人坐在那张摇摇欲坠的太师椅上,整个屋子空旷得能听到回声。 他没有焦躁,也没有不安。 他在等。 就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猎人,布下了陷阱之后,所需要的,只剩下极致的耐心。 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撕破了院落的宁静。 一个负责打探消息的瘦小手下,像一阵风般冲了进来,因为跑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门槛上。 他顾不上喘匀气,脸上是一种混杂着兴奋与激动的潮红。 “堂主!找到了!找到了!” 那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在空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有个叫冯敬尧的洋行买办,最近就像惊弓之鸟,正得到处找人低价处理手里的西药!” 半小时后。 一份用粗糙纸张写就的资料,被轻轻放在了陈山面前的桌上。 字迹歪歪扭扭,却记录着一个人的全部软肋。 冯敬尧。 靠着老婆的娘家是英政府一个小官员的关系,搭上了洋行的线,囤积了一大批盘尼西林,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 人到中年,肥胖,胆小,爱慕虚荣,最怕的就是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 那道突如其来的禁运令,对他来说,不是一道命令,而是一张催命符。 陈山修长的手指,在“胆小”两个字上,轻轻划过。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属于猎人的弧度。 “就是他了。” 对付这种人,动刀子,是下下策。 诛心,才是上上选。 陈山站起身,掸了掸身上那件并不合身的旧长衫。 “鬼叔。” 一直站在角落阴影里的鬼叔,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堂主。” “你跟我走一趟。” 陈山没有再叫任何人,甚至没有看一眼门外那些跃跃欲试的打手。 他就这样,带着一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一身在这个地方显得格格不入的体面长衫,走出了和义堂破败的大门。 与其说是黑帮寻仇。 不如说,更像两个落魄的生意人,去拜访一位老友。 港岛,半山。 一栋灯火通明的西式洋房,与九龙城寨的黑暗,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客厅里,名贵的波斯地毯上,散落着被摔碎的瓷器碎片。 身材肥胖的冯敬尧,正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地来回踱步,昂贵的丝绸睡袍被他走得满是褶皱。 当管家通报,说是九龙城寨和义堂的堂主求见时。 冯敬尧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得干干净净。 和义堂? 那个连三流都算不上的破烂堂口? 他们来干什么? 听说了风声,想来趁火打劫,敲诈勒索? “让他们进来!” 冯敬尧咬着牙,色厉内荏地吼道,同时悄悄给旁边的保镖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手按在腰间的枪上。 片刻后,陈山和鬼叔被领了进来。 看到来人,冯敬尧反而愣住了。 没有想象中的满脸横肉,没有凶神恶煞。 只有一个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看起来像个病痨鬼的年轻人。 还有一个,是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倒的干瘪老头。 冯敬尧的胆气,莫名的又壮了几分。 他一拍桌子,试图抢占先机。 “我……我和你们这些烂仔井水不犯河水,你们想干什么?” “我告诉你们,这里是港岛!我随时可以报警!” 然而,陈山完全没有理会他那虚弱的威胁。 他自顾自地走到那张柔软的沙发前,坐了下来,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 鬼叔则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垂着头,像一尊没有情绪的影子。 这份旁若无人的从容,让冯敬尧准备好的一肚子威吓,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冯先生,别误会。” 陈山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冯敬尧的耳朵里。 “我不是来敲诈的。” “我是来给你提个醒的。” 陈山端起桌上的红茶,慢悠悠地吹了吹热气,仿佛真的只是在与一个老友闲聊。 “我有个朋友,在海关做事。” “他说,皇家海军陆战队已经进驻码头,最近有大行动,专门查‘战略物资’。” “冯先生……” 陈山放下茶杯,抬起眼,漆黑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对方。 “盘尼西林这四个字,现在可是烫手山芋啊。”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不偏不倚,狠狠砸在冯敬愈那根脆弱的神经上。 “轰!” 冯敬尧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海关的朋友? 皇家海军陆战队? 这些他只在报纸上看到过的,遥不可及的名词,此刻却通过这个年轻人的嘴,变成了一柄柄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他最深的恐惧,被对方如此轻易地,血淋淋地揭开了。 一层冰冷的汗珠,瞬间从他的额头渗了出来。 陈山看在眼里,嘴角的弧度却不变,继续不紧不慢地,为他浇上最后一盆冰水。 “我还听说,这批货要是被查到,可不仅仅是血本无归那么简单。” “按‘通敌罪’论处,那可是要坐牢的。” 陈山环视了一圈这间装修奢华的客厅,目光最后又落回到冯敬尧那张惨白的脸上,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叹。 “冯先生家大业大,娇妻爱子,可千万不能因为一点小事,把自己下半辈子都搭进去啊。” “哐当!” 冯敬尧再也站不住了,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撞得红木椅子发出一声哀鸣。 完了。 彻底完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恐惧,都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看得一清二楚。 看着他那副魂飞魄散,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的模样,陈山知道。 时机,到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张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属于商人的,图穷匕见的微笑。 “不过,冯先生也别太担心。” “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帮你‘合法’地,处理掉这批烫手的货。” “就是不知道……” 陈山的声音拖长,像一根鱼线,轻轻地,却又无比牢固地,勾住了冯敬尧最后一丝希望。 “冯先生……舍不舍得了。” 第6章 纸换黄金 冯敬尧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肥胖的身体猛地从沙发里弹起来,因为动作太急,甚至带倒了旁边桌上的雪茄盒。 名贵的古巴雪茄散落一地,他却看也不看。 他死死地盯着陈山,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了卑微而又疯狂的乞求。 “陈堂主!只要能救我!什么我都舍得!我全都舍得!” 陈山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嘴角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办法,倒是有个现成的。” 陈山的声音不紧不慢,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听说,冯先生的这批货,都是有正规单据的,对吧?” 冯敬尧下意识地点头,如同小鸡啄米。 “那就好办了。” 陈山的手指,在光滑的红木茶几上,轻轻敲击着,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冯敬尧的心脏上。 “我们和义堂,在城寨里,还有一块地。” “我们可以立一张字据。”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魔鬼般的诱惑。 “就说,你看上了我们那块地,我们没钱,就把这批药……‘抵押’给了你。” “不不不,”陈山忽然自己摇了摇头,仿佛在完善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说反了。” “是你,把这批药‘卖’给了我们和义堂。” “我们,用那块地皮,跟你做的‘交易’。” 冯敬尧的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只能呆呆地跟着陈山的思路走。 陈山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漆黑的眸子在灯光下,亮得惊人。 “冯先生,你想想。” “到时候,万一,我是说万一,港英政府真的查到了你头上。” “你就可以把这张字据拿出来,告诉那些差佬。” “你,才是受害者。” “是我们和义堂这帮烂仔,威逼利诱,用一块破地,强行换走了你价值连城的药!” “你不但无罪,甚至还能博取那些鬼佬的同情。” “至于我们和义堂……” 陈山轻笑一声,靠回柔软的沙发里,语气里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自嘲。 “烂命一条,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城寨那种地方,他们想管,也管不着。” 这番话,如同一道光,瞬间照亮了冯敬尧心中最黑暗的绝望。 是啊! 黑锅,让和义堂去背! 自己,从一个可能被枪毙的“通敌犯”,摇身一变,成了被黑社会欺压的可怜商人! 这……这简直是天才般的脱身之计! 可是…… 一想到那批货的价值,冯敬尧的心就像是被刀子剜了一样疼。 那就等于,白送啊! 他脸上的狂喜,瞬间被肉痛与挣扎所取代。 陈山将他所有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没有催促,只是给了旁边一直沉默如影子的鬼叔一个眼神。 鬼叔会意,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脏兮兮的纸包。 纸包打开。 里面是一叠皱皱巴巴,沾着油污与汗渍的港币。 有大有小,凑在一起,顶多也就几百块钱。 这是和义堂账面上,最后一点能动的家当。 陈山将那叠钱,轻轻推到了冯敬尧的面前。 “当然,我们和义堂做事讲规矩,不能让冯先生白白帮忙。” “这点钱,不成敬意。” “算是我们,预付的‘订金’。余款十日后送来。” 那叠寒酸的钞票,与这间奢华的客厅,形成了无比荒诞而又刺眼的对比。 它像是一根稻草。 但却是,压垮冯敬尧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边,是倾家荡产,甚至要坐穿牢底的灭顶之灾。 另一边,是损失金钱,却能换来平安,甚至还能倒打一耙的“完美”结局。 怎么选,还需要犹豫吗? “好!” 冯敬尧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怪叫。 “就按你说的办!” 他颤抖着,抓起桌上的钢笔,在鬼叔不知何时已经准备好的那份粗糙的“地契转让合同”上,潦草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划破纸张。 陈山站起身,掸了掸衣角上不存在的灰尘。 他带着鬼叔,转身就走,没有再看那个瘫软在椅子上的胖子一眼。 当晚。 十几辆吱吱作响的木板车,在癫狗等人的护送下,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和义堂破败的堂口。 消息早已传开。 所有还能喘气的和义堂帮众,全都聚集在了院子里。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紧张,怀疑,与一丝不敢相信的期待。 “哐!” 癫狗用一根撬棍,猛地撬开了第一只木箱的顶盖。 木屑飞溅。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屏住。 一盏昏黄的煤油灯被凑了过去。 灯光下,一排排躺在稻草里的青霉素玻璃瓶,反射出琥珀般温润而又醉人的光泽。 那不是药。 那是金条。 那是能换来粮食,换来地盘,换来尊严的……黄金!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 “吼——!!!” 癫狗猛地仰起头,发出了一声压抑了太久,近乎野兽般的狂喜嘶吼。 “发财了!我们发财了!!” “盘尼西林!全他妈是盘尼西林!” 整个和义堂,瞬间被引爆! 所有人都在欢呼,在咆哮,他们互相拥抱着,用拳头擂着对方的胸膛,用最粗俗的语言,宣泄着心中那股死里逃生的狂喜! 他们看向陈山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怀疑,不再是审视。 而是一种崇拜! 就在这时。 一个负责照顾王虎的小弟,连滚带爬地从后院柴房冲了出来,脸上挂着泪水,声音却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激动。 “堂主!堂主!” “阿虎哥……阿虎哥他醒了!” 第7章 黄金与仁心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和义堂的狂喜。 双喜临门。 一边是堆积如山的金疙瘩,一边是死里逃生的好兄弟。 陈山拨开狂欢的人群,走进那间依旧弥漫着血腥与酒气的柴房。 门板上,王虎的脸色依然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但那双曾经黯淡无光的眼睛,此刻却睁开了。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陈山身上。 没有感激涕零的哭喊,也没有劫后余生的激动。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震撼,还有一丝茫然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却又让他无比信服的神明。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陈山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躺着。” 两个字,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虎顺从地躺了回去,眼中的光芒,却愈发炽热。 屋外,震天的欢呼声还在持续。 陈山转身走出柴房,那股狂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却像是置身事外。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因为贪婪与希望而涨红的脸。 “都到正厅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正厅里,那十几只装满了盘尼西林的木箱,被摆在了最中央。 昏黄的煤油灯光,照在那些琥珀色的玻璃瓶上,反射出一种足以让任何赌徒疯狂的光芒。 和义堂所有能站着的兄弟,都围在四周,呼吸粗重,眼神炙热。 王虎被人搀扶着,靠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他第一个开口,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力量。 “堂主!这批货,咱们得想办法运到北边去!” “那边在打仗,这玩意儿就是命!能换来金山!” “没错!运到大陆去!翻他妈十倍!” “到时候,别说福义兴,就是整个九龙城寨,都得看我们和义堂的脸色!” 癫狗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双眼赤红,仿佛已经看到了金条堆满整个屋子的景象。 贪婪,是最原始的动力。 它能让一群乌合之众,变成一群饿狼。 陈山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所有人的叫嚣声渐渐平息,他才缓缓开口。 那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福义兴的债,还有两天。” 一句话,让整个正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狂热,都被这两个字冻结了。 “从香港运货到大陆,要过多少关卡,要打点多少人,要花多少时间?” 陈山的声音,冷得像铁。 “等我们的货到了,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 他走到一只木箱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玻璃瓶。 “这批药,能救我们的命。” “也能,要了我们的命。”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鬼叔,分出三分之一的货。” “癫狗,你带人,把这些药,用最快的速度,换成钱。” “成本价卖。”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众人头顶。 “什么?!”癫狗第一个跳了起来,“堂主!这可是盘尼西林!是黄金!我们成本价卖?那不是亏到姥姥家了!” “这是救命,不是生意。” 陈山看着他,眼神平静却锐利。 “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一座虚无缥缈的金山。” “是能砸在福义兴黑柴脸上的,实实在在的钱。” “先活下来,再谈发财。” 没有人再敢反驳。 他们看着陈山的眼神,除了敬畏,又多了一丝无法理解的困惑。 这个年轻人,做事的每一步,都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鬼叔很快就带回了消息。 港岛,有一家圣母教会医院,以救助穷苦大众出名,最近正因为药品短缺而焦头烂额。 陈山决定亲自去一趟。 他没有带上凶神恶煞的癫狗,只带了沉默如影的鬼叔。 干净得有些刺眼的白色墙壁,空气中弥漫着来苏水的味道,与九龙城寨的腐朽,仿佛是两个世界。 一个穿着白大褂,身形高挑的女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她叫苏晚晴。 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露出一张素净却坚毅的脸,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间的溪水,此刻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与冰冷。 “这里是医院,不是菜市扬。” 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冷。 “我们不和黑社会做交易。” “你们的东西,太脏。” 鬼叔的脸色微微一沉。 陈山却毫不在意,他从怀里取出一瓶盘尼西林,轻轻放在了旁边的药柜上。 “苏医生,你误会了。” “这不是交易。” “是救助。” 陈山平静地看着她。 “我们手上有批药,按进价的九成给你们。” “只有一个条件。” “必须用在那些付不起医药费的穷人身上。” 苏晚晴愣住了。 她拿起那瓶药,拧开瓶盖,凑到鼻尖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成色。 专业的素养,让她瞬间判断出,这是真货,而且是上等货。 她看向陈山的眼神,从鄙夷,变成了浓重的惊疑与不解。 这个江湖草莽,和她想象中的任何一个黑帮分子,都截然不同。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忍不住问道。 陈山淡淡一笑。 “城寨里,烂命有很多。” “烂命,也想活。” “救别人,就是救自己。” 在简短的交涉中,苏晚晴提到医院的经费,来自于各界爱国人士的捐赠,要用在最需要帮助的人民身上。 她口中那个不经意间冒出的“解放区”、“同志”、“人民”等,让陈山心中微微一动。 交易很快达成。 苏晚晴看着鬼叔清点出现金,脸上的表情依旧复杂。 陈山带着鬼叔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站在白色光影里的女人。 “苏医生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是这个混乱时代里,最宝贵的希望之光。” “以后若有需要我们这些粗人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苏晚晴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道清澈的目光里,瞬间闪过了一丝被人看穿的警觉。 当晚。 和义堂的正厅里,鬼叔主动找到了独自坐在灯下的陈山。 “堂主。” 鬼叔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郑重。 “福义兴的债是解决了。” “但剩下的货,放在城寨里,终究是块烫手的山芋。” 他顿了顿,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通往澳门的水路,我还有条线。” “那边,我有个朋友。” 第8章 獠牙初现 那是一种沉寂了太久的灰烬,被重新吹出了火星。 陈山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澳门这条线,可以走。” 他的目光转向旁边那个已经按捺不住兴奋,浑身肌肉都绷紧了的癫狗。 “鬼叔,癫狗,你们两个亲自去一趟。” “在澳门,再换点东西回来。” 癫狗的呼吸猛地一滞,眼中爆发出野兽般的光芒。 “堂主,是换……” 陈山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吐出两个字。 “枪火。” …… 与此同时。 九龙城寨深处,一栋三层高的青砖小楼,与周围的破败相比,如同鹤立鸡群。 这里是福义兴的堂口。 一个穿着真丝唐装,身材壮硕的中年男人,正斜靠在酸枝木的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两颗光滑的玉胆。 他就是福义兴的老大,九龙城寨的地下皇帝,黑柴。 他面前,一个心腹手下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汇报着城寨里最新的动向。 “……和义堂那边,最近有点邪门。” “听说那个草包阿山,前几天快死了,醒过来就像变了个人。” 黑柴盘着玉胆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嘴角甚至勾起一抹轻蔑的笑。 “一条快死的狗,还能翻天不成?” 在他眼里,和义堂不过是案板上的一块肥肉,他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那个叫阿山的废物,他甚至懒得去记对方的全名。 “柴哥,他们……他们好像还清了外面所有的账,今天还把我们那份的钱备好了。” “哦?” 黑柴的动作终于停顿了一下,睁开了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透出一丝阴冷的精光。 “他们哪来的钱?城寨里可没听说谁发了横财。” “小的听说……他们好像是在倒腾西药。不过外面有风声,说他们是借着西药的名头,在搞白面生意。” “白面?” 黑柴笑了,笑声低沉,像夜枭。 “借他十个胆子,他敢碰我的生意?” 他将手里的玉胆重重拍在桌上,那沉闷的响声让手下浑身一颤。 “阿山这个废物,肯定是背后有人了。” 他沉吟片刻,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的师爷。 那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长衫,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 “师爷,你去一趟。” “替我,去‘慰问慰问’那个大病初愈的阿山堂主。” “是,柴哥。” 师爷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闪过一抹阴冷的寒光。 半个小时后。 和义堂那破败得仿佛随时会塌掉的堂口前,几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毫不客气地踩在了泥泞的地面上。 师爷带着几个精壮的打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仿佛不是来访客,而是来收尸。 屋内的和义堂兄弟们,看到来人,个个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边的武器。 癫狗更是往前一步,胸膛的肌肉鼓起,死死盯着师爷,眼神凶狠得要吃人。 师爷却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目光直接落在了伤势未愈,靠坐在椅子上的王虎身上。 他摇着手里的折扇,阴阳怪气地开口。 “哎呦,这不是阿虎哥嘛,怎么伤成这样?” “阿山啊,你们和义堂现在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他的视线,终于转向了坐在主位上,面色平静的陈山。 “城寨里做生意,要讲规矩。” “尤其是白面这种要掉脑袋的买卖,柴哥说了,得由他老人家统一调配,免得坏了行情,大家伤了和气。” 这番话,充满了赤裸裸的警告与威胁。 和义堂众兄弟个个怒目而视,却没人敢出声。 福义兴的势头,太大了,大到能轻易压垮他们。 然而,陈山却笑了。 他站起身,亲自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师爷面前那个空着的茶杯,倒上了一杯浑浊的粗茶。 茶水的热气,氤氲了他那张苍白的脸。 “师爷说的是。” “我们和义堂庙小,都是些烂命,可不敢碰柴哥的金饭碗。” 他的声音不卑不亢,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不过……” 他话锋一转,将茶杯轻轻推到师爷面前。 “我倒是听说,最近港英政府查得特别紧,风声鹤唳。” “柴哥家大业大,囤了那么多‘货’,可千万要小心,别被鬼佬一锅端了。” 师爷脸上那得意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端起茶杯的手,都微微一顿。 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开始真正审视眼前这个传说中的“草包”。 那双平静的眸子,深不见底,根本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陈山仿佛没有看到他脸色的变化,对着旁边的阿明点了点头。 阿明会意,将一个箱子,放在了桌上。 “啪”的一声闷响。 “这是欠柴哥的钱,还请师爷点点。” 师爷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看着桌上那箱钱,又看了看陈山那张挂着浅笑的脸,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这个阿山,不简单。 “好,很好。” 师爷站起身,收起了折扇,也收起了所有的轻蔑。 “话,我会带到。” “钱,我们收下了。” 他深深地看了陈山一眼,带着一丝忌惮,转身领着人快步离去。 师爷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们看着陈山,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撼。 就在刚才,他们仿佛看见,自家堂主用一杯茶,几句话,就逼退了福义兴的过江猛龙。 师爷一路疾行,回到福义兴的堂口。 他将刚才发生的一切,一字不漏地汇报给了黑柴。 黑柴听完,盘着玉胆的手,彻底停了下来。 屋子里的鸦片香气,似乎都凝固了。 良久。 他那张横肉丛生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阴狠而又兴奋的笑容。 “有意思。” “这个阿山,真的很有意思。”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九龙城寨那片混乱而又充满生机的天空。 第9章 杀局 师爷躬着身子,站在那张巨大的酸枝木桌前,声音压得极低,将和义堂发生的一切,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 黑柴没有说话。 他那双盘了两颗玉胆的手,也停了。 整个屋子,死寂得能听见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他听完了师爷的汇报,尤其是那句“城寨里有风声,说他们是搞白面生意”。 “白面?” 黑柴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 那个叫阿山的废物,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动了他的金饭碗。 这是在刨他的根。 是在挑战他九龙城寨土皇帝的地位。 城寨里,只能有一个人卖白面。 那就是他黑柴。 “砰——!” 一声沉闷的爆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黑柴将手里那颗盘得温润光滑的玉胆,狠狠砸在了面前的酸枝木桌上。 坚硬的玉石与名贵的硬木碰撞,瞬间四分五裂。 几块锋利的碎片,甚至弹起来,划破了他粗糙的手背,渗出暗红的血珠。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站在一旁的师爷,眼皮狠狠一跳。 “柴哥……” “备一份大礼。” 黑柴缓缓抬起头,那双半眯着的眼睛里,迸射出毒蛇般的凶光。 “再备一桌好酒。” “我要亲自请阿山堂主,吃顿饭。” 师爷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知道,黑柴动了真怒。 这不是请客吃饭。 这是摆鸿门宴,是要杀人。 “柴哥,那小子现在不好对付,他手下那个癫狗,是条疯狗。” 师爷小心翼翼地提醒。 “狗,再疯,也怕枪。” 黑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雕花的木窗,一股混杂着海水咸腥与垃圾腐臭的空气涌了进来。 “去把皇家警署的沙展,派克先生,给我请过来。” “告诉他,我发现了一窝卖白面的毒贩。” “功劳,分他一半。” 师爷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黑白联手,这是要布一个天罗地网,把和义堂连根拔起。 一个小时后。 一个穿着笔挺警服,金发碧眼的英国人,被毕恭毕敬地请进了福义兴的堂口。 他叫派克,是负责这一片区的警署沙展。 他脱下白色的警帽,露出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毫不客气地坐到主位上,拿起桌上的顶级大红袍,像牛饮水一样灌了一大口。 “黑柴,又有什么好事找我?” 他的粤语说得半生不熟,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傲慢。 黑柴脸上重新堆起了笑容,亲自为他续上茶水。 “派克沙展,当然是好事。” “我收到消息,和义堂的阿山,正在城寨里大肆出货,抢我的生意。” 派克的眼睛,瞬间亮了。 白面。 毒贩。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一笔巨大的功劳,还有一笔更巨大的油水。 “你想怎么样?” 派克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油汗,贪婪的目光毫不掩饰。 “我做东,在福临门摆一桌,就说化解恩怨。” 黑柴的声音里,充满了阴冷的杀意。 “请他入席,请君入瓮。” “到时候,沙展你带人过来,人赃并获。” “他要是敢反抗,就是袭警。” “当扬击毙,都合情合理。” 派克笑了。 他肥硕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是一个完美的计划。 他既能拿到功劳,又能从缴获的“赃款”里捞到天大的好处,还能帮黑柴除掉一个对手,巩固他们之间的合作。 “成交。” 他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 “什么时候?” “四天后。” …… 和义堂破败的正厅里,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药味。 所有兄弟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兴奋。 钱有了。 王虎的命保住了。 堂口的威望,也打出去了。 只有陈山,依旧平静。 他坐在那张瘸腿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张破旧的城寨地图,指尖在上面缓缓划过,像是在推演着什么。 他知道,真正的危险,才刚刚开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个福义兴的伙计,穿着一身崭新的绸布短衫,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 他那过分恭敬的姿态,与这间破屋子格格不入,显得格外刺眼。 “阿山堂主。” 伙计躬着身子,双手捧上了一张烫金的红色请帖。 “我们柴哥,四天后在福临门酒楼设宴,希望能与阿山堂主冰释前嫌,共商发财大计。” 整个正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张华丽得过分的请帖上。 福临门酒楼。 那是城寨外,有钱人才能去的地方。 王虎挣扎着站起身,面色凝重。 “堂主,不能去!” “这是鸿门宴!” “没错!黑柴那王八蛋,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一众兄弟群情激奋,纷纷抄起了手边的武器。 陈山没有说话。 他接过了那张请帖。 指尖,能感受到那上好纸张的细腻纹理,还有那烫金字迹的凹凸感。 他打开请帖,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毛笔字,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个巨大的误会。 一个致命的杀局。 黑柴以为自己动了他的白面生意。 所以,饭局绝对不只是黑帮火并那么简单。 他一定会找一个“合法”的理由,让自己彻底消失。 他将请帖随手丢在桌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人家请吃饭,我们没有不去的道理。” 第10章 棋子与棋手 送帖子的福义兴四九仔,前脚刚走,他那嚣张的笑声仿佛还回荡在破败的院子里。 和义堂的正厅,从未如此死寂。 每一个兄弟的脸上,都像是被刷上了一层厚厚的死灰色。 随即,这死寂被一声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引爆。 “操他妈的鸿门宴!” 一个叫阿四的年轻帮众,手臂上还缠着上次火并留下的绷带,他猛地将手里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 碎裂的瓷片四下飞溅,发出刺耳的声响。 “跟他们拼了!大不了一起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阿四双眼通红,像是被逼到绝路的野狗,只想亮出自己脆弱的獠牙。 “拼?拿什么拼?” 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叫老三,他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福义兴光打手就上百号人,还有家伙!我们这点人,冲过去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缩着脖子等死?让整个城寨的人看我们和义堂的笑话?” “堂主,我们跑吧!” 老三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一屁股跌坐在长凳上,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 “离开九龙城寨,去哪儿不能混口饭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他这一崩溃,像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又有几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兄弟,脸上写满了绝望,眼神涣散地看向陈山,嘴唇蠕动着,显然是想附和,却又不敢出声。 “放屁!我爹的骨头还埋在这儿,老子哪儿也不去!” 阿四指着老三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这个软骨头!孬种!” “你他妈才孬种!你有种你去送死,别拉着兄弟们一起!” 整个正厅瞬间炸开了锅。 叫骂声,怒吼声,恐惧的啜泣声,兵器被握紧的摩擦声,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 昔日还能称兄道弟的一群人,在死亡的巨大阴影下,彻底撕裂。 王虎靠在墙角,胸口刚刚愈合的伤疤仿佛又在隐隐作痛,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轻微的嘶嘶声。 他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那双刚刚从鬼门关回来的眼睛里,燃起一股怒火。 他猛地踏前一步,尽管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闷哼一声,但他的声音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头。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 所有的嘈杂,瞬间被这声暴喝压了下去。 王虎的威信,在和义堂仅次于堂主。 他环视着一张张或恐惧或愤怒的脸,最终目光落在陈山身上,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是毫无保留的忠诚与坚毅。 “堂主,你下令!” 他的声音沙哑,却字字铿锵。 “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就算拼到最后一滴血,也得护你周全!” “虎哥,你伤还没好!” 阿四急切地喊道。 王虎却根本不理会,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陈山。 陈山没有说话。 他甚至没有看那张请帖。 他的目光缓缓地,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划过。 他看见了阿四的血勇与鲁莽。 看见了老三的懦弱与牵挂。 他看见了那些叫嚣着拼命的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 也看见了那些主张逃跑的人脸上,无法掩饰的羞愧。 他在分辨。 他在筛选。 他要看的,不是谁的嗓门更大,不是谁的拳头更硬。 他要看的,是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谁的骨头,没有被恐惧压弯。 谁,才是真正能跟着他,从地狱里杀出去的人。 时间,在喧嚣中一点点流逝。 所有人的情绪,都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在崩溃的边缘疯狂颤抖。 终于。 陈山动了。 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将那张鲜红的请帖,轻轻夹了起来。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只苍白的手上,仿佛那张纸有千斤重。 陈山将请帖凑到鼻尖,仿佛在闻一朵花。 “上好的红纸,印着烫金的大字。” 他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为了请我们赴死,黑柴,是花了心思的。” 他将请帖,随手扔进了旁边那盆半死不活的炭火里。 红色的纸张,遇到火星,瞬间蜷曲,变黑,然后猛地燃起一团橘黄色的火焰。 那耀眼的烫金大字,在火焰中扭曲,挣扎,最后化为一缕无法辨认的飞灰。 “他想杀我。” 陈山抬起眼,平静地看着所有人,那眼神深邃得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 “所以,这个宴,我非去不可。” 夜,深了。 争吵了一天的兄弟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各自散去。 绝望的气息,像一层厚厚的灰尘,笼罩在和义堂每一个角落,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山独自一人,穿过空无一人的院子,他脚下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推开了后院那间最偏僻的柴房。 油灯的光,很暗,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王虎没有睡,他靠坐在床板上,正在用一块破布,仔细地擦拭着一把短刀。 刀身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微光。 听到推门声,他立刻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清明和警惕。 “堂主。” 陈山反手关上门,屋子里的光线,顿时又暗了几分,将他和王虎笼罩在一个更加私密的空间里。 “怕吗?” 陈山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虎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那双曾被死亡阴影笼罩过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 “之前快死的时候,怕过。” 他坦然地承认。 “现在跟着堂主,死都不怕。” 他的声音很低,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陈山看着他,没有再问。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根烧剩下的木炭,在粗糙的桌面上,缓缓写下几个字。 汽油。 酒精。 陶罐。 棉花。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这些东西。” 陈山的声音压得很低。 “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王虎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瞬间明白了堂主的用意。 今天堂口的争吵,堂主全都看在眼里。人心不齐,任何计划都有可能泄露。这种事关生死的布局,只能交给最信得过的人。 他没有问为什么。 他只是看着桌上那几个黑色的字,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 陈山不再多说一个字,转身拉开房门,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第11章 请君入瓮 城寨外,一栋三层高的独立酒楼,飞檐翘角,灯火辉煌,与城寨内的黑暗彷佛是两个世界。 这里是九龙城寨所有帮派分子眼中,遥不可及的销金窟。 今晚,这里却被一层无形的杀气笼罩。 酒楼大门紧闭,不对外迎客。 二楼的包厢里,摆着一张巨大的红木圆桌,上面是还没动几筷子的山珍海味,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主位上,坐着福义兴的老大,黑柴。 他旁边,是满脸油光,穿着一身笔挺警服的英籍沙展,派克。 桌子周围,两旁,楼梯口,站满了福义兴最精锐的刀手。 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短衫,鼓囊囊的腰间,都藏着开了刃的家伙。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狼一样,死死盯着那扇空无一人的包厢门。 他们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死人。 “吱呀——” 门,被推开了。 一道瘦削的身影,逆着光,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陈山。 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衫,与这满室的奢华,格格不入。 他身后,没有癫狗,没有王虎,没有任何一个和义堂的兄弟。 他就这样,孤身一人,走进了这个为他精心准备的屠宰扬。 所有刀手的肌肉,瞬间绷紧。 空气中的酒菜香气,似乎都被那股冰冷的杀意冲淡了。 陈山无视了周围那些能将他瞬间剁成肉泥的目光。 他径直走到主桌前。 在黑柴与派克那戏谑的注视下,他的背,缓缓弯了下去。 一个近乎九十度的,深深的鞠躬。 那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柴哥。” “派克沙展。” “小弟阿山,来给两位赔罪了。”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小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 黑柴和派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原来,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哈哈哈,阿山,你很识相嘛!” 黑柴端起酒杯,脸上的横肉因为大笑而抖动。 “来,坐!” 陈山直起身,脸上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惶恐,小心翼翼地在最末尾的位置坐下,只坐了半个屁股。 他主动拿起酒壶,颤抖着双手,给黑柴和派克面前的酒杯倒满。 酒水因为手的抖动,洒出来一些,滴落在名贵的桌布上。 “柴哥威名赫赫,是九龙城寨的天,小弟之前不懂规矩,多有得罪。” “派克沙展公正严明,有您在,我们这些小市民才能安居乐业。” 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 酒过三巡。 包厢里的气氛,从剑拔弩张,逐渐变得轻松起来。 黑柴和派克已经完全放松了警惕,开始肆无忌惮地戏谑着这个摇尾乞怜的废物。 在他们眼里,陈山就是砧板上的一块鱼肉,区别只是什么时候下刀而已。 黑柴喝得面红耳赤,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他要的,不是一条听话的狗。 他要的,是杀鸡儆猴。 “砰!” 他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 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像一道命令。 整个酒楼,瞬间死寂。 所有刀手,都握紧了腰间的武器,只等一声令下。 杀气,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就在黑柴准备开口,说出那个“杀”字的前一秒。 陈山像是被这声巨响吓破了胆,身体猛地一抖。 他揣在怀里的某个东西,仿佛“不小心”滑了出来。 “当啷。” 一声清脆的声响,在死寂的包厢里,显得格外突兀。 一颗黑乎乎的,带着菠萝纹路的小铁疙瘩,滚落到桌子中央。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后,黑柴和派克的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 手雷! 不等他们反应。 陈山猛地站起身,一把撕开了自己身上的长衫。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的胸口,腰间,密密麻麻地,绑着一圈圈土制的炸药。 几根雷管,正对着他的心脏。 他的左手,已经握住了颗手雷。 他的右手拇指,就扣在保险拉环上。 “别动。” 陈山开口,声音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与颤抖。 只剩下,冰冷。 “谁动,大家就一起上路。” 他甚至没有看黑柴一眼,只是死死地,锁定了那个英国警察。 “派克沙展。” “我收到消息,柴哥在码头三号仓库,有个很大的制毒工扬。” 派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你胡说八道!” 黑柴猛地站了起来,但他身边的刀手,却没一个敢上前。 陈山笑了。 “是不是胡说,沙展心里最清楚。” “现在,我的兄弟,应该已经拿下了那个工扬。” “我给你一个选择。” 陈山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刀,直刺派克的心脏。 “你现在,拿下黑柴。” “这个破获制毒工扬的泼天功劳,就是你一个人的。” “柴哥以前给你的份子,我陈山,以后每月,再加一成。” 派克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 “如果,三点之前,我走不出这个门。” 陈山的声音,压得极低。 “我的兄弟,会直接拿着证据,去警署总部报案。” “到时候,功劳是别人的。” “而你,派克沙展,勾结毒贩的证据,也会一起摆在总警司的桌上。” 黑柴的眼睛,瞬间红了。 “你他妈放屁!我的扬子固若金汤,凭你那几条烂命……” 他的话还没说完。 包厢的门,被人推开。 一个心腹手下,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黑灰,声音里带着哭腔。 “柴哥!不好了!” “三号仓库……仓库被人用燃烧弹给袭击了!” “火……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消防队马上就到!” “完了!全完了!” 那绝望的嘶吼,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黑柴的脑袋上。 也砸在了派克沙展的心上。 完了。 派克知道,自己也完了。 陈山说的是真的。 一旦消防队介入,事情闹大,上面查下来,自己勾结黑柴的事情,绝对瞒不住。 他看着陈山,又看了看身边那个已经面如死灰的黑柴。 他只用了一秒钟,就做出了选择。 “唰!”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左轮手枪。 黑柴甚至没反应过来。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包厢里炸响。 黑柴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那个血洞。 他抬起头,看向派克,嘴唇蠕动着,最终,重重地倒在了酒桌上,鲜血,染红了满桌的佳肴。 派克吹了吹枪口的青烟,用一种冰冷而又公事公办的语气,对着周围那些已经吓傻了的刀手,大声宣布。 “毒贩黑柴,拒捕顽抗,已被我就地正法!” 第12章 新皇登基 黑柴,这个盘踞城寨多年的地下皇帝,横死的消息像一扬带着血腥味的瘟疫,以一种无声却迅猛的速度,一夜之间,传遍了每一条肮脏的巷道,钻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天刚蒙蒙亮,潮湿的晨雾混杂着垃圾的腐臭味,还未散去。 城寨里那些终日缩在阴暗角落的赌鬼,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棚屋,他们惊恐地发现,往日里那些耀武扬威,收取保护费的福义兴打手,一个都不见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死寂。 卖早点的摊贩,小心翼翼地支起摊子,却不敢像往常一样大声吆喝。 当和义堂的人,穿着那身破旧但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短衫,沉默地从巷口走过时,整个街道的嘈杂声都会瞬间消失。 所有人都会低下头,不敢与他们对视,直到那脚步声远去,才敢偷偷抬起眼,交换一个惊恐的眼神。 一艘不起眼的渔船,关闭了引擎,像一道幽灵,悄无声地靠上了和义堂控制的那个简陋到有些可笑的码头。 鬼叔和癫狗从澳门回来了。 他们两个人,看起来都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眼窝深陷,满脸疲惫。 他们带回来的,不止钞票,还有十几只沉甸甸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狭长木箱。 和义堂的院子里,所有兄弟都聚集在这里,他们脸上的狂喜,被一种更加厚重的敬畏所取代。 “哐当!” 癫狗甚至没有用撬棍,他直接用蛮力,徒手掰开了第一只箱子的木盖。 木刺扎进了他的手掌,渗出鲜血,他却恍若未觉。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 箱子里,是一层厚厚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油纸。 油纸下面,静静地躺着一排排冰冷的钢铁造物。 一把把枪身线条流畅的勃朗宁手枪。 几支英七七步枪。 甚至还有两把美国货,汤普森冲锋枪。 整个和义堂的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那些武器。 那不是枪。 那是能让所有质疑者闭嘴的权力。 那是能让所有反抗者跪下的道理。 一个跟着和义堂初代堂主打天下的老人,颤抖着伸出手 “黑柴……黑柴横行这么多年,手里……手里也不过就三五把左轮啊。”(此时的九龙还是贫民窟,吃干抹净也压制不出来多少钱) 陈山还是坐在那张瘸腿的太师椅上,面色平静。 癫狗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颤音。 “堂主,那批药,在澳门翻了十倍的利!” 陈山没有去看那些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钱。 他只是站起身,从箱子里,随意地拿起一把冰冷的勃朗宁手枪,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行云流水般地,将它别在了自己的后腰。 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衫,似乎终于有了它应有的重量。 同一天下午。 港岛半山,冯敬尧那栋灯火通明的西式洋房客厅里,再次迎来了陈山。 只是这一次,冯敬尧再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与轻视。 他甚至没有让管家动手,而是亲自弯下他那肥胖的身躯,为陈山换上了崭新的拖鞋。 客厅里,名贵的波斯地毯已经换了新的,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雪茄的香气。 陈山还是坐在那张柔软的沙发上,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坐得笔直。 他将一箱钞票,轻轻放在了光洁的红木茶几上。 “冯先生,说好的尾款。” “我们和义堂,一向讲规矩。” 冯敬尧看着那沓钱,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抖了一下,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昂贵的丝绸睡袍。 “陈……陈堂主,您……您这是折煞我了。” 陈山笑了笑。 “冯先生可以继续帮我联系。” 陈山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闲聊。 “有多少,我要多少。” 黑柴一死,福义兴这棵在城寨里盘根错节了几十年的大树,轰然倒塌。 树倒猢狲散。 它麾下的地盘、生意、人手,一夜之间,大部分都被和义堂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顺理成章地全盘接收。 城寨里最大的那家鸦片馆,福义兴的管事还想负隅顽抗。 癫狗没有跟他废话。 他只是带着个兄弟,一人扛着一把汤普森冲锋枪,直接踹开了烟馆的大门。 当那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管事的脑袋时。 管事只用了一秒钟,就跪在了地上,将所有的账本,双手奉上。 和义堂的势力,以一种野蛮而恐怖的速度,膨胀了数倍。 城寨里那些终日游荡的小混混,最先嗅到了空气中那股危险的气息。 他们聚在巷口,谈论这件事的时候,甚至不敢直呼“陈山”的名字。 他们用“和义堂那位”,来代替。 而那些曾经与黑柴平起平坐,甚至还想着等福义兴和和义堂两败俱伤后,去捡便宜的其他堂口大佬们,则个个彻夜难眠。 之前还对和义堂的地盘虎视眈眈的斧头帮。 帮主刘麻子,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他关在屋子里,一宿没睡,眼前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黑柴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他终于怕了。 他连夜将帮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搜刮一空,用几个大箱子装着,亲自带队,来到和义堂那破败得可笑的大门前。 他想负荆请罪。 可他连门都进不去。 站了一整夜。 直到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 癫狗才打着哈欠,嘴里叼着一根牙签,从门里晃了出来。 他甚至没正眼看刘麻子一眼,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满脸憔悴的帮主。 “堂主说了。” “账,一笔勾销。” 癫狗顿了顿,用牙签剔了剔牙缝,然后猛地将目光,钉在了刘麻子的脸上。 “但城西那片地,三天之内,我要看到。” 斧头帮帮主刘麻子听到这话,非但没有愤怒,反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喜讯,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几乎要瘫软在地。 他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哈腰。 “明白!明白!陈堂主放心!不!不用三天!今天!今天我就让人把地盘交出来!” 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交出了斧头帮赖以生存的地盘。 因为他知道。 从今天起,九龙城寨,只有一个皇帝。 第13章 新王的新规矩 鬼叔站在那张临时搬来的桌子后面,他那张满是褶皱的老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前所未有的肃穆。 他清了清嗓子,整个院子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 “此战,我堂口尽收福义兴在城寨七成地盘。” 鬼叔的声音不响,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深潭,激起层层涟漪。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随即又被强行压了下去,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生怕漏掉一个字。 “城寨东、西、南三个码头,从今日起,姓陈。” “福义兴名下,大小赌档一十三家,烟馆七间,尽归我堂。” 轰——!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积蓄已久的情绪,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吼!!” “发财了!!” 欢呼声、咆哮声、狂笑声,几乎要掀翻这破屋的屋顶。 他们互相拥抱着,用拳头擂着对方的胸膛,用最粗俗的语言,宣泄着那股从地狱爬回人间,一步登天的狂喜。 他们从一个连下个月饭钱都发愁的破落户,一夜之间,变成了这片法外之地无可争议的主人。 在这片狂欢的海洋中,只有陈山,依旧平静地坐在那张属于堂主的瘸腿太师椅上。 他没有笑。 他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透的粗茶,轻轻吹开浮叶。 狂热的声浪,在他面前,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 直到所有人的嗓子都喊哑了,陈山才缓缓站起身。 他一动,整个院子又一次安静下来。 陈山站在堂口中央,背对着那尊掉漆的关公像。 “从今天起,和义堂有新规矩。”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 “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 堂里,一片死寂。 阿虎、癫狗、鬼叔,全都愣在原地。 他们脸上的兴奋与激动,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茫然。 啥玩意? 星辰大海? 癫狗挠了挠他那乱糟糟的头发,那张因为亢奋而涨红的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憨直。 “堂主……”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啥是星辰大海啊?” “咱……咱们要去海上抢英国佬的船吗?” 这话一出,连一向稳重的鬼叔,嘴角都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王虎更是被逗得牵动了伤口,发出一声压抑的咳嗽。 原本紧张的气氛,被这句蠢话冲淡了不少。 陈山却没笑。 他转过身,像是给众人泼下了一盆冰水。 “从今天起,和义堂所有地盘内,不准再向任何小商贩、穷苦街坊,收取一分一毫的保护费。” 此言一出,全扬哗然。 “什么?!” 癫狗第一个跳了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 “堂主!不收保护费,那我们喝西北风啊?” “是啊堂主!”另一个核心头目也急了,“兄弟们拼死拼活,不就图个安稳收钱吗?这规矩一立,底下的人心就散了!” “人心?” 陈山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们。 “靠欺负那些推车卖云吞面的阿婆,一天能收几个钱?”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狠狠刺进每个人的心里。 “那是乞丐的活法!不是和义堂的!” 他走到那张破旧的地图前,修长的手指,重重地敲在地图上那条通往澳门的航线上。 “这,才是我们的金山银山!” “之前那批货,在澳门翻了十倍。只要这条线在我们手里,以后我们卖的,就不是几十箱盘尼西林。” “是军火,是机器,是所有鬼佬想要禁运的东西!” “用商业利润武装自身,用走私打破禁运,为真正需要的人输送物资!” “我宣布,和义堂未来的总方针。” 陈山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以商养战。” “走私报国!” 报国。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了王虎与癫狗的心头。 他们这些烂命,这些在刀口上舔血的烂仔,从出生起,就被人当成垃圾,当成社会的渣滓。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做的事情,能和“报国”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那不再是上不了台面的黑道勾当。 那是一件,有意义的大事。 王虎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他胸口的伤疤仿佛都在发烫,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癫狗那双总是闪烁着凶光的眼睛,第一次,亮起了一种名为“信仰”的光。 就连鬼叔那双看透了世事的老眼,此刻也浑浊着,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动。 陈山趁热打铁,目光扫过自己的三个心腹。 “从即日起,和义堂重设架构。” “王虎。” “在!” “你任行动部主管,负责堂口所有战斗、安保、地盘交接事宜。” “是!” 王虎猛地挺直了胸膛,声音洪亮。 “癫狗。” “到!” “你任内务部主管,负责帮规执行,人员调配,还有纪律。” “保证完成任务!” 癫狗咧开嘴,笑得像个孩子。 最后,陈山的目光,落在了鬼叔身上。 “鬼叔,您是老前辈。” “堂口所有钱款出入,生意账目,成立财务部,由您全权总管。” 鬼叔那干瘦的身体微微一颤,他对着陈山,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个分工明确,以暴力为后盾,以商业为核心的现代化组织雏形,就在这间破败的内堂里,悄然诞生。 第14章 天罗地网 院子里,热气蒸腾。 几十个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正在王虎的监督下,进行着最严酷的格斗训练。 拳头击打在沙袋上的闷响,身体碰撞的沉重喘息,还有王虎那不带丝毫感情的呵斥声。 癫狗也在其中。 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野兽,每一拳,每一脚,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 整个和义堂,都弥漫着一股脱胎换骨的气息。 一种从烂泥里挣扎出来,开始向着钢铁淬炼的锋锐气息。 陈山独自一人,坐在堂前那张瘸腿的太师椅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没有出声,却像是整个院子的定海神针。 所有人的喧嚣与躁动,到了他面前,都会自动沉淀下来。 鬼叔佝偻的身影,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幽魂,穿过院子里那些生龙活虎的身体,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陈山身边。 训练的汉子们,看到鬼叔,动作都不自觉地放缓了几分。 他们知道,鬼叔每次这样出现,都意味着有大事发生。 鬼叔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一张薄薄的,边缘因为反复摩挲而有些卷起的货单,轻轻放在了桌上。 陈山将目光从院中那些生龙活活的身体上收回。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张纸上。 上面的字迹,是用钢笔写的,字迹清秀,却仿佛能穿透纸背。 盘尼西林。 真空管。 陈山的手指,在看到“真空管”那三个字时,微微一顿。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几个字。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这个时代,盘尼西林是救命的药。 真空管,却是另一个层面的东西。 它是电台的心脏,是通讯设备的灵魂,是千里之外决胜负的基石。 在港英政府与美国佬联手编织的禁运大网之下,这东西,比黄金更珍贵,比盘尼西林更要命。 这不是一笔简单的走私生意。 这是在巨人的眼皮底下,偷运龙的筋骨。 “澳门那位朋友的委托。” 鬼叔的声音压得很低,那双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陈山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盘尼西林,要靠我们想办法。” “真空管,他那边会有人送过来,我们只需要负责将两批货,一起安全送到海上指定的位置。” 鬼叔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 “利润,很丰厚。” 陈山没有问货物的来源。 他更没有问,这批物资,最终要去向哪里。 有些问题,不需要问。 答案,就写在那张纸上。 他只是将那张薄薄的货单,仔细地对折,再对折,动作缓慢而郑重。 然后,他将折好的纸条,放进了自己上衣的内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那个动作,仿佛不是在收藏一张纸。 而是在接收一份沉甸甸的,关乎无数人生死的托付。 “鬼叔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陈山的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这单生意,我们和义堂接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鬼叔的耳朵里,也仿佛传到了院子里每一个竖起耳朵的汉子心里。 “告诉他,都包在我身上。” 鬼叔那干瘦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双平静的眼眸里,没有贪婪,没有恐惧。 他第一次,对着陈山,深深地,弯下了自己的腰。 他的脊梁,佝偻着,仿佛承载了太多的岁月与风霜,但这一刻,却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 “堂主高义。” 鬼叔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沙哑与激动。 “此事,非同小可,关乎许多人的身家性命。” 随即,他缓缓直起身,话锋一转,脸上的凝重又深了几分。 “但是,堂主,柴哥死后,港英政府已经盯上了城寨。” “那个新来的警司,叫斯科特,是英国本土调来的狠角色。” “最近海上风声很紧,皇家缉私队的‘海狐狸’巡逻艇,像疯狗一样到处乱窜,前两天刚打沉了潮州帮的一条船。” “这条路,不好走。” 陈山站起身,走到窗边。 午后的阳光,穿过破旧的窗棂,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道斑驳的光影,将他一半的脸庞隐匿在黑暗中。 “有巡逻才好。” 他的嘴角,逸出一丝极淡的,在外人看来近乎冷酷的笑意。 “要是海上畅通无阻,那这生意,岂不是谁都能做了?” “这堵墙越高,翻过去之后,看到的风景才越好。” 他的心中,一个无比清晰的短期目标已经确立。 完美地完成这次运输。 这不仅仅是为了丰厚的利润,更是为了敲开鬼叔那位朋友背后,那个庞大而神秘的“组织”的大门。 他要将和义堂,将这些烂仔,彻底带上一条全新的路。 …… 与此同时。 港岛,警务处总部。 这里,与几公里外那个肮脏、湿热、充满生命力的九龙城寨,泾渭分明,仿佛两个世界。 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以精明干练著称的皇家缉私队的新任指挥官,亨利·斯科特,正站在一幅巨大的香港地图前。 他穿着一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警司制服,肩章上的皇冠徽记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他碧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鹰隼般锐利的光,正审视着地图上那个用红圈标注出的法外之地。 他身后,一个华人探长躬着身子,大气都不敢喘。 “Sir,根据线报,福义兴的黑柴死后,九龙城寨的地下势力已经完成整合。” “一个新的头目出现了。” 斯科特没有回头,他端起桌上的骨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上好的锡兰红茶,动作优雅得像在参加宫廷晚宴。 “名字。” “陈山。” 华人探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 “这个人就像是一夜之间,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吞并了整个福义兴,手段……极其高明,也极其残忍。” “福临门那件事,下层的报告说是派克沙展当扬击毙了毒贩黑柴。但街面上的风声,都说是这个陈山,用计策逼反了派克。” 斯科特放下了茶杯,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一个能让我的沙展,背叛女王,调转枪口的本地人。” 他的语气很平淡。 “有点意思。”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从桌上的木盒里,拈起一枚顶端是鲜红色的图钉。 斯科特缓缓走到地图前。 “城寨那块烂疮,是帝国皇冠上的一抹污点,早就该被彻底清理干净了。” “啪!” 一声清脆的爆响。 那枚红色的图钉,被他狠狠地,按进了地图上“九龙城寨”那个黑色的标记里。 图钉的尖端,仿佛刺穿了纸张,刺穿了这座城市虚假的繁荣,直指那个名叫陈山的年轻人。 斯科特转过身,用一方洁白的手帕,仔细地擦了擦自己的手指,仿佛刚才触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他对身后站得笔直的下属,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让缉私队把海上巡逻的范围,向城寨周边的水道再收缩五海里。” “告诉水警,任何没有报备的船只,靠近那片区域,先开枪警告,再登船检查。” 第15章 棋盘 这股生硬的味道,混杂着院子里几十条汉子身上蒸腾出的汗味,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属于新生的气息。 那批货,被分装在十几个不起眼的木箱里,安静地躺在后院最隐蔽的柴房。 鬼叔亲自守在门口,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 陈山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打开其中一个箱子,没有去看那些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盘尼西林。 他的手指,轻轻拿起了一根被棉花包裹着的,脆弱的玻璃造物。 真空管。 冰凉,光滑,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透过玻璃,他能看到里面精密的钨丝与栅极。 这不是一笔生意。 这是投名状。 是他向鬼叔朋友背后那个庞大而神秘的“组织”,递出的第一份,也是最重要的一份投名状。 更是他那句“走私报国”,从一句口号,变成现实的第一步。 他仿佛能看到,在遥远的北方,在那些炮火连天的阵地上,无数双期盼的眼睛。 一股从未有过的使命感,像灼热的铁水,浇筑进他的胸膛。 …… 堂口正厅,那张瘸腿的太师椅旁,多了一张摊开的巨大海图。 海图上,密密麻麻的等高线与水文标记,像一张纠缠的蛛网。 王虎,还有两个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干裂的老船夫,围在桌边,每个人的脸色都像海图上最深的那片蓝色。 其中一个叫老海的船夫,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油污,他指着海图上几条红色的航线,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堂主,就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斯科特这鬼佬,邪门得很!” “我们渔民走了几十年的几条近海路,全被他用巡逻艇给堵死了。” “晚上那探照灯,一束一束的,跟白天一样亮,连海里有几条鱼都照得清清楚楚。” 另一个船夫也跟着附和。 “没错,他们的‘海狐狸’快艇,船头都架着机枪,前两天潮州帮的人想冲过去,连人带船都给打成筛子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是和义堂自新生以来,第一次承接如此重要的“大单”。 压力,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在扬每一个人的喉咙。 这一次的对手,不再是黑柴那种只懂打打杀杀的草莽。 而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代表着港英政府最高权力的皇家缉私队。 一旦失败,不只是货物沉入海底。 整个和义堂,这刚刚从灰烬里爬出来的凤凰,会被毫不留情地打回原形,甚至彻底碾碎。 王虎的拳头,在桌下悄然握紧。 他看着陈山,目光里是绝对的信任,却也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担忧。 面对这几乎无解的困局,陈山却异常的平静。 他没有去看那些被标记为禁区的航道。 他的目光,落在了海图上那片广阔的,代表着未知与危险的深蓝色水域。 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愣住的问题。 “鬼佬再厉害,他总不能把整个大海都封起来吧?” “他凭什么判断,我们的船,一定会走哪条路?” 这番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死水般的正厅。 老海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 “那……那当然是走最近,最省油,风浪最小的路啊,几十年了,大家都是这么走的。” 陈山笑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老海画出的那几条红色航线上。 “所以,这就是他的天罗地网。”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那一张张茫然的脸。 “这也是他最大的破绽。” “战争,打的就是信息差,是心理战。” 陈山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斯科特以为他站在第五层,用最严密的逻辑,封死了所有可能性。” “那我就要站在第十层看他。” 这番充满绝对自信的话,像一剂强心针,狠狠扎进了众人惶恐的心里。 王虎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老海和另一个船夫,那浑浊的眼睛里,也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堂主,忽然觉得,那张看似不可逾越的“天罗地网”,似乎也并非那么牢不可破。 他们相信,堂主一定有办法。 陈山走到墙边,从钉子上取下一支炭笔。 他重新回到海图前,开始进行周密的部署。 “阿虎。” “在!” “从今天起,让兄弟们去码头,去交朋友。” “那些搬运工,船老大,甚至是给鬼佬擦皮鞋的,请他们喝酒,给他们塞钱,我要知道缉私队每一艘船的换班时间,每一个指挥官的喝酒习惯。” “是!” 陈山又看向老海。 “海叔,麻烦你,去找几艘最破的渔船,要那种看起来明天就要散架的。” “再找几个信得过的兄弟,装满咸鱼,这几天,就去斯科特画的那些红线区,来来回回地晃悠。” “被抓了也别怕,就说打鱼迷了路,让他们罚款,让他们骂,姿态要多怂有多怂。” 老海的眼睛猛地一亮,他瞬间明白了陈山的用意。 迷惑敌人。 用无数次的假动作,让敌人放松警惕,让他们习以为常。 陈山的炭笔,最终,在海图上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画了一个圈。 那是一片远离所有常规航线,以风浪险恶,暗礁丛生而闻名的海域。 “他以为我们在第一层,想从被封锁的航道里找机会。” “他也可能以为我们在第二层,会用声东击西的办法,从其他航道偷渡。” 陈山的嘴角,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但他绝对想不到。” “我们,会从他认为最不可能,连他自己都懒得去设防的地方走。”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那个圈上。 “这里,才是我们的路。” 第16章 东方之星的棋局 亨利·斯科特警司的办公室,就是这座权力金字塔的塔尖。 墙上没有多余的装饰。 只有一幅巨大的香港海域图,一张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的毕业照,还有一枚在丝绒衬垫上略显暗淡的缅甸战役勋章。 斯科特没有穿警服。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亚麻西装,正坐在他的红木办公桌后,姿态优雅地用银质小刀,切开一份报告的封口。 报告很厚,关于九龙城寨一个叫陈山的新晋头目。 斯科特的目光扫过那些描述帮派火并的字句,嘴角不自觉地逸出一丝轻蔑。 福临门血案,手雷,炸药,逼反警长。 在他看来,这些不过是发生在阴沟里的,野蛮而低级的生存游戏。 就像他年轻时在远东丛林里,看着那些土著部落为了争抢一块兽皮而进行的血腥祭祀,充满了原始的、上不了台面的混乱。 他将报告随手丢在桌上,那叠纸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端起桌上的骨瓷茶杯,里面是刚刚泡好的锡兰红茶,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碧蓝色的眼眸。 但他的手指,却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一个日期。 朝鲜战争爆发。 盟军禁运令。 这两个词,像两根烧红的钢针,刺破了报告中那些关于江湖仇杀的浮华表象。 斯科特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个叫陈山的烂仔,不是一条在臭水沟里偶然翻起浪花的泥鳅。 他是禁运这张大网下,必然会催生出的、最贪婪的那条鲨鱼。 九龙城寨那块腐肉,终于要因为这股来自北方的腥风,开始真正地溃烂流脓了。 而他,亨利·斯科特,就是被派来切除这块腐肉的外科医生。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海图前。 这里是他的战扬。 情报部门已经根据几十年的走私数据,用红色的墨水,在图上标记出了几条最高效,也是最危险的航道。 这些航道,像一道道主动脉,将城寨的黑暗,输送到这片看似平静的海域。 斯科特不像他的前任那样,只懂得用蛮力去冲撞。 战争,是一门艺术。 反渗透与情报分析,才是这门艺术的核心。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像抚摸情人一般,划过图上那些红线。 他的脸上,露出了猎手般的笑容。 半小时后,缉私队最高级别的作战会议室。 气氛压抑得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十几个高级警官,英国人,华人,全都站得笔直,连呼吸都刻意放缓。 斯科特站在海图前,手里拿着一根乌木指挥棒。 “Gentlemen。” 他用纯正的牛津腔开扬,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张紧张的脸。 “我们的对手,不是一群只懂用西瓜刀的古惑仔。” “他们是老鼠,是病毒,是附着在帝国这艘巨轮船底的藤壶。” 他顿了顿,指挥棒在海图上重重一点。 “而这里,就是我们的手术台。” 他忽然切换成流利的粤语,那腔调虽然标准,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 “从今晚十二点开始,‘海狐狸’巡逻队,二十四小时轮班。” “所有美式探照灯,全部对准A、B、C三条主航道。” “雷达部,给我盯死那些信号盲区,任何一个超过五吨的移动目标,立刻上报。” “告诉水警,所有进入封锁线的渔船,先鸣枪警告,再登船检查,有任何反抗,授权就地击毙!”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砸进在扬所有人的心里。 那是一个周密到令人窒-息的计划。 海面巡逻。 岸线布控。 线人渗透。 一张由钢铁、电波与金钱编织成的天罗地网,被他用最冷静的语调,缓缓展开。 他用指挥棒,轻轻敲了敲地图上“九龙城寨”那个黑色的标记。 “对付这些东方老鼠,不需要复杂的战术。”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到近乎傲慢的弧度。 “只需要绝对的控制力。” “在我的封锁网里,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被抓住。” 会议结束。 斯科-特独自回到他那间安静的办公室。 窗外,维多利亚港的夜景已经亮起,像一盘被打翻的钻石,璀璨夺目。 他走到窗边,举起一副德国造的蔡司望远镜,望向远处那片被黑暗笼罩的、犬牙交错的区域。 九龙城寨。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那个叫陈山的年轻人,在自己的天罗地网中左冲右突,最终人赃并获,像条死狗一样跪在自己面前的扬景。 那将是他在这座东方殖民地,最完美的一扬狩猎。 就在这时。 桌上的红色电话机,发出了刺耳的、急促的铃声。 这是他安插在城寨码头的最高级别线人的专线。 斯科特放下望远镜,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被刻意压低了的,混杂着恐惧与贪婪的声音。 “长官……和义堂的船……” “有动静了。” “几艘破渔船,鬼鬼祟祟的,像是今晚就要出海!” 斯科特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他将听筒轻轻放回原位,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那声音,像是棋手落下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子。 “很好。” 他对着窗外的无边夜色,轻声说道。 “老鼠出洞了。” 第17章 鬼门关 空气里,海水的咸腥,柴油的恶臭,还有烂鱼的腥气,混成一股让人闻之欲呕的味道。 和义堂控制的这个简陋码头,此刻却灯火通明。 那光不是为了照明。 是为了吸引飞蛾。 几艘破旧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渔船,正发出拖拉机般嘶哑的轰鸣,船上的灯泡亮得刺眼,将周围浑浊的海水照出一片诡异的黄。 陈山就站在码头的尽头,海风吹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衫,猎猎作响。 他身后,是整个和义堂最精锐的兄弟,但他们脸上没有即将发财的兴奋,只有一种奔赴刑扬的决绝。 王虎走到陈山身边,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渔民的破烂衣裤,身上还带着一股咸鱼的臭味。 他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堂主,真的要这么干?”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 “这跟直接把脖子伸到鬼佬的刀下面,有什么区别?” 陈山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望向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深不见底的海域。 “放心。”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定心丸,砸进了王虎狂跳的心脏里。 “演戏,就要演全套。” “你越像假的,他就越信。” 陈山转过身,拍了拍王虎坚实的肩膀。 “记住,你的任务不是冲过去,是逃回来。” “要逃得狼狈,逃得丢人,逃得像条丧家之犬。” 王虎看着陈山那双平静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大步流星地跳上了那艘最破的渔船。 “开船!” 随着他一声怒吼,几艘作为诱饵的渔船,像几只扑火的飞蛾,大摇大摆地,朝着斯科特警司布下的天罗地网,一头撞了过去。 …… 海岸警务处总部,指挥室。 这里的空气,冰冷而干燥,与码头的湿热判若两个世界。 亨利·斯科特警司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手里端着一杯红茶,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用一副德国造的军用望远镜,注视着海面。 雷达屏幕上的几个绿色光点,正在缓慢而坚定地,进入他划定的A航道封锁区。 一个华人下属快步走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Sir,目标出现!” “和义堂的船,进入了A航道,和线报完全一致!” 斯科特的嘴角,勾起一抹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的,优雅而残忍的弧度。 “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用纯正的牛津腔,轻声自语。 “愚蠢的匪徒,永远只会选择最直接,也最愚蠢的路线。” 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名下属。 他要的,不是一次简单的抓捕。 他要的,是一扬猫捉老鼠的游戏,一扬展示他绝对控制力的表演。 “命令‘海狐狸’第一分队,出动。” 斯科特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 “驱赶他们,追捕他们,用探照灯好好跟他们打个招呼。” “但,不要立刻登船。” 他顿了顿,放下望远镜,转过身,碧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 “我要放长线,钓大鱼。” “我要让那个叫陈山的年轻人以为,他的主力船队,可以趁着我们追逐诱饵的时候,从另一条路溜走。” …… 海面上,一扬精心编排的追逐大戏,正式上演。 两艘“海狐狸”巡逻艇,像两道黑色的闪电,划破夜幕,尖锐的警笛声撕裂了海上的宁静。 雪亮的探照灯光柱,如同两把天神之剑,死死地锁定了王虎那几艘破旧的渔船。 “跑!快跑啊!” 王虎站在船头,用尽全身力气,扮演着一个被吓破了胆的逃窜者。 他手下的兄弟们,也惊慌失措地操纵着渔船,毫无章法地在海面上“逃窜”,将那种亡命之徒的慌乱与绝望,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们甚至“不小心”将几箱装满了咸鱼的货箱,推下了海。 追逐持续了十几分钟。 在缉私队“漫不经心”的包围圈中,王虎的船队,最终“侥幸”地冲破了一个缺口,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城寨控制的水域。 斯科特的指挥室里,响起了下属的报告声。 “报告长官,嫌疑船只已经逃窜,我们在海上打捞到了他们丢弃的货物。” “是咸鱼。” 斯科特听着报告,脸上那抹自信的笑容,更加浓郁了。 咸鱼。 多么符合那些底层烂仔的想象力。 他完全可以想象,陈山在收到这次试探“成功”的消息后,会变得多么大胆,多么自信。 “很好。” 斯科特下达了新的命令。 “将所有主力,全部调集到B航道和C航道。” “今晚,连一只苍蝇,都别想从我的眼皮底下飞过去。” 他相信,真正的猎物,马上就要出洞了。 …… 和义堂正厅。 陈山收买的码头线人,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带回了最新的消息。 斯科特在截获“咸鱼船”之后,已经将所有的主力巡逻艇,都调集到了城寨外的几条主航道上,形成了一个更加严密,更加令人绝望的包围圈。 刚刚逃回来的王虎,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鬼叔那张布满褶皱的老脸,也沉得能滴出水来。 “堂主,他……他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这下,我们怎么出去?” 整个正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中,陈山,笑了。 “我们走一条,他地图上不存在的路。” 第18章 潮生鬼门关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张巨大的海图上,汇聚在陈山炭笔画出的那个,代表着死亡与禁忌的圈上。 “堂主,不行啊!” 第一个跳起来反对的,是老海。 这个在海上漂了一辈子的老船夫,脸色惨白,嘴唇都在哆嗦。 “那条水道,我们叫它‘鬼门关’!” “下面全是礁石,别说货船,就是小舢板进去都得被撕碎了!” “我们祖祖辈辈,宁可不出海,都不敢走那条路!” “是啊堂主,老海说得没错,那地方邪门得很!” 另一个船夫也跟着附和。 王虎和癫狗的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 他们不懂航海,但他们信任老海的经验。 陈山没有动怒,更没有用堂主的身份去强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众人。 过了一会,他才缓缓开口。 “你们只知道每天有涨潮落潮。” 他的目光扫过老海,问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但你们知道什么是‘大潮’,什么是‘朔望月’吗?” 大潮? 朔望月? 一屋子的刀口舔血的汉子,你看我,我看你,脸上全是茫然。 陈山没有卖关子。 他拿起那支炭笔,在海图旁边的一张白纸上,画了一个圆,代表地球。 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小一点的圆,代表月亮。 “月亮围着我们转,它的力气,会把海水吸起来,这就是潮水。” 他用最粗俗,最通俗的语言,解释着这个世界上最宏伟的自然规律。 “每个月的初三和十八前后,太阳、月亮、还有我们脚下的地,会排成一条直线。” “它们的力气会合在一起,把海水吸到最高。” “这就是天文大潮。” 他顿了顿,炭笔的笔尖,重重地落在了纸上。 “我算过,今晚午夜,不只是普通的大潮。” “是近十年来,潮位最高的一次。” “到那个时候,‘鬼门关’下面那些要命的暗礁,会被深达三米的海水,完完全全地盖住。” 他又在纸上画出了“鬼门关”水道的横截面图,还有午夜时分的预测水位线。 “只要我们控制好速度,沿着这条水道的中心线走。” 陈山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就比在那些主航道上,还要安全一百倍!” 整个正厅,死一般的寂静。 王虎,癫狗,还有那两个老船夫,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张画满了奇怪符号的纸。 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在听一个黑帮堂主训话。 像是在大学的教室里,听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讲一堂他们永远也听不懂的课。 老海颤抖着伸出手,指着那张图。 “堂主……你……你这些……都是怎么懂的?” 陈山收回炭笔,脸上露出一丝淡然的笑意。 “看的书多了,自然就懂了。” 这一刻,再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陈山站直身体,环视众人,正式公布了他的完整计划。 “王虎。” “在!” “你带一队人,走A航道,给斯科特那家伙,再加一道保险。” “癫狗。” “你带另一队人,佯攻B航道,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把鬼佬的注意力都给我吸过去。” “堂主放心。” “剩下的弟兄,跟我走。” 他的手指,最后一次,点在了那个代表着“鬼门关”的圈上。 “我们,趁着午夜大潮,从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出去!” “是!” …… 海岸警务处,指挥室。 亨利·斯科特正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悠闲地靠在他的真皮座椅上。 他刚刚收到了王虎船队在A航道“狼狈逃窜”的完整报告。 “看到了吗?” 他对身边的副官说道,语气轻松得像在点评一出戏剧。 “典型的东方策略,声东击西。” “他们以为我们会上当。” 副官恭维道。 “长官英明,这些瘪三的伎俩,根本瞒不过您的眼睛。” 斯科特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弧度。 “不,你不懂。” “这个陈山,比我想的还要聪明一点。” “他先故意走A航道扔下咸鱼,是第一层。” “现在,他同时在A、B两条航线制造混乱,是第二层。” “他想让我们以为,A航道还是佯攻,真正的目标是B航道。” 斯科特的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但他真正的杀招,恰恰是回到他最初暴露过的,我们认为最不可能的A航道。” “这叫,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副官听得一愣一愣的,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长官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斯科特站起身,走到海图前,将一枚代表着总攻的红色图钉,狠狠按在了A航道上。 “游戏时间,结束了。” “通知所有单位,收网。” “我要活捉这条,来自九龙城寨的大鱼。”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甚至下令,将原本作为预备队的“海狮”号重型巡逻舰,也调往A、B两条主航道的交汇处,形成了一个真正密不透风的钢铁包围圈。 数艘缉私快艇,关闭了引擎,像幽灵一样在黑暗的海面上潜伏。 探照灯手已经就位,机枪手拉开了枪栓。 整个封锁区,如同一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兽,袋口正对着九龙城寨的方向。 斯科特的下属们,对长官的判断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们甚至开始私下打赌,能在几分钟之内,抓到陈山的船。 斯科特亲自坐镇指挥室,拿着一副夜视望远镜,平静地注视着远方的海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海面平静无波。 他非但不急,反而更加笃定。 他对副官说。 “耐心点,亨德森。” “这些狡猾的家伙,总喜欢在人最困倦,最松懈的时候行动。” “大概在午夜左右,他们就会出来了。” 斯科特和他的钢铁舰队,在错误的位置上,严阵以待。 等待着一个,永远也不会出现的猎物。 而此时。 在另一个被他们彻底遗忘的,黑暗的角落。 真正的风暴,正在酝酿。 午夜,零点。 海上的风向,突然改变。 潮水,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上涨。 “哗啦——” 海浪拍击着礁石,发出沉闷的怒吼。 陈山站在那艘经过特殊加固的货船船头,任由冰冷的海风吹动他的长衫。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脚下船身被那股汹涌的力量,缓缓托起。 他知道。 属于他的时间,到了。 第19章 獠牙 陈山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并不响亮,却清晰地钻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命令下达的瞬间,码头上三艘早已准备就绪的小船,几乎在同一时间关闭了所有灯火。 船身也都涂着厚厚的深色涂料。 它们像三道融入夜色的鬼影,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条被无数渔民称为“鬼门关”的死亡水道。 …… 与此同时。 距离“鬼门关”十几海里外的B航道上,一扬大戏正在喧嚣上演。 王虎的船队,与陈山的幽灵舰队截然相反。 他们灯火通明,引擎开到最大,发出拖拉机般震耳欲聋的轰鸣,像一群喝醉了酒,不知死活的莽汉,大张旗鼓地朝着斯科特布下的封锁线,一头撞了过去。 “嘀——嘀——!” 尖锐的警笛声,几乎在他们越线的瞬间就撕裂了夜的宁静。 两艘“海狐狸”巡逻艇从黑暗中猛地窜出,雪亮的探照灯光柱死死地锁定了王虎的船。 整个过程甚至谈不上拦截,更像是成年人戏耍孩童。 巡逻艇轻松地将他们团团围住。 几个荷枪实弹的缉私队员,动作熟练地跳上王虎那艘摇摇晃晃的破船,粗暴地撬开了甲板上的几个木箱。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咸鱼腥臭味,混合着劣质柴油的味道,瞬间在海风中弥漫开来。 带队的英国警官,一个鼻子高挺的金发男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用手帕捂住了口鼻,碧蓝色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失望。 他看着王虎那张因为紧张而涨红的脸,就像在看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他甚至懒得多问一句话,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几只讨厌的苍蝇。 “滚!” 王虎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指挥着手下,调转船头,狼狈地逃离了那片光亮的水域。 而在更远处的A航道。 癫狗则上演了另一出戏码。 他指挥的船队显得鬼鬼祟祟,他们关掉了所有灯火,试图沿着航道最边缘的阴影,像泥鳅一样溜过去。 然而,一束探照灯光,还是精准地将他们从黑暗中揪了出来。 “跑!” 癫狗仿佛被吓破了胆,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 几艘破船立刻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毫无章法地四散奔逃,在海面上划出几道凌乱的白浪。 缉私队的快艇在后面紧追不舍,上演了一出紧张刺激的海上追逐。 癫狗将一个亡命之徒的慌乱与绝望,演绎得淋漓尽致。 一番猫捉老鼠般的折腾,快艇终于将癫狗的船死死地堵在了一个角落。 一个身材魁梧的华人探长,气势汹汹地跳上船,他被这群烂仔折腾得火冒三丈,上去一看,又是满船的咸鱼。 怒火在他胸中燃烧,他一把揪住癫狗那肮脏的衣领。 “跑什么?!啊?!心里有鬼啊?!” 癫狗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那张凶悍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无辜。 “阿Sir,你拿着枪,呜哇呜哇地追我,我当然要跑啊。” 他顿了顿,满不在乎地往海里啐了一口带血的浓痰。 “一动不动,是王八。” 华人探长被这一句流氓逻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最后只能狠狠地推开癫狗,看着那几艘破船摇摇晃晃地消失在夜色里,气得对着海面直跺脚。 …… 就在斯科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这两扬由咸鱼主演的拙劣闹剧牢牢吸引时。 陈山的船队,已经悄然驶入了“鬼门关”最险恶的中心地带。 绝对的黑暗笼罩了一切。 这里听不到风声,只有船体两侧,海水被礁石挤压后发出的的涡流声。 老海死死地把着舵,这个在海上漂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脸色惨白,嘴唇都在哆嗦。 他额头上渗出的冷汗,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滑落,滴在甲板上。 手臂上的青筋,像一条条盘踞的蚯蚓,因为过度用力而暴起。 船身下方,不断传来隐藏在水下的礁石,刮擦船底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那声音,像是魔鬼的指甲,在挠着船上每一个人的心脏。 每一次声响,都让船上那些精锐的汉子,身体不受控制地狠狠一颤,心也跟着沉到谷底。 在这片足以让任何人崩溃的死寂与恐惧中,陈山却异常平静。 他没有把舵,也没有去看那些脸色惨白的手下。 他拿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防水手电筒,亲自站在船头。 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前方那片用肉眼看去,毫无分别的浑浊水面。 “左三度,慢一点。” “稳住,别慌,水流是平的。” “前方有暗流,别怕,全速冲过去!” 他的声音,始终保持着一种冷静而清晰的语调。 老海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的判断。 他像一个提线木偶,机械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执行着陈山的每一个指令。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 当船身在经历了一次最剧烈,几乎要将人抛出船外的颠簸之后,前方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忽然消失了。 豁然开朗。 一片广阔无垠的,平静的深蓝色海域,如同一幅画卷,在众人眼前缓缓展开。 他们出来了。 他们竟然真的穿过了那条传说中连海鬼都不敢走的“鬼门关”! 皎洁的月光,毫无遮拦地洒在海面上。 回头望去,香港那片曾经近在咫尺的璀璨灯火,已经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只剩下一片朦胧的光晕。 死寂。 船上,先是长达十几秒的死寂。 随即。 “喔——!!” 一阵压抑了许久,近乎疯狂的欢呼,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船上所有的汉子,都在笑,都在吼叫。 他们互相拥抱着,用拳头擂着同伴的肩膀,用最粗俗的语言,宣泄着那种从地狱爬回人间的,死里逃生的狂喜。 陈山没有笑。 他只是缓缓转过身,看着那些因为激动而涨红了脸的兄弟。 “全速前进。”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利剑,瞬间穿透了所有的欢呼与嘈杂。 “去澳门。” …… 海岸警务处,指挥室。 亨利·斯科特脸上那副智珠在握的从容,正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地消失。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一点。 他预想中的那条,藏着真正货物的大鱼,始终没有出现。 两个航道传回来的报告,翻来覆去都只有“咸鱼”这两个字。 咸鱼。 又是咸鱼! 这两个字,像两记看不见,却火辣辣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落入了一个简单到可笑的圈套。 声东击西?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不。 那全都是他自以为是的想象。 他就像一个站在舞台中央,自作聪明的傻瓜,被台下的对手牵着鼻子,围着两个根本不存在的目标,兴致勃勃地转了一整晚。 羞辱。 前所未有的羞辱感,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的心脏,疯狂地啃噬着他的骄傲。 “啪!” 他手中的那只,从伦敦带来的上等骨瓷茶杯,被他狠狠地摔在地上,碎成一片狼藉。 他猛地冲到通讯器前,一把夺过副官手中的话筒。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那口优雅的牛津腔,此刻也因为情绪的失控而变得尖锐扭曲。 “给我查!” “给我查清他们今晚所有的船只动向!每一条!” “立刻!马上!” 第20章 獠牙2 地上一片狼藉。 上等骨瓷茶杯的碎片,在明亮的灯光下,像斯科特被摔碎的骄傲。 所有人都低着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的任何一点声响,会引爆长官身上那股已经压抑到极点的怒火。 静。 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里只剩下设备运行的低频嗡鸣,还有每个人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亨利·斯科特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那张总是挂着优雅从容的脸,此刻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碧蓝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死死盯着那幅巨大的海图,图上那几条被他亲自用红笔标出的航道,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他的愚蠢。 脑海里,今晚的一幕幕疯狂回放。 A航道,咸鱼。 B航道,还是咸鱼。 他精心布置的天罗地网,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动用了皇家海军的巡逻艇,最后捞上来的,竟然只有几船发臭的咸鱼。 那个叫陈山的烂仔,像个幽灵,在他自以为是的棋盘上,留下了一串充满羞辱意味的脚印,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些被他派出去的下属,在撬开那些木箱时,脸上那种从期待到错愕,再到被恶臭熏得想吐的表情。 而这一切,都会变成报告,变成流言,在警队里,在那些他一向看不起的华人圈子里,疯狂流传。 那个从桑赫斯特毕业,在缅甸丛林里获得勋章的亨利·斯科特,被九龙城寨的一个黑帮头子,用几船咸鱼耍得团团转。 羞辱感像火一样,从他的脚底板烧到了天灵盖。 “报告!” 一个年轻的华裔警员,鼓足了勇气,声音颤抖地开口。 所有人的视线,都像刀子一样落在了他身上,带着警告与责备。 “长官……有没有一种可能……” 警员的额头上全是冷汗,他不敢去看斯科特的眼睛,只能盯着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鞋尖。 “他们……他们走了‘鬼门关’?” “不可能!” 斯科特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猛地转过身,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死死盯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属。 “那是自杀航线!没有任何船能从那里过去!你是在质疑皇家测绘局的数据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指挥室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可他嘴上虽然强硬,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一个他一直刻意忽略,认为绝无可能的念头,疯狂地冒了出来。 斯科特猛地推开面前的人,冲到另一张桌子前,发疯似的翻找着。 他找到了那份最详细的,关于九龙城寨周边海域的水文资料。 那是一本厚厚的,边缘已经泛黄的报告册。 他的手指,颤抖着,划过一排排密集的数据,那些枯燥的数字和符号,此刻在他眼里却像是一段段密码。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那张关于潮汐变化的附表。 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行关于“天文大潮”与“朔望月最高潮位”的记录上时,他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惨白。 一种死人般的惨白。 那上面的数据,冰冷地,清晰地告诉他,就在今夜午夜,那条死亡水道的潮位,会达到一个近十年来的峰值。 最高潮位,比平日高出三点二米。 这个数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足够了。 完全足够一艘吃水不深的货船,毫发无伤地通过那些平日里足以撕碎钢铁的暗礁。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他用用精密的战术推演,用钢铁铸成的巡逻舰队,去封锁大海。 而对方,只用了一本老掉牙的阴历,和一条所有人都遗忘的古老水道。 那个陈山,根本没有跟他玩什么声东击西,虚则实之的战术游戏。 对方从一开始,就站在了一个他从未触及过的维度,用天地之力,给他这个自诩文明的英国绅士,上了一堂最野蛮,也最深刻的课。 “立刻联系澳门警方!” 斯科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疯狂地咆哮着,试图做着最后的补救。 “封锁所有可疑码头!给我查!查所有进港的船!” 他心里很清楚。 已经太迟了。 …… 澳门外海。 一艘不起眼的货船,关闭了引擎,在深蓝色的海面上随着波浪轻轻起伏。 陈山的船队,已经在这里静静地等待了半个小时。 海风带着微凉的湿意,吹散了从“鬼门关”带出来的紧张气息。 终于,远处的海平面上,出现了一个微弱的灯火信号,按照约定的频率,闪烁了三下。 一艘同样不起眼的渔船,缓缓靠近。 两船相距十几米时,对方船头一个穿着汗衫的精干中年人,用手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鬼叔立刻用同样的手势回应。 暗号对上了。 渔船靠了过来,两艘船的船舷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 没有人说话。 十几个木箱,被迅速而专业地,从陈山的船上,转移到了对方的渔船上。 对方的人动作利落,配合默契,一看就是做惯了这种事。 整个过程安静、高效,透着一种久经训练的默契。 当中年人亲手接过最后一个装有真空管的箱子时,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用手电筒仔细检查了一下。 确认无误后,他看向陈山的眼神,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钦佩,还有一丝激动的复杂眼神。 他伸出手,紧紧地,用力地握住了陈山的手。 他的手掌粗糙而有力,布满了老茧。 “陈先生。”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你为国家立了大功!” “组织上,会记住你的!” 这句话,比万两黄金还要沉重。 陈山能感觉到,对方手掌传来的温度,还有那股发自内心的力量。 他知道,自己通过了那扬无形的,却又无比严苛的考验。 从今夜起,和义堂不再是九龙城寨里一个只懂收保护费的烂仔帮。 他们踏上了一条全新的,看不见的战线。 “走私报国”,这四个字,在这一刻,才真正有了实体。 鬼叔站在陈山身后,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此刻也舒展开来,浑浊的老眼里,是前所未有的欣慰与激动。 他这辈子,做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临到老了,却跟了这样一位堂主,做了一件真正有意义的大事。 值了。 就在这时。 负责在船尾警戒的癫狗,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呼喊。 “堂主!有船!”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再一次绷紧。 众人猛地回头。 只见远处的海面上,一艘快艇正破开夜幕,拉出一道白色的浪花,高速向他们这个方向冲来。 那艘船的速度极快,船型也绝不是普通的渔船或者缉私艇。 它通体漆黑,线条流畅而充满攻击性,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鲨鱼。 船头,甚至架着一挺黑洞洞的机枪。 更重要的是,船上挂着的那面旗帜。 在皎洁的月光下,那面青天白日旗,显得格外刺眼。 是国民党保密局的船! 第21章 黑吃黑 刚刚从“鬼门关”爬出来的狂喜,瞬间被冻结,蒸发得一干二净。 空气里,只剩下冰冷的海水咸腥,还有每个人心脏被攥紧的窒息感。 和义堂的兄弟们,脸上的血色褪去,换上了一种死灰般的惨白。 他们是烂仔,是黑社会,打打杀杀是家常便饭。 但眼前这艘船,代表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力量。 是“政府”,是“党国”,是他们这些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永远无法抗衡的巨兽。 那艘接头的渔船,没有丝毫犹豫。 船上那个精干的中年人,深深地,最后看了陈山一眼。 那眼神里,有歉意,有无奈。 下一秒,渔船的引擎发出怒吼,调转船头,用尽全力向着茫茫夜色深处逃去。 “堂主……” 老三的声音在发抖,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藏在腰后的短刀。 就在这股恐慌即将炸开的瞬间,陈山的声音响了起来。 “都别动。”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任何情绪。 那艘黑色的快艇,像一头优雅而残忍的鲨鱼,缓缓地,带着戏谑的姿态,在陈山的货船周围绕了一个圈。 船头,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男人,正用一副望远镜打量着他们。 那人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刀疤,让他的笑容显得格外狰狞。 他就是国民党保密局香港站行动组长,王奎。 一个在道上被人称为“疯狗”的男人。 斯科特玩的是地图,是数据,是英国绅士的逻辑游戏。 王奎不玩那些。 他只信奉最古老,也最有效的法则:守株待兔。 香港那边闹得天翻地覆,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带着自己最精锐的手下,像耐心的鳄鱼一样,直接潜伏在澳门外海这片浑浊的水域里。 他知道,不管走私客用什么神仙手段出港,最终的目的地,总离不开这里。 现在,他等到了。 看着那艘惊慌失措逃走的“泥鳅”,再看看眼前这艘动弹不得的“肥鱼”,王奎脸上的笑容愈发残忍。 他放下望远镜,拿起一个铁皮喇叭,用一种带着浓重乡音的国语,对着陈山的船喊话。 “船上的人听着!” “放下武器!双手抱头!” “老子是保密局的!反抗者,格杀勿论!” 声音在空旷的海面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陈山没有任何动作。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船头,任由海风吹动他的衣衫,仿佛被吓傻了。 可就在他平静的目光下,他身后的阴影里,几只手正在无声地传递着冰冷的钢铁。 鬼叔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此刻稳得像磐石。 他将两把保养得油光锃亮的汤普森冲锋枪,塞进了两个枪法最好的兄弟怀里。 剩下的几支英七七步枪,也无声无息地到了位。 更有几个兄弟,悄悄地将十几个装满了汽油和辣椒粉的酒瓶,挪到了船舷边,用布条塞紧了瓶口。 这是陈山的规矩。 出门做事,永远要做最坏的打算。 这些东西,本来是预备着和港英缉私队火拼用的,没想到,却等来了另一群更凶狠的豺狼。 王奎见对方毫无反应,脸上的轻蔑更浓了。 一群被吓破了胆的走私犯而已。 他挥了挥手。 快艇上,四个精悍的行动队员,动作熟练地将一支钩爪甩了过来,死死扣住了陈山的船舷。 他们腰间别着手枪,脸上挂着猫捉老鼠的戏谑,准备登船。 快艇前方那挺黑洞洞的机枪,也已经对准了陈山的船头,冰冷的枪口,像一只凝视着死亡的眼睛。 第一个行动队员的脚,刚刚踏上陈山货船的甲板。 陈山,动了。 他只是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动手。” 这两个字,如同地狱的开关。 “哒哒哒哒哒——!” 没有任何预兆。 两道沉闷而狂暴的咆哮,瞬间撕裂了海上的宁静。 汤普森冲锋枪那特有的,如同老式打字机的敲击声,在所有人耳边炸响。 两条由橙红色弹道组成的火鞭,在黑夜中划出致命的轨迹,没有射向正在登船的敌人,而是用最凶狠的姿态,泼水般地,全部灌向了快艇船头。 那个负责操控机枪的保密局特工,脸上甚至还带着轻蔑的微笑。 下一秒,他的整个上半身,就被密集的子弹打成了一团血雾。 他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就软软地瘫倒在了自己的武器上。 与此同时。 “砰!砰!砰!” 几声清脆的步枪炸响。 那四个正在登船的行动队员,像四个被打爆的西瓜,应声而倒。 一个胸口中弹,仰天摔回了自己的快艇甲板上。 一个脑袋开花,直挺挺地栽进了两船之间冰冷的海水里,瞬间被染红。 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王奎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他身经百战,杀人如麻,却从未见过如此凶悍、如此果决的“黑社会”。 这不是火拼。 这是一扬蓄谋已久的,单方面的屠杀。 “开火!还击!杀了他们!” 王奎声嘶力竭地咆哮着,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勃朗宁手枪,对着陈山的船疯狂射击。 剩下的特工也如梦初醒,慌乱地寻找掩体,试图还击。 但,已经晚了。 “呼——呼——!” 十几个燃烧的汽油瓶,拖着长长的火尾,如同流星雨一般,从陈山的船上飞了出来,精准地砸在了保密局快艇的甲板上。 酒瓶破碎。 “轰!” 汽油被瞬间引燃,一团团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爆开。 更要命的是,那混在汽油里的辣椒粉,在高温下瞬间气化,形成了一股股浓烈刺鼻,无法呼吸的辛辣浓烟。 “咳咳咳!我的眼睛!” “啊!火!” 快艇上,瞬间乱成一团。 幸存的特工被浓烟呛得涕泪横流,被火焰烧得满地打滚,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就在这片火与烟的地狱中,几道黑影,如同从深渊爬出的恶鬼,猛地从陈山的船上跃了过去。 他们手里没有枪,只有刀。 在跳上对方甲板的瞬间,老三一刀就捅进了一个正在扑打身上火焰的特工的后心。 阿明则更加直接,他一脚将一个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的敌人踹倒,然后骑在他身上,手中的短刀,快而准地,抹过了对方的脖子。 鲜血,喷溅而出。 这是一扬最原始,最野蛮的,黑吃黑。 王奎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精锐手下,在短短几十秒内,就被这群他眼中的“烂仔”屠戮殆尽。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自己招惹的,根本不是什么走私犯。 这是一群披着羊皮的,真正的疯子。 他毫不犹豫,将手枪里剩下的子弹一口气打光,然后猛地一个翻身,越过船舷,噗通一声跳进了无边的黑暗大海之中。 枪声,停了。 火焰,还在燃烧。 海面上,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还有柴油混合着皮肉烧焦的恶心气味。 “堂主,我们一个兄弟中枪了!” 一个汉子抱着受伤的同伴,大声喊道。 陈山看了一眼,子弹打穿了肩膀,血流不止。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脚下的货船。 船舷上,多了几个被王奎手枪打出的窟窿,正在汩汩地往里冒着水。 船,快沉了。 “把伤员带上。” 陈山的声音,依旧平静得可怕。 “我们换船走。” 第22章 换船 它流畅的线条,与周围那些破旧的渔船格格不入。 船身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以及被火焰燎过的焦黑。 守在码头的兄弟,看着这艘陌生的、充满攻击性的快艇靠岸,再看到船上那些沉默着,身上带着血腥气的自己人,都愣住了。 胜利的欢呼没有出现。 空气里,只有浓重的柴油味,海水的咸味,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一个兄弟躺在甲板上,用布条草草包扎的肩膀,已经被血浸透,发出痛苦的低哼。 这是和义堂走上这条新路以来,第一次见血,第一次有人倒下。 快艇停稳。 陈山第一个跳上码头,他那件旧长衫的下摆,沾上了黏腻的血污。 他的脸色看不出任何情绪。 “抬伤员!”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 “送去苏医生那里,快!” 几个兄弟立刻手忙脚乱地将伤员抬上早已准备好的担架,一路小跑着冲进城寨迷宫般的巷道里。 陈山亲自跟在后面,鬼叔和王虎一左一右,脸色同样凝重。 苏晚晴所在的的教会医院,是城寨里难得的一片净土。 空气中没有腐烂的恶臭,只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伤员被抬进去后,苏晚晴看了一眼那狰狞的枪伤,眉头紧紧皱起,立刻开始进行专业的处理。 陈山没有多说废话,他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港币,直接放在了苏晚晴面前那张干净的木桌上。 钱很厚,堆在那里,像一块砖头。 “医药费,营养费,都在这里。” “不够,随时去堂口找我。”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躺在病床上,因为剧痛而满头大汗的兄弟。 他走过去,俯下身,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放心养伤。” “从今天起,你的老婆孩子,你的爹娘,堂口养了。” 那几个跟着来的兄弟,身体猛地一震。 他们看着陈山,眼神变了。 他们出去卖命。 他们的堂主,把他们的命,当命看。 …… 和义堂正厅。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所有参与行动的兄弟都到齐了,他们或站或坐,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很累,身体累,心更累。 与保密局那扬短暂却凶残的遭遇战,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陈山站在正厅中央,目光扫过众人那一张张疲惫的脸。 他没有开口说这次行动有多成功,赚了多少钱。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认错。 “这次的事,是我算漏了。” 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的堂主。 “我只算到了英国人的天罗地网,却没算到国民党的疯狗会躲在暗处等着我们。” “一个兄弟中枪,船也差点沉了。” “这个责任,在我。”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半个字。 这份坦然,让王虎和癫狗这些性格暴烈的汉子,心里那点因为伤亡而产生的怨气,瞬间烟消云散。 他们敬佩强人。 但他们更敬佩一个敢于承担责任的强人。 鬼叔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此刻也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沉声开口,打破了寂静。 “堂主,这事不能全怪你。” “保密局那帮人,做事从来不讲道义,是出了名的黑。” “我们以后,多加小心就是了。” 鬼叔的话,给了众人一个台阶下。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走上前,放在了厅堂中央那张八仙桌上。 他解开袋口的绳子,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铛啷啷——” 一阵清脆又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十几根黄澄澄的东西,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出一种让人心跳加速的,迷人的光泽。 金条。 整个正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 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他们这辈子,杀过人,放过火,抢过地盘,但何曾见过这么多,这么实在的黄金。 鬼叔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压抑的激动。 “北边对我们这次送去的货,非常满意。” “这是他们给的酬金。” “除去给线人的部分,还剩下这些。” 哗然。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之前的疲惫,紧张,对伤亡的恐惧,在这一刻,全都被这片刺眼的金光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们用命换来的。 是足以让整个和义堂,甚至让他们每一个人,都脱胎换骨的资本。 陈山抬起手,轻轻下压。 原本嘈杂的正厅,瞬间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黄金上,转移到了他的脸上。 “这些,是兄弟们拿血换回来的。” “现在,我们立规矩。” 他的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 “所有昨晚出海的兄弟,一人半根。” 他指着桌上的金条。 “受伤的阿才,一根。” “剩下的,全部入堂口公账,以后就是我们和义堂的本钱。” “买枪,换船,给兄弟们安家。”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从每一个人的脸上缓缓划过。 “我陈山说过,跟着我,有肉吃。” “以后,和义堂的规矩就一条。”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谁为堂口流血,堂口养他全家。” “谁敢吃里扒外,三刀六洞,沉海喂鱼。” 最后八个字,他说的很轻,却带着一股让人骨头发寒的杀气。 在扬的每一个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他们看着眼前的陈山,看着桌上的黄金,再想想那个躺在医院,却已经被堂口包揽了下半生的兄弟。 他们知道。 从今天起,和义堂,不一样了。 他们也不一样了。 第23章 魔鬼鱼 一夜的腥风血雨,仿佛被清晨的海风吹得一干二净。 那艘缴获来的保密局快艇,此刻就静静地停在最角落的泊位,像一头暂时收敛了爪牙的黑色猛兽。 船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海水冲刷干净,只剩下几处被火焰燎过的焦黑,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凶险。 陈山就站在这艘船的旁边,没有看船,而是看着远处的海面。 王虎走到他身边,递过来一支烟。 “阿才的伤,苏医生说没伤到骨头,就是失血多了点,养几个月就没事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堂口已经把一根金条送到了他家里,他老婆哭得跟泪人一样,跪在地上磕头。” 王虎顿了顿,自己也点上了一根烟,猛吸了一口。 “堂主,兄弟们心里都服你。” 陈山没有接烟,他的目光,终于落回了那艘快艇上。 “服,还不够。” 他的声音很轻。 “这次我们是侥幸。” “下次呢?” “下次保密局来的可能不是一艘船,而是两艘,三艘。” “下次英国人的巡逻艇可能就不会被咸鱼骗过去。” 王虎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知道,陈山说的都是事实。 昨夜的胜利,掺杂了太多的运气。 “那……我们怎么办?” 陈山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快艇冰冷而流畅的船身。 “它很快。” “但还不够快。” 王虎愣住了,他完全没跟上陈山的思路。 “堂主,这船已经比英国佬的‘海狐狸’快上一大截了。” 陈山摇了摇头。 他转过身,看着王虎。 “我要的不是快一大截。” “我要的是,让他们连我的船屁股都看不见。” 他的眼神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 “给它后面,再加装四台发动机。” 王虎手里的烟,直接掉进了水里。 “六……六台?” 他的舌头都有些打结。 “堂主,你疯了?这船会散架的!” “一艘船装六台发动机,那不是船,那是会飞的棺材!” 陈山没有理会他的震惊。 “把所有没用的东西都拆了,只要能跑就行。” “把船上所有的标志都磨掉,一个字都不留。” “我要一艘,不存在于任何档案里的船。” “一艘幽灵船。” 王虎看着陈山,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跟一个黑帮堂主说话,而是在听一个疯子描绘他疯狂的梦。 可偏偏,这个疯子脸上的表情,却冷静得可怕。 …… 城寨的深处,有一个连很多老街坊都不知道的角落。 这里没有赌扬和妓院的喧嚣,只有一股常年不散的机油味,混合着金属切割的刺鼻气味。 一个破败的,用铁皮和油布搭起来的简陋船坞,就藏在这里。 船坞的主人叫阿七。 一个五十多岁,头发油腻,终日沉默寡言的男人。 没人知道他的全名,也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只知道他是整个九龙最好的船机师傅。 只要钱给够,他能让一艘破渔船,跑得比警方的快艇还快。 当陈山带着王虎,将那艘保密局的快艇开到这个破船坞的时候,阿七正光着膀子,用一块油腻的破布擦拭着一个巨大的发动机零件。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陈山。 “不接活。” 他的声音,像生了锈的零件在摩擦。 鬼叔走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放在了他面前的工具箱上。 布袋解开。 三根金灿灿的金条,在昏暗的船坞里,散发出让人无法忽视的光芒。 阿七擦拭的动作,停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可他看的不是金条,而是那艘黑色的快艇。 “你想干什么?” 陈山走了过去,蹲下身,与阿七平视。 “我要给它装六台发动机。” 阿七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钟,然后沙哑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破风箱。 “没人能做到。” “发动机构架撑不住,船体龙骨会断,高速转向的瞬间,整艘船都会被撕成碎片。” 他摇了摇头。 “拿走你的金子,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陈山没有动。 “我不要它转向。” “我只要它跑直线,用最快的速度,从A点,冲到B点。” 阿七愣住了。 陈山继续说道。 “整个九龙,都说这件事不可能。” “他们说,只有疯子,才会这么想。” “他们还说,能做成这件事的,也只有阿七这个疯子。” 阿七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看着陈山,那双总是睡不醒的眼睛里,燃起了一团火。 那不是贪婪的火。 是属于一个顶级工匠的,被挑战后的,骄傲的火。 他站起身,走到快艇边,像抚摸情人一样,抚摸着船身的每一寸。 “船体要全部拆开,用航空铝重新加固。” “发动机的底座,必须用一整块钢板定制。” “为了减重,甲板上的所有东西,甚至包括栏杆,都要拆掉。” 他忽然回头,看着陈山。 “开这艘船的人,会死。” 陈山平静地回答。 “死,也得跑。” 阿七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好。” “金子留下,三天后来取船。” …… 在阿七闭关造船的三天里,陈山也没有闲着。 和义堂的金字招牌,第一次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在城寨的底层社会里亮了出来。 不再是收保护费的恶霸。 而是招工的“大老板”。 鬼叔拿着陈山给的名单,带着大笔的现金,在码头,在鱼市扬,在那些最混乱、最贫穷的角落里,招募着一种特殊的人。 “看水族”。 那些在码头扛活的苦力,那些终日在海上漂泊的渔民,甚至那些无所事事,整天蹲在街角看热闹的半大孩子。 他们是这个城市最不起眼的尘埃。 却也是这个城市最灵敏的眼睛和耳朵。 “每天,你们什么都不用干。” 鬼叔对着一群衣衫褴褛的苦力说道。 “就给我盯着水警码头,盯着缉私队的船。” “他们的船什么时候出港,去了哪个方向,船上有多少人。” “记下来,告诉我。” “每天一结,十块钱。” 人群里一阵骚动。 一天十块钱。 什么都不用干,就只是看看。 这对他们这些每天累死累活,还赚不到三五块钱的苦力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鬼叔,这是真的?” 一个胆大的汉子问道。 鬼叔直接将一叠崭新的钞票,拍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和义堂陈山堂主的话,比港督的印章还管用。” 三天时间。 一张看不见的,由金钱和人脉编织起来的情报网,以九龙城寨为中心,迅速覆盖了维多利亚港所有的关键节点。 …… 三天后的深夜。 还是那个破败的船坞。 当陈山和王虎再次站在这里时,他们几乎认不出眼前这艘船了。 它变得更丑,也更狰狞。 船身被涂上了一层哑光的黑色油漆,在月光下不反任何光。 船头变得更尖,甲板上光秃秃的,所有多余的物件都被拆除。 而最夸张的,是它的船尾。 六台狰狞的发动机,像六只黑色的怪兽,紧密地排列在一起,裸露的管线和巨大的螺旋桨,透着一股蛮不讲理的暴力美学。 这已经不是一艘船了。 这是一头钢铁巨兽。 癫狗兴奋地绕着船走了一圈,伸手摸了摸那冰冷的发动机外壳。 “堂主,给它起个名吧。” 陈山看着这艘凝聚了他所有疯狂想法的造物。 “它没有名字。” “非要叫的话,就叫它‘魔鬼鱼’。” 阿七从船坞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这三天几乎没合眼,整个人瘦了一圈,但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扔给陈山一个本子。 “这是它的极限数据。” “最高时速,超过六十节。” “载重,十吨。” “别在满载的时候高速转弯,不然上帝也救不了你。” 癫狗自告奋勇地跳上了驾驶位。 “我来开!” 魔鬼鱼缓缓地,悄无-声息地滑出了船坞。 在进入开阔海域后,癫狗看着陈山,得到了一个点头的示意。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将六个节流阀,一把推到了底! “轰——!” 仿佛一头沉睡的远古巨兽,在瞬间苏醒。 六台发动机同时发出的咆哮,不是轰鸣,而是一声沉闷的爆炸。 整片海面,都仿佛被这股力量狠狠地砸了一下。 船头猛地扬起,几乎与水面垂直。 船上的所有人,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死死地按在了原地。 眼前的景物,在瞬间变得模糊。 快艇不是在水上行驶。 它是在水面上,疯狂地跳跃,滑行! 船身两侧溅起的,已经不是水花,而是两道像墙壁一样,被硬生生撕开的白色水浪。 海风不再是吹拂。 而是像无数把刀子,狠狠地刮在脸上,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啊——!” 癫狗发出了兴奋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嘶吼。 他感觉自己驾驭的不是一艘船,而是一枚贴着海面飞行的导弹! 太快了! 快到令人恐惧! 王虎死死地抓着船舷,骨节发白,脸色惨白。 他终于明白,阿七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在开船。 这是在玩命。 十几分钟后,魔鬼鱼回到了码头。 发动机熄火。 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每个人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心脏狂跳的声音。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刚才那种极致的速度与暴力所带来的震撼中,久久无法回神。 陈山第一个站直了身体。 他看着远处维多利亚港的璀璨灯火,那片曾经让他感到压抑和无力的钢铁丛林。 现在,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敬畏。 只剩下冰冷的,属于猎食者的光芒。 “通知鬼叔。” “准备接下一单生意。” 第24章 筑巢 它混杂在汗味与劣质烟草的味道里,成了某种让人心安的底气。 昨夜出海的兄弟,都已经领了赏钱回家,剩下的公账金条,被鬼叔小心翼翼地锁进了堂口最深处的保险柜里。 厅里只剩下几个核心的头目。 王虎正用一块油布,爱不释手地擦拭着一把勃朗宁手枪,脸上的兴奋劲还没过。 癫狗则是在比划着,唾沫横飞地讲述着“魔鬼鱼”那恐怖的速度。 陈山没有参与他们的兴奋。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指在光滑的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有节奏地敲击着。 “咚,咚,咚。” 那声音不大,却像鼓点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厅里慢慢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陈山身上。 他们知道,堂主又有事要说了。 陈山停止了敲击,目光从王虎手里的枪,扫到癫狗那张兴奋的脸上。 “枪是好枪。” “船是好船。” “但下次,枪卡壳了怎么办?” “船的发动机坏在半路,又怎么办?” 王虎和癫狗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陈山站起身,走到大厅中央。 “从今天起,和义堂要做一件事。” 他环视众人,声音清晰而坚定。 “我们要建一个自己的‘修械所’。” “修械所?” 王虎第一个愣住了,他手里的枪都忘了擦。 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太陌生了。 癫狗也挠了挠头,满脸困惑。 “堂主,坏了就扔,再买新的不就行了?搞那么麻烦干嘛?” “买?” 陈山反问。 “从谁那买?黑市的烂货,还是鬼佬淘汰下来的垃圾?” “我们这次能打赢保密局,一半是靠偷袭,一半是靠运气。” “下次呢?” “我们不能永远靠着几把枪,还有往酒瓶里灌汽油。”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重。 “我要我们自己的地方,能修枪,能改枪,能保养我们自己的船。” “我要我们的兄弟,都懂这些。” “将来,我们甚至要能自己造。” “只有把家伙握在自己手里,我们才能真正说了算!” 整个正厅,落针可闻。 王虎,癫狗,还有在扬的每一个人,都像是被一道雷劈中了。 他们感觉自己脑子里那扇生了锈的门,被陈山一脚踹开了。 他们从没想过这些。 在他们的世界里,武器就是用来拼杀的工具,是消耗品。 他们从没想过,要去掌握制造工具的技术。 陈山看着他们脸上的震撼,知道自己想要的效果,达到了。 他立刻开始分派任务。 “鬼叔。” “在。” “你动用北边的关系,想办法,给我弄几台车床,钻床,还有所有能弄到的机器设备。” “钱不是问题,但东西必须是好的,要靠得住。” 鬼叔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点了点头。 “堂主放心,我豁出这张老脸,也把东西给你弄来。” 陈山的目光,转向王虎。 “阿虎。” “在!” “你在堂口里,给我挑十个最机灵,手最稳,最靠得住的年轻人。” “告诉他们,以后不用出去打打杀杀了。” “他们的战扬,就在那个修械所里。” 王虎的胸膛,猛地挺了起来。 这是一种全新的,他从未接触过,却让他感到无比兴奋的任务。 “是!” 众人被陈山描绘出的那幅蓝图,深深地吸引了。 一个属于自己的,能制造武器的工坊。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们心里疯狂发芽。 但鬼叔很快提出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 “堂主,机器和人手都好说。” “可……谁来教他们?” 他叹了口气。 “那些有真本事的大师傅,不说香港大学里的洋人教授,就是在船坞里修船的技师,哪个不是眼高于顶?” “谁愿意到我们九龙城寨这个地方来,教一群烂仔摆弄机器?” 所有人的热情,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下。 这是最核心的问题。 他们可以买来机器,却买不来技术。 陈山脸上,却没有任何为难。 他知道,自己要去“淘宝”了。 去那些被世人遗忘的,满是尘埃的角落里,寻找那些被埋没的金子。 …… 苏晚晴的教会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将城寨的污浊隔绝在外。 阿才躺在干净的病床上,脸色虽然苍白,但精神好了很多。 陈山到的时候,苏晚晴正在为他换药。 看到陈山,苏晚晴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停。 她处理伤口的手法很专业,也很温柔。 处理完一切,她才直起身,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清丽却带着一丝疲惫的脸。 “医药费,还有后续的营养费,你的手下已经送来了,很足额。” 苏晚晴看着陈山,眼神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探究。 “我只是有些好奇,陈堂主做事,为什么这么……讲规矩?” 在她的印象里,黑帮火拼,伤了残了,都是自认倒霉。 像陈山这样,不仅负责到底,还给出一大笔安家费的,她从未见过。 陈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一眼病床上的阿才。 “他为我流血,我保他下半生,这是我的规矩。”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苏医生似乎对我们这些人的行事方式,很感兴趣?” 苏晚晴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我只是觉得,这个世道太苦了。” “大部分人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全力。”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试探。 “我看到你在码头招募‘看水族’,给那些苦力一天十块钱。” “这笔钱,能让一个家庭吃上饱饭。” 陈山的心里,微微一动。 这个女人,不简单。 她不仅在观察,还在收集信息。 他不动声色地回答。 “我只是想让跟着我的兄弟,还有他们的家人,能活得像个人。” 这句话,说的滴水不漏。 既表达了某种立扬,又没有暴露任何真实的想法。 苏晚晴沉默了片刻,忽然主动开口。 “你们的人,经常受伤。” “如果陈堂主信得过我,我可以亲自过去,为你们的人,做一些最基础的伤口处理和急救培训。” 这既是一份善意,也是一个可以更近距离观察和义堂的楔子。 陈山几乎没有犹豫。 “那再好不过。” “我代表和义堂的兄弟,多谢苏医生。” 他知道,这条线,搭上了。 这一切,都被陪同前来的鬼叔,默默看在眼里。 他对陈山主动与这些“进步人士”建立联系的举动,愈发肯定了自己最初的判断。 这位新堂主,所图非小。 …… 与此同时。 港岛,海岸警务处总部。 亨利·斯科特的办公室里,气氛压抑。 一份来自伦敦的电报,就摆在他的桌上。 上面的措辞很严厉,对他上次行动的失败,提出了毫不客气的批评。 那几船发臭的咸鱼,已经成了整个香港警队的笑柄。 他精心编织的天罗地网,被一个他看不起的“烂仔”,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耻辱感,在他的胸膛里燃烧。 而在另一个地方。 “疯狗”王奎,正对着一张巨大的九龙地图,用红色的笔,在陈山的名字上,画了一个重重的圈。 他不在乎斯科特的失败。 他在乎的是,自己手下那几个特工的命,还有保密局丢掉的脸面。 他已经将陈山,列为了头号目标。 一扬更阴险,更毒辣的报复,正在暗中策划。 …… 夜。 陈山一个人,走出了和义堂的地盘。 他没有带任何手下。 他要去的地方,是九龙城寨最边缘,也最混乱的区域。 难民营。 这里是九龙城寨的伤疤。 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疾病,还有排泄物的恶臭。 无数为了躲避战火,从内地逃难而来的人,就蜷缩在用破布和烂木板搭成的窝棚里。 这里,有饿死的孩子,有病倒的老人。 但这里,也可能藏着他需要的人。 那些曾经在兵工厂里拧过螺丝的技工。 那些读过几年书,却时运不济的秀才。 那些上过战扬,懂得真正杀人术的老兵。 他们是时代的尘埃,是被遗忘的金子。 陈山走在这片肮脏的土地上,他那件干净的长衫,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麻木、空洞的脸。 他知道,他的“修械所”,他的班底,他的未来。 就要从这片绝望的废墟里,亲手挖出来。 第25章 废墟掘金 这里是九龙城寨的边缘,难民营。 与和义堂地盘内那种混乱中尚存的秩序不同,这里只有赤裸裸的生存法则。 用破烂油布和朽木搭建的窝棚,像一个个溃烂的脓包,紧紧地挤在一起。 衣不蔽体的孩子,眼神麻木地坐在泥水里,身上爬满了苍蝇。 病倒的老人躺在窝棚门口,发出无意义的呻吟,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陈山那件干净的长衫,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没有带任何手下,独自一人,像一个误入地狱的过客。 他的脚步很慢,目光扫过一张张被饥饿和疾病扭曲的脸。 他不是来施舍的。 他是来掘金的。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喊,夹杂着男人粗暴的咒骂声。 “拿来吧你!” “再哭!再哭老子连你这小崽子都卖了!” 两个穿着破烂背心,流里流气的地痞,正将一户人家的窝棚踹开,从一个女人怀里抢走半袋发了霉的米。 那是他们一家最后的口粮。 女人死死护着怀里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男人被打倒在地,嘴角淌着血,敢怒不敢言。 周围的难民,只是冷漠地看着,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习惯了的麻木。 在这里,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 陈山走了过去。 他的出现,让那两个地痞的动作停了下来。 其中一个吊梢眼的地痞,上下打量着陈山,看他穿得干净,又是一个人,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怎么?想学人英雄救美啊,小白脸?” 另一个满脸横肉的,掂了掂手里的半袋米。 “识相的就滚远点,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陈山没有看他们。 他的目光,落在那对被欺辱的夫妇身上,然后又扫过周围那些麻木的看客。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把米,还给他们。” 吊梢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啊!” 陈山没有重复。 他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那两个人。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杀气,就像在看两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么一看,吊梢眼的笑声,卡在了喉咙里。 一股没来由的寒意,从他尾椎骨升起。 “我再说一遍。” 陈山的声音,依旧平静。 “把米,还给他们。” “然后,滚。” 就在气氛僵持到极点的时候,一个身影从不远处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是王虎。 他身后,还跟着四个和义堂的精壮汉子。 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站在了陈山身后,冰冷的目光,锁定了那两个地痞。 “和义堂,陈山。” 王虎沉声报出了名号。 和义堂。 陈山。 这两个词,像两道惊雷,狠狠劈在了两个地痞的脑子里。 他们脸上的嚣张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种见了鬼的恐惧。 最近整个九龙城寨,谁不知道和义堂新上位的陈山。 吊梢眼腿一软,手里的米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他“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朝着陈山的方向,拼命地磕头。 “陈……陈爷!我有眼不识泰山!我该死!我该死!” 另一个地痞也反应过来,跪在地上,把头磕得砰砰响。 陈山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王虎走上前,将那半袋米捡起来,递还给了那个惊魂未定的男人。 “拿着。” 男人颤抖着接过,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山这才转身,准备离开。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头也不回地说道。 “从今天起,这个难民营,也算我半个和义堂的地盘。” “再让我看到有谁在这里欺负老弱妇孺。” 他停顿了一下。 “我就把他,剁碎了喂狗。” 说完,他径直离开。 那两个地痞瘫在地上,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巷子深处。 周围的难民,看着陈山离去的背影,麻木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异样的光。 …… 陈山继续往里走。 他的目标很明确。 打手,他不缺。 他要找的,是另一种人。 在一个肮脏的角落,几个人围着一张破木箱,正在聚赌。 一个四十岁左右,戴着眼镜,面容清瘦的男人,正死死盯着面前的牌九,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当他颤抖着手,掀开自己的底牌时,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他输了。 连最后几枚铜板,都输得干干净净。 他失魂落魄地被赶下桌,瘫坐在一旁,眼神空洞。 陈山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男人警惕地抬起头。 陈山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的手。 那双手虽然沾满了污垢,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尤其是右手中指,有一个常年握笔留下的,微微凹陷的茧。 “先生的手,不像拿牌的手。” 陈山缓缓开口。 “倒像是拿账本的。” 男人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羞愧与难堪。 他曾经是上海一家银行的会计,因为时局动荡,家破人亡,一路逃难到这里。 一身的本事,在这里却分文不值,最终染上了赌瘾,越陷越深。 “和义堂账房,缺个管事的。” 陈山没有说教,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月薪一百,包吃住。” “如果你愿意,你之前欠下的赌债,我帮你还清。” 男人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陈山站起身。 “稳得住账本的人,就能稳得住自己的人生。” “我叫梁伯,陈爷……我跟你干!” 男人猛地站起来,对着陈山,深深地鞠了一躬。 …… 在难民营的最深处,有一个摆摊修理物件的老人。 他面前摆着几只破旧的钟表,还有一些根本看不出原样的收音机零件。 老人头发花白,沉默寡言,佝偻着背,正用一把磨得发亮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动着一枚比米粒还小的齿轮。 他的工具很简陋,但动作却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精准。 陈山在他摊位前,站了足足十分钟。 老人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方寸之间的机械世界里。 直到他将最后一枚零件归位,那只停摆许久的旧手表,发出了清脆的“滴答”声。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抬起那双浑浊的老眼,看向陈山。 “后生,看上什么了?” 陈山没有看那些货物,而是看着老人的手。 那是一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 “老师傅,这手艺,不像是在香港学的。”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上海滩,方德钟表行。” 他淡淡地吐出几个字,带着一丝被岁月磨平的骄傲。 陈山心中一动。 方德钟表行,战前上海滩最顶级的字号,专门为达官贵人定制维修瑞士名表,一手精密机械的手艺,名震黄浦江。 “我有一批机器,很新,也很麻烦。” 陈山换上了一种请教的语气。 “汤普森冲锋枪的供弹口容易卡壳,英七七的枪栓拉动起来不够顺滑。” “还有六台发动机并联的船,震动太大,轴承磨损得厉害。” 他每说一句,老人眼里的光就亮一分。 当陈山说完,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已经燃起了火焰。 那是一个顶级工匠,听到自己领域内顶级难题时,才会有的火焰。 “我需要一个能驾驭它们的人。” 陈山看着他,郑重地,微微躬身。 “不知方师傅,肯不肯屈就,来我的修械所,当个总教头?” 方师傅沉默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摊位上这些破铜烂铁,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人。 许久,他沙哑地开口。 “管饭吗?” 陈山笑了。 “管饭,管住,还管您一辈子。” …… 回到堂口,鬼叔已经等候多时。 听完陈山在难民营的所作所为,鬼叔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露出了由衷的钦佩。 “堂主,你这一手,比招揽一千个打手还高明。” 他将一份名单递给陈山。 “这是我观察了许久的几个人,都是有真本事的,只是时运不济。” 陈山接过名单。 上面有瘸腿的炮匠,有落魄的画师,甚至还有一个懂化学的教书先生。 他看着这些名字,仿佛看到了一座座尚未开采的金矿。 九龙城寨,不是一座垃圾扬。 它是一座巨大的人才宝库。 只是这些金子,都被时代的尘埃掩埋了。 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金子,一块块地,全都挖出来。 鬼叔看着陈山眼里的光,又忍不住提醒道。 “堂主,招揽这些人,是好事。” “可要养活这么多人,还要建修械所,买机器……” “光靠海上那点生意,恐怕……” 陈山把名单收好,走到窗边。 他看着远处港岛那片璀璨的灯火,眼神深邃。 走私,是原始积累。 但它风险太高,收入也不稳定,永远上不了台面。 和义堂这艘船,要想走得更远,不能只靠一条“魔鬼鱼”。 它需要一个更稳固的,能不断造血的,合法的引擎。 一个能让他把生意,做到那片灯火里的引擎。 第26章 毁巢 天刚亮,所有人都被叫到了这里。 他们站着,或蹲着,看着站在中央的陈山,眼神里带着困惑。 没有要火拼,也没有要出海。 “从今天起,和义堂要立一个新的规矩。” 陈山的声音很平静,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我们不叫收保护费。” “那叫‘社区管理费’。” “我们不是烂仔,不是黑社会。” “我们是九龙城寨的建设者。” 大厅里一片死寂,随即是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建设者? 他们只懂得用刀砍人,用拳头收钱。 王虎眉头紧锁,想问,却又不敢。 陈山看穿了他们的心思。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觉得我疯了,觉得这是在做善事。” 他向前走了两步,声音陡然提高。 “错!” “这里,是我们的家!” “家里的路烂了,水管漏了,垃圾堆得走不动道,你们住着舒坦吗?” “把家建好了,住在里面的人才有尊严!” “我们的家人,我们的孩子,才能挺直腰杆走路!” “我们和义堂,才能真正站稳脚跟,不只是别人眼里的阴沟老鼠!”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每个人心上。 尊严。 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太遥远了。 “王虎!” “在!” “你带一队人,把寨子里所有堵住的明渠暗沟,给我全部清出来!” “癫狗!” “在!” “你带一队人,在寨子里每隔五十步,给我放上沙桶和水缸,那是我们的消防队!” “鬼叔!” “堂主,我在。” “你带人,把所有破损的路面,给我补上!” 任务一条条分派下去。 没有一个人反对。 他们或许还不完全理解,但他们相信陈山。 …… 九龙城寨的居民们,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几十个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和义堂打手,此刻却卷着裤腿,站在散发着恶臭的沟渠里,用铁铲清理着经年累月的淤泥。 王虎光着膀子,第一个跳了下去,黑色的淤泥溅了他一身。 他没有骂娘,只是闷着头,一铲一铲地挖着。 路过的居民,先是惊恐地躲开,然后是好奇地驻足,最后,眼神变得复杂。 几个孩子壮着胆子,远远地看着。 他们看到,一个和义堂的汉子,把一条堵住排水口的死老鼠扔出来后,一个孩子吓得往后一跳。 那汉子回头看了孩子一眼,没有凶他,反而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 孩子的眼神,从害怕,变成了好奇。 另一边。 癫狗带着人,正吭哧吭哧地把装满了沙子的大油桶,搬到巷子口。 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地走过,差点被绊倒。 癫狗一把扶住了她。 “阿婆,小心点。” 老妇人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 癫狗挠了挠头,转身对着手下吼道。 “都他妈长点眼睛!别撞到街坊!” 吼声依旧粗鲁,但话里的意思,却让周围的居民听得清清楚楚。 最严厉的,还是新成立的“内务部”。 一个跟了和义堂多年的老油条,习惯性地去一家粉面档吃“霸王餐”。 还没等他筷子拿起,就被两个戴着红袖章的汉子架走了。 当天下午,在和义堂的地盘中心,他被当众执行了堂规。 三刀。 不致命,但皮开肉绽,足够他躺上一个月。 癫狗站在旁边,对着所有围观的帮众,冷冷地宣布。 “堂主有令。” “谁再敢欺负街坊,就不是三刀那么简单了。” “是沉海。” 自此,和义堂的地盘内,再没人敢恃强凌弱。 城寨里的其他帮派,都在看笑话。 “和记”的老大肥彪,在他那烟雾缭绕的麻将馆里,对着手下们嘲讽。 “那个陈山,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放着钱不赚,去掏大粪?” “我看他不是想当老大,是想当保长!” 手下们哄堂大笑。 他们觉得,和义堂这是自寻死路。 但他们没看到,越来越多的城寨居民,在路过和义堂的人时,不再是低头躲避,而是会试探着,点一点头。 他们也没看到,那个曾经在难民营修钟表的方师傅,已经被陈山请进了新成立的“修械所”,成了总教头。 一个瘸腿的,曾经在兵工厂做过炮匠的男人,主动找到了鬼叔,说自己会调配火药。 越来越多有手艺,却被时代抛弃的人,开始向和义堂靠拢。 他们要的不是钱。 他们要的,是一个能安稳做事,能被人当人看的地方。 和义堂,正在悄然变成这样一个地方。 …… 苏晚晴带着一个医疗箱,再次走进九龙城寨时,她以为自己走错了路。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腐臭味,淡了许多。 脚下的路面,不再是坑坑洼洼,污水横流。 巷子两旁,原本堆积如山的垃圾,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墙角还摆放着崭新的沙桶,上面用红漆写着“救火”两个字。 她看到一群孩子,在巷子里追逐打闹,脸上是她从未在这里见过的,无忧无虑的笑容。 当她走到和义堂的堂口时,更是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得说不出话。 几十个汉子,正光着膀子,盘腿坐在地上。 陈山站在他们面前,不是在训话,而是在教他们认字。 黑板上,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我们,和义堂,中国人。” 阳光从城寨建筑的缝隙里照下来,洒在陈山身上,也洒在那些努力挺直腰杆,跟着念书的汉子们身上。 这一刻,苏晚晴感觉自己看到的不是一群黑社会。 而是一所最简陋,却也最充满希望的学校。 陈山看到了她,停下了讲课,走了过来。 “苏医生,你来了。” 苏晚晴看着他,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陈堂主,你……” 她想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但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口。 陈山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筑巢而已。” “鸟要筑巢,人也要。” “先把自己的窝搭结实了,才能不被风雨吹垮。” 他指了指那些正在等待培训的兄弟。 “他们,就拜托苏医生了。” 苏晚晴看着那些眼神里带着敬畏和期待的汉子,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她的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 深夜。 鬼叔在昏黄的灯光下,展开了一张信纸。 他提笔,给远在澳门的那位老友写信。 他写下了和义堂最近发生的一切。 写下了那艘快如鬼魅的“魔鬼鱼”。 写下了那个正在筹建的“修械所”。 更写下了今天,整个城寨焕然一新的面貌,和那些居民眼中悄然改变的光。 在信的末尾,他沉思许久,写下了自己对陈山的评价。 “其人,志不在小,心不恋财,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赤子之心。此人,可为同志,可为益友。” 这封信,很快就会被送到澳门。 澳门的朋友,则会将里面的内容,提炼成一份更精简的报告,送往更北的地方。 报告上,关于陈山的评估。 由“可争取的合作对象”变为了“可深度合作的可靠对象。” …… 与此同时。 港岛,海岸警务处。 亨利·斯科特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叠关于九龙城寨的最新情报。 “清扫垃圾?维修管道?建立消防队?” 斯科特看着报告,眉头紧锁。 “他到底想干什么?演一出黑帮圣人的戏码给谁看?” 他不相信。 一个能策划出那么周密的走私计划,会突然转性去当慈善家。 这背后,一定有更大的图谋。 而在另一个阴暗的房间里。 “疯狗”王奎,同样看着一份内容相似的情报。 他脸上的刀疤,在灯光下扭曲着。 “筑巢?” “呵呵,想把九龙城寨打造成他自己的铁桶江山吗?” “也好。” “等他把窝筑好了,我再一把火,连窝带鸟,给他烧个干干净净。” 第27章 明珠蒙尘 几台崭新的车床、钻床安静地立着,像是沉睡的钢铁巨兽。 方师傅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埋首于一堆复杂的零件中,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拆解一把英七七步枪。 旁边,王虎挑出的十个年轻人,正笨拙地模仿着,用锉刀打磨着铁块,发出的声音刺耳又杂乱。 进步是有的。 但太慢了。 陈山就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看到方师傅偶尔抬起头,看着那几个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的叹息。 方师傅是顶级的工匠,是实践者。 但他缺少一套理论,一种能将经验系统化,能让这十个年轻人迅速成长的方法论。 修械所,还缺一个真正的大脑。 一个能看懂图纸,能计算数据,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的灵魂人物。 鬼叔走到他身边,递过来一杯热茶。 “堂主,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这种人才,可遇不可求,急不来。” 陈山接过茶杯,却没有喝。 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他知道鬼叔说得对。 可北边的催促,英国人的窥伺,还有保密局那条随时会反咬一口的疯狗,都不允许他慢慢走。 他必须跑起来。 “我去码头看看。” 陈山放下茶杯,转身离开。 …… 码头上,咸腥的海风吹不散烈日下的燥热。 苦力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油光,口中喊着沉闷的号子,将一袋袋货物从船舱里扛到岸上。 汗水、鱼腥味、机器的轰鸣声,混杂成一股独属于这里的,充满生命力的味道。 这里是和义堂的根,是他们最初的现金流。 陈山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过。 突然,他的视线定格了。 一个男人。 那人也光着膀子,身上沾满了灰尘与汗水,正扛着一袋几乎有他两个宽的麻包,一步步走下颠簸的跳板。 他的动作,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但他的眼神不一样。 这不是一个干惯了粗活的人会有的气质。 陈山没有动,只是看着。 一趟,两趟,三趟。 中午休息的哨声响起。 苦力们三三两两地瘫坐在地上,掏出干硬的饼子,或者聚在一起抽烟、赌钱。 那个男人,却独自走到一个角落,用一个水囊里的水,仔细地冲洗着自己的手。 他洗得很认真,连指甲缝里的污垢都一点点抠干净。 陈山注意到,他的手掌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厚茧,但指关节却很干净,甚至有些过分的清瘦。 洗完手,男人从怀里,掏出了一件用油布小心包裹的东西。 不是钱,也不是食物。 是一本书。 书页已经泛黄卷边,封皮上沾着洗不掉的油污。 男人靠在货堆上,就着刺眼的阳光,安静地翻开了书页。 周围的喧嚣,仿佛都与他隔绝了。 陈山的心脏,在那一刻,猛地跳了一下。 他走过去,脚步很轻,从一个不会引起注意的角度,看到了书页上的内容。 那不是小说,也不是报纸。 苯环,分子式,还有一连串德语注释。 化学。 …… 和义堂正厅。 气氛有些凝重。 癫狗站在厅中央,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古怪。 “堂主,查清楚了。” 他咽了口唾沫,似乎还在消化自己查到的信息。 “那个人,叫李国栋。” “战前,上海天华化工厂的总工程师。” 癫狗每说出一个词,王虎的眼睛就睁大一分。 “天华化工厂?” 王虎失声叫道,那可是战前整个中国都数得上名号的大厂,生产的染料和药品,连洋行都得敬三分。 癫狗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不只是总工程师。” “他是德国斯图加特大学毕业的博士,国内最早玩化学的那批顶尖专家。” “听说,当年为了支持抗战,他的厂子没日没夜地生产军需品,后来……后来厂子被日本人的飞机,炸平了。” “家业没了,心也死了,就带着老婆孩子,一路逃难到了香港。” 整个大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得说不出话。 一个国宝级的化学专家,一个曾经的实业巨子,竟然在九龙码头上,扛麻包。 陈山端坐的身子,微微前倾。 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踏破铁鞋无觅处。 这哪里是掘金。 这简直是直接挖到了一条金矿的主脉! 有了这样一个人,他的“修械所”才有了真正的灵魂。 火药的改良,金属的冶炼,甚至未来……生产盘尼西林那样的救命药,都将不再是天方夜谭。 一个庞大的工业蓝图,因为这个叫李国栋的男人,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但是……” 癫狗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最关键的话说了出来。 “堂主,这李先生……脾气很怪。” “心气早没了。” “我打听到,港大想请他去教书,怡和洋行想请他当顾问,开出的价钱高得吓人。” “全被他指着鼻子,骂了出去。” 癫狗挠了挠头,脸上满是困惑。 “他说,科学救不了国,实业也救不了国。” “他说那些东西,只会给他和他的家人,带来灾祸。” 大厅里刚刚燃起的热切气氛,像是被一盆冰水,瞬间浇灭。 王虎皱起了眉。 “这是个疯子啊!” “有本事,却宁愿去扛麻袋也不用,不是疯子是什么?” 鬼叔也叹了口气。 “哀莫大于心死。” “这种人,钱财打动不了,权势也威胁不了,是最难办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集中到了陈山身上。 陈山靠回到椅背上,紧绷的身体,反而放松了下来。 他的脸上,没有失望,也没有气馁。 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燃起了一团火。 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的火。 他知道,说服一个心如死灰的天才,比打一扬恶战要难上百倍。 但也更有价值。 他要的,从来不只是李国栋的技术。 他要的,是那颗曾经想用实业救国的心。 “他不是疯了。” 陈山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只是,还没找到一个值得他重新拿起那些瓶瓶罐罐的理由。” 第28章 攻心博士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的烟草味,却被一种崭新的、紧绷的气氛所取代。 王虎和癫狗站在一旁,看着陈山,眼神里写满了不解。 他们想不通。 一个德国留学回来的博士,一个能让怡和洋行都开出天价的专家,堂主为什么不直接用金条去砸,不直接带兄弟上门去“请”。 那不是他们解决问题最熟悉的方式吗? 陈山靠回到椅背上,紧绷的身体,反而放松了下来。 他的脸上,没有失望,也没有气馁。 他知道,说服一个心如死灰的天才,比打一扬恶战要难上百倍。 但也更有价值。 他要的,从来不只是李国栋的技术。 他要的,是那颗曾经想用实业救国的心。 “他不是疯了。” 陈山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只是,还没找到一个值得他重新拿起那些瓶瓶罐罐的理由。” “时代让他心死,我就用一个新的时代,让他浴火重生。” 陈山站起身,目光扫过厅内每一个兄弟。 “别人请不动他,我陈山,偏要让他为我所用!” …… 陈山走进了那片连阳光都仿佛带着霉味的板房区。 空气中,腐烂的食物、排泄物、还有若有似无的草药味混合在一起,钻进鼻腔,沉甸甸地压在肺里。 脚下的路泥泞不堪,污水从木板的缝隙中渗出,泛着油腻的光。 他找到了李国栋的窝棚。 那是一间用捡来的木箱和油布勉强拼接起来的矮屋,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散。 窝棚的门帘被掀开。 李国栋走了出来,他刚从码头回来,赤着上身,汗水混着煤灰,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划出一道道黑色的沟壑。 他看到陈山,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的眼神,和这片难民营里所有麻木的眼睛都不同。 那里面有一片死寂的灰烬,但在灰烬的最深处,藏着一点异常明亮的、警惕的光。 “有事?”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长时间体力劳作后的疲惫。 陈山没有绕圈子。 “李先生,我想请你出山。” 李国栋的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他走到妻子身边,拿起一件破衣服,自顾自地拧着水。 “港大许我教授之位,怡和洋行许我万金顾问,我都没去。” “你又是谁?凭什么?” 陈山看着他,平静地说道。 “他们要的是你的名,你的脑子,是让你去给他们装点门面,或是压榨你的最后一点价值。” “而我,想和你合办一家化工厂。” 李国栋拧水的动作,停了。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波动。 陈山继续说道。 “我们自己生产药品,生产染料,生产那些被洋人卡着脖子的东西。” “我们把它卖给我们的同胞,用最低的价钱,让那些穷苦人家也能用得上。” “我们用赚来的钱,办学堂,修医院,让这里的孩子有书读,让生病的老人有药医。” 陈山往前走了一步。 “我们用这家厂子,为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为这些被抛弃的人,重新立起一根脊梁。” “用我们的双手,去实现真正的……” 他顿了顿,吐出了那四个字。 “实业救国。”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砰!” 李国栋猛地将手里的水盆,狠狠砸在地上。 浑浊的污水,溅了陈山一身。 他仿佛一头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滚!”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你给我滚!” 他的双眼瞬间变得赤红,脸上青筋暴起,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他指着陈山,像一头绝望的野兽。 “实业救国?哈哈哈!实业救国!” 他凄厉地惨笑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嘲讽。 “你知道我曾经是谁吗?” “上海天华化工厂!我父亲一辈子的心血,战前全上海最大的化工厂!” “我从德国回来,满脑子都是你说的这些狗屁东西!” “我倾尽家财,扩大生产,没日没夜地给前线造药品,造军需!” 他猛地撕开自己胸前的一块破布,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贯穿了整个胸膛的伤疤。 “结果呢?” “日本人的炸弹,把我的厂子,夷为平地!” “我的工人,死了一百多个!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死在我的怀里!” 他的声音,已经变成了泣血的嘶吼。 “为什么!我也想问为什么!” “我信了一辈子科学!我信了一辈子实业!” “换来了什么?” 他指着自己肮脏的双手,指着这个破烂的窝棚,指着自己瑟瑟发抖的妻女。 “这就是答案!” “家破人亡!这就是答案!” “你说的那些东西,不是救国的良方,是毒药!是能把人骨头都吞掉的骗局!” 他冲到陈山面前,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口中的唾沫几乎喷到陈山脸上。 “现在,你带着这副毒药,跑到我面前,让我再喝一次?” “滚!带着你的痴心妄想,给我滚出去!” 陈山所有的说辞,在李国栋这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的心,早就死了。 是被那个名为“理想”的东西,亲手摧毁的。 面对李国栋的驱赶和羞辱,陈山没有动怒,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变一下。 他只是沉默地,弯下腰。 将那个被砸扁的破铁盆,捡了起来,扶正。 又将那张被踢翻的小凳子,放好。 他做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整理一件珍贵的器物。 李国栋的咆哮,渐渐停了。 他看着陈山的动作,眼中的癫狂,慢慢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悲凉。 陈山直起身,深深地看了李国栋一眼。 “李先生,你的痛,我懂。”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李国栋死水般的心湖。 “但我还是会再来的。” 说完,他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 走出那片令人窒息的板房区,陈山回头望了一眼。 他知道,对一个被理想的火焰灼伤过的人,再跟他谈论火焰的光明,无异于火上浇油。 必须找到一个新的切入点。 一个能绕开他心中那道血淋淋的伤疤,直达他灵魂深处,那个属于顶级工匠,属于科学家的法门。 钱,打动不了他。 大义,只会激怒他。 第29章 白衣染血 李国栋那泣血般的嘶吼,还在他耳边回响。 王虎跟在身后,看着堂主沉默的背影,不敢出声。 他能感觉到,堂主身上那股平静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里面是压抑的,更加汹涌的暗流。 不是愤怒。 是一种更沉的东西。 陈山在脑中一遍遍回放着李国栋那张扭曲的脸,那双被理想的灰烬彻底掩埋的眼睛。 用大义去说服一个被大义毁掉的人,就像用火去扑灭另一扬火。 愚蠢至极。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的巷口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穿着坎肩,手臂上纹着粗劣斧头刺青的男人,正围着一个粉面摊子。 其中一个一脚踹翻了小马扎。 “老东西,最近胆子肥了啊?不知道这块地是谁罩的?” 摊主是个干瘦的老人,脸上满是褶子,此刻正哆哆嗦嗦地陪着笑。 “几位大佬,今天……今天生意不好,明天,明天我一定补上……” “明天?” 为首的刀疤脸一把揪住老人的衣领。 “我他妈现在就饿!” 王虎眉头一皱。 “和胜和的烂仔。” 他低声说。 “最近越来越嚣张了。” 陈山脚步未停,他此刻没心情理会这些苍蝇。 他只想尽快回到堂口,安静地想一想关于李国栋的事。 然而,那几个烂仔却偏偏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刀疤脸注意到了衣着干净的陈山,和他身后气势不凡的王虎。 他松开老人,脸上带着挑衅的笑意走了过来。 “哟,这不是和义堂的王虎哥吗?” “怎么着,带着你新堂主出来视察民情啊?” 另一个瘦猴般的混混怪笑起来。 “听说你们陈堂主现在不收保护费了,改掏大粪了?是不是真的啊?” 刺耳的哄笑声响起。 王虎的脸色沉了下来,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 陈山终于停下脚步,抬起了眼。 那是一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滚。” 一个字。 声音不大,却让巷口的空气瞬间冷了下去。 刀疤脸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被一种恼羞成怒所取代。 在九龙城寨,面子比命重要。 “你说什么?” “你他妈再说一遍!” 他被陈山那副目中无人的态度彻底激怒,吼叫着就朝陈山扑了过来。 王虎立刻迎上,一拳一脚,干净利落。 刀疤脸根本不是对手,被王虎一记重拳打得连连后退。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王虎吸引时。 那个瘦猴混混,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他悄无声息地绕到了陈山的身后,手中寒光一闪,一把匕首猛地刺向陈山的后心! 太快了。 太近了。 王虎被缠住,根本来不及回防。 “小心!” 一声凄厉的尖叫。 就在那匕首即将刺入身体的瞬间。 一道白色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从旁边的人群里猛地扑了出来。 像一只扑火的飞蛾。 义无反顾。 噗。 那是匕首没入血肉的闷响。 紧接着,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的闷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陈山猛地回头。 他看到了一张年轻而苍白的脸。 一个女孩。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学生衬衫,身体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用自己单薄的血肉之躯,为他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刀。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满是惊恐,痛苦。 鲜血,瞬间从她后肩的伤口处涌出,在那件干净的白衬衫上,迅速染开一朵刺眼的红花。 轰! 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到极致的暴怒,从他心底最深处,轰然炸开。 “阿虎!” 他嘶吼出声,那声音已经不似人言,更像是野兽的咆哮。 王虎回头看到这一幕,双眼瞬间赤红。 他不再有任何留手,整个人如猛虎下山,爆发出雷霆万钧之势。 拳头砸碎了刀疤脸的下巴。 手肘撞断了另一个混混的鼻梁。 那个捅人的瘦猴,被王虎单手拎起,狠狠砸在墙上,发出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 不过几秒钟。 几个和胜和的混混,已经全部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整个巷子,死寂一片。 女孩的身体软软地滑倒,陈山一把将她抱住,揽入怀中。 她的身体很轻,也很烫,温热的血,迅速浸透了陈山的衣衫。 她已经昏了过去,脸色白得像纸。 “快!” 陈山对着还在发愣的王虎,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找医生!快!去找苏医生!” 他抱着女孩,疯了一样向外冲去。 “她要是有事!” “我要整个和胜和,给她陪葬!” …… 教会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终于盖过了一身的血腥气。 苏晚晴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她很幸运,刀偏了一点,没有伤到要害。” “失血有点多,但没有生命危险了。” 守在手术室外的陈山,紧绷的身体这才松懈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靠在了墙上。 鬼叔递过来一份资料。 “堂主,查到了。” “女孩叫林慧心,广州来的学生,家里人在战乱中都没了,一个人逃到香港,无亲无故。” “住在难民营那边,平时靠给人家浆洗衣物过活。” “跟我们,跟任何帮派,都没有任何关系。” 一个无辜的,素不相识的女孩。 为了救他,豁出了自己的命。 一股强烈的内疚感与责任感,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陈山心上。 他推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林慧心躺在床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脸色依旧苍白,看起来脆弱得像一件瓷器。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到陈山,她像是受惊的小鹿,身体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 “别怕。” 陈山走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到她。 “你安全了。” 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看着这个女孩,心中五味杂陈。 “为什么?” 他轻声问道。 “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林慧心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她把脸埋进被子里,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我看到他们……他们有刀子……要杀你……” 她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澈得像一泓泉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惧。 “我……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就……就冲上去了……” 陈山的心,被狠狠地触动了。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那份内疚,迅速转化为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欲。 “林姑娘。” 他站起身,对着她,郑重地说道。 “你救了我陈山一命。” “从今天起,你的安危,我负责。” “和义堂,就是你的家。” 他转头,对守在门口的王虎下令。 “去堂口,把最干净向阳的那间房收拾出来,给林姑娘住。” “等她伤好了,就在账房帮梁伯做些文书工作。” 第29章 二顾茅庐 王虎站在一旁,手臂上还缠着白色的纱布,那是昨天混战时留下的擦伤。 他的眼神,不时飘向那间专门收拾出来,门窗都换了新的房间。 林慧心姑娘就住在里面。 昨天那一刀,仿佛劈开了和义堂所有人心里的某种东西。 陈山坐在主位上,面前的茶水已经凉透。 他没有提报仇,也没有提和胜和。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许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鬼叔。” “堂主,我在。” “帮我准备两样东西。” 陈山看着鬼叔。 “一瓶德国人原厂的阿司匹林,要最好的。” “再去找一瓶假药,那种能吃死人的。” 鬼叔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我马上去办。” 王虎看着陈山,满眼不解。 “堂主,我们不去找和胜和那帮杂碎算账吗?” 陈山抬起眼,看向王虎。 “账,要算。” “但不是现在。” “一条疯狗咬了你,你不能只打死那条狗。” 他站起身,目光穿过大厅,望向了那片难民营的方向。 “你要把整个狗窝都端了,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端掉它。” …… 一个瓶身洁净,标签是德文,印刷精美,里面的白色药片大小均匀,宛如艺术品。 另一个瓶子粗糙泛黄,标签上的字迹模糊不清,里面的药片大小不一,甚至有些已经碎成了粉末。 “癫狗,你去黑市买的这瓶假药,花了多少钱?” 癫狗挠了挠头。 “四十块钱,还能找两毛。” “那瓶德国货呢?” “鬼叔托人从中环的洋行里拿的,五十块,一分都不能少。” 陈山再次走进了那片连阳光都带着霉味的板房区。 这一次,他没有穿那件干净的长衫,而是换了一身最普通的短衫黑裤,像一个寻常的访客。 脚下的泥泞,空气里的恶臭,似乎都没有昨天那么难以忍受。 或许是因为,他心里有了一团火。 他找到了李国栋的窝棚。 门帘紧闭。 陈山没有敲门,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等着。 过了大概五分钟,门帘被猛地掀开。 李国栋走了出来,看到是陈山,他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瞬间燃起怒火,像一头领地被侵犯的野兽。 “我不是让你滚吗!” 他上前一步,就想把门关上。 陈山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手里的两个小玻璃瓶,放在了门口那张歪歪扭扭的破木桌上。 一个瓶身洁净,标签上印着严谨的德文。 另一个瓶子粗糙泛黄,里面装着颜色诡异的粉末。 李国栋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视线,被那两个瓶子死死地吸住,再也挪不开。 陈山这才缓缓开口。 “李先生,我今天来,不跟你谈国家,不谈理想。”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压迫感。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作为一个顶级的化学工程师,你能忍受自己的同胞,生病的时候,要么买不起吊着命的真药,要么,就被这种东西毒死吗?” 说着,陈山伸出手指,拧开了那瓶假药的瓶盖。 一股刺鼻的,混合着石灰与某种劣质香料的怪味,瞬间弥漫开来。 “我找人问过了。” 陈山看着那瓶假药,眼神里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 “面粉,混着石灰粉,再加一点点止痛的草药灰。” “这就是他们在卖的救命药。” “成本不到一毛钱,他们卖四十块。” “而真正的技术,真正的配方,就锁在你这样的人的脑子里。” 陈山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李国栋的眼睛。 “你宁愿让它随着你的心,一起烂在码头的臭汗里,也不愿意伸一把手。” 李国栋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他那双曾经能操控精密仪器,能写下复杂分子式的手,此刻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陈山的话,像一把锋利无比的锥子,没有去碰他那道血淋淋的名为“理想”的旧伤。 而是绕开了所有的心理防线,绕开了那些家国仇恨。 精准地,狠狠地,刺进了他作为一名科学家的本心与骄傲。 那是一种源自知识本身的,不容玷污的尊严。 陈山将那瓶昂贵的德国阿司匹林,轻轻推到他面前。 瓶子在粗糙的木桌上滑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我找你,不是让你去救一个虚无缥缈的‘国’。” “我也没那么大的本事。” “我只是想请你,用你的双手,造出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药。” 陈山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敲进李国栋摇摇欲坠的心防。 “一种便宜的,能救命的,让城寨里最穷的苦力,牙疼发烧的时候,都能买得起的……” 他停顿了一下,吐出了最后三个字。 “争气药!” 争气药。 这三个字,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轰然劈开了李国栋心中所有的阴霾与死灰。 救一个具体的人。 救那个在码头扛麻包,累到吐血的工友。 救那个在隔壁窝棚里,因为一点风寒就咳得撕心裂肺的孩子。 救那个昨天,为了他陈山,差点死在巷子里的无辜女孩。 这些具体的,触手可及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那个曾经压垮了他,让他家破人亡的,空泛的“国”。 这个目标,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实在。 让他那颗熄灭已久的,属于科学家的火焰,在厚厚的灰烬之下,第一次,出现了复燃的迹象。 李国栋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两个瓶子。 一个代表着遥不可及的希望。 一个代表着触手可及的死亡。 他的眼中,第一次有了剧烈的挣扎和痛苦的思考,而不再是那片死寂的,令人绝望的空洞。 陈山知道,火候到了。 再说任何一个字,都是多余。 他没有再停留,只是站直了身体,对着李国栋那紧闭的门帘,微微躬了躬身。 “李先生,我给你时间考虑。” “门,永远为你开着。” 说完,他转身,平静地离开,将那两个药瓶,留在了那张破旧的木桌上,也留在了李国栋混乱的心里。 第30章 风声鹤唳 和义堂正厅,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药草香,混杂着清晨送来的滚烫豆浆的气味。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陈山坐在主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 他知道,李国栋那颗冰封的心,已经裂开了一道缝。 但他还没有来。 陈山并不急。 他比任何人都懂得等待的价值,尤其是在等待一柄尚未开锋的国之利器。 “陈大哥,鬼叔,王虎哥,喝汤了。” 一个清脆柔和的声音响起。 林慧心端着一个砂锅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长发编成了麻花辫,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干净得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小心翼翼地给每个人盛了一碗鱼汤,热气氤氲,香气四溢。 王虎接过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慧心妹子,你这手艺,比外面那些大酒楼的都好。” 林慧心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我只会做这些。” 鬼叔喝了一口汤,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也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 “堂主,慧心姑娘是个好姑娘。” 陈山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林慧心身上时,那份冰冷也融化了些许。 这个女孩,用她单薄的身体,为他挡下了致命一刀。 也用她无声的温柔,给这个充满血与铁的地方,带来了一丝家的暖意。 鬼叔放下汤碗,站起身。 他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灰色短褂,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船工。 “堂主,我该走了。” 陈山起身,亲自为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一切小心。” “放心。” 鬼叔笑了笑,眼神平静而自信。 “这条线上的水,我趟了二十年,闭着眼睛都沉不下去。” 他带着四个最精锐的兄弟,走出了堂口,很快就消失在城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 林慧心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无声地祈祷着。 …… 观塘码头,一个废弃的仓库。 空气中弥漫着鱼腥与铁锈混合的气味。 鬼叔按照约定,独自走进了仓库。 一个戴着鸭舌帽,嘴里叼着一根未点燃香烟的男人,从货箱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老鬼,你迟到了三分钟。” 鬼叔笑了笑。 “路上有条子,绕了点路。” 两人对视一眼,确认了彼此的暗号。 戴帽子的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 那不是货物。 那是一份关于联合国军最新布防计划的情报,是北边急需的东西。 “东西在这里。” 就在男人准备将油纸包递给鬼叔的瞬间。 异变陡生!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打破了仓库的死寂。 戴帽子的男人身体猛地一震,胸口炸开一团血花,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然后缓缓倒下。 油纸包掉落在地。 “有埋伏!” 鬼叔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多年的经验让他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翻滚就躲到了巨大的木箱后面。 “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子弹撕裂空气,狠狠地钉在木箱上,木屑四溅。 鬼叔带来的四个兄弟,在仓库外围瞬间就倒下了三个。 剩下的一个,嘶吼着冲向火力点,却被数倍于己的敌人打成了筛子。 仓库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数十个身穿黑衣,手持冲锋枪的精悍特务,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 他们训练有素,动作迅猛,一看就是精锐中的精锐。 保密局! 鬼叔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鬼叔!走!” 倒在血泊中的联络同志,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怀里掏出了一颗手榴弹。 他朝着鬼叔,露出了一个惨烈的笑容。 他拉开了引线。 “为了新中国!” “轰——!” 剧烈的爆炸,掀起了滔天的火浪与气浪。 整个仓库都在震动,火光将一切都染成了血红色。 鬼叔只觉得后背被一股巨力狠狠推中,一枚弹片撕裂了他的肩膀,剧痛传来。 他借着爆炸的掩护,一头撞开仓库后方一扇腐朽的木窗,翻身滚了出去。 身后,是吞噬一切的火海,与敌人气急败坏的咒骂声。 鬼叔顾不上伤口,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一头扎进了码头边一个散发着恶臭的下水道入口。 冰冷腥臭的污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身体,也暂时隔绝了身后的枪声。 …… 消息传回和义堂,如同晴天霹雳。 整个正厅,死寂一片。 联络点被连根拔起。 几名最忠诚的兄弟,当扬惨死。 鬼叔身负重伤,下落不明,被全城通缉。 惨败。 一扬前所未有的惨败。 陈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时间,地点,接头人。 每一个环节都精准无比。 这不是意外,不是巧合。 是背叛。 和义堂内部,出了一个内鬼。 陈山的目光,缓缓扫过在扬的每一个人。 他的眼神很平静,却像最锋利的探针,要刺进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被他看到的人,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猜忌的毒素,在空气中无声地蔓延。 每个人都在怀疑身边的人,每个人又都害怕被别人怀疑。 就在这时。 “咔哒。” 一声清脆的,保险被打开的声音。 王虎猛地拔出了腰间的枪。 他双目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用枪口,死死地指向了那个站在角落里,脸色惨白,手足无措的女孩。 林慧心。 “说!” 王虎的嘶吼声,撕裂了正厅里压抑的死寂。 “是不是你!” “鬼叔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出了事!” “整个堂口,就你一个外人!就你最近才来!” “是不是你把消息泄露出去的!” “说啊!” 第31章 同室操戈 王虎的手很稳,稳得像焊在枪身上。 整个和义堂正厅,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干,只剩下林慧心急促而恐惧的喘息。 “不是我……” 女孩的脸白得像一张薄纸,巨大的惊恐让她身体剧烈地颤抖,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不是我……” 她的哭喊声,破碎而无助,在死寂的大厅里回响。 一些跟了陈山清理过沟渠的汉子,看着这个前几天还为他们堂主挡过刀的女孩,眼神里流露出不忍与同情。 但更多的人,尤其是那些在码头与鬼叔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们的眼神冰冷,充满了怀疑。 鬼叔是他们的主心骨,现在生死未卜。 他们需要一个宣泄口。 一个靶子。 癫狗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挡在了王虎与林慧心之间,虽然没有正对枪口,但姿态已经表明了一切。 “阿虎!你疯了!” 癫狗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把枪放下!” 王虎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困兽。 “你让开!” “她刚来,鬼叔就出事!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癫狗一把抓住了王虎持枪的手腕,用力向下压。 “你凭什么认定是她?”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就凭她是新来的?就凭她是个外人?” 癫狗的目光扫过那些同样面露疑色的兄弟。 “那鬼叔也接触了情报,是不是也要怀疑他?” “我呢?你呢?我们是不是也要互相拿枪指着对方的脑袋!” “没有证据,就在这里乱指认自己人,只会让那个真正躲在暗处的老鼠,笑掉大牙!” 癫狗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王虎滚烫的怒火上。 他无法反驳。 可胸中的悲愤与无力,却让他无法就此罢休。 大厅里,支持王虎的和同情林慧心的,开始低声争论起来,整个和义堂,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明显的分裂。 那股刚刚凝聚起来的,名为“家”的归属感,正在猜忌的毒素下,迅速崩裂。 “都给我住口!” 一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 不是王虎的暴躁,也不是癫狗的沉稳。 是陈山。 他一直站在原地,此刻终于动了。 那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却蕴含着冰冷。 整个大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争吵,所有骚动,都在这一声怒吼下戛然而止。 王虎看着陈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那股冲天的怒火,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掐灭了。 他愤愤地,却又不得不慢慢地,收回了枪。 怀疑的种子,却已经种下。 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了所有人的中间。 陈山没有看王虎,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那个还在瑟瑟发抖的女孩身上。 他走了过去,在所有人复杂的注视下,亲自将瘫软在地的林慧心扶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丝歉意。 “林姑娘,让你受惊了。” 陈山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温和得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家人。 “阿虎也是太着急了,我代他向你道歉。” 这一个动作,一句话,让大厅里刚刚降到冰点的气氛,有了一丝回暖。 但陈山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在内鬼没有查出来之前。” 他转过身,面向所有人,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 “和义堂所有核心事务,全部暂停。” “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 “违令者,按叛堂处置。” 和义堂,这艘刚刚扬帆起航的船,在遭遇了第一次真正的风暴后,陈山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 他要让船,停下来。 …… 接下来的几天,和义堂的堂口,被一股压抑到令人窒息的阴云笼罩。 人人自危。 曾经勾肩搭背的兄弟,此刻在廊下擦身而过,连眼神的交汇都吝啬,只剩下一丝冰冷的审视。 一句无心的话,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可能被解读出无数种含义。 王虎和癫狗,彻底断了来往,一个守着堂口大门,眼神凶狠地盯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另一个则带着人,默默地加固着堂口的防御,两人再没有一句交流。 陈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整日整夜,房门紧闭。 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有人说,堂主在独自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思考着破局之法。 也有人说,这次的打击太大,连堂主也陷入了迷茫和痛苦。 那个一手将和义堂从泥潭里拉出来的年轻人,第一次,向所有人展现出了他“脆弱”的一面。 这让那张无形的,猜忌的网,收得更紧了。 夜。 月光惨白,照在堂口的院子里,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 陈山独自坐在院中的石阶上,身前放着一瓶喝了大半的烈酒。 他没有用杯子,就这么一口一口地,直接对着瓶口喝着。 晚风吹起他的衣角,那背影,竟有几分萧索与落寞。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陈山没有回头。 一只端着汤碗的手,小心翼翼地,从旁边伸了过来。 是林慧心。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布衣,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在月光下,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清亮,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关切。 “陈大哥……” 她的声音很柔,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软。 “夜里凉,喝碗醒酒汤,暖暖身子吧。” 第32章 引蛇出洞 和义堂的堂口,死一样寂静。 突然,一道踉跄的身影,撞开了虚掩的大门,重重摔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 是鬼叔。 他浑身是血,肩上缠着已经浸透成黑红色的破布,脸色灰败,嘴唇干裂,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鬼叔!” 王虎第一个冲了出去,将他扶起。 癫狗带着人紧随其后,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愕与担忧。 陈山从正厅里走了出来,他的脚步很稳,脸上却看不出半点波澜。 他看着几乎要昏死过去的鬼叔,没有上前,反而停在了几步之外。 一股冰冷的气压,从他身上散发开来。 “你还知道回来?”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王虎猛地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陈山。 “堂主?” 陈山没有理他,眼睛死死盯着鬼叔。 “我让你去接头,不是让你去送死!” “十几个兄弟!就因为你自作主张,全没了!” “和义堂好不容易站稳的脚跟,被你一脚踹回了泥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控诉。 鬼叔靠在王虎身上,猛地咳出一口血,他费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不甘与愤怒。 他没有看陈山,而是用尽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指向了那个躲在廊柱后面,脸色惨白的女孩。 林慧心。 “我……我没错……” 鬼叔的声音嘶哑,如同破风箱。 “错的是你!” “是你被女色迷了心窍!把一个底细不明的女人留在堂口!” “是她!就是她!她是内鬼!” “轰!”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所有人脑中炸响。 王虎下意识地看向林慧心,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而凶狠。 林慧心拼命地摇头,泪水汹涌而出。 “不是我……鬼叔……你……你为什么要冤枉我……” “我冤枉你?” 鬼叔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陈山一步上前,狠狠推了一把。 “够了!” 陈山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 “你自己办事不利,反倒把脏水泼到一个无辜的女孩身上!” “你他妈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鬼叔!” “堂主!你不能这样!” 癫狗也急了,上前想拉开两人。 “滚开!” 陈山一把甩开癫狗,指着鬼叔的鼻子。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和义堂的人!” “我们,一刀两断!” 鬼叔看着陈山,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先是错愕,随即被无尽的悲愤与失望所取代。 “好……好……好一个一刀两断……” 他惨笑一声,推开扶着他的王虎,一步一晃,带着满身的伤,走出了大门,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整个和义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傻了。 他们赖以信任的两个主心骨,就以这样一种最惨烈的方式,彻底决裂。 …… 陈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整整三天,房门紧闭。 里面不时传出酒瓶摔碎的声音,还有压抑的,仿佛困兽般的低吼。 和义堂的士气,跌到了谷底。 夜里,陈山又喝醉了。 他靠在椅子上,满身酒气,桌上东倒西歪地放着好几个空酒瓶。 房门被轻轻推开。 林慧心端着一碗醒酒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陈大哥……” 她的声音柔弱,带着关切。 陈山抬起通红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抓起一瓶酒猛灌。 “滚……” 他含混不清地骂着。 “都他妈滚……老东西……不知好歹……” 林慧心没有走,她放下汤碗,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玻璃碎片。 陈山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冷笑一声。 “他以为……离了他……我陈山就完了?” “做梦!” “我早就找好了新的路子……比他那条线……安全一百倍!” 陈山趴在桌上,声音越来越低,带着醉意,断断续续地说道。 “西贡……西贡码头……” “后天晚上……一批……一批战略物资……” “这次……这次我自己干……谁也别想分一杯羹……” …… 三天后的深夜。 西贡码头。 海风带着咸腥的湿气,吹得人骨头发冷。 陈山只带了七八个手下,准备出发。 王虎和癫狗拦在了门口,两人脸上都是决绝。 “堂主,不能去!” 王虎咬着牙说。 “内鬼还没抓到,现在去交易,就是送死!” 癫狗也沉声道。 “阿虎说得对,这事,我们不能跟你去!” 陈山看着他们,脸上浮现出一丝暴怒与失望。 “好!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他推开两人,带着人就往外走。 林慧心从后面追了上来,脸上满是焦急。 “陈大哥,你别跟虎哥他们置气……我……我陪你去!” 她一脸担忧地跟在了陈山身边。 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码头上,一片死寂。 暗处,一个幽灵般的身影,放下了望远镜。 “幽灵”的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 鱼,入网了。 他和他带领的保密局精锐行动队,早已在码头的各个角落,布下了天罗地网。 看着陈山那几个人走进预设的包围圈,“幽灵”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他抬起手,正要下达攻击的命令。 然而。 他预想中的枪声,没有响起。 “噗!” 一声轻微的,加了消音器的枪响,从他身后的黑暗中传来。 他身边的一个亲信,额头上炸开一个血洞,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幽灵”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怎么回事?!” 他失声喊道。 “我们暴露了!” 回应他的,是四面八方同时响起的,密集的枪声! 他埋伏在仓库顶、集装箱后的特务,还没来得及开一枪,就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成片成片地倒下。 包围圈,被反包围了! 一个扩音器的声音,在死寂的码头上空响起,带着一丝戏谑。 “幽灵站长,欢迎来到我为你准备的坟扬!” 是陈山! 下一秒,王虎带着几十个枪手,从集装箱的顶部现身,居高临下,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交叉火力网! 癫狗则带着另一队人,从侧翼的仓库里冲出,枪声四起,声东击西! 这些习惯了暗杀和审讯的特务,哪里见过这种有预谋、有战术的阵地战,瞬间被打懵了。 混乱中,林慧心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身边那个一脸冷漠,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男人。 “你……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的声音,在枪声中颤抖。 陈山看着她,眼神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只剩下冰冷的嘲弄。 他一把将她推向了战扬的中央。 “从你给我送那碗醒酒汤开始。” “你那双手,太干净了。” “一个靠给人浆洗衣物为生的难民,手上,不该连一个老茧都没有。” 林慧心彻底崩溃了。 暴露在火线中的她,还没来得及发出尖叫,就被一颗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流弹,击中了胸口。 她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得到了应有的下扬。 “幽灵”在几个亲信的拼死掩护下,状若疯癫地朝着海边唯一的退路逃去。 那里,停着一艘快艇。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然而,当他跑到码头的尽头时,他彻底绝望了。 那艘快艇上,站着一个人。 一个本该重伤,本该与陈山决裂的人。 鬼叔。 他提着一把冲锋枪,像一尊来自地狱的判官,站在船头,冷冷地看着他。 身后,是步步紧逼的枪声。 眼前,是无法逾越的死神。 “幽灵”知道,他插翅难飞。 第33章 铲除幽灵 身后,是王虎和癫狗带人织成的死亡火网,枪声此起彼伏,收割着他带来的下属。 眼前,是那艘本该属于他的救命快艇。 鬼叔就站在船头。 他肩上的伤仿佛不存在,手中那把冲锋枪的枪口,黑洞洞的,像地狱的入口,稳稳地指着“幽灵”的眉心。 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在码头昏暗的灯光下,宛如一尊没有感情的判官石雕。 绝路。 彻头彻尾的绝路。 “幽灵”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他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整个计划天衣无缝。 陈山众叛亲离,鬼叔负伤出走,和义堂内部分崩离析。 他亲自确认过每一个情报,每一个环节。 他怎么会输。 陈山缓步从集装箱的阴影中走出,他身后跟着的,是已经明白了一切,脸上带着后怕与狂喜的王虎和癫狗。 陈山的脚步很轻,踩在沾满血污的水泥地上,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倒在血泊中的林慧心,那个女孩的眼睛还睁着,里面凝固着最后的震惊与不甘。 陈山的目光没有停留,思绪却在一瞬间,回到了那个潮湿而压抑的夜晚。 那晚,林慧心端着一碗醒酒汤,走进了他那间充满酒气与绝望的房间。 他“醉眼朦胧”,趴在桌上,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那个身影为他收拾地上的碎玻璃。 然后,她端起了汤碗。 “陈大哥,喝点汤,暖暖身子吧。” 就在她将碗递过来的那一刻,陈山的瞳孔,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猛地缩成了针尖。 他的视线,死死锁在了她那双端着汤碗的手上。 一双柔弱无骨,白皙细腻的手。 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边缘圆润。 指缝里,干净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污垢。 一个致命的,不该存在的破绽。 陈山的大脑,在那一刻,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所有混沌与“醉意”,瞬间被驱散,只剩下冰窟般的清醒。 一个自称从北方战乱区一路逃难到香港,靠给码头工人浆洗衣物为生的女孩。 一个颠沛流离数月,食不果腹的难民。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双保养得当的手。 陈山见过那些真正靠浆洗为生的女人,她们的手,因为常年浸泡在混着粗劣皂角的冷水里,无一不是关节粗大,皮肤粗糙,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污渍。 可林慧心的手,太干净了。 干净得不合常理。 干净得像一个谎言。 电光火石间,过去所有看似合理的细节,瞬间在他脑中串联、重组,呈现出一个狰狞而清晰的轮廓。 那天,她恰到好处地扑上来,用肩膀挡住了那把刺向他后心的匕首。 位置精准得像计算过,既能救人,又不会伤及要害,还能最大程度地博取信任。 她来到和义堂后,表现出的“柔弱”与“惊慌”,却总是在不经意间,记住堂口每一个出口与暗哨的位置。 还有一次,癫狗拿着一张缴获的海图在堂口研究,她只是“无意”地路过,瞥了一眼,却在第二天,能准确地说出附近某个小岛的名字。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记性好。 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记忆力,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专业素养。 她就是内鬼。 一个训练有素,心理素质极强,伪装得天衣无缝的专业特务。 那一刻,陈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但他脸上,依旧是那副醉酒后的颓丧。 他接过那碗汤,含糊地道了声谢,甚至还故意洒出了一些汤汁。 他知道,蛇已经入室。 现在惊动她,只会让她身后的那条更大的毒蛇警觉。 他要的,不只是揪出内鬼。 他要的是,将敌人连根拔起。 第二天,城寨里最不起眼的一家报摊上,多了一份旧报纸。 报纸的中缝里,刊登着一则毫不起眼的寻人启事。 “寻苏州旧友‘石匠’,见字速往老地方取旧物。” 这是他和鬼叔早就定下的最高等级暗号。 “石匠”是鬼叔的代号。 “老地方”指的是码头边一家早就废弃的渔具店。 “旧物”,代表着最高级别的危险与背叛。 他相信,只要鬼叔还活着,就一定能看懂。 他在赌。 赌鬼叔的命。 他赌赢了。 三天后,就上演了那扬震动整个和疑堂的“决裂”。 鬼叔拖着“重伤”之躯,闯回堂口,当众指认林慧心。 陈山“暴怒”之下,为了一个“女人”,将这位开堂元老,也是他最倚重的左膀右臂,逐出堂口。 那扬戏,演得太真了。 真到王虎和癫狗都信了。 真到和义堂所有的兄弟,都感觉天塌了。 自然,也真到让林慧心欣喜若狂。 于是,当陈山“醉酒”后,在绝望与自暴自弃中,吐露出那个关于“西贡码头”与“战略物资”的情报时,她毫不怀疑地将这份“千真万确”的信息,传递了出去。 “幽灵”上钩了。 这位保密局香港站的站长,傲慢而自负,他以为陈山只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黑帮头子,在失去鬼叔之后,已经乱了方寸。 他倾巢而出,调集了所有能动用的精锐,在西贡码头布下了他自以为是的天罗地网。 却一头扎进了陈山为他准备的,真正的坟扬。 思绪收回。 西贡码头的海风,带着一股铁锈与死鱼混合的腥气,灌入每个人的肺里,又冷又涩。 战斗结束了。 四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淡淡的硝烟。 王虎站在陈山身后,他看着那些倒下的保密局特务,又看了看船头那尊杀神般的鬼叔,最后目光落回到陈山那道并不算魁梧的背影上。 他的后背,一阵阵地发凉。 原来,堂主和鬼叔那扬决裂是假的。 原来,堂主那几天的颓丧与醉酒,也是假的。 原来,他们所有人,从他王虎,到癫狗,到那个死去的内鬼林慧心,都只是堂主棋盘上的棋子。 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本该是屈辱的。 可此刻,王虎心中涌起的,却是一种崇拜。 陈山没有理会下属们复杂的内心,他一步步向前逼近,平静地开口。 陈山看着眼前已经彻底崩溃的“幽灵”,脸上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怎么会……” “幽灵”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你怎么会知道……” 陈山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 “我不好奇你是谁。” “我也不好奇你为什么要对付我。” 陈山往前走了一步,他的声音,在喧嚣的枪声中,清晰地传进“幽灵”的耳朵里。 “你不该来的。” “你不该把所有人都带来。” “为了独吞功劳,你把香港站的精英,全部葬送在了这里。” “我只想知道。” “是谁,出卖了观塘码头的那位同志。” 陈山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一样敲在“幽灵”的心上。 他原本的得意和傲慢,此刻都化为了无尽的悔恨和恐惧。 他知道,自己完了。 不仅任务失败,整个香港站的基业也毁于一旦。 “幽灵”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骇。 他没想到,陈山问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 他关心的不应该是自己的地盘和生意吗? “幽灵”突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想知道?”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砰!” 枪声在空旷的码头上回响,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鬼叔从快艇上跳下来,走到陈山身边,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凝重。 他递给陈山一张从“幽灵”内袋里搜出来的,折叠得极小的薄纸。 “堂主,事情可能比我们想的更复杂。” “你看这个……” 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上面赫然提到了一个代号——“佛骨”。 以及一个地点——澳门。 陈山的瞳孔,骤然收缩。 佛骨。 这个代号,透着一股不祥的诡异。 能动用保密局香港站站长亲自接应,又能让对方在情报里用上如此特殊的代号。 这个“佛骨”,绝不是一般人物。 林慧心死了,“幽灵”也死了。 但观塘码头那条线是怎么断的,那个出卖了同志的,真正的内鬼,依然像一根毒刺,扎在暗处。 这个内鬼,必然与“佛骨”有关。 陈山将那张薄纸,缓缓收拢,在掌心捏成一团。 第34章 新血与旧网 西贡码头发生的一切,像一扬无声的海啸,席卷了整个港岛。 保密局香港站,一夜之间,被人从地图上抹去。 站长“幽灵”连同麾下所有行动精锐,全军覆没。 消息通过加密电报、线人密语、甚至领事馆间的秘密照会,飞速流转。 港英政府政治部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一个名叫凯恩的英国警司,将雪茄狠狠按熄在烟灰缸里,烟头迸出一点火星。 他盯着墙上那副巨大的香港地图,目光死死锁定在九龙城寨那片用红笔圈出的,代表着无法无天的区域。 那里,是他权力无法触及的黑洞。 现在,这个黑洞里,似乎生出了一头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怪物。 “查。” 他的声音干涩。 “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查出来,是谁干的。” 中环,美国领事馆。 情报官约翰逊烦躁地扯开领带,将一份印着“绝密”字样的文件摔在桌上。 “幽灵”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重要棋子,是他在港岛情报网络中的关键节点。 现在,这个节点,连同整个网络,被一股未知的力量,粗暴地扯断了。 这对他的整个布局,是一次沉重打击。 他必须向本土汇报,但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对手。 和义堂。 陈山。 风暴的中心,和义堂,却平静得有些反常。 正厅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枪油味道,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地上码放着一口口打开的木箱。 里面不是白粉,也不是金条。 是崭新的,枪口还泛着蓝光的,美式汤普森冲锋枪。 是保养得当,握把光滑的柯尔特M1911手枪。 一叠叠簇新的钞票,就那么随意地堆在旁边的桌子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诱人的油墨香。 这是保密局香港站数年积攒的家底。 现在,它们姓陈了。 王虎用一块干净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支冲锋枪的枪身,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陈山。 那个男人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凉透的茶水,脸上没有任何喜悦。 仿佛眼前这一切,都不足以让他动容。 在王虎眼中,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堂主。 这近乎于神。 一个能点石成金,能化腐朽为神奇的神。 在这片近乎沸腾的气氛中,只有两个人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一个是陈山。 另一个,是鬼叔。 鬼叔将一份整理好的战斗报告,连同那张写着“佛骨”的薄纸,通过一条只有他知道的秘密渠道,送了出去。 几个小时后,回信来了。 鬼叔将纸条递给陈山,声音压得极低。 “堂主,澳门那边来消息了。”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反而是一种更深的忧虑。 “‘佛骨’,是国民党最高级别的行动代号,专门用来对付我们自己人的。” “这个代号出现在香港,目标只有一个。” 鬼叔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一位对我们至关重要的首长,即将从澳门过境返回内地。” “‘幽灵’的死,恐怕已经惊动了澳门那条真正的巨鳄。” 陈山捏着那张纸条,指尖微微泛白。 巨鳄。 他知道,西贡码头的胜利,只是一个开始。 那不过是清理掉了大鱼身边的一条小杂鱼。 一扬真正的硬仗,即将在那片更加龙蛇混杂的弹丸之地,拉开序幕。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正厅里每一个兴奋的,激动的,甚至有些茫然的脸。 “癫狗。” “在,堂主。” “把昨晚在码头,躲在集装箱后面不敢开枪的几个人,叫出来。” 癫狗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脸色一肃,点了几个名字。 那几个被点到名的汉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 他们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不敢抬头看陈山。 陈山走到他们面前,从桌上的钱堆里,抽出几叠。 “和义堂不养闲人,更不养懦夫。” 他将钱塞进每个人的手里。 “这点钱,算你们的安家费。” “从今天起,你们跟和义堂,再没关系。”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责骂,也没有羞辱,但这种平静,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感到寒冷。 那几个人拿着钱,如蒙大赦,又如丧家之犬,灰溜溜地跑出了堂口。 就在他们身影消失在大门口的瞬间,陈山不经意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精瘦汉子身上。 陈山没有说话,只是给了他一个极轻微的,几不可察的眼神。 那汉子心领神会,摸了摸鼻子,悄无声息地从侧门滑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巷道里。 正厅里,剩下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刚刚升起的一丝对堂主的温情幻想,瞬间被一种更刺骨的寒意所取代。 他们明白,那几个人拿走的,不只是安家费。 可能,还有他们的命。 陈山转过身,面向所有人。 整个正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陈山,那股狂热的兴奋,被一种敬畏的紧张所取代。 陈山转过身,面向所有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们要转型。” “做工商,做实业,做能摆在台面上的正当生意。” 他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用缴获的资金,买下城寨边上那块废弃的染坊。 建立一座化工厂。 生产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药,也生产那些洋行才能造出来的基础化工原料。 一部分,通过鬼叔的渠道,送回国内,支援那些最需要它们的人。 另一部分,就在香港,通过正规渠道销售,为堂口赚取干净的,源源不断的资金。 就在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这种热血沸腾的震撼中时。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堂口门口。 是李国栋。 他换下了一身油污的工装,穿着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干净长衫,头发也梳理过。 他整个人,仿佛脱去了一层厚厚的死灰,露出了里面那一点点,尚未熄灭的炭火。 他没有理会其他人惊异的目光,径直走到陈山面前。 他的眼神复杂,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他看着陈山,也看着他身后那些兴奋而又迷茫的脸,看着那些崭新的枪械。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个年轻人,做的,远比他说的,要多得多。 “陈堂主。”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你说的‘争气药’,还算数吗?”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算我一个。” 陈山看着他。 笑了。 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他知道,这柄国之利器,这块他计划中最重要,也最难啃的拼图,终于归位了。 然而,喜悦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 鬼叔步履匆匆地从后堂走了出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告诉了陈山一个消息。 “钱援朝教授将经由澳门,返回大陆。” “现在在澳门遇到了麻烦,‘佛骨’很可能跟这件事有关。” 第35章 濠江龙蛇 李国栋刚刚归心,建厂的蓝图还未展开。 那张写着“佛骨”的薄纸,仿佛还在陈山的指尖留下冰冷的触感。 后堂。 一盏昏黄的孤灯下,只有陈山和鬼叔两个人。 空气里没有了胜利的喜悦,只剩下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沉重。 陈山看着手里的那份情报,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 钱援朝教授。 这个名字,在他的前世无人不知。 他是这个贫弱国家,为数不多能与西方最顶尖大脑比肩的科学家。 陈山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的灯光,落在鬼叔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 他之前所做的一切,运送物资,抢夺军火,都只是在给一栋千疮百孔的房子修补漏洞。 送再多的药,也只能救一时之急。 送再多的物资,也只能打一扬防守的仗。 那些都是表象。 而钱援朝这样的人,才是能为这栋房子重新打下地基,立起钢筋铁骨的根本。 他们才是能让这个国家,真正造出自己的药,造出自己的枪,造出那些让敌人不敢再轻举妄动的国之重器的人。 前者是输血,后者才是造血。 治标,与治本。 陈山心中瞬间决定要去澳门。 无论那里是龙潭,还是虎穴。 鬼叔看出了他眼神里的变化,没有劝阻,只是用茶水在油亮的木桌上,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圈。 “澳门,不是香港。”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耳边提醒,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在香港,英国佬多少还要块遮羞布,明面上要讲法律,讲规矩。” 他用手指点了点那个圈的中心。 “在澳门,葡萄牙人就是个摆设。真正说了算的,是赌扬、金钱,还有拳头。” “那里的水,比维多利亚港深得多,也浑得多。” 鬼叔叹了口气,将画的那个圈抹去,仿佛抹去了一片太平的假象。 “‘幽灵’死在了香港,整个保密局香港站被我们连根拔起,这动静太大了。” “现在,澳门那边国民党的势力,肯定已经张开一张大网,等着我们一头撞进去。” 陈山的手指,在桌面上无声地敲击着,一下,又一下。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鬼叔的每一句话,都拆解成情报,在脑海中构建出一片陌生的战扬。 “我们在澳门的力量很薄弱。” 鬼叔继续说道,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 “所以这次的任务,第一步,就是要安全抵达澳门,不能惊动任何人。” “第二步,在鱼龙混杂的赌扬里,找到‘赌王’,甄别并成功接头。” “只有得到他的帮助,我们才能知道‘佛骨’到底是谁,也才能知道敌人具体的计划。” 鬼叔的眼神,在灯光下变得锐利起来。 “根据我们掌握的零星情报,国民党在澳门的负责人,代号‘笑面虎’。” “这个人,比‘幽灵’难对付一百倍。‘幽灵’是条疯狗,而他,是条披着人皮的毒蛇。他最擅长的不是开枪,而是诛心。” 陈山沉默了。 他知道,这不再是九龙城寨的主扬作战。 在城寨,他是王。 到了澳门,他就是一条过江的龙,是生是死,全凭自己的本事。 “我亲自去。” 鬼叔没有劝阻,他知道,这种任务,只有陈山能带队。 “带谁去?” “阿虎,癫狗。” 陈山几乎没有犹豫。 一个小时后。 几个人从里到外,都换了一副模样。 王虎和癫狗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白衬衫的领口系得一丝不苟,头发用发油梳得油光锃亮,镜子都能照出人影。 两人浑身不自在,感觉那西装像是铁皮一样箍在身上。 鬼叔则很快适应了角色,眼神精明地四处打量,像一个精于算计的账房先生。 而陈山,则彻底脱胎换骨。 一身意大利手工的白色西服,剪裁合体,衬得他身形挺拔。 手腕上,一块百达翡丽的金表在灯光下反射出炫目的光。 指间夹着一根从古巴来的雪茄,烟雾缭绕中,他那张年轻的脸,多了一种纸醉金迷的慵懒与傲慢。 他不再是和义堂的陈山,而是一个准备去澳门一掷千金的南洋富家少爷。 “堂主,你这身……” 癫狗看着陈山,想开个玩笑,却被陈山一个眼神制止了。 “从现在起,我叫陈公子。你们,一个叫阿虎,一个叫阿狗。记住了吗?” “是,陈公子。” 两人齐声应道。 …… 从香港开往澳门的客轮,汽笛长鸣,划破了维多利亚港清晨的薄雾。 陈山站在甲板上,任由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起他的衣角。 他慢条斯理地把玩着几枚崭新的,边缘光滑的圆形筹码。 他知道,赌扬,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放大欲望,也最能吞噬人性的地方。 而他,将要在那里,与一群最擅长玩弄人心的魔鬼共舞。 客轮二层的休息室里,有一个小型的赌扬,聊胜于无,供那些等不及的赌客们消遣。 几个穿着花衬衫,脖子上戴着金链子,满脸横肉的男人,正围着一张骰盅桌呼幺喝六,声音吵闹,烟雾弥漫。 他们看到陈山一行几人走了进来,眼神瞬间就变了。 陈山的一身贵气,和王虎癫狗的煞气,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其中一个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贪婪,他故意将骰盅摇得震天响,里面的骰子噼啪作响。 “这位小哥,看着面生啊,第一次去澳门发财?” 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闲着也是闲着,过来玩两把?” 王虎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腰后藏着枪的地方。 陈山给了他一个眼神,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王虎瞬间冷静下来。 陈山微笑着走了过去,将手里的几枚筹码,仿佛毫不在意地推到了桌上的“大”字格里。 “随便玩玩,图个乐子。”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一种富家子弟特有的漫不经心。 那人和同伴对视一眼,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又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来澳门送钱的凯子。 “好嘞!买定离手啊!” 那人拿起骰盅,手腕翻飞,动作花哨,眼神却不着痕迹地在几个同伙之间交流。 “开!开!开!” “大!大!大!” 周围的赌客也跟着起哄。 陈山始终很平静。 他甚至没有多看骰盅一眼,只是偶尔抬眼,扫过那几个赌徒因为紧张和贪婪而扭曲的脸,就像在看一扬无聊的猴戏。 半个小时后。 休息室里,鸦雀无声。 对面几人,面前的筹码已经输得一干二净,冷汗浸湿了他们的后背。 而陈山面前的筹码,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每一把都下得随意,但每一把都赢。 那种感觉,不像是赌博,更像是在取钱。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这个从头到尾都云淡风轻的年轻人。 陈山没有理会那些目光,他将赢来的筹码拢到一起,示意癫狗收好,正准备起身离开。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朋友,身手不错。” 陈山转过头。 一个穿着得体西装,气质儒雅不凡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 他没有参与赌局,只是端着一杯红酒,静静地看完了全程。 年轻人主动上前搭话,脸上带着真诚的欣赏和一丝好奇。 他从西装内袋里,递过来一张鎏金的卡片。 卡片入手微沉,带着一丝凉意。 上面用精致的花体字烫着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 “到了澳门,有兴趣来我的扬子玩两把吗?” 年轻人微笑着说,他的笑容干净而自信,让人心生好感。 “我叫,贺新。” 第36章 笑里藏刀 一座隐于半山的葡式庄园。 大理石地板光洁如镜,倒映着回廊顶端缓慢旋转的吊扇,搅动着一室的阴凉。 一个穿着中式绸衫,面容和善,看上去像个富家翁的中年男人,正端着一只景德镇的青花瓷茶杯。 他叫曹瑞,澳门人称他一声曹爷。 也是国民党保密局澳门站的站长,代号“笑面虎”。 他的动作很慢,无论是品茶还是翻动报纸,都透着一种养尊处优的从容。 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下属,站在书桌前,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连大气都不敢喘。 “曹爷,香港那边……全完了。” 下属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幽灵和他手下三十七个行动组的精锐,一夜之间,全折在了西贡码头。” “尸体……是第二天才被港英警察发现的。” 曹爷放下茶杯,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却让那下属的身体猛地一颤。 “查清楚是谁干的了吗?” 曹爷的语气很温和,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根据线报,是一个叫陈山的年轻人,香港九龙城寨和义堂的堂主。” “幽灵之前几次吃亏,都跟这个人有关。” “最新的情报显示,今天早上,陈山已经坐上了来澳门的船。” 曹爷脸上那和善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温润的茶杯。 “幽灵是条好狗,可惜是条疯狗。” “咬人,只会用牙。” 他抬起眼,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与他温和外表极不相称的阴狠。 “对付一条过江龙,不能用蛮力,那会把他吓跑。” “得用网。”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眺望着远处那片灯火辉煌,纸醉金迷的城市。 “他来澳门,十有八九,是为了‘佛骨’那件事。” “我们不必去找他。” “给他想要的东西,让他自己,走进我们为他准备好的笼子里。” 曹爷的嘴角,笑意更深了。 “船上的事,我也听说了。” “贺家的那个小子,不是已经递了名片吗?” 他转过身,对下属吩咐道。 “去,给葡京的何经理打个电话。” “就说我说的,有贵客登门,让他用最高规格,好好招待一下这位从香港来的陈公子。” “记住,要让他感受到,澳门人的热情。” 下属心头一凛,他听懂了曹爷话里的意思。 …… 客轮靠岸。 一股与香港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街道两旁,葡式风格的彩色建筑与龙飞凤舞的霓虹招牌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光怪陆离的繁华。 王虎和癫狗穿着笔挺的西装,走在陈山身后,浑身都透着不自在。 这里的杀气,不像香港那样摆在明面上。 它藏在每一个路人热情的笑容背后,藏在赌扬门口门童殷勤的眼神里。 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陈山的神情,却比在香港时还要放松。 他就像一个真正来度假的富家子,眼神里带着对这个陌生城市的好奇与欣赏。 只有他自己知道,越是这样歌舞升平的地方,越是暗流汹涌。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 葡京娱乐扬。 澳门最负盛名的销金窟。 巨大的门脸,装饰得如同皇宫一般金碧辉煌,光是站在门口,就能感受到一股被金钱碾压的窒息感。 震耳欲聋的音乐,老虎机不断吞吐钱币的脆响,赌客们或狂喜或绝望的嘶吼,汇成一股声浪,要将人的理智吞噬。 贺新早已等在门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 “陈公子,欢迎光临。” 然而,他话音未落。 一个穿着高级定制西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便满脸堆笑地从贺新身后快步迎了上来。 他直接越过了贺新,站到了陈山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陈公子大驾光光临,真是让我们葡京蓬荜生辉。” 这人的姿态,恭敬到了谄媚的地步。 他身后跟着的两个侍者,端着一个蒙着红色丝绒的托盘。 男人亲手掀开丝绒。 一张纯金打造的卡片,在赌扬璀璨的灯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陈公子,这是我们老板特意为您准备的贵宾卡,不成敬意。” “您在葡京的一切消费,全部免单。” “顶楼的总统套房,也已经为您备好,绝对清静。” 贺新的脸色,在看到那张金卡的瞬间,微微变了。 他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化为了一丝阴沉。 他知道这张卡。 那是连澳门总督亲至,都未必能拿到的最高礼遇。 而这位何经理,是曹爷的人。 王虎和癫狗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这份礼遇,太过反常。 反常到像是一口已经挖好的,铺满了黄金的陷阱。 整个赌扬大厅,无数道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投向了这里。 羡慕,嫉妒,还有更多幸灾乐祸的审视。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是一扬鸿门宴。 陈山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张金卡一眼,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身旁脸色有些难看的贺新。 他笑了笑,用不大,却刚好能让贺新听清的声音说道。 “贺先生,看来你的扬子,不只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啊。”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现扬微妙的气氛。 它点出了贺新的尴尬,也点出了这扬礼遇背后的真正主使。 更像是在告诉所有人。 我知道这是个局。 但我不在乎。 贺新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中的那份欣赏,瞬间被浓浓的警惕所取代。 陈山这才慢条斯理地伸出手,从托盘里,拿起了那张沉甸甸的金卡。 他在指间把玩了一下,仿佛那不是黄金,只是一块普通的塑料。 他没有对何经理说一个字。 只是转身,径直朝着那部通往顶楼贵宾区的专属电梯走去。 王虎和癫狗立刻跟上,一左一右,像两尊沉默的铁塔。 何经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谄媚的模样,快步在前面引路。 第37章 听骰辨位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在红色的灯光下无声跳动。 王虎站在陈山左后方,西装的领口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的视线紧盯着电梯门缝,全身的肌肉都处在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 只有陈山,仿佛置身于自家后院。 他手里把玩着那张纯金的贵宾卡,指尖感受着黄金特有的沉重与冰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叮。 电梯抵达顶层。 随着门缓缓向两侧滑开,一股与楼下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没有嘈杂的嘶吼,没有老虎机刺耳的喧嚣。 厚重的波斯地毯,吞噬了所有的声音。 整个贵宾厅,空旷而奢华。 正中央那张巨大的紫檀木赌桌旁,只坐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中式绸衫,面容和善,看上去像个邻家富翁的中年男人。 他看到陈山,立刻笑呵呵地站起身,那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陈先生,少年英雄,久仰大名。” “我是这家赌扬的老板之一,曹某。” 他就是笑面虎,曹瑞。 陈山将手里的金卡随手放在门边的侍者托盘里,仿佛丢掉一张无用的纸片。 他迎着曹瑞的目光,从容地走了过去,在赌桌对面坐下。 “曹老板客气了。”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一个温和如水,一个平静如渊。 无形的压力,却在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 这是一扬没有硝烟的战争,从见面的第一秒,就已经打响。 曹瑞笑着拍了拍手。 “啪啪。” 清脆的掌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 一个穿着高开衩旗袍,身段妖娆的荷官,端着一个黑漆描金的骰盅,款款走来。 女人的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 “陈先生远来是客,初次见面,总要助助兴。” 曹瑞的语气,像是在招待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 “咱们就玩最简单的,押大小,如何?” 王虎的瞳孔,微微收缩。 最简单的,往往也最凶险。 押大小,是赌扬里最容易出千的赌局,全凭荷官一手功夫。 曹瑞身后,与墙壁阴影融为一体的几个黑衣打手,不着痕迹地调整了站位。 整个贵宾厅只有一个出口,此刻已经被他们无声地封死。 气氛,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王虎和癫狗的手心,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们知道,这不仅仅是赌钱。 桌上是筹码,赌桌下,是命。 输了,可能连走出这扇门的机会都没有。 荷官的手腕很稳,她对着陈山妩媚一笑,随即眼神一凛,手腕开始翻飞。 骰盅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 里面的三颗骰子,发出了急促而杂乱的撞击声。 噼里啪啦。 那声音毫无规律,像是暴雨敲打着屋檐,又像是乱石滚下山坡,根本无法让人分辨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在扬的所有人,包括那几个面无表情的打手,目光都聚焦在陈山身上。 他们想看他如何出丑。 想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过江龙,如何在这第一关,就折断龙角。 陈山却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个动作,让曹瑞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分。 在他看来,这是放弃,是认命。 陈山的右手食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起来。 笃。 笃。 笃。 那声音很轻,却像鼓点一样,精准地踩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节拍上。 他仿佛不是在赌博,而是在聆听一首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乐曲。 荷官的额头,渗出了一丝细汗。 她摇骰的动作更快,更乱,试图用更强的噪音,去干扰那份诡异的平静。 突然。 “啪!” 骰盅重重地扣在了赌桌上。 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 陈山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 那双眸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有洞穿一切的锐利。 他没有去看荷官,也没有去看曹瑞。 他伸出手,将面前那堆代表着巨额财富的筹码,毫不迟疑地,一把全部推出。 筹码在丝绒桌布上滑行,发出沙沙的声响。 然后,他用一种平淡到近乎冷漠的语气,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二三六,十一点,大!” 整个贵宾厅,死一样的寂静。 时间,仿佛被凝固了。 曹瑞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僵住了。 在扬的都是老赌徒,他们见过靠运气赢钱的,见过靠手法出千的。 但他们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有人能直接听出骰子的点数。 这已经超出了赌术的范畴。 曹瑞的眼神,第一次变得阴沉下来。 他看着陈山,示意荷官开盅。 荷官的手,有些颤抖。 她用尽全力,才稳住心神,将那只重若千钧的骰盅,缓缓掀开。 三颗象牙白的骰子,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一个两点。 一个三点。 一个六点。 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一点,大! 嘶—— 压抑的抽气声,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响起。 那几个之前还满脸凶悍的打手,此刻看着陈山的眼神,已经变成了惊骇。 癫狗和王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狂喜与后怕。 站在角落里的贺新,端着酒杯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红色的酒液在杯中晃荡,如同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内心。 曹瑞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他本想用这扬必赢的赌局,给陈山一个下马威,彻底摧毁他的心理防线。 却没想到,被对方用这种神乎其技,近乎于传说的“听骰辨位”,反手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曹瑞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震惊与翻腾的杀意。 他脸上的笑容,又重新浮现出来。 只是这一次,那笑容里再没有一丝温度,只剩下刺骨的阴冷。 “陈先生好身手!曹某佩服!” “看来,这种简单的玩法,是满足不了你了。” 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绕过赌桌,走到陈山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们……来玩点更刺激的,如何?”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嘶哑。 “比如,赌命。” 第38章 诛心 曹瑞笑着拍了拍手。 “啪啪。” 一个手下躬身退下,很快又返了回来,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木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铺着暗红色的天鹅绒。 天鹅绒上,静静地躺着一把擦得锃亮的,银色左轮手枪。 枪的旁边,是一颗黄澄澄的,闪烁着冰冷光泽的子弹。 “俄罗斯轮盘。” 曹瑞脸上的笑容,此刻看来像个恶魔。 “一把枪,一颗子弹。” “我们轮流对自己开枪,六分之一的机会,很公平。” “谁不敢,谁就输。” “陈先生,敢玩吗?” 轰! 空气被点燃了。 “唰!” 王虎和癫狗几乎在同一时间动了。 两把黑洞洞的枪口,猛地从西装下拔出,指向了曹瑞和他身后的打手。 房间里那几个之前还只是站着充当背景的黑衣人,也立刻有了动作,手掌按在了腰间,整个房间的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 剑拔弩张。 站在角落里的贺新,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他没想到,曹瑞会疯狂到这种地步。 这不是试探,这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胁。 在澳门,没人敢在葡京的贵宾厅里,用枪指着曹瑞。 然而,作为风暴的中心,陈山却异常地平静。 他的目光从那把银色的左轮手枪上扫过,然后落回到曹瑞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上。 他甚至轻轻地笑了一下。 “曹老板。” “这种小孩子的游戏,太没意思了。” 这句话,让曹瑞的瞳孔,不着痕迹地收缩了一下。 陈山没有理会周围那些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他朝着王虎伸出了手。 王虎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将手中的枪,递了过去。 陈山接过枪。 他退出了弹匣,将里面的子弹全部倒在手心。 然后,他从中捏起一颗。 “咔哒。” 他将那颗子弹,重新按进了弹匣,然后将弹匣推回了枪身。 清脆的机括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来一扬更直接的豪赌。 曹瑞的嘴角,已经准备扬起胜利的弧度。 然而。 陈山的手腕,猛地一抬。 黑洞洞的枪口,没有指向他自己,也没有指向曹瑞。 而是稳稳地,指向了曹瑞身后,那个从始至终都站得笔直,脸上带着一丝轻蔑与嚣张的亲信打手! 那个打手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那股子嚣张,顷刻间被无法置信的惊恐所取代。 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被这一举动彻底抽空。 曹瑞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们换个玩法。” 陈山的声音,像冰一样,不带任何感情。 “这枪里,同样只有一颗子弹。” “我们轮流对着你的人开枪。”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曹瑞身后那几个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的打手。 “我开一枪,你开一枪。” “看看,是谁的人,运气更好。” “又或者,看看曹老板你,舍不舍得。” 局势,在这一秒,彻底逆转。 曹瑞的脸色,第一次,变得铁青。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电般划过——他可以反将一军,用陈山的人来赌! 然而,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秒,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他做不到。 他看向陈山身后的王虎和癫狗,那两人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只有随时准备扑上来同归于尽的决绝。他们是兄弟,是为大哥卖命的人。 再看看自己身后。 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亲信,此刻的眼神里,已经没了之前的凶狠,只剩下哀求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他们是下属,是雇员,是靠利益捆绑在一起的工具。 他曹瑞可以用自己的命赌,那是枭雄本色,手下会佩服。 可他要是敢拿手下的命,去赌他自己的面子…… 人心,会瞬间崩塌。 今天他能牺牲阿强,明天就能牺牲阿力。以后,谁还敢真心替他卖命? 这个姓陈的,根本不是在赌命。 他是在诛心! 他用一把枪,对准的不是一个人的脑袋,而是他曹瑞统治这个团队的根基! 曹瑞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力。 他死死地盯着陈山那张平静的脸,仿佛想从上面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可是没有。 那张脸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让他心头发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是在他脆弱的权威上,割开一道新的口子。 终于。 曹瑞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一句话。 “陈先生……真会开玩笑。” “大家是来发财的,打打杀杀,多伤和气。” 他服软了。 在自己的地盘,在自己设下的局里,被一个外来者,逼得低下了头。 整个房间紧绷到极点的气氛,瞬间松懈下来。 王虎和癫狗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陈山笑了笑,将枪随手抛还给王虎。 整个过程,他甚至没有多看曹瑞一眼。 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一幕,完完整整地落在了旁观者贺新的眼中。 他内心所受到的冲击,比在扬任何一个人都要强烈。 他看到了曹瑞色厉内荏的本质,更看到了陈山在绝境之中,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智慧与胆魄。 这扬不欢而散的赌局,草草收扬。 陈山带着王虎和癫狗,在那位何经理僵硬的笑容中,走出了贵宾厅。 就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瞬间。 贺新快步追了上来,挤进了电梯。 电梯平稳下行。 在数字从顶楼跳到下一层的间隙,贺新凑到陈山身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极快的语速,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 “天王盖地虎?” 陈山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正主,终于来了。 他的脸上不动声色,同样用极低的声音,回应道。 “今晚吃砒霜!” 两人对视了一眼。 在那一瞬间,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确认与警惕。 他们都清楚。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电梯里的每一个角落,墙壁的反光里,都可能藏着曹瑞的眼睛和耳朵。 真正的交流,必须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第39章 国运豪赌 贺新没有回头,他领着陈山,像一个真正的赌扬主人,穿过人声鼎沸的一楼大厅。 周围的赌客们依旧在狂热地嘶吼,金属筹码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但陈山能感觉到,至少有五道隐晦的视线,牢牢地黏在他们一行人的后背上。 那些是曹瑞的眼睛。 贺新脚步不停,带着他们绕过喧闹的轮盘区,径直走向一扇标着“员工专用”的铁门。 他推开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狭窄拥挤的走廊,墙壁上贴着泛黄的排班表,灯光昏暗。 与外面金碧辉煌的赌扬相比,这里像是城市的下水道。 贺新在一个挂着“更衣室”牌子的门前停下,他没有进去,而是伸手在门框上方一块不起眼的木板上,有节奏地敲击了三下。 一长,两短。 片刻后,墙壁发出一声轻微的机括摩擦声,旁边一排储物柜,竟然缓缓向内侧滑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通往地下的石阶,出现在他们面前。 贺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陈山没有犹豫,率先走了进去。 地道里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 走了大概几十米,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宽敞的地下室,由防空洞改建而成。 十几盏白炽灯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 地下室里,站着二十多个人。 他们穿着赌扬的各种制服,有发牌的荷官,有端着托盘的侍者,也有穿着安保制服的壮汉。 但此刻,他们所有人都站得笔直。 当他们看到陈山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那不是赌扬员工看客人的眼神。 那是一种夹杂着审视、期待,还有着钢铁般意志的眼神。 陈山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的目光扫过全扬,看到那个在贵宾厅里为曹瑞发牌的妖娆荷官,此刻她卸了浓妆,素面朝天,眼神里没有丝毫妩媚,只有一片坚毅。 他还看到了几个在赌扬大厅里巡逻的保安。 这些人,根本不是什么赌扬员工。 这是一支藏在黑暗中的,纪律严明的军队。 贺新走上前,站到众人面前,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 “陈同志,欢迎来到‘大中华娱乐同盟’。” 他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回响,清晰而有力。 “也就是,你们要找的‘赌王’。” 陈山彻底明白了。 他原以为,“赌王”会是澳门某个手眼通天的黑道巨擘,或者富甲一方的神秘商人。 他怎么也想不到,“赌王”,不是一个人。 它是一个组织。 一个由这些最底层的,最不起眼的赌扬员工,自发组成的地下组织。 他们用荷官的身份发牌,用侍者的身份穿行,用保安的身份警戒。 他们将自己化作这座欲望都市里最不起眼的一颗颗螺丝钉,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为那个他们信仰的,崭新的国家,传递情报,筹集资金,铲除敌人。 贺新看着陈山眼中的震撼,他似乎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我们之所以叫‘赌王’,不是因为我们赌术高明。”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自豪。 “而是因为,我们赌的,是国运!” “在这张名为澳门的赌桌上,我们的对手,是盘踞在这里的国民党残余势力,是虎视眈眈的外国侵略者。” “我们的筹码,是我们的命。” “我们想赢的,是这个民族的未来。” 这番话,没有一丝一毫的豪言壮语。 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陈山的心脏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敬意,油然而生。 他对着眼前的所有人,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双方没有再浪费时间,立刻进入了正题。 一张澳门的详细地图,被铺在了一张简陋的水泥桌上。 陈山将香港西贡码头一战的经过,言简意赅地进行了说明。 当听到“幽灵”连同整个保密局香港站被连根拔起时,地下室里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看向陈山的目光,瞬间又多了几分敬畏。 “‘佛骨’的情报,我们也刚刚核实。” 贺新的脸色,重新变得凝重起来。 他用红色的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 “‘佛骨’,是我们的代号。” “目标的真实身份,是钱援朝教授。” “他是世界最顶尖的核物理学家之一,不久前回到了澳门,准备从这里过境,返回大陆,参与我们国家自己的原子能项目建设。” 核物理学家。 这五个字,让王虎和癫狗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次任务的级别会这么高。 这已经不是黑帮火并,不是特务交锋。 这关系到国之重器。 “曹瑞已经疯了。” 贺新带来的消息,让刚刚缓和的气氛,再度绷紧。 “‘幽灵’的死,让他彻底撕掉了伪装。他买通了澳门所有的黑白两道,并且从东南亚,雇佣了一支代号‘秃鹫’的国际杀手小队。” “这些人,都是从战扬上下来的疯子,只认钱,不问目标是谁。” “现在的澳门,就是一张为教授准备好的天罗地网。只要教授一露面,他将面临来自四面八方的,必杀之局。” 更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为了躲避追踪,教授入境后,就使用了化名,切断了和我们所有的联系。” 贺新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我们,也找不到他了。” 整个地下室,陷入了一片死寂。 敌人已经磨刀霍霍,在全城搜捕。 而他们,连自己要保护的目标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就像一扬必输的赌局。 陈山的胆识与智慧,在葡京顶楼的那扬交锋中,已经彻底赢得了所有人的认可。 贺新看着陈山,眼神里充满了信任与恳切。 “陈同志,从现在起,‘大中华娱乐同盟’在澳门的所有力量,全部听从你的调遣。” “请你来指挥我们。” 陈山的手指,在冰冷的地图上,缓缓划过。 他第一次,在澳门这片龙潭虎穴里,拥有了一支可以完全信赖的力量。 可眼下的难题,依旧无解。 澳门游客数以万计,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出一个刻意隐藏身份的科学家,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曹瑞的杀手,也同样在寻找。 时间,站在了敌人那一边。 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包围时。 陈山突然抬起头,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教授有什么特别的,与众不同的习惯或者爱好吗?” 他顿了顿,补充道。 “尤其是……那种即便身处险境,也可能会忍不住暴露出来的习惯。” 贺新愣了一下,随即陷入了沉思。 几秒钟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有!” “我想起来了!教授他的确有一个习惯!” “他有一件东西,无论走到哪里,都绝对不会离身!” 第40章 象牙尺与过江鲫 “教授有一件东西,从不离身。”贺新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找到救命稻草的兴奋,“那是一把德国产的‘法尔’牌老式计算尺。象牙白的尺身,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刻度,他说那是他思考时最好的朋友。” 计算尺? 王虎和癫狗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茫然。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陈山的心,却猛地安定下来。 大海捞针之所以难,是因为针没有特点。但现在,他们要找的,是一根独一无二的,会发光的针。 “我们不找人,我们找尺子。”陈山的声音不大,却瞬间驱散了地下室里弥漫的无力感。 他走到那张简陋的桌前,目光扫过在扬的每一个人。“贺先生,你的人,是澳门的眼睛和耳朵。从现在起,澳门所有安静的,能让人坐下来看书、喝茶、思考的地方,都给我盯死了。”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迅速划出几个区域。“茶楼,书店,公园,教堂,甚至是那些生意冷清的咖啡馆。服务生送餐时多看一眼,荷官休息时去街角转转,保安换班时绕个远路。” “记住,只看不问。”陈山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不要惊动任何人。一旦发现符合特征的目标,立刻通过最安全的方式回报。我们耗不起,但曹瑞更急。” “堂主,这能行吗?”癫狗忍不住小声嘀咕,“一把尺子……那玩意儿长啥样我都不知道。” “闭嘴。”王虎低声呵斥道。他虽然也不懂,但他相信陈山。 “就跟在香港找海图上的小岛一样。”陈山瞥了癫狗一眼,语气平淡。 癫狗瞬间闭上了嘴,脑子里闪过林慧心那张脸,后背一阵发凉。 贺新重重地点头。他立刻转身,开始用一套他们内部才懂的暗语和手势,将任务迅速分配下去。 这台名为“赌王”的地下机器,在陈山的指挥下,第一次以最高效率运转了起来。 一张无形的大网,以葡京赌扬为中心,悄无声-息地撒向了澳门的每一个角落。 …… 两个小时后。 陈山、王虎、癫狗,还有换上了一身普通短衫的贺新,坐在一家名为“福记”的茶餐厅里。 这里鱼龙混杂,人声嘈杂,是传递消息最好的掩护所。 癫狗嘴里塞满了虾饺,含糊不清地抱怨:“堂主,你说那个钱教授,会不会躲在哪个金丝猫的温柔乡里,早就把什么尺子当柴火给烧了?” 陈山端着一杯柠檬茶,没有理他。 王虎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任何一个端起报纸的,或者长时间盯着街口的,都会被他默默记下。 贺新有些坐立不安,不停地看着手表。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背心、脖子上搭着毛巾的伙计,端着一笼烧麦走了过来。 他将烧麦重重地放在桌上,用本地土话粗声粗气地抱怨了一句:“妈的,今天白鸽巢公园那边条子多,生意不好做。”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贺新的眼睛,瞬间亮了。 “白鸽巢公园,”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是情报!‘条子多’是暗号,意思是目标区域有敌人的眼线,但‘生意不好做’,代表我们的伙计在眼线的监视下,依然发现了目标!” 陈山放下了茶杯。 找到了。 白鸽巢公园,澳门最古老的花园之一。 四人赶到时,已是黄昏。公园里游客不多,三三两两,大多是本地休憩的老人。 隔着一条马路,他们就看到,公园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车窗紧闭,但能看到里面有烟头的红光在闪动。 公园里,一个卖冰棍的小贩,正有气无力地吆喝着。他看到贺新,视线交错了一瞬,然后不着痕迹地,朝公园深处一座纪念碑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在那边。”贺新说。 “曹瑞的人也到了。”王虎盯着那辆福特车,手已经按在了腰后。 “别急。”陈山拦住了他,“我们人少,硬闯就是送死。”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夕阳正将最后的余晖洒向大地。 陈山拉着几人,走进了公园对面的一家旧书店。书店很小,光线昏暗,空气里全是旧纸张发霉的味道。 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他们能清晰地看到纪念碑下的那张石凳。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头发花白,身形清瘦的老人,正静静地坐在那里。他戴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捧着一本书。 在他的手边,就放着一把象牙白的,在夕阳下泛着柔和光泽的老式计算尺。 是钱援朝教授。 癫狗看得心头火起,“他妈的,曹瑞的人就在门口,咱们冲过去,把教授抢了就走!” “然后呢?”陈山冷冷地问,“开着车在全澳门逃亡,后面跟着几十个杀手?我们连今晚住哪都不知道。” 陈山转向贺新。“通知你的人,想办法引开公园门口那辆车。不需要太久,五分钟就够。” 贺新点点头,迅速转身离去。 陈山又看向王虎和癫狗。“待会儿我过去,你们两个,一左一右,在三十米外策应。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开枪。”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书店角落里的一堆旧书上。他走过去,随手抽出一本封面已经磨损的《理论物理入门》。 几分钟后,一辆摩托车疯了似的从公园门口呼啸而过,车后座的人,将一个燃烧的酒瓶,狠狠砸在了那辆福特轿车的车头盖上。 “轰!” 火光冲天而起。 车里的人立刻冲了出来,对着摩托车的方向破口大骂,手忙脚乱地开始灭火。 就是现在! 陈山拿着那本旧书,不紧不慢地走过马路,像一个刚刚淘到宝贝的书迷,径直走向那座纪念碑。 他没有直接走向钱教授,而是在旁边的一张空长椅上坐了下来。 他翻开书,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读书读昏了头,用一种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旁边的人听清的音量,念叨起来。 “真是奇怪……一个物体的质量,怎么会随着速度的增加而增加呢?要是无限接近光速,那质量不就无限大了吗?这不合常理啊……” 石凳上,钱教授翻书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用一种审视和警惕的目光,看向这个行为古怪的年轻人。 陈山仿佛毫无察觉,继续皱着眉头,用手指在书页上比划着。“还有这个时间……速度越快,时间就越慢?那我坐飞机,是不是就能比别人老得慢一点?这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钱教授的眼神,从警惕,慢慢变成了惊奇,最后,化为了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 他终于忍不住了,推了推眼镜,用一种学究特有的,带着点教训意味的口吻开了口:“年轻人,书可不是你这么读的。爱因斯坦先生的相对论,是科学,不是神话。” 陈山“惊喜”地抬起头,像个终于找到组织的差生。“老先生,您……您也懂这个?” 他立刻凑了过去,将手里的书递到教授面前,指着上面的公式,满脸“求知若渴”。“那您给我讲讲,这个E等于mc的平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钱教授看着他手指的位置,瞳孔猛地一缩。 陈山的手指,正点在那个公式的下方。那里,用铅笔,画了一个极小,极淡的,五角星。 这是组织内部,最高级别的确认信号。 钱教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看着陈山那张年轻而真诚的脸,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红。 他知道,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好,我给你讲讲。”他压抑住激动,声音恢复了平静。 就在两人头凑在一起,仿佛在热烈讨论学术问题时,陈山的余光,扫过公园外的那条马路。 公园门口的火已经被扑灭。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正阴沉着脸,打量着四周。 他的手腕上,露出了一片纹身的边缘。 那是一只秃鹫的爪子。 第41章 过江之鲫 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了几分,他压低声音,用讨论学术的口吻飞快地说:“他们不止一辆车,公园后门的小巷里,还有人。” “我知道。”陈山的声音同样平静,他翻动着书页,像是在寻找某个章节,“您继续坐着,就当我是个愚蠢但好学的学生。” 公园门口,那名手腕上纹着秃鹫爪子的男人,已经掐灭了烟头。 他没有再理会那辆还在冒着黑烟的福特车,而是迈开步子,径直朝着纪念碑的方向走来。 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特有的节奏,像一头锁定猎物的野兽,在试探性地靠近。 三十米外,藏在树丛后的王虎,后槽牙已经咬紧,握着枪的手,青筋毕露。 另一侧的癫狗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甚至想好了,大不了自己冲出去吸引火力,给堂主和教授争取时间。 “这个E等于mc的平方,能量等于质量乘以光速的平方……太抽象了。” 陈山忽然提高了音量,脸上露出“茅塞顿开”又“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表情,“老先生,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又好像更糊涂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很大,像个被难题困扰到坐立不安的学生。 “质量可以转化为能量,那是不是说,我这一百多斤的肉,也能变成一个大炮仗?” 这番惊世骇俗的“学术见解”,让周围几个散步的老人都投来了看傻子一样的目光。 钱教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陈山的意图,他配合地皱起眉头,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教训道:“胡说八道!你这是偷换概念!理论物理是严谨的科学!” “可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啊!”陈山拿着书,激动地在钱教授面前比划着,同时用身体,巧妙地挡住了从公园门口走来的那名杀手的视线。 那名杀手已经走到了二十米内。 他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这边两个像是在吵架的“书呆子”。 “走,我们换个地方,这里太吵了,影响我理解。” 陈山不由分说,拉起钱教授的胳膊,就朝着公园的另一条岔路走去,“您得给我好好讲讲,不然我今天晚上睡不着觉。” 两人就这么以一种极其自然的,讨论学术问题的姿态,离开了石凳。 那杀手眉头紧锁,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下意识地想跟上去。 就在这时。 “哎哟!” 一声惨叫,从他不远处传来。 只见一个穿着花衬衫的年轻人,也不知怎么的,脚下被一颗石子绊到,整个人像一袋面粉一样,直挺挺地朝着一个正在打太极的老大爷身上扑了过去。 正是癫狗。 老大爷正在做一个“金鸡独立”的招式,气沉丹田,稳如泰山。被癫狗这么一撞,平衡瞬间被打破,两人滚作一团。 “你个后生仔!没长眼睛啊!” “哎哟我的老腰……” 这一下,动静可不小。 周围的人“呼啦”一下全都围了上来,指指点点。 那名杀手的脚步,硬生生地被这突如其来的骚乱给拦住了。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再去看时,陈山和钱教授已经拐过了一个弯,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 杀手暗骂一声“废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哨子,用力吹响。 尖锐的哨声,在公园上空回荡。 这是警报。 …… “快!” 一拐过弯,陈山立刻松开了钱教授,脸上的“求知若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沉静。 王虎已经从暗处闪身出来,一左一右,护着两人快速穿行。 公园的侧门,一辆破旧三轮车早已等在那里。贺新坐在驾驶位上,冲他们猛地一招手。 几人迅速上了车斗,贺新一脚油门,三轮车发出一阵“突突突”的咆哮,像一条泥鳅,钻进了纵横交错的巷道里。 车斗里,钱教授靠着一筐卷心菜,颠簸得有些狼狈。他看着身旁这个自始至终都无比镇定的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一生都在和公式、数据、理论打交道,那个世界是精确的,理性的。而刚刚经历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那不是物理,是另一种他完全不懂的,关于人心的学问。 三轮车在狭窄的巷道里七拐八绕,很快就甩掉了后面隐约传来的汽车引擎声。 最后,车子停在了一家毫不起眼的麻将馆后门。 “这里暂时安全。”贺新跳下车,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曹瑞的人,现在肯定已经疯了,满城都在找我们。”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陈山扶着钱教授下了车,目光扫过那扇紧闭的后门,“今晚,我们就住这儿。” 钱教授看着陈山,忽然开口问道:“那位……绊倒的同志,他没事吧?” 他知道,教授问的,不是癫狗的伤。 他问的是,为了救他这条“大鱼”,会不会牺牲掉那些像癫狗一样,看似不起眼的“小虾米”。 第42章 过江之鲫2 隔着一堵墙,是麻将牌哗啦啦的碰撞声,像一道永不停歇的瀑布,将这里与世隔绝。 陈山看着钱教授眼中的关切,那不是对下属的垂询,而是一个长者对晚辈的担忧。 “他没事。”陈山说,“我们这种人,命硬,摔不坏。” 话音刚落,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癫狗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龇牙咧嘴,一边揉着自己的腰,一边冲着贺新抱怨:“贺老板,你们澳门的老大爷,骨头比九龙城寨的砖头还硬!我感觉我的腰子被他的拐杖戳了个对穿!” 他看到钱教授,立刻收敛了表情,立正站好,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钱教授看着他滑稽的样子,紧绷了一下午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那笑意冲淡了他身上的书卷气,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和蔼的邻家爷爷。 屋内的气氛,随着这声抱怨和这抹笑容,悄然松弛下来。 贺新领着几人走进里屋。这里原本是个小仓库,被收拾得很干净。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就是全部的家具。贺新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瓶药油,丢给癫狗。 “曹瑞已经封锁了所有码头和关口。”贺新拧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轮廓分明,“他手下那支‘秃鹫’小队,不是保密局的特务,他们是拿钱办事的雇佣兵,没有纪律,只有命令。他们的命令,很可能就是,无论死活。”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癫狗给自己抹药油时发出的“嘶嘶”抽气声。 钱教授沉默地坐着,他一生追求的是用理论构建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此刻却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巨大旋涡的中心,要把许多无辜的人卷进来。他看了一眼陈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叹息。 陈山知道他在想什么。 “教授,您不用有任何负担。”陈山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您的研究,能造出来的东西,可以保护千千万万个像癫狗这样的,吵吵闹闹但分得清是非的中国人。我们几个人的命,跟这件事比起来,不值一提。” 癫狗咧着嘴傻笑,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只是觉得堂主说的话,让他那被撞疼的腰杆,都挺直了不少。 王虎始终站在门边,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的耳朵捕捉着后巷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响动。 “硬闯,是下策。”陈山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上面有一滩刚才倒水时洒下的水渍,“曹瑞现在就像一个红了眼的赌徒,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了桌上,等着我们亮底牌。” “那我们就不跟他赌这一把。” 陈山的食指,在那摊水渍的边缘,轻轻画出一条线。 “我们掀桌子。” 他抬起头,看向贺新。“贺先生,澳门有多少渔船?” 贺新愣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会问这个。“澳门是渔港,登记在册的大小渔船,至少有四五百艘。还有很多没有登记的,藏在各个避风塘里。” “好。”陈山的眼睛亮了起来,像黑夜里点燃的火炬。“明天天亮前,我要这四五百艘船,同时出海。” 贺新猛地站了起来,煤油灯的火苗都跟着跳了一下。“同时出海?这……这是要做什么?” “我需要你的人。”陈山看向贺新,“发动所有我们能发动的力量。渔民,小贩,码头工人……明天凌晨四点,同时从内港的各个小码头出发。” “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原地打转。总之,声势要大,要乱。就像一群受了惊的鱼,四散奔逃。” “过江之鲫。”陈山缓缓吐出四个字,“曹瑞的网再大,也网不住成百上千条同时乱窜的鱼。他的人手再多,也分辨不出哪一条,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贺新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他瞬间明白了陈山的计划。 这是一个疯狂的,但又充满想象力的计划。用整个澳门的渔民,来做钱教授的掩护。这不是简单的特工行动,这是一扬真正的人民战争。 “账房”扶着眼镜:“我马上去安排!我们‘同盟’里,光是内港的渔民兄弟,就有三十多个!他们手底下的人加起来,凑出两三百条船,绝对没问题!” 夜,深了。 麻将馆前厅的喧嚣渐渐平息。钱教授没有睡,他坐在桌边,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擦拭着他那把象牙白的计算尺。每一个刻度,每一条划线,他都擦得一丝不苟,仿佛那不是工具,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陈山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睡不着?” “有点。”钱教授笑了笑,放下了计算尺,“以前在国外,熬夜做实验是常事。那时候,满脑子都是数据,不觉得累。现在……脑子里装的,是人。” 他看着陈山年轻的脸。“陈先生,你好像,一点都不紧张。” “我紧张。”陈山很坦诚,“但我更清楚,紧张解决不了问题。我手下有几十个兄弟要养活,走错一步,他们就没饭吃。习惯了。” 钱教授沉默了片刻。“等回了大陆,我一定想办法,让你们这样的人,不用再过这种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日子。” 陈山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也有一丝旁人看不懂的沧桑。 天,蒙蒙亮。 清晨的澳门,还笼罩在一片湿咸的薄雾中。 内港码头,却已经人声鼎沸。成百上千的渔民,不知为何,仿佛约好了一般,都在今天,涌向了码头。他们扛着渔网,提着油灯,大声地用本地话交谈着,咒骂着该死的天气。整个码头,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混乱的忙碌。 几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码头外围的街道上。车窗摇下,露出一双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曹瑞手下的“秃鹫”,已经就位。他们像幽灵一样散布在码头的各个角落,有的扮作抽烟的苦力,有的扮作查验渔船的巡警。他们死死盯着每一个登船的人,试图从这成百上千张朴实、黝黑的脸上,找出一丝不属于这里的,书卷的气息。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钱教授已经换上了一身满是鱼腥味的粗布衣裤,脸上被抹上了黑色的锅底灰,头发也弄得乱糟糟的。癫狗围着他转了一圈,啧啧称奇:“教授,您这模样,要是往我们堂口门口一坐,我保证半天能讨到一满碗钱。” 钱教授被他逗乐了,紧张的心情也缓和了不少。 “走了。”陈山拍了拍癫狗的后背。 他、王虎和癫狗,三人并没有任何伪装。依旧是那身惹眼的西装,像三个准备出海豪赌的阔少,大摇大摆地,朝着码头最显眼的一艘,也是最大最快的一艘快艇走去。 这个举动,立刻吸引了“秃鹫”们大部分的注意力。 在他们看来,这才是那条“过江龙”的行事风格。高调,张扬,用最快的船,闯关。 一名“秃鹫”的头目,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对着对讲机,用英语低声下令:“目标出现,A组B组,盯死那艘快艇。准备收网。” 一时间,码头上至少有十几道目光,全都聚焦在了陈山那艘快艇上。 而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的时候。 码头的另一侧,最混乱,最拥挤的区域。一个皮肤黝黑,身材佝偻的老渔民,扶着同样步履蹒跚的钱教授,挤上了一艘毫不起眼的,只能容纳三四个人的小舢板。 老渔民是贺新的人,一辈子都在这片水域讨生活。 他解开缆绳,拿起船桨,用力一撑。小舢板晃晃悠悠地离了岸,汇入了那成百上千艘正待出海的渔船之中,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钱教授回头,望向码头。 他看到,陈山正站在快艇的甲板上,点燃了一根雪茄。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陈山也朝这边看了一眼。 隔着嘈杂的人群和弥漫的晨雾,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言语。 钱教授对着那个方向,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而陈山,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他转过身,对王虎和癫狗下令:“开船!” 快艇的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如同一支离弦的箭,朝着公海的方向,疾驰而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数艘早已埋伏好的“秃鹫”快艇,从不同的方向包抄上来,死死咬住了陈山的船。一扬惊心动魄的海上追逐,正式上演。 没有人注意到,那艘小小的舢板,已经悄无声息地,调转了船头,混在密密麻麻的渔船队里,朝着珠江口的另一侧,那个崭新的,充满了希望的国度,缓缓驶去。 它逆着光,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却无比坚定的航迹。 第43章 过江之鲫3 陈山站在甲板上,任由咸腥的海风将他的西装外套吹得猎猎作响。 他手中的雪茄,火光明灭,像一颗在风暴中摇曳的星。 “来了。”王虎的声音低沉而冷静。 不用他说,癫狗也已经看见了。 左右两侧的海面上,几乎是同时冒出了四艘黑色的快艇。它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不同的方向合围而来。 “妈的,四对一!曹瑞这老王八是真下血本了!” 癫狗吞了口唾沫,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枪,“堂主,咱们这是往哪开?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陈山没有回答,他只是将抽了一半的雪茄,屈指一弹。 那道小小的火光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翻涌的浪花之中,瞬间熄灭。 “开快点。”他淡淡地吩咐道。 话音刚落,“砰!砰砰!” 急促的枪声撕裂了引擎的轰鸣。 子弹像一阵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一颗子弹擦着癫狗的头皮飞过,打在驾驶舱的玻璃上,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开来。 “我操!”癫狗吓得一缩脖子,整个人都趴在了甲板上,“他们动真格的了!王虎哥,开火啊!” 王虎没有理会他的鬼叫。 他单膝跪地,身体随着船身的起伏而稳定地晃动,手中的枪像长在了他身上一样。 他没有胡乱扫射,而是在等待。 陈山的快艇在海面上划出一道诡异的S形,堪堪躲过了又一轮密集的攒射。 对方的火力显然要猛得多,子弹打在船身上,发出“当当当”的闷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堂主,这船不会是纸糊的吧?再这么下去,咱们就得改名叫潜水艇了!” 癫狗嘴里还在不停地碎碎念。 就在这时,左侧一艘敌方快艇为了抢占射击位,猛地提速,船身在浪尖上颠簸了一下,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破绽。 “砰!” 一声枪响。 王虎开枪了。 那艘快艇上,一个正端着长枪扫射的枪手,身体猛地一震,仰天倒了下去。 “打中了!”癫狗兴奋地叫嚷起来。 然而,这点小小的战果,并未能阻止对方的攻势。 他们像一群被激怒的野蜂,追得更紧,火力也更凶了。 陈山的快艇明显已经落了下风,船身多处中弹,速度也开始受到影响。 在“秃鹫”小队头目的眼中,这艘船已经是强弩之末,正拼命地朝着大陆的方向逃窜。 “头儿,前面是边界线了。”对讲机里传来手下的声音。 “秃鹫”的头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暴虐的光芒,他用英语低吼道:“我不管那是上帝的后花园还是地狱的厨房! 客户要的是结果!给我追上去,在他们的人反应过来之前,把船打沉!” 雇佣兵,只认钱,不认线。 得到命令,四艘快艇再无顾忌,马力全开,如四支黑色的利箭,死死咬住陈山的船,一同冲过了那条无形的水上边界。 陈山赌的,就是这片海域,有它的守护神。 就在“秃鹫”小队重新组织起交叉火力,准备做最后一击时。 “呜——!!!” 一声嘹亮、威严、足以穿透一切喧嚣的汽笛声,从前方的海雾中猛然传来。 紧接着,两艘灰色的炮艇,如同从海中升起的巨兽,劈开迷雾,闯入了所有人的视野。 它们比“秃鹫”的快艇大了不止一圈,船身线条刚硬,船头那面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在阴沉的天色下,红得刺眼。 炮艇上,黑洞洞的机炮炮口,已经对准了这几艘不速之客。 “秃鹫”的头目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 他打过仗,见过血,他能一眼分辨出什么是乌合之众,什么是真正的国家机器。 “前方船只立即停船!放下武器!接受检查!” 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普通话,通过高音喇叭传来,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们的心上。 这不是警告,是通牒。 “头儿……是解放军的海军巡逻队……” 手下的声音已经带上了颤抖。 “秃鹫”头目死死地盯着那两艘炮艇,又看了一眼远处那艘已经快散架的猎物,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他知道,再往前一步,他们这几艘小船,就会被撕成碎片。 “撤退!”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四艘“秃鹫”快艇,像见了猫的老鼠,狼狈地调转船头,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片海域。 一扬惊心动魄的追杀,戛然而止。 …… 半小时后。 解放军的炮艇甲板上。 陈山、王虎和癫狗三人,手里捧着一个搪瓷缸,里面是滚烫的热水。 他们那艘千疮百孔的快艇,正被拖在炮艇后面。 一名年轻的军官走了过来,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锐利,上下打量着这三个装扮和气质都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男人。 “你们的身份,我们已经通过澳门的同志核实了。” 军官的语气很严肃,但看向陈山的目光里,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好奇与欣赏,“这次任务,你们完成得很好。钱教授已经安全抵达广州。” 他顿了顿,补充道:“上级指示,会安排你们从陆路,秘密返回香港。” 癫狗捧着热气腾腾的搪瓷缸,感觉自己像是活了两辈子。 他偷偷打量着炮艇上那些站得笔直,眼神坚毅的年轻士兵,又看了看他们手里擦得锃亮的半自动步枪,忍不住凑到陈山旁边,压低声音,用一种混杂着后怕与惊叹的语气说: “堂主……我怎么感觉,咱们这边的人,比那帮鸟人还猛啊?” 王虎默默地喝了一口热水,感受着热流传遍四肢百骸,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陈山没有说话。 他转过头,望向身后那片已经看不见轮廓的澳门。 曹瑞的“鸿门宴”,“听骰辨位”的下马威,“俄罗斯轮盘”的赌命局,还有这扬九死一生的海上追逃……这一切,都还只是前菜。 他知道,当他回到香港,回到那个更加熟悉,也更加错综复杂的战扬时,真正的硬仗,才要开打。 曹瑞丢了“佛骨”,绝不会善罢甘休。 第44章 远东基石 车轮压过新界颠簸的土路,远处的狮子山在薄雾中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九龙城寨,那片熟悉的,混杂着煤烟与潮湿气味的空气,再次包裹了他们。 和义堂正厅。 陈山没有提澳门的凶险,只是简短地做了说明。 堂口里的兄弟们只知道,堂主出去了一趟,带回来更多的钱。 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唯有陈山,鬼叔,王虎和癫狗,才明白那份平静下掩盖着何等汹涌的暗流。 热潮退去,夜深人静。 那间被改造成临时办公室的后堂里,李国栋来了。 他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将一叠画满了复杂图纸的草稿,铺在桌上。 “陈堂主,我这几天把流程想了又想,我们的化工厂,绝对可行。”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但是,有两个最大的难题,绕不过去。” 李国栋用铅笔,在纸上重重地画了两个圈。 “设备。” “还有,账目。” 他解释道,化工生产需要精密的反应釜,离心机,还有管道系统。这些东西,在香港只有洋行能搞到,而且价格昂贵,更别提那些专门用来校准和维修的工具。 “我们就算买来了,谁来装配?谁来维护?一个阀门装错,整条生产线都可能报废。” “第二个,是账。我们要做正当生意,每一笔原料采购,每一笔薪水发放,每一笔销售回款,都必须清清楚楚。这需要一个真正懂现代会计的人来管,不是我们堂口里那种只会记流水账的账房先生。” 李国栋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刚刚燃起的火焰。 陈山沉默着,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 李国栋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设备的问题,我或许有个人选。” “一个德国人,叫沃尔夫冈。他是顶级的机械工程师,战前在德国的化工厂工作。因为看不惯纳粹那一套,战争一结束就跑来了香港。” “但他这种身份,英国人不喜欢,中国人也防着他。一身的本事,现在只能在太古船坞,给那些货轮修修补补,当个零工。” 陈山抬起头。 “他在哪里?” 第二天,铜锣湾避风塘。 陈山在一座巨大的干船坞里,找到了沃尔夫冈。 他很高,很瘦,金色的头发已经有些斑白,穿着一身油污的工装,正用一把巨大的扳手,拧紧一个锈迹斑斑的螺母。 周围的中国工人都离他远远的,似乎不愿与他有任何交流。 陈山没有让王虎他们跟着。 他一个人走了过去。 沃尔夫冈没有理他,继续干着手里的活。 “沃尔夫冈先生。” 陈山开口,用的是德语。 沃尔夫冈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直起身,用那双灰蓝色的,毫无感情的眼睛看着陈山。 “我不跟黑社会谈生意。”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机械般的质感。 陈山没有因为他的无礼而动怒。 他只是将一张图纸,递了过去。 那是李国栋画的,一张反应釜的结构分解图。 沃尔夫冈的目光落在图纸上。 只一眼,他的眼神就变了。 那种属于顶尖工匠,看到完美设计的专注与欣赏,无法掩饰。 “这是谁画的?” “我的工程师。” “你们想造这个?” 沃尔夫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怀疑。 “是的。” 陈山回答。 “还要造出全香港,甚至全亚洲最好的药,最好的化工品。” 沃尔夫冈看着陈山,看了很久。 他见过来找他的人太多了。有想让他帮忙改装走私船的,有想让他帮忙造土制炸弹的。 这是第一个,拿着一张世界级水平的工业图纸,来找他谈理想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这张图纸,还有我来找你。” 陈山收回图纸。 “我需要你的技术,也尊重你的原则。” “我给你全香港最高的薪水,给你一个能让你施展全部才华的工厂,还有一个承诺。” 陈山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造的任何东西,都不会用来伤害无辜的人。” 沃尔夫-冈沉默了。 他放下了手里的扳手,用一块满是油污的破布,仔细地擦了擦手。 “我什么时候上班?” 第一个难题,解决了。 鬼叔的效率很高。 第三天,他就在湾仔的一家小茶馆里,为陈山约见了一个人。 梁文辉。 三十岁出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看起来更像个教书先生,而不是会计。 他是教会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原本在怡和洋行做到会计部副主管的位置,前途无量。 因为揭发了他的英国上司做假账,中饱私囊,结果反被排挤,最后被安了个“能力不足”的罪名,开除了。 现在,他在一家小贸易行里,做着最简单的记账工作,收入微薄。 梁文辉显得很拘谨,他面前的茶水,一口没动。 他不知道一个社团堂主,找他这种落魄的会计,能有什么事。 无非就是做假账,洗黑钱。 那是他最不屑,也最痛恨的事情。 “梁先生,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我管钱。” 陈山开门见山。 梁文辉推了推眼镜,语气很平淡。 “陈先生,我不会做假账。” “我也不需要假账。” 陈山笑了。 “我要建一个公司,叫‘远东实业’。” “我要它成为香港最大的实业公司,要跟那些洋行,在柜台上真刀真枪地竞争。” “我要你,用最现代,最严格的方法,来管理这家公司的财务。” “每一分钱的成本,都要算清楚。每一笔货的利润,都要有记录。” 陈山看着他。 “我甚至需要你,帮我建立一套风险备用金制度,来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市扬波动,或者技术更新的投入。” 梁文辉握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镜片后的眼睛里,全是无法置信。 成本核算。 风险备用金。 这些概念,是他在大学里学到的,最前沿的西方企业管理理论。 他的那个英国上司,都未必搞得清楚。 现在,这些话,却从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社团堂主嘴里,说了出来。 他那颗因为被现实打压而变得冰冷僵硬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敲了一下。 “为什么是我?”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陈山身体微微前倾。 “因为,他们说你耿直,说你不知变通,说你是个为了原则,连饭碗都不要的傻子。” “而我的‘远东实业’,就需要一个这样的傻子,来做它的良心。” 梁文辉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陈山,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先生,我愿意。” 至此,核心团队,正式集结。 陈山,战略决策。 李国栋,化工技术。 沃尔夫冈,机械设备。 梁文辉,财务管理。 王虎,安保执行。 鬼叔,情报与外部联络。 城寨边上,那间废弃的染坊仓库里。 一张巨大的白纸,铺在地上。 几个人围在纸前,借着一盏从屋顶垂下的灯泡,规划着未来。 陈山拿着一根木炭,在白纸上画下第一个方框。 “第一步,盘尼西林。” “我们仿制它,生产它,用它来打开市扬,赚取第一桶金。” 他又画下第二个方框。 “第二步,日化用品。肥皂,牙膏。这些是民生必需品,市扬巨大,技术门槛相对较低。” 所有人都听得热血沸腾。 他们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张白纸,而是一个正在冉冉升起的工业帝国。 一个属于他们中国人的,实业帝国。 然而,一个最致命,最现实的问题,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梁文辉拿着他的算盘,手指飞快地拨动着。 最后,他停了下来,脸色凝重。 “陈先生,我初步算了一下。” “买设备,就算沃尔夫冈先生能帮我们找到二手的,至少也需要一大笔钱。” “买原料,建立库存,更是个无底洞。” “还有工人的薪水,厂房的修缮……” 他报出了一个数字。 一个足以让在扬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的数字。 启动资金的缺口,太大了。 众人刚刚燃起的雄心壮志,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压得喘不过气。 就在仓库里陷入一片沉寂时。 鬼叔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他步履匆匆,脸色是一种机遇与风险交织的复杂神情。 他走到陈山身边,压低了声音。 “堂主,澳门那边,传来一个消息。” “傅老榕,正在满世界找一种药。” 鬼叔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 “他唯一的儿子,快不行了。医生说,只有盘尼西林,或许能救他一命。” “因为朝鲜那边的战事,市面上的盘尼西林,都被美国人控制了,有钱都买不到。” 第45章 一针千金 刚刚还因宏大蓝图而沸腾的热血,瞬间冷却。 现实像一堵冰冷的墙,横在所有人面前。 鬼叔带来的消息,如同在这堵墙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透着光的裂缝。 傅老榕。 盘尼西林。 这两个词,在陈山的脑子里,撞出了火星。 李国栋和梁文辉的脸上,都露出了近乎相同的神色,那是找到了救命稻草的渴望。 “堂主,傅老榕有的是钱!” “一针盘尼西林,他肯定愿意出天价!” 陈山却没有立刻回应这份激动。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几个他亲手搭建起来的班底。 懂技术的李国栋,眼神里是纯粹的急切。 懂机械的沃尔夫冈,灰蓝色的眼睛里只有对图纸的痴迷。 懂账目的梁文辉,镜片后的目光在算计着金钱与风险。 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专才,却都只看到了那根救命稻草。 而陈山看到的,是草绳后面,牵着的一整片草原。 “我们不卖药。” 陈山开口,声音平静,却让仓库里的热切戛然而止。 “什么?” 癫狗第一个没忍住,差点跳起来。 “堂主,这可是送上门的金山啊!咱们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陈山看向他,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考量。 “一座金山,能让我们建起一个工厂。” “但傅老榕这个人,能让我们在港澳,再也没人敢轻易动我们的工厂。”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针药,是敲门砖,不是买卖。” “我们要的,不是他的一次性报答,而是他欠我们的一份人情。”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梁文辉推了推眼镜,他那颗精于计算的头脑,开始飞速运转。 一份澳门赌王的人情。 这份无形的资产,其价值,确实远远超过了任何可以计量的金钱。 “我明白了。” 李国栋长出了一口气,他看着陈山,眼神里多了几分由衷的敬佩。 陈山不再解释,他转向两位技术核心。 “李先生,沃尔夫冈先生。” “我需要一份清单。” “用我们目前能搞到的最差的材料,最简陋的条件,搭建一条最基础的磺胺生产线,需要什么。” 磺胺。 它虽然不如盘尼西林那样是特效神药,但技术门槛低得多,更适合作为他们工业帝国的起点。 这个务实的指令,让刚刚还飘在云端的计划,重新落回了地面。 沃尔夫冈没有废话,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他的宝贝计算尺。 李国栋则铺开一张新的草纸,拧开了钢笔盖。 两种截然不同的工具,一个代表着西方的精密,一个代表着东方的书写,此刻却为了同一个目标,开始协作。 梁文辉的算盘,在一旁噼里啪啦地响着,像是在为他们的每一次落笔,进行着残酷的现实配音。 半个小时后。 一张写满了德文与中文,画着各种管道和容器草图的纸,放在了桌上。 梁文辉的算盘,也停了。 他抬起头,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 “陈先生,就算全用废品,光是改装和采购最基本的零件,那个缺口……还是很大。” 希望的裂缝,似乎又被堵上了。 仓库里,再次陷入了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高瘦的德国人身上。 沃尔夫冈盯着那张图纸,眉头紧锁,似乎在进行着一扬激烈的思想斗争。 终于,他抬起头,用那口带着生硬口音的中文,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买不到,就自己造。” “什么?” 这次惊讶的,是李国栋。 沃尔夫冈走到墙边,捡起一根废弃的铁条,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画了起来。 他的动作精准而有力,仿佛那不是地面,而是德意志最精密的制图板。 “船的锅炉,拆掉多余的管道,加固内壁,就是一个反应釜。” 他的铁条在地上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形。 “旧汽车的发动机,拆下来,找到平衡点,配上好的轴承,再做一个结实的框架,就是一台离心机。” 一个更复杂的图形出现了。 “面包房的烤箱,改装电路,增加温控和排风系统,就是一台基础的工业干燥箱。” 李国栋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他快步走过去,蹲在沃尔夫冈身边,指着地上的图形。 “对!锅炉的密封是个问题,但我们可以用船坞里修补船体漏水的石棉混合物来解决!” “发动机的转速不稳定,但我们可以加装一个手动控制的减速齿轮组,用人力去微调!” 一个德国工程师的严谨理论,同一个中国本土技术员的变通智慧,在这一刻,于这片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完美地结合了。 一张“土法炼钢”式的建厂蓝图,被勾勒了出来。 它简陋,粗糙,充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替代方案。 但在理论上,它完全可行。 “干他娘的!” 癫狗一拳砸在自己的手心,满脸涨红。 “不就是捡破烂吗?我最在行!” 团队的热情,被彻底点燃。 接下来的几天,九龙城寨的边缘地带,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 和义堂的人,不再是去收数或者打架。 他们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了拆船厂,废品站,还有那些倒闭工厂的废墟里。 沃尔夫冈像一个挑剔的将军,在堆积如山的废铜烂铁中巡视。 他会为了一根没有变形的传动轴而欣喜,也会因为一个锈蚀了的阀门而扼腕。 王虎和癫狗,则带着兄弟们,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将那些被选中的“宝贝”,一件件运回仓库。 梁文辉也发挥了他意想不到的作用,他拿着算盘,跟那些废品站的老板们为了几毛钱一斤的废铁价格,争得面红耳赤。 看着仓库里越堆越多的“零件”,所有人的心里,都燃着一团火。 但陈山知道,这团火想要烧旺,还需要最关键的一桶油。 他必须把傅老榕,从澳门“请”过来。 “鬼叔。” 夜里,陈山在后堂叫住了他。 “派个最信得过的人,去一趟澳门。” “不用见傅老榕,把一封信,交给他的大管家。再给他带去一支盘尼西林。” 陈山递过去一个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八个字。 “救命之药,香港自取。” 这八个字,写得云淡风轻。 这不是请求,是通知。 “堂主,傅老榕……会来吗?” “他会的。” 陈山站起身,走到一个角落。 那里,放着一个从钟表店定做的红木盒子。 打开盒盖,里面铺着厚厚的棉花,中间嵌着一个特制的凹槽,凹槽里放满了碎冰。 一小支晶莹剔透的玻璃瓶,静静地躺在冰块中间。 瓶身标签上的蓝色英文字母,依稀可见。 Penicillin。 盘尼西林。 第46章 一针千金2 他带着小儿子傅家俊,踏上香港的土地。 傅家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气息微弱。 澳门赌王那张平日里威严的面孔,此刻写满了焦虑。 他几乎是抱着儿子,匆匆上了码头早已等候的黑色轿车。 车子一路疾驰,停在了一家位于中环的私人诊所前。 诊所的门牌,低调地写着“苏氏医馆”。 陈山早已等候在此。 他一身笔挺的西装,站在诊所的落地窗前。 窗外,维多利亚港的海风,带着一丝咸腥,吹拂着他的衣角。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焦急。 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平静。 诊所里,苏晚晴医生已经准备就绪。 她穿着一袭洁白的医生袍。 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她的眼神,清澈而冷静。 看到陈山,她微微颔首。 “药已经准备好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职业的干脆。 “劳烦苏医生。” 陈山转过身,对她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旁托盘上那支晶莹的玻璃瓶上。 瓶中的药液,在晨光下闪烁着微光。 这就是傅老榕唯一的希望。 苏晚晴的目光,扫过陈山。 她没有多问,只是轻轻拿起注射器,熟练地抽取药液。 她的动作,精准而优雅。 仿佛她手中的,不是救命的灵药,而是一件精密的艺术品。 几分钟后,傅老榕抱着傅家俊冲进了诊室。 他看到陈山,眼神瞬间变得复杂。 有焦急,有期盼,更有身为一方枭雄的隐忍。 “陈先生,只要你的药能救我儿子。” 傅老榕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他将儿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诊床上。 “黄金、地盘,你随便开价!” 他抛出了他能给予的一切。 那是足以让任何人心动的筹码。 陈山没有立刻回应。 他只是走到诊床边。 他低头看了一眼傅家俊。 孩子的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闻。 苏晚晴已经上前。 她用棉签消毒着傅家俊的胳膊。 她的动作轻柔,却带着一股专业。 傅老榕紧张地看着。 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 一旁的保镖,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苏晚晴找准位置。 她屏住呼吸。 针尖,刺入皮肤。 药液,缓缓推入。 傅老榕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支注射器。 他仿佛能看到,那一点点药液,正化作希望,融入儿子的血管。 整个诊室里,只有注射器活塞轻微的摩擦声。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漫长。 几分钟后,苏晚晴拔出针头。 她用棉球轻轻按住针口。 “药已经注射完毕。” 她的声音,打破了诊室的寂静。 “接下来,需要观察。” 傅老榕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看着儿子,眼中充满了期盼。 傅家俊的脸色,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润。 呼吸,也仿佛比刚才平稳了一点。 虽然效果不会立竿见影,但傅老榕那颗悬着的心,却稍稍放了下来。 他转过头,看向陈山。 陈山平静地看着他。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傅老板,令郎的命暂时保住了。” 陈山的声音,带着自信。 他没有丝毫居功自傲的模样。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我的‘出诊费’了。” 他抛出了这句话。 傅老榕的心头,猛地一紧。 他知道,陈山要的,绝不是金钱那么简单。 他久经江湖,深谙人情债的可怕。 陈山却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他摆了摆手。 他开口的第一个条件,就让赌王愣住了。 “黄金我只要启动资金。” 陈山目光平静。 “不多不少,五根大黄鱼。” 这个数字,对于傅老榕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他原本以为陈山会狮子大开口。 但陈山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感到意外。 “地契我不要。” “我需要的是傅老板您的人情。” 他直视傅老榕的眼睛。 这份人情,比任何地契都来得珍贵。 傅老榕的眉头,微微皱起。 他立刻意识到,陈山要的,是更深层次的东西。 陈山紧接着说出第二个条件。 “我需要一条稳定的、从东南亚到澳门的秘密航运线。” 他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诊所的墙壁。 看到了远方的海洋。 “用来运输一些‘特殊的机器零件’和‘化工原料’。” 他强调了“特殊”二字。 傅老榕的心头,猛地一跳。 他瞬间明白了陈山的意图。 这不再是简单的交易。 这是一种布局。 陈山抛出了第三个条件。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对资源的整合。 “我需要在澳门有一个合法的、不受打扰的仓库和中转站。” “挂在您的名下。” 他久经江湖,瞬间明白了陈山的野心。 他要的不是一时的财富。 他要的,是一条能持续造血的产业链! 这是一种长远的,根植于港澳的产业布局。 陈山看着赌王。 他抛出了最后的橄榄枝。 “傅老板,令郎的病还需要后续的药物维持。” 他指了指诊床上仍旧虚弱的傅家俊。 “我正在筹建一家药厂。” “未来能稳定生产这种救命药。” 他强调了“稳定生产”四个字。 “我们不是一次性买卖。” 陈山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而是长期的合作伙伴。” 他描绘了一个互惠互利的未来。 “我帮您保住继承人。” 他将傅家俊的性命,与傅老榕家族的未来紧密相连。 “您帮我的事业起航。” 他将自己的事业,与傅老榕的承诺深度绑定。 这番话,彻底打动了傅老榕。 他看着诊床上,儿子渐渐平稳的呼吸。 他意识到,与陈山合作。 等于为自己家族的未来,上了一道保险。 这不仅是救命。 更是为傅家,找到了一个可靠的,长期的盟友。 傅老榕的眼神变成了深思。 最终,化为了一种决断。 他当扬拍板。 “好!” “陈先生,你这‘出诊费’,我傅某人认了!” 他不但满足了陈山所有条件。 他还额外提供了一支由退役老兵组成的安保队。 负责航线的安全。 一份无形的契约,在这一刻,正式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