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后纨绔竹马黑化了》
1. 第 1 章
“登录成功……欢迎回到0714号小世界。”
系统默认的女声温和又亲切,若非微弱的电流声和卡顿,就真和活人无异。
深秋季节,天亮得晚,此时万籁俱寂,连下人洒扫的声音都听不到。
小厨房的门窗紧闭着,却朦朦胧胧透出灯火。
房中少年托着灯台,目光却洞穿烛火,看向某一处虚无。火光映在他眼下,照成很温柔的琥珀色。
他对着那片虚无开口,“查询体质值。”
“宿主:谢璇衣;当前体质值:六十二点;状态:安康。”
尽管对方是一堆数据,但在习惯驱使下,他还是轻声道谢:“麻烦你了。”
“不客气,宿主。”
谢璇衣关闭系统,眼神落在面前的糕点上。糕点被切成整整齐齐的方形,色泽雪白,深深浅浅地点缀着桂花,分外可口,看得出制作之人分外用心。
他就是为了这一盘糕点,用掉了唯一一次短暂脱离小世界的机会。
他在主系统空间恢复整整三天,才把体质值从四十点恢复到六十二点。
要不是上个月为了替沈适忻抄罚写受了风寒,他又毫不在乎一拖再拖,怎么会把八十点的体质掉到四十点。
还是他太不仔细了,要是再这么下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任务完成那天。
要是因为身体太差病死没完成任务,说起来还有些荒谬的可笑。
尽管在主空间待了三天,再次进入小世界时一切却如常,就连他先前做好的糕点都没冷掉。
看着那盘糕点,谢璇衣松了口气,内心涌上的喜悦作不得假。
他熬了几个通宵学沈适忻喜欢的糕点,会让他哪怕喜欢他一点吗?
趁着天还没亮,谢璇衣将糕点交给侍女阿简,回到卧房补觉。
即使加上前三夜,他也才睡了不到四个时辰,如今头一沾了枕头,就昏昏沉沉陷入梦境。
一觉到天光大亮,他是被阿简叫醒的。
意识还没回神,谢璇衣朦朦胧胧听到小丫头焦急地催促:“主子,您快醒醒,您方才还说要去与少爷小姐们游园……您还要给沈公子送点心呢!”
谢璇衣脑中惊雷一闪,猛然从榻上坐起来,“我睡过了,快快快,帮我拿点心来。”
阿简顾不得礼数,连忙跑去小厨房。
前一日穿的衣服皱皱巴巴没法看,谢璇衣快速换了身衣服,把头发束好,仍没见阿简回来。
谢璇衣皱了皱眉,快步走出院子。
刚一转身,就看到阿简被几个家丁围着,正跪在地上,脸颊红肿,手里还拼命护着那篮花糕。
“阿简。”
他心沉下去,连忙冲过去拉起小丫头,仔细打量一番,见对方伤势并不严重,才松了口气。
谢璇衣把阿简拉到身后,视线从阿简挪到对面,面前站着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谢秋芝。
谢秋芝的生母是妾室扶正,一向看不惯谢璇衣,谢秋芝自小被溺爱,又耳濡目染恶劣性子,对谢璇衣的蔑视和忌恨几乎从不遮掩。
但是像今日这般胆大还是头回。
谢秋芝见他还护着丫鬟,不耐烦地“啧”了声,恶人先告状,“谢璇衣,不就想吃你一块点心,看你这丫头目无礼数尊卑,非说什么‘主子让我千万护好’,看看,多不识抬举。”
谢璇衣看着一身富贵的谢秋芝,冷着脸挡在阿简面前:“是我让阿简护着的,倒是你,目无兄长,我看没有礼数的另有其人吧。”
谢秋芝娇养惯了,脾气自是一点就着,面色迅速涨红。
见对方攥紧了拳头,谢璇衣内心也有几分不安,指尖不自觉绷紧。
谢璇衣刚做好打架的准备,就见谢秋芝像泄了气似的,迅速低下头去,唤了声:“父亲。”
来不及反应,紧接着,谢璇衣就被人狠狠甩了一耳光。
“怎么,你还要打你弟弟?我看你是要反了天,你娘生出你这么个东西,还不如早些去死……”
来人正是他的父亲。
谢父出言不经细细思考,猛觉多言,匆忙止住话头。
先前威胁阿简的家丁早就一哄而散,只剩下垂着头,小人得志的谢秋芝。
谢璇衣近来本就体弱,又挨此无妄之灾,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他靠着围墙狼狈地站稳,本还想争论,唇动了动,还是无力地低下头,拱手低声道:“儿子知错了。”
算了,再熬一熬,他在这个小世界的时间不多了,总会过去的。
谢父在朝中受了一肚子气,正要找一处发泄,见谢璇衣这副软弱模样,拳头攥了攥,最终松开,只是瞪了他一眼。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多学着点你弟弟,天天在外面厮混,也不知道学了什么东西。”
见谢璇衣毫无反应,谢父怒意上涌,忍着脾气一甩袖子,大步朝妾室的院子走去。
谢璇衣弓着身等到谢父离开。
脸颊上的红肿阵阵作痛,直到现在耳朵还隐隐嗡鸣,方才谢父的一番数落他几乎都没听清。
谢秋芝的表情扭曲又得意,狠狠朝他脚下啐了口,也快步离开了。
“主子,阿简对不起您……”小丫头跪倒在他身边,声音哽咽。
谢璇衣依然没能听清阿简的话,只能拍拍她的肩,温声道:“我床头的小柜里有消肿的药,你就着热水敷半个时辰。”
他心里有愧,让阿简摊上他这么一个窝囊主子,至于那些从系统里带来的药,是他为数不多能做的一些补偿了。
等到……等到他功成身退的那一天,就把卖身契还给她吧。
坐在马车上,他调出系统,“查询外伤恢复药品。”
女声立即回复道:“药品:玉真散,所需积分五点;生肌散,所需积分十点;金疮药,所需积分二十点。”
谢璇衣看着所剩无几的积分,垂下眼。
“兑换玉真……兑换生肌散一副,立即使用,谢谢。”
谢璇衣习惯买最便宜的药品,可是话到嘴边又生生止住,想,他是要去见沈适忻的,总不能太难堪。
用过药品,他面上的红肿消掉不少,却仍然能觉察到,可他没有办法,他没有再多的积分了。先前在主系统空间恢复体质值,已经用掉他大半积蓄了。
待他赶到游园会时,公子小姐们早就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没有人注意到他。
谢璇衣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沈适忻。
对方和一位贵女聊得酣畅,弯着眼睛微笑的模样几乎和他梦里一模一样。
他看到沈适忻,沈适忻也同样看见了他。
像是怕他听不到似的,对方说着话提高了音量:“是啊,谁能比得上我们谢大少爷有排面,怕不是在家里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也不怕惹人笑话。”
沈适忻父亲官至宰相,为人又风流潇洒,身边一向不缺追随的人,公子小姐们闻言,顿时漫长哄然大笑。
冰凉的话全部撞进耳中,谢璇衣头低下去,手里的篮子越攥越紧,消瘦的皮肉下骨节泛白。
已经六年了,其实早该习惯了,毕竟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谢璇衣如众人料想一般毫无反应,只是自顾自在最角落的席位坐下。
旁人的席位上都摆着精致琉璃花瓶,瓶里的鲜花在深秋仍然娇艳欲滴,像是从不惧怕寒风。
只有他的桌面上空空荡荡,连一副碗筷都没有。
等到沈适忻身旁人都散开,三三两两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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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时,谢璇衣终于鼓足勇气走到他面前,将篮中花糕小心翼翼地端出来。
“阿忻,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沈适忻一双幽深的眸子看过来,似笑非笑,“你叫本公子什么?”
谢璇衣立即垂下眼,滞涩地改口:“……沈公子。”
“这才对,”沈适忻歪了歪头,靠在身后的树上,俯视比他低了半个头的少年,“你区区八品小官之子,与贱民何异,怎么配称呼本公子的名字,当真是乌鸦肖想混进凤凰群。”
谢璇衣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出语气:“草民……草民知错了。”
眼见沈适忻终于不再纠他的错误,谢璇衣小心地问道:“沈公子,这是您前几日想吃的桂花糕,您尝尝合不合胃口。”
哪知沈适忻皱起眉,嫌恶不似作伪:“我何时说过爱吃桂花糕,我平素讨厌吃这些甜腻之物,快拿走。”
谢璇衣惶惶,“可是,可是您前几日还说……”
下一秒,他被对方踹倒,撞在一处小桌上,腹部腰部同时传来阵阵钝痛。
他强撑着,听沈适忻一字一句,语气里满是讥讽:“本公子说喜欢,就是真喜欢吗?今日兴致来了,说喜欢桂花糕,明日淡了,便喜欢什么桃花糕、杏花糕了,莫非你还要一样一样来试探不成?”
“谢璇衣,你少自作多情,你做的一切物什,本公子统统厌恶至极。”
沈适忻歪着头看他,眼中的嫌弃不加掩饰。
然而谢璇衣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从地上爬起来,再将他撞倒的小桌扶正,将桌上琉璃花瓶与鲜花恢复如初,像是做惯了类似的事情。
听到这边传来的动静,刚刚走散的公子小姐们又折返,不少人不问缘由,对沈适忻嘘寒问暖。
“那么大动静,没吓着沈公子吧,哎哟,当真是不安生。”
“是啊,我与小辛娘子方才真真是吓了一大跳,也不知道是哪个没眼的撞到桌子。”
穿着华美又时尚的小姐公子们你一言我一语,斜着眼瞧着一旁默不作声的谢璇衣,句句意有所指。
终于有人忍不住,抓起最近桌上的花枝,狠狠砸到谢璇衣面上。
花枝并没什么力道,沈适忻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慢条斯理对着那人道:“钱二少爷倒是阔绰。”
见沈适忻似笑不笑的表情,钱二连忙点头哈腰赔笑:“一时昏了头,沈公子莫怪、莫怪。”
他见沈适忻并无追责之意,又做足姿态,对着谢璇衣昂起头,竖起眉毛。
“听不到吗?还不快给沈公子道歉,求公子高抬贵手放过你?”
“就是,按我说啊,就不该让这低贱之人踏进游园会,好好的一场秋游被搅成什么样子。”
谢璇衣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眼眶,又怕落下眼泪遭人嘲笑,只能低着头,慢慢睁大眼睛,直到眼眶酸疼,眼角几乎裂开一般痛。
明明……明明是沈适忻要他来的,明明是沈适忻要他做的。
明明应该已经习惯这样的口诛笔伐的。
耳朵的嗡鸣还未消退,又被猛烈一踹,他岌岌可危的体质值又掉到了及格线下。
似乎是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谢璇衣只觉身旁的指责远在天边,隔着玻璃一般听不真切。
他恍恍惚惚,下意识还是抬头去看沈适忻。
只见对方笑意盎然,就连眼睛里也像是缀满了星子,闪闪发亮。
谢璇衣脑中闪过一丝苦涩的清明,突然领悟到什么,这一瞬间眼泪终于掉下来,不轻不重地砸在脚下的泥土里,被深秋的骄阳一晒,连湿润的痕迹都不剩下。
其实沈适忻一向不吝啬笑颜,只是从来不肯施舍给自己一些。
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一点点而已。
2. 第 2 章
“说话啊,一直低着头做什么,泥地里还能有金子不成?”
最先说话的公子哥有些不耐烦,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毫无反应,不禁有些烦闷。
他穿过人群走到谢璇衣面前,强硬地掐着下颌抬起他的头,却像是突然发现什么,笑道:“我说怎么不抬头,怕不是嫌丢人吧。”
公子哥掰着谢璇衣的下颌,逼迫他转过头,面向所有人,“看他这弱不禁风的样,脸肿成这德行,怕不是卖的价钱没谈拢,被人打成这样吧。”
在场有不少未出阁的小姐,闻言一个两个转过头去,只有几个风月场上走过几遭的公子哥附和着笑了几声。
眼见即使这样谢璇衣也毫无态度,那公子哥顿觉无趣,将他推开,嫌恶地拿帕子擦了擦手,又带着几个公子小姐看东看西去了。
几个看他笑话的公子离开后,谢璇衣身边终于安静下来。
可还没等他从伤痛中缓过来,又见沈适忻慢慢走上前,捡起他做的那篮糕点,放到桌上,随后不由分说,一脚踹在他肩上。
似乎有些意外,沈适忻感觉自己几乎没用什么力气,谢璇衣就倒在地上。
谢璇衣本就连连受伤,此刻满身冷汗,一时说不出话。
“你不是很能辩吗,怎么那赵二说的一句都不反驳?”沈适忻踩在他手背上,略微加重力气,如愿听到谢璇衣小声的抽气,“该不会是被他说中了吧。”
沈适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先前的笑意尽数消散,只有眼里冷若寒霜。
“怎么,这么缺银子花吗?你那爹一个月的俸禄,还不够你吃穿用度?”
“非要爬到别人榻上,求来一点银子才够花?”
谢璇衣说不出话,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摇摇头。
不是的,他不是这么没底线的人的,他怎么会爬别人的床呢。
沈适忻分明知道,他只喜欢他一个人的啊。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也是对方先来招惹自己的,为什么被这样对待的是他呢。
见谢璇衣半天不开口,活像是具木偶人,谢璇衣拽着对方的衣领子,生生将人拽得半坐起来,却发现面前的人瘦得可怕,似乎不用什么力气就能将人推倒在地。
就像他刚刚做的那样。
而谢璇衣只是定定看着他,连眼神都有些空洞,像是透过他的发梢观赏着什么。
又像是对他的动作习以为常,失去了反应的意义。
他想起他们初见的样子。
那时候谢璇衣只是一个话剧表演有些天分的学生,没到出类拔萃的地步,也没到大展宏图的年纪,只是默默无闻地死在台风后掉落的广告牌下。
他没有什么知心好友,没有什么谈情说爱的经历,也不曾成为过任何人的骄傲。
他的二十年人生,比他的眼泪还单薄。
之后,他被选中,成为完成快穿任务的员工,笨手笨脚地进入这个小世界作为新手任务。
由于他的数值平淡得可怜,又没有一技傍身,就连为他提供攻略的系统都卡了壳。
“宿主……经过检测,宿主体质值超越76%员工,建议对任务对象贴身保护,寻找任务完成节点,为任务对象挡下致命一击。”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系统和蔼又温柔的声音。
“初次见面,宿主是否对本系统进行个性化配置?”
谢璇衣站在青石砖铺成的街道旁,身旁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却像是看不到他。他笨拙地看着系统的虚影,小声拒绝。
“不用了,我觉得这样就很好,谢谢你。”
像是生怕系统倏然消失,他又提高音量:“等一下!”
系统耐心询问:“宿主还有什么要求吗?”
“如果我替任务对象挡刀,那,那我会死吗?”
那时谢璇衣的语气紧张又局促,系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他甚至不知看向何处。
“不会。”
听到肯定的回复,谢璇衣终于松了口气。
世界在他面前慢慢凝实。
随即,高头大马在他面前急停,一下将呆滞的他拉回到现实中。
他没有听到车夫的骂娘,只看到小郎君鲜衣怒马,骨节分明的手指掀开朱红的繁复车帘,睁着一双墨黑色的眼眸朝他看过来,姿态恣意又潇洒。
“谁家的公子,站在大街正中,不怕被车马冲撞?”
那一瞬间,他似乎听到自己笨拙的心跳声。
那一年,小世界的他不过十六岁。
“说句话,费劲死了。”
下巴被人掐得生疼,谢璇衣从幻象里挣脱出来,猛然眨了眨眼,见沈适忻已经蹲下来,不耐烦地逼问他。
他非常轻微地摇了摇头,“我,我没有。”
沈适忻松开他的下巴,不冷不热地嗤笑一声,“你也不敢。你若是做得出这种事情,本公子必定亲自扒你一层皮,把你的芯子洗干净。”
他站起身,抽出一张帕子将手指一根根擦净,丢在谢璇衣面前的地上。
“洗干净,过几日学堂里还给我,要是连洗帕子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本公子就叫夫子把你赶出学府。”
他睨一眼谢璇衣,“听到了吗?”
单薄瘦弱的少年点点头。
谢璇衣以为今天的劫难终于结束,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到一旁的凳子坐下。
正此时,从团团锦簇中钻出一条脏兮兮的黄狗,似乎是被谢璇衣的打扮吸引,围着他绕了几圈,威胁性地露出獠牙。
谢璇衣不敢贸然与恶狗作对,提着衣摆向后退了几步,紧张地看着黄狗。万一受伤,又要花积分疗伤,他囊中实在羞涩。
谁知沈适忻突然来了性质,对那狗“嘬嘬”两声吸引注意,抓起谢璇衣的糕点丢了出去。
糕点没入花丛,黄狗也飞扑过去,风卷残云。
谢璇衣怔然,一时忘记低眉顺首,面含震惊地看向沈适忻,只换来对方戏谑的嘲弄。
“怎么?你做的东西,也就值得拿去喂野狗了。”
沈适忻靠着栏杆,手里的狗尾巴草捻得飞快旋转,一小枝饱受折磨,垂头丧气地耷拉下来。
他看着瘦弱单薄的少年,眼眸里并无一丝怜惜。
“蠢死了,怎么一直都这么蠢。”
-
谢璇衣强撑着回到家中,仔仔细细将院门别好。
“主子,您回来了,”见他回来,阿简眼前一亮,从树荫下起身,端着一杯热茶快步上前,“快喝杯茶暖暖身子。”
谢璇衣接过茶杯,嗅了嗅茶水清香,没有拂了小丫头的面子,一饮而尽。
“柜子里的药可用了?”他一面向房里走,一面问她。
阿简忙不迭道:“用了用了。”
“主子的药和外面大夫开的都不一样,小巧精致,效果还特别好,主子当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见阿简欢欢喜喜的样子,谢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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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也露出温和的笑容。
他从来到这个小世界,对待阿简一直是对待妹妹一般,看到对方眼睛亮亮的开心模样,他心情也平静不少。
“好用就好,”谢璇衣从系统中兑换出一串糖葫芦,“今日的午膳又被克扣了吧,先吃点垫垫肚子。”
小丫头睁大了眼睛,终究是不会说谎,“您怎么知道……不对,奴婢用过午膳了!”
似乎是越说越心虚,阿简最终接过了那串糖葫芦,迟疑片刻,还是细嚼慢咽起来。
谢璇衣扶着墙壁慢慢坐下,看着少女想要大口咀嚼却极力克制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
阿简不是他的丫鬟,起码最开始不是。
她是不合谢秋芝心意,本来要打死的洒扫婢女。
理由只是因为对方胆小羞怯,得罪了少爷。
谢璇衣花了全部积蓄,甚至还从系统空间里高价买了些新奇玩意送给谢秋芝,这才保下小姑娘的命。
在阿简前,他没有贴身丫鬟,而阿简的出现,又打乱了他攒钱攒积分的计划。
也许是因为人都有恻隐之心,也许是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怜悯,也许最初只是转念一想,想要一个忠心的仆人。
只是他现在也不清楚,救下阿简一命,究竟是对对方更长久的折磨,还是做了好事一桩。
谢璇衣看着桌上井井有条的茶具。
都不是什么名贵器物,却仍然被人珍视着,洗得干干净净,没有分毫水渍,只有小茶盏里盛着温水。桌脚不平,即使细心的少女已经垫了木块,却还是有些摇晃,轻轻一动,杯中的温水就摇晃出丝丝涟漪。
他是一个连当好人都当不完全的人,但是他也当不成坏人。
像那些公子们的作为,就是顶顶坏的人,但是沈适忻不算在其中。
他只是……不那么喜欢自己而已。
谢璇衣看着少女吃完糖葫芦,才轻声道:“帮我备些温水沐浴吧。”
谢家人虽然待他不好,却似乎也怕传出去丢人,在最最基础的起居上不多苛待,起码热水还是能用得上。
谢璇衣慢慢脱掉身上的外袍。
他皮肤是不健康的苍白色,在黄色烛火的映照下才有了些暖意,双腿笔直又纤细。身上新伤叠着旧伤,青青紫紫连片,看得人心惊。
上午被沈适忻踹的地方似乎伤得有些重,原先没有什么感觉,想来是被感官屏蔽了,现在却连呼吸都有些丝丝缕缕的阵痛,像是牵连着四肢百骸,非要将疼痛都加倍讨要回来,一寸寸施加在骨血之上。
“系统,兑换玉真散一副,立即使用,”趁着四下无人,他压低了声音,悄悄叫系统,“也帮我查一下积分余额,辛苦了。”
“已经为宿主兑换,药品生效中;宿主:谢璇衣,积分余额:十点,评价:囊中羞涩。请宿主努力完成任务,赚取积分。”
谢璇衣低低叹了口气。
随着药品生效,他身上的淤青慢慢消减几分,旧时的伤处几乎消失不见,可腹部和后腰的疼痛仍然尖锐,似乎全无作用。
似乎是觉察到谢璇衣的不解,系统又出现:“玉真散级别过低,仅对宿主基础创伤生效。宿主如需治疗中度、重度创伤,请兑换更高级药品。”
原来沈适忻那一脚用了不小的力气。他泡在氤氲雾气中,断断续续地想,原来沈适忻当真这么讨厌他。
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已经没有办法不喜欢沈适忻了。
3. 第 3 章
眼见谢璇衣许久没有动静,阿简有些不安,轻轻敲了敲他的房门。
“主子,您好了吗?”
少年人声音有些闷,不知是隔着木门的缘故,或是他一向说话声很轻。
除去今日对小少爷发怒之外,阿简没听过他大声说话。
“好了,进来吧。”
阿简在门外局促不安,得了准令才松了口气,轻手轻脚走进房间。
谢璇衣套着白色的寝衣,发梢末尾还滴着水,眉眼间笼罩着潮湿的气息。
秋冬季节,天黑得一向早,谢璇衣简单用过晚膳,天便已黑透了,浓墨一般的夜色里盖着厚重的白云,像是刮刀涂在天幕的油画笔触,无端看得人心里沉沉。
在他吃饭的功夫,阿简已经替他擦过头发,此时清爽地垂落在肩头,黑绸缎一般,阿简从背后默默看着,很有成就感,不自觉挺直了身子,面上露出淡淡笑意。
“怎么这么高兴,白天瞧见什么了?”见她开心,谢璇衣心情也好了不少,拍了拍他身旁的空椅,“别忙活了,先坐下吃饭。”
阿简的笑意立刻被局促代替,红着脸摆了摆手,“这,这怎么能,奴婢毕竟是下人。”
“你又这么自称了,”谢璇衣叹了口气,“你坐下,就当是我的命令。”
他刚救下阿简的时候,小姑娘鬓发散乱,红着眼睛朝他扑通跪下就要磕头,吓得他匆忙去拉,险些害得自己也摔一跤。
他一直试图改变阿简的习惯,可惜效果不佳。
谢璇衣已经说得强硬,阿简再推辞不能,只得忐忑地坐下,夹了几筷子菜,食不知味。
像是怕主子对她的表现不满意,在谢璇衣看过来之前,阿简抢先一步,主动挑开话题。
“主子,阿简今日听管事说,过几日宫里要设宴呢,听说南疆与北漠都会派使者来赴宴。”
谢璇衣果然感兴趣,盛了小半碗青菜汤,同时问她:“北漠?”
“是呢,听说北漠人粗犷不拘,个头也高大,不知是真是假,”阿简扯着话题,悄悄放下手里的筷子,“主子见过北漠人吗?”
谢璇衣早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却没有多言,而是顺着她的思路思考起来。
阿简的问题,他还真不好回答。
谢璇衣现代的故乡在东南一处城市,从未北上。高中时期倒是有几位从帝都来的同学,大概也不能算这种定义下的北方。
“没见过。”他摇了摇头。
“也是,主子与外人接触也少,”阿简不免几分遗憾,“奴……阿简倒真想看看北漠的风土,是不是像话本里写的那般,地无垠沙如雪。”
“会有机会的。”
谢璇衣轻声道。听在阿简耳中,只当作一句安慰,笑了笑便过去了。
谢璇衣漱过口,正准备去书房看几卷书,忽然听到院外拍门声,示意阿简去开门。
来人是谢父身边的丫鬟姑采,府里早有风雨四起,似乎谢父有意纳其为妾,饶是谢璇衣不在意八卦,也难免听了些谣言或是传言。
谢璇衣看着阿简带她走进来,一时并未起身,静静地等待对方开口。
分明还未立冬,姑采却已穿上月白色小褂,领边滚了圈绒毛,看着很是夸张,甚至比谢璇衣的衣裳还要新几分。
她很草率地向谢璇衣行过礼,道:“老爷命奴婢来请少爷到前厅一叙。”
谢璇衣起身,第一句话却没有对姑采说,“阿简,你留在房里便好,想来账上入不敷出,你衣裳单薄,若是染了风寒,恐怕得不偿失。”
听了他这一通话,姑采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讪笑道:“少爷玩笑了,奴婢这就去催催冬衣,晚些时候便送到少爷院里。”
听到她打过包票,谢璇衣露出后知后觉似的笑容,“那便有劳姑娘了。”
夜里风的确大了,阿简为他找了件厚褂子。
谢璇衣走到前厅的功夫,□□枯脆黄的叶片砸了五六回。怕被谢父骂邋遢,他停在堂外整理衣着,恰好听到厅中的对话声。
乍一听,他还以为是谢秋芝,仔细一分辨却有不同,是很陌生的男声,他应当从未见过这人。
谢璇衣一时听不出所以然,只得先进堂内,恰好见那说话的陌生男人疾步向外走,两人险些撞个满怀。
“毛手毛脚,这么多年还是这么不成气候。”
谢父坐在正中,见了谢璇衣,眉毛立即拧紧,险些将手里的茶杯砸过来。
“哎呀老爷,璇衣这孩子忙于学业,如此操劳,一时失神也是难免。”
谢璇衣向谢父行礼时,才瞧见一旁坐着的美艳女人。
这是他名义上的母亲,谢秋芝的生母,孙淑娘。
孙淑娘三言两语间,就把责任都推到了谢璇衣头上,肉眼可见的,谢父的表情更加不悦。
然而,谢父却并没有在这件事上下功夫,很快转移了话题,“以后注意便是。”
孙淑娘的笑意淡了些,却还是拎着茶壶,尽职尽责地为丈夫续上茶水。
“与你一同念书的赵家小子,你可了解?”
谢父直入正题。
赵家这一辈只有两个儿子,长子早已成婚。对方所谓的“赵家小子”,恐怕就是白日里污蔑他的那位二公子。
谢璇衣一时不知谢父的想法,很轻微地摇了摇头,“仅仅是同窗,见过几面罢了。”
“哼,同窗,”谢父重复了一遍,抬起被眼皮褶遮住的眼珠子,“那沈家小子与你也仅仅是同窗,为何念念不忘?”
谢璇衣被他的话堵住,一时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谢父重重把茶杯砸在茶几上,孙淑娘眼看着,立刻伸手抚了抚丈夫手背。
“以后少与沈家小子往来,多与赵家人亲近些。”
谢璇衣低着头没吭声。
谢父这话什么意思,他又不是看不明白。赵家老爷官居六品,与谢父又同属户部,恐怕他这父亲早就不满于做个小小的笔帖式,想要靠他搭上赵家。
可是细细一想,他又不免觉得荒谬可笑。
“哎呀璇衣,母亲知道你为沈公子痴心一片,可是老爷都这么说了,也多为家里考虑些,别拉着脸了。”
孙淑娘生怕他不反抗,迫不及待地浇油。
谢父果然被孙淑娘带跑,言带威胁,“谢璇衣,你可想清楚到底该如何做,你胡闹五年十年,沈家小子也要成婚的。”
“吴家女儿早对那小子暗生情愫,不久便要及笄,恐怕沈家下聘也不过下月的事。”
谢璇衣眼皮跳了跳,却知道谢父说的是实话。
吴家老爷官任礼部尚书,吴家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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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联姻,几乎是板上钉钉事情。
“儿子……儿子知道了。”
谢璇衣挣扎片刻,低声道。
两情相悦也好,政治联姻也罢,反正都与他无关。
他是沈适忻招来挥去的乐子,是无才无德的笑柄。也是一个死性不改的傻子。
原来沈适忻真的如此聪慧,早就看透他是一个愚昧不堪的傻子。
眼见谢璇衣答应,谢父与孙淑娘两人都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谢父清了清嗓子,“秋芝,你哥哥一人来的,你送他回院子。”
谢璇衣这才注意到谢秋芝也在。
对方虽然有一瞬间不甘,却不敢违抗,咬了咬牙应下:“是。”
谢璇衣离开时,仍然只拎着自己带来那盏灯笼。他披着的外衣有些厚,料子也较为挺阔,显得人更纤细伶仃。
暗黄的灯光飘飘洒洒,只有一小片映在他面上,像是话本里的灵魅一般,单薄得几乎透明。尽管如此,他的头发却生得极好,披在肩上,一时有些模糊性别的空蒙。
谢秋芝一时不敢也不愿与他并行,远远跟在后面。
听到谢璇衣的脚步声,阿简飞快地迎上来,仔仔细细将他周身检查一遍,没看见伤痕,提着的心才放下。
她没注意到远远跟着的谢秋芝,一面接过灯笼一面问:“主子,刚刚有丫头来问,主子带回来那块雪青色的帕子,要丢掉吗?”
“不可,”谢璇衣惶恐地摇了摇头,反而抓住阿简的手腕,连音量也没控制住,“把它拿来给我,莫要丢掉或是揉皱了,现在就去,动作快些。”
阿简也没见过谢璇衣这副神情,被感染得有些慌了神,“主子……”
谢秋芝慢慢走过来,刚好见谢璇衣慌神的模样,内心莫名的恐惧被抛掷脑后,恢复平日里恶劣的性子,“哟,谢璇衣,前脚才答应爹,后脚就和丫鬟拉拉扯扯,你还是个男人吗?”
谢璇衣后知后觉松开阿简的手腕,面上煞白一片,极力牵起嘴角勉强道:“抱歉,阿简,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放在心上。”
阿简怎么敢放在心上,只是立即挡在谢璇衣面前,紧张而警惕地看着谢秋芝。
谢秋芝摸了摸下巴,哼哼两声,留了句“小爷没心情收拾你”,不知说给谁听。
他长得与谢父不像,更像他母亲孙淑娘,只是并没有继承到对方的优点,又不如谢璇衣清瘦,这副架子颇似路边的混混。
谢秋芝一番挤眉弄眼并没有什么杀伤力,谢璇衣却还是幽魂似的。
阿简生怕帕子找不见,几乎是用跑的取来,装在匣子里递给谢璇衣瞧。
她小心翼翼,下意识跪在他面前,唯恐再触到主子什么伤心事,轻声询问,“主子,奴婢去帮您清洗吧?很快的。”
哪知谢璇衣并没有搭话,只是轻轻收起那块手帕,又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自己洗就好。”
阿简看不懂主子的神情,只知道对方心情不好,却不知哀伤的缘由。
谢璇衣拉她起来,轻轻拍了拍她膝上的灰。
灰尘散在空气里,雾蒙蒙一片,很快不知去处,也不知何时降落,也许永不降落。他却不能再看见了。
他只是一粒卑贱的灰尘。
他什么也改变不了,却永远在痴心妄想。
4. 第 4 章
阿简最终拗不过对方,任由谢璇衣亲自盛水洗净了帕子。
她生怕谢璇衣伤到自己,虽然没亲自上手,却也寸步不敢离。
哪知谢璇衣清洗的手法无比娴熟,用不到她任何指导,甚至连防止绸子这种娇贵料子变形都考虑到了,动作无比轻柔。
阿简靠着月洞门框站着,谢璇衣蹲在她不远处的月光下。
有时候她觉得,自家主子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太单薄了,血肉之躯并不贴合。
“阿简,”蹲在地上的少年突然唤他,“父亲那边要来人了,你带两个小丫头去接一下。”
阿简不明所以,又想到先前主子与姑采的对话,顿时了然,“哦哦,这就去。”
待她和其他两个小丫鬟带着一大堆衣裳日用回来,再去找主子时,谢璇衣早就收拾好,晾上帕子回房了。
湿润的手帕被风吹得微微晃,掀动着晶莹滴水的边角,银杏叶绣花的纹理颜色发深,从金黄泛着土色。
这张手帕用料精细,刺绣之人的品味却不怎么好,在浅紫色上绣银杏,不知是怎么一种恶趣味。
谢璇衣在窗边望着晃动的手帕,不知思绪飘到何处,最终如梦初醒般抽了抽手指,合上窗子安寝。
次日要去学堂,谢璇衣很早便起了。
这倒是与旁人无关,头等大事是上午的考核。考核的性质介于月考和期中考之间,按各类标准评为甲乙丙丁四等,甲乙丙三等考核后不久便可放冬假,等到来年立春再回来,丁等则需要再重学几日,比前三等晚放假两旬。
他很怕自己考倒数,倒是与脸面之类的关系不大,只是被禁锢在学校里,恐怕会影响完成任务。
更何况现在离截止日越来越近了,他难免有些草木皆兵。
他看了会书,却觉得恍惚,总归记得少忘得多,却总归到了学堂门口。正瞧见沈适忻下了马车,准备往里走。
谢璇衣手里抓着匣子,原地踌躇片刻,却还是咬牙追了上去叫住对方。
“沈……沈公子,帕子。”
他小心翼翼将匣子递过去,不敢直视对方,无所适从地看着对方花纹繁复精美的衣襟。
沈适忻从匣子里拎起手帕,抖开看了看,表情似笑非笑:“你自己洗的?”
谢璇衣从小被教导回话要看人,闻言下意识抬头与他对视,却又匆忙移开视线,声音放得极低:“是。”
他紧张之余,甚至短暂出神,想,怪不得吴家小姐心悦对方,非他不嫁。
沈适忻生得极好,五官立体,面部线条却很流畅,并不似谢璇衣曾在电视上见过的欧美明星那般深邃,却更填几分少年气。他右眼眼下有一颗非常不明显的小痣,是淡淡的棕色,垂眼时很容易隐藏在纤长睫毛的阴影里。
谢璇衣曾经恳求系统,帮他打印过一张拍立得,照片上是少年人与友人相谈甚欢的笑容,他一看就心酸得要命,却还是上瘾般忍不住去看。
他从容貌到身材,甚至连家世都无可挑剔。
这样完美的人,对旁人似乎有十足的耐心,却唯独把所有的不耐与恶意留给了自己。
还没回神,柔软而冰凉的帕子被丢回手上,他有些措手不及,茫然地看向锦衣少爷。
“真蠢,谁会要脏过的帕子。”
谢璇衣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大着胆子道:“可是,可是我已经洗干净了……”
“脏了就是脏了,扔了便是,”沈适忻冷笑一声,再不看他,转身走进前院,“洗它作甚。”
谢璇衣呼吸窒了一瞬,嘴唇颤了颤,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
待到夫子发过纸笔,秋考终于开始。
纵然谢璇衣尽力用心去学,可生涩的古文和陌生的文字却始终是一大阻碍,他上学时成绩并不是顶尖,更遑论古代小世界。
他极力辨认晦涩的繁复笔划,反复斟酌才敢落笔。
纸上的字体不似写惯软笔所为,字体圆润,笔划分明,幼稚却并不算丑。
他刚艰难写满问答题,夫子便亲自下来收纸笔。
宣纸带着自然的鹅黄色,落墨之处带着湿润又干燥后的皱起。
恰好沈适忻坐在他前面,在收纸时恰好掠见对方的字迹。字如其人,沈适忻的字也像他本人一样,飘逸流利,带着恰到好处的从容。
大概是他一辈子也学不来的。
他们的试题是张大卷子,一次涵盖了绝大部分学习内容,类似于他高中时的文综理综,结束时已经临近正午,疲惫的公子小姐们打着哈欠,三两结队去用午膳。有人暗自懊恼神伤,也有人皱着眉嘀嘀咕咕,似乎是对题目不满。
谢璇衣并没有再自寻烦恼,安安静静吃过午饭,等待下午的课业。
为学生们讲授四书的夫子说话一向不留情面,今日更甚。
谢璇衣与一众公子小姐们行礼时,就隐隐感觉到夫子的目光在他面上逡巡,却又不是善意的打量。
像是验证他心中所想一般,夫子刚就事论事地点评了一番整体情况,就话锋一转,苍老而微松垮的眼皮下,瞳仁黑沉沉地盯着谢璇衣。
“……只是,这位谢小公子,看来并未将老夫的话放在心上。”
同窗们不敢出声,揶揄的眼神却集中在他身上,表情微变。谢璇衣一头雾水,不知所措地看向夫子。
“恕学生不知,夫子字字句句,学生从来熟记在心,不敢怠慢。”
夫子显然不满这番客套话,“哼,当真?既如此,小谢公子为何行笔粗俗丑陋,想来平时从未认真临摹过前人碑帖书法。”
被当众骂字丑,谢璇衣一时无奈又尴尬。
没办法,他小时候从没学过书法,硬笔字都谈不上优美,更别提软笔了。更何况,他进入小世界已经十六岁了,比起孩童,练字的时间确实不多。
见谢璇衣连辩驳的勇气都没有几分,夫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将那几张薄薄的宣纸随手一丢。
淡色的黄麻宣像几只褪色的白蝶,翩翩打着旋,落在地上。
“下午的课业也不必学习了,去叫你的伴读或是下人来,将桌案搬到后院去,将前日所学的篇目抄写十遍。”
见谢璇衣僵在原地不动,有学生大着胆子揣测夫子的心思,随即小声又不耐地催促:“快去啊,愣着干什么,看不出夫子很生气吗?”
夫子瞪了那人一眼,却没有制止。
很快,更多人加入这场催促。
谢璇衣的目光下意识落在沈适忻面上,只看到了对方挑了挑眉,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裹挟在几乎要升格成威胁的话语里,谢璇衣吃力地搬起小桌与坐席,跌跌撞撞往外走。
他没有下人,更没有伴读。
刚穿过来没两天,两个小厮便偷了卖身契,逃出府上。
但这都是他的默许。
有两个人给他搭把手,谁会不乐意呢,但是他们竟然对院里的小姑娘动手动脚。
要不是那夜谢璇衣不适应生活,半夜睡不着到院子里看月亮,恐怕都发现不了。
亲自授意送走二位后,他很多事都亲历亲为,却不后悔。
虽然一日比一日冷,午后的太阳却温度不减,他坐在房檐下都能感受得到。
他刚换上昨夜姑采送来的新衣,崭新、温暖,此刻却有些闷热了。
夫子要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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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写的篇目早上刚刚背过,此刻尚且谙熟于心,抄写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最后一字落笔,他看了看日头,满意地放下笔。比他预想的时间还早了些,甚至同窗们还没下课。
等到谢璇衣想起活动躯体,起身时才后知后觉腰酸背痛、头晕目眩,他身形不稳直接摔倒在地。
好在是草皮,泥土松软,只是着地的几处擦红了,有些破皮而已。
只是猛然与自然来了个亲密接触,谢璇衣的注意力却悄然跑偏,落在远处灌木茂密的枝叶里。
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和系统快速兑换了一包廉价的白糖,等低血糖的症状慢慢消减,他走到灌木前,扒开树叶。
虬结的枝干里,有一只鸟,窝巢也在附近,却已经摔得不成样子了。鸟似乎还是小雏鸟,羽毛很柔软,也很稀疏,甚至还是和植物接近的土棕色,灰不溜秋的。
小雏鸟被他轻轻拢在手掌里,不叫也不挣扎。
谢璇衣苦恼了一阵,对它摔得稀巴烂的家束手无策。
“喂,你在看什么呢,我也要看看!”
背后欢快的声音带着笑,脚步踢踢踏踏,似乎是连蹦带跳地跑过来的,若不是明显的女声与声声脆响的发饰珠串,谢璇衣都不敢确认。
他还来不及起身,小姑娘凑过来扫了一眼,顿时眼前发亮。
“诶,小鸟,是你捡到的吗?”
谢璇衣点了点头,主动后退,与小姑娘拉开距离。一见他这副模样,那女孩眼珠子一转,噗呲乐了。
“我知道了,你也是被夫子骂了轰出来的吧,我认得你,你是谢润的儿子谢璇衣。”
谢璇衣头次听人直呼谢父大名,愣了一下。
在这之前,即使是一向看不上他的沈适忻,也不曾如此大胆过。
想到对方现在不到十五岁,谢璇衣在心里默念几遍“童言无忌”,轻轻笑道,“宋小姐真如人所言那般天真烂漫。”
宋盈礼扎了很可爱的发髻,双手抱怀,红裙子织了金边,闪闪发亮,听他公事公办的语气,又乐了,“我就当你在夸我吧。”
寒暄客套都说过,宋盈礼比谢璇衣刚反应过来,想起谢璇衣手里可怜的鸟。
她也不顾脏,徒手把鸟窝从树杈中捞出来,蹙眉左右推推挤挤,“ 应该还能救,只是需要加固一下。”
仿佛知道谢璇衣要问什么,她抬头看了一眼檐廊下谢璇衣的座位,随即毫不客气地揽衣坐下。
谢璇衣远远看着,也不知小姑娘从哪学的技巧,鼓捣两下,竟然真的修得有模有样。
随后,宋盈礼把裙片分组,用装饰用的飘带系在腿上,露出外摆下朱磦色的灯笼长裤,就连裤腿也坠了一圈小珍珠,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她以谢璇衣始料未及的身手,三两下抓着树枝爬上一人高的树杈,身形隐没在葱茏的叶丛里。
过了片刻,她从树叶间探出头,罕见地羞涩,“哦,我忘了,我只会爬,下不来。”
谢璇衣也有些默然。
接近两米的高度,跳下来很容易受伤,他的身手甚至还不如对方,如果贸然去拉只怕会害了自己。
“这样,我扶着往下退,快落地的时候你拽我一把,”宋盈礼腿勾着树枝,骑坐在树杈上,对着他作揖般晃了晃手,“求你了谢公子,看在一起救鸟的份上,拉我一下。”
谢璇衣很容易心软,所以当对方退下树,又不慎绊到脚、险些要倒栽葱时,他眼疾手快地提住了宋盈礼的双臂。
虚惊一场,他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到身后一个有些气急败坏、甚至快扭曲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5. 第 5 章
声音不是大声吼出来的,谢璇衣却猛然心惊,骤然出了一后背冷汗。
这里是古代,他和一个陌生姑娘接触,本来就是不太合礼数的。
谢璇衣从来没见沈适忻发这么大脾气的时候。
一向潇洒恣意的少年——或许不能再称为少年,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个巴掌甩在他侧脸上。
谢璇衣还来不及组织措辞,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伤到,眼前有些发晕。
前几日的伤还没好透,今天又挨了一下,面上火辣辣的痛觉似乎不只在肌肤,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要穿透血肉,烙在他的骨骼上。
沈适忻并没有对宋盈礼发难,只是眼神示意对方快走。
宋盈礼眼睁睁看着变故发生,脸上的笑僵了,一句“多谢”还没说出口,就见谢璇衣薄薄的胸口猛烈起伏。
她张了张口,眼圈却先红了,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捂着嘴跑走了。
谢璇衣保持着脸受力偏过去的动作,又被怒火中烧的男人捏着下颌,转了回来。
沈适忻比他高很多,离得近,想要对视,他必须抬起头才看得到对方的眼。
然而此时被迫抬起的下巴,恰好将鬓边凌乱的发丝与浮肿的红痕暴露在阳光下,晒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尊严和屈辱就像一碗带着腥气的苦药汤,浓缩在沈适忻乌沉沉的眸子里。
他很慢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腥气的来源是他的嘴里。
似乎是刚刚那一下咬破了口腔,浓郁的血腥气蔓延起来,他几欲呕吐。
“说话啊,你和那宋家小姐在做什么?”
捏在他下颌上的手逐渐收紧,尖锐的酸软逐步扩散,他一向垂着的眼里涌上痛苦。
对方松开手,他趁机解释道:“只是宋小姐顽皮,爬树困住,草民怕宋小姐玉体受损,这才情不自禁扶了一把。”
哪知道沈适忻对他的说辞轻蔑一笑,似乎听不进一个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们站的位置恰好是连廊的死角,前院不时传来少年们天真的嬉笑声,却和此刻的谢璇衣无关。
他看着面前面容俊美的男人,心脏如坠冰窖,可对方的字字句句,却像尖锐的锥子在刺穿耳膜,鲜血淋漓却不得逃避。
“宋盈礼她爹官任吏部侍郎,你若是勾搭上她,恐怕你爹的位置能往上再坐坐。”
沈适忻懒散地靠在朱红色立柱上,似乎已经从刚才的暴怒中缓过来,眼神却比平时更加冷漠。
“看不出来啊,谢璇衣,你不要脸面的能耐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谢璇衣听着他不加掩饰的揣测,缓慢地长长吸了口气,连指尖都在不断颤抖。
谁知道沈适忻话锋一转,又勾起唇角,“我猜猜,你爹还让你做什么,勾搭赵二?”
谢璇衣猛然抬起头,还是下意识否认,“我没有……”
他没有想这么做。
沈适忻眯起眼睛,仍然是一副“我都知道”的姿态,“没有?你今天那么努力引起他的注意,还说没有?谢璇衣,你可真能豁出去啊。”
没想到沈适忻会这么说,谢璇衣一时间被带偏了思绪。
意识到沈适忻所谓的引起注意,竟然是他在课上被夫子骂,一时间,谢璇衣连自嘲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第一次有勇气抬起眼,定定地看着沈适忻,哀求似地问他:“你一直觉得我是这样的人,是吗?”
对方哼笑一声,毫不客气,“何必说觉得,谢璇衣,你一直就是这么一个低贱到骨子里的人。”
“就算本公子看不上你,你也休想妄想攀上高枝,今日有宋盈礼,明日就会有李盈礼方盈礼,再让本公子瞧见你与人拉拉扯扯,本公子必叫人将你的腿打折。”
谢璇衣很少听过这么无礼又粗暴的话,身形晃了晃。心道是对方气昏了头,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沈适忻,你当真没有一点点……”
他当真没有一点点喜欢自己吗?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来人打断,见状,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一个短衣小衫、小厮模样的人跑过来,自知来错了时候,慌张地抹了把汗,气喘吁吁道:“公子,奴才奉命来接少爷回府上。”
沈适忻的不耐烦溢于言表,“又是母亲催?你回去和她说,本公子等下自会回去。”
小厮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开口:“不……不是夫人,是老太太派奴才,请少爷到二爷府上,说是,是吃顿便饭。”
听到是祖母,沈适忻眉头舒展了些,对谢璇衣道:“今日看在祖母的份上,本公子不与你计较,如若再犯,本公子说到做到。”
似乎是感受到沈适忻周身环绕的低压,小厮一路上都像个鹌鹑似的瑟缩着,大气都不敢喘,看得沈适忻无端冒火。
他又想起谢璇衣,对方在见到自己时,也像个鹌鹑一般胆小,却比这下人赏心悦目得多。
马车修得高大,连上车都要踩着板凳,车内垂着朱紫色的垂幔,元宝纹光泽细腻,虽然低调,却一眼看得出品质非凡。
街上来往行人如织,见到这般排场,还是难免猜测是哪家的贵人,是怎样的美人才配得上如此锦绣。
沈适忻也垂着眼看着紫色的绸缎。
谢璇衣皮肤白,平时淡绿色穿得多,总显得一身病气,无端叫人生厌,要是穿这样的料子,想来也会很好看。
意识到自己想到了谁,沈适忻忽然嘲弄地笑了笑。
他和下人有什么区别,自己怎会突然臆想,他也配穿这样的料子?
小厮余光看着主子一会皱眉一会笑,心里更慌张了,只能闭起眼睛祈祷保住项上人头,活不了也至少要留个全尸。
一主一仆,心思各异,南辕北辙。
进了府,沈老太太见到沈适忻,立即眉开眼笑,招呼对方坐下。
沈适忻难得柔和不少,乖顺地坐在老太太身边,笑道:“祖母不是在老宅调养,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沈老太太闺名玉珠,嫁来沈家前,也是卫家的嫡出小姐。卫家是将门世家,代代儿郎中不乏铁衣壮士,军中翘楚,就连诸多小姐也自小习武,身手过人,创下赫赫功名。只是后代人丁凋零,卫玉珠的两个哥哥接连战死,只留下她与一位弟弟,如今卫家依然鲜有子嗣。
老太太思念娘家亲人,近几年常住卫府修养,沈家也无人敢置喙。
“这不是想乖孙儿了,”沈老太太看着自家孙子,笑得连眼都弯起来,眼角皱纹深邃,却不败美人面容,“忻儿啊,近来过得可还好?学业没有耽搁吧?”
沈适忻顺着老太太的话,“孙儿岂敢,府里一切都好,今日秋考也不负先生与诸位长辈的教诲,得了甲等。”
听到孙子如此优秀,老太太的笑容愈发欣慰,抓着沈适忻的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背,“好好好,如此,祖母便放心了。”
话语至此,却忽然转了个弯。
“忻儿才智如此过人,想来很得姑娘们青眼。”
意识到卫玉珠想说什么,沈适忻的笑容淡了些,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祖母说笑了。”
“什么说笑,忻儿莫要妄自菲薄,”卫玉珠闻言不满,拉过刚刚走进前厅的姑娘,坐在自己身侧,“忻儿觉得,这位吴家的小姐可还中意?”
沈适忻没说话,平静地看着老太太口中的吴小姐。
吴家小姐吴娴人如其名,端得是秀美端庄,却像是禁受不住对方的目光,羞红了脸,娇俏地往老太太身后躲。
沈老太太似乎很喜欢吴娴这副小女儿姿态,眼神中写满了满意,拉着对方的手腕,将小姑娘左看右看。
她手上翠绿的桌子撞在一起,叮当作响,听得沈适忻越发烦闷,却碍于长辈,不能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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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适忻象征性地抿了口茶水,“祖母,吴小姐似乎尚未及笄,孙儿已经二十有二,想来不大合适。”
他对小丫头没什么兴趣。
门外陆陆续续来人,是丫鬟小厮们来布菜。
看着红木桌上色泽诱人的菜品,沈适忻却觉得索然无味。
“这孩子,薄情得很,说这些话,”神老太太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疼孙子的,“吴家小姐倾慕你许久,岂是你一句不合适就算的,多和人家相处一番,若是真不合适再说。”
沈适忻握着白玉筷子,夹了两口清蒸鳜鱼,看向吴娴。吴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冷淡,暗暗红着眼睛擦泪,姿态楚楚可怜。
他忽然有些吃不下饭,一股莫名的脾气萦绕在心头难消。
“那便凭祖母安排,孙儿还有课业,便斗胆先不奉陪了。”
他起身拱了拱手,也不等老太太开口,自顾自往外走。
走出门外,吹了夜风,沈适忻忽然生出后悔。
他并不是漠视亲情、不通礼数的人,相反,沈家很注意培养子孙的礼节,他平素做得也不算差,为何今日如此莽撞,甚至顶撞一向疼爱自己的祖母。
沈适忻深深吸了口气。
-
“沈少爷,要我说啊,你还是眼界太高了。”
玉香楼里,萧家少爷端着酒杯一杯接一杯,喝得面色酡红。
沈适忻有些后悔来这里找友人。
他还从未来过这种地方。
冷眼吓跑了几个衣着清凉的姑娘,沈适忻冒着一身冻人的寒气坐在萧隽身边,引得对方不快,开始数落起他的问题来。
萧隽怜香惜玉地搂着粉衣美人的细腰,一杯一杯地豪饮,十成十的纨绔姿态。
“连吴家的小姐你都看不上,你沈少爷究竟还看得上什么样的女人?”
说到这里,萧隽的醉鬼逻辑竟然还自圆其说了,他嘟嘟囔囔,捧着粉衣美人的脸亲了一口,嘿嘿笑道:“也是,人家连第一美人都瞧不上,哪懂得怜香惜玉,还是小爷来疼你……”
沈适忻看着对方花天酒地,倒是出淤泥而不染,只是也自顾自地倒酒喝酒。
哪知道萧隽喝多了酒,不知道抽什么风,突然一脸邪笑地看向沈适忻,“欸,沈少爷既然不喜欢吴家小姐,也不喜欢花娘,莫非是对女人没兴趣,喜欢男人。”
说到这里,他越发笃定,招手叫来两个清秀小倌,一通挤眉弄眼,“好好服侍沈少爷。”
也不知玉香楼选人是什么标准,那两个小倌长相不同,姿态竟然都端得稚嫩秀美,虽然骨架子比姑娘大了些,却还是保留着可人的媚态。
沈适忻见两人当真红着脸凑过来,骤然黑了脸,一脚萧隽喝酒的小案,琉璃碗中的葡萄洒出来,骨碌碌滚了一地。
那两个小倌花容失色,白着脸连忙后退几步,萧隽也清醒不少,急忙道:“适忻,你别生气啊,早知你不喜欢,不叫了还不是吗?”
对方却听不进他的话,披上外袍快步离去。
下人守在门外,见沈适忻大步流星走出去,急忙去追,却不及对方速度,很快被甩在后面。
-
夜已经深了,谢璇衣刚给几个小丫头讲完《论语》,几人疑惑尚存,却个个透着兴奋。
阿简眼睛亮亮的,毫不吝啬夸赞,“公子,您懂的真多!”
他被这样炽热的眼光看着,颇不自在,挥挥手,“今日太晚了,明晚给你们讲讲其它的章节可好?”
小丫头们笑着散了,谢璇衣面上的笑也渐渐淡下去,褪去外袍,吹灭了蜡烛。
烛芯尚存一丝鲜艳的光点,慢慢消失在夜幕中,空气里多了一丝奇异的香气。
阴影中,忽然传来一道阴沉沉的声音。
“谢璇衣,夫子说的没错。”
“旁人说过的话,你是记不得,还是故意不去记。”
6. 第 6 章
沈适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谢府门口。
只是看着那两个小倌的脸,他就难以遏制地心生烦躁。
现在看到满脸惊惧的谢璇衣,他忽然有种怒极反笑的情绪。
他并不是一个多洁身自好的人,更没有所谓的感情洁癖。
他大可以纵情一夜,不过是每个帝京里的纨绔常做的事,但他下不去手。
因为两个小倌,都有些像谢璇衣。
那个他轻蔑着、厌烦着的狗皮膏药,一点好处便能收买、听不出真假话的蠢货。
当他站在谢璇衣院门前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种怪异而可笑的情绪。
谢璇衣刚刚脱下外衫,穿着薄薄的里衣,就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沈适忻拖拽出了院子。
他的手腕被粗暴地拉扯着,用的力气并不小,他跌跌撞撞被扯着,胡乱地想,恐怕明天又要留伤痕,又要浪费积分。
谢家不算有钱,但府邸规制并不简陋,从谢璇衣院子出来,一路上闹出的动静不小。
不少下人惺忪着睡眼出来,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立在原地,险些掉了手上的灯笼。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快去请老爷,人群这才骤然清醒,顿时四散。
然而沈适忻喝多了酒,越发暴露没耐心的本性,几乎是不管不顾冲出谢家,听不到谢璇衣吃痛的轻声,自然也不在乎对方膝盖撞在门槛上的青紫伤痕。
来接沈适忻的下人紧赶慢赶,将马车停在谢家门口。
夜里鲜有人出门,宽阔的街道上只剩下呼啸的寒风。
马车的速度也极快,仿佛怕跑慢了马,就要被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子责骂。
谢璇衣并不明白对方要做什么,只是闻到对方身上浓浓的酒气。
“沈公子,你喝酒了,现下意识并不清醒,”谢璇衣没敢抬头看他,低声道,“停车放我回府吧,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发生过?本公子清醒得很,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沈适忻冷笑一声,鞋尖挑起跪在马车里的人的下巴。
“谢璇衣,你究竟给那群死丫头下了什么迷魂药,怎么一个两个都那么喜欢你。”
谢璇衣一向很有耐心,此刻只当对方在发酒疯,又心知不能跟醉鬼计较什么,无奈道:“一群小姑娘而已,她们只是爱听新鲜事物,见我从书院回来,求给她们胡乱讲讲罢了。”
“你是胡乱讲讲,你那丫头们可未必这么想,”沈适忻一心是自己的揣测,对谢璇衣的解释不屑一顾,“她们那眼神,恨不得时刻挂在你身上吧。”
谢璇衣见对方油盐不进,叹了口气,不知道作何解释。
多说多错,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说了。
哪知他的态度在沈适忻眼里,已经演变为心虚。
不过一炷香有余的功夫,马车已经到了沈府。
谢璇衣又被拽着回到沈适忻房中,对方一甩手,便将他轻飘飘扔在床榻边的地上。
沈适忻一番动作,有些发汗,便将外袍丢在桌上,瞥见谢璇衣发白的脸色,笑容忽然变得很恶劣。
不知道他向小厮说了什么,很快便有人双手捧上一只木匣子。
匣子两侧各打了两个小孔,不知是做什么用。
谢璇衣猜不到他的行事,却无端心脏一颤。
面对难以揣测的危机,他下意识往后挪了几寸,后背却撞上雕花繁复的床架子,再也退缩不得。
沈适忻习惯夜里关窗子,今日却因风大,硬生生将关紧的木窗破开一条小缝,呜呜地吹着,莫名可怖。
他背着月光站在谢璇衣面前。
谢璇衣似有所感,惶惶然抬起头,却见到对方慢慢蹲下身。
他蹲着依然比自己高上好些,此刻紧紧挡住了所有泄露的亮光,只留下一片令人生畏的阴影。
冷色,像对方今日的衣裳。
沈适忻打开那只盒子,将盒子里的小物件抓了出来。
它太小了,小到用如此庞大的匣子装,竟然莫名有些可笑。
但是谢璇衣笑不出来。
沈适忻的手,用一种把玩的姿态,扣着那只一面之缘的小雏鸟。
从学堂回来的路上,谢璇衣曾央求系统帮他查过那只鸟。
那是一只黄鸟,如果它能够长大,会是一只羽毛鲜艳、歌声清脆的禽鸟,它会远比他开心,比他自由,比他看得更高更远。
比他更知道,云层之上的天空,究竟蓝得多么澄澈。
几乎是片刻,谢璇衣就猜到对方想干什么。
“你……沈适忻,你不能这么做!”
他的脸色一下子彻底白了,眼里的惊恐甚至胜过面对众人围剿讥笑时的情绪。
从拿出这只鸟开始,沈适忻一直在观察对方的状态。
得到想象中的效果,他脸上的笑愈发残忍,甚至因为这一刻的被取悦,原谅对方抓在自己手臂上的行为。
“本公子要怎么做?”他故作疑惑,反问道,“要毁掉你和宋盈礼那丫头的定情之物?”
谢璇衣不敢对对方用力,只能徒劳地抓着对方袖子上的层叠布料,倔强地摇着头,眼泪已经淌了下来,“你明明知道,你知道我没有这种意思。”
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
满城风雨,他不信对方从未听闻。
无论从什么人的口中,无论是用哪种情态,嘲笑着或是怜悯着。
都该知道他是帝京最大的笑话了。
“本公子不知道,”他笑着,明明是令人如沐春风的表情,却像是亲手将谢璇衣推进了最冷的冰缝,“既然你都这么想了,那本公子便只好做个好人,成全你。”
他抓着那雏鸟的左手慢慢收紧。
谢璇衣听到小鸟尖锐的叫声,撕心裂肺,一声声像是锋利的剪子,将他的一切剪碎,直到破破烂烂,血肉模糊。
这种痛苦远远比他的伤难捱。
他的耳朵像是被一层磨砂玻璃遮住,只有尖锐的嗡嗡声,掩盖了他此后的愤怒、推搡,甚至去抢夺。
然而沈适忻比他高大,他又身上带着伤,全然无力抗衡。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天,又像是时间停滞在这一时。
最后,有一片很小很小的绒毛从沈适忻手里飘落下来,落在谢璇衣花瓣一般凌乱铺开的衣摆上。
只是停在那儿,再也不动了。
像是在嘲弄,哪怕是夜风都不舍得多照拂这个刚刚落地的灵魂。
谢璇衣眼里还流着泪,像是忘了停一般。
他听到自己喑哑的嗓音:“沈适忻,我究竟有什么错。”
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凌。
他听过枯木逢春、死灰复燃的故事,却第一次发现,春草作灰,只用一颗很小很小的火苗。
“你活着,就是错的,”沈适忻满手是血,却恶趣味地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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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鲜血淋漓的左手掐着他的下颌,大拇指颇有兴致地将血滴晕开,直到浓烈的气息刺激得对方频频闭眼,“你这样的人,哪有脸去勾引旁人?我要是你,倒不如一刀捅死自己算了。”
“你只是一条摇尾乞怜的蠢狗而已,站起来,就能变成人了?”
“谢璇衣,你只能一辈子当我脚边匍匐的狗。”
沈适忻第一次那么细致地观察谢璇衣的眉眼。
他哭了太久,乌黑的发丝粘在面上,此刻连半阖着的眼皮都在轻轻抖动,青紫色的血管若隐若现,睫毛更是被泪珠聚成一簇一簇,比平时更惹眼,更可怜。眼泪冲淡了他眼角的血,眼底却仿佛比血更鲜艳。
他心里的某些想法忽然如烈火般叫嚣起来。
谢璇衣眼神快要涣散,猛然间感受到对方的动作,才回过神。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无论他再怎样推阻,都拗不过沈适忻的力气。
对方已经扯开了他的衣襟,又抓着他的手臂提起来,摔在刚刚靠着的床榻上。
沈适忻抓住他手臂的一瞬间,还有些许犹疑。他太瘦了,仿佛自己再用些力气就能将骨头捏断。
可谢璇衣感觉不到他的犹豫。
眼前发白的一瞬间过后,他艰难地笑了笑,用气声道:“沈公子,你这么恨我,不如给个痛快,杀了我吧。”
听清楚谢璇衣说了什么,沈适忻飞快地按住对方脆弱的咽喉,方才的犹豫一干二净。
在谢璇衣眼里,他就像修罗地狱走出来的恶鬼。
“你也配痛快?”
-
月上中天,风愈发大。一连吹了几个整日,现下云苔尽扫,天清气朗。
记忆抹去了他最痛苦的回忆,谢璇衣已经忘记自己刚刚被怎样粗暴的对待,如何被按在被褥间,以一种屈辱的姿态被迫承欢。
他的眼泪像是已经流干了,最恨的话也都说尽了,连心痛的权利也被剥夺,感知变得比眼下的泥泞还要破败。
他靠着床架的柱子,浑身都在发着抖,甚至不敢低下头,和一身的狼狈打个照面。
沈适忻已经从先前奇异的冲动里回过神,在茶几边倒了一盏冷掉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沈适忻,”谢璇衣低低地叫他的名字,声音哑得不像样,他轻轻清了清嗓子,“你不是,要和吴家的小姐成亲了吗。”
他话是疑问,说出口却是陈述句。
沈适忻皱眉,刚想斥他胡言乱语,话到嘴边却忽然转了个弯。
“吴家小姐下月十六便要及笄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但听在谢璇衣耳朵里,便成了无形的承认。
“那我呢,你这么对我,对得起吴家小姐吗。”
沈适忻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一时皱了皱眉。
或许是刚刚的伺候让他非常舒心,他难得多给了谢璇衣一些好脸色。
“莫非你要昭告天下?”沈适忻目光转向他,“本公子自然不介意。”
“至于你爹,他巴不得你主动投怀送抱吧,怎么敢多说一个不字。”
谢璇衣没有再说话,眼神在宽阔的房间里游离。
沈适忻的卧室装潢,比他的好了不知多少倍,说一句雕梁画栋、人间仙苑恐怕也不为过。
忽然,谢璇衣的目光停顿在一点。
沈适忻注意到,也看了过去,只听对方涩声询问。
“……沈公子,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戒指。”
7. 第 7 章
沈适忻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顺着谢璇衣的目光看过去。
他口中的戒指正静静躺在床边小柜上,隐藏在烛台下的阴影里,想来是许久未擦过,银质的素圈蒙尘,光泽暗淡。
其实在这个时代出现戒指并不奇怪,谢璇衣也见过谢父手上的扳指,但极少出现这样的窄素圈。
那是现代的审美和款式。
是……他亲自画给对方看的样式,他惦记了太久,怎么可能忘记。
谢璇衣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年,几乎算得上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时间。
起码那时候,沈适忻对他还不算这么坏。
十七岁的沈适忻,只会在听说他没喝过酒时,惊讶地瞪大眼。
“区区酒而已,本公子带你喝最好的。”
谢璇衣记得自己有些退缩,看着他满不在乎的姿态,怯怯地拉他手臂劝他,“要不……还是改日吧。”
他知道沈适忻愿意入口的酒,自己一辈子都买不起。
那时沈适忻满不在乎,做足了纨绔姿态,不知怎么,当真弄来千金难买的桃花酿。
谢璇衣曾经听过这种酒的大名,听说它口感清冽温润,入口没有酒的辛辣,只有微甜的桃花香,产量也很低。
偏偏在谢璇衣想要接过、替他拿着时,对方又缩回了手,逗他玩一般笑道:“这酒珍贵,在这里胡乱喝了可不好。”
谢璇衣呆呆地看着他,并不知道对方话语的意思,直到他被带到了雁塔的塔顶。
那是除了西山之外,帝京的最高点。
在这之前,谢璇衣从来不知道,帝京尽收眼底的风光有这么美,繁茂的浓荫一团团一簇簇,模糊成深浅层叠的倩影,淡灰色的街道、棕褐的建筑都浓缩棋盘上的小格子,像是一桌积木。
头顶的繁星比哪一日都显眼,高高地坠着,大小不一,布置在向远方过渡成紫红的夜幕中。
也从不知道,夜风会比酒还醉,能吹昏两个人的头。
——竟能害得两个人,末路般走向兰因絮果的今朝。
谢璇衣蜷缩在角落里,眼皮颤了颤,慢慢阖上双眼,环抱着双膝的手用力扣紧,留下鲜红的指痕。
脑中一片混沌,像是苍白,唯余一个念头尚且清晰。
沈适忻要成亲了,也许要用着他的戒指成亲了。
他甚至不敢多想,那位吴家小姐看到这样新鲜的款式,脸会有多红,笑会有多甜。
沈适忻没合拢的窗开着一条细细的缝,月亮西斜,恰巧漏进来光亮,像是蒙在轻纱里一样柔和。
那一条细长的光亮落在谢璇衣的手指间,本就苍白的皮肤更透明了。
左手中指上,刺目的烫伤旁,有一条均匀的浅色,边缘透着粉,并不引人注目。
像是……戒痕。
-
“阿忻,你来看看,好看吗?”
繁茂的柳树还是深绿,偶然垂进一枝,轻轻打在外开的窗上,瘦长的影子在灰砖地板上轻轻晃。
头一次体会宿醉的滋味,第二日上学时,谢璇衣的头还有些痛。
他甚至怀疑自己酒还没醒,否则怎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
他想让沈适忻看的,是自己前几日的设计图,两只戒指。古代没有所谓的铅笔,他用碳条起的稿,又反复拓印好几遍,用最细最尖的笔锋勾勒出线条。
他没有专业学过美术,专业也和画画八竿子打不着,只是全凭着记忆在笨拙地做。
见多识广的沈适忻看了两眼,用一种复杂又不忍的语气安慰他,“好看,很少见的风格,有什么意义吗。”
他没有看到,同桌的谢璇衣脸一下就红了。
谢璇衣自然也不会猜到,对方只是尚存安慰自己的耐心。
他很小声回了一句:“只有有情人才会佩戴它,大抵是‘长久’吧。”
却不知道沈适忻听没听到。
后来他背着沈适忻,花了三个月攒钱,托银匠打了这两只怪异的首饰,又用锦盒盛着送到谢璇衣手上,期待他能在冬至日里笑一笑。
却只得到了对方冬至设宴,没有邀请自己的消息。
再后来的种种,他已经不愿意再回忆。他舍下脸面,灰扑扑地粘着沈适忻,像一块怎么都撕不下的狗皮膏药,又像是一条偶得垂怜就以为有了家的幼犬。
他怎么敢多想,他怎么配得到。
他舔了舔干涸的唇,眼神又短暂落在戒指上,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用又哑又轻的声音说:“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你记得,想起来的时候,要擦擦它呀。”
银戒用布擦擦就会闪亮如初,戒痕却不会再长好,它永远是这样惨白地赤裸裸展露人前,诉说一段惨痛或是伤怀。
比烙印还刺骨,比陈冰还寒凉。
-
谢璇衣没敢让沈适忻再注意到自己,忍着浑身散架一般的痛,裹着单衣在院里的连廊上坐到天亮。
他的行迹把晨起浣衣的侍女吓了一跳。
侍女看起来比他年长些,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却在见到他可怜兮兮的模样时动了恻隐之心,从偏门把他送了出去。
昨夜沈适忻弄出的动静大概不小,那侍女并没有多说什么,一副全然了解的样子,刺得他心口绞痛,像是刚从湖水里沥出来。
谢璇衣裹着侍女给的便服,一步步走回谢家。
不过相隔一天,谢璇衣的神情却全然不同,阿简找来时,眼睛红肿,眼白里布满了血丝,像是一整晚没合眼。
她用袖子遮着唇,轻轻咳了几声,拉开和谢璇衣的距离。
“阿春,快去给主子烧水,知柳,你去拿身衣服来。”
谢璇衣看出阿简的不对劲,一时间顾不得自己,严肃地走过去打量对方的面色。
“阿简,你是不是吹冷风了,怎么有些发热。”
阿简心虚,却还是推着谢璇衣,挑开话题,满口心疼,“主子,您就先别管阿简了,您先去歇息片刻吧。”
他还想说什么,阿简却一副料尽了的神情,学着他严肃道:“主子,您要是不休息,我们姐妹几个可都不敢歇息,为奴为婢,当然以您为先,您若不愿,那阿简也陪着主子。”
谢璇衣被戳中,不敢再说什么,生怕阿简真说到做到。
他乖顺地按阿简的安排去沐浴更衣休息,私下里却用积分换了退烧的药剂,叮嘱阿简务必要按时服用。
阿简一向听自己的话,此时闻言,也毫无疑问地点了点头,应下。
他这才放心。
尖锐的头痛终于在放松时卷土重来,侵袭他所剩无几的意志力,现下一沾了枕头,便昏昏沉沉进入梦乡。
他今日太累了,连完整的梦都不曾出现,梦里只有混乱的光,细碎的场景和陌生的脸。
侍女进入房间的脚步声、低语交谈,都被拉扯成难以忍受的绵长杂音,他听不清晰,又深觉对方在谈论自己,急得出了一头冷汗,墨色的长发被汗湿,凌乱搭在枕上。
谢璇衣整整昏睡了两日。
第三日的清晨,他从被毯里伸出手,感受到丝丝缕缕的暖意。
今年的冬比往年来得都早,烧炭火自然也早。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是今年第一场雪,奈何那雪怕生,不等人了结了梦乡,就悄悄地化成石砖里的水渍、泥土中的湿润。
见他醒了,阿简很高兴,连忙端来素面小菜,执意要谢璇衣先吃一些垫垫肚子。
从阿简的话里,谢璇衣才得知自己也发烧了,甚至比她严重得多。
谢父中途来过一次,带来一个郎中问诊开药,对他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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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缘由并未多问。
谢璇衣不禁苦笑。
沈适忻当真是猜得极准,自己这欺软怕硬、嫌贫爱富的父亲果真一个字不敢多说。
他慢慢吃着热汤面,阿简却在一旁捂着嘴低声咳嗽,很快,她像是怕打搅谢璇衣用膳的兴致,借口检查其他丫头洒扫的成果,快步走出内房。
阿简刚走出房间,谢璇衣就听到一声熟悉的“滴”。
“系统?有什么事吗?”
他轻声唤道。
“宿主:谢璇衣。早上好。”
系统的机械女声冷漠而有礼,说的话比他那便宜父亲见到上司还客气。
“此任务为新手任务,系统已开启自动查询。现查询到任务时限剩余:三十日整。请宿主注意合理规划时间。”
“剩余时间?”谢璇衣愣了,连面也没顾上吃,“怎么会有剩余时间,不是时间待定吗?”
他也曾经询问过系统,他要在这个世界待多久,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待定,屡屡碰壁之下,他也就放弃了挣扎,认命般当起了一个人尽可欺的低贱公子。
“请宿主注意,此‘剩余时间’为系统任务完成最长期限,即八年整。”
“在此时限之内,凡系统任务,必然会出现至少一次达成任务完成条件的机会,请宿主注意把握。”
“提示宿主,您的任务目标:于宫变中保护目标人物沈适忻存活;任务奖励:积分100点。”
说完这段话,系统甚至没给谢璇衣道谢的机会,就再次销声匿迹,他想再多问几句,都没有机会。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阿简在门口探头探脑,见他没再动筷,便进来收拾。
见谢璇衣一碗面没动几口,面条放太久,吸饱汤汁泡得膨胀,没忍住劝他:“主子,您多少还是吃些吧,这样身体也遭不住;更何况您还大病一场,也……”
她看着谢璇衣脆弱青白的面色,也没忍心多说,转过头低声咳嗽两下,道了句“抱歉”,便退了出去。
这一早上,阿简一直在止不住地咳嗽,引得谢璇衣有些怀疑。
奈何今日还要去书院上课,他不得不先放下这件事。
在书院里,谢璇衣破天荒地没有过度关注沈适忻。
任务要结束了,他也不过是昏了头,在一段难堪的时光里蹉跎了片刻。
说不在意,大概太过可笑。
“沈适忻”这三个字像是一颗有毒的种子,用坚韧而错结的根系虬曲在他的心上,像毒蛇一样慢慢收紧,却又用仿佛令人上瘾的剧毒让他难以割舍。
他可以死一次,却再没有第二个心脏来学会适应了。
沈适忻像是感觉到他的不同,却也只是在路过他时,有意无意地冷笑一声。
谢璇衣始终没敢抬头。
午后回府,他感觉身体不适,回榻上休息片刻。
用过晚饭,谢璇衣琢磨起阿简的情况,借口出门坐坐,趁其他丫头来替自己送外披时,拦住了对方。
“知柳,我有话问你。”
知柳是个比阿简还怯懦的小丫头,却也是几人里最痴迷他的讲述的。
“主子……”
谢璇衣支起上身,发丝从薄薄的肩膀上滑下去,钻进寝衣里。
他紧紧盯着知柳,问:“前两日,我不在府上那一夜,府里都发生什么了?”
知柳本就胆小,此刻被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心理压力骤增。
一面是阿简的叮嘱,一面是谢璇衣的逼问,她眼泪簌簌往下落,“主子……”
知柳咬咬牙,“扑通”跪在地上,给谢璇衣磕了个响头。
“阿简姐姐她是被二少爷责罚,在冷风里跪了一整夜,才得了风寒的。”
“阿简姐姐不是痨病鬼,求您,求您别赶她出府!”
8. 第 8 章
“痨病鬼”三个字被谢璇衣放在口中咀嚼了一阵,涩然,他想说些什么,看着知柳泪流满面的模样,只能摸了摸女孩毛绒绒的发顶。
“不会的,你带我去找她,好吗?”
谢璇衣的语气温柔,一只手拽着知柳的手腕要拉她起来,却险些害得自己也重心不稳。
见状,还为主子的触碰发愣的少女不敢再耽搁,忙不迭起身,稳稳扶住谢璇衣的肩背。
摸到他凸起坚硬的肩胛骨,知柳微微一愣。
主子之前……有这么瘦弱吗?
以至于到现在这种有些恐怖的地步。
知柳倒是尽心尽力,答应谢璇衣的事情做到了,亲自把对方送到阿简的住处。
谢璇衣站在门外敲了敲,喊她:“阿简,我能进来吗?”
屋里没有动静。
他在门外等了一阵,始终,没等到屋里人的回音。
知柳急得团团转,一迭声解释道:“主子,阿简姐姐今日并未外出,她应当在的……”
“我知道,有劳你了,我们回去吧。”
谢璇衣却打断了知柳,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用与先前询问一般大小的声音,不知道说给谁听。
“既然阿简不在,那便是不在吧。”
他不希望阿简难做。
没有见到阿简,他思绪不宁,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穿过连廊原路返回。
连廊旁的浅水池上结了一层薄冰,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皱,飘黄的枯叶半凝在冰里,表面的颜色是焦黄混着赭石,残破得令人生厌。
远处是嘻嘻哈哈的喧闹声,越传越近。
谢璇衣刚皱着眉回过头,还没看清喧闹的来源,就听到夸张又高声的疑问句。
“谢璇衣?”
只用三个字,谢璇衣就听出来人是谁。
除了他那同父异母的便宜弟弟,大概没人会做出这种姿态,无端倒人胃口。
他还没说话,他那便宜弟弟又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挤眉弄眼地端详谢璇衣苍白的面色。
甚至在观察过后,还有性质揶揄两句,“怎么?在小情人那吃了闭门羹?”
谢秋芝越说越来兴致,眉飞色舞,“你当时要护住那死丫头,做了多少事,强买她一条贱命吧。”
眼见对方越说越过分,谢璇衣冷声打断他:“谢秋芝,你做龌龊事多了,倒是看谁都低贱。”
“我呸,究竟是谁低贱?”谢秋芝依然是一点就着的混混模样,闻言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强留那小贱人,人在做天在看,现在那不争气的痨病鬼终于要死了,你愿意陪那贱人,怎么不跟她一起下去?”
他骂完这一通,见谢璇衣的反应原不如想象中大,又忽然冷静下来,后退两步,搂着刚刚嬉笑玩乐的侍女。
“哦,我方才才想起来,谢璇衣,你陪不了她了。”
“左右也是个被沈适忻玩过的烂货,谁陪谁还说不上呢。”
哪料到此言一出,谢璇衣猛然抬眼,上前一步,骨节突出的手指攥着谢秋芝刺绣奢华的衣领,咬着牙道:“你说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渐渐结痂的伤口被人用细针挑开,又一脸戏谑地欣赏他鲜血四溢的模样。
没料想谢璇衣还有这么大的力气,谢秋芝吓了一跳,说话的气势小了不少。
“我说的有错吗,谢璇衣,你自欺欺人什么,反正沈适忻也不会给你一个名分,你与街边花楼里的破鞋何异……”
还没等他说完,一个清脆利落的巴掌就落在脸上。
谢璇衣气得浑身都在抖,宽大外袍里瘦弱的胸膛起伏着,压低了嗓音厉声道:“谢秋芝,你以为自己做的事,处理得很干净吗?”
谢秋芝脸颊上立即浮现五个鲜红的指痕,还没等他指挥,吓破了胆的侍女们就已经七手八脚地将自己与谢璇衣拉开。
“二十日前,你去玉春楼里点了花娘,与你那几个狐朋狗友凌虐,又用丝带将她勒死,我说的,可有一个字作伪?”
“除此之外,你多次借着去同窗府中温书的由头出入玉春楼,想来自以为天衣无缝吧。”
谢璇衣气血上涌,眼前一阵阵发晕,抓着知柳的小臂才勉强稳住重心,却顾不得安抚小姑娘的担忧。
这件事并不是他主动要打听,只是两周前撞见阿简在安慰阿春,两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缩在一处,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就连自己路过都没注意到。
小姑娘有心事很正常,对方要避着他,显然是不希望他知晓。
所以谢璇衣很知趣地没有询问。
谁知到阿简晚上心不在焉,连擦桌子都差点被凳子绊一跤,察觉到自己的心事太过明显,在谢璇衣帮着自己擦拭桌案的间隙,阿简还是将白日里所听闻和盘托出。
何翠萍是阿春幼时的邻家姐姐,两人情谊深重,对方还经常托人给阿春带些坊间的有趣玩意。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六个月前,哪知道一别便是永别。
阿春听到何翠萍死讯时,对方已经入土为安了,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一度悲恸欲绝,还是阿简打消她轻生的念头。
听过原委,谢璇衣说不出一句夫子所授的大道理,那些冠冕堂皇的空话就像烟雾一般,甚至禁不起浣衣少女甩一甩衣裙。
他只能压下心里的情绪,草草安慰阿简,让她放宽心。
她也只是故事的承受者,不该背负那么大的心理压力,要是让两个女孩都睡不好觉,恐怕那位姑娘的在天之灵也是不愿意的。
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罪业,谢秋芝这个肇事者却仿佛不愿意接受,脸色也白了不少,“你这贱人怎么会知道翠翎的事,你,你不准告诉爹,否则我要你好看!”
“那我这个做兄长的,便等着瞧,反正我也如你所言,贱命一条,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无数句骂声一叠涌上心头,如同血液的腥甜混杂着霉味的酸腐,谢璇衣心头哀恸,面上却挂上笑容,“还有,她不是翠翎,她是何翠萍。”
“翠翎这两个字,是你们这些人洗不掉的罪名。”
虽然还没考虑好如何为何翠萍报仇,谢璇衣的潜意识里已经下意识在威胁自己这便宜弟弟,“父亲知不知道,你不用去猜,好自为之。”
他说完这段话,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任由知柳搀扶着自己回了房,也没再多看谢秋芝颓然的面色。
阿简不在,知柳自觉地担负起阿简的角色,为对方打理起起居。
尽管谢璇衣心情全无,却还是温言劝她早些回去歇息。
知柳走后,谢璇衣揉了揉眉心。
他现在要考虑的太多了,既要时刻关注所谓的“宫变”,又要担惊受怕。
只是关于小世界,他早就和系统探讨过这个问题。
他刚到这里一周,就问过系统,这里的人该被如何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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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系统说,他们都是数据。
现在谢璇衣又将这个问题重复给系统。
“他们......真的只是数据吗?”
“宿主,系统内拥有庞大信息库,您在小世界的所见,均为数据组合,具有随机性。”
系统的回答略微耐心一些,却还是公事公办。
“那他们要是死了呢?”
“数据回收,作为训练使用。”
他不说话了,像是终于接受了一个现实。
怪不得,怪不得他无论怎么纠正,都改不了阿简见了他下意识要跪要拜的陋习;数载同行,也扭不正沈适忻那双轻蔑的眼。
他们,都只是数据而已。
谢璇衣吹熄蜡烛躺下,心烦意乱地翻过身。
那就算他一厢情愿,非要撞南墙吧。
次日清晨,他装作无事,到学府上课。
只是今日夫子所授,几乎没听进几个字。
他想起自己要做的事,双手就止不住地抖。
“沈公子,”趁着散学,对方还没走,谢璇衣几日以来头一次叫住他,语气艰难,“草民有一事相求。”
沈适忻今日穿了身月白,大氅围着尾尖挑染火红的狐狸毛,气度华贵不凡。
和一身旧衣的谢璇衣泾渭分明。
仿佛他叫住对方就已是最大的僭越。
好在沈适忻今天心情不错,竟然真的停住脚步回头看他,站在卷起的竹帘下,竹帘上的红绳摇晃,像是在他发梢坠着璎珞。
谢璇衣却又有些说不出话。
他是自取其辱吗,答案是显然的。
对方会同意吗?
要是不同意,又会怎么惩罚他。
想到这里,谢璇衣打了个寒颤,踏出的那一步有些退缩。
就像系统说的,他们都只是数据而已。
沈适忻是,阿简也是,难道会有什么不同吗?
他为了一组数据的安危去求另一组数据。
多荒谬。
见他不说话,沈适忻转身正要走,忽听身后声如蚊蚋:“沈公子,能不能求您,帮忙请个大夫。”
不知道沈适忻怎么想的,谢璇衣回过神时,已经坐在对方的马车上了。
车里换了装潢,和他那一晚所见不同,华贵架势却丝毫不变,仍然在用绸缎的每一寸丝光排斥他这个卑贱的身份。
当真是狗仗人势,谢璇衣暗暗苦笑。
“草民一个......朋友,近来偶染风寒,发热昏迷,但是临近月末,月例钱还没分放。”
谢璇衣第一次豁出脸面求人,还不熟练,连沈适忻的脸都不敢看。
“草民恳求公子,为那友人寻一位郎中。”
他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没注意到沈适忻阴沉不定的脸色。
“你求我,就是为了个丫鬟?”
他很轻而易举猜到了谢璇衣的用意。
可是真相从他口中说出,谢璇衣还有几分难堪。
“你可知,沈家请的郎中非寻常庸人?”
“你要怎么才还得上。”
谢璇衣心中滞涩,隐隐猜到对方所想。
他脸皮太薄了,经不起对方一次又一次的凌辱。
谢璇衣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了。”
随后极快地解开外袍的铜扣,向下褪去。
9. 第 9 章
沈适忻冷眼看着他衣袍滑落,露出里面熨帖而素淡的内衫。
冷风灌进马车里,谢璇衣本就穿着单薄,此刻更是打起了颤,不知是怕,还是冷得难以忍受。
偏偏这种时刻,他又令人生厌地单薄而无助,仿佛自己在逼着对方做什么。
这不都是他自愿的,装什么样子。
沈适忻想着,眼底闪过一抹讥诮。
在指尖抓住贴身衣衫的系带时,谢璇衣指尖不自觉地捏紧,却始终难以狠心。
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问沈适忻,目光期期艾艾,“能不能……不在外面。”
太难堪了。
让他做出这种事情,几乎已经是尊严扫地了。
沈适忻原本升起的一丁点恻隐之心在此刻被全部掐灭。
像是觉得本就如此这般,他面上没有一丝意外,只是无比熟稔地挂着微笑。
这种笑容谢璇衣见过无数次。
对贵女公子,是温和有礼,对纨绔好友,是无声拒绝。
对自己,则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嘲弄,像是用无形却庞大的巨石,一下下溃败着他的所有理智和自尊。
他太熟悉了,以至于看到对方笑,他的第一反应不再是从前那般呆呆地脸红心跳。
而是害怕、发抖,乃至下意识后撤。
这种反应比他预想的要大,以至于,谢璇衣根本没注意到那只矜贵的手,捏住了他的指尖。
谢璇衣猛然后仰,衣袍的系带就被反力扯开。一切都是电光石火,他脑子一团空白。
沈适忻没有说话,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却见对方没有恼羞成怒,没有飞快合拢衣裳,只是任由青白衣衫半落不落挂在肩头。
他也在看着沈适忻。
半晌,谢璇衣听到对方语气不耐。
“我缺一个投怀送抱的?”
“谢璇衣,你真是下贱,这副摇尾乞怜的样子,和路边的野犬有什么区别?”
谢璇衣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
“他们和其他狗争斗,胜利者还能抢到一块骨头。”
而他,无论如何做都是错的,要被人捉弄,要被人耻笑,要心甘情愿被沈适忻玩弄。
狗打累了,缩成一团睡觉,有人走过去,它还会露出獠牙恐吓。
而他的牙,甚至等不到长好,就会被掰开嘴,一颗一颗砸碎。
他怎么敢和路边的野狗比呢?他连保护自己的潜意识都快被磨灭殆尽了。
光是这么想想,他的眼泪就似乎又要掉下来,谢璇衣只能努力地把头扬高。
快过去吧,快结束吧。
他已经没有几处完全了。
最终沈适忻还是答应给他找了大夫,尽管过程有些难以启齿。
那日沈适忻要他在车里帮他,在几乎称得上是摆设的轻纱里帮他做那种不堪的事情。
偏偏那马车走得慢,路有颠簸,便是口唇与心智的新一轮摧残。
谢璇衣不愿意想他是如何跪伏在对方膝间受辱的,只记得沈适忻似乎有一阵,眼神直勾勾盯着他肋骨上的淤青,像是有些不快。
他又有什么不快,谢璇衣淡淡想,当事人哪有资格拒绝面对现实。
尽管,更大的可能是对方曲解了淤青的来历。
但谢璇衣已经不愿意多想了。
沈适忻找来的大夫是个老头,高高瘦瘦,颧骨突出,看起来便是资历颇深的模样。
他背着手,除了带来一只小小的药箱之外,再无他物。
老头粗略给阿简把了脉,十分吝啬地抽出半张淡黄色熟宣,连谢璇衣帮他磨的墨都要挑剔一番,一会说颜色浅,一会怪品质差。谢璇衣被对方训得没什么脾气,为了阿简的病,强忍着全部认下。
开过药,谢璇衣本正想客客气气送走对方了事,哪知道老头眉毛一竖,向谢璇衣伸手。
“钱呢,不会你谢家穷酸至此,连问诊都要赊账吧。”
谢璇衣有一瞬茫然:“沈公子难道没……”
那老头极为不耐地打断他的质疑,瞪着眼睛高声训他:“我管什么沈公子王公子,天下也没有求医不要钱的道理,十两银子,一两都不能少!”
闻言,不知是谢璇衣愕然,就连躺在床上的阿简都直起身,虚弱道:“老伯,奴婢感念您医治之恩,只是您看,十两银子是否有些太过昂贵。”
她本就高热不退,此刻嘴唇都呈现出乌紫泛白的异样,说话时几乎听不出原本的声音,恨不得将肺咳出来。
老头听她这么说,表情越发狰狞,“好啊,原来谢家全是这种穷酸货色。”
他自是眼尖之人,一眼看出最有话语权的谢璇衣,和他最在意的阿简,便作势要推搡对方。
“既然你不愿意治,那不如早些去死。”
谢璇衣顿时急了,生怕他再吵到阿简休息,眼也不眨,从头上拔下唯一一只玉质素簪,抓着老头的手腕塞到他手里,语气哀求:“老伯,这玉簪当掉尚且价值三十两,您拿去,就当抵了银子。”
见谢璇衣这么说,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举着簪子对光确认一番价值,这才心满意足收下。
待老郎中从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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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身影彻底消失,胆都快吓破的知柳“哇”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抓着阿简的手腕,脸却面对着谢璇衣,“主子,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多啊。”
谢璇衣自然也无可奈何,心里像是过了盆冷水,寒冷刺骨。
他没想到,他都做到如此地步,对方还是会用这样无耻的手段来坑害他。
他到底哪里惹到对方了?
到底哪里在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少爷面前碍眼了?
比起知柳的后怕、阿简对破财的心痛,他更深的心绪是一种酸楚的悲凉。
仿佛一辈子难以逃脱沈适忻玩弄的悲凉。
只有阿简看出他的不对,蓦然道:“主子,您从何处请来的这位郎中?”
谢璇衣心烦意乱,只叹了口气,留下一句“不干你事,安心养病”就匆匆离开。
他必须要找沈适忻讨个说法。
可是真的到了沈府门口,面对高大威严的门楣,他骨子里的退意再次萌生。
谢璇衣闭眼深吸一口气,手指紧攥成拳,终于鼓起勇气。
——却得来沈适忻这三日近郊探亲的消息,以及,对方让下人告诉他,自己的生辰还有十五日,让他看着办。
谢璇衣难得鼓起的勇气就这么溃败下来,被人几乎是用赶的请出了沈府。
夕阳把十成十的余晖留在宽阔的灰砖大街上,反射着一层朦胧亲切的辉光。
谢璇衣愣愣地看着,突然想去路边摊买一碗馄饨。
可是走到馄饨摊跟前,他才茫然想起,他已经没有钱了。
那根玉簪,是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就连积分也所剩无几了。
他甚至不能像在系统那里看过的案例,巧舌如簧,用言语包装一瓶最低价的药水,卖出高昂的价格。
他做不出来,他也会替狂喜而失措的受害者心痛。
用沈适忻说的,他是一条低贱的狗,就连摇摇尾巴讨要骨头都永远学不会的蠢狗。
也许他的结局,就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怀揣着一些可笑的爱和可笑的仁善,死在系统的某一处角落里,唯一的贡献就是更新系统的数据库:这样的宿主不能找。
“系统,”他靠着墙根,视线跟随着吵闹的马车而去,又随着策马而过的行人而回,声音细微,飘散在空气中,掩埋在仆仆风尘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宿主请问。”
谢璇衣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而柔和,是他最常表露出的神情,而此时却带着淡淡的惘然。
“如果任务完不成,会有什么惩罚吗?”
10. 第 10 章
意识到自己问出了什么问题时,连谢璇衣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内心立刻升起几分忐忑。
他这么问,不会被系统责罚吧。
好在系统只是公事公办,语气与以往没什么不同,“进入小世界后,非特殊情况,宿主不得主动申请撤离;如宿主在最长期限内未完成任务,则扣除一千点积分,强制撤离。”
一千点积分,在身无分文的谢璇衣听来几乎是天文数字,但在了解过后,他还是隐隐松了口气。
不是没法离开,大不了强制撤离,再在其他小世界里多完成些任务还债。
总好过在这种地方经受没有尽头的折磨。
-
谢璇衣回到谢家,阿简正戴着面纱,坐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透气,见他来了,似是手足无措,连忙起身,行礼也不是,躲避也不是,仓促之间只得后退。
她语气紧张,生怕过了病气给谢璇衣,“主子,您别靠近阿简了。”
谢璇衣并不怕对方传染,只是担心再上前,反而吓得她病情加重,不得不在原地停下,看阿简匆匆回到侧间。
她刚进屋,阿春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紧随其后进了侧间,甚至没来得及给谢璇衣行礼。
给阿简送过药,阿春快步走出来,诚惶诚恐地就要跪他,吓得谢璇衣连忙去搀,心想,这里的小姑娘都什么习惯。
“你不要跪,站着说话。”
谢璇衣语气严肃,着实将阿春吓了一跳,低头嗫嚅:“阿春怠慢了主子……”
他听了,好气又好笑,不轻不重弹了下阿春的额头,“你着急给阿简送药,怠慢我什么了?”
“主子……”阿春似乎也没想明白,呆呆地小声叫他。
谢璇衣思忖片刻,“你要是真觉得自己有错,就帮我个忙。”
没想到自己还能帮上谢璇衣的忙,她茫然问:“阿春能帮到主子什么?”
“很简单,帮我打探一下你阿简姐姐的生辰。”
谢璇衣笑眯眯看着她。
阿春被这么一双温柔笑眼盯着,不适应地绯红脸颊,连忙低下头,一迭声答应。
有了阿春的承诺,谢璇衣每日便亲自盯着阿简服药,尽管对方要求离自己十几尺远。
一开始,阿简还心存惶恐,但见自己确实有所好转,几个近身了的小姑娘也身体康健,加上谢璇衣实在持之以恒,阿简的态度也默默软化下来。
临近冬假,谢璇衣白日里去上学,晚些时候便来关心阿简,甚至索性直接在侧间里讲学,把平日里所学的诗词经典杂糅着自尊自爱的价值观,统统讲述给几个好奇的小姑娘。
她们都不过十几岁,正是求知好学的年纪,进步也飞快。
最早的时候,知柳写字歪歪扭扭,笔画还不如她刺绣的针脚漂亮,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写字便初具形式。
等到她们认了不少字,谢璇衣便从月例银子中分出一部分,托府中采买的小厮,带些便宜的二手书籍回来,分给几个姑娘自学。
说没有成就感自然是假话,谢璇衣看向聚精会神的几人时,眼里的欣慰藏都藏不住。
尽管她们是系统的一部分、是一团数据,可在自己眼里,她们是真实存在的,哪怕只是短暂地存在过。
他一门心思扑在这件事上,白日里上学都有了些盼头,偶尔课间歇息,望着窗外难得的晴日,眼里也时不时有几分笑意。
沈适忻从近郊探亲回来后,不知道在忙什么,他每次见了对方都低着头,对方也没空搭理他,往往是径直走过,只留下衣摆上极淡的熏香。
谢璇衣乐得自在。
虽然见到对方时的心痛无法否认,但他或许……也可以用其他快乐的事情,暂时自欺欺人地掩盖住。
时间久了,没准就能彻底忘掉啦。
更何况,沈适忻没准是在备婚,他记得那位吴家小姐这月十六及笄,只比谢璇衣的生辰日晚了三日。
赶在年前成亲,倒还是个好时候。
偶尔心绪飘远,心脏还是会有密密麻麻的刺痛,他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随后抛诸脑后,俯身给迷茫的知柳解答晦涩难懂的词句。
-
又过一日,谢璇衣开始放冬假。
得知这个消息,最开心的竟然是逐渐好转的阿简。
谢璇衣盘算着,准备带几个小姑娘去最近的山上野餐。
他这段日子表现得乖巧,外加谢秋芝心神不宁,竟然主动把丑事交代给了谢父,气得对方发了好大一通火,现在谢父看谢璇衣这个大儿子顺眼了不少。
以他最近的地位,下人们见风使舵,也不敢过分怠慢,他想要用一辆大一点的马车,可以说完全没有问题。
听过何为野餐,几个小姑娘顿时神采奕奕,连觉都睡不好,第二日早早换了轻便的简装,像一群小鸡仔一般缩在马车里,不时撩开纱幔,对一路繁华喧闹啧啧称奇,黑溜溜的眼珠子里满是新奇与憧憬。
阿简担心自己体力不支,只能看着其他姐妹嘻嘻哈哈,陪着谢璇衣聊天。
冬日气温低,前一夜下的雪,今日还满盈盈铺在泥土上,丝丝缕缕浸润着路面,树梢上刷了层珍珠白,新奇惹眼。
怀揣着满心欢喜,小姑娘们蹦蹦跳跳,走得很快,谢璇衣则和阿简走在后面。
他们到山顶时,其他人已经在凉亭的小桌旁坐下,准备布置前日准备好的菜品。
阿简气喘吁吁,几乎累得说不出话,干呕的冲动在喉咙间酝酿,染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掌纹里有干涸许久的血,她没敢告诉任何人。
见到桌上琳琅满目的点心,空出来的主位,阿简再愚钝,也能猜出今日真正的目的。
更何况,阿春旁敲侧击的技术实在是太差了。
她眼眶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却听到嘻嘻哈哈间,谢璇衣突然叫她。
“不好意思啊阿简。”
她有些莫名其妙,眼泪都收了回去,哽咽着声音疑惑:“主子有什么对不起阿简的,您记得阿简的生日,阿简高兴得就是死了也愿意了。”
谢璇衣听到她激动到有些不着调的话,哭笑不得,却还是继续说。
“你想看北漠的风光,我实在能力不足,只能带你看看帝京的雪。”
“都是白茫茫一片,你就当作看过大漠了,可好?”
阿简眼前朦胧一片,却又怕哭出来被姐妹们笑话,只能酸着喉咙,努力咽回眼泪,用力点了点头。
她这样身份低微的人,从未过过生辰,今日这样的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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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她更是连梦里都不敢想。
她真幸福,她真幸运,阿简往嘴里塞着红豆酥,含糊而雀跃,用力盖过嗓子里泛上的腥甜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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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谢家安顿好小姑娘们,谢璇衣不知怎么,再次想到前几日在沈府的听闻。
沈适忻的生日……似乎还剩七天。
他想要堵上耳朵不听都难,毕竟作为炙手可热的沈家嫡子,沈适忻的讨论度在一众纨绔中居高不下。
人说他仪容顶尖,嫉恨那命好的吴家小姐夺得贵公子芳心。
又有人提起他深受器重,前途无限。
从茶肆经过的时候,谢璇衣统统当作耳边一阵风,快步离去。
然而现实无法逃避,对方想让自己去参加生辰宴的想法昭然若揭,他若是不去,谢家恐怕会被迁怒。
更何况,他记得最长期限快到了。
他随想随问,从系统口中得到了“剩余二十日”的答案。
剩下的每一日,他都必须草木皆兵,否则前功尽弃,他那些苦也都化作飞灰,统统白捱了。
他必须把握住每个可能性。
想到这里,谢璇衣动身到当铺,当掉几件面料精细的衣袍和银饰,才勉强换来七十四两银子。
这些都是他和沈适忻还没走到今日时,对方当垃圾一样“赏赐”他的宝贝。
他想,他要给对方还一块玉。
他和沈适忻的初见,是拜系统给的玉石芯片,有系统,他才有绝路逢生的机会,他很感激。
那么,就让这场相遇的结局,也在这里终止吧。
七十多两银子,买不到很好的玉料,谢璇衣精挑细选,选中了一块不透的白料,边缘透着一点点紫色,这样的组合是少见的样式。
拿来雕刻一枚小玉佩,大小恰好合适。
他付过银两,小心翼翼从店里出来。
刚一抬头,就恰好瞧见沈适忻与吴家小姐一前一后走过来,模样有说有笑。
明明和自己说好了,不再关注,不再多想,可他还是忍不住侧耳,偷听两人的交谈。
谢璇衣甚至都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像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低着头快步走过,在拐角处停下来,偷偷向后张望。
那两人也在他刚刚走出来的玉料铺前停下,吴娴一手端着手炉,另一只手随意拿起一只青白色的玉料,对沈适忻笑道:“沈公子,你瞧这料子,天然便像只兔子,好生有趣。”
沈适忻听了,扫了一眼,没什么情绪。
“这一屋子玉,加起来都不值几两银子,有什么可瞧的,白给都要被嫌弃拿不出手。你若想要玉料,过几日来我库中随意挑便是。”
吴娴听了,红了脸,娇羞地笑着应了声。
两人很快离去了,只留下谢璇衣愣在原地,喉咙发苦。
刚刚他看到了。
吴娴拿玉料的那只手上有一圈浅而闪亮的银色。
和谢璇衣噩梦般的那一夜,在沈适忻榻旁桌上瞧见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原来他连当初存的那一丁点侥幸都是幻觉。
那他又是以什么身份哀求对方,记得擦擦银戒呢?
早知如此,他的名字,连和沈适忻放在一起都不配。
11. 第 11 章
沈适忻不紧不慢走在吴娴前面,看着对方挽着自己的手,半晌皱了皱眉,意有不悦。
他甩开吴娴的手,有意压低了嗓音,“吴小姐,祖母派来盯着的下人离得够远了,你大可不必如此逾矩。”
吴娴状若无辜地抿了抿唇,似乎有几分无奈,“沈公子,你与我婚约在身,‘逾矩’二字怕是有些重了。”
她似有似无地咬重了“婚约”一词,低着头半抬眼看向沈适忻,这个角度看起来,像极了含羞带怯的小女儿姿态,几个胆大的路人甚至悄悄回眸看她。
只有对话的两人各自心存鬼胎。
见沈适忻不说话了,吴娴抬手掩唇,遮住了唇角上扬的弧度,眼里的春风无限荡然无存。
都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得不错,吴娴看着沈适忻不停的背影,心里的玩味多了几分。
旁人不知,局中人不懂,她还瞧不清吗?
她当然清楚,自己这个角度半抬眼看人,不只是惹人怜爱。
更像极了这位沈公子的小竹马。
吴娴收敛好表情,又小步追上沈适忻,不轻不重地挽进他的臂弯。
她感觉到对方的手臂肌肉绷紧了,却碍于名声,没能再次推开她。
她心情愉悦起来,又想到刚刚余光中一闪而过的谢璇衣,嘲弄般笑了笑。
一个爱人而不爱己的可怜人罢了。
还不如她呢。
沈适忻感觉到那双柔软的手又轻扶住自己的手腕,心里的烦躁顿时涌了上来,他正犹豫着如何甩开对方,就看清手指上的银色。
他的注意力被引开,语气失去先前表面功夫的礼貌:“你这银色的小玩意哪里来的?”
像是早料到对方要问这个问题,吴娴答话滴水不漏。
她柳眉微蹙,“沈公子,这不是前些日送到吴家的饰品吗?莫非是下人办事不利,送错了?”
沈适忻看着对方,本就因婚约烦心,此刻又无端想起谢璇衣那张含笑的脸,回忆起对方说过的话。
他把这东西送到自己手上前,似乎说过,这东西意味着两人情投意合、婚约在身。
大抵是死生契阔之意,此刻却像是施了术法一般,不那么亮的银戒在他眼里愈发刺眼。
他内心仿佛燃着一团暗火,在吵闹着,他并不想娶这位吴小姐。
那他应该娶谁,他总该有些想法的,否则怎会知晓自己不爱吴娴呢。
似乎是感受到头痛,沈适忻准备跳过这个思考的主题。
他对吴娴耐心道:“这东西简陋,想来是下人手笨装错了,你把它还给我,改日我挑一对上品玉镯给你赔罪,可好?”
沈适忻没看到,在听闻他话中之意时,吴娴弯起眼睛,眼里却没有笑意。
她偏要在这种地方为难对方。
“可是沈公子,这物件既然不值钱,我又实在喜爱,不如公子便送给我吧。”
她仰头看向沈适忻,头顶的珠坠叮当摇晃,眼里的期许不像作伪。
沈适忻却像是猛然触到痛点,连礼节都快维系不住,“这怎么好,吴小姐莫要胡闹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吴娴,并不明白对方看上了哪里,非要嫁给自己。
“与你的婚约不过是安抚祖母的权宜之计,吴家与沈家的联络,想来还没有脆弱到要靠婚约来维系,吴小姐,好自为之。”
吴娴觉得无趣,只得摘下戒指还给对方,却又像是想起什么,嘴角梨涡浅浅,“不知沈公子的生辰宴请帖是否发过了,又是哪些公子小姐有幸参加?”
她从匆匆赶来的侍女手中接过一纸信函,递给沈适忻,笑道:“我要给公子的,在这里了,沈公子定要卖我个人情。”
沈适忻当着一街人的注目,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信函。
他哪里听不懂吴娴的意思。
对方分明是在敲打他,二人婚约在身,成亲之日将近。
沈适忻一辈子几乎从未被人这样敲打过,又是骄纵散漫惯了的性子,当街冷下面色,那双好看的眼眸中情绪沉沉。
“吴小姐,你与我婚约何来,你比我更清楚。”
“不过祖母一句话的事情,她既能牵线,也能把你爹从这个尚书的位置上拖下来,还望吴小姐,好自为之。”
沈家与吴家的关系从来不像明面上这般简单。
眼瞧着沈适忻的背影,吴娴啧啧两声。
身旁的侍女一句话不敢多言,埋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听着吴娴摩挲手炉的声音。
她幽幽叹了口气,语气与说出来的话语全然相反。
“小芊,我可真是害怕这位沈公子,你说我嫁过去后,日子要怎么过呀。”
“不过也恰好,沈公子如此对我,我自然该痛哭流涕一番,再让老夫人瞧一瞧,是不是?”
小芊战战兢兢,一字不敢言。
吴娴看着她温驯胆小的样子,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顶,动作与神情全然不像个将要及笄的少女。
“你呀,胆子小,”她说话像是在低低笑,“比前几个丫头都好。”
-
谢璇衣回到院里,魂不守舍地呆坐了一阵,方想起托下人买的书本又到了一批,正准备亲自去拿。
才从院里出来,走了没两步路,谢璇衣就遇到凉亭边的谢父,不得不硬着头皮给对方行礼。
“父亲。”
对方近些日对他的态度好了不少,他却仍不能掉以轻心,礼节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
“父亲近日操劳,憔悴了不少,儿子还有些滋补品,晚些时候叫院里丫头熬了汤,送到父亲房中。”
谢父看着儿子,神色里的满意增添了不少,背着手一连点头,连带着腰上的玉佩晃来晃去。
“近些日北漠使臣造访,昨日便已在帝京歇息了,政务繁琐不少。”
谢璇衣听到北漠,精神一振,连忙一通含糊宽慰,又紧接着打听道:“那父亲可知道北漠使臣所来目的?”
毕竟是少年人,好奇在所难免,谢父默许了他这一次的越界,回忆一番,“名义上是来赴宴,大抵是为了和亲而来。”
北漠近些年实力膨胀,自从前任王上病故,新任王上收紧权力,统治便愈发稳固,人心也更齐整。
想来……大有对汉人下手的意思。
此番虽为和亲,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索要河西城池归属权。
北漠新王究竟什么来头,竟然敢这么造次。
谢璇衣垂下眼帘,藏起那几分算计。
谢父看着他默不作声,却又想起什么,语气再次严肃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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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沈家小子不久便要成亲?”
“近些日子恰好冬假,多在府里陪陪长辈,就莫要往外跑了。”
谢璇衣猛然抬起头。
他这便宜爹是联想到什么了,怎么突然要软禁他。
还没想清楚其中内涵,就见眼熟的小厮跑过来,为难地跟谢父嘀咕一阵,后者的面色缓和些许,招手让人退下。
谢父转过面,又赶谢璇衣走:“秋芝说想找你探讨学业,你去吧。”
谢璇衣又行了礼,退下了。
倒是不知道谢秋芝这小子葫芦里又藏了什么药。
这两日想不明白的事情实在有点多,或许是体质值上限值骤降的缘故,他现在很容易感到疲惫。
阿简的病虽然在好转,却也不能掉以轻心;系统任务截止日将至,他不得不做好十万分准备;沈适忻对自己的创伤又实在难捱。
光这么想着,他就出了长廊,一眼瞧见谢秋芝失了先前的跋扈劲,期期艾艾:“兄长,你来了。”
观察到谢璇衣并没有对自己劈头盖脸辱骂,谢秋芝眼底又燃起了几分希望。
他扑通跪下,哀求对方,“兄长,你帮帮我,你去跟爹求求情,让他帮我说说好话吧,我还不想坐牢阿。”
虽然早有料想,可是真看到谢秋芝如此无耻,谢璇衣的无名火又冒了上来,他转身要走,又被对方扯住了衣服下摆。
他衣服可是毁一件少一件,谢璇衣忍痛停住脚步,蹙眉道:“谢秋芝,你咎由自取,我帮不了你。”
谢秋芝见对方软硬都不吃,发了狠,眼底的红血丝有些可怖,“谢璇衣,你得帮我!你名声坏掉了,不能拖累了我!”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谢璇衣便蹲下来,用力掰开对方丰满到几乎分不清指节的手,一点点将衣摆拽出来。
他不再施舍给对方一个眼神,“只是为了这种事,就别再找我了,多余的话,留着牢房里说给死去的何翠萍吧。”
正此时,知柳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脸上的惶恐难以掩盖,甚至说话时语速都变得极快。
“主子,沈公子来了。”
谢璇衣正想回一句与我何干,就见小丫头张了张唇,才勉强道:“沈公子就在前厅坐着,说……说一定要见您,见不到人,他今日便不走了。”
提起这个名字时,谢璇衣心里的闷痛便突然满胀,难以消解。
他勉强地抓住袖口,像是潜意识里要给自己找一株救命稻草。
赶到前厅的时候,谢父正点头哈腰地陪笑问候着,极尽谄媚,沈适忻仍然是翘着二郎腿,笔直地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坐没坐样,却丝毫掩盖不住风华气度,举手投足的姿态旁人学不来分毫。
谢父很有眼力见,自己退了出去。
前厅里,除了两个守在门口的丫鬟,便空空荡荡。
谢璇衣有些忐忑,不敢上前,只能强迫自己看着昏沉的夜色。
半晌,一直不言语的沈适忻发出一声轻笑,眼里却没有笑意,隐藏着难见的思忖。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谢璇衣仍然不敢说话,甚至连多看对方一眼都不敢。
“谢璇衣,左右你身份卑贱,不如抬进我房中做妾室。”
“怎么,这难道不是你苦苦奢求的?”
12. 第 12 章
谢璇衣最后也没有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一次是他站着,沈适忻坐着。
他并没有近视,离得这么近,他轻而易举地就能看清沈适忻的脸。
哪怕脸上的任何一处肌肉,一根睫毛,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张脸笑起来多么张扬俊逸,认真时又是多么令人痴迷,皱眉时多让人心惊……这一切样子他都见过。
却唯独没有见过对方像现在这样,抬着头看他,面上的随意和期待一点点冷却,像是一盏价值连城的清茶无人品味,只能一点点浓酽,变得不伦不类。
谢璇衣却一直是那副表情,站着,双手很规矩地自然垂放在身前,垂感很好的布料从关节处打了个柔韧的褶,阴影一点点逸散开,最终没入袖口那一圈内敛的灰色绒毛中。
他不愿意。
甚至这句话像惊雷一样炸进他耳朵里的时候,他甚至喉头有几欲作呕的冲动。
但那一丝几乎令人惊讶的厌恶被他藏了起来。
虽然没有什么天赋,但他还没忘记自己的专业。
这一天是谢璇衣第一次对面前矜贵无双的男人撒谎。
他从茶几上微漾的茶水里,看到自己随着水波一轮轮扭曲的、平静的脸,又听到自己喉嗓震动,说出了和那天一样的话。
“沈公子,”他语气平静而温柔,“您只是恨我,别做对不起吴小姐的事情。”
沈适忻看着他认真的表情,那层戏谑而隐秘的期许像是投入水中的糯米纸,悄然化开。
他皱眉,“你不愿意?”
谢璇衣只是微笑,不拒绝,也没有答应。
他愿意的,他当然愿意,如果不是遇到沈适忻,他大概一辈子也不知道那种青涩的暗恋有多艰辛,又是多么容易满足。
他曾经都无耻地幻想过对方会对自己有所改变,又怎么会不愿意。
只是……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强迫?误会?掐死小鸟?还是那盘期许付诸东流的桂花糕?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他曾经的每一步都踩在荆棘上,最后一寸心一寸灰。
谢璇衣敛眸看着沈适忻衣襟上光泽温润的珍珠,听到对方明显不悦的口气。
“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放在以前,听到这种口吻,他大概率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谢璇衣自嘲地笑了笑,重新抬起头,语气没什么不一样:“沈公子,如果吴大人知道您在娶他女儿之前,抬进来一房男妾,恐怕沈家遭人诟病。”
“草民……还不想成为沈公子一家的污点。”
“天寒,夜路难走,沈公子早些回去吧,莫要为难那些下人。”
谢璇衣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又或许是失去了回头看的勇气,竟径直走到门口,敲了敲合拢的门,对着门外轻声吩咐:“去叫沈公子的下人来吧,夜深了。”
沈适忻脸上最后一丝游刃有余早已一干二净。
他猛然起身,脸色彻底冷下来,连同眼角那颗小痣似乎都因愠怒而有些触目惊心。
门口的侍女都是通权达变的性子,自然八面玲珑,知晓轻重,很快把候着的下人带来。
沈适忻抬手制止要上来扶的下人,第一次全神贯注盯着谢璇衣的表情,像是要把他的每一个毛孔都看透,从每一丝肌肉的纹理里看出谢璇衣一丁点悲伤和虚情假意。
他彻底失望了。谢璇衣从头到尾一直是他印象里那副模样,看上去温驯、怯懦,不会和人争执,心碎了就一个人默默地淌眼泪。
像是一只会自愈的贴心的宠物。
他直到从谢家离开前,眼神一直死死盯在谢璇衣面上。
对方走后,知柳才连忙为谢璇衣披上厚重的外衣。方才他送沈适忻离开,一直穿着单薄的衣衫,前厅里有炭火烘着也就罢了,外面可天寒地冻着。
谢璇衣却像是被厚衣服压着一般,猛然卸下了力气,语气疲倦:“有劳了,倒也不必如此。”
他极少穿这种富贵又奢侈的氅衣,实在难以习惯,就像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踽踽独行惯了,突然有人要端上一桶清澈的热水护理他满手冻疮,反而会被灼伤。
恐怕那善人还觉得奇怪呢。
谁知一向听他话的知柳压下他的话头,声音低了下去:“主子,您穿着吧,过会还有得穿呢……”
还没等警铃大作的谢璇衣一五一十问清楚,阿春慌里慌张跑过来,一下子跪倒在石砖上,声响听着就让人心惊。
她还一个字没说出口,谢璇衣就已经猜透了。
天上的乌云终于禁受不住,星星点点落了些冰碴子,到低空便化成了水,小小的雨滴不轻不重落在他脸上,一片冰凉。
等三人赶回院子时,阿简正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搬着板凳就要往门口走,一脚深一脚浅,像是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连同着到地表连水分都留不下的雨雾一起消失在天地间。
房门的门槛真是有些高,阿简盯着已经有些模糊的木门槛,才发觉自己已经数不清上面的裂痕有多少条了。
力气将要用尽时,她控制不住歪歪扭扭倒下,恰好被两双手搀住了手臂,两双手都很冷,她昏沉着,却觉得很温柔。
谢璇衣抓着阿简的大臂,对方的体温烫得他心惊胆战,哪怕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
阿简似乎已经断断续续发烧太久了,哪怕是请了大夫开了药,也并没有好转的症状。
他一面心乱如麻,一面指挥小姑娘们安置阿简。
他不能慌,他慌了,这些小孩只会更慌。
发热不断、咳嗽、甚至呼吸困难……
谢璇衣脑子里过着阿简全部病症,开始回忆系统里有的内服药。
他小时候也经常生病,不说久病成医,基础的判断正确率不会太低。像她这样的,有极大概率会是肺炎。
“系统,”他趁着支开其他人的功夫,连忙问系统,“我的积分还剩多少。”
“宿主:沈适忻;剩余积分:七点,评价:生活拮据。请宿主努力完成任务,赚取积分。”
听到积分尚有剩余,谢璇衣松了口气,面露喜色:“帮我兑换一份消炎药吧,是五积分对吧?”
积分没了他还能再赚,起码先保住阿简的命。
谁知系统静默片刻,像是在清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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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谢璇衣听到温柔而无机的女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冷下来。
“宿主,为避免小世界异常,药品存放不得超过五件,您已存放数量到达上限,请及时使用或回收。”
他哪里有五件在外存放的药品!
“你能帮我提示一下在哪吗,”谢璇衣手心冒汗,一片粘腻,心口也滞涩着,“不可能啊,我怎么会在外放药品呢。”
且不说他积分所剩无几,就算有,按他的性格,也断无可能随手乱放。
“宿主南侧,距离十八尺。”
谢璇衣依着方向转过去。
面前是侍女们存放个人物品的小柜。
谢璇衣直勾勾盯着柜子,心里的恐慌就像洪水猛兽,他几乎难以招架。
“主子,”阿简在他背后唤他,声音很小,几乎都能被雨声盖住,“阿简有话想和您说。”
他像是被什么尖锐的物体刺了一下,一时间连身体都定在原地,不敢想,更不敢听。
他短暂的人生里,从未有过对死亡的成熟教育,甚至第一次遇到死亡,就是他自己。
“你会好起来的,别多想。”
像是在欺骗自己一般,谢璇衣低低念着,回过神摸了摸阿简灼热的双手。
那双手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像是从哪里续来几分气力,阿简慢慢直起身坐起来,浑身的骨头都咯吱作响,如同生锈的机器。
“主子,阿简都知道啦,”她笑了笑,眼睛亮得像星星,一行泪很慢地滚下来,“您很好,比我爹娘都好。您不打我,还教我很多东西,那些精致漂亮的小药丸瞧着像是无价之宝,您也舍得给我。”
她嘿嘿一笑,咳嗽时牵出一条细细的血丝,“但是阿简骗了您,阿简的命太不值钱啦,所以一颗都未曾服用,全都放在小柜里了。”
“虽然爹娘对我很不好,但我有点想他们了。”
“主子,您以前讲过的、汪洋那一边的小鸟儿的故事,阿简已经猜到结局了。阿简不想让您做那只染红玫瑰的小鸟儿。”
她断断续续,像是一口气要说完一辈子的话,声音却越来越小,谢璇衣几乎都要听不清。
窗外一声惊雷,雪白的闪电划亮了房内的陈设。
阿简的呼吸声夹杂着肺的杂音,越发急促,又在触及了什么节点时慢慢弱了下去。
她慢慢转过头,用难得烂漫的小女儿口吻,像是在和谢璇衣讨价还价。
“主子,阿简能叫您一声哥哥吗?”
“璇衣哥哥,明日阿简终于不用早期洒扫了,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长觉,睡到阿简滚进软绵绵的雪堆里。”
“如果哥哥哪日偶然想起我,就去挖一捧新雪吧。”
“那时候,阿简已经在泥土的水泽里了,哪里都能去,怎样都自由……”
雨还没停,却有什么已经逸散在雨里了。
北方冬季很少有雨,这一点谢璇衣早就知道,他曾经听下人说,雨多是好事,水汽充沛,便预示着瑞雪兆丰年,这一年会有很厚很厚的雪,来年会瞧见金黄金黄的庄稼田。
然而那个憧憬北国的、胆小又浪漫的姑娘,大概再也看不到了。
13. 第 13 章
天微微亮的时候,谢璇衣已经打点好阿简的后事。
没有惊动太多人,也不能惊动太多人,他这么隆重不合礼数,让谢父知道恐怕免不了一顿斥责。
他还需要仰人鼻息。
等到与阿简玩得好的几个姑娘哭累了,昏昏沉沉睡去,谢璇衣仍然毫无困意。
阿简的柜子里没什么东西,除去几身换洗的旧衣和日用品,还有刚领来的冬衣,她甚至还没怎么穿过。
除此之外,只剩下一只小匣子。府里的侍女都有,多是用来收纳碎银铜板,或放些主子赏赐的珠宝。
而她的匣子里只有药。
瓶装的、盒装的,谢璇衣拿起来的时候,还记得自己是怎样将罐装的药倒进小瓷瓶里,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
他站在床边,微弱的曦光已经能照亮房内部分陈设。
匣子里还有一沓宣纸,被人很仔细得用麻绳卷起来,连折角都罕见。
最新的一页上,还留着崭新的墨痕,满是少女心事。
初七。今日在小厨房里分到了一整块黑糖,和小冬敲了些品尝,甜丝丝的,晚些时候给主子做糖水用。
十六。阿春昨日听了主子讲行记,今日便问我以后想去哪,我说哪里都好,也得出得去才行呀。
廿一。近日风寒不见好,怕是没几日了,不过我看到了雪呢,已经够啦,剩下的,来世再说吧。
……
最后一条是三日前,字体扭曲颤抖,却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廿四。我不想要什么来世了,我已经比太多人幸福了。我希望主子也幸福。
谢璇衣捏着宣纸,力气格外轻,心跳声却比哪一时都要沉重。
仿佛是被人推进一只密闭的玻璃匣子,空气一点点稀薄耗尽,他听不见任何,也感知不到任何,只有一个悲怆的念想还在萦绕着。
只有在这一刻,宣纸的一角才晕开一滴深色的泪痕,冲淡了一旁试笔聚锋的细细笔触。
-
知柳代替了阿简的位置,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跟在谢璇衣身后。
谢璇衣一夜没睡,在车里轻轻揉着太阳穴缓解头痛,听知柳核对礼单的内容。
在谢父对他的便宜弟弟失望透顶时,就嘱咐过他今日来送冬至礼。
谢润官职低微,却能住上远超同层次官员的宅院,全仰仗他那高嫁的堂姐谢瑜。
今日送礼的对象,恰好是堂姐手帕交的母家。
哦,也恰好是欺辱过他的那位钱二少的家族。
谢璇衣眼神从礼单上收回,抬眸间刻意忽略了这些经历。
没有在这些地方斤斤计较的必要了,总归只是数据而已。
谢润厚着脸皮,让他以堂姐的名义递拜帖,谢璇衣觉得可笑,却顺着他的意思照办了。
下人瞧了帖,又见来人,已经大致猜透了谢璇衣的目的,通报过后很快将人请进去。
钱大人倒是慈祥宽容,面带笑意地收了礼,还想留他用午膳,被谢璇衣婉言谢绝了。
他面上固然憔悴,却始终温和知礼,教人平添几分心疼。
见拗不过他,钱大人便不再多挽留,小叙片刻,便传了下人带他离开。
对方也没有几分真心实意,他想,还是少有来往好。
左右不过两步路,谢璇衣的手已经冻得发红,临了要上车回府时,他被那个最熟悉的人冷声叫住。
“谢璇衣,你到底发什么病,糊弄人也得讲分寸。”
谢璇衣抓着车门的手一顿,不禁有些想笑。
“分寸”这个词,在他和沈适忻之间被提起,不免有些荒唐好笑。
“草民岂敢,”谢璇衣将鬓边乱飞的发丝拢到耳后,兜帽上的绒毛随风颤抖,“过几日沈公子的生辰宴,草民没忘,公子莫要再在这些方面伤肝动火了。”
沈适忻在寒气里眯起眼睛,盯着他憔悴而苍白的面容,又瞧见垂头拱手站在他身后的知柳,冷嗤一声。
“不愿意与我做妾室,原来是死了姘头。装什么清高自持,想来是忘记那些摇尾乞怜当丧家之犬的日子了。”
一口气猛然冲上谢璇衣的胸腔,从鼻腔到肺里一片冰凉,喉咙里几乎翻涌着血腥气。
他猛然扯掉兜帽,第一次敢有对沈适忻怒目而视的胆魄。
一步一步,谢璇衣走到沈适忻面前,抬头紧紧盯着他:“沈公子,慎言。”
沈适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才勾起唇角,不知是讥讽还是嘲弄。
“难怪穿得这么素。”
“想要俏,一身孝,改日便叫那几个丫头也穿素衣。”
在这种语境里,代指的对象便变得具体而特殊。
谢璇衣的手在衣袖里攥紧又泄力,蹂躏着袖口处的布料,掌心鲜艳的血痕层层叠叠,他已经快要到达忍耐的极限了。
就快了,没几天了,等到他完成了这个小世界的任务,他要好好活。
他再也不要接情感类的任务了。
沈适忻微微偏头,如愿看到对方服软、走开,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舍得对他说。
狐朋狗友萧隽在马车里看完全程,才踩着飘飘浮浮的步子从他身后靠近,啧啧称奇。
“沈公子魅力犹殊啊,他竟然这都能忍住不骂你。”
沈适忻手里的折扇坠着金珠蝶贝,华贵非常,却被主人不甚在意得抛在空中转了两圈,珠坠哗啦啦作响。
“当然,他死心塌地得很,又实在低贱得很。若不是怕祖母怪罪,抬进来做男妾也甚是有趣。”
萧隽笑嘻嘻和他打趣一阵,左右不过“谢璇衣不配”“得趣人不少”云云,之后便前后脚进了钱府。
身后的小厮抬着大大小小的礼品,鱼贯而入。
谢璇衣的马车和沈适忻背道而驰。
马车里,帘子被马车飞驰带起来的风吹得群魔乱舞,无端让人心烦。
谢璇衣从腰间的小锦袋里取出那枚玉,那种几乎泛着恶心的痛觉又在作祟,让他几乎有将它丢出窗外的冲动。
几番冷静,谢璇衣最终没下得去手。
他摩挲着玉,在正午的阳光下照了照,他前些日子忙里偷闲,靠系统恶补玉雕审美,已经简单雕出些雏形。在阳光下一照,纹理细腻,温润漂亮。
可翻到背面的时候,玉上却有一道不深不浅的裂痕。
裂痕并不影响整块玉的构造,却足够显眼,足够让人心痒作祟。
就像……一根倒刺,一丝木屑刺进皮肉里,小,却难以忽视,像是某些隐痛。
-
阿简来府上的时候,爹娘便只认钱,全然不在意女儿的死活,对她来说,谢璇衣便是能托付的人。
按谢璇衣的规矩,他不喜欢古代的停灵,只出钱置办了棺椁,寻好西山迎风一面山清水秀之处,两日便将人葬了。
这里的水汽更丰盈,想来落雪也会比别处早,他想,阿简会喜欢的。
其余的衣裳和小丫头的一缕头发,他则亲自收起烧尽,尽数洒在了流向北方的河里。
一切后顾之忧全部解决,松懈下来的时候,谢璇衣忽然想起上辈子看过的一句话。
生命的尽头并非死亡,而是忘记。
他忙前忙后的时候,谢父并不在乎他身边的丫鬟换成了谁,又或许根本不记得阿简的脸;孙淑娘为儿子的罪证焦头烂额,对他不过一点头,眼里的怨气几乎快要藏不下去;其他院里的侍女小厮麻木在日复一日的工作里,不在乎多谁少谁……
记得阿简的只有他们几人,却又像木雕刀削出来的一样,锋利尖锐,光影分明。
原来忘记一个人,又那么简单,又那么难。
夜里,谢璇衣在烛火下完善玉佩细节,照例向系统询问进度。
今日不同往日。
“宿主:谢璇衣,任务进入谨慎状态,请随时留意变故。”
谢璇衣一愣,尖锐的刀擦过玉,划伤了手背,曳拖出长长的血痕。
他紧抓着系统的话不放,呼吸急促起来:“什么叫谨慎状态,是不是快要完成了。”
系统不语,只留下谢璇衣紧张难眠。
次日是沈适忻的生辰宴了。
也是他……给这段狼狈又可笑的情绪寄托找到的坟冢。
明日之后,无论任务完成与否,一了百了。
一根银刺扎进心里,拔出来很痛,可是如果放任之,只会一次次红肿发炎,加剧它的存在感,直到刻骨入髓,痛彻心扉。
他很傻,却不能一直那么傻。
-
距离冬至没几日,京中很热闹,又正逢使臣来朝,街上流通起不少来自其他地域的新鲜物什。
沈适忻不喜欢太早起操办,索性将时间推到了下午,留一众赴宴的宾客用晚饭。
知柳给谢璇衣挑了件靛蓝色的外袍,被他亲自换掉,改成了浅杏色。
只当作主子还在为阿简伤心,知柳没有多问,只是小声嘟囔两句:“主子穿蓝色分明更好看,月白色也很素呀。”
谢璇衣笑了笑,把装着玉佩的小盒子盖好。
他遇到沈适忻那天,穿的就是这样一身衣裳,既然从这里开始,便从这里结束。
彻底结束。
赶到沈府,谢璇衣才算第一次正儿八经观望沈家高大的建筑。
由下人核验后,谢璇衣进了沈家的前院。
从刚刚在车上,系统的警报就一直在提示,微弱的电流声在耳朵里窜来窜去,他几乎没空分神。
哪知只一个分心的功夫,他被人强行从门里拖到大门口,险些踉跄摔倒。
“谢璇衣,你也配参加沈公子的生辰宴?”
尖锐刻薄的嘲笑如同曾经的每一场噩梦,谢璇衣没想到,连沈适忻的生辰宴,他们都要闹出些幺蛾子看自己的笑话。
“他邀请了我,我为何不能来。”
谢璇衣后退两步,绕开几人身手能碰到的范围,皱着眉盯着。
他不希望连结尾也是乱糟糟的,更何况脑子里的警报作怪,他也没有闲心应付这几人。
赴宴的人群里,不少好事者已经竖起耳朵听起笑话,一个个闪过的目光,仿佛都在讥笑他惨淡无终的过往。
正这个时候,沈适忻出来迎赴宴宾客。
隔着很远,谢璇衣就能听到沈适忻那位朋友嬉笑的声音。
他还是难以改变,听到沈适忻的名字就无可避免地心乱如麻。
可是下一刻,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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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的回应声就像冷水一样灌进他的胸口。
“瞧你这话说的,他也配为本公子庆祝生辰?不过是老头做事无趣,叫他来添些乐子。”
萧家少爷还在语气夸张地笑:“那我怎么听说,沈公子前些年在书院里,还当真对这可笑的乐子动过心?”
嗤笑声随之而至。
“什么动心,都是骗他替本公子卖命的,你瞧,不只有他一个人信了?”
“哦,我倒忘了,还有你这傻子信。”
前院里不少人听到他二人交谈,不少人三言两语地凑上去谄媚,尽数是贬损之语。
先前将谢璇衣拉出来的公子哥如愿看到他惨白的面色,像是瞧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乐不可支。
一片热闹,却是踩在他的骨骼上,仿佛要把每一处关窍都碾碎磨烂,供人取乐。
下一刻,院里骤然爆发出一阵尖叫,立刻冲淡了方才的热闹。
尖叫声四起,谢璇衣听到有人喊:“走水了!走水了!”
系统的警报声倏然扩大百倍,一连警告他三声:“警报,请宿主注意,及时完成任务!”
谢璇衣的眼睛慢慢睁大,看到从异域乐女琴中抽出的寒光。
往日和谢父的交谈还历历在目。
那一晚,谢父无意间告诉他,北漠的使臣意在和亲,他那时候细想几分,猜到对方意在侵吞河西城池归属权,便未曾深入。
可是北漠与西域间的通道并未封死,固然不如河西方便,却也没有大费周折的必要,成本远高于河西来往贸易的利润。
如今临近冬至,来往走动的人多关卡松动。
沈适忻的生辰宴又极度铺张,人尽皆知,街上不少好奇的百姓在探头探脑,凑着热闹。
一个可怖的念头在谢璇衣心里成型。
也许……北漠的野心远比他猜测的,要大得多。
汉人的皇帝统治实在平庸,沈适忻祖母的母家卫家又人丁凋零,将才早亡,有领兵魄力的将领本就寥寥无几,又多在外驻守。
北漠完全有能力,偷偷运进来一支军队,里应外合。
他们要从最核心瓦解中原的统治力量。
沈适忻的生辰宴便刚好是起点!
谢璇衣一下子慌神,连忙冲进沈府前厅。
先前高挂着的彩绸被火炙烤,卷曲着焦裂的边缘,人影逃窜。
火光,刀光,天光,交织在谢璇衣的视网膜上,说不出的扭曲怪异。
沈适忻就在不远的地方,手里紧握着下人的剑,血水混着汗水从额角滚落下来,本就俊秀的面容平添上触目惊心的昳丽。
房顶片瓦微动,黑影一闪而过。
谢璇衣感觉到脸上冷飕飕的凉风,视线之余,却看到寒光一点,弓如满月,目标近在咫尺。
谢璇衣顾不得多想,几乎用尽了爆发力,一个闪身冲上前,那么单薄的身躯挡在了沈适忻眼前。
一只箭簇没入身躯,撕开皮肉的闷响令人牙酸。
血液鼓沸,他才发觉系统并没有提示,全是他一腔热血奋不顾身。
他的视线停留在沈适忻面上,不知道自己作何表情。
也许很狼狈,也许还有些未完的眷恋。
沈适忻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无助和惊愕。
那只箭头从他背后穿入,从胸前透出,一刻不停地流失着鲜红。
热量、心绪,都在被无穷无尽的日光剥离。
很快,像是泄愤一般,又有几只箭头从他身边穿过,其中一只正中喉腔。
他耳边只剩下诡异涌动着的电流声,和耳膜的鼓动。
沈适忻一只手还托在他腰间,冰冷僵硬得像是玉,那双好看的眼里却血红一片,几乎失声地叫他。
谢璇衣笑了笑,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从容。
系统不懂变通,还爱骗人,谢璇衣茫茫然地想,他哪还有什么贴身保护的高体质值呀。
他早就一无所有了。
系统还说,他死在小世界的时候会屏蔽感官。
可为什么,他的心还会痛。
是心在流血,还是心在流泪,他好难区分呀……
喉管撕裂,谢璇衣已然说不出来话,只能对他做口型,却因为失血过多,眼前模糊纷乱,再也看不到沈适忻面上的表情。
这大概率算是遗言了。
谨慎地想了想,谢璇衣说,我一点也不想再爱你了。
沈适忻,你只是一串数据而已,一串让我最铭心,最难捱,最卑微的数据。
意识昏沉,难分昼夜,谢璇衣腰间佩囊系带被箭割断,那块没送出手的玉佩“啪”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碎得像是每一个他在噩梦里看到沈适忻、惊醒又辗转间,在眼泪里看到的月光。
四分五裂,碎镜难圆。
“恭喜宿主,0714小世界主线,保护沈适忻于宫变中存活,任务完成。”
“数据正在回收中,请宿主稍安勿躁。”
“主系统空间提供心理诊疗服务,宿主可自愿选择是否进行治疗,消减在小世界中过多投入的感情。”
“请宿主注意,小世界仅为数据模拟构造空间,情感资源珍贵,投入请慎重。”
14. 第 14 章
主系统空间时间,两年后。
一片密林边陲,谢璇衣将护目镜拉回头顶,一头长发在硝烟里飞扬。
“绷带。”
一卷刚拆开的绷带立刻被递到他手上。
用小刀挑开手臂上有些焦的皮肉,谢璇衣牙咬着一端,扯出一长条,裹在伤口上简单止血。
他漂亮的眉眼丝毫未动,像是在给别人处理伤口。
“啧啧,阿衣,我看着都疼,你轻点啊,这么好看的小胳膊留疤可不好看呢。”
宋盈礼脸上一层灰,手撑着下巴,抹得花猫似的,却看着他直乐,虎牙尖尖。
谢璇衣抬头看了她一眼,丢过来一包没开封的湿巾。
宋盈礼还要贱嗖嗖凑上来玩笑,被谢璇衣按回帐篷里,作势要抢回那包湿巾。
“你用不用,不用还给我,这一包五个积分呢。”
“你可是谢璇衣,素星啊!主空间谁不知道你素神专接高难度杀戮本,你居然还吝啬这一包湿巾纸的积分!素神,你的道德去哪里了!”
面对宋盈礼的怪叫,谢璇衣翻了个白眼,把手收了回去。
只是那只手没放回原处,下一刻,他抓起腰间手枪,上膛,瞄准,发射,一气呵成,从他抬眼到远处的变异棕熊倒地,不超过五秒钟。
“鲤仙,你总排名比我高七名,跟我说这种话,你的道德又去哪里了?”
谢璇衣点开任务栏,淡淡扫了一眼完成进度,接近百分之七十五。检查过周围没有危险,他才和宋盈礼小学鸡吵架。
宋盈礼毫无良心,笑嘻嘻地擦干净脸上浮灰,从系统里兑换了根脆黄瓜,咬得嘎嘣作响,饶有兴致地开始享用下午茶。
“别说,遇到你的时候,我也才是升格后的第二个任务,傻不愣登的,没想到你那时候比我还傻。”
“就那么被狗男人逗得团团转啊?”
看着谢璇衣认真完成委托任务,宋盈礼开始偷摸划水,甚至有闲心打趣对方。
谢璇衣“啧”了一声,眼神终于从系统弹窗上移开,“你能不能不吃了,小世界里的全部积分消费算在我头上的。”
“按这个小世界的时间计算,从传送到现在过去二十个小时,你吃了七串羊肉串,五个巧克力牛角包,一斤半砂糖桔,四根生黄瓜,还有半盒稻香村的点心,你在上个小世界没吃过饭吗?”
“这个委托是紫品杀戮本,要清除五百只异常生物,任何变异生物甚至怪物都可能出现,小心你手里的黄瓜等下跳起来给你两巴掌。”
“还有,你能不能看看任务进度记录。”
听到谢璇衣的控诉,宋盈礼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往自己的面板上瞄了一眼。
任务贡献:2%。
“哎呀,素神,这不是你在嘛,”宋盈礼得了便宜还卖乖,拍拍工装裤上的灰,“我主攻推理本不懂杀戮本,不然我薅你来干嘛。”
她还是那么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明明是非常简约的版型,宋盈礼却在口袋处缝了几串珍珠,晃来晃去,和她的少女外形很是相称。
谢璇衣手里的枪刚冷却下来,又立刻运作,一连射杀四五只小型变异蜥蜴,他转头看见坐等吃现成的宋盈礼,气不打一处来。
奈何自己当时糊涂,脑子一热便加入了对方的联盟,现在也只能捏着鼻子打工。
两年前他从新手小世界功成身退的时候,被传送到了主系统空间的广场上。
这里的大部分方面与现实并无分别,有日升月落,会刮风下雨,只有那座中心广场不同。
广场用非常纯净的白水晶铺成,朦朦胧胧透出其下的天空色,像是一座无声的警告。
——这里不是现实世界,不是容许蝼蚁安睡的安乐乡。
后来他猜,宋盈礼是和他一并离开0714小世界的。
因为他们两个传送在同一处位置。
那时候谢璇衣还没从复杂的悲伤与解脱中抽离,看到宋盈礼的时候一时茫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反倒是对方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向他递出了橄榄枝。
也是他作为“正式员工”的第一次任务。
小世界的起点是在一个地下酒馆里,谢璇衣作为卧底,要将一封绝密信件送到对应的接应人手中。
那里是欲望的销金窟,任务远比谢璇衣预料的要困难百倍千倍。
他柔软、善良、好骗,一次次死在夜袭、毒药、枪击或是严刑里,从最初夜不能寐惊惧万分,到能够无声无息,将利刃捅进前一秒还在与之谈笑的男人的心脏。
谢璇衣不会用热兵器,全靠着在死亡中一次次积累经验,用一把长刀杀穿围堵的人群,成功护送接应人离开。
第二次离开小世界的时候,谢璇衣一身白衬衫被染得鲜血淋漓,跌跌撞撞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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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广场同样的位置。
这一次,宋盈礼带他来到周遭的咖啡厅,笑眯眯地放下一份契约。
一份邀请他作为高级联盟成员空降的契约。
宋盈礼说,她都看得到,他很有潜力。
那时候,谢璇衣才知道,宋盈礼是系统分配给他的监管员,或者接地气点来说,叫上司。
监管员通常是一对十,对下属有指导和帮助的作用,同时下属在任务成功时,系统也会为监管员发放一定的酬劳。
起初,宋盈礼只觉得和对方有缘,毕竟不是每个监管员出任务时,都遇得到自己的下属。
哪知后来,对方很快通过系统考核,层级和自己平起平坐,也成为了联盟小队里配合默契的队友。
听到喜讯的时候,宋盈礼乐滋滋地想,她这么喜欢金银珠宝的人,多有眼光,果然看人也差不了。
主系统空间里,多数人只以昵称相称,而谢璇衣却保持了叫对方真名的习惯。
谢璇衣擦掉溅到脸上的血,给子弹上膛,语气随意,“有糖没,我头有点晕,应该是太久没吃饭低血糖了。”
他这些日子在系统里健身,有了些薄薄的肌肉,肤色却没变得健康,仍然是苍白的。
正因如此,旁人很难发现他面色不对。
宋盈礼从系统空间里翻了翻,丢给他一把鹅黄色包装纸的棒棒糖。
谢璇衣没工夫看,拆掉一只就往嘴里放。
晶莹的硬糖在嘴里化开,他却像是吞进一块烧红的铁,皱着眉吐出来:“桂花味的?”
宋盈礼早从帐篷里钻了出来,不动声色地抽出三支箭,眯起眼睛。
“怎么,你还挑这个?”
早知道对方在这些方面靠不住,谢璇衣找出进小世界前用剩的咖啡糖包,一仰头倒进嘴里,姿态漂亮得像只引颈覆羽的鹤。
“啧,有的吃就不错了,这糖很贵的,”宋盈礼拉弓,对准了远处晃动的树丛,“难不成……你还没忘掉?”
粗制滥造的白糖口味不佳,只有单薄的甜腻,谢璇衣似乎因为难吃的口味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同一处地方。
“忘掉什么,鲤仙,你怎么又打哑谜。”
“我一直都讨厌桂花味,很恶心。仅此而已。”
三只金红色的骨箭刺入密林深处,一只羽毛绯红、怪模怪样的苍鹰掉下来,连挣扎都无。
15. 第 15 章
宋盈礼固然爱压榨下属,却还没到惨无人道的地步,便允许对方简单休息,用……姑且算是午饭,自己则外出,解决掉任务栏里剩下的部分。
如谢璇衣所说,密林灾劫本来是个紫品任务本,连小世界的排名都颇为靠前,奈何遇上两个卷王中的卷王,手里的武器都已经到了橙品阶段,杀起紫品小喽啰便也像砍瓜切菜一样家常。
还没等谢璇衣吃完手里的自热米饭,宋盈礼已经提着弓回来了。
谢璇衣的武器太过张扬,是一把银色长刀,末尾还像是镀色一般,泛着些紫色的幽光,和他的风格并不匹配,他并不爱用。
但宋盈礼却很满意她的宝贝弓箭,尤其喜爱弓箭上骨雕镶嵌着红宝石的挂坠,叮叮当当挂了一排,不禁让第一次看到的人质疑它的实用性。
这并不影响宋盈礼一箭射穿对方的头盖骨。
见她挂着一身诡异绿血,谢璇衣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宋盈礼不满地“啧”了声,把几乎和她齐高的弓撑在地上。
她保持了少女的模样,外形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资历却比青年外貌的谢璇衣老上许多。
确认任务完成,两人很快清点好物资,赶到对应传送点撤离。
明明主系统空间的传送点有很多个,谢璇衣每次传送却都是在广场上。这次他和宋盈礼分开了。
看到任务栏里的“协助委托”打上绿钩,谢璇衣才放心地回到联盟基地。
联盟基地有独立的地皮,并不在主系统空间,他向系统购买了飞舰票,乘上最快一班。
他对这里没什么归属感,两年了还有很多人并不相熟,甚至算得上朋友的人也寥寥无几。
小世界教会他怎么和武器打交道、怎么和敌人斡旋;系统留给他只有温柔又冷漠的电子音,却无一丝真情;有求于他的人当面谄媚至极,背后却骂他心黑手脏,揣测他与某位并不存在的大佬暧昧不清。
他在这里成为受人瞻仰的“素神”,却没有人教他如何去建立一段真挚的感情。
——又或许他曾经拥有过,又被迫忘记了。
回到联盟基地,谢璇衣打卡过当日锻炼内容,坐在一旁的长椅上休息,给被刀把磨红的手掌涂药。
他没有开窗,室内广场有些闷热,漂浮着灰尘和霉味。
每个联盟基地建立伊始,都会配备这样的空间,只是多数人醉心于高精尖设备和热兵器,像他这样还在坚持冷兵器的,整个联盟就只剩下宋盈礼和辛泉了。
谢璇衣高高束起的黑发有些松散,凌乱地盖住鼻尖细密汗珠,他垂眼看着手里的长刀,意念微动,那抹亮银便消失在空气中。
这把刀像是和他不对付,一点都不如旁人的本命武器听话,偏偏连名字都是这样。
在新手任务结束的时候,他从系统那里取得了这把刀。
刀把上缠着朱红亮紫的绫罗,格外鲜艳张扬,系统介绍说,它叫锦衾。
刀瞧着富贵,却隐藏不住芒刃上杀人的血性,并不如看着一样无用,就像某位旧时的相识。
原来这是一把连名字都与他作对的本命刀。当时谢璇衣就愣在原地,丢掉不是,拒绝不是,更没有勇气握紧它。
后来不到万不得已,谢璇衣绝对不会拿出这把刀,也很少人能了解到这位素神的偏好。
-
在联盟基地洗过澡,换了清爽的便装,谢璇衣心情好了不少,回到主系统空间的住宅区域,慢慢悠悠穿梭在小巷子里。
这一片住宅区域多是现代风格的公寓,像他这种排名的人很少会住,偏偏谢璇衣喜欢这里装修温馨的小复式,一直没搬家。
主系统空间已经入夜,一轮硕大的圆月犹抱琵琶,刚从高楼间露出一点尖,被谢璇衣甩在身后。
他提着刚买的水果走了半路,突然停下了脚步。
脚边多出来两个影子。
谢璇衣没说话,无奈地选了个幸运自行车,把一袋荔枝往里一扔,空着手转过身。
“让我猜猜你们说什么,打劫?还是受人恩惠要我的命?”
他话还没说完,看到两个陌生男人简陋的装束,轻轻“啧”了声,自己否定了后者。
这种资质,对面再看不起他,也不会找这种人自降身价。只能是亡命的赌徒挑选幸运儿来了。
两个赌徒冲上去,试图以体型优势胁迫面前清瘦又温柔的青年,反被对方抓住双臂用力一拧,软绵绵跪倒在地。
“运气不好,事没成啊,”谢璇衣重新拎起那袋荔枝,头也不回,“主系统空间多得是招工的店铺,去刷盘子比这来钱快。”
还没走两步,从墙头上翻下来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轻巧地落再他面前。对方一身潮流的风衣牛仔裤,剃了对个性的断眉,朝他身后努了努下巴。
“就这么着……这就给放走了?”
谢璇衣盯着他,从袖口抽出已经用过的小包装袋,丢给对方,“下毒了,他们不伤人不会死。辛泉,你是不是要回收包装?”
男人点点头,“给我就成。心多软啊好同事,赶明儿我上宋姐那好好给你捧两句,保证让她下月多发几个子儿。”
谢璇衣翻了个白眼,正要走,对方却又拉住他,往他怀里塞了本不知道哪个朝代的文物,“哎哎哎别走,说正事啊,这小簿子下个委托任务要用。咱联盟那打板儿的差点把我忽悠瘸,高价卖了我这本,你可别不当回事。”
时隔两年,谢璇衣却还没改掉听他说话就想笑的毛病,眉眼的弧度都温和不少,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了,你早些回去。”
这场单方面的偶遇以辛泉要走了半斤荔枝终结。
谢璇衣回到公寓,锁好门,一边吃荔枝一边研究那本古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左右兵来将挡,谢璇衣记了个大概,便去卫生间准备洗漱睡觉。
冷水泼在脸上,无端加剧他心里几分隐约的不安。
镜子里,青年人依然是人畜无害的模样,连发梢溅落的水滴都加重了这份外在的无辜,但眉眼间的神情却远非昔年可比。
谢璇衣用毛巾擦干净脸上的水,耳边响起微弱的电流声。
系统突然出声毕竟不是一次两次,他早已习惯,只是奇怪于这一次过久的铺陈。
电流声不规则地响了快一分钟,这期间谢璇衣已经清理好洗手台上的碎发,正准备关灯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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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系统……检测到小世界存在漏洞……请宿主立即前去排查。”
温柔的女声像是卡了带,听着莫名怪异。
谢璇衣放在开关上的手静了一瞬,随即按下白色的开关,卫生间里暖黄色的顶光应声熄灭。
“不去,你看看都几点了,马上十点二十了,你的员工也是要睡觉的。”
他无奈,朝虚空挥了挥手。
“能有什么漏洞,你修复一下扣我积分就行。”
他今天刚从对精神力要求极高的小世界离开,虽然表面风轻云淡,只是亲见血腥,一直以来的恐惧却改也改不掉。
系统也静了一瞬,连电流声都停了。
它恢复工作,一板一眼,“好的,正在为宿主处理中,预计扣除积分值:全部。”
等他反应的时间,谢璇衣端起水壶在倒水,闻言差点把开水泼到手背上,“等下,你要扣多少?”
他犯了什么天条了要一夜回到解放前?
系统好心解释:“该小世界封闭时间久远,检索数据时间长;另外,小世界内漏洞崩坏严重,威胁运行秩序,修补漏洞所需成本过高……”
听着系统那巴不得把邻居家大舅姥爷的亲孙女的尿布钱都算他头上的架势,谢璇衣不得不举手投降。
“行,我去,行了吧,你总得告诉我是哪出了问题吧。”
系统腼腆:“检测漏洞额外需要花费积分……”
谢璇衣没招了,喝了几口温水平复心情,咬牙切齿道:“那是哪个小世界总能告诉我吧。”
这都不知道你们干嘛吃的。
系统终于不腼腆了:“宿主查询小世界:0714号。”
谢璇衣本以为这串数字已经被自己彻底忘记,却不想彻底忘记是他难以触及的奢望。
他在想起这个小世界中发生的一切时,难免心脏抽痛。
他半晌没说话,端着水杯靠在门框,眼底掩映着落地窗外的圆月。
“预计多久……算了,你大概也不知道。我可以去,但我明日还有委托,申请一个免费调整小世界时间流速,不过分吧。”
系统善解人意:“已为宿主申请完毕,无论宿主在小世界内耗费多久,意识抽离时主系统空间时间均为二十二点三十分零秒。”
也就是十分钟后。
由此,谢璇衣勉强同意。
他放下水杯,静待着意识片刻混沌。
意料之中的晕眩很快到来,一阵难以忍受的杂音和扭曲画面后,他周身气温骤然下降十几度,这次的身体似乎穿着轻薄,并不足以抵挡体感十度的凉意,微微发抖。
在意识传输期间,约有两分钟身体不听使唤,他早已习惯,可这一次,却没有预料之中的安全期。
几乎是在意识抵达的一瞬间,有一桶冷水被当头淋下,打湿他单薄的素衣。
他身上似乎有伤,被水打湿过后,丝丝寸寸刺痛难捱。
陌生而威严的中年男音,声音里隐含着不易察觉的疲倦和失望。
“谢璇衣,你身为天玑领事,却心慈手软,害得摇光一次次置身险境,易容险些被大火毁去。”
“对你,朕很失望。”
16. 第 16 章
待到身体恢复控制,谢璇衣再不敢耽搁,几乎下意识以头抢地,散发泄了一地。
“属下知错,属下罪该万死,斗胆求陛下留属下一命,属下必赴汤蹈火,以报君恩。”
听到那似乎是皇帝的男人的言语,谢璇衣便知道自己至少不必死在今天。
——这样地位的人,杀他一个小小的下属,完全不需要费力说这些话,直接叫人动手便是。
这样一言语,反倒像是做戏给他瞧,要他戴罪立功。
男人听了这话,似乎平复了些许,一阵布料委地拖拽的窸窸窣窣后,声音离他远了些,更听不清话语里的情绪。
“你要朕留你一命,可。”
“但朕要看到你的诚意,谢璇衣,你起身,上前来。”
谢璇衣闻言,并不敢抬头,只是以手撑地,勉强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想来先前受过伤。
他所在的宫殿更像是一处天牢,瞧不见自然光,多数陈设以铁打造,泛着丝丝缕缕幽光,光是扫一眼便心下冰冷异常。
难辨昏晓,不知昼夜。
也不知道他这主子什么癖好。
他垂着头,带着一身冰凉的衣裳小步上前,在眼前出现精致的垂幔时停下脚步。
直觉告诉他,该在这里停下,前面并非他能置身的领域。
他的猜测果然正确,他刚在原地跪下,从帘子里走出一位素纱遮面、黑衣黑裙的侍女,瞧不出年龄。
侍女似乎受人命令,并不言语,只是微微倾身道了句:“领事,多有得罪。”
随后以与她外形不符的力度,钳起他的下巴,迫使地上的男人抬起头,张开嘴。
谢璇衣并未预料,被强行捏开嘴的时候,才看到头顶以铜为镜,倒映着整个宫室的陈设,却因恰到好处的设计,照不见帘内光景。
就在他片刻惊异中,有微凉的圆球滚进口腔,瞬间化开。
下一秒,女人纤细的手指一松,放归他身体的自由。
这一切来得太过迅疾,女人松手时他失去重心,伏在地板上呛得面色惨白。
药丸很苦,仿佛浓缩了整个山头的黄连入药,比起配方,更像是一种顽劣的恶意。
要教服药的人留个心眼,引以为戒。
在帘内注视一切的男人没有说话,耐心等着他缓和过来。
比起两年前,他确实已经健康了不少,却仍然难以掩盖躯干清减,瞧着几乎比身侧手持托盘的侍女还要消瘦些。
此刻衣衫湿乎乎贴在他分明的后背上,透着不寻常的冷白,冷意从四肢百骸攀升起,萦绕着每一处骨骼,像是骨髓里浸透了冷意。
偏微微抬头时,能叫人看见根根分明又纤长的睫毛,睫毛垂着,盖着眼尾一段粉红。
这天玑领事难以窥见真容,今日一见,分明是个瞧着病弱无害的美人。
-
谢璇衣从这处宫殿里出去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份密函,后背的冷汗混着未干的水汽,冷得人无端发抖。
他在寒气里醒神的功夫,身后跟上一个沉默的影子。
“天玑。”
谢璇衣止住脚步,并没有整个人转过去,提着长刀的手无端用力,留给他一个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无悲无喜。
他并不知道来人身份,只是淡淡问了句:“何事。”
想是被谢璇衣的冷漠吓到,来人要搀扶他的手停在半空,扶不是,落更不是。
“天玑,我知道我不该,可是……”
他犹犹豫豫,像是奇耻大辱一般难以启齿,低低道了声:“……我怕死,天玑,我妹妹还在宫中。”
这两句信息量已经足够大,足够谢璇衣猜出来人的身份。
能在半夜来和他说这些不明不白的话的,不是脑子有点问题,就是心里有鬼夜深难寐,很显然,来人不属于前一种。何况他又刚被皇帝责罚,在外人眼里无疑是从鬼门关中走了一遭,某些人愧疚难当是应该的。
“我没事,你回去吧。”
虽然大概猜到是对方陷害自己,谢璇衣心里存着火气,却担心多说多错,索性先宽容大度放过对方。
摇光把他的话当成了气话,"天玑,我知道陛下对你用刑了。"
哦,所以呢。谢璇衣听对方无关痛痒的辩白,快要失去耐心,转身正要走,却听摇光提高了些音量,声音发抖。
“天玑,你是不是服了那个药。”
对方终于肯说到正事上,谢璇衣“嗯”了声,依旧没什么表情,等待对方的后文。
“三年……你,你也没逃过……”摇光的眼睛是浅灰色,比一般人的瞳色都浅许多,此时正面对着月光,树影一会盖住眉眼,一会暴露在月光下,顿时颓靡不少。
他喃喃两句谢璇衣听不懂的话,失了魂一般走了。
留下一个想要洗耳恭听却落得一头雾水的谢璇衣。
他在原地愣了一会,还是想不明白对方的意思,扭头问系统:“我今天晚上住哪?”
“建议宿主暂居宫外。”
谢璇衣始终是一个很听劝的人,欣然笑纳系统建议,在宫外寻了家尚未打烊的旅店,随意开了间房休息。
屋内点上烛火,方才还在瞌睡的掌柜握着手里的碎银,满脸殷切,生怕这位富贵少爷哪里不适应。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谢璇衣难以忍受,三言两语将人打发了,独自沐浴更衣,锁好门窗,坐在床边打开密函。
密函上,是皇帝留给他的任务,谢璇衣发丝垂在宣纸上,溅开几个水点。
蜡烛的微光很快感染了素白的纸,一片活跃的明灭后,落下一层焦黑的粉屑,被纤细优雅的手指撮成小团,丢进香灰中。
那皇帝倒是不客气,要他暗中调查几个官员频繁出入的茶楼。
那茶楼坐落于京郊,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谢璇衣略略一想,没准自己曾经也去过。
结合位置、规模,谢璇衣一猜便知那楼里做着什么勾当。
赌场呗。
否则一个位置偏僻的茶楼能从哪里来光彩的钱。
谢璇衣从楼梯拐角出来,站在半层楼高的拐角,把一小袋碎银丢到刚刚的掌柜桌上。
掌柜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瞌睡顿时被重物砸桌的巨响吵醒,正要开口骂这不知好歹的人,就看出锦囊里装着的物件,随即看到拐角处倚着栏杆似笑非笑的谢璇衣,见钱眼开,满脸堆笑,搓着手殷切凑上来。
谢璇衣心里笑,不愧有钱能使鬼推磨。
“客人,您真的只要打听谱风楼?”掌柜听完谢璇衣的诉求,眼底挂上一丝疑惑。
谢璇衣作势要生气,裹了裹滚了圈狐狸毛的外氅,慵懒又贵气,心里却庆幸皇帝出手阔绰,不在这些方面为难下属,也是让他享受了一把。
他说话时夹了丝现实里家乡话的口音,装成不熟悉的样子,“来帝京做些胭脂水粉买卖啦,怎么,还不让人打听呐?”
掌柜的又打量他几分,似乎觉得对方没说实话,可看着又的确是那么一回事,不多追究。
他重新挂上笑容,连忙向对方谢罪:“哎哟,多有得罪,公子可莫要怪罪,实在是这谱风楼近日鼎鼎大名,听说茶汤甘美鲜甜,引人竞相尝上一尝,门槛都快踏破咯。”
“要说知名,也不过茶汤与熏香了。”掌柜苦思冥想,生怕遗漏什么关键信息,惹得面前看着金尊玉贵的主儿不快。
“那香,不知道用了什么做底子,燃起来连烟都不怎么瞧见,甜丝丝的,又不腻人,让人闻了还想多闻,”掌柜说着,面色露出几分陶醉,“听说有几位公子哥要买,那老板是江湖人,认死理,死活不卖呢。”
说完这些,掌柜又东扯西扯一些八卦笑料,听得谢璇衣提不起半分兴趣,赶忙把人轰走。
聊完这些,谢璇衣也困得快睁不开眼,连忙用炭笔在草纸上比划几下,记录下重要信息,之后压在枕头下,匆匆忙忙补觉去了。
如果按他的体感来推算,几乎有三十个小时没合过眼,白日运动量又不小,他早已困得头脑不清醒了。
第二日谢璇衣一觉睡到正午,才懒懒散散下楼用午膳。
既然是赌场,大概没有白天开的道理,去太早恐怕耽误时间,还什么都查不出来。
若是真像掌柜说的那般出名,皇帝又有所怀疑的话,官府早就上下里外查了几十个来回带拐弯了,哪还用得着他。
他饮食上不怎么挑,一向是有什么吃什么,清粥小菜也觉得暖胃。
舒舒服服休息一番,谢璇衣续了房,回到屋里找出自己的工具,在铜镜前坐下来。
他并不会易容,仅有一点在现代小世界给明星当助理的经验,补个妆都不算顺手,更别提换头术了。
在系统的恶补之下,谢璇衣徒手捏高了颧骨和眉骨,整个人的骨相顿时立体,却依然看得出清秀的容貌。
他把裸露在外的肤色压暗,看着倒是健康又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模样了。
换了身平时不爱穿的墨色衣服,谢璇衣抓着折扇敲敲打打,跟着其他客人有样学样,作一副地痞流氓样,租车前往谱风楼。
赶到时候天色微暗,谢璇衣先点了壶招牌白茶,有一搭没一搭品味着,虽说口感不错,却还没到惊艳人的地步。
他嗅了嗅空气里的甜腻气息,大概就是掌柜说的熏香了。
并没有哪里好闻到令人痴迷,甚至不惜为之大打出手,谢璇衣把茶杯轻拎着,在指尖转了几个个。
莫非他方向错了?
“小二,你家招牌金银琳琅,今日可有供应?”
正当不解时,谢璇衣听到另一桌的男人声音刻意压低,隐约窃喜或期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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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的,您随我去后厨挑。”小二毫无犹豫,行云流水地收下了对方递来的银两,做了个“请”的手势。
很快,又有几人如此询问,话术几乎一模一样,又有一旁的店小二围上去。
谢璇衣听懂意思,正要开口,却见其中一个男人满面愠怒:“前几人都有,为何到我这里便没了?”
“实在遗憾,公子与那酥饼今日无缘。”
那小二说话客气,站在一旁的彪形大汉却隐隐蠢蠢欲动,那男人见了,也不敢再说什么,连忙付了茶钱,离开了谱风楼。
谢璇衣收回目光,盯着杯壁上精美的花纹。
看来是暗号。
暗号会是什么呢。
他想着,见小二去招呼另一位要“金银琳琅”的客人时,手腕微微一动,碰洒半盏茶水,刚好泼在过道中小二必然会走的一条。
小二忙着数手里的银子,精神紧张,没瞧见地上一滩亮晶晶的反光,脚一滑便栽在地上,手里的银子散了一地。
他“哎哟”哀嚎一声。
谢璇衣像是被吓到,连忙起身拉起对方,口中连连念叨着“抱歉”之类的话,将小二扶到自己的座位上,替摔蒙了的对方捡起银子,放到他手中,满脸真诚的歉意,“真是不好意思,这位小哥,我刚才手抖洒了水,没及时叫人来擦,连累了你。你瞧瞧银子没差吧。”
见到谢璇衣这样美人局促又担心,小二一肚子火气也灭了,数了数银子,松了口气:“没差,客人您先坐,我去叫人来擦地。”
小二在谢璇衣担心的目光里一瘸一拐走远了,甚至有些飘飘然,全然没注意美人刚刚的动作。
方才捡银子的时候,谢璇衣掂了掂银子的重量。
很快,来擦地的小二就走了过来。
谢璇衣坐在另一桌,一手撑着头,似笑非笑地招呼他:“小二,你家招牌金银琳琅,今日可还有供应?”
他说完这句话,似乎感受到很多道目光投来,分不清善意还是恶意。
小二收了银两,静了片刻,露出谢璇衣刚刚看到的如出一辙的笑容。
“有的,客人,您随我来。”
谢璇衣跟着那小二身后,握紧了袖口。
小二真的将他引到后厨来,却绕开了乌烟瘴气的厨房,走向另一处偏门,掀起门帘,微笑面对他。
“客人,您请。”
门帘之内空空荡荡,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影。
谢璇衣几乎立刻皱起了眉。
在曾经的小世界学到的教训都不白挨,面前的景象分明来者不善。
他沉下脸色,回视小二,疑问句当做肯定句来说。
“你试探我。”
小二见状,松了口气,笑容依旧那般古怪又谄媚。
“小的只是见公子面生,既然公子懂这里的规矩,不知是哪位大人引荐?”
脑子里闪过一些看不清脸的身影,他顿了顿,“啧”了声。
“你在京中,不知沈氏之名?”
谢璇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这里的时间线又隔得太久,他一点了解也无,不敢贸然试探。
一时间竟然只有那个他不愿意提起的名字,才勉强说得出口。
“原来是沈大人的友人,恕小人冒犯了,”小二正色下来,对他拱了拱手,“公子今日初来乍到,不可坏了规矩,还请公子略一忍耐,以普通客人身份走一回。”
谢璇衣听到这里,又垂下眼。
竟然还是成熟的分层制度。
他顺着小二的指引,从真正的“普通客人通道”进入地下一处装潢奢靡的大厅。
这里四周都摆放着雕花奢美的灯架,千根火烛明明灭灭,比白日还要明亮几分,一直盯着看恐怕会灼伤双目。
想来这里就是真正的赌场了。
谢璇衣手心发汗,从容走过去,按照指引兑换了筹码,来到真正的赌场中。
人声喧闹,哗啦啦的碰撞声清脆悦耳,笑声、喊叫声,甚至哀嚎和哭声都混杂在一起,像是从人间坠落到哪个修罗地狱里。
谢璇衣光是看着,便觉得不寒而栗,甚至方才嗅到的熏香又若有若无涌了出来。
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昏昏沉沉,连忙警觉。
这赌场太不对劲了。
然而他站在这里,仿佛鹤立鸡群,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隐约的探究目光便越来越多。
担心自己还没查到信息就被赶出去,谢璇衣装作苦恼,挑了一桌还有空缺的赌席坐下。
这是一桌比大小。
很简单的玩法,他在某个小世界里为了破局,也曾经上过赌桌。
只是这一次,他凭借一些印象放上筹码,面前的美艳荷官却微微一笑。
笑容不达眼底。
“客人,筹码太小了呢。”
17. 第 17 章
这一句甚至带着甜腻尾音的话,听在谢璇衣耳中,犹如晴天霹雳。
他本以为自己受到熏香的影响没那么大,现在看来却比预料的严重太多。
他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旁边的男人像是喝醉了一样,豪气万千地掏出一沓赌注,往谢璇衣面前一拍,配合着木桌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我替他出!”
男人嘿嘿一乐,看着谢璇衣,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一身酒气凑过去。
“小公子瞧着动人,我喜欢这样的美人。”
谢璇衣被对方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浑身僵硬却没法躲开,目光扫过男人拍在他面前的赌资,才知道原来下注需要这么多。
如果他对颜色的理解没什么问题,那么下一注需要……
一百两银子。
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
而这还是一桌被定义为低级的赌局。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茶楼能一直开下去了。
谢璇衣不动声色地拍开男人的手,笑了笑,“让公子见笑了,瞧我这霉运,方才在另一桌上把银两输了个精光。若是等下回了本,定然加倍还给公子以表感激。”
男人哈哈一笑,像是没把他的话放心上。酒鬼的动作一向大胆,男人暧昧的眼光在他面上停留一阵,看得谢璇衣几欲作呕。
荷官没给多余时间,很快开局。
谢璇衣手气不错,赌了四五把,多半都中了,一来一回赚了约四百两银子,如约还给酒鬼后,谢璇衣扯了扯衣襟,一推桌案,称自己头昏脑涨,要找一处歇歇。
他步履飘飘悠悠,从密集的关注中离开,立刻恢复了正常。
这么大个赌场,会把账房安插在哪呢。
此处人生地不熟,谢璇衣万万不敢胡乱走动。他靠在一处圆柱旁,假意醒神,却越发烦躁。
他完全猜不到,即使有几个假设也难以验证,风险太高。
要是一般的任务也就罢了,大不了死了读档重新开始。
可是这种修复类型,也就算得上是二周目的任务却不能,死了,便真是死在这里了。
甚至在这里绝大部分系统功能都被禁止,即使一小部分能用,也需要使用者支付高昂的积分。
所以他一向不愿意参与,只是为了求稳,减少风险。
曾经宋盈礼找他讨论过一个问题,问他做满一百个任务以后回到现实,打算去做什么。
这个问题他到现在都没有答案。
若说财富地位,他在主系统空间里应有尽有,称一句人上人完全不为过。
可别的,他似乎也想不起什么了。
脑子里混乱着,滚过无数个念头,一瞬间,谢璇衣忽然听到几句笑声。
“李大人不必多言,沈某自然都懂,静候佳音便是。”
他太久没听到的声音,像是沧海桑田之后,在深厚的泥沙中翻出来一些化石,用一些隐秘的方式,固执地记录和埋藏下过去的点滴。
然而化石是没有生命的。
它只有价值。
不知道从哪里起了逃的心思,谢璇衣僵着身子,仿佛一只木偶,转身一步步走得机械。
裁剪干练的黑色衣摆扬起一道浪,只留给旁人冷漠又雷厉风行的背影。
正笑着的男人无意识看过去,笑容似乎淡了些。
左右围在男人身边的美姬见状,略带埋怨地向谢璇衣的背影投去目光,转身用自己婀娜的身姿去挡住他的目光,似有埋怨,又像娇嗔:“大人看什么呢,都不看人家了。”
一侧同僚见美人不悦,也笑他冷待美人,要他饮酒赔罪。
却没发现男人虽是笑着,嘴上应付过去,却始终没让美姬更进一步,甚至连他的手臂都没怎么碰到。
他向清瘦挺拔的身影望了一瞬,很快收回目光,强压下怪异感,进了一处绫罗垂盖的奢华包房。
-
谢璇衣很快恢复到正途上。
他拍了拍脸颊,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停住。
“系统,”他压低声音,“我在小世界内部是几级权限?”
正常来说,谢璇衣经过从“普通员工”向“监管员”的考核后,在小世界拥有最高五级权限。
但这里毕竟算二周目,规则并不统一,他不敢轻易断定。
“宿主:谢璇衣,0714小世界可运行权限为:三级。”
谢璇衣眼前一黑。
三级权限,连使用锦衾特殊能力的次数都有限,平时和菜刀没什么区别,更别提其他方面了。
这和捆住他手脚有什么区别?
阴影里,谢璇衣指尖抵住额头,轻轻敲着眉骨,“能定位吗?”
“物品定位,消耗积分:十点。”
比平时贵了一倍,但谢璇衣在系统里攒出了五位数的积分,这个价格还在接受范围之中。
“定位,账本。”
系统温馨提示:“宿主,赌场账本定位难度高,潜入难度大,宿主请谨慎考虑……”
“谁说赌场账本了,”谢璇衣偏头看向虚空,发丝从狐狸毛领口里掉出来,“我要找明账。”
能这么明目张胆在大堂里喊出赌场的代号,他才不信这道“金银琳琅”在账面上敢不计费。
计费,就必然有问题;不计费,那更好解决,让皇帝那老头子找六部的人,直接光明正大查办便是。
系统启动了定位功能。
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一颗荧光蓝的光斑,非常小,几乎是一个不小心就能被人忽视掉。
谢璇衣追了过去。
明面上的账本藏的不深,他谨慎些,从系统指引的另一条暗道里出来,很快翻进后院,摸黑找到了账本。
在一处架子上收纳着,整整齐齐,一目了然。
谢璇衣翻了几页,虽然晦涩,但还算能勉强读懂。他决定从近三月的开始查。
越是翻,谢璇衣的眉头皱得越狠。
这道菜确实存在,但是以十两银子的天价记上的,菜谱上也确实存在这道菜,不过只是一道最稀疏平常的蛋炒饭。
确实是天价,但做生意讲究你情我愿,既然食客没有异议,那即使是官府的人也奈何不得。
利用系统的复制功能,他又花费了五十积分,暂时将账本存在系统里,打算回去再慢慢研究。
余光里,视野中的红点越来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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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眼。
他先前多心开的监控功能果然有用,已是深夜,竟然还真有人往这边来。
没办法,只能先撤。
收拾好刚刚翻找的一片狼藉,他从窗口翻出去,顺着墙根离开后院。
到达安全区域,他脚步才慢下来,用胭脂在眼下点上两点晕开,一副喝多了酒出来透气的模样,提前找好退路。
若是真遇到人,他就装喝醉了装疯卖傻混过去。
“你……你跑什么!和我,和我回去!”
谢璇衣浑身一僵,不知道先骂自己乌鸦嘴,还是先想对策。
他确实遇到挑事的,只可惜棋差一招,对方是个醉得路都走不直的大醉鬼。
怎么还抢了他的招数。
谢璇衣一边暗骂对方,一边后退,和对方周旋。
谁知那酒鬼扑过来抱他,谢璇衣连忙闪身躲,只被对方捉了一块衣摆,“嘶啦”一声裂帛清脆。
他心疼一副,压低声音,“大人想来是认错人了。”
那醉鬼怒了,反而提高音量,主打一个我声大我有理:“装什么,兰桂,你这贱蹄子想跑,想都别想,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他冲上来攥住谢璇衣的手腕。醉鬼的力气没有分寸,大的吓人,谢璇衣挣了两下,竟没甩开。
刚刚的红点缓慢移动。
他微微蹙眉,分心去看。
红点的指向竟然不是这个酒鬼,这大半夜的,都往这地方走做什么,团建吗?
被人抓到着实难缠,谢璇衣不准备与这位纠缠下去,对着酒鬼的后脖颈一个手刀,慢慢把人放倒在地上。
红点越来越亮。
谢璇衣心脏一跳一跳,很是急促,像是要顺着喉咙掉出来。
跑。
立刻跑,耽误不得!
-
谢璇衣前脚刚从现场离开,红点所代表的来人就出现在这里。
那人第一眼便瞧见地上的人影,没料想到飞来横祸,要给他泼脏水,挑了挑眉,却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
“井仪,你看看。”
无声无息,从他身后冒出来一个黑影,比谢璇衣的谨慎程度更甚,就连系统都未察觉,几乎形同鬼魅。
被称为井仪的暗卫俯下身,捡起酒鬼手中的布片,沉默着点了点头。
“主子三思,老爷和老太太都不希望您插手北斗之事。”
沈适忻也已经蹲下身,手里握着把匕首,对着那一动不动的酒鬼比划两下。
紧接着,一刀正中喉腔。
那人连挣扎都无,从漏风的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就断了生气。
沈适忻抹掉眼底的血,冷风一嗖,血比水凉得快。
“井仪,你话太多了。”
暗卫很利索地跪了下去,“属下多言,求主子责罚。”
“罚就不必了,”他将溅上鲜血的布料攥了攥,动作轻柔地放进锦囊里,皮笑肉不笑,“你把这死物收拾掉。”
匕首直愣愣竖着,在夜色里溅上寒锐的冷银,沈适忻倒是勾起唇角,似乎被这幅场面取悦。
“北斗的人,动作倒是利索,我要亲自会会。”
18. 第 18 章
井仪其实很怕主子露出这幅表情。
四年前北漠人假借行商之名,偷潜三千北漠士兵,分布在帝京周遭的市镇上,伺机而动。
那时正值冬至前后,宫变自他主子的生辰宴而起,这把火从沈府一直烧到宫中,旧帝昏聩,竟自投罗网,被骁勇善战的北漠人当场砍死。
而群龙无首之时,竟然是沈家与旧帝之弟——昔日的闲散王爷叡王联手压下战乱。
其中细节,井仪不敢打听,也不能打听。
总之,在此之后,他就被沈老爷指派给如今的主子。
虽然相处时间不多,他大多在任务之间流离,这位新主子的野心却可见一斑。
——尤其是去年沈老爷自请乞骸骨,退居检州,倒真有几分颐养天年的意思,对新主子的管控也愈发软弱无力。
井仪不敢猜主子要做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做好一个暗卫的本分事。
他沉默之间,抬头看向主子的背影,衣袂翩翩,禽鸟一般的血腥尽数被黑夜和金银珠宝粉饰,甘居人下。
虽然主子一向是这般姿态,他却觉得,今日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在哪里呢?
他也说不清。
-
沈适忻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
一股淡淡的香气,是楼中熏香的味道,却不尽然。
或许,就是他要找的,扰人的北斗苍蝇。
沈适忻心里隐约有什么期待,似乎感觉到血液的流速都加快。
他大踏步走了过去,动作迅捷,悄无声息。
方向是前往地下赌场的密道,不是普通客人的那一条,更不是他常走的那一条。
沈适忻不动声色,记下这一条密道的方位,贴着一侧墙壁潜入赌场内。
一路上的确没有遇到赌场的人。
可惜赌场内实在嘈杂,嬉闹声掺杂着令人作呕的脂粉味,混合着汗液和酒气,比他离开时还要难闻。
一向金尊玉贵的大少爷皱了皱眉,并没有露出其他的表情。
要说难闻的气息,四年前宫变那一日,帝京几乎像是修罗地狱了。
硝烟的辛辣与尘泥的腥气撞作一团,深深盖在尸体腐烂的味道下,血的味道竟然成了生命的代名。
他料到过北漠蛮族有所动作,却没料到会拿自己开刀,更没想到那一向胆小的……敢为自己挡箭。
慌乱之中放在对方腰上的手,竟然只抓到一片泥泞和嶙峋,比先前更纤细,像是一把骨骼。
沈适忻感觉到自己思绪混乱,几乎已经难以维系,暗暗猜到是熏香在作祟,用力甩了甩头。
不,他只是第一次见到人死在自己面前,手足无措而已。
他才不在乎对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作何要心疼……
隐隐的头晕逐渐翻涌上来,像是一场静默的刑讯逼供。
沈适忻的额角渗出薄汗。
心疼一个死人。
死去多年的,低贱的,会对着他含蓄又温柔地笑的少年人。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猜到熏香的作用。
不仅仅是井仪查到、汇报给他的扰乱心神。
醉翁之意不在酒,熏香真正的作用,是在人品尝过又离开过后,抓心挠肝地怀念,并在一轮轮的深化中放大内心的一切情绪。
包括喜悦,包括怒气,包括……悔恨。
这确实是此刻他对自己最客观的判断,却不知道为何如此。
沈适忻立即远离了赌场大门,在阴影里翻出小瓷瓶,往嘴里倒了几颗药丸。
等到坐下调息片刻,内心的诡异冲动消失殆尽后,沈适忻睁开眼,重新走上前。
也许是老天眷顾,那身绣着星辰连缀图样的衣衫很快出现在他的面前。
虽然那人裹在厚重的狐狸披风下,衣摆隐约,但沈适忻知道自己必然不会认错。
北斗,是他梦里都恨得牙痒痒的一群人。
当今的圣上蛰伏太久,甚至将至知天命之年,还要牵动多家爪牙,搅一个天翻地覆。
有这样的主子,那一群走狗能是什么好东西。
今上得陇望蜀,竟然暗地里整顿世家,势头猛烈,沈家太多产业遭受牵连,甚至沿海几州的盐田都快被人侵吞。
偏偏北斗这帮蝼蚁,三番五次给他使绊子,煞费工夫。
沈适忻垂下眼,盖住眼下一抹教人心惊的厉色,手心一翻,护腕和掌根处露出一角纸包。
既然蝇虫扰人,他不介意在收拾这几位被培植的傀儡同僚之余,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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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民除害。
纸包消失在袖口,踏入赌场之中那一刻,他放缓脚步,姿态虚浮,像是喝多了酒,飘飘欲仙。
恰好借着酒醉姿态,他悄悄靠近那个背影。
那人在和一个有些眼熟的男人喝酒,似乎也有些醉意,不知说了什么,竟然哄得那男人笑了起来,一双眼却紧追着他的脸不放,隐隐痴迷。
不知道从哪里泛上来的不爽,几乎让他自己吃了一惊。
沈适忻压下情绪,装作突然瞧见同僚模样,接过有眼力见的小侍端来的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对着面对自己的男人笑着举起杯。
“这不是孙大人,许久不见,我敬上一杯。”
孙大人没料到突然冒出一个沈适忻,面上流露出几分瑟缩,随即又讪讪笑了笑,硬着头皮回敬。
看他面色,似乎在考虑如何把这麻烦支开。
他当然清楚自己做的那些腌臜勾当,趁着今上根基未稳,势力难至,抢了沈家几处盐田买卖。明面上孙家与对方往来友好,其实他心里门清。
沈适忻杀了他的心都有。
可惜他没料到,沈适忻的确想杀了他,却不单单为了这件事。
沈适忻动作迅速。
手腕一松,空了的纸包飘然落地,被绣着禽鸟图样的鞋碾在脚下,动作自然,在昏暗的赌场内无人可察。
他满上酒,面上含着笑,眼里的狠厉摇曳在笙歌和纵乐的背景色中,被耀眼的烛火笼盖住。
酒杯递了出去,沈适忻压抑着心里越来越满胀的怪异,歪着头看向裹在厚重衣袍里的黑衣男人。
他已然主动搭话,对方避让不得,平视着看过来,正正撞进沈适忻那双情绪暗涛耸动的乌沉眼眸。
那人一手支在桌沿,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摩挲着扳指。另一手举着浅口酒盏,殷红唇色被挡去半数,仅仅是将酒盏放在唇边这一个动作,就让人头皮发麻。
这里是赌场的休息区,香绫垂悬,置几桌案,案上瓜果温酒,二三筹码,细口玲珑瓷瓶支几团鲜艳早梅。
小侍经过,衣摆翩跹,曳一掣烛光,明灭交叉。
满溢的鲜艳尽数在那人的回眸里,像是把丹砂揉碎在墨池中,教人失去察言观色的能力。
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