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韬略》 1、政变 大晟王朝二百三十二年,皇帝病笃,二月壬子日,崩于九梧宫。 太子赵景煦继位,改年号为永顺。 永顺元年,九月,陨霜杀稼,然赋税未减,民无粟以纳,则鬻子女。 长安,养心殿内。 新帝赵景煦正倚在沉香木榻上,怀中还搂着新入宫的美人。 “陛下,宰相府上呈加急奏折……”大太监冯德全跪在珠帘外。 皇帝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是说了吗?寻常政务交由萧相处置。” “可……可这是八百里加急。”冯德全的声音发颤,“冀州、幽州、并州三地霜灾,庄稼尽毁……” 一粒葡萄突然砸在冯德全面前,汁液溅在他脸上。 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朕最不喜听这些丧气话了。” 美人娇笑着又剥了一粒葡萄:“陛下消消气……” 她葱白的手指轻抚过皇帝胸口,“天灾人祸,历朝历代都有,何必扰了您的雅兴?” 皇帝捏了捏美人的脸颊,转向冯德全:“退下,别来烦朕。” “是!”大太监冯德全不敢再多言,躬身退出殿外。 ………… 宰相府,烛火通明。 宰相萧远道,为官二十几载,宵衣旰食,勤恳为民,才年约五十岁,却已须发花白。 此刻他正伏案疾笔,案头堆积的奏折几乎将他瘦削的身影淹没。 “父亲,时辰不早了。”萧伯瑀缓步而入。 萧远道头也没抬,轻叹道:“良乡县已有灾民暴动,县令被乱民冲入家中……活活打死,连襁褓中的幼子也……” 他又拿起另一道奏折,重重咳嗽几声,声音饱含痛意,“各地加急奏折,陛下全部留中不发。” 窗外秋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拍打在窗棂上。 忽地,萧远道抬头看向他的长子萧伯瑀,沉声道:“伯瑀,你曾在陛下身边两年,你以为,此事陛下会如何决断?” 萧伯瑀十八岁参加殿试,御前对策,文采斐然,赐进士及第。 先帝是个极为惜才之君,破格命他辅佐太子,任太子少师之职,而当时的太子甚至比他还要年长三岁。 萧伯瑀垂下眼帘,低声道:“陛下……非不知民生之苦……” 屋内,父子二人沉默良久。 次日五更,金銮殿上。 宰相萧远道出列,伏跪于地,高声奏道:“陛下,《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今三州饿殍千里,若不开仓赈灾,安抚民心,恐流民四起,天下遂乱,伏望陛下以苍生为念!” 话音落地,殿内九卿、御史大夫纷纷跪伏,齐声恳请:“臣等附议,恳请陛下开仓赈灾!” 然而,太尉陈威却冷哼一声,出列反对:“边疆战事未宁,军粮不可轻动!若仓促赈灾,一旦战事忽起,何以御敌?” 萧远道闻言,不疾不徐,朗声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百姓流离失所,纵有雄兵百万,谁为陛下守土?” 百官纷纷附和。 朝廷之上,百官之心不知是站在百姓这边,还是站在萧相这边。 皇帝眯起眼睛,目光在萧远道和百官之间游移。 片刻后,他突然笑了:“好啊,传朕旨意,开常平仓赈灾。萧相,满意了?” 萧远道身形一僵,随即高呼:“陛下圣明!” 当夜,养心殿内。 皇帝斜倚在龙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印章,他的面前是一份密报。 ‘宰相萧远道,二十二岁入仕,为官数十载,九卿之中,近半由他提拔上来,其门生遍布朝野上下……’ 大太监冯德全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禀报:“陛下……萧相回府后就病倒了。” “哦?”皇帝手中动作一顿,嘴角反而勾起一抹笑意。 又过了七日,各地赈灾粮下发到灾民手中,百姓高呼陛下万岁! 与此同时,宰相萧远道上书乞骸骨。 一时间朝野震动,数百名官员联名上奏,恳请皇帝挽留。 萧远道跪在殿中,仅仅几天,他的身形愈加消瘦,衣带渐宽,而且声音也变得虚弱:“老臣年迈多病,恐误国事。” 百官见状,恸哭挽留。 对此,皇帝早有应对之策,“先帝临终前曾留密诏于朕,说萧伯瑀沉稳有度,可堪大用。朕思虑再三,决定遵从先帝遗诏,赐萧相黄金百两,安车驷马,荣归故里。萧伯瑀擢升宰相,即刻上任!” 殿中一片哗然。 萧伯瑀从殿外进来跪拜:“臣资历浅薄,恐难当大任……” “怎么?”皇帝的声音骤冷,“萧爱卿是要抗旨不成?” “臣不敢。”萧伯瑀道。 萧远道缓缓闭上眼睛,拉着长子一起叩首:“老臣……领旨谢恩。” 退朝后,萧家父子并肩走在宫道上。萧伯瑀低声问道:“父亲,那道遗诏……” “假的。”萧远道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萧家四世官至宰相之位,凭借的对大晟的忠诚,如今陛下……唉……” 萧家世代廉洁奉公,其先祖更是开国功臣之一,其势力和影响早已根固朝廷之中。 以萧家的权势,若是完全从朝廷中退隐出去,百官必定不允,没了他们这个萧家,还会有第二个萧家。 而现在,皇帝对萧家起了猜忌,萧伯瑀年纪尚轻,如今手握权柄,朝廷之上,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一旦行事稍有差错,皇帝必然不会轻易放过萧家。 萧远道长叹一声,他问道:“伯瑀,你可知,宰相之职为何?” “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佐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萧伯瑀缓缓回道。 萧伯瑀五岁识诗书、知六甲,十岁通六经大义,又跟随在父亲身边多年,无论是学识与见闻皆在九卿之上。 然而却有一个致命的弊端,他还不够圆滑。若在盛世之中,萧伯瑀必成一代名相。 可先帝晚年穷兵黩武,烽燧连年,天下疲敝。新帝继位后,更是加大徭役,百姓苦不堪言。 此次天灾之祸,何尝不是上天垂诫,大晟危矣! 朝政不稳,势必生出奸佞之臣。 萧远道正是担心这个,萧伯瑀还年轻,为人做事太过刚正守礼,不免容易得罪小人。 不过,这个担心并没有持续很久。 萧伯瑀虽资历浅薄,但行事谨慎,百官就算有心与之交好,却始终止于君子之交。 永顺元年,十二月。 自入冬以来,每天都有各地流民涌入长安,这些流民面黄肌瘦,他们蜷缩在城墙根下,冻得瑟瑟发抖。 此事上奏陛下之后,长安的流民显而易见地变少了。 然而,并非是陛下派人妥善安置了这些流民,而是将他们驱赶到了城外。 长安城内,依旧一片歌舞升平。 宰相府。 各地奏折,只报喜不报忧,长安城外的流民却越来越多。 萧伯瑀的面色愈发沉重,如此看来,赈灾粮层层下发,到了百姓手中,恐怕十不存一。 “大人……”长史王横神色欣喜道:“城中的梁、孔和方家自发在外城设粥棚,发冬衣,这下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这三家都是长安城的世家大户,萧伯瑀自知,这少不了父亲萧远道从中周旋。 “大人,您怎么好像不怎么高兴?”长史王横小心翼翼问道。 萧伯瑀淡淡道:“百姓流离,田垄耕地荒废,待秋收交税之际,百姓交不出粮食,受苦的还是百姓……眼下最重要的是劝流民返乡归田。” 然而,对流民来说,温饱都尚未解决,更别提返乡了,回去后面临的是沉重的赋税,哪还有心思耕种。 辛苦耕作,一年到头,结果连赋税都交不起…… 次日。 萧伯瑀上谏:恳请陛下暂减赋税,使灾民得以喘息。 不出意外,皇帝以国库吃紧为由回绝。 萧伯瑀再次上谏:先帝曾因旱灾而减免冀州赋税,事后百姓感恩,次年税收反增三成;若强征,必使逃亡,恐生变乱,届时调兵镇压,更耗费军饷。 这一次,皇帝依旧不允。 城外的流民见识到长安的繁华,而且每日都有达官贵人来施粥赏银,美名其曰:福荫子弟。 流民更不愿回去了。 为了能够在长安谋生存,一些人甚至跪伏在地,若有贵人锦鞋脏了,他们恨不得给贵人舔干净,只为了能入了贵人的眼,说不准能被带回府中安排一份差事。 可这些达官贵人多是行表面功夫,没多久,城外一片萧条。 这日,大雪。 城外粗鄙的草棚里,面黄肌瘦的孩童依偎在母亲怀中,旁边的老汉蹲在破烂的瓦罐前,用雪水煮着树皮和草根。 “唉……这可怎么办啊……”妇人低声啜泣着。 “要不是朝廷的赈灾粮被那些狗官贪了……”一个瘸腿的汉子咬牙切齿,拳头攥得发白。 “再这样下去,要么饿死,要么……”旁边一人眼神变得狠厉,他直直地望向皇城,没说完的话让周围人脊背发凉。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 车帘掀开,萧伯瑀面色沉静地下车。 有流民见状,连忙跪伏于地,身体因冰天雪地而冷得瑟瑟发抖,“官老爷行行好,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吧……” 萧伯瑀俯身将流民扶起,随即吩咐下人分发馒头干粮。 待众人都有粮可食,萧伯瑀示意长史王横宣布告示。 “奉陛下旨意,即日起,招募壮丁疏浚渭水河道,每日管两顿饱饭,另计工钱!”王横朗声宣告。 渭水是重要的军事河道,从太祖皇帝起,每年必须派人疏浚河道,且这笔工钱一直在国库之外。 眼看春汛在即,萧伯瑀以此为由,皇帝并未细看,按往常惯例交由丞相府处理。 人群安静异常。 王横又掏出第二道告示:“……大晟以农立国,农事兴,则天下安;仓廪实,则社稷固。今陛下体恤民艰,特开天恩,返乡者,可向官府借粮种和耕具,望诸位勤事农桑,待秋收之时,谷仓满溢。愿天佑大晟,风调雨顺;愿君民同心,共筑太平!” 对于老百姓来说,也许他们回去后,依旧面临着沉重的赋税,但往往天子一句勉励的话,就能让他们为之赴汤蹈火。 流民之乱,至此平息。 “大人,要回府吗?”王横心情变得格外愉悦。 萧伯瑀轻轻摇头,“我一个人走走。” “大人不可!”王横阻拦道:“城外不比城内,若有人心怀异心……” 萧伯瑀思忖片刻后,还是上了马车,开口道:“回去吧。” 如今,他坐在宰相这个位置,很多事情不可行一己之私。 回去的路上,萧伯瑀闭目养神,连日的赈灾之事让他眉间凝着几分倦意。 忽然,风雪渐急,寒风掀起布帘一角,几缕细雪卷入,落在他的指尖。 萧伯瑀缓缓睁开眼,抬眸间,余光掠过轩窗外一抹孤影。 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踏雪独行,一身素白的旧袍几乎与雪融为一体,他撑着一柄青罗伞,可碎发还是沾了雪,贴在苍白的颈侧。 不过一瞥,萧伯瑀便收回了视线。 少年脚步一顿,伞面微微倾斜,他忽而抬眸看去,可轩窗布帘已经垂落,隔绝了那一道身影。 车轮碾过积雪,吱呀远去。 2、帝王薄情 永顺二年,正月初一。 今日是元日贺宴,君臣共欢。紫宸殿内,烛火煌煌,沉香袅袅,丝竹声声入耳。 满座王侯公卿、文武百官,案上珍馐罗列,金樽玉盏交错。 皇帝高坐龙椅,唇角含笑,身侧的美人是新入宫的鸿胪寺卿之女,徐茵,年十六。 徐茵生得一副云鬓花颜,杏眼樱唇,声音娇软怜人,皇帝格外宠爱她,入宫一个月未到,便封她为昭仪。 宴席下,酒过三巡之后,恒王赵启昀已醉眼迷离。 他本就好酒,今日更是饮得放肆,此刻面颊酡红,金冠微斜,衣襟半敞。 “皇兄,臣弟敬您一杯!”恒王忽然举起金杯,嗓音拖长,带着几分醉意,“臣弟祝皇兄新岁安康,祈四海升平,万民乐业。” 说话间,恒王的目光却隐隐落在皇帝身边的美人身上。 皇帝眸光微冷,却仍含笑举杯:“五弟有心了。” 恒王仰头饮尽,却不急着坐下,反而眯着眼,目光愈发大胆地望向徐昭仪。 徐昭仪察觉到视线,快速低下头来,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袖口。 “陛下,臣妾也敬您一杯。”徐昭仪讨好地笑道,声音微微颤抖着。 恒王这才如梦初醒,酒意散了大半,脸色刷地惨白,他忽地跪下,后怕道:“臣弟御前失仪,请陛下降罪!” 皇帝盯着他,缓缓道:“来人,送恒王回府醒酒。” 恒王有食邑封地,长安城内没有他的王府,此次元日贺宴,各地藩王都是从封地赶来,临时住在宫外府中。 侍从立刻上前搀扶,恒王冷汗涔涔,再不敢多言。 紫宸殿内,笙箫再起。 宴席下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赵从煊执起眼前的酒盏,借饮酒之余,眸光微微掠过恒王狼狈的背影,又扫过皇帝阴沉的面容,最后,似有若无地落在萧伯瑀身上…… 一瞬,便收回。 贺宴结束,已至酉时,皇帝离席后各大臣也陆陆续续回府。 宫道上。 “大少爷,明天是休沐日,您要回宰相府还是回萧府?”下人田安低声碎念道:“您已经一个月有余没回府了,老爷和夫人常提起您嘞。” 田安十二岁起就跟在萧伯瑀身边,虽然萧伯瑀如今身份不同,但私下还是喊大少爷。 大晟王朝五日一休沐,萧伯瑀上任以来,即便是休沐日也留在宰相府处理奏折。 难得元日贺宴后,皇帝宣布辍朝三日。 萧伯瑀道:“回萧府。” “好嘞!” 行至一半,萧伯瑀忽然感觉脚下踩着一块‘石子’,他脚步一顿,身形后撤一步,一抹温润的莹白倏然映入眼帘。 是一枚玉佩。 萧伯瑀俯身拾起,指腹传来沁凉的触感,这是一枚上好的羊脂玉,玉佩的主人想来必然是京中权贵,而且也是今日来参与贺宴之人。 “大少爷,这是谁落下的?”田安即便摸不着玉质如何,也能一眼看出,这玉佩不凡,“要不明日送到宰相府,再派人去查?” “嗯。”萧伯瑀轻轻颔首,他将玉佩递给田安,“走吧。” 刚走几步,宫道尽头,一道身影忽地折返回来,而且在低头寻找着什么。 待走近,萧伯瑀缓缓停了下来,借着宫道两旁的烛火,他才勉强看清眼前之人的身影。 眼前之人始终低着头,萧伯瑀只能看见他挺秀的鼻梁,和微微抿起的淡色薄唇。 一时之间,萧伯瑀没认出这人是谁。 身旁的田安面露疑色,他好像见过这个人,却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谁。 “殿下!”宫道尽头,一个小太监急步走了过来,见到萧伯瑀,小太监面色骤变,诚惶诚恐道:“萧大人。” 小太监善于察言观色,见周遭气氛凝滞,连忙道:“萧大人,我们七皇子殿下在找一枚玉佩,应该是在这宫道附近遗落的,不知萧大人可曾见过?” 七皇子…… 当今圣上尚未有子嗣,哪来的七皇子? 很快,萧伯瑀便反应过来,小太监口中的七皇子是先帝之子,按理来说,皇子十五岁正冠之后,皇帝会封王赐食邑封地。 但先帝晏驾时,七皇子赵从煊和九皇子赵承焕都尚未到正冠之年。 而太子继位后,无论是否到正冠之年,都应封王赐食邑,可不知是不是宗正寺遗漏了这件事…… “殿下。”萧伯瑀轻声唤道,随即从田安手中取过那枚玉佩,缓缓摊开手,“殿下在找的,不知是不是这枚玉佩?” “嗯。”赵从煊轻轻点头,他接过玉佩,微微抬头道:“多谢萧大人。” 萧伯瑀眸光微凝,只见赵从煊抬首的刹那,宫灯昏黄的光晕映在他脸上。 琼颜玉貌,贵人之姿。 传言七皇子的生母颜色无双,先帝南巡洛水时,见一女子执伞立于烟雨中。 她微一回眸,素衣广袖随风轻扬,犹如古画中走出来的仙子,让人只可远观,不敢亵渎。 但皇帝乃上天之子,见此绝色佳人,当即带她回宫,封之为洛美人,后升至洛妃。 然而,红颜未老恩先断,不知为何,先帝渐渐冷落了她,直至几年前,以洛妃失仪为由,将她打入冷宫。 对萧伯瑀来说,这件事很快便遗忘了过去。 萧府门前,大红灯笼高挂,映得朱漆大门格外喜庆。 还未等萧伯瑀踏上台阶,门房老张已惊喜地喊出声:“大少爷回来了!” 院内顿时热闹起来。小厮们提着灯笼匆匆迎出,丫鬟们手忙脚乱地打帘子。 萧夫人闻声急急起身,眼眶微红,上下打量着长子,声音里满是心疼,“这些天累了吧,你爹也不知心疼一下你……” 正说着,萧远道也从书房踱步而出。虽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眼角泛起一丝笑意,“你娘非要等你回来,坐下吃一点吧。” “好。”萧伯瑀轻轻笑了笑。 ………… 翌日清晨,萧府门前便已车马盈门。 萧家旁支的几位叔伯借着“岁寒送炭”的名头,带着厚礼登门拜访。 三叔萧远河拱手笑道:“岁寒时节,特备了些许银丝炭,聊表心意。” 说着,便命人将炭筐抬上来,这银丝炭产自辽东,烧起来少烟少味,是极为珍贵的炭火。 萧伯瑀见状,正欲婉拒。 一旁的萧父已经笑着接过话头,“多谢三弟,来人,去库房取那套紫檀文房四宝来。” 回礼完毕。 萧远河搓着手,将身后的儿子推了上来,满脸堆笑,“伯瑀啊,这是你堂弟萧回舟,若能跟在你身边历练……” 萧伯瑀眉头微蹙,虽说朝廷选官包含有门荫制度,而且宰相本就可以任免九卿之下的官员。 但关键在于,此人到底有无真才实学…… 萧父忽地插话,“听说回舟之前周游西域各地,通晓番邦之语,倒是个可造之才。” 萧远河笑着应和,眉间难掩骄傲之色,“回舟就爱往外跑,不过脑子还算灵光,识得龟兹、疏勒、大食、突厥几国文字和礼节。” 言尽于此,萧伯瑀自是会意,沉吟道:“鸿胪寺近来确实缺通译人才……待我斟酌一二。” 送客后,萧伯瑀尚有一些迟疑,“父亲,此事……” 萧远道拍了拍他的肩,道:“任人不避亲,鸿胪寺向来缺通译之才,此举为利国之事,并非以权谋私。” “我明白了。”萧伯瑀点了点头。 休沐三日中,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大部分都是借着各种由头为家中子弟谋一份好的差事。 萧伯瑀并未全都拒绝,如今大晟缺贤良之才,对一些有才学有功名在身之人,他愿意举荐。 当然,这些人基本都是先任一些小吏之职。 休沐过后的第一个朝日,长安还飘着细雪。 下朝后,萧伯瑀在宰相府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政事。 忽地,长史王横急匆匆迎了上来,“大人,出大事了!” 萧伯瑀忙着批阅奏折,神色不变,问道:“什么事?” “恒王殿下……昨日暴毙于府中。” 恒王本应今日启程回封地,却没想到…… 萧伯瑀执笔的手一顿,他抬头问道:“何时的事?” “就在昨夜子时。”王横压低声音,“听说恒王回府后一直饮酒,半夜突然呕血不止,太医赶到时……为时已晚。” 宣政殿内。 数十名太医伏地禀报:“恒王殿下应是误饮了掺入断肠草的烈酒……” “查!”皇帝怒声道:“给朕彻查!” “陛下息怒!”百官惶恐跪伏。 皇帝又道:“属官侍女侍奉不周,赐死。” 不过三日,恒王的死便有了结果,是一个刺客在恒王酒中下毒,而那刺客也吞毒自尽了。 皇帝为表哀思,准其幼子继承爵位,并派监察史辅佐幼主。 一个月后,永顺二年,二月中旬。 长安乍暖还寒,又一道惊雷震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梁王谋反了。 确切来说,梁王有谋反之心,尚未有谋反之实。 梁王乃先帝同胞亲弟,少时,先帝甚至与之同食同寝,后将其封王至战略要地。 先帝在时,要说梁王谋反,属实无稽之谈。 可现在不同,梁王年纪大了,无论是不是头脑一时昏聩,还是另有缘由,梁王谋反一案板上钉钉。 因为,揭举之人是梁王亲信,证据确凿。 皇帝震怒,赐梁王自尽,剥其爵位,封地归还,子孙贬为庶人。 要说恒王之死,梁王谋反都有理有据,那燕王的死才是诡异。 先帝众多子女中,燕王自小爱习武,因此也深受先帝喜爱,未立太子前,朝中不少大臣还是燕王一党。 不过从古至今,太子之位向来是立嫡不立长。 燕王身为长子,但无夺嫡之心,为人忠厚老实,自愿请命镇守疆土。 而现在,燕王死了,是病死的。 又半个月后,一把大火将长乐宫偏殿烧了个半毁。 九皇子赵承焕因为年幼,还不足十岁,因此一直住在太后的长乐宫中,这一场大火恰好波及九皇子所在的偏殿。 虽然宫女太监极力救火,但九皇子还是不幸葬身火海,其母妃死死抱着那具烧焦的尸体不让别人碰。 不久后,人也变得疯疯癫癫。 至此,在先帝的九个子女中。 大皇子燕王,疾薨;三公主嫁予大司农程勉之; 四公主,三岁时夭逝;五皇子恒王,暴薨;六公主,年十六,封昭华公主,现居长乐宫偏殿; 八公主,年十二,封永安公主,现居长乐宫偏殿;九皇子,薨。 只有七皇子赵从煊,现居宫外皇子府中。 3、北狄来犯 永顺二年,春三月,梨花开。 天色未明,几道身影快马加鞭朝长安城门驶去,为首的是驻守北狄边境的军需官苏明远,他手持军令,喝声道:“开城门!” 马蹄声穿过朱雀街道,周遭之人纷纷探出个脑袋,夹耳低声讨论了几句后,很快,又恢复了平常。 皇宫,宣政殿。 军需官苏明远单膝跪地,拱手行礼,“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斜倚在榻上,眼周微微泛青,神色不耐烦道:“什么事?” “启禀陛下,北狄蛮寇自去年寒冬以来,屡次犯我边境,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军需官高声痛斥蛮寇行径,随即声音变得艰难,“如今我军将士粮草将尽,兵器破损,若再无军需补充,实在难以为继……” 皇帝神色微变,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片刻后,开口道:“……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如今国库吃紧,不如这样,让将士再忍耐些时日,待秋税收上来后,朕再派人分拨军饷过去。” “臣等得,边境的将士等不得啊!”军需官面色惊愕,声音都在发颤,“我军与北狄之间的大小战事打了数回,北狄一直虎视眈眈,一旦边境失守,边关百姓将流离失所,数顷良田拱手让给北狄蛮寇,后果不堪设想……” 说着说着,高大魁梧的军需官落下泪来,“陛下!陛下三思啊!” 皇帝看着心烦,摆了摆手,“传众卿来宣政殿议事。” 不多时,文臣武将鱼贯而入,齐聚宣政殿。 太尉陈威走在最前,宽大的朝服下,肥胖的身躯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 他刚踏入殿门,便感受到皇帝冰冷的目光,陈威躬身行礼,小心问道:“陛下召臣等前来,所为何事?” 皇帝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没地方发泄,他猛地一拍龙案,怒声道:“你身为太尉,边境军饷告急,你不知情?” 陈威膝盖一软,几乎跪倒。 他慌乱地擦了擦汗,眼神飘向站在文官首列的宰相萧伯瑀,踌躇道:“边境之事……此前已经多次上呈奏折……这……萧大人应该是知道的……”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 军需官握紧了拳头,狼视般盯着萧伯瑀。 萧伯瑀缓步出列,声音不疾不徐,“两个月前,臣与大司农确实已下发敕令,限期一个月内,拨调粮草、兵器甲胄和五百万两白银运往漠北。” 他的目光缓缓看向大司农程勉之,似乎也很不解,这份军需为何迟迟不到北境。 据萧伯瑀所知,大司农程勉之为人正直,不像是会暗中扣下军饷之人。 程勉之微微上前,目光虚虚地瞥向皇帝,欲言又止。 军需官再也按捺不住,一步跨到程勉之面前,魁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人笼罩住。 他痛斥道:“程大人!边境将士忍饥挨饿,誓死杀敌,为的就是守我大晟疆土,请程大人莫要让将士寒心啊……这批军饷究竟在哪?” 程勉之抬起头,声音如一道惊雷劈下,“这五百万两……被调往骊山,修建甘泉宫。” 修建甘泉宫,是一个多月前皇帝突然下的诏令,恰巧就在军饷准备运往漠北的前两天。 一瞬间,空气凝滞,殿内安静得可怕。 皇帝的脸色阴沉,冷声道:“那就再调五百万过去。” “回陛下,国库吃紧,实在是难以再拨出五百万两……”程勉之道:“臣,恳请陛下停止修建甘泉宫,调拨银两以解边境之危。” 皇帝沉默不语。 此时,御史大夫石正微微躬身,缓声道:“臣有一计,既可解军饷之急,又可护我大晟疆土。” 皇帝面色稍缓,“说来听听。” “请公主入嫁北狄,两国结盟,边境便可撤军。”御史大夫说道。 军需官虎目圆睁,怒目道:“荒谬!北狄蛮寇贪得无厌,和亲之策,只会助长北狄士气,让他们误以为我们大晟怕他们了!” “更何况,公主乃金枝玉叶,怎可嫁给蛮寇受苦。”军需官气得脸色涨红,“我们大晟兵强马壮,只待粮草充足,终有一日必定能攻下北狄。” 皇帝却道:“石大人说得不无道理。” 在场之人,没有人听不出皇帝的意思。 这仗,不打。甘泉宫,要继续修建。 就在各大臣商议是否要用和亲之策时,萧伯瑀开口道:“臣认为,和亲终非良策,我军应主动开战。” “其一,北狄有内忧之患,北狄王庭可汗年迈,膝下仅有二子,这二子常年内斗不休,我军若主动开战,可进一步瓦解北狄王庭。” “其二,北狄是草原上的王庭,最赖以生存和最重要的军资就是战马,如今正值春夏交际,是牲畜发情交合的繁衍节点,一旦战火燃起,更加重北狄的损失。” “此战,我军必胜。” 话落,殿中陷入短暂的沉寂。 军需官苏明远怔怔地望着萧伯瑀挺直的背影,心中翻涌起复杂的情绪。 他原以为朝中尽是贪生怕死之辈,没想到这新上任的宰相竟有如此胆识。 这不禁让他感慨,不愧是萧家之辈。 “陛下!”军需官苏明远突然单膝跪地,声音变得坚定,“萧大人所言极是!此时正是我军一举攻破北狄的良机。” 御史大夫石正瞥了一眼萧伯瑀,消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他深知皇帝的圣意,腰杆又挺直了几分,道:“和亲自古而有之,我大晟乃礼仪之邦,以柔德化解干戈,边关将士可归家与亲人团聚,数万百姓免遭涂炭。” 说着,他质问起萧伯瑀,“都说萧大人文韬武略皆通晓,难道连这个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军需官憋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你放屁!” “诸位爱卿。”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平和,“军国大事,需从长计议。萧爱卿的提议确有可取之处,但和亲之策也不失为稳妥之法。今日就议到这里,容朕再思量一番。” 萧伯瑀面色浮起一丝倦意,他知道,皇帝圣意已决。 果然,不出三日,皇帝突然下诏,命昭华公主入嫁北狄。 “……昭华公主毓质金枝,夙娴礼训,克秉温恭之性,宜承中外之欢,广宣王化,永固藩屏,共膺福祉,同享太平,钦此。” 诏令传到长乐宫偏殿,昭华公主面色惨白,迟迟没有反应。 大太监虽心有不忍,但还是小声提醒,“公主,接旨吧。” 昭华公主咬了咬唇,眉间积起委屈,她连圣旨也不接便起身跑了出去。 养心殿。 皇帝斜倚在软榻上,怀中搂着一位新入宫的娇美人,那美人衣衫半解,朱唇含着葡萄往他嘴里送。 昭华公主情急直接闯进来,皇帝眉间掠过不悦,但也知道昭华公主是为那道圣旨而来,随即示意美人退到一旁。 “皇兄!”昭华公主眼眶通红,声音发颤,“我不嫁北狄!” 皇帝慢悠悠地嚼着葡萄,他这才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六妹,这是国家大事,岂容你任性?” 昭华公主攥紧裙角,指节发白,她倏地跪在皇帝身前,祈求道:“那北狄凶狠残暴,生吃肉饮血,我……我不嫁,皇兄,求你收回成命……” 皇帝声音刻意放缓了些:“你是大晟的公主,享了十几年的荣华富贵,如今为国效力,理所应当。” “不要……”昭华公主不住地摇头,泪水顺着脸颊滚落,“皇兄,我是你的亲妹妹啊……” 皇帝和昭华公主为一母所生,只不过,昭华公主出生时,因身体虚弱需要静养,当时贵为太子的皇帝与她少有接触。 后来昭华公主身体好了些,常与年纪相仿的七皇子赵从煊一起玩,太子看不上出身低微,又性情懦弱的赵从煊。 因此,要说兄妹情谊,倒说不上多少。 皇帝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你以为和亲是儿戏,你说不嫁就不嫁?” 昭华公主膝行几步,拽住皇帝的衣角:“皇兄——” 不待她再说些什么,皇帝猛地站起身来,一把甩开她的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妹妹,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好了,此事已决,来人!” 殿外立刻进来几名侍卫和太监。 皇帝冷声道:“送公主回宫,好生看管。若在和亲前出了什么差错……” 他阴鸷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朕要你们的脑袋!” “公主,请回吧……”大太监劝道。 昭华公主绝望地看着皇帝,而后神色麻木地起身离开。 走了几步,身体倏然一歪,险些站不住脚摔在地上。 待人离开后,皇帝烦躁地皱起眉头。 这时,方才退到屏风后的美人立刻扭着腰肢贴上来,娇声道:“陛下消消气……” 皇帝一把搂过美人,在她颈间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觉得胸中郁气稍有缓解。 他捏着美人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脸来,神色阴冷道:“一个个的,都来忤逆朕。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美人红唇微启,娇笑着往他怀里钻:“这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陛下要谁活,谁就得活,陛下要谁死,谁就得死。” 皇帝大笑,一把将美人打横抱起:“还是你懂事。” 4、北狄使团 无论昭华公主是否愿意,和亲之事已传至北狄王庭。 北狄可汗欣然答应,数日后,北狄使团浩浩荡荡驶入长安。 春寒未散,长安城朱雀大街上却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人群争先踮着脚往前挤,或是推开雕窗探头张望。 鸿胪寺卿在城门迎接使团,一番虚情假意的寒暄过后,一行人穿过朱雀大街。 北狄以骑兵开道,骑兵皆戴狼皮帽,腰悬弯刀,铁蹄踏过青石板,震得周遭百姓心底发怵,身体不由地往后撤了几步。 铁骑的身后是北狄正使,阿史那罗延。 阿史那罗延,是北狄大王子的心腹,他骑在高大的骏马上,左耳金环晃得人眼花。 有小儿好奇地伸长了脖子,阿史那罗延忽地转过头,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 那小儿瞳孔大震,惊吓得嚎啕大哭起来,只见他右颊一道狰狞的旧疤从眉骨斜划至嘴角。 一笑,更加惊悚骇人。 他忽然大笑,抓起腰间皮囊灌了一口马奶酒,随即道:“这中原小儿,胆子倒比草原的兔子还小!” 其随从也跟着大笑几声,嘴里说着几句北狄胡语。 长安百姓听不懂,但跟随在鸿胪寺卿身后的萧回舟听进了耳中,瞬间,面色变得难看至极。 他虽然说不上通晓北狄胡语,但他在西域时,也曾与北狄的人打过一些交道。 这几句话分明是嘲笑他们大晟懦弱,在北狄,胆小懦弱的人只配喝马尿…… 萧回舟眸光瞥向身前的鸿胪寺卿正,只见他面色不变,仿佛也和一旁的百姓一样,听不懂北狄胡语。 但这怎么可能! 大晟与北狄交战多年,文书往来密切,身为鸿胪寺卿正,对北狄胡语和文字再熟悉不过了。 萧回舟的目光微微往下,这才发现,卿正大人紧攥着手,指节都已变得青白。 一行人走到朱雀大街尽头,只见一队仪仗早已等候多时。 宰相萧伯瑀缓步上前,拱手一礼,声音清朗,“使君远道而来,舟车劳顿,陛下特命本相在此相迎,四方馆已备好酒食,请使君稍事歇息。” 阿史那罗延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如豹。 他刻意放慢脚步,鹰隼般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位大晟宰相。 身姿挺拔如松,说话间气息沉稳,少见的没有文官常见的虚浮之气。 片刻后,阿史那罗延收起桀骜之色,笑着道:“有劳了。” 萧伯瑀神色如常,继续道:“使君这两日可在长安游览,三日后,陛下将在紫宸殿设宴款待。” “哦?”阿史那罗延绕有兴趣,“我们初来乍到,不知宰相大人能否带我们游览一遍长安?” 让一国宰相亲自引使团游乐,这明晃晃是在挑衅,也是在试探大晟的底线。 空气骤然凝滞。 萧伯瑀唇角微扬,眼中却不见笑意:“使君说笑了,本相政务缠身,恐怕难以作陪,接风洗尘之事,一切皆由郑大人主持。” 一旁的鸿胪寺卿正郑观连忙上前,朝萧伯瑀拱手道:“下官立即安排。” 阿史那罗延眸光掠过一丝冷意,“不必了,我们自己逛一逛这长安就是了。” “我们大晟乃礼仪之邦,使君远道而来,礼不可失。”萧伯瑀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此外,长安城大,为使君方便,陛下已安排侍卫替使君开道。” 阿史那罗延大笑,脸上的疤痕扭曲得可怖,高声喝道:“好!” 他猛地转身,翻身上马时,他故意攥紧缰绳,让马匹在萧伯瑀面前扬蹄而起。 健硕的黑马发出嘶鸣,前蹄在空中狠狠刨动,带起的劲风吹动着萧伯瑀的衣衫。 这一招他曾在边境用过无数次,那些大晟官员百姓无不吓得面如土色。 然而萧伯瑀纹丝未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走!”阿史那罗延厉喝一声,猛地一夹马腹,朝着四方馆而去。 待北狄使团离开后。 长史王横低声道:“大人,这北狄之人未免太猖狂了……” 萧伯瑀道:“慎言。” 接下来的两日,长安城内可谓是鸡犬不宁。 阿史那罗延纵容底下之人在朱雀大街上纵马狂奔。 马蹄踏碎了街边小贩的摊位,瓜果蔬菜散落一地,躲避不及者被马鞭抽中后背,当场呕血倒地。 可这些人又聪明得很,一边肆意破坏,事后又以马匹受惊为由,草草道歉了事。 第二日。 入夜,华灯初上,长安的夜市格外热闹,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北狄使团的到来,这两日,夜市萧条了许多。 但长安城的乐坊内,依旧一片载歌载舞。 阿史那罗延勒马停在乐坊前,其身后数十名随从也紧随而至。 “这长安的美娇娘唱起曲来,倒别有一番韵味。”阿史那罗延笑着,随即负手踏入乐坊。 北狄使团的到来,让乐坊的坊主不知所措,只能让坊内最好的歌姬和舞姬来接待,生怕惹恼了这些人。 北狄之人非要让长安的舞姬跳北狄的舞,几个北狄的人则在一旁哼着草原的曲,舞姬哪敢不从。 这一举动,让原本在听曲的世家公子不乐意了。 雅间内。 一位青衣公子倏地打开折扇,笑道:“小桃红,给本公子唱一曲《塞下曲》。” 弹琵琶的乐姬手指一颤,《塞下曲》乃是前朝士人,为了抗击北狄而写下的诗,如今北狄使团就在隔壁雅间…… 青衣公子掏出一块银锭,笑意不减,“有本公子在,你怕什么?” 乐姬僵硬地笑着,只得福身一礼。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北夷……” 北夷自然就是指北狄王庭。 琵琶声如珠玉落盘,乐姬的歌声从婉转到高亢,渐入佳境。 忽地,雅间的厢门被踹开,乐姬身体一颤,指尖划过琴弦,发出裂帛的声响,琴弦应声而断。 雅间内一片死寂。 乐姬只瞥了一眼门外,只见几个怒目圆睁的北狄使团之人闯了进来。 她心底陡然一震,险些要跪下身来。 那几人眼中杀意森然,其中一人怒喝一声,猛地拔出随身弯刀,呵斥道:“贱婢找死!” 乐姬浑身发抖,指尖的血珠滴落在琵琶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喉间像被堵住了似的,说不出一句话,她害怕地看向青衣公子,却见他一言不发。 就在那人要伸手拽她时,阿史那罗延缓步踏入雅间,抬手道:“慢。”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乐姬:“原来长安城最好的乐姬藏在这里……” 他顿了顿,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柄镶金匕首,啪地放下,“既然如此,不如也唱一首我们北狄的《金帐颂》。” 《金帐颂》是歌颂北狄可汗征战四方的曲子,若在长安乐坊唱出来…… 乐姬面色惨白,不敢应声。 雅间外,奉命护卫的禁军侍卫早已按捺不住,其中一人开口道:“使君,乐坊有乐坊的规矩,请使君莫要为难。” 阿史那罗延目光斜斜地看向说话的侍卫,眸光一冷,“哦?我身在长安,想听一首北狄的曲子,你们大晟就是这样以礼待人的?” 侍卫面色铁青,生硬道:“末将只是奉命行事。” 话音未落,阿史那罗延身后一人突然暴起,一脚踹向那侍卫胸口。 “砰——” 侍卫猝不及防,被踹得踉跄后退,撞翻案几,杯盏碎了一地。 乐坊内瞬间剑拔弩张,禁军纷纷拔刀,北狄使团之人亦抽刀相向,寒光凛冽。 空气凝滞,杀机一触即发。 阿史那罗延却怒喝一声:“放肆!这里是大晟长安,不是北狄,尔等却敢在此撒野?” 看似在训斥自己的部下,可目光却看向周围的长安禁军侍卫,随即道:“滚出去!” 那部下不敢违逆,咬牙收刀退下。 此人名为阿勒乌木罕,借机离开乐坊后,他极快地甩掉跟踪在后的长安侍卫。 而后,径直朝着宰相府而去。 只不过,宰相府层层森严,待他好不容易越过閤墙,却扑了一个空。 阿勒乌木罕暗暗啐了一口,而后准备回去禀告,却在宰相府后面的一条街道上,看见了两道身影。 见到其中一人的面容后,阿勒乌木罕眼中闪过惊艳之色。喉头滚动间,他鬼使神差地踏出阴影。 不远处,赵从煊忽地停下了脚步。 身旁的小太监不解,纳闷道:“殿下……” 话音未落,小太监便看见了身前那一道虬髯的身影,是北狄使团之人。 阿勒乌木罕咧起嘴角,用着不太熟练的中原话开口道:“小公子生得这般俊俏,不如随我回北狄,我们草原上的马奶酒,最配美人……” 小太监神色羞怒,七皇子殿下虽然无权无势,但也是矜贵的殿下,岂容这北狄蛮夷羞辱! 他正欲呵斥。 一旁的赵从煊余光瞥见街道尽头驶来的马车,他缓缓抬头,随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勒乌木罕,草原最强壮的汉子!” 赵从煊唇角微微勾起,而后倾身上前,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也配?” 阿勒乌木罕闻言,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横肉猛地一抖。 “你——”他暴怒一声,反手抽出腰间弯刀,寒光一闪,刀刃直劈赵从煊面门! 赵从煊却不闪不避,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小太监见状,浑身发冷,连忙挡在殿下身前。 就在弯刀即将落下之时,一声怒喝传来,“住手!” 萧伯瑀从马车下来,目光微冷,身后数十名禁军侍卫已将几人团团围住。 阿勒乌木罕的弯刀悬在半空,却只能不甘地收手。 “使君这是何意?”萧伯瑀声音不疾不徐,却已生出怒意。 北狄之人在大晟长安,当街刺杀大晟的子民,何其猖狂。 阿勒乌木罕额头渗出冷汗,却仍强撑道:“是他辱我在先!” 萧伯瑀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赵从煊身上,只见他垂首低眉,手指攥着衣袖,像是被人污蔑又不敢出声的样子。 “萧大人,绝无此事啊!”小太监连忙跪下身来为殿下证言,声音哽咽道:“反倒是……这使君要我们殿下随他回北狄……” 5、公主和亲 萧伯瑀看向阿勒乌木罕,问道:“敢问使君,可有此事?” 阿勒乌木罕怎么也没想到,赵从煊的身份非寻常百姓,想来是故意激怒他,他竟一时失了分寸…… 就在此时,阿史那罗延带着数十骑疾驰而来,“吁!” 他翻身下马,见部下被萧伯瑀的人团团围住,还以为是行动暴露,面色忽地一变。 乌木罕连忙单膝跪下请罪,“卑将冒犯了大晟的殿下,请大人治罪!” 闻言,阿史那罗延面色稍缓,随即他抽出长鞭,猛地抽在乌木罕的背上,“没用的东西。” 三鞭落下,乌木罕口中已含鲜血。 而后,阿史那罗延右手抚胸,行了一个北狄之礼,“我这部下是个粗人,喝了些酒,脑子一时糊涂,望殿下莫要怪罪。” 空气忽地凝滞。 正当阿史那罗延以为这殿下要抓着这件事不放时,赵从煊才缓缓开口:“嗯。” 嗯,是什么意思? 这时,萧伯瑀缓步上前,开口道:“使君既已惩戒部下,此事就此作罢,夜已深,还请使君早些回四方馆歇息,明日将在紫宸殿恭候诸位,共议和亲之事。” 阿史那罗延笑着回应,随即猛地挥手,对身后随从喝道:“走!” 北狄使团众人纷纷上马,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阿勒乌木罕被同伴搀扶着爬上马背,嘴角还挂着血丝,余光阴狠地瞥了赵从煊一眼。 待北狄使团的人走远后,萧伯瑀转身道:“殿下受惊了,臣这就派人护送殿下回府。” 赵从煊似受宠若惊,气息微促,旋即道:“有劳萧大人了。” 可刚走出一步,赵从煊脚下一软,身体便朝萧伯瑀倒去。 下意识地,萧伯瑀伸手扶住了他,却发觉掌心覆上一片沁凉。 萧伯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见他衣着单薄,不由地关心道:“春寒料峭,殿下当心身体。” “多谢萧大人。”赵从煊始终低垂着头,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 翌日。 紫宸殿,沉檀叆叇,兰麝氤氲。 北狄使团大马金刀地入座,坐西朝东,阿史那罗延朝身边部下低声说了什么。 皇帝高坐于上,冕旒垂落,眉目间难以掩饰着喜意。 良时到,鸿胪寺卿郑观起身,宽袖一振,开口道:“北狄使君远道而来,陛下特设此宴,赐御酒一壶,以表两国之谊。” 说罢,两名侍女盈盈而出,逐一为使团列席几人斟酒。 酒香弥漫。 阿史那罗延起身,向皇帝行北狄之礼,随后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紧接着,宰相萧伯瑀缓缓起身,道:“陛下圣德广布,怀柔远人,今大晟以昭华公主入嫁北狄,愿与北狄永结盟好,暂息干戈。” 随即话锋一转,“和亲之约既定,自当互守信义。其一,双方退兵百里,不得掳掠边境百姓,其二,两国开放互市,准许商旅往来,此乃两国黎民之福。” 鸿胪寺官员适时递上文书,阿史那罗延勾唇笑了笑,“既如此,可否让我等一见公主尊容?” 殿内气氛骤然凝滞。 要堂堂一国公主当着众人的面,让外邦使节‘验明’正身,岂不是极大的耻辱! 殿内众大臣面色铁青,连皇帝眉间也掠过不悦之色。 萧伯瑀神色不变,只微微抬手示意,立即有侍女捧上一幅卷轴。 侍女徐徐展开画卷,只见画中女子玉面朱唇,明眸皓齿。 “这是宫廷画师精心绘制的公主画像,公主近日正忙于备嫁之礼,依我朝礼制,待嫁之女不宜面见外客。”萧伯瑀缓声道。 阿史那罗延眯起眼睛,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画像虽美,终究不及真人,我奉可汗之命前来,若连公主的一面都未见……” 太常寺卿周访突然起身,拱手道:“我朝公主自幼养在深闺,即便是朝中大臣也难得一见,今日若破例相见,反倒有违礼法,恐损公主清誉。”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北狄使团自然没有再咄咄逼人的道理。 阿史那罗延大笑道:“好!我们可汗已备好大帐,不知公主什么时候嫁来我们北狄?” “按我朝礼制,公主出嫁需行六礼,祭祀太庙,至少需三个月……”太常寺卿周访回道。 “三个月?”阿史那罗延笑了笑,“按我们草原上的规矩,看中的姑娘当天就能接回家去了。” 使团几人也跟着大笑。 萧伯瑀亦不退让,也不能退让,他开口道:“公主和亲,乃两国之事,礼不可废。” 阿史那罗延却有恃无恐般,“公主既嫁来我们北狄,自然要按我们北狄的规矩来,您说是吗,陛下。” 此话,也是在试探皇帝的底线。 北狄之人绝非不知,此次和亲之事,是大晟皇帝的旨意。 萧伯瑀微微皱了皱眉头,陛下若是真如北狄之意,整个大晟王朝将会遭到天下人的嘲笑。 好在皇帝还不至于昏庸无道,他缓缓抬手,“北狄风俗,朕自然体谅,但大晟礼制,亦不可轻。” 还没等阿史那罗延开口,皇帝已继续道:“周访。” 太常寺卿周访立即躬身出列:“臣在。” “即日起,缩减六礼仪程,择紧要者行之,选定良辰吉日……”皇帝顿了顿,目光扫过北狄使团,“昭华公主,一月后启程。” “臣遵旨!” 皇帝金口既开,且已退让半步,北狄使团即便再不乐意,也不好再借机发作。 于是乎,大晟王朝的昭华公主和亲之事已定,一个月后,入嫁北狄。 长乐宫偏殿。 昭华公主双眼红肿,她猛地扫落案上茶盏,没有人在乎她愿不愿意,连母后也劝她以大局为重…… 周遭侍女见状,害怕公主被碎瓷伤到凤体,连忙蹲下收拾。 昭华公主声音嘶哑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侍女不敢违逆,快步退出宫殿。 昭华公主身体瘫软在地,她抱着双膝,脑袋无助地埋在膝前。 “公主。”贴身侍女跪在昭华公主身前,小心翼翼道:“公主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昭华公主缓缓抬起头,双目空洞,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这些天来,她求也求了,闹也闹了,却无法改变任何结果。 昭华公主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殷红的血珠渗出却浑然不觉。 她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她宁可当一个普通百姓…… 突然,她抓住侍女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兰溪,你……帮我引开殿外的侍卫……” 兰溪瞳孔骤缩,立即明白了公主的意图,她慌忙环顾四周,才颤抖着开口:“公主……公主不可啊……” 然而,此时的昭华公主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不想嫁到北狄。 趁着夜色,昭华公主逃出皇宫了。 可她从未出过长安城,逃出皇宫后,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慌乱间,她想到了一处地方,赵从煊的王府。确切来说,是赵从煊在宫外暂住的皇子府。 府邸安静异常,偌大的宅邸没有几盏烛火。 昭华公主心底微微发悚,却顾不及这些,她慌乱地敲着门。 不多时,赵从煊身边的小太监急急忙忙打开门,只见昭华公主狼狈地闯入,又手忙脚乱地锁好门闩,仿佛外面有野兽追赶。 小太监神色诧异,“公主……您怎么来了?” 昭华公主咬了咬唇,却没有说话。 这时,赵从煊朝这边走来,见到是昭华公主,他眸光微微一诧,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六姐。” 昭华公主鼻子一酸,眼泪倏地从脸颊滚落,她哽咽道:“皇兄要我嫁去北狄……” 和亲的消息早已传开,赵从煊自然也知道此事。 他没有说话,昭华公主知道他的性子,也不指望他能说些什么。 二人坐下后,昭华公主将心中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皇兄已经不是从前的皇兄了。”昭华公主低声哭着,“有时我都在怀疑,是不是九弟的死也……” 话音未落,赵从煊忽地给她续上一茶水,“六姐,茶要凉了。” 昭华公主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妄议皇帝是死罪,即便这里没有外人。 她心底一片悲凉,自己的婚事任由他人摆布,现在就连话也不能随便说。 “你说,长安城以外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昭华公主喃喃道,她想离开长安。 赵从煊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不知。” 昭华公主眸光黯淡,她也知道,自己离不开长安,外面并非太平盛世,她一个女子,在这世道下,又能苟活多久…… 思及此,昭华公主自嘲地笑了笑,她颤抖地举起茶盏,眼角的泪水缓缓滴落。 赵从煊眸光微沉,却依旧没有说话。 安静许久后,昭华公主像是说服自己一般,问道:“只要和亲了,边境是不是就不会再有战事了,百姓是不是就能过上安定的日子?” 赵从煊摇了摇头,“不知。” 以北狄的秉性,和亲只能换来短暂的和平,眼下大晟国祚开始衰弱,不出五年,北狄必定会大举进攻。 至于被送去和亲的公主,便只能是牺牲品罢了。 闻言,昭华公主苦笑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连骗我一下都不愿意……” 赵从煊抬头看向她,缓缓道:“北狄虽凶蛮无礼,但还不至于僭越礼度。你嫁过去后,不只是可汗的妻子,也还是大晟王朝的公主。” 北狄之人即便是有心想要欺辱她,那也得掂量一下,有没有这个胆量。 昭华公主一怔,她没有想到,赵从煊能说出这番话来。 不过,这话确实让她心底踏实了几分。 这些天来无谓的抗争,让她心底早已绝望,她不愿嫁到北狄,不止是因为,那是敌人的王庭,更是未知的恐惧,是任人欺辱却没人站在她身旁的无助。 她说服自己,为了国家的百姓,甘愿赴死。 可她也才十六岁,她怎能不害怕? “好,我会记得……” 一个月后,昭华公主祭太庙,‘风光’入嫁北狄。 6、夜宴刺客 随着昭华公主入嫁北狄,边境退兵,领兵的大将军回朝后,被皇帝封为云麾将军,不过众人都看得出来,这是虚衔罢了。 一同班师回朝的还有萧长则,萧家次子,萧伯瑀的弟弟。 萧长则,十六岁随军出征,如今已有三年,虽然他的背后是萧家,但因资历浅薄,又或是其他缘由,他在军中职位并不高,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主簿。 主簿是个文职佐官,并不直接冲进沙场厮杀,这让渴望建功立业的萧长则郁闷不已。 回长安后,他又被调任到执金吾底下的一个小小坊正,管理长安城百姓的治安。 这日,已至酉时。 萧长则已经回长安好几天了,萧伯瑀却因公务缠身,忙得不可开交,甚至没来得及为他接风洗尘。 今日是休沐日,但宰相府的文书堆积如山,很多事情需要他的准许。 原本萧伯瑀打算继续留在相府处理政务,然而,萧母已派田安来宰相府催了好几次。 无奈,萧伯瑀才起身回府。 刚进入府中,一道身影便快步迎了上来,来人剑眉星目,束发高扎,额前几缕碎发随风飞扬,眉目间扬着笑意,“兄长。” 此人正是萧伯瑀的弟弟,萧长则。 萧伯瑀拍了拍他的肩,笑着道:“几年不见,你长高了不少。” “那当然!”萧长则眉梢一挑,下颌微微扬起,少年意气风发。 兄弟二人相视而笑。 ………… 永顺二年,六月,甘泉宫毕工,役止于辛巳日。 皇帝沉湎酒色,越发不理朝政之事,又设立嗅香使,搜罗民间美人。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皇帝大肆封赏美人的家亲,或赏金银首饰,或加官进爵。 近些日子来,后宫中最得圣宠的是一位名为胭脂的女子,皇帝封她为贵妃,冠宠六宫。 胭脂出身于江南,与后宫端庄雍容的妃子不同,胭脂更像是江南烟雨里浸出来的一株虞美人。 腰肢纤细,行走时如弱柳扶风,偏又带着一股慵懒的媚意。 她嗓音软糯,带着江南的吴侬软语,轻轻唤一声“陛下”,便能让皇帝酥了半边身子。 皇帝宠幸无度,更是将胭脂的父亲封为荣安公,破了大晟王朝几百年无军功不得封侯的祖制。 宰相府。 萧伯瑀坐在书案前,相比于平常,面前堆叠的奏折多了一倍有余。 长史王横又捧了一堆奏折进来,小声翼翼道:“大人,这些……都是百官进谏的奏折……” 这一个月来,特别是荣安公之事后,上谏的奏折愈来愈多,有的言辞激烈,以辞官相胁;有的委婉含蓄,以祖制为据,恳请三思;更有甚者,暗指胭脂祸国,若不制止,恐酿大祸…… 萧伯瑀神色不变,轻声道:“放下吧。” 待王横放下奏折出去后,萧伯瑀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些奏折递上去会是什么结果,皇帝不会看。 或者说,即便看了,也只会随手丢进炭盆,任由火焰吞噬那些逆耳之言,若恰逢龙颜不悦,上谏的官员恐性命不保…… 可即便如此,他仍得批阅,仍得整理,仍得……将这些谏言,呈递御前。 萧伯瑀缓缓展开一卷奏折。 ‘陛下此举,坏祖宗之法,开佞幸之门,恐致天下离心!’ 笔墨如刀,字字刺目。 萧伯瑀沉思良久,终于提笔蘸墨,在奏疏上轻笔修改,将“坏祖宗之法”改为“有逾旧制”,将“开佞幸之门”改为“恩泽广施”,又添了一句“陛下圣明,望稍加斟酌”。 笔锋婉转,锋芒尽敛。 待这一部分批阅完毕,窗外暮色已沉,他唤来王横,低声吩咐道:“将这些奏疏重新誊抄一遍,再呈递御览。” 王横接过奏折,目光一扫,便知其中深意。 可即便如此,皇帝也未必会听。 若是盛世明君,臣子直言进谏,能为百姓造福,使国家昌盛; 然而现在…… 翌日。 宰相府外,下人田安急急忙忙来相府求见。 萧伯瑀执笔未停,开口道:“不见。” 王横道:“他好像是说……萧二公子出事了。” 萧伯瑀手中的笔尖一顿,一滴墨汁洇在奏折上,“让他进来。” “是。”王横趋步出门,吩咐底下之人传田安进来。 下人田安神色焦急,眉头紧蹙,进门后顾不及这里是宰相府,慌忙道:“大少爷!二公子在宣阳坊与荣安公的人起了冲突,动……动起了手。” 宣阳坊,多为文人、商贾交际之地。 前不久皇帝御赐的荣安公府邸也在此处。 宣阳坊半个街道一片狼藉,地上四处散落着碎裂的瓷器和翻倒的桌椅。 荣安公仗着女儿胭脂是圣上的宠妃,仗势欺人,恶行昭彰,周遭百姓避之不及。 一时间,街道空旷如也。 几名坊丁哀嚎倒在地上,萧长则被数十个荣安公府中的侍卫围住。 他嘴角渗着血,却仍昂着头,目光如狼般盯着眼前的荣安公。 荣安公约莫四十出头,面色红润得近乎发紫,肥厚的下巴层层叠叠。 一双三角眼嵌在浮肿的眼睑里,眼白黄浊,最奇怪的是,即便隔着丈许远,也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甜腻的脂粉味。 “你一个小小坊正,见到本公,为何不跪啊。”荣安公嗓音粗哑,带着几分刻意拿捏的倨傲。 萧长则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冷笑一声:“我大晟儿郎,跪天地跪父母跪君王,何时轮到跪一个无半点军功的荣安公。” “放肆!”荣安公脸色骤变,紫红的面皮涨得几乎发黑,他猛地一挥手,“给本公打断他的腿!看他还跪不跪!” 侍卫一拥而上。 萧长则身形一闪,反手抽出腰间横刀。 “好!好得很!”荣安公不怒反笑,拍着肥厚的手掌,“萧二公子欲当街行凶,这可是谋逆大罪!” 萧长则握紧刀柄,指节发白,他知道自己冲动了,此事恐连累到萧家……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一队人马突然从街角转出。 “荣安公。”萧伯瑀声音不大,却让躁动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家弟年轻气盛,若有冒犯,我代他赔罪。” 荣安公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挤出一个假笑,“萧大人言重了,只是令弟欲当街刺杀本公,这……” “我没有!”萧长则着急解释,“荣安公纵容家仆强抢民女,我身为坊正,不过是行我大晟律法……” 话音未落,荣安公眯起眼睛,声音阴冷道:“你有证据吗?” 萧长则瞳孔一缩,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街道,方才还哭喊求救的女子已不见踪影。 “构陷本公,你胆子不小啊。”荣安公看向萧伯瑀,“罢了,看在萧大人的面子上,你辞去坊正之职,本公也不和你一般见识了。” 坊正,虽位卑职小,可萧长则也没有半分懈怠,如今却因为荣安公得势,他没有半分办法。 萧长则垂下眼帘,他松了手中的刀。 忽地,萧伯瑀淡淡道:“坊正之职,乃朝廷任命,岂可因私废公?” 荣安公脸色阴沉,萧伯瑀此言,无疑是当着众人打他的脸面。 自圣上赐封他为荣安公后,朝中哪个大臣见到他不客客气气,礼让三分。 “好,好……”荣安公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呼吸又急又重,“此事我定会禀明圣上,我们走!” “兄长……”萧长则的声音发涩,万一皇帝因此事牵累到兄长…… 萧伯瑀像看出他的顾虑,只说道:“不必担心。” 然而,不知荣安公在皇帝面前是如何说辞的,又或是胭脂在他枕旁央求了些什么,萧长则的坊正之职终究还是被罢免了,而萧伯瑀也被罚一个月的俸禄,以示惩戒。 八月中旬,中秋佳节,曲江池游宴。 曲江池贯穿长安街坊,两畔金桂飘香,百姓仰颈张望着。灯笼高悬的皇家画舫在水面摇曳,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皇帝坐在高座软榻上,身边的妃子就只有胭脂一人。 甚至于,皇帝亲自为胭脂布菜,此等殊遇,放眼整个后宫都找不出第二个人。 酒过三巡后。 荣安公腆着肚子跪坐在下首,突然高声道:“陛下,臣听闻近日长安城不太平,今日是中秋佳节,不如让萧大人亲自带人巡坊,以示朝廷体恤百姓之心?” 随即,他又看向萧伯瑀,眯着眼睛道:“萧大人素来爱民如子,想必不会拒绝吧?” 皇帝看似醉眼朦胧,大手一挥:“荣安公所言极是,萧相,你这就带人去巡坊罢。” 满座哗然。 堂堂宰相,竟被当众指派去干坊正的差事,荣安公显然是公报私仇。 萧伯瑀缓缓起身,躬身行礼:“臣,领旨。” 待萧伯瑀离席后,画舫上的丝竹声更盛了几分,琵琶轻拢慢捻,笙箫婉转低回,衬着池畔桂香,一派盛世华宴。 “爱妃再饮一杯。”皇帝将酒盏递到胭脂唇边。 胭脂娇笑着抿了一口,整个人便柔若无骨般跌进皇帝怀中。 可渐渐地,那乐声变了,周遭弦音忽地一紧,如珠玉迸裂。 “咻——!”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利箭穿过酒盏,钉在软榻上,瞬间,酒液洒了皇帝一身。 “护驾!” 话音未落,画舫两边突然跃出数道黑影,为首之人蒙面持剑,寒光直取皇帝咽喉。 慌乱之际,皇帝竟一把扯过胭脂挡在身前!利刃直直刺入胭脂心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裳。 皇帝眼底却没有半分怜惜之情。 “陛下……”胭脂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却见皇帝已经滚到案几之下,顺手将胭脂推了出去。 画舫大乱。 数百个侍卫涌上来护驾,刺客已经失去了先机,一个个被侍卫斩于剑下。 为首的刺客眉头紧皱,正欲撤退,却被身后的侍卫一刀劈中肩胛。 他闷哼一声,转身一脚踹开那侍卫,随即身形一闪,逃离了画舫。 “追!给朕追!”皇帝从案几下爬出,面目阴沉狰狞,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刺客,“那刺客要是从长安城跑了出去,朕砍了你们的脑袋!” “是!”在场之人无不冷汗涔涔。 倒在地上的胭脂还有一口气,她艰难地伸出手,几乎用气声喊了一声:“陛下……” 然而,皇帝却看都没看她一眼。 临死之际,胭脂才幡然醒悟,帝王的宠爱何其薄凉,可她醒悟得太晚了…… 泪水自她眼角滑落,她终究是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皇帝遇刺的消息传来时,萧伯瑀正领着十几名侍卫在周遭巡坊。 萧伯瑀皱了皱眉,问道:“陛下如何了?” 传话的侍卫大气都没喘匀,“陛下无恙……只不过,贵妃娘娘……殁了……” 萧伯瑀眸光一沉,余光忽地瞥见远处屋檐下,一道黑影踉跄掠过。 周遭侍卫见状,纷纷拔出剑。 “追。”萧伯瑀声音极轻,“要活的。” “是!”一半侍卫纷纷追了上去。 萧伯瑀顺着刺客逃跑的方向走去,地上血迹断断续续,可在一处拐角没了痕迹。 “大人……”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萧伯瑀俯身,观察地板上血迹洇出来的痕迹,随即看向左边街道,吩咐道:“继续追。” 果不其然,在左边街道的尽头,又看见了一滴暗红的血迹。 众人抬头看去,是一座皇子府。 府外杂草丛生,显然是没有下人打理,大门虚掩着,从缝隙中可以看到府中烛光昏暗,像是没有人居住的样子。 这时,一个侍卫稍有豫色,上前禀告道:“大人,这是……七皇子殿下的府邸……” 7、蛰伏 夜色如墨,宅院内一片死寂。 恰在此时,一道身影手执提灯缓缓打开门来。 众人神色戒备,手掌虚虚握在腰间横刀上。 待看清那人影的面容后,萧伯瑀缓步上前,躬身行礼道:“殿下,方才陛下在曲江池遇刺,臣一路追查至此,为保殿下周全,不得不冒昧请殿下允准搜查府邸。” 赵从煊好像是被这么多人吓到了,他手中的提灯微微一晃,昏黄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却仍显得面色苍白。 他侧身让开一条道,声音带着几分虚弱,“萧大人请便。” 萧伯瑀微一垂眸,便瞥见赵从煊手上的提灯沾了几滴血迹。 “殿下!”小太监从庭院内火急火燎趋步走了出来,见周遭侍卫入府搜查,小太监脖子瑟缩了一下,紧接着,又强装镇定道:“找到金创药了……” 未等萧伯瑀开口询问,赵从煊便低头解释道:“方才见曲江池烟花明灭,一时兴起爬上屋檐,下来时不慎被碎瓦刮伤……让萧大人见笑了。” 说罢,便将手中提灯交给一旁的小太监,随即挽起右臂广袖,露出一道约莫三寸余长的狰狞伤口,皮肉外翻处犹渗着血珠。 小太监哭哑着声音:“都怪奴才没扶稳梁梯……” 府邸正厅内。 小太监去煮茶了,厅内只余赵从煊和萧伯瑀二人。 府中各处不时传来侍卫搜查的声音,赵从煊一直低首垂眉,神色不曾变过半分。 他拿起案上的金创药,便给自己腕上的伤口敷药,可伤口恰好在手肘后,无论他怎么调整位置,那金创药还是洒了大半。 如此两三次,萧伯瑀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窘迫。 碍于君臣之礼,他本不应该僭越,可不知为何,他还是开口问道:“殿下,可需臣代为上药?” 赵从煊诧异地抬起头,眼角极轻地弯了一下,“那就……劳烦萧大人了。” 萧伯瑀接过他手中的药瓶,随即轻轻握上他的手腕,腕骨嶙峋,实在不像是一个天潢贵胄应有的样子。 屋内烛火摇曳,二人的影子渐渐交叠在一起。 药粉簌簌洒落,敷在伤口之上,赵从煊的手臂微微一颤,却并未抽回,只是呼吸微滞,睫翼轻轻颤抖着,像是受不住疼。 萧伯瑀的指尖微顿,手上的动作不由地放轻了些。 一刻钟后。 “大人,没有搜到可疑之人!”侍卫陆续上前禀告。 萧伯瑀吩咐道:“继续搜,长安城每一处角落都不能放过,务必找到今晚的刺客。” “是!” 待萧伯瑀和侍卫都离开后,赵从煊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神色晦暗不明。 倏地,寒光一闪,一柄沾着血迹的长剑架在他的脖颈。 身后,一道身影缓缓出现,他的面色煞白,但眼中的恨意却愈发浓烈,可又想到是眼前这个人救了他一命,瞬间,他的神色变得扭曲,“原来你是皇室之人……” 小太监踉跄跑了过来,这下是明白了,这个人就是刺杀皇帝的刺客,他颤抖着声音喊道:“好汉,求你放了我们殿下,我们殿下方才还帮了你,你怎么能……恩将仇报……” “你们皇室之人,吸着百姓的血,享尽荣华富贵,万死不能平息民怨!”刺客怒声道。 今晚,他们十几个人抱着必死的决心要刺杀那狗皇帝,成则为天下幸事,名留青史,败则…… 赵从煊声音冷淡,甚至带着一丝讽刺,“这与我有何关系,你见过哪个皇室之人像我这个样子的?” 刺客忽地一愣。 这座皇子府虽占地广阔,可庭院里面却是一片萧索、荒芜和冷清。 没有值守的侍卫,没有随身伺候的侍女,只有赵从煊和一个小太监。 说是皇子府,却不如一座普通的商贾宅府。 那刺客一开始也是以为府中无人,才慌乱逃了进来。 “求你放了我们殿下吧……”小太监哀求着。 刺客脸色难看得紧,像他们这种人,最重要的就是忠义二字,赵从煊救了他一命,于情于理,他欠了一份大恩。 可赵从煊又是皇室中人…… 在面色一阵青白过后,刺客收起了手中之剑,冷声道:“我欠你一命,待他日还完你这份恩情后,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说罢,便转身离去。 “诶!”小太监焦急追了上去,“你还没给我们殿下解药呢!” 方才刺客从墙外跳进来,见到赵从煊二人后,神色错愕,眼见身后追兵跟了上来。 情急之下,刺客以毒药相胁,这才有了赵从煊用瓦片划伤手腕之事。 “无解。”刺客丢下二字便消失在夜色中。 小太监会错了意,哭着道:“殿下,奴才这就去请大夫来……” “不必了。”赵从煊缓缓抬起头,“那不是毒药。” 不是毒药,自然不需要解药。 翌日。 侍卫搜查了一整晚的长安城,依旧没有找到最后一名刺客藏身之所,皇帝震怒。 这时,一名大臣提议道:“不如将牢里还活着的刺客当众斩首,引那最后一人出现。” 被抓住的那名刺客见行刺失败,正欲服毒自尽,可却慢了一步,被侍卫缷了下颌,如今关在了牢里。 说是还活着,也只剩半口气了。 皇帝震怒之下,大理寺卿亲自审问,可审了一个晚上,鞭刑,笞杖,铁烙都用了个遍,那刺客也是个硬骨头,就这样还是只字未提。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说话,但给大理寺卿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将那刺客的话禀报上去。 大理寺刑房内,血腥气混着焦糊味凝滞在潮湿的空气中。 墙壁上挂满铁钩、刺鞭,火盆里烧红的烙铁偶尔爆出几点火星。 “狗皇帝……”那名刺客被铁链悬吊在刑架上,褴褛的衣衫下尽是鞭痕与烙伤,他的下颌脱臼,涎液从嘴角流下,仅剩的一丝气息也在谩骂当今圣上。 “说!同党藏身何处?”大理寺卿再次审问,生怕再晚一点皇帝圣旨下来,要砍了他们的脑袋…… 刺客眼神涣散,他嘴唇翕动,用了最后一丝力气啐了他一口,“呸!” “放肆!”衙役抡起浸过盐水的带刺长鞭,破空声呼啸而至。 刺客身上早已皮开肉绽,他闷哼一声,随即晕死了过去。 此时,门外一个衙役趋步进来禀告,“大人,陛下有令,三日后将刺客于东市斩首示众……” 斩首的告示张贴出来后,长安城的百姓一阵唏嘘。 藏身于人群中的一人捏紧了双拳,片刻后,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很快三日过去了。 东市之中,刑场被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或是好奇,或是敬畏,纷纷伸长了脖子,与旁人低声交谈着。 刑场上,刽子手身形壮硕,赤裸着上半身,面容恶煞,他手持大刀,立于死囚身旁。 大理寺卿亲自主持斩首,他坐在高台之上,神色紧张地不时望向四周,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 明面上是斩首示众,可皇帝的真实旨意是要抓住最后那名刺客。 随着午时三刻的临近,身边有衙役上来小声禀报,“大人,时辰到了。” 大理寺卿面色铁青,他当然知道时辰到了,可现在那刺客没有半分动静。 也不知道是谁向皇帝提出来的谏议,若是真的斩首了,那藏匿的刺客反而没有后顾之忧…… 不远处的酒栈二楼,赵从煊轻瞥了一眼刑场,神色莫测,旋即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却没有喝。 刑场周遭百姓开始大声议论,这都过了时辰了。 “午时已到,行刑!”大理寺卿黑着脸,他拿起刑签,怒而丢了出去。 话落,刽子手深吸一口气,拾起一旁的酒壶猛地灌了一口,随即喷到大刀上。 死囚被人按着身体,就在大刀即将落下之际,突然,两声凄厉的马嘶划破长空。 与此同时,一支箭击中刽子手的肩膀,那刽子手手臂脱力,大刀“哐”的一下掉落在地。 只见两匹马车从人群中横冲直撞而来,马蹄翻飞,所到之处人群纷纷惊惶逃窜,尖叫声、呼喊声瞬间乱作一团。 大理寺卿见状,眼中反而狂热了起来,终于是来了。 他嘴里大喊着:“护刑场!” 整个刑场已经遍布天罗地网,刺客只有一人,任他插翅也难逃。 弓箭手纷纷弯弓搭箭,数百支箭将马车扎成了筛子。 马儿也被刺中了几箭,但反而四处乱窜,直朝刑场上而来。 “快保护大人!”衙役挡在大理寺卿身前,拔出横刀便劈中马儿的身体。 可那马儿不知是被人下了什么药,身中几刀也没倒下。 就在众人慌乱之时,四周屋檐上瞬间多了数道身影。 大理寺卿惊愕,不是说那刺客只有一人吗? 他尖声道:“抓刺客!一个都不能放走!” 周遭的侍卫和弓箭手纷纷将重心转移到屋檐上的身影。 奇怪的是,有些身影中了几箭却没有任何反应。 待有眼尖的弓箭手认了出来,那些都是傀儡木偶! 众人的目光回落,刑场上,那死囚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大理寺卿面色惨白,当众被劫了刑场,皇帝怪罪下来,整个大理寺难逃辞咎。 他声嘶力竭道:“追!快追!!!” 8、暴民作乱 皇宫,宣政殿。 “废物!”皇帝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掷在地上,碎瓷溅在底下大臣身上。 大理寺卿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地面,后背的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官袍,他肩膀不住地颤抖,“陛下……陛下息怒……臣已派人去搜捕,那刺客受了重伤,必定……” “必定什么?”皇帝冷笑一声,他缓缓起身,“必定像上次一样逃之夭夭?还是必定再给朕来一出劫法场的好戏?” “陛下恕罪!臣等失职……”执金吾面色难看,他用余光盯着一旁的大理寺卿,要不是大理寺卿想要揽功,让他手下的侍卫去搜查长安城,何致于让那刺客从刑场逃走了。 皇帝猛地抬脚踹在执金吾肩上,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朕看你们是存心要朕的命!” 执金吾迅速重新跪好,不敢发出一言。 皇帝转身走回榻上,突然厉声道:“来人!把今日值守刑场的侍卫全部拖出去斩了。” 大理寺卿闻言如遭雷击,身形瘫软在地,“陛下!陛下开恩啊……” “还有你,罢官流放。”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便有侍卫上前将大理寺卿拉走。 宰相府。 消息传到萧伯瑀耳中时,大理寺上下官员几乎换了一轮,大理寺卿被罢官流放,负责刑场的守卫全部被砍头…… 萧伯瑀手中的笔一折,笔墨晕染了奏疏上的字迹。 刺客迟迟未被抓拿归案,他早有预料陛下会动怒,原本他要上谏陛下,请陛下多加斟酌,莫要激化民心。 可没想到,他还是晚了一步。 “大人?”长史王横惴惴不安地看向他。 萧伯瑀缓缓抬头,声音出奇地平静,“多少人?” 王横咽了口唾沫,艰难出声:“刑场当值的守卫有三十六人……” 三十六条人命,却比不过天子一怒。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萧伯瑀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他将折断的狼毫笔搁在砚台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那本要上谏的奏疏上。 方才的墨渍飞溅在奏疏上,越看越像一团化不开的血。 良久,萧伯瑀才缓缓开口:“传令大司农,以抚恤之名,拨银按例分发各家。” 王横怔了怔,还有些顾虑,低声道:“若是陛下知道了……” 萧伯瑀抬眼,眸色渐深,“陛下雷霆震怒,乃因刺客猖獗,守卫虽有过之,但因悯其忠勇,朝廷不能吝于抚恤之情。” 王横会意,深深一揖,“是,下官这就去办。” 几日后,皇帝亲自任免大理寺卿,这人是后宫一位宠妃的父亲,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却因父凭女贵,一跃升迁至九卿中的大理寺卿。 这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洞察力”倒是异常敏锐,不到七天,便在一处乐坊抓到了那两名逃窜的刺客。 不知为何,那两名刺客在牢狱中“畏罪自杀”了,此事明面上已经了结。 ………… 皇子府中。 小太监低垂着头,双手端着一盆血水从一处偏僻的庭院快步走出。 庭院之中,正是那逃窜的两名刺客。 不知是不是走投无路,那名刺客从刑场救人后,竟又回到了这里。 可受了刑的人伤势太重,每动一下,身上的伤口便要裂开一次。 都已经几天过去了,伤势不仅没有好转,反而伤口开始腐烂…… 刺客握紧匕首,在烛火上反复灼烧,刀刃渐渐发红。 “忍着点。”刺客低声道,声音沙哑。 榻上的人咬住布巾,额头青筋暴起。 刀刃贴上腐肉的瞬间,“嗤”的一声轻响,焦糊味混着血腥气在屋内弥漫。那人浑身剧颤,喉间溢出闷哼,指节攥得发白,几乎要将榻沿捏碎。 腐肉一点点刮下,脓血涌出,顺着脊背蜿蜒而下,持刀的手很稳,可额角的汗却滚了下来。 榻旁放着几瓶金创药,是赵从煊吩咐小太监送来的。 刺客的眸光幽深,思忖良久后,他还是拿起了药。 书房内。 赵从煊缓缓放下手中的墨笔,案上一幅墨竹图映入眼帘,竹身高节,竹叶细长,像无数柄剑指向高处的岩石。 片刻后,他拿起一旁的火折子,将画卷点燃,直至烧成了灰烬,才缓步出了门。 深秋九月。 长安城街道两侧的树叶褪了青翠,渐渐染了枯黄。 金銮殿上,一众大臣等候多时,却迟迟不见皇帝临朝,大臣们交头接耳,周遭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直至小半个时辰过去,皇帝才慢悠悠地坐上龙椅。 整个早朝,皇帝明显是心有疲敝,而后早早地退了朝。 退朝后,有大臣疑惑道:“莫不是陛下龙体有恙?” 一旁的人瞥了眼四周,这才压低了声音开口道:“听说前几日,嗅香使从西域带回来了两名国色天香的女子,圣上龙颜大悦……” 此话一出,一些老臣面如土色,嘴唇微微颤抖着,终究没敢在宫墙之下直言犯上,只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荒唐……” 一语成谶般,皇帝愈发沉湎声色,早朝来得越来越晚,后面干脆不来了,政事几乎全部堆在宰相府中。 如今秋税在即,萧伯瑀更加忙得不可开交,一个月来也休沐不了一次。 望着各地收上来的赋税,萧伯瑀只觉心头一沉。 税收没有少,可这才是严重的地方。 去年冀州、并州、幽州三地陨霜杀稼,今年各地阴雨连绵,理应田野薄收才对,百姓从哪里拿出来这么多粮食,又从哪里交出来这么多赋税…… “王横。”萧伯瑀吩咐道:“派人去各地查清楚,今年百姓的收成究竟如何?” 长史王横不解,他拿起各地上奏来的收成实录,“大人,这里不是有各地的奏疏吗?为何还要……” 萧伯瑀眉头微蹙,他指着豫州一个县的税收情况,问道:“这百安县的收成如何?” “这百安县地势平坦,往年都是收成最好的地方,怎么今年反而是最少的……”王横百思不得其解,他正欲翻找往年收成实录查证。 萧伯瑀沉声道:“恐怕,只有百安县的收成才是真的。” 收成不好,当地官员必然有责,轻则几年内都无法升迁,此事,底下官员必有瞒报。 但最苦的还是百姓。 萧伯瑀深知,一旦民有饥色,野有饿殍,百姓容易暴乱,或逼民为盗,劫掠求生;或揭竿斩木,聚众为寇;或附逆从贼,州县震荡,直至烽烟四起…… 果然不出所料,没多久,各地出现了暴民。 有暴民聚啸山林,破官仓,焚衙门,其势如野火蔓延。 萧伯瑀上谏数次,请以怀柔之策安抚暴民,然而皇帝却早已将调动各地的兵权交由给了太尉陈威。 让陈威尽快了结此事。 太尉陈威“不负圣望”,下令各地驻军围剿暴民,将贼寇首级悬于辕门示众。 却不曾想,此举不仅没能震慑人心,反而加深了民怨。 杀戮越烈,反抗越盛。 是夜,宰相府。 屋内烛火莹莹,萧伯瑀端坐于案前,手中是王横派人传回来的奏报,看着奏报上的字,他额头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底下的官员不是不想如实上报,可圣令在前,若是税收无法“达成”,不止是升迁无望,更是……全家老小的性命都绑在这一条绳子上。 那百安县的县令如实上报后,被豫州太守免了职。 窗外一阵风吹了进来,屋内烛火摇曳。 萧伯瑀放下奏报,他缓缓起身走到庭院中,怔怔地望着天穹之上的明月,很快,浮云渐渐遮蔽了明月。 他负手而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月明则云散,云厚则月隐。 天子如月,百姓如云。明月高悬于九天之上,俯瞰众生,却又好像离尘间太远,照不透人间的疾苦;浮云看似轻飘无依,聚散无常,可却能借风起势,遮蔽明月之清辉。 一个月后。 这一场暴乱还是以朝廷派兵镇压结束,然而,期间百姓伤亡不计可数。 可皇帝却不在意,反正税收上来了,国库充盈了些,皇帝下令,冬至之日大摆宴席。 萧伯瑀自知无法违逆圣意,他能做的只有安抚暴乱之后,民不聊生的百姓。 暴民众多,除了寇首外,大多数人都被官府抓进了牢狱中关押起来。 萧伯瑀以“陛下仁德”为由,发布抚民榜,将受“奸人煽惑”的胁从者放出归乡,允准开垦荒地为己业。 皇帝虽有不悦,但那么多暴民关在牢狱中,又不好直接杀了了事,一直关押反而加重朝廷负担。 抚民榜一出,有暴民痛哭流涕,感恩陛下圣德,自然也有人宁死不从。 朝廷一日未减赋税,他们就一日不出去。 长安城,十月末。 天色灰暗,干冷刺骨,北风卷着碾碎的枯叶在地上打着旋儿。 往年这个时候,长安城已经铺上一层薄薄的细雪。 可不知为何,今年这一场雪迟迟未下。 皇宫中却忙着准备冬至盛宴之事,不断地有乐师和舞姬入宫。 皇帝喜欢听曲儿,见入宫的一队乐师中,一人正垂首拨弄着丝弦,墨发从肩头滑落几缕。 “你,抬头。”皇帝的目光越过献酒的胡姬,指着角落的人。 乐师动作一顿,指下的弦音戛然而止。 他缓缓抬头,与皇帝眼中浓重的欲色相撞。 9、冬至阳生 永顺二年,冬至,阳气始生。 长安的曲江池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有贪玩的小儿扶着石阶在冰面上伸脚踩了踩,就为了听到冰面破裂发出的“嘎吱”声。 下一刻,便被匆匆赶来的母亲严厉训斥。 因是冬至之日,长安各坊一大早便已经人声鼎沸,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朱雀大街上,车马如龙,权贵子弟骑着高头大马,披着锦袍貂裘,得意洋洋地招摇过市。 萧伯瑀这些日子来公务繁忙,难得节日休沐,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处理了半日的奏疏,这才出了宰相府。 相府外,下人田安已经等候多时。 寒风中,他不停地搓着手,来回踱步,跺脚取暖,眼睛不时地望向相府大门,见到萧伯瑀的身影后,连忙上前迎道:“大少爷,要回府了吗?” “嗯。”萧伯瑀点了点头,随后道:“不必准备马车,我在这长安城走一走。” 田安稍有虑色,萧伯瑀身后的侍卫便已经开口劝道:“大人,今日乃是冬至之日,长安城人多眼杂,恐有意外,还望大人慎重……” 萧伯瑀回头看了一下,思忖片刻后,他眉间凝着些许笑意,“你们换一身衣裳吧。” 身后的侍卫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何意。 田安眸光一亮,开口解释道:“大少爷的意思是,让你们一同逛一逛今日的长安。” 这样,既能执行他们的职责,也能感受一番节日的热闹。 “是!” 萧伯瑀离开宰相府后,沿着曲江池旁的街道缓步走着。 周遭一片吆喝声,热闹非凡。 “瞧一瞧,看一下,面具!好看的面具……” 曲江池旁的一棵老树下,一位红光满面的老摊主正乐呵呵地整理着摊子。 他身前支起的木架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有憨态可掬的童子面,威风凛凛的将军脸,还有画着红梅的仕女面…… 老摊主笑呵呵地招呼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娃,从架上取下一张胖乎乎的福娃面具,“戴上这个,保你来年吃得白白胖胖!” 小娃戴上后,就不乐意摘下了,攥着母亲的衣角央求着。 见状,妇人无奈地笑了笑,随即掏出铜钱买下了面具。 旁边几个扎着总角的小儿立刻围了上来,你推我挤地争着要试戴。一个胆大的小孩戴着张画着虎纹的面具,正“嗷呜嗷呜”地吓唬同伴,惹得周围大人忍俊不禁。 萧伯瑀的目光落在木架上的一张“玉面狐狸”的面具上,周遭的面具多为皮质或是布料缝合而成,可那张“玉面狐狸”是用陶泥烧制而成,通体玉白,没有瑕疵。 因此,较其他的面具而言,这张半面陶泥格外的贵。 田安见萧伯瑀难得有兴致,正欲掏出钱袋。 然而,萧伯瑀的目光却撇开了,轻声道:“走吧。” “诶?”田安怔愣当场。 萧伯瑀却已经大步走远,田安只能连忙跟了上去。 走到宣阳坊附近时,几声嘈杂的争吵声尤为刺耳。 “……堂堂荣安公也有今日啊?”一个身着降紫锦袍的公子,嘴角挂着讥诮的冷笑,“别急着走啊,你不是来买木炭吗,本公子赏你一筐银丝炭如何?” 自贵妃娘娘殁了后,荣安公被众多大臣弹劾,权势一落千丈,皇帝念及胭脂救驾有功,才勉强保留了他这个荣安公的名号。 然而,荣安公这个名号,早就名存实亡了。 荣安公府中侍卫和仆人尽数撤走,如今落魄到来买个炭火都得他自己出门。 听到要赠他银丝炭,荣安公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急切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紫袍公子勾着唇角,他伸出一只脚,笑道:“我这鞋脏了,劳烦荣安公了。” 闻言,荣安公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面色难看至极,青一阵白一阵,面上的横肉抽搐着,像是在压抑着怒气。 周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众人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荣安公脸上再也挂不住笑意,他沉着脸扭头便走。 还没走几步,一只小狸猫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突然出现在荣安公脚下,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他面色铁青,心中怒火顿时被点燃,忽地,荣安公抬起脚,像发泄火气般,狠狠地将那只小狸猫踹下了水里。 薄冰破裂,小狸猫在水里扑腾着,发出嘶厉的叫喊声。 “去看看。”萧伯瑀神色一凛,眉头微微皱起。 “是!” 小狸猫的叫喊声越来越弱,它在水中挣扎着,慢慢地扑腾到了一处拐角的位置。田安心急如焚,不得已绕了几处凉亭才赶到拐角处。 可等他到了,小狸猫已经不见了身影,也不知道是被人救起来了,还是沉入了水中…… 田安满脸愧疚地回来禀报,语气自责道:“没找到,兴许是被人救起来了……” “嗯。”萧伯瑀轻轻颔首,“走吧。” 出了宣阳坊,是一条多为权贵住宅的街道,这里高墙深院,朱门紧闭,街道上的人极少,与方才的热闹截然不同。 倏地,萧伯瑀听到一声小猫虚弱的叫声,他脚步一顿,便转身朝另一条道走去。 小猫没有看见,但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萧伯瑀脚步停了下来,躬身行礼道:“殿下。” 赵从煊怔了怔,显然是没想到在这能碰见他,片刻后,他才低着头回道:“萧大人。” 于礼而言,萧伯瑀不应直视皇子殿下,可赵从煊身前微微濡湿的衣襟实在过于奇怪。 萧伯瑀垂下眼眸,忽略那奇怪的地方,他寒暄道:“殿下,怎么一个人在此?” “我……”赵从煊刚欲开口,话音未落,一声猫叫打断了他的话。紧接着,他怀里忽地钻出个还有些湿漉的狸花脑袋。 琥珀色的眼珠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萧伯瑀,脑袋又“欻”的一下缩了回去。 赵从煊一边轻轻安抚着小猫,一边解释道:“我方才路过曲江池,恰好看见它掉在了水里。” 这时,远处的小太监拎着一串鱼趋步走了过来,见到萧伯瑀后,连忙停下脚步,恭敬行礼,“萧大人。” 萧伯瑀神色缓了缓,顿时明了,“既然如此,那臣就先行告退了。” “萧大人慢走。” 快回到萧府时,田安还在碎念:“那小狸猫看起来也就一个月大吧,那么小,也不知道被荣安公踹的那一脚有没有受伤……” 见他对那只小狸猫念念不忘,萧伯瑀笑道:“不如让你去伺候殿下几个月,待看到小狸猫平安无事再回来?” “大少爷说笑了,小的多嘴了。”田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萧伯瑀道:“既然有缘,明日你送一些藤编、彩线团去殿下府中,聊表一下心意。” 田安眸光发亮,“是,我现在就去安排!” 他甚至已经等不到明日了,急匆匆地便要去准备东西。 萧伯瑀见状,轻轻笑了笑,便由他去了。 萧府内。 各处都在忙着今日冬至的宴席,萧伯瑀去书房面见了父亲,父子二人聊了些政务之事。 而后,他又与母亲交谈了一番,得知弟弟萧长则前些天离开了长安,投到了荆州都护李肃底下。 李肃身形魁梧,面容刚毅,在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曾被先帝封为镇国将军。 他直言敢谏,对先帝不顾民生多艰,毅然而然继续征战这一行为慷慨陈词,直指先帝过失,引得朝堂震动。 天子当众被冒犯尊严,哪怕他是战功赫赫的镇国将军,哪怕后面证实了,他说的都是对的,可先帝还是一怒之下将他贬为了荆州司马。 直到先帝晚年悔悟,又封他为荆州都护,统领地方军队,且只听命于天子圣令。 也就是说,寻常地方都护在战时都得听命于太尉调动,可荆州都护李肃不用。 前不久的暴民动乱之事,荆州是最快平息下来的,因为,早在有此迹象时,都护李肃便派人抓到贼寇首领。 不过,李肃并没有杀了这些人,而是劝其归降。 李肃之名,萧伯瑀早有耳闻,对他的为人和才能钦佩不已。他倒觉得,萧长则在他手底下反而能闯出一番事业来。 “……你就不能给长则安排一份差事吗?”萧母难得对他有了几分怨词。 萧伯瑀身为宰相,既然能举荐别人,为何就不能给自己的亲弟弟安排一份差事呢? 不说这差事有多好,只要能留在长安,留在萧母身边,她就心满意足了。 “净胡说。”萧父缓步走了过来,“长则离开长安是最好的。” 萧府二子均有龙凤之姿,但长子萧伯瑀已贵为宰相之位,无论如何,次子萧长则必然不可能在长安得到重用。 萧母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长则行军三年,好不容易这仗不打了,回来长安没多久,当个小小坊正也被撤了职。 这外面兵荒马乱,她当母亲的,不仅要为儿子的前途着想,也要为他的安危着想。 “你不心疼长则,我还心疼他呢。”萧母埋怨地看了眼他,随即轻甩了下衣袖,便转身回房。 “夫人……”萧父一时梗塞,随即,他偏过头朝萧伯瑀道:“你母亲她……不是故意要怪罪于你。” “我知道。”萧伯瑀垂下了眼眸。 萧父轻轻叹了叹气,神色有些疲惫,“时辰不早了,宫中御宴莫要迟了。” 冬至之日,宫中御宴尤为隆重,身为宰相,萧伯瑀必然不能缺席。 他点了点头,便准备入宫。 10、冬至御宴 冬至之日,没有雪,只有干冷的风刮过人的面颊,又从衣袍缝隙刁钻地钻了进去,寒意刺骨,刺得人阵阵发疼。 紫宸殿内,金炉熏香,暖如春昼。 萧伯瑀位于文官之首,眉头却紧皱着,周遭也传来群臣小声的议论声。 只因肃穆的编钟罄鼓被皇帝屏退而去,取而代之的是管竹丝弦之声,丝声靡丽,随着乐声而起,数名赤足的胡旋舞姬翩跹而入。 美则美已,可这是冬至之日啊,按祖制,应奏雅乐。 殿内老臣面色各异,却不敢向皇帝谏言,只得铁青着脸,敢怒不敢言。胡旋舞姬身着轻薄的轻纱,曼妙的身躯若隐若现,宴席中的女眷纷纷羞红了脸,连忙撇开了头,不敢直视。 高座之上的皇帝眯着眼,目光却不时落在角落的乐师身上。 一旁的皇后端庄雍容,像早已见惯了这场景,她轻抿了一口茶水,眼神中毫无波澜。 皇后名为方雅筎,太傅之女,哥哥是掌管盐铁的搜粟都尉,她十七岁嫁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 她也曾满怀少女情思,对太子殿下的示好而悸动,那时的太子会在她生病时遣人送来太医调制的药膳,会在她生辰时送她挽发的玉簪。 可后来,她看着他登基,看着他一步步沉溺权术,看着后宫的女子越来越多…… 而如今,皇帝甚至看上了一个乐师,一个比女人还要柔美的男子。 皇后垂着眼眸,对父兄投来的眼神视而不见,可瞥见皇帝的心思早已不在这御宴上,她微微轻叹一声,随即抬起头,声音不高却足够让近臣都听见:“陛下,今日冬至佳节,如此盛宴,不如行个酒令来助兴?” 此言一出,老臣们紧绷的神色稍稍松动,到底还是皇后识大体,这靡靡之音若能换成雅令,也算是不违冬至礼制。 皇帝闻言,终于将目光从乐师身上移开,似笑非笑地斜睨着皇后:“哦?皇后想行什么令?” “今年冬深,却迟迟不见下雪,都说瑞雪兆丰年,不如以‘雪’字行飞花令,或字或意,或诗或典……”皇后缓声道,眼波往席间一扫,“接不上者,罚酒一杯。” 皇帝抬手一挥,殿内胡姬敛退至一旁,“既然如此,那便从皇后开始吧。” 闻言,皇后执盏而起,先吟道:“窗含西岭千秋雪。” 话音一落,底下大臣不住地点头,不愧是太傅之女,才思敏捷。很快,席下便有人接令,“夜雪初霁,荠麦弥望。” 接着着,文臣们一个接一下吟诗接令,“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 “天人宁许巧,剪水作花飞。”此诗一出,众人纷纷侧目看去,此诗虽无雪字,却满是雪意,是极佳之句。 说话之人是去年科举高中状元的宋百鸿,他才学不浅,满腹经纶,只可惜是寒门出身,如今任校书郎一职。 按例来说,以校书郎这一官职来说,他原本是没资格入宫参与今日的御宴。 随即,众人瞥向他身边的御史大夫石正,大家心照不宣,一切便心知肚明了。 御史大夫面露傲色,他得意地捋了捋长须,朝文官之首的宰相萧伯瑀看去,高声扬道:“萧大人当年也是进士及第之才,今日怎的如此沉默?” 前有宋百鸿那不提雪,却处处都是雪的绝句,萧伯瑀身为宰相,在文采上自然不能输给一个校书郎。 殿内倏然一静。 “萧相平日里为朕分忧国事,想必诗才生疏了些。”皇帝轻笑一声,“若是一时为难,朕也格外开恩,免你一杯酒便是。” 话音落地,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萧伯瑀身上。 皇帝表面是免他罚酒,实际上却是在羞辱他,萧伯瑀若是接不上,或者接得不好,必然会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殿内,众人心思各异。 萧伯瑀神色未变,轻微颔首,开口道:“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殿内空气骤然凝滞,良久后,太傅忽然拍掌道:“好!好啊!” 这一句不仅是好,更是妙。 同为无雪字,却藏有雪意,萧伯瑀接的这一句‘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巧妙地回应了校书郎宋百鸿的‘天人宁许巧,剪水作花飞’。 殿内文臣之列再无人敢接萧伯瑀的飞花令,生怕自己相形见绌。 为了缓解殿内气氛,一个年轻的武将猛灌一杯酒,借着酒劲,他朗声接话:“陛下!末将也来一试……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殿内气氛为之一松,武将们到底是常年行军打仗,闲暇时也忙着看兵书,对诗词雅乐这些少有建树,憋红了脸也没几个接下酒令,只得一个接一个喝酒作罚。 轮到女眷席列,才情亦不输男子。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 一句接一句,殿内气氛很快便又热闹了起来,连周遭的乐师伶人都不时能接上一句典,或‘程门立雪’,或‘踏雪寻梅’…… 但每次到赵从煊接令时,他只道:“臣弟驽钝……” 随后便毫不犹豫地举起酒盏,一饮而尽,以作惩罚。 酒过三巡后,行酒令也至尾声,皇帝酒喝多了,脸色泛红,脚步也有些踉跄。他径直起身,摇摇晃晃地朝着角落里的乐师走去。 皇后见状,脸色微变,随即以皇帝困乏为由,命人扶他回寝宫。 帝后退席,朝中大臣还沉浸在方才的行酒令中,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哪一句诗词最好,哪一句最妙。 待时辰差不多了,萧伯瑀起身回府,刚出宫门,便听见一声焦急的声音传来。 “殿下,殿下……” 萧伯瑀循声望去,是赵从煊身边的小太监,而赵从煊则半跪在地,不知发生了何事。 下意识地,萧伯瑀朝着二人走去,他开口问道:“殿下怎么了?” 小太监神色焦急慌张,连忙回道:“殿下不胜酒力,方才行酒令时喝了太多的酒……” 月色下,赵从煊低首垂眉,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萧伯瑀道:“若不嫌弃,我送殿下回府如何?” 小太监简直感激不尽,激动得连连点头,“多谢萧大人!真是多谢萧大人了!” 可如何送赵从煊上马车却成了一个难题。醉酒的人身体昏沉,绵软无力,凭小太监那瘦弱的身躯,根本扶不稳赵从煊。 为难之际,萧伯瑀轻声道:“殿下,臣失礼了。” 旋即,他俯身将赵从煊打横抱了起来。 怀中之人很轻,脑袋很乖巧地抵在他的肩颈处,温热的呼吸夹杂着酒气轻轻拂了过来。 萧伯瑀脚步一顿,旋即加快了脚步,将人送上马车后,他刚想松手,赵从煊却紧紧攥着他的衣襟,身体不住地往他怀中蹭去。 “殿下……”萧伯瑀眉头微蹙,正欲将人扶好。 忽地,赵从煊呢喃道:“冷……” 长安的冬天刺骨的冷,虽然说酒能暖身,但赵从煊只有脸颊是温热的,手脚和身体像浸在冰水里一般。 片刻后,萧伯瑀还是将人扶着坐好,而后将身上的氅衣披在他的身上,二人再未有身体上的接触。 马车缓缓行至皇子府,赵从煊似乎清醒了些,他低头感谢道:“多谢萧大人相送。” 语气较平日里多了几分清冷,萧伯瑀不以为意,只当殿下酒意还未全散。 赵从煊披着那件氅衣,脚步还有些不稳地走回了府中,而此时的他,眼中哪还有半分醉意。 他攥着手,神色晦暗不明。 一旁的小太监道:“殿下,奴才去煮些醒酒汤来。” “嗯。”赵从煊轻轻颔首。 脚边,白日里救下的那只小狸猫蹦跳着跑了过来,可似乎还是有些怯生,小狸猫往前扑了几下后,又往后退去,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模样。 赵从煊神色稍霁,目光落在萧府送来的一些藤编和诸多鱼干上…… 萧府。 书房内,萧伯瑀手里拿着一本治国策论的书,可思绪却飞远了。 田安像往常一样,进房内续上热茶,却发现案上的茶都已经凉了,也没有喝过一口。 “大少爷,大少爷……” 萧伯瑀缓缓抬头,“何事?” “大少爷,时辰不早了。”田安小心翼翼地问道:“方才我喊了好几声,您怎么了?” 这实在不像是萧伯瑀平日的样子,即便是政务最忙时,也未曾见过他如此神色。 “无事,我再看一会儿书,你先退下吧。”萧伯瑀缓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脑子里想的全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微微皱起眉头,这不应如此…… “是。”田安便以为他因朝中的事而烦忧,自然不敢再多言,续上一杯热茶后便退了下去。 屋内,萧伯瑀手中的书久久没翻到下一页,墨字在眼前浮动,却始终入不了心。 窗外一阵风从缝隙穿进来,案上的烛芯轻轻摇曳着,忽明忽暗。 萧伯瑀放下手中的书,他执起茶盏,刚喝了一口,却发觉茶水早已凉透。 11、祈雪禳灾 十二月,长安城依旧无雪。 金銮殿,早朝。 “启禀陛下,太卜署连续多日夜观天象,恐……今冬无雪。”太常寺卿周访手持玉笏出列,神色惶恐,“臣请奏陛下……于南郊圜丘祈雪禳灾。” 入冬以来,不止是长安,各地也没有下雪,史籍记载,倘若一冬无雪,那来年春天恐有瘟疫、夏天有蝗灾发生。 这对整个江山社稷来说是一件大事,皇帝身为天子,必然不能置之不顾。 更何况,民间流言满天飞,朝野上下人心躁动,将此天灾视为上天的示警…… 皇帝皱了皱眉,神色稍有怒意,可还是压了下来,开口道:“准。” 闻言,太常寺卿的心这才稍稍放松了下来,不觉间,他的里衫都被身上的冷汗浸湿了。 可这件事远远还没有结束。 只要长安城一天没有下雪,这件事就像一柄铡刀,架在太常寺中的每一个人头上。 紧接着,各大臣陆续上奏...... 早朝渐接近尾声,殿内陷入短暂的安静,大太监冯德全见状,尖声高呼:“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话音落地,宗正寺卿出列,朗声奏道:“启禀陛下,七皇子……已过正冠之年,却仍居宫外府中,按我大晟礼法,应当赐爵和封地,以彰天家恩典。” 殿中一静。 这件事情早不说晚不说,非要在这个节骨眼提出。谁不知道,民间浮言四起,说皇帝薄情,不顾手足之情,甚至传言一冬无雪恐怕就是上天的垂诫。 良久后,皇帝斜倚龙椅,微微眯起眼睛,指尖轻敲着扶手,缓缓道:“宣七弟进殿。” 宗正寺卿早早派人将七皇子殿下请来,很快,赵从煊趋步进殿,他跪伏在地,“臣弟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片刻后,皇帝才微微抬手,“平身。” “谢陛下。”赵从煊缓缓起身,却不敢抬头直视天子,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皇帝目光扫过阶下的赵从煊,轻轻笑了笑,“七弟快十六了吧,这件事是朕疏忽了,还记得从前时,你和昭华常在御花园下棋,如今昭华入嫁北狄,朕实在不忍你也离开长安。” “这样吧,朕就封七弟你为……宁王,食邑三千户,赐宁王府,不裂土、不临民。” 满朝哗然。 按祖制,皇子封王之后当离京就藩,如今皇帝既已经赐了爵位,却扣下封地,分明是要将人困在眼皮底下。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有商有量一般,“七弟觉得如何?” “臣弟,谢陛下隆恩。”赵从煊伏身领命,不敢有任何怨词。 宗正寺卿闻言,躬身进言:“陛下,按祖制,皇子就藩,以安社稷……” 话音未落,皇帝便已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此事朕已经有了决断,不必再议。” 宗正寺卿沉默片刻,心中无奈,但圣意难违,终是深深一揖,“是……臣遵旨。” 若不是宗正寺提及此事,朝中大臣怕是快忘了赵从煊这一个人,自然不会为了他劝谏而得罪圣上。 殿中安静异常。 忽而,萧伯瑀持笏出列,沉声道:“臣有本启奏。” 皇帝抬了抬眼皮,唇角微微上扬,但眼角毫无笑意,“萧相也来劝朕更改诏令?” 圣诏不可朝令夕改,萧伯瑀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 “臣不敢妄议。”萧伯瑀略微抬首,声音不疾不徐:“《礼记》有云:成人有德,当任之以事;为君分忧乃臣子本分,臣斗胆建议,可令宁王殿下领太常寺少丞一职,以全礼制。” 历朝历代中,不是没有皇子封王留藩的情况,但为了不损天家威严,不让臣民以为,当今天子是个连手足之情都不顾的昏君。 通常情况下,皇帝会任免留京王爷一个无关政权中心的官职,而太常寺主祭祀礼乐之责,再合适不过了。 是礼制,也是人心。 皇帝面色微冷,良久后,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也罢,宁王暂领太常寺少丞之职,协助冬祭祈雪事宜,不得有误。” 赵从煊道:“臣弟领旨。” 早朝过后,宰相府。 “大人,太常寺卿周大人求见。”长史王横进来禀报。 萧伯瑀闻声抬头,隐约知道周访的来意,便道:“请他进来。” 见到萧伯瑀后,周访躬身行礼,“萧大人。” “周大人不必多礼。”萧伯瑀示意他坐下,“可是为冬祭祈雪一事而来?” “正是。”太常寺卿周访面露难色,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陛下命宁王协助冬祭之事,下官不知该如何安排……” 萧伯瑀道:“按惯例安排便是,宁王殿下虽领少丞之职,但毕竟是初次接触祭祀事宜,周大人多费心了。” “可……”周访欲言又止,眸光时不时瞥向萧伯瑀,“宁王身份特殊,下官担心……” 萧伯瑀缓缓道:“宁王殿下是奉旨协助,周大人只需按礼制行事即可。” 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周访这才告辞离去。 周访此番前来,是为了试探萧伯瑀的态度,若宁王在冬祭祈雪出了茬子,亦或是皇帝对宁王起了杀心,太常寺上下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要说周访不怨萧伯瑀是不可能的,皇帝什么态度,朝野上下谁不清楚,却只能当哑巴,谁也不敢提。 萧伯瑀倒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无论各人心思如何,冬祭祈雪之事迫在眉睫,整个太常寺忙了起来。 赵从煊任少丞一职,表面上是协助祭祀诸事,可实际上,周访恨不得他离得远远的,更别提安排他做事了。 ………… 冬祭在即,太常寺上下忙得脚不沾地。 礼器、牺牲、礼乐,样样都要清点造册,再呈送宰相府过目。 原本负责送账目的小吏抱着厚厚一摞簿册匆匆往外走,谁知脚下一个踉跄,还没出太常寺大门就摔了一跤,不仅账册散了一地,腿也崴了,疼得他龇牙咧嘴。 周访得知后,眉头紧锁。眼下人人都有差事,实在抽不出人手去送礼册。 而此时,赵从煊恰好在一旁无事可做,他开口道:“不如让我来……” 周访思忖片刻后,还是点头答应了,这些薄册今日务必送到宰相府去,他只好叮嘱道:“萧大人公务繁忙,这些账册只需交给府上长史转交即可,不必久留。” 赵从煊点头应下,将账册仔细收好,便往宰相府去了。 他刚踏进宰相府,长史王横恰好捧着一摞奏折从一旁走出来,听闻通报,抬头见是宁王赵从煊,他略有些意外,开口道:“宁王殿下……” 赵从煊连忙说明来意,随即将账册双手递上,“这是太常寺冬祭所用的礼器、牺牲簿册,这些要请萧大人过目。” 见王横此时腾不开手,赵从煊便将簿册亲自送去萧伯瑀手中。 屋内,萧伯瑀正伏案批阅奏疏,他接过薄册,随手翻开了一下,见条目清晰,便合上册子先暂时放至一边,轻声道:“嗯,我知道了。” 赵从煊也没再说其他的,他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忽而,萧伯瑀手中的笔一顿,他缓缓抬起头,唤道:“殿下。” 赵从煊刚走了几步,听到声音,他回过头来,“萧大人,是这些薄册有什么问题吗?” “并非。”萧伯瑀摇了摇头,他温声道:“殿下初入太常寺,可还习惯?” 赵从煊低着头,神色似乎有些羞愧,“祭祀礼制繁杂,尚在研习。” “殿下若有不明之处,可多向诸位大人请教。”萧伯瑀道。 赵从煊微微颔首,“嗯,多谢萧大人。” ………… 十二月,壬子日,顺应天时。 南郊圜丘,北风凌冽。 百官身着祭服,肃立于阶下两边。圜丘祭坛,青铜鼎内烈火熊熊,青烟直上云霄,映得天色越发灰蒙。 “吉时已至——”太祝令高声唱礼。 鼓乐骤起,编钟齐鸣,皇帝登阶而上,龙袍在风中翻涌,猎猎作响。 祭坛前,皇帝跪拜诵念:“维大晟王朝永顺二年,十二月壬子日,嗣天子臣赵景煦,敢昭告于昊天上帝……” “臣闻圣王法天,育物为本;阴阳有序,雪瑞应时。今冬序已深,亢阳不雨,麦苗悴壤,农望焦劳。” “此皆臣德薄致灾,教化未敷,上干天和,下贻民患。” “谨率群僚,虔奉苍璧,陈牲荐醴,祗荐洁诚。伏惟上帝垂慈,散琼飞玉,普滋九土,昭苏百稼,佑我大晟……” 皇帝执起酒爵,将醴酒倾洒于祭坛之上。 圜丘上下,群臣俯首,山呼万岁。 礼毕。 不到半刻,周遭寒风加剧,吹着人睁不开眼来。渐渐地,黑云压城,天色暗沉,皇帝不得已起驾回宫暂避风霜。 朝中大臣也随着天子陆续回程,萧伯瑀缓步至马车旁,余光中瞥见寒风中的一道孤影。 只见赵从煊面向祭坛,长阶之下,他微微仰首,负手而立,竟隐约透露出一种傲然的气度。 很快,他便又垂首低眉了下去,恢复了平常的神色,方才的一切仿佛都是萧伯瑀的错觉。 一旁的长史王横开口道:“大人,可要回府?” 萧伯瑀轻轻颔首,“嗯,走吧。” 12、雪落长安 腊月末,天色暗沉。 萧伯瑀休沐回府,离祈雪祭祀已经过了三天,长安依旧无雪。 朝野上下需斋戒,减少宴饮和车马排场,长安城内依旧热闹,只不过百姓脸上多了几分忧愁。 街道一角,宁王赵从煊站在一棵光秃秃的老树下,他仰着头,望着树梢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狸猫。 小狸猫正紧紧地扒着细枝,琥珀色的眼睛圆睁着,可怜兮兮地“喵”了几声。 “下来。”赵从煊伸出手,少年的声音清朗温润:“我接着你。” 旁边的小太监也着急地左右乱晃。 小狸猫歪了歪脑袋,它刚想跳下来,可随着一阵风吹过,枝头突然摇晃,它的小爪子抓得更紧了。 恰在此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赵从煊回头,只见一队侍卫簇拥着宰相萧伯瑀走来。 “殿下。”萧伯瑀拱手行礼。 与此同时,树上的小狸猫见到这么多人,便愈发惊恐地往上蹿去,顿时,细枝被压得“咔嚓”作响。 下一刻,那根细枝终于不堪重负,“啪”地一声断裂—— 伴随着一阵凄厉的猫叫,小狸猫从树梢直直坠落。 树下几人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最终,小狸猫稳稳落进萧伯瑀的臂弯,却在惊慌中猛地一蹬,锋利的爪子划过萧伯瑀的颈侧,顿时留下一道血痕。 “萧大人!”小太监面色惶恐,身体僵住。 “大人!”侍卫们惊呼。 “大少爷!”田安快步上前。 赵从煊神色一怔,他歉声道:“萧大人……萧大人不介意的话,可随我回府上药。” 萧伯瑀后退半步,轻声道:“不必,小伤而已,殿下怎会在这里?” 一旁的小太监连忙抱过惊魂未定的小狸猫,解释道:“前几天殿下移居新府,小狸猫兴许还不适应,不知何时偷偷跑了出来,殿下出来找了它大半个时辰,这才发现它跑到树上躲起来了……” 前不久,皇帝赐赵从煊宁王府,但宁王府并非新建,因此需要一定时间去修缮,直到这几天赵从煊才搬了过去。 萧伯瑀轻轻颔首,二人又寒暄了几句,随后便各自回府。 刚走了几步,一片冰凉忽而落在萧伯瑀鼻尖。他脚步一顿,随即抬起头,灰蒙的天空竟飘起了雪花,一片、两片…… 渐渐地,雪花变得细密纷扬,如絮如羽。 数十步开外,赵从煊也察觉到了今冬的雪,他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却在触碰的一瞬间化成了水珠。 赵从煊收回了手,他低头轻抚了一下怀中的小狸猫,低喃了一声:“下雪了。” 小狸猫“喵”了一声,讨好似的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雪越下越大,将两行渐行渐远的脚印掩去了痕迹。 “下雪了!下雪啦!” 长安城内,先是一声粗犷的嗓音激动地响彻街坊邻里。 紧接着,闻声而推窗出门的人纷纷抬头看向天空,一片片雪花落下,这一场迟了近两个月的雪,终于来了。 长安城的稚童们最是欢腾,他们不懂大人们为何激动得要落泪,只觉得天上好像有人撒下好多碎玉一样的东西,他们争先追雪,学着大人们的模样,用稚嫩的声音喊着:“下雪啦……” 长安,下雪了。 ………… 朱红的宫墙上覆了层厚厚的素白,养心殿内,皇帝听着太监的禀告,嘴角噙着一抹自得的笑意。 他的脚下还跪坐着一名乐师,听见大太监禀告,乐师垂眸等候,直到皇帝开口:“继续。” 闻言,乐师指尖轻拨丝弦,箜篌清越婉转的乐声漾开。 “抬起头来。”皇帝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 乐师指尖未敢有半分停顿,他仰起脖颈,眼波中似乎含着水意,鸦羽般的睫毛轻微颤抖着,却又不敢直视皇帝。 这一副姿态更加惹着皇帝垂怜,皇帝微微俯身,手指捏着乐师的下颌,手劲却不由地加大。 乐师受了疼,手指有片刻失了力,箜篌的弦音偏了,发出刺耳的声音。 乐师惶恐,颤抖地开口道:“陛下恕罪。” 恰在此时,大太监又趋步进殿禀告:“启禀陛下,殿外舒妃求见。” 舒妃是嗅香使从民间带回来的一个美人,美貌不输曾经冠宠六宫的胭脂,舒妃性情上虽稍有娇纵,皇帝却格外宠她,甚至前段时间,皇帝还将其父任命为大理寺卿。 这让舒妃越发肆无忌惮了。 眼见长安下雪,舒妃亲自来养心殿给皇帝送参汤。 当然,舒妃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只不过,位份较低的妃子甚至进不来殿外大门。 皇帝斜倚在榻上,斜睨着脚下乐师的神色,他微微勾唇,道:“进。” “是。”大太监躬身退下。 殿外的舒妃闻言,掩唇轻笑,她就知道,陛下对她总是特别的…… 养心殿内。 “陛下圣德,终得瑞雪降世。”舒妃盈盈行礼,“臣妾熬了一碗参汤,给陛下暖暖身子。” “爱妃有心了。”皇帝只让人将参汤放至一旁,并未立即喝下。 舒妃神色掠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挂上了笑容,娇嗔道:“陛下,这参汤臣妾可是熬了好几个时辰呢……” 话音未落,皇帝便打断了她,“过来。” 舒妃心头一喜,她倚在皇帝的怀中,娇笑着贴着皇帝的身体。皇帝搂着她的腰,她便顺势送上自己的唇…… 屋内气氛氤氲,舒妃神色迷离,可忽然,皇帝开口道:“爱妃回去吧。” 舒妃身形一僵,可不敢违逆皇帝,只好不甘愿地回宫了。 待舒妃离开后,皇帝拿起案上的参汤,却不着急自己喝,而是起身走到一旁。他捏着乐师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巴,随即将参汤灌了下去。 乐师轻咳着,他伏身跪地,“谢陛下……赏赐。” “过来。”皇帝转身回到榻上,居高临下道:“她刚才怎么做的,你就怎么做。” ………… 永顺三年,正月。 因各地瑞雪纷降,百姓感恩皇帝圣德,皇帝龙颜大悦,大肆封赏,后宫妃子均得宫绸百匹,金银若干,朝野官员上下均有赏赐。 除夕过后,宰相府内。 对皇帝的大肆封赏,萧伯瑀不仅没有半分喜意,反而眉头紧皱,他唤道:“王横。” “下官在。” 萧伯瑀看着州郡底下官员极快变动,又看着国库中一笔奇怪的“税收”,隐约觉得这事情不对劲,“传大司农程大人前来。” “是。” 大司农程勉之面色不慌不忙,像是早已猜测到宰相唤他前来的用意,他将一本册子递上,开口道:“自去年九月起,陛下向州郡下发殊令,州郡以下可纳赀为官……” 纳赀为官,实则卖官鬻爵,难怪如此。 “你既知情,为何不阻?”萧伯瑀眸光一沉,声音微寒。 程勉之回道:“陛下这道殊令由少府直达州郡之下,下官无权过问。” 既然是少府私发诏令,那国库中多出来的一份“税收”,恐怕只是沧海一粟。 萧伯瑀的手叩在那本册子上,面色越来越沉。 一个县丞只需七百两,一个主簿五百两,甚至一个狱卒都要三百两…… 不止有卖官鬻爵,还有鬻狱,也就是通过纳捐来减免刑罚,大罪从小,小罪从无。 程勉之微叹道:“萧大人,你我都清楚,即便上谏数次,也难以更改陛下的旨意。” 程勉之曾受萧远道提拔,他不是没想过要告知萧伯瑀,在得知这件事后,他也曾上谏陛下,可只换来一句圣意已决。 他甚至想到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大晟王朝的三公主,他以为,能让陛下看在三公主的面子上,三思而后行。 然而,三公主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帝的心性,得知此事后,她甚至笑了。 程勉之不问也知道,她在笑什么…… 卖官鬻爵,随之而来的便是贪蠹之徒横行乡里,各地豪强富户争先买官,酷吏横征暴敛,寒门学子看不到希望,有德行有才能的人不见天日…… 大晟王朝,命数将尽。 萧伯瑀缓缓抬起头,只说了一句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谏言乃臣子本分。” 话虽如此,萧伯瑀并未上谏,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看大司农呈上来的册子以及对应的地方吏治。 几日后。 萧伯瑀传来大理寺卿,命其整顿地方酷吏,修订大晟律法。 可大理寺卿林向松嗫嚅了半天也不敢应下,心底叫苦不迭,他本就是个县令之才,当了半辈子县令,也没有做出什么功绩来,凭着女儿成为了皇帝身边的宠妃,他才一朝跃上九卿之位。 这萧大人叫他修订律法,他实在是不知从何下手…… 萧伯瑀沉声道:“大理寺掌天下刑狱,若律法有缺,百姓何以为依?” 大理寺卿林向松支吾道:“此事……此事……” 萧伯瑀并非是要刻意为难他,只不过卖官鬻爵一旦形成了风气,底下官员变动太快,若不以律法压制,恐怕到时官非官,民非民,大晟江山社稷恐葬送于此。 他吩咐长史王横请来两人,一人年约五十上下,一人年约二十五六。 年长之人名为邵亶,是有名的隐士,他的门生遍布天下,林向松年少时也曾向他求学过一段时间。 只不过,如今再回想那一段时日,大理寺卿林向松顿觉自愧,他躬身行礼,“夫子。” 邵亶轻微颔首,面色和蔼。 他本不欲出山,但看到萧伯瑀的一篇策论后,他长叹不已,思忖再三后决定来长安见一见这一人。 和邵亶一起前来的还有他的得意门生,杨澄。 见到邵亶后,大理寺卿林向松不敢再有所推辞,萧伯瑀举荐杨澄任大理寺法直,协助大理寺上下修订大晟律法。 13、上元佳节 大理寺紧锣密鼓地修订律法,与此同时,萧伯瑀施压于御史大夫,尽管御史大夫石正有再多的不愿,但迫于重压之下,还是和宰相萧伯瑀一同上书皇帝,在州郡各地遍设刺史。 刺史之责,监督官员行为,弹劾贪污腐败为己任。 除此之外,宰相府新定官员考核,重点考核官员政绩,劣者罢黜或惩处。 萧伯瑀深知,这些都不过是权宜之计…… 上元节前夜,亥时,宰相府内。 长史王横从廊舍出来起夜,嘴里正哼着小曲儿,忽然,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传进他的耳朵里。 下意识地,王横脑子一震,这段时间萧大人在推行新政,可谓是得罪了不少人,虽然说宰相府层层森严,但哪有万无一失的防卫。 为了不打草惊蛇,王横强装镇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直等到远离了茅房,他才猛地大声厉喝道:“来人!” 侍卫闻声,立刻持刀冲了过来。 “有刺客。”王横压低声音,指着茅房后的阴影处,“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侍卫首领一挥手,几名侍卫立刻包抄过去,刀锋寒光闪烁,气氛骤然紧张。 然而,就在侍卫们逼近的瞬间,阴影里突然传来一声惊慌的猫叫—— “喵!” 紧接着,一只花斑猫从草丛里窜出,飞快地跃上墙头,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中。 王横一愣,随即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侍卫首领嘴角抽了抽,但还是恭敬道:“大人,可还要继续搜查?” 王横摆摆手,讪笑道:“咳……不必了,明日就是上元节,府中万不可松懈。” 侍卫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默默收刀,“是!” 待众人都散去后,廊舍拐角处,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很快又隐匿于黑暗中…… 翌日,五更时分。 按照礼制,皇帝要在承露台执珪祭太一神。一大早,天色未明时,萧伯瑀便已经入宫等候,然而吉时已过,皇帝迟迟未露面。 承露台两侧大臣低声议论,气氛逐渐凝重。 就在此时,大太监匆匆赶来,“诸位大人……陛下龙体抱恙,今日祭祀暂由太常寺卿周大人代行。” 荒唐,简直荒唐至极。 太常寺卿周访上前一步,低声问道:“陛下何时不适?可宣御医诊治?” 大太监脸色明显有一瞬的慌乱,不过很快又镇定了下来,“回周大人,陛下今晨突发不适,诸位大人莫忧……” 话已至此,众大臣只得暗叹一声,而后,在太常寺周大人的主持下,祭祀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待萧伯瑀出宫时,抬眼望去,只见城楼上数十名宫女太监来回走动,似乎是在准备什么。 长史王横见状,连忙解释道:“他们是在准备今晚上元节御宴。” 往年上元节,皇帝通常会在曲江池游舟贺宴,只不过皇帝似乎对上次刺客一事心有余悸,这才换到城楼之上。 宴贴几天前就已经传到了宰相府里,萧伯瑀忙于政务,便就一直没有打开看过。 萧伯瑀轻轻颔首,于他而言,这并没有什么区别。趁时辰还早,萧伯瑀便回了一趟萧府。 萧府上下已经开始缠灯盏,只不过萧府一向崇尚节俭,为了不铺张浪费,所缠的灯盏并不多,只是勉强蹭一下节气的热闹。 得知萧伯瑀回来后,萧母满脸笑意,快步上前迎来,笑道:“你们兄弟二人也太巧了,长则前脚才回来,你后脚就到了。” 萧伯瑀神色微诧,眼角微微上挑着,“长则回来了?” 话音一落,萧母身后便蹿出来个身影,正是萧长则,他调侃道:“怎么,萧大人不欢迎卑将?” 下一刻,萧长则便被母亲用丝绢打了一下。 “母亲,我错了错了……”萧长则连忙求饶。 萧母道:“你们兄弟二人好好聊一下,我去后院看一下晚宴准备得如何了。” “晚上我想吃母亲做的鱼!”萧长则咧着嘴角笑道。 萧母嘴上说着不做,可还是吩咐府中下人准备去了。 书房内,萧伯瑀先一步开口,神色平静,“说吧。” “这几个月来,聚众为寇的人越来越多,地方豪强肆意欺辱百姓,多地县令却不作为,荆州尚且如此,不难想其他各地会如何。”萧长则神色肃穆,“哥,这些事你可知情?” 萧伯瑀轻轻颔首。 闻言,萧长则错愕不已,“你知道?!” “嗯。” 萧长则难以置信道:“你知道百姓是怎么说的吗?” 萧伯瑀微微攥紧了手,神色如常,“怎么说。” “仓中鼠,肥如豕,食我黍,啮我血。高坐明堂,笑问何以为寇?”萧长则眸光直视他,一字一句道。 萧伯瑀默然,良久后,他才道:“我知道了。” 对于萧伯瑀的默许,萧长则第一次不理解他的兄长,他一时冲动,怒声道:“倘若有钱就可以买官,那我是不是也可以——” “住口!”萧父从门口缓步走了进来,神色严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萧长则也是被一时怒气蒙蔽了脑子,回过神来时,他也自知说话不当,可他还是无法理解兄长的所作所为。 他回长安时,城内一片热闹,而州郡之下的百姓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萧父从小便教导二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可如今百姓艰苦度日,萧伯瑀身为宰相,他位高权重,怎能对百姓的苦置之不顾? “父亲。”萧长则低下了头,可心里还是有气。 萧父微叹一声:“既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不谈这些了。” 晚上的家宴,萧伯瑀并没有时间留下,华灯初上时,他便已经入宫。 城楼之上,无数盏仙鹤灯吞云吐雾,皇宫的这些灯盏由琉璃和白玉制成,奢靡至极。 皇帝出现时,神色飞扬得近乎异常,丝毫看不出所谓的龙体抱恙。 长安城内,烟花盛放。 城楼下表演着百戏杂技,萧伯瑀垂眸看去,杂技团中,还有几个五六岁的小孩,他们面上涂抹着喜气的彩绘,穿着繁复的戏服,一举一动却仿若被牵线的木偶。 皇帝大笑道:“赏!” 整场御宴,萧伯瑀几乎未动过半分,神色越发冷峻,待皇帝退席后,他霍然起身离开。 田安在宫门外等候多时,虽有纳闷,但并没有多问,只道:“大少爷,可要回府?” 以往的御宴中,萧伯瑀虽不是最后一个离席的,可也不会早早地离开。 萧伯瑀思忖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 因是上元佳节,长安城内,各处烟花未停,田安见萧伯瑀心事重重,便指着不远处的戏台,开口道:“大少爷,那边有唱戏的!” 台下的人很多,大多数人都是来凑个热闹的,戏一停,周遭之人便纷纷散去。 人群涌动,萧伯瑀侧身避开,可不料,还是有一人不小心撞入了他的怀中,那人戴着一张“玉面狐狸”面具,面具下方,只能看见那淡色的薄唇。 不过一瞬,萧伯瑀便认了出来,宁王赵从煊。 二人都没有说话,周围是喧闹的人群,偶尔有急躁的人大力推搡着,将人越发往萧伯瑀的怀中挤着。 “小心。”萧伯瑀将手护在他的腰后。 待人群散去,小太监也找到了自家主子,他连忙朝这边走来,刚要喊人,便见萧伯瑀也在,一时愣在了当场。 赵从煊退开几步,眼角瞥了一眼萧伯瑀的身后,旋即迅速低下了头,轻声道:“多谢。”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仿佛二人不曾相识。 待离开了这条街道,四下无人时,赵从煊的脚步才停了下来。 身后,小太监快步追了上来,气喘吁吁道:“殿下,殿下……您方才怎么往那边走了?” 赵从煊垂着眸,掩去了眼底的神色。 另一边。 “萧大人,原来真是您,这可真是太巧了,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您。”校书郎宋百鸿快步上前,躬身行礼。 萧伯瑀神色淡然,他微微颔首,眼见周遭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他只好开口提醒道:“今日是上元佳节,只当寻常游玩即可。” 宋百鸿却好像听不懂似的,一口一个萧大人,还热忱地邀萧伯瑀去茶楼一叙。 萧伯瑀语气疏离而客气:“多谢盛情,只是府中尚有要事,改日再叙。” 闻言,宋百鸿脸上的笑意僵了僵,不过很快又恢复了过来,“是,是……” 宋百鸿深知,官场之中最重要的是站对了脚,一步错则步步错。他出身寒门,在世家林立的官场中,极少有世家子弟看得上寒门之子。 他高中状元之时,意气风发,总以为自己前途无量,也曾不屑于与人结党,也曾暗地里与萧家比肩,想要证明寒门子弟也能出人头地。 萧伯瑀是状元,他也是状元,可凭什么他只能当一个小小的校书郎。 甚至于,谁能讨皇帝欢心,皇帝便让人官升三阶,金口一开,便能抵人寒窗苦读数十年,此等不公让他心底无比愤懑。 万分无奈之下,宋百鸿攀上了御史大夫石正这一高枝,他以为自己这下总能平步青云了。 可没想到,他让石大人失望了。 唯一能与萧伯瑀比才学的机会,他一败涂地,很快便成了石大人手中的弃子。 他不甘心…… 14、志同道合 宁王府。 皇帝御赐的宁王府位于长安的东南,背阴之地,与赵从煊先前暂住的皇子府所差无几。 不过,府中倒是多了四个侍卫和两名侍女。赵从煊并未信任这些人,他们既然是皇帝派来的,多半是皇帝的眼线罢了。 夜深,月色被云翳遮掩。 值守的侍卫倚在廊柱旁,重重地打了个哈欠后,没多久,脑袋便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一道黑影掠过庭院,几个起落便跃至书房。 屋内,听着来人的禀报,赵从煊轻轻点了点头,那黑影便极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赵从煊执起笔,笔尖轻沾墨汁,墨色在宣纸上晕开,或苍劲或柔韧,直至最后一笔落下…… 永顺三年,二月。 新政陆续下发至州郡各地,各地酷吏才有所收敛,但与此同时,数道奏疏弹劾宰相萧伯瑀专权擅政,徇私舞弊。 对此,皇帝并未表态。 各地买官的人虽然少了,但国库反而又添了一笔,只因刺史为取得政绩,大力查贪污腐败的官员,一经核实,罢官抄家。 只不过,呈上的奏折中,被罢官抄家的基本都是一些不大不小的官。 过犹不及的道理众人皆知,萧伯瑀第一次对这个决策产生了怀疑,如今大晟风雨飘摇,百姓民不聊生,眼下最重要的本是与民生息,可却因为一场卖官鬻爵的动荡,他不得已铤而走险。 休沐日,萧府书房。 田安进来禀报:“大少爷,宁王殿下派人送了一幅字画来。” 闻言,萧伯瑀缓缓抬头。 田安讪讪地挠了一下头,声音越说越弱,“大少爷,您还记得宁王府中的小狸猫吗,上次不是说送一些东西过去……” 萧伯瑀眉梢微挑,这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宁王若想回礼,何必等到现在。 “前两日,小的……小的在西市碰见了殿下身边的太监……”田安干笑了几声,那日田安手中恰好拎着一条鱼,小狸猫见状绕着他的脚喵喵叫着。 田安心都软了,便自作主张买了一些鱼干送到宁王府。 不过他这次并没有以萧府的名义送礼,兴许是宁王殿下误会了。 “要不,小的这就将字画送回去?”田安也意识到不妥。 萧伯瑀的目光落在那卷轴中,他轻声问道:“殿下可还说了些什么?” 田安摇了摇头,似乎宁王真的只是为了府中的小狸猫而回礼。 “放下吧。”萧伯瑀道。 田安将卷轴小心翼翼放下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屋内极静,萧伯瑀指尖轻抚那卷轴,随即缓缓展开画卷,刹那间,他的眸光掠过一抹诧色。 那是一幅墨兰图。 提及兰花,世人想到的第一句便是: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 而这后面还有两句话:舟行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萧伯瑀的目光长久地凝在画中兰草上,仿佛要透过这幅画,去窥探送画之人的心思。 ………… 二月下旬,丁亥日,行春耕礼。 长安城外,皇帝率百官亲载耒耜,躬耕藉田。 然而,回宫的路上,皇帝突然改了主意,要改道至上原。上原地势高,从山头上,可俯瞰整个大晟江山。 为了抄近路,不惜践踏上农民们早春的麦苗。 一旁的百姓朝天子跪伏,看着被踩进泥地的麦苗,百姓有苦说不出,只能死死地抓着地上的泥土,待皇帝仪仗走远后才低低地“呸”了一声。 身后忽地传来脚步声,几个农民瞬间身体一僵,连忙重新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片刻后,耳边传来东西掷在地上的声音,可农民们先才“冒犯”了天子威严,怎么也不敢抬起头来。 过了许久,周遭一片安静,那几个农民才颤颤巍巍地抬起个头。 环顾四周,皇帝的仪仗已经消失在密林中,入目的只剩两道背影,一个是宫中太监,而另一个…… “欸!快看,地上长出了银子!”一人惊呼出声,旁边几人低下头看去,果然,他们几人的面前“长”出了好几块银锭,可以抵他们这一片农田的收成了。 旁边一人连忙将银子捡了起来,用身上的衣衫擦了擦银子上泥土后,旋即用牙咬了上去,欣喜道:“是真的!是真的!!” “该不会是哪位官爷不小心掉了的吧?”一个年纪稍轻的农夫面露担忧,“要是回来发现我们私吞了,那……” 话一落,几人激动的心情便安静了下来。 果然,没多久,一道身影便朝他们走来,几人面露死灰,脸上极力挣扎着,可还是不敢私吞这些“官银”。 民怎敢与官斗,今日若是昧了这几块银子,明日脑袋恐怕就要搬家了。 长史王横匆匆赶来时,看见这几个农夫还在,他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下来。 受萧大人之命,他偷偷赶了回来,是为了给这些百姓弥补一下农田的损失,可为何这几人面色如此难看? “官爷,这些银子都在这里了,草民不敢有任何私吞之心!”一个农夫手捧着银锭,低着头颤声道。 王横神色一愣,他虽不知这些银子是谁留下的,但想必也和萧大人一样。 于是,王横将萧大人吩咐的那一份补偿也给了农夫,开口道:“我大晟最重农桑,这些银子是勉励你们勤于稼穑之功。” 践踏百姓麦苗的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如何,此事不能说天子之过,即便是弥补也得换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农夫们大字不识几个,哪懂得官爷说什么,官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只知道,这些银子不会收回去了,他们立即跪伏在地,感激涕零。 上原。 皇帝的仪仗停驻在上原高崖之上,山风猎猎,吹起龙袍广袖。 入目的是绵延千里的山河,长安城盛世繁华之景,田畴阡陌纵横交错,远处渭水一带蜿蜒盘旋,如真龙蛰伏在卧。 大晟几百年基业,一览无余。 皇帝忽然抬手,直指崖边一处陡峭的空地,“朕要在此处,修一座摘星楼。” 群臣面面相觑。 萧伯瑀道:“陛下,上原地势险峻,若大兴土木,恐劳民伤财。” 话音一落,皇帝眉头微皱。 “萧大人此言差矣,上原地势高峻,恰合登高望远之意。”一旁的御史大夫石正察言观色,连忙道:“陛下欲在此建摘星楼,正可俯瞰天下,彰显大晟国威。再者,摘星楼一旦建成,必成千古名胜,留给后世子孙瞻仰,此乃大晟永顺年间的盛世象征。” 最后一句落下,皇帝龙颜大悦,他大笑道:“赏!” 说罢,便将此事安排了下去。 山头风势渐大,皇帝逗留了片刻便启驾回长安城。 百官跪送,王横赶来之时,只恰好迎上皇帝回宫的御驾,他也连忙跪伏下来。 其他大臣陆续跟在皇帝身后,王横看了许久,也没有看见自家大人。 待大臣们都离开得差不多了,王横终于忍不住朝一人问道:“这位大人,可曾见过萧大人?” 那人微微一叹,“萧大人恐怕还在山头之上,唉……” 见他唉声叹气,王横心头一凉,“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指了指陡峭的高崖上,道:“陛下要在此地修建一座摘星楼,萧大人力劝,可还是……唉……” 说罢,那人便下山离去。 高崖之上。 萧伯瑀负手而立,俯瞰脚下山河,心中却涌起一阵苍凉。 大晟开国几百年,历经数代明君励精图治,方有今日之盛。可如今帝王肆意妄为,贪图享乐,不顾民生之苦…… 当年,殿试对策上,先帝曾问过众人一句话:“何以使天下归心?” 有人答:在于天家威严,万民知敬畏,百官知戒惧。严刑峻法,则宵小不敢妄动;赏罚分明,则忠良自当效死。 先帝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又有人答:在于民安,若百姓安居乐业,自然归心。故当轻徭薄赋,劝事农桑,使民年有庆余,则天下自安。 先帝目光微动,似有赞赏。 殿上众人各抒己见,先帝的目光看向了萧伯瑀…… “萧大人。”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萧伯瑀回过神来,只见赵从煊不知何时已站在三步之外。 山风忽起,赵从煊额间几缕碎发被风轻轻拂过,发丝掠过脸颊,在他苍白的肌肤上落下浅淡的阴影。 “殿下怎未回长安城?”萧伯瑀问道。 赵从煊偏过头看向远处连绵的山峦,缓声道:“我极少出长安城,原来长安城外的天地如此开阔……” 旋即,他又低下头来,道:“让萧大人见笑了。” 萧伯瑀看着他,片刻后,忽然问道:“殿下赠予的墨兰图……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赵从煊神色未变,只回道:“一幅珍藏已久的字画罢了,具体是何人所画,我也记不清了,萧大人若不喜欢,我府中还有几幅字画……” 闻言,萧伯瑀轻声婉拒,便不再追问了,兴许一切都是巧合罢了。 看着远处山峦,二人静默良久,萧伯瑀又回想到先帝问的那一句话,他忽地轻声道:“殿下以为,何以使天下归心……” 赵从煊低首垂眸,似作思考。 山间的风吹得枝叶簌簌作响,片刻后,赵从煊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夫子教我……” 按理来说,皇室子弟自小便要学诗书经乐这些,可赵从煊像被人遗忘了似的,他的母妃也不曾向皇帝提起这事。 萧伯瑀微愣,这话是他先越矩了,无论如何,他不应问出这句话的,若是被旁人听到而引起猜疑,恐怕是他连累了殿下。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大人……” 是长史王横。 萧伯瑀道:“何事?” 王横这才发现宁王赵从煊也在,于是连忙行礼,旋即才讪讪道:“下官见大人久久没有下山,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回去的路上,王横提及那几名农夫的事情,又猜测着是何人留下的银子。 萧伯瑀闻言,只是笑了笑,这朝野之中,还有与他志同道合之人,便足已。 15、卦象占卜 永顺三年,春末,皇后有了身孕。 皇帝大喜,当即命太常寺择吉日祈福,为皇子卜算命格。 这一日,太庙内,皇后身着肃穆凤袍,神色虔诚地上了一柱香,她双手合十,为腹中的胎儿祈福。 而后,她轻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眉眼中不由地漾起温柔的笑意。 另一边,太卜令手持龟甲,跪于神位前,随着卦象结果演算出来,他手指一颤,脸色骤变。 皇帝就站在一旁,他欣喜问道:“如何?” 太卜令嗓音发紧,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陛下,臣恐卦象有失,请陛下容臣再占卜一次……” 皇帝虽有些不悦,但那是他第一个子嗣,慎重一些也无妨,便沉声道:“准。” “谢陛下!” 可无论太卜令重复占卜了多少次,卦象的结果未曾变过分毫。 皇帝耐心告罄,冷声道:“说!” 太卜令闭了闭眼,颤声地将卦象结果说了出来:“离坎相冲,日月失序……皇子命格贵重,但……但无紫微帝星照命。” 话一出口,他便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顿时瘫软在地。 皇帝紧盯着太卜令,声音如寒,“朕再问你一次,此卦何解?” 太卜令额头抵地,浑身发抖,却不敢有任何欺君之言,“臣……臣依卦直言……” 皇帝眼神一片冰冷,“好。” 下一刻,皇帝淡淡道:“来人,将他拖下去,斩了。” 太卜令猛然抬头,脸色惨白,神色惊恐,他嘶厉喊道:“陛下!陛下!再给臣一次机会——” 然而,门外侍卫已经快步上前捂住了他的嘴,随即粗暴地将他拖出殿外。 皇后听到这一动静,便缓步走了过来,脸上似有疑惑道:“陛下,今日不是要给我们的孩子祈福吗,发生何事了?” 皇帝眼神中的寒意尚未散去,道:“无事,太卜令卜算有误,朕已命人再次安排祈福之事,皇后不必忧心。” 皇后微微蹙眉,目光掠过门外,又看向皇帝,迟疑道:“可臣妾方才似乎听见……” “不过是些小事,朕自会处理。如今你腹中怀着朕的皇子,才是重中之重,莫要为这些琐事烦扰。”皇帝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不容置疑。 见此,皇后低眸,伸出手抚了抚小腹,轻声道:“是,臣妾只盼这孩子能平安降生,日后为陛下分忧。” 太卜令被皇帝赐死的消息传了回来,太常寺上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众人不知太卜令犯了何事,生怕自己也因此而受到牵连。 书阁中。 几名书吏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此事,“陈太卜向来谨慎,而且卜算的卦象基本不会有错,怎么会触怒龙颜?” 另一人左右张望,压低声音道:“听闻今日是为皇后腹中皇子占卜命格,你们说,会不会是皇子命格......” “住口!”年长的书吏急忙打断,面色发白,“这种事你们也敢妄论,你们不要命了?” 几个书吏见此,也都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纷纷闭上了嘴,匆匆离开了书阁。 几人离开后,一道身影缓缓出现,赵从煊眸色深沉,目光瞥向皇城的方向。 一个太卜令之死,不足以引起朝野震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很快便被人遗忘了过去。 萧府书房。 “大少爷,宁王殿下派人送了好几幅字画过来。”田安进来禀告,怕萧伯瑀误会,他连忙补充道:“上次之事过去后,小的就再没送过东西去宁王府了。” 这事他也奇怪得很,好端端的,宁王殿下怎么又送礼过来了,虽然只是一些不值钱的字画。 萧伯瑀道:“退回去吧。” “是。” 待田安离开后,萧伯瑀看着手中的书不由地失了神,他的目光缓缓移到墙壁上挂着的墨兰图。 素白的宣纸上,几茎兰草斜逸而出,墨色浓淡相宜,正是宁王月前所赠。 良久,萧伯瑀放下了书,起身往外走去。 庭院外,一阵喧闹声传来,萧母扬了扬手,“伯瑀你来得正好,你表妹前几日从扬州过来,会在我们这里暂住一段时日,你今日刚好休沐,陪我们去慈恩寺上柱香。” 话一落地,萧母身旁的女子盈盈行了一礼,女子名为柳灵儿,年约十七,身着一袭淡青罗裙,乌发挽作垂云髻,一支白玉簪斜插其间,举止间自带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灵秀。 柳灵儿微微垂眸,语气温婉而得体:“表哥公务繁忙,若不得空,灵儿陪姑母去慈恩寺上香即可。” “有空有空。”萧母连忙道,随即吩咐下人去备车马。 萧伯瑀心绪微乱,便想着出门一趟也无妨,便答应了下来。 慈恩寺在长安城外,香火鼎盛,即便是平常之日也有许多人前来求神祈福。寺内香火缭绕,梵音阵阵,让人的心灵也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在萧母和柳灵儿入寺祈福时,萧伯瑀因心中烦闷,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慈恩寺的后山,这里游人罕至,只有一名僧人在古树下扫着落叶。 见有人误入,僧人微微一怔,不过还是朝萧伯瑀行了一礼,“施主。” 萧伯瑀微微颔首回礼,他抬头看向这棵参天古树,只见树上还悬挂着不少祈福的木牌,只不过木牌上的字迹大多模糊了去。 二人交谈了一番,这才知道,原来这便是曾经寺内盛名的姻缘树。 永和年间,先帝曾与后宫一嫔妃来慈恩寺祈福,听闻此地姻缘树极灵,可不知为何,二人悬挂的木牌无故掉落,皇帝发怒,认为这是不祥之兆。 为了平息龙怒,寺内僧人只好将姻缘树移栽至后山,这棵姻缘树也渐渐被人遗忘了。 萧伯瑀大抵回想起这件事,这应该是在二十年前,与先帝同行的妃子正是赵从煊的生母,洛妃。 那时,先帝对刚入宫不久的洛妃极为宠爱,若不是洛妃为寺内僧人求情,怕不是移栽姻缘树这么简单了。 “施主可也想求一签姻缘?”僧人问道。 萧伯瑀闻言一怔,他轻轻摇了摇头,平日里他一心扑在政务上,即便是闲暇时,也极少想这些儿女情长之事。 回去的路上,萧母倒是和柳灵儿相谈甚欢,二人忽而提起姻缘之事。 萧母半是埋怨道:“这慈恩寺的签可愈发不灵验了,今日我给伯瑀和长则求了一签姻缘,长则姻缘美满,可伯瑀竟是多有波折……” 两个孩子中,萧伯瑀自小就不必她操心,反而是长则,从小就爱闹,几年前更是不顾他们反对,非要跟着去行军打仗。 眼看二人都老大不小了,萧母便想着把婚姻大事先定了。 恰好柳灵儿从扬州过来,萧母越看越喜欢,觉得这孩子温柔贤淑,与萧伯瑀十分般配,不过今日这姻缘签的结果却让她发了愁…… 回府后,萧母和萧父提及此事,萧父倒是笑了笑,“伯瑀性情稳重,此事不必过于忧心,若是他真有心上人,即便是路边乞儿,我萧府也不会反对。” 萧母哪是忧心这个,她吩咐下人熬了一碗参汤,想着给萧伯瑀送去,补补身子,顺便问一下他有没有心仪之人。 待她去书房找萧伯瑀,不料萧伯瑀已经出了门,回宰相府处理政务去了。 她无奈地叹了叹气,刚想离去,目光忽地瞥向了书房悬挂的字画,一副墨兰图。 从悬挂的位置可知,萧伯瑀极喜爱这幅字画。 不由地,萧母唤来了田安,问道:“这字画是谁赠的?” 若是朝中哪位大臣之女相赠,她也可请媒婆上门去提亲。 田安支支吾吾,最后还是如实相告,“回夫人,是……宁王殿下。” 萧母眸间掠过一抹失望,可忽地又想到,如今朝中政局不稳,若萧伯瑀与宁王有所私交,恐引起旁人猜忌。 思及此,萧母神色一变,吩咐道:“此事万不可传出去。” “是!”田安躬身应道。 宰相府。 萧伯瑀全心投在政务之中,才消解了心中烦闷的情绪。 今日是休沐日,宰相府中除了值守的侍卫外没几个人走动,长史王横从府外走了回来。 “大人。”值守侍卫行礼道。 一侍卫与王横关系交好,今日又是休沐日,不由地多说了一句,“大人今日怎么也回来了?” “跟同僚喝了几杯酒,有些乏困,便想着回来休息一下。”王横随口问道:“今日还有谁也在?” “半个时辰前,萧大人也回来了。”那侍卫答道。 王横神色一诧,萧大人这一个月来才休沐这一日,结果这半日没到,又回来处理政务了。 屋内,王横走了进来,问道:“大人,您今日怎么回来了?” 说着,便要将处理好的奏疏整理至一旁。 萧伯瑀道:“这些奏疏你明日再整理上呈也不迟。” 言外之意便是叫王横回去,王横自然明白,他躬身应是,却不由地多嘴了一句:“大人也应适时歇息,万一也像宁王殿下一样病倒了……” 话音一落,萧伯瑀手中的动作一顿,他微微抬起头,问道:“殿下病了?” 王横便将今日和同僚几人一起喝酒的事情一一告知。 他们这几人中,有一同僚是太常寺的小吏,听小吏说,宁王病了好几天了,一直没来太常寺。 太常寺卿周访明面上担忧宁王殿下的病情,实际上恨不得他多病些时日,眼下太常寺上下筹备四月雩祭之事,他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出了什么事。 萧伯瑀轻轻颔首,“嗯,我知道了。” 见萧伯瑀神色平淡,王横一时捉摸不透他的态度,斟酌片刻后,他轻声问道:“大人,可要备些药材去宁王府中探望?” “不必了。”萧伯瑀摇了摇头,而后便又低头继续处理奏疏。 16、雩祭之祸 长安太常寺内,上下都在忙着雩祭之事,雩祭乃求雨大典,保佑大晟风调雨顺,半点马虎不得。 宁王赵从煊在太常寺任少丞之职,原是负责看管祭祀的礼器,可前些日子宁王抱病在卧,礼器查验的工作便落在了主事唐钱身上。 雩祭前日。 主事唐钱领着几个掾吏逐一清点雩祭所需的礼器,苍璧、玄瓒、玉琮、铜槃、鼓、鼎…… 掾吏们一边查验一边记录,不敢有半分疏忽。 待清点查验完毕,众人退出库房,主事唐钱锁好库门,将钥匙揣在怀中,吩咐道:“明天一早再查验一次,不得马虎。” “是!” 入夜。 一阵风吹过,太常寺的廊下几盏灯微微摇晃,忽地,一道身影快步穿过回廊,最后在库房前停下。 那人环顾左右,趁周遭无人,随即掏出钥匙打开了库门,片刻后,那人影从库房出来,而后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南郊圜丘。 晨曦微露,长阶之下百官肃立,宁王赵从煊站在文官阶下,脸色还有些苍白。 祭坛前,两名祭官跪在一旁,双手高举着祭祀所用的酒爵和琼液玉壶。 太祝令手持玉圭,朗声道:“吉时已至——” 酒爵微倾,皇帝拿起玉壶,将壶中琼液缓缓倒入酒爵中。 恰逢此时初阳斜照,酒爵中的液体微微晃动,时而倒映出刺目的光影。 皇帝执起酒爵,缓步朝着祭坛中央而去。 祭坛两侧,铜鼎内烈火愈盛。 皇帝手中的酒爵光影开始变化,渐渐地,爵中内壁变得暗红,如沁了血一般,在酒液中倒映开来。 顿时,皇帝脸色一沉,他猛地将酒爵掷在地上,爵中琼液洒了一地。 酒爵内壁的暗红还在蔓延,这是不祥之兆。 周遭之人面色惨白,扑通一下齐齐跪伏在地。 皇帝怒喝一声:“礼官何在!” 太常寺卿周访趋步上前,连忙跪在地上,“臣在。” 身后太常寺上下礼官也跟着跪伏在地,虽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但也猜出大难临头。 “雩祭大典,乃国之大事,太常寺就是以这种污秽之物亵渎神灵?”皇帝冷笑道:“这是大不敬之罪!周爱卿,你居心何在?” 太常寺卿周访瞥向地上那暗红的酒爵,他面色如土,只觉悬在脖子上的脑袋一凉,随即伏首在地,“陛下息怒!” 跪伏在地的主事唐钱浑身发抖,颤声道:“启禀陛下,祭祀礼器一向是三日一验……今日一早,微臣等还查验了一次,绝无差错,陛下明鉴啊!” 殊不知,此话将他自己以及太常寺上下都往绝路赶。 若不是祭祀礼器出错,那便是说,这是上天降下的不祥征兆,也就意味着,此为天子过失…… 太常寺卿周访身体险些瘫软,脑中一番急转后,他微微抬首,厉声道:“大胆唐钱,竟敢欺瞒圣上,快说!此事是谁指使你的!” 唐钱瞳孔骤缩,他连忙解释:“微臣绝不敢有所欺瞒!祭祀的礼器向来是少丞之责,微臣虽是暂领礼器之责,可不敢有所丝毫疏忽!” 少丞,宁王赵从煊。 话音落地,皇帝神色晦暗不明,他下令道:“来人,将太常寺负责礼器的一干人等全部拖下去,廷杖问审!” 廷杖问审,和直接处死没有什么差别。 长阶之下,赵从煊跪在地上,他死死地攥着掌心,他已经称病避祸了,可还是躲不开…… 礼器出错,怎么也不该牵扯到他身上,可没有人会为他求情,也没有人在乎事情的真相。 就在侍卫上前拿人之际,宰相萧伯瑀开口道:“陛下,雩祭大典,关乎民生大事,臣请勘问此事,由大理寺全力追查。” 大理寺卿林向松额头直冒冷汗,自上次修订新律后,皇帝明面上没有说什么,但没几天便以舒妃失仪为由,将舒妃降为了舒贵人。 很显然,皇帝对宰相萧伯瑀早已心生不满,这下林向松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朕就给你三天时间。”皇帝一拂龙袖,眸光寒意凛然。 ………… 大理寺,牢狱。 唐钱和几名掾吏关押在一起,他们都是负责此次雩祭礼器查验之人,掾吏们惶恐不安,惊慌害怕。 忽地,一掾吏霍然起身,双手使劲地抓着牢房铁柱,嘶声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角落里,一人缓缓闭目,长叹一声,“没用的……” 那掾吏像什么也听不进去一样,“我是冤枉的!放我出去!” 唐钱本来烦躁得很,他们谁不是冤枉的,都没几天活了还吵吵嚷嚷的,让人不得安生。 “闭嘴!”唐钱怒声道。 牢狱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恰在此时,牢狱大门开了,狱卒将唐钱带出去审问。 赵从煊靠在墙角,眸光冷冷地看着,很快他便又垂下了眼眸。 大理寺,审堂。 明堂下大理寺卿高座其上,扬声道:“唐钱,你负责祭祀礼器,查验中可曾发现什么异常?” “回大人,查验过程都一一作了记录,不曾有过任何异常,望大人明鉴!”唐钱回道,目光看向一旁高座着的宰相萧伯瑀。 他知道,要不是萧大人向陛下求情,他们这些人早就交代在这里了。 事到如今,唐钱也猜到了,这必定是有人在陷害他们,要想活命,就不能有半分隐瞒。 紧接着,唐钱将自己所见所闻,连何时睡何时醒,甚至一夜上了几次茅房都一一禀告。 “……萧大人,林大人,下官绝无半分隐瞒!”唐钱重重地伏首在地。 大理寺卿林向松面色越发难看,唐钱说的都是一些无关要紧的事情,根本发现不了一点异常,要想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何其艰难。 “太常寺的库房没有被损坏过的痕迹。”萧伯瑀忽然开口道:“你是说,只有你和周大人有库房的钥匙?” 唐钱闻言一怔,随即连连点头:“回萧大人,正是如此。库房钥匙向来由少丞亲自保管,前些日子宁王殿下抱恙,钥匙便暂由下官保管......” 他迟疑片刻,继续道:“周大人确实也有一把备用钥匙,这是惯例。” 萧伯瑀与林向松对视一眼,林向松立即派人去太常寺一问究竟,而后又追问道:“除了你们三人,可还有人接触过钥匙?” “绝无可能!”唐钱斩钉截铁地回答,“下官日夜将钥匙贴身携带,连沐浴更衣都不曾离身。” 说到此处,他突然想起什么,便猛地抬起头来,“前几日查验礼器后,下官回到廊舍时与一个人撞上,下官记得,他当时手中拎着茶壶,茶水洒了我一身......在换衣裳时,下官曾将钥匙解下放在一旁,可那不到半柱香的时间……” “那人是谁!”林向松身子前倾。 “是......”唐钱努力回想,“是小三子!张三!” 张三便是负责查验礼器的掾吏之一,此时正关押在牢狱中。 礼器若是有错,负责准备和查验的人都逃脱不掉,按理来说,这些人是最不可能在礼器中动手脚的。 可现在证据太少,但凡有关之人都得细细盘问一番。 大理寺卿林向松猛地一拍惊堂木,“传张三。” “是!” 良久,堂外一名狱卒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跪地禀报:“禀大人,有犯人在狱中咬舌自尽了!” “什么?!”林向松猛地站起,“是谁!” “那犯人,名叫张三,是今早关押进来的太常寺一名掾吏。” 牢狱。 萧伯瑀缓步踏入牢房,大理寺卿和一众人等紧随其后。 咬舌自尽的掾吏张三就躺在角落中,其余掾吏面色煞白,只当他是太过恐惧而自缢。 “萧大人,我们是冤枉的!”一掾吏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今晨一早还查验过一次,绝没有人调换过祭祀的礼器!求大人明鉴啊!” “你们谁和张三有交情?”大理寺卿林向松开口道:“若是坦诚交代,还能戴罪立功。” 跪在地上的掾吏连忙抬起头,回道:“我……罪吏吴九与小三子,不!与张三交情尚可,张三为人憨厚老实,平常多为沉默寡言,家中还有妻子和瞎了一只眼的娘。” “……昨晚张三回了一趟家,说是幼子染了风寒,直到半夜才回来,不过奇怪的是……回来时,他衣衫上的袖子湿了一块,应该是不小心弄倒了醋。” 林向松皱紧了眉头,这又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与祭器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于是质问道:“有没有见过他拿过库房的钥匙?” “库房的钥匙在唐主事手中保管,我们最多就见过几眼,碰都没碰过啊!” 事情陷入了僵局,现在张三死了,线索中断了。 而此时,牢狱内,一掾吏小声道:“小三子他爹是一个锁匠……” 厉害的锁匠看一眼便锉出来,即便是一般的锁匠,摸几下也能凭记忆凿出一把一模一样的钥匙。 萧伯瑀吩咐道:“去太常寺廊舍搜张三的衣物。” “是!” 说罢,萧伯瑀便起身往外走去,余光中,一道身影安静地靠在墙角中。 他偏过头看去,只见宁王赵从煊抬眸看向了他,眼中没有半分祈求之意,却不由地让他放缓了脚步。 这件事于宁王而言,是一场无妄之灾。眼下,只有找到始作俑者才能为无辜之人洗刷冤屈。 而距皇帝下达的限期,还有两天。 17、调查真相 宰相府。 “大人,大理寺传讯,在张三廊舍内只找到了一件发酸的衣裳,并无可疑之处。”长史王横进来禀报,随即又呈上一条钥匙,“这是周大人保管的库房钥匙。” 钥匙由于一直放在密室中,表面已经镀了一层锈迹,像是许久没有使用过的样子。 萧伯瑀的目光瞥向那发酸的衣裳,只见那衣裳袖口处还沾了一些白色的污渍。 “下官已经查清,这些都是盐渍。”王横连忙解释道:“也许是张三此人多汗,用袖口擦汗,汗渍干涸后留下的盐渍?” 萧伯瑀不置可否,他问道:“近日来,张三与谁来往密切?” 王横面色变得凝重,他忽地跪了下来,“回大人,实不相瞒,下官与张三有几年交情,前些日子休沐时,张三喝醉了酒,无意中提到了宁王殿下……” 宁王抱病卧床的消息也是张三传出来的。 若不是宁王也身陷囹圄,恐怕这件事宁王便成了最大嫌疑人。 “可还有其他人?”萧伯瑀继续追问。 王横摇了摇头,“张三这个人除了喝酒时会多说几句话,平常时寡言少语,极少见他与旁人交往密切。” 闻言,萧伯瑀眉头紧蹙,张三到底是畏罪自杀,还是另有缘由…… “继续查。”萧伯瑀吩咐道,说罢,他便起身往外走去。 “是。” 大理寺。 “萧大人,您来得正好,此案已经告破,调换礼器之人就是张三!”大理寺卿林向松下了定论,他胸有成竹地分析开来,“张三的妻子都畏罪潜逃了。” “张三为何要调换礼器?祭祀的酒爵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异常的,他一个小小掾吏,如何办得到?最关键的那条库房钥匙,林大人可有查到踪迹?” 萧伯瑀几个问题将林向松说得哑口无言。 林向松面色涨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他只想赶紧了结此案,现在最大的嫌疑人张三已经畏罪自杀了,只要将所有的罪推到他身上,便是皆大欢喜了,连皇帝都没有非要追查到底的意思,萧伯瑀何故紧抓着不放? “萧大人。”大理寺卿林向松眸光四瞥,随即压低了声音,“张三在狱中已经交代了自己的‘罪行’,是因多年在太常寺得不到升迁而犯下滔天大罪,事后悔悟才畏罪自杀……” 林向松早已安排人将事情的“始末”写好奏表,正准备将奏表呈递到宰相府。 闻听此言,萧伯瑀神色微凛,他问道:“大理寺之责为何?” 林向松一愣,随即勉强笑道:“这……这……萧大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大理寺掌刑狱重案,审天下冤屈,明察秋毫,以正国法。”萧伯瑀已经替他作了回答,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此案有诸多疑点未明,还望林大人慎重。” 林向松的脸色变得难看,却也只能咬牙吞声,笑着应和:“是,萧大人说的是,下官即刻派人继续查下去。” “那就有劳林大人了。” 说罢,萧伯瑀转身离去。 牢狱内。 狱卒打开牢门,躬身道:“大人,请。” 听到声响,靠在墙角中的赵从煊缓缓抬起头来,声音有些沙哑,“萧大人……” 萧伯瑀微微蹙眉,他吩咐道:“拿水来。” “是。” 狱卒们每天至少三次给犯人喂水,可看赵从煊的样子像是许久没喝过水似的。 “殿下受苦了。”萧伯瑀微微低头。 赵从煊垂下眼帘,勉强笑道:“我如今不过是一个阶下囚罢了,萧大人今日是来关心我,还是来……审问我?” “臣只望尽快查清事情的真相。”萧伯瑀并未正面回答。 赵从煊睫翼微颤,片刻后,才道:“张三已经‘认罪画押’,萧大人还想知道些什么?” 今日一早,大理寺卿便派人前来,将张三的罪状公之于众,并扬言此事将会上奏陛下,他们这些被牵连的人兴许能逃过一死了。 “殿下,张三可曾与您有过交情?”萧伯瑀问道,他在意的是,张三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为何会提到宁王殿下。 到底是酒后胡言,还是…… 赵从煊神色淡淡,“几面之缘,不曾交谈。” 萧伯瑀又问了关于礼器之事,然而赵从煊所知甚少,只摇着头。 牢门外,狱卒捧着一碗水走了进来,“大人,水来了。” 萧伯瑀微微颔首,旋即接过水碗,将水放在赵从煊身前的案几上,“殿下喝点水吧,臣先行告退。” 可直到萧伯瑀离开,那碗水依旧纹丝未动…… 回府的路上,萧伯瑀闭目沉思,脑海中回想着这件事的始末。 他忽地睁开了眼睛,最关键的一点,兴许不在库房的钥匙,而是祭祀当日,礼器为何会变色。 “去太常寺。”萧伯瑀吩咐道。 “是。” 太常寺内正筹备着半个月后的第二次雩祭,这一回,万万不能再出差错了。 太常寺卿周访事事监督,忙得不可开交,见萧伯瑀前来,还是放下手中的事情,躬身行礼,“听闻是掾吏张三偷换了礼器,都怪下官治吏不严。” “周大人,那个不祥礼器可还在?”萧伯瑀开门见山问道。 周访微微一愣,随即派人将那酒爵拿来。 “这原本是要埋起来的,只不过这些日子太忙,一时忘记了此事。”周访看向那内壁暗红的酒爵,心里微微发怵。 见萧伯瑀直接拿起这不祥的礼器,周访神色一诧,好言提醒,“萧大人……” 酒爵内壁阴刻着祭祀的铭文,铭文凹槽处藏匿着一些白色的盐渍,与那件衣裳上沾着的盐渍相似。 从太常寺回来后,萧伯瑀神色暗沉,他紧盯着放在案上的酒爵,却一言不发。 王横在一旁心惊胆战,这被视为不祥的礼器该不会真能夺人心魂吧? “大人,时辰不早了……”王横小心提醒道。 他们查了两天,却一点其他的线索都没找到,如今离皇帝下达的限期就剩一天了。 萧伯瑀缓缓移开目光,他问道:“可有找到张三妻子的行踪?” “说来也奇怪,下官今日一早便传令执金吾,按理来说,即便她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出长安,可执金吾传回来的消息称,并没有找到这个人。”王横揣测道:“下官认为,要么她早已离开了长安,要么便是……有人将她藏了起来。” 倘若是后者,一切便说得通了,张三一个小小掾吏,怎敢私自在祭器上动手脚,除非是背后有人在指使。 那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 次日。 一位面部裹得严实的妇人在府外求见宰相萧伯瑀。 门外侍卫勒令她露出脸,那妇人犹豫片刻后,颤颤巍巍地摘下裹着脸颊的布巾,只见妇人脸上被划出一道极深的血痕,仔细看过去,不只是脸上,手上也有不少伤痕。 侍卫面色诧异,旋即快步入府通报。 一见到萧伯瑀,妇人扑通跪地,声音悲痛道:“民妇余氏见过萧大人。” “坐。”萧伯瑀道。 一旁的侍卫连忙上前要将人扶起,可余氏死跪不起,她哭着道:“民妇的夫君正是太常寺掾吏张三!” 萧伯瑀眸光一沉,他起身往堂下走去,“你先起来。” “民妇不敢。”余氏伏首摇头,她痛声道:“求大人为民妇作主啊!是有人指使我夫君在祭器上动了手脚。” 随即,余氏缓缓抬起头,将面上的布巾取下,露出满是伤痕的面颈,“那人还想要杀了我们以绝后患,我……” 说着,她的声音几乎哽咽得说不出声音来,“我的孩子……他才五岁,他的身上都是血……” 一旁的王横连忙将人扶起,缓声问道:“那人是谁?” 余氏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她并没有见过那个人,张三也没有告诉过她。 “这……”王横看向萧伯瑀,为难道:“大人,这无从查证……” “雩祭前晚,张三在哪?”萧伯瑀问道。 余氏回想道,她面色痛苦,“那晚……张三回了家,让我们先离开长安一阵子,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可他什么都不和我说。” “他离开后,我追了上去,恰好看见一个人给了他……一壶醋。” 余氏一开始以为那是什么毒药,推搡间,那醋洒了些到他的袖口处,当时余氏不以为意,还埋怨张三若是回来拿醋,家里还有些剩余,不必向他人去借。 张三并没有解释,反而再三叮嘱她次日一早就离开长安。 “对了!”余氏忽地想起了什么,“那个人衣着是江湖术士。” 先帝晚年命人寻长生丹药,不少江湖术士涌入长安,还有不少达官贵人府中也会养一些术士。 王横越听越糊涂了,张三要醋做什么?而这件事,跟江湖术士又有什么关系? 余氏知道的事情并不多,否则,恐怕早在雩祭前日就被灭口了。 可即便如此,背后那人也不打算放过她,要不是她的孩子惨死在她的眼前,强烈的恨意给了她求生的意愿,她怕是也活不到现在了。 “你先在府中暂住些时日。”萧伯瑀道,随即将人安置下去。 屋内,萧伯瑀的目光又看向案上放置的酒爵。 盐和醋……江湖术士…… “大人,不如将长安城内的术士都找过来问一问?”王横提议道,长安城内的术士并不多,也就几十人,但一一查证也耗费时间。 萧伯瑀道:“传令大司农和执金吾,查验近两日有无术士离奇身亡,三公之下,不得阻拦。” “是!” 那人既然要杀人灭口,那必然不会留那术士活口。 萧伯瑀再度看向爵中暗红的内壁,他吩咐人取来盐和醋。 身旁的侍卫还以为听错了,“大人是要盐和……醋?” “嗯。” 萧伯瑀将盐丢入醋中,随即取来一块布,将布浸入盐醋中。 而后,他将浸湿着盐醋的布擦拭着酒爵的边缘,但并没有发生异常。 萧伯瑀回想着祭祀当日发生的事情,关键在于醴酒,还是…… 他的目光斜睨至一旁的烛火,思忖片刻后,他将酒爵置于火焰之上。 没多久,酒爵的边缘渐渐染上红光,直至如内壁一般,像浸了血似的变得猩红,诡谲而令人生寒。 18、兄友弟恭 日头西下,残阳如血,将长安的飞檐斗拱染了一抹橘红。 长安城内一处偏僻的庭院,屋外,二十几名衙役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为首之人正是大理寺卿林向松。 今日午时刚过,宰相萧伯瑀派人彻查长安术士的消息传到大理寺,林向松这才得知,原来张三的妻子余氏已经潜逃至宰相府中,并扬言是一江湖术士唆使其夫君在礼器中动了手脚。 任谁听到这么荒诞的理由都不可能相信,林向松亦是如此。要不是宰相府将余氏扣住,他早派人将她带回大理寺关押审问了。 离皇帝下达的限期就剩半日了,萧伯瑀不去找那钥匙的行踪,反而去找什么术士,林向松心里着急,他可不想因此事而被皇帝迁怒。 在他六神无主之时,不知何人送了一封密信至大理寺,信中交代了背后主使与张三密谋的全过程,巧合的是,信上所说的主使竟也是一江湖术士。 “禀大人,此人半个时辰前已经气绝了。”一名衙役上前禀报,“从屋内搜出了几封书信以及一把钥匙!” 林向松连忙拆开书信,里面的内容尽是二人在雩祭上要谋划的事情,为了就是分散人心。 “大人!”又一衙役上前禀报,“屋内搜出了东瀛的物件,此人恐怕是敌国细作,大人请看!” “他是怎么死的?”林向松问道。 “回大人,此人身上无伤痕,面青唇紫,应是服用丹药中毒死了。” 长安的术士中,的确有不少吃了自己炼制的丹药中毒而亡。看来这次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林向松面色自傲,如今人赃俱获,还揪出个敌国细作,这桩案子,足以让他在圣上面前邀功请赏。 宰相府。 暮色渐沉,长史王横疾步匆匆进府禀告,“大人,大理寺已经抓到人了,是一名东瀛术士!” 旋即,他将大理寺上呈的奏表放下,眼神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萧伯瑀,又继续道:“张三与那术士来往的书信,以及太常寺库房的钥匙都已经找到了……” 也就是说,张三是与敌国细作勾结,从而试图在雩祭上动手脚,造出天怒之相。 “可还查到其他可疑之人?”萧伯瑀问道。 王横犹豫片刻后,低声道:“还查到一名身死的术士,不过他是……” 见他似有所忌惮,萧伯瑀抬起了头,“但说无妨。” “是御史大夫石大人府中一术士,但他是昨日在酒肆中喝醉了酒,出门时没站稳摔到了脑袋,不治而亡。” 在萧伯瑀沉思之际,府外传来嘈杂声,一侍卫进来禀告:“启禀大人,大理寺卿林大人在府外求见,声称……要以通敌之罪捉拿罪吏张三的妻子,余氏。” 不多时,林向松便堂然皇之带着数十名大理寺衙役走了进来。 “萧大人,现已查明罪吏张三勾结东瀛术士,意图扰乱祭祀,祸乱朝纲。其妻余氏知情不报,按律法,当以‘谋叛’连坐论处。”林向松徐徐开口,双眼眯了起来。 院内顿时一静。 “大人,可要‘请’余氏前来?”王横低声道。 话音一落,余氏倏地从庭院后冲了进来,她伏跪在地,痛哭道:“大人,冤枉啊!求大人明察!” 她浑身颤抖着,不知是恨还是悔,为何查到最后,却给张三扣上了谋叛通敌的罪名。 “余氏,你可认罪?”林向松冷哼一声,“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余氏只不住地摇头,她不认。 林向松也没多少闲功夫陪她耗下去了,他下令道:“抓起来。” 身后两名衙役立即上前将余氏扣住。 余氏挣扎着,嘶声裂肺地喊着:“放开我!我夫君没有通敌!你们害我夫,杀我儿,还要将谋叛的罪名扣在我们身上,天道何在,天道何在啊!” “萧大人,民妇冤枉啊!”余氏眸中仅剩的一丝光亮看向了萧伯瑀。 萧家的名声在长安城是有目共睹的,这也是余氏在逃出生天后,第一个想到的地方便是宰相府,而不是大理寺。 她能相信的人只有宰相萧伯瑀了。 都说萧家世代忠良,为民请命,可此刻的萧伯瑀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东瀛术士死得太蹊跷,这背后恐怕另有他人指使。而那个人显然并不简单,能在宰相府下令搜查术士期间,便找好了替死鬼。 要么那人一步十算,要么那人权势不低…… “你若认罪伏诛,待本官禀明圣上,兴许还能从轻发落。”林向松‘好言’提醒。 闻言,余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心头。她抬头望向萧大人,眼中的希冀一点点熄灭。 通敌之罪,不能认。 “冤枉……我夫君冤枉……”余氏垂下了头,哑声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林向松冷声道:“带走。” 话落,余氏猛地挣开钳制,发疯一般扑向一旁的衙役,一把抽出他腰间的佩刀! “拦住她!”林向松厉喝。 衙役们纷纷拔刀,却见余氏并未冲向任何人,而是踉跄后退几步,刀刃横在自己颈前。她的眼神空洞,眸光一片黯然。 萧伯瑀指尖一动,却终究没有出声。 一旁的王横似想劝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大理寺拿人,宰相府若强行阻拦,只会落人口实。 看着余氏垂死挣扎,林向松冷笑一声,死了反倒省事。 余氏忽地笑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骤然低下去,像是被掐断了喉咙,“你们……都是吃人的鬼!我夫君……没有谋叛通敌……” 刀锋一闪,血色在她颈间绽开。 她倒下的瞬间,山间的最后一缕残阳沉了下去,暮色终沉。 林向松掸了掸衣袖,淡淡道:“畏罪自尽,倒是省了刑狱的麻烦。” 正巧三日之期到了,雩祭一案到此终止,主谋从犯均已身死,皇帝大发慈悲饶了太常寺其他掾吏一命。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宁王赵从煊任少丞一职,谅其不知情,廷杖十五,暂时革职;太常寺卿周访罚其俸禄半年;主事唐钱及相关掾吏全部罢黜,家产充公,且廷杖三十以示惩戒。 大理寺中,嚎啕之声遍起,三十廷杖,虽不致人身死,但后半辈子恐落下遗症。 相比于其他人受罚三十廷杖,宁王受刑十五庭杖,像是陛下格外开恩了,可打到第十杖时,宁王赵从煊便晕死了过去。 一旁审刑之人眸光微闪,道:“继续打。” “是!” 待行刑结束,大理寺便放他们的家人入内将人带走。 周遭尽是人的低声啜泣,小太监险些瘫软在地,只见宁王殿下浑身是血,刑凳及地上被鲜血洇出了一片暗红,明明只受了十五庭杖,受刑之重却比旁人三十杖有过之而不及。 “殿下!”小太监扑倒在地,他战战兢兢膝行上前,指尖刚触到他的肩,便沾了满手黏腻的血。 宁王赵从煊气息微弱,唇色惨白如纸,唯有眉心尚蹙着一丝痛楚。 “殿下……”小太监声音发颤,“奴才这就去请郎中过来。” 审刑官漠然拂袖,“陛下有令,宁王即刻回府闭门思过,不得延误。” 赵从煊指尖微动,他趴在刑凳上,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眸光一片血红,却忽地扯了扯嘴角。 他的皇兄,可真是对他‘格外开恩’啊。 宁王在府中休养了近半个月才能下地行走,期间,皇帝送了好些药材补品,又派太医前来把脉调养,一副兄友弟恭模样。 ………… 第二次雩祭没再出任何茬子,只不过,又大半个月过去了,各地却少有雨下,有些地方甚至一场雨都没有。 百官惶恐不安,有人猜测,若是迟迟没有雨,恐怕有蝗灾发生。 眼见已经六月了,天气越加闷热,一些用于农田灌溉的河流水位下降,甚至干涸,百姓怨声载道,有些人干着农活就倒了下来。 皇帝却对臣子上谏置之不理,甚至干脆和后宫妃子去甘泉宫避暑解闷。 甘泉宫依山势而建,朱墙碧瓦掩于苍翠之间,殿内用青白寒玉所砌,两侧立着仙鹤灯盏,宛如天上宫阙落入凡尘。 皇帝斜倚在榻上,两侧侍女为其扇风解暑,殿中放置着一座冰鉴,鉴上外层盛满了晶莹的冰块,内层盛着美酒水果。 侍女用长柄银勺从玉壶中舀出酒液,倒入琉璃盏中时,冷雾氤氲。 “陛下,萧大人求见。”大太监冯德全躬身入内禀报。 皇帝刚抿了一口酒,心里正畅快着。闻听此言,他皱了皱眉,不耐烦道:“不见。” 大太监冯德全躬身应是,随即退出殿外,微叹一声:“萧大人,陛下正忙着呢,您先回去吧。” 萧伯瑀心中一沉,他开口道:“冀州、兖州多地干旱,此事关乎社稷安危,还望再通禀一声。” “……是。”冯德全面露难色,犹豫片刻后,再次入殿禀告。 不多时,他便疾步走了出来,“萧大人,请回吧。” 萧伯瑀又道:“劳烦再通禀一声,长久不雨,恐生蝗灾,还望陛下早做决断,减少农田损失。” 冯德全来回跑得满头是汗,皇帝冷声道:“你倒是勤快啊。” 话音一落,冯德全面色一白,六月沉闷的天气,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下一刻,他倏地跪伏在地,“陛下恕罪!” 皇帝勾唇笑着,眼底却毫无笑意,冯德全是先帝身旁伺候的太监,这人年纪大了,自然也就容易犯糊涂了。 片刻后,皇帝似笑非笑道:“萧相如此忠心,乃我大晟之福,朕怎好拂他意呢,宣萧相进来。” “是……是!” 19、天下将乱 永顺三年,六月,宰相府。 萧伯瑀凝神落笔,调拔水车至干旱州郡之地,又下发敕令,命各县令率民众挖井抗旱,以此暂缓这燃眉之急。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几日,有地方官员上奏,于田垄之下,荒草之间发现蝗蝻猥积的踪迹。 古籍记载,蝻不除,必成飞蝗。一旦让这些蝗蝻长成飞蝗,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宰相府下令,命州郡百姓捕烧蝻虫,以防蝗灾。 六月下旬,谷黍到了成熟期。 干旱已久的大地,终于降下了一场大雨,却也是一场灾雨。 长安城,朱雀大街上行人匆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转眼连成细密的银线,顺着飞檐瓦片哗啦啦倾泻而下。 萧府。 “啪”的一声,萧父落下一枚黑色棋子,黑白交错的棋盘上,黑子步步紧逼,将白棋困于其间,形势岌岌可危。 棋盘中,萧伯瑀手中大片白子只剩几口气,这是一盘必输的棋局,再多的棋子搭进去也是无谓的挣扎。 萧伯瑀沉思片刻,他的目光缓缓移到方寸之外的一枚白棋上…… 那是一枚孤子,在这棋盘上势单力薄,犹如被遗忘的弃子。 萧伯瑀的指尖捏着一枚白子,在棋盘上方悬停许久,而后轻轻落下,最终与那枚孤棋连接在一起。 就在此时,萧母盈步走了进来,笑吟吟道:“这棋还没下完呢,来,喝点酸梅汤,这天气喝正合适。” 说罢,身后的丫鬟将两碗酸梅汤放在父子二人身前。 二人端起碗,都喝了一口。 萧父微微蹙眉,开口道:“夫人,你这回冰糖放多了些。” 萧母却没搭理他,笑着看向萧伯瑀,关切道:“伯瑀,怎么样?” “……好喝。”萧伯瑀放下汤碗,轻轻点了点头。 萧母闻言,眼中笑意更深,她温声道:“这是灵儿亲手煮的,她还担心你不喜欢呢。” 萧伯瑀一听,轻咳一声,道:“我刚想起,前几天长则传来一封信,我当时忙着政务,差点忘记了这件事,我这就给他回信。” “信在哪?”萧母问道。 萧伯瑀面色不变,煞有其事道:“信在相府,都是一些山贼盗寇之事,母亲不必担心。” 说罢,他便起身离开。 萧母微一愣神,待萧伯瑀走远后,她才反应过来,她想问的事情都还没问呢。 一旁的萧父微微笑着,继续喝着那碗酸梅汤。 萧母见状,不禁微嗔道:“你还有心思喝。” “夫人,凡事不可急。” 萧母不想听他这些弯弯绕绕,“灵儿长相伶俐,性情温婉,在扬州时,上门提亲的媒人都快踏破门槛了。” 忽地,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你说,伯瑀会不会已经有心上人了?” 要真是如此,她得早些和灵儿说清楚,可别耽误了人家。 萧父摇了摇头,“按伯瑀的性子,你问他,他自然不会隐瞒。” 萧母也觉得如此,便连忙往外走去。 屋内,萧父捋了捋长须,目光无意间落在棋盘上,忽地,他神色一愣,目光如炬地审视着这盘棋局。 他原以为,此局他稳操胜券,黑子围剿了大片的白子,白子看似还有几口气,可也不过是徒劳挣扎。 然而,刚才萧伯瑀这一步,看似放弃了被围剿的大片棋子,可细看之下,便能发觉,棋盘上的局势顿时变得微妙起来,那枚孤棋与被围的白棋形成了若有若无的联系。 萧父凝视棋盘良久,忽然开怀大笑,以萧伯瑀的才能,本该如此。 ………… 六月末,淮南一地还是发生了蝗灾,究其原因,当地百姓极其迷信,县令又不作为。 在朝廷下令捕烧蝗蝻时,踌躇不从,在蝗虫初飞时,当地官员又没有做补救之措,任由蝗虫肆虐。民间更是流言纷飞,此乃上天示意,要人们多修善德,以消天灾。 于是,百姓纷纷凑钱修缮祭庙,拜神祈福,请蝗虫赶快飞走,不要祸及他们的粮田。 因此,蝗群肆无忌惮地啃食着禾稼,所过之处,遮天蔽日,声如雷震。 不到半月,淮南一地蝗灾肆虐,野无青草,田无禾稼,一片荒芜。 当地县令自知无法挽救这局面,一些本就是买官上来的人甚至直接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从蝗灾发生到消息传到长安,期间,底下官员至少瞒报了半个月。 皇帝得知此事后,龙颜大怒,将当地县令及以下官员全部罢免,家产充公。而且将当地百姓视为‘愚民’,不予赈灾之举,任由其自生自灭。 此举一出,农民们为了生存,只能迁徙至富饶之地,试图攫取一线生机。于是乎,地方豪强抓住机会兼并土地,囤积居奇,高价卖粮。 而暗地里,多方势力囤粮收留流民,静待时机。 七月流火,天气渐渐转凉。 入夜。 宰相府中,萧伯瑀秉烛批阅政务,皇帝虽下令对淮南一地百姓不予赈灾,可身为宰相,萧伯瑀不能不顾百姓的生死。 但从传回来的消息看,淮南一地已然乱象丛生,地方豪强与贼寇狼狈为奸。 朝廷无论是想方设法安置流民,还是严惩高价卖粮,都无法挽回渐渐流失的民心。 烦闷的愁绪涌上心头,萧伯瑀放下奏报,他起身往外走去。 长安城内,一片歌舞升平,曲江池上,数十艘画舫张灯结彩,舫内舞乐热闹至极,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喵!” 一只小狸猫从萧伯瑀脚下蹿了过来,身后侍卫连忙上前,想要抓住这只小狸猫。 萧伯瑀恍然回过神来,望着这只小狸猫,他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一侍卫眼疾手快,揪着小狸猫的脖子,正欲将它丢走。 忽地,萧伯瑀开口道:“慢着。” 小狸猫在侍卫手中拼命挣扎着,嗓音越喊越哑,听起来越发怜人。 萧伯瑀凝神片刻,旋即将它抱入怀中,奇怪的是,小狸猫也不挣扎了,讨好似的舔了舔他的指尖。 不由地,萧伯瑀轻轻笑了笑,近日来积压在心头的愁绪似乎也消缓了些。 “萧大人。”一道熟悉的声音自曲江池畔传来。 萧伯瑀抬头看去,只见宁王赵从煊缓步而来。 小狸猫也认出了自己的主子,便连忙从萧伯瑀的怀中跳了出来,尾巴高高翘起,脑袋朝着赵从煊的脚边蹭着。 “殿下。”萧伯瑀躬身行礼。 赵从煊轻轻点头,他抱起小狸猫,像是怕它再跑了 而后,他看向萧伯瑀,开口道:“上次雩祭之事,多亏了萧大人查明真相,我本想亲自登门道谢,又怕给萧大人添麻烦。前几日长安来了一个马戏团,若萧大人赏脸,我请大人看戏,就当道谢如何?” “份内之事,不敢当谢。”萧伯瑀婉拒道。 赵从煊垂下了眼帘,神色似有落寞。 萧伯瑀见他神色黯然,心中忽生一丝不忍,他的确是有心疏离,这不管是对宁王,还是对自己,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殿下若不嫌臣叨扰,臣愿随殿下一观这长安的马戏团。”萧伯瑀缓声道。 赵从煊闻言,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意渐深,连带着眼尾也微微弯起,他的语气轻快了几分,“萧大人肯赏脸,那是再好不过了,听闻这马戏团来自西域,驯兽、杂耍皆是一绝。” 萧伯瑀点头,唇角亦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二人便一边闲聊,一边朝着马戏团的方向走去。 马戏团的彩棚搭在曲江池畔的一处空地上,各色灯笼高悬,将四周映照得如同白昼,人群熙攘,欢笑声此起彼伏。 马戏团中央,几名身着异域服饰之人正表演喷火绝技,火光冲天而起,引得围观百姓阵阵惊呼。 萧伯瑀二人站在人群外围,赵从煊微微仰头,专注地望着场中的表演,他眸中映着跃动的火光,唇角噙着一抹浅笑,整个人都浸在暖融融的光晕里。 紧着着,马戏团之人让周遭百姓退避三尺。 众人正看着热闹,只稍稍退了一小步。 下一刻,一人手臂盘着大蟒便走了上来,大蟒吐着蛇信子,信子一伸一缩,吓得周遭小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当然,也有人大声喝彩,这么一个大家伙也能驯得服服帖帖的,实在是让人惊叹。他们连忙丢了些打赏的银子,还兴致勃勃地要求人将大蟒盘到脖子上。 一场戏下来,接近一个时辰,马戏散去,曲江池畔的游人渐渐稀少。 夜风拂过水面,带着几分凉意。 萧伯瑀派人送宁王回府,离别之际,赵从煊忽地问道:“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和萧大人一同看戏。” “殿下若有雅兴,不妨请戏团到府中。”萧伯瑀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淡淡道。 此话的意思,赵从煊自然明白,他眸光微动,似想再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笑了笑,指尖轻轻抚过怀中狸猫的脊背,低声道:“那……萧大人保重。” 萧伯瑀拱手一礼,“殿下慢行。” 马车上,赵从煊低首垂眸,思绪渐沉。萧伯瑀此人方正谨慎,不贪厚利,不惧刑戮,若要他甘愿相助…… 20、孤注一掷 皇宫,养心殿。 殿内歌声婉转,乐声悠悠。 皇帝卧坐在榻上,他招了招手,声音飘忽如梦中呓语,“过来。” 乐师将箜篌放置一旁,随即膝行至榻前,额头抵地。 皇帝神色迷离地笑着,手指轻叩着榻沿。 底下的乐师心领神会,他将案上木匣里的石散舀到壶中,轻轻混匀着,低声道:“陛下,这石散水性稍燥烈,恐燎了陛下的龙体……” 这石散是乐师献来的,本是作安神之用。 皇帝轻声笑了笑,他将乐师拽到榻上,旋即亲手斟满一杯石散水,将杯沿抵在乐师唇边。 “那便陪朕同饮。”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眼底暗色沉沉。 乐师指尖微颤,却不敢违逆,只得低头抿了一口。 皇帝见状大笑,仰头一饮而尽,随即伸手扯开乐师的衣襟。 “启禀陛下,太尉求见……”门外一太监躬身入内禀报。 皇帝头也不抬,淡淡道:“不见。” 太监浑身一抖,却还是将未尽的话说了说来,“太尉大人称,有军国要事禀报……” 皇帝已经许久不临朝了,除非一些大事要上呈到皇帝手上,其余诸事交由三公处理。 ………… 休沐日,萧府。 “今日这天昏沉沉的,也不知会不会下雨……”田安看向天穹,低喃了几句,随即快步朝书房走去,“大少爷,夫人和柳小姐要去慈恩寺祈福,夫人问您可要一同前去?” “让她们去吧,替我向母亲告个罪。”萧伯瑀淡淡道。 田安低头应了声“是”,正要退下,却听萧伯瑀忽然问道:“今日随行的都有谁?” “回大少爷,除了夫人和柳小姐,还两个丫鬟,护院也派了四个。” 萧伯瑀神色微顿,他放下手中的书,看向田安,“近日恐不太平,你也随母亲一同前去。” “是。” “还有,此事莫要让母亲烦心。”萧伯瑀又叮嘱道。 “是!”田安自然明白,随即快步退了出去。 屋内,萧伯瑀又继续拿起一旁的书看着,偶尔在书上做一些批注。 很快,天暗了下来。 萧伯瑀抬头看向窗外,见屋外大雨滂沱,风卷着雨丝斜扫了进来,廊下的灯笼随风摇晃不止,仿佛随时都能掉下来。 这场雨越下越大,田安冒着大雨回来禀报,因雨势太大,夫人和柳小姐只能留在寺院暂住一晚。 萧伯瑀眉头微蹙,目光仍落在窗外,雨势不减,风声呼啸,似有隐隐雷声滚过。 入夜,书房外的连廊传来几声嘈杂。 不多时,田安拍了拍衣衫上的雨絮,随后给萧伯瑀续上热茶。 茶汤热气氤氲,拂去屋外风雨的冷意。 “发生何事了?”萧伯瑀问道。 田安应道:“是新来的下人不懂事,给老爷的安神茶送到了这边,我刚才一时着急就训斥了他几声。” 萧伯瑀所在的院子,旁人没有吩咐不得入内,田安哪知有人会糊里糊涂走了进来,要不是那下人是新来的,估计明天就得离开萧府了。 “嗯。”萧伯瑀轻轻颔首,“让他去后院一段时日吧。” 罚还是要罚的,不然以后总有人‘误打误撞’就走了进来。 “是。” 夜色渐深,骤雨缓了下来,雨声渐渐稀落。 萧伯瑀放下书,起身回房,却在站起来的瞬间,脑袋忽地一沉。 他微微蹙眉,只觉得雨停了后,空气好似燥热了起来。 待他回房后,这种躁动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连带着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灼热。 萧伯瑀走到铜盆前,用水擦了擦脸,身体的燥热似缓了些,忽地,余光中瞥见床榻之上微微拱起。 “谁?”萧伯瑀面色一凛。 屋外的田安不明所以,听到声响,连忙问道:“大少爷,怎么了?” 没有听到萧伯瑀的声音,田安神色开始着急,正想强闯进来。 萧伯瑀沉声道:“没什么。” 大少爷的声音较往常压抑了许多,这显然不对劲,田安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莫非屋内有刺客拿剑威胁着人…… 一时间,田安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出声,生怕那‘刺客’狗急跳墙动起手来。 然而,屋内并没有什么刺客…… 几步之外,萧伯瑀面色凝重地看着他床榻上的人——宁王赵从煊。 身体越发燥热,萧伯瑀这才意识到,并非是什么天气闷热,而是他被人下了药。 更糟糕的是,宁王殿下似乎也是被人下了药,面颊微红,双眼含着水雾一般无助地看向他。 “萧……” 话音未落,萧伯瑀便上前捂住了他的嘴,他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宁王殿下在他的卧房内,即使门外是田安。 “殿下,臣得罪了。”萧伯瑀压低着声音道。 赵从煊轻轻摇着头,身体似乎是难受得很,他的呼吸越发急促,身体有意无意地朝着萧伯瑀靠近。 屋外的田安蠢蠢欲动,萧伯瑀眉头微蹙着,若是不想办法让他消掉疑虑,恐怕会引来更多的人。 无奈,萧伯瑀只好低声安抚着宁王殿下,而后缓步走出屋外。 田安见他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大少爷,刚才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近日来心神有些疲累罢了。”萧伯瑀放轻了声音,尽量不让人看出异常,“今晚只在院外守夜即可,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踏入这个院子。” 闻言,田安连忙应道:“大少爷放心!” 待田安离开后,萧伯瑀瞥了一眼四下的夜色,旋即回房关紧了门窗。 房内,他倒了一杯还温热的茶水,“殿下,先喝点水吧。” 赵从煊的身形有片刻的僵硬,不过很快他便垂下眼帘,身体歪斜地朝萧伯瑀靠去,“萧大人……” 见状,萧伯瑀只得将茶杯放到一旁,随即将他扶起,蹙眉道:“殿下为何会在这?” 赵从煊只不住地摇头,“不知……” “殿下见过何人?”萧伯瑀又问,此事恐是有人故意做局,他必须得问清楚。 萧府守卫严密,那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送到他的卧房中…… 此事若传了出去,皇帝不会放过宁王,也不会放过萧家。 一双手忽地攀上萧伯瑀的脖颈,打断了他的思绪。 两人的身体都很烫,可肌肤相触之处竟意外地缓解了这股燥热。 “我不知道……”赵从煊失了神一般,身上的衣衫微敞,想要疏解身上的燥热,却又不得要领,只迷茫地往他怀中钻去。 萧伯瑀呼吸一滞,下意识扣住他的手腕,却在触及他肌肤的一瞬间,心尖忽地一颤。 他的手越扣越紧,纵使萧伯瑀对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而此刻的他却有些无措。 就在此时,赵从煊仰着脸,眼睫颤动间吻了上来。 唇与唇相贴的瞬间,萧伯瑀的脑袋空白了一瞬。 于礼不合、荒唐、不该如此…… 可这些念头全被唇上的触感搅得粉碎。赵从煊的呼吸灼热,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他的衣襟,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萧伯瑀本该推开他,可掌心下的肌肤烫得惊人,让他一时竟忘了动作。 赵从煊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迟疑,微微退开一点,迷蒙的眸子望了过来,“萧大人……” “殿下……”萧伯瑀声音沙哑,他偏过头去,不敢看向他的眼眸,“明日一早,我便送殿下回府。” 赵从煊低哼了一声,不知是在回应,还是身体难受,身体的燥热夺取了他的神智,他极力挣扎着,身上的衣襟敞得更开,露出了大片玉白的肌肤,“萧大人,你……帮帮我……” 屋内沉默良久,两人的呼吸紧缠在一起,萧伯瑀拿起一旁放凉了的茶水,“殿下喝点水,兴许会好一些。” 赵从煊手指攥紧着他的衣襟,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茶水。 萧伯瑀原以为,这能让殿下缓解一下燥热,可不曾想,这屋内的茶水也被人动了手脚。 怀中之人的身体越发滚烫,萧伯瑀才后知后觉。 赵从煊再次吻了上来,带着茶香的湿润,毫无章法地轻咬着,他低声喘息,像是难受至极,声音几乎带着哭腔,“你帮我……” “殿下忍一下,可好……” 此时此刻,萧伯瑀没办法让任何人知道宁王殿下在他房中,也没办法做出任何僭越的行为。 赵从煊摇着头,他忽而一口咬在萧伯瑀的肩上。 萧伯瑀闷哼一声,肩头传来尖锐的痛感。赵从煊的齿尖深深陷入皮肉,像是要把无处发泄的燥热都倾注在这里。 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混合着两人交缠的呼吸。 屋外又下起了细雨,嘀嘀嗒嗒地拍打在窗外的芭蕉树上,冷风从窗棂的缝隙吹了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 怀中之人渐渐安静了下来,萧伯瑀背后沁出了一身薄汗,他低头看去,只见赵从煊昏睡了过去,唇角染了一丝血迹。 萧伯瑀神色微怔,待他反应过来时,手指不由地抬了起来,轻轻地揩去他唇角的血丝。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萧伯瑀的心有片刻的慌乱。 他将宁王殿下轻轻扶到榻上躺着,又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他的衣衫,这才有空看向自己肩上沁血的伤口。 21、秋猎 自上回宁王殿下莫名出现在萧府后,萧伯瑀暗中查了近半个月,却并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若是朝中之人所为,应该在第二天便有弹劾二人的奏折呈在皇帝手上,然而,这些都没有。 萧伯瑀百思不得其解,这背后之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可天下局势的动荡让他没有过多的时间去思忖这件事了。 永顺三年,八月。 冀州各地出现大大小小的叛乱之事,民不成民,官不成官,叛乱的首领似乎有预谋而为之,劫官粮、杀官吏,事后又躲进深山老林之中。 但对皇帝来说,这些都不足挂齿,听这些烦心事还不如去郊外狩猎。 于是,在八月末的一天,皇帝率文武百官于上林苑秋猎。 长安郊外的上林苑,山峦起伏,林木参差。 远处浩浩荡荡的号角鼓声传来,林中埋头吃草的麋鹿倏地仰起头来,见旌旗招展,天子的仪仗驰骋而来,刹那间,林中野兽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仪仗于一块开阔空地前停下,天子从车辇中缓缓走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伏跪在地,齐声高呼,声震林樾。 皇帝嘴角噙着笑意,“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 皇帝大步坐在龙椅上,大笑道:“今日秋高气爽,正是比试箭术的好时节,朕就设下彩头,优胜者得宝雕弓一张。” 众人闻言,眼中皆闪过兴奋之色。 狩猎前先行箭术比试是历来的惯例,百官可通过箭术,来猜测谁会是本次狩猎得胜者。 皇帝挥了挥手,便有侍卫在百步外立起十面靶子,靶心涂成醒目的朱红色。 “每人五箭,中靶心多者为胜。”侍内高声道。 话音落地,台上鼓声阵阵,比试开始了。 第一个上场的是虎贲中郎将许寅。 许寅年约三十好几,久经沙场,浑身散发着凛然的英气。他动作娴熟地挽弓搭箭,动作都干净利落,尽显武将风范。五箭连发,四箭精准命中靶心,最后一箭虽略有偏差,却也堪堪擦过靶心。 百官喝彩,皇帝眼中却笑意不明。 许寅是武将,可他的父亲却是科举探花出身。 许父出身寒门,因才学出众曾受前宰相萧远道提携,曾官居九卿,却因触怒先帝而被贬,最终郁郁寡欢而亡。 那时的许寅刚随大军征西北,刚拿下几座城池,大军凯旋之际,他才得知此噩耗。 传闻许寅面见先帝时,不知说了什么,先帝一怒之下要命人砍了他的头,幸而萧远道为他说情,这才有了后面平定南寇之乱的事情。 许寅退下后,紧接着城门校尉、侍中……一连几十余人陆续上场,正中靶心的多在三四箭之间。 也有箭术尚可的文官和世家子弟,君子六艺中,骑射考验的是人的专注和心性,他们虽不如长年训练的武将,但射中靶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皇帝看得神色恹恹,身旁的美人连忙将剥好皮的葡萄送了上去,讨好地笑道:“陛下,吃颗葡萄解解乏吧。” 皇帝懒洋洋地张口,将葡萄含入口中,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扶手,目光扫过角落中的一道身影,忽然道:“七弟,今日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上场一试?” 此话一出,顿时,皇帝身边的近臣将目光落在宁王赵从煊身上。 赵从煊低着头应道:“臣弟箭术驽钝,恐惹笑话。” 恰在此时,不远处的靶场旁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周遭一片哗然,纷纷赞叹。 众人举目看去,只见靶场中一支箭正中靶心,不,认真看去时才发现,那不是一支箭,而是五支箭! 五箭连发,不仅全部命中靶心,而且后一箭的箭尾正好从前一箭的箭头穿过,如同一线穿珠,令人叹为观止。 有此箭术,下一人再难以超越,一时间,靶场无人上前,纷纷讨论着,这个年轻人是何人?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身影从靶场退下,他单膝跪地,朗声道:“北城都尉孔岑参见陛下!” 孔岑,也是长安世家子弟之一。 萧伯瑀的目光缓缓朝他看去,孔岑,年岁与萧长则相仿,几年前,两人更是不打不相识。 长安有一处练武场,世家子弟们常聚一起,十四五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谁也不甘示弱。 孔岑箭术天赋极高,谁知竟被萧长则比了下去,他不服,非要拉着萧长则重新比试。 萧长则忙着练剑法,他是要上战场杀敌的,剑术身法才是最重要的,就没搭理孔岑。 结果孔岑一怒之下冲上去和他抱摔,两人年纪体型都相仿,比试变成了斗殴,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双方打得鼻青脸肿。 事后,两人差点被赶出练武场,两人只好‘化干戈为玉帛’,勾肩搭背,呲牙咧嘴地解释两人关系太‘好’,在闹着玩呢。 只不过,后来萧长则参军,孔岑则被家人在长安城安排了一份差事。 几年过去了,孔岑如今成了北城都尉。 北城都尉这个官职不高,他又年纪轻轻,因此朝中并没有多少认识他的人,但一听到他是孔家之人,倒是能说出一二来。 “平身。” “谢陛下!” 皇帝不急着封赏,他似笑而非地看向赵从煊,“七弟,只要你能射中一箭,朕就赠你紫金雕弓一张,如何?” 紫金雕弓,向来只有皇帝能亲自使用,对臣子而言,这是无上的嘉赏。 “臣弟惶恐……”赵从煊似惊慌失措,他连忙跪在地上。 皇帝眯起眼睛,笑着道:“七弟何必如此谦逊,莫非是觉得朕的紫金雕弓配不上你?” 话落,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赵从煊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即叩首道:“臣弟不敢,陛下有命,臣弟自当遵从。” 他缓缓起身,接过侍卫递来的弓箭,走向靶场。他的动作极为生疏,一眼便能看出他没练过箭术,连握弓的手都有些颤抖。 一旁的孔岑好言提醒:“两臂要抬起来……” 赵从煊不知是不是没听见,他颤颤巍巍地拉开弓弦,忽地,手上好似脱了力,箭矢歪歪斜斜地飞出。 “嗖!” 箭矢竟连靶子的边都没碰到,直接扎进了前面的草丛中。 场中顿时爆发出一阵低笑,但宁王到底是天家之人,面上至少得尊敬三分,然而还是有人掩嘴偷笑着。 “臣弟无能……”赵从煊低着头,羞愧道。 皇帝哈哈大笑,摆了摆手:“无妨,七弟的箭术倒是让朕开了眼界,这林中野兔多,你就入林猎一些野兔,要实在射不中,上手抓也能抓到一些。” 说罢,皇帝不再看他,转而看向孔岑,笑道:“孔爱卿箭术超群,朕心甚慰。来人,赐宝雕弓。” 孔岑单膝跪地,朗声道:“谢陛下赏赐!”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起身道:“众爱卿随朕入林狩猎!” “是!”百官齐声应和。 鼓声再起,皇帝翻身上马,率领一众武将和世家子弟冲入林中。年长的文官们则留在原地,三三两两地闲聊,年纪轻的文官不遑多让,翻身上马跟随而去。 赵从煊跟在最后,渐渐没入林中。 萧伯瑀缓缓坐下,一旁的御史大夫石正捋着长须笑道:“我们这些老臣身子骨不行,不能随陛下去林中狩猎,萧大人怎么也坐下了?” “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倒是石大人精神矍铄,何不随陛下入林狩猎?”萧伯瑀淡淡道。 “萧大人说笑了……”石正便不再自讨没趣。 日头渐上,一些老臣熬不住了,纷纷派人向皇帝请辞回府。 林中的皇帝正猎到一只壮熊,心情愉悦,便赐恩准许他们这些文官回府。 萧伯瑀思忖片刻,便也准备回府处理政务。 忽地,一个小太监神色着急地冲了过来,身旁的侍卫连忙拔刀将其拦住,“站住!” 萧伯瑀抬头看去,是宁王殿下身旁的小太监,他脸色惊恐万分,身上的衣衫还沾了些泥土。 “萧大人!”小太监跪在地上,声音哽咽,“萧大人,求你救一下我们殿下!” 萧伯瑀身体不由地上前了半步,但面上并未显露出其他神色,“宁王殿下怎么了?” 小太监抬起头,连忙道:“殿下的马受了惊扰,不受控制地往林中深处去了!” 林中深处,野兽极为凶猛,狩猎一般都在外围。 小太监知道,只有宰相萧大人才有可能真心实意去救宁王,他几乎连滚带爬地出来找救兵,幸好,萧大人还没回府。 “此事可曾禀报陛下?”萧伯瑀问道。 小太监慌乱地摇头。 萧伯瑀微微蹙眉,他只好一边派人去找宁王的行踪,一边派人将此事上报陛下。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去禀报陛下的人还没回来,去寻找宁王踪迹的人反而先回来了,却只牵回来了一匹马。 小太监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惊呼道:“这是殿下骑的马儿!太仆的人说这匹马最温顺了,可不知道为何,刚入林中没多久,这匹马就跟疯了一样横冲直撞,殿下他……他本就不善骑术……” 萧伯瑀看向那匹马,只见马儿的缰绳被生生扯断,一条极深的勒痕从马儿的脖颈横亘而过。 可以看出,骑马之人用了极大的力气勒紧缰绳,缰绳一断,马上的人极易飞出去…… 萧伯瑀微微攥紧了手,他缓缓开口:“备马。” 情况危急,他要亲自去找。 侍卫们连忙劝阻,“大人,不可!” 萧伯瑀道:“殿下危在旦夕,身为臣子,应以殿下安危为重。” 说罢,萧伯瑀目光一沉,未等侍卫再劝,已大步迈向一匹青骢马。他左手一按马背,身形如燕般轻盈翻上马鞍,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未待鞭策,青骢马已昂首嘶鸣,前蹄微扬,蓄势待发。 萧伯瑀吩咐道:“看好殿下的这匹马。” 这马是无故发疯还是另有缘由,还需待诊断。 说罢,萧伯瑀一夹马腹,腰背挺直,便纵马朝着林中而去,骏马疾驰如风。 “跟上!保护大人!”侍卫长喝道。 22、以身为饵 林中,密集的树冠遮天蔽日,阵阵马蹄声穿过密林,惊起林中一群飞鸟。 密林深处,赵从煊半靠在一块巨石上,他的一条腿疼得几乎没有了知觉。面色苍白得可怕,他拔出腰间的匕首,用力地划开衣摆,随即撕扯出一块干净的布条。 单是撕扯出一块布条,便费了他好大力气。 赵从煊的呼吸越发沉重,他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后,这才睁开眼瞥向那条没了知觉的腿。 他的右腿骨折了,脚踝处已经肿胀发紫,不仅如此,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痕,幸而都是一些树杈划伤,伤口并不深。 赵从煊颤颤巍巍地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枝,咬在嘴里,而后又捡起另一根稍粗长的木棍。 随即,他将木棍绑在骨折的腿上,充当着简单的支撑。 稍一用力,剧烈的疼痛传来,赵从煊嘴上的木枝几乎断裂,他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冷汗几乎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汗水滑过伤口,更是加剧了伤口的痛楚。 做完这一切后,赵从煊吐掉嘴上的木枝,他仰头靠在巨石上,闭着眼大口地喘息着。 一阵山风吹来,浓密的树冠被掀开一角,刺目的阳光直射而下。 赵从煊的眼皮微微跳动,他微微眯起眼睛,唇角勾起一抹苍白的笑意。 这太阳可真刺眼啊。 待风止歇,树冠又将烈日遮挡,灌木丛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赵从煊眸光微寒,他紧紧攥着手中的匕首。 灌木丛的枝叶剧烈晃动,一只瘦骨嶙峋毛发枯燥的鬣狗探出头来,它腹部塌陷,显然是已经长久没有进食了。 那只鬣狗眼露凶光,却并未着急扑上来,它在赵从煊左右来回走动着,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赵从煊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滚。” 那鬣狗像是受到了挑衅,它直接弓起脊背,龇出参差的獠牙,猛然朝赵从煊扑来! 赵从煊眉头紧蹙,在它跃起的瞬间,强忍剧痛侧身翻滚,鬣狗的利爪擦着他的肩膀划过,撕开一道血痕。 他闷哼一声,手臂脱了力,匕首被甩飞出去。 不待他捡起匕首,那鬣狗低吼着再次扑了上来。 赵从煊来不及起身,只能抬起左臂硬挡,鬣狗的利齿深深嵌入他的皮肉,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他死死地咬着牙,右手在地上摸到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他拿起石头狠狠砸向鬣狗的头颅! 一下又一下,温热的血液溅在他的脸上…… 鬣狗终于松了口,可下一刻便要朝着赵从煊的喉间咬去。 赵从煊趁它松口的间隙极快地翻转身体,顺势捡起地上的匕首,在鬣狗扑过来时,从它颈侧狠狠地刺了进去。 鲜血喷涌而出,鬣狗发出凄厉的哀嚎,疯狂甩头挣扎,但赵从煊死死扣住它的脖颈,拔出匕首,再刺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人一鬣狗的身体都瘫软了下来,污血顺着刀锋滴落。 赵从煊剧烈喘息着,一把推开那鬣狗的尸体,踉跄着靠在巨石上。他的左臂血肉模糊,他又撕扯出一块布条草草地包扎着,布条很快被鲜血浸透。 可他没有时间休息,尸体的血腥味必然会引起更凶猛的野兽。 赵从煊咬着牙,他一瘸一拐地朝着丛林外走去。 于此同时,数十名侍卫在林中搜寻着他的踪迹,众人都猜测宁王殿下凶多吉少,萧伯瑀看向密林深处,眉头微蹙着,吩咐道:“姚卫,你带七人往东边找,张培,你带七人往西边找,其余人跟我继续往前走。” “是!” 在马蹄声远去后,密林中一双双琥珀色的竖瞳渐渐隐于深处。 赵从煊不知自己走了多远,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双腿累得发软,脚下的泥土好似陷了下去,让他几度摔在地上,又艰难地爬起来赶路。 不得已,他靠在树干上大口地喘息着。 忽然,他呼吸一滞,将指尖掐入掌心中,勉强使脑袋清醒了些。 紧接着,赵从煊缓缓转过头来,只见一只黑豹站在他的身后。 这是一只成年的黑豹,毛发油顺,绝不是方才那只年迈体弱的鬣狗可以相比的。 即便他没有受伤,也绝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杀掉这只黑豹。 赵从煊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他抬起头看向天空,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良久,预想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周围安静得只剩呼吸声。 赵从煊睁开眼,那只黑豹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见状,他再也抗不住身体的疲重而倒在地上。 模糊间,似乎有极轻的脚步声传入耳中,和一声空灵的呦鸣。 赵从煊几乎费尽了力气,才将眼皮勉强抬起一道细缝。 那是一只通体发白的麋鹿,它静静地站在林间,白色的皮毛在树影间泛着莹润的光泽,仿佛不属于这尘世。 赵从煊的指尖微微动了动,想要触碰这传说中的白鹿,却终究无力抬起。 慢慢地,他的视线彻底暗了下去,身体开始发冷,意识沉入黑暗前,远处似乎传来一阵呼喊,和渐渐清晰的马蹄声…… “殿下……”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赵从煊感觉到身体陷入一个温暖的怀中,像是小时候无数个寒冷的冬夜中,母妃就是这样抱着他入睡。 他眼睫颤抖着,眼前是被血晕出的一片猩红,透过那一层血雾,眼前之人的脸渐渐清晰。 “萧大人……”赵从煊唇角翕动着,却几乎发不出声音。 萧伯瑀擦去他脸上的血渍,轻声道:“殿下,臣带您回去。” 说罢,他便将赵从煊抱起坐在马上。 宁王身上的伤很重,萧伯瑀将人小心地护在怀中,然而,马儿飞驰间的颠簸还是不可避免地撕扯着伤口。 感觉到怀中之人的身体微微发抖,萧伯瑀放缓了速度。 一旁的侍卫见状,立即提高了警惕,生怕周围冲上来凶猛的野兽。 萧伯瑀垂眸看了眼怀中的人,只见人面色惨白,唇上几乎没了血色。 不由地,他的手臂收紧了几分,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却又不敢太过用力,怕碰到伤处。 忽地,赵从煊微微仰颈,身体无意识地往他怀中靠去,这个近乎依偎的姿势让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大人,照这样下去,天黑了恐怕也出不去……”一名侍卫踌躇地提醒道。 萧伯瑀的心一沉,宁王殿下身上的伤也不能熬太久…… 长痛不如短痛。 思忖片刻后,萧伯瑀微微勒紧缰绳,随即疾驰朝着林外而去。 终于,在天色昏暗时,一行马骑从上林苑冲了出来。 皇帝的仪仗早已回宫,倒是留下了几名御医和数十名侍卫。 偌大的空地中,搭着几处稀疏的帏帐,帐外点燃着零星的火把。 小太监从下午一直着急地等到晚上,见到人后,连忙喊道:“快来人!” 帐内之人纷纷出来迎接。 萧伯瑀将宁王从马上抱了下来,长久的颠簸早已将他身上的伤口撕裂开来,尤其是左臂上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 御医们见状,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几人连忙准备缝合伤口。 但几人踌躇了半天也没下一步动作,小太监急得快哭了出来,“各位大人,快救救殿下啊!” 御医们面面相觑,为首的陈太医解释道:“殿下伤势太重,需立即缝合伤口,只是……眼下没有麻沸散,这……” 派人回去拿恐耽误时间。 小太监脸色一白,顿时六神无主。 萧伯瑀闻言,眸色骤然一沉,片刻后,他开口道:“继续。” “是。”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帏帐。 帐内顿时忙碌起来,御医们迅速准备好针线和伤药,小太监颤抖着剪开赵从煊染血的衣衫,露出臂上狰狞的伤口。 萧伯瑀站在帐外,里面只有小太监的哭喊声传来,他脑海中却不由地浮现出宁王殿下的身影。 作为臣子,自然是要以殿下的安危为重,可他似乎逾矩了…… “禀大人,宁王殿下今日骑的马……死了。”一名侍卫上前禀报道。 声音打断了萧伯瑀的思绪,这个结果在他预料之中,却恰恰证明了,的确是有人要害宁王。 宁王在朝野中几乎没有树敌,有谁想要置他于死地? 忽然间,他脑海中想到了一个人…… 但下一刻,萧伯瑀便断绝了这一个猜想,无论是与否,作为臣子,都不应有此揣测,这是大不敬之罪。 “大人,这件事可要继续查下去?”那侍卫问道。 萧伯瑀道:“不必了。” “是!” 良久,几名御医相继走了出来,躬身禀告:“萧大人,宁王殿下的伤暂时稳住了,只是失血过多,需静养一段时日。” 萧伯瑀微微颔首,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帐内烛火摇曳,赵从煊安静地躺在榻上,小太监正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脸上的汗迹,见萧伯瑀进来,连忙跪下行礼,感激道:“多谢萧大人救了我们殿下!” “不必多礼。”萧伯瑀走到榻边,目光落在赵从煊被层层包扎的左臂上,纱布下隐隐渗出血迹,他低声问道:“殿下可曾醒过?” 小太监紧蹙着眉头,声音哽咽道:“缝合伤口时断断续续醒了几回……” 疼醒了,又疼晕了过去。 萧伯瑀沉默片刻,随即道:“好好照顾殿下,待明日伤势稳定了些再送殿下回府。” “是。”小太监连忙点头。 待萧伯瑀离开帐内后,榻上的赵从煊嘴角极轻地扬起了一抹笑意。 他原以为,上次的事情败得彻底…… 23、养寇自重 永顺三年,九月。 冀州反叛军初成规模,各地流民、亡命之徒纷纷投奔而去。 太尉陈威调动地方军去围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反叛军的头目似乎早就有防备,朝廷稍有风吹草动,反叛军便牢筑营寨,依险要之地死守不出。 一时间,双方竟僵持了数日。 ………… 萧府。 账房将府中账本呈给萧母过目,恭敬道:“夫人,这是府中近半年的账目,请您过目。” 萧母微微颔首,接过账册翻动。忽而,她眉头微蹙,问道:“这怎么多了一项奴婢税?” “回夫人,前几日老爷吩咐,说是朝廷颁布新的政令,凡蓄奴五口以上者,每年每奴加征二十两银税。”账房连忙解释道。 闻言,萧母微微蹙起眉头,恰逢萧父走了进来,她便朝着账房道:“你先下去。” “是。” 萧母眉间凝起些许愁绪,“这朝廷怎么又征收起奴婢税了?” 萧父叹了口气,在桌边坐下,他不答反问道:“夫人,你可知冀州反叛军为首者是谁?” “这与朝廷征收奴婢税有何关系?”萧母实在不解,暴民作乱这几年的确多了些,但都不足为惧。 朝廷为何在此时加收奴婢税? 虽然每奴二十两并不算多,可一个氏族府中通常都有几百名奴婢,加起来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萧父沉声道:“这反叛军的首领是邺县尉迟氏,尉迟徽。” 从前的暴民作乱没有主心骨,朝廷稍一派兵镇压,那些暴民便成了一团散沙。 可这一次不一样。 尉迟氏在冀州素有威望,这也是朝廷一时拿反叛军没有办法的缘由,若是不解决此事,反叛军势力会越发壮大。 而且,难免有各地豪强效仿,借收留无家无业的流民为由,实则圈地蓄奴。 征收奴婢税,既可打压氏族,让氏族不敢轻举妄动,又可充实国库,看似是一举两得之事。 萧母却皱起了眉头,“此事是伯瑀主张的?” “不,恰恰相反。”萧父摇了摇头,“伯瑀在朝堂上反对征收奴婢税。” 天下氏族何其多,如此一刀切只会引起氏族不满,但凡有心人在背后煽风点火…… 闻言,萧母面露心疼之意,难怪他已经一个月没有休沐回府了。 当今皇帝不听臣子谏言,身为宰相,萧伯瑀不得不听从圣令,又要为天子收拾残局,安抚各方势力。 萧母轻叹一声,随即唤来贴身婢女,吩咐道:“去厨房备些滋补的食材,熬一盅养元汤,再备几样清淡小菜,午后送到相府去。” “是。”婢女应声退下。 吩咐完后,萧母眉间愁绪依旧不减,他问道:“要不要叫长则回来,我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 至少,长安在天子脚下,不会有性命之忧。 “夫人,你累了。”萧父轻轻搂了下她的肩,安抚道:“长则年纪也不小了,他有自己的决断,我们就不要干预他的决定了。” 萧母微微蹙眉,良久,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永顺三年,十一月。 冀州爆发了第一次大规模的叛乱,反叛军占据地形优势,进可攻退可守。 朝廷与反叛军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以朝廷退兵三里为终。此举无疑是助长反叛军的气焰,各地豪强蠢蠢欲动。 没多久,各地凭空出现了一种奇书,名为《坎符录》。 《坎符录》并非普通易经,而是一本谶纬之书,暗指大晟气数将近,天命转移。 各地豪强以此暗中资助反叛军。流民从各地向冀州汇集,反叛军人数激增至五万之众。 尉迟徽占据邺县,设立招贤馆,广纳四方谋士,同时颁布《均田令》,许诺事成之后皆可分得土地。 朝廷节节败退,反叛军一举攻占巨鹿、清河两郡。 不得已,皇帝将调动陇西铁骑与河北精锐的虎符赐给太尉陈威,令其彻底剿灭反叛军。 永顺四年,一月初。 正当两军对峙之际,一场诡异的瘟疫席卷各地。 恰在此时,皇后将近临盆,却不想突然染了瘟疫。 其母亲懊悔不已,本是好意挑了两名伶俐的丫鬟准备伺候皇后坐月子,却不料恰逢瘟疫肆虐。 不幸染上瘟疫后,皇后身体虚弱,临盆之日遭遇难产,挣扎了整整一夜才诞下皇子。 然而,皇子生下来气息微弱,浑身发紫,御医们全力救治,仍未能挽回。小皇子在出生后不到一个时辰便断了气。 皇帝闻言面色狰狞,这是他第一个孩子,震怒之下,他将为皇后接生的产婆、宫女、太监、太医一干人等全部赐死。 皇后丧子后本就悲痛欲绝,又得知因此而赔上了数条人命,她强撑着病体,第一次痛斥皇帝的行径。 “陛下杀的人还不够多吗?宫人何辜?太医何罪?难道天下人的性命在陛下眼中都如草芥蝼蚁?” 隔着一道珠帘,皇帝怒声道:“放肆!” 皇后剧烈咳嗽着,却仍撑着床沿直起身子,继续道:“陛下今日杀宫人,明日是不是要杀尽谏臣,来日是不是要屠杀百姓?” 皇帝闻言,眼中寒光骤现,他冷声道:“朕看你是病糊涂了,来人!传旨,皇后染病需要静养,即日起移居长门宫,无诏不得出!” 皇后艰难地撑起身子,她跪在地上直视着皇帝:“臣妾……谢陛下恩典。” ………… 萧府。 听闻萧母病了,萧长则急匆匆地从荆州赶了回来。 一进门,萧长则便火急火燎问道:“哥,娘怎么样了?” “今日已经好多了,大夫说不是瘟疫。”萧伯瑀回道。 萧长则闻言,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 眼下各地的瘟疫不知还要多久才消停,就连天家都得畏惧瘟疫三分,更别提普通人了。 宰相府内,公务堆积如山,萧伯瑀只抽了半天时间回萧府,见长则回来了,便嘱咐他照料母亲,随即就要离开。 萧长则喊住了他,“哥……” “怎么了?”萧伯瑀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 萧长则瞥了眼四下,旋即走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哥,冀州反叛军一事你怎么看?” 萧伯瑀眉头微蹙,“尉迟徽看似有五万兵马,但其中不少都是老幼妇孺,待这次瘟疫过去后,兵力大打折扣。” 然而,萧长则却摇了摇头,“不是五万。” 他伸出了三根手指,低声道:“据李都护所言,尉迟徽手中不超过三万人。” 萧长则口中的李都护正是荆州都护,李肃。 反叛军中,能与朝廷对抗的人马,最多不超过两万人。 可为何太尉陈威却久攻不下,还要索要陇西和河北两地兵权…… 萧伯瑀面色一沉,很快便明白了萧长则的意思——太尉陈威是要养寇自重。 沉默片刻后,萧伯瑀岔开了话题,缓缓道:“母亲从一早上就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赶快换身衣裳去见她。” 萧长则对当今天子还有几分希冀,他希望兄长能劝谏陛下。 但萧伯瑀怎会不知,早在皇帝下令将两军兵权交由给太尉陈威时,便有武将出声反对,可皇帝不愿听。 如今大晟内忧外患,皇帝不理政务,在小皇子夭折后,行事越发癫狂,不仅日夜沉湎酒色,更是动辄将太监宫女拖出去杖杀。 离开萧府后,马车行驶在长安街道上。 长安城内萧条了许多,百姓闭门不出,或是覆面,疾步匆匆。 忽地,马车外传来一声熟悉而尖锐的呼喊:“诶!抓小偷!抓小偷!!” “大人。”一旁的侍卫出声向萧伯瑀示意。 萧伯瑀道:“去吧。” “是!” 小偷是个衣着褴褛的乞丐,年约十二,精瘦的身躯却跑得极快,侍卫追了两条街才追上。 乞丐被提溜着衣襟走回来,他死死地将抢来的东西抱在怀中。 “你怎么抢人东西!”出声的是宁王府中的小太监。 小太监想从乞丐手中抢回东西,却不料那乞丐攥得死死的,小太监也急了,“那是我们殿下的药,你快还给我!” 萧伯瑀从马车下来,从小太监口中才得知,宁王前些日子生了病,今日是按例来取药,不料刚出医馆,便被人抢了去。 一旁的小乞丐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哑声道:“求你,阿爷生病了,没有药……” 世道艰难,百姓看不起病,在长安尚且如此,各地百姓只会更加艰难。 萧伯瑀吩咐人给乞丐的爷爷治病抓药。 小太监也不抢回药包了,他碎念道:“这药是温肺止咳的,熬煎不能超两个时辰。” 乞丐感激涕零,他伏在地上,死灰的眼睛中有了些光亮。 待乞丐离开后,小太监只得再次去抓药。 萧伯瑀忽而问道:“殿下的身体如何了?” 小太监神色一愣,似乎是没料到萧大人如此关心殿下的身体,他连忙回道:“殿下食少睡多,偶尔夜间咳嗽。” 紧接着,小太监又补充道:“大夫说只是染了风寒,不是时疫……殿下若是见到萧大人,一定很开心。” 话已至此,萧伯瑀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宁王府。 小太监趋步踏入房内,见宁王殿下正好醒了过来,欣喜道:“殿下,萧大人来了。” 赵从煊微微一怔,“请萧大人进来。” “是!” 不多时,萧伯瑀缓步走了进来,两边的窗户禁闭,显得屋内光线格外昏暗。 赵从煊半躺在床榻上,他面色虚弱,看起来像是缠绵病榻已久。 “殿下。”萧伯瑀躬身行礼。 赵从煊缓声开口:“萧大人……” 话音未落,他便低咳了一声。 萧伯瑀第一回踏入宁王府,从大门到内院,都没有几个伺候的人影,难怪宁王染病多日也没人知道。 就在这时,小太监捧上两杯热茶。 赵从煊开口道:“府中没有什么好的茶叶,萧大人见谅。” “殿下言重了。” 赵从煊抬眸看向他,病弱的双眸似乎格外清亮,“萧大人能来,我很高兴。” 这话说得太直白,萧伯瑀一时间没有回应。 赵从煊撑着床榻要起身,“萧大人帮了我这么多回,我实在是不知如何感谢,我有一幅字画,想赠予萧大人,还望萧大人不要嫌弃。” 他踉跄地站起,还没站稳,身子便左右晃了晃。 萧伯瑀上前一步扶住他的手,还不忘回绝道:“殿下客气了,分内之事,不必多礼。” 闻言,赵从煊嘴角勉强地笑着,他抬眸看向萧伯瑀,眼神黯淡了下来,“萧大人是不喜欢字画,还是不喜欢……我送的字画?” 24-30 第24章 时疫止歇 萧母为儿张罗婚事、皇帝赐酒…… 两人之间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的睫毛, 赵从煊的呼吸带着淡淡的药香,似有若无地轻轻拂了过来。 时间仿佛静止。 萧伯瑀缓缓松开手,指尖似乎还残留一抹温热, 他稍微后撤一步,声音较寻常暗哑了些许, “殿下多虑了。” 说罢,他躬身行礼, “臣先行告退。” “萧大人。”赵从煊喊住了他。 萧伯瑀脚步一顿, 但没有回头。 赵从煊轻轻笑了笑, 接着道:“你明天还会来吗,府中冷清, 想必朝野之中, 也只有萧大人愿意踏入这宁王府了。” 萧伯瑀神色微怔, 他缓缓转过身来, 却依旧没有答应下来, “殿下安心养病,若有要事, 臣自当奉命前来。” 臣子频繁与藩王往来,必然会引起皇帝猜忌,即便他是个没有实权的王爷。 虽说萧伯瑀问心无愧, 可难免有人因此而借机寻事。 赵从煊的笑意淡了几分,“……若无事,萧大人便不会再来了,是吗?” 他的声音很轻,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窗外传来风吹落叶的沙沙声,衬得屋内愈发寂静。 萧伯瑀沉默片刻,终是微微颔首:“臣职责所在, 不便叨扰殿下清静。” 赵从煊稍稍上前了半步,他的呼吸微促,似鼓起勇气开口道:“可大夫说,心怡神畅更有助于病情好转。” 屋内又安静了下来。 赵从煊清亮的眼眸看着他,“若是每天都能见到萧大人就好了。” “殿下可多出门走走,心神怡悦,病自然就会好了。”萧伯瑀刻意忽略他那一句话的深意。 赵从煊仰起脸,眼尾泛着微红,而后又极快地低了下头,“……好。” 他的声音比方才更虚弱了几分,仿佛刚才那一瞬的亲昵耗尽了力气。 萧伯瑀道:“殿下病中多思,臣告退。”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王府。 一只狸猫从院外窜了进来,赵从煊俯身将它抱起,他轻抚着狸猫的背脊,垂着的眼帘让人看不透他的思绪。 半个月后,为驱百邪,天子下诏,于长安城内行大傩,以百神之威荡涤邪魅。 入夜,曲江池水被花灯映得泛红,自时疫传入长安以来,长安宵禁森严,唯有今夜敕令暂弛,许万民放花灯祈禳。 岸边人头攒动,却无往日的喧嚷。 人们默默地将花灯放入曲江池中,灯影摇曳,随波远去。 不知世事的稚童趴下身子,用手拨弄着花灯,想让它漂得更远一些。少年们听着家中长辈的唠叨,不情不愿地学着大人们的模样许愿消灾。老人们双手合十,嘴唇微动,祈求时疫早日消散。 商贩们在街边摆出简单的摊子,卖着甜糕和热茶,铜钱递过时也少了往日的讨价还价。 萧母的病刚好没多久,柳灵儿便自请为她放花灯祈福。 曲江池畔的客栈二楼,萧母看向窗外柳灵儿虔诚地祈福,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她缓缓道:“前几天,灵儿的母亲传了一封信来,说是一家门当户对的氏族上门提亲,便想让她回扬州去。不过这些天时疫未散,我自作主张留灵儿再多住一些时日。” 说着,萧母便转过头来看向萧伯瑀,她笑了笑,问道:“你都二十有四了,是不是该成家了?” 萧伯瑀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却没有正面回答,“如今朝局未稳,反叛军如狼似虎,儿子身为朝廷命官,当以国事为重。” “国事家事本就不冲突,要真等到天下太平之日,那得何年何月……”萧母微微蹙眉,忽地,她眉头一舒,“你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萧伯瑀神情一滞,片刻后,他缓缓摇头,“没有。” 知子莫若母,要真没有,就不会有犹豫的神情,萧母既惋惜他不喜欢柳灵儿,又想早些为他张罗婚事。 “说吧,她是谁家的姑娘?”萧母道:“女儿家能等多久,娘最清楚了,你别等到别人出嫁了才后悔莫及。” 萧母有感而发,年轻时萧父也是如此,明明两情相悦,却差点让她气急嫁了他人。 婚后萧母的肚子久久没有动静,别人暗地里都开始说了闲话,朝廷的一些官员为了拉拢萧父,多次想要让自己的女儿嫁进萧家。 萧母愈加郁闷,所幸萧父并非滥情之人,他宁愿在列祖列宗面前长跪一夜,即便萧母无所出,他也不愿再娶他人。 以至于别人的孙子都能打酱油了,萧母还在操心儿子的婚事。 萧伯瑀偏过头看向窗外,只见曲江池畔人影走动,余光中忽地瞥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霎时间,他的眸光微变。 萧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江边人影走动,恰逢一个女子在放花灯,她依稀认了出来,便问道:“你喜欢的是……孔家的女儿?” 萧伯瑀一愣,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他收回了视线,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梁家的女儿?不过梁家在军中担着要职,你爹恐怕不会同意这门婚事……”萧母面露难色。 萧伯瑀无奈地笑了笑,“都不是,时辰不早了,我派人送您回去。” 出了客栈,萧母还在思索是谁家的女儿,长安城中的士族几乎说了个遍,萧伯瑀都一一否认。 “……若你真没有心悦之人,为何不能娶灵儿为妻?”萧母微叹道,她心里是极喜欢柳灵儿的。 话一落地,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婶婶,堂哥。” 说话之人正是萧伯瑀的堂弟,萧回舟。 萧回舟凭着对西域各国文字和礼节的熟悉,不久前刚升迁为鸿胪寺少丞,可谓是年少有为。 萧母满脸笑意,“是回舟啊,我们这刚要回去呢,可巧不巧的。” “婶婶的身体怎么样了?”萧回舟寒暄道。 萧母笑着道:“好多了,多亏了你送来的补参,听说是从西域带回来的,你费心了。” “婶婶喜欢就好。”萧回舟道:“我刚才见灵儿在江边祈福,这才知道你们也在。” 说起灵儿,萧母这才发现柳灵儿已经不在江边了,她担忧道:“灵儿去哪了?快,快派人去找。” “婶婶莫担心。”萧回舟连忙解释,耳廓微微泛红,“方才灵儿差点跌入水中,衣裙下摆湿了大半,我……自作主张想送她回府……” 不远处的马车上,柳灵儿探出个脑袋,神色似乎有些窘迫。 萧母这才放下心来,“那就有劳你了。” 紧接着,她便朝着柳灵儿走去,见她没有受伤才让车夫回府。 待车马远去后,萧伯瑀缓缓看向江畔的另一边,却早已没了人影。 ………… 转眼又过了两个月,永顺四年,四月。 天气转热,时疫渐渐止歇,皇帝在宫中设宴。 紫宸殿内。 皇帝脸上泛着病态的苍白,眼周青黑,显然是一副纵欲过度之色。 更荒唐的是,皇帝身边坐的不是皇后,也不是后宫中的任何妃子,而是一个男子,一个地位低下的乐师。 朝中老臣暗中摇头叹气。 宴席行至一半,那乐师忽而在皇帝耳旁低声说了什么。 紧接着,皇帝的目光看向文臣首位的宰相萧伯瑀,又缓缓移到角落中的宁王赵从煊身上。 “七弟。”皇帝突然开口,“听说你前些日子生了病,倒是我这个皇兄疏忽了,来人,赐酒。” 殿内丝竹骤停,空气凝滞了下来。 侍女连忙奉酒上前,酒液缓缓倒入宁王身前的酒樽中。 殿内大臣面面相觑,不知这葫芦里打着什么哑药。 皇帝举着龙案前的金樽,旋即他紧盯着赵从煊,眼白中泛着猩红的血丝,问道:“七弟怎么不喝?” “陛下厚爱,臣弟愧不敢当。”赵从煊起身行礼。 皇帝轻轻笑了笑,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显得神色有些癫狂。 这酒,不喝也得喝。 殿内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宁王赵从煊身上,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杯酒不同寻常。 赵从煊举起酒樽,他端正地朝皇帝行礼,随即一饮而尽。 皇帝大笑,“继续奏乐。” 殿内靡音再起,萧伯瑀不由地看向角落的赵从煊,但他低垂着头颅,让人看不清神色。 而后,宁王借酒醉困乏为由,早早地退了御席。 御宴结束,天色尚早。 走出宫门后,田安连忙牵着马车而来,问道:“大少爷,可要回萧府?” 萧伯瑀神色有些不宁,道:“嗯。” “是。” 一路上,萧伯瑀神色越发凝重,回到萧府后,他忽然吩咐道:“宁王刚病愈不久,田安你去库房取些滋补药材送至宁王府中。” 田安不解道:“大少爷,您之前不是说,尽量减少与宁王殿下往来吗?” “礼不可失。”萧伯瑀淡淡道:“取些寻常的药材即可。” “是。”田安听命,刚要下去准备,他忽地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大少爷,我可以准备些小鱼干送去吗?上回在东市旁见到宁王府中的狸猫,看起来又胖了些。” “……嗯。”萧伯瑀轻轻颔首。 半个时辰后,萧府书房。 田安进来禀报:“大少爷,药材和小鱼干都送过去了!” “殿下如何了?”萧伯瑀问道。 田安神色有些懵,但还是如实回答:“小的没见到宁王殿下,不过,宁王府中的侍卫好像多了些……” 萧伯瑀闻言,手中的动作一顿,旋即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田安躬身退去,忽地,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连忙补充道:“听小酉子说,今日是洛妃的忌日,宁王殿下从宫中出来后,就一直将自己锁在屋内……” 小酉子就是宁王赵从煊身旁伺候的小太监,而洛妃,即宁王赵从煊的母妃。 第25章 真情假意 太尉之子被劫、宁王做局、吻…… 日薄西山, 华灯初上。 因时疫消退,长安城内格外热闹,曲江池上数十艘画舫张灯结彩, 丝竹琵琶声不绝于耳。 将近戌时,一艘画舫突然传来嘶声裂肺的尖叫, 紧接着是杯盘落地的脆响。 周遭画舫的乐声戛然而止,无数目光循声望去, 只见舫中人影攒动, 一道尖锐的呼声撕破夜空, “快来人啊!陈小公子不见了!” 不多时,执金吾带着数百名侍卫涌了上来, 其阵仗不亚于永顺二年,皇帝在曲江池遇刺。 百姓们心底发怵, 不明就里者纷纷私语:“这陈小公子是何许人也?” 陈小公子, 陈易, 年方十五,乃太尉陈威妾室所出, 因是老年得子,自幼被视若珍宝、百般溺爱,以至于宠坏了他的性子。 如今陈太尉出师在外, 早就叮嘱其家人小心谨慎,可陈小公子却不以为意,时疫一消,便召了些京中世家的纨绔子弟在江中游玩, 却不料不知从哪冒出的黑衣人将其劫走。 因陈小公子身份使然,不到半个时辰,消息几乎传到了朝野的各个官员耳中。 显然, 这并非寻常的劫匪,众人心思各异,各怀鬼胎。 这般阵仗自然也惊动了身在萧府的萧伯瑀。 侍卫匆忙来报,萧伯瑀眉头微蹙,“我知道了。” “是。” 侍卫退下后,萧伯瑀陷入了沉思,其中的利害关系错综复杂。 两军对垒,陈太尉手握二十万兵权,胆敢劫持陈小公子的绝非朝野中人。 那么,这个人是谁,其背后目的究竟是什么? 萧伯瑀起身往外走去,恰逢萧父迎面而来。 萧父见他神色凝重,便知其要前往曲江池,遂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 萧伯瑀顿住脚步,问道:“父亲,您认为,此事是何人所为?” 萧父在宦海沉浮数十载,结合目前形势,虽不知是何人所为,但也能隐隐猜出,其目的已经很明确: 要么是,以此扰乱太尉陈威的心神,主将心神一乱,做出的决策往往急一时之所急,待其醒悟,为时已晚矣。 要么是,借此威胁陈太尉…… 萧父却摇了摇头,“这个人很聪明,既知晓陈太尉为人,又了解长安城。” 怕就怕在,若此事是反叛军所为,便意味着,整个长安城已经被反叛军渗入。 萧伯瑀闻言,心绪竟出奇地平静了下来,“我明白了。” 太子继位以来,短短几年,天灾人祸层出不穷,百姓民不聊生,大晟国祚每况愈下。 凡有远见之人都能看出,大晟将亡,乱世将至。 太尉陈威借起义军作乱,从皇帝手中取得精锐铁骑的兵权,却一拖再拖,始终没有一举剿灭反叛军。 因此,也让反叛军势力越发壮大。 这几个月来,不止冀州,各地都有起义军,而且往往一呼百应…… 来到曲江池,看着一地狼藉的画舫,萧伯瑀眉头微蹙,问道:“可有百姓伤亡?” 侍卫回禀:“回大人,那黑衣人是偷偷劫走了陈小公子,其他的人一概无恙。” 话一落地,曲江池旁传来一个船夫哀嚎的声音:“诶哟!哪个杀千刀的把我船板踩坏了!” 眼看周围有侍卫看过来,那船夫缩了缩脖子,只敢小声地骂骂咧咧。 萧伯瑀的目光掠过江边停靠的数百艘小船,有些小船早已废弃,却也停在一边。 忽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往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京中侍卫几乎翻遍了长安城,但一开始就忽略了曲江池。 “来人。”萧伯瑀吩咐道:“沿着曲江池,一一搜查这些船只,切勿损坏百姓之物。” “是!”侍卫领命而去。 萧伯瑀随身的侍卫并不多,要一一翻找,极耗费时间。 他看着出事的画舫,又看向江中,猜想着劫匪逃离的路线。 就这样,萧伯瑀沿着江畔走着,忽而见一艘小船在水上微微波动。 船内的烛光摇曳,很快又被周遭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 这一微小的异动落入萧伯瑀的眼中,他缓缓掀开帘子,船内的确藏有一个人,但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后,他神色骤然一诧。 “大人,东边无可疑之人!”几名侍卫远远地禀报道。 萧伯瑀放下帘子,轻轻颔首示意。 待侍卫又去搜寻他处时,萧伯瑀缓步踏入船舱,他压低了声音,声音较往常多了一丝冷意,“殿下为何在这?” 在太尉之子出事的地方,宁王无故出现在这,很难不让人怀疑。 赵从煊没有立即回答,他抬眸看向萧伯瑀,发红的眼眶忽而生起了几分倔意。 “殿下可有解释?”萧伯瑀再次问道。 赵从煊撇开了头,却依旧没有回答。 见状,萧伯瑀眉间凝着些许疲意,哪怕宁王说,他只是来江中游玩…… 见赵从煊一言不发,萧伯瑀正欲转身离开。 “你怀疑我?”赵从煊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 萧伯瑀缓缓道:“陈太尉之子今晚在这里失踪,殿下可否告知,为何会在这里?” “今日……是母妃的忌日。”赵从煊艰难地开口。 萧伯瑀闻言,神色一愣。下午田安回府时,的确说了这件事。 “母妃临终前说,她想回江南……泛舟游湖。”赵从煊低着头,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洛妃是江南女子,少时便常与人泛舟游玩,但自入宫以后,一言一行都受人桎梏,便再也无法自在逍遥泛舟了。 旋即,赵从煊缓缓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他轻声道:“萧大人,你若还觉得我有嫌疑,那请便吧……” 话落,一滴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滑落。 下意识地,萧伯瑀缓缓伸出手,指腹温柔地抹去他脸上的泪水。 泪水似乎格外滚烫,萧伯瑀指尖微顿,很快便反应过来,他逾矩了。 赵从煊睫翼微颤,他仰起头,唇角翕动,低低地问道:“萧大人对所有人都这样吗?” “臣有错。”萧伯瑀倏地收回了手,声音低哑了些。 话音一落,一个身影覆了上来,只一刹那,唇上传来一抹沁凉。 萧伯瑀尚未反应过来,一双手便攀上他的脖颈,温热的身体颤抖地陷入他的怀中。 怀中人的唇瓣带着泪水的咸涩,生涩地在唇间厮磨,柔软而轻轻颤抖着。 萧伯瑀的手掌贴在他单薄的脊背上,却没有推开。 船舱内,烛光忽地湮灭,昏暗狭小的船舱内只余两人呼吸交缠的声音。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却不知是要将人推开还是按得更紧。 赵从煊轻喘一声,怯生生地咬着他的唇角,却不知该如何深入。 萧伯瑀脑中那根紧绷的弦‘铮’地断开,他猛地扣住赵从煊的后颈。 这一刻,脑海中所有的礼义廉耻,所有的顾忌都被他抛之脑后,似压抑许久般加深了这个吻。 小船外传来侍卫的脚步声,赵从煊吓得一颤,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 “大人!大人不见了,快来人!”一个侍卫大声呼喊。 萧伯瑀将人扣在怀中,他稳住心神,开口时声音已恢复平常,“无事,不必惊慌,先退下吧。” “是。”侍卫虽有疑色,但不敢多问。 脚步声消失后,船舱内再次沉寂了下来。 萧伯瑀神色凝重,他无法再忽略这件事,倘若怀中人是个女子,他定当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可怀中人不止与他同为男子,还是大晟王朝的王爷。 萧伯瑀的沉默让赵从煊以为,他后悔了。 赵从煊仰起头,小心翼翼将唇瓣贴了上去,两人的唇瓣只在咫尺之间。 “殿下……可知自己在做什么?”萧伯瑀喉结微滚。 下一刻,湿润的唇瓣紧贴而来,答案不言而喻。 萧伯瑀将人搂得更紧,指尖陷入那柔软的发丝中。不同于刚才的失控,这个吻轻柔得像拂过水面的月光。 赵从煊浑身发软,唇瓣微微张开。 寂静的夜中,心跳声似乎要撞破胸膛,耳畔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以及唇齿交缠的水声。 良久。 萧伯瑀将人放开,他轻声道:“殿下,臣派人送您回府。” “嗯……”赵从煊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似乎带着几分委屈。 萧伯瑀轻轻笑了笑,他温柔地捧住怀中人的脸颊,而后在他眉间落下一吻。 “近日长安城恐不太平,殿下务必小心。”萧伯瑀轻声叮嘱道。 赵从煊轻轻点了点头,“嗯……” 萧伯瑀吩咐侍卫安抚周遭百姓后,小酉子抱着狸猫从东边夜市走了过来,手里还拎着猫藤窝等物。 趁此时机,萧伯瑀派人护送宁王回府。 深夜,宁王府。 一道黑影从高墙外一跃而起,紧接着熟练地避开府中侍卫耳目,直抵宁王府书房。 “……人已经送出长安。” “嗯。”赵从煊轻轻颔首,“将人送到尉迟徽手中。” 那黑影似有不解,他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帮尉迟徽?” 赵从煊是大晟的王爷,帮反叛军对他而言并没有半分好处。 “是帮他,还是杀他,这得看他怎么选了。”赵从煊淡淡道。 很快,那黑影便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心头顿时涌起一阵寒意。 陈易落在尉迟徽手中,这一步棋,无论如何都会激起双方交战。 太尉陈威没有剿灭反叛军的缘由便是想拥兵自重,若是得知尉迟徽劫走了他的小儿子,必然坐不住了。 待黑影消失后,赵从煊看着棋盘,眸间陷入沉思,还有一步最重要的棋…… 第26章 乱世将至 约会、亲亲 半个月后, 宰相府。 长史王横步履匆忙地穿过回廊,神色紧张地进来禀报:“大人,有陈小公子的消息了!” 萧伯瑀正在批阅奏章, 闻言立即放下手中之事,陈易之事, 事关重大,他接过信筒, 只见里面的素笺上写着寥寥几字。 他的眸间一沉。 王横小心翼翼问道:“大人, 怎么样了?” “人是在尉迟徽手中。”萧伯瑀道。 可他依旧有些疑虑, 他始终觉得,以尉迟徽目前的情势来看, 劫走陈易并非上策。 顿时,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随即翻找起案上一旁堆积的竹牒。 “大人, 您在找什么?”王横不解地问道。 萧伯瑀沉声道:“七天前, 军中监事传来一份奏报,陈太尉令五千精锐从渭水南边绕道而行, 欲从侧面进攻冀州反叛军。” “的确如此。”王横回想起自己整理奏报时,他还纳闷朝廷大军为何不正面开战。 以二十万兵马对战五万叛军,这场战役毫无悬念。 “要渡渭水, 便要搭桥通行,倘若此时尉迟徽将主力军在渭水埋伏。”说着,萧伯瑀看向王横,神色越发凝重。 陈太尉若是得知陈易在尉迟徽手中, 必然会有所行动,此次调兵突袭恰好在陈易失踪后不久。 王横心头骤然一寒,可觉得尉迟徽应该没有这个本领, 能神机妙算,猜出朝廷军会走水路突袭。 “大人,您会不会多虑了……”王横道:“那尉迟徽若将主力军分去渭水,那我军此时直攻邺县,岂不是轻而易举就拿下了?” 萧伯瑀找到了那份竹牒。 先前几个月以来,太尉陈威以邺县易守难攻为由,迟迟没有下令进攻,可现在突然更改主意,要从渭水南岸突袭。 此举虽险,一旦成功,尉迟徽只能往北面撤军,而北边还有荆州李肃镇守。 可一旦被埋伏,五千兵马,恐伤亡惨重…… “你先下去吧。”萧伯瑀将竹牒放置一旁,事已至此,但愿是他多虑了。 “是。”王横躬身退下。 ………… 屋外,黑云渐拢,天色阴沉了下来,没多久,一场暴雨落下长安。 这场雨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好几天。 时雨之节,长安的世家子弟、文人墨客常聚一起听雨品茗,或者观戏听曲、饮酒作诗,好不乐哉。 这一日,阴雨连绵。 漱音阁,雅间。 一声低吟的轻喘溢了出来,很快又被淅零的雨声覆盖而去。 萧伯瑀缓缓松开唇,怀中人湿润的唇瓣微微翕张,双手无力地攀附在他肩上。 情不自禁地,他将怀中人扣得更紧,指尖轻抚过他的下颌,旋即再次覆上那张唇瓣,温柔而强势地侵占着他的气息。 “嗯……”赵从煊声音发软,却还是怯生生地回应着,指尖发颤地攥着他的衣襟。 萧伯瑀的呼吸粗重起来,他松开唇,偏过头看向窗外的雨幕。 一阵轻风卷着雨丝吹了进来,萧伯瑀身体微倾,将人护在怀中,开口道:“雨夜微凉,殿下当心身体。” “要是染了风寒,你是不是就能来看我了?”赵从煊道。 萧伯瑀不同意,“殿下当以身体为重。” “可我想见你……”赵从煊仰起头,眸光含着亮光,“我想每天都能见到萧大人。” 自上次小船一别后,二人差不多已经一个月没有见过面了,明明只是隔了几条大街而已。 萧伯瑀没有说话,宁王殿下身份特殊,即便他没有异心,可一旦被人发现,难免被人扣下结党营私的罪名。 从上次皇帝赐酒就能看出,皇帝已经对宁王起了猜忌之心。 若那是一杯毒酒…… 思及此,萧伯瑀搂着怀中人的手越发收紧。 见他沉默不语,赵从煊仰起头,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下颌,又退让了半步,“那……休沐之日呢?” 大晟王朝五日一休沐,不过,萧伯瑀自上任以来,几乎一个月才休沐一次。 “……好。”萧伯瑀答应了下来。 此后,萧伯瑀谨记约定,每逢休沐日便抽出半日时间陪在赵从煊身边,或是游舟泛湖,或是看戏听曲,又或是郊外骑马…… 第一回见萧伯瑀准时休沐时,长史王横诧异地看向天际,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怪王横惊讶,连萧父萧母都神色一惊,私下里小声探讨道:“……莫非朝廷出了什么事?”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萧母又见萧伯瑀每逢休沐日的下午便出门去,一问就说是与人相约。 一开始,萧母还以为是结识了朝野之人,后来有一回,萧伯瑀从外面回来后,萧母瞥见了他唇角有一道血痂,可明明下午出门前还好好的。 而且除此之外,脸上没有任何淤青血痕,那就是说,这不是与人起了冲突,倒像是……被人咬破了唇角。 萧家,书房。 “伯瑀……”萧母轻唤道,声音温和。 萧伯瑀恍然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来,神色微微一怔,立即起身,“母亲,您怎么来了?” “我都进来多久了。”萧母长叹一口气,“你这些天去见的人,到底是谁?能让你魂不守舍的。” 萧伯瑀低下了头,屋内沉默了下来。 这个人,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萧父和萧母。 “你不说我也知道。”萧母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是谁家的女儿吧?” 闻言,萧伯瑀眸色微动,却没有说话。 “你别说唇上的伤是自己咬的……”萧母幽幽道:“放心吧,你父亲那边我会劝他的,我们萧府还没有不敢娶进门的女子。” 萧伯瑀轻轻摇头,“母亲,您误会了……” “娘是过来人,怎么会不懂。”萧母叹了一口气,她扶着一旁的椅子坐下,看着萧伯瑀,温柔地笑道:“你一定有了心上人,是不是?” 沉默片刻后,萧伯瑀点了点头,“嗯。”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萧母问道,在她看来,萧伯瑀向来守礼,若非心存顾忌,萧府早就派人上门提亲了。 什么样的顾忌,能让萧伯瑀宁愿欺瞒他们,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 萧伯瑀思忖片刻后,缓缓回道:“山间之明月,水中之清蕖。” 萧母闻言一怔,看着萧伯瑀的神情,她心底隐约猜到了什么,她不敢细想,也不再追问下去,脸上的笑意僵硬了几分。 察觉到她神色有异,萧伯瑀轻声问道:“母亲,您怎么了?” “无事,只是有些乏了。”萧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摇了摇头,她扶着椅背缓缓起身,“你既不愿多说,娘也不勉强你,只是……” 她顿了顿,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道:“早些歇息吧。” 萧伯瑀起身相送。 萧母回到房中,萧父正坐在桌边看书,见她神色不对,放下书问道:“怎么了?” 萧母坐下,沉默片刻,低声道:“伯瑀他……有了心上人。” 闻言,萧父笑道:“这是好事啊,你不是整日盼着他早些成家?” 萧母欲言又止,她太了解自己的孩子了,萧伯瑀谈及心上人时,唇角是含笑的,可眉间总凝着一抹愁绪。 这个人的身份,恐怕并不简单。 萧父看了她一眼,重新拿起书,劝道:“夫人不必忧心,伯瑀自小就不用我们多操心,眼下时局动荡不安,儿女情长之事便先放到一边吧。” 萧母勉强点了点头,但愿是她多心了。 永顺四年,六月。 从渭水南岸渡河的兵马遭受反叛军的埋伏,五千精锐几乎全军覆没。 对朝廷的二十万大军而言,五千兵马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却极其损伤我军士气。 消息传回长安时,皇帝一怒之下本想罢了太尉陈威的官,但不知为何又突然改了主意,只下令陈太尉在三个月内剿灭反叛军。 但此时,尉迟徽手上的势力已经不同往日了,各地起义军似乎和尉迟徽达成了某种共识,纷纷朝着冀州而来。 而且,尉迟徽死守邺县,占据了地形优势,即便朝廷二十万大军压境,也能拖一些时日。只待其他起义军赶来,鹿死谁手尚未分晓。 更何况,他手里还有陈太尉之子,陈易。 天下越发动乱,各地官民常遭寇匪劫掠,甚至连长安附近也不时有流寇埋伏,但碍于天子脚下,倒是没有闹出人命。 “……我前几天从佛印大师中求得一根红绳,听说红绳可以保平安。”赵从煊拿出一根红绳,小心地系在萧伯瑀的手腕上。 红绳又称相思线,赠丝绳喻情丝相系。 “近日长安恐不太平,殿下尽量少些外出。”萧伯瑀将人搂在怀中,垂眸凝视着怀中人。 “嗯。”赵从煊轻轻应了一声,语气发闷,隐约听出不大高兴,而后仰起头,清亮的眼眸似索吻般看向他。 下一刻,萧伯瑀便低头覆上他的唇,温热的气息交融。 赵从煊喉间溢出一声轻哼,睫毛轻颤地闭上了双眼。 唇齿交缠渐深,萧伯瑀搂着怀中人的手越发收紧,似要将人的气息尽数吞没。 月色被云翳遮掩,粘腻的水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萧伯瑀微微分开些距离,抵着怀中人的额头,声音有些暗哑,“……时辰不早了,殿下先行回府。” 赵从煊睁开眼,唇瓣被吮得嫣红湿润,他轻喘着,双手勾着萧伯瑀的脖颈,声音又轻又软:“不要。” 萧伯瑀抚了抚他的后颈,低声道:“殿下若留得太晚,恐徒惹是非。” 宁王府中的侍卫几乎都是皇帝的眼线,如今非常时期,很容易引起怀疑。 赵从煊点了点头,可仍勾着他的脖子不放,“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好。”萧伯瑀没问是什么事,便直接应下。 赵从煊却神色忽地一滞,他低下了头,道:“这根红绳,你不能取下。” “好,我答应你。” 赵从煊抿了抿唇,这才放开了手。 萧伯瑀替他拢了拢衣襟,又抚平他袖口的褶皱。 待赵从煊离开后,萧伯瑀看着手腕上的红绳,神色温柔了下来,过了许久,他才起身回府。 第27章 内忧外患 面具吻 永顺四年, 七月。 漠北边境传来噩耗,北狄王庭的老可汗病逝,北狄大皇子继承王位, 然而他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撕毁和平之约, 放肆而野蛮地突袭边城大晟百姓。 霎时间,烽火骤起, 城门被破, 北狄蛮骑涌入, 刀光血影中,百姓哀嚎奔逃, 守城的将士和百姓死伤惨重。 朝廷震怒, 派使君痛斥北狄不信守诺言, 但没想到, 北狄大皇子, 也就是继位的新可汗不止辱骂为首的使君,更是将其随行之人当堂杀掉, 将人血强行灌入使君口中。 北狄来势汹汹,一个月没到,蛮寇烧杀抢掠, 火光映红半边天。 急报飞入长安,朝堂上争议不断。 有人认为,要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各地反叛军势头正凶, 若此时调大军北上,更助长反叛军士气。 北狄这一出,实在是掐在了大晟的命脉上。 此时, 有人向皇帝谏议,令漠北边境邻近的藩王出兵暂时抵御外敌。 而有能力出兵的唯有代王赵铎。 代王赵铎,大晟太祖皇帝九世孙,为人谦逊,封地在漠北以西,其世代王侯恪守臣节,按时纳贡,从无二心。 但是,藩王终究是藩王,皇帝若应允,无疑是给了藩王一个师出有名的时机。 倘若代王赵铎有谋反之心,岂不是将大晟悬于刀尖断崖之上。 “……代王年事已高,今至花甲之年。”有人出声。 言外之意,赵铎半只脚已经踏入棺材了,何必冒险做出大逆之事。 有人反驳:“可别忘了,代王还有世子和世孙……” 宣政殿内争议不休。 皇帝皱着眉头,怒喝一声:“吵死了。” “陛下息怒!”群臣跪伏。 “传旨,代王赵铎立即出兵,若三个月内北狄蛮寇攻入玉门关,让他提头来见朕!”皇帝寒声道,说罢,他的面色难看,手不由地抚向太阳穴,似是头疼至极。 “陛下三思!!” 皇帝已经不愿听任何一句话了,轻轻挥手,屏退朝臣后,便迫不及待唤他的乐师娈宠前来。 那乐师唇角含着笑,毕恭毕敬地为皇帝斟了一杯石散水,他举起杯盏送到皇帝身前,温声道:“陛下,请……” 皇帝接过杯盏,仰头一饮而尽,片刻间,身体仿佛有一股暖流游走全身,那阵头疼也渐渐歇了下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神开始迷离。 而后,皇帝猛地一拽乐师的手臂,便将人压在榻下…… 宰相府。 萧伯瑀伏在案前,眉间紧蹙,反叛军和北狄之事,几乎将风雨飘摇的大晟王朝推向深渊。 回想起几年前,父亲曾问过他:宰相之责为何。 萧伯瑀自认为随父亲之志,问民疾苦,抚民安边,然而大晟子民仍深处水火之中。 思绪沉浸间,王横进来禀报:“大人,虚白老人请见。” 虚白老人,即隐士邵亶的名号。 邵亶曾因一篇萧伯瑀的策论,不远千里而入长安,但却始终不愿入仕。 “快请他进来。”萧伯瑀连忙起身相迎。 “是!” 不多时,邵亶拄着拐杖缓步而入,他此行是来辞别的。 萧伯瑀本想以时局动荡为由,请他暂留长安,可仔细想想,长安其实也未必安宁。 隐士出山,见王朝跌宕,皇帝无道,自然不愿入仕,恐折了一生清名。 萧伯瑀心中了然,便没再挽留,他只能安排人护送邵亶老人平安离开。 如他所料,长安的百姓也开始陷入了恐慌,谁也无法保证,今日还能好好的,明日反叛军会不会就杀到长安来。 这种惊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转眼至八月,朝廷大军与反叛军交战近两个多月,就在这紧要关头,尉迟徽竟然投了,愿打开邺县城门归降,唯一的要求是不能伤城中百姓。 看着传回来的捷报,萧伯瑀却眉头微蹙,尉迟徽正是兵强马壮,士气最高的时候,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投降。 萧伯瑀上谏皇帝,命大军暂缓入城,需先探明敌军粮草是否充盈,城外是否有密道,否则贸然入城,恐中了敌军埋伏。 这一次,皇帝倒是听进了耳中。 朝廷大军的确没着急入城,因为皇帝想要的不是他们投降,而是要彻底杀绝反叛军的将领,永除后患。 于是,太尉陈威设下鸿门宴,请尉迟徽赴宴,若是不敢,便证明他心怀异心、无归降之意。 尉迟徽答应赴宴,回信时,顺便将一枚玉珏送到陈威手中——那是他的小儿子陈易的随身之物。 意思便是,这场鸿门宴,倘若他们不能全身而退,那陈易定然也活不了。 ………… 萧府,庭院,翠竹轻摇,微风不燥。 萧伯瑀与萧父于石台对弈,棋枰上黑白交错。 二人神色凝重,步步为营。 萧父执黑子,落子沉稳,渐渐在棋盘西北筑起一道攻势。萧伯瑀思忖片刻,不得已暂缓一旁的进攻,转而在西北布防。 数子过后,当棋子转至中盘时,才发现白子已经漏出了致命的破绽。 萧伯瑀执棋的指尖一顿,他缓缓放下将落的白子,开口道:“我输了。” 父子二人的对弈中,向来是萧父赢多输少。 本以为是一场寻常的对弈,萧父将后几步的棋子取下,缓声道:“你太在意西北的得失。” 棋盘上,一步之差,足以定胜负。 随即,萧父指向中盘左侧的几枚白子,道:“你本有机会从这下手,救中盘大棋。” 这样的话,西北纵使沦陷,但大棋还有喘息之机,而接下来,未必不能卷土重来、反败为胜。 言罢,萧父缓缓站起身来,他拍了拍萧伯瑀的肩,没有再多说些什么。萧母常说,让他多心疼一下自己的孩子,他何尝不想,但他能做的只有为萧伯瑀点开迷雾。 身处高位,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这个道理萧伯瑀日后慢慢就会明白。 待萧父离开后,萧伯瑀凝视着棋盘,许久过后,他终于落下一子,虽舍弃西北,但中盘棋盘局势顿时扭转乾坤。 入夜,长安夜市依旧一片热闹,却又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听雨阁,萧伯瑀立于四层的廊轩下,从此处几乎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 灯火如昼,人声嘈杂。 一道脚步声从身后响起,萧伯瑀缓身回头,只见一道身影朝他走来,那人脸上半覆着一张玉白的狐狸面具,露出挺秀的鼻梁和淡色的薄唇。 那人刚想要摘下面具,萧伯瑀忽然攥住了他的手,将人揽入怀中,随即俯身在他耳旁,轻声道:“殿下,人多眼杂。” 赵从煊神色一怔,似乎是没想到萧伯瑀这么快就认出了他,上元节那日,是不是也认出来了…… “你怎么认出我的?”赵从煊不解地问道。 萧伯瑀愣了愣,他也没细想这个,只是觉得,从看见他的第一眼,便觉得,他就是宁王赵从煊。 他看着赵从煊,开始认真思忖这个问题,衣服,身形,眼睛,鼻梁,还是…… 看着看着,他心里忽而生起了几分趣意,旋即笑了笑,说道:“你猜猜?” 赵从煊闻言,微微歪了歪脑袋,似乎真的在思索,迟疑道:“是……我身上的熏香?” 萧伯瑀唇边勾起一抹浅笑,而后俯身,在他颈侧轻轻嗅了嗅,“不对。” 温热的呼吸拂过赵从煊的颈项,引得他耳尖微热,只得磕磕绊绊道:“那……是脚步声?” 萧伯瑀摇头,手指在他掌心似有若无地摩挲着。 赵从煊被他弄得指尖酥麻,忍不住蜷了蜷手指,却顺势被他扣住,他低低地控诉,“我猜不到。” “殿下真想知道?”萧伯瑀含笑道。 赵从煊茫然地抬起头,唇角微启,“当然……” 话音未落,周遭的光影顿时暗了下来,萧伯瑀的一只手扣在他的后颈,而后低头覆上他的唇。 长安西市,几束烟花绽放夜空,街道的百姓纷纷抬头看向天际。 烟花映照下,两人的身影在暗处交叠,嘈杂的人声似乎退去,只剩下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赵从煊脸上的狐狸面具在动作间松了些许,系绳微微松动,斜斜挂在耳畔,仿佛随时就要掉下。 又一簇烟花炸开,赵从煊的眼睫微微颤动。 萧伯瑀稍稍退开些,缓缓开口,声音较平时低哑了些,“现在,殿下知道了?” 赵从煊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露出的耳廓红得厉害,他想说,这根本就不算。 可方一抬头,却对上了萧伯瑀的眼睛,那双眼眸映着灯火,明明灭灭,只盛着他一个人的影子,温柔得令人心颤。 一瞬间,心跳如鼓,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胸腔。 而后,二人倚在楼阁栏杆上,说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包括如今天下的局势。 赵从煊不经意间问起他:“……倘若反叛军攻入长安怎么办?” “尉迟徽已投降,殿下不必担心。”萧伯瑀道。 赵从煊小声道:“那万一……他是诈降呢?” 萧伯瑀思忖了许久,才道:“臣定会护殿下周全。” 以目前的局势来看,尉迟徽的确十有八九是在诈降,但他竟敢单刀赴会,这点倒是令人生奇。 若是陈威直接杀了他,那即便他是不是诈降,都无济于事了。 这些事情,萧伯瑀并不想让宁王烦心。 二人又说了好些话,才依依不舍地回府。 萧伯瑀站在高楼,一直目送赵从煊的身影消失后,才起身回去。 回府的路上,周遭似乎有几道目光紧盯着他,萧伯瑀的脚步一滞。 很快,一名侍卫上前小声道:“大人,有人跟踪。” 第28章 宫变 叛军与朝将勾结逼宫、真假九皇子…… 夜, 宰相府。 “禀大人,人跟丢了。”侍卫跪下请罪,“卑职无能, 请大人治罪!” 萧伯瑀的目光微微一闪,眉间浮起愁绪, 他缓缓开口道:“罢了,我知道了, 先下去吧, 加强戒备, 以防节外生枝。” “是!”侍卫领命退下。 次日,萧伯瑀又下令, 命执金吾暗地加强长安城的防卫。 但朝廷将重心都放在冀州反叛军身上, 从而忽略了长安城悄然的异常。 在众人疏忽之时, 长安城内外多出了许多异域商旅, 但他们手上的通关文书, 以及车马的货物都挑不出半分问题。可在这个时机,这些商旅的出现实在过于奇怪。 ………… 九月, 北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在街上翻滚,偶尔被行人脚踩碾过, 发出细碎的声响。 冀州传来消息,鸿门宴上,尉迟徽死了,其手下将领分割势力, 四下奔逃,俨然成了一团散沙。 皇帝龙颜大悦,在宫中大摆御宴。 九月二十一。 宫墙之内, 御宴正酣,丝竹之音绕梁不绝,杯盏相碰,笑语盈盈,一派歌舞升平。 长安城外,夜幕如墨,忽地一束火把撕裂夜幕,如赤龙怒目,骤然腾空。 紧接着,第二束、第三束……无数火把接踵而至。 冲天而起的火光将夜空映红。 “怎么回事?”城楼上,一名巡查的侍卫官诧异地停下了脚步,双手下意识地放在腰间的横刀上。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之音骤响,冷箭直直地射中侍卫官的心口,他身形一晃,神色错愕,随即嘴角呕出一缕血迹。 周遭侍卫连忙拔刀,四处张望,大喊道:“有敌袭!” 侍卫官看着不远处越发靠近的火光,他死死地攥着身边的小侍卫,“快!速速入宫禀报……” “快!快去!直城门有变!”一道声音厉喝。 直城门在长安的西侧,可直通未央宫要道。 话音未落,长安城内,那些白天还在西市叫卖的“商旅”从暗处涌了上来,此刻他们全都亮出了兵刃,训练有素地分成数队,直朝城门而去。 守城门的守卫凭着最后的力气点燃了烽火台,烽火冲天而起,长安城内外顿时一片混乱。 西侧城门,在叛军里应外合的猛攻下轰然洞开,反叛军的铁骑如决堤般涌入,伴随着震天响的高呼冲入长安。 “杀暴君,诛奸臣!” 刀光映着火光,将夜色切割,城中百姓惊慌四散,尖叫哭喊声此起彼伏,叛军沿途纵火,商铺民宅被烈焰吞噬,黑烟滚滚,遮蔽了半边天空。 偶有官兵试图阻拦,却被叛军骑兵冲散,顿时血溅长街。 这些突然出现的反叛军似早有预谋般,其势如猛虎。 消息传入宫中,正喝着美酒的皇帝见带血的守卫急急冲入,怒而将酒盏砸在他的身上,“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启禀陛下,反叛军攻入直城门了……”守卫颤颤巍巍道。 殿内忽然死寂。 尉迟徽都死了,哪来的反叛军,且长安城有南北两军驻守,反叛军是怎么攻入长安的。 “陛下,请即刻下令,命南北两军分兵驰援,务必将反叛军拦于宫外。”有人道。 皇帝额头青筋隐隐跳动,“还不快去!” “是!” 夜至子时,宫外再无传来消息,只是火光将天幕映得通红。 一道消息如惊雷劈下:梁平反了。 听到这个消息,百官面如死灰,谁也没想到,竟是梁平举兵谋反。 这也难怪反叛军能冲入城内。 梁平,皇城北军将领,出身世家,其女儿是先帝的宠妃玫贵妃,玫贵妃育有一子,即先帝的第九子,赵承焕。 而九皇子赵承焕在几年前便因长乐宫走水而亡。 在梁平的相助下,东方既白时,反叛军竟轻而易举杀入宫中。 为保全性命,城内世家、百姓、宫中太监宫女纷纷携细软珠宝奔逃。 一夜之间,皇城被破,而皇帝携玉玺逃亡,还没出宫门,便被一箭射中肩上,他身旁一乐师好整以暇地扶起他。 皇帝朝着身边的禁卫军道:“废物,都是废物!还不快传太医!” “……是!” 乐师笑着道:“陛下运气真不错,这一箭只射中肩上。” 皇帝疼得额头直冒冷汗,火光映照下,乐师脸上的笑意越发渗人,但他却无暇顾及。 乐师又笑了笑,他的手缓缓挪移到那濡血的箭上,随即握紧,用力拔了出来。 “你——”撕裂的疼痛让皇帝没了力气。 乐师俯身到他的耳畔,低声道:“陛下,请成全这个乱世吧。” 说罢,他缓缓起身,而那支箭已经深深没入皇帝的心口。 萧府。 因城中内乱,萧伯瑀不得已派人护送萧父萧母离开长安,前往荆州。 而萧伯瑀身为宰相,他不能弃百姓于不顾。 他缓步走出萧府,一名北军侍卫面色恭敬道:“萧大人,将军有请。” 田安挡在萧伯瑀身前,“你们……放肆!” 那侍卫面色一变,立即拔出剑架在田安脖子上。 “放下。”萧伯瑀冷声道。 那侍卫犹豫片刻后,还是将剑放了下来,语气僵硬道:“将军有请,命萧大人即刻入宫。” “大少爷……”田安神色着急,那梁平敢谋反,就敢杀朝臣。 萧伯瑀道:“田安,你去看看小狸猫饿了没有。” 田安微微一愣,随即立即点头应是。 一路上,无数具尸体倒在地上,鲜血将地上的青石板染红,血腥味充斥着整个长安城。 长乐宫。 梁平披甲持剑大步踏入正殿。 殿内,太后依旧端坐在高位上,她缓声道:“哀家以为是谁呢,原来不过是个乱臣贼子。” “哪来的乱臣贼子,太后说笑了。”梁平笑着道:“不过是有反叛军攻入长安,臣等拼死守护长安罢了,反叛军已暂时退离长安,太后尽可放心。” 太后笑了笑,忽地,她寒声道:“既然如此,还不滚出长乐宫。” 梁平面色一变,握剑的手微微收紧,但很快又缓了过来,他拊掌而笑。 下一刻,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走入殿内,少年跪在地上,他将一枚玉璜高举着,朗声道:“皇儿赵承焕拜见太后!” 气氛骤然一滞。 那枚玉璜是九皇子出生那一年,先帝亲手所赠,是皇子的身份象征,可消失在了那一场大火中…… “抬起头来。”太后道。 赵承焕缓缓抬头,一张与几年前有七分相像的脸映入眼中,太后霍然起身,身边宫女连忙搀扶。 “过来,让哀家看看。”太后不敢置信。 赵承焕膝行上前,仰起头。 太像了,太像了,但细看之下却有端倪,赵承焕额头是有一块疤痕的,他没有…… “太后,国不可一日无君。”梁平缓缓道:“臣已请三公入宫,共商立君之事。” 话音一落,太后才明白他的意思,她神色一紧,面色难看至极,皇帝虽然昏庸,可也是她亲生的孩子。 梁平勾结反叛军,逼宫杀害君主,还要逼她立一个非皇室血脉之人为新君,太后死死地紧攥着双手,心头的愤怒恨不得将梁平千刀万剐。 “焕儿三年前就已葬身火海,仅凭这一枚玉璜,就能证明他的身份?”太后强压着怒气,冷声道:“更何况,自古以来长幼有序,即便要另立新君,恐怕还轮不到他。” “太后是说,那个废物宁王?”梁平大笑道。 “放肆!”太后怒而拍案。 但话音一落,无数把剑指向的却是太后。梁平也不再和她装了,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太后指尖掐入掌心。 恰在此时,宰相萧伯瑀和御史大夫石正被“请”入宫中。 见此情形,萧伯瑀道:“梁将军这是何意?” 梁平挥了挥手,那些禁卫便收起了剑,但却没有退出殿内。 “萧大人、石大人,你们来得正好。”梁平笑道:“反叛军猖獗,如今陛下不幸驾崩,我等正与太后商议立新君之事。” “两位大人可还记得九皇子殿下?”梁平眯着眼睛道。 御史大夫石正善察言观色,立马应和。 梁平将目光看向萧伯瑀,“方才我等与太后商讨了一番,太后觉得九皇子殿下年幼,欲立宁王继位,萧大人觉得如何?” “另立新君乃国之大事,应召集三公九卿,谨慎议事。”萧伯瑀道。 九卿的意见并不重要,三公的意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尉陈威手中的二十万大军。 若是待太尉陈威带着大军回长安,局势便不是梁平所能掌控,而且梁平与陈威向来不合。 梁平必须在陈威凯旋前稳定朝局,他语气转冷:“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如今叛军虽退,但余孽未清,若不尽快稳定朝局,只怕祸患无穷,萧大人,你说是吧?” 殿内气氛骤然紧张,禁卫的手按在剑柄上,蠢蠢欲动。 “罢了,宁王无德,不配为储君。”太后缓缓闭上眼,每一个字像从齿缝中挤出来似的。 梁平笑着跪下,“臣,谨遵太后懿旨。” 三日后,在长安尚未平复之下,赵承焕坐上皇位,封梁平为镇国大将军,但还有一件重要之事,传国玉玺不见了。 入夜,皇宫,宣政殿。 梁平无需侍卫通报,便径直踏入宫中。 赵承焕见到他,连忙小心翼翼地跪下身来,“大将军……” “跪什么跪!”梁平低声怒斥他一声,他瞥了眼四周,“你现在是皇帝,只有别人跪你的份。” 那赵承焕原名阿陡,本就是山野乡间的一个孤儿,一年前,他偷了一个人的玉璜。恰逢天下大乱,他逃亡来到长安,本想用这好东西换些粮食银子,没想到被人抓了起来,还在他脸上易容成那个人的样子…… 见他的第一眼,梁平就认出来了,他不是真正的赵承焕,不过,这都不重要。 “三日后,陈威就能回来长安,到时宫中设宴,你敬酒以贺他凯旋,其他的事一概不必管,知道了吗。”梁平压低了声音,“这几日,宫中自有教你的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要清楚。” “是,是……” “嗯?”梁平眉间一怒。 那赵承焕身形一僵,道:“朕……知道了。” 第29章 弄权 长安慌乱、人心各异 宁王府, 府外重兵把守。 赵从煊怀中抱着狸猫,手指轻抚着狸猫的毛发,听着它发出阵阵呼噜声, 不由地勾起了唇角。 “殿下……”小太监神色发愁,如今整个宁王府, 不,应该说整个长安都被梁平控制, 那梁平狼子野心尽显无遗, 保不准拿宁王开刀, 殿下怎么还有心思笑得出来。 “拿点小鱼干来。”赵从煊淡淡道,没有多加解释。 二人的一举一动都被梁平的眼线看着, 小太监也不敢多说话。 赵从煊便专心地逗弄着狸猫的耳朵, 看着它不烦其扰, 扑闪着耳朵, 最后干脆从他怀中跳了下来, 伸了个懒腰便蹿没了影。 循着狸猫离开的方向,赵从煊渐渐抬头看向皇宫。 即便梁平再粉饰太平, 也难以堵住悠悠众口,在政权交替之际,要稳住的是人心。 梁平再蠢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杀一个对他毫无威胁的王爷, 相反,他需要赵从煊这个宁王来承认新君的身份。 如今整个长安城,人心各异,诸方势力各有谋算。 对于誓死效忠大晟王朝的忠臣而言, 梁平此举就是板上钉钉的谋反,什么清除反叛军,不过是弑君的借口, 纵使扶持新君继位,也难以洗刷他的罪名。 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太尉陈威凯旋后,以清君侧为由,诛杀梁平这一乱臣贼子。 但朝中大都是中立派,皇帝如此昏庸无道,大晟王朝本就在覆灭的边缘,如今新君继位,最重要的是稳住朝局,安抚天下百姓。 大晟王朝,再也经不起跌宕了。 皇宫。 “……这件事可就有劳萧大人了。”梁平笑着将一道懿旨交给萧伯瑀。 萧伯瑀收紧手,轻轻点了点头。 刚转身离开,梁平又道:“萧大人,你和宁王交情不浅吧,可得好好劝一劝宁王,别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萧伯瑀脚步一顿,他微微侧头,缓声道:“将军多虑了。” 说罢,他便径直出宫,前往宁王府。 宁王府外的禁卫神色戒备,大声道:“将军有令,没有他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踏入宁王府!” “放肆!”萧伯瑀身后的侍卫疾步上前,拔剑出鞘,厉喝一声:“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百官之首的宰相也敢阻拦,上行下效,梁平过于愚蠢,就差把弄权二字写在脸上。 萧伯瑀道:“让开。” “这……”禁卫面面相觑。 这些禁卫都是梁平亲信的部下,只听命于梁平,但到底没有敢违逆,便侧开身,让出一条道来,“萧大人,请!” 萧伯瑀缓步踏入宁王府,他看向一旁宁王府的侍卫,开口道:“去通传殿下。” 那侍卫一愣,都这个时候了,谁还在乎那些礼数,但很快便缓过神来,连忙点头应是。 不多时,那侍卫趋步回来,回禀道:“萧大人,殿下有请。” “嗯。”萧伯瑀轻轻颔首。 宁王府较之前安静了许多,萧伯瑀踏入内院,只见赵从煊远远地便朝他看来,眉眼笑意盈盈。 但萧伯瑀只能当没看见,赵从煊心领神会,顿时低首垂眸,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殿下。”萧伯瑀躬身行礼。 赵从煊抬眸,似惊诧道:“萧大人怎么来了?” 萧伯瑀道:“臣今日来,是奉太后懿旨,请殿下以宗室之名,拥立新君。” 一旁的侍卫正欲宣读懿旨,萧伯瑀却抬手阻拦,他接过懿旨,吩咐道:“退下。” 侍卫面露犹豫,但只一刹那,便点头应是,梁平派来的禁卫,不得已也得跟着退下。 屋内只剩下萧伯瑀和赵从煊二人。 二人双目对视,赵从煊低声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反叛军攻入长安之日,有几个杀红了眼的贼子闯入了宁王府,幸而,府中的侍卫及时阻拦,又将大门紧闭,这才免了一场无妄之灾。 事后,田安急忙来宁王府时,见大门紧闭,急得差点要爬上高墙。 这些,萧伯瑀从田安的口中得知时,只得死死地掐着掌心,才能忍住不去看宁王。 他凝视着赵从煊,心中纵使有万般想要将人搂入怀中安抚,可眼下却什么都不能做,良久,他才道:“……殿下无恙就好。” 赵从煊仰起头,道:“我何时入宫朝圣?” 似乎是,他对皇位没有半分争夺之心,心甘情愿般拥立九殿下为新君。 皇帝没有子嗣,驾崩后按祖制,理应兄终弟及,宁王未必不能争夺这一储君之位。 实际上,朝中大多数老臣暗地里想扶持的君主是宁王,宁王在朝中没有亲信,不会出现如梁平这般,借天子之名号令四方。 “三日后,陈太尉凯旋之日。”萧伯瑀轻声道。 赵从煊点头应下,“我知道了。” 萧伯瑀望着宁王许久。 忽地,狸猫蹦跳着闯入屋内,翘着长长的尾巴,绕着萧伯瑀的脚边走了一圈,随后正欲回到主子身旁,然而下一刻,一双大手便将它抱了起来。 萧伯瑀将狸猫抱在怀中,他轻抚着狸猫的脑袋,片刻后,才将它交给宁王。 二人的手,有一瞬间的紧紧交缠,萧伯瑀压低了声音,“委屈殿下了……” 说罢,他便退开几步,躬身道:“臣,先行告退。” 屋内,赵从煊垂着眼帘,怀中的狸猫轻舔着他的手指,而后歪着脑袋,在他怀中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渐渐眯起了眼睛,发出呼噜声响。 ………… 萧伯瑀走在长安大街上,只见街上的百姓商贩无不神色张皇,若有风吹草动都能吓得一惊,哪还有往日长安的热闹。 世家朱门紧闭,早就携妻子家仆逃离了长安,只留了些许家奴,待长安局势稳定后才可能回来。 梁平为了掌控皇城,将执金吾也杀了,换成了自己的人,因而整个长安的治安也在他的掌控下。 “官爷!官爷不要!” 大街一隅,几个北军的人围住一个卖手绢的年轻妇人,为首一人脸上还有一条刀疤,他一把扯住妇人的手腕,“……娘子何不从了我们,有我们兄弟几个在,没有反贼再敢来惹事!” 妇人手中的手绢散落一地,她双腿一软,竟惊恐得直接跪了下来,“官爷!民妇家中还有病中的幼子要照顾” 那几人闻言哄然一笑,嘴里碎念着:“不就是想要银子吗,给爷伺候好了,想要多少有多少……” 妇人脸色煞白,她不住地摇头,“不!不要!” 她惊慌地看向四周,可周围的百姓纷纷低下头来,有些人不忍地关上了轩窗,满脸叹气。 那几人已经按耐不住了,其中一人直接上前抓住妇人的手。 妇人惊慌甩开他的手,那人反手一记耳光,“啪!” 瞬间打得妇人踉跄倒地。 正当那人想上前时,忽地,有人从他身后重重地踹了他一脚,力气之大,竟直接将他踹飞了出去。 “谁!”几人面色一怒。 “我倒想问问,谁给你们的胆子。”一道寒声传来。 几人转过身来,面色骤然一慌,“孔都尉!” 来人正是北城都尉,孔岑。 孔岑虽为梁平部下,但他恪守职责,在反叛军攻入皇城时,他率军誓死抵抗,在这次宫变中,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孔家世代忠良,到他这一辈,虽有所没落,但始终为国效忠,他最恨的便是欺民之人。 那几人下意识后退半步,又强撑着挺起胸膛:“卑职等是奉梁将军之令巡视街巷。” 本以为,搬出梁将军能各下一个台阶。 “来人,拖下去,罚军棍五十!”孔岑怒喝一声。 那几人面色惊恐,五十军棍,不死也得脱层皮,但他们还想反抗,“此事应先禀告将军!” 孔岑面色一寒,“区区小事,何须叨扰将军,拖下去!” “是!” 孔岑瞥了一眼地上的妇人,但没有说些什么,转身便要离开,抬头正对上一双眼睛。 萧伯瑀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的身后。 “……萧大人。”孔岑一愣,仍低头恭敬行礼。 曾有段时间,孔岑非缠着萧长则比试,便常来萧府找人,一来二去,孔岑还短暂地喊过他一声:萧大哥。 如今时移世易,两家都为世家,在朝堂各自为谋,再不可能回到从前。 萧伯瑀微微颔首,随即便要转身离去。 “萧大……人。”孔岑张口喊住了他,“不知萧长则他……在何地谋职?” 自萧长则参军后,两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孔岑曾特意打探过他的消息,知道他当了一个小小坊正时,还暗地里偷偷嘲笑了他一番。 可后来,萧长则被撤了坊正之职,听说是离开了长安,但却不知去向。 萧伯瑀并未具体告知,只大致说了一个地方:“荆州。” 孔岑紧接着道:“如今长安正缺良才,萧大人何不唤他回来?” 新君继位,必当大肆封赏朝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时候正是谋个好职位的时机。 孔岑倒是真心为萧长则的前途着想,若有机会,他必定要和萧长则再比试一下箭法。 萧伯瑀只摇了摇头,淡淡道:“他想做什么,我不干预他。” 孔岑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萧伯瑀已经转身离去。 宰相府。 萧伯瑀踏入宰相府时,王横趋步迎了出来,低声道:“各位大人已经久等多时,只等大人共商要事。” 如今整个长安人心惶惶,急需朝廷安抚人心,可新君为永顺帝辍朝治丧,唯有宰相府的政令能下发到各地。 屋内,不仅有朝中九卿,也有三朝老臣,他们今日来,自然不只是为了商议朝政之事。 萧伯瑀心中明白,他微微垂下眼帘,开口道:“各位大人请回吧。” 第30章 继位 太尉回长安、倒戈、宁王继位、新…… 一众大臣面露失望之色, 老臣长叹道:“梁平此人,专横跋扈,弄权专政, 恐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新君年幼,梁平却只想谋权, 这皇宫内外,全是他的爪牙, 多少人现在赶着上去巴结他, 试图从他手中谋得个一官半职。 原本那些忠臣还指望着宰相萧伯瑀能制衡一下梁平, 至少以萧家的名望,梁平理应收敛一些。 可没想到, 萧伯瑀看起来并不想参与到这场政变中。 众人无奈离去。 三日后, 太尉陈威班师回朝, 大军屯兵在长安十里外。 陈威一身戎装未解, 梁平便以新君设宴来庆大军凯旋为由, 迫不及待命人请他入宫。 梁平坐于武官次位,还留着为首的位置待太尉入席。 殿内, 百官列坐,然神色凝重,气氛压抑。因永顺帝驾崩不久, 今日贺宴笼罩在一片凄凄然的气氛,全无往日贺宴之欢。 与此同时,宫门处。 一队禁卫持戟而立,神色凛然地来回巡视。忽地, 数百名披甲士卒整齐划一地朝宫门而来,为首之人是太尉陈威的亲信,护军都尉蔡术。 蔡术, 太尉陈威的女婿。 “站住!何人擅闯禁宫?”为首的禁军首领厉声喝止。 护军都尉蔡术大步向前,他左手高举一卷明黄诏书,宣声道:“陛下密诏在此,命我等入宫诛杀逆贼!” 那禁军首领先是一愣,面色稍有踌躇,但仍紧记大将军之令,今日死守宫门,绝不能让任何人带兵进入,他阻拦道:“大将军有令,没有他的命令不得——” 话音未落,寒光骤现! “嗤——” “谁敢阻拦,杀无赦!”护军都尉蔡术拔出血剑,冷眼扫过其余禁卫。 有人试图入宫通报大将军梁平,可下一刻便被蔡术一剑刺穿了身体。 禁卫们僵立原地,一时间无人敢动。 蔡术收剑入鞘,大步跨过尸体,再次道:“我等奉诏诛杀逆贼,阻拦者,杀无赦!” 身后,铁甲铿锵开道,太尉亲兵涌入宫门。 紫宸殿。 太尉陈威入殿时,身上的甲胄未除,身后还跟着四名亲卫。 梁平虽心有不满,却不想打草惊蛇,他暗暗使了一个眼色,便有一个侍从朝着宁王而去,俯身在他身旁说了些什么。 然而,赵从煊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梁平心头隐约觉得不安,他立即安排了一个亲信朝殿外走去,但却久久没有回来。 新君‘赵承焕’入座,他先是瞥了一眼梁平的眼色,而又看向太尉陈威,强忍着颤声道:“陈太尉劳苦功高,朕……朕祝太尉一杯得胜酒。” 侍女连忙替陈威斟上一杯酒水。 然而,陈威却无动于衷。 梁平道:“陈太尉这是何意,莫非是要违抗君命?” “何来君命?”陈威大笑,脸上横肉一颤一颤的,“诏书都没有,何以昭示天下?” “这可是满朝文武共议拥立的新君,且有太后的懿旨在,陈太尉是要抗旨不成?”梁平拍案而起。 陈威冷哼一声,“皇城被破,梁将军身为北军中侯,救驾不力,该当以降罪处置,怎敢妄论立君之事。” 梁平脸色骤变,猛地抽出佩剑:“陈威!你敢——” 此话一落,殿内安静得可怕,当着百官的面,双方是彻底撕破了脸皮,今日陈威既然入宫,便断不能让他安然出宫。 “来人!陈威抗旨不遵,即刻拿下!”梁平怒喝一声。 殿外冲入数十名禁卫,纷纷拔刀指向太尉陈威。 陈威不惧反笑,他缓缓起身,声音不急不慢道:“梁平啊梁平,你真当以为,这天下已是你的囊中之物?” “反叛军攻城之日,你私自调换守卫,致使叛军长驱直入皇城;你假传太后懿旨,篡权欺主,意图奉天子以令不臣,我说得可有错?” 陈威每说一句,梁平的脸上便越发狰狞,他厉声道:“一派胡言,还不拿下!” “放肆。”太后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身着丧服的太后缓步踏入殿内。 “参见太后。”众臣跪下行礼。 梁平咬着牙,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跪下身来,“参见太后。” 太后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起来吧。” “谢太后。” 梁平先发制人道:“太后不在长乐宫为顺帝治丧,怎么来这里了?” 太后冷哼一声,她看向梁平,一字一句道:“梁将军可知,勾结叛军,假传懿旨,以贱民冒充皇嗣,亵渎宗庙社稷,是何罪名?” 话音一落,梁平下意识看向殿外,只听见殿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紧接着,数十名披甲士卒携兵刃闯入殿内,为首之人是,护军都尉蔡术。 见状,梁平脸色铁青,禁军都是他的人,如今太尉亲信竟然带兵闯入皇宫,他转头看向太尉陈威,声音乍变,“你……你带兵闯入皇宫,视为谋逆——” “哀家看谋逆的是你吧!”太后轻呵道,旋即她挥了挥手,殿外两名士卒押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进来。 满座文武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那是什么人。 只见那人眼中犹如淬了毒般看向梁平,怒声道:“梁平,你这个无耻小人,你背信弃义,我们帮你杀掉了那狗皇帝,你转个身就出卖了我们!我呸!你不得好死!” 满座哗然。 有人问:“此人是谁,竟敢出言犯上!” “这是……那日攻上皇城的叛军首领!”殿内终于有人认了出来,怒气骤然而起。 梁平面如死灰,却还想垂死挣扎,“胡说!这贼子辱蔑朝臣,来人,将他拖下去,乱棍打死!” 殿内的禁卫还听他的话,正欲上前,却被一旁的蔡术一剑捅穿了身体,蔡术拿出玉玺,大声道:“梁平弑君谋逆,罪证确凿,我等奉命勤王护国,诛杀逆贼,缴械者,不杀!” 梁平目眦欲裂,怒吼道:“假的!这玉玺是假的!陈威,你休想污蔑我!” 陈威不为所动,目光扫过殿内百官,“诸位大人,可要看清楚了,这玉玺,是真是假?” 殿内一片死寂,玉玺是真的没错,但怎么会在太尉陈威手中…… 然而此时,太尉手握重兵,谁敢有所质疑。 梁平见大势已去,猛地挥剑朝陈威刺去:“我杀了你——” “嗤!” 蔡术身形一闪,长剑直接贯穿梁平胸口。 刹那间,梁平动作僵硬住,他低头看着胸前的剑锋,鲜血顺着剑刃滴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最终轰然倒地,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殿内鸦雀无声,唯有血腥味弥漫。 太后眼睑微颤,她微微攥紧了手,道:“梁平,犯谋逆、欺君、矫诏三大罪,按律……当诛九族。” 随即,她抬头看向高座上身体止不住颤抖的新君‘赵承焕’,“还不下来?” 那‘赵承焕’见梁平已死,几乎连滚带爬地从龙椅下来,他慌张除掉脸上的易容,声音颤抖道:“太后……太后饶命,朕……不不,我,草民是被梁将军胁迫的……” 殿内百官哗然,他们虽暗地里有怀疑过九殿下的真伪,但那枚玉璜可是天家信物,他一个庶民怎么得到的? 看着瘫软在地的‘赵承焕’,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可旋即又恢复了威严,道:“贱民尔敢冒充皇嗣,来人,剥其服饰,拖出去枭首示众。” ‘赵承焕’抬起头看向满座朝臣,他身体仿佛坠入万丈深渊,全身僵硬得难以动弹。 “太后。”萧伯瑀起身道:“陛下龙驭宾天不久,国丧未毕,若再添杀戮,恐伤天和,臣恳太后开恩。” 话音一落,便又有老臣附和道:“此子尚未及冠,想是受逆贼胁迫,不如暂且将他押下诏狱,待新君继位、朝局稳定后再发落?” 殿内也有不忿的,梁平为了掌控皇城,可谓是暗地里杀了不少人,连带着自然恨上了这个假冒的九殿下。 百官意见不和,不觉间便争吵了起来。 “罢了。”太后缓缓开口:“将他押下去,待国丧期满,再行处置。” “是!” 那‘赵承焕’沁出一身冷汗,僵硬地让人剥去服饰,甚至忘了谢恩。 一场贺宴,扭转了整个朝局。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九殿下是假的,那总要有新君继位。 “如今逆贼既已伏诛,然天下未定,当务之急是确立新君,以安天下民心。”御史大夫石正此时站了出来。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不由地看向了宁王赵从煊,神色却有些犹豫,宁王虽为宗室正统,可却……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宁王无才无德,若让他继承皇位,悬在大晟命脉的这把刀迟早坠下,一时间,殿内渐渐安静了下来。 恰在此时,宗正寺卿站起身来,朗声道:“顺帝既无子嗣,依大晟礼制,应由皇亲手足继承大统,眼下,唯有宁王殿下可堪此大任。” 赵从煊依旧低首垂眸,似惊恐般微微抬眸,而又快速低下头来,“我……本王才薄,难以担此大任……” 太尉陈威亦道:“如今天下动荡贼寇未除,边境未安,正是需安定人心之机。” 可赵从煊依旧没有答应,诚惶诚恐地瞥向太后。 太后缓步上前,她素来不喜宁王的母妃,连带着不喜欢赵从煊,身为皇室血脉,却自小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哪有半分皇室的样子。 但如今,天下慌慌,为了大晟王朝,宁王赵从煊必须坐上这个皇位,太后道:“社稷倾危,正需贤明之主匡扶天下,哀家以为,宁王仁孝天成,可继承大统。” 宰相萧伯瑀道:“臣,请殿下以社稷为重。” 百官跪伏,齐声道:“臣等,请殿下以社稷为重!” 护军都尉蔡术适时跪下,呈上传国玉玺,朗声道:“臣,护军都尉蔡术,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朝臣跪伏。 30-40 第31章 党派之争 衰落的王朝、制衡之术…… 大晟王朝二百三十七年, 十月,十七岁的赵从煊登上皇位,改年号为永昌。 永顺帝驾崩后, 留下的是一个满目疮痍的大晟王朝,内有奸佞小人祸害朝纲、外有敌国番邦虎视眈眈。 新帝继位, 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然而, 远在西北的代王赵铎宣称新帝无能, 被权臣所操控, 于是在西北建立政权,号称“北晟”。 本是奉命出兵抵御北狄的赵铎, 在自封为“靖天帝”后, 与北狄达成了交易, 先是用金银、丝绸贿赂北狄将官, 又将美人赠予北狄可汗。 饶是这样, 北狄蛮寇‘吃饱喝足’后仍起贪心。 大晟王朝如今在分崩离析的边缘,北狄自然想趁此分一块肉吃。 北狄内部, 虽不乏有好战者,但北狄作为草原上的王庭,对周遭邻国向来是以洗劫金银、粮食为主, 缺的是一个问鼎中原的野心。 现在,时机就摆在他们面前。 “靖天帝”赵铎身边的谋臣不少,有人道:“天下一统,看的是形势和人心。万万不可让北狄入主关中, 否则,受难的必然是百姓,届时人心若失, 与永顺帝有何不同?” 现在大晟新君继位,且在外人眼中看来,新君赵从煊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君主。 那么此时,争的便是一个人心。 赵铎听取身边谋臣的建议,重新与北狄建立盟约,每年赠送金银珠宝,只需要北狄适时牵制朝廷边军即可。 这对北狄来说,简直是天降的馅饼,便立即答应了下来。 北狄退兵,边关百姓对赵铎感恩戴德,西北一带,百姓渐渐以“靖天帝”为主 永昌元年,十二月。 对朝廷而言,“北晟”政权的建立,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朝廷却分身乏术,只因反叛军卷土重来,而为首者是尉迟诀,是尉迟徽的儿子,年约二十七。 尉迟诀很快便占据了整个冀州,朝廷军对此竟毫无反抗之力。 不由地让人猜想,尉迟徽真的死了吗?他的部下先前分明逃奔四方,怎么会这么快便汇聚在了一起。 但这个问题,朝臣们只敢想,而不敢问。 尉迟徽身死的消息是太尉陈威传回来的,陈威手中有二十万大军的兵权,包括河北、陇西两地精锐。 按理来说,新君继位后,兵权的虎符应交回到皇帝手中。 但太尉却以反叛军余孽未消为由,没有交出兵权。 新帝赵从煊也没说什么,反而加封陈威为平阳侯,享食邑三千户。 永昌二年,二月。 金銮殿,群臣肃立。 早朝结束之际,太尉陈威忽而出列,沉声道:“臣请陛下赐婚,将永安公主嫁给犬子陈伦。” 永安公主,本朝唯一的待嫁公主,新帝赵从煊的妹妹。 殿内骤然一静。 陈伦早就娶妻生子了,陈威要笼络皇权的心未必太急了些。 但凡是令公主嫁给他的幼子陈易,朝臣也不敢多说什么。然而,陈易自落入反叛军手上后,便彻底没了音信,不知是死是活。 大司农程勉之质问道:“公主乃千金之躯,怎可为妾?” 殿内大臣低声附和。 现在太尉陈威的权势已经很大了,若再加一层皇亲国戚的关系,这大晟是姓赵还是姓陈,可就未知了。 闻言,陈威神色不变,又道:“陛下,臣已令犬子休妻,正室之位空悬,若公主嫁入我们陈府,必以正妻之礼相待。” “虽是正妻,也是继室,陈太尉此举,未免有辱皇家体统。”程勉之道。 陈威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他,眼底毫无笑意,随即他看向龙椅上的赵从煊,问道:“陛下,意下如何?” 未待赵从煊开口,萧伯瑀道:“永安公主年方十五,尚且年幼,且天下局势未定,太尉应以社稷为重。” 陈威到底和梁平是一路人,都想掌控皇权。 陈威敢给程勉之使绊子,可对于宰相萧伯瑀,他却不得不退让半步。 萧家名望极高,朝堂中,无形中受萧家提拔的官员遍布天下,且萧伯瑀自入仕以来,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眼下,萧伯瑀将江山社稷放在前,若陈威再提及儿女婚情,岂不成笑耳。 殿内鸦雀无声,众臣低眉垂首,无人敢插言。 陈威捏紧了双拳,半晌,终于道:“萧相所言极是。” 退朝后,宣政殿。 赵从煊屏退伺候的宫女太监,待只剩下他和萧伯瑀二人后,他起身扑了个满怀。 “我我好想你。”赵从煊的声音闷闷的。 萧伯瑀担心有耳目,本想推开他,可听见他的声音后,心间骤然发软,便不由地轻抚着他的肩,放轻了声音:“陛下” 两人只抱了一小会儿便分开了。 赵从煊小声地提及早朝的事,“太尉不会善罢甘休的。” 要不是太尉的几个女儿中,只有一个十岁的幼女尚未出阁,恐怕早就将人送入宫中了。 赵从煊继位后,后宫无一位嫔妃。 新帝虽然无能,但到底是一国之君,暗地里早有大臣想将女儿送入宫中。 这些,萧伯瑀不是不知道,甚至于,有一些人还与他商讨,新君赵从煊喜欢什么样的美人 说着说着,便问起萧伯瑀怎么还未娶妻生子。 即便不能入宫为妃,嫁入萧家的话也能平步青云。 无奈,萧伯瑀只道:以国事为重,暂不思儿女之情。 因此,今日早朝上,萧伯瑀以江山社稷为重,来劝退太尉打消儿女婚情,百官连连点头附和。 “陛下别太过担心。”萧伯瑀轻声安抚道:“陈太尉也算是三朝元老,行事不会太过。” 至少,在永安公主十六岁前,不会再提起这件事。 “好。”赵从煊点了点头。 宰相府中,政务堆叠,萧伯瑀不能留太久,他叮嘱了一番,便准备离开,“臣,先行告退。” 而后,却见赵从煊双手放在榻上,仰着头看着他。 一个字没说,却胜千言万语。 见状,萧伯瑀的神色一滞,脚步才退了一步,便见赵从煊的嘴角已经下耷了些,眼神也暗淡了下来,虽然只有细微的表情变化。 萧伯瑀心头微叹,他微微上前一步,轻声道:“陛下闭上眼睛,可好?” “嗯?为什么”赵从煊歪了歪脑袋,但很快便如他所愿,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萧伯瑀缓步上前,俯下身来,而后轻轻碰了碰他的唇。 赵从煊的眼睫微颤,半晌,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然而,殿内已经空无一人。 许久过后,他抬起手,轻轻触碰了自己的唇,眸中的神色令人看不清他的深意。 宰相府。 萧伯瑀投身于政务之中,西北的“北晟”政权,朝廷分身乏术,只能先将重心放在清除叛乱中。 除了被反叛军占据的冀州,其他地方吏治混乱,以至于流民越来越多。 究其原因在于,永顺帝下发的卖官鬻爵政策。 在州郡之下,地方官吏有法不依、横征暴敛、滥施淫威。 不日后,宰相府下令,严惩地方酷吏,奖惩有制;又以皇帝诏令下发各地:上应天时,下顺民心,减免赋税,鼓励农民耕种。 朝廷的一系列政策下来,被压迫的大晟王朝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五月。 局势渐渐稳定,长安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世家们陆续回来,萧父和萧母前几日也回到了长安。为此,冷清多月的萧府终于热闹了一回。 不知是不是多日未见,萧父特地将萧家几个旁亲也邀了过来,摆了一席家宴。 萧远道这一辈,有大哥萧远峰,三弟萧远河,虽不是位高权重,但在朝廷上也算是各有要职。 而到了萧伯瑀这一辈,更是人才辈出。 但是为了避嫌,几个旁支都在各地州郡任职,鲜少聚在一起。 这一回,家宴上多出了好几个生面孔,家宴上一片合欢,没有人提及任何朝政之事,但萧伯瑀却明白了萧父的深意。 家宴过后,书房内。 萧父问道:“伯瑀,当今圣上是什么样的人?” 萧伯瑀没有回答,这个答案众人皆知,大晟王朝已经走向衰落,即便是个贤明之君也难以挽回倾颓之势,更何况还是一个毫无主见的帝王。 无能君主之下,必然是党派之争。 若让陈威一家独大,整个天下迟早改姓为陈。 萧家世代为官清正,风节凛然,从不参与结党营私之事,但这是基于一个盛朝之下。 而如今,王朝衰落,萧伯瑀必须要争,这不只是保住萧家的殊荣,更是能否挽救这个没落王朝的关键一步。 见萧伯瑀没有回答,萧父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陈威的女儿还小,但他还有旁亲,不用多久,陈氏的女子必然入宫为妃,你要在此先他一步。” “你还有一个堂妹叫萧芷嫣,今年芳十七” 萧父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他明知道,赵从煊身为帝王,必然会纳嫔妃入后宫。 而他身为臣子,更是理应劝陛下以开枝散叶为重。可一想到这些,他只觉心头被一块巨石压得他难以喘息。 “伯瑀,你听见了吗?”萧父面色沉重,他是为了大晟王朝着想。 良久,萧伯瑀才点了点头,声音不觉间沙哑了许多,“我知道了。” 走出书房后,萧伯瑀双腿似乎变得沉重,他走在连廊下,回房的这一段路他走了二十多年,却从未觉得有今日这般遥远。 “大少爷,您怎么了?”田安恰好拎着一壶茶水过来,见他神色极为怪异,不知是伤心还是生气。 田安跟在他身边十多年,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让人不敢靠近。 萧伯瑀脚步一顿,他轻声道:“出去” “啊?”田安小心翼翼道:“大少爷,您真的没事吧?” 萧伯瑀低着头,再次道:“出去。” 田安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萧伯瑀的手指用力地抓着廊下的柱子,木屑刺入他的指尖,隐隐溢出了血迹。 见状,田安再不敢多说什么,连忙退出了院子。 不知过了多久,萧伯瑀才缓缓抬头看向皇城的方向。 第32章 赏荷 争先、克制、无法克制的吻…… 六月的御苑, 荷风送香,碧叶连天。 太后在太液池设下赏荷宴,邀大臣命妇、女眷入宫赏荷。 此一举动, 众人皆知是何意,便都早早地梳洗打扮后入宫。 太液池畔, 放眼望去,群芳列序。 站在太后身旁的是陈氏之女, 陈巧儿, 她的叔父是当今太尉陈威。 陈巧儿年芳十九, 永顺年间,其父便想让她入宫, 但不知为何, 最后竟不了了之了。 不过, 坊间有传闻, 陈巧儿十六岁那年和一个家仆私奔, 但逃出长安没多久便被陈家的人追了上来,那个家仆被乱刀砍死, 陈巧儿贞烈,竟用石头划伤了自己的脸。 永顺帝素来只爱美人,若是陈巧儿脸上没有疤痕, 恐怕前几年就入宫了。 今日的赏荷宴,陈巧儿以面纱遮脸,这倒是让旁人多了几分好奇。但她的身份摆在那里,除了皇帝和太后, 没人敢叫她摘下面纱。 除此之外,赏荷宴的一众女眷中,萧氏之女, 萧芷嫣容貌和气质格外出众,她一袭天水碧纱裙,往那一站,便犹如傲然挺立的清荷,一出现便引起了太后的目光。 时辰将至,众人向太后行礼。 太后含笑抬手:“都免礼罢,今日不拘礼数,只当自家园子逛逛。” 众女谢恩,依次入座。 然而,赏荷宴已过半,却始终没见皇帝出现,太液池畔的丝竹声渐渐低了下去。 席间命妇、女眷低声交耳,不时地望向宫门的方向,这总不能单纯是一场赏荷宴吧? 太后微微蹙眉,侧首对身旁的大宫女道:“去看看。” 宫女低声应下,匆匆退了出去。 一个身着浅粉色襦裙的女子微微拧着秀眉,她捏着团扇,扇面下的唇角微微撇了撇,嘟囔道:“这茶都凉了两回了……” 女子名为宋书涵,是曾经的校书郎,如今的侍御史宋百鸿的妹妹。 永顺帝驾崩后,梁平掌控皇城的一段时间里,又杀了许多天子近臣,以至于,在赵从煊继位后,宋百鸿一跃升迁为侍御史。 侍御史这一官职不高,平日里负责皇帝诏书起草、呈递大臣奏章等。侍御史隶属于御史中丞,而御史中丞又是御史大夫的下属官职。 宋书涵长相娇俏,很是讨人好感,虽然出身低微,但一来便和几个世家女子聊得甚欢。 她身体微微朝着萧芷嫣靠去,掩唇道:“萧姐姐,你说,陛下还来不来了?” 一旁的萧芷嫣闻言,眸光微动,笑着摇了摇头,“不知。” 忽然,宫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人精神一振,纷纷整理衣衫妆容,目光灼灼地望向入口。 “陛下驾到!”内侍尖细的嗓音传来。 太液池畔的丝竹声一停,众人下跪行礼。 萧伯瑀跟在皇帝身旁,目光轻轻扫过一众女眷,而后又垂下了眼帘。 “皇帝终于来了。”太后脸上堆起笑容,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悦。 赵从煊身着一袭月白色常服,见一众朝中大臣府中的女眷,才明白太后的意思,他轻瞥了一眼身旁的萧伯瑀,却见他似乎早有所知,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的目光。 “儿臣方才向萧大人学习治国之策,一时忘了时辰,这来迟了。”赵从煊道。 太后连忙笑道:“皇帝勤政,是天下百姓的福气。” 说着,她又朝萧伯瑀道:“萧爱卿既然也来了,不如一同坐下赏荷。” 萧伯瑀躬身行礼,“谢太后。” 几人坐下后,丝竹声重新响起,宫女们端着琉璃盏穿梭其间。 太后含笑执起一盏清茶,缓声道:“今年的荷花开得极好,只可惜后宫空悬,哀家这才唤一众女眷入宫,也算是不辜负这良辰美景。” 赵从煊仿若听不懂话中之意,只道:“太后若是喜欢,不如命人移栽至长乐宫去。” “哀家老了,再好的花,看久了也腻,倒是皇帝年轻,该多看看这满园春色。”太后见他似乎不懂男女之事,只好直言道:“今日这赏荷宴,来的都是长安城中最出色的闺秀,皇帝可有中意的?” 席间霎时一静,众女虽仍低眉顺目,却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若是能入宫为妃,对自家氏族而言,是无上的荣耀。 赵从煊轻扫了一眼四周,淡淡道:“一切由太后作主便是。” 太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唇角微微扬起。她放下茶盏,目光缓缓看向席间众多女眷,最后落在位置靠前的陈巧儿身上。 “巧儿,到哀家身边来。”太后温声道。 陈巧儿闻言,身子微微一僵,但很快神色便缓了过来,莲步轻移,走到太后身旁。她低垂着头,面纱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隐约可见其下的疤痕。 “巧儿是陈太尉的侄女,性子温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太后拍了拍陈巧儿的手,语气中带着几分怜惜,“只是命苦了些,前几年不慎伤了脸,但哀家瞧着,实在是觉得怜人,不如接入宫中如何?” 赵从煊淡淡地点了点头,“嗯。” 太后笑了笑,又看向萧芷嫣:“萧家姑娘也过来。” 萧芷嫣起身,步履从容,裙裾如碧波微漾。她走到太后面前,盈盈一礼,姿态优雅大方。 “芷嫣出身书香门第。”太后满意地点头,看了看萧伯瑀,随后道:“萧家的女子更不用多说了,一看便知是饱读诗书,蕙质兰心,知书达礼。” 萧芷嫣微微一笑,声音清润:“太后过誉了,臣女愧不敢当。” 赵从煊微微抬眸看向她,眉眼中的确和萧伯瑀有几分相似,只一瞥,又很快地移开了目光,仍是点了点头,“嗯。” 见状,太后又接连介绍了好几位大家闺秀,赵从煊皆一一应和,态度温和却不见热切。 萧伯瑀静立一侧,他目光低垂,指尖在袖中越发收紧。太液池畔的丝竹声、太后含笑的话语、女眷们的谢恩声,皆如隔了一层雾,变得模糊。 他缓缓看向池中的荷花,灼灼的红,艳丽的粉,刺目的白…… 这一场赏荷宴,满堂皆欢。 赏荷结束后,养心殿内。 殿内二人沉默良久,赵从煊在等萧伯瑀一个解释,而萧伯瑀迟迟没有开口。 女眷入宫,背后是朝堂上的势力争斗。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赵从煊开口问道。 萧伯瑀跪下身来,低声道:“陛下初登大宝,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而陈氏手握兵权,如日中天,陛下可借此机会,将各家势力纳入掌控。” 赵从煊紧紧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纳她们入宫?” 萧伯瑀微微颔首。 骤时,殿内一片沉寂,只听到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赵从煊站起身,缓步朝他走来,而后半跪在他身前。 见状,萧伯瑀心头一震,却见赵从煊伏在他的怀中。 “陛下……”他声音微哑,目光落在赵从煊近在咫尺的眉眼上,却又瞬间移开了眼神,他只怕自己下一刻,不顾大局,就要收回方才的话。 赵从煊凝视着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神色有些委屈,“你抱一下我。” 萧伯瑀指尖微颤,却仍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缓缓道:“陛下是天子,后宫之事,关乎朝局,臣请陛下权衡利弊,以江山社稷为重。” 声音透过胸膛传入耳中,赵从煊仰起头,像从前那样,轻轻地亲了一下萧伯瑀的下颌。 “陛下……”萧伯瑀喉结滚动,声音低哑,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指尖几乎要嵌入掌心。 赵从煊眸光微微黯淡,他将脸更深地埋入他的衣襟。 年轻帝王的声音闷闷传来,带着几分少见的任性,“那我们呢……”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精准地刺入萧伯瑀的心脏。 “臣……永为大晟臣子,此生定竭尽全力辅佐陛下,为社稷之安,万死不辞。”萧伯瑀字字凝涩道。 他告诫着自己,要做一个臣子应该做的事情,目光却无法控制看向了赵从煊的眼睛,下一刻,手却不由地轻抚上他的脸颊。 “陛下,请以江山社稷为重……”萧伯瑀再次道,声音却失了往日的冷静。 赵从煊盯着他看了许久,良久,他终于垂下了眼帘,“好。” 听见他的妥协,萧伯瑀理应觉得放下心来才对,可实际上,在前一刻,不可否认地,他想听到的是另一个回答…… 赵从煊缓缓退开,道:“如你所愿。” 多年来的克己复礼,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萧伯瑀忽而倾身上前,一把扣住赵从煊的手腕将人拽回怀中,另一只手已经抚上对方的后颈。 这个吻不同往日的温柔缱绻,似要占有他全部的气息,近乎凶狠而强横。 唇齿交缠间,隐约尝到一丝血腥味,换来的是更加激烈的吻。 “萧……唔……”赵从煊的声音被尽数吞没,他起初还试图推开,却在气息交缠中软了腰肢。 萧伯瑀的手覆上他的腰间,而后将人更深地揽入怀中。 二人之间,从未经历过这般激烈的亲吻,很快便气息紊乱,赵从煊伸出双臂,攀附着萧伯瑀的肩膀,而后回应着。 当萧伯瑀终于松开他时,两人都气息粗重。 “你……太过分了。”赵从煊的唇瓣红艳,眼中水光潋滟。 萧伯瑀用指腹擦去他唇角的血迹,“臣知罪。” 说着,却再次低头,轻轻覆上他的唇。 萧伯瑀的手捧住他的脸,拇指在他颊边轻轻摩挲,带着安抚的意味,唇瓣相贴,辗转厮磨,温柔而缠绵,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缓缓地、珍重地交换着彼此的气息。 萧伯瑀稍稍退开一点,额头相抵,低声道:“陛下……” 第33章 明争暗斗 大司农被构陷、调查…… 半个月后, 陈氏、萧氏等一众世家女子入宫,但却迟迟没有立皇后之位。 众人都在猜测,这个位置会是谁家争先。 这个问题很快便有了答案。 金銮殿上, 御史台弹劾大司农程勉之贪墨国库,渎职枉法。 朝臣面面相觑, 哑然无声。 大司农程勉之为人正直,这是有目共睹的, 要说他贪墨国库, 实属让人不敢置信。 但只要稍微细想, 便能猜出,这是太尉陈威在敲打他。前些日子, 因为永安公主一事, 程勉之在朝堂上公然得罪了陈威。 如今陈威位高权重, 又有‘证据’在前, 朝臣们明哲保身, 没人敢为程勉之求情。 金銮殿上,空气仿佛凝固。 “陛下。”萧伯瑀持笏出列, 沉声道:“程大人位列九卿,兹事体大,臣请陛下恩准, 彻查此事,以示公允。” 陈威冷哼一声,“证据确凿,若不严惩, 何以正朝纲?” 殿中群臣噤若寒蝉。 自赵从煊继位后,陈威借着拥立之功,权势日盛, 如今陈氏女入宫为妃,陈氏在长安城内可谓是横行霸道,一手遮天。 朝中看不惯陈氏之人,便将希望寄托在宰相萧伯瑀身上。 陈氏与萧氏之间的暗流涌动,在大司农程勉之一事上爆发了出来。 程勉之的妻子可是当今圣上的姐姐,也是皇亲国戚,陈太尉这是杀鸡儆猴,完全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倘若连宰相萧伯瑀都无法保住贤臣,那朝堂中的势力必定往陈氏倾斜。 萧伯瑀缓缓看向陈威:“太尉所言有理,依大晟律法,贪赃枉法者必要严惩。正因惩戒之重,定罪才更要谨慎,更何况,程大人身为大司农,有功于社稷,岂能因一面之词而定重臣之罪?若人人如此,朝堂岂不人人自危?” 闻言,陈威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寒声道:“那依萧大人所言,应做何处置?” “此事关系重大。”萧伯瑀道:“臣请陛下,暂将程勉之压入诏狱,着令宰相府、御史台、大理寺共同会审,不得用刑。” 两人各退一步,御史台已经倒戈太尉陈威,萧伯瑀若想为程勉之洗清罪名,大理寺如何裁决便成了关键一环。 话音一落,无数道目光看向大理寺卿林向松。 林向松是父凭女贵才坐上这九卿之位,然而永顺帝驾崩后,他的女儿便幽居冷宫了。女儿没了恩宠,他这个位子,自然有无数人觊觎。 只不过,在赵从煊继位后,他变得胆小如鼠,曾多次暗暗向皇帝辞官,可不知为何,皇帝一直没有正面回应。 这些日子,林向松战战兢兢,不敢和任何朝臣往来,生怕行事稍有差错,轻则被罢官,重则项上人头不保。 他颤巍巍出列,低头躬身道:“臣,谨听圣令。” 赵从煊道:“依萧相所言。” 陈威脸色一沉,只得躬身称是。 退朝后,宰相府。 萧伯瑀命人调查国库账簿,又查近日来程勉之与谁往来密切,但一时间没有任何头绪。 反而是被构陷贪墨的程勉之,大理寺在他的府中又搜出五大箱银锭和铜币,这下可是证据确凿。 大理寺,牢狱。 程勉之被架在刑架上,几日的刑审令他疲惫不堪,不过,幸而有圣令在前,不得用刑。 可暗地里多的是法子折磨他。 程勉之已经两天没有喝水了,嘴唇干裂,整个人精神恍惚。 “程大人,别来无恙啊。”一道阴冷的声音传来。 “陈伦”程勉之艰难地抬起头,忽地讽刺地笑了笑,却因唇瓣干裂而渗出了血。 前些日子,原治粟都尉被陈威使借口调去了其他地方,而后换了他的儿子陈伦。 程勉之早知道陈威父子两肯定打着什么坏主意,可千防万防,他还是低估了陈威的权势。 “我倒是好奇,那些赃银你们是怎么凭空捏出来?”程勉之艰难地问道。 陈伦权当听不懂,他双手抱在胸前,“程大人还在狡辩呢,这大理寺证据确凿,早些认罪,还能少吃些苦头。” 程勉之轻呵了一声,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不愿与这等人对视。 见状,陈伦眸中掠过一丝阴狠,永安公主一事,他便记恨上了程勉之,他为了求娶公主,不惜休了多年的妻子,还成了长安城中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让程大人说话。”陈伦朝身后招了招手。 一名刑吏拿来一排竹夹,随即夹在程勉之的十指上,随着用力一拉,伴随着一声痛苦的闷哼,程勉之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绑在他身上的铁链哗啦作响。 “程大人何必硬撑。”陈伦缓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您夫人还在府中等您回去呢,您若是认了,顶多就是罢官流放,您若是死不认罪公主殿下该多伤心。” 闻言,程勉之疼得混沌的意识终于清明了些,他艰难地抬起头,扯着嘴角笑道:“这天下,还没姓陈” 陈伦脸色骤变,眼神中起了杀心。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声音:“萧大人!” 萧伯瑀缓步踏入牢狱,他的身后跟着的是大理寺卿林向松和三公主殿下赵伏绫,也就是程勉之的妻子。 自大理寺从程府中搜出赃银后,三公主险些吓失了魂,她相信程勉之绝不是贪赃枉法之人,可‘证据’就摆在眼前 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去宰相府中求萧伯瑀查明真相,还她夫君一个清白。 一进狱中,她一眼便瞧见了被绑在刑架上的夫君,十指扭曲,顿时红了眼眶,她怒喝一声:“陈伦,你滥用私刑,本宫一定禀明圣上,治你一个抗旨不尊之罪!” “有谁看到我用刑了?”陈伦轻声一笑,似乎毫无顾忌,“公主殿下,您还是先想想,您的夫君贪赃枉法,该当何罪?” 三公主气急,却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陈伦看向大理寺卿林向松,意味深长道:“林大人,您向来禀公执法,对于这种贪赃的行为,您可得慎重啊。” 林向松被他的眼神吓得一怔,下意识点头应是。 他的官职虽然在陈伦之上,但陈伦显然是仗着陈家的势力狐假虎威。 陈伦显然是很满意他的态度,随即,胜券在握般转头瞥了一眼萧伯瑀,躬身行礼,“下官告退。” 牢狱内,三公主心疼地触碰程勉之的脸颊,见他唇瓣干裂,命令道:“将人放下,拿水来!” 狱卒们瞥了眼萧伯瑀的神色,旋即连忙照做。 被放下来的程勉之艰难地给萧伯瑀行礼,“萧大人” “我有一事相问。”萧伯瑀缓缓开口。 程勉之道:“下官绝不敢有半分贪墨之心!” 三公主也连忙道:“萧大人,我夫君是被人诬陷的。” 萧伯瑀没有说话,他看了眼四周的狱卒,旋即道:“你们先退下。” “是!” 见狱卒退下,林向松不想淌这一浑水,他开口道:“下官先行告退。” “林大人。”萧伯瑀忽地喊住了他,“还望留步。” 林向松神色一僵,他若是留下,在旁人眼中,他就是站在了萧伯瑀这一边,难保他不会成为下一个程勉之 他躬身赔笑,“萧大人,这这,这里有您在就行了,就不必下官留下了吧。” “陛下有令,命大理寺协助调查此事,林大人还是留下为好。”萧伯瑀笑了笑,即便林向松不能为他所用,至少,在表面上,只要让陈家的人误会即可。 林向松手心几乎捏出了汗,他压低了声音,“萧大人,不是下官不帮你,这万一我,唉下官这把老骨头” “事到如今,林大人还以为能全身而退吗?”萧伯瑀不妨与他挑明了说。 林向松冷汗直流,他下意识退了几步,萧伯瑀和陈威,他一个都得罪不起。 “林大人年轻时曾向邵亶先生求学,可还记得一句话。”萧伯瑀神色稍缓,“政者,正也。” 士人读书,哪个不是想着为国为民,只不过在宦海沉浮多年后,身上那股‘天下为先’的士气早已消失殆尽。 林向松微微叹气,终究妥协。 眼下,唯一能为程勉之洗脱罪名的方法,便是查清楚那批赃银的来历。 从程勉之的口中,并没有得知出有用的消息。 就在萧伯瑀准备无功而返时,程勉之忽然想到了什么,“晋阳晋阳和平城,这两地的税收增了两成。” 晋阳和平城这两地食邑属于平阳侯陈威。 起初,程勉之便以为,是陈威擅自提高了赋税。这样下去,一定会有百姓不满,可奇怪的是,底下百姓没有任何抗逆之心。 “我知道了。”萧伯瑀点了点头,便立即派人去晋阳和平城一探究竟。 可来回时间也要十天左右。 萧伯瑀朝林向松道:“那批赃银在哪?” “在库房中,下官已派人清点了三回,足有五千两多。”林向松回道。 大晟律法中,贪墨一千两便可定重罪。 萧伯瑀道:“带我去看看。” “是。” 几人来到库房,只见五个大箱子中堆满了银锭和铜钱。 三公主脸色苍白,却又不知如何辩解。 这些银锭底部都刻有官印,并没有其他可疑之处。 三公主不死心,她翻着这几箱赃银,想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可她越翻,心底便发生寒。 她攥着一块银锭,怒而砸在地上,银锭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萧伯瑀捡起这块银锭,手指摩挲着,神色陷入了沉思。 第34章 争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禀大人。”负责贪赃一案的大理寺主事孟乐进府禀告, “程大人府中有一个看门房的奴仆,昨晚漏夜逃跑了,待下官派人去追时, 只看到他的尸身,还有……他手中攥着的银锭。” 说罢, 便有人将那枚银锭呈了上来,两侧隐约有挤压的凹痕, 可见这人生前死死地攥着这枚银锭。 萧伯瑀拿起那枚银锭, 只见底下刻有官印, 和那日在大理寺看到的赃银相似,只是成色较一般官银要差许多。他开口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主事孟乐道:“那人身上没有致命伤, 像是被吓死的。” “我知道了, 你先退下吧。”萧伯瑀轻轻颔首。 “是!” ………… 陈府。 太尉陈威一脚踹在儿子陈伦身上, “这点事情都做不好。” 陈伦连忙跪下请罪, “父亲息怒, 那大理寺的人看得太紧了……” 他们的人本欲杀人灭口,可不料大理寺的人追了上来, 为了不暴露身份,不得不先行撤退。 可没想到,那门房手里竟还攥着一枚银锭。 “只是一块银锭罢了, 反正他已经死了,那萧伯瑀还能让死人说话不成?”陈伦道。 陈威剜了他一眼,“蠢货!” “父亲……”陈伦不解。 陈威道:“官银怎么会落在一个奴仆手上,你想过没有?!” 民间百姓手中流通的都是碎银, 萧伯瑀若是顺着这一条线查出,有人私铸官银,有几个脑袋可以砍的。 构陷程勉之的那匹官银, 成色和重量与朝廷官银几乎看不出差别。 可门房奴仆手上的官银不一样,成色差了许多,很容易便猜出,那些银锭是私铸的。 陈伦恍然大悟,神色变得慌张,“那……那怎么办?” 陈威道:“派人去晋阳,决不能让萧伯瑀查到那边。” “是,是……”陈伦连忙起身,急匆匆地快步出门,还险些撞上回来的大哥陈辙。 陈辙喊了他一声,却见他神色匆匆地往外走,他纳闷道:“父亲,三弟这是要去哪?” “晋阳。”陈威含糊地说道。 闻言,陈辙没再细问,只是拿出了一封书信,“易儿传了一封信回来。” 听到是陈易的消息,陈威的面色这才缓了许多。 “父亲,易儿还在尉迟徽……不,是在尉迟诀手中,要不要再调五万兵马围攻冀州?”陈辙问道。 陈威摇头道:“不必。” 陈辙虽有疑惑,但他也不敢多问,“父亲,那孩儿先行退下。” “慢着。”陈威喊住了他,思忖片刻后,道:“你自小读的书不少,明日我便向陛下请谏,让你入宫为少傅,为陛下讲学。” 陈辙是陈威的一个妾室所生,在他五岁时,生母便病逝了,陈辙自小就爱读书,已至而立之年,还常在太学馆与一众太学生论学,因而陈威并不太喜欢这个长子。 陈辙闻言一惊,连忙跪下道:“父亲,此事不妥,孩儿才疏学浅,岂敢妄言治国之道?况且……” “况且什么?”陈威眯起眼睛。 陈辙犹豫片刻,低声道:“如今朝局纷乱,父亲手握兵权,若孩儿为少傅,恐遭人非议……” 陈威瞥了他一眼,“你倒是谨慎,不过这事你就不必管了,你入宫讲学,只需探听宫中的动向即可。” 陈辙心中一震,父亲这是要……他不敢再想下去,只得低头应道:“孩儿明白了。” “记住,在宫中谨言慎行,但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能少。”陈威挥了挥手,“去吧。” “是。”陈辙躬身退下。 翌日。 陈辙为皇帝赵从煊讲学的事情传入了萧伯瑀的耳中,然而他此时分身乏术,宰相府堆叠的政务,大司农程勉之贪墨一案尚未了结。 萧伯瑀神色一怔,但没说些什么。 一个下午,萧伯瑀批阅着各地的奏疏,终于在日暮之时,他霍地放下笔杆。 王横吓了一跳,还以为弄错了奏疏,“大人,这些奏报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萧伯瑀道。 以王横这几年对萧伯瑀的了解,萧大人在暗暗生气…… 可眼下各地休养生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萧大人何故如此生气? 萧伯瑀起身往外走去,“备马车,入宫。” “天色已晚,大人要不明日再去?”王横劝道。 萧伯瑀脚步一顿,目光沉沉地望向宫城方向,“不必等明日,现在就去。” 王横见他神色凝重,不敢再劝,连忙吩咐下人备好马车。 夜色渐浓,马车朝着皇宫的方向而去。 禁卫见是宰相府的马车,连忙行礼,“萧大人,宫门已下钥,还望大人请回……” 萧伯瑀从马车下来,淡淡道:“本官有紧急政务需面见陛下,让开。” 皇宫的禁卫如今换成了太尉的人,可萧伯瑀的身份摆在那里,自是无人敢阻拦,禁卫犹豫片刻后,便让开了道,“萧大人,请。” 皇宫,御书房。 曾经的小太监小酉子,如今成了皇宫的大太监,见到萧伯瑀后,他连忙上前行礼,“萧大人。” “劳烦通传一声。”萧伯瑀道。 小酉子连声点头,“萧大人,请稍等。” 不多时,一道身影从御书房出来,萧伯瑀抬眼望去,是陈辙。 两人目光相接,陈辙微微一笑,拱手道:“萧大人。” 萧伯瑀略一颔首,并未多言。 两人算起来,倒可以说是有少许交情,萧伯瑀年少成名,因此,常有太学生请他去太学馆中论学。 “萧大人,陛下有请。”小酉子快步走了出来。 御书房内。 赵从煊正伏案看书,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向他,“这么晚了,萧大人怎么来了?” 听着他的语气,萧伯瑀便知,赵从煊今日并不高兴。 这些天来,陈氏不断地安插人入宫,整个皇宫几乎都是太尉陈威的人,赵从煊身为帝王,却很多事情都不能作主。 萧伯瑀缓步走到案前,随即跪下身来,“陛下……” 在萧氏与陈氏之间的争斗中,皇帝赵从煊似乎成了筹码,即便萧伯瑀心中有万般的不愿,可时势所在,身不由己。 如今陈辙擢升为少傅,时间久了,便能彻底掌控皇帝。 萧伯瑀问道:“听闻陈辙为陛下讲学,陛下可还适应?” 赵从煊手撑着下颌,歪着脑袋看向萧伯瑀,“陈少傅讲的治国策论,我听得不太懂。” “陛下不必忧心,假以时日,陛下定会融会贯通。”萧伯瑀道。 赵从煊望向他,幽幽道:“你从前是皇兄的夫子,那现在,为何不能成为我的夫子?” 萧伯瑀曾为太子少师,但实际上,太子并不愿听这些治国之策。 渐渐地,太子少师之职,便成了空有虚名。 赵从煊提及这件事时,萧伯瑀微微一愣,他如今身为宰相,平日里政务诸多,没有太多的时间为陛下解惑。 “臣政务缠身,恐难兼顾讲学之责……”萧伯瑀开口解释道。 赵从煊忽而起身,他走到萧伯瑀身旁,整个身体靠在他的怀中。 萧伯瑀的声音一顿。 “每日半个时辰。”赵从煊仰着头看向他,“这也不行吗?” 身为少傅的陈辙,进宫为皇帝讲学,每日也不过二个时辰。 思忖片刻后,萧伯瑀还是答应了下来,“好。” 闻言,赵从煊又在他怀中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萧伯瑀顺势将人环在怀中。 他拿起赵从煊看的《治国策》,问道:“陛下哪里不懂?” 赵从煊侧开了脑袋,只露出一个后脑勺,低声道:“都不懂……” 萧伯瑀一怔,随即一字一句为他解说着。 “……这些,陛下明白了吗?”萧伯瑀问道。 “嗯。” 见状,萧伯瑀便又翻开下一页,继续说下去,偶尔便问他是否听懂。 “嗯……”赵从煊时而轻声应和。 萧伯瑀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他低下头看向怀中之人,却见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也变得绵长。 他心头微微一叹,本想唤醒他,可随即想了想,还是放下了书,手指不由地撩拨着怀中人颊边的发丝。 萧伯瑀凝视着赵从煊熟睡的侧颜,眉眼温柔了下来,指尖在他发间流连,终是忍不住俯身,在他额间落下一个轻如蝶翼的吻。 赵从煊眼睫微颤,却未睁眼,只是往他怀里更深地埋了埋。 夜色渐深,御书房内烛火摇曳。 许久过后,萧伯瑀将人抱起,轻轻放在榻上,指尖却贪念地流连在他鬓间。 烛火将两人的影子交叠地映在屏风上。 他的眸光渐渐发深,指尖轻触着榻上之人的唇瓣,思念之心攫取了他的心神。 这段日子,萧伯瑀忙着处理政务,便鲜少入宫。他只能将自己沉浸在政务之中,才能不去想眼前之人。 他是臣子,而赵从煊是帝王。 两人应止于君臣之礼,可萧伯瑀却止不住地想他。 在赵从煊为宁王时,萧伯瑀便想着,若是待海晏河清之时,他可以辞去官职,只此二人,闲游天下。 “陛下……”萧伯瑀低唤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原本,他是属于自己的。 第35章 亲政 贪墨一案了结、哄陛下亲政 七日后, 宰相府派去晋阳和平城两地的人终于回到长安。 与此同时,还抓回来了一个私铸官银的犯人。 原来在晋阳,有几处私铸官银的作坊, 有甚之,有百姓暗地里也私铸官银, 但却是掺假减重,伪造官印, 而后将这些官银通过黑市流通。 几人快马加鞭回长安禀告, 可没想到, 就在入城的前一天晚上,那犯人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幸而被发现得快, 及时掏出了他喉咙里的断舌。 犯人断了舌, 根本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 一时间, 大理寺的刑审也陷入了僵局。 宰相府。 “大人, 陈太尉之子陈伦求见。”王横禀报道。 萧伯瑀将手中的奏报放至一旁,开口道:“请他进来。” “是。” 一进屋, 陈伦便道:“听闻萧大人在晋阳抓住了私铸官银之人?” “确有此事。”萧伯瑀轻轻颔首。 陈伦不着痕迹地捏紧了手,随即神色如常道:“原来如此啊……萧大人,这人既然是在晋阳抓到的, 可否将人移交至平阳侯府处置?” 萧伯瑀抬眼看了看他,随即将一旁的奏报放在案前,示意陈伦拿起来看。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伦问道。 萧伯瑀道:“私铸官银之人,名为孙匹, 三十五岁,原荆州襄阳人士,几年前落草为寇, 后来流落到晋阳当了个伙夫,今年二月,孙匹天降横财,名下田地近乎百亩,府中奴婢成群。” 陈伦拿起奏报看着,面色越发难看,他强装镇定,“想必是此人偷铸官银,牟取暴利,平阳侯府定不会轻饶他。” “你就不想知道,他一个平民百姓是如何能伪造官印?”萧伯瑀缓缓问道。 陈伦咬牙切齿道:“此事,我平阳侯府定会追查到底,还望萧大人不必过于忧心。” 说罢,他便拂袖离开。 待人走远后,王横才小心翼翼道:“大人,此事真要交给平阳侯府去查?” 哪有平民百姓敢伪造官印,这件事很明显与平阳侯府脱不了干系。 “不必逼得太紧。”萧伯瑀道:“王横,着令大理寺去查,程大人府中那些赃银是否为晋阳私铸,若孙匹认罪伏诛,便不必再往下查,若是不认,便请陈伦亲自去提人。” “此外,传令各地,若有私铸官银之人,定夷三族之罪。”萧伯瑀执笔下令。 王横不解,大晟律法中,本就严禁私铸官银,何必再多此一举? 待萧伯瑀起草的敕令差不多写完后,王横才反应过来,这道敕令是做给陈威看的,向各地发令,表面上并非针对晋阳和平城两地。 以退为进,陈威若是承了他的情,必然会有所收敛。 “是!”王横领命而去。 三日后,狱中的孙匹认罪画押,并以此牵扯出朝廷中陷害程勉之贪墨的人。 官民勾结,私铸官银,构陷朝廷命官,种种罪证皆是死罪。 关押入狱的第二天,几人畏罪自尽,此事了之,大司农程勉之官复原职。 ………… 萧府。 因终于洗清贪墨污名,程勉之亲自登门道谢,他身着素色常服,面容清瘦,眉宇间却比往日沧桑了许多。 田安引他穿过回廊,萧伯瑀正在书房看书,偶尔执笔写些批注,见他进来,便搁下笔起身相迎。 “萧大人。”程勉之行礼,语气诚恳,“此次多亏大人还下官清白,今日特来拜谢。” 萧伯瑀微微颔首,抬手示意他入座,“程大人不必多礼,不过是秉公办事罢了。” 程勉之摇头苦笑,“若非大人明断,下官恐怕早已身陷囹圄,甚至牵连家人。那些伪造的赃银,连下官都看不出差别,若非大人揪出晋阳私铸一案,下官真是百口莫辩。” 萧伯瑀神色平静,只道:“程大人为官清正,朝中自有公论。” 话虽如此,可朝中之人,敢与陈威唱反调的人恐怕只手可数。 程勉之暗自摇了摇头,便不再想这些,随后将手上的一幅画卷呈上,“下官无以为报,这是前几年偶然间得到的一幅《寒梅图》,出自画圣吴道子所作,还望大人笑纳。” 萧伯瑀目光微动,画圣吴道子乃隐士高人,多少高官权贵想得到他一幅画作,却千金难求。 “程大人的心意我领了,只不过,这贵重之物请收回。”萧伯瑀婉拒道。 几番推辞后,萧伯瑀还是让田安将画卷收了起来,并又让他去库房拿一些松烟墨回礼。 而后,两人就朝局之事交谈,程勉之的目光频频看向墙壁上的一幅画作,神色犹豫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道:“恕下官直言,萧大人府中这幅《墨兰图》恐非吴道子真迹。” 一进书房,程勉之便看见了悬挂在墙壁上的《墨兰图》。 乍一看,他还以为是吴道子早年所作,可仔细看笔墨勾勒的轻重,还是能看出,画这幅图的人必然是仿吴道子手法,但有其形而缺其意。 程勉之便以为,萧大人被他人所骗,借吴道子假作来献媚。 萧伯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间不由地舒展了几分,“程大人误会了。” 他喜欢这幅画,并不在意是出自何人之手,重要的是赠画之人罢了。 程勉之闻言一怔,随即恍然,“原来如此,是下官唐突了。” 萧伯瑀淡淡一笑,目光落在那幅《墨兰图》上,神情柔和了几分。 程勉之察言观色,便知此画来历不凡,恐怕与赠画之人颇有渊源,他识趣地不再多问,转而又谈起朝局之事。 待程勉之离去,萧伯瑀便起身往外走去。 恰逢萧母走了过来,问道:“伯瑀,你要去哪?” “入宫。” 萧母闻言,面露心疼之色,“又是为朝堂的事烦忧?” 萧伯瑀怔了怔,随即点了点头,“我入宫为陛下讲学。” “说起这个,你爹前几日就说了,萧氏旁亲中,好几位学识渊博之人,你安排几人入宫便是。”萧母道。 萧伯瑀兼顾此事,连萧父也诧异他的做法。 “……陛下应适时亲政。”萧伯瑀寻了一个借口。 萧母叹了叹气,“罢了罢了,你去吧。” 萧伯瑀刚离开几步,萧母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喊住了他,“伯瑀。” “母亲。”萧伯瑀转过身来。 萧母走近了几步,道:“今日是休沐日。” “嗯,是。”萧伯瑀神色稍有疑惑。 萧母见他这副样子,只好直言道:“你从前不是每逢休沐日都要出去,去见……你那心上人吗?” 自新帝登基后,萧伯瑀忙了起来,又变成了近乎一个月才休沐一次。 萧伯瑀一时哑言。 见状,萧母担忧道:“你们闹别扭了?” 萧伯瑀认真想了想,似乎……也算是闹别扭了…… “嗯。”萧伯瑀轻轻点了点头。 见他承认,萧母的声音都急了一些,“既是闹了别扭,更应是哄一哄,你总冷着不去,反倒是让人更伤心。” “听娘的,去买些她喜欢的点心蜜饯,好好说几句软话。”萧母温声道:“你爹年轻时惹我生气,还知道折一支海棠花来赔罪呢。” 萧伯瑀轻轻颔首,“好,我知道了。” 说罢便让田安准备马车。 萧母神色紧了紧,无论那姑娘是什么人,只要两个人两情相悦,子孙幸福就好。 没多久,田安从外面回来,萧母忍不住问道:“伯瑀去哪了?” 田安道:“大少爷入宫去了。” “入宫?”萧母一愣。 田安不明所以,随即点了点头,“是的,大少爷说是入宫为陛下讲学。” 萧母犹豫了一下,问道:“他……有没有去买点心蜜饯这些?” “没有。”田安摇了摇头。 萧母既松了一口气,又无奈地叹了叹气,合着她刚才都白说了。 皇宫,御书房。 赵从煊躺在案后睡着了过去,狸猫也蜷缩在他的臂弯沉沉睡去,发出呼噜的声响。 小酉子放轻了声音:“陛下,萧大人求见。” 片刻后,赵从煊的手动了动,而后轻声应和,“嗯。” 闻言,小酉子轻步走了出去,“萧大人,请。” 萧伯瑀轻轻颔首,他缓步踏入御书房内,只见赵从煊伏在案旁,墨色长发有些微凌乱。 听到声响,狸猫的耳朵动了动,而后伸了个懒腰,晃了晃脑袋便蹿出了殿外。 赵从煊缓缓抬起头,眼尾还带着几分倦意的红晕,嗓音微哑:“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萧伯瑀执起茶壶,斟了一杯茶水递到他身前。 赵从煊接过茶盏,垂眸啜饮,水光润湿了淡色的唇。 “今日休沐,萧大人怎么来了?”赵从煊眸间还有些许困意。 萧伯瑀道:“臣入宫为陛下讲学。” “不学。”赵从煊将双手放在脑袋后,又躺了下来。 萧伯瑀垂眸看向他,眼底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俯身拾起滑落在地的薄毯,轻轻搭在赵从煊腰间。 赵从煊半阖着眼,任由他动作,唇角却微微勾起,他攥着萧伯瑀的衣袖,稍稍用力。 萧伯瑀被他猝不及防的一拽,手掌下意识撑在案几边缘稳住身形。他俯身在赵从煊身侧,两人身影几乎交叠。 此时,赵从煊仰躺在软榻上,墨色长发铺散开来,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他微微仰头,眼尾那抹倦意的红晕更添几分旖旎。 萧伯瑀的手撑在他身侧,衣袖还被赵从煊攥着,力道不重,他忽而想起母亲的话,应好好说些软话。 “陛下……”萧伯瑀低唤一声,“今日不讲学了。” “真的?”赵从煊倏地睁开了眼眸,他仰起头亲了亲萧伯瑀的唇角。 双唇相触,带着淡淡的茶香。 “嗯。”萧伯瑀轻轻颔首,这个姿势让他不得不微微侧首,他的右手仍撑着软榻,左手却不由地抚上赵从煊的脸颊,而后俯身含住了他的唇。 两人的气息渐渐紊乱,赵从煊原本攥着衣袖的手不知何时已环上萧伯瑀的脖颈,将他拉得更近,放纵沉溺其中。 萧伯瑀的膝盖抵在软榻边缘,整个人几乎半压在赵从煊身上,却又小心地用臂膀支撑着重量,生怕压着他。 一吻终了,两人呼吸交错。 许久,萧伯瑀将人半抱在怀中,轻抚着他的发丝,忽而开口道:“陛下应亲政了。” 第36章 帝王之心 萧相手把手教陛下处理政务…… 永昌二年, 十月,皇帝赵从煊亲政,宰相府的政务渐渐转移至宫中, 由此,萧伯瑀入宫辅政。 可皇帝身边的近臣都知道, 政务依旧堆在宰相身上,赵从煊坐在高位看着奏疏, 手中抚摸着怀中狸猫的脑袋, 余光却瞥向案下之人。 萧伯瑀梳理好各地的奏折, 今年粮食收成不错,且年初朝廷下令减免了各地赋税, 对百姓而言, 今年总算是能屯有余粮。 但对朝廷来说, 没有充盈的粮草, 那便没有足够的把握一举剿灭反叛军。 朝廷的军队在冀州外屯田, 眼看要入冬了,没有充足的粮草补给, 这仗肯定是打不了。 于是,便有官员请示,是否加征明年赋税。 依萧伯瑀所见, 自然是不能加税,他想听陛下是如何决断的。 可一抬眼,便见赵从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案前堆着的奏折一动不动。 萧伯瑀无奈地笑了笑, “陛下可是累了?” 赵从煊摇了摇头,似乎是不知如何处理面前的奏折,“北狄这几个月来, 转而掳掠西域边境的大苑国金银和战马。” 大苑国的战马高大壮硕,而北狄的战马矫健勇猛,若是两者交合,兴许繁衍出更强大的战马,到时北狄骑兵的威胁更甚。 这是大苑与北狄的恩怨,大晟王朝不好干预,可若任其壮大,必成大患。 萧伯瑀来到案前,思忖片刻后,问道:“陛下以为,应该如何?” 赵从煊的手撑着下颌,似认真地想了想,“与大苑国结盟。” 依长远之计,的确可行此举,但大晟疆土的西北还有一个赵铎的“北晟”。 “北晟”恰好夹在其中,若贸然与大苑结盟,赵铎恐怕先坐不住了。 萧伯瑀拿出一幅疆图,徐徐道:“陛下可派人出使西域各国,绕开北晟,先入疏勒、乌兹、大食,最后到大苑……” 话虽如此,但做起来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能胜任这件事的,朝中之人寥寥无几。 “看样子,萧大人心中已经有了人选。”赵从煊抬头看向他。 “鸿胪寺少丞,萧回舟。” 赵从煊欣然点头,便拿起一旁的朱笔写下批阅。 似生了乐趣般,赵从煊又批起下一份奏折,不过多是无关要紧的小事。 待案上一小堆奏折都快批阅完后,殿外传来小酉子的声音:“陛下,王长史来了。” “宣。”赵从煊头也没抬。 “是。” 很快,王横捧着满满一案的奏疏进入殿内。 王横艰难地将奏疏放下,“陛下,萧大人,这是太常寺和大理寺的奏疏。” “嗯,知道了。”萧伯瑀吩咐道:“将这些处理过的奏疏下发各署。” “是。”王横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整理奏疏。 萧伯瑀将方才那份关于加征赋税的奏疏呈上,问道:“陛下——” 话音戛然而止。 王横疑惑地转过身来,只见萧伯瑀面色似乎有些僵硬,他小声道:“陛下,萧大人,可还有其他吩咐?” 赵从煊欲盖弥彰般抿了口茶水,旋即道:“没有,你先下去吧。” “是。”王横又捧着满满一案奏疏缓步走了出去。 见赵从煊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奏疏,仿佛方才偷偷亲了一下萧伯瑀唇角的人不是他。 萧伯瑀心头一笑,但面上故作严肃,继续道:“关于加征赋税一事,陛下以为,应当如何?” 赵从煊抬眸看向他,“赋税之事,事关重大,由萧大人决断便是。” 萧伯瑀想听的是陛下的想法,一个君主是否有贤明之兆,从他对政事的看法便可得知。 但赵从煊继位后,政务之事几乎都由宰相府决断,军事上也从不与太尉陈威起冲突,太尉想要调动武将,只要不是萧伯瑀反对,其余皆如他意。 萧伯瑀希望陛下有一颗仁政之心,他可以为陛下分担政务之忧,但他更想要的,是陛下成为一个心怀天下、励精图治的明君。 看着赵从煊清亮的眼眸,萧伯瑀的心软了下来,无妨,往后还有很多时间,不急于一时。 他缓缓道:“减免赋税,百姓方得休养。若此时加征,恐失民心。” 赵从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见状,萧伯瑀便回到案下,处理着王横呈上来的奏疏。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殿内点着烛火,萧伯瑀沉浸在政务之中,一时忘了时辰。 忽地,殿外传来一声闷雷。 萧伯瑀抬头朝殿外看去,原来不知何时,天色已经暗沉,黑云渐拢,看样子今天会有一场大雨。 他微微蹙起眉头,正想着要不要提前离宫。 下一刻,又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传来,与此同时,淅零的雨落了下来。 轻风夹杂着雨丝吹了进来,殿外的宫女和太监连忙阖上了窗棂,殿内一下子暗了下来。 很快,便又有宫女在殿内加点了灯火。 赵从煊轻柔地安抚着狸猫的脑袋,嘴里低喃着什么。 他忽而抬头看向萧伯瑀,道:“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萧大人不如留宿宫中。” 雨声渐密,敲打在殿外的青石板上,发出阵阵闷响。 萧伯瑀还在犹豫,赵从煊便吩咐道:“小酉子,去通传一声,就说萧大人今日留宿宫中。” “是!” 小酉子退下后,赵从煊将怀中的狸猫轻轻放下,随即来到萧伯瑀身旁,顺势挨着他坐下,道:“萧大人若是冒雨出宫,染了风寒,那这朝中的政务可怎么办?” 萧伯瑀自然而然地为他整理着衣摆,而后轻声答应了下来,“好。” 下一刻,他便将旁边的奏折移了过去,示意陛下批阅。 “天色太晚了,明天再说吧。”赵从煊手臂环住他的腰身,耍赖般整个人埋在他的怀里。 可现在分明酉时未到,只不过天色昏沉了些许,萧伯瑀刚想劝阻,忽地一道惊雷劈下,原本想要推开的手,下意识便将人护在怀中。 赵从煊索性躺了下来,在他怀中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有恃无恐地闭上了眼睛。 殿外雷雨交加,风声簌簌。 萧伯瑀将人往怀中拢紧了些,一只手揽住他的腰间,另一只手批阅着政务,偶尔轻声问他如何决断。 赵从煊倒是认真思索着,虽然并非所有决策都是上策,但萧伯瑀总能先是认可了他的回答,再根据形势表明最优之策。 晚膳过后,赵从煊坐在高位亲自给狸猫喂食,又时不时将鱼干高高举起,逗弄得它喵喵叫着。 不多时,殿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小酉子快步入殿,余光瞥了一眼萧伯瑀后,又上前了几步,小声道:“陛下,贤妃娘娘身体不适,请陛下过去看看。” 贤妃,太尉陈威的侄女陈巧儿的封号。 “传太医了吗。”赵从煊淡淡道。 小酉子微微抬眸,又道:“已经传了太医,可……贤妃娘娘说,雨夜惊雷,她煮了茶,恭候陛下。” “嗯,我知道了。”赵从煊神色不变。 小酉子揣测圣意,“那奴才这就去回绝?” “不用了。”赵从煊将手中的鱼干都喂给狸猫,随即缓缓起身朝殿外走去,又吩咐道:“今晚安排萧大人在偏殿住下,不得怠慢。” 小酉子连忙应是。 待赵从煊离开后,萧伯瑀手中的动作一滞,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赵从煊离去的方向,执笔的手越发收紧。 桂宫主殿。 赵从煊进入殿内,贤妃陈巧儿轻咳了一声,随即屏退了宫女太监,她微微抬眸,只见赵从煊的神色较平常冷了几分。 陈巧儿一怔,但什么也没问,她为赵从煊斟了一杯茶水。 与此同时,她从袖口拿出了一张素笺递了过去,口中却道:“不知陛下可喜欢喝这新茶?” 赵从煊接过素笺,举起了茶盏但没有喝,他轻声回道:“味道淡了些。” 两人在殿内交谈了许久。 忽地,陈巧儿又命人换来老茶,但赵从煊似乎没了兴致,恰逢殿外雨已经停了,他吩咐宫人好好照顾贤妃,随即便起身离开。 待赵从煊回到御书房时,殿内已经空无一人,小酉子快步上前,禀告道:“陛下,方才雨停,萧大人已经离宫了。” “找他回来。”赵从煊道。 小酉子一愣,迟疑道:“这个时辰,萧大人应该已经到了宫门……” 赵从煊收紧了手,半晌,他转过身去,“罢了。” 小酉子退下后,赵从煊缓步坐回至高位上,与白日里闲散的模样截然相反,面容尚未褪尽少年的清隽之气,可那双眼睛却深得骇人,漆黑如墨,无波无澜,像是淬了冰的寒潭,又像是藏了刃的鞘。 他拿出那张素笺,看完上面的内容后,很快便将其烧掉。 陈威太过自大,在他眼中,女子不过是利益的牺牲品。 自然也想不到,有一天,他手中的棋子会反过来刺他一刀。 陈氏之人皆重利益,从陈巧儿十五岁开始,便商量着要将她送入宫中。陈巧儿不愿入宫,只因她心里已经有了心悦之人。 十六岁时,她瞒着家中之人,和她心爱的人逃出长安,临行之时,被囚禁在深院的母亲看懂了她的心思,却没有阻拦。 她想着,待有朝一日,她一定回来接她母亲离开。 可没想到,逃出长安没多久便被追了上来,无论她如何哀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被乱刀砍死,随即跌落悬崖,尸骨无存。 待她被抓回家时,看见的只有母亲冰冷的尸体。 陈巧儿浑身发寒,而陈家还要将她送入宫中,那时永顺帝残暴无仁的名声早已传出…… 她划伤了容颜,反抗着不公。 然而在几年后的今日,陈巧儿依旧被陈家送入宫中。 第37章 弄假成真 陛下生病了,似真似假 几日后。 宰相府下发敕令, 令鸿胪寺少丞萧回舟率两百人出使西域各国,与大晟王朝建立邦交。 出发之日定于明年开春。 得知此消息后,柳灵儿从扬州赶了过来, 她一来长安便去见了萧回舟,恳请萧回舟带她一起去。 萧回舟这一去, 路险道长,他自然不愿意将柳灵儿带入险境, 他温声劝道:“此去路途遥远, 多有险阻, 非比寻常,而且, 西域风沙漫天, 盗匪横行, 实在不是你能承受的。” 柳灵儿不断地摇头, 她只知道, 若是她不迈出这一步,她和萧回舟之间, 便再无了可能。 十一月的曲江池畔,冷风夹杂着雪絮吹来,似锋利的银针刮得人耳根发疼。 柳灵儿紧紧攥着衣袖, 指尖微微发颤,却仍固执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萧回舟, 我并非娇弱的女子,我不怕路途艰险,只怕……”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只怕你这一走,便是数年,而我……不想再等了。” 萧回舟怔然。 柳灵儿拢了拢身上披的氅衣,而后转身往萧府走去。 ………… 皇宫,御书房。 陈辙为皇帝赵从煊讲学,只不过,听学之人早已神游太虚,思绪飞远。 “……陛下,陛下。”陈辙喊道。 赵从煊指尖微动,似乏困极了,他抬起头,“怎么了?” 讲学多日,陈辙也算是了解皇帝的秉性,这放在世家中,就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他心头暗叹,随即躬身行礼,“臣先行告退。” “嗯。”赵从煊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许久过后,御书房内一片安静。 赵从煊唤道:“小酉子,这几日怎么不见萧大人入宫。” 小酉子神色稍微犹豫,随即回道:“临近深冬,萧大人估计是……忙着来年开春诸事。” “嗯。”赵从煊轻轻颔首,他看着手上的书,却觉得心头莫名一股烦躁。 他放下书,拿起茶盏灌了一口茶水,却因喝得太急而呛了一下。 小酉子听到声音后,误以为他染了风寒,连忙问道:“陛下,可要请太医来?” “不必……”赵从煊方一出口,很快又改变了注意,他又轻咳了几声,吩咐道:“小酉子,你安排人去一趟宰相府,就说朕这几日染了风寒,政务之事就劳烦萧爱卿了。” “是……”小酉子连忙退下。 很快,太后便得知皇帝染了风寒,又派了几个太医前去诊脉。 太医们虽觉得脉象正常,可陛下神色虚弱,还时常咳嗽不停,只好开了些养神汤。 赵从煊在寝宫躺了半日,直到天都黑了,也没等到他想等的人。 不知不觉间,他的身体越发沉重,脑袋时不时传来一阵钝疼。 又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乎传来小酉子的声音,他模模糊糊地应了下来。 萧伯瑀进入殿内时,只觉殿内燥热无比,他眉头微蹙,站在珠帘前,轻声喊道:“陛下。” “嗯……”床榻上的人影含糊地应了一声。 萧伯瑀越过珠帘,快步来到床榻前,只见赵从煊面色泛红,呼吸也有些急促。 他伸手探向赵从煊的额头,不知是身体发烫还是殿内的燥热使然,触手微微发烫。 似乎是感受到额头的温凉,赵从煊半睁着眼,眸间水雾氤氲,目光迷蒙地落在萧伯瑀的脸上。 他微微仰头,蹭了蹭萧伯瑀的手心,声音沙哑,又带着病中的几分软糯,“你来了……” 萧伯瑀心头一软,他收回手,转身去倒了一杯茶水,又试探了一下水温,才坐回床边,轻声道:“陛下,先喝点水。” 赵从煊撑起身子,却不接过茶杯,只是微微张着唇,眼巴巴地看着他。 见状,萧伯瑀无奈地笑了笑,他将人靠在自己的怀中,一手扶着他的肩头,一手将杯沿抵在他的唇边,将温水一点一点渡入他的口中。 温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赵从煊眸光清明了一些,心头顿时生出委屈之意。 于是,在萧伯瑀转身放下茶杯时,他忽而仰起头,在他的颈侧咬了一口。 萧伯瑀身形一僵,颈侧传来细微的刺痛。 他转过身来,却见赵从煊低垂着头,只攥着他的衣襟发泄着不满。 萧伯瑀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心,低声道:“近日政务繁忙,未能陪在陛下左右,是臣的疏忽。” “那你今晚留下来,陪我。”赵从煊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轻哼,他微微仰头,水雾般的眼眸直勾勾地看向萧伯瑀,“我生病了……” 萧伯瑀温声道:“臣去唤太医——” 话未说完,赵从煊已支起身子凑近,抬手勾住他的脖颈,不发一语地送上了自己的唇。 两唇相贴,一烫一凉。 萧伯瑀稍稍退开,温声道:“陛下尚在病中……” 赵从煊脑子已有些晕乎,他听不清说了什么,只知道萧伯瑀不愿与他亲近,霎时间,心底难受至极。 他不管不顾地又贴了上去,滚烫的呼吸扑在萧伯瑀的唇边,“就一下……” 萧伯瑀却微蹙起眉头,他抬起手触碰赵从煊的脸颊,果然,比刚才更加滚烫了些。 他正欲喊小酉子进来,却见一滴滚烫的泪水顺着赵从煊的眼角滑落,直至没入他的掌心之中。 “不要走……”赵从煊声音软软的,像是委屈又像是不安。 萧伯瑀轻柔地拭去他眼角的泪痕,安抚般在他唇上碰了碰,“嗯。” 赵从煊怔了怔,眸中有些迷茫。人心中的欲望总是得不到满足的,原先,他只想见萧伯瑀,见到他后,又想他抱着自己,亲一下自己,可还是不满足…… 他的呼吸越发沉重,身体软软地靠在萧伯瑀的怀中。 萧伯瑀将人搂得更紧,而后又亲了一下他的眉间。 渐渐地,怀中之人的呼吸平静了下来,萧伯瑀温柔地将人放下,却见赵从煊的手仍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 像是察觉出脱离了温暖的怀抱,赵从煊拧紧了眉头,睫翼颤抖着,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 “我很快回来。”萧伯瑀放轻了声音。 闻言,赵从煊才安心地继续睡了过去。 萧伯瑀起身往外走去,殿外的小酉子连忙上前迎道:“萧大人要走了吗?” 萧伯瑀微微摇头,沉声道:“陛下高热未退,今夜我留下照看。去请太医再来一趟,再备些温水与干净帕子。” 小酉子闻言一怔,随即会意地躬身:“奴才这就去办。” 殿内烛火摇曳,萧伯瑀回到床榻边,见赵从煊双颊绯红,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他动作轻柔地拭去那些汗珠。 太医匆匆赶来诊脉后,断定是染了风寒,神色愧疚至极,原是下午没能及时察觉出病症,于是连忙请罪。 萧伯瑀只吩咐道:“去煎药吧。” 待众人退下,萧伯瑀坐在榻边,他伸手将赵从煊散乱的鬓发拢到耳后,静静地凝望着他。 药煎好时已近亥时。 萧伯瑀托着赵从煊的后颈将人扶起,轻声道:“陛下,喝药了。” 赵从迷糊地睁开眼,他看着汤药,却迟迟没有动作,而后他抬起眼眸,待看清眼前之人是萧伯瑀后,才含住药汤喝了下去。 一碗苦涩的药汤,赵从煊眉头都没皱一下。 喂完药,萧伯瑀正要起身,忽然被扯住衣袖,赵从煊只怔怔地望着他。 萧伯瑀眸光微动,将药碗放下后,又脱了外袍,这才掀开锦被一角躺下,将人揽入怀中,柔声道:“睡吧。” 赵从煊立即贴了上来,额头抵着他的锁骨,整个人乖巧地蜷缩在他的怀中。 窗外雪落无声,怀中人呼吸渐匀。 萧伯瑀本是半睡半醒,后半夜中,只听见耳旁轻咛的喘息声。 他睁开眼睛,只见赵从煊背过身去,呼吸变得急促,身体似乎难受至极。 萧伯瑀连忙起身,掌心刚贴上赵从煊的手臂,只觉还是一片发烫,他心头一紧,低声唤道:“陛下?” 赵从煊半弓着身子,听见他的声音后,顿时,他身体一僵,喉间溢出难以抑制的喘息。 然而,萧伯瑀却以为他高烧未退,眉头紧蹙着,伸手探去他的额间。 可奇怪的是,额间的温度并不算滚烫。 下一刻,赵从煊翻转了身子,整个人扑在他怀中,身体微微颤抖着。 萧伯瑀便以为他受了梦魇,下意识地将人往怀中搂紧了些。 怀中之人身体的反应清晰地传来,萧伯瑀搂在他腰间的手一顿。 赵从煊仰起头,湿润的眼眸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眼中满是渴望,又似乎夹杂着更难以言喻的情感,“萧伯瑀……” 他第一次喊萧伯瑀的名字,未尽的话语消失在唇间。 萧伯瑀俯身吻上了他的唇,忽地,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稍稍退开后,又伸手探去他的额间、脸颊和脖颈,确定已经退烧后,才缓缓褪去他的中衣。 赵从煊的呼吸越发急促,他双手攀上萧伯瑀的脖颈,双唇紧贴,缠着他索吻,身体软在他的怀中。 忽地,赵从煊唇间溢出一声低喘,身体僵硬了半分。 萧伯瑀安抚般亲了亲他的额头,动作轻柔而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赵从煊仰起脖颈,喉结滚动,呼吸彻底乱了节奏,直至终于忍不住溢出一声低吟。 萧伯瑀吻住他的唇,将他的声音尽数吞下,片刻后,赵从煊的身体猛地绷紧,而后彻底软倒在他的怀中。 随即,他取来帕子,擦拭干净后,又为他拢好衣襟。 “陛下,天色还早,继续睡吧。”萧伯瑀将人拥入怀中,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赵从煊轻轻嗯了一声,而后餍足般靠在他的怀中,闭上了眼睛。 窗外,雪渐渐停了,天边泛起一丝微光。 第38章 遇刺 皇帝遇刺、武将撤职、党争…… 翌日, 天色未明,萧伯瑀便睁开了眼睛。 怀中的赵从煊睡得正沉,他侧卧着, 半张脸埋在锦被中,只露出舒展的眉眼。 萧伯瑀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 生怕惊扰了他的好梦。 可就在他起身的刹那,赵从煊在梦中轻哼了一声, 无意识地往他这边靠了靠, 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萧伯瑀望着他,忍不住伸手, 指尖轻轻掠过他的眉骨, 脑海中倏地生出一个想法, 倘若他们只是寻常的夫妻, 那该多好…… 萧伯瑀指尖一顿, 心头忽然软得发涩。若是寻常夫妻,此刻他该轻手轻脚地披衣下榻, 生火烧一锅薄粥。 灶台下的火苗噼啪作响,米香混着晨雾漫进屋里,赵从煊会揉着眼睛倚在门框上, 嘟囔着“怎么又起这么早”。 他便转身揽住那人腰身,袖口若是沾了些柴草碎屑,赵从煊或许会顺手替他拍去,又或许故意把碎屑往他衣领里塞, 惹得两人笑作一团。 萧伯瑀收回手,喉结动了动。 他瞥向窗外的天光,终究是缓缓掀开锦被, 寒意立即袭来。 穿戴整齐后,他忍不住又回到床前,不放心地伸手探向他的额头,触手温热,不似发烫,萧伯瑀这才稍稍安心。 他俯身为赵从煊掖了掖被角,而后朝宫外走去。 临近年关,各地郡守远赴长安“上计”述职,向朝廷汇报一年来的政绩,如户口增减、刑狱几何、官员调任等。 这些,都由宰相和御史大夫共同考核。 连续多日,萧伯瑀全身心投于政务之中,又与百官商议明年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腊月,长安城。 今早的雪停了,窗外一片银装素裹,天地茫茫。街道上,行人交谈寒暄,口中呵出一口气,白雾在眼前缭绕,又很快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许是天寒地冻,这几天萧父时常咳嗽,萧母说要为他请大夫来看一下,他又摆了摆手,长叹道:“还是老了,身子骨可不像从前了……” 又咳了几天,萧母终于忍不住请来了大夫,就怕是落了什么病症。 所幸,大夫只道并无大碍,常年忧思所致罢了。 萧母闻言,眉头却未舒展,反而更添几分忧色。她将大夫送至门外,低声问道:“大夫,当真只是忧思所致?他这几日咳得厉害,夜里也睡不安稳……” 大夫捋了捋胡须,回头望了一眼屋内,叹道:“萧夫人,萧老爷脉象虚浮,药石虽能缓解,但心病还须心药医啊。” 萧父为官几十载,长年累月殚精竭虑,如今虽已致仕,却仍放不下朝堂之事。 两人相濡以沫多年,萧母自然明白他的心思,她握着萧父的手,温柔地笑道:“你瞧着窗外的雪,年年落下,年年消融,冬去春来,这一转眼都几十年过去了。” 两人年少相识,蹉跎了多年才修成正果,一起见过盛世的大晟王朝,也亲眼见其衰落。 几十年的时间,好似很长,又好似匆匆一瞬。 萧父将手搭上,他望向窗外,感慨道:“我们都老了……” 永昌三年,开春。 鸿胪寺少丞萧回舟带着两百余人的使团出使西域,皇帝赵从煊亲授旄节。 柳灵儿向萧伯瑀求了一个恩准,让她女扮男装混入使团中。 起初,萧伯瑀并不同意,却抵不过柳灵儿的再三恳求。 柳灵儿道:“……女子又如何?女子就应守着闺阁十几年,然后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嫁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吗?又或是守着三从四德,浑噩一生吗?” 这样的一生,是世间大多女子的归宿。 从前的柳灵儿大抵也会如此,可直到她遇到了萧回舟。 萧回舟走过大江南北,踏过塞北风沙,他向柳灵儿说着大千世界的趣事,从此,便让她的心生出了羽翼。 萧伯瑀准许了她的请求,至此,柳灵儿化名柳临,混入了使团之中,成为一个小小的文书吏。 二月刚过,使团浩荡西行。 此事被萧母知道后,她长叹了几声,但到底是没说什么,只写了几封书信到扬州去。 三月,行春耕礼后,有官员向皇帝提议:“恰逢花朝时节,乐原一处桃花盛开,陛下何不移驾至,一睹芳华。” 朝中老臣对赏花一事并无多大的兴致,于是纷纷请辞回长安城内。 赵从煊也没拦着,便只和身边的近臣朝着乐原而去。 萧伯瑀本欲阻拦,这城外不比城内,若是皇帝有什么闪失,众人都难逃辞咎。 “朝中奏章堆积,劳烦萧爱卿了。”赵从煊骑着马从他身旁走过。 言外之意,便是令萧伯瑀先回宰相府。 说罢,不待萧伯瑀说些什么便策马而去,侍卫们紧随其后。 待天子仪仗走远后,王横问道:“大人,要回府吗?” 萧伯瑀望着远去的背影,心头隐约觉得不安,他骑上骏马,勒紧了缰绳,吩咐道:“你先回去。” “大人,我也跟着去吧!”王横艰难地上马,他嘿嘿笑道:“乐原那处地方我比较熟悉,这个时节,除了那片桃花林外,还有牡丹、海棠、杏花……” 王横在细数着,却见萧伯瑀已经骑着马走远了,根本就没听见他的话。 “大人,等等我!” 乐原一带来赏花的百姓不少,见到天子仪仗后,纷纷退至山下。 满山桃花开得正好,萧伯瑀下马步行,沿着山道走去,终于远远地看见赵从煊站在一处瀑布边下。 赵从煊似乎只是纯粹在赏花,他微微仰头,看着满树粉白花瓣,忽地,他伸手去够枝头一朵桃花,玄色衣袖滑落,露出半截手腕。 恰在这时,赵从煊忽地偏过头来,目光与萧伯瑀对视上。 他的神情错愕,又好似有些慌乱。 不待萧伯瑀多想,霍地,破空声骤起。 “咻——” 萧伯瑀心脏几乎停跳,只见一支冷箭凌空而来,直直朝着赵从煊射来,刹那间,利箭贯穿了他的手臂。 “护驾!”身边的侍卫大声喊道。 赵从煊低垂着头,脸色苍白至极。 看着鲜血几乎浸透了他的衣袖,萧伯瑀死死地攥着掌心。 随行的太医只得小心翼翼折断箭羽,先暂时止血,待回宫再处理伤势。 萧伯瑀不顾旁人异色,将他打横抱起,旋即下令道:“围住山林,绝不可放过一个可疑之人!” “是!” 话一落地,赵从煊抓住他的手臂。 萧伯瑀放轻了声音:“陛下,臣护送您回宫。” 赵从煊低垂着眼眸,似乎是疼得没了力气,只轻轻地应了一声。 此次行刺之人着实蹊跷,那刺客像是早有预谋,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很快便逃出了园林。 皇帝遇刺,侍卫护驾不力,宰相萧伯瑀问责郎中令陈括。 郎中令陈括,即是太尉陈威的手足,贤妃陈巧儿的父亲。 皇帝赵从煊昏迷的三日里,萧伯瑀的神色从未有过的冷峻,细查之下,发觉当日提议要去赏花的官员还是陈威的人,这不得不令人多想。 太尉陈威为脱责,立即将那名官员撤了职,又暗中与陈括通气,怒责他此次鲁莽。 可陈括也是一脸茫然,皇帝遇刺之事,他是真的不知情。 无论是不是他所为,皇帝在长安城外遇刺,郎中令有脱不了的干系。陈括不得已弃车保帅,将当日护驾的羽林中郎将撤了职。 羽林中郎将,掌皇帝身边的禁卫。 萧伯瑀绝不可能再让陈威的人担这一职位,但要换谁来,一时间,还没有定数。 皇宫。 一连几日,萧伯瑀守在赵从煊的身边。 喂他喝完药后,萧伯瑀坐在床榻边凝望着赵从煊苍白的脸色。 皇帝遇刺一举,给了萧氏一个很大的契机,萧伯瑀却迟迟没有下决定,相比于党争,他更希望有才能之人担此重任。 可他若是错失了这个契机,便会让陈威势力越发坐大。 思忖间,萧伯瑀的思绪杂乱。 赵从煊轻咳了一声,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还有些涣散,片刻后才落在萧伯瑀的脸上。 萧伯瑀连忙俯身,轻声道:“陛下,可是伤口又疼了?” “还好……”赵从煊勉强撑起身子,神色虚弱,“躺太久了,我想起来走走。” 萧伯瑀小心避开他手臂上的伤口,随即扶起他坐起来。 赵从煊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刺客……可抓到了?” 萧伯瑀摇头:“尚未擒获,但臣已命人在城外严加盘查,绝不让贼人逃脱。” 赵从煊轻咳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他轻轻点了点头,“嗯。” 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酉子匆匆进来,低声道:“陛下,陈太尉在殿外求见。” 萧伯瑀眉头一皱,还未开口,赵从煊却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陈威大步走入殿中,见萧伯瑀也在,眼中闪过一丝阴翳,但很快收敛,恭敬行礼:“臣参见陛下。” 赵从煊微微抬手,“太尉不必多礼。” 陈威起身,一脸痛心道:“陛下遇刺,臣寝食难安,郎中令陈括已自请责罚,臣亦难辞其咎,请陛下责罚!” 赵从煊道:“太尉言重了,刺客尚未查明。” 闻言,陈威试探道:“陛下,羽林中郎将一职空缺,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赵从煊没有说话。 见他神色似惊魂未定,太尉便放宽了心,一个没有主见的帝王,不堪大用罢了。 萧伯瑀道:“陛下尚未痊愈,此事之后再议。” 陈威暗中一笑,他挺直了胸膛,便不再逗留,“既然如此,臣先行告退。” 待陈威走后,赵从煊忽然开口:“你觉得……谁适合担任羽林中郎将?” 萧伯瑀迟疑片刻,回道:“此职关乎陛下安危,需忠勇之人担任。” 赵从煊静静看着他,不必多问,他便知,萧伯瑀的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良久后,他似有些困乏地靠在萧伯瑀的肩上,他低吟一声:“伤口疼……” 第39章 承诺 世家人心、郑重许诺 几日后, 一封任命诏书传到孔家,令孔岑,任为羽林中郎将。 消息一出, 众人错愕。 孔家也是长安的世家,祖辈在战场杀敌无数, 戎马一生,先祖曾被追封为定远侯。 这样的家世, 旁人理应趋之若鹜与其交好。 然而, 孔家在几十年前的一场政治站队失误而受到牵连, 虽未遭大祸,但至此孔家子弟难以在朝中担任要职。 到了孔岑这一辈, 族中子弟虽仍在军中任职, 但大多只任中下层武官, 少有能跻身中枢者。再加上家族产业不善经营, 田产商铺渐被其他世家蚕食, 财力大不如前。 不过,孔家到底是出将门出身, 在军营中威望犹存,许多将领曾是孔家的门生故吏,对孔家后人仍存敬意。 羽林中郎将一职, 是萧氏与陈氏博弈的突破口,谁也没想到,萧伯瑀不让族中子弟担任此职,反而让关系平平的孔家得了这个好处。 原本陈威以为, 萧伯瑀会调任萧氏的子弟,而萧氏旁亲多是文官出身,其门生故吏多在各地为官, 论资历、论军功都轮不到他们,只要萧伯瑀敢用人,陈威便随时命人弹劾。 可没想到,这个人竟是孔岑。 孔岑虽年纪轻,但弓马娴熟,在永顺帝秋猎时,他还因箭术精湛而备受青睐,且他是世家出身,此次升任中郎将一职,是在情理之中。 因此,陈威并不能借此发作。 皇宫,御书房。 赵从煊半倚在榻上看书,宫女轻手轻脚地将新煮好的热茶放下,而后躬身出去。 茶杯上腾出氤氲白雾,赵从煊执起茶杯,只见杯底下压着一张字条,他拿起看完后,眸中神色未变,只将字条放入一旁的金炉烧掉。 小酉子趋步入殿禀报:“陛下,陈少傅来了。” 这些日子,因赵从煊手臂伤势未愈,陈辙只好暂停了入宫讲学。现在,一听到他的伤势好转,陈辙便迫不及待入宫打探消息。 赵从煊阖上了眼帘,他摆了摆手,“朕乏了,请少傅回去吧。” “是。”小酉子连忙退出殿外。 陈辙面色不大高兴,但表面还得毕恭毕敬,“那我明日再来。” 说罢,便拂袖离去,出到宫门时,恰好碰见了萧伯瑀,两人相视点头。 待萧伯瑀去求见皇帝后,陈辙留了一个心眼,他在宫道等了许久,却迟迟未见萧伯瑀出来。 也就是说,皇帝并非真的困乏,只不过是不想见他罢了,又或是说,不想见到陈氏之人。 陈辙摇了摇头,他有些难以看懂当今圣上的心思,要说皇帝亲近萧家,可后宫中,他又极少去淑妃萧芷嫣的宫中,反而贤妃陈巧儿在外人眼中更加得宠。 御书房内。 萧伯瑀见赵从煊手臂上的伤大有好转,这才放下心来。 这么多日来,始终没有找到那刺客的踪迹,萧伯瑀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怀疑过陈威…… 但很快又否决了这一想法。 萧伯瑀只好暂且放下这些事,先与陛下谈起政事。 赵从煊低低地“嗯”了一声,似乎是不大高兴。 好不容易萧伯瑀进宫陪他,结果心思却不在他身上,说两句软话便又提及朝政之事。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声音,“太后到!” 太后入殿后,见萧伯瑀也在,神色稍微一愣,随即恢复如常,含笑道:“萧爱卿也在啊,倒是巧了。” 她身后跟着两名宫女,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太后示意宫女上前,温声道:“哀家命人炖了养元汤,来给皇上补补身子。” 萧伯瑀退至一旁,垂首行礼:“臣参见太后。” 太后笑着道:“不必多礼,皇帝伤势未愈,朝堂之事还得多劳烦萧爱卿了。” “太后言重了,臣自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萧伯瑀道。 宫女打开手中的食盒,端出一盅热气腾腾的汤在赵从煊案前。 太后亲自盛了一碗,递到皇帝面前,“哀家今日来,本就是想向皇帝求个人情,萧爱卿既然也在,那就再好不过了。” 赵从煊接过汤碗,指尖在碗沿轻轻摩挲,抬眼看向太后,却没有答话。 太后在皇帝身侧坐下,她看向萧伯瑀,笑着道:“哀家族兄有一个女儿,今年已到婚配之龄,这孩子温婉贤淑,知书达理。哀家想着,萧爱卿尚未婚配,不如就让皇帝赐一道圣旨,成全这一姻缘。” 她话未说完,萧伯瑀已猛地抬头。赵从煊捏着汤匙的手微微一僵,汤面荡开一圈涟漪。 殿内一时寂静。 赵从煊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他轻咳了一声,道:“萧爱卿以为如何?” “臣承蒙圣恩,身负朝廷重任,如今天下未定,不敢言成家之事。”萧伯瑀跪下身来。 太后眉头微蹙,语气转淡:“罢了,是哀家思虑不周。” 去年这个时候,萧伯瑀曾以社稷为重,打消了陈威想让永安公主嫁入陈家这一念头,现在,若太后这一道懿旨下来,不到半个月,陈家必定会再次求娶永安公主。 太后心头一沉,她叹了叹气,也不看皇帝一眼,便起身离开了。 陈伦的为人,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永安虽不是太后亲生的女儿,但也不舍得她嫁给陈伦这般人。 待太后离开后,赵从煊看着案上快要放凉的养元汤,始终没有喝下一口。 萧伯瑀缓缓抬头,目色一怔,只见赵从煊的手臂不知何时洇出了些许血迹。 小酉子连忙请来太医,重新包扎伤口,萧伯瑀神色一凛,蹙眉道:“陛下,当以身体为重。” 赵从煊抬起头看向他,唇角翕张,而后又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 夜里,萧伯瑀留宿宫中,怕他伤势再次裂开,他坐在床榻边看着书,偶尔看向榻上之人,见人眉头舒展,便放下了心。 夜深,殿中烛火摇曳。 萧伯瑀脱去外衣,侧躺在床榻上,赵从煊似察觉到身旁之人靠近,他迷茫地低语着什么。 萧伯瑀凑近了些,轻声问道:“陛下说什么?” 片刻后,赵从煊半睁着眼,他的声音很轻,更像是呓语,“……你会娶妻吗?” 声音传来,萧伯瑀没有立即回答,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世家之中,婚姻多半是利益的捆绑。 如今朝中党争愈发严重,太后想要将族中之女嫁给萧家,其意思不言而喻。 陈威任人唯亲,早引得世家不满,萧伯瑀任孔岑为羽林中郎将一事,无形中拉拢了世家的人心。 萧伯瑀年少成名,无论是出身、才学、相貌均是人中龙凤,明里暗里,多的是人想拉拢萧家。 见他沉默,赵从煊艰难地撑着起身来。 萧伯瑀见状,连忙托住他的腰身,生怕他又撕裂臂上的伤。 赵从煊紧紧地看着他,近乎强硬道:“你……不能娶别人为妻。” 殿内一静,赵从煊低垂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忽地,他半跪起身,随即跪坐下来,整个人跨坐在萧伯瑀的身上。 下意识地,萧伯瑀搂住了他的腰身。 萧伯瑀的掌心贴在他腰间,隔着衣料似乎传来灼人的温度,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陛下,是什么意思?”萧伯瑀的声音暗哑了些。 赵从煊顺势将重量完全压在他身上,膝盖抵在两侧,整个人陷进他怀里,他解开了衣带,任由月白的里衣挂在臂弯,随即颤抖着将唇贴了上来。 两唇相贴,萧伯瑀的手掌不由地扣在赵从煊的后颈,指尖渐渐滑入他的发间,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 他的唇很软,带着一丝药草的苦涩,却因他急促的呼吸而温热起来。 两人身体的反应清晰地传来,萧伯瑀缓缓退开,他看向赵从煊臂上的伤,眉头紧蹙着,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他压抑着,伸出手想要整理赵从煊的衣襟,可刚触碰的一瞬间,赵从煊的身体软在他的怀中。 “我喜欢你……”赵从煊轻咬着他的唇,似乎全身心地依赖着他。 刹那间,萧伯瑀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他褪下了怀中之人的衣物,仅存的理智便是避开着他手臂上的伤。 本能般,他抱起怀中之人。 随着一声闷哼,赵从煊的双膝在他身侧收紧,整个人几乎要融化在他怀里,痛楚般溢出一声低吟。 萧伯瑀含着他的唇温柔安抚着,身上的动作却截然相反。 渐渐地,两人呼吸交缠凌乱,他攫取着怀中之人的气息,又偏爱听他的喘息声,与是渐渐往下…… 赵从煊喉间溢出几声低吟,似乎是说着娶妻几个字,萧伯瑀听得不太清楚,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闻言,赵从煊身体微怔,又委屈又生气地在他肩颈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萧伯瑀闷哼一声,却不由地搂紧了他的腰身。 赵从煊身体一颤,目光近乎涣散,身体似乎陷入无底的深渊,他讨好地舔舐着萧伯瑀肩上的伤口。 萧伯瑀动作一顿,他捧着怀中之人的脸颊,吮着他艳红的唇瓣,血腥味弥漫在唇间。 随即,他稍稍退开,将手放在怀中之人的腰窝。 放肆而野蛮。 “你答应我,不能娶妻……”赵从煊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声音分明是强硬的,听入耳中却犹如撒娇一般。 萧伯瑀听清楚了,却含住了他的唇,吞掉了他的声音。 后半夜中,赵从煊上臂上的伤口还是裂开了,他的身体极为狼狈,萧伯瑀自然不能让太医前来,只得愧疚地重新给他上药包扎。 动作小心而温柔。 待收拾狼藉之后,萧伯瑀轻轻拥住他,小心避开他的伤处,旋即在他额间落下一吻,“睡吧。” 迷蒙中的赵从煊朝着他又靠近了些,低喃道:“你答应我的……” 萧伯瑀指尖描摹着他的眉眼,神色温柔了下来,思忖良久后,他郑重地应了下来,“好。” 第40章 布局 萧相无形削兵权 四月的长安, 春阳煦暖。朱雀大街上,人影攒动。 今年科举放榜,有人欢喜有人愁, 这是继永顺帝后,重开的第一场科举。 因几年前的卖官鬻爵之策, 地方吏治混乱,虽在赵从煊继位后, 宰相府下令严惩横征暴敛的行为, 但眼下正是州郡各地缺贤良之才的时候。 殿试结束后, 赐进士出身和同进士出身的两百多人,几乎全部授予地方官, 或知县, 或教职。 而赐进士及第的三人便留在了长安任职, 无论出身, 均先担任郎官。 乐坊。 朱楼三重, 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今科的探花郎李善诠坐在雅间内, 神色有些局促,他四下乱瞥,终于见一道人影推门而入。 初入长安的他尚不识权贵, 但唯有两家的人他不得不识,一个是当今宰相萧伯瑀,另一个便是兵权在握的太尉陈威。 今日请他过来的正是太尉陈威之子,陈伦。 探花郎李善诠出身地方的书香之家, 在当地也算得上是乡绅,但放在长安,便显得不值一提了。 李善诠霍地站起身来, 在殿试上侃侃而谈的他面对陈家,顿时结巴了起来,“陈陈都尉。” 陈伦轻瞥了一眼,神色藏不住地傲慢,但很快又故作一副大方爽朗的样子,“李探花,快请坐。” “多谢多谢”李善诠不敢得罪陈家,只得小心翼翼问道:“陈都尉今日找在下,是是有什么事吗?” 陈伦不着急回答,只给他斟了一杯酒。 见状,李善诠受宠若惊,身形顿时一僵。 “李探花才学过人,殿试之上更是深得萧相的心啊。”陈伦微微一笑,话里藏话,“今日恰逢休沐,特备薄酒,还望李探花莫要嫌弃才是。” “不敢不敢”李善诠连忙摆手。 陈伦见他惶恐,笑意更深,慢悠悠地又替他夹了一筷子菜,这才压低声音道:“李探花初入长安,想必对朝中局势还不甚了解吧?” 李善诠心头一跳,谨慎答道:“在下……在下初入仕途,确实有许多不懂之处,还望陈都尉指点。” 陈伦轻笑一声,指尖在酒杯边缘轻轻摩挲,目光却显得阴狠,“指点谈不上,只是有些话,想与李探花推心置腹地说一说。”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萧相虽为百官之首,但朝中并非他一人说了算……李探花若想在长安站稳脚跟,光靠萧相的赏识,恐怕还不够。” 李善诠额头渗出细汗,攥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他听出了陈伦话中的威胁之意,却又不敢贸然接话,只得勉强笑道:“陈都尉的意思是……” 陈伦忽然从袖中掏出三张银票,轻飘飘地推到李善诠面前。 李善诠低头一看,竟是三张五百两的银票,顿时惊得险些打翻酒杯。 “这这使不得!”他慌忙推拒。 陈伦按住他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却不容挣脱:“李探花何必见外?你初入长安,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这不过是陈某的一点心意。”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你入宰相府办事,心里还有我们陈家,那这日后升迁调任,自有我陈家为你打点,否则……” 他眯了眯眼,“新科进士外放地方,若是偏远苦寒之地,那就可惜了李探花这一身才学啊。” 李善诠脸色煞白。他明白,自己若拒绝,便是得罪了陈家,日后仕途必然坎坷;可若答应,一旦事发,他的仕途也算是了结了。 见他犹豫,陈伦又缓和了语气,拍拍他的肩道:“李探花是聪明人,应当明白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这朝中是谁说了算,还望你明白这个道理。你为我办事,我绝不会亏待你。” 雅间内乐声隐隐,李善诠却如坐针毡。半晌,他颤抖着伸出手,将那张银票缓缓收入袖中。 陈伦满意地笑了,举杯道:“李探花果然识时务。来,我敬你一杯!” 宰相府。 探花郎李善诠进宰相府任郎官,协助起草、编撰令书,萧伯瑀忙于政务,便将人全交给王横去做。 王横神色欣喜,带着他在宰相府绕了几圈,只特意交代不得入萧大人的书房。 李善诠连连应是。 王横见他神色有些局促不安,便拍了拍他的肩,却不料他惊吓得一哆嗦。 “不,不必紧张。”王横神色一窘,原想安慰来着,这下好像把人吓得更甚了,这不由地让他怀疑起,这么胆小,行事不会很蹉跎吧? 不过幸好,这李善诠胆子虽是小了些,但做事还算是尽职尽责,还帮王横分担了不少事,连带着,王横便越发照看他,休沐时偶尔带他出去认识其他同僚,一起喝喝小酒。 有时酒喝多了,几人聊得越发起劲,哪个官员又纳了几房小妾;谁谁谁去乐坊找乐子,被家中妻子找上门来赏了一大耳光;哪个世家子弟最是顽劣不堪 李善诠好奇般小声地问了一声:“那萧大人呢?怎么听说萧大人还没娶妻” 几个喝酒的小吏动作一停,纷纷侧目看向他。 李善诠被众人盯得心头一颤,手中的酒杯险些滑落。他慌忙低下头,嗫嚅道:“在、在下失言了……” 王横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萧大人的私事,莫要妄议?李郎官初来乍到,还需谨言慎行。” 旁边一名年长些的吏员打了个圆场,笑道:“李郎官也是无心之失。萧大人勤政,向来不近女色,此事长安人尽皆知,倒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另一人醉醺醺地插了一嘴:“我看未必,听说啊,萧大人几年前与一女子夜会听雨阁” “胡说!”王横急了眼,“你说你,喝醉了就闭上你的嘴,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醉酒之人不乐意了,“我可没有胡说!”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指向西市四重朱楼,“就是那边,听雨阁!有人亲眼见到萧大人从听雨阁出来。” “那能说明什么,你要是敢诽谤萧大人,别逼我不顾同僚之情啊!”王横也喝了不少酒,酒意上来了,手脚就蠢蠢欲动了,他撩起衣袖,颇有一种要动手的架势。 “嘿!我今天就说了,你能把我怎么样!”醉酒之人不服气了,这本就是道听途说,他也只是图一乐才说出来的,没想到王横还急了眼了。 眼看两人要打起来了,李善诠连忙拉住王横,另外几人也拉出醉酒那人。 本是一场解闷的小酌,结果闹得不欢而散。 回去的路上,王横还千叮嘱,“你可别听他瞎说总之,这事你就当没听见!” “是,是”李善诠连忙应是。 按理来说,这男女之事,本就是你情我愿,本就算不上什么。 但萧伯瑀的身份不同,堂堂一朝宰相,与一来历不明之人私会,不得不令人多加猜想。 若是良家女子,为何要藏着捏着,明媒正娶了便是,可没人敢说闲话。 若非良家女子,也就是折了私德。 可若两者都不是,那便让人不由地猜想,是否有通敌的可能,毕竟现在内有反叛军、北晟政权,外有北狄蛮寇,无论与哪方勾结,对大晟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不过这种可能微乎其微,萧家的忠心,日月可鉴。 陈伦可不在意萧伯瑀对大晟王朝是否忠心,他只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为此,他又派人混入萧府,但萧府亦是守卫森严,萧伯瑀的院子,旁人未经允许不得踏入半步。 于是乎,他又将突破点放在了皇帝赵从煊身上。 皇帝虽无能,但到底是皇帝,他只需要令君臣离心便是。 因赵从煊在乐原受伤一事,萧伯瑀统领政务,天下政令几乎都由宰相府所出,无论是主张减免赋税、取消苛捐杂税、开荒地、修水利,宰相府政令所出,皇帝莫有不从。 甚至于,萧伯瑀在朝堂上主张与民休养生息,为期三年。也就是说,与北晟政权、冀州反叛军暂时议和,三年内停止干戈。 陈威不同意,若是休战,兵权自然而然要归还到皇帝手中。 两方争斗,朝中之人不敢出声。 萧伯瑀早预料太尉不会轻易放弃兵权,又道:“北晟政权、冀州反叛军不足为惧,唯有北狄蛮寇,背信弃义,多次掳掠边境,臣请陛下,令五万兵马于北境屯田。” 此举,兵权仍在太尉陈威手中,却无形中分散了兵权。 驻军分散,地方将领并非全是陈威的亲信,便成了相互制衡的局面。 陈威的脸色难看至极,却不得不咬牙应下。萧伯瑀此计之毒,在于萧家的人甚至碰都没碰一下兵权,便削弱了他的兵权。 早朝结束后,陈威阴沉着脸回到府中,一脚踹翻了案几。 陈伦见状,连忙屏退左右,低声道:“父亲息怒。” 陈威冷笑一声:“我还是小看了这萧伯瑀,比他老子还难缠。” 他瞥了一眼儿子陈伦,继续道:“连太后都想将族中的女儿嫁给萧家,呵” 陈伦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阴狠之色,他压低了声音,“不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蠢货。”陈威冷声打断他,“萧伯瑀若突然暴毙,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我们陈家。” 萧家在朝野根基深厚,擅自动手,必引得士族不满,到时就算夺得了这个天下,届时又是一场新的内乱。 “找到那个人。”陈威眯着眼睛道:“我不信这萧伯瑀当真没有软肋” 40-50 第41章 出宫 萧父的怀疑、亲亲、出宫游玩…… 萧府, 庭院。 萧父将手中的棋子落下,目光却未离开棋盘,声音低沉而缓慢:“伯瑀, 陛下亲政大半年了,却对政事不上心, 你觉得……陛下当真无心政事?” 萧伯瑀执子的手微微一顿,缓声道:“陛下年少, 或许还需时日适应。” 当今圣上并非如永顺帝般沉湎声色, 甚至说是过分内敛, 军政大事全由朝臣掌控。 与其说掌控,不如说是制衡。 在外人眼中, 后宫中的陈氏女最得圣宠, 这便使得陈家行事越发嚣张, 根本就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若说陈家是一头出山的猛虎, 那萧家就是悬在它脖子上的刀, 持刀人正是当今圣上。 一个十九岁的帝王,心思若是如此深沉, 这朝堂中人,均为棋子。 萧父抬头看向他,枯瘦的手指悬在棋盘上方, 迟迟未落子。 只听见一声轻叹,萧伯瑀缓缓抬头,见父亲眉头微蹙,似在思索棋局, 又似在忍耐着什么。忽然,他胸腔震颤,一声压抑的咳嗽从喉间挤出。 萧父迅速偏过头, 拳头抵在唇边,可那咳嗽却愈发剧烈。 “父亲?”萧伯瑀放下棋子,伸手扶住父亲微微发抖的肩。 萧父摆摆手,缓了片刻后,勉强压下咳嗽,声音沙哑:“没事,老毛病了。” “又咳成这样,还硬撑着下棋?”萧母快步走来,眉头紧锁。她身后的丫鬟连忙将药碗放下,褐色的药汁在碗里晃荡,热气氤氲,苦涩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萧母坐在一旁,语气里带着责备,可眼神却满是心疼,“趁热喝了。” “哎,夫人……”萧父看了看萧伯瑀,他端起药碗,低声道:“小事罢了,大惊小怪的。” 可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药汁差点洒出来。萧母连忙扶住他的手,帮他稳住碗。 萧伯瑀这才注意到,母亲的眼下泛着青黑,显然许久未曾好好休息。而父亲的手腕瘦得凸出骨节,身形也消瘦了许多。 “父亲的病……什么时候开始的?”萧伯瑀微微攥紧了手,声音发紧。 萧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萧父打断:“老毛病了,再过段时日就好了。” 他仰头将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眉头微微皱起,随即又强撑着笑了笑,“继续下棋。” 萧母微叹一声,什么也没说,便退了下去。 与此同时,庭院外的丫鬟匆匆瞥了一眼,便低着头快步离去。 下午的时候,宫里派人前来,说是有政事与萧大人相议,便匆匆唤人入宫。 萧父闻言,只摆了摆手。 待萧伯瑀离开后,萧父静静地坐在棋盘旁,嘴角强撑的笑意终于一点点垮塌下来,他不相信萧伯瑀看不出形势。 原本他也以为,当今圣上或许是中庸之才,年少称帝而手中无权,只能任由朝中党派之争。 但细思之下,这一年多的时间,陈威凭借着权势滔天,很多事情都是明晃晃地去做,皇帝不仅知道,还越发纵容。 不难想象,一旦陈威失势,重重罪证足以将他置于死地。 萧伯瑀玲珑心窍,又常伴陛下左右,是真的看不清陛下的心,还是甘愿做他手中的刀 皇宫,御书房。 萧伯瑀入殿时,只见赵从煊躺在案几后,双手垫在后脑勺,双目微阖,似是睡了过去。 他不由地放轻了脚步,坐在一旁后,他并未着急唤醒赵从煊,而是看向案上未批阅完的奏折。 萧伯瑀执笔蘸墨,便顺势批阅起了奏折,眉目沉静,未曾察觉案几后的人已悄然醒来。 殿内静谧,唯有檀香袅袅。 他正凝神批阅,忽觉脸侧一凉,似有微湿的触感轻点而过。 他指尖一顿,侧首望去,正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里。 赵从煊不知何时已绕到他身侧,一手撑在后方,另一手的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汁,方才那抹沁凉便是他故意点在他颊边的墨痕。 “陛下?”萧伯瑀无奈一笑,下意识抬手欲擦。 “别擦。”赵从煊眼角下弯,又在萧伯瑀另一侧点了一下,还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平日太过端肃,添点墨痕,倒显得生动些。” 萧伯瑀终于制止了他作乱的手,无奈道:“陛下这是拿臣取乐?” 赵从煊被他握住手腕,也不挣脱,反而顺势向前倾身,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了萧伯瑀身上。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在宫里呆了好久,很闷。” 从前赵从煊身为宁王时,还能时常在长安游玩解闷,可当上皇帝后,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日子似乎变得更加乏闷了。 “陛下”萧伯瑀将脸上的墨渍擦干净,声音放轻了些:“不如唤些乐师入宫。” 赵从煊并不像永顺帝那般喜欢声乐,继位后,宫中的乐师几乎都遣散了。 “不要。”赵从煊闭着眼摇头,发丝蹭过萧伯瑀的下巴,顺势将脸埋进他的肩窝,像只餍足的猫儿般蹭了蹭,“我只想听你弹的曲儿。” 君子六艺,其一便是乐。 萧伯瑀自然是会弹琴的,只不过是闲暇时的消遣罢了。 “臣许久未碰琴了。”他嗓音低缓,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怕是生疏了。” “嗯!”赵从煊抬起头,眸中映着亮光,一副不罢休的样子,完全忘记了,他唤萧伯瑀入宫,说是谈论政事的。 见状,萧伯瑀便答应了下来。 很快,内侍取来一张古琴,萧伯瑀指尖轻抚琴弦,试了几个音,抬眸时正对上赵从煊的目光。 他唇角含着笑意,很快便垂下眼帘,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清越的琴音在殿内流淌开来。 萧伯瑀沉浸在琴声中,似乎忘却了尔虞我诈的朝堂斗争。 忽然,脸颊传来一阵温软的触感,萧伯瑀指尖一颤,却还是将整曲弹完才停了下来。 一曲终了,萧伯瑀转过头来,只见赵从煊抿了一口茶水,好似方才什么也没做的样子。 赵从煊放下茶盏,笑意盈盈地看向萧伯瑀,“萧大人可是渴了?” “嗯。”萧伯瑀点了点头,他倾身上前,却不是拿起案上的茶杯,而是伸手环住赵从煊的腰身。 “萧”赵从煊的声音被尽数吞没。 这个吻似乎带着压抑,萧伯瑀将他禁锢在怀中,攻城略池般攫取着他的气息。 赵从煊轻喘一声,薄唇翕张,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小心翼翼地回应着,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怔愣间,萧伯瑀的动作变得温柔,他轻轻摩挲着赵从煊的后颈,似带着歉意的安抚。 茶香在唇间弥漫,萧伯瑀轻吮着他的唇,直到他的身体彻底软在自己的怀中,他才缓缓退开。 赵从煊的呼吸尚未平复,他在萧伯瑀的怀中喘息着,眉眼带着怒意,可他的眸光潋滟,眼尾微微泛红。 这看在萧伯瑀的眼中,心尖软得一涩,他轻声道歉着,却不由地捧着他的脸颊,指腹陷入他耳后细软的发间,再次将唇覆了上来。 两人紧贴的身体似乎烫得惊人。 赵从煊轻声呜咽了一声,双手不由地攀上了萧伯瑀的脖颈,身体软得发沉。 唇齿交缠间,赵从煊下意识地攥紧着他的衣襟,却恰好拉扯了手臂上的旧伤。 他的身体一僵,疼痛的低吟从唇间溢了出来。 萧伯瑀也察觉到了,先是在他唇角落下一个安抚般的轻吻,才缓缓移开,一边轻哄着道歉,一边查看他的伤势。 所幸,并没有出血。 萧伯瑀歉意地将他抱入怀中,方才旖旎的气氛也已经消了个殆尽。 “宫中太闷,我想出去”赵从煊低着头,声音极轻,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萧伯瑀答应了下来,“好,臣安排人护在陛下左右。” 赵从煊忽地转过头来,“不,我想和从前一样,只我们两个人,游舟泛湖,或是长安城外,骑马踏青。” 闻言,萧伯瑀没有立即答应下来,长安城外太过危险,两人的身份到底和从前不一样,万一有丝毫的闪失,他都担当不起。 “那便在曲江池上游舟泛湖,可好?”萧伯瑀轻声道。 赵从煊似乎不在意去哪,只要能出宫便好,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开心般在萧伯瑀的唇角亲了一下。 恰逢今日休沐,萧伯瑀便将时间定在了今天晚上。 入夜,长安城内,华灯初上。 二人换了一身简朴的装扮,赵从煊脸上戴着那张“玉面狐狸”的面具,随后,又不知从哪拿出了另一张凶恶的将军面。 萧伯瑀含笑应下。 夜市里,人声鼎沸,为了隐瞒身份而戴着面具的人不少,两人的衣着打扮并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原本说要游舟泛湖的,走到一半赵从煊又反悔了,他走在人群中,时不时回头拽一下萧伯瑀的衣袖:“快看!” 两人停在一个卖木雕的小摊前,摊主是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叟。 见有客人,摊主连忙将手中刻了一半的木雕放下,“公子想要些什么?” 赵从煊俯身凑近摊位,目光掠过一排排木雕,却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子放下,问道:“能刻只猫吗?” 老叟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要这么简单,他连忙应下,“当然可以,公子想要什么样的?” “要刻得灵动些。”赵从煊比划着,“眼睛要圆,尾巴要翘,对了” 说着,他又掏出了一块银子,“要两只。” 萧伯瑀站在一旁,看着赵从煊兴致勃勃地与老叟比划,眉眼不由地温柔了下来。 “明白了,是要刻一对儿。”摊主会意一笑,拿起刻刀在木料上比划,“公子坐下稍等,可能要一会儿的时间。” 赵从煊道:“我晚些再回来取。” “诶,好嘞!”摊主收下银子,点了点头。 两人便又朝着夜市的人群中走去。 片刻后,摊主正专心雕刻着,忽而一道身影站在身前,他连忙抬起头,“这位公子想雕刻些什么?” 那人只瞥了一眼摊主手中雕了一半的猫儿,随即看向萧伯瑀二人离开的方向。 第42章 入局 夜游曲江池、狸猫换太子 夜, 渐渐沉了下来。 曲江池畔的楼阁亮起了灯火,倒映在水中,一阵清风吹来, 岸边的垂柳低拂过水面,搅碎了湖中灯影。 小径上, 两道人影并肩而行,衣袂偶尔相触, 又悄然分开。 “二位客官可要游船?”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柳荫下转出个年轻船夫, 手里握着支长篙,小船在岸边轻轻摇晃, “这会儿湖心正有月色, 最是好看。” 两人应下, 便坐上了这艘小船。 湖中心高官权贵的画舫居多, 小船便先沿着池畔游了半圈。 “今夜游湖的贵人真多。”船夫手中竹篙轻轻一点, 似是无意地说道:“客官坐稳了,前头荷叶深处景致更好。” 萧伯瑀轻声应下, 赵从煊则低垂着头,伸手拨弄着湖水,沉浸在月色中。 二人坐在船首, 船夫在船尾。 在船夫调转小船方向时,萧伯瑀的余光中瞥见了几艘朝他们来的小船,但很快又四下散去,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怎么了?”赵从煊问道。 萧伯瑀摇了摇头, 并不想打消他的兴致,“没事。” 小船穿过莲花深处时,周遭有不少船只停滞不前, 花前月下,诉衷情意。 明月高悬,清辉洒满水面。 赵从煊的手指仍浸在微凉的水中,指尖轻轻划过水面,涟漪一圈圈荡开。 船身微晃,萧伯瑀担心他掉入水中,连忙环住他的腰身,“当心。” 赵从煊听话地收回了手,随后将半个身体靠在他的肩上,仰起头看向天边的月亮。 今晚月明星稀,几点孤星刺破苍穹,虽没有明月那般耀眼夺目,却让人无法忽视。 赵从煊唇角含笑,他缓缓转过头来,薄唇贴在萧伯瑀的耳畔,低声说了什么。 萧伯瑀耳廓渐渐泛红,他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可。” 话落,赵从煊低垂着头,身体微微耸动着。 萧伯瑀便又解释道:“人多眼杂……”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低笑传入耳中。 萧伯瑀这才发觉赵从煊是在戏弄他,不由无奈一笑,于是在他腰间轻轻捏了捏。 顿时,赵从煊身子一抖,差点一头栽到水中,他连忙小声求饶,“我不笑了,我不笑了就是……” 他笑得乱颤,整个人蜷在萧伯瑀的怀中。打闹间,不小心拂去了萧伯瑀脸上的面具。 萧伯瑀只好按住他的手,又无奈地将面具戴上。 小船快要驶出莲花丛时,赵从煊想要再游一圈,便对船夫道:“烦请再绕一回。” 船夫笑着应下:“客官既喜欢,小的自然乐意。” 很快,小船调转方向,与身旁几艘小船擦身而过,重新滑入荷叶深处。 赵从煊倚在萧伯瑀肩头,指尖轻轻拨弄着水面,低声道:“这样的夜色,难得。” 萧伯瑀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周。方才那些散去的船只,不知何时又悄然聚拢,远远地缀在他们身后。 他心中一沉,却不动声色,只是将赵从煊往怀中带了带。 “怎么了?”赵从煊察觉到他的异样,仰头问道。 萧伯瑀淡淡一笑,“风有些凉。” 两人便回到船舱内,小船不知往何处绕去了,船身摇摇晃晃,萧伯瑀将人护在怀中,穿出莲花丛后,他低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此行定然是有人跟踪他们,萧伯瑀不知这些人有何目的,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陛下出事。 两人才出来不久,此时说回去的话,确实有些扫兴。 出乎意料的是,赵从煊点头答应了,他打了一个哈欠,“是有些乏了。” 萧伯瑀松了一口气,他微微掀开轩窗一角,身后跟踪他们的船只似乎已经不见了。 他心头微疑,莫非方才真的是他多想了 此时船只已经朝着西侧的岸边靠去,这边鱼龙混杂,许多商旅船只往来,他们的小船很快便混入其中。 东边。 一艘小船靠岸后,两道身影从船舱内走了出来,一个脸上戴着狐狸面具,一人脸上戴着将军面。 两人朝着一处乐坊走去,他们身后的几艘小船中,一下子蹿出五六个身影,其中一人道:“快去禀报大人” 其余人紧跟在那两人身后。 不多时,陈伦听到消息后,眉色一喜,他再次问道:“你可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 “好!”陈伦拊掌而笑,“果然天助我也。传令下去,按计划行事,此次定要全长安城的人知道,这光风霁月的萧大人不过也是个声色之徒。” 夜色深沉,乐坊灯火通明,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陈伦踏入乐坊后,暗处连忙有人迎了上来,“大人,他们进去了。” “可盯紧了?”陈伦眯着眼睛道。 那人躬身道:“属下几人一刻不敢松懈,而且属下还发现”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属下几人还发现,雅间内不时有胡语传来。” “哦?”陈伦迫不及待踏入二楼雅间。 果然,里面有几道胡语传来,陈伦听不懂,但只要确定萧伯瑀面见的外邦之人,便足以将他定罪了。 他压下心头之喜,此次定要一击毙命,让萧伯瑀无法翻身。 陈伦压低了声音,再次问道:“你确定他是萧伯瑀?” 传话之人连忙跪下,“属下几人亲眼所见,他脸上的面具掉了下来。” 旁边几人也纷纷应是。 “好。”陈伦唇角勾笑,他又吩咐道:“去通传鸿胪寺、大理寺之人,就说有人通敌。” 鸿胪寺和大理寺都有萧家的人,那便让这些人亲眼看看,他们忠于的萧家是什么样的人。 随从领命而去。陈伦整了整衣冠,笑着抿了一口茶水,萧伯瑀啊萧伯瑀,今夜过后,看你还如何在这长安城中立足。 雅间内,两名戴着面具的男子相对而坐,旁边坐着一名岭南商人。 狐狸面具的男子指尖轻敲着,他压低了声音,和身旁的男子道:“差不多了” 两人拿出几贯铜钱,与那名岭南商人达成了交易。 “几位,慢走。”狐狸面具的男子提高了声音。 那名岭南商人笑呵呵地应着,随后用着蹩脚的话道:“慢走” 商人身旁的小书郎连忙打开雅间的门,可不料,门一开,那小书郎便吓得摔倒在地上。 只见几名持刀之人横在门口。 小书郎连忙起身,颤巍巍道:“官官爷,我们,我们是犯了什么事吗?” 陈伦负手而立,嘴角噙着笑意,“何必着急走啊?” “小的不明白官爷的意思”小书郎壮着胆子问道。 那狐狸面具的男子愤怒上前,底气十足道:“你们凭什么拦我们!” “哦?口气不小啊。”这人越是嚣张,陈伦便越是兴奋,他一脚踹上狐狸面具的男子。 屋内的岭南商人见状,着急地解释着。 只不过,他说的话,陈伦一字都听不懂,但正是这样,他便更加肯定,萧伯瑀与胡人勾结。 从始至终,那个戴着将军面,身影与萧伯瑀有九分的男子都没转过身来。 狐狸面具的男子嚷着要出去,“你们凭什么拦我们,我要报官!” “呵”陈伦又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急什么。” 话音落地,乐坊外便传来嘈杂声,不多时,大理寺之人便赶了过来,跟在身后的还有鸿胪寺的官吏。 陈伦见屋内之人明显慌了,他笑意更甚,下令道:“拿下。” 那商人惊慌失措,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话,陈伦却嫌他聒噪,示意旁人将他的嘴巴堵上。 很快,屋内几人便都被绑了起来,唯有一人还淡定地坐着。他缓缓站起身来,却一言不发。 陈伦看着他,笑着道:“萧大人,何必藏头露尾?” 他向前一步,声音刻意提高:“与胡人私会,可是大罪啊。” 大理寺的人纷纷一惊,“什么萧大人?” “还能是谁?”陈伦轻呵一声,“萧相萧大人啊。” 周遭顿时一静,大理寺为首之人压低了声音:“陈都尉,您会不会认错人了?” 陈伦冷笑一声:“莫不是要包庇不成?” “下官不敢!” 陈伦笑着上前,抬手揭开那人脸上的面具,霎时间,他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 “你是谁!”陈伦怒喝一声。 面具之下,一张苍白的脸露了出来,声音却尤为粗犷:“草民初入长安,不知何时得罪了诸位大人。” 陈伦面色铁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萧伯瑀在哪?!” 那人道:“大人说的什么草民听不懂。” “不可能!”陈伦猛地将人掼在地上,转向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人,他一把揭下面具,却还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他怒而看向被绑的商人,恶狠狠道:“最好给我老实交代,萧伯瑀在哪?!” 那岭南商人嘴里的布条被扯下,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嘴里不停地说着话。 旁边的鸿胪寺的官吏颤巍上前,“陈都尉,这人不是胡人。” 话一落,陈伦阴狠地目光顿时移到他的身上,“你再说一遍。” “这人说的是岭南土话,他是来长安做买卖的” 乐坊的动静引来了更多的人,因陈伦信誓旦旦说着,屋内之人就是当朝宰相萧伯瑀,看热闹的人纷纷挤在乐坊外。 此时的萧府。 “大人,那陈伦污蔑您通敌!”一名侍卫急匆匆入府禀报。 萧伯瑀眉头微蹙,他抬起头,问道:“何时的事?” “今天晚上,东市乐坊。” 第43章 狂妄自大 一把火、两把火、烧烧烧 陈府。 得知儿子陈伦擅自行动后, 太尉陈威怒而甩了他一巴掌,“我怎么跟你说的!” 陈伦腿一软,跪在地上, 他失神般怔愣着。 当众污蔑朝廷命官,而且这个人还是当朝宰相, 简直是授人以柄,倘若萧伯瑀紧抓不放, 就算是他的父亲, 当今太尉也保不住他。 “愚蠢!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蠢的儿子!”陈威气得又踹了他一脚, “你就那么确定那个人是萧伯瑀?” 陈伦仿佛才回过神来,他从地上爬起来, 膝行上前道:“爹, 是那萧伯瑀是他故意设局的, 我们的人分明看到他了!肯定是有人泄密了对!肯定是, 那萧伯瑀城府极深” 他的神色已经有些癫狂, 明明差一点就能将萧伯瑀逼上绝路了,怎么会不是他 陈威眉头紧皱, 陈伦的话不无道理,他们的人能潜在萧伯瑀身边,他们这边未必没有萧伯瑀的人, 但眼下如何度过这个难关才是重中之重。 次日。 早朝,金銮殿上。 在萧伯瑀尚未提及陈伦一事时,陈威先发制人,“臣陈威, 向陛下请罪。” 殿内一静,昨日之事已经传遍了朝堂上下,陈威先一步请罪, 便让萧伯瑀错失了发难的时机。 萧伯瑀神色未变,目光甚至没有看向陈威半分。 皇帝赵从煊似乎不知情,他开口问道:“太尉这是何意?” “昨夜犬子陈伦喝多了酒,头脑一时昏聩,在东市乐坊认错了人,误以为萧相萧大人与胡人勾结,这才闹出了一个笑话。”陈威缓缓道。 将污告之罪,两三句话便说成了酒后失言,闹出笑话。能这么说的人,也就只有当朝太尉了。 大司农程勉之捏紧了手中的笏板,神色紧紧地盯着太尉陈威,“陈公子年轻气盛,一时冲动也是人之常情。但污蔑朝廷命官,事关国法纲纪,若人人效仿,岂非朝堂大乱?” 上次被构陷贪墨一事,程勉之便对陈伦恨之入骨,此事即便污蔑的人不是宰相萧伯瑀,程勉之也不会轻易让陈伦混淆而过。 话音一落,殿内三三两两地附和着,可在陈威眼神瞥过之处,又安静了下来。 陈威又道:“陛下,犬子虽有过错,但确是一心为国,还望陛下从轻发落。” “萧爱卿以为如何?”赵从煊并未直接定罪,而是看向了萧伯瑀。 萧伯瑀缓步出列,神色淡然,“臣,但凭陛下圣意。” 此话一落,陈威便放宽了心,若由皇帝裁决,赵从煊定然不会严惩。 果然,如他所料,赵从煊沉思片刻后,道:“国法在前,诬告朝廷命官乃大罪,但念在陈伦初犯,且有功于社稷,故停职三个月。” 话落,殿内骤然一滞,朝臣们面面相觑。 这个惩罚,太轻了。甚至不是革职,而是停职。 “臣,谢主隆恩。”陈威心满意足地笑了,他看向萧伯瑀,挑衅般笑着。 早朝散去后,殿外细雨如丝。 萧伯瑀撑着油纸伞跨下玉阶,身后的程勉之快步追了上来,开口道:“萧大人,方才殿上,陈威理亏,您何不乘势” 话音未落,萧伯瑀道:“程大人,慎言。” 程勉之快速瞥了眼四周,他压低了声音,又问道:“陛下今日为何偏袒陈氏?” 诬告朝廷命官,轻则革职流放,重则抄家问斩,但皇帝只是停了陈伦的职罢了,可谓是明目张胆地偏向陈家。 为何不严惩 萧伯瑀目光微垂,望着伞沿滴落的雨水,淡淡道:“既是陛下的旨意,我等遵从便是。” 闻言,陈勉之无奈一叹。 皇帝的偏袒,萧伯瑀的退让,换来的是陈家越发嚣张跋扈。 萧府。 萧父的咳嗽越发严重,萧伯瑀托人寻了名医,又暂时放下了政务回了萧府。 “父亲的病怎么样了?”萧伯瑀放轻了声音。 “刚喝完药,已经睡下了。”萧母神色缓了缓,“这几天精神好了许多,夜间也咳得少了。” 萧伯瑀闻言,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 恰在这时,院外下人来报,“夫人,大少爷,陈家派人送礼来了,说是为之前的事情赔罪。” 萧母眉头一皱,陈家怎么可能服软赔罪。 萧伯瑀道:“母亲,您先休息,我去处理便是。” “不。”萧母眉色一冷,“我倒要看看这陈家打什么如意算盘。” 两人来到前厅,只见陈家的下人身着素白麻衣,乍一看,还以为是来奔丧 见到萧伯瑀后,陈家之人笑着道:“我家公子特命小的送来上等丝绸二十匹,为前日之事赔罪,还望萧大人收下。” 说罢一挥手,身后下人们抬着几口木箱进来,箱盖一开,里头赫然是白色的绸缎。 白色素帛,用作何途,不可能不清楚 萧母脸色骤变,手指紧紧攥住帕子,她强压下怒火,冷声道:“陈家这是何意?” 那人故作惶恐,“萧夫人息怒,这可是上好的料子,我家二公子特意挑选的” 萧伯瑀缓步上前,“那便替我谢过陈公子了。” 他的声音如常,可眸中的寒意令陈家的下人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那那小的就先回去了” 说罢,便连忙转身离开,不敢在萧府多加逗留。 萧伯瑀看着院中的绸缎,神色越来越冷。 六月。 陈辙以帝师之名入宫,为弟弟陈伦求情,次日,皇帝当真就赦免了陈伦的罪,令他官复原职。 而这,仅仅是在陈伦停职的第二个月。所有人都能看出,陈氏如日中天。 长安城,车马喧嚣,东市的一家酒楼,二楼雅间内。 陈伦斜倚在软榻上,他面前跪坐着一名身着薄纱的美人,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斟酒。 “陈公子,这葡萄美酒,可还合您的心意?”坐在对面的锦衣公子笑着问道,此人名为卢诚,范阳卢氏之子。 陈伦轻抿一口,淡淡道:“尚可。” 卢诚打开一个锦盒,里面赫然是数十条金条,“陈公子,这是家父特意从淮南带来的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陈伦的目光终于有了波动。 见状,卢诚连忙道:“您看,那淮南一带的盐业” 盐业,利润丰厚,向来由朝廷授予世家管辖。负责这个职位的正是搜粟都尉,陈伦。 搜粟都尉,原本负责军中粮草运输,后来权势越来越大,便兼任了盐铁官。 陈威掌权后,做的第一件事便先将原本的搜粟都尉调走,从而让自己的儿子担任这个职位。 盐铁乃朝廷经济命脉,盐铁交易是笼络世家的重要手段。 虽然陈氏权势滔天,但对于盐铁交易也不敢过分,只敢在暗中操纵着几桩。 然而,这些天,皇帝对陈氏的态度,让陈伦长了几分野心,“我要七成。” “七成?!”卢诚忍不住惊呼出声。 陈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怎么,嫌多?” 卢诚咬了咬牙,最终挤出一丝笑容,“陈公子开口,自然没有问题。” 皇宫,御书房。 赵从煊半倚在榻上,宫女小心翼翼地上前奉茶。 “退下吧。”赵从煊道。 “是。” 宫女方一退下,小酉子便入殿禀报:“陛下,萧大人求见。” “宣。” 赵从煊似等他许久了,待萧伯瑀入殿后,便为他斟了一杯茶水。 萧伯瑀缓缓坐下,开口道:“三月之期未到,陛下不应赦免陈伦之罪。” “你怪罪我?”赵从煊将茶水递到他的身前。 萧伯瑀抬眸看向他,本来想说的话都吞了下去,陛下手中无权,对陈威不得已一忍再忍。 他微叹一声,到底是不愿对赵从煊说一句重话。 赵从煊见萧伯瑀沉默不语,他忽地倾身靠近,双手环住他的腰,闷声道:“你生气了。” “臣不敢。”萧伯瑀放轻了声音。 赵从煊亲了亲他的下颌,“可你已经一个月没入宫了,你在生我的气。” “不是。”萧伯瑀抬手抚向他的发间,他将赵从煊搂在怀中,下颌抵在他的颈窝,声音有些疲惫,“父亲久咳不愈,我实在是分身乏术……” “张太医医术精湛,明日我就派他去萧府诊治……”赵从煊顿了顿,“不,我今天就让他过去。” 说着,便要起身唤来小酉子。 萧伯瑀心中一暖,不过他请来的医师都说父亲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愈下,只能调理,难以痊愈。 他抱着赵从煊不愿放开,“多谢陛下……” 萧伯瑀这些天为父亲的病奔波,还不忘调查当日的事,陈伦敢当众指认他勾结胡人,定然不会是空穴来风,恐怕他身边已经有陈家的眼线。 而且,宰相府政务堆积,萧伯瑀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他今日来,并非是真的要斥责陛下赦免陈伦的罪,更多的是想见他一面。 虽然早朝上也可见到,可那是君臣相见,看得见摸不着。 两人相拥,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赵从煊蜷在他的怀中,听见绵长的呼吸后,他才仰头看向萧伯瑀。 萧伯瑀侧着身子,他背对着光影,映得眉眼愈发深邃,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他呼吸均匀,薄唇微抿,眉间似乎凝着一抹难以消散的倦意 赵从煊静静地看着,眸间复杂,不由地伸手抚向他的眉骨。 萧伯瑀没醒。 赵从煊的手慢慢往下,眼角、鼻梁,最后落在他的唇上。 一触即离。 殿内安静异常,赵从煊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第44章 共浴 戏弄、反向戏弄 七月流火, 天气转凉。 萧府,庭院。 父子二人对坐下棋,偶尔传来几声低咳。 “长则传了一封书信回来。”萧母眉色稍喜, 唇角止不住地扬起,口中却不由地埋怨着, “这孩子,都一年多没有回来一趟了, 也不知是瘦了还是胖了……” “信上说什么了?”萧父笑着道。 萧母将信递给他, 碎念着:“还不是剿匪平乱这些事, 不过说是山匪少了许多,他心中还有些郁闷呢。” 萧长则想去建功立业, 反叛军、北狄和“北晟”政权, 几方交战一触即发。他和都护李肃说起此事时, 李都护欣赏他的勇猛, 才对他多说了一句:等。 等, 要等什么? 萧父看完信后,轻轻笑了笑, “出去几年了,都没什么长进。” “那我叫他回来,你又不同意。”萧母从他手中夺过书信, 而后又交给萧伯瑀,“伯瑀,你好好劝一下长则,都二十三了, 就不能先考虑一下其他大事吗……” 萧伯瑀刚要接过书信,萧母又拿了回去,让他扑了一个空。 他怔愣地抬起头。 “长则二十三, 伯瑀你都二十六了,你什么时候让我们见一见她?”萧母放缓了声音。 萧伯瑀神色闪躲,他向来不善虚言。 “那日,你是去见她了吧。”萧母神色凝着些许愁绪。 陈伦指认萧伯瑀通敌叛国那日,萧伯瑀的确出门去了,虽说是入宫面圣,可直到晚上才回来,与陈伦的指控,前后不差半个时辰。 萧母怎么可能不担心,万一萧伯瑀喜欢的那个人就是异邦人…… 面对萧伯瑀的默认,萧母轻叹一声,“她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你……唉……” “夫人,这事你就先别忧心了,咳!咳咳……”萧父轻拍了一下她的手,刚说两句就止不住地咳。 萧母连忙轻拍他的背,替他缓了缓气,“今日还没喝药吧,我去拿过来。” 说罢,便起身往外走去,刚走几步,萧母还是将那封书信给了萧伯瑀。 信上都是他几月几剿灭了哪处的山匪,说是书信,还不如说是夸自己的行绩。 萧伯瑀看着不由地笑了笑,“长则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他要是长进了,也不会老想着去征战北狄了。”萧父笑着摇了摇头。 朝廷主军兵权在太尉陈威手中,萧长则即便随军出战,也不会受到重用,都护李肃让他等,便是等一个时机。 萧伯瑀道:“下个月便是母亲生辰了,我写封信让他回来一趟吧。” “嗯。”萧父含笑道:“这件事别让你母亲知道了……” 也好给她一个惊喜。 “什么事情不想让我知道啊。”萧母快步上前,身后的丫鬟连忙将汤药放下。 萧父和萧伯瑀对视一眼,皆笑而不语。萧母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将药碗递到萧父手中,“你们父子俩,又在打什么哑谜?” “不过是些朝堂上的琐事,怕你听了烦心。”萧父接过药碗,苦着脸一饮而尽,“张太医的药方,还真是不一般……” 萧母见状,忍不住笑道:“张太医的方子虽苦,可效果却是极好的,你这些日子咳嗽不是减轻了许多?” 萧父放下了碗,缓了许久,才道:“伯瑀,你去宫里请太医,陛下没怪罪下来吧?” 太医署的太医向来是只为宫廷之人诊治,萧父便想着,是萧伯瑀向皇帝请旨,命张太医来萧府诊疗。 他担心圣上不悦,只是碍于萧伯瑀的身份才命太医前来。 萧伯瑀指尖微顿,“陛下体恤,听闻父亲咳疾反复,便让张太医来府中诊治。” “陛下仁厚,趁我这身子骨见好了些,明日我便入宫谢恩。”萧父轻轻颔首。 萧母闻言,眉头微蹙,劝道:“你这身子才刚好些,不如再休养几日……” “陛下恩典,岂能怠慢?我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萧父摆了摆手,语气温和,神色却异常却坚定。 萧母见他执意要去,眼中忧色更浓,忍不住看向萧伯瑀:“伯瑀,你劝劝你父亲……” 萧伯瑀沉吟片刻,轻声道:“父亲,不如由儿子代您入宫谢恩。您安心养病,陛下仁厚,定能体谅。” 萧父却摇头笑道:“你代我去,终究少了诚意。何况……”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我也想亲自见一见陛下。” 赵从煊没继位前,萧父对他这个不受宠的皇子印象并不深。 只依稀记得有一年的冬天,永和帝与朝中的大臣在宣政殿商议政事,突然大太监进殿打断了他们,听闻是后宫的妃子得了伤寒,永和帝的面色很复杂,似是想去,可最终还是屏退了太监,继续与大臣商议起了政事。 结束后,一众大臣从宣政殿出去,这才发现雪中有一道小小的孤影跪在殿外。 见到有人出来后,那道小身影艰难地抬起头,还没看清眼前的人便晕了过去。 后来,萧父才得知,那个孩子是七皇子殿下,也就是当今圣上赵从煊。 那一年,赵从煊只有六七岁,他能不顾旁人的阻拦毅然跪在殿外,只求父皇去见一见病中的母妃。 后来如何,萧父便不得而知了,毕竟皇宫辛秘向来不是他们这些臣子能随意打听的。 “老爷,夫人,大少爷,宫里派人来传,说是有政事要去大少爷商议。”一下人匆忙来报。 萧母连忙道:“快去吧。” 萧伯瑀轻轻颔首,便换了一身衣裳入宫。 待他离开后,萧母神色有些疑惑,“我看陛下挺看重伯瑀的,可为何在那一件事上,又偏袒陈家去了。” 陈家本就权势滔天,若不适时打压,岂不是助长他的气焰,终有一天,极有可能…… “夫人慎言。”萧父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 萧母低声道:“陛下如此轻描淡写地罚了陈伦,这如何不让人寒心?” 萧父目光深沉,他望着窗外的天色,缓缓道:“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此举,我看……另有深意。” 皇宫,御书房内。 年轻的帝王正勾画着什么,见萧伯瑀进来,他探出个脑袋,微微一笑,“你来了。” 萧伯瑀含笑道:“臣,参见陛下。” 话一落地,一只狸猫从赵从煊怀中便跳了出去,他顿时急了眼,“别跑,就快好了!” 可狸猫却不管,大半天不让它走动,可郁闷了。 赵从煊身上的衣衫溅了些墨汁,看起来有些狼狈,一人一猫在殿内追跑起来。 萧伯瑀见状,不禁莞尔。他轻咳一声,俯身拦住那狸猫的去路,伸手一捞,便将那毛茸茸的猫儿抱入怀中。 入手还有些沉。 赵从煊看了看,颇有些气恼道:“你要是不乱动,早就画好了。” 被主子一顿数落,狸猫将脑袋埋在萧伯瑀的臂弯中,很是不想听。 赵从煊看向被毁了的画作,头疼地捂了捂脑袋。他本来是一时兴起,想给狸猫画一幅画,可没想到,好几回画到一半都被它搅和了。 萧伯瑀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好几张纸上要么是墨渍斑斑,要么是烙下了好几个墨色的“梅花印”。 这些梅花爪印从案几延到殿中各处,萧伯瑀神色一僵,他低头看去,果然,“梅花印”的源头正是他怀中的狸猫,而他的衣袖也被烙下斑斑点点的梅花印记…… 萧伯瑀无奈道:“臣先回府更衣。” “萧大人这副模样被人看见,岂不是惹人笑话。”赵从煊凑近了一些,笑着戳了戳狸猫的后脑勺。 顿时,狸猫在萧伯瑀怀中乱动着,不出意外地,爪子的墨渍在他身上擦了个干净。 “陛下,汤池已经备好了。”小酉子趋步入殿禀报。 赵从煊吩咐道:“备一套新的衣裳给萧大人。” 小酉子微微一愣,随即连忙应是,便躬身退了下去。 汤泉池,水汽氤氲。 赵从煊道:“劳烦萧大人替我更衣了。” 萧伯瑀动作一丝不苟地替他宽衣解带,衣衫件件解开,萧伯瑀神色未变,似乎在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水波荡漾,赵从煊踏入池中。 片刻后,萧伯瑀才褪下自己的衣裳,不紧不慢地靠近,顺理成章地便将人搂入怀中。 紧接着,他扣住赵从煊的手,慢条斯理地揉搓他指间的墨痕,从指尖一寸一寸往上清洗着。 赵从煊往后靠了靠,后脑勺贴在他的肩膀处,半眯着眼,整个人倚在他的怀中。 渐渐地。 水面荡开细密涟漪,萧伯瑀的掌心贴着赵从煊的腕骨滑入水中,蒸腾雾气里隐约可见他小臂绷紧的肌肉线条。 赵从煊低声喘息着,他转过头来,唇瓣翕张着索吻。 萧伯瑀的吻从他的唇移到颈侧,直至齿尖碾过后颈处的一块软肉,引得怀中人一阵战栗。 赵从煊仰起颈项,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只能依附着他。 萧伯瑀的眸色更深,他含着怀中人的耳垂低语着,指尖借着泉水没入。 失控的闷哼一声传来,赵从煊下意识想要退开,却被萧伯瑀扣着腰身。 如安抚一般,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颈侧。紧接着,动作无法抗拒地紧掐着他的腰。 水汽凝结在赵从煊睫毛上,他低低地喊着萧伯瑀的名字,声音带着哭腔。 萧伯瑀的心尖发软,他搂着怀中人腰间翻转过来,在他惊愕间,俯身含着他的唇。赵从煊脸上苍白了几分,指尖紧紧地掐入他肩膀的肌肉,直到指缝渗出血渍。 萧伯瑀轻抚着怀中人弓起的腰背,温柔地安抚着。 良久,赵从煊似乎才缓了过来,他低声轻吟着,似是痛楚,又似欢愉。 蒸腾的雾气中,胯骨相抵,滚烫与冰凉交织,赵从煊脱力地滑入水中,又被萧伯瑀箍着腰捞了起来。 萧伯瑀轻抚他湿润的额发,不知是泉水打湿,还是被汗水浸湿。赵从煊靠在他怀中平复呼吸,却察觉对方的手在他的腰下…… “你,你……”赵从煊指尖紧掐着他的手臂,声音带着哑音,“不……” 萧伯瑀愣了愣,便亲了亲他的唇角,而后在他耳畔低声道:“书上说,男子……留着,不好……” 闻言,赵从煊耳廓通红,他趴在萧伯瑀怀中,整个脑袋埋在他的颈窝。 萧伯瑀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便说道:“上次张太医为父亲诊疗后,父亲的咳疾好了许多。” “嗯……”赵从煊闷声回应,忽地,他的身体一僵,而后又软了下来,只紧紧搂住萧伯瑀的脖颈,“那,就好……” “父亲明日想入宫面圣谢恩,陛下……”萧伯瑀低声道。 赵从煊轻轻地“嗯”了一声,却被他突然搅得闷哼一声,“不……” “陛下不愿吗?”萧伯瑀问道。 赵从煊呜咽一声,“你,故意的……” 萧伯瑀低声道歉,他勾唇笑着,不置可否,“那明日下午,可好?” “嗯,嗯……” 第45章 用人之道 欲将取之,必先予之 翌日, 皇宫。 萧远道入宫面圣,领路的小酉子轻声提醒,“萧老大人, 陛下特意吩咐了,说您身子不爽利, 不必着急。” “老臣蒙陛下如此体恤,实在惭愧。”萧远道微微一笑, 却没有放缓脚步。 养心殿内, 檀香袅袅。 皇帝赵从煊身着一袭玄色常服, 见萧远道进来,便放下了朱笔, 起身相迎。 “老臣萧远道, 蒙陛下派太医诊治, 今日特来叩谢陛下圣恩。”萧远道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萧卿不必多礼, 快请起。”赵从煊上前虚扶, 又朝左右吩咐道:“赐座。” “谢陛下。” 赵从煊转身回到榻上,声音带着真切, “萧卿病体未愈,应在府中休养才是。” “老臣惶恐,劳动陛下挂念。”萧远道神色微诧, 皇帝对臣子的关切似乎并不像假的。 赵从煊道:“张太医回禀说萧卿是积劳成疾,需要好生调养,朕已命张太医每旬日去府上请脉,所需药材直接从御药房取用。” 萧远道闻言, 又要起身谢恩,却被赵从煊抬手制止。 “萧卿乃两朝元老,国之柱石, 有功于社稷,不必如此多礼。”赵从煊缓缓道:“且如今朝中诸事顺遂,多仰仗于萧相。” 听到皇帝提到萧伯瑀,萧远道谨慎回应:“伯瑀年轻识浅,承蒙陛下不弃。” 他极为小心地瞥向皇帝的神色,却见赵从煊面色并无多大变化,难以看清他的喜怒。 “萧相处事公正,勤勉为民,朝中善政多由宰相府所出,是我……大晟之福。”赵从煊低垂着头,抿了一口茶水。 “陛下过誉了。” 离开皇宫后,萧伯瑀在宫门处接父亲回府。 马车上,萧伯瑀低声问道:“父亲今日面圣,陛下可有说些什么?” 萧远道缓缓摇头,“陛下言语间尽是体恤,只是……” 他顿了顿,似在思索。 “父亲?”萧伯瑀轻声唤道。 萧远道笑着摇了摇头,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萧家能做的唯有对大晟尽忠。 ………… 很快,八月的到来,州郡各地开始进入了忙碌的秋收。 宰相府。 萧伯瑀伏案处理各地的奏报,余光中瞥见一道人影捧着一摞奏疏走了进来。 他头也没抬,吩咐道:“王横,派人去请程大人前来。” “大人,王长史他他今日告假了。”郎官李善诠轻手轻脚放下奏疏,语气不由地结巴了起来。 萧伯瑀一怔,昨日王横的确跟他告了几天假,只不过他一时忙忘了此事。 “嗯。”萧伯瑀轻轻颔首,“那便由你去请程大人。” “是,是”李善诠连声应是,他方退出几步,又小心翼翼地多问了一句:“大人,不知不知要请程大人商议何事?下官也好提前准备些文书” 萧伯瑀淡淡道:“今年各地的税收一事。” 李善诠连忙做了一个深揖,“下官这就去请。” 待他离开后,萧伯瑀手中动作一顿,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李善诠离开的背影。 李善诠自入宰相府后,做事认真,休沐日常留在相府中听任差遣,王横也曾多次在萧伯瑀面前夸赞他勤恳老实。 在王横告假的这几天,李善诠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他手上的活。 不多时,大司农程勉之来到宰相府,身后的属官手里拿着各地的账簿。 两人谈论着寻常的政事,大司农程勉之脸上露出笑意,“今岁风调雨顺,田亩丰登,赋税可如期上缴。” 程勉之正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他拿起另一本簿册递给萧伯瑀,眉头微蹙,“不过在盐税上……大人请看。” 这是盐铁司上报的税收,与前几年相比,盐铁税相差无几,看起来没有异常,可前几年流民四起,饿死了多少人。 自朝廷下令,减免赋税,准开垦荒地,各种休养生息之策下发到各地后,盐业只会盈,不会亏。 程勉之早察觉出异常,去年便有此迹象,只不过今年似乎变本加厉了。 盐铁司由陈伦掌管,仗着陈家的权势,程勉之无法彻查。 “嗯,我知道了。”萧伯瑀放下那本薄册,并未追究起盐税之事。 程勉之微叹一声,这些账簿之下,陈家必然贪墨无数。 可难就难在,谁去查?谁能查? 此事没多久便传到了陈伦耳中,得知萧伯瑀对此事的态度,陈伦笑得越发放肆。 “看来,那萧伯瑀倒是识时务之人。”陈伦笑着饮了一杯酒,他轻轻敲打着案几。 忽然,屋外传来一阵箜篌之声,陈伦起身往外走去,只见后院中一道身影半跪而坐,指尖拨动着丝弦。 男子一头墨发只用木簪随意挽起,几缕不驯的发丝垂在耳际,随着他微微前倾的动作轻轻晃动。 察觉有人靠近,男子指尖一顿,连忙跪下行礼,“尹庄见过二公子。” “爹离开长安,倒是没把你带上。”陈伦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尹庄垂眸,不敢应话。 陈伦在一旁坐下,用鞋尖挑起他的下颌,似认真打量着他的容貌,轻呵了一声,“难怪爹要留下你,难怪……先帝如此宠幸于你……” 此人正是永顺帝的娈宠,原本只是坊间一名普通的乐伎,名为阿枕。几年前,太尉陈威给他赐名尹庄,并将他送入宫中,成了一名宫廷乐师。 凭着姿色,尹庄得到了永顺帝的宠爱,两年前那场宫变中,永顺帝只带了他一个娈宠从宫中逃跑。 只是,尚未逃出宫,尹庄便亲手将他送上黄泉,随后从他身上拿走玉玺,逃得无影无踪。 这一切,自然都是太尉陈威授意。 一个棋子,本应用完就丢,尹庄没有得到太尉许诺的放他离去,便伏首在他的膝下。 为了活命,尹庄什么都做得,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含情般看向陈伦。 陈伦被他看得神色一紧,他一脚踹倒了尹庄,而后便起身离开。 长安城,曲江池画舫上。 朝中不少官员暗里向陈家示好,陈伦应邀而来,对那些官员的阿谀奉承笑着应下,这酒是一杯一杯的喝。 “陈都尉,您看犬子的事……”一官员谄媚道。 陈伦笑着应和了一声,他摆了摆手,却恰逢撞上来续酒的小倌。 酒液泼洒,在陈伦衣袖洇出一片濡湿。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奴、奴才该死!”那小倌扑通跪地,额头抵在陈伦脚边,单薄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陈伦低头看去,只见一节苍白的后颈,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画舫中的丝竹声陡然拔高,隐约可以听见虚弱的求饶声,以及血液嘀嗒落在地板的声音。 直至宴散,张灯结彩的画舫一侧,只见两道人影用草席裹着一个长形物件,悄无声息地放入小船离去。 一把鱼食洒入水中,池中金鳞争先抢食。 几日后,一纸诉状告上大理寺,状告陈伦草菅人命,随同的乐伎可以作证,但不到第二天,那些乐伎纷纷摇头称作什么也没看见。 此事便不了了之。 然而那一晚,不少人都听见了凄惨的叫喊声,却无人敢指证当朝太尉之子。 萧伯瑀平日里忙着处理堆叠的政务,听闻此事时已经过了半月有余,那个指控陈伦的人也消失在长安城中。 再过了几天,连谈论此事的人也没有了。 皇宫,养心殿。 赵从煊垂目凝视着手中的素笺,片刻后,不动声色地将素笺烧毁。 很快,一个瘦弱的太监上前,跪在御前。 赵从煊轻声道:“……予之。” “萧大人那边,若有阻拦……”那太监虽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能听出,嗓音没有一般太监尖细。 赵从煊道:“他不会。” 那太监神色微诧,却没有多问,随即叩首离去。 不多时,小酉子趋步入殿禀报:“陛下,大理寺卿林大人求见。” 赵从煊移驾宣政殿,见林向松神色紧张,似等了许久。 “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向松跪下行礼,声音难掩颤抖。 赵从煊轻瞥了一眼案上请辞的奏折,他淡淡道:“林大人,请起吧。” 林向松却不敢起身,旁人都说新帝无能,可林向松却觉得,新帝的城府远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够相比的。 他几番请辞,都被赵从煊不着痕迹地打了回去,林向松心头苦笑,他可不认为,皇帝是看中了他的才能,只不过是他还有利用的价值罢了。 物尽其用,人也是一样。 这次陈伦恣意妄杀人命,林向松只庆幸此事极快地掀了过去,现在整个长安城,陈伦敢说一,没有人敢说二。 林向松不过是想保全性命罢了。 “臣年迈昏聩,实在不堪大任,还望陛下允准臣辞官归田。”林向松颤巍着伏首。 赵从煊缓缓道:“林大人急着辞官归田,莫不是忘了一个人。” 林向松一愣,他若是辞官离开了长安,那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他的女儿了。 他的女儿,还幽居冷宫,生死未卜。 “陛下……”林向松微微抬头,背上沁出一身薄汗。 赵从煊淡淡道:“先帝后宫嫔妃无数,长期幽居深宫,实非仁政之道。” 赵从煊此话便是表明,他已有遣散先帝后宫嫔妃之心,那林向松的女儿,自然也在其中。 “陛下的意思是……”林向松又惊又喜般抬起了头。 赵从煊拿起案上的奏折,缓步朝着林向松走去,随即递到他面前,“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辞官之事,还望林大人莫提了。” 林向松面露犹豫。 “嗯?”赵从煊轻声道。 林向松身形一僵,他下意识抬头看向皇帝,却在触及他眼神的刹那低下了头,他重重叩首,“臣……谨遵圣谕。” 第46章 夺权之争 萧母生辰、分化兵权之计…… 八月的风已褪去暑气, 萧府后院的桂花开了,碎金似的缀满枝头,香气浸透了整座宅院。 萧夫人最爱的便是桂花, 每年生辰宴上都要取这些桂花,亲手蒸桂花糕, 又或是酿制桂花酒,待来年这个时节, 便是酒香最浓郁的时候。 萧家照例不喜欢铺张, 只邀了几位旁亲, 权当是寻常家宴。可这消息不知怎的还是传了出去,天刚蒙蒙亮, 便陆续有人来访送礼。 寻常人不过是送一些燕盏、山参、茶砖, 却不妨有人明里暗里送田地, 送金银, 这些说不好是粗心大意还是政敌有意而为之。 萧父看得头疼, 以防万一,索性谁的礼也不收了。 为了等萧长则回来, 萧府的家宴特意安排到了晚上,萧伯瑀也正好处理完政务后回府。 酉时至。 萧伯瑀刚要起身回府,便见皇帝派人前来, 来的人是赵从煊身边的太监,小酉子。 “陛下有何吩咐?”萧伯瑀开口问道。 小酉子笑着上前,随即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躬身将锦盒呈上, “陛下听闻萧夫人诞辰,特命奴才送来贺礼。” 不去萧府送礼,便是不想声张。 萧伯瑀接过锦盒, 刚一打开盖子,便觉眼前光华流转。只见一颗径寸明珠静静卧在锦缎之中,通体莹润如月华凝聚,在周遭的暮色中泛着柔和的珠光。 这般品相的明珠,是南海明月珠,稀世珍品。 萧伯瑀一怔,手指微微收紧,随即合上盖子,温声道:“此物太过贵重,臣恐母亲受之有愧,还请代我向陛下谢恩,但恕臣不能收下。” 小酉子似乎早有预料,早在出宫前,赵从煊便嘱咐道:“倘若他不肯收下,那便说,这不是朕赏赐的,而是我的一点心意。” “萧大人,您若不收,奴才回去可没法交差啊。”小酉子将赵从煊的话一一转告,还不忘瞥向萧伯瑀的神色。 萧伯瑀眸光微动,终究没有再推拒。小酉子见他收下,便连忙躬身告退。 暮色渐沉,萧府内灯火渐次亮起。 萧伯瑀踏入府门时,便见萧母笑着迎来,“伯瑀回来了。” 她余光又瞥向门外,却并没有见到另一道身影,眸光不由地露出失望之色。 确信萧长则没回来后,萧母便招呼着旁人入席。 萧伯瑀走到一边,朝田安问道:“长则还没回来?” 田安摇了摇头,神色也是颇为不解,他小声道:“按理来说,下午时就应回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呸!呸!!”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田安连忙说道:“许是二少爷在路上耽搁了,小的这就去城门守着。” 说罢,他便快速朝后门而去。 萧伯瑀眉头微蹙,萧长则给他回的书信中,还说着要赶着回来给母亲贺辰,怎么会这么晚还没回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 宴席散去,萧长则没有回来,田安也没有回来。萧母脸上的失落难以掩藏,去年这个时候,萧长则说是剿匪,才没空回来庆贺,今天也没有说什么原因。 庭院内,萧母又失落,又担心。 萧伯瑀缓步走近,轻声唤道:“母亲。” 萧母缓缓转过头来,脸上勉强露出笑意,“怎么了?” 萧伯瑀从袖中取出那个锦盒,轻轻放到萧母面前。 “这是”萧母神色微诧,她缓缓打开,只见莹润的珠光流转,似乎将周围衬得愈加明亮。 她倏地合上锦盒,神色变得凝重,今早一些人欲送金银,都被萧父打发回去了,萧伯瑀手上这颗明珠从何而来。 萧母将锦盒推回他面前,声音微颤:“这明珠是谁送的?” 萧伯瑀思忖片刻后,才缓缓道:“这是他送的。” 这份贺礼并非是以君臣之礼相送,仅仅是他,而已。 “她她?”萧母神色微疑,待反应过来时,愁眉顿展,她连忙追问道:“是她!你那个心上人?” 萧伯瑀轻轻颔首。 “哎哟”萧母顿时乐开了花,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着,口中却不住地道:“这贺礼也太贵重了。” 说着,她抬头看向萧伯瑀,语气藏不住的欢喜,“那孩子喜欢什么,我得好好准备一些见面礼才是。” 见萧伯瑀怔愣,萧母也知道指望不上他了,便回房准备翻找一下陪嫁品,看看哪些适宜送给未来儿媳妇的。 忙活间,便也就将萧长则的事情抛之脑后。 深夜。 田安急急忙忙来到院中禀报:“大少爷,不好了!” 萧伯瑀放下书,连忙起身问道:“有长则的消息了?” “二少爷他”田安跑得急,上气不喘下气的,“二少爷他受伤了!” 萧伯瑀神色一凛,“他在哪?” 田安连忙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萧长则在回来途中,见一队行迹诡异的人朝着林中深处去,这可是在天子脚下,这些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寻常百姓。 萧长则便暗中跟了上去,果然让他发现了端倪,在城外西郊的一处密林中,至少有几百人在操练,看架势像是军队,可行头却截然相反。 只刹那间,萧长则便反应了过来,这是有人在私养死士。 私养死士,形同谋逆,其罪当诛。 但很快,他的身影便被人发现了,一支冷箭直朝他命门而去,所幸他敏锐地察觉了出来,那支箭堪堪射在他的肩胛处。 萧长则忍着疼,策马赶回长安城内,为了不让萧母担心,他便在城中的客栈暂时住下。 客栈内。 萧长则赤裸着上身,拿起一旁的酒灌了一口,随即强忍着剧痛将酒水洒在肩胛处的伤口。 烈酒浇在伤口上的瞬间,撕裂般的痛楚顺着脊梁窜上头顶,他浑身肌肉猛地绷紧,额角青筋暴起,却仍强撑着去够案上的金创药。 “二少爷!”田安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萧长则咬牙抬头,只见萧伯瑀从田安身后走了出来。 “哥”萧长则嘴角勉强扯出个笑,脸上却煞白得可怕。 田安连忙接过二少爷手上的金创药,小心翼翼地替他敷上。 “你这次是一个人回来的?”萧伯瑀紧皱着眉头。 萧长则轻轻点了点头,“嗯。” 为了赶上萧母的诞辰,他特意一个人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有没有人看到你?”萧伯瑀又问。 萧长则虚弱地摇了摇头,“应该没有。” 说罢,他苦笑道:“哥,我都这个样子了,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吗?” 萧伯瑀神色稍缓,却不由地训斥道:“你这次太冲动了。” 他看向萧长则肩胛处的伤口,幸而那箭上没有毒。 “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这几天你就先呆在客栈里,田安会来照顾你。”萧伯瑀又叮嘱道。 “娘那边”萧长则眼中闪过一丝愧疚,母亲没有看到他回来定然很失望,可若是知道他受伤了,肯定会更加担心的。 萧伯瑀缓声道:“你没事就好,母亲那边我会去说,这几天你不要在长安城露面。” “嗯。”萧长则重重点了个头,却不小心拉扯到伤口,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田安欲哭无泪,“唉哟,二少爷,您可别乱动啊” 为了以防万一,萧长则留在长安养好伤势后,便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长安,只留下了一封书信,假装是从荆州传过来的。 萧母得知他受李都护看重,便放下了心,又回信叮嘱着他好生照顾自己 十月末,长安下起了第一场雪。 今冬似乎格外的冷,远在北境的太尉陈威安营扎寨后,将朝中一位久经沙场的将领换成了自己的亲信,那人自然不服气,他痛斥太尉任人唯亲,以权谋私。 然而,此事的结果却是,这人被军法处置,原因是对太尉出言不逊。 这人戎马半生,从一个步兵,到屯骑校尉,立过的军功无数,最后却是如此下场。眼见军心不稳,太尉陈威立即向长安的皇帝请罪,可请罪的奏报上无一处是自己的过错。 皇帝赵从煊却没有对陈威施以惩戒,而是派人前往北境犒劳三军,明面上的旨意是:“今岁寒冬,将士戍边辛苦,特赐御酒、棉衣,以慰军心。” 这个人,要派谁? 宣政殿内。 赵从煊缓缓问道:“各位大人认为,此行派谁前去为好?” 萧伯瑀抬眸与之对视,神色却陷入了深思,陛下此举与他心中竟不谋而合,这是巧合,还是陛下有意而为之? 陈威远在漠北,这是一个极佳的时机,可以兵不血刃分割长安城中陈威的势力。 长安的禁军中,羽林军为孔岑所掌控,虎贲军为许寅所掌控,而陈威之所以还能如此嚣张,在于禁军的统领是陈威的手足,北军将领是他的女婿。 若要分化、甚至夺权,那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轻易开口。 “陛下,臣以为,此行当遣一位德高望重之臣,方能彰显朝廷对北境将士的体恤,御史大夫石正石大人素有清名,可担此任。”有人开口道。 御史大夫石正身形一怔,这是有人拿他当靶子啊,于是连忙道:“陛下,老臣年迈,恐难当此大任啊” 殿内纷纷相议,最后是萧伯瑀推举羽林中郎将孔岑。 话一落地,殿内一静。 郎中令陈括紧皱着眉头,这莫不是又是萧伯瑀的诡计? 赵从煊眸光瞥了一眼萧伯瑀,他唇角不着痕迹地轻笑着,正欲答应:“好” “陛下,臣以为不妥。”郎中令陈括开口道:“孔小将军年纪尚轻,且从未去过漠北边境” 旁人纷纷附和,陈括见状,便悄悄地打量着萧伯瑀的神色。 就在这时,有人顺势推举陈括。 闻言,陈括眉头一皱,似乎是感觉上了什么当。 赵从煊顺着朝臣之心,即刻下旨:北境将士戍边劳苦,朕心甚念。今特晋郎中令陈括为北境行军大都督,持节代朕抚军。 代天子抚军,这是莫大的殊荣。 第47章 离间 离家陈氏势力、天子眼中的长安…… 长安, 大雪纷扬。 冬至宴上,皇帝御赐的酒格外香醇,朝臣不免多喝了几杯。 赵从煊似乎不胜酒力, 便早早地退了席。 紫宸殿内,乐声悠悠, 觥筹交错,朝臣并未因为皇帝的退席而受到影响。 武将席的一方角落, 一个身形魁梧的身影闷声喝酒, 此人正是太尉陈威的女婿, 如今的北城将领,蔡术。 “蔡将军, 下官敬您一杯。”一朝臣举杯走来, 脸上已有了几分醉意。 那朝臣一饮而尽, 很快, 身边就有侍女为他续酒。 蔡术饮完酒后, 只有身旁的属官替他斟酒,烈酒入肚, 他的眉头不禁愈发烦躁。 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蔡术的妻子,也就是陈威的女儿陈雁儿刁蛮跋扈, 不许蔡术与其他女子有来往,连府中的侍女也不许蔡术多看一眼。 蔡术心头愈加烦闷。 酒过三巡,一名侍女正端着酒壶在席间穿梭。她身着淡青色宫装,发髻简单挽起, 只插了一支银簪,在满殿华服中显得格外素净。她的目光不时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了蔡术身上。 那侍女步履轻盈地来到蔡术案前, 微微欠身:“将军可要添酒?” 蔡术抬头,正对上一双秋水般的眸子。 属官连忙制止。 “退下”蔡术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如闷雷。 属官是陈家的人,一时愣在原地,他低声劝道:“将军” 蔡术却置若罔闻,他将酒杯推向侍女,声音柔了几分:“有劳。” 侍女唇角微扬,执壶的手纤细葱白,身上似乎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幽香,她半跪在地,将酒盏举到蔡术身前,“将军,请。” 侍女续完酒后便退到一旁,并未与蔡术有其他交集。 然而,这件事还是被蔡术的妻子知道了,陈雁儿在府中大闹了一顿,甚至一时气急,拿起烛台就砸到蔡术的头上,所幸蔡术偏过了头,烛台只砸到了他的额角。 顿时,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刹那间,蔡术脸上的神色狰狞得可怕,他死死地攥着手,骨头咯咯地响着。 陈雁儿怔然一怵,随即怒喝一声:“你想做什么?!” 蔡术没有说话,他缓缓松开拳头,任由脸上的血迹滴落在地。 陈雁儿声音有些尖锐,“你!想打我是吗?” “不敢”蔡术低声道。 “你别忘了,你有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爹!”陈雁儿呼吸变得粗重,说着,她的底气越发的足,“你当年不过是跟在我爹身边的一条狗罢了,现在当了个将军,就什么都忘了是吗?” 蔡术沉默着,什么也没说话。 屋内的气氛压抑得诡异。 陈雁儿将床上的枕头砸在他身上,“给我滚出去!” 两人不是没有过争吵,往常这个时候,蔡术便会顺着这个台阶,将枕头放回去,向陈雁儿认错。 但这一次,他没有,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陈雁儿睁大了眼睛,胸前剧烈起伏着,“好好!给我滚!等我爹回来了,他不会饶了你的!” 蔡术闻言,脚步一顿,可最终还是离开了府邸。 陈雁儿不可置信地瘫在地上,眼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喃喃道:“你怎么敢爹不会饶了你的,不会” 屋外的丫鬟连忙进去将她搀扶起来,“小姐” “他,走了”陈雁儿低喃道。 丫鬟道:“奴婢这就去请二公子来。” 陈雁儿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对,对!二哥,我去找二哥” 她顾不及脸上的狼狈便去找陈伦,她匆忙闯入陈伦的院子,只听见几声压抑的呻吟,那声音并不似女子般清婉细腻。 陈雁儿顿住了脚步。 陈伦面色烦躁地从床榻上起身,即便是面对自己的亲妹妹,他脸上的烦躁也没少几分,“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 听到声音,陈雁儿怔了片刻,才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的话说了出来,其意是让陈伦教训一下蔡术。 陈伦模含糊应下,“我知道了,明日我便打点一下。” 待陈雁儿离开后,陈伦皱着眉头,方才的情欲也便退了大半。 榻上的人衣衫半敞,他眸光微转,半裸着身子朝陈伦而来,身子柔弱无骨般伏在他的腿间。 屋内烛火摇曳,直至骤风从窗棂的缝隙吹了进来,“扑”的一下,烛火湮灭,徒留一缕青烟。 翌日。 陈伦将蔡术找来,话里话间让他注意一下自己的分寸。蔡术出身低微,要不是攀上了高枝,陈伦都不会正眼瞧他一眼。 在陈雁儿的辱骂、陈伦的打压下,蔡术越发压抑,他回府的次数越来越少,时常和军中弟兄一起喝酒。 黄金台,建在皇宫后面的一处高坡上,是俯瞰长安雪景的最佳去处。 这日,雪花纷扬落下。 赵从煊负手而立,俯瞰着长安雪景,声音轻淡:“时机差不多了。” “是!”身后的‘太监’应声退下。 雪花渐密,将整座长安城笼在一片朦胧的素白之中。 萧伯瑀披着墨青色的大氅,随着小酉子穿过雪径,绕过几处回廊,终于在一处亭下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亭下的人影盘坐着,好整以暇般煮着茶水,他身姿如松,薄唇轻抿,有种让人难以忽视的气势。 “陛下,萧大人到了。”小酉子轻声道。 赵从煊偏过头来,眉眼的笑意似从前一般,“你来了。” 萧伯瑀神色微怔,他的陛下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 “怎么了?”赵从煊忽然开口。 萧伯瑀回过神来,问道:“陛下怎么来这里了?” 赵从煊却笑着站起身来,“你看从这边,可以俯瞰整个长安。” 萧伯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那是曾经的皇子府。”赵从煊指着长安的一角,笑着道:“我还记得,几年前,你还带人来府上搜什么刺客。” “这边是漱音阁” “那边是西市的听雨阁” 赵从煊将长安大小的楼阁都指认了个遍,随即道:“从前我和小酉子几乎在长安走了个遍,原来,从这里俯瞰,竟是这般光景。” 萧伯瑀解开颈间的系带,将尚有余温的氅衣披在赵从煊身上,缓声道:“天寒雪重,陛下应当心身子。” 闻言,赵从煊便退回到案前,两人对坐,一同赏雪烹茶,又谈起长安城的趣事,难得有几分安闲之意。 直至风雪渐急,赵从煊轻咳了几声,二人便穿过梅园去暖阁缓解身上的寒意。 经过梅园时,梅花开得正艳,一抹抹嫣红在雪中尤为艳丽。 赵从煊轻轻拍着枝头的雪花,那被压弯了的细枝便蓦地昂起头来,傲然挺立在霜寒的雪地中。 扬起的枝头相互拍打,树上的雪花落在二人的头上,萧伯瑀无奈一笑,伸手替他拂去头上的雪花。 雪地中,只有两道渐行渐远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暖阁里,萧伯瑀替他解开身上的氅衣,又拂去他身上的雪,触及他颈侧的一片雪花时,鬼使神差般指尖微顿了一下,雪花顺势滑入赵从煊的衣领。 瞬间,凉得他轻吸了一口气,赵从煊错愕般抬眸看向萧伯瑀,却见他神情严肃,手上的动作仍不急不慢。 “萧大人也会捉弄人了?”赵从煊眉眼稍弯,眼底浮起一丝促狭。 萧伯瑀面色不变,只有耳尖微微泛红,不知是天寒地冻,还是其他缘由 见状,赵从煊倾身上前,双手搭在萧伯瑀的肩上,鼻尖几乎相触,“萧大人平日里端方自持,原来……也会这般使坏都说萧大人饱读诗书,不知是读了哪些圣贤书,教你这般使坏,连床事上也” 话音未落,萧伯瑀已低头覆上他的唇。 这个吻极轻,唇瓣相贴,只是为了堵住他的话。 “萧大人敢做,怎么不敢认”赵从煊不依不饶了起来。 萧伯瑀揽住他的腰,身上似乎烫得吓人,他含住了赵从煊沁凉的唇瓣,将他的气息全然吞了进去,生怕他再说些什么羞人的话来。 赵从煊顺势跌进他怀里,似有若无地回应着。 萧伯瑀呼吸骤然加重,温热的掌心扣住他的后颈,将他拉得更近。 纠缠的吐息间,赵从煊的脊背渐渐发软,双手不知何时已攀上对方的肩头。 呼吸越来越烫,交缠的水声被窗外的风雪掩盖,萧伯瑀搂在他腰后的手收得愈来愈紧。 风雪愈急,暖阁内呼吸交错,赵从煊被他吻得气息不稳,微微偏头躲开,唇瓣泛着水光,低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萧伯瑀轻“嗯”了一声回应,他将人压在榻下。锦缎窸窣,衣袍交叠,赵从煊的衣带不知何时松散了几分,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白皙的锁骨。 他俯身在那上面轻吮着,似要留下些痕迹来,惹得赵从煊浑身一颤,他仰起头,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熏得人昏昏欲醉。 萧伯瑀将人搂在怀中,待他呼吸渐渐平稳后,而后在他眉间落下一吻。 他看向窗外的雪,眸间陷入了沉思,待来年冬天,长安或许已经是另外的光景。 第48章 箭在弦上 皇帝赐婚、陈氏女和离、郎中…… 永昌四年, 正月。 刚开年不久,长安便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 元日贺宴上,永安公主献舞, 一曲霓裳舞惊艳四座。 舞毕,众人赞叹不已。太后笑着招手, “永安,到哀家跟前来。” 永安公主盈盈下拜, 举止有礼有度。她立在殿中, 亭亭玉立, 如一枝初露浸染的牡丹花,矜贵而明艳。 “哀家瞧着, 永安如今出落得这般好, 也该寻个良配了。”太后微微颔首, 随即看向皇帝, 笑着道:“今日元日佳节, 不如皇帝就给永安做个主,择个如意郎君如何?” 在座之人无不看出, 元日贺宴,实为公主选亲,众人的目光落在曾经求娶公主的陈伦身上。 陈伦心头暗喜, 正欲起身。 赵从煊缓缓开口:“永安可有意属之人?” 公主闻言,眼睫微垂,声音温婉:“臣妹,但凭皇兄做主。” 赵从煊的目光掠过满殿朝臣, 最后落在一道肃立的身影,羽林中郎将,孔岑。 “孔爱卿年轻有为, 又是忠烈之后,朕看来,最为适宜。” 孔岑猛地抬起头来,他疾步出列,单膝跪在殿前,“臣惶恐,公主金枝玉叶” 话音未落。 “陛下!”陈伦霍地站起身,案上酒盏被带翻,“臣求娶公主在前,今日太后既提及公主婚事,臣斗胆请陛下成全!” 殿中霎时鸦雀无声。 “按大晟祖训,公主婚配悉由圣裁,陛下既已赐婚于孔将军,陈都尉这是何意?”太常寺卿周访颤巍巍起身。 陈伦骤然看向周访,眉头紧蹙着,他上前一步,语气强硬:“陛下!臣对公主一片赤诚,还请陛下三思!” 此话可谓是盛势凌人,完全不把皇权放在眼中,却忘了这是什么场合。 赵从煊淡淡道:“永安意属为何?” 永安公主此时抬起头来,眸光如水,轻轻扫过孔岑,又迅速垂下眼帘,低声道:“孔将军忠勇仁义,臣妹……愿意。” 陈伦脸色铁青,这是第二次让他沦为长安城的笑柄。 无论各人心思如何,不日后,皇帝下旨,赐婚永安公主下嫁孔家,朝中局势悄然发生了变化。 第二件事是: 北城将领蔡术被妻子陈雁儿当众羞辱,并扬言要与他和离。 原因在于上元节那天,蔡术与营中弟兄在乐坊喝酒,雅间内丝竹声声,舞姬翩跹起舞。 蔡术闷头喝酒,一个舞姬不小心歪了脚,身体软倒了他怀中。 恰在这时,雅间的门突然被踹开,陈雁儿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见此情景,她又怒又委屈,厉喝道:“蔡术!” 舞姬们四散而逃。 蔡术瞥了一眼,却什么也没解释。 陈雁儿见他如此冷漠,心中怒火更盛,可她还是强压下怒气,哽着脸色道:“回府。” “这酒尚未喝完。”蔡术终于回了她的话,却再无往日的顺从。 陈雁儿脸上挂不住,她声音几乎发颤,“你什么意思?” 雅间内一片死寂,营中弟兄面面相觑,无人敢插话,蔡术依旧沉默。 “我陈家待你不薄,没有我爹,你什么都不是——”陈雁儿嘶声道。 蔡术脸色铁青,猛地站起身:“够了!” “怎么够?”陈雁儿冷笑道:“诸位都听好了!我陈雁儿要和蔡术和离,不是你休我,而是我陈雁儿休了你!” 次日,这件事便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第三件事情是: 正月下旬,郎中令陈括从北境回长安时,途中偶遇雨雪交加,众人来到一处险谷躲避,正巧峭壁上一块巨大的岩石在积雪重压下松动。 巨石轰然砸下,滚落过程中积雪裹着碎石砸下,众人躲避不及,顿时,峡谷内哀声遍起。 一块尖锐的岩石砸在陈括的右腿上,霎时间,骨头断裂。 当众人将陈括挖出来时,他的右腿已经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肉,暴露在寒风中。陈括面色惨白,身体因剧痛而颤抖着。 消息传回时,皇帝特赦其修养好身体,再赶回来长安。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 阳春三月,皇帝赵从煊染了风寒,且病症反复,一直缠绵病榻,政事上便全交给了宰相萧伯瑀。 皇宫,寝宫内,檀香浓郁。 萧伯瑀坐在床榻旁,眉头紧蹙着。 榻上之人紧闭着双眼,纤长的睫毛偶尔轻颤着,他脸上苍白,呼吸急促而浅薄,短短几日,他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一副病弱膏肓的模样。 萧伯瑀伸手轻抚着他消瘦的脸颊,触及微烫,他只轻轻碰了一下,又收回了手,生怕惊扰了病中昏睡的人。 “药来了!药煎好了!”小酉子端着药碗匆匆进来。 萧伯瑀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药碗。 小酉子一愣,神色有些迟疑,“萧大人,还是让奴才来吧” “我来照顾陛下,你先退下吧。”萧伯瑀什么也没有解释。 “是。”小酉子只好躬身退下。 萧伯瑀轻声唤道:“陛下,喝药了” 又唤了几遍,赵从煊才缓缓睁开眼睛来。 萧伯瑀试了试汤药的温度,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榻上的人扶起,靠在自己怀中。 他舀了一勺药汁,轻轻送到赵从煊唇边。 赵从煊身体虚弱,他轻咳一声,褐色的药汁从他唇角溢出。 萧伯瑀放下药碗,用手帕擦去他唇角的残渍,随即含了一口药汁,俯身以唇相渡,苦涩的药味在两人唇齿间蔓延。 如此反复,一碗药喂了足有小半个时辰。 “陛下病疾为何反复无常?”萧伯瑀责问太医院,可太医们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们开的药大体相同,并没有异常之处。 按理来说,一个小小的风寒,几日便能痊愈了,可陛下这病一拖就是大半个月。 而且,有种愈发加重的样子。 萧伯瑀忙于政务,并不能时常入宫伴陛下左右。 每次入宫,便只静静地陪在榻上,偶尔说些朝中之事。 而就在这个时候,冀州传来了异动,尉迟诀得知皇帝病重,似有卷土重来之意。 眼下,各地正休养生息,若是此时交战,定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朝堂上,陈伦一派主张出兵,一举剿灭反叛军。 长安兵权的转移对陈氏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为了稳固权势,陈氏如今急需一场能足以扭转局面的军功。 三军兵权尚在陈威手中,而皇帝病重,陈伦主战,朝中之人几乎没有反对的余地。 四月下旬,皇帝封陈伦为上将军,率八万大兵夺取冀州。 冀州边境,烽火连天,百姓弃田而逃。 陈伦攻势极猛,八万大军压境,先锋营以火矢开路,箭雨如蝗,黑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 尉迟诀占据险要之地,坚守不出。 几轮攻占下来,陈伦不仅没有讨到半分好处,营中弟兄更是士气萎靡。 更重要的一点是,朝中粮草并不足以支持他们僵持数月。 在这个时候,一封讽刺陈家背信弃义的信迅速传遍了军中。 信上是尉迟徽与陈威早有约定,双方互不打扰,可陈家现在背信弃义,早忘了几年前的约定。 “无稽之谈!”陈伦怒喝一声。 又召州郡各地的兵马包围冀州,势必要斩下尉迟诀的头颅,以正人心。 而尉迟诀的对策就是死守不出,并派人在州郡各地散布谣言。 不出意外,消息自然也传回了长安。 病中的赵从煊挣扎着起身,亲自写了一封安抚军心的诏书,大意是:这都是反贼的离间之计,朕相信太尉,相信上将军。 有了这话,军中犹如吃了定心丸。 与此同时,皇帝还下令,命朝中几位沙场老将相助,凡事听取上将军之意,不可擅自行动。 陈伦为了尽快拿下冀州,行事往往过于鲁莽,虽攻下了两座城池,却也损兵折将后,实在称不上大胜。 随行的老将纷纷称赞陈伦,只道自己数十年的征伐,不足上将军半个手指头。 陈伦面色自傲,便随口问了几人对战事的看法,那几人道:“末将全听将军之令。” 听从陈伦的结果便是,一场以多打少的战役,陈伦大败,退兵十里。 皇帝没有降罪陈伦,只不痛不痒地贬黜了他身边的属官。 八月,陈伦集结大军再度攻城,几方兵马压境,尉迟徽现身城中表明身份,以此来证实,他尉迟徽没有死,是陈威欺瞒了天子。 顿时,军心浮动。 “他是假的!”陈伦厉喝一声:“尉迟徽早就死了,今天,尉迟诀我要杀,你这个假的尉迟徽我更要杀!” 朝中并没有多少人认识尉迟徽,有皇帝诏令在前,众人很快便相信了陈伦的言辞。 尉迟徽皱了皱眉头,随即又令人将另一个人带出来。 而这一个人,正是陈威幼子,陈易。 陈易全身被绑着,口中还塞了一团布条,尉迟徽取下他口中的布条,命他开口说话。 即便不用尉迟徽下令,陈易便已嚷着道:“二哥,救我!” 陈伦紧皱着眉头。 尉迟徽又道:“陈伦,你该不会以为,这小子偷偷给你们传书信这件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什么都没说!”陈易慌张道。 他的书信只是报平安罢了,还有……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与军情无关。 尉迟徽当然知道,陈易的每封书信都是在他眼皮底下送出去的,他要的只是陈易这句话。 有了这句话,便能证明,他陈家的确与反叛军有来往,至于书信的内容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陈伦冷着脸,他弯弓搭箭,将箭尖指向了城上的身影——陈易。 “二……二哥,你要做什么?!”陈易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我是易儿啊!” 第49章 九锡之礼 好大一把火,快添油加柴 九月, 叛军溃败。 捷报传回长安,陈伦攻下冀州邺县。反叛军首领尉迟徽死在乱剑之下,尉迟诀率叛军余部逃向荆州, 只余两千反叛兵守城。 破城之日,陈伦不顾众将阻拦, 下令将这两千余人坑杀,以作威慑。 那日, 黄沙被鲜血染成红色, 哭声、求饶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最后慢慢安静下来。 直至一场大雨落下,冲刷着城墙上的血痕, 雨水混着泥土, 在坑陷处汇成暗红色的溪流, 蜿蜒着渗入大地深处。 此战, 惨胜。 粮草将近, 八万大军死伤过半,陈伦却大笑庆贺。 随行属官将一封信呈给他, 语气极为小心翼翼:“二公子,老爷让你将小公子带回去。” “易儿被尉迟诀劫持,在乱战中不幸身亡, 尸身被战马踩踏,尸骨无存。”陈伦淡淡回道:“待有朝一日活捉尉迟诀,定生刮其肉,啖饮其血, 为易儿报仇雪恨。” 此话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陈伦拿下冀州,圣上必定大封赏赐, 陈氏在朝中的地位更上一层楼。 牺牲一个小小的陈易,换陈氏一族荣耀加身,换作陈威,他也会如此。 陈伦所想的确没错。 十月,陈伦回到长安。 皇帝赵从煊病了半年多,在陈伦回长安当日,还是拖着病榻的身躯亲自迎他凯旋。 庆功宴上,皇帝特赐陈伦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可谓是风光无二。 就在一派合欢时,有人跳出来指认陈伦不忠、不仁、不义,是朝臣中的害群之马。 “陈家谎报尉迟徽之死,欺君罔上,是为不忠!” “坑杀降卒,纵兵劫掠,祸乱百姓,是为不仁!” “亲手射杀胞弟,是为不义!” “此等不忠、不仁、不义之人” 话音未落,便被陈伦的人捂住了嘴巴拖了出去。 皇帝没有制止,但百官都将上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了。 隔着一道幔帘,众人看不到皇帝的神色,只听到他虚弱地咳嗽着。 陈伦脸上难看,他起身上前,开口道:“陛下” 这时,小酉子从幔帘后出来,宣声道:“陛下口谕:陈将军乃我大晟有功之臣,岂容小人诋毁?着令将狂徒廷杖四十,以儆效尤。” 闻言,陈伦面色转阴为晴,他唇角扬笑,朗声谢恩。 十一月,皇帝赵从煊单独召见陈伦,但具体说了什么,外人却不得而知。 没多久,便有传言说,陛下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可皇帝年轻,又没有子嗣,万一 皇宫,寝宫。 “萧大人,陛下身体不适,您回去吧。”小酉子面色忧愁,如今陛下谁也不见,甚至连萧大人也不愿见了。 萧伯瑀朝寝宫内瞥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他轻声问道:“陛下的身体怎么样了?” 小酉子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还是老样子,唉太医们只说要静养,也不知是怎么了,陛下啊” 萧伯瑀紧攥着手,沉默良久后,他才道:“我知道了。” 待萧伯瑀离开后,小酉子才轻手轻脚回殿内伺候。 寝宫内,层层纱幔后,床榻上的赵从煊轻咳了一声,小酉子连忙上前,又小心斟了一杯茶水呈至榻前,“陛下,您醒了。” “方才,谁来了?”赵从煊缓缓开口。 “是萧大人。”小酉子连忙回道。 赵从煊轻“嗯”了一声,却什么也没说。 小酉子见其精神似乎好了些,犹豫片刻后,问道:“要不,奴才这就唤萧大人过来?” “不必了。” 萧府,书房。 萧伯瑀手中拿着一本书,思绪却飞远了。 陛下病了快一年了,宫中太医却束手无策,萧伯瑀曾怀疑过是有人刻意而为之,这个人,普天之下,有这个胆子的唯有陈家。 宫廷之中,多为陈家的眼线。市井之中,流言四起,声称大晟国祚将尽,贤能之主可取而代之 这个贤能之主,暗示的自然就是陈氏。 一时间,朝中人心浮动。 腊月末,皇帝又下诏,称太尉陈威屯田戍边,劳苦功高,特召还朝受封太师,赐九锡之礼。 众臣哗然,陈威他何德何能?此诏令又当真是天子所出? 陈伦心头也有些疑惑,他唤来安插在宫中的眼线,担心这是萧伯瑀又一出诡计。 可那人却道:“萧伯瑀已经几个月不曾入宫了。” 陈伦又疑惑,陛下为何突然下诏? 那人踌躇片刻后,小心道:“陛下前几日夜梦惊醒,惊惧失常,随即便命人筹备九锡器物,似有禅让之意。” “放肆。”陈伦口中斥责,眉眼却忍不住扬起。 他神色难掩欢喜,大步踏入卧房内,将摆弄箜篌丝弦的人影拽到床榻上,动作粗暴而急切。 尹庄脸色微白,他低声轻吟,“将军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陈伦轻笑一声,他捏着尹庄的下颌,力气之大,很快便在他的脸颊捏出一道红痕,“爹要从北境回来了。” “恭喜将军。”尹庄低声回道,似乎是努力掩饰声音中的颤抖。 “呵”陈伦轻呵一声,动作越发粗暴,“你等这一天很久了吧。” “尹庄,不敢” 翌日。 萧伯瑀入宫面圣,他神色严肃,九锡之礼绝非儿戏,他必须知道,这究竟是不是陛下亲自下诏,还是有奸佞小人胁迫而为之。 小酉子阻拦道:“萧大人” “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萧伯瑀神色凛然,眸中似凝着寒霜。 小酉子骤然一震,寻常时萧伯瑀温润如玉,可此刻的他,周身气势令人胆寒。 “萧大人,陛下陛下身子不适” 话音未落,萧伯瑀便越过小酉子闯入殿内,周遭禁卫面色犹豫,还是上前阻拦:“萧大人,没有陛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闯禁宫,违者” “违者如何?”萧伯瑀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今日,他一定要见到陛下。 小酉子连忙上前劝道:“奴才这就去通传,这就去!” 不多时,小酉子趋步回来,“萧大人,陛下有请。” 闻言,禁卫放下横刀,侧身让开。 寝宫内,药香浓郁。 隔着层层纱幔,萧伯瑀顿住了脚步,道:“退下。” 小酉子瞥了瞥萧伯瑀的神色,小声提醒道:“陛下身子不适,萧大人您” “退下。”萧伯瑀再次道。 小酉子连声应是,趋步躬身退下。 萧伯瑀掀开纱幔,只见赵从煊倚在床榻上,脸色虽然虚弱,但还不至于到神志不清的地步。 “你怎么来了?”赵从煊缓缓开口,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声音有些沙哑。 萧伯瑀眉头微蹙,他问道:“陛下为何给陈太尉加封九锡之礼?” 赵从煊闻言,眼睫轻颤,随即又咳嗽起来,似乎是身体难受得很。 见状,萧伯瑀连忙来到榻前,又倒了一杯温水,小心服侍他喝下。 “我”赵从煊靠在他怀里,时而轻咳着,身体气虚,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萧伯瑀轻抚着他的后背,将他抱在怀中时,才发觉怀中之人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他将人搂得更紧,不忍再苛责他半句。 “陛下”萧伯瑀声音低沉,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自古以来,九锡只赐予功勋卓著之臣,非开国功臣不可轻授,陈太尉虽位高权重,可何德何能受此殊荣?” 这个问题,赵从煊无法回答他。 “我很困了,你陪我睡一会儿吧”赵从煊声音极轻,他蜷缩在萧伯瑀怀里,像是刻意回避那个问题。 萧伯瑀轻声回道:“臣,等陛下醒来。” 他脱去外袍,在龙榻外侧躺下,旋即小心翼翼地将他拥入怀中。赵从煊的额头抵在他颈窝处,呼吸渐渐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酉子禀报道:“陛下、萧大人,陈伦陈将军求见。” 隔着纱幔,小酉子看不到内室的人影,只是有些疑惑,萧大人什么时候离开了寝宫。 片刻,内室传来一阵窸窣声,赵从煊道:“让他进来。” “是。” 小酉子躬身退下,不多时,陈伦剑履入殿。 “臣参见陛下。”陈伦淡淡道,对天子无恭敬之心。 赵从煊轻咳了几声,小酉子见状,连忙问道:“陛下身子不适,陈将军若有什么事” 话音未落,陈伦便已经开口道:“臣听闻陛下梦魇,特从民间寻了几个方士,来给陛下,解梦。” “爱卿,有心了”赵从煊说着便咳了起来。 陈伦丝毫不在意,兴冲冲地便唤那几个方士进来。 其中一个长须花白的方士张口便道:“老朽昨夜观星,见有赤气贯日,正应“圣人受命,赤帝当兴”之谶。” “哦?那是何意?”陈伦故作不懂。 方士捋须一笑,眼中精光闪烁,“此乃天意更迭之兆,陛下近日梦魇,想必是感应到了天命变化。” 其他几人连连应是。 纱幔后传来赵从煊剧烈的咳嗽声,小酉子忍不住出声:“陈将军,陛下,陛下需要静养!” 陈伦见目的已经达成,便悠悠道:“既然如此,那臣便先行告退。” 那几位方士面面相觑。 赵从煊道:“小酉子,好生善待几位” 小酉子又急又气,这几个人说的话足以砍几次脑袋了,陛下还要善待他们。 可圣令在前,小酉子只能连声应是,便派人带这几位术士下去。 待人都离开后,榻上的萧伯瑀不发一语地起身,他已经没有必要追问那个问题了。 赵从煊神色微诧,他下意识想要伸出手攥住萧伯瑀的衣袖,可手悬至空中又停了下来,他缓缓放下手,垂下了眼眸,隐去了眼中的神色。 第50章 逼宫 陈氏谋反 永昌五年, 春。 太尉陈威回朝受礼,终于在二月廿一这一天,陈威率八百亲兵抵达长安。 在他抵达长安的前几日, 两道密敕同时传到荆州。 二月廿七,陈威受封太师, 赐九锡之礼。 残春的晨光本应清冷,可那日, 却是赤气贯日。 东方既明时, 天边忽然漫开一层薄雾, 起初只是淡色绯红,而后越来越浓, 直到整片天空都染成了绛色。 赤气如纱, 缓缓缠上日轮。 晨光微露之时, 萧伯瑀便起身入宫, 马车刚驶出相府大门, 便被十余名玄甲士卒拦住去路,这些都是陈威亲兵。 为首之人抱拳行礼, 铁胄下的眼睛却冷得像淬了冰,“太尉忧心萧大人安危,特命末将护送。” 话音落地, 便将马夫强行赶下去,而后换成了自己的人。 马车并没有朝宫门驶去,而去停在了城东的一座别院。 院中之人,坐着的是陈威长子, 当今少傅,陈辙。 “萧大人,请。”陈辙示意他坐下。 萧伯瑀立于庭院之中, 与陈辙相隔数尺,而后缓缓开口,“今天是太尉受九锡之礼的日子,少傅不在殿前侍奉,反而请我在此相见,是为何意?” 陈辙笑了笑,“萧伯瑀,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萧伯瑀眼神骤冷,“食君之禄,却行不臣之事,陈辙,这便是你学的仁道吗?” 多年前,二人曾在太学馆论学,萧伯瑀以为,以陈辙的才学,将来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陈辙的眼神闪烁,他瞥开了眼神,双手紧攥。片刻后,他的脊背挺直了一些,下巴微微抬起,眼神带上了一丝冷硬的光,“民间皆传图谶,方士龟甲占卜,都说是‘陈当代赵’,这都是天意罢了。” 说罢,陈辙上前一步,继续道:“大晟国祚二百余年,可这些年来,天子昏庸无能,天灾屡降,兵戈不息,黎元困苦,大晟气数早已将尽。” “你萧伯瑀自以为忠君为民,可你忠的是什么君,是昏君,暴君,庸君,是无能之君,我陈氏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你这是篡逆。”萧伯瑀寒声道。 陈辙朝他走来,讽笑道:“你清高,你风节凛然,要不是我替你求情,你以为你今日还能站在这里?若你愿忠于新朝,父亲可留你一命,若你执意赴死” 皇宫,前朝大殿。 诺大的宫殿内没有一个朝臣,皇帝赵从煊斜倚在龙榻上,他微阖着眼眸,似闭目养神。 身旁的小酉子心头不安,小心翼翼道:“吉时将至,朝臣们怎么还不来?” “急什么,该来的人很快就来了。”赵从煊淡淡道。 话音落地,殿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铁甲铮铮,轰隆震响。小酉子心头骤然一紧,只见一队玄甲亲兵列阵而入,分列两侧,肃杀之气瞬间笼罩大殿。 随后,陈威终于现身,在他身后的是御史大夫石正、上将军陈伦、北城将领蔡术、虎贲中郎将许寅,还有数十位陈氏一族的朝臣。 陈威父子均未着朝服,而是一身戎装,腰间佩剑,步履沉稳地踏入殿中。 “陛下,人已经齐了,可以开始了。”陈伦笑着道。 小酉子汗毛陡立,他咽了咽口水,朗声道:“朝中大臣尚未到” 话音未落,便有人将小酉子拖了下去,赵从煊缓缓抬眸,他轻咳了一声,开口道:“陈太师,这是何意?” 此时,御史大夫石正忽然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圣体违和,久不视朝,殊不知太卜署夜观星象,大晟国祚至今,天数将终,而国不可一日无主,民不可一日无君。” “昔唐尧禅虞舜,虞舜禅夏禹,皆顺天应人,光耀千古。今陛下若效先圣之德,体万民之心,逊位让贤,则上合天道,下顺人心” 小酉子瞪大了眼睛,他怒喝一声:“你们!放肆!” 下一刻,一道寒光乍现,剑刃抵在小酉子的脖颈。 赵从煊微微抬起手,目光掠过小酉子一瞬,而后又看向殿内中人。 只一个眼神,殿内之人神色微变,病了快一年的陛下,怎么会有这样凌人的眼神? 陈伦的手放在腰间的剑上,剑刃微微出鞘。 很快,他们的疑色便打消了。 只见赵从煊缓缓道:“既如此,那便起诏吧。” 小酉子目眦欲裂,“陛下!” 可他稍稍一动,长剑便划破了他的脖颈,脖间骤然被划出一道血痕。 陈威没想到赵从煊这么顺从,他大手一挥,便令人将小酉子绑住手脚,丢到一边去。 没多久,侍御史宋百鸿入殿,为皇帝起诏。 “朕以凉德,嗣守鸿基,然天命无常,历数有归,今瞻仰天象,俯察民心,大晟天数将终,行运在于陈氏,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今效仿尧、舜之道,以山川社稷禅位于太师陈威” 赵从煊声音轻而缓慢,却足以殿内之人听得一清二楚。 几人脸上神色越发欣喜,就在宋百鸿放下笔时,陈伦迫不及待上前,正要拿过那封诏书。 “慢着。”赵从煊忽然抬手按住诏书,“既受天命,岂能无百官见证?” 陈伦面色微不悦。 殿内的陈威大笑道:“也对!来人,将百官请来。” 此时,朝中百官在宫门外焦急等待着,今日本是为太尉陈威授九锡之礼,可朝臣一入宫便被拦住,没有陛下的命令,谁也不能入宫。 良久,才有人来通传,召百官入宫,面见新君。 “新君?” “什么新君?”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所知,只得快步入宫面圣。 很快,大殿内朝臣齐聚,窃窃私议。 陈威高声道:“陛下有旨。” 闻言,众臣立即跪下听旨。陈威看向三朝老臣方太傅,笑着道:“方太傅,劳烦你来宣旨了。” 方太傅年事已高,既不是陈氏一党,也不是萧氏一党,让他来宣旨最为合适。 方太傅看了看陈威,又疑惑地看向龙椅上的赵从煊,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上前。 他缓缓打开圣旨,大惊失色,随即诧异地看向陈威,“这这是” 陈威早有预料,还要故作不知,他抬手道:“既是陛下旨意,方太傅如实宣旨,不得有半分隐言,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这不对吧”方太傅拿着圣旨的手颤抖着,满是沟壑的脸上青白一片,险些失声,“陛下,这” 俯首在地的群臣微微抬头,似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圣旨能让方太傅面色大变。 陈威已经失去了耐心,他皱着眉,“啰嗦什么,让你念你就念!” 可方太傅依旧不敢,他心惊胆战地看向赵从煊,声音放低了些,“陛下,还请暂时收回圣旨吧” 陈伦上前一步,厉喝一声:“这可是圣旨,太傅是要抗旨不尊?!” “老臣不敢” 赵从煊指尖轻敲着扶手,淡淡道:“劳烦太傅宣旨。” 圣谕既出,方太傅神色惊惧地瞥了一眼陈威,旋即再次打开圣旨,看着上面令人心惊肉跳的字迹,他战战兢兢开口:“诏曰” 群臣伏首在地,连陈威也单膝跪地。 方太傅继续道,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太尉陈威,世受国恩,位列三公,本应竭忠尽节,以报朝廷。不想豺狼成性,包藏祸心,以忠勤之名,行枭獍之志。今矫称天命,擅调甲兵,围逼禁宫,实为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霎时间,殿内噤若寒蝉。 陈威脸色骤变,他怒喝一声:“你敢传假诏!” 赵从煊道:“继续。” 方太傅咬牙继续道:“其子陈伦,凶顽悖戾,贪墨国库,结党营私,祸乱社稷,即刻押下,听候问斩。凡我大晟臣民,当明顺逆,辨忠奸。其有被胁从者,若能反正,既往不咎;若执迷不悟,诛夷九族” 宣诏结束,周遭的士卒已经上前将方太傅拿下,圣旨摔落在地。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陈威猛地站起身,铁甲铮鸣作响。他面色铁青,眼中杀意骤现。 “来人,陛下病糊涂了,扶陛下回寝宫!”陈威咬牙切齿道。 陈威的亲兵闻令而动,数名甲士持刀上前。 “放肆!”殿外一道中气的声音传来,只见羽林中郎将孔岑带数十名禁卫入殿护驾。 陈威眯着眼睛,声音冷硬,“就凭你?” 孔岑横刀而立,“末将孔岑,奉诏诛杀逆贼。” 索性已经撕破了脸皮,陈威也不必再装了,他亲率八百亲兵精锐,只要令北军不动,那这江山,赵从煊不让也得让。 陈威轻轻摆手,立即有人去传令。 随即,陈威命人守在殿门口,今日谁也别想轻易离开。 殿内空气凝滞,众人胆战心惊,殿外传来阵阵厮杀声。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暗了下来。 忽地,一个重物被丢了进来,那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伴随着刺鼻的血腥,圆滚滚的,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后停在一个朝臣面前。 那人小心翼翼地拨弄那团东西,霎时间,他尖声后退,双腿几乎发软地在地上匍匐远离,嘶声道:“人!人” 陈伦想着用人头恫吓龙椅上的赵从煊,便上前提起那个脑袋一步步朝着赵从煊而去。 令他奇怪的是,赵从煊不仅没有惊惧之色,反而像是勾唇笑了笑。 借着殿内的烛火,陈威脸上霎变,陈伦手上提着的脑袋不是别人,正是陈氏亲信,率领八百精锐的先锋将,陈焘。 陈伦此时也低头看了看,手中顿时失了力气,那颗还流着血的脑袋就这么滚到地上。 殿外,一道颀长的身影踏着血色残阳而来。 那人铁甲浴血,暗红的血液从他手中的剑尖滴落。 “卑将萧长则,救驾来迟!” 50-60 第51章 福祸相依 陈氏伏诛,萧相面圣 暮色渐沉, 殿外喊杀声渐渐稀落。 大殿内,烛火萤萤,将人影拉长得扭曲变形。 亲信被杀, 大势已去。陈威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望向龙椅上的赵从煊, 他忽地大笑起来。 笑声癫狂而不甘。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赵从煊心机如此深沉, 继位五年, 称病一年, 任谁都想不到,这是一头假寐的狮子。 “爹, 爹”陈伦拔出佩剑, 他更不甘心, 他双目圆瞪, 紧紧地盯着座上的赵从煊, 而后发了疯般朝他刺去。 宁拼一死,也要拉着一个垫背的! 孔岑举剑相抵, 两人便在大殿上交起手来,只不过,陈伦长年酒色伤身, 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蔡术!”陈伦大喝一声:“你还在等什么!” 蔡术神色犹豫,他并没有上前,眼睁睁看着孔岑一把踢飞了陈伦手中的剑。 下一刻,禁卫纷纷上前, 剑尖指向陈伦。 陈伦像是意识到什么,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蔡术,“是你, 原来是你……” 难怪他们的人败了。 仅凭宫中的羽林军不可能挡住陈氏的亲兵,况且,几人早已约定,若是计划有变,便令北军以‘清君侧’之名冲上皇城。 可蔡术根本没有下令。 陈伦嘲笑道:“开弓就没有回头箭,蔡术,你这是自寻死路,你以为赵从煊会放过你?” 他的话令蔡术脸上的神情微微松动,他也知道,自己和陈氏无法洗清关系,陈氏暗里行的勾当足以诛夷九族。 在蔡术挣扎犹豫之时,一把剑抵在了他颈侧。 持剑之人,正是虎贲中郎将许寅。 殿内骤然一静,陈伦突然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忽高忽低,像是有人扯着他的嗓子,发出不成调的嘶鸣。 要知道,许寅对陈氏表忠心时,赵从煊才继位半年。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许寅就是赵从煊手中的棋子。 这五年来,赵从煊将他们耍得团团转,剑履入殿,赐九锡,禅位,都只不过是诱饵,就等着他们一步步踏入赵从煊精心准备的陷阱。 殿外冲进数十名甲胄士卒,为首之人是荆州都护李肃。 这一场逼宫,陈氏败得彻底。 很快,便有人将陈氏谋逆之人押下诏狱,听候问斩。 御史大夫石正双腿一软,他膝行至龙椅前,求饶道:“陛下,陛下!这都是陈氏父子逼迫臣做的!臣万万不敢有篡逆之心,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话音未落,便有人将他拖了下去。 从始至终,赵从煊像是看着一场闹剧,只静静地坐在高位之上。 群臣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字也不敢说,直至赵从煊发话,众人才战战兢兢出宫回府。 大殿外,宫道上全是尸体,血淋淋的,让人两脚发软。 宣政殿内。 “臣李肃,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肃单膝跪地行礼。 李肃年逾花甲,仍精神矍铄,他背脊挺得笔直,即便跪着,也透着疆场磨砺出来的硬骨。 赵从煊伸手扶他起来,“李都护不必多礼。” 李肃起身,却仍不敢直视天子,他忠于晟朝,便毫不犹豫拿出一封敕令交给了赵从煊。 那是宰相府所出的敕令,却盖着天子印章。 一道密敕,令荆州出兵勤王。 于公而言,这道敕令非天子亲授,那便是私调边兵,其罪不亚于谋逆。 可正是因为荆州出兵及时,拦住了陈威的亲兵,这才免了一场宫变。 这道敕令正是宰相萧伯瑀亲手写下,若是今日陈威并无谋反之行,那萧伯瑀私调边兵的罪名一旦落实,恐落得个身败名裂,诛夷三族的下场。 李肃微微抬眸,却见皇帝赵从煊神色极其复杂。 在天下人眼里,宰相萧伯瑀勤政爱民、克己奉公。李肃赏识萧伯瑀,在意识到他宁可担负谋逆之罪,也要誓死守住大晟王朝基业,他毅然而然出兵长安。 因此,他谁也没告诉,他收到的两封敕令,一道是当今圣上亲授,而另一道,便是宰相萧伯瑀假借天子所授。 即便如此,是功是罪还是由天子定夺。 “萧相深谋远虑,早已洞察陈氏野心。”赵从煊将那封敕令交回给李肃,缓缓道:“你所见的,只有这封敕令。” 李肃心头一震,他接过敕令,再次跪下,“臣明白。” ………… 萧府。 “哥!”萧长则戎装未解,便匆忙回到萧府,他快步上前,上下打量着,只见他掌心有纱布缠绕着,他声音焦急道:“哥,陈氏已经伏诛,你的手怎么了?” 萧伯瑀摇了摇头,将手收回了些,温声道:“我无事,皮肉伤罢了。” “严不严重,快给我看看。”萧长则担忧道。 萧伯瑀掌心被纱布缠绕着,也看不出伤势如何。 萧长则皱着眉头,追问道:“这是谁伤的?” “小伤罢了。”萧伯瑀简单说了一下今日发生的事情。 陈辙劝他归顺新朝,萧伯瑀并未理会他,话不投机半句多。不知过了多久,一群蒙面人闯入别院,二话不说便将陈威的人杀了个殆尽。 陈辙慌乱拔出佩剑,在意识到这些人是来救人时,他便挟持了萧伯瑀。 果然,那些黑衣人不敢轻举妄动。 “萧伯瑀,你私养死士,你又清高到哪里去?”陈辙怒目咬牙道。 即便萧伯瑀表示,自己并不认识他们,也无法说服陈辙。 直至荆州士卒赶来,那些蒙面人快速跑开,很快便没了踪影。 陈辙还挟持着萧伯瑀,听到陈氏兵败的消息后,他面如死灰。 他看着萧伯瑀,像是要拉着他同归于尽。 可最后,陈辙还是放了他。 陈辙将剑放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动手之际,萧伯瑀握住了剑身,便因此划伤了手掌心。 “你救他做什么?”萧长则不解地问道,陈氏谋反,死不足惜。 萧伯瑀顿了顿,他摇了摇头,没有多加解释,陈辙不过也是一个可怜人,倘若他不是出身在陈家,倘若他能坚守自己的初心…… 他扯开了话题,“倒是你,身上可有受伤?” 萧长则咧嘴一笑,露出几分少年意气,“他们伤不了我。” “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你不知今日有多险,若是陈氏父子狗急跳墙,若是许寅、孔岑倒戈陈氏,那真是无力回天了。” 萧伯瑀神色有片刻的失措,“陛下如何了?” “陛下好像受了惊吓,脸色不太好……”萧长则努力回想着。 当时殿内较为昏暗,陛下坐在龙椅上,萧长则自然不敢直视天子,只匆匆瞥了几眼。 只记得他脸色苍白,面对陈氏父子的癫狂也没有反应。 话落,便见萧伯瑀往外走去。 萧长则错愕,“哥,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我……”萧伯瑀也意识到自己分寸大乱,宫中刚经历一场宫变,守卫必定更加严禁。 恰在此时,萧父萧母走了过来。 萧母担忧道:“这么晚了要去哪?” 萧伯瑀沉默片刻后,还是决心入宫一趟,以防陈氏反贼余孽未清。 得知他这个时候要入宫,萧母和萧长则都皱起了眉头。 萧长则思索了片刻,他上前一步,道:“哥,我陪你一起去请罪!” “请罪?”萧母眉头紧蹙,“请什么罪?” 是陈氏谋反,与他们萧氏有何关系? 萧长则解释道:“密诏一事,李都护在军营中说了,陛下虽然没有怪罪下来,但总归是私调边兵,在奖惩未下来之前,就让我去请罪吧!” 萧伯瑀怔了怔,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本就没想过这件事能隐瞒过去。 他拍了拍萧长则的肩甲,微微笑了笑,“我一个人去就行,你留下来陪一下母亲。” 说罢,萧伯瑀便朝门外走去。 萧母想阻拦,萧父忽然道:“让他去吧。” 萧母疑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还请罪上了? 萧长则瞥了眼左右,低声解释着前因后果。 荆州出兵勤王,是因为一道密敕。而这道敕令,是宰相府假借天子之命秘密下发。 萧母神色大惊,双腿一软,“伯瑀他,他怎么敢……” 皇宫,寝宫。 “陛下,萧大人在殿外求见。”一个内侍在纱幔外恭声禀报。 赵从煊淡淡道:“宣。” “是。” 不多时,萧伯瑀便快步入殿,他急迫地掀开纱幔,见榻上之人平安无事,他一时难掩情绪,便倏地上前将人抱在怀中,“陛下……” 赵从煊眼睫微动,他伸出手,双臂从他的腰间穿过,闭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感受着彼此的呼吸起伏。 良久。 萧伯瑀才缓缓放开,他郑重跪下,“臣等失职,令陛下受惊。” 赵从煊伸手扶起他,这才发现萧伯瑀的掌心还缠着纱布,纱布外隐约露出斑驳的血迹来。 他神色微变,仰起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无事,不小心伤到的。”萧伯瑀笑了笑,他不想让陛下过于忧心。 可赵从煊已经唤人请来太医。 萧伯瑀掌心的伤口不算深,只不过皮肉微微翻开,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待太医重新包扎好伤口后,萧伯瑀顺口道:“陛下的病如何了?” 从他进来到现在,倒是没听见赵从煊咳嗽了。 赵从煊伸出手,让太医把脉。 脉象似乎好了许多,太医又重新开药,给陛下调理身体。 萧伯瑀问道:“这么说,陛下的身体已经开始好转了?” “回萧大人,的确如此……”太医如实回答。 待太医离开后,萧伯瑀便看着赵从煊。 “你……看什么?”赵从煊避开了他的眼神。 萧伯瑀缓缓道:“古人云:福祸相依,果真如此。” 陛下受了惊吓,所幸沉疴渐脱,也许再过段时间就能痊愈了。 萧伯瑀轻轻笑着,像是为陛下高兴,旋即,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捧着赵从煊的脸颊,而后俯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第52章 清算 肃清朝野,新的逐鹿之争 大理寺, 诏狱。 牢门吱呀打开,一道脚步声缓步而来。 御史大夫,不, 应该说是罪臣石正迟缓地抬起眼皮,透过蓬乱如草的头发, 只见一双云纹锦靴,再往上是一袭靛青官袍。 来人是他曾经看不起的弃子, 如今的御史中丞宋百鸿。 在这场政斗中, 宋百鸿赢了, 他缓缓坐下,与石正平视。 宋百鸿斟了一杯茶水, 随即递到石正面前, 声音和往常无异, 只不过少了几分谄媚, “石大人, 请。” “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石正艰难地挺直了身子,他太久没说话, 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沙。 宋百鸿笑了笑,“怎么会?石大人误会了。” 一口一个石大人,石正只觉得无比刺耳。 石正曾位列三公, 对宋百鸿这种寒门出身,毫无利用价值的人自然看不上,如今宋百鸿倒是攀上皇帝这一高枝了。 “陛下看在石大人为三朝老臣的份上,特意赦免了大人。”宋百鸿缓声道:“只不过, 就看石大人能不能把握这个机会了” 他的话含糊其辞,石正却明白了其中的深意,他忽地攥住了宋百鸿的衣袖, “你、你说什么?!” 宋百鸿笑着挣脱开他的手,随即命人将空白的竹牒和笔墨呈上来。 “石大人,您是三朝元老,朝中党羽往来,想必没有人比您更清楚。”宋百鸿声音极轻,却让人不寒而栗,“陛下要的,不过是个名册。” 石正顿时一震,混浊的眼神似乎掠过一丝光亮,很快便又暗淡下去。 这份名册一旦落笔,便是将半朝文武送入死路。 “这样的事,石大人不是已经做惯了吗?”宋百鸿语气平静,可听着却像是在嘲讽。 石正脸色难看得涨红,干裂的嘴唇颤抖起来。 宋百鸿缓缓站起身来,他轻拂了一下衣袖,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了一样。 “谋逆之罪,可是祸及九族,是生是死,可要看石大人怎么做了。”宋百鸿唏嘘道:“真是可怜了那个三岁的幼子,我瞧着他已经懂了世事” “宋百鸿!”石正艰难地起身,身上却没有多余的力气,还没走两步便又倒在地上。 宋百鸿神色一冷,直言道:“三日后,陛下要看到这份名单。”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脚步声渐渐消失。 牢内重归寂静,只剩石正粗重的呼吸,他盯着案上空白的竹简,手指颤抖着 陈氏谋反,皇帝派虎贲中郎将许寅去抄家,从陈氏的府邸中搜出数十万两黄金珠宝、十张金丝帐幔、五副白玉棋盘,还有一个人 一个静静地在庭院中拨弄丝弦的人。 在圣令没下来之前,与陈氏有关的人全要关押问审。 侍卫按例将这个人带走,许寅余光轻瞥了他一眼,霎时间,脸上怔愣。 他曾伴先帝左右,自然认出了这个人的身份,宫廷乐师,也是先帝的娈宠——尹庄。 “慢着。”许寅抬手制止。 尹庄缓缓抬起头来,他也认出了许寅,眸中微微发亮,很快便又暗了下来,他跪下行礼,“尹庄见过许将军。” 许寅皱了皱眉头,先帝驾崩后,这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怎么会在陈府中? “你是陈伦的人?”许寅问道。 尹庄低下了头,声音极轻:“我若说不是,将军相信吗?” 许寅下令道:“带走,听候问审。” “是。”侍卫立即押下尹庄。 “将军。”尹庄忽地开口道:“我有一事相求,还望将军成全。” 许寅道:“有什么事情,等问审后再说吧。” 尹庄提高了声音:“玉玺是我拿的” “你说什么?”许寅眉头紧蹙。 尹庄道:“先帝去时,是我,从他身上拿走了玉玺。” 当时,陈威是奉诏入宫杀了粱平,那个时候,陈威手握三军兵权,无人敢过问他手中的诏书从何而来。 现在,总算是水落石出了。 “你从实招来。”许寅道。 尹庄缓声道:“还望将军先答应我一件事。” 许寅犹豫片刻后,他并没有轻易答应,只道:“你说说看。” 原以为,尹庄会说出放他离开这种要求,可实际上,他却看向了院中的箜篌,惨淡一笑,“请容我为将军,拂一曲雁南飞。” 这一曲是尹庄学的第一首曲子,也是他弹得最好的曲子。 话落,许寅微微一怔,他轻轻颔首 宰相府。 王横捧着一摞竹简进来,身后的李善诠紧随其后,将一叠册子放在一旁,他低着头,恭敬地候在一边。 “大人,这些都是陈氏的罪证。”王横细数着,“陈氏一族犯谋逆、贪污滥权、结党营私、私盐、私铸银钱等重罪。” 每说一条,身后的李善诠心头便剧烈地跳了一下,他紧攥着手掌心,不觉间背后沁出了一身冷汗。 直至王横轻拍了一下他的肩,李善诠身体骤然一抖擞。 王横一愣,打趣道:“你怕什么,莫非这里面还有你的手笔不成?” 李善诠脸色一白,连忙躬身道:“长史说笑了,下官只是……只是听闻陈氏罪行累累,一时心惊。” “跟你开玩笑呢。”王横笑了笑,他微叹道:“陈氏伏诛,这日子总算是能安生一点了。” 李善诠只得连声应和。 两人正准备出去,萧伯瑀忽然喊住了李善诠,“李郎官。” 顿时,李善诠身体僵直,他缓缓转过身来,声音几乎变了调,“萧、萧大人” 萧伯瑀抬眸看了他一眼,片刻后,才道:“我记得,你的字写得不错。” 李善诠嘴角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大人谬赞,下官下官拙笔,难登大雅之堂。” “不必妄自菲薄。”萧伯瑀淡淡道,他露出受伤的右手,吩咐道:“昨日不慎划伤了手,握笔不便,这几日的公文,就劳烦你代笔了。” 闻言,李善诠轻舒了一口气,目光在那伤口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垂下眼帘,他尽量抑住声音的颤抖,“能为大人分忧,是下官的荣幸。” 萧伯瑀微微颔首,看向案几上摊的奏折,“这些奏折需批阅后,呈递御前。你且坐下,我说,你写。” 李善诠应声坐下,执笔蘸墨,手指却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请大人示下。” 李善诠写得极其认真,不敢有丝毫懈怠。 陈氏一党谋逆的罪证已经下来,包括涉及谋害先帝之罪,受牵连者达上千人。 不日后,皇帝下旨,主谋陈氏父子及同谋者皆斩首示众、株连三族,年十五以下及女子亲属没官为奴,蔡术、石正等以带罪之身流放三千里。 得知诏令后,狱中的石正当场呕出一大口血来,他怒骂御史中丞宋百鸿,可骂了没几声便晕了过去。 陈辙安静地倚在墙角,皇帝赵从煊看在他是帝师的份上,特诏免他一死,赐刖刑。 刖刑,即斩足。 另一间死刑犯的禁室中,陈伦苟延残喘般躺在地上,身上的囚衣早已污浊不堪。 他听见牢门开锁的声音,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陈伦。”一道令他痛恨的声音传来。 陈伦紧咬着牙,血迹从他嘴角溢出,他艰难地抬起头,看清来人身影后,他扯着嘴角大笑着,声音沙哑难听。 “赵从煊!”陈伦咬牙切齿道,他想起身杀了他,然而手脚早已被打断,只艰难地弓起腰背,便轰地倒在地上。 赵从煊屏退了旁人,他缓缓坐下,声音似带着怜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呵”陈伦低低地笑道:“成王败寇罢了,你不过是仗着出身皇室,你凭什么” 赵从煊今日来,自然不是跟他叙旧,也不是来证明自己什么,更不是幸灾乐祸,他来见陈伦只有一个目的。 “你安插在萧伯瑀身边的人,是谁?”赵从煊轻声问道。 萧伯瑀曾无意中向他提起,每当他要查陈伦贪墨时,陈伦就像早有预知般藏匿了罪证。 任谁都猜得出来,萧伯瑀身边有陈伦的探子。只不过,这个探子极为谨慎,没有露过马脚。 现在,只要陈伦一死,那这个探子再难浮出水面。 这个人,始终是一个隐患,赵从煊决不能让陈伦的人还留在朝中。 陈伦闻言,忽地笑出了声,“连这你也知道,赵从煊,你到底还藏着什么?” “若你临死之前,还想见一面你的妻儿,那便如实交代。”赵从煊淡淡道。 陈伦为了求娶永安公主,几年前便休了自己的妻子,两人毕竟成亲数年,到底有几分感情在。 许是知道自己要死了,狱中的陈伦倒是思念起自己那个糟糠之妻。 只不过,陈伦到底是不愿说。 只要那个人一日没被发现,萧伯瑀便要提心吊胆着一日。 陈伦大笑,恶狠狠道:“我在九泉之下等着萧伯瑀。” 赵从煊面色骤然一冷,他轻声道:“你以为,就凭一个连人都分不清的废物。” 陈伦紧皱着眉头,并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赵从煊拿出一张面具,一张熟悉的半面狐狸。 起初,陈伦脸上还有些疑惑,片刻后,他脸色震惊起来,声音发抖:“是你……和萧伯瑀的,是你……为了演一出戏,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当时,赵从煊明明可以借他污蔑朝廷命官之罪,革了他的职。 但是,赵从煊对陈氏的纵容,便让陈伦大意了,他以为皇帝懦弱,在逼宫时没有对他多加防备。 “从一开始,你就在布局……”陈伦自嘲地笑了笑,难怪他们输了。 赵从煊摘下面具,他缓缓俯下身子,勾唇一笑,“有一点你错了,那并不是做戏。” 说罢,他便起身离开。 陈伦既不愿说那个探子的身份,那便从从头到脚,一一盘查。 赵从煊离开后,便有人进来,强行灌陈伦喝下一碗药。 待他终于想明白赵从煊话中之意时,他全身毛骨悚然,他张口想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个消息时,却发觉嗓子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是一碗哑药。 令陈伦死前,受尽了折磨。 陈氏逼宫谋反失败,有惩必有奖,荆州都护李肃有勤王之功,拜镇国大将军。 李肃并不贪恋权势,他从前便位至镇国大将军,但是,他现在已经老了,这大晟的江山还是靠年轻一辈的人。 他愿回到荆州,只为了让皇帝能重用有才能的人。 如今北狄仍虎视眈眈、北晟政权如芒在背,陈氏一族谋反涉及上千人,其中不乏有久经沙场的将领,肃清这些人后,大晟王朝急需要新鲜的血液。 于是,第二道圣旨下来了,有功者均有赏赐,或加官进爵,或金银赏赐。 其中,有两个人最为惹眼。 其一是,萧家次子萧长则,护驾有功,封射声校尉; 其二是荆州都护李肃之孙,李晏,封屯骑校尉。 第53章 求签 “陛下,我心悦于你” 萧府。 “大少爷、二少爷回来了!”门房高声通传。 众人举目望去, 只见几道身影缓步踏入院门。 为首的是萧伯瑀,他身着一袭绀色的常服,步履稳健生风, 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在他左边的是萧长则,萧长则除去甲胄, 身着一袭月白交领长衫,窄袖束腰, 衬得他愈发清俊出尘。 在萧伯瑀右侧的是今日的贵客, 荆州都护李肃之孙, 如今的屯骑校尉,李晏。 李晏约莫二十出头, 一袭玄色劲装, 眉目英挺, 皮肤较旁人黝黑了些, 身形在萧氏两兄弟中显得格外瘦弱。 厅内众人见状, 纷纷起身相迎。 萧母笑着上前道:“可算回来了。” 说着,她便看向一旁的李晏, 笑意更加温柔,“这就是长则提及的李校尉吧?” 李晏的神色微微拘谨,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萧长则, 而后又转过头来,他拱手行礼,开口道:“晚辈李晏,见过夫人。” 萧母闻言愣了愣, 只因李晏的嗓音格外粗哑,像是粗粝的碎石灌入喉间,她担忧问道:“你这嗓子是” 一旁的萧长则解释道:“李晏他小的时候贪玩, 不小心被长矛刺到了喉咙,还好命大活了下来,就是坏了嗓子。”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萧母轻斥一声,她上前拉住李晏的手,温声道:“快,快进来坐。” 这一碰,萧母便又发觉李晏的手指比寻常男子更为纤细,她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萧母心头微动,正欲细看,李晏已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粗着嗓子道:“多谢夫人。” 众人入座,丫鬟们鱼贯而入,开始布菜。 萧母极其热情,又问李晏爱吃些什么菜,下回来府中做客,定吩咐下人烧制他爱吃的菜。 “夫人不必费心,我什么都吃得惯。”李晏回道。 萧长则疑惑道:“你不是最喜欢吃鱼吗?” 李晏轻咳了一声:“你记错了。” “怎么会?”萧长则眉间还有些郁闷,“去年是谁抢了我的烤鱼,我连鱼尾巴都没见着。” 这件事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那次他们受命去剿匪,但没想到,他们一时大意中了陷阱,李晏躲避脚下陷阱,却一个不小心踩空了脚。 萧长则为了救他,两人一起从山坡滚了下来。 之前两人的关系可以说是势同水火,确切来说,是李晏单方面对萧长则有意见,两人见面,李晏必定先呛他两句,上到他的衣着装扮,下到练武的姿势。 这也不怪李晏呛他,归其原因,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萧长则见他身形瘦弱的样子,便让他退到身后去,免得练武的时候伤到了他。 李晏当场拿出长枪要教训他一顿,因此,两人不打不相识。 后来,萧长则有意想要交他这个朋友,李晏却对他含枪带棒的,令萧长则莫名不已。 那次萧长则舍命救了他,总算是让李晏对他有了几分好脸色,萧长则还大方地给他烤了一条鱼,另一条是给自己烤的。 结果李晏倒好,吃了一条后,还从他手上抢走第二条,萧长则看在他受了伤的份上,就不跟他计较了。 实际上,这件事件,萧长则记到现在! 萧母连忙打圆场,笑道:“来,尝尝这道酒蒸白鱼,这是府里厨子的拿手菜。” “多谢夫人” 家宴结束,萧长则送李晏出府。 萧伯瑀与父亲在书房议事,烛火摇曳,映照出萧父凝重的神色。 萧父轻轻咳嗽了一下,他眉头微蹙,“听说陛下龙体有所好转了?” “嗯。”萧伯瑀轻轻颔首,神色轻柔了下来。 萧父看向他,问道:“伯瑀,你不觉得此事有蹊跷吗?陈氏伏诛,陛下的病就好了。” 萧伯瑀一怔,下意识道:“这都是巧合罢了。” 萧父轻叹了一声:“你还记得五年前,长则为何要离开长安?” 答案便是皇权猜忌。 如今因为陈氏谋反一事,萧长则立下勤龙之功,二十四岁拜北军校尉,前途不可限量。 现在整个朝野中,萧氏一族独大。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萧伯瑀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对于萧氏而言,兵权在手,实则为利刃悬顶。 皇帝能清算一个陈氏,未必不能再清算一个萧氏。 “父亲。”萧伯瑀沉思片刻后,他神色坚定道:“我已决心让长则留在长安。” 一个梁平令大晟王朝裂土、一个陈威险些篡权夺位。萧伯瑀宁可让萧家成为众矢之的,也不愿让大晟王朝出现第二个陈氏。 萧父皱起眉头,这是头一回,他和自己的长子在政事上有这么大的分歧。 “伯瑀,你可想仔细了?”萧父提醒道:“君恩如流水,今日盛,明日衰。” 萧家世代对大晟王朝效忠,得天子信任,凭的当然不仅仅是一份忠心,还有分寸。 一旦让萧家手握兵权,便犹如蛟龙入海,终有功高盖主的一天。 萧伯瑀缓缓道:“陛下他不一样。” 萧父诧异地看向他,似有千言万语,可最终归于一声长吁 永昌五年,五月。 尉迟诀带着残部归降李肃,李肃将此事上报后,皇帝既往不咎,并给尉迟诀封了一个地方将领,这个地方是百越边境,远离尉迟氏的势力,让他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不从,那便杀。 尉迟诀不敢不从,若是抗旨,要杀的当然不会只有他一个人。 至此,长达七年的内乱落下帷幕,以尉迟氏为首的反叛军归降于朝廷。 长安城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莺歌燕舞、歌舞升平。 这日,萧母去慈恩寺还愿。 她跪在慈恩寺的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地对着金身佛像拜了三拜,旋即低声祷告:“求佛祖保佑我儿伯瑀、长则平安顺遂,仕途通达。” 紧接着,她像往常一样掷签。 一支竹签从筒中跳出,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萧母弯腰捡起竹签,待看清字迹后,心头骤然一跳。 那是一支下下签。 缓了片刻后,萧母还是秉着忐忑的心情寻求僧人解惑,“佛印大师,此签何解?” 佛印缓缓开口:“施主问的是姻缘,还是仕途?” 萧母犹豫片刻后,才道:“是为我儿求的姻缘。” “心诚则灵,请施主再掷一签。” 萧母似松了一口气,她颔首应下,便又在佛前跪拜掷签。 这一次,依旧是下下签。 萧母将竹签递给佛印大师,声音几乎颤抖:“劳烦大师了。” 佛印接过签子,低声道:“阿弥陀佛。” “这这是何意?”萧母神色有些着急。 “签文曰:情丝缠绕,劫数难逃;功名富贵,一朝尽消。” 话音落地,天边骤然传来一阵轰响,黑云聚拢,看样子,很快便有一场大雨落下。 嘀、嗒、嘀、嗒 零星的雨点砸在皇宫的青石板上,那雨点先是犹豫不决,仿佛试探着什么,间隔许久才有一两滴落下。渐渐地,雨点变得密集起来,噼啪声连成一片,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宣政殿内。 两道身影的衣袍渐渐叠在一起,萧伯瑀俯下身子,将人困在案几与自己的胸膛之间,他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烛光下,温柔得令人沉醉其间。 赵从煊却垂下了眼眸,他的手攥住了萧伯瑀的衣襟,像是想要将人推开,又好像是要贴得更近。 “陛下”萧伯瑀的声音低沉,几乎被雨声淹没。 赵从煊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萧伯瑀低头靠近,先是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唇,试探性的,像是询问许可。 然后,在他微微仰头的瞬间,萧伯瑀便再次吻上他的唇,轻轻厮磨。 直至思念的沼泽将人吞没,赵从煊的双手缓缓攀上他的肩膀,缓慢而缱绻地回应着。 萧伯瑀一手扣住他的后脑,一手揽住他的腰,将他紧紧贴向自己。吻越来越深,萧伯瑀的手从他的后脑滑到颈侧,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下颌,指尖插入发间,一点点缠绕着他的发丝。 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心跳声透过胸膛传来。 萧伯瑀忽然将他抱起,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赵从煊喘息倏地加重,他的小腿悬空晃了晃,攀在他脖颈上的越发收紧,他下意识地唤了一声萧伯瑀的名字。 萧伯瑀的唇沿着他的耳廓游走,渐渐游移至颈下那片玉白的肌肤。 酥麻的感觉从耳边蔓延至全身,赵从煊仰起脖颈,他低吟一声,喉结在萧伯瑀的唇下剧烈滚动着。 萧伯瑀温热的掌心贴着脊梁滑下,在尾椎处施压,让两人的身体紧贴得不留半分空隙。 殿外雨声如注,檐下积水如帘。 一道闪电劈开昏暗的天际,感受到怀中人身体微微颤抖,萧伯瑀退开了些,安抚般将他紧紧搂在怀中。 赵从煊喘息气促,眼尾泛着情动的薄红,他塌下腰肢,将自己彻底陷入萧伯瑀的怀中。 萧伯瑀眸色渐深,他亲了亲怀中人的耳垂,而后猛地将人抱起,轻柔地放在软榻上。 他取下赵从煊的发冠,瞬间青丝散落,铺了满枕。 萧伯瑀一点点地轻抚着他的身体,赵从煊眉间难掩痛楚,他紧抿着唇,齿关紧阖,像是要给自己咬出血来。 察觉到怀中人的异样,萧伯瑀停了下来,俯身在赵从煊眉心落下一吻,随即又含住他的唇,直至唇齿抵开,无法抑制的轻喘以及痛楚的低吟传来。 忽地,赵从煊惊喘一声,身体如满弓的弦紧绷着,足弓蜷缩起来,他喊着萧伯瑀的名字,声音变得支离破碎起来。 似抗拒,更似索求。 “陛下,我心悦于你。” 萧伯瑀开口的一瞬间,窗外的一道惊雷劈下,似撕开了天幕,倾盆大雨落下,将万物的声音湮没。 第54章 练兵 师夷长技以制夷 漠北的朔风, 卷着砂砾呼啸而过。 西边的一处沙丘,数十个黄土汉子朝远处的城门奔逃。 “咻——!”的一声。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径直地射穿了其中一人的腿, 带血的箭尖瞬间从他的膝前穿出。 这些人的身后,是一群北狄蛮夷, 他们弯弓搭箭,瞄准着四散奔逃的人, 像争先狩猎一般。 而‘猎物’却是大晟边境无辜的百姓。 不多时, 鲜血渗入黄沙, 将土地染成暗红色。 那些以为逃到城中就没事了的百姓,也未能逃脱这场厄运, 凶残的北狄蛮夷轻骑闯入城中, 对城内百姓的财物大肆掳掠, 带不走的就一把火烧了。 在大晟的援军赶来之前, 又飞速离去, 只留下满目疮痍的城池与绝望的百姓 隔着一条弱水,是北狄王庭所在的茫茫草原。 王廷大帐内, 他们用抢来的美酒来庆祝、欢呼,嘲笑大晟不堪一击的防线以及愚蠢的边民百姓。 “那老汉都被刺穿了脊梁骨,还抱着粮袋不撒手。” “瘸着腿爬的那个人你们瞧见没, 我还动手呢,他就在那里喊。”一人故意捏细嗓子学着大晟百姓的话,“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啊” “最蠢的是那些老东西!”一人啐了一口, “抱着几本破书死不撒手,满口什么仁义道德,呸!老子一把火全烧了, 他们倒像是比死了亲儿子还痛!” 帐内哄笑四起。 高座上的可汗名为赫连图,他仰头灌下一口酒,仰天大笑着。却见一旁坐着的先王可汗的大阏氏神色漠然,目光冷冷地扫过帐内狂笑的众人。 片刻后,她径直起身离去,身后的侍女连忙向可汗欠身,旋即紧跟着离去。 赫连图眯起眼睛,酒气混着戾气在胸膛翻涌,他将酒樽重重放在案上,惊得帐内霎时安静下来。 待宴席散去,赫连图闯入太妃账内,只见大阏氏正在刺绣,她伸出手,轻唤道:“小蛮,剪刀。” 她身后的侍女刚要递过去,却被赫连图抬手制止。 大阏氏见侍女小蛮没有回应,便疑惑地转过身来,见到赫连图后,她神色骤然一冷。 赫连图自顾自坐下,似关心更似责问,“今日,大阏氏不高兴?” “我该高兴吗?”大阏氏回过头去,似乎多看他一下,都怕脏了自己的眼。 赫连图酒气涌入脑子,只觉得浑身暴戾,“怎么?大阏氏是在可怜那些贱民?” 大阏氏缓缓站起身来,她的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刀,“残杀手无寸铁的百姓,火烧辛苦建成的房子,抢掠赖以生存的粮食,种种恶行,放在我们大晟,就是未开化的蛮夷、土匪。” 她唇角微扬,露出一丝讥诮,“还是说,这就是你们北狄的威风,真是可笑。” 赫连图面色狰狞,他霍地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面前,他伸手,粗粝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来大阏氏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现在是北狄的阏氏,不是晟朝的公主。” 女子正是大晟永顺期间,嫁入北狄的昭华公主,也是北狄先王可汗的阏氏。 昭华冷冷地看着他,眼神毫无波澜,又像是轻蔑地刺入他的眼中。 “呵”赫连图气急了,他猛地抓住昭华的手,便强行拽着她往帐内室走。 昭华面色一白,却挣脱不开他的手,她喊道:“你!放开我!我是你父王的阏氏。” “大阏氏应该清楚,现在谁才是王庭的可汗!”赫连图面色阴狠,眼中闪着丑陋的浓光。 北狄的规矩中,有一条为收继婚制,也就是先王可汗死后,新继位的可汗会继承他的阏氏。 昭华身为大晟的公主,绝不可能接受这等有背伦理之事,她多次以先王阏氏的身份遏制赫连图,直到现在他彻底没了耐心。 赫连图粗暴地将她甩在榻上,沉重的身躯随即压了上来。他粗粝的手指撕扯着她的衣襟,酒气混杂着野蛮的气息喷在她脸上。 昭华奋力挣扎,发髻散乱,金钗滑落。 就在此时,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侍卫的高喊:“报——!左贤王率部归来!” 北狄的左贤王,是赫连图的弟弟,赫连叱。 先王可汗在世时,两人便暗斗不休,赫连图继位后,将他赶到西边去,没想到赫连叱收服了西南边的突厥,势力一下子壮大了起来。 赫连图不想他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便将人召了回来。 不赶巧,这个时候回来了。赫连图眼中闪过一丝恼怒,“让他等着!” “可汗!”帐外侍卫又道:“左贤王已经朝太妃帐内来了,说有重要军情汇报!” 赫连图紧皱着眉头,不甘心地放开了昭华。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左贤王赫连叱已经不顾阻拦闯了进来,见赫连图坐在高位上,怔了片刻,便单膝跪下,“王兄。” 赫连图神色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收敛了一些,“有什么事情非要现在说。” “大苑那边出了一点变故,需要王兄亲自定夺。”赫连叱道。 赫连图脸色微变,“去大帐说。” 离开前,赫连叱微微侧首,轻瞥了一眼内室的身影,而后便大步离去 大晟,长安城。 北狄凶蛮的行径传回了长安,众臣于宣政殿议事。 漠北守将声音沉痛道:“陛下,北狄对我大晟边境烧杀掳掠,边民百姓死伤无数,苦不堪言啊” 先前的和亲之约,那些蛮夷早已忘了个一干二净。 有老臣闻言,怒而拂袖,“蛮寇竟猖狂至此,我大晟若不还以颜色,何以安民心,何以正国威啊!” 可历年来,大晟的军兵以防守为主,打输了,便只能任由蛮寇抢掠珠宝财物、掠夺边民;打赢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北狄的兵马撤退。 只因北狄仗着草原地阔,大晟的兵马一旦深入,很容易便落入敌人包抄的陷阱中。 这种事情不止发生过一两回,有时甚至是北狄的人故意假装撤退,实际上是引诱他们追击,结果可想而知,原本优势的局势一下子逆转。 正因如此,朝中防守派居多。 有人叹息道:“北狄骑兵来去如风,我军若贸然出击,只怕正中其下怀,不如加强边防,以守为攻” 众臣有了分歧,这仗必定要打,可是要怎么打?谁去领兵?谁能领兵?便成了最重要的问题。 这个时候,朝中必然要分出个结果来。 摇摆不定的人看向了宰相萧伯瑀,“此事,萧大人怎么看?” 萧伯瑀缓缓出列,他眉头微蹙,并没有直接下定论,“北狄擅长骑兵战术,他们通过游击,不断侵扰边境。而我们大晟边境甚广,以至于兵力分散,每每有边镇被袭,只使得兵马疲于奔命。” 若在大晟鼎盛之时,举兵强攻北狄,或许还有胜算。 但经过了永顺年间的内乱不休,大晟户口衰减,更别提能上战场的壮年男子了。 “萧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漠北的守将面色不悦,边镇被袭,他们比谁都着急出兵援助,可那些北狄蛮寇撤退极快,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取人之长,攻人之短。”萧伯瑀缓缓道:“北狄擅骑射,那我们的骑兵就要比他们更强,射羿之术就要比他们更准” 大晟以车兵与步兵为主,骑射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物资补给都消耗极大。 赵从煊的目光紧紧落在他的身上,眸光微微失神,以萧伯瑀的才学能力,即便是弃笔从戎,其领兵作战能力不输于任何一个沙场老将。 “陛下以为如何?”萧伯瑀主张训战马、练骑兵,为一举攻下北狄做好万全之策。 赵从煊回过神来,他轻轻颔首,“准奏。” 训马和练兵至少一年时间,如今是七月,若要在明年春夏交际时反攻北狄,那选定将领之事便要尽快敲定。 萧府内。 萧长则疾步匆匆进入院中,他咧嘴笑道:“哥!陛下是不是在选操练骑兵的将军?” “是骑射。”萧伯瑀回道。 骑射最重要的是看准头,不然,有再多的箭矢也要耗光,有再多的战马也得累死。 萧长则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眼中笑意更甚,就差没直接说:看我,看我! “大丈夫应征战沙场,为国效忠,我等这个机会八年了。”萧长则道:“这一次,就让我去吧。” “你知道北狄的王庭在哪个地方吗?” “你知道部落迁移往哪个方向走吗?” “诺大一个草原,你分得清方向吗?” 一个个问题将萧长则说得哑口无言,他干巴巴道:“我我的确不知,可这些问题,朝中将领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啊” “正是因为不知,我们大晟面对北狄的进攻才那么无力。”萧伯瑀沉声道,他看向萧长则,开口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做。” “是什么?”萧长则眼神一亮。 “你去训练一队侦骑兵。” 侦骑兵不在多,而在精,这些人是军队前进的指路人,要熟悉草原地形,更要忠于大晟王朝。 萧长则有些不解,“我去哪找这些人?” 萧伯瑀道:“俘虏。” 大晟与北狄交战,双方各有俘虏,可这些毕竟是敌国的人,朝中的人敢信任他们吗? 萧长则还有疑色,“陛下若不同意” 萧伯瑀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此事不必你忧心。” 见状,萧长则沉吟片刻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小到大,他哥的决策就没有错的时候。 “对了,那陛下会任用谁当骑射营的将领?”萧长则不死心地问道。 萧伯瑀笑了笑,不答反问:“我大晟这数十年来,最善骑射作战的将军有谁?” 萧长则想了想,旋即霍地开口:“李肃李都护!” “还有呢?”萧伯瑀让他再想。 萧长则道:“最厉害的莫过于孔将军了,可惜孔将军当年中了埋伏” 他口中的孔将军便是孔岑的父亲,正是孔岑父亲战死沙场,大晟少了一名猛将,北狄才敢如此猖狂。 能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要么是年迈体衰,要么便战死沙场,大晟年轻一辈的将领尚未崭露头角。 这一决策,关乎大晟国威,更是关系着边境千万百姓的安危。 皇帝赵从煊将任人的重任交给了萧伯瑀,他身上的压力不比旁人小。 第55章 坦白 训练骑□□锐、萧回舟返长安、与…… 九月, 秋风飒爽。 御书房内,皇帝赵从煊正绘一幅千里江山图,他目光凝聚于宣纸上, 眼底似有万壑松风。 最后一笔落下,小酉子轻声禀报:“陛下, 萧大人来了。” 赵从煊沉思片刻,他还是命小酉子将画收了起来。 萧伯瑀入殿时, 只见到肥硕的狸猫在案下打盹, 下巴垫在交叠的前爪上, 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呼噜声。 他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赵从煊的身影, 便盘腿坐在案几前, 伸手轻抚着狸猫顺滑的背脊。 狸猫抖了抖耳朵, 它睁开眼睛, 懒洋洋地伸了个腰。 萧伯瑀笑了笑, 竟开口问它:“陛下呢?” “它若能回答,那倒真是奇了。” 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 萧伯瑀缓缓回头,见赵从煊朝他走来。他眉梢轻轻上挑,打趣道:“没想到, 萧大人还有这癖好。” 萧伯瑀耳廓微红,他抓住赵从煊的手,轻轻一带。 赵从煊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跌进他怀里, 他低笑一声,“怎么还不让人说啊” 话音未落,萧伯瑀的唇便覆了上来。 案下的狸猫打了一个哈欠, 见二人纠缠在一处,便直起了身子,尾巴一勾,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御书房。 良久,萧伯瑀替他整理了下衣襟,神色端肃,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赵从煊还轻轻喘息着,他嘴唇翕张,薄唇上泛着水光,锁骨下大片玉白的肌肤染上了一层薄红。 萧伯瑀道:“臣带陛下去一个地方。” “去哪?”赵从煊轻哼一声,声音极其不满。 萧伯瑀牵起他的手,将他带了起来,“陛下去了就知道了。” 长安郊外。 骑射营的三千精锐列队而立,每名士兵身旁都立着一匹战马。此时,一道身影来到队列前方,他抬手示意,整个校场瞬间鸦雀无声。 “各位都是我大晟的精锐,现在给大家一个报国立功的机会!将来上到战场,我们的敌人是北狄蛮寇,他们能在马背连射多箭,我们的箭要比他们更快、更准!” “能入选我们骑射营的战士是无比光荣的,你们身上的责任比旁人更重,如果你们拿不出骑射营的风采,我随时可以换掉你们任何一个人,明白了吗?!” 说话的是屯骑校尉,也是萧伯瑀任命的骑射营中将,李晏。 众士兵闻言,声震天地:“是!” 话音落地,校场上,另一道身影翻身上马,他双腿一夹马腹。 伴随着战马铁蹄驰疾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人从箭壶中抽出三支白羽箭,同时搭上弓弦,他的身体微微后仰,双臂肌肉绷紧,直至弓如满月。 “嗖!嗖!嗖!” 三声破空之响几乎连成一线,百步外的三个草靶应声而倒,每支箭都精准地钉在靶心红点上。 众人瞠目结舌。 射箭之人正是中郎将孔岑,受命协助李晏训练骑射营。 孔岑勒马回转,他朗声道:“马速不减,箭不虚发,这才是我们骑射营的本事!” 众士跃跃欲试,纷纷翻身上马,一时间校场上马蹄声如雷,尘土飞扬。 周遭战鼓响起,霎时间,高涨的士气直冲云霄。 萧伯瑀二人站在高台,他朝赵从煊解释道:“这些人都是从各地挑选出来的精锐,以一百人为一队,每一队的队长不仅勇猛,而且都有作战经验。” “你为何选了李晏?”赵从煊忽然道,而不是萧长则。 萧伯瑀道:“李晏虽然年纪轻,但他曾多次带兵剿匪,在荆州一带,李晏的名气不输于李都护。” 荆州一带,较其他地方更加安定,这其中少不了李氏爷孙。 当然,战场不似贼寇山匪,为将者,所做的每一个决策都决定着成千上万的人的生死。 萧伯瑀选定李晏,是知道他通晓兵书战法,他的骑射虽不如孔岑,但由他带着这一支骑射营的精兵,假以时日,必定所向披靡。 赵从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缓缓开口,似开玩笑一般:“萧大人若是挂帅出征,我大晟是不是又添一猛将?” 萧伯瑀闻言一怔,片刻后,他认真道:“若是大晟将才凋零,臣自当愿为大晟、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罢,他又转过看向校场,缓缓道:“如今朝中不缺良将,臣能做的,便是为陛下栽培良臣,待攻下北狄,收复代地,使我大晟武运昌隆,四海宾服。” 赵从煊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夕阳西沉,天边染上一层橘红,远处的山峦被镀上一层金边。 二人并辔而行,马蹄踏在松软的草地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马儿缓步向前着,偶尔低头啃食脚下的嫩草,又抬头轻轻甩动鬃毛。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时而交融,时而分开。 永昌六年,二月。 萧回舟从西域回来了,他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西域各国愿与大晟结交友好之盟,双方开放互市。 为此,他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去时带的三百多人的使团,待回到长安时只剩下数十人。 在大苑国时,他们的人被埋伏,其原因是北狄之人迫使大苑在二者之间做出决定。 北狄的人凶横野蛮,大苑国不愿得罪北狄,便想着将大晟的使团全杀了。 所幸,使团的人及时发现,可即便如此,他们的人也死伤无数。 萧回舟一发狠,带着所剩不多的人直接冲入大苑国的宫殿,又义正言辞地痛斥他们的行径,大晟虽为友好之邦,可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他们既然敢冲入宫殿,便做了赴死的准备。 大苑国对他们使团的行径震慑住了,不仅没有杀他们,还派人平安送他们离开。 萧伯瑀了解完事情的始末后,他便放宽了心。 大苑国虽没有直接表明愿与大晟结交友好之盟,但放萧回舟他们离开这件事,已经是违背了北狄的意愿。 大晟要拿出诚意来,在与北狄的这一战,只能赢不能输。 对于使团回来的人,皇帝赵从煊大加封赏,封萧回舟为光禄大夫,位比九卿,负责谏议朝政,奉诏出使等。 随行回来的数十人各有赐封,柳灵儿化名的‘柳临’,也被赐封了一个奉使君的名号。 而那些牺牲的人,朝廷发放抚恤金,并对其后人准许入朝为官,虽然只是从一个小吏做起 萧府。 回到长安休息了几天的萧回舟,终于有空去府上拜见萧父和萧母。 二老见状,忙将人迎入屋内,萧母刚想问他,她那个不懂事的灵儿在哪?却见萧回舟身后一人站着不动,眸中似含着泪光。 萧母只觉得人长得面熟,片刻后,她终于认了出来。 霎时间,她几乎颤抖着上前,“你是灵儿?” “姑母”柳灵儿扑在她怀中。 萧母热泪盈眶,她轻抚着柳灵儿的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旋即,她轻轻放开柳灵儿,目光紧紧地看着柳灵儿,变瘦了很多,脸上的皮肤也变得粗糙,这一路上,不知遭了多少罪。 萧母连忙吩咐人烧制一些柳灵儿爱吃的菜,又派人将萧伯瑀两兄弟回来,一家人吃一顿饭。 两人回来时,萧长则顺便叫上了李晏。李晏担心像上次那样,他便喊上了孔岑,萧长则自然不介意,还嚷着让他带上永安公主。 这萧家的席是越摆越长 府内顿时热闹了起来,席间,永安公主极佩服柳灵儿,以女子之身随使团游走西域,两人交谈,听她说尚未婚嫁,便主张着替她在京中权贵中寻一门婚事。 柳灵儿刚想婉拒,便见一旁的萧回舟磕磕巴巴道:“我已经向扬州柳家提亲,灵儿的婚事,就不必公主忧心了。” 两人之间的事,在萧家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永安公主毕竟是外人,并不知道此事,她笑了笑,“倒是本宫多事了。” 既然谈起了婚事,萧家的旁亲便又问起了萧伯瑀的婚事。 算起来,萧伯瑀已经二十九了,如今朝中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也该是时候成家了。 旁人纷纷附和。 萧母的脸色奇怪了起来,她想到了那支签文,她也求过佛印大师解签消灾,可大师只说:凡事顺从天意,不可强求。 “夫人,你怎么了?”萧父见她面色不佳,不由地担忧起来。 萧母勉强地笑了笑,旋即摇了摇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催促着萧伯瑀的婚事。 待家宴结束,萧母在庭院内发起了呆。 “母亲。”萧伯瑀手捧着一碗甜羹,朝她缓步走来。 萧母抬头一看,嘴角扯出笑意,“怎么不去送一下客人?” 萧伯瑀道:“长则去送了。” 他轻轻放下那碗桂花羹,问道:“母亲有心事?” 萧母看了看他,良久,才道:“伯瑀,你跟娘说一句实话吧” “嗯,母亲请说。”萧伯瑀轻轻点了点头。 “你心悦之人,到底是谁?”萧母神色紧张起来。都几年过去了,哪个女孩子能等他这么久? 得知那支签文的意思后,萧母多次辗转反侧,按照目前的局势,除非那个女子是北狄的人 萧伯瑀沉默了,唯有这个问题,他难以回答。 “你都二十九了,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娶妻吧?”萧母实在是没辙了。 萧伯瑀竟缓缓点了个头,“嗯。” 萧母一愣,疑问道:“什么意思?” “我答应了他,此生不会娶妻。”萧伯瑀轻声道,像是说一件无关要紧的小事。 萧母霍地站起身来,声音颤抖着:“你你说什么?” 第56章 行军作战 攻打北狄、成与败 翌日, 宰相府。 “大人,大人” 王横的声音传入耳中,萧伯瑀恍然回过神来, 他抬起头,问道:“何事?” “大人, 您这”王横看向他手上的奏报,小声道:“这份奏报您已经看了快半个时辰了。” 怎么看都是有事烦心着。 王横又道:“大人, 您的脸色不是很好, 莫不是昨夜没休息好?” 从今天一早, 王横就发现不对劲了,但他愣是没敢问, 这一个上午过去了, 萧大人的脸色好像更差了 “无事, 你先退下吧, 让我一个人静静。”萧伯瑀垂眸看向奏报, 声音和往常一样,只不过眉间凝聚的愁绪难以消散。 昨日萧伯瑀与母亲坦白, 他今生不会娶妻生子。 萧母险些晕了过去,她何其了解自己的孩子,萧伯瑀这么说, 便是再难有转圜的余地。 气急之下,萧母第一次动手打了他。 声音惊动了府中的人,萧父过来询问。可萧母却是止不住地摇头,她紧抓着萧父的手, 让他什么都不要问,萧父只好扶她先回房休息。 萧伯瑀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奏报上。北狄那边仍旧猖狂不休, 在这段时间里,又掳掠了几个边镇,并挑衅晟朝的人都是懦弱无能之辈。 如此欺人太甚,引得漠北的边将们恨不得立即冲到草原中,与之一决生死。 大晟与北狄的战事迫在眉睫,军需粮草调配、行军路线商议、战时赋税调整以及徭役征发等,作为当朝宰相,他岂能因私废公。 午后,萧长则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从北狄的俘虏中还真找到了几个甘愿效忠大晟的人。 只不过,也有一个坏消息,按照萧伯瑀的安排,这些人是要编入骑射营的,但因为他们的身份问题,骑射营的人吵起来了。 大晟本来就是要与北狄作战,怎么还任用敌军的人呢? 萧伯瑀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他看向萧长则,无奈说了一句:“人既是你招揽的,自然该由你解决,统帅不是只顾着上阵杀敌就行。” 萧长则眸光发亮,“这么说,哥你是让我随军作战了?!” “我什么时候不让你去了?”萧伯瑀倒是纳闷起来。 萧长则也委屈着,“你宁愿让李晏那小子领兵,也不向陛下推举一下我。我找了几个月,才找到了几个北狄的降将,又调查了来龙去脉,确保他们愿忠于大晟,我忙活了这么久,你一句话就把他们发配到骑射营去了。” 三月初的时候,粮草已经开始运往边境了,这仗马上就要打了,萧长则能不着急吗? 萧伯瑀忍俊不禁,他轻咳一声,面上故作严肃,“侦骑兵这件事,你若是解决不了,那你就好好待在长安,哪里都别去了。” 萧长则哀嚎一声,他保证道:“给我三天时间,不!给我两天时间,我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 说罢,他便疾步离开了相府。 沙场征战,要么是为上报君主,下安百姓,要么是为功名利禄、福荫子孙后代。 对于降将来说,他们往往便是为了后者,只要利益足够,威慑够广,便不用过多担心临阵倒戈之事。 几日后,萧伯瑀入宫面圣,在皇帝的许可下,召来朝中重臣商议此次攻打北狄的行军路线。 原本这件事应由太尉掌持,只不过,在陈威倒台后,太尉这以一职位便变成了虚设,宰相府将这一职责包揽了过来。 以致于,萧伯瑀不止掌控了政权,文臣武将均可由他调动,如今说一句,天下之事皆决于宰相府也不为过。 宣政殿内。 宰相萧伯瑀、新任御史大夫杜年、后将军范明、漠北守将严布、斥候统领、骑射营中将李晏,还有萧长则、孔岑、太仆寺卿、大司农程勉之齐聚一堂。 在诺大的舆地图上,萧伯瑀根据地形画了三条行军路线。 他指着舆图西北,开口道:“第一条路,出朔方,沿阴山北麓西进。这一条路线直捣北狄日逐王的腹地,然阴山隘口利于北狄设伏,所以,不可过于深入。” 漠北守将严布蹙眉道:“阴山隘口地形对北狄有利,长期僵持下来,对我军是百害而无一利。” “没错,此战贵在神速,以快打慢,攻其不备。”萧伯瑀继续道:“李晏率三千骑射营将士深入敌人后方,乱敌军心,届时,阴山隘口防备减弱,严布、萧长则率两万大军进攻,务必三日内攻下此地。” “第二条路线,即我军主力,范明、孔岑率大军出云中,在这里拦住北敌的援军。”萧伯瑀指着弱水北岸,“待我军攻下阴山一代,这里背靠鹿塞,草原水土肥沃,补给丰荣,可取粮于敌。” “萧长则率两千轻骑,于弱水上岸沿途埋伏,防止敌军将死畜丢在水里,从而污染下方水源。”萧伯瑀继续道:“之后沿着漠南朝北狄的混邪王进攻,与李晏一同包抄敌军后营。” 混邪王是北狄先王可汗的旧部,因得罪了赫连图而被发配到漠南这个小地方。 殊不知,北狄王庭在夏季便迁往西南一代,而漠南一旦失守,大晟便可趁势深入敌方后营。 “” 此战行军路线缜密,更像是常年在沙场中征战的老将,连后将军范明也不由地折服,他拱手道:“末将听令!” 严布、李晏、孔岑、萧长则及众人纷纷领命。 后将军范明为行军统帅,调兵从长安出发,预计五月便能到达边境, 商议结束后,众人便离开了宫中,殿内只剩下皇帝赵从煊和萧伯瑀二人。 因相府中还有诸多政事待处理,萧伯瑀便也准备离开。 赵从煊忽然喊住了他:“萧大人。” 萧伯瑀脚步一顿,他回过头来,轻轻笑着,“陛下有何吩咐?” 赵从煊缓步走了下来,他停在萧伯瑀面前三尺处,神色微微打量着,缓缓开口道:“你的面色不太好。” 话落,萧伯瑀忽地上前抱住了他,他将下颌抵在赵从煊的肩上,旋即闭上了眼,感受着怀中之人的气息,他的眉间渐渐舒缓了过来。 “嗯。”萧伯瑀轻声应着,声音不似方才那般沉稳,倒像是情人之间的呢喃。 赵从煊垂在身侧的手抬起又放下,最终只道:“晚点我让小酉子送些宫中的药膳过去。” “谢陛下。”萧伯瑀轻轻放开了他,神色似乎坚定了些,“陛下可否答应我一件事情。” 赵从煊没有立即答应下来,“什么事?” “待解决北狄之患后,陛下可否随我去见一个人。”萧伯瑀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深邃的瞳孔中只描摹着眼前之人的轮廓。 这件事情,他想了很久很久。 赵从煊眼睫微闪,他像是猜到了什么,却没有追问那个人是谁。片刻后,他笑着应了下来,“好” 永昌六年,六月。 大晟为反击北狄,皇帝命后将军范明为统帅,率领大晟十五万兵马压境,按照既定路线进攻北狄。 六月下旬,李晏率骑射营奇袭击,打得个北狄措手不及,李晏亲手砍掉北狄日逐王的头颅,俘虏及牲畜无数,初战大捷,士气大盛,晟朝大军顺利占据阴山一代。 九月,按照进攻路线,朝廷几路兵马先于漠南汇合,可不知怎的,萧长则与李晏汇合后,两路兵马正欲从敌人后方包抄时,行动不慎被北狄的人发现了。 混邪王先一步将消息传到了北狄王庭,北狄可汗赫连图当即下令,命自己的亲信阿史那罗延率两万铁骑围剿这一支大晟的兵马。 所幸,关键时候,骑射营的斥候发挥了巨大作用,他对草原地形极其熟悉,即便在面临北狄的夹击下,还能从另一条偏道撤离。 但这件事,朝廷大营却不知情。 传回来的消息只称,李晏深入敌营,萧长则与之接应,被敌军发现围剿,两路兵马,共五千余人的行踪不知去向。 漠南大营,夜。 营帐内,烛火摇曳。 “将军,我们何时接应?”孔岑皱着眉头道。 按计划,萧长则和李晏接应后,朝廷大军便进攻漠南,包夹敌军。 可现在的局势,恰恰相反。 两路的人都没了消息,统帅范明第一时候便下令,伺机而动。 范明神色严肃,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此战目标是攻下漠南,而不是去救人,我们尚未查清赫连图派了多少人围剿他们。” 北狄的人熟悉草原,来去如风,消息传得极快。 若大晟盲目接应,这一行,恐怕损兵折将。 范明长年与北狄交战,深知敌人的狡诈,可也因此,行事谨慎得过分小心。 孔岑攥紧拳头,他深吸一口气,劝道:“范将军,李晏所率的骑射营皆是精锐,若全军覆没,我军士气必然大损!更何况,他们深入敌后,本就是为了策应我军主力!” “正因如此,更不能因小失大。”范明声音强硬道:“没了这一支骑射营,照样可以歼灭敌军。” “将军!” 孔岑还想说些什么。 范明挥了挥手,道:“行了!” 孔岑也知道范明是为了大局考虑,可是现在分秒必争,哪里还能等消息传回来再做决策。 可军令如山,孔岑只得点头听令。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一支骑兵,趁着夜色又绕回到了混邪王腹地,萧长则和李晏两路兵马,此时已经是孤立无援,只得背水一战。 两人在逃亡过程中,不谋而合地想到了一个办法。 萧长则继续引诱敌军追击,李晏则趁机绕道返回混邪王的腹地,此时混邪王必定后.庭空虚,事实也正如二人所料。 是夜,北狄混邪王的庭帐大火蔓延,火光冲天的夜色中,李晏犹如杀神一般冲入敌营。 混邪王想要逃走为时已晚。 李晏并没有杀混邪王,若是萧长则被俘虏,还能用混邪王的性命交换。 却没有想到,混邪王还有几分心气在,被俘虏后自刎而亡。 不过,混邪王手下有一个突厥人,之前受降而为北狄效忠,如今见大势已去,便声称愿为大晟效忠。 这个人,不止熟悉草原地形,更熟悉北狄的行军策略,李晏当即将他收为己用。 第二日,天边鱼肚白之际。 大晟的狼烟在混邪王庭帐燃起,范明立即下令包抄过去,顺利拦截周遭逃亡的北狄士兵,此战俘虏北狄降兵近万。 漠南一地,水土肥沃,共获牲畜数百万。 然而,萧长则引诱北狄追兵,直至穷途末路,他手上的两千多人誓死抵抗,可最终敌众我寡,几乎全军覆没。 萧长则被俘虏。 赫连图得知漠南一地失守后,对大晟的人更加恨之入骨。他命人将萧长则绑在营帐外,用粗粝的麻绳将他吊在木架上,北狄的鞭子带着倒刺,每抽一下都撕开他的皮肉。 更丧心病狂的是,赫连图将一个人带了过来。 “你可认识他?”赫连图粗暴地将人拽到萧长则的跟前。 听到声音,萧长则艰难地睁开了眼皮,入目的是一个身着晟朝服饰的女子,可他并不认识这个人,只当她是被北狄掳掠而来。 这个女子,正是晟朝的昭华公主,也是北狄的大阏氏。 昭华淡淡道:“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那便杀了吧。”赫连图拔出腰间的匕首塞到昭华公主的手上,“我要你,亲手杀了他。” 昭华心脏几乎一停,她强压着声音的颤抖,几乎嘲讽道:“一个将死之人罢了,也配我动手。” “也对,来人!”赫连图一声令下,北狄士兵立刻上前,将遍体鳞伤的萧长则拖下木架,粗暴地拖向囚牢。 昭华公主冷眼看着这一切,袖中的指尖却几乎掐进掌心。 萧长则被俘虏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大晟军营中,所有人都沉默了。 “此事,要不要先瞒着萧相”有人提议道。 营帐内,李晏的脸色难看得吓人,要不是萧长则拖延追兵,他也没办法夜袭混邪王的庭帐。 至少,没有那么容易攻下漠南之地。 萧长则落入赫连图手上,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唯一的生机恐怕还是万般折磨。 范明沉默良久,还是道:“不可隐瞒军情。” 第57章 攻打北狄 萧长则濒死、北狄政权交替、…… 九月下旬, 朔风渐起,北风卷着地上枯槁的白草在旷野上翻滚,发出簌簌的碎响。 暮色四合时, 这声响便愈发凄清起来,混着远处胡笳的呜咽, 一直渗到北狄王庭最深处的地牢里去。 阴冷的牢房内,萧长则蜷在角落的干草堆上, 单薄的囚衣早已被血渍浸透, 嘴唇苍白干裂, 若不是胸前还有着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牢门外, 铁链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萧长则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似乎想要撑起身子, 可终究只是无力地蜷缩得更紧。 “吱呀——”牢门被打开, 一道的身影逆光而立,来人将饭菜放在萧长则面前, 声音压着极低:“将军……” 萧长则艰难地抬起眼皮,透过眼前模糊的血雾,看清了来人北狄装束的衣角, 他喉结滚动着,喉间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那人飞快地环顾四周,随即道:“将军,奴婢是昭华公主的侍女, 请你一定要活着,我们公主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那人不能呆太久,只匆匆叮嘱几句, 便离开了牢房。 离开之前,那人还往萧长则手心里塞了一把短小的匕首,以防万一。 萧长则攥紧了手中的匕首,眸光清明了些。 昭华公主,便是那日见到的女子吗? 萧长则不是没有想过了断,可他出征前答应了母亲答应了兄长,在漠南答应了李晏,他一定会活着回来 北狄还没投降,他怎么能死。 是夜。 北风呼啸,帐外的篝火在风中摇曳,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几道黑影悄然潜入王庭,借着夜色的掩护,迅速靠近太妃庭帐。 “什么人!”守卫察觉到异常,随即举着火把靠近,可四下搜寻过后,并没有发现可疑的动静。 庭帐外又恢复了安静。 帐内,几道身影悄无声息滑入内室。 “唔——” 婢女小蛮还未来得及惊呼,就被一记手刀击中后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内室中,昭华公主猛地抬头,正对上几双寒芒般的眼睛,她一袭素色长裙,外披狐裘,不惊不惧,低声问道:“你们是谁?” 黑影沉默片刻,为首一人撤下蒙面角巾,他跪地开口:“大晟中将李晏,见过昭华公主!” 昭华公主神色一松,她瞥了一眼帐外,见没有惊动守卫,才轻步上前将他扶起,“快快请起。” 李晏握紧拳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我等此次潜入,是为了救萧长则出去,还望公主相助!” 昭华沉吟片刻,道:“王庭守卫森严,此事需从长计议。” “公主身份尊贵,不宜涉险,末将只求公主告知萧长则关押之处即可。”李晏语气坚定。 听到身份尊贵,昭华轻轻苦笑着,很快,她便敛去了悲怜的神色,她望向帐外的夜色,声音轻得仿佛叹息:“我身为大晟公主,自然有责任救我大晟的子民” “三日后,北狄可汗会去祭拜草原的昆仑神,届时庭帐守卫会松懈一些,我会想办法让人将萧将军送走,你们于十里外长坡接应。” 李晏一震,他郑重地点头:“末将多谢公主大恩!” 不出所料,三日后,北狄可汗赫连图率众前往祭坛,王庭的守卫果然松懈了不少。 昭华公主借机偷取了赫连图的令牌,她安排心腹侍卫假传可汗旨意,声称要将萧长则作为祭品押往昆仑神祭坛。 守卫虽有些疑问,但见令牌在手,便放行了。 萧长则便这么堂而皇之离开了王庭。 然而,就在他们行至五里外的荒原时,赫连图的心腹大将阿史那罗延察觉异样,当即率数十轻骑追来,他厉声喝问:“谁准你们带走这大晟战俘的?!” 侍卫强作镇定,举起令牌,“可汗有令,押他去祭昆仑神!” 阿史那罗延冷笑:“这可不是去祭坛的方向。” 他猛然抽刀,怒喝一声:“你们是晟朝的人!” 众人顿时交起手来,侍卫不敌,很快便被阿史那罗延的人一剑捅穿了身体。 萧长则视野已经模糊,背后的伤随着呼吸撕扯着血肉,他踉跄着从马背摔了下来,最终重重摔在泥泞的地上。 “跑啊,怎么不跑了?”粗犷的声音裹挟着马蹄声逼近。 阿史那罗延翻身下马,抬脚狠踹在他的肋间,骨骼断裂的脆响被冷风吞没。 霎时间,萧长则闷哼一声,喉间涌上腥甜。 阿史那罗延用着胡语骂了几声,随即拽着他的头发提起又砸下,萧长则的颧骨被地上的碎石上撞得血肉模糊。 温热的液体流过眼角,仿佛将周遭的一切染成暗红。 萧长则的指尖在抽搐。 阿史那罗延命令道:“抓他回去。” 话落,阿史那罗延正欲飞身上马,萧长则不知从哪迸出力气,他猛地抽出袖中匕首,寒光一闪,刺向阿史那罗延的咽喉。 可对方反应极快,侧身一避,匕首只划破肩膀,带出一线血痕。 “找死!”阿史那罗延暴怒,一脚踹中萧长则腹部。 剧痛让萧长则蜷缩在地,但他死死攥着匕首不放。阿史那罗延拔刀逼近,刀刃映着冷光。 生死一瞬,萧长则突然抓起地上一把沙土,猛地扬向对方眼睛。 阿史那罗延视线被遮,动作一滞。 萧长则咬牙扑上,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死死地攥紧了匕首,拼尽全力狠狠刺入阿史那罗延的侧颈。 一瞬间,鲜血喷涌而出。 阿史那罗延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喉间的刀柄,踉跄后退两步,最终轰然倒地。 萧长则喘息着上前拔出匕首,鲜血顺着刃尖滴落,眼神比草原上最凶猛的狼还要可怕。 北狄的士兵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身受重伤的晟朝人,竟能反杀他们北狄的勇士。 萧长则踉跄上前一步,那些围着他的北狄士兵竟然跟着后退。 直至他再没了力气,轰然跪在地上。 萧长则听到了周遭北狄士兵的厮杀,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忽然,远处马蹄声渐近,又似乎渐渐走远,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萧长则陷入了一片昏暗中,他的意识开始涣散,呼吸变得又浅又慢,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却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眼前的白光越来越亮,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忽然觉得身体发冷,冷得发抖,可很快,一个温暖的身躯贴了过来。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可那声音实在缥缈,他太累了,听不清那道声音在说什么 “萧长则!”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是谁? 萧长则的睫毛微微颤动,那道声音穿透了迷雾,像一束光刺破黑暗。 “萧长则!你振作一点!” 是李晏的声音。 萧长则的指尖动了动,他感觉到有人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那温度灼热得几乎要烫伤他的手。 “别睡萧长则,求你别睡”那道声音里带着哽咽。 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萧长则脸上。 是泪吗?李晏居然哭了? 萧长则拼尽全力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皮重若千钧。 喉间忽而涌上一股腥甜,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溢出。 “撑住!萧长则你一定要撑住!”李晏的声音近在咫尺,颤抖的手小心地托起他的头,“看着我看着我” 萧长则终于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里,是李晏含泪的眼眶。 “你哭什么”萧长则气若游丝,嘴角却微微上扬。他想抬手擦去李晏脸上的泪水,可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李晏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嘶哑,“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萧长则的意识又开始模糊。 “别睡跟我说说话”李晏的声音越来越远。 萧长则想回应,想告诉他自己没事,可黑暗再次席卷而来,最后的意识里,他似乎感觉到唇间覆上了一片柔软 待萧长则从大晟军营醒来时,已经过了七天,朝廷下令,命大军暂时在漠南驻营,等来年开春,一举进攻北狄王庭腹地。 李晏、孔岑、严布各守一方,务必令北狄之人拦在漠南之外。 萧长则在大营中养伤,待身体能走动了,他才写了一封家书传回长安。 提及是李晏救了他时,萧长则指尖忽然一顿,那日发生的事情他记得不太清楚了,印象最深的是李晏泪眼朦胧,还有 萧长则耳尖微烫,他放下了笔,又深呼吸了几口气。 肯定是他记错了,肯定是 永昌七年,二月初。 漠南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早,草原上的积雪消融,露出枯黄草茎。 大晟军营中,战旗猎猎,整装待发。 “报——”斥候疾步入帐,“北狄可汗赫连图亲率十万铁骑,正向漠南进发!” 帐中诸将神色一凛,更是战意凌然。 静等了一个冬天,战士们早已按耐不住了。 后将军范明道:“严布,率两万兵马埋伏在狼牙谷。” 严布:“末将听令!” 范明:“李晏率骑射营按原计划深入敌后,务必小心。” 李晏:“末将听令!” 范明:“孔岑率一万兵马沿弱水布防,后接应李晏的骑射营。” 孔岑:“末将听令!” “萧长则,随我率大军与北狄的主力军交战,四路并行,此战只能赢,不能输!”范明大喝一声。 “是!”众将听令。 战鼓震天,十万大晟将士正面与北狄的主力军拉扯,而此时,李晏率领三千轻骑如鬼魅般突入敌后。 战场上刀光剑影,杀声震天。 狼牙谷地势险要,严布的两万兵马迎上北狄援军。 严布抬手下令,箭矢如雨,北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 但北狄到底是对地形熟悉,很快便绕开埋伏,与大晟的士兵正面交战。 而北狄铁骑天生勇猛,一万铁骑竟将严布的两万兵马打得节节败退。 就在防线即将崩溃之际,萧长则亲率轻骑冲入敌阵,两军会合,士气大振。 此时天色已亮,战场上尸横遍野。 与此同时,孔岑所率一万大军从侧面进攻北狄后方,瞬间形成三路夹击的情形。 随着骑射营提着北狄亲王的头颅扔在北狄大军前,敌方军心涣散。 趁此时机,晟朝主力大军厮杀着冲了上来。 赫连图不得已撤兵后退。 回到庭帐,赫连图命左贤王召集西突厥相助。 然而,左贤王赫连叱却一句话都没说。 赫连图怒了,他大喝一声:“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王兄!” 与大晟交战,赫连叱却坚守不出。 赫连叱看着他,只道:“大阏氏在哪?” 上次萧长则从北狄的牢房逃出来后,赫连图稍一查证,便得知是昭华公主所为。 赫连图大怒,当即命人将她关押了起来,至于关在哪里,连赫连叱也不知情。 “你就为了一个女人?”赫连图嗤笑道。 赫连叱重复道:“大阏氏在哪?” 先王可汗在世时,赫连叱与他的争斗,从不是因为王庭可汗这一个位置,赫连叱在乎的是北狄的每一个子民。 可赫连图不一样,赫连叱的一步步忍让,换来的是北狄即将覆灭的结局。 赫连图猛地一拳打在他的脸上,“我才是王庭的可汗!” 赫连叱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又问了一次,“大阏氏在哪。” “呵”赫连图讽笑道:“她死了。” 瞬间,赫连叱瞳孔骤然收缩,眼中翻滚着骇人的血色。 赫连图继续道:“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北狄人,生来便与晟朝势不两立。” 赫连叱攥紧了手,手中弯刀不知何时已经出鞘。 见状,赫连图怒火中烧,他大喝一声:“来人,将赫连叱拿下!” 侍卫见状,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是北狄可汗,一个是北狄的左贤王,而且两人还是兄弟。 赫连图却觉得连侍卫都不把他这个可汗放在眼里,怒火顿时涌上心头,他拔出佩剑,猛地捅穿了一个侍卫的身体。 赫连叱见状,眉头紧蹙,声音夹杂着怒气,“王兄!” “拿下赫连叱!”赫连图神色癫狂。 恰在这时,外面赫连叱的心腹却闯了进来,他挡在赫连叱身前,不让任何人动左贤王。 赫连图目眦欲裂,命令道:“再有阻拦者,杀无赦!” “王兄,你疯了。”赫连叱沉声道:“为了你的野心,已经死了太多北狄的勇士。” 赫连图狞笑着拔出佩剑,剑刃上还滴着侍卫的血,“你要拦我?” “我只是不想再有更多的人伤亡。”赫连叱道。 说罢,他转身就走。 赫连图暴喝一声:“拦住他!” 然而,无人敢动。赫连叱的心腹骑兵已控制王庭各处要道,在赫连图亲征这短短的时间内,北狄王庭已经发生了政变。 二月末,北狄可汗赫连图死于王庭帐内,死因不详。 三月初二,北狄投降。 第58章 奖赏 论功行赏、与陛下的约定…… 永昌七年, 长安的三月,桃红柳绿、莺啼燕语。 大军自漠北凯旋,此次与北狄之战, 晟朝犹如苏醒的雄狮,一举击溃北狄, 迫使其俯首称臣。 此等功绩,堪称晟朝百年未有之功绩。 为庆贺漠北大捷, 皇帝赵从煊在紫宸殿大摆宴席, 犒劳三军将士。 宴上, 皇帝赵从煊端坐在龙椅上,他的面色愈加沉稳冷静, 他微微抬手, 殿内乐声戛然而止。 “诸卿。”赵从煊声音不高, 却字字清晰, “此战大捷, 北狄归降,乃我晟朝百年未有之功, 今日,朕当论功行赏,以彰将士忠勇。” 话音一落, 殿内众将纷纷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地望向座上。 “范明。”赵从煊缓缓开口,“此战你率军深入漠北,直捣王庭, 功不可没。" 范明眉间难掩喜意,他单膝跪地,朗声道:“臣不过尽本分, 全赖陛下天威,以及三军将士用命。” 赵从煊微微颔首,眸中神色未变,令人看不出喜怒,“范明听旨。” 殿内瞬间寂静无声。 “臣在!” “范明封为安世侯,食邑三千,世袭罔替,赐千金,锦缎八百。”赵从煊道。 范明深深叩首:“臣,谢陛下隆恩!” 赵从煊目光微转,唤道:“李晏。” “末将在!” 众人目光看向了李晏,神色中多了几分探究。 赵从煊道:“朕听闻,你率骑射营突袭北狄后方,断其退路,又斩下北狄亲王头颅数十,此战当记首功。” 李晏低头:“末将奉命行事,不敢居功。” 赵从煊道:“擢升李晏为骁骑将军,赐宅邸一座,良田千顷。” “末将,叩谢陛下隆恩。” 封赏继续,从主将到校尉,皇帝一一过问,赏赐分明。 直至赵从煊唤道:“萧长则。” 萧长则出列,单膝跪地,声音清朗:“末将在!” 赵从煊顿了顿,目光落在军功簿册上良久,才缓缓道:“漠南之战,你成了北狄的战俘?” 萧长则的脊背微微一僵,殿内霎时落针可闻,朝臣的目光如芒在背,他的背脊稍稍弯了下来,“末将惭愧” “陛下!”李晏忽地跪下身来,为萧长则解释道:“副将萧长则是为了拖延敌军才不幸被俘,请陛下明鉴!” 赵从煊合上军功簿册,道:“朕亦听闻,你于重伤之下,仍反杀北狄大将阿史那罗延,忠勇可嘉。” 说罢,他抬手示意小酉子上前,小酉子手捧一锦盒,恭敬奉至御前。 “萧长则听旨。” “末将在!” “朕念你忠勇,特赐丹书铁券,以彰其功。” 此言一出,满殿震动。 丹书铁券,相当于免死金牌,晟朝开国以来,能得此封赏者,不过寥寥几人。 殿内,萧伯瑀抬眸看向座上的赵从煊,以萧长则的功绩,还不足以受赏丹书铁券。 陛下此举,是为何意? 宴至一半,皇帝先行退席,殿内众臣还沉浸在方才的受赏中,或功名或利禄。 殿内中心自然便是几名年轻的将军,萧长则、孔岑、李晏,均二十出头,他们都是大晟年轻一辈的能臣将才。 趁着众人的目光落在他们几人身上时,萧伯瑀悄然离席。 未央宫,皇帝寝宫。 萧伯瑀缓步入殿,只见赵从煊半倚在榻上,双目轻闭,似在养神。 “陛下。”萧伯瑀轻声唤道。 赵从煊轻“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见。 萧伯瑀轻轻笑着,他还记得,陛下酒量并不好,今日怕是喝多了几杯。 “小酉子。”萧伯瑀唤道:“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小酉子躬身应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赵从煊与萧伯瑀二人。 萧伯瑀走近几步,低声道:“陛下今日饮了不少酒,可是醉了?” 赵从煊缓缓睁开眼,眸中清明如许,他盯着萧伯瑀看了片刻,旋即认真地摇了摇头。 萧伯瑀失笑,酒醉之人都以为自己没有醉。 见他不信,赵从煊开口道:“我没醉。” “嗯,陛下没醉。”萧伯瑀顺着他的话说着,又上前几步,伸手抚向他微微发烫的脸颊,指尖触碰之处,带着酒意的温热。 酒气已经涌上脸颊,还说没醉呢。 既然再如何解释,萧伯瑀都只当他是醉了,赵从煊便闭上了眼睛。 有些事情,早已成定局,再多的解释都不过是徒劳罢了。 就像是,赵从煊的酒量明明很好,可他早已习惯了装醉,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 又好像,他明明一开始对萧伯瑀是利用在先,可渐渐地,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以致于,他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萧伯瑀见他阖眼,便取过一旁的毯子,轻轻盖在他的身上,动作轻柔而又小心翼翼,而后又忍不住在他额间落在一吻。 小酉子从御膳房取来醒酒汤,再回到殿内时,殿内只剩下皇帝赵从煊一人。 “陛下”小酉子轻声唤道。 赵从煊睁开了眼睛,他看向那碗醒酒汤,迟疑片刻后,他只道:“拿下去吧。” “陛下,这是醒酒汤,您多少喝一点吧?”小酉子劝道。 从前,赵从煊不得已喝了酒,过后必定要喝些醒酒汤来解酒。 但这一次,赵从煊不需要醒酒汤了,淡淡道:“拿下去。” 萧府内,一片热闹。 萧长则将手中的丹书铁券递给萧母,咧着嘴角笑道:“娘,这是陛下赐给我的!” 萧母笑得合不拢嘴,她反复端详着这御赐的‘免死金牌’,又将其递给萧父,口中念叨着:“长则出息了” 萧父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随声附和。 忽地,萧母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神色一变,着急道:“你什么时候被北狄的人俘虏了?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快给娘看看!” 说罢,萧母便抓着萧长则的手,上下打量。 萧长则被俘虏一事,早在去年便传回了长安,萧伯瑀身为宰相,此事他自然是知情的,只不过,他不愿母亲担忧,便一直将这件事瞒了下去。 直至今天皇帝嘉赏萧长则,萧母坐在家眷席上,才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萧长则身上的伤大多在背上,而且伤疤狰狞可怖,他是万万不敢让母亲看见,便连忙扯开了话题,“这些都是小伤,娘你不用担心,我这不是好好活着回来了吗。对了,哥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闻言,萧母的脸上微微一怔,神色黯淡下来,自上次她怒而打了他一巴掌后,萧伯瑀便极少回府了。 萧母移开了眼神,没有说话。 “娘,你怎么了?”萧长则不解地问道。 萧母摇了摇头,可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她掩袖擦去。 萧长则见状,便以为是兄长忙于政务,都没时间陪陪母亲,他安慰道:“哥平日里忙,我这就去相府叫他回来,明日正好休沐呢。” 说罢,便转身离去。 萧母想喊住他,可萧长则实在是跑得太快。 一旁的萧父扶她坐下,他微叹道:“夫人,你和伯瑀之间到底怎么了,这都快一年了,什么事情也该有个了结。” 萧母拂去眼角的泪水,她看了看萧父,只见他鬓角又多出了几缕白发,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 他们两人都老了,连长子都到而立之年了。旁人在他们这个年纪,恐怕孙女都要出嫁了。 萧母唇角翕张,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口气,“你迟早会知道的” 萧父笑了笑,“你是为伯瑀的婚事忧心?” 萧母一愣,“你怎么知道?” “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吗?”萧父握紧了她的手,继续道:“前几日伯瑀说,再过一段时间,他就带一个人回来让我们见一见。”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萧母心头忧虑更重。 萧父解释道:“那日你刚好去了一趟慈恩寺,我本想让伯瑀等你回来,再亲自跟你说的。只不过,相府恰好出了急事,就没等到你回来。” “是吗”萧母勉强笑了笑,心中的不安越发沉重。 日头西沉,萧长则满脸沮丧地回了府,见到萧母后,他又咧起嘴角,强颜欢笑道:“哥他哥他太忙了,他说明日再回来” 萧母没有说什么,只吩咐下人,明日多备些好菜。 次日。 萧伯瑀入宫面圣,一早上,他便准备了诸多措辞,邀陛下赴去年之约。 陛下曾答应了他一件事,待北狄之患解决后,他便随自己去见一个人,或者,不止一个人 听闻皇帝在养心殿,萧伯瑀便加快了脚步,可靠近后才发觉,殿内传来一阵悠悠乐声,还有女子的声音。 从前,萧伯瑀不必通传,就能直接入殿。 然而,今日小酉子却趋步走了过来,“萧大人宁耐片刻,奴才这就去通传陛下!” 萧伯瑀问道:“里面是谁?” 小酉子如实回答:“陛下和嘉嫔娘娘,还有” 嘉嫔,即御史中丞宋百鸿的妹妹宋书涵。 话音未落,萧伯瑀便打断了他,“既如此,便不必通传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脚步甚至有些急促。 小酉子一怔,他连忙追了上去,“萧大人若是有什么要事,奴才这就去禀报陛下。” “没什么,一些小事罢了。”萧伯瑀的声音和从前一般,听不出情绪来。 小酉子挠了挠头,什么小事还要亲自跑一趟 待萧伯瑀离开后,他趋步入殿,将方才萧大人前来一事如实禀报。 赵从煊垂下了眼眸,低声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小酉子摇头道:“没有,萧大人只在外面逗留了片刻便离开了。” “嗯。”赵从煊看向殿内抚琴的宋书涵,吩咐道:“传旨,嘉嫔晋升妃位,赏绸缎百匹、明珠十斛” 小酉子一愣,随即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宋书涵更是惊愕不已,指尖一颤,琴音戛然而止,她错愕道:“陛下” 一大早糊里糊涂被召来,结果就只是抚琴,宋书涵自认为琴技尚佳,可陛下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惊慌之下,她还多次弹漏了音。 奇怪的是,赵从煊什么都没说,还要封她为妃。 嫔位到妃位,一字之差,地位却是天差地别。 从前,萧氏与陈氏相斗时,后宫就只有贤妃陈巧儿和淑妃萧芷嫣,后来,陈氏倒台后,陈巧儿被贬为庶民,后不知所踪。 赵从煊淡淡扫了她一眼,目光却似透过她看向远处,只道:“退下吧。” 宋书涵心头纳闷,但还是规规矩矩跪领旨谢恩,“臣妾,谢陛下隆恩。” 第59章 危机 萧伯瑀与母亲坦白、赵从煊失约…… 萧府。 这是自萧长则征战回来后的第一场家宴, 从一早,萧家上下便忙了起来。 萧母在庭院内静静坐着,时不时朝院外看去。 直至宴辰将近, 萧伯瑀才从相府回来,他的脸色如常, 甚至比平日更加平静。 “哥,你总算是回来了。”萧长则笑着上前。 “嗯。”萧伯瑀轻轻颔首, 神色看不出情绪。 萧母的目光看向萧伯瑀, 她抿了抿唇, 到底是什么都没问。 一家人吃完饭后,萧伯瑀如往常一样去了书房, 他手中拿着一本书, 目光低垂, 似在凝神细读, 又似神游太虚。 不知何时, 萧母缓步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参茶。 萧母将茶盏放在案边, 萧伯瑀才恍然回过神来。 萧伯瑀垂眸接过茶,低声唤道:“母亲” 屋内一时沉寂。 萧母望着他的神色,终是轻叹一声, 声音晦涩:“田安说,你今日去了一趟宫中” 萧伯瑀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抬眸看向母亲,沉默片刻后, 他应道:“是。” 萧母勉强扬起笑容,声音却难掩颤抖:“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只要萧伯瑀点头应是就行了,她的猜测还是太荒唐了 看着萧伯瑀的眼神, 萧母踉跄后退一步,她勉强笑着,“朝中的事情我也不懂,你若是不想说,那便不说了。” 说罢,萧母便想要转身离开。 忽地,萧伯瑀喊了一声:“母亲。” 萧母的脚步一顿,她微微闭上了眼睛。 萧伯瑀起身走到她的身前,旋即郑重跪了下来,“我今日入宫,并非为朝堂之事,实则是为”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萧母的声音哽咽,她摇着头,泪水便如断线的珍珠般沿着脸颊滑落。 她早该猜到了 从前萧伯瑀休沐日在长安城内外走动,可自皇帝赵从煊继位后,萧伯瑀便时常入宫。 她早该猜到的,那颗南海明月珠,哪是平常人能得到的。 萧伯瑀跪得挺直,终于将这个藏了数年的秘密坦白出来,“我心悦之人,是陛下。” 屋内安静得可怕。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萧母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是天子,是当今圣上啊” “我知道。” 话音一落,萧母的双腿几乎一软,她只能紧紧地攥着衣袖,才勉强让自己稳住身形。 望着跪在地上的长子,那个从小便沉稳持重、从未让他操过半分心的儿子,此时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生生剖开了她竭力想要维持的平静假象。 “你”萧母的声音艰难晦涩,“你只是一时糊涂了,是吗?” 那可是皇帝啊 萧伯瑀抬起眼眸,神情端肃,“这些年来,我所思所想,唯有陛下一人” “够了!”萧母伸出手,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荒唐,这简直是荒唐” 萧母的脸色苍白如纸,她步步后退,几乎难以稳住身形。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她摇着头,似乎这样就能否定眼前的一切。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良久,萧母终于深吸一口气,她缓缓走来,声音沙哑带着恳求,“伯瑀,断了这份心思吧,就当母亲求你了” 萧家世代清廉正直,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此事若传出去,毁掉了又岂是萧伯瑀一人的前程,更关乎着萧氏上下几百人的性命。 伴君如伴虎,萧母活了这么多年,历经三代帝王,对这个道理再清楚不过了。皇家的亲情尚且凉薄,又何况这虚无缥缈的情爱呢。 萧伯瑀眸间闪过一丝痛色,若是能放下这段感情,他又怎会越陷越深 “我无法做到。”萧伯瑀哑声道。 “你——”萧母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几乎要落下,却在看到他的目光时颓然放下。 她闭上了眼睛,最终只道:“你爹他身子不好,此事先别告诉他” 萧母木然地离开了书房,她回到卧房内,动作迟缓地拿出了一个锦盒,锦盒的一边是那颗耀眼夺目的南海明月珠,而另一边,是她给长子的心上人准备的见面礼。 一枚白璧无瑕的玉簪。 这原本是太祖皇帝赐予萧家的主母,之后便一代代传了下来。 萧母思忖了许久,才选定了这枚玉簪。 在她看来,萧伯瑀和他父亲一样,都是用情专一之人,认定了一个人,此生便再难改变。 萧母苦笑着,身后传来脚步声。萧父缓步走入屋内,见她脸色苍白,便问道:“夫人,你怎么了?” 萧母盖上锦盒房号,又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强颜欢笑道:“我没事。” “今天看到伯瑀一个人回来,白高兴一场了吧?”萧父轻轻笑着,“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伯瑀为人稳重,夫人不必担心。” 萧母再难维持笑意,她转过身去,一言不发。 萧父拍了拍她的手安慰着,又命人煮些桂花羹来,萧母这才勉强笑了出来。 几日后。 皇帝晋封嘉嫔为妃位的消息传遍朝野,最高兴的莫过于御史中丞宋百鸿了。 暗地里,无数人上赶着巴结上去。 要说权势,宋百鸿远远比不上萧伯瑀,但大多数人更愿意结交宋家。 原因在于,萧家阻挡了太多人的利益,背地里想要扳倒萧家的人可不少。 如今,皇帝封嘉嫔为妃,朝中之人敏锐地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宋百鸿邀百官到府中庆贺,还特地邀了萧伯瑀。 只不过,萧伯瑀以政务繁忙为由婉拒。 御书房外,萧伯瑀远远便听见了殿内传来的琴音,他微微攥紧了手掌,而后,还是缓步入殿。 殿内,听着嘉妃弹着的曲子,萧伯瑀不可置信地看向座上的赵从煊,那是他曾为陛下弹奏的曲。 嘉妃似乎对这个曲子不熟练,期间弹错了好几个琴音,赵从煊却不甚在意。 直到小酉子小声禀报:“陛下,萧大人来了。” 赵从煊这才抬头看向珠帘后的身影,他屏退旁人,也包括嘉妃,“都退下吧。” 见萧相的到来,众人便连忙起身离开。 “萧大人怎么来了?”赵从煊笑着道。 萧伯瑀望着他,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他喘不过气,他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陛下不似从前那般上前迎来。 “怎么不说话?”赵从煊嘴角的笑意垂了下来。 “陛下可还记得”萧伯瑀终于开口道:“一年前,您曾答应臣一件事情。” 赵从煊垂下眼眸,似思索着,“一年前啊,倒是有些久远了。” 萧伯瑀一步一步上前,他跪在案前,伸手攥住了赵从煊的手腕,沉声道:“陛下可还记得,您答应了我,待北狄之患解决后,便随我去见一个人。” 赵从煊轻声道:“这件事,改日再说吧。” 萧伯瑀的掌心似乎格外滚烫,赵从煊轻轻挣脱开来,又假装是去拿杯茶水解渴。 可他刚伸出手,又被萧伯瑀抓住了手腕。 在他愣神之际,萧伯瑀扣住了他的后颈,便倾身吻了上来。 这个吻实在说不上温柔,唇齿间的掠夺带着一丝丝血腥味。 “萧”破碎的斥责从齿缝溢出,赵从煊想要推开萧伯瑀,却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 萧伯瑀的吻从最初的强势掠夺,逐渐转为温柔缠绵,他轻吮着赵从煊的唇瓣,想要像从前那样得到对方的回应。 可事实却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萧伯瑀缓缓退开些许,却见赵从煊闭着眼,似乎是不愿见到他。 他甚至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陛下”萧伯瑀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赵从煊终于睁开眼,眸中平静,他没有斥责萧伯瑀,只淡淡道:“我累了” 殿内陷入一片寂静,沉默得令人窒息。 “好”萧伯瑀缓缓起身,他后退一步,恭敬行礼,“臣,先行告退。” 许是陛下今日累了,他改日再来便是。 萧伯瑀不知是怎么回到相府的,待他拿起竹简批阅时,才发现掌心掐出了几道血痕。 一旁的李善诠见状,便自作主张道:“大人,不如由下官代笔?” 萧伯瑀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就这样,李善诠按照他的意思代笔批阅,过后,萧伯瑀再查看一遍。 一些零碎的小事,萧伯瑀只匆匆瞥了一眼,便将奏折放到一边。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萧伯瑀夜间辗转难眠,便秉烛办公,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不去想一些事情。 转眼,七月将至。 一封密信传到朝中,其大意是,“北晟”政权的靖天帝赵铎逝世。 眼下正是一举收复“北晟”代地的好时机。 皇帝赵从煊当即下令,封萧长则为征北将军,率五万兵马收复代地。 七月下旬,大军北征。 与此同时,朝中悄然发生了变化,萧氏的朝臣以各种缘由被调到各地为官。 即便调任的缘由非常合理,但萧伯瑀还是看了出来,这些都是陛下授意。 看着调任的名单,萧伯瑀笑了笑,是不是有一天,他的名字也会出现在这里。 皇宫,宣政殿。 一摞弹劾奏疏摆在案前,宋百鸿开口道:“陛下,都在这里了。” 赵从煊翻看着,眉间看不出喜怒。 “结党营私、擅权专政、纵容族亲强占田产”赵从煊一条一条念着,他抬眸看向宋百鸿,淡淡道:“罪名倒是充足。” 每一条罪名都可能牵扯到数十人的性命。 “陛下,趁萧伯瑀还没有防备,不如”宋百鸿提醒道。 赵从煊神色晦暗不明,半晌,他合上奏折,“时机未到。” 宋百鸿以为皇帝还心有顾虑,连忙道:“萧氏结党多年,朝中大半官员皆与萧家有关,若再纵容下去,恐生祸患啊!” “此事朕自有考量,你先退下吧。”赵从煊道。 宋百鸿心有不甘,可见赵从煊阖上了眼睛,最终还是恭敬行礼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 第60章 断离 最后的安宁、被构陷的罪名 早朝, 金銮殿。 殿内金炉吐香,丹陛之下,御史中丞宋百鸿持笏出列, 高声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国事繁冗, 宰相府政务堆积,萧相虽贤, 恐力有不逮。臣请复设尚书令一职, 协理朝政, 为国分忧。”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尚书令, 乃前朝旧制, 位同副相。 大司农程勉之道:“陛下, 臣有异议。” “臣若是没记错, 前朝废除尚书令一职, 正是因为尚书台与宰相府职权重叠,易致于政令多出, 朝臣相互倾轧,恐怕因此而多生事端,还望陛下明鉴!” 殿内不少人纷纷附和。 “程大人此言差矣, 尚书台不过是协理政务罢了,何必危言耸听?”宋百鸿慢悠悠道:“增设几位尚书令,既可以示陛下体恤臣子之心,又能替萧相分忧, 实为利国利民之事。” 程勉之神色一冷,他高声道:“陛下!宋中丞此议有离间君臣之嫌,臣请治宋百鸿妄言之罪!” 话音一落, 宋百鸿神色有片刻的慌张,他匆忙瞥向龙椅上的赵从煊,很快便又移开了眼神,神色稍定,“臣不过是为国献策,何来离间之说,程大人是要堵塞言路?” 朝堂顿时分为两派,争吵愈烈。 萧伯瑀缓缓抬眸,正对上御座之上,年轻帝王的目光。 赵从煊的眼神很静,像一泓深潭,不起波澜,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萧相以为如何?”赵从煊道。 以萧氏的威望、萧伯瑀的权势,倘若他反对,即便宋百鸿再说些什么也无济于事。 可萧伯瑀只是看着座上之人,直至眸光暗了下来,他躬身出列,沉声道:“臣附议。” 话落,周遭一片愕然,程勉之失声道:“萧大人” 尚书令一旦落实,宰相府的势力分割,到时又是一场党派争斗。 萧伯瑀却像是没听见,他继续道:“陛下圣明,臣附议宋中丞之请。增设尚书令,确能分忧解劳,臣愿以国事为重,不负陛下厚望。” 朝堂之上,众人神色各异。 程勉之眉头紧蹙,宋百鸿则难掩喜色。 龙椅上的赵从煊,紧紧地看向萧伯瑀,手指微微收紧,良久,他才道:“准奏。” 退朝后,萧伯瑀独自走在宫道上。 “萧大人。”身后传来程勉之急切的声音,“您为何要答应此事?尚书台一旦设立,宰相府必将——” “程大人。”萧伯瑀打断他,声音平静道:“陛下既已经下旨,我等照做便是。” 程勉之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脸色煞白:“难道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怎么会——” “慎言。”萧伯瑀继续往前走着,轻声道:“为官者,上不负君主,下不负百姓,便足矣。” 尚书台的设立,极大地削弱了宰相府的政权。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每逢休沐日,萧伯瑀甚至有时间摆弄起后院的花草。 院内,有一株兰花开得正好。 萧伯瑀将它挪到书房窗台,抬眸间,正对上书房内悬挂的那幅墨兰图。 他回想着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眸间陷入了深思。 调任萧氏朝臣时,萧伯瑀没有为他们求情,分化相府政权时,他也没有为自己据理力争。 他所做的一切,全然顺从圣意。 这样,够了吗 “陛下”萧伯瑀轻声低喃,良久,他低下头,嘴角勾出苦涩的笑意。 九月,西北传回军报。 这仗还没开始打,“北晟”的新君王便送来和解书,声称从前是代王赵铎年迈昏聩,一时糊涂才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愿陛下看在同为赵氏子弟的份上,宽宏大量 朝中之人对此,意见不合。 有人认为,“北晟”政权的建立本身就是对大晟国威的挑衅,应当论谋逆之罪处置。 也有人认为,赵铎已经死了,其子孙愿归顺大晟,何不顺承其意,这样也能免了干戈,百姓也免于涂炭。 萧伯瑀入宫进谏:“北晟之事,臣以为,陛下当以‘怀柔远人,敦睦宗亲’为本。赵铎虽僭越称帝,然其孙既愿奉表称臣,若严加惩处,反失四方归化之心。不若赐其侯爵之位,以示陛下宽仁。再者,战事一起,生灵涂炭,还望陛下三思。” 一字一句,尽其臣子本分。 这是这几个月来,萧伯瑀第一次入宫面圣。 他的脸色较往常沧桑了些,眉宇间似乎凝聚着郁结之气。 赵从煊静静地听着,待萧伯瑀说完,殿内一时陷入沉默。 片刻后,赵从煊缓缓开口:“准奏。” 萧伯瑀躬身行礼,“陛下圣明。” 赵从煊看着他,忽然问道:“你近日可好?” 萧伯瑀微微一怔,随即答道:“臣一切安好,谢陛下关心。” 说罢,他便躬身告退。 方一转身,赵从煊忽地站起身来,他喊住了萧伯瑀:“萧大人。” 萧伯瑀身形一滞,他正欲转身,背部忽然贴上一个温热的身躯。 赵从煊的手从他腰间穿过,萧伯瑀低下头来,却迟迟不敢像从前那样握紧那双手。 “陛下是为何意”萧伯瑀的声音微微沙哑。 赵从煊缓声道:“天色已晚,萧大人不妨留宿宫中。” 昏暗的帐内,层叠繁复的衣裳纠缠在一起,赵从煊双手攀在萧伯瑀的肩上,二人唇齿交缠,像是要将这几个月来失去的都补偿回来。 “陛下”萧伯瑀捧着他的脸,像是难以置信一般,他害怕这都是他的错觉。 赵从煊没有说话,他仰头再次吻了上来。 两人呼吸渐渐变得沉重,萧伯瑀翻身将赵从煊压在身下,手指插入那如瀑的发丝中。 衣襟散落,赵从煊身体一紧,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萧伯瑀停了下来,他俯身吻去赵从煊眼角的泪痕。 “陛下,睁开眼,睁开眼看一下我,可好?”萧伯瑀温柔地亲着他的眼角。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殿内烛火摇曳,赵从煊身体微微颤抖着,他低声轻吟着,听话地、颤巍巍地张开了眼睛。 萧伯瑀抓着他的手,缓缓地贴在自己的心口。 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着。 赵从煊颤抖地朝他索吻,两人十指相扣。 理智在这一刻崩塌,萧伯瑀搂在他的腰间,将他拉近,赵从煊紧抿着唇,似痛似愉。 寝殿内,两人的呼吸交缠,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映在帐幔上。 赵从煊双手猛地收紧,他仰起头,身体如压弯的翠竹般弓起,而后咬住了萧伯瑀的肩膀,身体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 月上中天,夜色下,情丝如月下潮汐,潮涨时,浪花汹涌地拍打在礁石上,退时又万分留恋,潮起潮落,徒留一片怅然。 良久,萧伯瑀将他搂入怀中,不停地亲吻着他的眼角、脸颊、唇角,他害怕天一亮,陛下又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 赵从煊喘息未定,眼中水光潋滟,他紧紧地看着萧伯瑀,像是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刻在脑海中。 他知道,有些事情注定无法挽回,手执权柄非萧伯瑀之过,可大晟的江山社稷只能在赵氏手上。 他多希望萧伯瑀是贪恋权势之徒,这样,便免了心中苦痛。 “萧萧伯瑀”赵从煊唇角翕张,轻轻喊着他。 萧伯瑀亲着他的唇角,低声应着,“嗯。” 赵从煊的身体乏累,可他还是强撑着伸手搂住萧伯瑀的脖颈,旋即仰起头,轻轻咬着他滚动的喉结。 “陛下”萧伯瑀声音沙哑,他不可能不懂赵从煊的意思。 可方才刚经历一场情事 赵从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顺势挺身坐在他的身上,他脸上的潮红尚未褪去,眉间痛楚难耐,他伏下身子,慢慢地,而后将整个身体陷入他的怀中。 两人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像藤蔓紧缠在一起,亲密无间,分离时留下痕迹。 赵从煊仰头索吻,伴随着一阵暴雨淋漓,在暴风雨中两艘疯狂相撞的船,终于寻得了片刻的安宁。 “萧伯瑀”赵从煊在他耳边呢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恨我吧” 泪水从眼角滑落,滴在萧伯瑀的锁骨上,冰冰凉凉的。 萧伯瑀的身体一顿,而后俯身含着他的唇瓣,再不让他说出其他的话来。 次日。 皇帝下旨,接纳萧相所谏的怀柔之策,赐赵铎之子为安阳侯,但毕竟有罪在先,故缩减食邑,且爵位不允世袭。 其身边的谋臣一律贬为庶民,永不许入长安。 为了安抚西北的百姓,皇帝又下令,减免西北一代百姓的赋税,以此安抚人心。 一系列政令下达,百姓山呼陛下万岁。 不日后,萧长则领兵返回长安。 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传,安阳侯不满皇帝的旨意,与萧长则暗通款曲,甚至煽风点火,说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削萧家的权势,怕是要对萧家动手了,欲让其率兵回长安夺权。 两人交谈的密信泄露了出去。 很快,皇帝赵从煊便收到了二人来往的密信,他立即下令,撤去萧长则征战将军一职,即刻押回长安! 与此同时,御史台、尚书台及数名朝臣同时弹劾宰相萧伯瑀。 结党营私、徇私舞弊、擅权专政、纵容族亲占民田、胞弟萧长则涉嫌犯谋逆、通敌之罪 种种罪名,包括‘罪证’一一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下旨,在萧长则回来之前,暂且先将萧伯瑀押入诏狱,不可用刑。 萧伯瑀跪在殿前,他的背脊挺直,从始至终,未曾辩解过半句。 直至大理寺卿林向松上前,低声提醒道:“萧大人,您再不说几句,下官可就唉” 萧伯瑀抬头看向龙椅上的赵从煊,开口道:“臣,不认罪。” 60-70 第61章 质问 萧相入狱、被贬官、质问 宰相入狱, 朝臣人心惶惶。 以程勉之为首的朝臣向皇帝求情,他们已经查清,所谓的族亲强占民田, 实则为永顺年间时,天灾不断, 流民四起,百姓们饭都吃不上了, 萧氏族亲捐粮救灾, 百姓自愿以田地抵换。 这件事, 知道的人不多,也不知御史台和尚书台从何得知, 以至于以讹传讹。 除此之外, 御史台弹劾萧伯瑀徇私舞弊之事, 则指的是几年前科举一事。 当年的科举中, 进士及第的三人, 状元郎马竟在御史台为官,榜眼郎潘迁晋升为宗正寺少丞, 而探花郎李善诠还是宰相府的郎官。 事情的起因是,御史台的一个人,无意中从马竟口中得知当年科举内幕, 堂堂一朝宰相,也就是当年的主考官萧伯瑀受贿泄题,其文书从马竟的府邸中找到,那份泄题文书恰恰与萧伯瑀的字迹一模一样。 这件事, 可谓是证据确凿,可大家都清楚,定是有人故意陷害, 可什么人能够伪造出萧伯瑀的字迹,甚至连他自己看见这份‘泄题文书’时,都不由地愣了神。 淑妃萧芷嫣为族亲求情,她跪在殿外请陛下明察。 御书房内的赵从煊淡淡道:“传朕旨意,即日起,淑妃禁足宫中,无朕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陛下”小酉子面色犹豫,他快步跪在殿中,“萧大人绝不可能做出科举舞弊一事,奴才斗胆请陛下彻查此事。” 萧伯瑀的为人,众人有目共睹,更何况,在赵从煊无权无势时,萧伯瑀曾多次帮了他们。 小酉子是万万不会相信,萧伯瑀会做出徇私之事。 赵从煊手中朱笔一顿,“朝堂上下,众口铄金,此事不必再议。” “陛下!”小酉子跪伏请求,“陛下三思啊!” 殿内安静良久,赵从煊才道:“退下吧。” 小酉子身形一僵,只得躬身离开,他眉色忧愁,为什么会这样 半个月后,萧长则被押回长安,然而,他却拒不认罪,那些所谓的通敌文书,都是无稽之谈,他从未做过叛国之事。 李晏、孔岑为其求情,可却无济于事。 诏狱。 萧伯瑀退去官服,他端坐在地,身陷囹圄仍看不出半分狼狈。 牢门的锁“哐当”打开,萧伯瑀抬眸看去,是御史中丞宋百鸿。 “萧大人。”宋百鸿笑着道:“这诏狱的滋味如何?下官特意命人准备了上好的茶点,免得您吃不惯粗茶淡饭。” 萧伯瑀神色平静,他看着宋百鸿,开始回想,宋百鸿是何时成为皇帝身边的近臣? 宋百鸿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皇帝授意 宋百鸿被他的眼神一下子唬住,他心头一震,声音提高了些:“萧大人何必这样看着下官?下官今日来,可是给您指一条明路的。”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萧将军的通敌之疑,下官看来确实像是子虚乌有之事,陛下正着令大理寺、尚书台和御史台彻查。” 萧伯瑀看着他,一言不发。 宋百鸿走近了些,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萧大人就不想知道,这件事陛下是作何处置的?” 萧伯瑀眸光微冷,嘴角却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宋中丞这是在替陛下传话?” 他与宋百鸿并没什么交情,今日宋百鸿前来,唯一的可能便是替皇帝传话罢了。 “萧大人说笑了,下官不过是替您权衡利弊而已。”宋百鸿面色一僵,随即干笑两声:“萧大人是聪明人,应该怎么做,想必心中已经有数,下官便不再叨扰了。” 说罢,宋百鸿便转身离去,留下的是一份认罪文书,只待萧伯瑀认罪画押。 大理寺、尚书台和御史台均为皇帝的人,在萧长则这一件事情上,是与非只需陛下一句话便可。 宋百鸿今天和萧伯瑀说起此事,便是让他认下结党营私、徇私舞弊等罪,来换一个萧长则的前途。 萧氏夺权,是萧伯瑀为了守住大晟江山社稷不得已而为之。 萧伯瑀自嘲地笑了笑,他的陛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还是说,从一开始,这一切都是假的? 萧伯瑀缓缓闭上眼睛,一缕阳光穿过牢房上方的铁栅栏,映在他的侧脸上。倏忽间,一点莹白自眼尾滑落,光影错落间又归于平静。 三日后,大理寺收到萧伯瑀亲笔所书的认罪状。朱砂画押,鲜红如血。 赵从煊盯着那份认罪状看了许久,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传旨,萧长则通敌一案证据不足,即刻释放,官复原职。至于萧伯瑀” 他声音一顿,迟迟没有说下去 在萧伯瑀这一件事情上,上下牵连至百人,皇帝念在萧氏一族有功于社稷,其党羽多为贬官或罢黜,甚至都没有抄家,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萧府一夜之间清冷了许多,萧母多次晕厥了过去,她要入宫面圣,可萧父却拦着她。 “你什么都不知道!”萧母歇斯力竭,“陛下他陛下他怎么可以这么对伯瑀!” 萧父叹着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早知萧氏功高盖主会发生什么事,若是他当初多劝一下伯瑀,是不是就能免于此祸 萧母摇着头,泪水不住地落下,气急攻心之下,她又一次晕了过去。 恰在此时,张太医按例来萧府替萧父疗诊,见此情形,连忙命人将萧夫人扶回房间休息,又把脉施针,所幸没有什么大问题。 萧父像是苍老了许多,他轻叹一声:“张太医,萧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还劳烦你来一趟” 曾经,皇帝下令,命张太医每旬日为萧父疗诊,这是君王对臣子的恩典,现在,萧伯瑀被贬官,旁人怕受牵连,都不敢轻易进萧府。 张太医看了看萧父,有些事情,他不便多说,只让萧父放宽心,他不过是谨听圣旨罢了。 “若是陛下怪罪下来”萧父实在不愿牵连旁人,现在陛下恐怕是忘记了这回事,若是之后想起来,定会治罪于他。 张太医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 几日前,张太医便向皇帝禀报了此事,可陛下只命他按例去萧府疗诊,而且不让他告诉旁人,以后也不必向他禀报。 皇帝的态度,张太医捉摸不透,作为臣子,他只能听命便是。 圣旨下达之日,长安下了一场薄雪。 小酉子声音哽咽地宣读圣旨:“革除萧伯瑀宰相之职,贬为岭南天峪县令,三日后离京赴任,不得延误,钦此。” 岭南离长安近四千余里,即便是马车行驶也得三个月。 说是贬官,却形同流放。 萧伯瑀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双手接过圣旨,随即叩谢:“罪臣叩谢陛下隆恩。” 小酉子声音艰涩道:“岭南瘴气重,萧大人……此去保重身体。” 他不明白,为什么陛下宁愿相信御史台,也不相信萧大人;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萧大人要认罪画押,明明他不是那样的人。 “多谢。”萧伯瑀轻轻颔首。 皇宫,御书房。 赵从煊问道:“他他可还说了什么?” 小酉子摇头,如实禀报:“没有。” 说罢,他忍不住道:“陛下,岭南路远多艰,这一惩处会不会太重了” 此次一别,怕是再难相见。 赵从煊闭了闭眼,声音沙哑了些许:“退下吧。” “是。”小酉子心头长叹,他跟在陛下多年,都看不透陛下的心思。他曾以为,陛下和萧大人君臣二人,日后必成流芳百世的一段佳话。 如今却 肥硕的狸猫从角落里跳了出来,似乎是感觉到一阵冷意,它跳入赵从煊怀中,蜷缩着身子。 赵从煊像从前那样轻抚着它的背脊,可狸猫抖了抖耳朵,倏地从他怀中跳了出来。 他的手顿时一空。 狸猫走出几步远,它回过头来,定定地看向赵从煊,片刻后,它便窜出了殿外。 雪后的长安城格外寂静,月光洒在银装素裹的街道上,映得天地一片素白。 萧伯瑀倚靠在墙角,夜间的朔风吹了进来,生出几分寒意。 忽地,牢房外传来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直至门锁打开。 萧伯瑀缓缓睁开了眼睛,入目的是一道熟悉而又觉得无比陌生的身影——皇帝赵从煊。 赵从煊屏退旁人,两人目光交汇,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良久,萧伯瑀跪在地上,声音无波无澜:“罪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必多礼。”赵从煊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来看看你。” 他想要扶萧伯瑀起身,却被他不着痕迹地移开了手。 萧伯瑀低着头,道:“多谢陛下关心。” 牢房内陷入沉默。 赵从煊缓缓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萧伯瑀沉默片刻,终于轻声道:“陛下想听什么?” 赵从煊僵在原地,是啊,他今日来,到底想听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在那道圣旨下来后,他们之间再没了可能。 “陛下。”萧伯瑀再次跪了下来,“罪臣族亲当年是为了救灾,罪臣恳请陛下宽宏大量,从轻处置。” “嗯。”赵从煊轻轻颔首,随即又道:“还有吗?” “家弟萧长则忠于大晟王朝,绝无可能做出叛国通敌之事,罪臣恳请陛下,将其调往荆州。”萧伯瑀缓缓道。 “还有吗?” 萧伯瑀沉默良久,他垂眸看向手上那根红绳,红绳保管得极好,可以看出戴它的人对其极为珍重。 他缓缓解了下来,“这是当年陛下赐予的红绳,如今物归原主。” 赵从煊没有伸手去接,甚至后退了一步,他别过脸去,“你留着吧,就当留个念想。” 萧伯瑀始终低着头:“罪臣此去岭南,恐再无归期,这御赐之物,不该流落边陲。” 话音一落,赵从煊脸色苍白,他紧抿着唇,想要伸手去接,脚下可却步步后退,“你寻个地方丢了便是。”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他怕再呆下去,会不顾一切扑在萧伯瑀怀中。 赵从煊刚走几步,萧伯瑀忽而喊了一声:“陛下!” 赵从煊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臣最后想问陛下一个问题。”萧伯瑀缓缓起身。 赵从煊轻声“嗯”了一下。 “当年,陛下出现在萧府,是不是有意而为之?”萧伯瑀这个问题问得艰难。 赵从煊只去过一次萧府,那大概在七年前,也就是他还是宁王的时候。 那时,萧伯瑀不小心被人下药,回到房中后,正好看见也被下药的赵从煊在他床榻上。 当年萧伯瑀暗中调查了许久,却没有丝毫线索,若是政敌所为,一次不成,恐有第二次。 但那次过后,便再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也正是因为那次被下药,萧伯瑀脑海中总会想起那个画面。 有时在梦中,二人不止于蜻蜓点水的轻吻 对感情迟钝的萧伯瑀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心仪宁王殿下。 若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赵从煊利用他的手段,那便是说,从一开始,他们之间的感情就是假的。 牢房内一片寂静,安静得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是。” 一声‘是’,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萧伯瑀的心上,瞬间将他曾经所有的幻想与温情击得粉碎。 他的耳中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记忆中,二人相处的画面被击得粉碎。 廊桥下、漱音阁、听雨阁、曲江池 喉间涌上一抹腥味,萧伯瑀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差点跌倒在地。他的指尖死死地掐入掌心,可这疼痛却远远比不上他心中的刺痛。 那是一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刺痛,像是从云端瞬间跌入深渊。 他以为,他心悦陛下,陛下也心悦于他,这便足够了。 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一场笑话。原来,从一开始,赵从煊就是有意接近自己,与自己发生那些亲密的接触,不过是为了利用自己。 直至赵从煊登上帝王之位,清算权臣,也包括萧家 在这盘棋上,萧伯瑀输得一败涂地。 “为什么……”萧伯瑀终于发出了声音。 赵从煊的身体微微一僵,他没有回头,“当年,只有你愿意帮我。” 所以,当年之事,只是赵从煊走的第一步棋,现在,棋局已定,废子无用,便可丢弃了,是吗? 萧伯瑀只觉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陛下,您对臣到底有几分真心?” 这个问题,赵从煊也无法回答他,真情还是假意,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雪花无声飘落,赵从煊伸手去接,而后紧紧攥在手心中,直至化成水渍。 第62章 辞别 离开长安、后宫中的那些事 十月的长安, 柳絮般的雪花纷扬飘落。 天色未明时,田安轻手轻脚地备好了马车。 萧伯瑀从门口走出,他回头看了一眼萧府, 那朱红色的大门在雪中显得有些寂寥,门楣上的牌匾也仿佛被这寒意浸染, 透着几分落寞。 “走吧。”萧伯瑀淡淡道。 田安踌躇着问道:“大少爷,真的不跟老爷和夫人道别了吗?” “不用了。”萧伯瑀摇了摇头, 相见只会徒增忧心。 田安闻言, 眼眶微微泛红,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大少爷, 那我们走吧。” 萧伯瑀刚要上马车, 身后一道身影快步走了过来。 “哥!”萧长则的声音传来。 听到声音, 萧伯瑀转过身来, 神色微诧, “你怎么这么早醒了?” 萧长则跑得有些急,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他的声音难掩哽咽:“哥,是我连累了你,要不是我被人诬陷, 你也不会” “此事不怪你。”萧伯瑀只是摇了摇头,他轻拍着萧长则的肩,叮嘱道:“照顾好父亲和母亲,还有, 好好照顾自己。” “哥,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回长安的!”萧长则急声道。 萧伯瑀笑了笑,却没再说什么。 两人登上马车, 田安扬起马鞭,轻轻一抽,马车缓缓驶动,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 萧长则垂头丧气地回到院中,却正见爹娘二人在屋内坐着,二人均已双目泛红,遥望着门外的方向。 萧伯瑀早早离开,便是不想惜别时徒增伤感,萧父萧母二人不愿他为难,便坐在屋内,静静地听着马车离去的声音 马车驶到城门时,田安忽地勒住了缰绳,“吁——!” 他小声道:“大少爷,是王长史。” 萧伯瑀从马车下来,行了一礼。 王横连忙躬身回礼,“萧大人,下官实在受不起!” “如今我只不过是边陲的一个县令罢了。”萧伯瑀笑着道。 王横神色羞愧,在萧伯瑀被御史台和尚书台弹劾时,身为宰相府的长史,王横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都没有资格在圣上面前为萧伯瑀求情。 “大人”王横神色顿了顿,“有一件事,下官惭愧。” “何事?” 王横瞥了眼四周,随即压低了声音,“那份所谓的‘泄题文书’是伪造的。” 萧伯瑀自然知道是伪造的,他从未做过此事,只不过,那文书上的字迹连他自己都几乎分不清真假。 这背后的人倒是花费了一番苦心。 “是李善诠。”王横忽然说了一个名字。 李善诠在宰相府呆的时间也不短了,在萧伯瑀的手受伤后,他便时常替萧伯瑀代笔批阅奏疏。 王横不懂的是,宰相府对他不薄,他为何要陷害萧伯瑀? 闻言,萧伯瑀只是笑了笑,是非对错他已经不那么在乎了。 “下官正要将此事上谏至御史台,没想到陛下令您这么快离开长安。”王横轻轻叹了一口气。 萧伯瑀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王横一愣,他已经找到证据,能证明那份‘泄题文书’就是李善诠伪造的,只要将证据呈到陛下面前,或许,陛下能收回那道圣旨。 “王横,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萧伯瑀道。 “大人尽管吩咐!” 萧伯瑀笑了笑,“我们共事快十年了吧?” 王横数了数,从永顺元年,到如今永昌七年,“的确快十年了。” “我想以朋友的身份拜托你,能否偶尔去一趟萧府。家中父母年事已高,我这一去怕是再难回长安,长则不久后将会调离长安,若以后萧府有什么难处,还望你能帮衬一二。”萧伯瑀躬身再行一礼。 王横神色郑重地答应了下来,拱手作揖。 此时,雪下得更大了一些。 萧伯瑀回头看向皇宫的方向,终究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转身回到马车上。 王横紧追了几步,提高了声音:“大人,岭南路迢凶险,此行,珍重!” “珍重。”萧伯瑀颔首回应。 田安再次扬起马鞭,马车缓缓启动。王横站在原地,望着马车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 寒风如刀,长安城的天空阴沉得像是被泼了墨,灰蒙蒙地压在城楼上空。 城楼上,一道目光紧紧地望向马车离去的方向。漫天飞雪落下,纷纷扬扬,如一层帘幕,遮住了远山,掩尽了长街。 小酉子为陛下撑着伞,小心翼翼道:“陛下,雪大了,可要回宫?” 赵从煊没有动,仍然伫立在原地,目光沉沉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碰着脸颊,只触及一抹湿润。 小酉子见状,心头一紧,连忙低下头,不敢多看。 雪越下越大,良久,赵从煊才低声道:“……回宫吧。” “是。” 腊月,大理寺卿林向松上书乞骸骨,这一回,皇帝赵从煊终于放他离去。 与此同时,先帝后宫妃嫔悉数遣散,不愿离去的,便被送去皇家感业寺,为大晟祈福。 一下子,后宫冷清了下来。 不少朝臣想要趁此将族中女眷送入宫中,来换取家族的前程。 可皇帝赵从煊似乎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而且,宋百鸿也不许他们打这一个主意。 宋百鸿如今虽是一个御史中丞,可他是天子近臣,天子的政令从他这里出去,他的权势和地位早已不同往日。 只要他的妹妹怀了龙嗣,这皇后之位便指日可待。 皇宫。 宋书涵看着兄长托人带来的书信,脸上没有什么笑意,只命人将信件烧毁了事。 她披上氅衣,起身朝殿外走去。 侍女连忙跟上,“娘娘,您要去哪?” 宋书涵道:“这宫里冷清,也就萧姐姐能陪我说一会儿话了。” 之前,皇帝下令将淑妃萧芷嫣禁足,但没有降其位份,明面上,萧家的殊荣还在。 萧芷嫣所在的宫殿比较清净,她不爱旁人打扰,于她而言,禁不禁足,并无多大的区别。 宋书涵倒是常来,她天生爱热闹,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萧芷嫣喜静,却无形中也期待着她的到来。 进入宫殿时,炭火快要烧尽了,也不见人添些新的炭火来。 “来人!”宋书涵怒喝一声:“这炭火是怎么回事?!” 很快,便有太监出来解释,淑妃节俭,人在内室休息,便只在内室续着炭火。 宋书涵大步便往里走,太监想要劝阻却已经来不及了。 萧芷嫣正烧着什么,宋书涵定睛一看,这不是她在这里练字时的草纸吗? “你你怎么来了?”萧芷嫣欲盖弥彰般将剩下的草纸塞到身后去。 宋书涵幽幽道:“姐姐现在是不欢迎我了?” “怎么会?”萧芷嫣嘴角扯着笑意,“你若想来,随时都可以来,我只怕” 只怕你不愿意再来了。 宋书涵却读不懂她话中的意思,她坐在榻上,垂着头道:“姐姐不是答应了我,要教我抚琴吗?” 她虽然也会弹琴,但琴技却远远比不上萧芷嫣,上回她无意中向萧芷嫣提及,自己在陛下面前弹错了音。 当时,萧芷嫣沉默良久,随后提出,要教她弹琴。 宋书涵自然是乐意至极,她几乎隔三差五就往这边跑。 可自从她在御书房看见了一幅画 准确来说,宋书涵只看见了画像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与萧芷嫣至少有七分相像。 顿时,宋书涵僵在原地,难怪陛下只将淑妃禁足 发生这件事后,宋书涵已经一个月没有来找萧芷嫣了。 她的心很乱,只觉得心里莫名难受得紧。 而今天一来,就看见萧芷嫣在烧毁她曾经练字的草纸,明明当初萧芷嫣说她的字写得很漂亮的,现在说烧了就烧了。 宋书涵觉得更难受了。 “天冷了,不适宜抚琴,待明年开春吧”萧芷嫣缓缓道。 话音未落,宋书涵默默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便不打扰姐姐了。” 萧芷嫣抬手欲喊住她,可终究还是缓缓放下了手。如今陛下看重宋氏,又对宋书涵喜爱有加,若不是放不下萧芷嫣也想去感业寺,常伴青灯古佛,为大晟祈福。 宋书涵离开没多久,一道圣旨传来,皇帝下令解了淑妃的禁足。 这道圣旨下来,让朝臣们捉摸不透,他们原以为,嘉妃宋书涵被封为皇后是迟早的事,可现在皇帝对淑妃萧芷嫣似乎恩宠有加。 再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萧伯瑀虽然被贬去岭南,可萧家在朝中的影响力依旧不容小觑。 朝中顿时分成了两派势力,这些人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请陛下立后。 赵从煊登基近六年,却迟迟没有封后,如今海内外安定了下来,是时候立后了。 上谏的奏疏越来越多,人选几乎在宋书涵和萧芷嫣两人之间。 连太后也催促赵从煊立后,她有意让族中女眷入宫,为了自然也是皇后之位。 只不过,皇帝却对此充耳不闻。 太后见状,心里也着急起来,这样下去,这皇后之位定然是在宋书涵和萧芷嫣二人中决出。 在元日贺宴上,太后有意引皇帝喝酒,她知道皇帝不胜酒力,便想借此时机,将族中女眷送入宫中。 令她没想到的是,赵从煊根本无需他人劝酒,便一杯一杯酒水入肚。 太后喜出望外,可待宴席散去后,赵从煊并没有回寝宫,他独自一人去到黄金台,从此处俯瞰着长安城。 大雪飘落,黄金台的亭子下,赵从煊煮雪烹茶,不多时,一道身影渐渐靠近。 赵从煊抬眸看去,随即为来人斟上一杯茶水。 那人忽地拔出匕首,只刹那间,匕首朝着赵从煊耳旁飞过,正钉中他身后的一根柱子。 赵从煊没有躲避,反而笑道:“怎么?又要做回刺客这老本行了?” 此人正是当年刺杀永顺帝的刺客首领,后来为赵从煊所用。 如今他的身份是皇帝暗卫首领,袁良。 “我当年说过,报答你的恩情后,我会杀了你。”袁良开口道。 赵从煊饶有兴趣问道:“那你方才怎么不动手?” “你若死了,天下将再次陷入动乱之中。”袁良道,当年他们刺杀永顺帝,正是因为他昏庸无道,百姓民不聊生。 连带着,袁良对皇室恨之入骨,然而,当年是赵从煊为他们掩护,这才救下他们兄弟二人,为了还这份恩情,他们甘愿为赵从煊所用。 陈氏掌权时,袁良在赵从煊的示意下,暗中操练三百死士,当时还差点暴露,所幸,那人并非是陈氏之人。 后来,在陈氏逼宫之时,这三百死士并没有派上用场,只因荆州已经出兵勤王。 再之后,这些死士便成了皇帝的暗卫。 袁良便是这些暗卫的首领。 时至今日,赵从煊再不是当年落魄的皇子了,而是生杀予夺的帝王,袁良自认为已经报答了他的恩情,却无论如何不能取他性命。 赵从煊看出了他的意图,“你要离开长安?” “是。” 赵从煊笑了笑,“准备去哪?” “天下之大,四海为家。” 赵从煊道:“既然如此,最后再替我做一件事吧。” “什么事?” 第63章 岭南之行 岭南赴任遇山匪、朝臣争议立…… 初春的岭南, 晨雾还未散尽,小道上的碎石被雨水浸得发亮。 车轮碾过,水珠溅起, 在泥泞的路边留下浅浅的辙痕,远处的山峦埋在薄雾里, 晨风吹动着雾气,山影时隐时现。 马车缓缓前行, 田安好奇地打量着道边高大的树木, 树上坠着满堂的红花, 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格外醒目。 “大少爷,这花可真稀奇, 长在这么高的树上呢。”田安苦中作乐道, 他们赶了几个月的路, 终于是到岭南了, 按照这个速度, 明日一早就能到天峪县了。 萧伯瑀从轩窗往外看去,映入眼帘的是树上盛开的花, 花色如火。 “此为攀枝花树,古籍记载,在岭南这个地方, 攀枝花可是一个好东西,其花、树皮和根均可入药。”萧伯瑀笑着道。 田安好奇心驱使,“真的吗!那我捡一些留着。” 攀枝花,释名木棉, 花时无叶,殷红照空。 田安将马车停在一旁,快步朝着那几棵攀枝花树而去。 萧伯瑀没有阻止他, 只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着,忽而,官道旁的密林传来一阵脚步声。 霎时间,数十人将马车团团围住。 田安连忙将手上的木棉花丢掉,快步上前,“你们是什么人!” 马车前是十来个凶神恶煞的汉子,皮肤黝黑粗糙,手里的大刀泛着冷光。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左眼蒙着块脏布,另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车。 这些人,是此地的山匪。 “把值钱的留下,”独眼汉子哑着嗓子道:“人走。” “你们可知道马车上的是什么人?”田安大声道。 敢劫朝廷命官的道,这些山匪也太猖獗了。 “废什么话,不想死的就拿钱消灾。”另一人拿着大刀朝田安步步逼近,他们横行霸道惯了,只知道,这条路就是他们作主的,要想从这里过去,那就得留下买路钱来。 萧伯瑀从马车下来,他解下腰间的玉佩,“够吗?” 身旁一名山匪立即将那枚玉佩抢了过来,谄媚地交到独眼汉子手中。 玉佩色泽温润,一看就是上好的玉。 独眼汉子掂了掂玉佩,随即盯着他,咧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心中贪念骤起,“出手就这么阔绰,这马车里,肯定还有好东西!” 说罢,他挥手示意手下搜查马车。 几个瘦高的山匪立即跳上车辕,粗暴地翻找起来。包袱被扯开,衣物散落一地。 “老大!”一个山匪兴奋地举着一个钱袋,里面装着好几张银票和若干碎银。 这是他们这一年来劫的最肥的一次了。 另一人没找到钱银,倒是翻到一封盖着官府印章的文书,那山匪不识字,而且对官府有一种天生的惊惧,便连忙将那文书交到独眼汉子手中,“老大,这是官府的印!” 独眼汉子脸色一变,可他也是大字不识几个,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就在此时,一名瘦弱的山匪小声道:“他他是天峪县新任县令。” 此话一出,有人害怕地丢掉了手中的大刀。 劫了官府的人,还是此地的县令,那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独眼汉子抬眼盯着萧伯瑀,又看了看一旁的田安,就两个人罢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们!” 杀意骤起。 萧伯瑀心头一沉,田安连忙上前呵斥:“敢杀朝廷命官,你们胆大包天!” 独眼汉子狞笑着举起大刀,“在这深山老林里,谁知道是我们干的?” 萧伯瑀目光扫过众人,见不少山匪面露犹豫与惶恐,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他缓缓开口道:“前些年,苛捐赋税繁多,不少人走投无路才落草为寇,相信你们也是因世道所逼才铤而走险,今日我以天峪县令的身份向各位保证,若你们肯放下屠刀,回头是岸,过往之事,我绝不会追究。” 有几名山匪听闻此言,眼神中闪过一丝动摇,手中的大刀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其中一人犹豫片刻,小声说道:“老大,他说得好像也有道理,咱们本来也不想当这山匪,只是没别的活路啊。” 独眼汉子见状,顿时怒目圆睁,大声吼道:“别听他胡说!咱们干了这么多票,官府能放过咱们?今日若不杀了他,日后他定会带人来杀一个回马枪!” 萧伯瑀继续劝道:“即便今日杀了我们,你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官府追查起来,你们在这岭南也再无容身之地。若你们愿意改过自新,我定会为你们谋个正当营生。” “我家大少爷向来一言九鼎,他说过的话从未食言过。”田安也在一旁附和道:“你们与其在这深山老林里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如听我们大少爷一句,日后便能堂堂正正做人” 不少人已经被他们劝动。 可独眼汉子绝不信任官府的人,他突然暴喝,“动手!” 说罢,他抬起大刀便朝萧伯瑀劈来。 萧伯瑀侧身一让,刀刃堪堪划过他的衣袖。 “还愣着做什么,上啊!”独眼汉子厉声道。 田安护在萧伯瑀身前,与周遭山匪搏斗,他抬起一脚踹中一个山匪的臂膀,随即从他手中夺过大刀。 手中有了趁手的武器,他们的胜算也就大了一些。 可寡不敌众,萧伯瑀只得步步后退。 忽地,田安的手臂被人划了一刀,那人神色怔愣,田安受痛之下一脚将他踢飞。 可就在这时,独眼汉子面目狰狞地从身后悄然逼近。 田安抬眸一看,顿时目眦欲裂,他嘶喊着:“大少爷!” 萧伯瑀猛地回头,只见刀光直朝他的心口刺来 不要! 赵从煊猛地坐起身,他惊魂未定,这才发现背后沁出了一身冷汗。窗外,晨光微熹,雨滴轻敲着窗台。 原来是个梦。 还好是个梦。 听到动静,小酉子趋步入殿,恭声道:“陛下。” “现在什么时辰了?”赵从煊声音有些沙哑。 “快卯时了。”小酉子有些担忧,“陛下,可要传太医?” 这些天来,赵从煊时常梦中惊醒,太医也没有办法,只得开一些安神汤。 “不必了。”赵从煊攥紧了手,指尖掐着自己掌心,神色清醒了许多。 他忽然问道:“从长安到岭南,要多久?” 小酉子一怔,他知道,陛下问的是萧大人,可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回陛下,大约三个月的路途。”小酉子回道。 “三个月”赵从煊垂眸,轻声道:“算算时间,现在是不是该到了?” 小酉子小心翼翼回应:“按此推算,萧大人应是已经抵达岭南了。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赵从煊缓缓闭上眼睛,“退下吧。” “是。” 早朝上,朝臣们还在为立后之事争论不休,赵从煊眉间越发烦躁,“退朝。” “陛下!”一位老臣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躬身说道:“陛下,立后乃国之大事,关乎社稷安稳,后宫和睦,如今陛下后宫空虚,也该选些妃嫔入宫,以繁衍皇嗣啊。” “此事,再议。”赵从煊额间隐隐作痛,他蹙眉道:“退朝。” 小酉子连忙高唱:“退——朝——” “恭送陛下!”众臣只得跪拜,心头却长叹一口气,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是后宫佳丽三千,可当今圣上后宫仅有二人,且都无子嗣。 一些老臣们不禁为大晟的江山社稷担忧起来,先帝永顺帝后宫佳丽倒是不少,可驾崩前,一个子嗣都没留下。 对皇室来说,繁衍子嗣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 最着急的莫过于宋百鸿了,他就盼着妹妹快点怀上龙嗣,这样,就再没有人敢看不起他们宋家了。 不止宋百鸿,萧芷嫣的父亲也有此意思,若是萧芷嫣能坐上皇后之位,那他们萧氏未必不能重现荣光。 顿时,几方势力明争暗斗起来 岭南,天峪县。 官道旁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人,他们躺在地上哀嚎着,口中不住地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这些人,便是方才欲杀萧伯瑀二人的山匪。 作为山匪首领的独眼汉子还想逃跑,忽地一把匕首直飞入他的大腿。 独眼汉子瞬间跪倒在地,他还想挣扎起身,一把长剑架在他的脖颈。 “别乱动,我的剑可不长眼睛。”一个用黑布蒙着口鼻,头上戴着斗笠的男子开口道。 此人不知从哪里冒出,在危机时刻将这些山匪击退。 萧伯瑀上前道:“多谢相救,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叫袁山。”那人声音似乎有些拘束,“是路过此地的游侠。” 田安捂着受伤的手臂上前,他后怕道:“多亏有你啊,不如将这些山匪送到官府去” 话音未落,寒光乍现,只见独眼汉子忽然从身后偷袭,田安正欲提醒,却只听见长剑入体的‘嗤——’声。 独眼汉子瞪大着眼睛,不甘心地倒在地上。 萧伯瑀眸间掠过异色,寻常游侠以匡扶正义为己任,动手鲜少直接动杀招。 可方才这个人,动手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袁山像是意识到什么,连忙解释道:“这种人我见多了,亡命之徒,死不悔改。” 萧伯瑀没有拆穿他,无论如何,是这个人救了他们。 周遭的山匪见老大死了,匆忙逃窜,只有几个身形瘦弱的山匪颤巍巍跪在地上,他们只是走投无路才做山匪的。 袁山手腕微转,似乎也想将这几人也杀了。 萧伯瑀阻拦道:“且慢。” 见他收回了手,萧伯瑀才继续道:“若你们有心改之,三日内去天峪县衙找我,我方才说的话,绝不食言。” “多谢官老爷!”几人连忙跪谢,又将地上散落的银票和碎银捡起还回去。 袁山声称也要去天峪县,想要他们顺路载他一程。 既是救命恩人,这小小的要求自然不会拒绝。 袁山见田安手臂受伤,便主动当起了马夫。 田安一顿感谢,他坐在另一旁,粗糙地处理起手臂的伤。 “驾!”袁山轻甩一鞭,马车继续朝着天峪县驶去。 忽然间,田安的目光掠过袁山手背上的一块伤疤。 这伤疤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第64章 政绩 在岭南干业绩 永昌八年, 五月。 皇帝赵从煊在圜丘祭社稷坛时,天降祥云,太常寺奏表:此乃国运昌隆之兆。 故大赦天下。 政令传至岭南时, 已经是七月。 萧伯瑀到任已经近半年,很快便将这座边陲小县整治一新。 整顿吏治, 肃清积弊,劝匪归田, 为民申冤 大大小小的事情, 他皆亲力亲为, 忙起来时,倒是不亚于处理相府的政务。 街头巷尾也谈起这位新任县令, 不到而立之年, 又相貌英俊, 才能出众, 言谈举止一看便是世家出身。 无数闺中女子对他芳心暗许, 以致于田安每每出到街上,只要被人认出他就是萧县令身边的主簿, 很快就有一行人围上来问东问西。 无非便是,萧县令家中可有妻妾?或是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被围攻的田安无奈苦笑,一次, 他实在被烦得紧了,回县衙时,他幽幽问道:“大少爷,您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田安在萧伯瑀身边多年, 竟对这个问题也是一无所知。 他隐约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大少爷休沐日时总会与人相约, 还不许他跟着。后来,田安无意中从萧夫人口中得知,大少爷已有心悦之人,田安盼啊盼,也没盼到大少爷将人娶入府中。 此次,大少爷被贬岭南,也没见到那女子来送他一程 正在写招安令的萧伯瑀头也没抬,“你问这个做什么?” 田安只好一五一十地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说出来。 可待他说完,萧伯瑀也没什么反应,他淡淡道:“将这招安令张贴出去。” “啊?没了吗?”田安还等着他说下文呢。 萧伯瑀笑着道:“你还想听什么?” 田安小声道:“大少爷,从前在长安时,您就忙于公事,现在到这里了,您好歹歇一歇,这俗话说,山高皇帝远,陛下一时也管不到这边来” 田安本意是想让萧伯瑀多加休息,可他说完后,却见萧伯瑀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大少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田安说完后,也觉得这句话不妥。 萧伯瑀忽然道:“嗯,我知道。” 田安却觉得他脸色不对劲,还没等他说些什么,萧伯瑀便起身往外走去。 “大少爷,您要去哪?”田安连忙问道。 萧伯瑀脚步一顿,他抬头看向天际,轻声道:“或许你说的对。” 山高皇帝远 岭南距长安四千余里,一封家书也要近两个月才送到。 这半年来,萧伯瑀刻意忽略心底的那一个人影,却也无数次午夜梦回,恨也好,怨也罢。 或许,真的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 就在此时,袁山从外面回来,他身上被人塞了不少女子的香囊,整个人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田安忍不住笑了出来,“没想到你还有这癖好呢。” “我没有。”袁山面色涨红,他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可长得倒像是十八九岁的样子,而且模样俊俏,平日里总是一副冷脸,反倒更引得女子倾心。 这恰逢乞巧节,从一早上,袁山就被不少女子含情羞涩地赠送香囊。 有胆子大的,甚至一次送两个。 萧伯瑀亦是忍俊不禁,岭南的乞巧节和长安相差无几,早早地,街头巷尾便挂满了花灯。 华灯初上,街道上热闹非凡。 萧伯瑀换了一身素色常服,田安和袁山跟在他身旁,几人去了一处较为少人的茶楼。 刚坐下不久,茶楼便陆续进来了数十人,这些人都在萧伯瑀几人不远处落座。 袁山眉间一冷,他看向萧伯瑀,压低了声音:“这些人不对劲。” “是青萝山的山匪。”萧伯瑀轻声道。 萧伯瑀这县令刚上任没多久,便带人将此地最大的匪帮,也就是盘踞在青萝山上百人的匪帮剿了。 这些匪帮长年欺压百姓,劫掠商旅,早已成为当地的一个毒瘤。 萧伯瑀多次派人前去交涉,承诺若他们愿意接受招安,为朝廷效力,便可从轻发落。 然而,他们非但不听,而且将衙门派去的人打了一顿,明晃晃地挑衅官府。 萧伯瑀便果断下令,一来请岭南节度使派兵围剿,二来下达最后招安通令。 可没想到,好几个愿意招安的人,人还没走出青萝山,便被匪首抹了脖子。 如此一来,其他人便不敢再有这个想法。 为了百姓的安危,萧伯瑀只能选择派兵镇压。 可他的调兵文书迟迟没有回信,萧伯瑀换了好几个送信的人,可都没有下文。 在县尉的暗示下,萧伯瑀才知道,这岭南的节度使大字不识几个,是永顺年间花了重金买官上来的。 即便后来,宰相府下令严查各地官员政绩,但岭南这个地方,一向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这时的萧伯瑀才知道,什么叫山高皇帝远。 无奈之下,萧伯瑀只好以官府名义招募游侠,又亲自带队清剿匪帮。经过几个月之久,终于将天峪县最大的匪帮剿灭,但仍有不少漏网之鱼从战乱中逃跑出去了。 今日,萧伯瑀出门时恐怕就被盯上了。 “大少爷,我掩护你!”田安急切地说道。 话音未落,邻桌一壮汉猛然掀翻木桌,从腰间拔出剑便直劈而来。 袁山纵身挡开刀刃,茶楼顿时大乱。 “狗官!今日就拿你的头祭我兄弟!”数十人同时站了起来,朝着萧伯瑀几人步步紧逼。 袁山挡在身前,他的眉间冷意更甚,喉间低低地溢出两个字:“找死。” 话音未落,袁山反手抽出腰间软剑。 “铮——!”的一声,刀剑相击,那壮汉竟被震得连连后退。 与此同时,田安抄起长凳横扫,将几个扑来的匪徒砸翻在地。 就在打得激烈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是女子清悦婉转的声音:“掌柜的,我来讨一杯水喝。” 此时茶楼掌柜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里,哪敢应声。 茶楼上打斗的动静就没有停下,女子却像是听不见一样,她又重复了一遍:“掌柜的,劳烦一下,我来讨一杯水喝。” 茶楼掌柜轻甩着手,示意她尽快离开。 可女子却紧皱着眉头,她从衣袖里堪堪掏出了全部的铜钱,只剩十枚铜钱了,她心疼地将两枚铜钱放在柜子上,“来一壶茶水。” 茶楼掌柜也是一阵无奈,这哪是钱不钱的问题,他趁着楼上没人注意,便连忙压低了声音道:“这位姑娘,您快点离开这里吧,免得——” 话音未落,一个壮汉被人一脚从楼上踹了下来,恰好砸在女子身旁。 茶楼掌柜顿时心脏一停,可别多搭上一条人命啊 那壮汉被他们这两人看见如此狼狈的模样,霎时间恼羞成怒,他捡起掉落在一旁的大刀,便猛地朝掌柜的劈去。 茶楼掌柜面色煞白,而就在大刀劈下的瞬间,女子忽而抄起一旁的算盘挡下。 算盘被大刀砍成两节,算珠子滚落在地,女子皱起眉头,顺势一脚踢在壮汉的后膝上。 壮汉踉跄后退,恰巧踩在算珠子上,身形不稳,顿时摔倒在地。 而这个时候,楼上胜负已分。 这些匪帮的人平时只靠着蛮力横行霸道,袁山动手即杀招,渐渐心生怯意,不少人连滚带爬从楼上跳了出去。 萧伯瑀几人从楼上下来,那壮汉还想挣扎,袁山便已一剑刺穿他的掌心,将他的手钉在地板上。 蓦地,那壮汉痛呼出声,随即连声求饶。 茶楼掌柜胆战心惊的,还以为是江湖中人来寻仇的,定睛一看,这不是他们天峪的新任县令吗? 听说之前县令带人剿了那恶贯满盈的匪帮的老巢,今日恐怕就是那些人来寻仇的。 “县令大人”茶楼掌柜颤巍巍上前,这茶楼的桌椅都砸毁了,那些匪帮的人肯定不会赔偿的,他便只能认栽了。 萧伯瑀轻轻颔首,旋即掏出十两银子放在柜子上,“若这些人还来寻仇,可到衙门报官。” 说罢,他便让田安回衙门唤差役来,将这些匪帮的人全部送回去。 “是,是”茶楼掌柜连忙应是。 一旁的女子忽地捂住了小腹,脚下差点没站稳倒在地上。 所幸,茶楼掌柜扶了她一把,“姑娘,你没事吧?” 女子摇了摇头,“没什么事,这几天肚子老是不舒服,对了,掌柜的,给我上一壶茶水。” 可话刚说完,女子倏地晕了过去。 “诶?!!”茶楼掌柜惊呼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从刚才来看,这个女子身手了得,怎么说晕就晕了? 一旁的萧伯瑀听到动静,便上前查看,昏迷中的女子,手捂住小腹,像是极为痛苦的样子。 萧伯瑀道:“请郎中来。” “对,对!”掌柜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得六神无主,连忙喊躲在后院的店小二去请郎中。 没多久,衙门的差役和郎中同时到这茶楼中。 郎中把完脉后,眉头舒缓,“恭喜,恭喜。” 几人均是一愣。 郎中继续道:“这是喜脉,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只不过,胎象看起来不稳,我开些安胎药即可。” 萧伯瑀几人与这女子素不相识,可他身为县令,自然不能放任她一个人不管,便命田安守在她身旁。 可毕竟男女有别,田安只得暂时将她安置在衙门后院,又请来一个丫鬟照看。 女子昏睡了一夜后,丫鬟匆忙来报:“那姑娘好像醒了” 萧伯瑀正巧从外面回来,便顺便去看望她。 房间内,女子仍昏睡着。 丫鬟着急解释道:“方才她好像说了什么,奴婢以为她醒了” 就在此时,昏迷中的女子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 萧伯瑀靠近了几步,这一次,终于从女子口中听到了清晰的几个字:“肖承焕。” 第65章 剿匪 皇帝下令剿匪,误会 皇宫, 是夜。 御书房内,烛火轻晃。 皇帝赵从煊执笔批阅着奏折,眉间倦色沉沉, 却仍不肯搁笔。 一旁的小酉子估摸着时辰,躬身走近道:“陛下, 已经亥时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赵从煊笔锋未停, 只淡淡道:“无妨。” 小酉子心头长叹, 不敢再劝, 只得悄悄退后半步,低声道:“陛下, 茶凉了, 奴才这就去换一杯。” 自从萧相离开后, 皇帝好像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最明显的一点, 小酉子发觉, 陛下已经许久没有笑过了。他终日沉着脸,越来越有着不怒自威的帝王气魄。 朝堂上, 宋氏和萧氏余党虽然明争暗斗,可无人敢触怒龙颜。 按理来说,帝王本应如此。小酉子却觉得, 陛下并不开心。 待小酉子从偏殿取来热茶后,只见赵从煊倚在榻上,双目紧闭,看着像是睡着了过去。 小酉子松了一口气, 轻手轻脚地放下茶盏,随即取来一件薄毯,小心翼翼地盖在赵从煊身上。烛火映照下, 皇帝的面容显得格外疲惫,眉头微蹙,似乎连梦中也不得安宁。 不知从何时起,赵从煊睡得越来越少,渐渐地,每日都睡不足三个时辰,即便这样,却还是常常在梦中惊醒。 太医院虽没有明说,这也隐隐暗示着,这是心疾。 小酉子即便再迟钝,也察觉了出来,陛下的心疾是萧大人。 不知不觉,萧大人离开长安将近一年了。 不久前,陛下盯着一道奏折看了许久,小酉子担忧地出声询问,这才得知,那是岭南节度使传来的清剿山匪的奏疏。 其中就提到了天峪县。 但奏疏上没有提及天峪县令,只有岭南节度使派人围剿了山匪的‘丰功伟绩’。 那节度使本想邀功,可那撰写文书的人,文过饰非的本事实在太差,一会儿说那些山匪在山头盘踞多年,十分狡猾;一会儿又说,那些山匪听到节度使的名号,被吓得屁滚尿流,主动向朝廷招安。 赵从煊没有揭穿,先是嘉奖了他一番,又下令命他清剿岭南一代的所有山匪,务必使得百姓安居乐业,若三个月内还有余孽,立即将他这个节度使革职。 收到圣旨的节度使,将撰写文书的属官狠狠打了一顿,这下是邀功不成,反惹祸上身。 天子虽远在长安,但对州郡各地身处要职的官员一清二楚,那岭南节度使是什么样的人,皇帝心中有数。 这次他主动撞上来,赵从煊便顺水推舟。若是他能办成,倒算是为当地做了一件好事,若是办不成 但赵从煊没想到的是,那岭南节度使比他想象得更要无耻,他身边的人给他出主意,按照圣旨的意思,将这件事交给了天峪县令萧伯瑀。 并将时间缩短到至两个月。 “两个月?!”田安惊呼道。 岭南节度使府派来传话的人笑眯眯道:“我来这里时,耽误了点时间,算算日子,应该还剩一个半月。” 田安气得脸色铁青,“我们大人是天峪县令,那青峡、云壑和荆关县的山匪,怎么还算到我们头上了!” 萧伯瑀清剿天峪一地的山匪便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现在要他一个半月将岭南一地的山匪全部清剿,这不是故意为难是什么?! 萧伯瑀接过文书细细看了一遍,蹙眉道:“两个月的时间实在过于仓促,节度使大人可否宽限些时日?” 闻言,那传话之人冷哼一声:“这可是圣令,哪能由你们说多久就多久?” “若是圣令,那总有圣旨吧?”田安不服气道,这肯定是节度使故意为难他们,上次萧伯瑀借兵不成,恐怕是被节度使记恨上了。 他越想越气,“若是伪传圣旨,可是要诛九族的事!” “田安。”萧伯瑀轻声喊了他一声,示意他不要冲动。 那传话之人一下子被他恫吓住,很快,他便反应过来,神色鄙夷道:“看你们也没见过圣旨长什么样,难不成皇帝的圣旨送来这小小的县衙?” “你——”田安咬牙切齿。 萧伯瑀按住了他的肩膀,随即道:“若要剿匪,需向节度使府借调三百兵力。” “这这事,我要先禀报节度使大人。” 萧伯瑀微微一笑,道:“那便有劳了。” 待那人离开后,田安又气又怒道:“大少爷,那节度使分明就是故意刁难我们,陛下怎么会突然下令要清剿岭南一代的山匪,还为期两个月,他们该不会真的敢假传圣旨吧!” 此等苛刻圣令,怎么看,也不像是赵从煊亲自下旨的。 “剿匪并非坏事,若此事能让过路商旅不再提心吊胆,让当地百姓安居乐业,这倒是一件好事。”萧伯瑀说着,目光微疑,这岭南节度使看起来不像是胆敢假传圣旨的人。 “难道真的是陛下”田安脸色越发难看,陛下已经将大少爷贬到边陲小县了,难道还要赶尽杀绝吗? 萧伯瑀转过身去,淡淡道:“也许只是巧合吧。”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兴冲冲地从侧门进来,她大步一迈,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剿匪?这事我在行啊!” 此人正是之前在茶楼遇到的女子,名为上官绵,数日前在天峪县的一条河边醒来,她失去了一些记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在她醒来后,萧伯瑀问她,在昏睡期间,她叫了谁的名字。 只因,她口中那个人的名字极为特殊。承焕,赵承焕,乃永和帝的第九子,也是当今圣上的兄弟。 不过,在多年前,长乐宫走水,九皇子赵承焕葬身火海。又在八年前,突然冒出了个假的九皇子,谁也不知道,真的九皇子到底是死于那场火海中,还是流落民间去了。 而上官绵说的人,姓肖,肖承焕。 萧伯瑀只当自己多心了,但还是多问了她一句。 上官绵也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她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更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来的? 为了养孩子,她只得找份活干,可她在县里找了好些天,原本说得好好的,她一提到自己有了身孕,那些雇工的人都摆手不要,好心的人倒是给了她几点碎银将她打发走。 无奈,上官绵只好暂住在县衙里。 听到萧伯瑀他们要剿匪,上官绵顿时来了兴趣,她隐约记得,她从前应该也是一个游侠,行侠仗义,除暴安良! 上官绵嘿嘿一笑,“县令大人,剿匪应该有赏金吧?” 萧伯瑀轻轻摇头,“上官姑娘,剿匪凶险,且你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不宜犯险。” 上官绵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腹部,顿时泄了气。 萧伯瑀道:“上官姑娘若不介意,可愿留下做县衙的厨娘?” 县衙里已经有一个厨子,萧伯瑀见她怀有身孕,又身无分文,倒不如暂时留下,待存够了银钱,再离开去寻自己的家人。 上官绵神色一喜,“当然!乐意至极!” 见状,萧伯瑀轻轻笑了笑,便让田安将这件事安排下去。 眼下,当务之急是在限期内清剿岭南一代的山匪。 若待那传话之人一来一回,即便是调到了兵,也白白浪费半个月。 萧伯瑀吩咐县衙的人,快马加鞭去到岭南节度使府,请求调兵。 所幸,那节度使也想尽快解决这件事,便爽快地将五百兵力借调给萧伯瑀,同时,又派一个监督使,说是要将此事一一记录下来,届时将禀明圣上。 萧伯瑀并没有将这当一回事,他仔细调查岭南这一代最为令人胆寒的匪帮,先杀鸡儆猴。 有朝廷兵的震慑,事情出奇地顺利,萧伯瑀软硬兼施,又答应量罪从轻,很快,便将数个山头的匪帮清剿殆尽。 直至到最后一个不大的匪帮,匪帮只有二十来号人,可却令当地百姓闻风丧胆,这些人凶狠毒辣,而且为首的头领武艺不低。 当地县衙拿他们半点办法都没有。 听闻天峪县令带兵来剿匪,这些人竟早就收到了风声,而且,悄悄地派几个人去到天峪县衙门绑走了一个人。 之后,便堂而皇之写了一封信给萧伯瑀。 信中大意是,他们已经劫走了他的妻子,若不想让她缺胳膊少腿,就识趣地一个人前来。 “妻子?”田安皱着眉头,“他们找错人了吧?” 信中还有一枚玉佩。 “这是上官姑娘的玉佩?”田安又惊又急,“大少爷,这可怎么办啊?” 一旁的袁山开口道:“让我去。” 萧伯瑀摇了摇头,信中写得很清楚,只让萧伯瑀一个人去,而且,他们知道天峪县令长什么样。 “我来易容便是。”袁山道。 萧伯瑀看向他,会易容的,可不是寻常人那么简单。 田安惊讶道:“你会易容?” 袁山怔了怔,随即点头承认,“那些山匪不是好人,大人若独自前去,恐怕有危险。” 萧伯瑀思忖片刻,便决定和袁山里应外合。 几日后,袁山易容成萧伯瑀,独自一人应邀。 果不其然,那些山匪让萧伯瑀独自前去,就是想借机杀了他,以此威慑一方。 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去的人并不是真正的萧伯瑀。 袁山见到上官绵平安无事后,便悄然来到她的身旁。那些山匪知道萧伯瑀不会武,就没把他当回事。 “你不是县令大人。”上官绵压低了声音,神色警惕道。 袁山掏出匕首,动作利落切断她手上的绳索,低声道:“上官姑娘,是我。” 上官绵一愣,“你是袁山?你怎么会” 她在县衙待了两个月,和袁山也算得上熟悉。 “出去再说。”袁山道。 袁山想得很简单,直接打出去便是。 但上官绵被下了软筋散,而且又怀了身孕,但凡走得急了,小腹都不太舒服。 两人的动静被山匪发现。 山匪头领道:“原本还想留你几天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们,杀了那个县令,女的留下。” “是!” 霎时间,好几个人冲了上来,袁山面色一冷,他拔出腰间软剑,冲到人群中。 这些山匪身手不凡,动手也是狠厉,一时间,袁山还占不到上风。 上官绵见状,悄无声息地靠近山匪头领,随即趁他不备,猛地拿去地上的铁锹,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他头上砸去。 那山匪头领被砸得晕头转向,额头渗出一缕血迹来,他缓缓转过头来,凶神恶煞地盯着上官绵。 脸上起了杀心。 上官绵仗着身子轻盈,只能四处躲避。 但还是动了胎气,她脸色煞白,眼见要被那山匪头领抓住。 忽地,一支箭射来,径直刺中那山匪头领的心口。 随着他身体倒下,其他山匪顿时六神无主,田安带着官兵一拥而上,将剩下的人全部抓住。 上官绵捂住小腹倒在地上,田安见状,连忙上前,担忧道:“上官姑娘,你没事吧?” 上官绵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她紧抓着田安的手,“疼。” 一旁的袁山道:“可能是动了胎气,快送她去找郎中。” “对!对!”田安道:“你快送她去找郎中。” “我?”袁山一愣,他脸上的易容还没除掉,外人眼里,他就是天峪县令萧伯瑀。 田安道:“我得留下处理剩下的事,万一还有山匪藏匿起来。” 袁山见状,便将上官绵打横抱起,快步朝山下走去。 这一幕,落在了一旁的监督使眼中。 那监督使热泪盈眶,被‘萧县令’和妻子恩爱所感动。 他立即拿出纸笔,用舌头润了润笔尖:天峪县令为妻子独自赴险,情深几许 至此,岭南一代叫得上名号的山匪全部覆灭,此事传到圣上面前。 这一回,节度使让监察使书写文书,要求写得详细一点,一点细节也不能放过。 于是乎,这份上千字的剿匪奏报呈到了皇帝赵从煊面前。 赵从煊紧紧地盯着那几个字看,手指几度想要将这份奏报撕碎。 天峪县令和他的妻子 第66章 扎心 皇帝心痛思悔、岭南新生儿 山匪尽除后, 岭南节度使正美滋滋地等圣上赏赐下来,结果,等来的却是一纸革职圣旨。 圣旨上罗列了他数条罪状, 欺压百姓、贪冒军功等,最关键的一点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 按例当斩。圣上看在他除匪有功的份上,功过相抵, 只革了他的职。 那节度使瘫软在地, 不可置信地夺过诏书, 让身边的属官再宣读一遍。可木已成舟,圣旨上的字不会因为谁去宣读而改变上面的字迹。 萧伯瑀得知此事后, 神色微微一愣。 岭南离长安太远, 朝廷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山匪刚平, 本该论功行赏, 却突然降下雷霆之怒, 实在出人意料。 萧伯瑀不想揣测君意,毕竟, 君心似海,他早已切身体会过了。 天峪县在他的治理下,渐渐地, 民心安乐,县民们夜不闭户,不惧盗贼,只因县中衙役巡守严明, 路不拾遗已成寻常。 这一切,归功于新任县令,萧伯瑀。 这一年是永昌九年, 萧伯瑀上任仅仅一年多的时间,便深受百姓爱戴,连其他县令也纷纷效仿。 唯一让无数闺中女子心碎的是,县令大人家中已有妻儿。 而且,去年萧县令为了救自己的妻子,独自入林与山匪搏斗,此事已成当地佳话,还被编成了好几种民间话本子。 什么情比金坚、鹣鲽情深 一字一句,皆如尖刀剜心。 赵从煊不相信那节度使胡编乱造的措辞,便暗中派人去了一趟岭南,可事实的确如此。 他只觉脑中一阵嗡鸣,似无数根细针扎入颅骨中,又反复翻搅。 头好疼。 “陛下!”一旁的小酉子惊呼上前,见赵从煊额间冷汗涔涔,便连忙朝殿外喊去:“快传太医!” 皇帝的头疾已经有了一阵时日,今日是发作得最厉害的一次,太医们轮流上前施针。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赵从煊才勉强缓过来,他脸色是病态的苍白,眸中还透露着迷茫和一丝脆弱。 小酉子神色担忧,他小心翼翼捧上一盏温热的参茶,“陛下,您先喝口茶缓缓” 赵从煊没有接,他微微阖眼,声音沙哑,“都退下吧。” 小酉子轻叹一声,他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要折磨自己 他隐约猜出,陛下也许是后悔了对萧大人的惩处,可不知是顾及什么,始终没有要将萧大人召回长安的意思。 就在小酉子离开时,赵从煊忽然开口道:“小酉子。” “奴才在。”小酉子连忙应声。 “传令”赵从煊声音停滞了许久,“岭南一代的奏折,一律交由尚书台处置。” 小酉子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陛下这是要彻底切断与岭南的联系,不再过问萧伯瑀的任何消息。 尚书台与萧家不合,定然不会让萧伯瑀有再回长安的可能。 陛下这一旨意,未免太令人寒心了。 小酉子劝道:“陛下,三思啊” 赵从煊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奴才,遵旨。”小酉子声音艰涩,却也不得不遵旨退下。 殿内,只剩赵从煊一人,他缓缓闭上眼睛,慢慢地,身体蜷缩了起来,明黄的锦被越裹越紧,却怎么也驱散不开心中的寒意。 满脑子,都是那一个人的身影。 他将萧伯瑀贬到千里之外的岭南,便是要彻底断绝两人的关系,萧氏失去臂膀,对皇权再无威胁的可能。 这一切似乎都如他所愿。 赵从煊应该高兴才对,可他却日渐麻木,唯有梦中旖旎,他才觉得开心是何滋味。 在梦里,他可以放下所有的顾忌,抛下身份,只和那一个人携手天涯。两人在日暮下纵马,在草地里嬉闹,在月下对酌,而后情难自抑 他在无数个梦里喊着萧伯瑀的名字,身体蜷缩在他怀里,久久不愿分开。醒来后,只余眼角一片冰凉。再后来,连梦中的身影也开始离他越来越远。 而这所有的一切,他怨不得旁人。 如今萧伯瑀有了新的生活,与妻子琴瑟和鸣,还育有一子 他该为萧伯瑀感到高兴才对,可是,为什么 心好痛。 “大少爷,您今日是怎么了?”田安见萧伯瑀几度怔愣失神,不由地担忧问道。 萧伯瑀回过神来,他轻轻捂了捂心口,摇头道:“无事,心口有些闷罢了。” “那还是叫郎中来看一下吧!”田安担心道,这里可不是长安,岭南湿热,万一熬出什么病来,那就遭了。 萧伯瑀见拗不过他,便随他去了。 庭院中,萧伯瑀拿着一本书继续看着,县里渐渐安定,他也闲了下来,偶尔处理一些邻里纠纷的小事,倒是清闲自在。 “县令大人,朔儿怎么睡不醒啊?”上官绵神色有些着急,她孤身一人在外,又莫名有了一个孩子,很多事情,她已经习惯性找萧伯瑀求助。 前些日子,外面沸沸扬扬传她是县令夫人,当时上官绵恨不得剁了那些说书人的爪子,她生怕萧县令发怒,就把她赶出县衙了。 可没想到,萧县令却和她说,若是她介意,便命人澄清此事,若不介意,便任由它去。 此事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没了记忆,不知亲朋是谁,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她心里自然是惶恐的,现在萧县令愿意当她的家人,她当然感激不尽。 于是乎,她便成了有名无实的县令夫人。 “让我看看。”萧伯瑀放下书,顺手接过她襁褓中的婴儿。 孩子名为上官朔,朔日出生,出生时,连续下了几天的大雨骤然停了下来,天边出现了罕见的双虹贯日。 恰有算命的来府上讨一个好彩头,说这孩子命格极好,一生顺遂。 襁褓中的婴儿忽然醒了过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三个月大的孩子,正是睡得最深的时候,上官姑娘不必担忧。”萧伯瑀温声道,他轻轻捏了捏婴儿的小手,婴儿手指张开又合拢,像是要抓住什么。 上官绵松了一口气,她将婴儿抱了回来,又担忧他渴不渴、饿不饿,一整天的时间,脑子里那根紧绷的神经就没放松下来过。 “还好遇到了你们,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上官绵道:“待我找到了家人,日后定然会好好报答你的!” “不过,我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唉”说着,上官绵又长叹一声。 萧伯瑀缓缓开口道:“上官这一姓氏较为罕见,淮北有一世家,便是复姓上官,我曾派人前去询问,其族亲中有一幼女便是名为上官绵,不过,此上官绵自小体弱多病,于三年前就已病逝。” 就体弱多病这一点,就与她不符。 上官绵一怔,“难道我记错了?” 她从河边醒来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声音,那声音喊她:上官绵。 “河西、陇地还有几家上官氏族,我已经派人去问了,过段时间应有书信传回来。”萧伯瑀道。 上官绵连声道:“多谢县令大人!” 凭她一个人,单是调查上官氏在哪都得耗费她几年时间。上官绵不由地问道:“县令大人,您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这天下之大,寻常人怎会知道这些? “略知一二。”萧伯瑀道。 上官绵看出来,萧县令出身应不凡,只是不知道,为何会到这个地方任一个小小县令。 她还想问些什么,襁褓中的婴儿忽然啼哭起来,上官绵只好先回房,不再打扰萧县令的清静。 没多久,田安还真请来了一个郎中,这个郎中模样看着年轻,却须长发白,一副鹤发童颜之样。 田安道:“大少爷,这是肖神医,您别看他模样年轻,实际上年过半百了,刚才我亲眼见到,一个半身不遂的老伯被他扎了一针后,走起路来,那是脚下生风啊!” 萧伯瑀抬眸打量着这位‘年过半百’的郎中,又听着一旁的田安吹嘘着他多么妙手神医。 “肖神医?” 田安以为他误会了,便解释道:“肖神医的肖,是生肖的肖。” 萧伯瑀不动声色道:“那便有劳了。” 肖神医捋了捋自己的长须,随即看了看萧伯瑀的面色,片刻后,他拈酸吃醋道:“这位大人可真是好福气啊。” 萧伯瑀笑着道:“肖神医还会算命?” “略懂一点。”肖神医轻咳一声,眸间掠过一抹异色,眼前这个人好像能看透他似的。 田安道:“肖神医您快看看,我们大人是不是在岭南太久了,郁结于心什么的,您看看开点什么药合适?” “话都让你说完了”肖神医幽幽道。 田安:“啊?” “没什么。”肖神医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符箓,“将它烧了,放入一碗水中,三日后药到病除。” 田安连忙应是,还追问道:“您看什么时辰烧最好?” 肖神医道:“越快越好。” 说罢,他便捋了捋长须,随即转身离去。 田安将人送出去后,便去后厨准备符水。 萧伯瑀喊住了他,“田安,跟过去,看看他是什么人。” “可这符水”田安迟疑道。 萧伯瑀道:“他不是岭南一代的人,所谓的神医,恐怕也是一个幌子。” 田安还有些不信,他可是亲眼看见肖神医治好了一个半身不遂的老伯。 就在他迟疑的时间里,田安再想追上去时,却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大少爷,人不见了” 萧伯瑀思忖片刻后,猜测道:“无妨,他会再来的。” 第67章 南巡 皇帝前去岭南遇神医 御书房内。 赵从煊眉心忽跳, 他放下朱笔,唤道:“小酉子。” 殿外的小酉子面色着急,快速对宫女太监吩咐着什么, 听到皇帝的声音,又急忙入殿, “奴才在。” “这两日怎么没看见碎云?”赵从煊随口一问。 碎云便是他养的那只狸猫的名字,狸猫好动, 偶尔一两日不见踪影也不足为奇, 特别是最近一年, 碎云似乎不愿亲近赵从煊了,时常不知溜去哪里玩了。 小酉子忽地跪下身来, “奴才该死!” 赵从煊皱起了眉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 “碎云它它不见了。” 话一落地, 赵从煊霍地站起身来, 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什么时候不见的?” “昨日卯时起,就一直没见到它的踪影”小酉子急忙道。 还没等他说完, 赵从煊便提步往外走去,他去了狸猫常呆的几处地方,却始终没有它的身影。 偌大的皇宫, 它还能跑出去不成 这个念头一起,赵从煊果断换了一身素色常服,亲自出宫寻猫。 碎云对他来说,早已不是一只猫这么简单。 日薄西山, 赵从煊来到了最初遇见它时的曲江池畔,岸旁热闹非凡,他站在市井的喧嚣中, 却觉得一片孤寂。 “陛下,西市那边也派人去找了,还是没找到”小酉子匆忙来禀报,却见赵从煊怔怔地望向曲江池,神色难掩落寞。 赵从煊轻唤道:“小酉子。” “奴才在!” 赵从煊呢喃道:“它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小酉子心头一震,连忙回话:“奴才已经加派人手去寻,很快就会找到的!” 赵从煊仿佛失了魂一样,他沿着曲江池畔走着,忽然,一声猫叫传入耳中。 声音从树上传来,赵从煊抬头看去,只见他的狸猫趴在树枝上。 恍惚间,又好像回到了十年前,那时的小狸猫不适应宁王府,便偷溜跑了出去,它爬得太高,不敢下来。 那时的赵从煊在树下哄了它好久,直到萧伯瑀路过。 思绪回圜间,赵从煊已经站到了树下,他如十年前那般,笑着道:“下来吧。” 树上的狸猫一跃而下,跳入赵从煊的怀中。 赵从煊踉跄后退了几步,手中却紧紧地抱着它。 下一刻,狸猫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了出来,赵从煊心跳几乎一停,他连忙追了上去。 小酉子刚要吩咐禁卫拦住它,赵从煊忽然好像从狸猫的眼中看懂了什么,他抬手阻拦,果然,狸猫也不跑了。 它距离赵从煊一丈远,似乎是在等他跟上去。 赵从煊随它转了几条街道,这里是东边的夜市,商贩的声音此起彼伏。 狸猫停在一处小摊前,它用爪子拨弄着一根木制的棒槌,棒头缀着几缕彩线和两个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原来是喜欢这个铃铛。 一旁的小酉子掏出碎银将其买下,摊主笑呵呵收下,“公子,可以再看看其他有没有心意的。” 听到声音,赵从煊才抬眸看着这个商贩,摊主是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叟,模样看着似乎在哪里见过。 不过,从前他就常来夜市,对一些商贩眼熟也很正常。 “不必了。”赵从煊淡淡道,他将狸猫抱了起来,便准备回宫。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余光似乎瞥见了摊架角落里的一个木雕。 那是一对木雕成的猫儿,木色黄褐,像是雕刻好后,又放了许久。它们并肩而立,尾巴却高高翘起,又彼此交缠。 左边那只耳朵缺了个小角,看上去多了几分楚楚可怜。 不由地,赵从煊拿起了这个木雕。 摊主道:“这位公子,您若是喜欢,我重新给您雕一个,这一个木雕,我还等买主来取呢。” “是不是永昌三年。”赵从煊垂眸道,声音些微沙哑。 那摊主一愣,仔细想了想后,回道:“好像还真是,公子你怎么知道?” 当时,赵从煊说晚些来取,后来却忘了这回事,这一忘就是六年。原来,这个摊主一直在等着他。 摊主惭愧道:“一年多前,我家小儿不小心打翻了它,这才摔了个角,实在不好意思了!” 这个木雕已经好几年没人来取,摊主便觉得,再重新雕一个,恐怕也是白费时间。 没想到,今日竟又见到了当年那个公子。 “无妨。”赵从煊将一枚玉扳指放下,随即将那个木雕带走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已经迟了六年。 回宫的路上,赵从煊忽然想通了什么,他开口道:“传令,朕要南巡。” 此番,赵从煊微服南巡,为避免行踪暴露,南巡之事,只有几个心腹大臣知道。 知晓此事的大臣心思各异,前任宰相萧伯瑀就身处岭南,很难不让人怀疑,陛下此举是有意要将萧伯瑀召回长安。 若真如此,长安的天恐怕又要变了。 几位重臣劝谏陛下以龙体为重,如今后宫无子嗣,天子微服出巡,若突生变故,恐 可赵从煊意欲已决,“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朕欲效仿父皇南巡洛水。” 洛水不经过岭南,宋百鸿暗中得知此事后,还是与太仆寺串通一气,为天子规划出巡路线时,刻意避开岭南一代,若是陛下问起,便说是:岭南乃瘴疠之地,不宜涉险。 但赵从煊并没有过问此事,早在离开长安城后,他便已经安排了假的皇帝沿着洛水出发。真正的赵从煊,率着十几名扮作家仆的影卫,沿着官道往南出发。 仅两个月不到,赵从煊便来到了岭南。 长久赶路和岭南气候湿热下,赵从煊生了一场病。 糊里糊涂,他又梦见了萧伯瑀,梦中,他想带萧伯瑀回长安,可萧伯瑀的身边已经有了妻儿 ‘你来晚了。’萧伯瑀推开了他的手,旋即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赵从煊于梦中惊醒,他的额头冷汗涔涔,醒来后,他的心情越发烦躁。 窗外下着大雨,可周遭的空气还是燥热无比。 “公子,听说客栈来了一个神医,可要属下请他前来?”一影卫开口道。 赵从煊断断续续地病了几天,脸色也越来越差,请来的郎中只道要好好休养,迫不得已,他才留下此地休养。 这里,离天峪县仅有二十里左右,半日的时间便可赶到。 赵从煊越是心急,他这病就越是反复,像是冥冥之中不让他去打扰萧伯瑀平静的生活。 “请他来。”赵从煊揉了揉胀疼的太阳穴。 “是!” 不多时,一个鹤发童颜的男子大步踏入房内,此人正是前些日子在天峪县走动的肖神医。 他的小把戏被县令萧伯瑀看穿,结果县衙以他诓骗百姓为由,下令要将他抓进牢里,他不得已离开天峪县暂避风头。 现在两个月过去了,那什么萧县令应该放松警惕了,他便寻思着,想个办法回到天峪县。 恰逢遇到赵从煊这一行头的人,他稍加打听,便得知这些人要去天峪县,但他们身后的主子似乎身体抱恙。 肖神医便又故技重施,果不其然,他们中的一人找上门来。 肖神医捋了捋长须,故作高深道:“这位公子,看你面色,像是心有郁结,气血不畅啊。” 每个大夫几乎都这么说,赵从煊听后没什么反应,只问道:“先生可有良方?” 肖神医定了定神,笑道:“我老夫行医多年,专治疑难杂症。公子这病,需得内外兼治,就是得耗费一些时日,不过明日我得赶去天峪县寻一个老朋友。” 赵从煊道:“既然如此,不如同行?” 肖神医眉稍微挑,没想到这么轻易达成目的,他故作惊讶道:“公子也要去天峪?” 赵从煊轻轻颔首,“嗯。” 肖神医眼珠一转,故作叹息道:“这天峪县什么都好,就是那个县令唉” “他如何?” 肖神医卖足了关子,强颜欢笑,又咬牙切齿道:“这个县令生得俊朗不凡,只可惜人面兽心,听说啊他趁虚而入,强娶了别人的妻子” 赵从煊眸色一沉,“是吗?” “绝无虚言!”肖神医添油加醋道:“老夫那位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亲口说的。” 赵从煊抬眸看了一眼,“先生消息倒是灵通。” 肖神医轻咳一声,便不再多言,他也只能在天峪县外败坏一下萧伯瑀的名声,以此泄愤。 就在他转身出门时,赵从煊轻瞥了一眼身旁侍卫,下一刻,一侍卫猛地朝肖神医动起手来。 肖神医反应极快,他侧身避开,随即两人便交起手来。 打斗中,侍卫撕扯掉他脸上的伪装,两人均是一怔,很快,门外侯着的侍卫也包围了上来。 肖神医看向榻上的赵从煊,神色骤冷,“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赵从煊看着他的面容,眉头微蹙,一时忘记了要说些什么。 肖神医趁他怔愣之际,忽然朝地上丢了一样东西,霎时间,屋内烟雾弥漫。 “保护公子!” 待烟雾散去时,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影卫无处追寻。 见此,影卫齐齐跪在地上请罪,“属下无能。” 赵从煊思忖良久后,他揉了揉脑袋,“无事,此人只是一个江湖骗子罢了。” 若他不提及萧伯瑀,赵从煊兴许一时还看不出他的伪装。 失去易容的肖神医越跑越远,直到跑到河边才低低地啐了一口。 他在河边洗了把脸,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犹如惊弓之鸟般转过身后。 待看清来人后,他暗骂道:真是阴魂不散。 来人是天峪县的衙役,正是奉萧伯瑀之命,前来捉拿他这个肖神医的衙役。 此时,恰好撞上他一脸怨气无处发泄,肖神医咬了咬牙,正欲先下手为强。 那几名衙役拿着‘肖神医’的画像,问道:“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肖神医一愣,他下意识摸了摸下颌,终于反应过来,他脸上的伪装恰好除去了 “喂!发什么呆,见过这个人没有?”衙役又问了一次。 肖神医故作反应过来,“哦!这人是不是叫肖神医?” “你见过?!”衙役神色一喜。 “当然,肖神医嘛,来我们这边好几天了,就住在前面那个悦来客栈呢。” 衙役相视点了点头,“走!” 他又道:“对了,他住在天字一号房。” 闻言,衙役郑重点了点头,“多谢告知!” 待他们离开后,肖神医勾唇笑了笑。天字一号房,住的正是赵从煊。 第68章 相见 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趁热喝了…… 悦来客栈, 处于三县交界之地,平时仅有过路的商旅打尖住店,生意不温不火。这几日招待了十来个客官, 这些人出手不凡,掌柜的眉开眼笑, 手中的算盘珠子打得啪嗒响。 若这些人再多留几日,那他后院马厩的修缮之事可就有着落了。 正思量间, 客栈门口进来两道人影。 掌柜的下意识堆起笑容迎了上去, “客官是要打尖还是” 话音一塞, 掌柜的脸上的笑意凝滞,“二位官爷莅临小店, 这是” 来人正是天峪县衙的衙役, 其中一人拿出一幅画像, 盘问道:“这个人, 有没有住在这里?” 掌柜的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他可不想惹是生非,可还没等他想好措辞, 两名衙役便像看穿了他似的,“快老实交代,此人坑蒙拐骗, 我们是受命前来将他捉拿归案,你若敢隐瞒,便是同伙!” “不敢不敢!”掌柜的连忙摆手,他压低了声音, 小心翼翼问道:“这人真是江湖骗子?” “那还能有假,你莫不是在给他拖延时间?”一衙役上下打量着他。 掌柜的连声否认,又仔细辨别了一下画像中人, 随即道:“此人住在玄字一号房中,小的这就带您上去。” 两名衙役对视了一眼,一致觉得掌柜的有所隐瞒,这掌柜的极有可能就是那肖神医的同伙。 为了不打草惊蛇,一衙役留下看着掌柜的,以防动什么手脚,另一衙役独自上楼。 天字一号房和玄字一号房,一字之差,但相差甚远。 那衙役越发觉得,这客栈掌柜有所隐瞒,河边那小子说,肖神医那江湖骗子住在天字一号房。 于是,那衙役拐了个弯,朝着天字一号房走去。 房间外有两名持剑侍卫守着,那衙役心底一怵,但一想到岭南一代的山匪已经尽除,残余的党羽听到官府的名号,恐怕也得吓得屁滚尿流。 那衙役轻咳了一声,随即拿出县衙令牌,开口道:“官差办案,闲杂人等一律退开!” 没想到,门口守着的两人眉头都没皱,只道:“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速速离去。” 那衙役越听,便越觉得可疑,“本差奉县令大人之命捉拿要犯,尔等若敢阻拦,便视为同伙!” 两名侍卫面无表情,只是右手同时按住了剑柄。 见状,那衙役神色一紧,连忙大声朝楼下道:“老钱!上来帮忙,这有硬茬子!” 楼下看守掌柜的衙役闻声冲上楼来,两人并肩而立,那姓钱的衙役年长一些,他眯着眼打量着这两名侍卫,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找那江湖骗子吗?” “依我看,要么是河边那小子说得没错,这什么神医就住在天字一号房。”另一衙役连忙回道:“要么就是这些人心里有鬼,否则,里面的人怎么不敢出来。” 两侍卫耳尖,这衙役的话都传入了他们耳中,顿时,两人面色骤冷,低喝一声:“放肆!” “我看放肆的是你们!”那衙役脾气也上来了,“天峪县衙办案,谁敢阻拦!” 这两个月来,他们被那江湖骗子耍得团团转,这一次,说什么也要将他逮住。 楼上动静惊动了整个客栈,楼下用膳的几名商旅纷纷抬头张望,几个胆小的已经缩到了墙角。掌柜的焦头烂额,却又不敢劝阻,可若真打起来,他这客栈可经不起折腾。 两名侍卫拇指轻推,剑刃微微出鞘,寒光逼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字一号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何事喧哗?” 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声音清透,与那江湖骗子的声音截然不同。 赵从煊打开房门,门口的侍卫立即收剑,恭敬行礼:“公子!这两人是天峪县的衙役,奉县令之命抓拿要犯。” 听闻天峪二字,赵从煊的目光瞥向了衙役,竟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那年轻的衙役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他咽了咽口水,强装镇定道:“既然不是我们要找的人,那便不打扰了” 话音未落,那衙役余光瞥见屋内一团霜白须发,这不正是那什么神医的吗? 难道,真有这么巧 两衙役离开客栈后,年轻的衙役道:“老钱,你觉不觉得,这个公子就是那什么肖神医?” 钱衙役也若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疑惑,“可这公子气度不凡,衣着华贵,也不像啊,万一我们认错了” 两人一合计,便决定在客栈外守株待兔。 果不其然,没多久后,一个人影将一团白花花的东西丢到后院去了,两衙役偷偷跟上去,从一堆杂七杂八的垃圾中找到了那团花白的须发。 拿到‘证据’后,两人笑着点了点头,“这下露出真面目了吧。” 两衙役漏夜赶回县衙禀报此事,声称此江湖骗子背后定有一个庞大的组织,还带刀持剑的,一看就是非匪即盗! 萧伯瑀闻言,虽然他觉得那肖神医最多就是一个江湖骗子,但还是命县衙差役画出此人的真容。 次日,天峪县衙内。 “不对不对,他的眼睛要更大一点!” “那人是薄唇,你画得不像。” “总感觉不对,这眼神不对” 两衙役你一言我一语就快吵起来了,那画师额头直冒汗,他就没试过这么难画的人像。 画师见萧伯瑀进来,连忙搁下笔,起身朝他道:“县令大人,老朽才疏学浅,实在难以堪当此任,大人还是另寻他人吧。” 说罢,画师便拎起自己的箱子快步离去。 萧伯瑀走近画案,目光不经意间瞥见案上的画像,含笑的唇忽然一僵。 两衙役也不敢争吵了,争先道:“大人,这画像就在这了,我们什么时候将他捉拿归案?” 萧伯瑀沉默良久,才道:“你们确定,没认错人?” 这话一出,两衙役也开始怀疑起来,“我就说不像吧” 还没等两人分出个所以然来,萧伯瑀沉声道:“此事暂且作罢。” 两人均是一愣,“为何啊大人?” 连盘踞岭南多年的山匪,县令大人都不惧,这区区十几人,怎么就不敢继续追查下去了? “你们先下去吧。”萧伯瑀没有多加解释,这画像之人,与当今天子有几分相像。天子容貌,无论像或是不像,都不容冒犯,更何况,要将画像张贴于市井之中。 两衙役虽不明缘由,但县令大人这么说了,他们也只好应声退下。 萧伯瑀定定地站在画像前,良久,堂内传来一声轻叹。 他将画像收好,放在木柜上。 恰在此时,田安从外面急匆匆回来,着急道:“大少爷,上官姑娘不见了。” 今日一早,上官绵见天气不错,便带孩子出门赏花透气。萧伯瑀虽知她身手不凡,但带着孩子,总会有诸多不便,他便命田安陪同。 “怎么回事?”萧伯瑀眉头微蹙。 田安连忙解释:“今日午时,上官姑娘在凉亭休息,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忽然撞上来,说是要找娘亲,我便陪他去找了,可等我回来后,上官姑娘就不见了” 说着,田安忽地想到了什么,“有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对!是他!就是他!那人裹得严实” 当时,田安差点还撞到他了。 那人只道:家中妻子染了疾病,要赶去找郎中。 田安还给他指了路,现在想想,那人恰好就是出现在上官绵失踪的前后时间里。 与此同时,天峪县的一间客栈内,两道身影正打得热火朝天。 归其原因在于,上官绵醒来后,眼前这个迷晕她的人,声称叫肖承焕,是她的夫君,想要带她和孩子回家。 这是上官绵第二次被迷晕了,她恨得牙痒痒,先不管面前这个人是不是她夫君,她不发火是不是都当她是好欺负的了。 于是,上官绵假意装作认出了他,实则待他给出解药后,趁他不备,忽地从后面偷袭,可没想到,肖承焕警惕心极高,竟轻松躲过了她的攻击。 两人就这样打了起来,期间,肖承焕一个劲地说,自己是她的夫君,两人于三年前相识,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拜堂成亲、洞房花烛 “闭嘴!”上官绵不再留情,“无耻之徒!” 眼见两人的动静传了开来,肖承焕无奈,他手中稀奇古怪的物什极多,趁上官绵一个愣神的功夫,便再度将她迷晕了过去。 待肖承焕将她抱回房间时,只见房内站着几道熟悉的身影,房间内,坐着的人正是赵从煊。 肖承焕后撤一步,便有人将他围住,而此时,客栈楼下也传来阵阵脚步声,是县衙的人赶了过来。 前后夹击之下,肖承焕自知无路可逃,便将上官绵轻轻放在房内的床榻上,又将婴儿放在她的身旁。 他先声夺人,朝赵从煊道:“你上回莫名其妙对我动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赵从煊细细地看着他的面容,直至看到他额角处的一道疤痕,他霍然起身,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关你什么事。”肖承焕瞥见萧伯瑀朝这边走来,忽然脸色一变,大声道:“县令大人!快救救草民!” 萧伯瑀一进门,肖承焕快速道:“县令大人!我方才瞧见这个人鬼鬼祟祟将夫人带到此处,我觉得不对劲便跟了上来,这才发觉,这人想要对夫人图谋不轨,被我发现了还想对我动手,县令大人快给草民作主啊!” “满口胡言!”赵从煊身边的侍卫怒斥一声,说着便要拔剑割下此人的舌头。 肖承焕指着他们道:“县令大人,你也看见了。” 说着,他便步步后退。 在吵闹声中,萧伯瑀的目光落在屋内之人身上,神色一怔,那人背对着他,和记忆中的人影渐渐重叠了起来。 下一刻,他心头不由地笑了笑,那人远在长安,又怎会屈尊来到岭南。 钱衙役认出了屋内这一行人,正是在悦来客栈遇见的人,便连忙朝萧伯瑀道:“大人,他们就是悦来客栈的江湖骗子。” 肖承焕眸光一转,张口就来:“对!没错,他说他是肖神医,还骗了我十两银子,县令大人快给草民作主啊!” 侍卫紧蹙着眉头,这些人怎敢污蔑当今圣上,而且,其他人认不出圣上的身份,萧大人还不知道吗? “公子”侍卫小声道,他们都在等赵从煊下令。 赵从煊没有说话,他背对着门口,明知道门外站着的是他心念之人,可时隔几百个日夜,他又迟疑着,萧伯瑀会不会已经不愿见到他了 萧伯瑀眉头微蹙,他缓步朝着赵从煊走来。侍卫见状,欲上前阻拦的手还是收了回去。 脚步声在周遭的喧嚣中似乎格外清晰地传入赵从煊的耳中,他缓缓转过身来。 萧伯瑀的脚步猛地顿住,四目相对,天地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赵从煊的脸色还有些病态的苍白,他微微张开唇,似有话要说,又哽在喉间。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朝萧伯瑀走去,却见他后退了一步。 意识到这个,赵从煊浑身一僵。 萧伯瑀转头看向已经悄然退到门口的肖承焕,声音多了几分沙哑,下令道:“抓住他。” 肖承焕:“啊?” 衙役一愣,“大人?” 肖承焕心头一阵暗骂,这两人明明一句话也没说,怎么突然就把矛头指向他了?! 眼见衙役包围上来,肖承焕连忙朝客栈外跑去,然而,赵从煊身边的侍卫也追了上来,一行人你追我赶,将街道弄得一片狼藉。 此时,田安带人赶来客栈,只见客栈内安静至极,他快步入内,大声道:“大人,找到上官姑娘了吗” 话音未落,便从人群中看见了当今圣上,田安神色惊愕,险些话都说不出来了。 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他诧异地看向萧伯瑀,舌头发烫似的,说话磕磕巴巴,“大大少爷” “田安。”萧伯瑀看向床榻的上官绵,吩咐道:“先带他们母子二人回去。” “是” 屋内,赵从煊屏退了旁人,只剩他和萧伯瑀二人。 “别来无恙。”赵从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却觉得脸颊僵硬得不是自己的。 萧伯瑀垂下眼眸,随即后退一步,恭敬下跪行礼:“微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从煊脸色的笑意凝滞,他上前扶起萧伯瑀,却被他悄然避开。 “你这一年来,过得怎么样?”赵从煊的手僵在半空,随即又讪讪垂落。 萧伯瑀抬眸看向他,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太过浓烈,可他却不敢相信了,毕竟,眼睛也会骗人的,他垂眸道:“谢陛下关心,一切皆好。” 屋内陷入了沉默。 “我听说你已经娶了妻子,是吗?”赵从煊轻声问道,目光紧紧地落在他的脸庞上。 即便他已经无数遍确认了这个答案,可他还是不愿相信。 萧伯瑀沉默片刻,缓缓道:“方才陛下不是已经见到了吗” 话落,赵从煊脸色煞白,他强扯出一个笑意,“原来如此” 萧伯瑀看着他脸上病态的苍白,眉头微蹙,心头无法忽视地疼痛起来,他不是在长安吗?为何消瘦得如此厉害? 他的手微微抬起 “大人,人抓到了!”房间外传来衙役的声音。 听到声音,萧伯瑀才恍然回过神来,他差点忘了,他不过是一个小小县令,君心莫测,他若是越矩,那下一次,陛下要的是不是他的性命。 思及此,萧伯瑀垂下眼眸,躬身行礼,“若无其他要事,微臣先行告退。”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慢着。”赵从煊脚步不由地上前迈了一步,声音难以压抑地颤抖起来:“你就这么不愿见到我?” 萧伯瑀没有回头,轻声道:“不想见到微臣的,难道不是陛下吗?” “我,我”赵从煊哑言,他想说,他后悔了,他想带他回长安,可这一句话,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萧伯瑀没有听到声音,便是默认了,他自嘲一笑,不再停留,他刚才有那么一刻以为,陛下是为了他而来。 他怎么忘了,眼前的赵从煊是大晟的帝王,不是从前那个会在他面前笑,在他面前哭的宁王殿下。 第69章 入住县衙 庭审、住客房、近水楼台先得…… 县衙公堂。 田安轻咳一声, 大声宣道:“将嫌犯带上来!” 很快,衙役将肖承焕粗暴地押到公堂内,周遭百姓窃窃私语。 “没见过这个人啊!县令大人是不是找错人了?” “对啊!那江湖骗子须白霜发, 这也不像啊” “肃静!”田安朗声道,随即又抬手示意将那乔装的发须给肖承焕戴上。 衙役胡乱地粘上假须, 肖承焕嫌弃地摇头,“给我解开绳子, 我自己来。” 说着, 他抬头看向堂上高座的萧伯瑀, 笑着道:“县令大人,我保证不跑, 你给我解开绳子呗, 勒得难受死了。” 不给他解开绳子, 他就不配合, 脑袋乱动, 不让衙役给他粘假发。 萧伯瑀微微摆手,衙役迟疑片刻后, 便给他解绑,反正这里这么多人,他还能插翅逃跑不成? 肖承焕松了松筋骨, 目光不着痕迹地瞥向四周。 “老实点!”衙役怒斥一声。 “急什么。”肖承焕好整以暇地粘着须发,直到那鹤发童颜的‘肖神医’出现在众人面前。 周遭顿时传来一阵唏嘘,“肖神医!” “呸!什么神医,他就是个骗子!”有人气得要冲上来揍他, “就是他,骗了我家老爷一百两!” 肖承焕笑着,神色无半分畏惧, “这怎么能说是骗呢,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无耻!” 眼见都快打起来了,田安连忙大声道:“肃静!” 周遭顿时一静,肖承焕笑着道:“敢问县令大人,草民犯了什么罪?” “诓骗百姓,蛊惑人心。”萧伯瑀开口道。 肖承焕拒不认罪,“我骗谁了,我那符水就值这个价,县令大人不妨问问他们,那符箓是不是他们求我,我才给的。” 田安道:“强词夺理!你那符水毫无效用,却骗取百姓钱财,还敢狡辩?” 肖承焕不慌不忙,笑道:“这位大人此言差矣,符水灵验与否,全凭心诚则灵。他们若心不诚,自然无效,怎能怪到我头上?” “更何况”肖承焕笑了笑,“县令大人怎么不问问,我给他们喝的那些符水是何功效?怎么知道是毫无效用?” 堂内指认肖承焕的几位老爷面色铁青,只指着他怒骂道:“死不悔改,大人,我看给他用刑才会认罪!” “对!” 他们本以为今日是来看这江湖骗子哭爹喊娘悔过的,没想到,肖承焕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那几位老爷煽动着周遭的人,要对肖承焕用刑。 田安看向萧伯瑀,却见他微微摇头,公堂之上,切忌屈打成招。 “肃静!”田安看向几位乡绅老爷,问道:“各位可详细交代一下,此人是如何行骗的?” 几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其中一人愤然离去。紧接着,其余几人恶狠狠地看向堂内的肖承焕,随即也紧接着离去。 周遭看热闹的人没见过这种情况,这要怎么继续审下去? “肖承焕。”忽地,一道女声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县令夫人上官绵一脸怒意,二话不说,上来便拔剑架在肖承焕颈侧,“你这无耻之徒!” 萧伯瑀眉头微蹙,开口道:“公堂之上,不得擅自用刑。” 上官绵虽有不愿,却不得不收起了剑。 旁人只道县令夫人秀外慧中、嫉恶如仇,与县令大人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人群外,赵从煊后退几步,离开县衙后,他朝身旁之人道:“去查一下那个肖承焕。” “是!” 肖承焕,承焕,乃早逝的九皇子的名讳,一般民间百姓都会避讳,但岭南离长安几千里,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兴许是巧合也说不定。 可那人额间恰好也有一块疤痕,真有这么巧吗? 思虑间,他来到一间茶楼歇息,可茶楼的说书人,说的还是县令英雄救美的故事。 赵从煊只觉头疾又犯了,他皱起眉头,拿出一块银锭,朝茶楼小二道:“让他闭嘴。” 说书人收到这么大方的‘打赏’,便知这就是今日的贵人,他乐呵呵上前,“这位公子,不才说不上精通韬略,但若说解闷,这奇闻轶事、家常邻里,那是信手拈来。” 赵从煊抬眸瞥了他一眼,示意侍卫将他赶走。 说书人见状,连忙道:“公子若是为情所困,不妨一说,不才或许有办法能帮您!” 赵从煊神色微动,他轻轻抬手,淡淡道:“你说说看,破镜如何能重圆。” 说书人眼睛一亮,立刻坐到赵从煊对面,压低声音道:“公子有所不知,小的虽是个说书的,但走南闯北这些年,见过的痴男怨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破镜重圆虽难,却非不可能。” “你有何高见?”赵从煊道。 说书人道:“关于重修旧好,我有四策:改头换面、投其所好、患难见真情、坦诚相待,还有最后一招” “说下去。” “烈女怕缠郎。”说书人轻抿一口茶水。 赵从煊若有所思,“若他已经成亲了,又当如何?” 话音一落,说书人险些被茶水呛到,他咳了几声,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赵从煊。 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姻。 没想到,这公子看着相貌堂堂,怎么还想着做出挖人墙角这种事情。 说书人放下茶杯,讪笑道:“公子说笑了,若对方已成亲,那便该放手才是,强求不得啊。” 赵从煊眸光一冷,“送客。” 侍卫正要送人离开,说书人连忙改口:“其实公子若执意如此,也不是不行!但首要之事,便是看对方对您是否还有情意,否则这实在是有违天理人伦。” 他越说越小声,也见赵从煊神色越来越冷。 赵从煊在茶楼静坐了一下午,县衙外看热闹的百姓早已散去。 茶客们谈起今日公堂问审,有人好奇,为何那几位乡绅老爷匆匆离去,很快便有人回话:“听说,那几位老爷高价换来的符水,是壮阳之用。” 几人轰然大笑,“这也有人信。” “县令大人只关押那小子三天,等他出来,可有他好受的了。” “话说那小子什么来头,我一开始还真被他那一行头给骗了。” “这种招摇撞骗的人,呆一个地方没多久就得跑了,哪能看出他是什么人。” “” 夕阳西沉,窗外华灯初上,此地远没有长安热闹,只有三三两两的店铺尚未打烊。 赵从煊来到县衙,他借故住在客栈不习惯,想要住进县衙里面。 萧伯瑀实在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他只好吩咐田安收拾一间客房。 田安连忙应声,他一边带着赵从煊往厢房走去,一边说着萧伯瑀这一年多来在天峪的政绩。 在他看来,只要皇帝金口一开,那他们指不定就能回长安了。 田安说得极为详细,就差把萧伯瑀的日常起居也说了。 赵从煊听着,却一个字都没说。 田安心脏骤然一停,心里生出了一个细思极恐的想法,他想起上回圣旨下达岭南,命他们两个月内剿匪,若是失败,便极有可能人头落地。 那这一次,皇帝该不会就是为了找到萧伯瑀的把柄,彻底赶尽杀绝吧 他越想,越觉得如此,原本滔滔不绝的嘴也停了下来。 赵从煊见他安静下来,便转头看向他,“怎么不说了?” “说说完了。”田安勉强笑道。 赵从煊轻轻颔首。 田安这才醒悟过来,怪不得方才萧伯瑀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安置下来后,田安连忙回去和萧伯瑀禀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大少爷,我们怎么办啊?陛下该不会真的要赶尽杀绝吧?” 萧伯瑀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多想了。” “大少爷,你刚才是没看见,陛下一个字不说的时候有多可怕。”田安委屈道:“早知道安排陛下去东厢的客房了,这样至少离得远一点” 萧伯瑀手上的笔尖一顿,“你安排去了西厢?” “对啊,西厢环境清雅,不对”说着,田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完了,上官姑娘也在西厢,万一半夜孩子哭闹声吵到陛下,陛下一发怒,我是不是完蛋了?!” 皇帝肯定正愁找不到把柄,这下好了,他这是亲自将把柄送过去。 “我我马上收拾东厢,让上官姑娘移居过去!”田安甚至没来得及听萧伯瑀说一个字,便匆忙朝外面走去。 西厢内。 赵从煊隐约听见庭院传来说话的声音,他从窗外看去,只见一个女子站在连廊下,正逗弄着地板上练习爬行的婴儿。 婴儿咿咿呀呀地笑着,小手拍打着地面。 忽然,婴儿的面前出现了一道身影,他好奇地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和赵从煊的视线对上。 上官绵连忙起身将孩子抱起,神色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西厢住了客人,是不是吵到公子了?” 她不认识赵从煊,赵从煊却认识她。一个与萧伯瑀、肖承焕都有关系的女子。 “无事。”赵从煊道。 婴儿似乎不怕生,咿呀地朝他伸手。 上官绵看他衣着华贵,又住在西厢,便问道:“公子是县令的朋友吧?” 朋友 赵从煊不置可否,“算是吧。” 上官绵面色微疑,这算什么答案? “你和他何时成的亲?”赵从煊忽然问道。 上官绵有些意外,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这人着实奇怪,若是萧伯瑀的朋友,却又不敢大方应下,若不是,为何能住进客房里? 她只好含糊道:“一年多前。” 萧伯瑀来到岭南也就一年多的时间,也就是说,他来这里后不久,便娶妻生子了 赵从煊身形微晃,霎时间头疼至极,仿佛无数根针扎入颅骨。意识模糊间,他好像看见了萧伯瑀,他想抓住这虚渺的幻影,可无论他如何用力,那人还是从他手上挣脱开来。 只错了一步,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 第70章 真心难寻 陛下强取豪夺不成,借酒消愁…… 屋内, 烛火轻摇。 郎中开了几副安神汤药后,便朝萧伯瑀摇了摇头,“老朽只能暂时开些安神之剂, 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萧伯瑀蹙眉道:“这怎么回事?” 郎中看向榻上之人,轻叹道:“这位公子的头疼之症应有些时日了, 已成顽疾,只能调养, 难以根治。” “病因为何?”萧伯瑀从未听说过赵从煊有头疾之症。 郎中道:“怕是思虑过深, 夜不能寐, 兼之郁结于心,久而成疾。” 郎中离开后, 萧伯瑀朝赵从煊身边的侍卫问道:“陛下这病,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侍卫迟疑片刻, 如实回道:“去年五月起, 起初只是精神疲乏, 再后来就成这样了。” “太医也束手无策?”萧伯瑀眉头紧锁,一个头风之症, 竟熬成了顽疾。 侍卫摇了摇头,“陛下每日都睡不足三个时辰,又食少事烦, 太医们再怎么调理龙体,也无济于事。” 萧伯瑀目光落在榻上紧闭双眼的赵从煊身上,轻叹一声:“罢了,你们先退下吧。” “是!” 屋内寂静无声。 萧伯瑀缓步走到榻边坐下, 他伸手替赵从煊掖了掖被角,随即在一旁看起了书。 不知何时,赵从煊睁开了眼睛, 但他眸光涣散,似醒非醒。 眼前的人影渐渐清晰,赵从煊唇边浮起一丝恍惚的笑意,他从锦被中缓缓伸出手,却在即将碰到他的刹那,又缩了回去。 仿佛只要轻轻一碰,眼前的幻影便会消失。 察觉到一道炽热的目光,萧伯瑀转头看去,见他醒了却一句话不说,便问道:“陛下,身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但赵从煊还是没有说话,萧伯瑀便伸手探去他的额间,也没有发烫。 无奈,萧伯瑀只好先出去看看安神汤煎得如何了,这个时辰,也差不多煎好了。 他转身离去,并没有听见赵从煊那句轻如呢喃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不解和委屈:“为什么你还是要走?” 他已经学会收回手了,这一次,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待萧伯瑀回来后,只见赵从煊半倚在床榻上,手中拿着的正是方才他看的书。 他连忙放下汤药,开口道:“陛下,药熬好了。” 赵从煊什么都没说,接过汤药一口一口灌下。 见他脸色好了许多,萧伯瑀拿起汤碗,放轻了声音:“陛下早些歇息。” 他熄灭了屋内的几盏烛火,只余一支残烛勉强照着光亮。 “萧伯瑀。”赵从煊忽然唤道,他声音凝涩:“我是不是做错了?” 古往今来,朝代更迭,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个戏码在天子与权臣之间反复上演。 赵从煊熟读帝王策,为了执掌皇权,他一步步算计,情爱也成了为权力铺路的一环。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帝王应该做的。 他做错了吗? 他不知道,没人能告诉他对与错。 屋内安静良久,萧伯瑀缓声道:“陛下是天子,天子怎会有错。” 陛下的话,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他分不清。稍有差错,便要赔上萧家数百人的性命。 赵从煊不知萧伯瑀何时离开了房间,他浑浑噩噩,半梦半醒,那碗安神汤竟无半分效用。 次日,上官绵想要去探望一下赵从煊,萧伯瑀却抬手阻拦。 “县令大人,你和那位公子怎么奇奇怪怪的。”上官绵纳闷道。 萧伯瑀一怔,“过几天他应该就走了,这些天先委屈你搬去东厢客房。” 上官绵住哪都无所谓,对她来说,有一个住的地方就行了。 然而,上官绵没去探望赵从煊,赵从煊反而是派人找上门来了,“上官姑娘,我们公子有请。” 待她来到西厢客房后,赵从煊将一盘金银摆在她面前。 上官绵两眼发亮,刚要伸出手,但很快又收了回去,天下哪有掉下来的馅饼,哪怕这人是县令大人的朋友。 她轻咳了两声,开口道:“公子有话直说。” 赵从煊又将一封信纸递过去,“与他和离。” “和谁?”上官绵还没反应过来。 赵从煊眉头微蹙,但还是耐着性子再说了一遍,“与萧伯瑀和离,往后你和你的孩子,自可尽享下半生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尊荣无忧。” 上官绵一愣,天下真的掉馅饼了? 思忖良久,她神色严肃,“你这人真奇怪,看你的样子,应该也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你若当萧大人是朋友,为何不去帮他,反而来劝我和离,莫不是就是等着看他妻离子散的笑话?” 萧伯瑀对她有恩,她绝不能恩将仇报。 说罢,她便要转身离去,可门口的侍卫横剑拦截,一副她不签下和离书就不让她走的架势。 上官绵神色一冷,正欲动手,便见庭院里田安快步走来,他瞪大了眼睛,大喊道:“住手!住手!” 在田安身后的,是萧伯瑀。 萧伯瑀开口道:“田安,先带上官姑娘离开。” 上官绵义正言辞道:“大人,我留下帮你,他不就是仗势欺人吗,我可不怕,我今日——” “上官姑娘,你少说两句吧”田安听得心惊肉跳的,这可是当今天子啊,他若是想砍你的头,你还得跪下谢恩。 田安将她带走,一边走一边小声提醒道:“那位你惹不起的。” 上官绵愤愤不平,“田大哥,你得好好劝一下县令大人,有些朋友不能深交!” 房间内,萧伯瑀微叹一声,“微臣代她向陛下赔罪。” 赵从煊声音微颤:“你代她?” “是。” 赵从煊喉结微滚,语气强硬道:“好,那你与她和离。” 萧伯瑀没有立即应声,他看着赵从煊,良久,他缓缓道:“陛下想做什么,普天之下无人敢阻拦。微臣想知道,两年前,微臣问的那个问题,陛下可否解惑?” 两年前的牢狱中,是赵从煊亲口承认,他对萧伯瑀都是利用之情,时至今日,又为何来惺惺作态? 赵从煊半天没有回答,萧伯瑀眼里的希冀也一点点破灭,他到底还在奢望什么? “我”赵从煊也不知道,他与萧伯瑀的感情到底算什么,这段感情于他而言,无论如何不能凌驾于皇权之上。 他是帝王,他为何不能强求一份感情? 赵从煊眼底泛着血丝,他着急地拆开信纸,让萧伯瑀签下和离书。 只要萧伯瑀和上官绵和离了,一切就能重新开始,他和萧伯瑀再回到长安,回到从前的生活,这两年来发生的一切就当是一场梦 萧伯瑀看着他,心底涌起一阵寒意,眼前的陛下太陌生了,又或是说,这才是真正的赵从煊。 赵从煊看着他签下和离书,眼底的血丝越发瘆人,他一把攥住那张薄薄的纸,确认萧伯瑀签字后,便立即派人将和离书送到上官绵手中,不止赏赐了那盘金银,还应允赠她几座扬州宅院。 萧伯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句话没有说。 沉浸在欣喜中的赵从煊,缓缓挪移到萧伯瑀身前,神色雀跃,而后倾身向前,仰首吻住了他的唇。 两唇相贴,这个吻很轻,他几乎是小心翼翼的,怕是惊扰了什么。 可萧伯瑀没有反应。 他没有推开,也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赵从煊的唇贴着他的,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 赵从煊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他缓缓退开,指尖微微发颤。 萧伯瑀看着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进赵从煊的心口,“陛下,现在满意了吗?” 赵从煊脸色一白。 萧伯瑀眼底浮过一丝疲意,他也会累,也会痛,他曾经对陛下满腔爱意,换来的却是跌入深渊的痛苦。 情这一字,是世间最不可相信的东西,更何况,是帝王的情爱。 他们走到今日这一步,是赵从煊一手酿成的,可他后悔了,他以为只要让萧伯瑀回到长安,这一切就能重来。 相比于高高在上的皇位,他太轻易得到了萧伯瑀对他的偏爱,这十年来,他满心算计的唯有权力二字。 今时今日,萧伯瑀的眼里对他再无当年的情意,他才觉得痛彻心扉,他指尖颤抖地抓着萧伯瑀的手,“我只是,要你回来我身边。” “然后呢?”萧伯瑀道:“陛下是要微臣做您的娈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赵从煊否认道:“不是” 萧伯瑀轻轻抽回手,目光平静了下来,“陛下,到此为止吧,您已经得到了您想要的,微臣告退。” 他转身离去,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冷风。 次日。 上官绵将那盘金银送了回去,她从田安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份后,想要和他解释清楚她和县令大人的关系,否则,那可是欺君之罪。 但赵从煊不想见她,他不想见任何人。 赵从煊在县衙里住了几天,这几天,萧伯瑀天色一早便出了县衙,待他歇下了才回来。 他知道萧伯瑀在刻意避着自己,索性他便搬到了客栈住下。 这几天,他一直在思量着萧伯瑀的话,也认真在想,萧伯瑀问他的那个问题。 可始终,他无法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这日,二楼客栈内,赵从煊喝着酒,一道身影急匆匆闯了过来,那人二话不说便坐在赵从煊对面。 侍卫见状,正欲驱赶,赵从煊抬眸见到这人的面容,便抬手示意不必阻拦。 此人正是刚从县衙里放出来不久的肖承焕。 楼梯口处好几个人追了上来,他们拿着大刀,四处寻找着肖承焕的身影。 肖承焕坐下后才看清他面前的人是赵从煊,真是冤家路窄,他正欲跳窗逃跑,赵从煊身边的侍卫已经按住了他。 “喂!我哪得罪你了,我又没骗过你钱!”肖承焕压低了声音,充其量也是行骗未遂而已。 赵从煊满心烦闷,“闭嘴。” 两人的动静引来了几道目光,追杀肖承焕的几人朝着这边走来,但赵从煊身边的侍卫一看就不好惹,便又移开了目光。 肖承焕见赵从煊不搭理他,便夺过他手上的‘茶壶’,大咧咧道:“给我也来一口,渴死我了。” 他一口灌下,只觉喉间火辣,差点一口喷了出来。 要不是赵从煊将酒当茶来喝,他也不至于一点防备也没有。 肖承焕下意识道:“小二,来壶茶!” 话落,他才觉得不对劲。果然,来追杀他的几人很快就认出了他的声音,拔刀便往这边来。 肖承焕正欲逃跑,侍卫已经挡在他的面前,仅凭眼神便将人恫吓住。 那几人落荒而逃后,肖承焕拍拍手,准备离开,刚站起来,他又坐了下来,“我这人是有恩报恩,有仇抱仇,今日你帮了我,说吧,你想要什么,我能给你搞定的就一定帮你搞定。” 赵从煊放下酒杯,看了他良久,随即缓缓道:“真心。” 肖承焕霍地站起来,“你不要狮子大开口啊!帮个小忙而已,你就想要我的命!” 赵从煊抬眸看向窗外,淡淡道:“何为真心?” “哦,为情所困是吧。”肖承焕缓缓坐下来,他长叹一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唉!同是天涯沦落人,来,干一杯!” 紧接着,肖承焕一杯接一杯,喝得比赵从煊还厉害,他将手搭在赵从煊肩上,醉意上头,“你说,她怎么能这么快就变心了!曾经还海誓山盟呢,说变就变了!” 两人喝到日薄西山,夜幕降临。 “哪有什么真心,呜呜”肖承焕又灌了一口酒,边喝边哭喊:“她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她都和别人有了孩子,呜呜” 70-80 第71章 爱恨交织 陛下借酒抒情,坦白一切…… 客栈里, 肖承焕喝得烂醉如泥、鬼哭狼嚎,将周围的客人都赶走了。 嚎着嚎着,肖承焕忽地精神一震, 他踉踉跄跄说着要去买莲花酥,可还没走两步, 就醉趴了下去。 要不是一旁的侍卫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估计要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赵从煊被他嚎得头疼, 但不知为何, 始终没叫人将他赶走, 现在肖承焕醉趴下了,他总算是清静了几分。 他喝的酒更多, 醉意渐上, 只不过面上却不显。 窗外的弦月挂在树梢上, 渐渐模糊成两瓣, 彼此相贴, 又渐渐重合。 赵从煊无意识地朝着县衙走去,他来找萧伯瑀, 田安不敢阻拦。 萧伯瑀正在房中看书,见他到来,神色微诧, 这几日没见到赵从煊,他本以为陛下已经离开了岭南。 “陛下”萧伯瑀放下书,起身相迎。 赵从煊屏退旁人,又命侍卫关上门扉。 门外的田安提心吊胆, 方才陛下周身酒气,面色冷寒,现在又关上了门, 该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他连忙朝后院厨房走去,准备煮碗醒酒汤给陛下,万一起了什么争执,也有一个台阶下。 田安急急忙忙,拐弯时和一个人撞上,“哎哟,谁啊?!” “是我。” 熟悉的声音传来,田安面色一喜,“袁山,你回来了!” 前段日子,袁山说要回老家一趟,一走便是一个多月,田安倒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二人寒暄到一半,田安忽地想起:“醒酒汤!” 他得赶快去煮醒酒汤来。 “什么醒酒汤?”袁山问道。 田安隐晦道:“衙里来了一位大人,今日他好像喝多了酒,我怕大少爷触怒了他” 袁山瞥向房间外守着的人,神色一惊。 田安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只拍了拍他的肩,“不多说了,我先去煮个醒酒汤。” 房间内,萧伯瑀自然也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酒气,他只记得,陛下酒量不好,可从他身上的酒气看来,他至少喝了几壶的酒。 所以,陛下连这也骗了他,是吗 赵从煊缓缓走了过来,他停在萧伯瑀三尺之外,随即解开腰带,褪去了外衣。 “陛下!”萧伯瑀别开了眼,眸间难掩失望之情。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通过床笫之私来解决,陛下何时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赵从煊只余一身单薄的中衣,他上前抓住萧伯瑀的手,旋即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处。 萧伯瑀神色微怔,掌心下传来急促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薄薄的一片,落在赵从煊的面容上。 萧伯瑀轻轻动了动手指,终究是没有抽回来,他轻叹一声:“陛下,你醉了。” 赵从煊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他看着萧伯瑀,终于缓缓开口:“从前,是我骗了你。” 他无法明白萧伯瑀想要的真心是什么,他会学着重新开始,此生此世,他不会再对萧伯瑀有半分欺瞒。 赵从煊继续道:“当年赵景煦对我起了杀心,我没有其他办法,只有你也许能帮我。我便让人在你茶里下药,我想着,若我与你有了肌肤之亲,你定会帮我” 赵从煊说得缓慢,“陈易失踪那晚,是我派人将他送出长安,我没想到你会亲自来追查,我慌乱下又骗了你一次” 萧伯瑀呼吸一滞,指尖微微收紧。 赵从煊将这十年来的算计,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一阵轻风从窗缝吹了进来,吹灭了几盏烛火,屋内越发昏暗。 萧伯瑀喉结滚动,眼眶干涩,指尖一寸寸冷了下来,陛下总是知道,往哪捅他的心才最痛。 他的心动,他的情意,两人的亲吻、欢爱,都在算计之下,难怪他这盘棋局输得一败涂地。 萧伯瑀心中消散的怨恨重新涌了上来,陛下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他忽然攥着赵从煊的衣襟,俯身狠狠咬上那张薄唇。 血腥味顿时在唇间蔓延开来,他忘记了君臣之礼,一只手紧紧扣住他的后颈不许他退开。 这个吻无半分温情,赵从煊却笑了。 他宁愿萧伯瑀恨他,至少这样,他还是在乎自己的。 恨意攫取了萧伯瑀的理智,他将赵从煊压在身下,粗暴地扯开他的衣襟,手指掐进他的腰侧,力道之大,很快便在他的腰窝留下一道红痕。 赵从煊轻吟了一声,双手攀上他的脖颈,带着酒气的呼吸缓缓靠近,他的唇瓣被咬破,却不知疼痛般贴了上来。 “大少爷!”屋外,田安的声音传了进来。 萧伯瑀骤然清醒了过来,身下的赵从煊半裸着身子,凌乱的中衣半敞着,露出满身红痕,唇上、颈侧、锁骨处全是他咬出的痕迹,甚至血渍尚未干涸。 是陛下喝醉了,又不是他,他方才做了什么 “大少爷,我煮了醒酒汤,您看看需不需要?”田安一边说着,一边提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安静得很,田安心底着急,恨不得冲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半晌,萧伯瑀才开门出来。 田安下意识朝里头看去,萧伯瑀却挡住了他的视线。 萧伯瑀接过他手上的醒酒汤,声音多了几分沙哑:“给我吧。” 田安见他神色如常,刚放下心来,却忽地瞥见他唇上的血迹,面色骤然一惊,胆战心惊道:“陛下他动手了?!” “无事。”萧伯瑀没有多加解释,“你先回去吧。” “大少爷,您真的没事吧?”田安如临大敌,早知道陛下来岭南没有好事发生,他就该将县衙的门关得紧紧的。 萧伯瑀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又将门关上。 田安还想听一下里面的动静,门外守着的侍卫上前道:“请。” 屋内,赵从煊蜷缩在地上,呼吸变得绵长。 萧伯瑀将醒酒汤放在案旁,神色复杂,他该恨赵从煊的,恨他的欺瞒,恨他的绝情 “陛下,你到底为何要来”萧伯瑀呢喃道。 两人之间的纠缠只会徒增痛苦,他已经决心要放下这段感情,可赵从煊又为何苦苦相逼。 萧伯瑀半跪在地,他将人抱在自己的怀中,而后,他俯下身子,在赵从煊脆弱的颈侧狠狠咬了一口。 赵从煊在昏沉的醉意中骤然一颤,喉间溢出一声破碎的呜咽,他本能地仰起脖颈,却将自己更深地送入对方的唇齿间。 “疼”他含混地吐出这一个字。 萧伯瑀没有留情,几乎要将他颈侧那块血肉咬下。 这一点疼,又怎抵得过这十年来的欺瞒之痛。 赵从煊迷蒙地睁开了眼睛,他下意识唤道:“萧伯瑀” 话音落地,屋内空气凝滞。 萧伯瑀缓缓松开口,他扣住怀中人的后脑,粗暴地再度吻了上来。 赵从煊轻喘着,齿关乖顺地张开,血沫顺着呼吸咽下,发出黏腻的水声。萧伯瑀吮着他的唇瓣,又狠又重,带着惩罚的意味,像是要把满腔的恨意都揉进这个吻里。 赵从煊身体微颤,却仍微微仰首迎合。他小心翼翼地回应,舌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像是试探,又像是讨好。 只一瞬,萧伯瑀动作顿了一下。 他忽然放轻了力道,吻变得绵长而深重。 赵从煊的眼尾泛红,呼吸急促,却仍不敢主动加深这个吻,只是任由他索取,又在他稍稍退开时,下意识追上去一点,像是本能地贪恋他的温度。 直至案上的醒酒汤彻底凉了下来。 赵从煊满身痕迹,尤其是颈侧那么重的咬痕,萧伯瑀自然不能就这样送他离开。他将人抱起,轻轻放在他的床榻上,又亲自去打水,给他擦去身上的血迹和汗液。 做完这一切,萧伯瑀静静地看着他沉睡的面容,终于轻轻一叹。 次日,赵从煊醒来时,只觉浑身疼痛,尤其是颈侧之上,他轻轻一碰,便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借着床榻旁的铜镜,他才看清颈侧的狼藉。 昨日的思绪慢慢回转,心口处的跳动愈发剧烈,他不怒反笑,又四处张望。 果然,这是萧伯瑀的房间。 可房内并没有萧伯瑀的身影,他迫切地想要证实昨晚的一切,他正欲开门,门却先一步打开。 萧伯瑀将早膳放在案上,轻声道:“县衙里只有简单的早膳,陛下若不喜欢” 话音未落,赵从煊便道:“喜欢。” 萧伯瑀轻“嗯”了一声,又道:“陛下可在房中洗漱。” 说罢,他便准备离开。 赵从煊忽地抓着他的手,“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吃早膳。” 拉扯间,赵从煊颈上一疼,他轻吸了一口气,却又极力压下。 萧伯瑀脚步一顿,他点头应下。 两人坐下,赵从煊喝得很慢,每次吞咽,都拉扯着他颈侧的伤口,他时而偷看萧伯瑀的神色,却见他像是没有看见一样,眼神不曾落在自己这边半分。 赵从煊眉间失落,不过,转念一想,至少萧伯瑀没再和他说一些绝情的话。他昨日借着酒意坦白一切,便已是想着,萧伯瑀怨他也好,恨他也罢,至少,在他的心里还有自己 如今的情形,比他预想得要好太多,没关系,他可以慢慢来。 思绪间,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公子、萧大人,袁山求见。” 赵从煊还没开口,萧伯瑀便已经起身,“陛下慢用,微臣出去一下。” “嗯。”赵从煊呆呆地点头,不过,袁山不是来找他的吗? 第72章 折枝赠君 巧娘娘节、折枝送君,愿君心…… 自那天早上, 萧伯瑀见过袁山后,便匆匆离开,只留了一句话, 说着南边郊外有处碎石塌方,若是遇到下雨, 极有可能变成泥石流,届时可能会淹没整个天峪县。 萧伯瑀亲自带人处理那处塌方, 直至今日也没见他回来。 赵从煊乖乖在房里等了他好几天, 期间, 只有田安会过来送膳。 送膳时,田安小心翼翼地瞥向赵从煊, 试图从中看出他留在县衙里的意图。直到他看见那脖颈处的痕迹 田安脚一软, 差点将汤膳打翻。 发现天子的隐秘, 不会当场被拖出去砍头吧?早知道, 他说什么也跟大少爷去处理塌方。 赵从煊倒是不以为意, 反而暗暗将身体微侧,让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田安哪敢再偷看, 他低着头,如坐针毡。 “你给朕说说,萧伯瑀可与你提过, 他可有喜欢的人?”赵从煊抿了一口茶水,眼睑微垂,嘴角不由地轻轻勾起。 田安虽不明白陛下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但还是如实回答:“从前在长安时, 大少爷有一个喜欢的人,但自从被贬不,自从来到这边后, 就再也没提过了。” 赵从煊脸上的笑意一滞,“再也没提过?” “嗯!”田安重重点头,不敢有所隐瞒,“为了那个女子,当年大少爷还差点与夫人决裂” 赵从煊脸上彻底没了笑意,他指节一紧,只能用喝茶来掩饰眸中的情绪。难怪萧家二老屡次求见,他却以为,他们只是为了替萧伯瑀求情,故而连宫门都不曾让他们踏入半步。 胸口像是被人狠狠剜了一刀,赵从煊脸色微白。 半晌,田安才听到一声“退下吧”。 他来不及细想陛下声音的异常,只连忙应下,待离开院子,他才如释重负。 房内的赵从煊攥紧了手掌,他看向窗外,心口的郁气难以舒缓,他迫切地想要见萧伯瑀,但萧伯瑀至少明日才能回来。 赵从煊想去寻他,方一起身,他又想起颈侧的痕迹,即便他想告诉旁人,他与萧伯瑀的关系,但他不愿再毁坏萧伯瑀的名声。 他命人用纱布缠住脖颈的伤口,旋即走出县衙。 街道上,人影攒动。 “小姐,买枝花吧,折枝送君,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一个卖花少女站在花摊前笑着招揽客人,摊子上摆着一枝枝艳丽的花束,一旁还放着一缕缕彩色的丝线。 一名年轻的女子走上前来,掏出铜钱,道:“给我来一枝吧。” 卖花少女笑着应下,又问道:“小姐可还需要彩丝绕花枝?” “也好,刚好我去巧娘娘庙里求得彩线。”女子拿出一缕彩丝交给她,“替我将丝线缠上吧。”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一位年轻的书生与一名大户人家的小姐相爱。可小姐的父亲不同意这门婚事,可碍于女儿对那书生情根深种,无奈之下,便有意为难书生,以此令他知难而退。 若书生能徒步从二十里外的山头摘下花枝,并令折下来的花枝百日不败,便成全了他们二人这段姻缘。 这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寻常的花枝折下来后,三日衰败,七日凋谢,那书生一来一回的时间,都足以令花枝残败。 但那书生不愿放弃,他没日没夜赶路,可一个月了,山上的花都要凋谢了,他依旧没能令花开百日。 书生万念俱灰,他来到山上的一处残破的寺庙,以血书述说着他与心爱女子的情意,后哀恸之下昏了过去。 待他醒来,已经过了三日,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缕彩线。 他又回到山头上,原本已经凋谢的花竟全部重新盛开。书生折了一支开得正盛的海棠花,又按照梦里仙人是指示,将彩线缠住花枝,便可令花长开不败。 书生长久未归,小姐的父亲便趁机为她寻了一门婚事,小姐不愿,她绝食反抗,又苦苦拖了几日。 在她心灰意冷时,书生带着盛开的海棠花冲入门府,小姐的父亲终于松口,至此,二人双宿双飞,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是岭南一代流传下来的传说,有人羡慕于二人至死不渝的感情,也有人怀疑,那花真能百日不败? 其实不然,相传,那彩线是巧娘娘赐予人间的情缘线,彩线绕花枝,若两人有缘分,花枝便能长久不谢。 至于多久,便看二人的缘分深浅。 今日,正是巧娘娘节。 赵从煊看着花摊上的花,开口问道:“这些花,是从哪摘来的?” 卖花少女指着北边的山头,笑着道:“这些都是从巧娘娘山上摘来的花,尤其是这海棠花,公子你看看,都是今日一早摘的,赠人最适宜。” 赵从煊循着她的视线看去,那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山顶云雾缭绕,远远看去,还能看见山腰处一片片红艳的花林。 “那便是巧娘娘山?” “正是呢。”卖花少女热忱介绍着,“公子应该是外地来的吧,若是有心,不妨亲自去折一枝花,赠给心悦之人,巧娘娘会保佑天下有情人。” “对了,山顶上还有一座巧娘娘庙,可灵验了,若求得赐福彩线,再缠枝相赠,必教千里姻缘一线牵!” 赵从煊眸光微动,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摊上,随即转身朝着山头而去。 “诶?公子,这太多了!”卖花少女连忙追上去,可赵从煊已经走远了,她碎念道:“真是个怪人” 山路崎岖,但上山来往的人不少。 赵从煊一路未停,直至半山腰处,眼前豁然开朗,漫山遍野的海棠花灼灼如火,风过时,落英纷飞如雨。 他怔然驻足,恍惚间,他又想起多年前在长安乐原时,他为了陷害郎中令陈括,不惜以身犯险,设计遇刺。 但他没想到,萧伯瑀会跟来。 他的手臂被利箭刺穿,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萧伯瑀惊慌失态。 那时的他,欣喜于萧伯瑀对他用情之深,现在回想起来,赵从煊只觉心底一阵哽涩,他何尝不是在戏耍着一个真心爱他的人 还好,这一切还没有晚。 赵从煊循着山路继续往上走,因时辰渐晚,山顶的香客不多,他踏入庙中,见庙内供奉着一尊神像,手持丝线,含笑垂眸。 这是这一代供奉的巧娘娘庙。 赵从煊静立片刻,随即取了三炷香,点燃后恭敬跪在神像前。 紧跟他在身后的侍卫心头一震,惊呼道:“公子不可!” 按礼法,天子不卑于庶神。 天子乃九五至尊,代表天神统治人间,地位至高无上,只对天地、祖先和圣人行跪拜礼。 而巧娘娘是民间神祇,按礼制,天子仅需拈香行礼即可。 赵从煊没有理会,他双目紧闭,虔诚地跪在蒲团上。 待他走出庙门,忽而一片花瓣随风吹来,正巧落在他的唇上。 赵从煊拈下花瓣,又见数片花瓣从高处坠下。他抬头望去,只见庙外一株盛开的海棠花随风轻摇,花瓣如蝶纷飞。 这一株海棠花开得极美,可鲜少有人踏足,只因一处天堑横亘在花树与庙宇之间,陡峭的悬崖令人望而生畏。 赵从煊凝视着那株海棠,目光缓缓下移,只见铁索桥连接在天堑的两边。 他仅迟疑了片刻,便往前走去。 侍卫见他要冒险越过天堑,劝阻道:“属下愿为公子代劳!” 赵从煊摆了摆手,“不必。” 他缓缓踏上铁索,山风骤然呼啸,吹得铁索剧烈摇晃。 脚下是深渊万丈,云雾翻涌,他身形微晃,却稳稳抓住两侧铁链。 侍卫神色紧张,却不敢贸然上前,这铁索应是年久失修,发出‘吱呀’的呻吟声。 所幸,赵从煊有惊无险地越过天堑,他松了松僵硬的手掌,旋即抬头看向这株盛开得灿烂的海棠花。 赵从煊伸手抚上花枝,指尖在触到枝头的刹那微微发颤。 折枝送君,愿君心似我心。 他指尖稍一用力,折下了这座山头开得最艳的海棠花。 山风又起,吹得花枝轻颤,赵从煊紧紧将花护住,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可就在他即将踏上对岸的瞬间,只听见一声“咔嚓——!” 一根铁索骤然断裂。 赵从煊身形猛地一倾,整个人向深渊坠去! “陛下——!”侍卫们骇然失色。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赵从煊伸手抓住了断开了的绳索,粗砺的铁链狠狠勒进掌心,霎时间,右手掌心剧痛如烈火灼烧。 他却咬紧牙关,左手将怀中的海棠花死死护在胸前。 “公子!抓紧!”侍卫焦急呼喊。 赵从煊刚想将花放在怀中,动作间,右臂突然撞上突出的岩壁,尖锐的碎石刺破锦袍。 他闷哼一声,鲜血顿时洇红了衣袖。剧痛让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松了一瞬,身体又往下滑落数尺,铁链在掌心拖出一道狰狞的血痕。 “快!把绳索抛下去!” 侍卫合力,所幸是平安将他救了上来。 赵从煊手臂大片擦伤,掌心更是血肉模糊,可上来后,他的第一反应是低头查看怀中的花枝。 他面色慌乱了一瞬,连忙将花瓣上沾的几点猩红小心翼翼抹去。 见花枝无恙,赵从煊唇角凝着些许笑意,他抬眸看去,却见侍卫们跪了一地,“起来吧。” “是!” 赵从煊恍若不知手上的伤痛,他转身正欲下山。 忽地,一个庙中女子含笑朝他缓缓走来,“公子伤得不轻,可需留下包扎伤口?” 赵从煊摇头,“不必。” 女子的目光落在他怀中海棠上,眉间笑意更深,“公子可是为姻缘而来?” “嗯。”赵从煊指尖轻抚花枝,眸光微动。 “巧娘娘最怜有情人。”女子笑着取出一缕丝线,“彩线缠花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赵从煊微微一怔,随即伸手接了过来。 “愿君此心,永世不渝。”女子颔首一礼,飘然而去。 第73章 人比花娇 “陛下有后宫佳丽三千,臣为…… 夕阳沉向山脊, 官道两侧的杨柳在风中簌簌作响,远处城门已隐约可见。 萧伯瑀从南郊回来,一路风尘仆仆, 踏碎了一地残阳。 街道华灯初上,酒肆茶楼人声鼎沸。 萧伯瑀策马穿行其间, 有熟悉的店铺掌柜扬手招呼:“萧大人,您回来了!” 前些时日, 南郊出现塌方, 县令萧伯瑀便立即带人前去处理, 如此为民造福,早就在县里传开了。 恰逢今日是巧娘娘节, 不少女子大胆上前, 即便知道县令大人家中已有妻儿, 也仍愿赠枝传情。 萧伯瑀不住地推辞, 待回到县衙时, 已是暮色四合。 一进门,田安便快速迎了上来, 就差痛哭流涕,“大少爷,你终于回来了!” 这几日, 他过得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就惹怒了屋里头那位主子。 萧伯瑀不由地笑了笑,他拍了拍田安的肩膀,一边走一边笑着道:“发生什么了, 把你吓成这个样。” 田安苦着一张脸,又不敢对那位主子有所抱怨之词,只能岔开话题, “小的先去烧热水去了。” 这几日忙前忙后,萧伯瑀衣袍上都还沾着南郊的泥土,因赶着回来,一路上快马加鞭,身上还沁出一身薄汗。 他正准备迈步往院子里走,忽然听见东厢连廊下传来脚步声。 “县令大人。”上官绵抱着孩子快步上前,神色难掩激动,“我方才听见外面传来动静,便出来瞧瞧,还真是您回来了。” 萧伯瑀停下脚步,微微颔首道:“上官姑娘。” 上官绵又走近了些,眉眼笑意弯弯,“昨日朔儿喊我‘娘’了。” 她一个人带孩子,虽然田安他们也会来帮忙,但大部分时间,也就母子二人独处还有一个时常给她找麻烦的登徒子。 昨晚,上官绵正给孩子讲故事呢,忽然听见孩子咿咿呀呀地喊了她一声“娘”。 虽然喊得模糊不清,上官绵却怔了许久,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见萧伯瑀回来,她便迫不及待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于他。 许是多日未见萧伯瑀,上官绵怀中的孩子哼哼唧唧地朝他伸手,似是想要他抱抱。 可萧伯瑀一路奔波,不方便抱孩子,便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小手,温声道:“朔儿会叫娘了?真聪明。” 孩子似乎听懂了他的夸奖,咧开嘴笑了起来。 二人寒暄片刻,上官绵才带着孩子回去了东厢。 萧伯瑀便准备去沐浴更衣,可他方走了几步,忽地像是觉察到什么,他微微侧首,只瞥见了一道转身离去的背影。 天色昏暗,他并没有看清那人的面容。 萧伯瑀朝着那边走去,他在拱门下停了下来,庭院里只有皇帝的侍卫守着,并无其他异常。 他正欲转身离去,倏地,余光中瞥见地上一抹艳丽。 那是一片花瓣。 萧伯瑀环顾四周,可院中花草树木中,并没有这样的花。 正当他疑惑之际,田安匆匆赶来,“大少爷,热水备好了。” “嗯。” 萧伯瑀离开后,屋内忽地传来瓷片碎裂的声响。 赵从煊坐在案前,眼底像是凝着一层薄冰,冷得刺人。案上散落着几片瓷盏碎片,茶水洇湿了他掌心包扎伤口的纱布,红色的血迹缓缓渗了出来。 “公子!”侍卫跪在地上。 赵从煊道:“出去。” 侍卫不敢劝声,只得快速将案上的碎瓷片清理干净,随即躬身退下。 屋内,赵从煊缓缓松开紧攥的手指,此时,殷红的血渍已经晕染了整个手掌心,他却恍若感知不到。 他的目光移向一旁,紧紧凝望着那枝缠了丝线的海棠花。 他想将这枝海棠赠给萧伯瑀,为此,他还特意去学了如何缠枝,像是要将两人的情意牢牢缠在一起。 他满心期待萧伯瑀回来,期待着他收到这枝花时的样子。 然而,方才那一幕画面深深刺痛了赵从煊的心脏。 他不是和离了吗还是说,他在骗自己 不可以。 萧伯瑀只能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 赵从煊的手攥得更紧,眸间越发幽深。 浴房内,萧伯瑀闭目养神,温热的水总算是舒缓了这几日的疲倦。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约传来了脚步声,他以为是田安,便开口道:“不必添水了,你先出去吧。” 脚步声未停,反而越发靠近。 萧伯瑀缓缓睁眼,只见赵从煊赤着脚,在他怔愣间已经跨进浴桶。 浴桶狭窄,不似皇宫的汤泉宫,温水顿时漫过胸膛。萧伯瑀紧蹙着眉头,“陛下若要沐浴,尽可安排田安备水便是。” 可赵从煊置若罔闻,他双手搂在萧伯瑀的肩颈,将自己蜷缩在他的怀中,声音低软,又有几分委屈,“我好想你。” 赵从煊又将身体贴得更近,他微微仰头,亲了亲萧伯瑀的下颌,像是试探,又像是讨好。 蓦地,萧伯瑀的呼吸粗重了几分,可到底是没有推开他。 赵从煊像是得到了默许,鼻尖蹭过他的喉结,紧接着,又将湿热的唇贴了上去,柔软的唇瓣沿着滚动的喉结缓缓上移,最终停留在唇角。 他不敢贸然吻上去,只是轻轻贴了贴,又极快地移开。两人的呼吸都越发加重,赵从煊声音低哑:“这几日,你有没有想我” 萧伯瑀没有回答,却抬手扣住了他的后颈,猛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来得又凶又急,赵从煊被吻得猝不及防,他微张着唇,任由着萧伯瑀的侵入。 唇齿交缠间,赵从煊被抵在浴桶边缘,后背贴着微凉的桶壁,身前是萧伯瑀滚烫的胸膛。 他仰着头承受这个吻,喉间溢出低低的呜咽,像是被欺负得狠了,却又甘之如蚀。 忽地,萧伯瑀鼻间嗅到一缕淡淡的血腥气。 他缓缓退开,寻着血腥气味的来源,只见赵从煊的右手掌心已被鲜血浸透,纱布松散地垂落,在水中晕开丝丝缕缕的红。 方才的旖旎瞬间消散。 萧伯瑀眉头紧锁,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怎么回事?” 赵从煊却将受伤的手往身后藏,另一只手攀上他的肩膀,“不过是小伤”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被萧伯瑀从浴桶中抱起。 萧伯瑀扯过屏风上的外袍将人裹住,又将人抱到一旁内室的榻上。 烛光下,萧伯瑀小心地拆开染血的纱布,狰狞的伤口横贯掌心,伤口边缘已经泛白,往上看去,手臂上还有大片的擦伤。 “陛下的手是如何伤的?”萧伯瑀沉声道。 县衙里并没有刺客,短短几日不见,这是怎么伤得如此之重的? 萧伯瑀不想怀疑陛下,可苦肉计早已是陛下从前惯用的伎俩 赵从煊没听出他语气中的异常,听到他的关心,便开心至极,“今日我去山上折海棠花,一时不慎,差点跌落悬崖” 只是折一枝花,便伤得如此之重? 赵从煊见他不说话,心里一慌,下意识攥着他的衣袖,“你不相信我?” “微臣不敢。”萧伯瑀抬眸看他。 赵从煊不喜欢他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他知道,萧伯瑀不相信他说的。于是,他挣脱开萧伯瑀的手,又回到院子去取那一枝海棠花。 他一字一句解释着花枝与彩线的由来,声音越说越委屈,“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萧伯瑀一怔,他看着那枝绚烂的海棠花,半晌,他抬眸看向赵从煊,便再难移开目光。 赵从煊的样貌本就生得极好,此时,半湿的发稍贴在他玉白的脖颈处,竟比那海棠花还要秾丽几分。 人比花娇。 萧伯瑀心头浮起一阵躁意,哪怕他知道,陛下的话无半分可信之处,可心脏却依旧被他牵动着。 他突然扣住赵从煊的后颈,狠狠吻了上去,这个吻比方才更加凶猛,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几乎要将赵从煊的呼吸尽数夺走。 “唔”赵从煊被迫仰起头,承受着这个近乎惩罚的吻。 他明明说得都是真的,为什么萧伯瑀比刚才还要生气? “萧萧伯瑀”赵从煊喘息着,眼尾泛红,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 萧伯瑀置若罔闻,一把将他抱起,大步走向床榻。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赵从煊身体一颤,腰肢紧绷,声音难掩颤抖:“你亲一下我” 萧伯瑀终于抬眸,对上他泪眼朦胧的双眸,他捂住了那双眼睛。 “你是不是不喜欢那枝花”赵从煊被遮住了视线,他茫然地抓住萧伯瑀的手臂,声音沙哑而委屈:“我这次真的没有骗你” 为了折下那枝海棠花,他险些丧命。可待他欢天喜地想要赠花时,却只见到萧伯瑀一回来便与上官绵相谈甚欢,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孩子 赵从煊心头闷得难受,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我从前是骗了你,可你也骗了我啊” 萧伯瑀终于开了口,“我何时骗过陛下?” “你答应过我,你不会娶妻的” 沉默良久,萧伯瑀缓缓移开手,又俯身吻去他眼角的泪水,淡淡道:“陛下有后宫佳丽三千,臣为何不能有妻一人。” 话音落地,他的动作愈发凶狠。 赵从煊的心脏猛地抽痛,可质问的话语变成了破碎的呜咽,每一次起落都让他战栗不已。 渐渐地,疼痛的呜咽声也变成了甜腻的喘息。 窗外月色如水,树影摇曳。 屋内烛火渐熄,只余交缠的呼吸,赵从煊满身红痕,蜷缩在他的怀中。 萧伯瑀垂眸看向怀中之人,两人的身体紧贴,尚未抽离开来,他的手渐渐收紧,怀中人眉头微蹙,难耐般发出一声轻哼,又小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轻“嗯”了一声。 片刻后,怀中之人缓缓舒展了眉头,身体如一滩春水软了下来。 第74章 黄粱一梦 皇帝许诺权势,为时已晚 翌日。 赵从煊醒来时, 身边空无一人,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云翳低垂,压得人似喘不过气来。 一封信传来赵从煊手中, 信上内容大意是找到了当年九皇子赵承焕的贴身太监,只不过, 那太监腿脚不便,至少七日后才能到天峪县。 赵从煊本想尽快回长安, 但如此一来, 只得在此多逗留些时日。 萧伯瑀身为县令, 卯时起便去了县衙,处理着南郊塌方的后续事宜。 百无聊赖的赵从煊, 忽地想起了袁山, 那日萧伯瑀出去后, 袁山也一并消失了踪影。 于是, 他命人召来袁山。 不多时, 袁山赶来,他单膝跪地, 恭敬行礼:“草民叩见陛下。” 如今的袁山不再是皇帝的暗卫,也无官职在身,不过是县令身边半个幕僚。 赵从煊抿了一口茶水, 指尖轻敲着案几,目光落在袁山身上,“袁山,你本事不匪, 又护送萧伯瑀一路南下,功不可没,执金吾一职空缺已久, 你可愿领此职?” 袁山深思后,垂首道:“草民恐难担当此任。” 当年,身为皇子的赵从煊暗自保下了袁良和袁山二人,自此,二人便成了他手中的刀,开始了长达近十年的暗卫生涯。 在赵从煊坐稳皇位后,身为大哥的袁良看出帝王的凉薄,便毅然决然地请辞退隐。 而赵从煊命袁良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护送萧伯瑀平安到岭南。 在这件事上,袁山主动请缨。 他敬佩于萧伯瑀的为人,无论是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还是边陲的一个小小县令,萧伯瑀始终是那个忧国忧民的忠良之臣。 相处越久,袁山心里越不是滋味。他替萧大人不值,怨陛下当年为何那般狠心,将这样一位忠良之臣贬到这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 他甚至后悔,后悔当年自己替赵从煊做的事情。 袁山是最早知道赵从煊与萧伯瑀私情的人,当年正是他潜伏在萧府,也是他在萧伯瑀的茶里下药。 倘若当年没有那碗药,没有那些阴私算计,今日的一切会不会截然不同? 他愧对于萧大人,也心甘情愿为萧大人效力。 赵从煊的到来,让袁山心里喜忧参半,或许萧大人终于有机会重回长安了,可帝王的情爱,到底有几分可信。 从前,赵从煊亲手将萧伯瑀贬到数千里外的岭南,今日,赵从煊又恍若心无芥蒂般带他回长安,那他日又怎能保证,此事不会重蹈覆辙? 即便位高至百官之首的宰相,在天子面前,也不过是一个臣子。 得知皇帝的到来,袁山曾暗地里劝过萧伯瑀,只不过,萧伯瑀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些什么。 对于袁山的不领情,赵从煊眉宇间拢起一丝不悦。但念及他护萧伯瑀一路周全的功劳,便摆了摆手,“罢了,你先退下吧。” 袁山重重叩首,他正欲离去,忽地像下定了决心,“草民斗胆,想问陛下一句话。” “嗯,说吧。”赵从煊并未当一回事。 袁山道:“陛下,您究竟将萧大人置于何地?” 屋内霎时间安静下来。 赵从煊缓缓放下茶盏,轻声道:“你是在质问朕?” “草民不敢。” 赵从煊道:“待他回长安后,官复原职,依旧是百官之首。” 很快,这件事便传到了萧伯瑀耳中。 田安得知此事后,便准备回房收拾东西回长安,忽地,他才发觉不对劲,他转头看向萧伯瑀,纳闷道:“大少爷,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 陛下这次来岭南,不是赶尽杀绝,而是应允他们回长安,想必是陛下后悔对他的贬黜,如今令他官复原职,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萧伯瑀淡淡道:“你想回长安?” “当然想啊!”田安想也不想地回道,眸光发亮,嘴里还念叨着长安的坊市,“我做梦都想回去!” 思忖片刻后,萧伯瑀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回去吧。” “啊?”田安一愣,“大少爷,你你不回去?” 萧伯瑀笑了笑,“岭南虽偏远,但此地民风淳朴,政务清简,倒是个安身之处。” “可陛下不是说了”田安急得脸都红了,话都说不利索,“要让您官复原职啊!” 萧伯瑀道:“此事,我会亲自和陛下说清楚,你若想离开,我不会阻拦。” “你不走,我也不走!”田安梗着脖子,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当年你被贬来岭南,我跟着你来了,我怎么能一个人回去!” 萧伯瑀反倒是劝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成家了,长安总归是好过岭南,去吧。” 田安面色一白,竟直接跪下身来,“大少爷,你别赶我走!” 他只是不明白,大少爷为何不愿回去。 萧伯瑀无奈地笑了笑,他扶起田安,道:“罢了罢了” 话落,萧伯瑀抬眸,便见一道人影立于几丈之外,他微微一怔,随即心头又似放松了下来,这样也好正好把话说清楚。 田安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清来人的瞬间,三魂险些飞了出来,他颤巍巍跪下,“陛下!” “都退下。”赵从煊开口道,又屏退旁人。 田安惊慌失措,他不知陛下听了多少,但若是知道,大少爷欲抗旨不遵,会不会一怒之下,砍了他们脑袋。 萧伯瑀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先下去吧。” 庭院里很快便只剩下他们二人,二人对坐于凉亭下,一时安静至极,只有淅沥的雨滴敲打在屋檐之上,发出滴答的声响。 赵从煊先一步开口:“你不愿回长安?” “嗯。”萧伯瑀轻轻颔首,语气平静至极。 “为什么?” 萧伯瑀抬眸看他,良久,他才道:“陛下真的不知吗?” 赵从煊蹙起眉头,他试图将所有的事情回归于两年前,“你若回长安,仍居宰相之位,朝中官员任你调度,我绝不干涉。” 萧伯瑀只是摇了摇头,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可赵从煊,始终不明白。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若他只是个寻常臣子,此刻自当叩首谢恩,欣然赴命。 可他不是。 萧伯瑀缓缓站起身,撩起衣袍,郑重地跪了下去,“微臣斗胆抗旨不遵,请陛下成全。” 萧伯瑀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赵从煊慌了,他急切地问道:“你不回长安,那我们呢?” 明明他们昨日才亲密无间,他以为,萧伯瑀已经接受了他,他也应允了萧伯瑀官复原职,为何不能回到从前? 萧伯瑀沉默片刻,缓缓道:“不过是黄粱一梦。” 赵从煊猛地逼近一步,声音几乎失了调,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恐慌,“你当我是什么?!” “君主。” 赵从煊身形一僵,声音艰涩:“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赵从煊脚步踉跄,身形几乎站不稳,他用力摇着头,眼底隐隐泛红,“我可以当方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回长安,重新开始。” 萧伯瑀轻轻闭了闭眼,“恕微臣不能从命。” 话音落地,空气中只有雨水滴落的声响。 赵从煊紧攥着手掌,掌心未愈的伤口泛起刺痛,他猛地拂袖转身,大步走出凉亭,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袍。可走出几步,他又骤然回头,他低下头来,似妥协道:“我许你大司马之职,统领三军,军政大权尽归你手,这可以了吗?” 如今朝中的太尉之职已成了虚设,赵从煊许他大司马之职,便是将军政之权都交给了他。 这已经是赵从煊极大的退让,以萧氏的根基,一旦执掌军政大权,便是半个江山在握,下一步甚至可能取而代之。 萧伯瑀抬起头来,可眼中却无半分欣喜,他看向赵从煊,眉间凝着些许倦意,轻声问道:“我曾视陛下为此生至爱,甘愿为陛下倾尽所有,可陛下呢?” 赵从煊无权无势时,萧伯瑀尽己之力护他,在他登基后,又竭力为他稳固朝局,甚至在他猜忌时,仍可一步步退让。 直至一纸贬谪诏书,将他从梦中惊醒。 被贬岭南后,他怨过,恨过,最终归于平静。若从此君臣陌路,也许是二人最好的归宿。 可赵从煊的到来,又将他的心湖搅乱。 赵从煊可以当做从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他不可以。 可他却悲哀地发现,他仍难以放下这个人。面对他的贴近,身体比心先一步起了反应,他不想看到赵从煊那双骗人的眼睛,便捂住他的双眼,不想听他口中虚假的甜言蜜语,便堵住他的唇。 就只当做一场梦,梦醒了,就该散了。 今日陛下能因一时愧疚许以大司马之职,来日亦能因一丝猜忌再度将他打入深渊。 萧伯瑀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赵从煊心慌意乱,开口道:“我我也心悦于你!” 若非倾心,他不会远赴岭南,他不会为他跪在庙前,也不会为冒险折枝,更不会应允将军政之权交到他的手中 这一切,还不够吗? “曾经陛下也这么说过。”萧伯瑀的声音很轻,声音几乎要被雨声吞没。 赵从煊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胸口像是被巨石碾过,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萧伯瑀所说的全是事实。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凉亭的顶上,檐角的水珠连成了线,密密麻麻地垂下来,仿佛天地的一块屏障,将他与萧伯瑀困在这方寸之地,却又像是隔着万水千山。 赵从煊忽地觉得头疼欲裂,他跪了下来,飞溅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袍,寒意顺着衣角涌上心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彻底失去了什么。 他望着萧伯瑀,唇角翕张,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萧伯瑀不会再相信他了。 第75章 山洪 陛下醒悟何为真正的爱 雨, 已经下了整整三日。 暴雨之下,不断地有百姓来县衙报灾,先是山石剥落, 砸毁房屋,接着雨水混着泥水灌入江河, 水位暴涨。 萧伯瑀不得不亲巡河堤,而就在堤坝疏水的地方, 南郊山体的巨石夹着泥土滚落, 堆积成了土坝, 几乎阻断了河道。 按照这个趋势下来,一旦河水倾泻, 不出半个时辰, 就能将下游农田淹没, 或者说, 整个天峪县都难逃一劫 “雨势太大了, 大人您先回去吧!”衙役大声喊道。 萧伯瑀果断下令:“立即疏散百姓,安置于东边的陵川阁避灾。” “是!” 陵川阁地势高, 三十年前,天峪洪水泛滥,百姓死伤无数。洪水过后, 当地县令悲伤悔恨,而后散尽家财,又无数次向上面报灾,这才勉强凑了些银子建了这个陵川阁。 当年, 无数人暗地里骂那县令假惺惺,天灾都过了,才去建那个避灾的阁楼。 谁也没想到, 三十年后的今天,这个陵川阁派上了用场。 只不过,大部分百姓不愿离去。 不过是下了几日暴雨罢了,水位堪堪没过膝盖而已。更何况,他们要等到雨停的第一时间去疏通河道。不然,他们辛苦了大半年种的稻子可就毁于一旦了。 百姓不愿走,可老天爷没有给他们犹豫的时间,江河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地上涨。 萧伯瑀只得冒雨敲开一房又一房的门,他应允百姓,一定尽力保大家的稻子无恙。 伴随着一道‘轰隆’巨响,萧伯瑀忽地心头一紧,他看向远处,雨水变得混浊不堪,水面更是夹杂着枯枝落叶。 “是山洪!山洪来了!!!” 人群里,有人慌张大喊,声音穿透雨幕,百姓们这才慌了神,抱着孩子,搀着老人,跌跌撞撞地向陵川阁逃去。 雨水越来越急,浑浊的泥水已经漫过腰际。 陵川阁中,妇人安抚着孩子,老人望着远处淹没的田垄抹着泪,年轻的男子冒雨在山道接引着一个又一个上来避难的人。 萧伯瑀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一个人的身影,他唤来田安,蹙眉道:“田安,陛下可还在天峪?” 田安摇了摇头,“陛下昨日便离开了县衙,不知去了哪。” 若是离开了天峪倒还好,若没有 在他心乱之际,一个老妇拄着拐杖颤巍巍上前,“大人,老身的儿子是天香茶楼的掌柜,他他和茶楼里的伙计都没出来,求大人救救他们老身给您跪下了!” 说罢,老妇忽地跪了下来。 萧伯瑀连忙上前将她扶起,他唤田安来安置妇人,期间,又陆续有人上前求他们救救自己的家人。 可外面的暴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远处的山体一点点暴露出泥泞的土质,腰粗的树木在山洪下不堪一击,随着洪水冲到山下的房屋。 面对百姓的跪地请求,萧伯瑀无法忽视,他系上蓑衣,亲自带一半衙役去救人,一些壮汉也主动上前帮忙。 衙役劝道:“萧大人,您还是留下来吧,我们一定将人平安带回来!” “是啊是啊”旁人也纷纷附和。 萧伯瑀轻轻摇头,下令道:“别耽误时间了,走。” 他不再多言,带着众人冲入雨幕。 下山的路格外湿滑,有人不慎滑倒,旁人连忙将人扶起,彼此搀扶,加快朝山下走去。 衙役开路,身后的壮汉扛着竹排和绳子,还有人身上绑着木板。 街上的水位已经漫到胸口的位置,一行人撑着竹排,衙役沿街叫喊着。 听到声音,陷入绝境的人拼命呼喊:“大人!救救我们!!!” 受困的人比预想的还要多,他们全部救人竹排也不过十来张,救人后一来一回,水位又上涨了不少。 忽地,天香茶楼上传来焦急的呼喊:“萧大人!” “是萧大人!我们有救了!!” 一行人抬头望去,只见数十人站在二楼张望,有人嘀咕道:“怎么这么多人都不走” 一个两个不愿迟迟不愿离开也就算了,这么多人,要全部平安救走,谈何容易。 待走近后才发现,原来一棵老树倒在天香茶楼的门前。 一开始,水位不高时,这些茶客心存侥幸,或许雨停了就好了。可待水位上涨后,离开的路被堵住,众人只得上二楼躲避,盼望着洪水快些退去。 可看这个情况,洪水只会越涨越高 众人绝望之际,看见衙门的人划着竹排而来,一些着急的人直接跳入水中,旁人只得抛绳相救。 眼见其他人也想跳下,萧伯瑀连忙呵止,若是大家都跳,他们怎么顾得来,万一被水冲走了,可就九死一生了。 “诸位不要着急,我必定竭尽全力带各位脱险——” 话音未落,萧伯瑀的目光落在一人身上。 霎时间,他瞳孔骤缩,浑身一僵,却又不得不镇定下来。 萧伯瑀道:“快救人!” 衙役连忙将绳索抛上去,可有人却不敢爬,死死地扒着栏杆不松手。 忽地,楼上一人揪着那人的衣领,身形利落地带他跳了下来,稳稳落在竹排上。 那是天子的侍卫。 赵从煊坐在二楼,他命侍卫救人,又代替那些疲累的人划桨,拼命朝着东边的陵川阁而去。 此时的水位已经没过了头顶,茶楼上还剩几人和赵从煊。 竹排再次朝茶楼而来,划桨之人面色已经有了疲态,手上更是一阵酸痛。 赵从煊缓缓落在竹排上,萧伯瑀看着他,终是一个字没说,他解下身上的蓑衣,披在赵从煊的身上,随即朝划桨的衙役道:“走吧。” 衙役一惊,连忙想将身上的蓑衣给他,萧伯瑀却抬手制止,“别耽误时间。” “是!” 雨势越来越大,竹排艰难前行,赵从煊望着萧伯瑀的背影,他心底残存着一丝希冀。他还记得,那年冬雪,萧伯瑀怕他冷,便解开身上的氅衣披在他的身上,那今日 忽然,一个小孩的啼哭声传来。 萧伯瑀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爬在树上,洪水淹没了他的小腿,他只得死死地抓住树干。 萧伯瑀目光一紧,“快去救人!” 竹排渐渐靠近,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断枝残叶不断冲击着树干,孩子的手指已经冻得发白,却仍死死抠住树皮。 衙役道:“过来。” 小孩刚颤巍巍松开一只手,天际一道惊雷劈下,巨大的声响将他吓得浑身一抖。 “啊——!”小孩双手脱力,瞬间掉入水中。 萧伯瑀半跪在竹筏上,眼疾手快地伸手攥住小孩的手腕。 正当他借力要将孩子托上竹排时,一块木板随着水流撞来,裸露的铁钉刺入他的手臂上。 “大人!”衙役惊呼。 刺痛让萧伯瑀闷哼一声,手指却攥得更紧。 下一刻,竹排上伸出另一只手,两人合力将那小孩救了出来。 萧伯瑀手臂鲜血直流,可他却无暇顾及,只下令快些离开,这洪水越涨越快,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将整个天峪淹没。 小孩惊吓坏了,他扑在萧伯瑀的怀中嘶声裂肺地大哭。 萧伯瑀只得抱着他,轻声安抚。 半个时辰后,洪水彻底淹没天峪县的房屋。 陵川阁中,啜泣声不止。 萧伯瑀将小孩交给田安,顾不上手上的伤口,又连忙安抚惊魂未定的百姓,似乎是有了主心骨,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沉下来。 萧伯瑀靠在墙角休憩,烛火昏暗,一道身影朝他走来,他缓缓睁开眼睛,看清来人后,温声道:“上官姑娘。” 上官绵将一碗热水递到他面前,“萧大人,喝点水吧。” “有劳上官姑娘了。”萧伯瑀接过碗,他低头啜饮一口,温热的水稍稍驱散了寒意,旋即,他又起身,想看看阁中的百姓如何了。 可刚起身,身体似乎格外沉重,险些让他站不稳身。 “大人小心。”上官绵微叹道:“萧大人若倒下了,这么多百姓又该指望谁?” 萧伯瑀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可这山洪不知何时能退,灾民无家可归,无粮可食,民心易乱。他要向州府上报,尽快拨粮赈灾。待雨水停下,还要疏通河道,修缮堤坝 思忖间,萧伯瑀渐渐沉睡了过去。 赵从煊放轻了脚步,走到萧伯瑀身前。 萧伯瑀眉头紧蹙,似乎连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他以为,萧伯瑀将蓑衣让给他,是因为还在意着他,可如今他才明白,萧伯瑀的温柔,不是独予他一人。 他不知如何挽留,萧伯瑀不要他给的权势,也不要他了 夹杂着雨丝的风吹了进来,萧伯瑀指尖动了动,似要醒了过来。 赵从煊微微侧过身子,替他挡住了风。 见他眉头舒展,赵从煊不由地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脸颊,却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收回了手。 他不愿再让萧伯瑀为难,萧伯瑀那么温柔正直的人,此生应是青云直上,为后世所流传的良臣典范,他应有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幸福美满的家 这些,都是他给不了萧伯瑀的,他带给萧伯瑀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萧伯瑀明明给了他那么多次机会,而自己却一次又一次践踏了他的真心。 赵从煊低下了头,一滴泪水砸在地上。 窗外轰隆一阵响声,伴随着刺目的白光劈下,门外一道身影僵硬地立在原地。 田安瞪大了双眼,君王怎么可能用那样的眼神看向臣子?怎么可能想要触碰臣子的脸颊? 刹那间,田安浑身血液犹如倒灌逆流,原来这些时日,陛下是真的来寻大少爷的,而且,陛下脖子上的痕迹,极有可能是大少爷留下的。 那大少爷在长安喜欢的‘女子’,是不是就是当今圣上? 难怪,自大少爷离开长安后,一次也未曾提及那个‘女子’。难怪,自陛下登基后,大少爷即便休沐日也要入宫伴圣,难怪,陛下来岭南后,总问他关于大少爷的事情 原来,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赵从煊侧首看门外,他缓缓起身朝门外走去,经过田安身旁时,只留了一句话:“好好照顾他。” 田安追了上去,舌头像打了结一样,“大少爷他陛下这” “有些话,不该说的别说。”赵从煊并没有多加解释,“从今往后,萧伯瑀会仕途顺遂,他的妻儿也会平安喜乐、富贵无忧。”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田安怔在原地,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第76章 罪己诏 九皇子认祖归宗、皇帝下《罪己…… 三日后, 洪水渐退。 萧伯瑀带着县衙众人和百姓清理淤泥、修缮房屋,又向州府递了折子,请求赈灾, 甚至自掏俸禄购置药材,以防洪水退去后疫病蔓延。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慢慢恢复。 只是, 自那之后,他再未见过赵从煊。 萧伯瑀很忙, 每日天未亮就起身, 深夜才歇下, 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更遑论去想那些旧事。 只不过, 偶尔他会瞥向窗台那枝渐渐枯萎的海棠花, 花瓣正一片片蜷曲、枯萎 又过了半月, 朝廷的赈灾粮款终于到了, 随行的还有新任的岭南巡抚。 岭南巡抚欣赏萧伯瑀, 便向朝廷递了折子,盛赞他在洪灾中的勤勉尽责, 又提及他去年剿灭山匪的政绩,并举荐擢升他为岭南监察御史。 这一折子传到长安时,却被搁置了两个月。之后, 朝廷另派他人出任岭南监察御史。 就在巡抚以为朝廷无意升迁萧伯瑀时,又一道升迁诏令发了下来。 恰逢扬州知府一职空缺,便命萧伯瑀来年开春之后,再启程赴任。 田安捧着调任文书, 喜不自胜,欢呼道:“大少爷,是扬州知府啊!” 萧伯瑀只是淡淡笑了笑。 田安还在兴奋地絮叨:“表小姐家也在扬州, 到时也有个照应” “好了,田安。”萧伯瑀打断他,笑着道:“趁着还有几个月,把县里的事务都安排妥当了。” “是!” 赵从煊离开天峪时,并未同萧伯瑀告别,或许,他已经放下了 萧伯瑀看着调任文书,心中思绪万千。无论如何,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才是他该做的事。至于其他 窗外,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那些藏在心底的往事,也应同这落叶一般,随风而去吧 长安,王府。 肖承焕蹑手蹑脚地躲至墙角后,见巡视的侍卫走远,他猛地拔腿朝府外奔去。 恰在此时,身后一道身影响起,“陛下有旨,请殿下入宫。” 肖承焕跳开一步,大声道:“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你们殿下!还有,我要回天峪找绵绵,你们不要拦着我!” 他是见赵从煊人不错,当他是兄弟才信任他,没想到,赵从煊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非要带他来几千里外的长安,还请了一个人做戏,说自己是他的亲弟弟。 肖承焕嗤之以鼻,这种坑骗的手法他早八百年前就使过了。 可赵从煊身边侍卫身手不凡,愣是直接打晕了他,索性将他绑来了长安。 到长安后,肖承焕才知道,原来赵从煊是当今天子。 那侍卫只道:“请殿下即刻入宫!” 见肖承焕几番试图逃离,侍卫不得已强行将他“请”入宫中。一路上,肖承焕嘴里不住地嚷着。 他的声音在王府长廊上回荡,引得不少侍从侧目,却又迅速低下头去,不敢多看一眼。 肖承焕憋着一肚子气,见到始作俑者后,他咬牙切齿,“你到底想做什么?!” “放肆!”一旁的侍卫怒喝一声。 赵从煊微微抬手,示意侍卫退下,他目光沉沉地望着肖承焕。准确来说,现在应该叫他赵承焕,永和帝的第九子,也是他的亲弟弟,赵承焕。 赵承焕的生身母妃于前几年病逝,唯一能证实他身份的唯有当年的贴身太监。 可即便如此,赵从煊依旧请来了太后。 他并非是质疑赵承焕的身份真假,相反,他要让全天下承认其正统的身份。 太后端坐在凤椅上,一袭绛色凤袍衬得她威仪万千,她微微眯起眼,打量着殿中的赵承焕。 早些年来,也曾有一人冒充九殿下赵承焕,且那人手上还有皇家信物。 “抬起头来。”太后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赵承焕梗着脖子,不情不愿地抬眼。 太后骤然一怔,赵承焕与永和帝年轻时太相像了,她开口问道:“你额角那块疤,是怎么来的?” “不记得了,小时候的事,谁记得啊。”赵承焕嘟囔道。 殿内跪着的老太监连忙解释道:“这是殿下七岁时,夺过侍卫的剑玩闹,不小心撞上了额角,这才留下了疤痕” “哀家当然记得。”太后面色稍不悦,“当年发生了何事,你快从实招来。” 老太监颤巍巍开口:“当年,贵妃娘娘命奴才几人将九殿下送出皇宫,又找到一具相似的尸体,假意假意造了一场火海。” “离开皇宫后,没两年,天下大乱,奴才几人为保护九殿下,死的死,伤的伤,只剩奴才一人继续带着九殿下南下。” “南下途中,九殿下染了疫病,命悬一线,待醒来后,殿下便认不得人了” 赵从煊道:“继续说。” 老太监伏在地上,声音愈发颤抖:“后来后来为躲避战乱,几经辗转,一不小心一不小心殿下被山匪劫走了” 话音一落,赵从煊将茶盏放在案上,淡淡道:“那你的宅院和府中数十位丫鬟是从何而来的?” “陛下饶命!”老太监浑身一僵,他立即重重叩首,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奴才一时鬼迷心窍,陛下饶命啊!” “快说,是怎么一回事!”太后怒喝一声。 那老太监不敢再有所隐瞒,原来是他见钱眼开,拿走了贵妃娘娘交给他们的所有金银珠宝,又引山匪前来,试图做个毁尸灭迹 “大胆!”太后怒不可遏,“来人,将他拖下去,乱棍打死!” 老太监面如死灰,被两名侍卫架起,拖向殿外,他挣扎着回头,嘶声喊道:“殿下!殿下饶命啊!奴才当年也是一时糊涂” 赵承焕愣在原地,脑中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往前一步。 “怎么?你还想替他求情?”太后眼底寒意未散。 赵承焕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皱眉道:“我只是” 太后道:“他贪图钱财,又险些害你性命,罪该万死!” 赵承焕沉默片刻,忽然道:“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该不该信他?” 他抬眼直视赵从煊,“你们说我是九殿下,可对我来说,这些事就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赵从煊并不在意他记不记得从前之事,“从今日起,你是大晟的王爷,赐晋王府,食邑万户。” 很快,一纸诏书昭告天下,皇帝在南巡途中,偶遇流落在民间的皇室血脉,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又一个月后,皇帝赵从煊封淑妃萧芷嫣为贵妃,同时,将萧长则调回长安,任郎中令,掌宫中禁卫,又调任萧家老臣入朝担当重任。 如此一来,朝堂上暗流涌动,有人庆幸,幸好陛下没将萧伯瑀召回长安,不然,朝廷真的要变天了 这些事情,赵承焕在长安两个多月,才搞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天峪那个萧县令曾是位高权重的宰相大人。 他心底吃味不已,他要去找绵绵! 然而,赵从煊却不许他离开长安。 赵承焕每日被皇帝逼着学什么治国策论,看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实在受不了了,赵承焕冲入皇宫,大声道:“我要去找绵绵!” 御书房中的赵从煊缓缓抬起头,赵承焕一怔,数日未见,他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活像大病了一场似的。 “明日,朕便赐你十个女子,你喜欢谁,便留下。”赵从煊淡淡道。 “我不要,我只要绵绵!”赵承焕急忙上前,语气稍缓:“皇皇兄,你就放我离开长安吧,我保证,待我将绵绵带回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赵从煊神色未变,“唯独她,不可以。” “为什么?!” 赵从煊抬眸看他,轻声道:“她是萧伯瑀的妻子,谁也不能再打扰他的生活。” 离开天峪前,赵从煊最后见了一次上官绵,知道上官绵没有签下那份和离书时,赵从煊苦涩地笑了笑,他自诩倾心于萧伯瑀,可十年的感情,却比不上一份真心实意。 是他错了。 赵承焕着急地来回踱步,“绵绵是我的妻子,我们拜过天地,她是我的妻子!” 赵从煊眉头紧蹙,不愿多听他的话,便命人将他带下去。 偌大的御书房中,赵从煊轻轻咳嗽着,一只狸猫缓缓跳到他的怀里,发出沉闷的咕噜声响。 赵从煊凝望着它许久,而后轻轻抚摸了它的脑袋,苍白的脸上勉强浮出一丝笑意,眼底却是藏不住的寂寥。 永昌十年,二月,萧伯瑀前往扬州赴任。 离开岭南时,天峪县的百姓夹道相送,有些老者甚至红着眼眶,感谢萧县令的恩德,萧伯瑀一一还礼。直至看着马车消失在官道,众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烟花三月,萧伯瑀正式上任扬州知府。 与此同时,一纸皇帝亲手写下的《罪已诏》公布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绍膺鸿业,临御万方,夙夜兢惕,惟恐上负祖宗之托,下愧黎庶之望。然朕听信谗佞之言,致忠良蒙冤,朝纲失序。此皆朕之不明,蔽于宵小,亏于至公,思之怵然,痛悔何及。 朕本应明镜高悬,辨忠奸于毫末,却偏信奸佞蛊惑,陷直臣于囹圄。此朕之失察于佞幸,昏聩于视听,其罪一也。 宰相萧伯瑀素秉赤心,功在社稷,而朕负之。今冤屈及身,朕愧对股肱,更伤天下志士之心,其罪二也。 自今而后,朕当开谏诤之路,杜壅蔽之端,率百官以正身,勤省于昊天。凡政事有疑,必咨之众议;刑赏有失,许万民直言。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钦此 第77章 日暮残云 后宫之主、碎云的离开 天子的《罪己诏》一出, 任谁都能看出,萧氏在朝野的权势再无人能及。 御史中丞宋百鸿愤愤不平,他苦心经营多年, 好不容易将萧家拉下马,凭什么陛下去了一趟南巡, 便将这一切抹去。 现在,皇帝封萧氏女为贵妃, 又将他的妹妹宋书涵压了一头。这么下去, 只待萧伯瑀回到长安, 那他们就再无翻身之地。 不过好在,后宫还没有子嗣, 皇帝还没立后, 只要宋书涵先一步怀了龙嗣, 这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于是, 宋百鸿千方百计从民间找来偏方, 他知道他的妹妹对承宠一事冷淡。从前他数次传信入宫劝说,宋书涵却当作没看见。 这次关乎他们宋家的仕途, 宋百鸿再不能任她性子来,便暗中命她的贴身侍女在她的膳食中下药。 没多久,宋书涵口干舌燥、面色潮红, 身体越来越烫。 她不断地灌着茶水,一旁的侍女见状,连忙道:“奴婢这就请陛下来。” 宋书涵察觉不对劲,她猛地呵斥一声:“站住!” 侍女身体一僵, 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娘娘” “小檀,你告诉我,是不是你下的药?”宋书涵艰难地将身体撑在桌子上, 神智越发模糊。 侍女小檀跪下身来,哭着道:“奴婢也不想的” 宋书涵紧蹙着眉头,“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 话音未落,她险些无力地倒在地上,身体也越发燥热。 侍女小檀连忙起身将她扶到床榻上,随即小声道:“奴婢去请陛下” 宋书涵无力地攥着她的手,“不许!” 可小檀还是挣脱开她的手,抹着眼泪朝殿外跑去。 她离开后不久,恰巧后宫的萧贵妃派宫女来送些茶果,听闻嘉妃身体不适,便连忙回去禀报。 不多时,萧贵妃亲自来探望宋书涵。 御书房中。 侍女小檀跪在殿内,声音颤抖道:“陛下,嘉妃娘娘突发急症” 赵从煊批阅着奏疏,淡淡道:“可传了太医?” 小檀身体一僵,神色慌乱,“回陛下,娘娘说娘娘说想见陛下” 赵从煊手中的朱笔一顿,微微抬眸看向殿中跪着的人影,苍白的脸色难掩帝王的威严,“抬起头来。” 小檀颤抖着抬起头,不敢直视座上的帝王。 赵从煊忽然轻笑一声:“你的胆子倒是挺大。” 小檀抖如筛糠,“娘娘她她确实身子不适” “来人,带下去。”赵从煊道。 小檀面色煞白,顿时瘫软在地,连连叩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将人拖下去后,小酉子上前,踌躇道:“陛下,嘉妃那边” “传太医。”赵从煊道。 “是。” 不多时,太医来禀。说是萧贵妃去探望嘉妃时,恰好见她身子不适,便留下亲自照看,太医去看时,嘉妃已经歇下了。 翌日一早。 萧芷嫣来请罪,陛下令她统理后宫,代皇后之责。她却一时疏忽,令奸人有机可乘 她先一步请罪,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便是不希望陛下再责罚宋书涵。 赵从煊屏退旁人,轻声道:“此事,朕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不过,既已开了头,也该有个了结。” 萧芷嫣一震,两人都是聪明人,陛下的意思是要让她去处置宋书涵。 “陛下”萧芷嫣跪下身来,试图为宋书涵求情。 可赵从煊意欲已决,后宫之事,他只是少管,但其中来往他一清二楚。 宋百鸿毕竟为他做了许多事情,赵从煊也不愿再做到兔死狗烹的地步,只需敲打,令他不再生出非分之想即可。 此事过后,后宫忽然传出宋书涵在贵妃萧芷嫣茶水里下药,令萧芷嫣病重,在床榻上躺了一个月才好。 宫人都说宋书涵恩将仇报,皇帝下令将宋书涵打入冷宫,病中的萧芷嫣拖着病体去向天子求情。 宋书涵根本不清楚其中关系,她只知道,她明明什么都没做,萧芷嫣为何要陷害她,明明那夜,她们 她怒斥萧芷嫣假惺惺,也甘愿深居冷宫,谁也不见。 于是,诺大的后宫只剩萧芷嫣一个妃子,世人眼中,她冠宠六宫,离皇后之位只一步之遥。 也只有萧芷嫣明白,皇帝如何凉薄,更何况,皇帝从未真正踏足过后宫,即便她做到皇后之位又如何。 这么多年来,她知道,陛下心里有一个人。而这个人,她即便猜到,也不敢继续想下去 直到一日,萧芷嫣再次想为宋书涵求情,来到御书房时,只见案上放着一幅画像。 鬼使神差地,萧芷嫣上前了几步,也终于看清了那画像之人的面容。 “你在看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萧芷嫣浑身一僵,她慌忙转身,正对上赵从煊幽深的目光。 “臣妾”萧芷嫣跪下身来,“臣妾知罪。” 赵从煊缓步走到案前,他将画像收起来,淡淡道:“起来吧。” 萧芷嫣不敢起身,她终于明白,陛下做的这些是为何 见她仍跪着,赵从煊道:“朕不会有皇后,你就是六宫之主,除了宋书涵一事,后宫之事尽归你手。” 也就是说,除了让宋书涵恢复位份,其余之事,赵从煊不会多管。 萧芷嫣一怔,连忙应道:“谢陛下。” 后宫只有一人,大臣们虽碍于萧氏的权势不敢明说,可皇帝最重要的是开枝散叶,如今四海升平,无内忧外患,理应充盈后宫。 甚至连萧氏老臣也认为,陛下不应独宠一人,便同太后一起,劝陛下广纳妃嫔,雨露均沾。 而赵从煊神色漠然,他召来太医,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御前,开口道:“陛下龙体受损,恐、恐子嗣有碍” 若皇帝没有子嗣,那立谁为储君? 得知消息的大臣立即巴结起了晋王赵承焕,赵承焕不堪其扰,便入宫躲避。 赵承焕上来便开口道:“皇兄,听说你不举啊” 赵从煊缓缓抬眸看向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弟,他神色淡淡,并未动怒,“既然你这么关心朕的子嗣问题,不如你来替朕分忧?” 赵承焕瞬间变了脸色,连连摆手:“皇兄,臣弟可没那个本事!” 这些时日,几个老太傅轮番上阵,就差令他悬梁刺股读书,一有歪心思就上报皇帝。赵从煊对他这个弟弟动起手来也是真狠,写不出时势策论就门都出不去半步。 “你这《治国策》写得不错,明日起,去尚书台吧。”赵从煊道。 “去做什么?”赵承焕一脸茫然,半响,他终于反应过来,“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赵从煊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天子金口既开,怎能收回? 赵承焕连连后退,他从怀中拿出几张符箓,“我听说你不举,可是连夜写了这几张符箓,要不你先试试,不灵的话,你放我离开长安,我去找那个老天师算账” 见赵从煊眼神越来越冷,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虽然他是半吊子神棍,但他之前给赵从煊把过脉,脉象有些虚浮,但那也是身体微恙罢了,怎么就不举了 赵承焕讪讪一笑,“这天下之大,肯定有人就擅长治这种隐疾,你给我一年时间,不!半年时间,我一定给你找来!” “不必了,下去吧。”赵从煊轻轻摆手,没有多说些什么。 赵承焕还不死心,“这符水,你记得喝啊!我可是当你是亲兄弟,要是别人,没个一百两我都不会拿出来。” 小酉子哭笑不得,却又不敢随意处置,“陛下,这” “收起来吧。” “是。” 永昌十年,八月。 寻常一个秋日午后,小酉子惊慌失措来报,碎云又一次不见了。 自赵从煊南巡回来后,狸猫十分粘人,这几日赵从煊身体不适,便命小酉子带它去后宫里玩,免得自己身上的病气染到它身上。 前日深夜,狸猫不知从哪溜进他的寝宫,赵从煊虽有些生气,但还是喂了它一些吃食。 狸猫只吃了几口,便又从窗台跳走。 赵从煊隐约记得,离开前,碎云又回头看他,赵从煊心软了下来,便要抱它回来,可碎云却从他手中溜走。 听见小酉子的禀报,赵从煊只觉心头莫名的慌张,他命小酉子在宫里宫外去寻,自己也拖着未愈的身子于宫中寻找。 日落时分,梅花园。 赵从煊的脚步顿住了,不远处,那团熟悉的灰色身影静静蜷在树下,皮毛还保持着蓬松的弧度,仿佛下一刻就会抖抖耳朵站起来,随即蹦跳朝他走来。 可是并没有。 赵从煊朝它走去,脚步极轻,像是怕打扰了狸猫的秋梦。 “碎云。”他轻轻喊了一声。 半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响。 赵从煊缓缓蹲下身体,指尖像从前那般轻抚着它的脑袋。 它的眼睛半阖着,像是睡着了,只是胸口不再起伏,再也不会因他的抚摸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赵从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一般,又像是怕惊扰了它。他怔怔地看着它,喉咙涌上一抹腥甜,半晌才低低地又唤了一声:“碎云。” 没有回应。 风拂过梅园,卷起几片落叶,轻轻落在狸猫的身上。赵从煊伸手拂去,动作极轻,仿佛它只是睡着了,怕惊了它的好梦。 他的呼吸渐渐凝滞,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沉沉压着,指尖都开始发冷。他想抱它起来,可手臂却僵住了,怎么也抬不起来。 “陛下”小酉子小心翼翼地靠近,目光看向树下的狸猫尸身时骤然一僵。 赵从煊没有应声,只是缓缓收回手,他的神情很平静,甚至有些漠然,可眼底却像是被抽空了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白。 “它老了。”他最终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碎云确实已经活了很久,久到它从一只顽皮的小猫,变成了一只懒洋洋的老猫,久到它陪着他从皇子府走到宁王府,再到金銮殿,久到他以为它还会陪他很久。 可它没有。 赵从煊沉默地站起身,衣袖垂落,遮住了微微发颤的手指。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夕阳已经沉下去了,暮色四合,梅园里多了几分冷意。 “这里夜里冷,带它回去吧。”他低声说道,语气平静至极。 小酉子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将碎云抱了起来。 赵从煊没有再看,只是转身朝梅园外走去,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映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空落落的,再也没能填满。 他孤身来到黄金台上,俯瞰着整个长安城,他好像什么都得到了,又好像什么都失去了 第78章 抉择 烟花三月下扬州 次日。 赵从煊抱着碎云的尸身去慈恩寺, 请慈恩寺的佛印大师为它超渡,希望它来世平安顺遂、一世无忧。 回来后,赵从煊大病一场, 这一场病,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赵从煊病好后, 照常更衣上朝,只不过衣袍是一松再松, 他变得越发少言寡语, 他让晋王赵承焕开始接触政务, 却依旧不许他离开长安。 有时,赵从煊彻夜难眠, 他便起身批阅奏疏, 每日的汤药几乎当茶水一样喝下, 却依旧不起任何作用。 小酉子几乎日日以泪洗面。每日御膳, 他都劝陛下多吃一些, 可陛下总是吃了一点便命人撤下。 如此日复一日,他的身形消瘦得极快, 手指瘦可见节,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 永昌十一年,正月。 元日贺宴后, 赵从煊下了一道圣旨,立晋王赵承焕为储君。 与此同时,他还亲自写了一道密诏。这道密诏关乎江山社稷,他交给了小酉子保管, 若有朝一日需要,便将这道密诏交到朝中元老手上,以保社稷无忧。 上元节那日, 长安城空前的热闹。 赵承焕想趁着人多,偷偷溜出长安,只不过,人还没走出朱雀大街,便被皇帝的人抓了回去。 “皇兄,算我求你了,你就让我走吧!”赵承焕几乎乞求道。 赵从煊道:“世间那么多女子,你又为何只要她一人?” 赵承焕低喃道:“我忘不了她,我忘不了她” “时间久了,就会忘记了”赵从煊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 赵承焕连连摇头,神色痛苦,“皇兄,你不懂。” 他和上官绵在最相爱的时候被迫分开,再相见,她已经不认识自己了,还嫁给了旁人,他怎么能甘心 赵承焕忽地跪了下来,“至少,你让我看她过得好不好,我就去看一眼,就一眼,只要看她过得很好,我就再也不打扰她的生活了。” 哪怕她再也恢复不了记忆,反正,从前的事情于她而言过去便过去了。 赵从煊看着他,心底涌上一股沉闷,他轻轻地摆了摆手,淡淡道:“一个月,朕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从长安到扬州,马车也要半个月的路程,赵从煊真的只给了他看一眼的时间。 赵承焕依旧欣喜若狂,他胡乱谢恩,“谢陛下。” 随即,他便迫不及待出发,快马加鞭赶往扬州。 没了赵承焕的叨扰后,宫中越发孤寂。 这日,赵从煊午后休憩,朦胧醒来时,天空下了一场小雨,嘀嘀嗒嗒,扰了人的清静。 宫人连忙阖窗、掌灯,烛光映照着他孑孓一人的影子。 “啪——!”的一声,宫女掌灯时,不小心将一个东西打翻在地。 宫女连忙跪伏在地,颤声道:“奴婢罪该万死,陛下恕罪!” 赵从煊余光瞥向地上的物什,那是一块木雕的两只猫,其中一只猫还缺了一只耳朵,看起来是不值钱的小玩意。 一旁的小酉子趋步上前,低声呵斥:“还不出去!” “是,是!”宫女颤抖着躬身退下。 小酉子刚要将那木雕捡起,赵从煊却已经先一步捡了起来,他小心拍去木雕上的薄尘,像是觉得还不够,他又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直至他触及木雕那残缺的耳朵 赵从煊怔然许久,他缓缓开口:“小酉子,找一个木匠来。” 小酉子连声应是。 很快,一个年轻的木匠便入宫面圣。 小酉子本欲寻长安最好的木匠来,可那老木匠前几日回了老家,便只剩他的徒弟。 听闻是宫里的人,年轻的木匠自告奋勇,他自小便跟老木匠学艺,如今他的手艺早已青出于蓝胜于蓝。 小酉子将那木雕取来,随即命木匠修补木雕上残缺的耳朵。 木匠一愣,他本以为皇帝召见是要雕刻什么稀世珍宝,没想到只是修补一只残缺的木雕猫耳朵。 而且,这木质再寻常不过了,若要修复,还不如重新再雕刻一个。 只不过,这些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来。 不日后,这个木雕修补完成,新补的猫耳朵颜色浅淡,且木质更加温润,与原本的粗糙的木色格格不入。 木匠正等着奖赏呢,结果等来的是二十大板,还是老木匠苦苦哀求,才减了刑罚。 木匠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出大理寺,满心委屈。他实在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用了最好的木料去修补,为何还会惹得龙颜大怒? 老木匠叹了一口气,“修补不在用多贵、多好的料子,最重要的是合适,令人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那木雕虽然不值几个钱,可对陛下而言,即便是金玉也无法与之相比。木匠此番弄巧成拙,能不惹怒陛下吗? 赵从煊指尖轻抚着木雕上修补的痕迹,笑着笑着,一滴泪从脸颊滑落。 有些缺痕已经造成,他也曾想要用最好的东西去弥补缺憾,可回头再看,原来是那么刻意、那么不堪 他来到从前母妃所住的宫殿,这里冷冷清清,墙角杂草丛生,殿内更是结了蛛丝,稍走几步,脚下便积尘微扬。 小酉子连忙道:“奴才这就派人来打扫!” 赵从煊过来得突然,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 “就这样留着吧。”赵从煊轻声道:“不必扰了母妃的清静。” 他微微闭眼,“都退下吧。” 小酉子只得躬身退下,却不敢走远,只在殿外转角处守着。 赵从煊来到梳妆台前,指尖轻轻拂过积尘的镜面,铜镜映出他消瘦的面容。恍惚间,他记起从前母妃教他念书、教他丹青、教他藏锋、教他要如何一步步爬得更高 可唯独没教他,要如何去爱一个人。 等他醒悟时,已经太晚了。 或许,洛妃从没爱过永和帝,她本身便是从痛苦的泥淖中挣脱出来,又如何教他去爱一个人 赵从煊在殿内枯坐了一个下午,日落西山,他才缓缓走出宫门,随即吩咐道:“锁上吧。” 他回头看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二月下旬,本应是晋王赵承焕回来的日子,可侍卫却来报,晋王受了重伤,如今昏迷不醒,只得留在扬州养伤。 赵从煊眉头紧锁,“伤在何处?” 侍卫回道:“禀陛下,晋王殿下是为救落水的一个女子,撞上河底石块,后脑遭了重创……” 脑袋上的伤,可大可小,贸然强行带他回长安,很有可能伤得更重。 不得已,赵从煊带着御医亲往扬州。 赵从煊的身体不能多加折腾,原本半个月的路程,愣是在三月底才到达扬州。 三月的扬州城,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 岸边的柳枝在微风中轻拂,如烟如雾,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琵琶声,混着江南的氤氲水汽,扑面而来。 暮色渐沉,一艘船舫缓缓驶上码头,小酉子轻声提醒:“陛下,到了。” 赵从煊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远处灯火阑珊的扬州城上。 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本该是文人墨客笔下最浪漫的景致,可他心底却多了几分怯意。 赵从煊缓缓开口:“晋王现在何处?” 侍卫回道:“回陛下,晋王殿下在瘦西湖畔的别院养伤。” 前往别院的路上,夜色渐浓,扬州城的街道挂满了花灯,热闹程度不亚于长安。 赵从煊却觉得心底越发慌乱,他无意再打扰那个人的生活,他甚至有些后悔来到这里。 他害怕,若是见到了那个人,自己会不会舍不得离开 可转头一想,偌大一个扬州城,茫茫人海中,又怎会轻易相遇? 西湖别院。 仆人满头大汗来开门,颤巍巍跪下身来,“小人叩见陛下。” “起来吧。”赵从煊瞥了他一眼,随即淡淡道:“晋王如何了?” 仆人边带路,便回道:“殿下他昏睡了一个多月了,偶尔偶尔会醒来一段时间” 随从的御医闻言,疑惑地思忖着,这种情况倒是少见。 待见到赵承焕后,只见他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却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御医诊脉后,神色凝重地又诊了一次脉象,他摇了摇头,随即跪下身来,禀报道:“陛下,晋王殿下脉象着实奇怪,一时气血淤滞,一时又唉请陛下容臣再诊脉一次。” 赵从煊坐在一旁,目光沉沉地看着榻上的赵承焕。半晌,他忽地开口:“你们都退下。” 众人不敢多言,纷纷退出内室,只留下小酉子守在门外。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一阵风从窗棂吹了进来,赵从煊轻咳一声,良久,他缓缓道:“赵承焕,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床榻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 赵从煊眸色渐深,“你假传重伤,欺君罔上,朕就算现在砍了你的脑袋,也不为过。” 话音未落,赵承焕猛地睁开眼,除了脸上看起来苍白了些,眸光哪有半分虚弱的样子,他连声道:“别、别别!皇兄,我知道错了!” 赵从煊神色变冷,“明日便启程回长安,朕会为你安排一门婚事,从今往后,你不许再来扬州。” “我真知道错了!”赵承焕脸色一变,他跪在赵从煊面前,道:“皇兄,你不是跟我说过,喜欢的东西一定要紧紧抓住吗?” 赵从煊一怔,“你记得从前的事了?” 从前,他和赵承焕交集并不多,只不过,有一次他路过液池时,听到赵承焕在哭。 见他哭着上气不接下气,贴身宫女太监也不知在何处,赵从煊便上前问了一句。 这才知道,他跑得太急,不小心摔了一跤,手里拿着的小木偶掉进了池里。 当年的赵从煊并没有安慰他,只冷冷地跟他说了一句:若你真的喜欢那个小木偶,又怎么会松手? 小小的赵承焕还不理解这句话,直到上个月,他的确摔到了脑袋,也记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莫过于赵从煊和他说过的这句话。 他本来是想暗中看一眼绵绵,就立即回长安。 可看到她后,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思念,他那么喜欢绵绵,又怎么甘心放手? 而且,他发现,萧伯瑀看起来并不爱绵绵,他更不愿意放手了。 要不是皇帝的侍卫催得急,他也不用出此下计。他只是没想到,赵从煊竟然亲自来扬州了。 半晌。 赵从煊转身走向窗边,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时间陷入了深思。 一边是挚爱,一边是血脉相连的亲弟弟。 若是他任由赵承焕带走上官绵,岂不是再一次伤害了萧伯瑀? 可赵承焕又数次在他面前说,他从前与上官绵是如何相爱,若上官绵没有失忆,他们本该是世间最恩爱的夫妻。 他要如何做,才能弥补自己对萧伯瑀造成的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第79章 重逢 无法弥补的亏欠 那日, 赵从煊动了恻隐之心,便说着考虑一个晚上。 可没想到,第二日一早, 赵承焕便跑没了踪影,他害怕皇兄不由分说直接带他回长安, 那他唯一的机会也没了。 赵承焕的擅自做主,把赵从煊气得不轻, 可他不愿让萧伯瑀知道他的到来, 便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人。 如此一来, 恰好给了赵承焕可乘之机,他决定和萧伯瑀来一场正面较量。 天, 下起了朦胧小雨。 萧伯瑀撑着一柄青罗伞, 缓步走在路上, 穿过几条街道, 终于来到一处湖心亭下。 亭中, 一道身影负手而立。 恍惚间,倒像是有几分故人之姿。 萧伯瑀轻轻笑了笑, 随即躬身行礼,“晋王殿下。” 晋王赵承焕转过身来,他微微抬手示意, “萧大人,坐。” 两人对坐于亭下,赵承焕也不废话,直言道:“绵绵失了忆, 我要带她回长安,长安有天底下最好的医师,待她恢复了记忆, 到时,她是去是留我不再阻拦” 萧伯瑀不置可否,“那倘若她永远都无法恢复记忆呢?” 赵承焕一怔,旋即道:“我会永远照顾她,一生一世!她的孩子我也会视如己出。” 闻言,萧伯瑀缓缓道:“晋王殿下,您该找的人不是我,而是上官姑娘,她的去留从来都在她自己手中。” 赵承焕何尝不知,可失忆后的上官绵对他冷嘲热讽,更像是他们二人最初相识,三天吵架两天交手的样子 思及此,赵承焕忽地豁然开朗,既然如此,那他可以当做两人初次见面,他可以让绵绵再爱上他一次! 可是,他看向萧伯瑀,幽幽道:“你该不会是,仗着你们之间有了一个孩子,你就有恃无恐吧?” 萧伯瑀笑了笑,开口道:“我与上官姑娘,只是朋友。” 他无意隐瞒,只是一切都太过凑巧。 话落,赵承焕一愣,“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伯瑀神色淡然,目光越过湖面,望向远处烟雨朦胧的青山,他缓缓开口:“三年前,上官姑娘来到天峪时,腹中已怀有身孕,她并不记得孩子的父亲是谁,她独身一人,又不记得往事,我便将她留了下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雨丝渐密,打在亭檐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赵承焕的脑中却如惊雷炸响,他喉间发紧,“所以这几年来,你与她” 萧伯瑀没有回答,只道:“晋王殿下若真有心,不妨想想,上官姑娘为何失去了记忆。” 说罢,他轻轻颔首,随即起身离去。 他知道,上官绵对赵承焕并非无动于衷,而孩子也需要一个父亲。 上官绵的身份,萧伯瑀多次派人去查,终究无果。也许,只有赵承焕才知道。 回府的路上,萧伯瑀忽地想起,朔儿似乎挺喜欢吃西街的糕点。他虽不是孩子的父亲,也对上官绵并无情意,但对那个孩子,他却称得上宠溺。 若是上官绵母子离开扬州,倒是令他有几分怅然。 思忖间,身后一人急匆匆赶来,大喊道:“让一让,让一下!” 萧伯瑀侧身避让,却不料迎面撞上了一道身影。 那人体格单薄得惊人,萧伯瑀甚至没感受到什么阻力,对方便踉跄地朝身后倒去。 萧伯瑀下意识伸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小心。” 话音未落,萧伯瑀便怔住了,掌中的手腕纤细得几乎能摸到骨头,伶仃腕骨。雨水顺着那人的油纸伞边缘滑落,滴在他苍白的指尖上。 那人像是受了惊吓,颤抖地挣脱开他的手。 萧伯瑀低声道歉。 那人将伞面压得极低,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匆忙离去。 “萧大人,您认识那个人啊?”身后糕点铺的掌柜开口道,手中利落地打包好了一份糕点。 萧伯瑀摇了摇头,“不认识。” 这日之后,晋王赵承焕竟以一个家仆的身份混入了萧府。 萧伯瑀哭笑不得,他权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见赵承焕为了不让他‘发现’,而在府中东躲西藏,他索性暂住在官署中。 然而,这件事在赵从煊看来,是晋王用权势逼迫了萧伯瑀做出这个选择,这与他当初在天峪所做的又有何区别? 盛怒之下,赵从煊便命人直接将晋王带回来。 这一日,赵承焕陪上官绵外出祈福回来,二人关系似乎缓和了不少,一路上还有说有笑。 忽地,二人脚步一顿,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凝滞了下来。 空旷的街隅上,十几道身影从天而降,为首之人拱手行礼,“殿下,得罪了。” 赵承焕脸色微变,皇兄这是动真格了? 他下意识将上官绵护在身后,低声道:“绵绵,你先走,待会儿我拖住他们。” 上官绵却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眉头紧蹙:“这些是什么人?” 话音未落,侍卫便已经冲了上来。 双方顿时交手起来,赵承焕一边躲避,一边开口道:“绵绵,你还记得五年前在青崖山吗?” 他声音带笑,脚下却不停,一个旋身踹开逼近的侍卫,“那时山匪围攻客栈,你也是这样” 他猛地拽过上官绵的手腕,带着她矮身避过侍卫的攻击。 上官绵被他拉得踉跄一步,脑中忽地闪过破碎画面,太阳穴突突直跳,手中的动作慢了一拍。 身后侍卫已逼近。 赵承焕下意识挡在她身前,见状,侍卫只得收了力。 二人踉跄后退,上官绵忽地喊了一句:“肖承焕” 赵承焕一愣,这语气和从前喊他名字时一模一样。 “绵绵,你记起来了?!”赵承焕激动地攥着她的手。 上官绵却摇了摇头,她脑袋乱得很,“我不知道” 说话间,周围数人已经围了上来,侍卫道:“殿下,请!” 赵承焕正沉浸在上官绵可能想起来从前的记忆中,怎么也不可能现在跟他们走。 “你们回去和皇兄说,再给我一点时间!”赵承焕试图讨价还价。 侍卫做不了主,他们只是奉命将晋王带回去,其余之事一概不管。 眼见无商量的余地,赵承焕声音软了下来,朝上官绵道:“绵绵,你跟我去长安,好吗?” 还没等上官绵回答,一道声音便横插了进来。 “九弟,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赵从煊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 方才,他一直在一旁的客栈上看着,见赵承焕与上官绵并肩作战,毫无保留地将后背交给对方,他便知道,这件事情已经有了胜负。 周遭侍卫连忙跪下行礼。 赵承焕不情不愿道:“皇兄” 上官绵愣了许久,才认出了赵从煊,不过一年多的时间未见,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赵从煊不再多言,他已决定,今夜便启程离开扬州。 见他意欲已决,赵承焕只得再乞求道:“绵绵,跟我回长安吧” 这一次,上官绵竟轻轻点了点头,“好。” 话音落地,周遭几人均是一愣。 而此时,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娘亲” 上官绵抬眸看去,神色骤然软了下来,“朔儿。” 她快步上前,将小孩抱了起来,旋即问道:“萧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萧伯瑀笑了笑,“朔儿吵着要见你,我便带他来找你,你们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没什么”赵承焕连忙上前打圆场,“都是误会,是吧,皇兄皇兄?” 赵从煊没有出声。 萧伯瑀却笑着道:“晋王殿下方才是说,要带上官姑娘去长安?” “对!”赵承焕心情愉悦道:“而且,绵绵已经答应我了!” “够了。”赵从煊忽然道:“带晋王回去。”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准许赵承焕离开长安的 赵从煊无法面对萧伯瑀,他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萧伯瑀的声音:“陛下远道而来,何不入府一叙?” 萧伯瑀的声音和从前别无二致,可赵从煊却变了,他变得害怕靠近萧伯瑀,似乎他的每一次靠近,给萧伯瑀带来的只有伤害。 “不必了,今晚便离开扬州了。”赵从煊艰难地开口。 回到别院后,赵从煊呆坐了许久,他将一枚令牌交给小酉子,思忖良久,他才道:“将这令牌交给萧伯瑀,倘若他什么时候想回长安,只需说一声便是。” 即便如此,他知道,以萧伯瑀的为人,不会收下他的令牌,更别提回长安之事。 他此生亏欠萧伯瑀太多,如今又一次打碎了他平静的生活 思忖间,小酉子带着令牌回来了。 果然如此 赵从煊闭了闭眼,“走吧。” 小酉子道:“萧大人说,他不需要这些他,请陛下于府中一叙。” 雨夜。 赵从煊来到萧府,田安似乎早早便侯在门前,恭敬道:“陛下,大少爷在房中等待您多时了。” 穿过回廊,赵从煊的脚步越来越慢。 房内,萧伯瑀身着素色长衫,他侧头往外看去,正与廊下的赵从煊目光相对。 他瘦了太多,曾经凌厉的轮廓如今却显得嶙峋,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连唇色都透着几分苍白。 萧伯瑀就这么望着他,赵从煊怔了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稍一愣神之际,萧伯瑀已起身来到他的跟前。 萧伯瑀轻轻握着他的手,带着他缓步进屋,“进来吧。” 那只手温暖干燥,力道不重,却让他挣不开。 第80章 形销骨立 索要的补偿、陛下的厌食症…… 屋内烛火融融, 熏香淡淡。 萧伯瑀先一步开口道:“陛下此次来扬州,只是为了晋王殿下?” 赵从煊不敢揣测他的话中之意,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嗯。” 屋内安静了下来。 赵从煊别开了脸,声音显得有些局促:“上官姑娘和九弟的事对不起” 对不起纵容赵承焕来扬州, 对不起当年做过的事,对不起如今的打扰, 对不起一次又一次伤害了他 当年, 萧伯瑀只想听到他一声道歉, 可如今听到了,心头却已酸软一片。 他的陛下,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帝王, 如今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只剩下一具疲惫的躯壳。 早在那道《罪己诏》公布天下时, 萧伯瑀便已经原谅了他曾经所有的过错。 可对赵从煊来说, 这远远不够 “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 都无法弥补对你的亏欠”赵从煊说着,像是语无伦次了起来,“你何时愿意回长安, 都可以或者,你想去哪,你想做什么至少,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萧伯瑀望着他, 良久,他轻声问道:“陛下想要如何补偿?” 高官厚禄? 金银珠宝? 权势地位? 这些,萧伯瑀都不需要 赵从煊怔然许久, 心头一阵钝疼,他有什么资格对萧伯瑀说这一句话。 “你”喉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赵从煊的声音哑得厉害,神色多了几分无助,“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萧伯瑀静静地看着他,烛火在他眸中跳动,映出一片深邃的温柔与心疼。 可这些,赵从煊没有看到,他始终低着头,他害怕从萧伯瑀的眼中看到冷漠与厌恶 只是想着,赵从煊便觉得难以呼吸。 萧伯瑀给他重新斟了一杯热茶,轻声道:“陛下不必如此,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吧。” 赵从煊嘴角勉强扯出的笑意再也维系不住,他与萧伯瑀之间,早就过去了,只有他还将自己困在牢笼里。 “嗯”他艰难地应声。 萧伯瑀继续道:“陛下若真想补偿,那便好好保重自己。” 赵从煊怔住,他想说,他不是故意将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的,他不是来博同情的。 可解释的话,在喉间转了几转,最终只化成了一个字,“好” 赵从煊再难以待下去,他艰难地起身,“时辰不早了,我我该走了。” 他起身的瞬间,身体骤然无力,他死死地攥着袖中的手掌,才勉强恢复了些力气。 可他只走了几步,便觉得眼前一黑,身体一晃,整个人踉跄往前栽去 “陛下!”萧伯瑀几乎是本能地起身,一把扶住了他,赵从煊的身体便沉沉地倒进他的怀里。 “我没事”赵从煊挣脱开他的手,久违的怀抱太过温暖,他怕自己再舍不得离开。 萧伯瑀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怀中,生怕弄疼了他,片刻后,他心头微叹,开口道:“陛下,我后悔了。” 赵从煊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萧伯瑀是不是后悔了和他有过的曾经,他颤抖地攥着萧伯瑀的衣袖,想要求他不要再说了 “陛下方才所说的补偿,可还作数?”萧伯瑀揽住他的腰身,那纤细的腰肢在他掌中仿佛不足以盈盈一握。 隔着轻薄的衣料,他似能清晰地勾勒出那单薄身躯下骨头的轮廓,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嶙峋分明的肋骨几乎要刺破皮肤。 “嗯”赵从煊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便是难以压抑的颤抖。 他应该立刻退开的。 可偏偏此刻,他连推开对方的力气都没有,亦或是……他根本不愿推开。 萧伯瑀的声音低低地响在耳畔,带着几分无奈与心疼,“我要陛下。” 他想要的补偿,便是赵从煊。 可赵从煊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又或者,他不敢有任何的奢望,他只木讷地点头,“好。” 哪怕萧伯瑀想要的是他的性命 反正,这大晟江山已经后继有人。 萧伯瑀将他打横抱起,赵从煊惊呼一声,他下意识地抓住萧伯瑀的衣襟,指尖触到对方颈侧温热的皮肤,又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 萧伯瑀大步走向内室的床榻,动作轻柔地将他放下。 赵从煊陷进柔软的锦被中,他闭上了眼,等待着未知的‘惩罚’。 但什么也没发生,只有萧伯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是门扉轻轻合上的声响。 良久,赵从煊缓缓睁开眼,他像是垂朽的老人一般,动作迟缓地环顾四周。 这里是萧伯瑀的卧房,陈设简单,床头的香炉中燃着安神的沉香。 不觉间,赵从煊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屋内的烛火暗了几盏。 赵从煊眨了眨眼,只见萧伯瑀坐在床榻前,他换了一身衣裳,身上还有淡淡的熏香。 “陛下醒了。”萧伯瑀的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喝点水吧。” 赵从煊想要撑起身子,却发现自己的手臂软得使不上力。 萧伯瑀见状,一手托住他的腰身,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的怀里,这个动作让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 熟悉的动作让赵从煊的脑袋骤然一白,茶水递到唇边,赵从煊顺从地张口。 “还要吗?”萧伯瑀说着,用拇指擦去他唇角的一点水渍,那触感太过温柔,温柔得不像真实的。 赵从煊垂下眼帘,轻轻摇了摇头。 萧伯瑀放下茶盏,伸手去解赵从煊的衣带。 赵从煊的身体猛地僵住,衣带被缓缓解开,萧伯瑀的手指偶尔擦过他的皮肤,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冷了?”萧伯瑀停下动作。 赵从煊摇头,却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当外袍被褪下,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身体时,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他别过脸去,不敢看萧伯瑀的反应。 这具身体太丑陋了。 萧伯瑀的手忽然停在赵从煊的腰间,没有立即收回,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将他半拥入怀。 “睡吧。”萧伯瑀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已经和小酉子说,陛下暂时在府中住下。” “嗯。”赵从煊的声音轻微得几不可闻。 屋外的雨渐渐止歇,赵从煊的呼吸渐渐平稳,瘦削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柔和了几分。 萧伯瑀静静地望着怀中熟睡的人,指尖轻轻拂过他微蹙的眉间,旋即慢慢移下,轻柔地擦去他眼角的泪痕 似乎,陛下与他的每一次相见,都能把自己折腾得一塌糊涂。 萧伯瑀的目光一寸寸描摹着他的轮廓,最终落在他后颈那一处微微凹陷的软肉上。 他俯下身,极轻地吻了上去。 唇下的肌肤微凉,带着淡淡的药香,萧伯瑀闭了闭眼,只是蜻蜓点水般地一触即离。 可即便如此,赵从煊仍在梦中轻轻颤了一下,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靠了靠。 次日。 赵从煊醒来时,身侧已经空了。他怔怔地望着床顶的纱帐,昨夜的一切仿佛一场梦境。 他缓缓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臂,又起身来到铜镜前,看着镜中形销骨立的自己,赵从煊突然心慌起来。 消瘦得太难看了。 萧伯瑀……是不是嫌弃他了?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便如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 他强撑着起身,又命小酉子备了比平常多几倍的早膳。 小酉子以为他终于有了胃口,便忙不迭的将扬州城内各式佳肴备来。 桌上,茶食点心、粥羹小菜应有尽有。 小酉子将一碗豆腐羹呈上,开口道:“陛下,这是扬州特色的文思豆腐羹,您尝尝?” 赵从煊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入口即化。 可他只吃了几口,便没了胃口。 小酉子见状,又将一碗清粥呈上,“萧大人说,陛下您身子不好,应多吃一些清淡养胃的。” 听到这句话,赵从煊神色微动,他强迫自己吃完了一碗,可胃里却翻涌起一阵恶心。 小酉子见他脸色不是很好,小声劝道:“陛下,这些要不先撤下了” “不必。”赵从煊勉强压下喉间的腥甜,摇了摇头,“再盛一碗来。” 小酉子欲言又止,却不敢违抗,只得又盛了一碗粥。 赵从煊指尖微微发抖,他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地咽下去,可刚吃了几口,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到门外,扶着廊柱剧烈地呕吐起来,方才吃下的东西悉数吐了个干净。 然而,这并未让他感觉好受半分。 小酉子担忧道:“陛下!” “没事”赵从煊只摇了摇头,漱口后,他费力地将桌上的茶点一口一口咽下。 不出意外地,下一刻,胃里又一次翻涌,他再次吐了个干净。 赵从煊似乎陷入了一种执着中,他要吃得更多,这样才会长出肉来。 可他越是执着于此,便越是吃不下,甚至于,他只看到菜肴糕点,便是一阵干呕。 以至于短短几天,萧伯瑀便发现了不对劲,赵从煊更瘦了。 他这几天忙着公务,本想着忙完了这些,便陪着赵从煊在扬州城走一走,散一散心。 察觉出不对劲后,萧伯瑀找来小酉子,质问道:“陛下的身体怎么了,为何一日比一日消瘦?” 虽然赵从煊命他不许将此事说出去,可面对萧伯瑀,小酉子还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他知道,眼下,唯有萧大人能阻止陛下几乎自毁的行为。 萧伯瑀沉默良久,他见陛下每日吃得不少,却没有发现,陛下吃下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80-90 第81章 膳食 萧大人亲自喂陛下吃东西、萧母的…… 翌日, 晌午。 “陛下,用膳了。”小酉子安排了一桌清淡养胃的菜肴。 赵从煊眉头微蹙,胃中立即涌上一阵恶心, 他强压下不适,淡淡道:“布菜吧。” “陛下。” 一道声音从门口处传来, 赵从煊抬头一看,他浑身一僵, “你怎么回来了” 萧伯瑀走了进来, 又屏退小酉子, 这才道:“回来陪陛下用膳。” 若是往日,赵从煊定然欣喜至极, 可现在不一样 “陛下不愿吗?”萧伯瑀缓缓问道。 赵从煊摇头, “没有, 只是我不知道你回来, 小酉子备的菜清淡了些, 我怕你不喜欢。” “喜欢。”萧伯瑀轻声道,他走近了几步, 在他身旁坐下,随即将人揽入怀中。 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赵从煊呼吸一滞, 像是被人点了定身穴一般,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 下一刻,一条绸带轻柔地覆上了他的眼睛。 视线被剥夺,赵从煊才有了一点反应。 “别怕。”萧伯瑀的声音近在耳畔,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旋即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安抚着。 赵从煊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血色,隔着衣料, 萧伯瑀胸膛的温暖和心跳传来,驱散了他的不安。 “还能看见吗?”萧伯瑀问道。 赵从煊有些疑惑,但还是如实回答,“看不见” 萧伯瑀似满意地轻声回应了一声,紧接着,他一只手揽过怀中人的腰肢,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腹部。 赵从煊微微一颤,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喘息。 “陛下这几日……胃口不好?”萧伯瑀低声问,掌心贴着他微微紧绷的腹部,缓缓揉按。 萧伯瑀昨日去找了随行而来的太医,按照太医的说法,在神阙穴轻轻打着圈,力道不轻不重,可以恰到好处地缓解胃中的不适。 赵从煊身体却越发紧绷,他支吾着道:“天气沉闷,有些吃不下” 没有听见萧伯瑀应声,而且,眼睛又被蒙住,赵从煊看不见他的神情,心头的越发惊慌。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赵从煊眼眶微热,绸带下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他摸索着桌上的勺子,就要准备吃东西,也不管能不能看得见。 萧伯瑀忽然握住他的手,一根一根将他僵硬的手指掰开,“我没生气。” 旋即将手掌缓缓移到他的腹部,轻声道:“太医说,用膳前先揉一下这里,可补益脾胃,扶正培元。”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按揉着,察觉怀中之人的身体还是紧绷,便轻轻亲了亲他的颈侧,柔声道:“放松” 沁凉的唇落在颈侧,引得赵从煊浑身一颤。 萧伯瑀并未着急继续,他说着太医叮嘱的事宜,以此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良久,紧绷的身子终于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下来。 “好些了么?”萧伯瑀低声问,掌心仍贴着他的腹部,力道轻柔地打着圈,温热透过衣料传来,竟真的缓解了几分不适。 赵从煊轻轻点头,耳尖泛红,低声道:“嗯……” 萧伯瑀便亲了一下他的脸颊,随即拿起桌上的勺子,舀了一小口清炖的莲子羹,递到他唇边,“先喝点汤,暖暖胃。” 赵从煊迟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微微张口,温热的莲子羹滑入口中,清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竟意外地没有引起反胃。 “再吃一点。”萧伯瑀又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才送到他唇边。 赵从煊乖乖咽下,他起初还有些神经紧绷,但随着胃中暖意渐生,不适感慢慢消退,他的身子也彻底软了下来,不自觉地往萧伯瑀怀里靠了靠。 不觉间,桌上的菜肴一点一点地消失。 忽地,萧伯瑀停了下来,手掌探去他的腹部,触及微微隆起,便收回了手。 赵从煊道:“不吃了吗?” 萧伯瑀笑了笑,“吃太多容易腹胀,陛下的身体需慢慢调理,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吗 “嗯。”赵从煊轻轻应声,可心底却不敢奢望,他总觉这样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 萧伯瑀毕竟是一方知府,不能时时陪在赵从煊的身边,但每到用膳之时,还是会抽出时间回来陪他。 如此养了一个多月,赵从煊的身体总算是长了一些肉。 赵从煊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伸出手戳了戳自己的脸颊,眼中的难受几乎要漫出来。 为什么,还没长回来 他抿了抿唇,想挤出一个笑,可嘴角刚扬起来,又僵硬地垮了下去。 好难看。 “啪——!”的一声,铜镜被反扣在妆台上。 赵从煊将自己蜷缩在榻上,他数着时间,直至日落西山 “陛下,用膳了。”小酉子在门外轻唤道。 赵从煊的思绪渐渐回拢,可今日只有他一人。 小酉子连忙道:“萧大人派人回来传话,说有事耽搁了,要晚些回来。” “嗯。”赵从煊轻轻颔首。 小酉子便替他布菜,赵从煊却味同嚼蜡,吃了几口后,他便没了胃口。 可他还是强迫自己继续吞咽着,直到胃里泛起一阵阵酸涩的胀痛。 “陛下。”小酉子停止了布菜,解释道:“萧大人说了,您要是吃不下,不必勉强自己。” 赵从煊手中的筷子顿住,半晌才缓缓放下。他垂眸盯着桌面的菜肴,低声道:“撤了吧。” 小酉子应“是”,随即派人收拾了碗碟,退了出去。 屋内恢复了安静。 赵从煊独自坐在案旁,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 夜色已深,庭院里只有几盏孤灯摇曳,映出斑驳的树影,萧伯瑀仍未归来。 赵从煊低头看向自己瘦削的腕骨,他忽然有些后悔,他方才应该多吃几口的 正出神间,房门被轻轻推开。 “陛下。”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赵从煊猛地转身,险些撞上案角。萧伯瑀快步上前扶住他,眉头微蹙:“当心些。” 赵从煊怔怔看着他,喉间发紧:“你……你回来了。” 萧伯瑀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凉意,掌心却依旧温热。 “用过膳了?”萧伯瑀问。 “嗯”赵从煊低低应了一声。 萧伯瑀忽地从身后将他拢入怀中,又伸手探去他的小腹,语气听不出喜怒,“是吗?” 赵从煊身子一颤,下意识按住萧伯瑀的手腕,却被他反手扣住五指。 “嗯,是用过膳了。”萧伯瑀的唇贴在他耳畔,声音低沉:“不过,我还没吃呢,陛下留下陪我,可好?” “好” 说是陪萧伯瑀用膳,实际上,大多数还是进了赵从煊的肚子里。 饭后,庭院的月色正好。 萧伯瑀牵着赵从煊的手,缓步走在青石小径上。 夜风微凉,带着草木的清香,赵从煊的指尖被他拢在掌心,暖意一点点渗入肌肤。 “太医说,饭后缓行百步,最宜消食。”萧伯瑀低声道,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腕骨。 赵从煊低低“嗯”了一声。 萧伯瑀的指节修长有力,掌心温热干燥,将他冰凉的指尖一寸寸捂暖。 赵从煊数次偷偷瞥向他,却又不敢询问一个答案 萧伯瑀想要的补偿,是他的性命?还是他的身体? 若是性命,他绝无怨言。 若是身体他的身体如此难看 “在想什么?”萧伯瑀问道。 赵从煊怔了怔,唇角微微抿起,“没什么。” “陛下今日似乎有心事?”萧伯瑀忽地脚步一停,侧着头看向他。 赵从煊呼吸微滞,此刻月色朦胧,萧伯瑀的眉眼近在咫尺,眸中的神色让他心头发颤。 他下意识垂眸避开了目光,眼睫轻颤,低声道:“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累了就回去罢。”萧伯瑀温声道,旋即,他将赵从煊打横抱起,朝着庭院回去。 “我……自己可以走。”赵从煊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萧伯瑀垂眸看他,眼底漾着温软的光,“我知道。” 可手臂却收得更稳,将他往怀里拢了拢。 赵从煊怔怔地看着他,他颤抖地伸出手想要触碰萧伯瑀的脸颊,可指尖只是稍稍动了动,便心生怯意。 他怎么再敢去问,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问 赵从煊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若这是一场梦,他愿长眠于此。 几日后。 萧府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 小酉子派人去了解情况后,才得知是萧伯瑀的母亲和柳小姐来了。 柳小姐,即柳灵儿,原籍便是扬州人,这次是回来扬州探亲。 萧母正想着来也来探一下自己的儿子,二人便做伴,一起过来了扬州。 萧伯瑀得知消息后,便匆匆赶了回来,又惊喜又无奈道:“母亲,您过来怎么不先说一下?” “怎么?”萧母故作生气,“你这是不欢迎我了?” 一旁的柳灵儿笑着道:“姑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呢。” “夫人,表小姐,快进来快进来”田安乐呵呵道。 萧伯瑀扶着萧母进府,又问道:“父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不打紧,长则在家照看着呢。”萧母说道,随即又看向萧伯瑀,鼻尖一阵酸楚,“你呢,别老是忙着公事,有时间也多想着自己。” 萧伯瑀点头应是,“我知道了。” “知道知道,你要是知道,也不会现在都”萧母微叹一声。 几年前,萧伯瑀还在岭南时,长安忽然传出他已娶妻生子,萧母自然欣喜至极。但很快,萧伯瑀便传了家书解释这一切,她也只好空欢喜一场。 升迁至扬州知府后,萧母暗里催促过他多次,虽然她知道,萧伯瑀和皇宫那位有过旧情。 可经历那么多事情后,二人的感情或许已经烟消云散了 萧母这次便是为了结心愿而来。 第82章 过往 萧母的反对 萧母的突然造访, 令人措手不及。 萧伯瑀思忖良久,并没有将陛下在他府中休养的消息告知于她。 他知道,母亲对陛下曾经的所作所为还有些怨词, 他只能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坦明这一切。 然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这日, 萧母准备亲自下厨,做一桌子好菜。 她刚来到后院, 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 煎药之人见到萧母的到来, 连忙起身相迎, “见过夫人。” 萧母轻轻颔首,正准备朝厨房走去, 又听见煎药的丫鬟轻轻呛了一下, 她便随口一问:“谁生病了?” 若是府中的下人, 她自然是要替萧伯瑀宽慰一番。 丫鬟回道:“奴婢不知。” 她只是按照吩咐煎药, 煎好了便有人来拿走, 至于是给什么人煎的,她一概不知。 萧母眉头微蹙, 只略微生了疑心,“既如此,你便好生煎药, 莫误了时辰。” “是,夫人。” 说罢,萧母便离开了后院,又恰巧碰见在咳嗽的田安, 便以为那药是田安喝的,都怪自己多心了。 她神色稍缓,忧心道:“田安, 你生病了就好好休息,还走来走去做什么。” “只不过是一个小风寒罢了,谢夫人关心。”田安笑呵呵道。 两人寒暄了一番,萧母便叫他回房休息,田安连忙应“是”,随即转身快步离去。 “诶?”萧母在他身后轻唤,只不过田安走得太快,并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萧母无奈笑道:“还说没事,这都病糊涂了” 说要回房休息,结果反而是往萧伯瑀的庭院走。 一旁的侍女开口道:“夫人,要不要奴婢去提醒一下?” “也好”萧母点了点头,下一刻,她又摇头道:“罢了,我去吧,你去熬一些五神汤,给他祛风散寒。” “是。” 来到庭院,入目便是几名侍卫守在门口处,神情肃穆,戒备森严。她心中疑惑更甚,伯瑀的院子何时需要这般戒备? 她刚走近几步,侍卫们便恭敬行礼,“夫人,请留步。” 萧母表明来意,侍卫面面相觑,却仍未让开。 萧母心中疑云更浓,正欲再问,忽听院内传来田安的声音。可萧伯瑀并不在,田安在院子里和谁在说话? 她不再多言,径直绕过侍卫。 侍卫神色微变,可又不敢伤及她,便硬着头皮拦在跟前,“夫人!请止步。” 动静惊扰了院中之人,田安慌忙出来查看,见是萧夫人,神色骤然慌张起来,他磕磕绊绊道:“夫人您怎么来了?” 萧母看着他,“你在怕什么?” “没没什么。”田安低着头,不敢直视。 萧母再迟钝也发现了不对劲,这些侍卫根本不是萧伯瑀的人。而且,田安向来不善于撒谎,很明显,庭院里面另有其人。 “谁在里面?”萧母放缓了声音,能与萧伯瑀住一个院子的,必是关系匪浅之人。 既是朋友,她又岂能拿出咄咄逼人的态度。 田安支吾了半天,就是说不出话来。大少爷吩咐,陛下的事情暂时不要让萧夫人知道,可现在火烧眉毛了,田安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萧母眉头微蹙,“连我也不能说?” 田安正想着如何解释时,一道声音传来。 “萧夫人,请。”小酉子上前道。 田安一愣,神色慌乱地与他对视。小酉子摇了摇头,这是陛下的意思,他也只能照做罢了。 萧母看着小酉子,心头猛地一跳,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上心头。 她快步朝屋内走去,心里越发不安。 屋内,赵从煊半倚在榻,面容苍白却难掩矜贵,虽只着素衣,却仍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仪。 萧母浑身一震,几乎站立不稳。她怎会认不出?这是……当今天子。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田安急忙上前扶住萧母,小声道:“夫人,此事说来话长……” 萧母却缓缓抬手止住他的话,她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朝着榻上之人缓缓行礼,“臣妇……参见陛下。” “萧夫人不必多礼。”赵从煊示意小酉子将其扶起。 萧母缓缓直起身,神色已经平静了下来,她看向田安,轻声道:“田安,你先出去。” 田安面色为难,可不敢拂了她的意,“是”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终于,萧母唇边含着得体的浅笑,开口道:“伯瑀向来节俭,连住的院子也是陈设简朴,陛下龙体贵重,屈尊下榻于此,实为伯瑀之过,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赵从煊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 萧母表面是请罪,实际上却是怪罪他为何会在萧伯瑀的院子。 一旁的小酉子说道:“陛下微服出巡,一时龙体欠安,幸得萧大人照料。” “能为陛下分忧,是伯瑀的福分。”萧母垂眸,淡淡道:“只不过,君臣有别,伯瑀此事做的实在是失了分寸。” 赵从煊听出她话中深意,眸光一暗,胸口隐隐发闷。 面对萧母隐忍的责问,他没有办法反驳。当年是他执意将萧伯瑀贬至岭南,萧家上下多次求情,他却视若无睹,如今这个局面,他怨不得旁人。 他缓缓开口:“是朕负了他。” 萧母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于公而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子怎敢对君王有所怨词。可她知道萧伯瑀为他做了多少事,两人之间的情感又怎是一句君臣就能言尽的? 陛下一句有错,便要将以往所做的事情一笔勾销? 她做不到。 她都活了大半辈子了,帝王的恩情如何凉薄,她见过太多。曾经她也相信萧伯瑀口中那一句:他不一样。 可实际上,没什么不一样。 萧母沉默片刻,终究无法释怀,“陛下言重了伯瑀身为臣子,为君分忧乃本分。” 赵从煊明白她的意思,他也没奢望还能回到从前。只是,萧伯瑀想要的补偿他还没偿还。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萧母起身告退,行至院子外,母子二人撞了个正着。 看母亲的神色,萧伯瑀便知道,他想隐瞒的事情已经被发现了。 “母亲” 萧母抬手示意,还顾及着体面,“陛下龙体欠安,出去再说吧。” 两人来到庭院外,萧母先开口问道:“若我今日没发现,你还要隐瞒我多久?” “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尚未寻到合适的时机。”萧伯瑀道。 萧母望着他,眼中既有责备,又含着心疼,“伯瑀,你做什么事都很有分寸,可为何与他有关的事情,你却总是唉” “几年前的事情,你都忘了吗?你说你放下了,你放下什么了?你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萧母越说越激动。 萧伯瑀替她斟了一杯热茶,缓声道:“母亲,此事已经过去了” “伯瑀。”萧母打断了他,声音微颤:“你是不是还在意着他?” 沉默良久,萧伯瑀道:“请母亲成全。” 萧母的手微微一颤,茶盏中的水晃出几滴,落在她素净的衣袖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母亲”萧伯瑀微怔,他连忙唤来田安。 萧母摆了摆手,她用手帕擦了擦衣袖,“你不必再说了。” 说罢,她便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她又缓缓转过身来,眼中含泪,“你和你的父亲一样,一旦对一人用情至深,便再难割舍可你当真想清楚了吗?” 一段感情,蹉跎了十几年。 萧母无法对他说什么重话,无论如何,那是她的孩子。她所希望的,唯有他能平安喜乐罢了。 入夜。 萧伯瑀回到房间内,见赵从煊倚在榻上闭目休憩,眉间紧蹙着,似是忧心着什么。 他放轻脚步走近,却见赵从煊倏然睁眼。 “吵醒你了?”萧伯瑀温声道。 赵从煊摇摇头,撑着身子想要坐起。萧伯瑀上前扶住他的肩膀,顺手将一个软枕垫在他腰后。 赵从煊抬眸看他,又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低声道:“我这些天,是不是长回来了一点肉?” 闻言,萧伯瑀垂眸细细看他,虽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嗯。” “那你喜欢吗?”赵从煊小心翼翼问道。 萧伯瑀看着他,又想起母亲的话,他便捧着赵从煊的脸颊,郑重道:“喜欢。” 话落,萧伯瑀俯身吻上他的唇。 赵从煊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指尖颤抖地攀上萧伯瑀的肩膀,可下一刻便怯怯地缩了回去。 萧伯瑀似有察觉,他缓缓退开,随即伸手环住赵从煊的腰身,将他托了起来。 在他失声惊呼之时,萧伯瑀便已经坐在了榻边,旋即将他轻轻放下,跨坐在自己怀中。 赵从煊的双腿虚虚地悬在他的两侧,腰背绷得挺直,两人身体骤然拉近,双唇几欲相贴。 萧伯瑀捧着他的脸颊,指腹摩挲着他的颧骨,笑着点了点头:“陛下这些天是有在好好用膳。” 说罢,便亲了亲他的脸颊、眉骨、眼角、鼻梁,还有唇。 他轻微启唇,萧伯瑀便顺势探了进来。 赵从煊喉间溢出一声轻吟,身体开始发软,却又舍不得退开半分。 萧伯瑀的手滑到他的后颈,指尖陷入发丝之间,轻轻揉捏着他后颈那处软肉。 霎时间,赵从煊身体一颤,唇齿交缠,温热的气息交融,分不清彼此。 他能感受到萧伯瑀呼吸愈发粗重,原本克制的吻渐渐染上情欲。 赵从煊呼吸也凌乱起来,却仍乖顺地仰起头,任由对方索取。 良久,萧伯瑀还是缓缓退开,两人的唇间稍稍分开,赵从煊便又缠了上来。 萧伯瑀只亲了亲他的唇角安抚着,旋即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问道:“陛下今日是怎么了?” 第83章 欢愉 蒸笼里的馒头 赵从煊的声音很低, 萧伯瑀没听清,便贴近了他的唇边,问道:“陛下说了什么?” 赵从煊怔怔地抬眸望着他, 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亲了亲他的下颌。 萧伯瑀心头一软,便将怀中人抱得更紧, 声音有几分沙哑:“过几天, 我带陛下去游舟泛湖, 可好?” “嗯”赵从煊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闷闷地点头。 两人身体相贴, 身体的反应透过衣料清晰传来。 赵从煊亲了亲他的喉结, 随即一路往上, 双手攀上他的脖颈, 而后仰头索吻般贴了上来。 萧伯瑀却轻轻侧开了头, 他无奈一笑,再好的定力也经不住这般试探。陛下的身体虽是好了不少, 但还不适宜做一些床笫之欢。 可赵从煊不知道,面对萧伯瑀的拒绝,他像是被泼了一盘冷水, 浑身发冷,纤长的睫翼颤了颤,又慢慢垂下眼帘,原本攀在萧伯瑀颈间的手一点点滑落, 指尖在空中悬了片刻,最终小心翼翼地收回。 “对不起”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伯瑀察觉到怀中人的异样, 正要解释,却见赵从煊已经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挪,似乎是想要起身,却因为身体发软,刚起身又跌回到他的腿上。 不偏不倚,正好蹭过 萧伯瑀的呼吸骤然粗重,赵从煊六神无主,慌乱中又要起身。 无奈之下,萧伯瑀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腰,声音已经暗哑:“陛下别动了” 赵从煊僵在他怀中,身下的变化极其明显,二人之间曾有过无数次欢愉,这是不是他唯一能补偿萧伯瑀的 他忽地抬起头,湿漉漉的眼底直直望进萧伯瑀的眼底,旋即他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指尖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成功。 萧伯瑀一把按住他颤抖的手,将他搂入怀中,轻抚着怀中人的背脊,温声安抚着:“等陛下的身子好些了” 话音未落,颈侧一片冰凉,萧伯瑀神色微怔,他缓缓退开,却见怀中之人无声落泪。 下一刻,赵从煊便垂下了头。 萧伯瑀心头一软,再顾不及其他,他捧着怀中人的脸颊,轻轻抬起他的下颌,随即便低头吻住了他的唇,温柔缠绵、缱绻厮磨。 衣衫渐褪,萧伯瑀的吻从他的唇瓣滑至颈侧,再到锁骨 温热的掌心抚在他的腰间,轻轻揉捏着,直至怀中人的身体彻底软了下来。赵从煊的喉间溢出一声轻哼。 萧伯瑀又覆上他的唇,低声轻哄着,随即将他轻轻地抱了起来,感受到怀中人身体在微微发抖,他正欲退开。下一刻,赵从煊的身体倏然一动,颤抖地、缓慢地、固执地,脸色煞白得惊人。 两人都不好受,赵从煊更是眼前发黑,可他却只咬着唇,一声不吭,只有身体细微的颤抖着。 萧伯瑀的掌心顺着他的脊背轻轻安抚着,想让他先缓过气来,可赵从煊却在这时猝不及防脱了力,唇瓣咬出血来,指尖蜷缩着,可固执地不愿放开。 淡淡的血腥气蔓延开来,萧伯瑀眉头紧蹙,他一手扣住赵从煊的腰,将他按在怀里,另一只手捧起他的脸颊,逼他抬起头来。 “看着我。”他声音低哑,指腹擦过赵从煊的眼角,“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从煊睫毛颤了颤,唇角翕张,却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摇头,又摇头。 萧伯瑀叹息,低头吻他的眼角,尝到泪水的咸涩。他放轻了力道,掌心贴着他的后腰,一点点揉开紧绷的身体。 “别怕……”他低声哄着,唇贴着他的耳垂,“我在这里,我们以后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萧伯瑀吻他,温柔地、缓慢地吻他,像是要吻去他所有的疼痛和不安。而后,他缓缓退出。 赵从煊浑身一颤,下意识收紧手臂,不肯让他离开。 萧伯瑀低叹一声,随即取过一件外衣披在他的身上,将他搂得更紧,掌心抚过他的发,低声问道:“今日,母亲和你说了什么?” “没有”赵从煊的声音很低。 萧伯瑀道:“陛下不是说过,不会对我再有所隐瞒的吗。” 赵从煊浑身一僵。 “所以,都告诉我,嗯?”萧伯瑀轻声道。 赵从煊喉结轻轻滚动了几下,旋即,将下午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萧母并未对他说什么重话,只是话外之意,难以掩饰她责问赵从煊曾经的所作所为。 他若还有几分帝王的心气,就该离开这里。 “所以,陛下今日是想补偿我?”萧伯瑀问道,声音沉静了下来。 赵从煊看着他,本应点头的,可他察觉到萧伯瑀似乎是生气了,霎时间不知所措了起来。 见状,萧伯瑀眉间多了几分无奈,他将赵从煊抱到床榻上,替他盖好了锦被,这才收起榻旁凌乱的衣衫。 穿戴整齐后,他来到床榻旁,俯身在他额头落下一吻,轻声道:“我出去一下。” 赵从煊呆呆地“嗯”了一声。 房间内渐渐安静了下来,赵从煊扯了扯身上的锦被,将自己裹了起来,身下撕扯的疼痛一抽一抽的疼。 萧伯瑀好像生气了。 从前萧伯瑀生气了,他只需要亲亲他便好了,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该怎么做? 思忖间,房门被缓缓推开。 萧伯瑀取了一件中衣给他穿上,旋即将他抱去浴堂,清洗了一番后,又将他抱了回来。 赵从煊小声问道:“过几天,我们还能去游湖吗?” “陛下若不想去,也可以不去。”萧伯瑀从背后将他抱入怀中,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他松垮的腰带。 赵从煊道:“想去!” 萧伯瑀轻“嗯”了一声,随即指尖探入他的衣襟。 赵从煊轻吟了一声,转过头来,想要索吻。 “好了,别动”萧伯瑀声音微哑,他取来一些药膏,覆上他的伤处。 两人除了第一回的时候,不知轻重,后来的欢爱很少弄出血来,虽然说,这次是赵从煊乱来 萧伯瑀只想给他上药,可不觉间,又挑起了赵从煊的情欲。 赵从煊一开始还压抑着,可这种时而难以抑制而溢出的轻哼,简直是对萧伯瑀的折磨,他怎么不知道,他的陛下这么会勾人 忽然间,萧伯瑀在他颈侧轻轻咬了一口,咬得并不重,却和之前在岭南咬的伤口巧合地重叠了起来。 赵从煊脸色微白,当时颈侧这里的伤口疼了好久。 他以为,萧伯瑀还要再咬一次,即便他知道会有多疼,可他只是身体僵硬了一瞬,旋即便闭了闭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萧伯瑀只是在那浅淡的疤痕上亲了一下,忽然道:“是不是很疼?” 当时的他的确是恨极了赵从煊,几乎要将他颈侧那块肉咬了下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受自己的痛苦。 “不疼”赵从煊小声回答,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确定,萧伯瑀若是还想发泄的话,他受得住。 萧伯瑀看着他,没有说话。 赵从煊又改了口,“是有一点疼,就一点” 灼热的呼吸落在他的颈侧,赵从煊无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玉白的颈项还泛着未褪的红,随着呼吸而轻轻起伏。 “不会了。”萧伯瑀忽然低头含住他的耳垂,温热的吐息顺着他的颈侧蔓延。 赵从煊浑身发软发烫,他好像成了蒸笼里的馒头,萧伯瑀的手只稍稍触碰,便能在上面留下痕迹。 他呜咽了几声,想要逃离,可这本身又是他亏欠萧伯瑀的,他将身体完全打开,无一丝防备,任由萧伯瑀对他揉、搓、碾、压 意识消失前,他只听见萧伯瑀轻轻笑了笑,“好乖。” 次日。 赵从煊被门外的声音吵醒,那是小孩子的嬉笑声,还有他的九弟赵承焕吵闹的声音。 “小酉子。”赵从煊轻唤道。 话落,小酉子连忙进来服侍,可他刚抬头看向赵从煊,便又僵硬地低下头来。 赵从煊脑袋还有些昏胀,并未看清他的神色,听到门外的声音,他开口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是晋王殿下求见。”小酉子回道。 赵从煊打了个哈欠,“一大早的,他来做什么?” 小酉子顿了顿,随即道:“陛下,已经午时了” 赵从煊怔了怔,昨夜发生的事情渐渐回笼,他轻咳了一声:“嗯,九弟什么时候来的?” “辰时。” 赵从煊脸色微僵,“怎么不早说?” “萧大人吩咐” 赵从煊轻声打断,“九弟来做什么?” “晋王问,何时回长安?”小酉子如实回答。 之前,晋王赵承焕的确赖在扬州不肯走,但他意识到,长安有天底下最好的医师,也许能治好上官绵的失忆。 结果,赵从煊留在萧府休养了几个月,竟还没有回宫的意思,不得已,赵承焕便亲自来问。 赵从煊道:“让他先回去。” 话音未落,门外的赵承焕便嚷嚷道:“皇兄,你的身体没事吧?” 赵从煊正欲出去,小酉子欲言又止,隐晦道:“奴才这就去传话罢” “不必。”赵从煊径直往外走,正好,他想令晋王代理国事,他就可以安心留在扬州。 小酉子闭了闭眼,连忙跟了上去。 庭院里,赵承焕正和朔儿玩闹,见赵从煊出来,他连忙起身,诧异道:“皇兄” 赵从煊道:“怎么了?” “萧伯瑀这是给你吃了什么大补丸!”赵承焕啧啧称奇,“三个月没见,皇兄你好像荣光焕发了。” “不过”赵承焕细细打量着他,神色疑惑道:“你脖子怎么了?” 第84章 答案 朔儿的身世、一个答案 “爹爹”一个约莫两岁的小孩摇摇晃晃朝着二人走来。赵从煊不过一转身, 便被软乎乎的小身子抱住了大腿。 一旁的赵承焕声音幽怨道:“明明是我先教会朔儿喊‘爹爹’的” “爹爹!爹爹!”小孩似乎认不出两人,只揪着赵从煊的衣摆,咿呀喊着:“抱抱, 要抱抱” 赵承焕笑着上前,伸出手道:“爹爹来抱。” 话音未落, 赵从煊便先一步将小孩抱了起来,他看向赵承焕, 问道:“他是你的孩子?” “不是又怎样!绵绵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赵承焕道, 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 只有上官绵知道,可她又失忆了 忽地, 小孩伸手摸了摸赵从煊脖颈上的‘淤痕’, “痛痛, 飞飞” 说罢, 还亲了亲他的脸颊。 赵从煊一怔, 脸颊上还留着那软乎乎的触感,好像被柔软的棉花蹭了一下。 小孩搂着他的脖子, 又叫了一声:“爹爹” 赵承焕在一旁酸溜溜地伸手:“朔儿,来爹爹这儿。” 可小家伙却扭过身子,把脸埋进赵从煊的肩窝, 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偷偷瞧他。 赵承焕凑了过来,捏了捏朔儿的小脸,故作委屈道:“小没良心的,明明是我天天陪你玩, 怎么一见他就不要我了?” 朔儿眨了眨眼,忽然伸出小手,一把抓住赵承焕的衣袖, 含糊不清地嘟囔:“爹爹抱” 赵承焕眼睛一亮,立刻伸手去接,谁知赵从煊却稍稍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皇兄,你做什么?”赵承焕一脸疑惑。 赵从煊沉声道: “你可以带上官绵走,但他不行。” “为什么?” “他既然有亲生父亲,那就留下来。” 赵承焕着急道:“可绵绵还没恢复记忆,朔儿的亲生父亲是谁尚未得知” “你说什么?”赵从煊忽然抬眸看他,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 见他神色不对劲,赵承焕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一时语塞。 赵从煊又一次问道:“这个孩子的父亲不是萧伯瑀?” “不是啊。”赵承焕摇了摇头,虽然他一开始也以为朔儿的亲生父亲是萧伯瑀,可这件事跟赵从煊有什么关系? 闻言,赵从煊的手微微收紧,怀里的朔儿扭了扭,小脸贴在他颈侧,呼吸软软的。 他喉结微动,这不是萧伯瑀的孩子 赵从煊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将小孩交给赵承焕,便朝外面走去。 “皇兄,你去哪?”赵承焕连忙追上来,“你还没说,什么时候回长安呢!” 赵从煊没空搭理他,他现在急切地想要知道一个答案,一个关乎朔儿身世,也关乎自己的答案。 小酉子跟了上来,低声道:“陛下,萧大人应该快回来了。” 这个时辰,萧伯瑀会回来陪同他用午膳,赵从煊一时心急,差点忘了此事。 话音一落,便见庭院外一道身影朝这边走来,正是萧伯瑀。 萧伯瑀远远望见赵从煊站在院中,脚步不由地加快了几分。 而此时,赵承焕抱着朔儿追了上来,见两人神色似乎不太对劲,又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呵呵笑了一声:“你们聊,你们先聊” 小孩显然是认出了萧伯瑀,张着手便要抱抱。只不过,赵承焕转了个身,便将他的视线挡住,“乖朔儿,我带你去找娘亲!” 小酉子也躬身退下,院子里,只有萧伯瑀与赵从煊二人。 萧伯瑀见他眼角泛红,便握住他的手,开口问道:“发生何事了?” “九弟说,那个孩子的亲生父亲不是你”赵从煊抬眸望着他,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或许,萧伯瑀从来就没有成过亲,没有过妻子和孩子。 萧伯瑀笑了笑,“就为了这个?”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赵从煊追问,他的耳边嗡嗡作响,四周的声音仿佛被抽离,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时间似乎格外漫长。 萧伯瑀的眉眼柔和下来,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低声道:“是,朔儿不是我的孩子。”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劈进赵从煊的脑海,他呼吸一滞,嗓音发哑:“那……上官绵和你……” “我与上官姑娘,只是朋友。”萧伯瑀坦然道:“是我欺瞒了陛下” 从前在岭南天峪时,赵从煊曾问过他,是不是已经娶妻生子,当时的萧伯瑀没有正面回应。因此,赵从煊一直误以为,上官绵是萧伯瑀的妻子,朔儿是他的孩子。 赵从煊喉结滚动,胸口翻涌着酸涩的热意,他忽地抱住了萧伯瑀。 原来,萧伯瑀对他做出的承诺,从未食言。 萧伯瑀轻抚他的背脊,温声道:“先用膳吧。” 两人离开后,庭院的一隅,赵承焕几乎僵住了身子,他方才是不是眼花了不然,为什么会看到他的皇兄和萧伯瑀抱在了一起 “在看什么!让你看着朔儿一会儿,你就发呆!” 上官绵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但他仍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上官绵看他呆愣,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担心地拍了拍他的肩,“你没事吧?” “没事”赵承焕僵硬地摇头,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上官绵疑惑地看了看他,又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庭院方向,却只看到一片空荡。她皱了皱眉,将朔儿抱了过来。 “你到底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上官绵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赵承焕猛地回神,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绵绵,我好像看到了,看到了” 上官绵被他抓得生疼,挣了一下没挣开,不由恼道:“你看到什么了,在这发疯!” 赵承焕连忙松开手,却仍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道:“我刚才看见皇兄和萧伯瑀抱在一起” “哦。”上官绵淡淡地点了个头。 赵承焕瞪大了眼睛,看上官绵这个态度,他又在想,是他大惊小怪了? 上官绵可没时间和他掰扯,她抱着朔儿往外走,“算了,懒得管你,朔儿饿了,我带他去吃东西。” “吃饭饭”怀里的小孩开心地拍了拍手掌。 赵承焕甩了甩脑袋,试图将方才的画面甩出去,随即连忙追上去,“哎,绵绵,等等我!” 得知朔儿并非萧伯瑀的孩子后,赵从煊便准许赵承焕带他们母子二人回长安,并命他暂代处理国事。 赵承焕幽幽道:“皇兄,你自己怎么不回去?” 先前催他又催得那么急,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着实令人琢磨不透。 赵从煊淡淡道:“等你适应久了,就习惯了。” “什么意思?”赵承焕不解。 赵从煊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多加解释。 赵承焕被他这一笑,激得头皮发麻,他僵硬地笑着:“皇兄,你别笑了” 之前他还在想,皇兄怎么不爱笑,结果笑起来这么渗人,让他心里直发毛。 赵从煊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如此一来,赵承焕不得不离开扬州。 与此同时,萧母也准备启程回长安。她自知无法改变萧伯瑀的想法,离开前,她长叹一声:“你爹他身子大不如前了,唉早些回来吧。” 萧伯瑀离开长安的这几年,虽然家书往来也算得上频繁,但毕竟是几年没见,说不想念是假的。父母年迈,他作为儿子,自然应该承欢膝下,尽尽孝道。 “母亲,我知道了。”萧伯瑀轻轻颔首。 萧母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道:“伯瑀,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若他喜欢的是寻常的男子,萧母也许会悲伤,但不至于反对如此强烈。可这个人是当今天子,还曾将他贬到数千里外的南蛮之地 “嗯。”萧伯瑀知她的顾虑,可很多事情,没办法一两句话说清楚。 萧母像苍老了许多,她轻叹一声,似是妥协,“你爹他还不知道,你和他的事情。” 萧伯瑀道:“我会尽快回长安,这件事,我会亲自和父亲交代。” 话落,萧母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罢了罢了” “姑母,我们走吧。”柳灵儿上前扶着萧母,轻声道:“姑母什么时候想来,我都陪着您。” 萧伯瑀感谢她一路照顾,便行了一礼,“一路小心,保重身体。” 扶萧母上马车后,柳灵儿这才挥手告别,“表哥,保重。” 送走了萧母一行人后,萧伯瑀回到院中,见赵从煊正站在廊下出神。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像是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萧伯瑀走到他身旁,轻声问道:“怎么站在这里?” 赵从煊似乎才回过神来,怔怔道:“你愿意回长安了?” 方才他只是想出来送一下萧母,恰巧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萧伯瑀不置可否,他笑了笑,“陛下可还记得,今日要一起去游湖。” “当然记得。”赵从煊点了点头,他着急追问:“可你还没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 萧伯瑀像是很为难的样子,“我还是觉得,游湖更加重要。” “那游完湖,你就会回答我那个问题了,是吗?”赵从煊眉间有些许焦虑,若是萧伯瑀愿意回长安,那他们是不是就能重新开始了 萧伯瑀俯身在他眉间落下一吻,轻轻颔首,温声道:“嗯。” 第85章 游湖 过去的真相、小船亲昵 远山衔住落日, 暮色笼罩四野。 扬州城西街的湖畔格外热闹,华灯高悬,街上人声鼎沸。 萧伯瑀朝着酒铺走去, 他本身并不嗜酒,只不过, 有时小酌一杯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酒铺前,年轻的伙计正在收拾酒旗, 见人来买酒, 他挠挠头, 憨笑道:“客官,对不住了, 今日的酒刚好卖完了。” “还有还有!”话音未落, 后堂布帘忽地’哗啦’一响, 一道女声传来, “正赶巧了, 客官可要试试我们小店新酿的花雕酒” 声音戛然而止。 伙计疑惑道:“当家的,你怎么了?” 萧伯瑀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站在帘边,手中捧着一坛未开封的酒。她的身形猛地一僵,露在面纱外的一双杏眼瞪得溜圆, 很快又垂下了眼帘。 “巧儿姐”伙计见她没应声,便喊了她的名字。 萧伯瑀一开始只觉得她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听到名字后,便大抵猜出了她的身份——陈氏女, 陈巧儿。 按理来说,在陈氏倒台后,陈巧儿应是打入冷宫, 或者流放。萧伯瑀倒是没想到,会在扬州见到她,看样子,陈巧儿的背后应有人相助。 萧伯瑀的目光在陈巧儿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便移开了视线,他并未戳穿她的身份,毕竟,当年之事,只源于陈威父子的野心,陈巧儿不过也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这酒怎么卖?”萧伯瑀只当作自己是寻常的买酒人。 伙计连忙回道:“我们当家的酿出来的酒,喝过的人都说好,这一坛酒” 话音未落,陈巧儿便打断了他,“不要钱。” “啊?”伙计愣在原地,手中的抹布掉在了地上都没察觉。 陈巧儿将酒坛轻轻放在柜台上,手指微微发颤,“这坛酒请萧大人收下。” 当年陈威倒台后,陈氏诸多无辜之人被牵连,由于陈威得罪的人太多,不乏有人将怨气撒在他们那些无辜之人身上。 陈巧儿有心无力,在那时,是萧伯瑀暗地里打点,一切按照国法处置,不得徇私枉法、滥用私刑,这才保住了陈家许多无辜之人的性命。 萧伯瑀轻轻颔首,二人相视一笑,“前尘往事,不过浮云过眼,陈姑娘,珍重。” 他留下几两银子,随即将那一小坛酒带走了。 陈巧儿怔怔地望着萧伯瑀远去的背影,伙计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道:“当家的,那位客官是什么人啊?您怎么……” “扬州知府萧大人。”陈巧儿早听说萧伯瑀来到扬州任职,只是没想到这么巧能遇见。 “原来是知府大人,他看着也不过三十啊”伙计一脸诧异,随即又疑惑道:“对了,他刚才是不是认错人了,怎么喊你陈姑娘,巧儿姐,你不是姓莫吗?” 陈巧儿笑着摇了摇头,她离开长安后,便改名换姓,前几年,她一直担心有人认出她的身份。毕竟,在天下人眼中,陈氏是罪人 如今,她已经放下了,正如萧伯瑀所说,前尘往事如过眼浮云,现在的她是扬州的一个普通酒商,莫巧儿。 湖畔,岸边垂柳的枝条低垂着,微风轻抚,柳叶轻抚过水面,荡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柳枝半掩着一叶扁舟,萧伯瑀拨开低垂的柳枝,只见扁舟上一个人影背对着他,静静地倚在船头。 听见脚步声,船上的人影缓缓回首,面容隐在柳影中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清亮如这湖水,平静地望过来。 “你回来啦。”赵从煊像是等了他好久,语气是藏不住的欣喜。 “嗯。”萧伯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岸边,跃上船板,小舟轻轻摇晃了一下。他又去解开小舟的绳索,任小船随着湖面轻荡。 夜里的水流稍急,小舟很快便游到了湖中。 两人坐在船头上,萧伯瑀打开酒坛,一缕清冽的酒香立刻飘散开来。 赵从煊鼻尖轻嗅,闻到了他手上的酒香,“这是什么酒?” “西街酒铺的花雕酒。”说着,萧伯瑀拿出两个酒盏,动作缓慢地斟酒。 赵从煊望眼欲穿般看着他,可他越是想喝,萧伯瑀动作反而越慢。 “好香的酒”赵从煊抬眸看着他,就差没把‘我想喝’三个大字写在脸上。 萧伯瑀却忽然问道:“陛下可还记得陈氏之女,陈巧儿。” 赵从煊一怔,“怎么忽然问起了她?” “方才见到一人,倒像是当年的陈巧儿。”萧伯瑀淡淡道。 赵从煊脸上的笑意僵硬了几分,“是吗,可能是巧合吧” 萧伯瑀见他的反应,大抵已经猜出了事情的真相。当年陈氏倒台后,唯一能帮陈巧儿脱困的,唯有当今天子了。 但以当时陈氏的嚣张作风,赵从煊即便不迁怒于陈巧儿,也没有必要暗中相助,这其中,是否又另有隐情 赵从煊垂下眼帘,他曾经对萧伯瑀坦白的事情中,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说,这其中就包括了当年他引陈威入局的事情。这件事,牵扯的人太多,他没办法用三言两语去解释清楚。 他也不想对萧伯瑀有任何隐瞒,他只是害怕,这好不容易修复的裂痕,会不会又因为此事而破裂 萧伯瑀笑了笑,“或许,真的是人有相似罢了。” 说罢,他将酒盏推至赵从煊身前。 赵从煊缓缓抬眸,他看向萧伯瑀,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陛下在想什么?”萧伯瑀问道。 赵从煊小心地攥着他的衣袖,低声道:“你能不能亲一下我?” 话落,萧伯瑀侧首在他脸颊落下一吻。 “不是这里” 萧伯瑀微微转身,捧着他的脸颊,便俯身吻了下去。 这一吻太过突然,赵从煊唇间溢出一声轻吟。月光流淌,只余心跳声和潺潺的流水声。 良久,萧伯瑀缓缓退开,却仍流连于他的唇角,低声道:“陛下,可愿说了?” 从前那些计较他虽然已经放下,但当年的真相如何,他并不希望自己被瞒于鼓掌之中。 赵从煊的呼吸尚未平复下来,他低垂着头,终于开口:“当年,我和陈巧儿做了一个交易,从她口中,我掌握了陈威父子的动向” 也包括,他得知了曾经先帝的娈宠,也就是乐师尹庄被陈威软禁了起来。 尹庄渴望离开陈府,离开长安,赵从煊便借此令他成为潜在陈府的细作。只不过,他猜出尹庄未必会信他,于是,这件事是以许寅的名义去做,从头到尾,尹庄都以为,那个应允他,会带他离开长安的是中郎将许寅。 时至今日,知道这件事的寥寥无几。 当年,赵从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晟的江山社稷,也是为了自己。而陈威父子将所有的矛头指向了最大的政敌萧伯瑀时,他才有时机得以在暗处一点点布局。 陈威父子逼宫当日,赵从煊早有后手,即便萧伯瑀没有从荆州调兵勤王,赵从煊依旧有把握拿下陈威父子。 事情结束后,赵从煊便命人将陈巧儿送出了长安。而尹庄,却留在了长安。 这些事情,会随着时间慢慢被人遗忘。 赵从煊再提起当年的事,脑海中的记忆并不太清晰,他说得很缓慢,像是怕遗漏一些细枝末节。 说罢,小船上安静良久。 赵从煊低着头,不敢去看萧伯瑀的反应。 萧伯瑀也终于知道,当年长安城外的死士是谁豢养的。 若不是萧长则身手敏捷,险些便死于赵从煊手中。可他没办法去苛责赵从煊,当时的赵从煊没有兵权,相当于半个傀儡皇帝,为了自保去谋划这一切无可厚非 他将赵从煊搂入怀中,轻声道:“待回到长安,陛下陪我去见一个人吧。” 无论如何,萧长则因那些死士而险些丧命。 赵从煊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忽地,他神色一愣,连忙问道:“你,你方才是说,回长安!” “嗯。”萧伯瑀轻抚着他的发丝,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赵从煊又问,声音却弱了许多,“那我们呢” 萧伯瑀只是轻轻笑了笑,不答反问道:“陛下觉得呢?” “我不知道”赵从煊神色还是有些不安。 萧伯瑀的指尖顺着他的发丝滑至后颈,他缓缓退开,缓声道:“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或者说,挚爱、良人,卿卿” 月色朦胧,湖风掠过,将二人的发丝吹乱,又像是纠缠了起来。 浮生本无常,樽前酒一杯。酒坛倾倒在船板上,残余的酒液渗入木板,酒香弥漫。 小舟轻轻摇晃了一下,船舱内,赵从煊伏在萧伯瑀的身上,衣襟层叠散乱,他身体微微颤抖着,怯生生地想要退开。 萧伯瑀的手扣在他的腰间,指腹轻轻摩挲着,却并未着急继续,而是俯身含住了他的唇,轻柔地厮磨着。 酒香在唇间弥漫,两人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萧伯瑀忽然停下,凝视着赵从煊迷离的眼睛,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里没有其他人。” 赵从煊愣了愣神。萧伯瑀俯身含住他的耳垂,扣在他腰间的手却突然用力。 下一刻,船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赵从煊轻轻喊了一声疼,委屈地抬眸看他,却只是亲了亲他的下颌。 萧伯瑀心头一软,他低声轻哄着,可身体的反应愈烈。赵从煊小声控诉,身体却没有半分抗拒,他双手紧攀着萧伯瑀的肩颈,任由身体沉沦于痛楚与欢愉中。 明月隐于浮云后,周遭越发昏暗,只余烛火摇曳,起起伏伏、明明灭灭。 赵从煊语不成句,断断续续地喊着他的名字,又似乎难以忍受般索吻,像是乞求一丝怜爱。 良久,赵从煊呜咽着咬了一口他的肩膀,紧绷的腰身如被霜雪压弯的翠竹,在雪花被拂去后,发出一道的沉吟声。 第86章 改制 萧与赵共天下 两个月后, 扬州城秋意正浓,梧桐叶落,金风细细。 一纸诏书传来扬州, 命萧伯瑀返回长安,官复宰相, 并加授大司马之职,总揽军政大权。 诏书既下, 朝野震动。萧氏一门权倾朝野, 军政之柄尽握掌中。坊间遂有传言:萧与赵共天下。 此言一出, 人心浮动,暗流汹涌。 然而, 对萧伯瑀而言, 权位已非他所求。 他太清楚, 这纸诏书是赵从煊能给的, 最厚重的补偿。但他更明白, 这份补偿背后,必为后世留下无尽的猜疑与揣度。 启程回长安的前一晚, 萧伯瑀将人搂在怀里,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腕,沉默许久, 他才缓缓开口道:“王横此人,德才兼备,忠诚正直,陛下可委以重任。” 赵从煊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缓了许久,并不明白他此时说这句话的意思,但既然他已经将权柄交由萧伯瑀, 那他想要调度官员,他不会干涉。 “好,那便依你所言。”赵从煊嗓音微哑,带着几分倦意,却仍下意识地往萧伯瑀怀中靠了靠。 萧伯瑀见他应下,微微抬手,轻抚着他的脸颊,低声补充:“尚书台总揽政务,乃国之机要,王横可兼任尚书令,主理天下政事,为陛下分忧。” 赵从煊闻言,睡意散了大半,抬眼望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尚书台的设立,本就是为了制衡宰相府的权力。 在萧伯瑀被贬后,王横便死守在宰相府中,但随着权力的倾轧,宰相府成了有名无实的存在,这反倒成了王横仕途上的绊脚石。以王横的资历与才干,他本可走得更高。 虽然说,只要萧伯瑀回来,随着权力的交换,宰相府自然会重新掌握实权。 但萧伯瑀已经志不在此,对一个王朝而言,最重要的便是人才,对于返回长安后要做什么,他已另有想法。 “宰相一职,权柄过重,尚书台分其权,却又导致政令多出,相互掣肘。”萧伯瑀缓缓道。 这个隐患在设立尚书台时便已显露,只是因他罢黜而暂时隐匿。如今他若回朝,这矛盾必然会再次激化。 赵从煊脱口而出:“那便废除尚书台” 话落,他又忽然意识不对劲,若萧伯瑀主张废除尚书台,就不会举荐王横任尚书令了。 他转过头看向萧伯瑀,瞳孔微缩,声音有些发紧,“你是想废除宰相府?” “嗯。”萧伯瑀的确有此想法。 赵从煊猛地坐起身来,锦被滑落,露出的肌肤沾了些凉意,他却浑然不觉,神色满是惊愕,“为什么?” 萧伯瑀拢了拢他的衣襟,轻声道:“宰相制承袭上千年,一直存在着一个隐患,政令的起草到执行,均由相府决断。” 古往今来,朝代更迭,一旦相府腐败或是起了异心,极易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原因正是相府的权柄之重。 萧伯瑀便决心改制。 赵从煊低声问道:“你想如何做” “相权三分,拟令、审议、执行,各司其职,相互制约。” 赵从煊定定地看着他,喉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道:“好。” 相权的改制并非朝夕之间,然而,正如萧伯瑀所说,他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回到长安时,恰好下起了薄雪。 废除宰相府、改制尚书台的旨意一经颁布,果然有老臣上书抵制,言称祖制不可轻改。 可偏偏,推行改制的正是当朝宰相萧伯瑀,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 长安,萧府。 萧家父子二人对弈,萧伯瑀执子沉稳,棋局胜负难定。 萧父开口道:“改制的事,我也听说了。” “父亲,您也认为不妥?”萧伯瑀缓缓落下一子,抬眸看向父亲。 萧父捋了捋长须,笑着摇了摇头,“非也。” 在外人眼中,此举无疑是削了萧氏的权,权力三分,政权之事,说到底还是掌控在皇帝手中,但又不全权决于皇权。 此制一旦流传下去,对朝堂的稳固是百利而无一害。 但萧父却不得不疑惑,前有皇帝清算萧家,后有帝王《罪己诏》布告天下,如今皇帝亲诏萧伯瑀返回长安,并授予大司马一职,而萧伯瑀更是自削权力,令相权三分。 这其中的起伏,不止天下人摸不着头脑,连萧父也难以揣测帝王之意。 萧伯瑀执着棋子的手忽然放下,缓声道:“功过是非,留给后世评说,陛下想要的是江山稳固,而我想要的,是陛下所愿。” 改制一事渐渐定了下来,萧伯瑀也清闲了许多。 皇宫,御书房。 赵从煊批阅着奏疏,萧伯瑀则在一旁临窗看书,阳光透过雕花木窗落在他身上,衬得他眉眼温润,一派悠然。 察觉到一道幽怨的目光落在身上,萧伯瑀侧首看向赵从煊,笑着道:“陛下怎么了?” 赵从煊轻哼了一声,别过脸,“没什么。” 萧伯瑀终于放下了书,他起身来到赵从煊身后,将人整个圈入怀中,下颌抵在他肩上,闭上眼轻声道:“陛下继续吧。” 赵从煊被他圈得动弹不得,小声抗议:“这样我怎么继续” “那这样呢?” 话音刚落,萧伯瑀微微偏头,温热的唇轻轻擦过赵从煊的耳垂,随即顺着脖颈往下,在他颈侧落下一个又一个细密的吻。 “你!不要。”赵从煊呼吸顿时乱了,手中的笔落在奏折上,晕开一抹朱红。 萧伯瑀低笑,故意逗他,“陛下弄脏了奏折,这可如何是好?” 奏折上的字迹虽然还能勉强看清楚,可若是就这样传下去,难免有些人多想,误以为是圣上别有他意。 “明明是你”赵从煊气急,扭过头来,正欲义愤填膺斥责一番。 萧伯瑀却忽地点头,“嗯,是我。” 赵从煊一愣,微微张开的嘴巴怔在原地。萧伯瑀见状,双臂微微收紧,而后俯身堵住了他的唇。 半晌,萧伯瑀缓缓退开,转眼又恢复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在一旁细细地誊写那道被弄脏的奏折。 一旁的赵从煊被搅乱了心神,索性将案上的奏疏都推至萧伯瑀身旁,示意让他批阅,自己则好整以暇地躺了下来。 萧伯瑀无奈一笑,他稍稍挪动了位置,让赵从煊枕在自己膝上闭目休憩。 新制初时,赵从煊必须将更多的心思在复阅政务之上,以确保新制能稳定下去。这几天,堆叠的政务着实把赵从煊累得不轻,眼周泛着淡淡的青黑,连眉间都凝着化不开的倦意。 赵从煊在他怀里挪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没多久,便睡着了过去。 日暮时分。 睡了一下午的赵从煊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将脑袋埋在萧伯瑀怀中,闷声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将近。”萧伯瑀应道。 赵从煊轻“嗯”了一声,“那留下来一起用膳吧。” 萧伯瑀没有立即回应,赵从煊抬头看他,疑惑道:“怎么了?” “今日”萧伯瑀思忖了片刻,“陛下随我回萧府一趟,可好?” 赵从煊眸光闪烁,小声道:“我不想让你为难。” 萧母本就极力反对两人,他堂而皇之去萧府,若是萧母发怒 萧伯瑀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温声道:“无妨。” 今日的萧府还算热闹,萧伯瑀带着赵从煊刚到府门,就见萧长则从外面回来,一身酒气。 萧长则喝得酩酊大醉,勉强认出兄长,目光扫过一旁裹着厚氅的赵从煊,含糊笑道:“哥,你回来了!这位是” 萧伯瑀皱着眉头,他看向一旁的下人,问道:“长则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下人也是欲哭无泪,他也不知道缘由,只道:“二少爷从荆州回来后,就一直这样了,有时喝得多,有时喝得少,小的也劝不住” 萧伯瑀正欲追问,萧长则忽然踉跄着朝赵从煊倒去,幸好下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才没撞到人。 萧长则醉眼朦胧地盯着赵从煊看了半晌,忽然转向萧伯瑀:“哥,这人……怎么长得有点像陛下?” 萧伯瑀无奈道:“先进府再说吧。” 三人刚踏入府门,迎面就遇上了闻讯赶来的萧母。萧母一眼就认出了赵从煊,神色复杂,正欲行礼。赵从煊却已上前一步,轻轻扶住了她,“不必多礼。” 萧母的手微微颤抖,终究没有拂开皇帝的手,只低声道:“先进来吧。” 说罢,她又看向一旁醉得一塌糊涂的次子,眉头拧紧,连忙吩咐道:“快扶长则下去醒酒。” “是,夫人。” 萧父似乎早就猜到赵从煊的到来,席间,萧父还能神色如常地与他闲谈国事,而萧母却始终沉默。 晚膳过后,萧父忽然道:“老臣有些话,想单独与陛下说。” 萧伯瑀看向父亲,正欲开口,便见一旁的赵从煊点头:“嗯。” 书房内,烛火摇曳。 萧父先是说了一番萧伯瑀改相制的利弊,言辞间,只是寻常的一个老臣谏言。 赵从煊只听着,并没有说话。 萧父抬眸看向他,这才问道:“陛下可知,伯瑀为何要这样做?” 这句话,细听之下,又似乎别有深意。 赵从煊轻轻颔首,“嗯,朕知道。” 两人又交谈了许久,多是关于朝政民生。直至夜深,萧父才起身离开书房。 萧伯瑀上前扶住他,他微微垂首,“父亲,我和陛下” 话音未落,萧父便打断了他,“前几日的棋局还没有定胜负,明日,再继续。” 第87章 真情 萧长则的烦恼、小两口甜甜蜜蜜…… 入夜。 初冬的夜里, 风还不算刺骨。月亮悬在枯枝间,清冷冷的,照得地上泛着霜白。 窗边的兰花草蔫头耷脑地杵着, 风一过,便簌簌地发抖。 屋内, 只余几盏残烛,映得锦帐暖黄, 窗纸被夜风刮得轻颤, 却掩不住屋内渐重的呼吸。 赵从煊衣衫半敞, 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想伸手攥住萧伯瑀的衣襟, 却被他扣住手腕, 整个人被带着往后倒去。锦褥深陷, 青丝散开如瀑, 几缕发丝黏在了微湿的颈间。 他偏头要躲, 却被萧伯瑀挑起那一缕散下的青丝,缠绕在指间。 “冷吗?”萧伯瑀低声问道, 气息拂过他的颈侧。 他轻轻摇头,萧伯瑀将他的手按在枕畔,突然俯身含住他的喉结。湿润触感惊得赵从煊绷紧了腰背, 手指不觉地陷进锦褥。温热的吻顺着颈项游走,在锁骨凹陷处停留 赵从煊仰起脖颈,衣襟早已散开,露出大片如玉的肌肤。萧伯瑀的掌心贴着他腰侧, 温度透过薄薄里衣传来,指腹在他的腰间打着圈。 “萧伯瑀”他唤得气音破碎,被对方以吻封缄, 交缠的吐息间弥漫着淡淡的茶香。 萧伯瑀的手沿着他的背脊缓缓向下,指腹在其腰间凹陷处轻轻揉了一下,赵从煊猛地弓起身子,膝盖撞上对方腿侧,这个动作反倒让两人贴得更紧,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是这里?”萧伯瑀退开半寸,他故意又按了按那处凹陷,满意地看着身下人溢出模糊的呜咽。赵从煊伸手去捉他作乱的手,却被就势扣住指间,与之十指相扣。 细密的吻落在他眉宇、眼角、鼻尖,最后停在唇角若即若离。萧伯瑀的膝盖顶进他腿间,灼热的触感让赵从煊呼吸一滞。 萧伯瑀蹭着他鼻尖呢喃,终于吻住那张微凉的唇,如春风化雨般,温柔缱绻,缠绵悱恻。赵从煊搂着对方的肩膀,怯生生地回应着。 暖黄烛光里,两道身影渐渐重叠。 而就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隐约间,只听见萧长则吵吵嚷嚷着要见萧伯瑀,说是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田安一路劝阻,却又担心,万一真是人命关天的事情 屋内的萧伯瑀眉头紧蹙,这个时辰了,萧长则找他做什么? 赵从煊将自己闷在被褥里,露出的耳尖通红一片,他小声道:“你去吧。” 萧伯瑀轻轻笑了笑,他稍稍拉开了被褥的一角,生怕他一直闷着。 院外的萧长则已经朝着卧房走近,萧伯瑀只好穿戴衣物,这才起身出去。 萧长则身上还泛着淡淡的酒气,但从神色来看,显然是酒醒了不少。 见到萧伯瑀后,萧长则瞥了一眼左右,随即命田安先下去。 看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萧伯瑀暂且相信他有重要的事情,屏退旁人后,他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萧长则像是难以启齿,他支吾了半天,在萧伯瑀即将耐心告罄时,他才憋出了一句话:“哥,这件事你可千万要替我隐瞒啊。” “你先说。”萧伯瑀没有立即答应他。 萧长则捂了捂自己的头,神色有些痛苦,“哥,我要是说了,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萧伯瑀眉头微蹙,看他一副痛苦的样子不像假的,这些天又常借酒消愁。 萧长则忽然抓住萧伯瑀的手,神色紧张,“哥,我真没办法了,这件事,我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 萧伯瑀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宽心,“你说。” “我,我”萧长则支支吾吾,声音越说越小:“我喜欢了一个人。” 萧伯瑀闻言,眉梢微挑,紧绷的神色反倒松了几分。 “就为这个,你半夜闯我院子?”他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 萧长则急了,“不是寻常的喜欢,是,是哥你不懂,他是,他是一个男子!” 萧伯瑀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男子?” 萧长则低下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嗯。” 一时间,空气骤然安静了下来。 萧长则惴惴不安道:“哥,你别不说话啊” 萧伯瑀目光复杂地看向他,“你确定吗?” “我以为我有断袖之癖。”萧长则苦笑一声,他摇了摇头,“可除了他,我对其他男子并无半分绮念。”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迷茫与挣扎,“但偏偏是他……我越是想远离,越是忍不住去想。” “他是谁?”萧伯瑀问道。 萧长则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李晏。” 如今的李晏也算是长安的权贵,有府邸、有良田,为人倒是低调。萧伯瑀只知道他们二人向来关系交好,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萧伯瑀沉默了下来,良久,他缓声问道:“你可曾想过,他是否也有此意?” 萧长则脸色一白,“我不知道……我不敢问。” “那你想如何?”萧伯瑀直视着他,“若他并无此意,你待如何?若他有意,你又待如何?” “我……我不知道。”萧长则捂着脑袋,神色痛苦,他没办法欺骗自己的心,也不能毁了李晏的仕途,长期的痛苦煎熬,他只能借酒消愁,偶尔醉酒后,便能忘却一切。 萧伯瑀看着他痛苦的神情,他沉吟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没有别人了。”萧长则摇头,“我不敢说……也不能说。” 萧伯瑀看着他,缓声道:“你若真为他好,就别让他陷入两难之地。” 萧长则沉默良久,终于点头:“……我明白。” 夜风微凉,吹散了酒气,却吹不散心底的郁结。 萧伯瑀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终究不忍,缓了语气道:“夜深了,先回去吧。” “哥,这件事”萧长则仍心存顾虑,“这件事你千万别和李晏说!对了,也别和母亲说,还有父亲!” 萧伯瑀轻轻颔首,“嗯。” 萧长则站起身来,刚准备离去,忽地,又想起了什么,随口一问:“哥,我怎么好像记得,你今日带了一个人回来,是谁啊?” “明天你就知道了。”萧伯瑀无奈道,随即朝门外唤道:“田安,扶长则回去休息。” 萧长则摆了摆手,“不用,我自己能回去。” 说罢,他便快步朝院外走去。 屋内的萧伯瑀陷入了沉思。不知何时,内室的赵从煊轻声走了出来,他身着单薄的里衣,衣襟松散地拢着,露出锁骨处未褪的红痕。 “怎么出来了?”萧伯瑀转身,见他衣着单薄,连忙握住他的手腕,将人往怀里带。 若不是屋内炭火正旺,明日定然染上风寒了。 赵从煊却轻轻拽住他的衣袖,缓缓开口道:“方才我都听见了。” 见萧伯瑀眉头紧蹙,他微微侧首,搂上对方的肩膀,而后轻轻亲了一下他的眉间。 萧伯瑀眉间舒缓开来,他缓声问道:“陛下有何见解?” 赵从煊摇了摇头,他只是不希望萧伯瑀为此而太忧心。 得知萧长则的困苦后,萧伯瑀这个做兄长的却没办法帮他。 萧伯瑀心头微叹,若是母亲得知此事,恐怕更会伤心了 “你别太担心,不是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吗”赵从煊低声道。 “我担心的不止是这个。”萧伯瑀声音低沉,“长则骨子里性子执拗,我只怕他一旦陷入,难以自拔” 赵从煊低着头,没有说话。萧伯瑀这个做兄长的,的确更要豁达一些。 萧伯瑀见他没说话,便垂眸看他。见他嘴角下耷,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便伸手轻抚他的脸颊,轻声道:“怎么了?” “没什么”赵从煊像是自己生自己的气,他低着头,不想让人看见他这个样子。 萧伯瑀轻轻挑起他的下颌,见他闭上了眼睛,便问道:“是因为我方才说的话?” 赵从煊别过脸去,便是默认。 萧伯瑀回想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不妥之处,见赵从煊自己生着闷气,无奈又好笑,他亲了一下怀中人的唇角,低声哄着。 然而,赵从煊像是不想提起这件事似的,他岔开了话题,“我只是困了” 若有问题,那便解决。萧伯瑀并不想让问题一直隐藏下去,若如此,终有一天会爆发出来。 他忽地扣住赵从煊的后脑,附身覆上他的唇,另一只手解开那松松垮垮的衣带,掌心抚过他的身体时,感受到怀中人细微的颤栗,不由将人更紧地压向自己。 “唔”赵从煊在他唇间溢出轻哼,萧伯瑀勾缠着那怯生生的柔软,直到对方呼吸紊乱才稍稍退开,转而含住他泛红的耳垂。 赵从煊迷离的眼睛望着他,悬空的双腿极没安全感地晃了晃。 萧伯瑀将他抱起,坐在自己的腿上,掌心沿着松垮的衣襟覆在他的心口,指尖微微挪移,随即轻轻揉捻着。 “别”赵从煊慌忙去捉他作乱的手,却恰好拉扯了一下,骤然间,他唇间溢出细碎的轻喘。 萧伯瑀在他眼角落下一吻,又顺着鼻梁一路啄吻至唇角,最后贴着唇瓣低语:“告诉我,嗯?” 赵从煊声音断断续续:“你你方才说,萧长则会情难自拔,你比他看得开,不会为情所困,是吗?” 说罢,他又后悔了。他抬眸看向萧伯瑀的神色,讨好似的亲了亲他的下颌。 萧伯瑀突然将人抱起,惊得赵从煊慌忙环住他脖颈。锦帐垂落间,他被轻轻放在榻上,萧伯瑀看着他,缓缓道:“我当然也会。” 若非如此,他不会明知对方是君王,还是陷了进去;明知对方欺瞒了自己,却仍忘不了他;在一切尘埃落地时,他仍愿意给彼此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赵从煊怔怔望着,而后抱住了他,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闷声道:“对不起” 萧伯瑀轻抚着他的发丝,炽热的吻顺着颈侧一路向下,衣衫渐褪,他将人圈在自己的怀中。 烛影摇曳中,只见锦被隆起一道缠绵的弧度。偶尔传出几声压抑的喘息,又很快化作唇齿交缠的水声。窗外北风掠过枯枝,却吹不散这一室旖旎春色。 第88章 落子无悔 柳暗花明又一村 翌日。 萧府, 冬日庭院,白雪轻覆。 棋盘旁,小炉上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茶香飘散四溢。 不多时,萧父缓步走了过来, 他落座在棋盘旁,准备继续下着这局残棋。 对坐的萧伯瑀替父亲斟茶, 随即准备落子。可萧父却微微抬手, 阻止了他的动作。 萧伯瑀一怔, 手中棋子悬在半空,抬眼望向父亲。 萧父神色平静, 目光却越过他, 望向他身后院子的方向, “这局棋, 等的不是你。” 此话一落, 萧伯瑀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父亲已经知道了他与陛下的事情。他缓缓放下棋子, 垂眸道:“父亲,此事,错在于我。” 他比赵从煊年长七岁, 当初若他没有动情,二人绝不会逾过那一道鸿沟。 “既知对错,为何不改?”萧父神色看不出喜怒,抬眸问他:“你自幼沉稳, 怎会在此事上如此执迷?” 萧伯瑀缓缓起身,随即跪在父亲身前,“情之一字, 若飞蛾扑火,落花逐水,却难自抑。” 他明知这件事不该,却仍沉沦了下去。 萧父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残局上,黑子困顿,白子亦无胜算。良久,他叹道:“起来吧,棋局已开,总要下完才是。” 不多时,院外便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只见赵从煊披着一件素色氅衣,踏雪而来。 萧父正欲起身行礼,赵从煊便已经上前相扶,“不必多礼。” 萧父微微颔首,“谢陛下。” 赵从煊解下氅衣,在萧伯瑀方才的位置落座,见棋盘上是一局残棋,他微微侧首看向萧伯瑀。 下人只说,萧父欲与他下一局棋,可没说是一盘残棋 萧伯瑀暗暗握住他的手,示意他放下心来。 “陛下,请。”萧父淡淡道。 这是先前萧伯瑀与萧父下的棋,赵从煊观察片刻,看懂棋局后,他才执起一枚白子,指尖在棋盘上方略一停顿,随即稳稳落下。 萧父紧随落下一子。 两人又落下数子,棋局渐深,黑白交错,但可以明显看出,白棋已经渐渐落入了下风。 萧父乘胜追击,眼下,离棋局胜负只差一步之遥。 赵从煊思忖良久,久久没有落子,他的棋艺并不算精湛,而且,萧父并未有让子的意图。 就在他难以抉择时,忽而,掌心处传来一阵酥麻。 赵从煊微微一怔,他下意识垂眸,只见萧伯瑀的指尖正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在他掌心轻轻划动,一笔一划。 ‘五之十二’ 赵从煊眸光微动,执起白子便落在五之十二的位置,棋子刚落,萧父忽而抬眸看了看,却见萧伯瑀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陛下这一手”萧父沉吟道:“倒是出人意料。” 赵从煊轻咳了一声,没有吭声。 几个回合下来,萧父落子明显慢了几分,棋盘上风云突变,上一刻优势还在黑棋阵营,下一刻白棋亦能崛起,原本岌岌可危的白棋竟隐隐有了转机。 又轮到赵从煊时,掌心再次传来触感,这次萧伯瑀画了个圈,又在中间点了点,是天元之位。 萧父见他要下在天元的位置,忽然开口:“天元虽险,却未必是活路。” 赵从煊指尖一顿,犹豫了片刻,随即稳稳落子,“险中求胜,未尝不可。” 萧父深深地看向萧伯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放下棋子,微叹道:“今日这局棋,是我输了。” “父亲”萧伯瑀刚要开口,却被萧父抬手制止。 “棋如人生,但愿落子无悔。”萧父缓缓起身,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随即缓步离去。 赵从煊怔怔地看着棋局,这明明还未分出胜负 萧伯瑀唤人扶父亲回房,随即拿起一旁的氅衣,披在赵从煊的身上,握起他的手,温声道:“手这样凉。” 他宽厚的手掌将赵从煊的指尖完全包裹,温热一点点驱散他的寒意。 赵从煊这才发觉自己指尖冰凉,他望着萧父离去的方向,终于明白,萧父并非是认输棋局,而是 他心头一喜,便倏地扑在萧伯瑀怀中,心口处急促跳动着,昨晚他还犹豫着如何和萧父开口,没想到他早就知道了。 萧伯瑀笑了笑,轻轻将他拢入怀中,抬眸间,只见庭院外,萧母朝这边看了一下,很快便又低下头离去。 “在这里等我。”萧伯瑀轻声道,他起身朝着母亲的院子走去。 庭院中,萧母背对着他,站在亭子下。 “母亲。”萧伯瑀轻唤道。 萧母擦了擦眼角,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勉强笑道:“怎么了?” 萧伯瑀看着母亲微红的眼眶,心中复杂万分,纵然有千万言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多谢母亲成全。” 若非母亲暗里劝说,父亲不会这么轻易同意。 萧母闻言,鼻尖一酸,眼泪倏地落了下来。她连忙低下头来,用帕子拭去泪水,“我只盼你能平安顺遂,这便够了” 雪,悄悄落下。 轻薄的雪花随风飞来,落在萧母的发间,萧伯瑀似乎才意识到,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母亲的头上已经生出华发。 萧伯瑀静静地站着,只觉母亲的白发刺痛双眼,他忽然撩起衣摆,重重跪在地上,“儿子不孝,让母亲忧心至此。” 萧母惊得连忙去扶他,“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地上凉” 萧伯瑀仍坚持行了一礼,这才缓缓起身。雪越下越大,两人的发间、肩上很快积了一层飞雪。 “去吧。”萧母含泪笑了笑,“别让陛下等久了。” 萧伯瑀又深深一揖,转身时,只见赵从煊正站在廊下,手里抱着暖炉。 见他回头,赵从煊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却又停住。 萧伯瑀缓步朝他走来,赵从煊见他肩头落下些许雪花,便上前伸手为他拂去。 两人的手相握,温凉交织。萧伯瑀牵着他的手,两人回到房中,屋内暖意扑面而来。 房门合拢,萧伯瑀从背后抱住了他,将下颌抵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环上他的腰间。 赵从煊侧过脸,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唇,下一刻,两唇相贴,他启唇相迎,唇齿交缠,激起一阵酥麻。 他不自觉地攥住萧伯瑀的衣襟,两人呼吸渐渐急促。赵从煊转过身来,双手搂上对方的肩颈,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主动迎合。 萧伯瑀将人压在塌下,温热的吻落下,可随即,他只将人搂在怀中,平息着呼吸,轻声道:“陛下昨日没休息好,趁今日休沐,补一下觉。” 赵从煊一怔,染着情欲的眼眸侧头看向他,又抓住那只在自己衣带上流连的手按在腿间,声音委屈道:“萧伯瑀,你不讲道理” “陛下要如何讲道理。”萧伯瑀攥住他的手腕,又扣住他的腰间,将他禁锢在怀中,不让他乱动,声音亦是带着情欲的沙哑:“是要白日宣淫吗?” 赵从煊身体燥热难耐,偏偏萧伯瑀的指腹还在他的小腹摩挲,激起一阵战栗,他咬着牙,声音有几分恼意:“你!走开!” 萧伯瑀低笑一声,旋即轻声哄着,而后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发丝,温声道:“睡一会儿吧。” 这些天,赵从煊睡得不多,不止是新制之事,他更担心萧伯瑀的父母强烈反对,如今沉着的心总算是可以放下了。 不多时,赵从煊的呼吸渐渐平稳,萧伯瑀并未松开他,只是将人往怀里拢得更紧了些,他垂眸看向怀中人沉静的睡颜,指尖轻轻拨动他额前散落的碎发,旋即俯身,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冬祭过后。 萧长则越发消沉,只因前几日,他从旁人口中得到消息,明年开春后,李晏就会娶自己的青梅竹马为妻。 他当然知道,长安不少世家欲拉拢李晏,暗地里,说媒的人都快踏破李府了。 可他作为李晏的好友,竟然还是从别人的口中,才知道他将要成亲的事情。 真是可笑,又可悲 这日,李晏许久没见他,担心他是不是生病了,便带了些山参来萧府探望他。 “二少爷,李将军来了。”下人在门外来报。 萧长则轻甩了一下手,案上的酒坛倾倒,坛中残余的酒坛撒在案几上。 他急忙去抹唇边酒渍,又颓然停手,他何必在意形容是否憔悴,反正在那人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朋友罢了。 “就说我不在” 话音未落,熟悉的脚步声已经踏入院子。 “半月不见,你倒是学会闭门谢客了。”李晏解下狐裘随手搭在屏风上,眉间微蹙,“脸色怎么差成这样?” 萧长则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来,“开个玩笑罢了,李将军贵人事忙,倒有闲心管我死活?” 李晏并未当一回事,只当萧长则喝醉了,见他没什么事,便将自己带来的山参交给下人,叮嘱道:“这山参给他补补身子。” “你拿回去,给你给别人补身子去吧。”萧长则突然起身,从下人手中夺过那包山参,随即塞回给李晏。 李晏眉头紧蹙,“你干什么!” 说罢,又反应过来,萧长则喝醉了,他没必要和一个醉鬼计较,便小声道:“罢了,不和你计较。” 他将山参交给下人,随即命他下去。 “是。”下人躬身退下。 李晏在一旁坐下,看见案旁的酒坛,不由蹙眉,“怎么喝这么多?” “你走吧。”萧长则转过身去,整个人倾颓下去,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我没事” “没事才怪,半个月不见你,结果你躲起来喝酒,发生什么事了?”李晏追问道。 萧长则猛地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到嘴边的话又压了下去,“我高兴而已。” “高兴什么?” “为你感到高兴。”萧长则扯了扯嘴角,尽量恢复从前的神色,“我还没恭喜你” 李晏一头雾水,疑惑道:“你在说什么啊?” 都到这个时候了,李晏还要瞒着他,萧长则自嘲地笑了笑。 李晏只觉得他今天怪怪的,不,应该说,之前他就感觉,萧长则突然变得怪怪的。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萧长则发现了他的身份 不过很快,他便打消了这个疑虑。 萧长则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苦涩,“你还要瞒着我到何时?” 话落,李晏顿时一震,他脸色苍白,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他,“你你都知道了?” “亏我还当你是好友。”萧长则声音艰涩。 李晏低下头,久久没有说话,他以为自己瞒得很好,萧长则怎么会知道的,莫非是两人一起喝酒那个晚上 不对,那天晚上,萧长则比他先醉的。而且,第二天,是他先醒的。 萧长则见他不说话,身体摇晃了一下,苦笑道:“你走吧,以后也不要来了。” “你在说什么!”李晏猛地抬起头来,“就因为我是” 他声音一滞,随即站起身来,怒意霎时间涌了上来,眼中难掩失望,“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萧长则,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转身就要走,萧长则却突然从后面拽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 “放开!”李晏怒喝。 萧长则猛地把人拉回来,眼中的血丝令人惊骇,“别走” “你发什么疯!”李晏简直要气笑了,萧长则这是酒后吐真言吧,实则骨子里根本就看不起他。 又让他走,又让他别走,把他当什么了。 理智的弦霎时间断开,酒劲混着积郁轰然上涌,萧长则忽地狠狠吻了上去,这个吻又急又凶,毫无章法,牙齿磕到嘴唇,两人嘴里立刻尝到了血腥味。 李晏身形一僵。 待他反应过来时,浑身都在发冷,他猛地推开萧长则,眼中满是寒意,他踉跄后退两步,下一刻,他一巴掌打在萧长则的脸上,“疯够了吗,你把我当什么?” 萧长则的脸歪到一则,脸上明显出现一道掌痕,他站在原地,脸色惨白,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的确喜欢你。”李晏心头满是失望与生气,但声音极为冷静:“但你这个吻,对我来说,是羞辱。” 说罢,他便拂袖离去。 萧长则僵在原地,脑海中只剩下李晏的那一句,‘我的确喜欢你。’ 第89章 相约 李晏的身份 腊月, 朔风夹着大雪。 萧长则一早就在萧伯瑀院子等着,待他出来,便连忙起身, 着急道:“哥!” “这么早有事?”萧伯瑀眉峰微挑。 萧长则准备了一大堆礼品,想要给李晏赔礼道歉, 李晏好像是铁了心要与他划清界限。他连着三日去李府,下人只说主子不在, 连个通传的机会都不给。他这才急了, 想着李晏素来敬重兄长, 或许能看在萧伯瑀的面子上,不会闭门谢客。 这几日, 他已经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这一切都是误会, 根本就没有什么青梅竹马, 不过是有人撞见李晏街头救了个落难女子, 添油加醋了几句,结果越传越离谱。 但现在李晏已经跟他撕破了脸皮, 不愿见他,说什么也没用了。萧长则心里着急,只能拜托自己的兄长, 他将那日醉酒后,与李晏起了冲突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只不过忽略了那一个吻 萧伯瑀思忖片刻,便答应了下来。 李府门前积雪未扫, 朱漆大门紧闭。田安上前叩门,等了许久,门内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一个下人懒洋洋地拉开条门缝,那下人神色有些不耐烦。这几日被萧长则扰得不得安生,他本想没好气地打发。 “又是”那下人打了一个哈欠,话说到一半,看清门前立着的人,顿时吓得一个激灵,立刻挺直了腰板,“萧、萧大人!” “不请自来,还望见谅。”萧伯瑀微微颔首,“不知李将军可在府中?” 下人支支吾吾,主子只吩咐下来,不见萧长则,可今日来的人,即便是自家的主子也得罪不起,借他个胆子也不敢拦。 萧伯瑀见状,只说是冬日闲来无事,特来与李将军叙叙旧。下人这才松了口气,忙不迭转身去通传。 不多时,院内传来脚步声,李晏披着件墨色大氅快步走来,躬身行礼,“萧大人。” 萧伯瑀微微一笑,还礼道:“李将军,冒昧打扰了。” 李晏侧身让开一条路,伸手示意,“外头雪大,萧大人请进。” 几人进了正厅,李晏命人奉上热茶。 萧伯瑀缓缓开口:“这几年,蒙将军对萧府多有照拂,今日特来登门道谢,以表谢忱。” 李晏微微一怔,垂眸道:“萧大人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 两人寻常寒暄了几句,萧伯瑀便准备起身离去,半句都未曾提及萧长则。 这几日,李晏的气也差不多消了,他只当萧长则是醉酒糊涂了,而且,萧长则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万一传了出去,岂不是一个欺君之罪 “萧长则他他这几日,还好吗?”李晏忽然开口道。 恰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萧长则披着满身风雪闯进来,他拍了拍身上的雪花,一双眼直直望向李晏,“我、我有话和你说。” 紧跟在他身后的下人拦都拦不住,一脸惴惴不安地看向李晏。 “先退下吧。”李晏无奈摆了摆手。 “是,是” 萧伯瑀眉头微蹙,他担心萧长则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 可还没等他开口劝阻,萧长则便旁若无人般道:“李晏,那日是我酒后失态,冒犯了你……我今日特来赔罪,你、你莫要与我计较,好不好?” “嗯。”李晏身形微僵,只含糊应声。 萧伯瑀便起身告退,“府中还有些事务要处理,我就先告辞了。” 屋内只剩萧长则与李晏二人。 李晏后退一步,神色严肃道:“萧长则,我与你相识多年,我知道你不是背后捅刀子的人,你也知道,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难免牵连到萧家。” 萧长则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晏别过脸去,手指在袖下攥紧,声音藏不住地发颤:“你若担心今日,我李晏便同你划清界限,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绝不会连累你。” “不行!”萧长则想也没想便驳了回去,见李晏神色一僵,又放软了语气:“你是不是还生我那天的气,我、我不该听别人胡说八道” 话音一落,李晏浑身僵住,声音几乎失了调:“你听谁说的?” 他的身份,还有其他人知道? “那些人我已教训过了,你别往心里去,这件事既然是假的,那都过去了。”萧长则解释道:“他们听风便是雨,酒后胡言乱语罢了,我一时心急,才错信了他们。” 李晏皱着眉头看向他,神色认真地问道:“此事,若是真的呢?” “可这就是假的啊。”萧长则不愿思考这一设想,若李晏真要娶妻了,那他 李晏看着他,一字一句问道:“萧长则,我最后问你一遍,若此事是真的,你会如何?” 萧长则下意识道:“那也不行!” 话音落地,李晏也知道了他的态度,神色渐渐冷了下来,“你走吧。” “为什么?”萧长则上前攥住他的手腕,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真的心悦于你!”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李晏瞳孔骤然一缩,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一般,猛地抽回手。 萧长则上前一把抱住李晏,声音难掩颤抖:“我不是一时兴起,从很久、很久之前,我便意识到,我喜欢你那日听到你说的那句话,我心里真的很高兴。” 李晏半晌才反应过来,可明明萧长则很抗拒他的真实身份。 难不成,萧长则有断袖之癖 李晏轻轻推开了他,轻声道:“萧长则,我不想瞒着你,我并非断袖,我是” “我也不是断袖!我只喜欢你一人。”萧长则深深地望着他,郑重道:“你若喜欢孩子,我们可以在族中过继一个孩子,什么都依你。” 李晏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他总觉得他和萧长则说的话,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 他转过身去,终于下定了决心,“明日酉时,我在长安城外的上原梅园等你,到时,我会告诉你答案。” 萧长则的眼睛瞬间亮了,忙不迭点头,“好!” 然而,这件事却传到了有心人的耳中。 萧伯瑀回朝后,萧家权势日盛,虽说是皇恩浩荡,却也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暗地里,无数双眼睛紧盯着回朝的萧伯瑀。 今日,萧伯瑀竟然亲自登门造访,萧长则又紧随其后,这其中的猫腻,足以让有心人浮想联翩。 结党营私的罪名或许不够,可若能抓住李晏的把柄…… 于是,无数双眼睛盯上了李晏 翌日,李府。 铜镜前,李晏僵直地坐着,定定地盯着镜中自己的模样。镜中人眉目清朗,平日里总束着发,今日却散了青丝,一头墨发垂落肩头。 他斜目看向一旁的水盆,他将帕子浸湿,随即一点点擦拭着自己的脸颊,镜中人影黝黑的面容渐渐变了个模样。不过,到底是长年日晒雨淋,脸上的肌肤不似年少时细腻。 他取过一盒胭脂,拈起一点,轻点在唇上,瞬间添了几分血色。又取过黛笔,可不知怎的,手腕竟微微发颤,笔尖在眉骨上悬了许久才落下。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轻稳了许多,顺着眉骨慢慢描摹,终是画出两道温婉的柳叶眉。 而后,他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一个女子的发髻,最后将珠钗斜插入鬓时,铜镜里的模样已经陌生得让他怔忡。 “值得吗”李晏喃喃道,声音虽低,却是从前未有的清悦。 他不,应该说是她,她是荆州都护李肃之孙,也是大晟朝赫赫有名的骁骑将军,李晏。 她心里开始动摇,为了一个男子,值得吗? 她以男子的身份征战沙场,哪怕她立下汗马功劳,可一旦她的身份暴露出去,那便是欺君之罪 镜中的自己好似在问,莫非她要一生都以一个男子的身份活着吗? 李晏看着镜中的自己,指尖轻轻抚过鬓角。 她缓缓起身,伸手取过叠放在案上的衣裙,那是她多年未碰的女装,一身淡青色的绫罗。 她解开束胸的白布,一层层松开,换上衣裙时,指尖竟有些发颤,系带绕了几次才系好。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虎口处覆着薄茧,是长年练武留下的痕迹。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府中老仆在廊下徘徊。她定了定神,披上氅衣,推门而出。 老仆乍一见她,愣了许久,颤声道:“……小姐?” 换回女装的李晏,和从前大不一样,可老仆只一刹那,便认了出来,他是为数不多知道李晏真实身份的人。 李晏微微颔首,嗓音轻缓:“备马,我去去就回。” 老仆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长叹一声,随即躬身离去。 雪仍在下,李晏翻身上马,衣摆在风中扬起,露出裙角一抹素白。马蹄踏雪飞奔,朝着城外梅园疾驰而去。 她不知道萧长则见到她这副模样会作何反应,更不知今日之后,等着她的是万丈深渊还是柳暗花明。 可此刻,她只想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大雪纷飞。 萧长则撑着一柄墨伞,站在一株梅树下,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纷纷扬扬的雪花后,只见一道淡青的身影缓缓走来,那人撑着一柄青罗伞,伞面微倾,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点下颌的弧度,和微微抿起的一抹朱唇。 那人越走越近,最终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缓缓停下。 一个女子,萧长则微微蹙眉,这不是他要等的人。 梅枝横斜,几点红蕊映着雪色,风过时,有细雪从枝头簌簌落下,沾在她的伞面上,又悄然滑落。 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一双清冷的眼,一双熟悉的眼睛。 第90章 见山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 漫天飞雪落下, 天地间只剩一片苍茫。 萧长则眉头微蹙,他望着眼前这个陌生又莫名熟悉的女子,迟疑地开口:“这位姑娘可是在等人?” “是我, 李晏。”李晏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的心跳得厉害, 指尖在伞柄上轻轻发颤。 萧长则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个反应早在李晏的预料之中, 她垂下眼帘, 轻声道:“很失望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 可不知是不是许久未用回本音,此时说起话来竟有些沙哑颤抖。 萧长则向前迈了半步, 又硬生生止住。 此时此刻, 他恍若失语。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 那么多次的把酒言欢, 他竟然从未察觉。 他也曾想过, 倘若李晏是个女子该多好,当他的念想实现时, 他却只觉脑海一片空白。 “李李晏。”萧长则终于发出声音来,腊月的寒天雪地,他的掌心竟微微沁出薄汗来。 李晏嘴角勉强勾起一抹笑意, 声音极轻,却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萧长则,如你所见, 我是一个女子,你喜欢的李晏,只是一个幻影” 她虽有诸多不得已的苦衷, 可她不愿用过去的苦难去换取萧长则的怜悯,此刻的她,撕下了那层伪装,却只想用长长的刺去逼退萧长则,这样,她也好彻底死了这条心。 “我喜欢的从来都是你!”萧长则终于忍不住大声道:“是校场上与我比试的你,是与我并肩作战的你,是在北狄草原上救我一命的你,是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你。” 李晏一怔,脸上的笑意渐渐凝滞。 萧长则在她面前,总是一副疏放不羁的样子,以前,二人在荆州剿匪那段时间,还曾谈论过心意之人是什么样的人。那时的萧长则曾说,他将来会娶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 因此,李晏从未想过,萧长则会真心喜欢她,更何况,是男子身份的她。 望着萧长则灼热的目光,她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你就是你,与身份无关。”萧长则继续道:“无论你是男子还是女子,我只知道,令我倾心之人只有你,李晏。” 李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萧长则的爱意太炽热,似乎要将周围的雪花融化。 她想过无数种结果,却没想到,萧长则会这样直白而坚定地站在她面前,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我”她艰难开口:“我需要李晏这个身份。” 今日,是她放纵了一回。 萧长则缓步上前,目光灼灼,“我可以等。” 雪落渐缓,飘落的雪花似乎凝滞,李晏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她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萧长则见她这般神情,也跟着笑了。 两人就这样站在雪中,谁都没有再说话 冬去春来,永昌十二年,正月。 上元节未至,一则惊雷般的流言炸响整个长安城。 “听说了吗?李将军”茶楼里,一个书生压低声音,话未说完便被同伴急急打断。 “嘘!话不可乱说” 然流言四起,朱雀大街上,贩夫走卒交头接耳;达官显贵的府邸内,女眷们窃窃私语;就连宫墙之内,都隐约可闻低声议论。 “李将军若是女子,那可是”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欺君之罪啊!”更多人摇头叹息。 街头巷尾,一些说书人连夜编出新段子,茶肆酒馆座无虚席。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李将军如何女扮男装,如何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恍若亲眼所见似的。 朝堂之上,上谏的奏折不少,更有甚者怀疑起李晏的好友,萧长则是否有知情不报之嫌。 朝臣们分作两派,争论不休:有人痛斥此乃大逆不道,当严惩不贷;也有人力陈李晏在沙场征战,为攻下北狄立下汗马功劳,当网开一面。 宣政殿。 李晏跪在地上,身板却挺得笔直。 赵从煊斜倚在榻上,手撑着下颌,淡淡道:“先起来吧。” 李晏没有起身,反而伏首在地,“臣欺君罔上,罪该万死,但此事皆臣一人所为,求陛下开恩,饶过李家无辜。” “欺君之罪,罪应当斩。”赵从煊缓缓正起身子,声音晦暗不明:“不过” 他声音停顿了一下,一时间,犹豫起如何处罚。 先不说李家与萧家关系交好,但凭李晏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赵从煊便有意保全她,可国法不可轻废,此事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安,自然不可轻飘飘揭过去。 就在殿内气氛凝滞之际,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萧大人求见。”小酉子匆匆入内禀报。 “宣。” 此萧大人非彼萧大人。 入宫求见的是萧长则,他一进来,便跪在李晏身旁,为其求情,“还望陛下看在李家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的份上,恕李晏欺君之罪。陛下曾赐臣一张丹书铁券,今日臣愿用此券,换李晏一命。” 丹书铁券,向来只惠及本人及子孙后代,今日萧长则以铁券为好友开罪,这在大晟开国几百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先例。 赵从煊眸光微动,如此,倒也不是不可。 几日后,皇帝下旨昭告天下: 李晏女扮男装入仕,虽有欺君之嫌,然其战功卓著,忠心可鉴,朕念其才,又得丹书铁券相抵,特赦其罪,准其以女子之身继续为朝廷效力。然为平众议,罚俸三年,降为北城都尉。 至于萧长则,皇帝只轻描淡写地斥责一句“知情不报”,罚俸半年,便不再追究。 圣旨昭告天下后,长安城掀起轩然大波。 起初,朝中老臣们愤愤不平,认为此例一开,必将动摇朝纲。然而没过多久,坊间的议论却渐渐变了风向 “女子为官,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啊!” “我家长女自幼爱习武,如今看来,倒也不是全无出路” 茶楼酒肆间,说书人将李晏的故事编成传奇,引得无数女子驻足聆听。 恰逢上元佳节。 宫宴过后,萧伯瑀和赵从煊换了一身常服,二人站在一处楼阁之上,俯瞰着这盛世长安。 萧伯瑀看向他,轻轻笑道:“陛下今日似乎很高兴。” 宫宴上,赵从煊比从前要多喝了几杯。只不过,他酒量佳,从面上看不出来。 赵从煊凭倚在栏杆上,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李晏之事,你为何不提半句?” 实际上,只要萧伯瑀说一句,哪怕没有那张丹书铁券,赵从煊依旧愿意为他开这个先例。 可萧伯瑀只是笑了笑,“陛下是天子,心中自有明断。” 从前,永顺帝昏庸,萧伯瑀身为百官之首的宰相,不得已事事躬亲,耗费心力于治国理政之中;赵从煊继位后,萧伯瑀仍不敢松懈,在他以为,他想要将赵从煊呵护于自己的羽翼之下。 如今多年过去,赵从煊早已羽翼丰满,无论是帝王心术或是治国之能,赵从煊都不差,他爱惜人才,也有足够的腕力制衡朝局。 那现在,萧伯瑀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辞官?!”赵从煊惊愕,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下意识以为萧伯瑀要离他而去,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我不许!” 说罢,他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重,不由地放缓了许多,“为什么要辞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萧伯瑀看着赵从煊骤然紧绷的神色,他上前一步,将人拥入怀中,温声道:“陛下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更好。” “那你为何要辞官?”赵从煊不安道。 “我想办一间书院。”萧伯瑀轻声道:“历年来,寒门学子苦于无人指点,往往空有才华却不得其法;而世家子弟虽有良师,却多囿于门户之见。” 他要开一家书院,不论出身,为大晟培养人才。 听到他的解释,赵从煊这才稍稍安心,但仍紧紧抓住萧伯瑀的衣袖,低声道:“可你若辞官,我们” “书院就设在长安城外,我每日都能回来。”萧伯瑀温声哄道。 赵从煊久久没有说话,若这是萧伯瑀所愿,他自然不会阻拦。可他们才和好没多久,他更想萧伯瑀天天在宫里陪他,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萧伯瑀轻抚着他的发丝,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扯了扯赵从煊下耷的嘴角,轻声笑道:“怎么,陛下是怕我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 赵从煊别过脸去,闷声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伯瑀的手滑落到他下颌,轻轻将他的脸转回来,“那陛下在担心什么?” 赵从煊抿了抿唇,半晌才低声道:“我只是习惯了每日下朝后,抬眼就能看见你。” 萧伯瑀将人拉近,二人额头相抵,他的声音温柔得近乎蛊惑:“无论何时,只要陛下想见我,我都在。” 赵从煊一怔。 萧伯瑀的指尖已轻轻抚上他的脸颊,灯火映照下,萧伯瑀的眸色深邃而柔和,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眼中的眸光从未变过,是那令人心颤的温柔。 他微微低头,气息温热,缓缓贴近。 唇齿相触,赵从煊搂上他的肩膀,缓缓闭上了眼睛,气息交融间,酥麻感从脊背窜上来,耳畔却只余彼此交融的呼吸声。 良久,二人缓缓退开,赵从煊将脸埋进他颈窝,又故意扭过头去,闷声道:“那萧先生可要好好教书,莫要误人子弟。” 萧伯瑀笑着应下,二人相视一笑,十指相扣。 漫天烟花盛于长安城的夜空,赵从煊忽然想起什么,侧首问道:“书院名字想好了吗?” 萧伯瑀沉吟片刻,“就叫见山书院如何?” “见山?” “嗯。”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只愿天下学子明心净性,不忘初心。 第 91 章【VIP】 第91章 双鹤凌云 甜蜜蜜啊甜蜜蜜、密诏的秘密…… 永昌十二年。 朝堂局势渐渐定了下来, 宰相萧伯瑀辞官,宰相府改为尚书台。相权三分,王横任尚书令, 另着贤明之才任中书令和门下侍中,中书拟诏, 门下审议,尚书执行, 三者协作制衡。 其中, 尚书令仍保留着从前宰相的权力, 统领九卿,只不过受中书与门下制约。 对于萧伯瑀的辞官, 萧母担心他是不是和陛下有了矛盾, 一番询问下来, 才知道, 他是要办一间书院。 萧母沉默了好久, 这天下,谁不是为了权势。有了权势, 才有话事的权力。 “你就那么相信他?”萧母低声道,她很难去相信一个天子的情意。当初赵从煊为了召萧伯瑀回朝,将兵权交给了他, 也就相当于将自己的命脉交给了他。 可如今萧伯瑀将权势奉还,那倘若有一天,帝王变心了 萧伯瑀轻声道:“长则还在朝堂上,母亲不必担忧。” 萧家的荣光会世代延续下去, 而他今时所做的决定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大晟。 对于母亲的话,萧伯瑀没有动摇自己的决定, 可内心却也难免多了一丝波澜,倘若有一天,赵从煊变心了 一向对诸事看得开的萧伯瑀,此时却好像不能接受这一设想。 夜里。 皇帝寝宫的灯火还亮着,殿内熏香缭绕,赵从煊正倚在榻上看书,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来,看清来人后,神色惊喜。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赵从煊放下书,起身相迎。 两人本约定好了,至少三日一见,可这些天,萧伯瑀忙于书院之事,没有空入宫来见他。而赵从煊也因尚书台一事分身乏术。 萧伯瑀缓步走近,将他拥入怀中,“我想陛下了。” 赵从煊耳根微红,哼唧了一声,旋即小声回应:“我也想你。” 话音,萧伯瑀便已经将他抱了起来,赵从煊轻呼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已被萧伯瑀压在身下。 赵从煊呼吸微乱,眼中却满是信任。 萧伯瑀低头,吻住了那双唇,这个吻来得又急又深,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赵从煊眉头微蹙,但很快便顺从地张开了唇,双手不自觉地攀上了他的肩膀。 “怎么了,是不是书院的事”赵从煊在换气的间隙低声问道。 萧伯瑀轻声否认,而后又俯身覆上了他的唇,手指缓缓解开了赵从煊的衣带,衣衫半褪,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他的手掌顺着腰线滑入,触到温热的肌肤,指尖微顿,旋即轻轻摩挲着。 赵从煊身子微颤,只能紧紧搂住他的肩膀。 萧伯瑀缓缓退开,吻沿着唇角一路向下,在他喉结处轻轻一咬,听到赵从煊压抑的轻吟。温热的吻游移至他的颈侧,在那浅淡的咬痕处流连。 “劳烦陛下替我宽衣。”萧伯瑀在他耳边低语,嗓音暗哑。 赵从煊轻“嗯”了一声,指尖微颤,摸索着去解他的腰带。 可此时,萧伯瑀的手掌抚过他的胸膛,指尖轻捻,不轻不重,却引得赵从煊喉间溢出细碎的呜咽,身体发软,连手指也不知所措了起来。 “你过分!”赵从煊低声控诉着。 萧伯瑀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交叉按在枕边,低头吻向方才指尖流连之处,骤然间,引得赵从煊呼吸一滞。 “萧……萧伯瑀……”赵从煊低喘着唤他,眼角泛红,却仍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 萧伯瑀眸色更深,俯身,微微轻扫而过,忽地重重一吮,便听得身下人一声急促的低吟。 赵从煊浑身一颤,仰起脖颈,喉结滚动,呼吸愈发急促,他挣脱双手,却是紧紧地攀着身上的始作俑者。 而后又羞赧地别过脸,却被萧伯瑀捏住下巴转回来,四目相对,萧伯瑀眸中的神色深邃得如一汪深潭。 赵从煊心尖一颤,他微微倾身,主动启唇贴上萧伯瑀的唇角,温柔轻吻着。 忽然,唇齿交缠间,赵从煊浑身紧绷,他闷哼一声,脚趾难耐地蜷缩起来。 萧伯瑀吻去他眼角的湿意,托起他的腰,将他抱在怀中。赵从煊呼吸几乎停滞,他仰起头,露出纤长的脖颈,指尖无法控制地在他背上抓出几道红痕。 “看着我……”萧伯瑀哑声道,手中的力道微微松懈。 赵从煊急促地发出一声轻吟,他颤巍巍地睁开眼睛,眸光湿润地望着他,唇瓣微张,溢出的轻喘支离破碎。 他不知道萧伯瑀今晚是怎么了,便像从前那般,轻轻亲了一下他的下颌示好,将身心交付出来。 萧伯瑀搂住他的腰的手收紧,时而轻缓,时而急切。 烛火摇曳,呼吸交织。萧伯瑀俯身将他整个笼罩在身下,温柔地吻着他的唇,可动作却截然相反,像是要将他拆吃入腹。 赵从煊身体又热又软,眼前一片空白,意识沉浮,似乎只剩下眼前之人。 月上中天,萧伯瑀将他转过身来,从背后将他抱入怀中。赵从煊轻声呜咽着,身体微颤,他摇着头,似是抗拒,声音破碎:“这样看不见你” 萧伯瑀一怔。 意识到他停了下来,赵从煊又妥协般道:“只要你喜欢也没有关系。” 他微微起身,又缓缓落下,身体还是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萧伯瑀将他紧紧抱住,再难压抑。赵从煊咬着唇,却仍抑制不住从唇间溢出沙哑的低吟,只得不断央求着。可如此一来,只唤来愈烈的反应。 到最后,赵从煊声音都变得沙哑,他的身体紧绷着,止不住地战栗。可忽然间,萧伯瑀掐住他的腰,迫使他转过身来,在他呜咽间,俯身含住他的耳垂,灼热的气息拂过他颈侧的软肉,柔声道:“卿卿” 赵从煊哑声回应着。 殿外的檐角上,一对云鹤交颈而鸣,一呼一吸间,绒羽微微震颤。倏然,一阵夜风吹来,双鹤振翅,似凌云飞向天际。 良久。 赵从煊在他怀中沉睡了过去,萧伯瑀才缓缓退开,他起身,披了一身中衣,而后去斟了一杯茶水。 茶水微凉,萧伯瑀只好吩咐殿外的小酉子,奉一壶热茶来。 床榻上的赵从煊模糊地听到声音,只觉眼皮格外沉重,却还是低声呓语:“怎么了?” 萧伯瑀坐到榻边,轻声回应:“没什么,继续睡吧。” “嗯”赵从煊迷糊应道。 萧伯瑀俯身在他额间落下一吻,余光中瞥见地上掉落了一本书,他拾起书,随即起身将它放回书架上。 见小酉子还没回来,他便从书架上取出另一本书准备看一会儿。 可不知触碰到什么了,书架一侧,忽地缓缓推出一个暗格来。暗格内,静静躺着一卷诏书。 若是往日,萧伯瑀绝不会逾矩,可今日他心头似乎萦绕着一股莫名的烦闷,难以消散,鬼使神差地,他拿出了那卷诏书。 旋即,缓缓打开。 烛火映照下,诏书上的字缓缓落入他的眼底,萧伯瑀瞳孔骤缩,这是一道给他的密诏 诏曰: 朕以菲薄之身,嗣守鸿业,夙夜忧惧。今病殆不兴,恐天命不永,顾念社稷存亡,故深虑身后之事。 萧卿为国为民,定乱安邦,劳苦功高,乃社稷之臣也。然朕使卿负谤含冤,此朕之过也,朕此生负之。 朕无子嗣,以皇弟晋王赵承焕为嗣,然其年少性浮,未谙政事。若其克承大统,勤政爱民,卿当竭诚辅佐,共安天下;若其昏聩失德,祸乱朝纲,卿可废之,另择宗室贤明,或自即帝位,以安社稷。 此非妄言,天地神明共鉴之。 永昌十一年,正月。 这个时间,是赵从煊向天下诏告,立晋王为储君的节点。而同时,赵从煊也亲笔写下了这道密诏 那时,赵从煊的身体极差,说是形销骨立也不为过,当时,宫中的人都以为,皇帝命不久矣,才匆匆立下储君。 恰在此时,小酉子进来奉茶,见萧伯瑀定定地站在书架前,起初神色还有疑惑,可随着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诏书时,小酉子手一软,险些将茶水摔倒。 他连忙将茶水放下,随即跪下身来,“萧大人” 萧伯瑀现在已经不是朝臣了,小酉子本无需向他行礼,可他仍以旧称行礼。 听到小酉子的声音,萧伯瑀才缓缓回过神来,他将诏书放了回去,心头却难以平复下来。 这道诏书无异于将江山社稷拱手相让,倘若萧家起了异心,有了这道诏书,便可名正言顺取而代之。 赵从煊不可能不知道写下这道密诏的后果 “萧大人。”小酉子小声提醒道:“陛下他或许不希望您知道这些事情。” 当时陛下的身体状态,连小酉子都觉得回天乏术了,可没想到,仅去了一趟扬州,陛下的身体便回转了起来。 “我知道了。”萧伯瑀轻轻颔首,“你先下去吧。” 小酉子刚要退下。 萧伯瑀忽地叮嘱道:“今日之事,你就当没看见。” “是。”说罢,小酉子躬身退下。 缓了许久,萧伯瑀缓步走到榻前,看着赵从煊沉睡的面容,他的心忽然静了下来,那些浮躁与烦闷,似乎都随着那道密诏烟消云散。 他将人小心地抱在怀中,沉睡的赵从煊微微皱起眉头,可还是下意识将脑袋埋入他的怀里。 “陛下”萧伯瑀轻唤道。 迷迷糊糊中,赵从煊还是回应着他,“嗯。” 萧伯瑀轻抚着他的发丝,却没再接话。 没有听到声音的赵从煊迷蒙地睁开了眼睛,“怎么了” 萧伯瑀看着他,良久,最终只是问道:“要喝水吗?” 听他这么一说,赵从煊确是觉得喉间有些干哑,便点了点头,“嗯。” 萧伯瑀取来一杯水,在赵从煊的目光中,他却自己喝了。 赵从煊只当他也渴了,便等着他给自己拿第二杯水来,可萧伯瑀忽地俯身靠近,在他微诧的神色中,覆上他的唇。 他神色诧异,唇齿自然微张,温热的茶水顺势渡入他的口中,他下意识吞咽,喉间微动。 茶水已尽,唇却未离开,萧伯瑀托住他的后颈,温柔而缠绵地加深了这个吻,茶香在二人唇齿之间蔓延。 赵从煊搭在他衣襟的手微微收紧,方才刚经历了几回,他只觉身体很疲惫 忽然,萧伯瑀缓缓退开,呼吸有些微急促,却只是将他紧紧抱入怀中,又在他发间落下一吻,“睡吧。” 赵从煊哼唧了一声,随即在他怀里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第92章(正文完结) 第92章 正文完结 盛世天下,海晏河清…… 永昌十二年, 六月。 萧长则与李晏大婚,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羡煞旁人。 然而,在一片喜庆之中, 却有人暗自嘀咕,萧家长子都未曾婚娶, 怎么次子反倒是先成亲了? 萧长则一开始也疑惑, 虽然他也很想尽快与李晏成亲, 可自古长幼有序,他便希望兄长早日寻得良人。 得知他这一想法的萧伯瑀哭笑不得, 只道, 他此生不会娶妻。 萧长则不解, 追问之下, 才知道, 兄长早已与心悦之人私定终生。 “那为何不将人迎娶过门呢?”萧长则问。 不是不想,是为不能。 无论是因二人身份地位, 还是为了身后之名,都不能这样做。 萧伯瑀只摇头,并未多加解释。 见状, 萧长则又问道:“那总能告诉我,这个人是谁吧?” 他也没见兄长与谁往来密切啊 萧伯瑀看向他,淡淡道:“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怎么说,她都是我嫂嫂, 总要见一面吧。”萧长则道。 “你已经见过了。” 萧长则一愣,“是谁?” 萧伯瑀微叹一声:“你真想知道?” “当然!” 萧伯瑀道:“是陛下。” 话落,萧长则神色严肃, 又偷偷瞥向四周,小声道:“哥,话可不能乱说啊,这事要是被传出去了,陛下若是发怒,我可保不了你啊。” 萧伯瑀看了看他,随即转身离去。 “诶?”萧长则在身后追着道:“哥,我刚才开玩笑的!” 萧伯瑀脚步微顿。 “就算陛下发怒,我也会尽全力保你的!”萧长则接着道。 萧伯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呆在原地的萧长则心底纳闷,兄长一向沉稳,怎么今日敢拿天子开玩笑,莫不是辞官一事有内情,于是对陛下有什么怨词? 他越想越觉得如此,便朝母亲的院子走去。 一番交谈过后,才发现母亲早知道此事,并且并未阻拦。 萧长则只觉得奇怪,“这个人到底是谁?” 可萧母根本不愿提起这个人,只道:“这件事你就别管了。” “那怎么行!”萧长则摇头,这可是兄长的终生大事啊,他这个做弟弟的,肯定是能帮就帮。 萧母神色怪异,声音含糊地说了几个字。 萧长则纳闷,“娘,你说什么呢?” “宫里那位。” 萧长则笑了笑,“娘,你说的该不会是陛下吧?” “嗯。”萧母面无表情。 闻言,萧长则反而笑得更开,“别开玩笑了。” 萧母抬眸看他,欲言又止,最终只岔开了话题。 可两人都这么说,萧长则虽不相信,但在宫中见到赵从煊时,还是难免将此联系起来。 直到一日。 萧长则在府中竟然见到了陛下的身影,只匆匆一瞥,他还以为是看花了眼。 那人径直往兄长的庭院走去,萧长则快步追了上去,刚要出声呼唤,却见田安挡在身前,“二少爷怎么来了,小的这就去传话。” “等等!”萧长则出声喝止,“你方才有没有见到一个人进来?” 田安支支吾吾,萧长则见状,便道:“我自己进去。” “诶!”田安阻拦不成,便想出声提醒,萧长则像是看穿了他的意图,指尖抵在唇间,“别说话。” 他轻声步入庭院。透过窗棂,只见一袭玄色常服的赵从煊被兄长抵在窗台的案几旁,双唇交缠,赵从煊竟没有丝毫抗拒,反而抬手环住对方的脖颈。 萧长则僵在原地,那是当今天子,是生杀予夺的帝王,此刻却在他兄长的怀里 忽然,萧伯瑀似有所觉,微微抬眸看向窗外。 四目相对。 萧长则:“……” “二少爷,您没事吧?”田安小声问道。 “没、没事”萧长则喉间滚动了一下,又欲盖弥彰般继续道:“别说我来过啊” 说罢,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步朝庭院外走去,还觉得不够远,又火急火燎地冲出萧府,朝着李晏的府邸而去。 萧府庭院内。 赵从煊定定地看向萧伯瑀,这些天,萧伯瑀的书院刚开办不久,诸多事务要处理,便索性在书院里暂时住下了。 两人已经好些天没有见过面了,多日未见,甚是想念。 赵从煊循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向窗外,可院子并无其他人的身影,便开口问道:“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萧伯瑀低笑一声,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而后伸手将窗户合拢了些,屋内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在赵从煊疑惑之际,萧伯瑀揽着他的后腰向下一带,二人顺势坐下。 赵从煊猝不及防跌坐在他腿上,玄色衣摆与素白常服纠缠在一处。他轻呼一声,下意识搂住萧伯瑀的肩头,却被圈着腰肢按得更深。 下一刻,唇上便压下一片温热 萧长则大婚之日,萧府内外张灯结彩,朱红绸缎自府门一路铺至正堂,府中内外悬着喜字灯笼,映得满院生辉。 府中忙得脚不沾地,却难掩喜意。 长安城近半权贵皆至,车马络绎不绝,贺礼堆叠如山,连晋王赵承焕也携王妃上官绵来蹭一杯喜酒。皇帝虽没来,但还是命人送来了贺礼,是一对龙凤金钏。 萧母将一枚家传玉镯亲自给新娘子戴上,这本应是留给长媳妇的玉镯,可因 因此,在这之后,萧母去了一趟慈恩寺,替二人各求了一份平安符,又将平安符放入香囊中,只说是安神之用。 直至多年后,萧伯瑀才明白,母亲早已接受了他与赵从煊的情感 见山书院开办的第三年,天下越多学子慕名而来。 竹林下,众学子潜心听学。 忽而,一学子恭敬立于案前,向萧伯瑀问道:“学生听闻,永和年间殿试,先皇曾问,何以使天下归心?夫子当年进士及第,不知作何应答?” 萧伯瑀执卷的手微顿,目光缓缓扫过堂下学子,见众人皆屏息凝神,便微微一笑,将手中书卷轻轻搁在案上,他的声音温润如玉:“你们以为,先皇此问,当从何处破题?” 堂中一时寂然。 微风拂过,竹影摇曳,竹叶随风飘落。 一位身着青衫的学子略一沉吟,起身拱手道:“学生以为,天下归心,当以诚为本。昔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非以权术,实以至诚。” 萧伯瑀轻轻点了点头。 另一学子见状,亦起身道:“学生拙见,归心之道,在于均平。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百姓安居,何愁天下不归?” 此时,坐在角落的一位瘦弱学子忽而开口,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学生斗胆,以为天下归心……不在归,而在心。” 满堂微静。众人抬眸望去。 只见那学子神色微慌,但触及萧伯瑀的眸光后,便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若君王心中无民,纵有万般手段,民心亦如流沙;若君王心中有民,则百姓自然众心归向。故而,学生以为,归心之要,不在使民归君,而在……君心向民。” 话音落地,竹林中一片寂静。 忽而,一阵清脆的拊掌声自后方响起,众人回首,但见一身着玄色深衣的男子倚竹而立。 众学子未曾见过此人,只当他亦是来求学之人,不过见其衣着,至少也是长安某个世家大户的公子,有人邀其坐下,不打扰夫子继续讲学。 萧伯瑀眸光微动,却见赵从煊眉梢微挑,示意他不要说出身份。 他无奈一笑,便令堂下学子回去思忖今日之问。 竹林下,一众学子相互探讨,相互交流,有些人说得好,旁人便纷纷喝彩。 忽然,有人问到新来的赵从煊:“这位兄台,你以为如何?” 赵从煊笑着道:“我自幼顽劣,未曾有夫子教过这些道理。” “那你可算是来对了。”一学子拍案道:“夫子年少时便是太子少师,后来又成了当今天子的老师” 那人口若悬河,话间尽是对夫子的敬佩之情。 赵从煊眼中含笑:“哦?竟有这等事?” “那可不!”另一学子也来了兴致,压低声音道:“方才那一问,听闻当年夫子殿试对策,被称作惊才绝艳之作” 赵从煊却饶有兴致地追问:“不知夫子作何回答?” “这”学子们面面相觑,一时语塞。他们只是听闻,先皇因其对策,便直接钦点萧伯瑀为状元,具体对策如何,也只有当年殿试之人才知道了。 夜里。 萧伯瑀坐在案旁,看着学子们交上来的策论。赵从煊半躺在他怀中,指间挑拨着他垂下的发丝。随着烛火轻晃,他忽然问道:“那年殿试,你究竟答了什么?” “若是陛下,当如何作答?”萧伯瑀继续看着书卷,不答反问。他曾经也问过赵从煊这个问题,那时的赵从煊刚被封为宁王不久。 “我天资驽钝。”赵从煊轻晃着他的发丝,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回答:“没有夫子教过我。” 不过,这一回不同的是,赵从煊忽然起身,顺势跨坐到他腿上,案几上的书卷被推挤到一旁,他贴着萧伯瑀的耳垂低语:“不如夫子教教我?” 萧伯瑀喉结微滚,但还是攥住了他作乱的手,“陛下天资聪颖” 话音未落,赵从煊便贴上了他的唇,却只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而后又侧首含住他的喉结。 萧伯瑀呼吸一滞,攥着他的手不由松了几分,反客为主地覆上他的唇。赵从煊被亲得腰肢发软,整个人几乎瘫在他怀里,只能攥紧他的衣襟,仰着头承受。 两人呼吸交缠,唇齿微分,便又紧贴了上来,萧伯瑀的手掌扣住赵从煊的后颈,指尖陷入他散落的青丝间,将他压向自己。唇舌纠缠间,他另一只手顺着赵从煊的腰线滑下,托住他的腰将他往上带了带,让他整个人更紧密地贴在自己身上。 赵从煊轻喘着搂住他的肩颈,气息不稳,却仍在他耳旁轻唤道:“夫子……” 灼热的呼吸拂过耳畔,萧伯瑀眸色一暗,忽然掐着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按倒在案几上,他俯身而下,堵住他的唇。 衣衫渐褪,烛火轻晃,映照着案几旁交叠的身影。 赵从煊难耐地仰起头,手指插入萧伯瑀的发间,轻轻拉扯,他喘息着,依依不饶地开口,“当年殿试你答了什么?” 萧伯瑀亲了亲他的唇角,“陛下已经做到了。” 他当年所说的话,如今的赵从煊已经做到,如今的大晟,盛世天下,海晏河清,无需再执着于他如何说。 可赵从煊却不明白,他还想追问,忽地,萧伯瑀揽住了他腰身,忽然抱着他站起身来。赵从煊喉间失了声,只得紧紧地搂住他的肩膀,指尖在他后背掐出几道指痕。 赵从煊浑身一颤,想要开口追问的话化成了灰烬。萧伯瑀便托住他,然后迈步向内室的床榻走去,怀中之人气息细碎,却因身体悬空而不得不紧紧攀附着他。 感觉怀中之人身体微微颤抖,萧伯瑀安抚般低头吻他,从额头到鼻尖,再到唇瓣,每一处都不放过。赵从煊被他亲得晕头转向,脑袋早已炸成一片空白,等到反应过来时,后背已经触到柔软的锦被。 萧伯瑀覆身上来,让他再难回想方才那一个问题。 一室旖旎。 余韵未消,萧伯瑀将赵从煊搂在怀中,轻轻抚摸他汗湿的发,而后笑着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此事过后,赵从煊也将这个问题抛之脑后,便不了了之。 后来的一次科举殿试上,赵从煊忽然想起这个问题,他再问这个问题,殿内众说纷纭,却始终没有他想听的回答。 直至一人开口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故欲使天下归心,当使天下人共治之。” 赵从煊抬眸望去,忽而一笑。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