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姝色》 第1章 好厚的脸皮 鹅毛大雪,东宫主殿前。 掌事太监朱福低声劝着已经跪了近两个时辰的郑姝瑜,“郑姑娘,天寒地冻的,还是早些回吧。” 郑姝瑜抬眸,殿内的灯光忽明忽暗,却一直不曾灭过。她轻轻摇了摇头,朝朱福苦涩地笑笑。 朱福叹了口气,又走回了屋檐下。 今天是腊月初八。 三年前的今日,一场宫变,让她与元睿从同窗挚交转瞬变成了仇敌。 曾经还是宸王的元睿,已成功坐上太子宝座,重权在握。 而她,则被元睿扣留在东宫,日日抄经赎罪。 郑姝瑜迷迷糊糊地回忆着过往,却被一个淡漠的声音打断,“滚进来!” 她连忙站起身,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晕了过去。 很快,她掸了掸身上厚厚的落雪,快步走进正殿。 一进正殿,裹挟着龙涎香的温暖朝她扑面袭来。 她片刻不敢耽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北漠战事紧急,粮草短缺,还请殿下出手相助!” 在北漠征战的,是她的发小孟行之。 孟行之也同她一样因宫变落罪,被发配至北漠,至今未归。 元睿轻嗤了一声,语气中辨不清喜怒,“一年难得求见一次的人,居然为了边疆战事,在雪地里跪这么久?” 她不敢说是因为担心孟行之,生怕触怒这位心机深沉的太子殿下,只垂眸应答:“边疆太平,才能保朝廷无虞。” 元睿忽然笑了,笑声中满是讽刺,“夺嫡之争中郑家兴风作浪,死伤百姓无数,你也好意思说,保朝廷无虞?” 郑姝瑜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那一年皇子夺嫡,郑家支持了最有希望的端王,却不料端王事败,郑家全数被发落回了原籍,族中男子永世不得入朝为官。 也因此,郑家,以及与郑家交好、同样参与夺嫡之争的孟家,成为了元睿的逆鳞。 元睿声音生冷,“社稷之事,父皇自有谋划,不是你该操心的。给我滚回临华殿!” 她还想再央求,可见元睿俯首对着满桌几的文书,连正眼都没给自己一个。 她只好咽下满腔苦涩,规规矩矩地行完大礼后,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路上,郑姝瑜满耳朵都是婢女的窃窃私语。 “你瞧她好厚的脸皮,也就是殿下脾气好才能容忍她!” “嘘,小点声,人家是荥阳郑氏的大小姐,可不比咱们。” “什么大小姐?她是罪臣之女!如今死赖在东宫不走,哪里有个大小姐的样子?” “就是,没名没分的,这么久了殿下也从未宠幸过她,迟早要被赶出宫去!” 郑姝瑜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脚步飞快地回了临华殿。 临华殿中空无一人,她在黑暗中摸索出了蜡烛,找了折子点上,而后从床下拖出炭盆,想了想,又从中取了几块出来,才小心翼翼地烧上。 起初她来到东宫,众人都以为她是太子一力保下的心上人,没有对她不恭敬的。 可日子久了,众人渐渐发现,太子只每日让她去佛堂抄经赎罪,对待她和对待寻常宫婢别无二致。 能在宫闱中服侍主子的,哪个不是千年的狐狸?众人逐渐怠慢起来,如今更是越发变本加厉,聊天说闲话也不避讳着她。 也正因如此,郑姝瑜才听闻北漠危机。 郑姝瑜知道,元睿一向说一不二,他不答应的事,绝不可能改变主意。 可孟行之除了与自己一同长大,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又怎能做到见死不救? 郑姝瑜越想越是头痛,加上今夜在雪地里跪了太久,又冷又乏,很快熟睡了过去。 翌日,她难得贪睡了半个时辰,等赶到小佛堂时,很远就瞧见元睿站在壁龛旁,似乎在点自己这两年抄的佛经。 她硬着头皮,朝元睿的后背福了福身,“殿下。” 元睿转过身冷笑,“我说你昨日怎么敢如此胆大包天,原来是没多久就要完成任务了。看来还是我太仁慈,才让你有恃无恐。” 这两年,郑姝瑜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为的就是能早日抄完经书。 因为元睿一早答应过她,只要能把藏书阁中所有的经书都抄完,就算完成了赎罪,就可以返回祖地。 粗粗算下来,就还剩不到一年的时间了。 可这并不是她乞求元睿施以援手的底气。 她困于东宫,除了他,无人可求,也无人能应。 她沉默了几息,没有选择解释,“请殿下恕罪。” 可元睿似乎并没有因她的逆来顺受而消气,神情看起来反倒更加不悦。 他一把捞起经书,“从今日起,你就在松涛阁抄书,抄完了,再到小佛堂上香!” 松涛阁是太子起居和读书的地方,也是除了主殿之外,他待得最久的地方。 郑姝瑜吓得不轻,“殿下,我就在小佛堂就行,免得去了松涛阁惹您不快。” 元睿把经书一丢,漫不经心地转身,“行啊,那就再加五十本经书。” 再加五十本? 郑姝瑜瞬时闭上了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去了松涛阁。 她摊开佛经和潢纸,像往常一样勤勤恳恳地抄录着。 可抄着抄着,佛经上的字越来越模糊,拿着笔的手也越发不稳。她实在是坚持不住,软软地趴在了桌案上。 元睿批完折子,抬头就瞧见对面的郑姝瑜在打瞌睡。 他放下笔,快步走到她的面前,冷声唤道:“郑姝……”可话没说完,却看见她脸色通红,呼吸也很是微弱。 元睿蹙眉,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温,立刻唤来朱福,“把太医叫来。” 恍惚间,郑姝瑜看见,绿草茵茵的田野间,落桐书院的伙伴们正向她招手。她欣喜地小跑过去,孟行之眉眼弯弯地递上水壶。她的指尖刚要触碰到壶身,水壶下忽然闪过一点寒芒,那柄刀就干脆利落地刺在了她的胸膛上! 她吓得惊叫出声,霍然睁开了眼睛。 原来是个梦。 她还没从这个诡异恐怖的梦境中醒转过来,就看见了元睿阴郁无比的脸色,“郑姝瑜,你对孟行之,还真是一往情深!” 郑姝瑜按着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断断续续地解释,“不是的,我梦见……” 第2章 我看你心疼的是他吧 不等她说完,元睿一把掀开被子,厉声打断了她的话,“给我滚出去!病没好之前,不许来见我!” 郑姝瑜无法,只能慢慢爬起来,施完礼后,晃晃悠悠地出了松涛阁。 元睿坐在床榻边,似乎还能闻见她残留的暖香。 从下午到晚上,他一边批文一边关注着她的动静,险些批错了好几件。却不料她生着病,居然还能在睡梦中唤着那人的名字。 他将白瓷茶盏摔得粉碎,良久后,恨恨地呢喃,“真不知有什么值得如此惦记。” 郑姝瑜回了临华殿,体力实在不支,昏天暗地地睡了一觉。 等到再醒来时,已是第三日了。 前两日的抄经任务没有完成,而经书还都落在了松涛阁。 她本想去拿,可想起元睿那张怒气滔天的脸,不禁瑟缩了下,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去。 回想起在落桐书院与他做同窗的那些年,她可从未怕过他一次。 说起落桐书院…… 郑家曾为落桐书院捐盖房屋,与廖院长结下深厚情谊。不管怎么说,孟行之也是廖院长的门生,他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可私自出宫求助,一旦事发,定会被元睿狠狠责罚。 左右为难之际,她忽然想起临走时,元睿不许自己去求见他,那么想必他也不会主动来寻自己。 动作麻利些,早去早回,应该不会被发现。 郑姝瑜打定主意后,从床底的箱笼中摸出了压在最下面的宫牌。 这块宫牌是郑家没获罪前,宫中赏赐下来的。 当夜,临华殿的宫女睡下后,郑姝瑜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从东宫到皇宫宫门的路,郑姝瑜只在年初被押送入宫时走过一次。 她还记得那时,元睿双眼赤红,用她从未听过的冷酷口吻,给了两个选择,“从今日起,你就是罪臣之后。现在你有两条路,一是让枉死亲人的百姓亲手凌迟,二是抄完藏书阁所有的佛经为无辜之人赎罪。” 郑姝瑜怕死,也怕再也见不到家人,故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条路。 元睿似乎早有预料,笑得很是讽刺,“是啊,倒戈相向、行背刺之举的人,又怎会舍得去死?” 可元睿并不知道,宫变之前,郑家女眷正在准备祖地祭祀事宜,马车出了门,她才意识到外面已乱成一片。 不等她寻到父兄,宸王府兵就把她们围住了。 这样的解释,别说是元睿,就连自己也觉得苍白无力。 她是郑家的女儿,受郑家庇护长大。郑家做错了,等同于她做错了,有什么资格要求受害者的原谅呢? 她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循着记忆中的路疾走。很快,她就看到了高高的城墙。 她向宫门侍卫递过手中的宫牌时,宫门从外面缓缓打开,一辆熟悉的马车映入了自己的眼帘。 一瞬间,郑姝瑜的冷汗湿透了整个后背,她连忙转身背对着马车,催促侍卫赶快验明身份。 可令她绝望的是,森冷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 “郑姝瑜,你的病好了?” 郑姝瑜不敢抬头,她知道马车那边,一定是一张山雨欲来的脸。 她搜肠刮肚地寻着理由,“抄经的潢纸用完了,去法华寺请一些回来。” “我竟不知,你居然勤奋至此,”元睿的语带奚落,“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派人去法华寺给你领纸。你的病好了,那就接着来松涛阁抄经!” 元睿留下硬邦邦的两句话后,马车就滴噜噜地走了。 郑姝瑜无法,只得从侍卫手中拿回了宫牌,艰难地朝松涛阁去了。 刚进了门,元睿就冷声道:“朱福,把她的宫牌收了。” 郑姝瑜把手背在后面,低声挣扎,“这是我的。” “这是郑家未落罪前受赏的,不是身为罪人的你现在能用的!” 元睿的话像一根长针直刺她的心脏,她滞了几息,恋恋不舍地把宫牌递给了朱福。 不等她告退,头顶上方又传来他的声音,“这么晚了,你要出宫去哪儿?” 郑姝瑜抬头,元睿的眸色沉沉,仿若深不可测的漩涡。 她垂下眼帘,硬着头皮回答:“去落桐书院。” 元睿蹙眉,很快,他就明白了其中关窍,连连冷笑,“好啊,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同窗多年,郑姝瑜又怎会不知元睿已然明白了自己的动机? 她登时跪下,“殿下,我私自出宫的确违背了宫规,你怎么罚我,我都甘愿。只是,”她抬起哀切的脸,“边疆将士无辜,我只想尽己所能,解北漠燃眉之急!” 元睿捏紧了手中的湖笔,“边疆将士无辜,你的意思是我公报私仇,置将士于不顾?” 郑姝瑜犹豫半晌,话到嘴边,还是没敢说出口。 她知道,背叛过他的人,都是他的逆鳞。说出来,只会让他的怒火烧得更加猛烈。 见她保持沉默,元睿怒极反笑,“你不回答,是不是就代表默认了?” 他猛地将湖笔掷了出去,飞溅出的墨汁瞬间晕染了她的袄裙,“我看你心疼的,不是边疆将士,而是孟行之吧?” 弄脏的衣裙刺痛了郑姝瑜的眼睛,不知为何,她胸中陡然升起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是,我就是为了他!” 原以为接下来的元睿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他微阖双目,漠然道:“朱福,她违背宫规,顶撞太子,掌手二十。” 朱福犹豫起来,“殿下,郑姑娘还要抄经,这……” 元睿很是淡漠,“你若觉得东宫的差事不好做,那我回了父皇,让你去掖庭养老。” 朱福哪还敢为郑姝瑜求情,连忙取了戒尺来,咬牙道:“郑姑娘,对不住了。” 郑姝瑜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二十个手板子打完,郑姝瑜愣是一声没吭。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角滚落,她顾不上擦,躬身朝元睿行礼,“谢殿下责罚。” 元睿头也不抬,“滚出去。” 出了松涛阁的门,朱福告罪不止。 郑姝瑜脸色惨白,扯出一丝勉强的笑,“无妨,我知道公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朱福忍不住劝道:“姑娘又是何苦呢?殿下在气头上,你如此忤逆,他自然要罚你。你若是求求情,说不定也就过去了。” 第3章 你让我怎么息怒 求情? 若是求情管用,三年前向元睿求情,他就不会断然拒绝,更不会让自己无路可选。 何况这么久以来,他从未给过自己一次好脸色。 她自嘲一笑,“三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忤逆他。既然被抓到了,总是要被罚的,倒不如让我出一口气算了。他爱怎么罚,便怎么罚吧。”说罢,就屈了屈膝,消失在黑暗中。 松涛阁中,元睿看向那条戒尺,上面留下了一抹刺眼的鲜红,眼前全是她死咬着下唇努力不发出声音的模样。 良久后,他叹了口气,重新翻开折子,继续批阅起来。 …… 翌日清晨,郑姝瑜将手掌草草包扎后,早早到了松涛阁。 她始终惦记着孟行之的事,抄书时也有些心不在焉。回过神才发觉,手掌的血从包扎的纱布中一丝丝渗了出来,险些蹭到了潢纸上。 她连忙将纱布拆下来,双手和嘴巴并用,才重新裹上干净的。 就这样来回折腾了好几次,就当她再一次换纱布时,元睿“啪”的一声放下手中的笔,“抄个经都这么不老实,别抄了!这几日就在这温书!” 郑姝瑜舒了一口气,乖顺地应下,用手背托着下巴,对着面前的经书发呆。 昨日出宫被抓,元睿没收了自己的宫牌,宫是彻底出不去了。 难道就这样草草放弃了吗? 她看向摞成一摞的崭新潢纸,忽然灵机一动。 托出宫的宫人把书信送给廖院长,这样不就可以让他知晓了吗? 可自己托付给谁呢? 郑姝瑜苦思冥想着,根本没有发现元睿早已站到了自己的身边,“看个书也会走神,难道在书院的认真都是装的?” 她吓了一跳,支支吾吾的解释,“没,昨天没睡好。” 元睿皱眉,刚想奚落她两句,垂眸瞧见她的手,心头涌上一阵烦躁,“没睡好就睡觉,这么大的松涛阁,还不够你睡的?难道说,还把自己当金尊玉贵的大小姐?” 宫变后,郑姝瑜压根没来得及看到自己的父兄,就被元睿命人关进了宸王府的柴房,没过多久,又被他押送进了东宫。那月余的日子,就和阶下囚没什么两样。 她更是记得,她厚着脸皮苦苦哀求元睿放过郑家时,元睿毫不留情地拒绝,“你已不是高门之后,你的哭求,毫无价值,还是省省自己的眼泪!” 大小姐? 她早就不再是什么大小姐了。 朱福出声打断了二人之间窒息的沉默,“殿下,许恒许大人求见。” 许恒也是他们在落桐书院的同窗,如今在兵部就职。 元睿回了神,踱回了自己的书案前。 许恒甫一进门,就瞧见了坐在西厢房的郑姝瑜。他停顿了一瞬,“殿下……” 元睿摆了摆手,“无妨,直说便是。” 许恒拱了拱手,“此次北漠暴乱,西夷部分部族趁乱加入了战局,目前战事有愈演愈烈之势。” 郑姝瑜的心瞬时提了起来,全神贯注地听着二人的对话。不一会儿,她拿起笔,认真地写了起来。 二人商谈了一阵,元睿吩咐道:“你去兵部找个册子,关于几年前北漠内乱的,找到后再过来。” 许恒应下。 郑姝瑜很快站了起来,“殿下,你们商议国事,我不便在场,明日寅时我再过来。” 元睿想了想,点头应允了。 她出了松涛阁,飞也似的朝许恒离开的方向跑去。在东宫的宫门外,她拦住了许恒。 “许大人,”郑姝瑜草草行了一礼,“我有一事相求,可否耽误片刻?” 自从端王事败,这还是许恒第一次见到郑姝瑜。 从前她就不似循规蹈矩的世家姑娘,在书院时,总是明媚热烈如日光一般,吸引人不自觉地靠近。她聪慧好学,从不藏私,又乐于助人,总是替顽皮的同窗挡下廖院长的怒火。 可如今的她,仿佛暖阳上蒙了一层阴影,漂亮的杏眼中翻滚着淡淡哀愁。 许恒踟躇了一下,“何事?” 郑姝瑜从袖中掏出折叠好的潢纸,“我想请许大人替我给廖院长送一封信,”想了想,又把潢纸打开,“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言,许大人若是不信,尽可一观。” 许恒本就是出了名的君子,他微微避过视线,并不去瞧她的信。 片刻后,他把信纸接过,很快折好了,“不必。待我今日办完太子殿下交代我的事,我便帮你送信。” 郑姝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多谢,多谢许大人!” 许恒呼吸一滞,下意识避开她热烈欣喜的眼神,笑了笑,与她告辞。 郑姝瑜回到临华殿,忽然觉得这宫殿也不似过去那么萧瑟,自己的手也没有之前那么疼了。 用完晚饭,才睡下没多久,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太子殿下过来了!” 不等郑姝瑜爬起来,元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周身散发着冷意,“郑姝瑜!” 郑姝瑜心中一惊,难道许恒将自己委托他送信的事告诉了元睿? 元睿从怀中拿出潢纸,脸色乌云密布,“这是你要许恒给你送的信?” 郑姝瑜的心一下子跌入谷底,死咬着下唇,“是,不过是一封家书。” 元睿怒极反笑,将写满字的那面对着她,“家书?你以为我看不懂这密信?你怕是忘了,我与你同是落桐书院的学子,这个把戏,我们曾经也一同玩过!” 郑姝瑜这才后知后觉,用藏尾诗的规则写的密信,元睿也是知道的。 许恒当时没有看,他若是看了,想必也会发现端倪。 她垂眸不说话的模样,彻底让元睿丧失了理智。 他一把将郑姝瑜按在了床上,逼着她看向自己,“郑姝瑜,你就这么记挂孟行之?记挂到宁愿忤逆我的意思,也要另辟蹊径地救他?!” 元睿的神情实在太过骇人,郑姝瑜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殿下息怒……” “息怒?”元睿几乎要将身体的全部力量尽数压在郑姝瑜的身上,“你私自出宫,又托人递信,有没有想过让我息怒?!” 第4章 为什么不反击 郑姝瑜不敢说话,也不敢再看他,索性闭上了眼睛,颤抖的双手死死攥着被褥。 过了好一会儿,元睿起身,仿佛刚才的暴怒只是幻觉,“看来你是在东宫的日子过得太好了,好到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既然你不想只做抄经书的姑子,那从现在开始,你就做东宫的婢女。” 他理了理衣袍,语气一如既往地淡漠,“从临华殿搬出来,往后与打扫松涛阁外院的婢女同吃同住。” 郑姝瑜在临华殿本就无人照顾,因而让她搬去与松涛阁外院婢女同住时,她反倒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惩罚对自己来说,实在算不得惩罚。 可去了那儿之后,郑姝瑜才发觉自己大错特错。 在临华殿时,宫女虽不把她当主子,但也没把她当奴婢,顶多是不闻不问,并未大肆欺辱过她。 可到了松涛阁外院,她就成了真正的宫女。 见她彻底没了做主子的希望,往后还要与众人分银钱、同吃住,宫婢们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 负责外院宫婢的大宫女琦红,本就对能够随意出入松涛阁的郑姝瑜不满,如今有了机会,自然是毫不手软。 她指着几个木盆中堆成山的衣裳,“今日之内,把这些都洗完,否则晚上不许吃饭。”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郑姝瑜默默拎起了捶衣棒,坐到了木盆的旁边。 隆冬的水冰冷刺骨,她的手伤本就没好,在冰水的刺激下,疼痛愈发剧烈。 洗到后来,冰冻的麻木已经盖住伤口的疼痛,两只手的模样更是惨不忍睹。 好在天黑之前,郑姝瑜完成了任务。 众目睽睽之下,琦红无法,只得将饭碗放在了她的面前。 郑姝瑜伸手去端,可双手实在是没有知觉,一不小心把碗摔在了地上。 琦红叉腰大骂起来,“怎么,嫌饭不好?你个贱人还真把自己当大小姐了,不愿吃的话,往后都不要吃了!” 旁边的小宫女也发起了牢骚,“就是,本来饭就不多,你还砸了。你不愿吃,不如一开始就分给我们。” 郑姝瑜没有辩解,默默收拾起了地上的碎片。 琦红见状,装作无意般走过去,狠狠地踩了郑姝瑜一脚。 她痛得险些掉下泪来,刚想抬头质问,琦红呼道:“哎呀,真是对不住,我没瞧见你的手。” 周围有低声偷笑的,有埋头苦吃的,有侧身不看的,就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帮她说话的。 看来,琦红在外院的地位难以撼动,哪怕自己闹翻天了,也不会有人替她做主。 何况,如今自己孤苦伶仃,又彻底惹恼了元睿,即便委屈,又能找谁申冤呢? 郑姝瑜默不作声地捡完碎瓷片,朝卧房去了。 后面的十来日,她总是被安排做最粗最累的活,一天只给吃一碗稀粥——还是看自己可怜的老宫女偷偷省下的。 就当她一边头晕目眩地洗衣裳,一边为吃饭的事犯难时,朱福来了外院。 他看见郑姝瑜,先是怔愣了一瞬,随即便道:“郑姑娘,殿下请你过去。” 郑姝瑜应下,用衣摆将手上的水擦干后,跟着朱福过去了。 一迈过松涛阁的门槛,元睿就不阴不阳地开口,“让你去做宫女,你就把抄经的事抛诸脑后了?往日里不是勤奋得很?” 见郑姝瑜没出声,元睿抬眸去瞧,被眼前的景象晃了神。 她俏皮可爱的圆脸已瘦出了尖下巴,原本就大的眼睛,如今更是大得骇人。 她着一身粗衣,却不是合适的尺码,小小的人儿显得更加弱不禁风。衣裳上深一块浅一块,衣角还是湿漉漉的。 她最爱干净,过去哪怕弄脏了一点裙角,都是要立刻换掉的。 他微阖双目,“忤逆我的时候,倒是精神百倍,问起你话来,却又当哑巴了……” 松涛阁内很是温暖,龙涎香夹杂在暖流中,熏得郑姝瑜昏昏欲睡。 她昏昏沉沉地听着元睿的训诫,神志陡然被愠怒的声音惊醒,“我看你还是没有受够教训,连这样的时候也敢开小差!” 她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跪下认错,却涌上一阵强烈的晕眩,而后彻底失去了知觉。 等她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又躺在了松涛阁的床榻上,身上已换好了软缎寝衣。 她四处看了看,元睿并不在这儿。又抬起双手,发现两只手已被仔仔细细地包扎过了。 就在此刻,朱福恰好走了进来,手上拎着三层食盒。 不等她招呼,朱福将菜碟放在了床边的高几上,又取出汤匙,“姑娘手伤未愈,不便用筷子,还是用这个好。” 郑姝瑜坐起身,感激地接过,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看得朱福一阵心疼,“姑娘慢慢吃,不着急。” 郑姝瑜有些羞赧,“让公公见笑了。” 朱福从怀中掏出几个瓷瓶,“这是治手伤的药,这些日子,姑娘委屈了。” 郑姝瑜摇了摇头,露出淡淡笑容,“公公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上。若有机会,一定报答。” 朱福张了张嘴,本想将告诉她,太子看见她昏倒后先是慌乱无状,发现她的伤手立刻大发雷霆,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等她用完饭,朱福才道:“殿下说了,姑娘今晚就宿在松涛阁,省得明日还要召你过来。” 郑姝瑜愣了,“我睡这儿?” “殿下晚上不回来了,”朱福笑道,“姑娘就安心睡下。” 郑姝瑜斟酌片刻,点头应下了。 这一夜,她睡得极好,除了梦见有人替自己盖好被子,又俯身轻轻吻了自己的额头。 像是母亲时常做的,却又不像。 翌日早上,郑姝瑜刚一睁眼,就瞧见元睿坐在不远处的桌案上。 她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又想起自己只穿了寝衣,连忙扯起被子,“殿,殿下。” 元睿瞥了她一眼,“睡好了?” 郑姝瑜点头如捣蒜,“我马上就起来抄经。” “宫人们欺你至此,你为什么不反击?” 郑姝瑜一愣,下意识回答:“我没有品级,大宫女安排做的事,我怎好推脱。” 元睿嗤了一声,“你不能反击,那为什么不来求我相助?之前为了孟行之,不是胆大得很?” 第5章 很合心意的湘筠居 郑姝瑜抓紧了被褥,小声嘟囔,“我告诉你了,你不还是没有为我做主。” 她的声音很轻,可一字不落地落在了元睿的耳朵里。 元睿拎着笔,滴在纸上的小小的墨点,很快晕染出一大片。 他将污了的纸揉成一团,口吻既淡漠又轻蔑,“我看你是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郑姝瑜垂下脑袋,喃喃道:“我不该私自出宫,不该让许大人替我送信。” 她其实并未觉得自己错了,可折腾了这么几趟,把自己折腾得这么惨,错与对又有什么要紧? 他说自己错了,那便就是错了吧。 听到她的认错,元睿的态度明显缓和了不少,“还不算是无可救药。”顿了顿,“既已得了教训,又知错了,从今日起,就搬到湘筠居去住,每日除了抄经,就在松涛阁里研墨。” 湘筠居紧挨着松涛阁,后面有一大片的竹林。 郑姝瑜一时没反应过来,“让,让我住在你隔壁?” 元睿斜睨了她一眼,“怎么?你不想住?不想住的话,再回外院也无妨。”说完,就埋头批阅起文书,可余光一直瞥着她。 听到“外院”,她立刻应下,“那就住湘筠居,一切听殿下吩咐。” 半晌后,她又面露尴尬道:“殿下,我要起身更衣,这床榻没有帷帐,还请避目。” 元睿头也不抬,“更衣就更衣,本太子没空看你。” 郑姝瑜只好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脱下一层层寝衣。 今日天气晴朗,阳光透过窗,倾泻在松涛阁的每一处角落。不染一尘的地面上,晃动着纤细窈窕的身影,格外清晰。 元睿用余光瞥去,视线从地面缓缓移到了床榻上,忽地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收回目光。可桌案前的折子,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过了片刻,郑姝瑜走到了元睿的面前,“殿下,我想去临华殿一趟,把我之前的东西拿过来。” 元睿一反常态地没说什么,摆了摆手,让她出去了。 她一出门,朱福就进来了,“殿下,这十来日,琦红一直仗着自己外院大宫女的身份,对郑姑娘多有欺辱。我已按照宫规,把她重打了六十板子,发落去了掖庭。还有临华殿的事,都是老奴失职,请殿下责罚。” 元睿点了点头,“日后严加管教,下不为例。”说完,仰头饮尽白瓷茶盏中的茶水,接着再倒了一杯,又是一口饮尽。 朱福看着元睿泛红的耳廓,关心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太医过来瞧瞧?” 元睿轻咳了声,摆了摆手,“无妨。”又问,“她的手如何了?” 朱福小心道:“已让太医上了最好的药,又细细包扎过了。治伤的药也给了郑姑娘。” 元睿想到那日她笨手笨脚换纱布的模样,“你叫太医每日过来换药,就说是为我推按肩颈,免得惊动万春殿。” 又沉声嘱咐,“底细不清的宫人,继续盯下去。” …… 郑姝瑜进了临华殿,陌生的宫女候在那儿,朝她屈膝行礼,“郑姑娘好。” 她四处张望了下,没发现之前宫女的身影,不由得好奇起来,“之前的人去哪儿了?” 宫女规矩的答道:“之前的宫女违反了宫规,被太子殿下命人打了好几十的板子,随后逐出了东宫。” 那几个宫女违反宫规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为什么早不驱逐晚不驱逐,偏偏在这个时候? 郑姝瑜问:“违反了什么宫规?” “昨日傍晚,殿下忽然来了临华殿,撞见几个宫女居然卧在正殿嗑瓜子。殿下难得发怒,当场就把她们发落了,紧接着,朱公公就把我们调了过来。” 昨日傍晚,是自己昏迷中的事了。 难怪今日一早元睿问自己为什么不反击,原来除却松涛阁外院的事,还叫他撞见了临华殿的真相。 郑姝瑜皱眉,半晌后,她恍然大悟。 自年少时起,元睿就是持身守正的代表,提到宸王府,谁不夸一句秩序井然? 如今既是太子,更加要约束东宫诸人,为前朝后宫做出表率。 也趁此机会,把近期屡屡“惹是生非”的自己调至隔壁监视着,免得再生出别的动作。 不过,监视自己实属多此一举。 为了能尽早出宫,自己对待抄经一向心无旁骛,三年来,也一直对他毕恭毕敬。 若不是突然知晓孟行之的困难,自己绝不会主动去犯他的忌讳。 正想着,那宫女道:“朱公公说了,姑娘即日就搬到湘筠居去了。奴婢已将殿内收拾齐备,还请姑娘检视。” 郑姝瑜听完,急急忙忙就去了自己的那一厢,见自己的箱笼完好地放在桌上,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她打开箱笼,点了点里面为数不多的物件,除了被元睿没收的宫牌,其他的一件不少。 她朝宫女道了谢,带上“行李”,朝湘筠居去了。 湘筠居里,一应生活起居用品都是崭新的,摆放得整整齐齐。 她打开衣柜,里面放着各式面料的衣裙和斗篷,就连颜色都是自己喜欢的。 她很是好奇,“公公怎么知道我的喜好?” “相处久了,自然就知道了,”朱福打了个哈哈,“姑娘恐怕要在这住上好一阵子了。若还有什么缺的,告诉老奴一声便是。” 她朝着朱福行了半礼,“多谢公公。” 朱福连忙虚扶了一把,“姑娘不必客气,合意便好。” 她想起自己始终没有放下的事,悄声问:“公公可知,许大人多久会来东宫一次?” 朱福想了想,“不好说,忙的时候,每日都会过来,不忙的话,三五日也是有的。” 见郑姝瑜陷入苦恼,朱福道:“许大人下次若是来了,我会告诉姑娘一声的。” 不出五日,朱福果然如约敲响了湘筠居的门。 门外不远处的树下,许恒正候在那儿。 见郑姝瑜过来,许恒满脸歉意地开了口:“那日潢纸从袖笼中滑落,被殿下瞧见了。殿下问我是什么,我不敢隐瞒,故而坏了郑姑娘所托之事。我绝非蓄意为之,还请姑娘海涵。” 第6章 是我误会殿下了 郑姝瑜笑笑,“我不是来追究许大人的错处的,大人无需挂怀。” 许恒的紧张神情缓和了不少,“若还有什么需要许某代劳的,许某一定办妥。” “我想跟许大人打听一件事,”郑姝瑜斟酌着,“那日听闻你与太子殿下谈及边境暴乱,不知现在如何了?” 许恒虽不解郑姝瑜为何问及此事,但还是一五一十地答道:“救济的粮草已快马加鞭送去北漠,另外也派了驻扎肃城的军队过去支援,想必危机很快就能解除。” 郑姝瑜大喜过望,连忙问:“粮草和军队都是圣上下旨的吗?” 若是如此,说不定圣上对孟家还有余恩,孟行之就不必永远留在极北之地。 许恒摇了摇头,“粮草并非户部和兵部所出,是太子殿下联络京都的富商,让他们捐赠的。至于军队,是兵部请旨,陛下并未多问。” 郑姝瑜愣住了。 粮草短缺的困境,居然是元睿出手解决的。 那自己之前岂不是大大误解了他? 难怪他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是自己把他想得太卑劣狭隘了。 也是,当朝太子,一国储君,怎么可能如此昏聩?再者说来,元睿一向胸有城府,从来都不是感情用事之人。 想到此处,郑姝瑜向许恒施了礼,露出俏皮的笑容,“等我想到需要许大人帮忙的,再来拜会你。” 许恒目送着她提裙小跑着进了松涛阁,才喃喃应道:“好。” 松涛阁内,郑姝瑜站在元睿的对面,朝他施了一礼,吞吞吐吐道:“是我错了。” 元睿手上不停,斜眼睨她,“惹了什么祸?” “我那日错怪殿下了,”郑姝瑜轻声道,“我向许大人打听了,是殿下出面解了粮草短缺之危。” 元睿执笔的手顿住,眉头蹙得更紧,“多嘴。” 郑姝瑜连忙为许恒开脱,“是我主动问的,不是他刻意透露朝政要事,不怪他。” 元睿垂眸不看她,半晌后从鼻腔中出声,“哼。” 郑姝瑜小心观察着他的神情,见他没有动怒的意思,壮着胆子走到他身边,“我来研墨!” 元睿抬眸,郑姝瑜的手已好了不少,除了掌心还裹着纱布,手指已能自由活动了。纤细的手指捏着墨条,轻柔缓慢地在砚台上滑行。再朝上看,一双杏眼平添了许多生机,神情也变得鲜活了不少。 瞧她心情好,元睿的嘴角也忍不住轻轻上扬。 可他忽而想到,郑姝瑜的开心是因谁而生时,嘴角蓦地又垂了下去,“你这是研墨?我看倒是像搅粥!” 郑姝瑜怔了怔,拎起墨条,瞪大眼睛观察着顺流而下的墨滴。 墨研磨得丝滑细腻,哪里像粥了? 她刚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元睿便对她下了逐客令,“行了,做你自己的事去!” 她默默放下墨条,回到了西厢房,与他相对而坐,开始誊抄经书。 不多时,朱福过来禀告,“殿下,皇后娘娘听说您前些日子处置了一些宫人,给您拨了万春殿的汪司仪过来,协助料理东宫。” 元睿放下笔,“汪司仪?” 朱福道:“正是汪凝雪汪司仪。” 汪凝雪是皇后最信赖的女官,孩提时便与元睿相识,也曾在落桐书院短暂求学过。 年初宫变时,据说是她冒着生命危险将前朝巨变的消息传递到后宫,这才免去了一场浩劫。 郑姝瑜知道,三年前的夺嫡之争,是她与元睿之间禁忌的话题,只要提起来,必会令他燃起滔天怒火。 如今皇后把汪凝雪调过来了,会不会让他时时想起那时的恶战和背叛? 她竖起耳朵,等着元睿接下来的话。可是元睿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表示,只道:“知道了。往后东宫内一应琐事,你与她协办即可。” 郑姝瑜长舒了口气,埋头苦写了起来。 翌日一早,湘筠居的门被敲响了,如期而至的,正是汪凝雪。 她看到郑姝瑜时,眉目间的不悦一闪而过,公事公办地问:“你一个人独宿这儿?” 郑姝瑜想与她叙旧的热情瞬间被扑灭,无言地点了点头。 “你留在东宫,是代替你的父兄,代替犯上作乱的郑家,向京都百姓和太子殿下赎罪,而不是在此享乐,”汪凝雪语气严厉,“我看你根本没有认清自己的身份!” 说完,就令宫婢上前,钳住了郑姝瑜的手腕。 郑姝瑜挣扎着,“这是元睿安排的,不是我自作主张。” 汪凝雪疾言厉色,“大胆,你竟敢直呼殿下名讳!给我掌嘴二十!” “咳咳。” 汪凝雪循声而望,元睿身着玄色大氅,正站在门口看着她们。 她喜出望外,但还是维持着应有的矜持与礼仪,“参见太子殿下。” 元睿点了点头,跨步走了进来,皱眉看向被按在地上的郑姝瑜,“怎么回事?” 郑姝瑜很是委屈,“我什么都没做。” 汪凝雪义正词严,“殿下,她并非殿下侍妾,独居湘筠居,有违宫规。” 元睿默了默,“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她是罪臣之女,自然就不是正经的主子。不是正经主子,那就应该有宫婢的样子,做宫婢该做的事情。” 元睿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那你打算如何安排?” 汪凝雪沉思了一下,“松涛阁外院缺人,可以调到那儿去。” 郑姝瑜顿时一个激灵,自己好不容易才从外院逃出来,现在又要自己回去? 她刚想开口,元睿却煞有介事道:“她做事蠢笨不堪,去了外院也是添乱。湘筠居陈设简陋,她宿在这儿也无妨。往后让她与宫人一同打扫竹林便是。” 见元睿发话,汪凝雪只好无奈应下,“是,殿下。” 元睿看向郑姝瑜,“还不快起来?成何体统?” 郑姝瑜气不打一处来。 原以为与汪凝雪曾为同窗,兴许能相处融洽。可没想到,她不仅毫不顾念旧情,还不分青红皂白地要治自己的罪。 还有元睿,时不时对自己冷嘲热讽也就罢了,居然还在旁人面前说自己蠢笨不堪? 郑姝瑜站起身,对元睿行了一个大礼,咬牙切齿道:“恭送殿下!” 第7章 莫名其妙被针对 翌日清晨,正在熟睡中的郑姝瑜被宫女叫了起来。 听完宫女的介绍,她站在竹林的入口处,一时失神。 竹林面积广阔,光是清扫就要花掉不少力气。除了清扫,每年的深冬和初春居然还要砍伐竹笋。 她叹了口气,将竹篓背在了身上。 经过昨日之事,她明白汪凝雪对自己并无善意。 虽不知原因为何,但直觉告诉自己,如果今日无功而返,汪凝雪一定会借机发作。 在被扣留东宫之前,她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名门闺秀,从未做过粗活,更别说农活了。当她好不容易找到一根冒尖的竹笋时,却犯了难。 她用力去拔,发现只薅了些笋衣下来,竹笋还钉在泥土中。又不敢踹,怕踹坏了,验收的时候过不了关——这些冬笋,最终要送到小厨房去制作时令菜肴。 若是能有一柄刀…… 她想到此处,旋即转身回湘筠居,却不巧撞上了正在验视各处工作的汪凝雪。 汪凝雪面露不悦,“今天才是第一天,你就想偷懒?” 郑姝瑜懒得跟她解释,想要绕开,却被她拦住,“郑姝瑜,你还把自己当郑家大小姐?你负罪在身,来东宫,是为了赎罪!” “我是来赎罪,可我的罪,并不是负了你,”郑姝瑜抓着背篓的背带,语气隐忍,“汪司仪,请你让开。” “你……” 就在此刻,有人出声打断了汪凝雪,“抱歉,请问朱福公公去哪儿了?” 郑姝瑜侧身一瞧,居然是许恒。 许恒满脸歉意,朝着汪凝雪颔首,“殿下让我把朱公公叫到正殿去。” 汪凝雪立刻笑道:“哪敢劳烦许大人,我去找。” 她走后,许恒走上前,“郑姑娘怎么背着竹篓?” 郑姝瑜不愿将许恒卷入这场风波,“最近新增了些活计。对了,许大人可会拔竹笋?” 许恒有些茫然,“不曾,只见过小厮用柴刀砍过。” 郑姝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对了,柴刀更好用,我去小厨房借柴刀。” “我陪你一同过去,”许恒脱口而出,“万一有人再……”却意识到不妥,立刻住了嘴。 郑姝瑜立刻知晓,刚才许恒是特地替自己解围的,于是对他感激地笑笑,“多谢许大人,我一个人可以的。” 借到柴刀后,收集竹笋变得顺利了不少,汪凝雪只能嘴上说几句不好听的话,再没有挑出别的刺来。 一连过了好几日,郑姝瑜便有些疲乏了。 原本上午的时间被用来清扫竹林和砍笋,抄经只能放在下午和晚上。为了把过去同样分量的经书抄完,每日只能睡两个多时辰。 她主动找元睿商量,可元睿却直接拒绝:“做点农活也好,省得你无事生非。” 终于有一日,她在竹林中砍完竹笋,实在坚持不住,倚着粗壮的竹子小憩起来。 不等她睡沉,一盆冰水兜头泼下。 她睁开眼,外院伙同琦红欺负过自己的宫女秀荷端着水盆,满脸的幸灾乐祸。 秀荷身旁站着的,是一脸愠怒的汪凝雪,“我原以为你能老实做事,你居然还敢躲起来偷懒!” 冰水顺着脖颈流淌下来,激得她一阵阵地发颤。不等她解释,汪凝雪一脚踢翻了竹篓,“起来干活!” 郑姝瑜看着散落满地的竹笋,不发一言地起身,伸手捡起了竹篓。 正当汪凝雪打算再次开口训斥时,视线陡然变得昏暗,吓得她惊声尖叫起来。 郑姝瑜掸了掸手,看着秀荷手忙脚乱地把竹篓从汪凝雪的头上取下来,又急忙去掸她身上的枯枝。 汪凝雪气得浑身发抖,“你等着,我这就去禀告殿下!”说完,便小跑着离开了。 郑姝瑜抬手去拧头发上的水,发现头发已经微微结冰了。她拎起竹篓,朝松涛阁的方向走去。 等到了松涛阁,她径直进了门,跪在了元睿的面前。 此时汪凝雪已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元睿,元睿看向满身狼藉的郑姝瑜,“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郑姝瑜抬头,红红的眼圈喷涌着蓬勃的怒气,像一头受伤的小兽。 元睿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心中陡然一惊。可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回话!” 郑姝瑜逼回泪意,声音清脆得像落地的琉璃珠,“汪司仪无事生非,差人泼了我一身冰水,我气不过,扣了她一竹篓。” 汪凝雪急道:“殿下,她信口雌黄!我在竹林检查,刚好撞上她偷懒。我只是小惩大诫,并非蓄意针对。” 元睿清了清喉咙,“如此说来,都是别人的错了?” 郑姝瑜干脆利落地回答:“是。” 元睿嗤笑了一声,“你现在学会泼旁人的脏水了,真叫我刮目相看。” 郑姝瑜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殿下若是瞧我碍眼,不如把我关到藏书阁,我就在那儿抄一辈子的经书。” 元睿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滚回湘筠居!” 郑姝瑜叩了个头,转身用湿哒哒的袖子抹了抹眼睛,干脆利落地走了。 待她走后,元睿亲自为汪凝雪倒了一盏茶。 汪凝雪起身接过,茶盏的温暖沿着指尖流淌至心底。 可元睿接下来的话,却叫她如坠冰窟,“过去你是从不动粗的,我希望你以后也不会。” 宫变时,汪凝雪见过元睿铁血无情的模样,他现在的神情,与那时的如出一辙。她的一张俏脸变得煞白,“是,殿下。” 出了松涛阁,汪凝雪扶住院中的树才堪堪站稳。 一旁的秀荷见状上前,“她是罪臣之女,殿下不过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给她一点体面,不是真的在意,否则怎会叫她日日不眠不休地抄经书?” 因外院婢女欺负郑姝瑜之事,秀荷也被责打了二十板子,她是绝不愿意看到郑姝瑜再得势! 秀荷接着吹捧,“姑姑,您是皇后身边的红人,又与殿下青梅竹马,怎么能让那小贱人爬到您的头上?” 汪凝雪想起皇后派自己过来时满含深意的眼神,后背渐渐挺直了起来。 是啊,自己在宫变时立过大功,又是太子的青梅竹马,她郑姝瑜,算什么东西? 第8章 还是中计了 回到湘筠居,郑姝瑜换下湿透的衣裳,又擦起了结冰的头发。 她的委屈随着水汽渐渐散去。自己的目标,就是早日抄完经书,早日与家人团聚。 只要能尽快离开皇宫,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她想通后,重新回到了松涛阁。 元睿见她过来,有些意外,但面上不动声色,“做什么?” 郑姝瑜施了施礼,径直坐到了西厢房的桌案前,“今日的经书还没有抄。” 元睿抬眼望去,她全神贯注地对着经书,神情很是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她吃得了苦,元睿是知道的。 过去在书院时,三伏三九她从未落下一次课,课业哪怕再繁重也从未叫过累。 可她却是受不了委屈的。 那时有人误会她偷抄试题答案才拔得头筹,对她大加指责。 她没有大闹,只是一抬脸,眼泪就挂在了腮边。 那一滴泪,也落在了他的心上。 元睿起身,一瞬后又坐下,“精神不济就别抄了,以免对佛祖不敬!” 郑姝瑜疑惑,“没有啊。” 元睿咳了一声,“明日再抄也是一样的。” 郑姝瑜摇头,手上不停,“明日还有明日的分量,何况我之前落下的还没补齐。” 元睿蹙眉,“就这么想抄?” 郑姝瑜点了点头,脱口而出,“对啊,早点抄完才能早点出宫。” 元睿怔了怔,半晌后,咬牙切齿道:“行,那你好好抄,抄完给我检查,若是有一点潦草,全部重抄!” 郑姝瑜吓了一跳,连忙抬头去看他,可他低着头,叫人看不清表情。 她赶快翻了翻手上的潢纸,认真检查了一遍,才放了心。 她不知自己是因何触怒了他,晚膳时,他没有让宫人给自己分餐,兀自吃完就踱步出去了。她只好饿着肚子抄完,才回了湘筠居。 湘筠居门口,汪凝雪居然站在那儿。 郑姝瑜不愿与她再生事端,向她行了半礼,转身进了院子,却被她叫住,“你想不想出宫?” 郑姝瑜顿住了脚步,转头看向她。 汪凝雪的口气难得和蔼,“你若是想出宫,我愿代你向皇后娘娘求个恩典,皇后娘娘允下了的话,殿下总是不好违背懿旨的。” 郑姝瑜有些心动,可理智告诉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于是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汪凝雪早已想好了说辞,“殿下为了你总是大动肝火,却因发了让你抄经赎罪的话,无法将你立刻赶出宫去。我不愿看殿下为难,特来从中斡旋。” 郑姝瑜沉思了起来。 自从来了东宫,元睿的确经常发火,对自己也没什么好脸色,那是因为郑家背叛他在先。 他对自己的惩罚,是让自己失去自由,与家人骨肉分离。 就这么轻飘飘地答应把自己放出宫了,还谈何惩罚? 何况,他看起来也并没有原谅自己。 郑姝瑜果断拒绝,“多谢汪司仪好意,若殿下愿意放我出宫,那殿下自会差人告知,就不劳汪司仪费心了。”说完,就走进了院子。 一旁的秀荷啐了一口,“姑姑,您给她脸面她不要,我就说她留在东宫是另有所图,她这是要挡您的路!” 汪凝雪的脸色变得阴沉,“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翌日一早,宫女拦住了去竹林的郑姝瑜,“汪姑姑说,今日殿下要在正殿要接待贵客,把我们都调过去帮忙,让你去把松涛阁打扫一下。” 郑姝瑜有些迟疑,“那我的竹笋怎么办?” 宫女拿过她的竹篓,“有小太监顶替你,朱公公已经安排好了。” 郑姝瑜不疑有他,提裙去了松涛阁。 松涛阁内空无一人,郑姝瑜端起放在门口的水盆和抹布,径直进去了。 元睿用来读书和批阅的东厢房,桌案后是一整排的书架。她转到书架后面,小心翼翼地将书册和摆件搬下来,擦拭干净后,又小心翼翼地摆了上去。 这么重复了好几遍,就当她要取下一件白瓷瓶时,有人在门口厉喝,“是谁在里面?滚出来!” 郑姝瑜手忙脚乱地抓住瓷瓶,幸而没有掉到地上。她松了一口气,赶快把瓷瓶放回原处,拿着抹布走了出来。 门口站了不少人,郑姝瑜一眼就瞧见了蕴着怒气的元睿。 元睿见是她,顿时拧眉,“你怎么在这儿?” 不等她解释,一旁的汪凝雪突然从人群中冲出,“啪”的一巴掌扇到了她的脸上,“殿下不在松涛阁时,任何人不得入内,你难道不知?鬼鬼祟祟地在里面做什么!” 郑姝瑜的耳朵被打得嗡嗡作响,她正要还手,却被元睿喝止,“放肆!” 郑姝瑜震惊地看向他,只见他满脸不耐,“出去!” 汪凝雪见元睿没有处罚她的意思,很是着急,“殿下,她趁您不在,私闯松涛阁,按照宫规,应当……” 元睿蓦地发起火来,“一天天的,我就给你们断家务事?都给我滚!” 旁边还有众臣在场,汪凝雪不敢再造次,连忙告退了。 元睿正想向郑姝瑜交代些什么,可她头也不回地朝汪凝雪的方向追去了。 “汪凝雪,你站住!” 汪凝雪很是冷淡,“整理竹林的活,你今天还没做,我劝你抓紧时间。” 郑姝瑜质问:“不是你让我去打扫松涛阁的?” “我的确是让你去打扫松涛阁,但我没让你进去!” 郑姝瑜气结,“我不进去怎么打扫?不打扫里面,为什么把水盆放在门口?” 汪凝雪挑了挑眉,“当然是擦松涛阁的门窗和立柱,你呆在东宫这么久,难道没见过?” 郑姝瑜怔住了。 原来,汪凝雪特地让宫女说得含糊不清,就是为了迷惑经常出入松涛阁的自己。 而今日突然安排的活计,就是给自己量身打造的陷阱。 郑姝瑜逐渐冷静了下来,直视着她的眼睛,“你想把我赶走,是吗?” 汪凝雪有些慌乱,“我都是按照宫规……” “你想赶我走,可你又如何知道,这是我的求而不得呢?”郑姝瑜冷冷打断了她的话,“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把你当做昔日同窗。今日这一巴掌,我记下了。” 第9章 反将一军 午后,元睿把郑姝瑜叫去了松涛阁,“上午是怎么回事?” 郑姝瑜余怒未消,“我说了,殿下信吗?” 元睿皱眉,“好好答话!” “打扫松涛阁,是汪凝雪让我来的,不是我私闯,”郑姝瑜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我日日都到这儿抄经,有什么必要趁着你不在的时候进来!” 元睿垂了眼,似笑非笑,“看来这几日你的日子又顺心了,冲我发火很是中气十足。” 郑姝瑜一下子泄了气,“请殿下恕罪。” 元睿没有追究,反而问:“用膳了没有?” 郑姝瑜愣了愣,自己光顾着生闷气,都忘了午饭。他这么一说,肚子忽然就饿了起来。 元睿起身,走到了小膳厅,“过来。” 饭桌上摆了一圈白瓷碟,郑姝瑜落目一瞧,居然都是自己爱吃的。 她夹起一块火炙羊肉塞进嘴里,眼睛陡然亮起来,“好吃!” 元睿的面目渐渐柔和起来,看着面前大快朵颐的姑娘,深不可测的眼波也变成了一汪荡漾的春水。 过了片刻,元睿清了清喉咙,“上午的事,我已处罚了汪凝雪,你日后不要再与她纠缠。” 郑姝瑜的笑容瞬间消失,不答他的话。 元睿严肃道:“你一个罪臣之女,若与她动手,那你的过错,远比她的重!” 郑姝瑜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很快,她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是,殿下。” 晚间,郑姝瑜回了湘筠居,却在半路上遇见了汪凝雪。月光下,她的脸颊高高肿起,还泛着水光,显然是挨了不少巴掌。 郑姝瑜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秀荷忿忿不平,“姑姑,殿下居然让您当着松涛阁下人的面掌嘴,却不处罚她,太不公平了!” “住嘴!”汪凝雪的眼神冷了下来,“不得随意置喙殿下的处置!” 秀荷瑟缩了一下,嘴上还是嘟囔着,“凭什么她犯了错就能不痛不痒地过去,姑姑却要受罚。” 汪凝雪凝视着郑姝瑜的背影,良久后,拂袖而去。 自那日后,郑姝瑜除了按时按点完成任务,一双眼睛死盯着汪凝雪的动静。而汪凝雪似乎是在上次太子的敲打下收敛了不少,也不再寻郑姝瑜的麻烦。 很快,新年就要到了。 按照规矩,元睿去向皇帝皇后问安和用膳后,会回到东宫宴请幕僚。 这一餐由汪凝雪主理,因与郑姝瑜有嫌隙在前,她不允许郑姝瑜沾染任何有关装点东宫和置办年夜饭的事。 直到大年三十的华灯初上,郑姝瑜才看到宫人们端着菜碟,秩序井然地朝正殿走去。 她好奇地站在一旁,却在要返回湘筠居时,拽住了最后一个送菜的宫人,“这菜谱给太子殿下亲自过审了吗?” 这最后一道菜品,是果仁八宝饭。 过去在落桐书院,遇上节日,书院也会置办宴席,其中就少不了八宝饭。 可八宝饭,是元睿从来都不吃的东西,每次看到都会躲得远远的。曾经还因为同窗开玩笑硬塞,让他在书院罕见地发了火。 之前的除夕,元睿没有与她一同吃过年夜饭,但这个习惯,他一定不会改。 汪凝雪突然打断了她的回忆,“你干什么?” 郑姝瑜挑了挑眉,“随便问问。” 汪凝雪的视线很是锐利,宫人立刻答道:“她问菜谱是否请殿下过目过。” 汪凝雪笑容讽刺,“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理会这等小事!你少自作聪明。郑姝瑜,这儿没你的事,别在这儿碍手碍脚!” 郑姝瑜无所谓地笑笑,“汪司仪说得对,是我多嘴了。” 汪凝雪盯着她的背影,眉头紧锁地思考了一会儿,又仔细查看了菜品的状况,确认无误后,才叫宫人端走了。 到了湘筠居,郑姝瑜披上狐裘,跑到了二楼的阁楼,眺望不远处的正殿。 她看到被众人簇拥的元睿走了进去,之后便没了动静。过了好一会儿,幕僚们三三两两地出来,与元睿在殿门口拜别。 凛冽的寒风直往脖颈里钻,郑姝瑜已经冷得手脚发麻了。可她不死心,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儿。 就在她要泄气的时候,汪凝雪被元睿叫了过来,而后径直跪在了他的面前! “让你给我挖坑,还扇我巴掌,”郑姝瑜朝着远方龇了龇牙,“活该!” 正殿前,汪凝雪无声地跪着,满腹委屈无处诉说。 从前在万春殿,不管皇后安排什么,元睿都是全盘接受,更别说膳食这么点小事了。自己与他也算是一同长大,更是从未见过他挑食。 何况,即便是上错了一道果仁八宝饭,有必要兴师动众地让自己跪在殿前反省吗? 自己曾是万春殿的司仪,现在又是东宫的掌事司仪,就这么跪在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面前,自己的脸面还往哪搁? “汪司仪,是不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汪凝雪猛然抬头,面前站着的,是笑意盈盈的郑姝瑜! 她既惊且怒,“是你陷害我!” 郑姝瑜抬起双臂,满脸无辜,“你都没让我参与,我如何陷害你?” 汪凝雪脑中千回百转,片刻后,怒目而视,“你知道殿下不喜八宝饭,所以你才会问,菜谱有没有给殿下过目!” 郑姝瑜放下手,点了点头,“是啊,那又如何?” “既然你明明知道,”汪凝雪咬牙切齿,“那你那时为什么不提醒我?” 郑姝瑜大大的杏眼中满是狡黠,“汪司仪那时不是嫌我多管闲事?”又话锋一转,“你设局让我打扫松涛阁,又何曾提醒过我?更别说,那时你就是故意陷害!” 汪凝雪一时语塞,好半晌后,才语气森然道:“我棋差一着,才会败在你手上。郑姝瑜,来日方长!” “过奖了,”郑姝瑜裹紧了斗篷,“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年夜饭不能与父母兄长团聚的哀伤,被这一次的成功反击冲淡了许多。郑姝瑜哼着不知名的曲调,脚步轻快地回了湘筠居。 她推开门,赫然瞧见了正厅上首,坐着面色不善的元睿! 第10章 除夕夜的八宝饭 郑姝瑜立马转身,却被元睿叫住了,“刚刚去哪儿了?”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可却没来由涌上一阵心虚,“没,没去哪儿。” 元睿轻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你去找汪凝雪,跟她炫耀,反将了她一军,是吗?” 郑姝瑜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就你那点小聪明,能瞒过谁?”元睿站到了她的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东宫的主人是我,会有我不知道的事?” 郑姝瑜不说话,低头攥紧了斗篷边。 元睿怒气渐盛,“我之前就提醒过你,让你不要与她纠缠!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郑姝瑜轻声道:“我只是没告诉她你的喜好而已。” 元睿连珠带炮,“是,今晚你是得了一时痛快,那未来呢?她会给你好果子吃?以你如今的身份,凭什么妄想能与万春殿的司仪抗衡?” 郑姝瑜有些不服气,小声嘟囔着,“只准旁人欺负我,不准我反击,何况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袖手旁观而已。” 元睿滞了滞,难得耐住了性子,“以牙还牙不是错,但你不该莽撞地被人抓住把柄,更别提你还是主动送上门的。凡事要走一步看三步,否则后患无穷。” 郑姝瑜抬头看了看他,觉得他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可又觉得,如果不对着汪凝雪出掉这口恶气,心里总是不快活。 元睿等了半晌,见她始终没有应答,不免焦急起来。他逼近了些,“郑姝瑜,你听到我的话没有?” 郑姝瑜回了神,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忘了身后是台阶。她脚下陡然一空,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栽了下去。 她低低地惊呼出声,却不料,一条有力的长臂揽了过来,将自己拉回了平坦的地面上。 温暖的怀抱中,淡淡的龙涎香仿佛薄纱般,将她一层一层地包裹住,把冬夜的彻骨寒意尽数隔绝。 她有些恍惚,竟一时忘记了挣脱。而抱着她的那个人,也一直都没有松手。 万籁俱寂时,天空中忽然一声巨响,紧接着,盛大的烟花照亮了整个黑夜。 元睿猛地松开手,清了清喉咙,皱起了眉,“站都站不稳,还想着去对付别人!今天是大年夜,就不罚你了。” 郑姝瑜有些不解,“站稳”和“对付别人”有什么必然联系?可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谢殿下。” 二人肩并肩,仰头看着漫天的烟火倾泻而下,又很快湮灭了踪迹。紧接着,后面的烟花又冉冉升起,一朵接着一朵,将庭院深深的皇宫幻化得热闹而温馨。 元睿偷偷看向她,可她仿佛真的被烟花迷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绚烂的光影。 等到所有的烟花都放完后,郑姝瑜才转身对元睿悄声道:“殿下,愿你新年安康。” 元睿不答,忽然问:“年夜饭用了吗?” 郑姝瑜正想着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朱福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殿下,菜马上就到,先进屋吧,免得着凉。” 元睿朝她扬了扬下巴,“进来陪我用饭。” 郑姝瑜算了算,这是太子殿下用的第三顿饭了,他还能吃得下? 二人坐了没一会儿,年菜就摆满了湘筠居的小饭桌。 郑姝瑜指着中间那盘,满脸惊诧地看着元睿,“不是不吃八宝饭?” “粒粒皆辛苦,”元睿避开她的眼神,“做都做了,岂能浪费?” 郑姝瑜“哦”了一声,转身招呼起了朱福,“朱公公,您忙了一天,坐下来一块吃吧。” 朱福连连摆手,“老奴还有别的事儿,就先告退了。” 朱福走后,郑姝瑜拎起酒壶,给元睿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不等元睿反应,她举杯一口饮尽,脸颊立刻涌上两团酡红。 她又想再倒,被元睿拦下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能喝酒?” 郑姝瑜摇了摇头,笑容显得有些傻气,“除夕夜难得,平日里也没机会放纵。” 元睿迟疑了下,缓缓收回了手。 郑姝瑜又将酒满上,一口饮尽了。不一会儿,脑袋渐渐晕眩了起来。 红豆和红枣可解酒,元睿给她挖了一勺八宝饭,“吃一口。” 郑姝瑜摇了摇头,用汤匙挖起了饭,笑着递到了元睿的嘴边,“殿下吃!” 元睿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沉默地张开了嘴。 把饭喂到元睿的嘴里,郑姝瑜才注意到自己喂的是什么。她连忙放下汤匙,语无伦次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是你不爱吃的八宝饭!我去给你倒茶漱口……” 她才起身,却被元睿一把拉住,“现在,可以吃。” 郑姝瑜懵懵懂懂地坐下,“为什么?” 元睿垂了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现在,与之前不同。” 郑姝瑜没明白他的意思,却也没再问。她甩了甩脑袋,晕眩感比之前更加强烈了。 她拿起筷子,去夹面前的雪白圆子,可夹了好几次都没有夹住。 她将筷子一放,赌气道:“算了,不吃了。” 元睿扯了扯嘴角,夹起圆子放在了她的碗里,“让你逞能,一口气连喝两杯。”而后自顾自吃起了菜。 郑姝瑜机械地嚼着,却也没尝得出圆子是什么味道。她试图坐直些,可身子越发绵软,不受控制地朝饭桌的方向俯去。 元睿一直用余光瞥着她的动静,只见她乖巧地趴在桌上睡着,口中不知在念叨什么。 元睿纠结了片刻,朝她凑近了些,清晰的话直戳进他的心窝,“元轻舟,对不起,我不知道爹爹和大哥会帮着端王害你,你别恨我了……” 他呼吸一滞,苦涩瞬时裹挟了他的双眼。他伸出手,将落在她腮边的发丝撩至耳后,喃喃自语,“我也想恨你。” 他的心绪还未平复,郑姝瑜又冷不丁说了句,“行之哥哥,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元睿仿若被万钧雷霆击中,霎时僵在了原地。 良久后,他端起郑姝瑜为自己斟的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再放下酒盏时,他眼中的暴怒尽数化作了落寞,“郑姝瑜,孟行之对你来说,就如此重要吗?” 第11章 搜查出的隐秘 开春后万物复苏,不听话的杂草也纷纷从地砖缝和墙缝中冒了出来。为了清理干净,就连湘筠居也被派了人过来。 郑姝瑜从松涛阁抄经回来时,恰好看见两个宫女正从床底往外拖她的箱笼。 她连忙跑过去,“不用,我自己来。” 其中一个宫女解释道:“湘筠居紧挨着竹林,水汽重,奴婢怕床底也有杂草。” 郑姝瑜摆了摆手,“没事,你们去忙外面吧。” 两个宫女对视了一眼,施了施礼,出去了。 如此往复了十来天,整个东宫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郑姝瑜不禁感叹,汪凝雪虽然与自己不对付,可她心细如发、有条不紊,再细碎的事都料理得井井有条。过去朱福主持东宫大小内务时,从未统一安排过清理杂草。 她转身进屋,外面却嘈杂了起来。不一会儿,一队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殿下丢了一只御赐的湖笔,要搜宫!” 以秀荷为首的宫女们冲进了房内,肆无忌惮地翻找了起来。 郑姝瑜伸手去阻拦,“他丢的湖笔又不是我拿的,为什么到我这儿来翻?” 秀荷叉起腰,笑容轻蔑,“汪姑姑说了,东宫内所有居所、宫殿一视同仁!” 郑姝瑜无法,只得站在一旁任由她们把自己的房间翻得一团糟。 不一会儿,有人趴在床边,对着秀荷招呼,“姐姐,她床下有一个上了锁的箱笼!” 郑姝瑜如临大敌,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那都是我自己的物品,丢了的湖笔绝不可能在里面!” 秀荷并不理她,招呼道:“给我打开!” 郑姝瑜心中焦急,连忙把企图撬锁的宫女推开,“我说不可能就不可能,你们别动!” “你这么紧张这个箱笼,”秀荷眯起了眼睛,“难道这里面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说罢,一脚踢开了郑姝瑜,“你给我起开!” 郑姝瑜又气又急,从地上爬起身后“啪”地给了秀荷一巴掌,“你这人怎么蛮不讲理?” 秀荷仿佛就在等着她失态,狠狠一把将她按下后,不慌不忙地对身边的小宫女道:”快去松涛阁,把姑姑请过来!” 不一会儿,汪凝雪就过来了。和她一起过来的,还有元睿。 房内的人呼啦啦跪了一片,秀荷首先开口,“禀殿下、汪姑姑,郑姝瑜不让旁人动她的箱笼,奴婢怀疑,丢失的湖笔就藏在里面!” 元睿眸色沉沉地看向她,可她抿着嘴,不发一言。 汪凝雪上前一步劝道:“郑姑娘,若想洗脱嫌疑,把箱笼打开,一瞧便知。若是秀荷冤枉了你,我一定重罚。” 郑姝瑜并不答话,用眼神挨个扫视着房内的每个人。终于在角落里,她看见了曾在湘筠居清理杂草的两个宫女。 她瞬时明白了,此前对汪凝雪的欣赏荡然无存,“汪凝雪,原来又是你设局!你借清理之名,实则是要打探我的隐秘!” 汪凝雪满脸无辜,“湖笔遗失,是殿下亲自下令命我搜查的。我们二人之前虽有过嫌隙,可你也不能如此冤枉我。” 元睿的声音中已带了隐隐怒气,可还是忍耐着,“箱子里面装了什么?为什么不许旁人打开?” 郑姝瑜将箱笼搂在怀中,绝口不提有什么物件,“是我自己的东西,你丢的笔不在里面。” 元睿额角的青筋直跳,过了片刻,他按了按眉心,“来人,把箱子打开。” 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一把就将箱笼夺了过来,不等郑姝瑜阻止,其中一人猛地一劈手刀,脆弱的锈锁应声而落。 “不要!”郑姝瑜惊叫了一声,扑过去的身体却被宫女死死拦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那个她无比宝贝的箱笼,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令众人惊诧的是,箱笼里面并不是什么金银财宝,也确实没有太子殿下丢失的湖笔。 有的,只是几件旧衣,几本书册,几张信件,一个布偶,和, 一把匕首! 汪凝雪一把将匕首拿了出来,声调中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郑姝瑜,私藏凶器可是大罪!难道你要对殿下欲行不轨?” 郑姝瑜止不住地摇头,“不是的,这是行……故人所赠,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对太子殿下不利!”她转头看向元睿,难以抑制声音的颤抖,“我若是图谋不轨,怎么会愿意心无旁骛地抄经赎罪呢?我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对你下手啊!” 元睿对汪凝雪伸出手,脸色如同暴风雨前的浓云,似乎下一秒就要雷霆大作,“给我。” 汪凝雪一惊,连忙将匕首双手奉上。 元睿接过,单手推开刀鞘,锋刃的末端,赫然是一个“之”字。 见他一直沉默不语,汪凝雪不免焦躁起来,“殿下,私带兵刃入宫是谋逆大罪,按律当斩!” “把其他物件都呈上来。” 郑姝瑜慌得将剩下的物件死死揽住,望着元睿的眼神满是哀求,“殿下,求您了。” 可元睿似乎铁了心,双唇微抿,不发一言。 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其余的物件挨个放在了元睿的眼前。 他略过了其他,独独打开了信件。 他的面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在看完最后一封后,猛地将信撕成了碎片! 郑姝瑜的脸色变得煞白,这几封信,是自己私下写好却寄出未果的。里面有写给父母与大哥的思念,还有写给孟行之的关怀。 在写给孟行之的信里面,她承认了对他的欢喜,并称经书抄完后,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去寻他,即便他那时有了妻室也在所不惜。 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元睿的审判,可元睿却微阖了眼睛,“把箱笼中的物件一并销毁,不要再让孤看见。” 汪凝雪愣住,“殿下,这……” 郑姝瑜连爬了几步,跪在了元睿的脚边,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这些都是我仅剩的念想,求殿下手下留情!” 元睿从她的手中拽出了自己衣摆,神情冷漠而决然,“从今日起,你就在此,寸步不得出。将湘筠居主殿的门窗封死,非孤允许,不得开启,任何人不得探视。若有人胆敢违逆,格杀勿论!” 第12章 关禁闭 此事尘埃落定,众人也都三三两两地散了。 湘筠居院中,汪凝雪盯着钉木封条的太监,紧锁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秀荷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汪姑姑,原以为这次能拿下这个小贱人的命,没想到太子殿下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汪凝雪思索道:“殿下为何对她如此宽容,难道她曾对殿下有恩?” 秀荷心中一惊,自己对待郑姝瑜可是从未客气过,若她东山再起,那自己岂不是万劫不复? 她连忙劝起了汪凝雪,“姑姑您也看到了,这个小贱人一日不除,一日就是您的心腹大患!不如早日解决了,以免夜长梦多。” 秀荷眼珠子一转,“春暖花开,正是蛇虫鼠蚁破土复生之际,不如……” 汪凝雪犹豫不决,“戕害宫女万一被发现,可是大罪。” “殿下发了话,不许人来探视,还有谁能发现?”秀荷趁热打铁,“如今殿下对她生了厌恶,这是天赐的机会呀!姑姑若是错过了,下一次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见她神情松动,秀荷又低声补充,“姑姑昨日不还说,皇后娘娘问您在东宫过得如何吗?您早一日上位,便能早一日报答皇后娘娘的恩情。” 汪凝雪下定了决心,“就按你说的办。” 二人走后没多久,朱福过来了。 透过用来送饭的仅剩的半截窗户,朱福瞧见了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啜泣的郑姝瑜。 她的哭声很轻,似乎在极力克制着自己,可呜咽声还是透过身体的缝隙,断断续续地传了开来。 朱福屈身对着窗口,忍不住低声宽慰道:“姑娘别太伤心,等过几日殿下消气了,就会放你出来的。这几日暂且受点委屈,我也会关照下人们的。” 可郑姝瑜只是摇头,啜泣不止,一句话都不说。 见她如此消沉,朱福劝导起来,“姑娘,您把兵刃带进宫,这可是谋逆的大罪啊。若是在东宫之外被发现,现下你哪还有命在?” 郑姝瑜带着哭腔,“我知道的。所以我锁起来小心看管,从不示人。若不是着了旁人的道,也不会变成这样。” 朱福苦口婆心,“众目睽睽之下,殿下如此发落,已是最好的结局了。何况殿下还让东宫上下封口,也是在保护姑娘啊。” 郑姝瑜沉默了许久,才垂头丧气道:“他那日说我莽撞,他是对的。我太不小心了,所以才让别人有可乘之机。往后,我会小心的。” 朱福连连认可,“姑娘若能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了。宫中不比外面,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啊。” 可郑姝瑜转瞬又委屈起来,“除了匕首外,其他物件并不是违禁之物,他为什么要把所有的都毁了?衣裳和香囊是阿娘亲手绣的,布偶是哥哥给的,我只是留个念想而已。” 她把脑袋深深地埋进了膝窝,“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 朱福不知该如何开口,叹了口气,便告退了。 松涛阁中,元睿面对着如小山般的文书,脑海中飘荡的却全是那封信的字句。 曾经的郑家大小姐,从小就如珠似宝般被人宠着哄着,如今居然自轻自贱到与人为妾! 他恨不得当面质问她,那个人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能让她冒着生命危险把匕首带进宫,竟能让她在睡梦中都念念不忘! 元睿揉着胀痛不已的眉心,对着欲言又止的朱福道:“想说什么便说。” 朱福小心翼翼,“姑娘知道自己错了,说以后再也不会了。” 见元睿脸色稍霁,朱福又道:“只是箱笼中些许物件是她的父母家人留下的,如今乍然失去,一时难以接受,所以伤心着。” 元睿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僵,想起了湘筠居院内燃起的那团小小的火焰。片刻后,他把茶盏放下,“那只湖笔找到了没有?” 朱福摇了摇头,“不曾。” 元睿的眸色如夜幕般深沉,一点凌厉似流星般划过。 很快,他面色如常道:“半月后把她放出来,也叫她吃一堑长一智。” 不等朱福应下,他又改了主意,“罢了,就十日吧。” 另一边,郑姝瑜痛快地哭了一场后,爬起身才发现门窗均已被封死,为数不多的天光从缝隙中挤进来,反倒衬得湘筠居里更加荒芜。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真正正地被禁足了。 在东宫这么久,虽说困顿苦闷、度日如年,可元睿从不限制她在皇宫中行走的自由。否则,那一次她根本无法拿着宫牌出宫寻找帮手。 而这一次被禁足,也的确是自己有错在先。 她忽而又觉得,元睿没有刚才那么“罪大恶极”了。 只是被焚毁的那些念想,自己再也见不到了。 如朱福所言,接下来的日子里,每日三餐俱到点就来,她要的物品也无人克扣。只是无人与她搭话,即便是送饭的宫人也都是默默无言。 她对着佛经苦笑,没想到陪自己熬禁闭的,居然是元睿命令自己的“赎罪”。 松涛阁中,许恒与元睿议完政事,正在下棋。 许恒捻起一子,状似无意道:“最近这几日怎么没瞧见郑姑娘?” 元睿按下一子,语气淡淡,“犯了些错,让她在湘筠居反省。” 许恒盯着棋局,似乎在思索着如何走下一步,“能让殿下动怒的,想必不是小错了。” 元睿不置可否,只是心头涌上了些许烦躁不安。 许恒随口道:“谋逆之事,她一个女儿家,也是被家族牵连。如今她在皇都孤身一人,还望殿下看在昔日同窗的情面上,网开一面。” 元睿执棋的手顿了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你倒是管得宽。” “臣若非直言不讳的秉性,”许恒笑道,“殿下也不会用我了。” 元睿抬眸,许恒笑容坦荡,似乎对于郑姝瑜的事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正在二人相视无言之际,不远处传来了若有似无的呼喊声。 那声音很轻,若不是仔细听,早已湮灭在风中。 第13章 内心深处的恐惧 室内光线昏暗,郑姝瑜誊抄了一会儿,眼睛便有些酸胀,索性趴在桌案上小憩起来。 迷迷糊糊之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沙沙”声。她一个激灵,立马直起了身子。 一股莫名的恐惧在她的血液里迅速蔓延,直觉中,这个陌生的声音在久远的过去出现过。 她小心地站起身,顺势拿起了桌案上的烛台,朝声音发出的角落中一步一步走去。 离那声音越近,她心底的恐惧就越发强烈。借着昏暗的光线,她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正曲折蜿蜒地朝自己游走过来。 沉睡的记忆霎时在脑海中炸开,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手中的烛台也差点掉在了地上。 是蛇! 多年前,她就被一条大蟒袭击过。由于太过惊惧,如今已记不清当时的情形了。只记得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满身血污的孟行之。 因着此事,她病了月余才康复如初。 也因着此事,她默默喜欢上了不顾危险救她性命的孟行之。 她死死咬住下唇,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可退到床榻边,她才发现,地面上爬行的,远不止一条蛇! 那些蛇爬行的方向并无规律,只是满屋漫无目的地游走着。她不敢再走,生怕蛇群被惊动,转而袭击自己。 她手忙脚乱地爬到了床上,伸手去拉纱帐,不料落地的纱帐也爬上了蛇,一拽之下,那蛇弓身而起,朝她吐起了信子! 她撒了手,朝床榻的深处坐去。她放声呼救,可声音仿佛卡在了喉咙中,说出口的话也是断断续续。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松涛阁中,元睿皱眉想唤朱福,又想起他一早被内侍省叫去,至今仍未归。 风中的呼救声似乎越来越弱,元睿放下棋子,“去旁边瞧瞧。” 越往湘筠居走,元睿心中的不安越发浓烈。直到进了空无一人的院子,他的心漏跳了一拍,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许恒凝神望去,忽而大惊失色,“殿下,那屋脚下怎么如此多的蛇?” 元睿心中一紧,快步朝主屋走去。果然如许恒所言,墙根处有许多细蛇在游走,有些甚至从墙角的缝隙中钻了进去。 他脸色大变,疾言厉色地呼唤起来,“来人,快来人!” 不等宫人们小跑过来,一旁的许恒铆足了劲,狠狠一脚把封门的木封条踹断了。 两扇大门应声而开,二人上前,却不料屋内的景象,更是令人头皮发麻! 不计其数的蛇盘踞于地,密密麻麻到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赶来的宫人更是吓得退后了几步。 元睿提衣抬脚,被宫人连忙拦住,“殿下,里面危险,万一有毒蛇……” 元睿一甩袖子,怒斥道:“放肆!”而后径直走了进去,焦急地找寻着那个娇小的身影。 他转身朝西厢看去,床榻的深处,正坐着缩成一团的郑姝瑜。 …… 屋内汇聚了越来越多的蛇,有些蛇顺着床幔,在逐渐向上攀爬。 郑姝瑜的意志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视线也变得越发模糊不清了。 她想起笑意盈盈的母亲将衣裳放在了自己手上,“我家瑜儿,是想让为娘为你绣一辈子的衣裳花样吗?” 她想起将布偶塞进自己被窝的大哥,“这里面塞的是安神草药,瞧瞧能不能让瑜儿睡得好些?” 她想起孟行之拉起自己的手,“只要阿姝无恙,我这点伤,不算什么。” 忽然之间,爆炸般的巨响从屋门传了过来,久别重逢的光线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郑姝瑜伸出手,去抓自房门那儿蔓延而来的日光,可日光毫不客气地从指缝中流泻而去。 在闭眼的最后一刻,她似乎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 沉睡在脑海深处的模糊身影,仿若自己没有抓住的救赎之光,朝自己逆流而来。 …… 松涛阁的床榻上,郑姝瑜一直陷在昏迷之中。 太医为她诊完脉,“回禀殿下,病人没有外伤,仅是惊吓过度。”又打开药匣,将元睿脚踝的伤口包扎好,“殿下还好是被无毒的菜花蛇所咬,仅需勤加换药,不日便能康复。” 元睿点点头,“那她何时能醒来?” “各人体质不同,微臣不敢妄言,”太医答道,“但可用针刺之法,强行将人唤醒。” 一旁的许恒插嘴道:“可有什么后遗症?” 太医捻着胡须,“这也是因人而异。” “孤答应过,她代郑家赎罪完成后,便将她全须全尾地送出京,”元睿皱眉,“若是出了岔子,岂非让孤失信于人?” 他的话听起来说得不轻不重,却叫太医立刻慌了神。太医思索片刻,从药匣中拿出一个小圆盒,呈到了元睿面前,“可试试苏薄荷膏,此物对凝神有奇效,或许能将病人唤醒。” 元睿没说话,目不转睛看着面色惨白气息奄奄的她。 她这么惹人心疼的模样,他见过两次。 一次,是她于落桐书院游学时突遭蛇袭,不知所措地缩成一团,眼神失去了焦距。 一次,是她跪在自己面前为谋逆的郑家求情,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一身狼狈不堪。 元睿接过苏薄荷膏嗅了嗅,奇异的清凉直冲天灵盖。他凑到郑姝瑜的身前,将药膏放在了她的鼻子下面。 片刻后,郑姝瑜缓缓睁开了眼睛,涣散的眼神又渐渐凝聚了起来。 她抬眸瞧见满脸担忧的元睿,顷刻间,眼泪喷涌而出,“元轻舟,是蛇,满屋子都是蛇,我好害怕……” 元睿心中五味杂陈,隐于袖中的手死死攥成了拳。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孤已派朱福调查,定会将凶手绳之以法。” 她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泪流不止。 在书院时,郑姝瑜被大蟒袭击的事,许恒也有所耳闻。他递上帕子,放在了她的枕边,“郑姑娘怎么想起来躲在床上?” 郑姝瑜茫然地看向他,有些语无伦次,“我本来抓着烛台,打算拿火去烧,又怕把房子点着了,惹出大祸。湘筠居周边无人,我也怕把自己烧死了。床上高一些,那些东西爬上来需要时间……” 第14章 陪她睡觉 许恒柔声宽慰,“你很勇敢,没有失了分寸,也保护了自己。你别害怕,这次只是个意外,殿下不会让此事再发生的。” 郑姝瑜似乎被许恒的话安慰到了,渐渐止住了眼泪。 见她状况有所好转,众人便退出了寝室。 许恒临行前,元睿忽然道:“孤以为你只会直言正谏,没想到你安慰人还有一套。” 许恒一怔,转而笑道:“臣家中有两个小妹,平日里也是这么对她们的。” 元睿勾了勾嘴角,“原来如此。” 许恒和太医陆续走后,处理完湘筠居的朱福过来了。 朱福悄声道:“主屋的四周被人洒了大量的蛇粉,老奴已派人去查有哪些人进过湘筠居的院子,不日便能有结果。” 元睿用指节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桌面,沉闷得仿佛敲在人的心头,“之前让你盯着的事,如何了?” 朱福回道:“快要全部摸清了。另外,的确如殿下所言,汪凝雪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偷偷去万春殿复命。”顿了顿,“似乎是那边特地过来传召。” 元睿冷笑不止,“幼时嫌我无用,如今倒是上心起来了。自以为送个熟人给我,我的一举一动,就会任由她掌控?” 朱福小心征询,“要不要把汪凝雪送回万春殿?今日蛇袭,恐怕她也逃不了干系。” “不急,”元睿眼中划过一丝狠戾,“我倒要看看,接下来,她还打算做什么。” …… “啪!” 东宫侧门旁,汪凝雪狠狠一巴掌甩到了秀荷的脸上,“你不是说,此事万无一失,绝不会有人发现吗?为何殿下知晓了?” 秀荷捂着脸,委屈道:“奴婢也不知殿下是如何知道的,我特地挑了朱公公带人去内侍省的时间,湘筠居里也空无一人的啊。” 汪凝雪冷笑,“你引了那么多的蛇来,没有一条能让她送命。我倒想问问,这就是你说的妙计?” 秀荷支支吾吾道:“撒了那么多蛇粉,奴婢以为至少能引来个把条毒蛇,谁知道那小贱人运气那么好。” 汪凝雪气得七窍生烟,“你若早说此计谋并非天衣无缝,我断不会允许你去做!如今殿下安排朱福彻查,若是查到什么,别指望我救你!” 秀荷“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哀嚎着,“汪姑姑,奴婢都是听您差遣的呀!” 汪凝雪甩开秀荷的手,满脸憎恶,“明明是你出的主意,也是你差人去做的,怎好赖到我头上?” 秀荷瞪大了眼睛,不一会儿,伏在地上痛哭了起来。 汪凝雪冷静下来后,也怕秀荷狗急跳墙,“你也不必过于担忧,湘筠居除了洒扫的,还有送饭和送物品的。想要查起来,短时间内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秀荷死灰的脸上又重燃起希望,“姑姑,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汪凝雪望着松涛阁的方向,前几日皇后对自己所说的话还回荡在耳边,“凝雪,如今东宫无人,你可要把握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啊。” 眼中微熄的火焰,借着野心的狂风,再一次熊熊燃烧了起来。她一字一顿道:“静候时机。” …… 很快到了晚上,元睿远远望着躺在床榻上大睁着眼睛的郑姝瑜,放下了手中的文书,走了过去,“怎么不睡?” 她晃动的双眸里,恐惧似乎还没有完全消散,“我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些东西。我睡不着。” 元睿从不远处的软榻上随便拿了一本书,又将烛台拿近了一些,坐在了床边,“睡吧。” 说罢,也不再看郑姝瑜,自顾自地看起书来。 郑姝瑜侧头看向元睿,他本就生得俊朗,忽明忽灭的烛光下,精致的侧脸不如平日里那般威严,反倒透着绒雾般的温柔。 她忽而想到了什么,“我睡这儿,殿下睡哪儿?” 元睿答非所问,“朱福会把次阁整理出来,你就住那儿。” “那今晚呢?” “你倒关心起我来了?”元睿合上书,语带奚落,“我瞧着你又不怕了。” 郑姝瑜缩了缩脑袋,“我,我睡在这儿,殿下在我身边,似乎不合礼数。” “不合礼数?”元睿轻笑了一声,“你都在我面前换过衣裳,那似乎比这更不合礼数。” 郑姝瑜的脸一下子红透了,“我请殿下避目了的。” 元睿挑了挑眉,作势起身,“那好,我走了,你一个人睡吧。” 郑姝瑜慌忙拉住元睿的衣角,“那,那还是留下吧。” 元睿并未应答,也没有离开,只是打开书册,又看了起来。 或许是身旁有人陪伴,郑姝瑜慢慢安下心来,睡意渐渐浮起,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只是她睡得并不安稳,侧身蜷成一团,紧紧挨着元睿的后背。 元睿转头一瞧,她的眉头紧锁着,似乎身处在很不愉快的梦境。 他放下书,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仿佛不知疲倦般,一下又一下,接续不停。 直到她的眉头重新舒展开,他才缩回僵硬的手臂。 他挣扎了片刻,还是俯身吻上了她的眉间, “抱歉。” 接下来的日子,二人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住在了同一个寝屋中。 只要元睿在松涛阁,每一日临睡前,就会倚靠在床榻边看书。 郑姝瑜虽然觉得不妥,可也没再拒绝。 她本就胆小,相比于男女大防,她更害怕的,是要一个人面对梦魇般的惊魂。 终于在她渐渐淡忘了那日之事时,朱福过来邀请道:“郑姑娘,次阁已准备好了,要不要过来瞧瞧?” 元睿扬了扬手,她便随着朱福走去次阁。 虽说是次阁,可西厢紧挨着松涛阁的寝室,推开窗就能瞧见元睿的床榻。 阁内所有物件又都是重新置办的,床头旁多了一个矮几,上头放了一个檀木盒子。 朱福走过去,顺手打开了,里面放着的,居然是一颗散发着莹莹光泽的夜明珠。 郑姝瑜知道,这是为自己特地准备的。她感激地对着朱福施礼,却被朱福一把拦住,“晚间照明,到底还是夜明珠安全些。姑娘晚上再落寝,想必会安心许多。” 郑姝瑜的眼圈微红,“朱公公,您对我的好,我实在无以为报。” 第15章 太子被下药了 朱福无法解释其中缘由,只笑着岔开话题,“这次阁一直空着,也和新房一般。姑娘放心住下,往后有什么缺的,直接吩咐一声,倒是比住在湘筠居更方便。” 原以为住在次阁只是权宜之计,没想到居然是久住。朱福似乎看出了郑姝瑜的疑惑,“殿下说了,等竹林那边清理完,过阵子就把湘筠居拆了,改作花圃。姑娘就是想回,也回不去了。” 郑姝瑜虽然并不想住在元睿的眼皮子底下,但更不想回到如噩梦般的湘筠居。她忍着发麻的头皮,“朱公公,那些蛇都清到哪里去了?” 朱福含糊道:“都抓起来了。姑娘放心,从今往后,东宫之内,不会再让姑娘瞧见任何一条蛇。” 二人正说着,许恒从外间施施然而来,微笑着看向郑姝瑜,“郑姑娘可好些了?” 郑姝瑜感激地笑了笑,“好多了,我还没有多谢许大人那日相救。” 许恒从袖笼中掏出一只褐色小瓶,递给了她,“这药是家父在地方任职时带回的,对付蛇虫鼠蚁颇有奇效。郑姑娘若是不嫌弃,可以开盖放在房内。” 郑姝瑜双手接过,还没来得及答谢,松涛阁里传来了冷冷的声音,“郑姝瑜,前阵子关了禁闭,最近又养精神,你是墨也不磨了,经书也不抄了。如今才刚好,就有闲情逸致与人闲聊?” 郑姝瑜偷偷吐了吐舌头,朝许恒轻声道了谢,便小跑着朝松涛阁去了。 许恒一直凝望着她的背影,被朱福冷不丁唤回了神志,“不知许大人可曾娶妻?” 许恒怔了怔,“不曾。” “许大人年轻有为,想必京城有不少高门求之不得啊,”朱福乐呵呵道,“可别耽误了大好青春。” 许恒不答,客气地笑着告别了。 松涛阁里,元睿盯着她手中的褐色小瓷瓶,皱眉问:“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郑姝瑜将小瓷瓶放到了他的桌案上,“是许大人赠的驱虫药。” 元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太医院难道没有驱虫的药?还需要他从宫外带进来?” 郑姝瑜解释,“是许大人的父亲带回的土产,说是有奇效。” 元睿越看那小瓷瓶越不顺眼,语气中满是嫌弃,“拿走,别放在本太子面前。” 晚间,二人正在用饭,汪凝雪拎着食盒过来了。 见她过来,郑姝瑜顿时皱眉,可还是站起身朝她施礼,“汪司仪。” 汪凝雪朝她颔了颔首,对元睿露出娇柔的笑容,“殿下,今日是上巳节,我特地做了些荠菜团,有清热解毒之效,请殿下品尝。” 元睿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放下吧。” 汪凝雪笑容不变,“殿下,我今日前来,是想与郑姑娘化解往日纠葛,请您做个见证。”她边斟酒边道,“郑姑娘,往日我对你多有误解,今日借此酒,向你赔罪。” 郑姝瑜很是不屑。 赔罪? 先是要掌嘴,再是泼冰水,紧接着陷害、掌掴,这桩桩件件,仅凭一杯酒,就妄图化解吗? 她隐隐觉得,湘筠居里的蛇袭并非意外那么简单,说不定和汪凝雪有脱不开的关系。这段时日,她一直在寻找放蛇的嫌疑人和证据,可惜一无所获。 她记着之前自己吃过的教训,也记着元睿训导她的话,不动声色道:“汪姑姑言重了。姑姑是掌事司仪,我只是一介罪奴,不敢拿乔妄饮。至于过往纠葛,我未曾放在心上,还请姑姑放心。” 元睿诧异地看向郑姝瑜,又很快恢复了往日神色,“既然你们二人都有这份心,这酒不喝也无妨。” 汪凝雪并不勉强,自己举杯饮尽了。紧接着,她又斟了一杯,“凝雪有些僭越的话,不知殿下可否给凝雪一个机会?”说话间,眼泪已积蓄了整个眼眶,显得楚楚动人。 饭桌的气氛登时变得诡异起来。 郑姝瑜知道,汪凝雪与元睿堪称青梅竹马,二人有些旁人不知道的隐秘情愫,也实属正常。 可她身为一个罪人,只想安稳度日啊! 什么秘密,什么情愫,她通通不想知道! 她立刻站起身,“殿下,我想起次阁的蜡烛没了,我去找朱公公讨一点过来。” 看着郑姝瑜飞也似的逃窜而去,元睿气得咬牙,一口饮尽了面前那杯酒,“你说。” 见元睿主动饮酒,汪凝雪眼中的情绪变幻莫测。很快,她又为元睿斟了一杯,并夹了一块荠菜团放在他碗中,“殿下,这是凝雪亲手做的,请您浅尝一口吧。” 元睿扫了她一眼,用筷子夹了一块,塞进了嘴里。他满脑子都是郑姝瑜临走前一言难尽的表情,越想越是生气,不知不觉间吃完了一整个荠菜团,还另饮了两三杯酒。 汪凝雪柔柔地开了口,“殿下还记得在万春殿时的往事吗?记得有一次下雨,殿下将自己的外袍给了我,一个人淋雨跑回了正殿。” “顺手之便罢了,”元睿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过去的美好仿佛就在昨日,”汪凝雪露出向往的神情,“没想到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殿下的身旁。” 元睿听着她在耳边絮叨,可半个字都没有入脑。等她说完了,才冷冷道:“若你只想叙旧,那便不必多说了。” 汪凝雪悄然将素手放在了元睿的手腕上,幽幽地问:“不知殿下对凝雪是何看法?” 元睿一个激灵,连忙抽回自己的手。他恶狠狠地瞪向汪凝雪,“你做什么?” 汪凝雪满目哀怨,“凝雪对殿下情根深种,一片赤诚天地可鉴。殿下对凝雪却是‘襄王无情’吗?” “孤与你只是故交,再无其他!”元睿猛地站起身,蓦地涌上一阵晕眩,差点没有站稳。 汪凝雪伸手将他扶住,顺势把身体紧贴到元睿的怀中,“殿下,只要能留在您身边,即便做侍妾也无妨!” 一股无名的燥热从他的小腹窜至天灵盖,差点将元睿的理智燃烧殆尽。 他转瞬便明白了缘由,定住心神后,一把推开汪凝雪,笑意中满是嘲讽,“这就是你说的,一片赤诚?” 第16章 她不知道他是装醉 汪凝雪脸色变了变,踉跄了几步,又重新扑回元睿的怀抱。她咬咬牙,解开自己的外裙,抓起元睿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上,神情无限娇羞,“还请殿下怜惜……” 元睿用力甩开她的纠缠,怒斥出声,“滚出去!” 在次阁躲着的郑姝瑜,听到元睿怒吼,吓得差点从软榻上滚下来。紧接着,乒铃乓啷的声音此起彼伏,似是砸碎了许多东西。 她跑到次阁的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主阁的动静。很快,汪凝雪拿着外裙,衣冠不整地跑了出来。 郑姝瑜震惊不已,难道元睿要对她图谋不轨? 不对不对,明明汪凝雪对元睿像是饱含爱慕之情,若是元睿想对她做什么,她应当求之不得,又怎会拒绝呢? 难道,是汪凝雪要对元睿不利? 郑姝瑜的脑子一团浆糊,可她知道,若是汪凝雪就这么跑了出去,被外面的人瞧个精光,那元睿就算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她朝着汪凝雪狂奔而去,在内院的院门口死死拽住了她,“你不许跑!” 汪凝雪转头,满含泪水的眼睛陡然变得血红,她拔出头上的发钗,顺势就朝郑姝瑜的身上刺去! 郑姝瑜是学过骑射的,多少有些防御的本能在身上。她侧身躲开袭击,可手上也松了劲。 汪凝雪并不恋战,趁着郑姝瑜反应的间隙,跌跌撞撞地朝外院跑去。 千钧一发之际,郑姝瑜瞧见了从外院进来的朱福,大叫起来,“朱公公,快把汪凝雪拿下,她要对殿下不轨!” 朱福闻言后,一改往日的温和,两招就将汪凝雪制服在地,表情凶狠,“发生了何事?” 郑姝瑜也一知半解,只嘱咐道:“公公先找个地方把她关押起来,我这就去瞧瞧殿下。” 郑姝瑜进了主阁的小饭厅,只见地上一片狼藉,元睿单手撑着饭桌,身形有些摇摇欲坠。 郑姝瑜连忙跑过去,“殿下,你怎么了?” 元睿抬眸,看清来人后,极力克制的欲火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一把攥住郑姝瑜的手腕,将她狠狠地压到墙角,欺身而上。 郑姝瑜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一时有些发怵,结结巴巴地问:“殿下是哪里不舒服吗?” 清明的神智被唤醒,元睿登时撒了手,气息很是不稳,“你出去。” 见他状态极差,郑姝瑜并没有顺从,小心问道:“要不要叫御医过来?” “不必,”元睿强忍着澎湃的情动,走到软榻边坐下,“你出去!” 见他坚持,郑姝瑜只好走了出去。可她没走多远,又折返了回去。 听朱福说,蛇袭时,是他冒险救了自己。如今他有难,自己又怎能袖手旁观? 她倒了满满一杯冷茶,很快走回元睿身旁,把茶杯递到了他的唇边,“要不要喝点茶水?” 元睿忍了又忍,缓缓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你喂我?” 郑姝瑜不明所以,可听他的口气,更像是命令而非征询。 于是她微微抬手,缓缓把茶水倒入了他的口中。等他尽数饮完后,又拎起袖子,轻轻擦了擦他的嘴角。 在郑姝瑜折返回来时,元睿就已经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混着血腥味的冷茶下肚,神志已恢复了大半。可看到她满是担忧的脸,心头忽然涌上了作弄她的冲动。 他伸手将她揽在怀中,顺势倒在了软榻上。紧接着,他将额头抵住她的眉间,声音极尽魅惑低沉,“怎么,你这么担心我?” 酒气混合着龙涎香,肆无忌惮地喷吐在郑姝瑜的脸上。 不知为何,她的心跳瞬时乱了节拍,可很快又恢复冷静。 他这是喝醉了。 郑姝瑜回想着,过去在家中时,爹爹和大哥喝醉后,娘亲是如何照顾的呢? 应该要尽量顺着他们,否则闹起来没完没了。 她挣脱了怀抱,转身拿了只软靠,塞在了元睿的脑后,“是啊,当然担心了。” 元睿的瞳仁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很快,他又恶劣地开了口,“你就不怕我酒后乱性,欺辱了你,让你此生都只能留在宫中?” 郑姝瑜的动作顿了顿,很快,她摇了摇头,“绝无可能。” 元睿怔了怔,扯了扯嘴角,“你就这么确信?” “嗯,”郑姝瑜笃定地点了点头,“殿下向来风光霁月,怎会用上这些下作手段?” 元睿这次怔愣的时间更久一点,过了片刻,才自嘲地笑了,“风光霁月……” 郑姝瑜并没有感知到元睿忽上忽下的情绪波动,而是扯过毯子,盖在他身上,“小心着凉。” 元睿看着眼前木头木脑的姑娘,蓦地涌上一阵气恼,将毯子甩开,“不盖!” 对了,大哥有一次喝醉,也是这样闹脾气的。 想到此处,郑姝瑜柔声哄道:“若是着凉了,明日会头痛的,治头痛的药,可是很苦的哦。殿下也不想吃药吧?” 元睿怔怔地看着她,不知不觉盖上了毯子。 而郑姝瑜就坐在软榻旁的小杌凳上,一直托腮陪着他。 不多时,元睿坐起了身,“你看到汪凝雪了吗?” 郑姝瑜点点头,“她衣冠不整地跑出去,已经被朱公公拿下了。” 元睿的脸色重新阴沉了下去,“你把朱福叫来。” 之后按照元睿的指示,朱福将仅剩的荠菜团与酒送至了万春殿。没一会儿,朱福就带回了皇后的话,“她是本宫送出去的人,自然没有再回来的道理。如今犯下大错,由太子全权处置。即便是杖毙,本宫也是允的。” 元睿戏谑一笑,“自小就长在身边的奴才,惹了祸,居然半点怜惜都没有,说丢弃便随意丢弃了。” 朱福小心道:“殿下打算如何?” 元睿并未回答,反倒问:“之前捉的蛇呢?” “笼子扎好放在厨房的院子里了,不会再叫郑姑娘瞧见的,”朱福回道,“前阵子丢失湖笔、搜查湘筠居和蛇袭的事,老奴都已查清了。外院宫女秀荷熬不住刑罚,供了不少人出来,其中有些和万春殿有瓜葛。那些底细不清的,也已明朗了,就等着殿下示下。” 元睿的笑容显得极为冷酷,“三年了,放了三年长线,也该到收网的时候了。明日,一并宰杀了吧。” 第17章 害她的下场 次日一早,郑姝瑜发觉松涛阁内竟空无一人。她漫无目的地游走到正殿时,殿前整齐划一地跪着许多宫人,上首坐着神情冷峻的元睿。 她瞄了瞄左右,蹑手蹑脚地躲在了正殿侧面的墙壁后。 朱福高声道:“殿下入主东宫以来,对待诸位如何?” 众人纷纷应答:“殿下体恤下人,从不苛待。” “既然诸位知晓殿下仁慈,”朱福话锋一转,口吻顿时变得凌厉起来,“怎还敢做下背主之事?” 台下众人反应各异,有惶恐不安的,有高呼冤枉的,还有默不作声的,都被郑姝瑜看了个真切。 原来,看似风平浪静的东宫,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太平。 朱福微微一笑,“殿下宽宏,愿给诸位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若现在自首,殿下定从轻发落。” 底下的宫人没有一个动的,朱福怒声道:“好啊,你们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把秀荷押上来!” 不一会儿,披头散发的秀荷被拖到了殿前,“求殿下饶命!” 元睿微阖了双目,“说吧,做了什么?” 秀荷被刑罚的手段吓破了胆,除了对付郑姝瑜的事外,还抖落了联合旁人霸凌宫女、聚众赌博、盗卖御物等种种恶迹。 她一自爆,下面数十人哭爹喊娘的告饶,“奴婢们冤枉啊!” 秀荷哭嚎不止,“都是汪姑姑指派的,没有汪姑姑,奴婢哪来这么大的权力?” 被关在偏殿的汪凝雪目眦欲裂,可她被捆在柱子上,嘴巴也被封了个严严实实,只能发出“呜呜”的嘶吼声。 “你在孤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孤断不能忍,”元睿语气淡淡,“来人,把蛇篓取过来。” 很快,四个小太监把水缸大的蛇篓搬了过来。 秀荷只看了一眼,瞬时瘫软了下去,口角甚至流出了涎水。 元睿抿了一口茶,“你那日引蛇害人性命,今日,你亲自来尝尝是什么滋味。” 秀荷还没有来得及爬起身,就被太监们死死捆住,随即就被扔进了蛇篓。 太监们手脚麻利地盖上盖子,结结实实地封严了。 蛇篓先是剧烈摇晃,伴随着秀荷的阵阵惨叫,令人不寒而栗。有些胆小的宫人,更是当场晕厥了过去。 很快,蛇篓不再晃动,惨叫声也越来越弱,渐渐又重新回归了一片宁静。 躲在墙角的郑姝瑜,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不等她凝神静气,元睿又开口,“孤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刚刚还狡辩的宫人们,齐齐叩头求饶不止。有些被吓得失了魂的,更是自首了除秀荷所说的其他恶事。 元睿面无表情,“随她一同作恶的通通杖毙,其余的按宫规发落。” 犯了错的宫人被拖下去后,朱福对着剩余的人高呼:“从今往后,只要忠心服侍的,殿下自有厚赏。若是生了歪心思,或是犯上作乱,今日的处罚,便是你们来日的下场!” 众人得了令后,便各归各位了。 郑姝瑜抚着心口打算离开,元睿起身走进正殿,“把汪凝雪押过来。” 她顿住脚步,寻了个窗下的位置,偷瞄了起来。 汪凝雪被拖进正殿后,刚一解开绳索和封口的粗布,就手脚并用地朝元睿跪爬过去,“殿下,我知错了,可我是因为爱您,才会犯错的啊!” 元睿憎恶地走远了些,“把她按住。” 汪凝雪哀哭不止,“殿下,我虽然害过旁人,但从未害过您啊!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原谅我吧。” 她不说“过去的情分”倒也罢了,一提起来,元睿就想起昨晚郑姝瑜仓皇逃跑的背影。 他黑着脸,“你犯的错,万春殿已经知晓。皇后说了,即便孤将你杖毙,她也是允的。” 汪凝雪如雷击般僵在了原地,“不可能,皇后娘娘不可能这么对我。” 元睿不屑地嗤了一声,“一奴不侍二主,来之前你就应该明白,终有一天,你会被她舍弃。” “你若是安稳做事,孤不会与你计较,”元睿冷若冰霜,“可你不仅要做孤的主,更是要替万春殿给孤做主!” 汪凝雪抖如筛糠,“我去万春殿复命,从未透露过您行踪举止的只言片语,我真的从未背叛过您!” 元睿毫不关心,“给太子投毒,按律当斩。”他重重咬了这几个字,“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说吧,你想怎么死?” 汪凝雪抬头才发现,元睿并未看她一眼,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窗户,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忽然明白了,凄厉地笑了起来,笑声中混杂着痛彻心扉的泪水,“原来,殿下从未在意过我。在殿下心中,我与旁的宫人,没有任何分别!” 元睿压根不搭理她,眼神也没有丝毫偏移。 汪凝雪瘫坐在地上,不一会儿,嘶声道:“死之前,我有一事不明,请殿下明示!” 汪凝雪不甘地问:“我与殿下也算青梅竹马,为何只因一份八宝饭便要重罚于我?过去在万春殿时,您从未表示过自己不食此物!” “八宝饭寓意团圆,孤生母已逝多年,谈何团圆?”元睿很是冷漠,仿佛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的事,“万春殿种种,人抑或事,于我而言,不过过往云烟,转瞬即逝。” 汪凝雪骇然,“您对皇后……” 原来,多年来他的低眉顺眼和平易近人,不过是为了自保的伪装。 撕开隐忍的皮囊,展现给旁人的,只有不留余地的冷血无情! 而自己来到东宫,也注定不可能得到他的接纳与信任…… 汪凝雪万念俱灰,失声痛哭了起来。 躲在窗外的郑姝瑜震惊地捂住了嘴。 原以为元睿从小在万春殿长大,定是无上尊荣。可如今看来,他并非外人想象的那么光鲜亮丽。 原以为他不吃八宝饭仅仅是因为不喜欢,原来私底下还藏着如此细腻而不为人知的原因。 郑姝瑜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可一时也想不起来。她看着汪凝雪向着元睿行了最后一个大礼,失魂落魄地被太监拖走了。 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开的刹那,身后的那扇窗户忽然打开了, “墙角听够了没有?” 第18章 立字据 她不敢回头,硬着头皮,支支吾吾着,“那个,我只是路过。” 元睿冷声道:“进来!” 进了正殿,元睿劈口就问:“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 郑姝瑜叹了口气,只能实话实说,“处置犯错的宫人前,我就在那附近了。” 元睿皱眉,想起了让蛇群生噬宫女的情景。那样残忍的处罚,是自己下令的。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残暴无道? 他试探问:“处罚宫人时,你害不害怕?” 郑姝瑜呆呆地点了点头,“是挺害怕的。” 元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沉默地走上了正殿的夔龙座上坐下。 郑姝瑜冷不丁道:“不过殿下罚得对,她害了好些人,实在是罪有应得。那天若不是殿下和许大人相救,被蛇咬死的就是我了。” 她信誓旦旦地承诺,“殿下你放心,我不会惹出这么大的祸的,一定老老实实地待在东宫抄经赎罪。” 郑姝瑜心想,还是先表个忠心,万一以后惹他动怒,也不至于被丢进蛇笼子里面。 元睿瞧着她的模样,眼中不禁浮起笑意。他清了清喉咙,谈起了昨晚的事,“她昨夜要你饮酒,你怎么想起来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这不是殿下教我的吗?”郑姝瑜偏了偏头,面露疑惑,“做事要小心谨慎,我按兵不动,等着她出后招。” 元睿抚摸着夔龙座的扶手,用手指尖描摹雕刻的纹路,一遍又一遍。 她原本是个无忧无虑的世家小姐,若不是因宫变之乱,如今又何必像自己一样,用上这些虚与委蛇的手段? 半晌后,他轻声道:“你做的对。” 郑姝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居然夸了自己? 进宫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得到他的认可! 不等郑姝瑜从震惊中回神,元睿又漫不经心地轻啜了一口茶,“对了,你若有什么家书,给我过目后,可以交与朱福投递。荥阳若是有什么东西寄过来,不违背规制的,你都可以留下。” 郑姝瑜听完,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旧物被焚毁的悲恸余韵在顷刻间荡然无存。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元睿跟前,满眼都是期待,“殿下,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元睿避开她亮晶晶的眼睛,摸着有些灼热的耳廓,“自然是真的。” 郑姝瑜笑得眼睛都没了,一连说了好几个“多谢殿下”。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递上纸笔,“殿下还是给我立个字据,保险些。” 元睿嗔怒,“胡闹!” 她缩了缩脖子,尴尬地笑了笑,不敢再得寸进尺了。 片刻后,元睿又试探道:“之前那次,你携带兵刃入宫是大罪,若不处置,无法服众。” “我知道,”郑姝瑜点头如小鸡啄米,“我已经反省过了,不会再有下次的,殿下放心。” 元睿见她没听懂,只好单刀直入,“我下令将其余的物件一并焚毁,你不怪我?” “本来是怪的,我在湘筠居伤心了好久呢,”郑姝瑜仔细想了想,“不过,殿下现在不是赔偿我了吗?所以就不怪了。” 她的笑容实在太过灿烂,元睿拿起茶盏,遮住自己泛红的面颊,“自作多情,本太子哪有补偿旁人的道理?不过是看你可怜罢了!” 郑姝瑜只是咧着嘴笑,并没有反驳。 元睿偷瞄着她天真无邪的笑容,鬼使神差地放下茶盏,拿起了笔,“咳咳,这个什么劳什子字据,要怎么立?” 郑姝瑜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笑容僵在了脸上。元睿拿着笔,一直等着她接下来的话,她才意识到他并不是戏弄。 郑姝瑜虽然不知他为何忽然又答应了,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来。 她语速如飞,“就写,允郑姝瑜递家书与荥阳,另允荥阳土仪入宫,元睿亲笔。” 见元睿落笔,她急忙补充,“时限是永久。” 几息后,她又忙不迭道:“入宫的土仪要由我自行保管。” 元睿哭笑不得,将字据的表述润了色,递给她,“你再瞧瞧,哪里还要修改?” 郑姝瑜双手捧着字据,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确认无误后,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无比宝贝地塞到了自己的腰间。 她瞬时变得底气十足,“殿下是立了字据的,就不能再反悔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元睿白了她一眼,“你当本太子是什么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郑姝瑜满心欢喜,根本无暇顾及他的嘲讽,幻想着家书一封封过去,自己也就离出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元睿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的笑脸,心不在焉地磨墨,直到墨汁将要溢出砚台,才放下砚条,假装无意道:“昨夜,你为何要拦下汪凝雪,维护我的名声?” 郑姝瑜不假思索,“只有你安然无恙,东宫才能安宁。东宫安宁了,大家才更会上下一心。” 元睿有些感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苦心。 结果郑姝瑜又道:“这样一来,我也能安心抄经,早些抄完,就能争取早日出宫。” 元睿的笑容瞬间冻结,从齿缝间挤出生硬的字眼,“行,郑姝瑜,你真行。法华寺的经书,你就给本太子好好抄!” 自那之后,元睿对待她的“课业”更加严格了。但凡出现一个涂改的墨点,就要被打回去重抄。 郑姝瑜每日唉声叹气,旁敲侧击地求元睿放过。可元睿装聋作哑,她无法,只能拿出十二分的认真对待。 可抄书的进度,却是比过去要慢了。 很快到了清明,郑姝瑜被来来往往的宫人勾起了好奇心,铆足了劲将今日任务抄完,问起了搬石臼的小太监,“怎么这么忙?” 小太监气喘吁吁地回答,“午后,殿下要在正殿举办清明诗会,并有琴技比拼,咱们忙着最后的布置呢。” 见他搬得吃力,郑姝瑜撸起了袖子,“我来帮你。” 小太监下意识躲开,诚惶诚恐道:“哪能让姑娘做这些粗活?我自己做就成。” 郑姝瑜不由分说地揽住了,“承蒙你唤我一声姑娘,没把我当罪人,就不要客气了。” 第19章 无法掩盖的才气 二人合力将石臼抬到了前院,朱福甫一瞧见,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对着小太监呵斥,“来运,我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郑姝瑜将小太监护在身后,“是我要搬的,朱公公可别动怒。” 朱福赔了个笑脸,又偷偷瞪了叫“来运”的小太监一眼,“愣头愣脑的,还不快去把古琴抬过来。” 来运连行礼也顾不上,慌不迭地跑了。 朱福这才对着郑姝瑜解释,“这孩子无父无母,进宫之后,我一直带着。只是他头脑不甚活络,所以一直没有放在殿下跟前。今日倒是冒犯姑娘了。” 朱福深知郑姝瑜在自己主子心目中的真正地位,所以对待她一向客气有加,也算给自己结个善缘。 可郑姝瑜却单纯认为朱福只是人善心慈,并没有往深处想,“有朱公公护着,来运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不知是什么福气,我可有幸分上一分?” 二人转身,许恒携同僚翩翩而至。他今日着了一身庭芜绿长衫,本就温润的气质更添一份儒雅。 郑姝瑜忍不住夸赞道:“瞻彼淇奥,绿竹青青。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恐怕就是形容许大人这样的吧?” 许恒的脸陡然红透了,一旁的同僚哈哈大笑,“长庚一向伶牙俐齿,没想到还有被旁人调笑的时候,真是痛快!” 郑姝瑜慌张地摆了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等许恒开口,那位颇为活泼的同僚又兴致勃勃地问道:“这位姑娘颇有些才学,不知是殿下的什么人?” “卢思源,你又来了,”许恒无奈摇头,“你忘了殿下要你谨言慎行?” “啊呀,得罪得罪,”卢思源拱手致歉,转而讨教起了诗词歌赋,“我有一诗参与今日的诗词比拼,还请姑娘品鉴。” “寒食化春峭,细雨湿春衣。欲寻介子迹,祠前杨柳依。” 郑姝瑜接过,一遍遍小声诵读着,似是沉浸在了这首五言诗的意境中。 卢思源颇有些得意,“我这诗如何?就连长庚都说意韵深远。” 良久,郑姝瑜将信纸递回,“我有些拙见,不知大人可愿一闻?” 卢思源挑了挑眉,“但说无妨。” “首联的确复现了清明时节细雨纷纷,可寒食前后,正是一派春和景明,用‘春寒料峭’,未免有些牵强,”郑姝瑜斟酌着,“不如改为‘寒食浸春霏,细雨湿行衣’,‘行’字恰好对应尾联的‘寻迹’,更具动感。” 卢思源大感震惊,下意识看向许恒。许恒反复咀嚼了片刻,拊掌赞道:“改得好,韵律极妙!” 郑姝瑜微微屈膝,又道:“尾联倒是极好的,只是以我的私心,或许会将‘祠前杨柳依’改为‘祠柳正依依’,意为纪念介子高节的心意绵延不绝。” “姑娘真是妙手裁文,在下佩服!”这次跳将起来的,是诗作的主人卢思源,“不知在下可否借用姑娘改过的诗作?或可夺魁!” 郑姝瑜有些羞赧,“我还要谢大人赏识,尽管用了便是。” 卢思源对她生出了极大的兴趣,“敢问姑娘名讳?年方几何?” 郑姝瑜愣了愣,不等她回话,许恒连拖带拽地将卢思源扯走了。 走在路上,卢思源还在回味着刚刚的诗作,不免点评起了郑姝瑜,“这姑娘生得娇美可爱,又秀外慧中,东宫之中居然还有这样的妙人。长庚何时与她结识的?” 许恒惜字如金,“过去落桐书院的故人。” “落桐书院啊,”卢思源恍然大悟,“能入落桐书院求学的,都各有所长,此言不虚啊。” 见许恒不接他的话,脸色也不太好看,卢思源猛然明白了什么,大笑道:“长庚,这姑娘莫非是你的心上人?难怪你刚刚以迟到为由,硬生生地将我扯走呢!” 许恒的眉眼狂跳,严肃道:“卢思源,我看你是忘记殿下上回的训斥了。” 卢思源却不为所惧,反而笑得更欢,“干脆我将新诗借给你,你若以此拿了头筹,便向殿下求娶她好了!我的大恩大德,只要你一杯喜酒便成。” 许恒并不理他,快步朝正殿去了。 卢思源大步追去,"长庚,别走啊,是不是被我说中心事了?" 那两人走后,郑姝瑜遥望着正殿,想起了过去在宸王府时举办清明诗会的盛况。 诗会成员几乎都是书院同窗,她最喜诗词音律,每每参会,总能收获无数称赞。 头筹的奖励都是元睿准备的,每当她获胜之时,元睿总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将宝贝递给她的同时,还免不了揶揄两句,“郑大小姐的运势,真是势不可挡。” 而她拿过头彩,嘴上也不示弱,笑嘻嘻地回敬他,“旁的物件,本大小姐不稀罕。可宸王府的,绝不能拱手相让。” 说起来,因着兄长的关系,一开始元睿与自己的关系最为亲近。 也是因为自己,元睿与孟行之才渐渐有所往来。 旁人都说宸王老成持重,不露锋芒,前途不可限量。 只有她知道,元睿好胜心极强,脸皮又薄,与自己斗嘴时,总是先败下阵来。他心思虽重,可三人呆在一块儿时,他从未施展过玩弄人心的手段。 如今想来,那样少年无邪的他,如今再也见不到了。 朱福见郑姝瑜一直朝着正殿发呆,以为她是想去亲见诗会盛况,不免生出恻隐之心。 他将手上的空匣子递给了她,“姑娘若是有空,可否代老奴收集诗作?只消站在殿下身边,听他吩咐即是。” 郑姝瑜本就苦恼如何偿还朱福的恩情,如今又送上门的机会,她自然毫不犹豫地接下了。 她从正殿后面绕了进去,站在夔龙座旁默默候着。 卢思源一瞧见她,连忙用手肘捣了捣许恒,“长庚,你的心上人也来了!” 许恒遥望过去,郑姝瑜手持木匣,笔直如松地站着。一阵微风拂过,带起了她耳边的碎发,似乎搔得她极痒,让她轻轻左右摇晃着脸颊,颇有些懵懂娇憨之美。 许恒一时间有些失神,恰好在此刻,元睿走了进来,“诸位久等了。” 第20章 仙子抚琴 今日元睿着一身天青色便衫,倒是隐匿了他的太子威严。他见郑姝瑜站在桌案前,只微微挑了挑眉,便坐了下去,“今日邀众位前来乃是共享游娱,不必拘礼。” 卢思源起身笑道:“不知殿下准备了什么头彩?” 众人都竖起了耳朵,目不转睛地看向元睿。 元睿笑道:“诗作的冠军,可得《玉台新咏集》残本;琴技魁首,赠前朝张大师亲制古琴一把。” 卢思源又要说话,却被许恒一把拽下,“你最好小心说话,否则殿下即刻就会把你逐出宫去。” “好好好,”卢思源悄声道,“那得了残本,我便予你赠佳人。” 按照流程,众人依次朗诵自己的诗词,而后将写在纸上的诗作投进郑姝瑜所持的木匣中。 众人的词作各有高下,谁也不肯相让,郑姝瑜兴致勃勃地听着众人唇枪舌剑的辩论,不禁扬起笑容。 元睿举办此次诗会,实乃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偶尔敷衍地点点头,更多的是观察站在他身边的人儿。 他想了想,低声问她:“你觉得哪首好?” “御史台的那位大人针砭时弊,可失了美感;秘书省的那位词藻华丽,可内容空洞,”郑姝瑜有些为难,“其实,许大人的那首倒是不错,殿下觉得呢?” 元睿看向许恒,想起了他为郑姝瑜递帕子的一幕,下意识道:“许恒的不好,我不喜欢。” 郑姝瑜抿了抿嘴,不再发表意见了。 最近抄经虽然极累,可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还是少说话,别触了元睿的霉头,断送了来之不易的好日子。 等众人议论地差不多了,元睿从木匣中取出了他认为的三甲,让众人投票表决。 意外的是,大多数人都投给了国子监的那位,在郑姝瑜看来,是三篇中最为平平无奇的那一篇。 她偷偷看向元睿,元睿的神情并无变化,只宣布起了接下来的安排。 卢思源有些受挫,忍不住发起牢骚,“那诗就是掉书袋,哪里担得起第一?” 可许恒却是明白的。 国子监门生众多,在座的众人或多或少都承过国子监的情。更何况,家族之中若有想进国子学、太学求学的子弟,也免不了要去国子监疏通门路。 许恒却并未点破,“你好歹进了三甲,已经不错了。” 卢思源耸了耸肩,“下面的琴艺比拼,你我二人更是望洋兴叹了。权当今日只是来宴饮的吧,哈哈。” 众人用了茶点后,便陆续起身朝前院去了。 郑姝瑜锤了锤酸胀的腿,抱着木匣转身的刹那,被许恒叫住了,“接下来的琴会,郑姑娘不参加吗?” 她摇了摇头,有些尴尬的解释,“我只是代朱公公收集诗作,恐怕没资格去参加琴会。” “前院比较随意,”许恒斟酌着,“郑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如与咱们同坐,寻个偏僻些的位子。” “郑姑娘,郑姑娘!”来运跑过来,打断了许恒的话,“殿下要您去前院调琴。” 郑姝瑜朝着许恒屈了屈膝,立马朝前院去了。 趁着人还没齐,她赶紧坐到古琴后调试了起来。 在她拨弄琴弦的一刹那,轻灵的声音从指尖流出,蓦地吸引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 郑姝瑜一边调校,一边感慨这把古琴的绝妙音色。 不知是谁有幸,能得到这样一把好琴呢? 调试完后,元睿叫住了她离开的脚步,指了指不远处的桌案,“你待会就坐在那儿,若是中途需要,你再上前调校。” 郑姝瑜忍不住腹诽:好啊,这是把自己当琴师用了。 好在能欣赏乐曲,她从善如流地坐下了。 她瞥了瞥周围的人,没几个是自己认识的,索性耷拉着脑袋,垂眸等着接下来的节目。 很快,元睿便宣布开始。 不少擅长抚琴的臣子挨个上前,毫无保留地大秀琴技。就职于礼部的樊荣昌技艺犹盛,让众人不由得眯起眼睛,随着音乐节拍左右轻晃。 一曲毕,众人鼓掌不止。樊荣昌矜持地享受着众人的惊叹之时,从元睿身旁的不远处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大人,有两小节似乎弹错了。” 樊荣昌心下一惊。 不错,在进行到下半篇时,自己有些飘飘然,不小心错乱了几个音节的节奏,也错了几个散音。可他很快醒转过来,又重新找回了状态。 原以为这么细微的地方不会有人发觉,樊荣昌一时之下有些心虚,高声唤道:“不知阁下是哪位?可否出列一见?” 不一会儿,角落中走出一个娇小的姑娘。那姑娘生了一对大大的杏眼,颇为灵动可爱。 可樊荣昌却无心欣赏美色,“姑娘说我错了,可是要讲证据的。否则,即便你是殿下的婢女,在下也不会留情!” 郑姝瑜并没有被他的恐吓吓到,将他弹错的地方一一道来。 樊荣昌越听越是心头发慌,东宫之中,怎么还会有比自己更善音律的人? 见樊荣昌有些下不来台,一旁关系亲近的同僚为他鸣不平,“樊侍郎的琴技享誉京城,他弹奏的曲子绝不会错!即便是错了,如此紧张的氛围之下,难道姑娘你还能比樊侍郎更胜一筹?我看,你不过是纸上谈兵,哗众取宠!” 此言一出,众人不免都窃窃私语了起来。 郑姝瑜没有回话,转身朝着元睿行礼,声线有些低哑,“殿下,可否允我独奏此曲?” 元睿怔了一瞬,捻起茶点放入口中,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我只指出了樊大人的两处错,可我没说的是,《渔歌》豪迈激昂,”郑姝瑜落指扬弦,“应该这么弹!” 不同于樊荣昌的轻快愉悦,郑姝瑜指尖的《渔歌》,如浪潮般席卷而来。众人仿若置身于渔舟之上,渔夫的号子与拍案的急流在水天一色间交融。伫立船头的渔夫捞起一网夕阳,笑声浑厚豪爽。尾音落时,暮色沉沉,余韵回荡在江风之中,袅袅而散。 众人听得呆了,竟一时忘记了反应。 卢思源拍了拍许恒的肩膀,表情有些沉痛,“我是明白你为何倾心于她了,如此佳人,世间难寻啊。” 元睿怔怔地看着,她笑意盈盈,衣袂翩跹,如皎皎清光倾泻凡尘。 “琴音袅袅似仙乐,可惜在下只听到了尾声!” 第21章 故人归来 沉寂忽然被打破,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郑姝瑜更是猛地站了起来,袖中的双手隐隐颤抖着。 元睿眸色陡然一沉,一位肩披赤红战氅的男子疾步而来,很快走到他的面前。 男子的墨发高高束起,剑眉入鬓,眸如寒星,英武不凡的气质下是掩盖不住的张扬。 他一撩战氅,对着元睿抱拳躬身,“与北漠之战大胜而归,罪臣特来向殿下禀告!” 元睿墨色双眸中浓云翻滚,缓缓开口,“孟大公子何时回京的?” “正是今日,罪臣兵甲未褪,请殿下见谅,”孟行之笑容恣意,“圣上听闻北漠大捷,龙颜大悦,特允我留京两月,探望亲朋。” 见元睿微微颔首,孟行之起身,大步走到了郑姝瑜的身前,“阿姝,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郑姝瑜幻想了无数次与孟行之重逢的场景,却没有一幕是在东宫正殿前。 他与自己记忆中的几乎没有什么分别,只是边关苦寒,为他多添了几分沧桑与成熟。可那双如碎星般的明眸,笑起来时意气飞扬的模样,把自己拽回了朝夕相伴的少年时光。 风中的燥意散去,薄雾般的暖渐渐渗入了她的眼睛。 孟行之抬手拭去了郑姝瑜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柔声道:“怎么还哭了?不哭。” 他的一举一动被众人看了个真真切切,众人大气也不敢喘,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况。 卢思源低声问:“你这心上人怎么和孟行之还有纠葛?二人看似关系不一般啊。” 许恒手中的茶点已被手指研磨成了碎渣,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没有回答。 “殿下,她琴技高超,的确远胜于臣,臣心服口服。这次的魁首,是这位姑娘了。”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樊荣昌痛快承认了与郑姝瑜的差距,倒是博得了在场众人的好感。 元睿神情平淡,微微颔首,“樊侍郎胸襟开阔,实乃君子。” 樊荣昌又道:“不知姑娘芳名?师从何处?琴会结束后,可否与在下探讨一二?” 孟行之牵起了郑姝瑜的手,笑容中隐隐带着得意与炫耀,“她是我的……” 元睿淡淡打断了孟行之的话,“樊侍郎若想讨教琴技,可时常来东宫做客,不必拘泥于姓名身份。” 樊荣昌愣住了,很快,他大喜过望,正准备谢恩之际,元睿却宣布了宴会到此为止。 众人三三两两地散去,卢思源扯起了呆坐在原地的许恒,“是非之地,长庚还不快走?” 等到前院只剩下他们三人,孟行之率先开了口,“留京的两个月,我会时常来叨扰的,殿下不会介意吧?” 元睿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相牵的手,一字一句道:“不介意。” “那就好,”孟行之拉着郑姝瑜,迫不及待地朝外走,“阿姝,这一年多憋坏了吧?走,我带你去宫外转转。” “孤不介意你叨扰,但并不代表,孤会允许你恣意妄为,”元睿的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冬,“孟大公子可别忘了,你,和她,都是谋逆犯上的罪人。” 孟行之还欲辩驳,却被郑姝瑜轻声打断,“你若是想见我,就来东宫找我吧。我抄经赎罪,没有殿下允许,确实不可私自出宫。” 元睿心气稍顺,可孟行之却火冒三丈道:“元睿,你非得置昔日情分于不顾吗?即便郑孟两家有错,那和阿姝又有什么关系!何况,圣上已免了郑家死罪,你又何必磋磨她!”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代替郑家赎罪,也是父皇点头的,”元睿目光锐利似剑,“还是说,你对父皇的处置不满?” 孟行之冷笑出声,“圣上宽宏,可你不同。也罢,就当是我们看错了你!” “你们看错了我?”元睿目光冷厉,“助端王逼宫,伏击宸王府,制造京都暴乱。你倒敢说,你们看错了我?” 元睿这样阴郁的脸色,郑姝瑜是见过的。若再触他的逆鳞,下一秒就是狂风暴雨了。 她连忙拉住孟行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行之哥哥,你不能对太子殿下如此不敬的。你不是说,要去见至亲好友吗?赶紧去吧,下次再来寻我。” 孟行之的眸色暗了暗,他抓着郑姝瑜的肩膀,叮嘱道:“他若是敢欺负你,你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做主。” 元睿嗤笑出声,“你本就是戴罪之身,还想着英雄救美?还是多想想自己的处境吧。” 孟行之愤愤离开后,元睿拉着郑姝瑜就朝松涛阁走。 他走得很快,让郑姝瑜一路上跌跌撞撞不止。一到阁内,他立马将郑姝瑜的手按到了盥洗的盆中,“给本太子好好洗!” 郑姝瑜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要让自己净手,可还是默不作声地遵从了。 元睿在她身后,嘲讽的话中莫名带着阴阳怪气,“之前冒着砍头风险出宫相助的人回来了,这下你得偿所愿了,开心吗?郑姝瑜。” 她咽了一口唾沫,不敢回答。 若这时候实话实说,元睿只会更加暴跳如雷;若是违心撒谎,还不知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呢! “你们二人团聚,看孟行之的样子,是不是接着筹谋如何再捅本太子一刀?”见郑姝瑜不回答,元睿怒得将茶盏摔了个粉碎,“说话!” 郑姝瑜轻声道:“我答应过殿下的,一定会把郑家的罪孽赎完。” 元睿满脑子都是郑姝瑜轻唤“行之哥哥”的模样,咬牙切齿道:“今日是谁允许你去正殿的?” 郑姝瑜避开他的眼神,不回答。 “是不是朱福?”元睿转瞬便猜到了,怒道,“来人,把朱福给孤带过来!” “殿下!”郑姝瑜想起他处罚犯错宫人的一幕,急得跪在他的面前,“一切都是我的错,请殿下不要祸及他人!” 元睿怒极反笑,“祸及他人?在你眼中,本太子就是如此是非不分,昏庸无道?” “殿下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郑姝瑜摇头不止,“和朱公公无关,要罚便罚我吧。” 元睿微阖双眼,吐息纳气了好几轮后,沉声怒斥道:“滚出去!” 第22章 往事不堪回首 走出主阁,朱福早已候在门外了。他立马朝郑姝瑜跪了下去,“都是老奴好心办坏事,倒叫姑娘受罪了!” 郑姝瑜双手将他扶起,摇了摇头。 二人相伴走至次阁,朱福低声关照,“那时的事是殿下的心结,老奴多一句嘴,姑娘还是不要与孟公子来往过密才是。” 朱福是打小就跟在元睿身边的,他深知元睿在那次的宫变中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那时,他紧随元睿,在端王部属的围追堵截下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快马加鞭地赶赴宫中救驾。却不料还未及宫门,就被郑家带领的军队拦住了脚步。 元睿浑身的刀伤箭伤,都不及亲见被挚友背叛的锥心之痛。 元睿早早开府,与郑家长子郑朗颇为投契,随后才结识孟行之并与之相交。 可在生死关头,站在对立面的,却恰恰是他们! 元睿没时间沉浸于震惊与悲愤,火速下令包围郑孟二家,以此牵绊住他们的脚步,争取入宫契机。好在宸王府兵训练有素、配合得当,最终免去了一场灭顶之灾。 期间,元睿特地下令,把郑姝瑜带去宸王府关起来,等他从皇宫中平安归来后再另行处置。 朱福原本以为,元睿是要报复郑家的背叛才会如此安排,毕竟郑姝瑜是郑家的掌上明珠,这样就会叫郑家痛苦不堪。 所以,元睿在郑姝瑜百般哭求时无情拒绝了她的一概请求,更是把她扣在东宫苦修度日。 只是入主东宫这么久,朱福才看明白,元睿当是爱之深,怨之切了。 可这些话,朱福是不能告诉郑姝瑜的。 先不论元睿三令五申让他三缄其口,郑姝瑜秉性单纯,若是叫她明白原委,岂不有恃无恐?到那时,旁人定能瞧出端倪。 如今东宫才刚将各宫的暗子剪除,可并不代表接下来的日子就会风平浪静。 届时若有人拿郑姝瑜这个罪臣之女大做文章,那元睿苦心经营的一切便会付诸东流,甚至太子根基都会动摇。 朱福目送着郑姝瑜走进次阁,拉过小太监来运,“你可瞧好了,最近两个月,除了许大人,若是有旁的男子单独来找郑姑娘,一概不给见。” 来运懵懵懂懂,“那太子殿下呢?” 朱福“咚”地给了他脑袋一下,恨铁不成钢道:“当然不包括殿下!殿下爱去哪就去哪,想见谁就见谁。” 来运捂着脑袋,委屈巴巴,“师傅,您本来就嫌徒儿不聪明,再敲就更笨了。” 次阁中的郑姝瑜却无心旁听师徒二人的对话,她呆坐在床榻边,回想起当初的点点滴滴。 郑家是有百年积淀的大家族,荣耀传承和血脉延续高过一切,这是郑姝瑜自幼就知道的。 所以在元睿提出以她拘禁宫中为代价换取郑家诸人平安返回祖地时,她没有与父母家人商量,便立刻应下了。 即便郑姝瑜再不谙世事也明白,以她一人自由换全家平安,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可她不明白的是,即便郑家不看好元睿,可在大哥与他交好的前提下,完全可以按兵不动、置身事外,为何非要选择与他兵戎相见呢? 宫变结束后,端王很快被处决,整个端王府在顷刻间覆灭。 她的父兄被放出死牢后,就和郑府的人一同被赶回了祖地。作为从犯的孟家,也很快被发配去了北漠。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郑姝瑜根本没有机会去问亲历的当事人。 她也大着胆子问过元睿,可得到的答案,只有暴怒和鄙夷。 如今孟行之返京,或许从他那儿,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想到此处,郑姝瑜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可一抬头,就瞧见了面色晦暗不明的元睿。 她吓得一个激灵,双口捂住胸口,“您过来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元睿剜了她一眼,“我倒想问你,我站在这儿半晌了你都没发现!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郑姝瑜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一些以前的事。” 元睿并不追究,指了指不远处桌案上的古琴,“你拔得头筹,那琴是你的了。” 郑姝瑜反应过来,自己被元睿连拖带拽地拉回松涛阁,根本没有来得及去拿那把古琴。她起身走过去,手指轻弄琴弦,声音空灵而悠长,又不禁感慨:“真是把世间难得的好琴,多谢殿下。” 元睿状似满不在乎地轻哼了一声,并未理睬。 郑姝瑜知道,孟行之的到来让元睿重燃起久违的怒火。她不敢贸然开口,索性直接坐下,弹起了一首轻快的民乐。 一曲毕,元睿忽然问道:“你想不想出宫?” 见郑姝瑜瞬时呆愣住了,他嘲笑道:“你别想多了,只是允你出宫,并不是让你回荥阳。” “五月初五,父皇将在汴河河岸举行端午祭祀,我可以带你一同前去。” 她有些不敢置信,“我可以去?” 元睿颔首,又恶声恶气道:“你只要不主动找死,和孟行之厮混在一起,我大可保你平安归来。” 不知为何,郑姝瑜觉得他的表情像只炸毛的猫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元睿登时板起了脸,“郑姝瑜,你真是越发放肆了,看来本太子还是不能对你太好!” 郑姝瑜憋着笑,连连解释,“没有没有,我没有对殿下不敬的意思。殿下愿意带我出宫,我自然感激不尽。” 元睿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矜持地一甩宽袖,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主阁之中,朱福正提心吊胆地候在那儿。见元睿回来,也不敢多嘴,小心地为元睿添起茶来。 “她今日因抚琴出尽风头,不知会不会有人以此大做文章,也是我疏忽了,”元睿接过茶盏,“下次记得,非我允许,切莫自作主张。” 朱福规矩应下,偷偷观察着元睿的神情。见他不似心情不佳,才大着胆子,“老奴已经叮嘱了郑姑娘与孟公子保持距离,殿下尽可放心。” “她为了孟行之,连掉脑袋的事情都敢做,你的提醒,又有何用?”元睿目光沉沉地看向对面西厢房桌案上散落的经文,“可这一次,孤绝不会再给孟行之机会。” 第23章 玫瑰茶酥与荷花酥 如孟行之所言,不出两日,他果真不请自来了。 他站在中厅朝着元睿敷衍拱手,转身便走进西厢房,从怀中掏出了一包点心。 他一边打开,一边兴致勃勃道:“阿姝,听说这是今春时兴的点心,名唤玫瑰茶酥,我特地带来给你尝尝。” 他捻出一小块,放到了郑姝瑜的嘴边,“来,张嘴。” 郑姝瑜下意识朝对面看去,和煦的日光下,元睿周身散发着与之相反的阴沉气息。 她有些瑟缩,从孟行之的手中接过点心,掰了一点塞进了自己的口中,细细咀嚼了起来。 玫瑰清香混合着茶叶淡淡的苦涩,是从未吃过的新奇口味,味道的确不错。 她想了想,扬声问:“殿下要不要尝尝?” 孟行之蹙眉,“问他做什么,你吃你的。” 见元睿也不搭理,郑姝瑜只好继续埋头抄起了佛经。 孟行之凑了上去,紧挨着她坐下,“要抄多少?我来帮你。” “你抄的,不作数,”元睿冷不丁开口,“她抄的,才算。” 孟行之贴近了些,“还剩下多少?” 郑姝瑜算了算,“已经抄了三年了。剩下的,估计最多还需要一年时间。” “抄了三年了?他这是存心刁难你!你还抄什么抄?” 郑姝瑜一把扯住孟行之的袖子,比划着“嘘”的手势。 待他抑制住了怒气,郑姝瑜才压低声音道:“你别和他斗气,若是惹恼了他,说不定我得抄得更多。” 孟行之只好揣起袖笼坐在一边,静静看着郑姝瑜埋头苦抄。 过了好一会儿,他再一次探身到郑姝瑜的跟前,取了两张纸,仔细对好了角度,又用单手抓起两支笔,像模像样地写了两句,递到了郑姝瑜的眼前。 孟行之洋洋自得地解释,“如此,一次就可以写两张同样的。这么多经书,也没人会一张张检查。” 郑姝瑜有些震惊的抬头,这样投机取巧的法子,是自己从未想过的,顶多也就是写得潦草些,写错的地方直接涂改。 而且自从元睿开始认真核对,连这些简单的糊弄都无法做到了。 她将两张纸压在书下,“这法子恐怕不行,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写吧。” 孟行之的得意神情顿时消散,他垂了眼眸,盖住了躁动的光。 将经书抄完,朱福恰好端着午膳过来。他见孟行之居然还在,一时有些错愕,“老奴这就去添碗筷过来。” 元睿扯了扯嘴角,笑容奚落,“怎么,孟大公子是无处可去了,还要留在孤这儿用午膳?” 孟行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朝着郑姝瑜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阿姝,我明日再来看你。” 临走时,他忽然笑嘻嘻地伸手揉了揉郑姝瑜的脑袋,登时叫郑姝瑜的脸涨得通红。 元睿在不远处看着,手中的宣纸被揉成了一团。 午膳时,二人相对而坐,元睿喝了一口汤羹,漫不经心地问:“你们两个人一上午在嘀嘀咕咕什么?” 郑姝瑜将孟行之教的法子说了个大概,“不过我没有听他的,殿下下午一查便知。” 元睿气得冷笑,“这些歪门邪道,他也敢教你,我看他真是嫌日子太好过了!” 郑姝瑜差点被一口饭噎住,慌忙解释道:“兴许就是看我抄得辛苦,才会出此下策,殿下莫恼。” “你还替他说话!你若是敢听他的,手板子就不止打二十下了!”元睿一摔筷子,“加抄十本,以示警戒!” 郑姝瑜胸中陡然升起一阵委屈,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元睿又要罚自己? 她默默用完午膳,朝他行完礼,转身就朝次阁去了。 站在一旁服侍的朱福忍不住劝道:“殿下,您又何必朝着郑姑娘动气呢。” 元睿也知道,他不该迁怒于郑姝瑜。可一瞧见她懵懂呆愣的样子,恨铁不成钢的怒火就怎么都忍不住。 “没有旁人在时,殿下有时也不必顾及太多,”朱福试着劝导,“否则长此以往,真叫郑姑娘与您离了心,可就弄巧成拙了。” 元睿放下碗,有些懊悔地叹了口气,“知道了。” 到了晚膳时,原本需要一炷香的用膳时间,元睿只花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用完后,他接着批阅起今日的文书,可要么就是批错了位置,要么就是写错了批字。 他放下文书,怔怔地看向放在桌角上那碟荷花酥。那是晚膳时,自己特地叫下人准备的。 次阁里,郑姝瑜一边整理着最近抄写的经书,一边碎碎念,“惹祸了要挨罚也就罢了,什么都不做也要挨罚。我看你就是想让我做个只会抄经的木偶,听不见看不见不说话最好。” 她越说越委屈,“郑家是对你不起,我也知道爹爹和大哥错了。可我也没办法,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在认真赎罪了。” 她将理好的手抄稿放进木匣,放一张,恶狠狠地拍一张,“好歹你我也是昔日同窗,一起相处了那么多年,吃了我家那么多饭,到头来还没有朱福对我好。姓元的,你可真没良心。” “谁没良心?” 郑姝瑜“噌”地站了起来,结结巴巴问:“殿,殿下,你怎么来了?” “当面是殿下,背后是姓元的,”元睿斜睨了她一眼,“之前我还是风光霁月,今日就是没良心。鬼话连篇,是谁教你的?” 郑姝瑜不安地攥住了衣角,强装镇定道:“没,是你听错了,我可没说。” 元睿轻哼了一声,“过来。” 郑姝瑜在脑中思索着千万种可能,推测元睿接下来要做什么。 若是他再教训自己,那哪怕是冒着顶撞太子被责罚的风险,也要好好和他辩上一辩。 她下定决心,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元睿面前,清了清喉咙,“殿下要说什么?” 元睿古怪地瞅了她一眼,将藏在背后的荷花酥放在了饭桌上,“尝尝。” 郑姝瑜的昂扬斗志霎时熄火,疑惑地重复他的话,“尝,尝?” 元睿蹙眉,“你成仙了?晚上不用膳,也不饿?” 郑姝瑜恍然大悟,不疑有他地坐下,朝嘴巴里塞了一小块。 见她半天不反馈,元睿有些紧张,忍不住问:“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第24章 一封家书 郑姝瑜又拿起一块,一掰两半,递了一半给他,“殿下尝尝不就知道了?” “我不吃,”元睿嫌弃地推了回去,“又甜又掉渣,我不喜欢。” 郑姝瑜撇了撇嘴,自顾自塞到了嘴里,口齿不清地嘟囔,“殿下真是没口福,这么好吃的点心,居然不喜欢。” 听她说出“好吃”二字,元睿心下稍安,可忽地想起了孟行之带来的点心。 他喝完了半盏茶,状似无意问:“是荷花酥好吃,还是上午的什么酥好吃?” 郑姝瑜认真思索着,“玫瑰茶酥口味独特,浓郁花香与清新茶香相得益彰……” 元睿抓着茶盏,死盯着杯中上下浮动的茶叶。几根叶子极为碍眼,撩得自己心浮气躁。 “但是玫瑰茶酥是用桃酥的法子做的,吃多了有些甜腻,”郑姝瑜下了结论,“我觉得,还是荷花酥好吃。” 说完后,她拿起了盘中的最后一块,嘴巴大张,把整块一起包进了嘴里。 说来也怪,茶盏中的几片嫩叶,忽然又变得灵动可爱了起来。元睿移眸,面前的人吃得津津有味,压根没察觉自己跌宕起伏的情绪。 他一时失笑,顺手捻去了她嘴角的粉色残渣,“吃也没个吃相,真不知道过去在家的时候……” 他顿时住了嘴,生硬地岔开了话题,“若是没吃够,再叫小厨房做些过来。” 好在郑姝瑜压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拿起茶盏一口气喝完了,“不用了,吃饱了。”又用帕子擦了擦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可她笑完才忽然意识到,午膳时自己无故被罚,怎么能因为几块荷花酥就被他收买了? 她立刻绷起了脸,别过头去,“殿下还是早些回吧,时候不早了。” 元睿一怔,瞧着面前气鼓鼓的她,活像一只圆滚滚的河豚。 他伸出手,就在手指触碰到她发丝的刹那,像被滚水烫了似的猛地缩回手。 “家书写的怎么样了?最近也没听见你说要寄信。” 郑姝瑜一听,立刻转过头来,“诗会之前便写好了,还没有来得及请朱公公代为投递呢。” 元睿朝她招了招手,“拿来,给我看看。”见她磨磨蹭蹭地不动,“这可是那日说好的,信的内容要给我过目,你也不能抵赖。万一,你要在家书里编排本太子怎么办?” “怎么可能?”郑姝瑜眉毛拧到了一块儿,找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件,“殿下请看吧。” 元睿打开信,认真阅览了起来。 “父亲母亲尊前:自入东宫已逾一载,幸得太子殿下关照,儿姝瑜起居顺遂,未遭苛待。儿每日勤习抄经,于佛理之中渐悟真义,心有所得,特修书与双亲分说……” 她的蝇头小楷写得疏朗清透,可元睿却看得心乱如麻。整封信中,她只字未提他的处罚和艰难坎坷,满篇只有让父母宽心的抚慰和浓浓的思念之情。 他微微合眼,无边黑暗中似乎燃起了漫天大火,耳畔尽是百姓声嘶力竭的哭嚎。数九寒冬,他浑身被鲜血浸透,冷得止不住地发颤。可身体中最冰冷的,不是失血到麻木的手,而是被郑朗手持长枪抵住的胸口。 他死攥着信纸,信纸的一角已被他的指甲穿透,在掌心中逐渐变得绵软。 他喉头发紧,连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 他一点点把弄皱的信抚平,过了好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我帮你交给朱福,让他明日去递。” 翌日,郑姝瑜正在午休时,一阵“噼啪”的响声惊醒了她。 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打开了房门,却瞧见满脸怒气的孟行之手持长鞭,地上躺着的,是蜷缩成一团的来运! 抢在孟行之再扬鞭之际,她飞扑上前抱住了来运,“快住手!” 孟行之连忙向后退了好几步,才收回了差点抽到郑姝瑜身上的一鞭,心疼道:“阿姝,你做什么?有没有伤到?” 郑姝瑜摸着来运脸上呼呼冒血的伤口,又是心疼又是气愤,“行之哥哥,你又在做什么?他是犯了什么错,你要这么打他?” “这个狗奴才,拦着我不让见你!”孟行之的喉结剧烈滚动着,“不过就是仗着东宫的势,对我耀武扬威!” 来运啜泣着摇头,“郑姑娘,朱公公吩咐了,不让陌生男子见你。” 郑姝瑜将他脸上的尘土擦干净,又把他扶了起来,“你快去太医院,把伤口处理了再回来。” 来运摇了摇头,“不行,朱公公让我在这儿守着您的。” 郑姝瑜拍了拍他的脑袋,“他不是什么陌生男子,若是朱公公问起,我会向他解释的,你快去吧。” 来运这才放下心,朝郑姝瑜施了一礼,飞奔而去了。 郑姝瑜深呼了一口气,“行之哥哥,你若与他说不通,大可让他把我叫出来。他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你怎么忍心下这么重的手?” 孟行之满不在乎,“不过就是个奴才,以上犯上,还不能打了?” “奴才,”郑姝瑜笑了笑,只是笑容中满是苦楚,“可你我二人,连清白无罪的奴才都不如。” 孟行之还欲再辩解,可见郑姝瑜眉眼低垂的模样,咬了咬牙,换上讨好的笑,“阿姝,是我不对,我太冲动了。我向你保证,往后我绝不会随便动手了,好不好?” 郑姝瑜点了点头。 孟行之牵起她的手,“我来的时候,瞧见旁边的花圃五彩缤纷,煞是好看。走,咱们一块儿去赏花。” 到了他说的花圃门口,郑姝瑜才知道,这便是之前的湘筠居。 她想起蛇袭的那日,后背一阵发寒,“行之哥哥,还是不去了吧,我有点害怕。” “花圃而已,怕什么?”孟行之大惑不解,“若是元睿敢因你逛花圃而为难你,我不会叫他好过的。”说完,便不管不顾地把郑姝瑜拖了进去。 也许是满园春色让人心生欢喜,也许是身边之人的相伴,郑姝瑜逐渐放下心来,饶有兴致地与孟行之一同辨识着花圃中的各类植物。 二人走到花圃中央,郑姝瑜指着翠绿树叶中夹杂着淡白淡黄的树道:“这枇杷树好像结果子了?” 第25章 两种不同的枇杷 顺着她指的方向,孟行之利落一跳,伸手就将枝头的果子摘了下来,放到了她的手掌心,“来,尝尝。” 两颗毛茸茸的果子蹭得她手心痒痒的,她抬脸,眼前的孟行之墨发飞扬,笑容爽朗,眼底闪烁着碎金般的日光。 她很快红了脸,低头将其中一个枇杷剥开皮,小小地尝了一口,酸得眯起了眼睛,“没熟。” “你等着。”孟行之绕到向阳的那一边,跳着去拽看起来黄一些的果子。 从前也是这样,他虽然骄傲张扬,但对自己总是百依百顺。小到制作一盏花灯,大到重金聘请江湖神医,他一向舍得在自己身上花心思。 久而久之,她就与他亲近起来。可爱慕之心,却是一丁点都没有的。 回想起来,对他的第一次动心,就是见到他满身血污却依旧灿烂的笑颜;就是在自己担心他是否受伤时,他对自己说“什么都比不上你重要。” 她垂眸看向孟行之再一次交到自己手上的一大串枇杷,心中的愧疚怎么都按捺不住,“行之哥哥,对不起,你送我防身的匕首,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孟行之掸着手上的灰尘,茫然地转头,“匕首?什么匕首?” “就是那次你救我之后,送给我的匕首,说是再遇到危险,也有些许自保之力,”郑姝瑜惊诧,“你不记得了?” 孟行之歪头做思考状,不一会儿,豪爽地笑道:“时间太久了,是不记得了。丢了就丢了吧,不要紧。” 不知为何,失落如凛冽的秋风灌进了郑姝瑜的胸口,顺着血液钻进了四肢百骸。 那把自己视为定情信物的珍贵匕首,多年来一直贴身携带的匕首,冒着杀头风险偷偷带进宫的匕首,他却早就忘记了。 孟行之没有发觉她的异样,拉起她的手,指了指树顶的枇杷,“阿姝,你瞧那儿的又大又黄,肯定很甜。来,我从下面举着你,你踩着我的膝盖,把那一枝全都摘下来。” 说完,就拦腰抱起了郑姝瑜,使劲将她托举了起来。 “孟将军!” 一阵厉喝从不远处传来,孟行之的胳膊顿时僵住,瞬间卸了力,只好把郑姝瑜放了下来。 郑姝瑜循声望去,结伴走来的,是元睿和许恒! 许恒快走了两步上前,脸色不太好看,“孟将军刚刚在做什么?” 孟行之挑了挑眉,“如你所见,摘枇杷。” “孟将军,宫中草木鸟兽皆有定制,擅取者论罪,这是其一;你在东宫内肆意妄为,损害的是太子殿下威严,这是其二。” 许恒看着他仍旧放在郑姝瑜腰间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其三,你与郑姑娘均已成年,且并无婚约,理应男女大防!” 听到第三条,郑姝瑜羞愧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她轻轻掰开了孟行之的手,“行之哥哥,许大人说得对,是我们逾越了。” “我孟行之,行得端坐得正,做什么不需要你来指教,”孟行之扬起下颌,轻蔑地看着许恒,“许大人未免管得也太宽了!” 即便是郑姝瑜,也觉得孟行之此言有些跋扈,低声劝道:“是咱们有错在先,算了吧。” 孟行之不敢置信地看向郑姝瑜,片刻后,他粗鲁地抓过郑姝瑜手上的枇杷,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了个稀巴烂。 他红着眼睛,“阿姝,他们是太子,是重臣,而我是发配到边疆的罪人,所以,你就不向着我,向着他们了?没想到,你与世人一样趋炎附势、拜高踩低!” 郑姝瑜像被惊雷击中,下意识抓着他的衣袖,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着,“不是的,我……” “行了,你不必解释!”孟行之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是我高攀了,告辞!” 郑姝瑜的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孟行之的背影印在她的视线中,一片模糊。 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叫许恒深深自责起来。 若是刚刚的话没说得那么重,孟行之就不会口不择言,而她也不会这么伤心了。 “这么大的人了,这点事也要哭鼻子,”久未出声的元睿耻笑道,“怎么,是你要吃树顶的枇杷?” 郑姝瑜连忙转过身,用袖口擦了擦眼眶中的泪水,嘴硬着,“我没哭!” 元睿轻哼了一声,挽起袖子,站到了树下。 许恒看出了他的意图,连忙劝阻,“殿下,不可。” 元睿挑了挑眉,“那你来?” 虽说许恒在兵部任职,可他没有半点武学底子,更别说爬树了。他悻悻地摇了摇头,“臣恐难当此任。” 元睿伸手抓住上方粗壮的树枝,一个借力,双脚就登上了树干。很快,他毫不费力地站在了树杈窝上,踮脚去够树顶的枇杷。 那一串金黄看似近在眼前,真正站上去时,却发现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 郑姝瑜在树下看得心惊,劝阻道:“殿下,不要摘了,我没有很想吃。” 元睿并不理她,又朝更高的地方爬去。可这一次站的地方,却比树杈窝危险很多。他站的那条枝干,也因着他的重量,微微弯折了下来。 他沉了一口气,猛地向上一跳,成功地将那串又大又黄的枇杷折了下来。 不等郑姝瑜欢呼雀跃,他落脚的那条枝干“噼啪”一声,一下子断裂开来! 元睿登时用手攥住离自己最近的那条树枝,借着枝干的弹力,卸去了坠落的部分重力。可刹那间,那根树枝“咔嚓”一下断为两截,他本能地伸开长臂,用单手奋力搂住粗糙嶙峋的树干,顺着树皮狠狠向下滑去。 一落到地上,郑姝瑜立刻小跑到他面前,紧张地问:“殿下,没伤着吧?” “没有,”元睿忍着手臂的生疼,将枇杷放在了郑姝瑜的怀中,“拿去吃。” 那串枇杷沉甸甸的,抱在怀中极有安全感。郑姝瑜掰了一枝递给许恒,“许大人也吃。” 原以为她会怨怪自己,没想到她却全然不在意,反而大方地分享自己果子。莫名的情绪在许恒的心口蔓延,他双手接过,“多谢郑姑娘。” “好了,枇杷也摘了,”元睿不耐烦地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还不快回松涛阁?” 第26章 嫌疼就叫出来 许恒告退后,郑姝瑜亦步亦趋地跟在元睿身后,思索着该如何感谢他。 她正打算开口,打眼便瞧见血迹沿着他的手沿,“滴滴答答”地坠落在地。 她的心脏突突直跳,一把拉住他另一侧的手,紧张道:“殿下,您受伤了!” 元睿别扭的试图甩开,“一点小伤……” 可郑姝瑜死死牵着他的手臂,一进主阁就朝朱福吩咐,“朱公公,快去取伤药过来!” 她将那串枇杷放在桌上后,转身撸起了元睿的衣袖,不料眼前的景象,叫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尘土和树皮残渣混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红一块,灰一块,褐一块。除了遍布整条手臂的挫伤之外,还有好几处青紫的淤伤。 郑姝瑜急得脸颊通红,“刚刚不是说没事吗?伤得这么厉害还叫没事?” 一旁的朱福凑上前,“郑姑娘,让老奴来吧。” 郑姝瑜摇了摇头,从朱福的手上接过浸透了烈酒的纱布。 元睿这才趁机挣脱了她的手,将袖子重新捋了下去,“你笨手笨脚的,不要你弄,坐到一边去。” 郑姝瑜把眼睛一瞪,“谁笨手笨脚的?清理伤口我最在行,从小我就给大哥做的!把手伸过来!” 郑姝瑜凶得像一头小老虎,元睿顿时绷直了后背,老老实实地把手臂伸了过去。 郑姝瑜夹出纱布,不忍地看了元睿一眼,“可能会很疼,要是太疼,您就叫出来。” 元睿白了她一眼,“这点小伤,本太子……嘶!” “皮肉翻卷的伤,清理起来是最疼的,”郑姝瑜一边轻轻擦拭,一边仔细地用镊子将嵌进皮肉的细小残渣夹出来,“不过很快就好了,我会很快的。” 朱福眯着眼睛站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面前和睦的二人。 郑姝瑜越清理越是自责,声音不免哽咽起来,“都怪我,我要是不去花圃就好了,要是早点劝住您就好了。” 元睿没说话,垂眸盯着她毛茸茸的头顶。 “郑姑娘有所不知,先前殿下去湘筠居救你,被蛇咬伤了,”朱福摇头叹气,“那时让他别进去,可谁都劝不住。” 郑姝瑜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紧张地问:“被蛇咬伤了?伤到哪儿了?” 元睿睨了朱福一眼,“多嘴。” 朱福嘿嘿一笑,轻轻打了一个嘴巴子,“瞧我这张嘴,请殿下责罚。” 此时,郑姝瑜已将他胳膊上的伤口尽数清理干净,伸手就去拉他的裤脚,“咬到哪儿了?给我瞧瞧。” 元睿从脸到耳根都红透了,嗔怒道:“郑姝瑜,你一个姑娘家,知不知道要举止端庄?” 她想起了许恒在花圃说的“男女大防”,一下子把手松开了,“抱,抱歉啊。那您的伤怎么样了,好了吗?” 元睿忍住狂乱的心跳,咳了两声,“都这么久了,早都好了。” 郑姝瑜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否则自己既连累太子被蛇咬伤,又连累太子擦伤摔伤,罪行可又要大大地添上几笔了。 她净完手,坐在桌前将那串枇杷剥好皮,拿到了元睿的面前,“殿下吃。” 元睿瞧着碗里透着新鲜劲儿的十几粒枇杷,摆了摆手,“你自己吃,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可是,这是殿下的劳动成果,”郑姝瑜不依不饶地将碗递近了些,“尝一个吧。” 元睿无法,只好从碗中捏了一个。 丰润的汁水顿时在口中爆开,清甜中夹杂着些许酸涩,连呼吸都变得清新起来。 是春意盎然的鲜活滋味。 郑姝瑜好奇地问:“怎么样?好吃吗?” 他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 郑姝瑜这才扬起了笑容,端着碗坐到了一旁,欢喜地吃了起来。 见她似乎忘记了之前的伤心事,元睿也不由得放松了不少。 他踱步到书桌前,再一次批阅起文书来。等看到其中一封上奏的折子时,忽然大怒道:“荒唐!” 郑姝瑜一惊,顿时坐直了身子,“殿下,怎么了?” “滇南修书,要大昭为他们的公主择选驸马,”元睿阴沉着脸,“边陲小国,其心可诛!” 郑姝瑜没听明白,“和亲?和亲之事不是常有?” 元睿耐着性子,“古往今来,和亲都是小国向大国投诚,由大国择选皇室女子远嫁边陲,以示上国恩德。可这滇南王没有王子,继承王位的是滇南公主,择选驸马,就是要大昭的皇子入赘到滇南去,岂非倒反天罡?” 郑姝瑜听懂了,冥思苦想了一会儿,“那滇南的国力如何?若是与他们撕破脸,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元睿的眉头死绞,“滇南人善用毒,那公主更是恶名在外。她豢养面首多年,死在她手上的不计其数。若是闹翻了,只怕大昭西南边境祸乱不断。” 郑姝瑜本想出了借鉴“昭君出塞”的法子,寻一愿意出使的男子冠以皇子之名。可听说公主如此狠毒,只好先宽慰道:“很急吗?若是不急,就再想想,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元睿没说话,将那本折子抽出,放在了一旁。 郑姝瑜想起困惑在自己心头的事,“那日诗会,夺魁那位的诗作平平无奇,殿下为何选中他成为三甲之一?” 元睿执笔的手顿了顿,“真想听?”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作洗耳恭听状。 “我办诗会琴会,本就不是为了诗、琴,”元睿将笔搁在了砚台上,侃侃而谈,“辩论之间,能看出关系亲恶;表决之时,能知道各人私心所在。顺便,还可以观察他们对东宫的态度,哪些可以为我所用,哪些必须小心提防……” 郑姝瑜听着,对元睿的敬佩不禁油然而生。 他若不将这些门道抽丝剥茧地分析给自己听,那就算自己想破了脑袋,也是想不出其中关窍的。 敬佩之余,又对他生出了些许畏惧。 看来以后还是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耍小心思,否则只会死得很惨。 她转而想起了鲁莽直率的孟行之,与元睿截然不同。又忆起他痛骂自己“趋炎附势、拜高踩低”,心情渐渐低落了下去,“不早了,我回去休息了,殿下也早些休息。” 第27章 萦绕心头的困惑 几日后,与元睿隔着中厅相对的郑姝瑜正埋头苦抄时,孟行之大喇喇地进来了。 郑姝瑜知道是他,抄经的手顿了顿,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唤他“行之哥哥”。 一个雕刻精致的木匣闯入她的眼帘。 孟行之用手肘捅了捅她的手臂,“阿姝,打开瞧瞧?” 见她毫无动作,孟行之抓过木匣,压在她抄的佛经上,弹指打开,“我昨日逛街瞧见的,觉得特别适合你,戴上试试?” 在东厢房看书的元睿闻言,埋着的头抬了起来。 郑姝瑜看过去,木匣中躺着的,是一只镶嵌着各式玉石珍珠的项链,一看就价值不菲。 她婉拒道:“我的身份,在宫中佩戴这个不合适。” 元睿挑了挑眉,悠哉游哉地举起茶盏,小啜了一口。 孟行之的脸黑了黑,随即趴在桌案上,一脸可怜地看向郑姝瑜,“阿姝,别生我的气了,行吗?” 他伸手去扳郑姝瑜的肩膀,“那日是我口不择言,回去的路上我就后悔了。今日,我是专程来向你道歉的,你就原谅我吧,好吗?” 郑姝瑜轻轻推开了他的手,“没事。我今日的经书还没抄完呢。” 孟行之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她抄经。 郑姝瑜心不在焉地抄着,不一会儿,一只纸折的兔子放在了她的手边。很快,一只比兔子小的老虎又冒进她的视线。 孟行之一手抓着一个,像江湖艺人演牵丝戏般,绘声绘色地编起了故事。 “……老虎在孟山上没有对手,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可翻过山才发现,它还没有小白兔威武!它不小心踩坏了小白兔的胡萝卜,小白兔气得一脚就把它踹翻了。老虎瑟瑟发抖,止不住地求饶,‘我输了,我输了,我不是大老虎,我是小老鼠’!” 郑姝瑜“噗呲”一声笑了,“编的什么故事,驴头不对马嘴。” 孟行之笑着扔掉两个折纸,低声下气的模样让郑姝瑜不由得心软,“阿姝,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惹你伤心了。” 郑姝瑜正打算开口,“啪”的一声脆响从东厢房传了过来,把她吓了一大跳。 抬头一瞧,元睿常用的那只白瓷茶盏掉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有些不听话的碎块在地上滚出了“叮铃铃”的尾声。 郑姝瑜站起身,“殿下,怎么了?” 元睿清了清喉咙,“手滑了。” “太子殿下不过弱冠之年,就患上了耄耋老人的毛病?”孟行之冷笑讥讽,“倒是可惜了这定窑白瓷。” 元睿语气柔和,却字字诛心,“东宫的事,就不用孟大公子操心了。有这闲心,还是想想孟家该如何早日翻身吧。” 孟行之顿时双眼赤红,抄起桌案上的镇纸就要冲过去,“元睿,你……” 郑姝瑜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的胳膊,“我抄累了,你陪我去院子里走走吧。” 孟行之顿了顿,反手将镇纸“砰”的一声砸在了桌上,拉过郑姝瑜的手臂,昂首阔步而去。 元睿起身,眺望着站在院中的二人。 明媚的阳光下,二人相连的倒影像一块巨大的乌云,让他不禁心生憋闷。 可仅仅片刻,转身后,他又恢复了威严深沉的模样。 眉宇间,独属于天潢贵胄的霸气展露无遗,“看在她的面子上,孤就让你再嚣张月余。” 院中,孟行之抽出长鞭,朝着大树狠狠抽了十几鞭,直到翠绿的树叶落了满地,才恨声道:“不过就是投胎到了帝王家,撞大运坐上太子之位,有什么了不起!我若是皇子,哪还有他耀武扬威的机会!” 郑姝瑜听得心惊肉跳,连忙劝阻,“行之哥哥,这儿可是宫内,慎言!” 孟行之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了须臾,满脸的怒气奇异地平静了下去。 他拉起郑姝瑜的手臂,眼中闪过一丝暗光,“阿姝,你还是和过去一样全心全意对我的,对吗?” 瞧着面前渴求的双眸,郑姝瑜下意识回答:“嗯,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对你自然是坦诚以待。” “你想不想嫁给我?” 郑姝瑜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地别开了脸,却被孟行之硬生生掰了回去,“回答我。” 她沉闷的语气里带着茫然和自嘲,“我如今是戴罪之身,只有赎完罪才能重获自由。有什么资格谈婚论嫁呢?” 孟行之固执,“你只回答我想不想,不必考虑行不行。” 漫长的沉默后,郑姝瑜下定决心,轻轻点了点头。 孟行之斜瞥了一眼松涛阁,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只是那笑容透着些不易察觉的阴森,“你也不是什么都能赢!” 陷在羞涩和怅惘中的郑姝瑜并没有听清他的话,“你刚刚说什么?” 孟行之回了神,“没事。你担忧之事,我会想办法解决,尽快救你出宫!” 郑姝瑜默了默,试探地问出困惑自己已久的问题,“宫变之时,为什么咱们置元睿于不顾,去支持造反的端王呢?” “古来成大事者,怎会拘泥于小情小爱!何况,夺嫡之争中,谁又说得清是谁是造反、谁是勤王?唐太宗血溅玄武,就不是造反了?可成王败寇,史书中的他,就是正统!再比如说,若那时端王得势,造反的不就是他元睿?” 她困惑不解,“可我觉得,父亲和大哥是重情重义之人,怎么会因为……” 孟行之打断了她的话,“阿姝,军令如山!我那时听上峰调遣,奉命驻守宣德门,抵御叛军。伯父和大哥肯定也是一样。” 孟行之面露不屑,“说到底,那日他侥幸逃脱围剿,又夺得先机,不过就是运气好!否则这东宫之位,和他这样一个贱婢生的儿子,有什么干系!” 孟行之的眼神很是凶猛,叫她想起了围猎时见过的野狼。 她隐隐觉得,孟行之和过去有些不同,可她也说不出到底有哪里变得不同了。 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孟行之对元睿的敌意,低声劝道:“行之哥哥,他如今是太子,你总是直呼他的名讳,屡屡与他敌对,于情于理都不合。还有月余你就要离京,最近还是谨言慎行些吧。” 第28章 第一次怀疑 一丝阴狠从孟行之的眸中闪过,很快,他柔声道:“我知道的,阿姝,我以后不会了。” 见他爽快应下,郑姝瑜松了口气。她想起明日就是端午,问:“端午汴河祭祀,圣上允你参加了没?” 孟行之一愣,反问道:“他带你去?” 郑姝瑜点了点头。 “阿姝去,我自然也去,”孟行之捏了捏她的脸颊,笑容不改,“在京的两个月,我要天天陪着你。”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孟行之便告辞了。 郑姝瑜转身时,见到许恒与元睿站在松涛阁的门槛处,飞檐的阴影下,二人的面色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不知为何,她的心头涌上一阵心虚,埋头走到二人的面前,微微屈了屈膝,侧身入阁之际,被许恒叫住了。 “郑姑娘,许某有些逾越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郑姝瑜顿住了脚步,转脸看向他。 许恒搜肠刮肚地整理着措辞,“郑姑娘有时身在其中,便难以识得庐山真面目。有些人,郑姑娘还需跳出局中才能看清楚。” 她面露茫然,下意识看向元睿,没想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眼神中透着说不出的怜悯。 像是,在看傻子? 她皱了皱眉,“还请许大人明示。” 元睿轻笑了一声,“若是见到你这副模样,不知曾经夸你‘冰雪聪明’的廖院长会不会后悔不迭。” 许恒深吸了一口气,“咱们多年同窗,在下对孟公子也算有所了解。他绝非向你表现得那般坦荡直率,郑姑娘,你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许大人,我一向敬你为君子,没想到,你也会在背后编排他人,”郑姝瑜的明眸中闪动着失望,“我与他自小一同长大,我想,你未必有我了解他。” 许恒急道:“在下句句属实,绝非编排!孟家本就依附着郑家才起势,他自然要对你百依百顺!可他真的是出自真心吗?” 郑姝瑜直视着他的眼睛,神色很是认真,“那许大人又是从何判断,他不是出自真心呢?” 许恒一时语塞,“我……” 郑姝瑜耐心地解释,“我知道,从前他就行事张扬,许多同窗对他颇有微词,如今落了难,不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所以,我更加不能避之不及,否则,我与那些拜高踩低之人,又有何区别?” 她说完后,礼貌地对许恒施了一礼,“许大人的关心,我心领了,恕我无法苟同。” 她走后,许恒懊恼地锤了一下门框,“她为何就是不信呢?” 元睿的眼神有些微妙,“孤没想道,许大人居然如此关昔日同窗。” 许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找补,“孟行之绝非良配,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身陷泥淖。好歹在落桐书院时,她对我还有一饭之恩。” 许恒说的一饭之恩,是过去他与其他几个人被先生责罚抄书并不给用饭时,郑姝瑜偷偷给他们塞点心的事。 元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的婚事吧,要不要孤为你张罗张罗?” 许恒面色变了变,连忙拱手道:“最近殿下授意御史台查的礼部贪污国库之事有些眉目了,我这就去打探打探。” 元睿勾了勾唇,不再调侃。他正色评价了两句,“卢思源平日里虽有些跳脱,但做事倒是稳当,可担大任。” 许恒走后,一旁的朱福忧心忡忡地开口,“殿下,郑姑娘她果然如您所料,对孟公子深信不疑。” 元睿漫不经心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过,在我手中,量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朱福又叹了口气,“今日许大人倒是好心办坏事了。” 元睿挑了挑眉,“他替我做了恶人,感觉倒是不错。” 桌案前,郑姝瑜对着被扔在一旁的两只折纸发起呆来。 如许恒所言,孟行之的父亲是郑家的部属,因着祖父的赏识,他才逐渐走上朝堂,孟家也随之水涨船高。自小,孟行之就经常出入于郑家,对郑家上下都极为恭敬。 如今想来,他那样恃才傲物之人,这么多年对自己百依百顺甚至低声下气,确实很是反常,难道…… 郑姝瑜很快将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想法甩出了脑海。 不可能,自己早已沦为东宫罪奴,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价值。若他对自己只是利用,现在一定会避之不及,又何苦天天进宫陪伴自己呢? “明日出宫,你经书抄完了没有?” 郑姝瑜回了神,抬头就瞧见满脸嘲弄的元睿,“一上午在院中浪费那么久时间,我看你是不太想去汴河祭祀。” 她连忙将上午完成的课业拢在一块儿,恭恭敬敬地举到了元睿面前,“请殿下检查。” 元睿的书案旁,郑姝瑜攥着衣角,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一张张翻动着潢纸。 因孟行之的到访,她抄经抄得有些三心二意,抄完也没有核对,就拉着他去了阁外。刚刚急于向元睿表态,本该自己检查的任务就这样直接交到了“先生”的手上。 郑姝瑜躬身细瞧,呼吸如轻柔的羽毛般撩动着元睿的脖颈。元睿绷直了身子,持着潢纸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见他一直没有动作,郑姝瑜便凑的更近了些,瞪大眼睛找寻着错处。果不其然,在倒数第二行里,自己居然抄岔了,错了将近一整行! 她偷瞥了元睿一眼,元睿目不转睛地盯着潢纸,神情极为严肃。 她挣扎了须臾,垂头丧气道:“是我……” 她话还没说完,元睿将那张潢纸轻飘飘地放下了,接着又拎起新的一张。 郑姝瑜揉了揉眼睛,盯着元睿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他居然真的没有发现自己的错误! 她按捺着心中的雀跃,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耐心等着元睿看完最后一张,才道:“殿下,今明两日的任务您都检查完了,我没有一张出错的。如此,可以随您一同去汴河了吧?” 元睿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郑姝瑜一颗心七上八下,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了?” 元睿收敛起笑容,这回才真的严肃起来,“明日出宫,记得我之前交代你的话。” 第29章 端午祭祀风波 快到汴河边,东宫一行人下了马车,元睿又对着郑姝瑜耳提面命地告诫了一遍,才阔步去了圣前。 朱福将方形手牌交到了郑姝瑜的手上,“老奴还有旁的事务在身,姑娘在此处散散心,到了时辰去营帐就好。” 郑姝瑜抓着令牌,眺望着祭祀台那儿人头攒动,想必正在为正午要举行的祭祀大典做准备。 她没有资格去亲见大典盛况,于是按照朱福的吩咐,沿着河岸边慢慢游走,享受来之不易的自由。 五月虽被称为毒月,但也是最为生机勃发的仲夏。 艳阳高照,汴河的水闪动着粼粼波光,如青碧宝石般璀璨夺目。两岸杨柳依依,枝条上错落系着五颜六色的彩绳,随风翩翩起舞。不远处的水面上,错落停着十来艘崭新的龙舟,为肃穆的端午祭祀平添了几分热闹。 不多时,三五成群的男子结伴向自己的方向走来。为了避嫌,她加快了脚步,打算走到垂柳的后面避避嫌。 可惜的是,那几人先她一步的动作发现了她,其中一人更是高声唤道:“樊大人,她是不是就是那日击败你的东宫婢女?” 听到“东宫婢女”,郑姝瑜松了一口气。 对于现在的自己而言,做婢女比做谋逆的郑家女要省不少麻烦。 可毕竟被人点了名,她只好转过身,对着三五男子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见过各位大人。” 最先开口的人用折扇挑起了她的下巴,语气极为轻佻,“呦,没想到还是个美人。樊大人,你输得不亏啊。” 樊荣昌维持着僵硬的假笑,“东宫人才济济,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京都第一琴手的名号,看来樊大人要拱手让人了,”另一位男子调侃道,“好在圣上不知那日之事,否则樊大人就失去今日祭曲独奏的机会了。” 郑姝瑜知道,自己这是被当枪使了。 她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一步,“不打扰各位大人的雅兴……” “哎,美人别走啊,”那人将折扇一收,反手拉住了她的手腕,轻松将她拉了回来,“樊大人不解风情,可我怜香惜玉。不如,我去求了太子殿下,将你赐给我如何?” 他朝着樊荣昌扬了扬眉,“如此一来,我便能日日赏得远胜京都第一琴手的丝竹,岂不妙哉?” 郑姝瑜用力挣扎着,“还请大人自重!” 樊荣昌笑得轻蔑,“看来,小美人没看上你啊。” 那人见取笑樊荣昌不成,反倒让自己没了面子,顿时恼羞成怒,扬手就朝郑姝瑜招呼去,“一个贱婢,也敢……” “几位大人不速去祭祀台,在这儿做什么呢?” 卢思源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看清眼前景象后,佯装诧异地问:“咦,这姑娘我好似在哪里见过?” 其中一人答道:“是太子殿下的婢女,那日击败樊大人一举夺魁的。” 樊荣昌脸色变了变,硬生生忍住了怒气,朝着卢思源礼貌地点了点头。 卢思源恍然大悟,指了指仍旧抓着郑姝瑜的那只手,调侃道:“她毕竟也是东宫婢女,诸位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哪!否则,我这御史台的小吏,可就又有活干了。” 那人像被针扎了一般,立刻松了手,讪笑道:“是在下一时失了分寸,还望卢大人口下留情。” 等几人走远了,卢思源才低声道:“那几人都是礼部的,向来不对付,下次若是见到了,便躲远些。” 郑姝瑜本就不想惹是生非,道谢后,很快朝营帐去了。 此时,许恒从树后走了出来,拍了拍卢思源的肩膀,“多谢。” 卢思源无奈,“这样英雄救美的机会,你自己为何不上?” 许恒想起那日与郑姝瑜的“不欢而散”,沉默了几息才道:“你是御史台的,拔刀相助乃职责所在;我是兵部的,此时冒头就是多管闲事。” “我说不过你,”卢思源耸了耸肩,“反正我又不要博美人欢心。” 许恒扶额,很快正色道:“礼部的事最近如何了?这几人,狂妄得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还差些关键的证据,”卢思源揽过许恒的肩膀,“你放心,作为你的兄弟,他们敢欺负你的心上人,我一定重重地查办他们。” 许恒踉跄了一下,“卢思源!” 卢思源双手举过头顶,“行,我不说了,我替殿下好好办差,和你无关,总行了吧。” 凭着手牌上的标志,郑姝瑜很快找到了对应的营帐,通过查验后,走了进去。 营帐中,来运正在专心致志地布置着茶点,丝毫没注意到有人进来。郑姝瑜也不打扰他,将营帐的窗帘卷起后,静静地坐在窗下,无所事事地瞧着来来往往的人。 虽说是出宫散心,可由于刚刚的变故,自己又被迫“禁足”在营帐中。正郁闷着,营帐的窗帘后忽然冒出了一张俊脸,“阿姝!” 郑姝瑜大喜过望,立刻站起了身,“行之哥哥,你来了!” 孟行之兴致勃勃道:“河边正在赛龙舟,走,我带你去瞧瞧!” 郑姝瑜正要应下,却想起元睿的叮咛,犹豫道:“算了,我还是不去了吧。” 孟行之的眸色暗了暗,很快,他又劝道:“阿姝,一年一次的龙舟赛只在今日,若是错过了,就又要等一年。” 他可怜兮兮地看向郑姝瑜,“明年这个时候,想必我不在京都了,就看不到了。就当是心疼我,陪我一同去吧。” 郑姝瑜有些心软,可依旧踟蹰着,“我恐怕不方便去,要么还是你自己去吧。” 孟行之佯装生气道:“好,你就是嫌弃我,不想与我一同站在人前,是吗?那好,我走了!” 见他转身就走,郑姝瑜慌了,立刻小跑着冲出了营帐,追了上去,“行之哥哥,我从未那么想过,你相信我!” 孟行之放慢了脚步,牵起了她的手,笑容灿烂,“好,那走吧。” “郑姝瑜,你这是要去哪儿?” 郑姝瑜立时顿住了脚步,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根本不敢直视来人的眼睛,“殿,殿下……” 第30章 打什么如意算盘 元睿口气淡淡,“孤交代过你的事,你充耳不闻?” 郑姝瑜手心里全是汗,却梗着脖子,“我只是去看龙舟赛,没有做旁的事。” “孤网开一面,给你出宫的机会,”元睿的眼神极冷,“郑姝瑜,你不要得寸进尺!” 孟行之将郑姝瑜护在身后,“她不是你的人,除了抄经赎罪,其他的事,你无权干涉!” 元睿充耳不闻,“来人,把她给孤押回营帐,没有孤的允许,不得放出!” 她还想辩解,可元睿的眼神实在阴鸷,她只好乖乖闭上嘴。 被关进营帐前,她担忧地看了孟行之一眼。 孟行之无法将郑姝瑜带走,只得恨恨转身离开。就在此刻,元睿冷冷开口,“你别以为孤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孟行之扭头,笑容很是挑衅,“我只是带阿姝去解闷,太子殿下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今日众臣汇聚,你堂而皇之将她带到人前,再介绍她是你的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被孤困于东宫,”元睿懒得与他兜圈子,“不过就是想借旁人的嘴,来向孤施压,让孤不得不放她出宫。” 孟行之被猜中了目的,倒也坦然认下,“是又如何?” 元睿的双眸中燃着隐隐火光,“是又如何?被逐出朝堂的家族,后人还不知悔改,屡屡纠缠不清!你是想让你们两家彻底覆灭?” 孟行之嘴巴微张,片刻后,声音拔高了几分,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总好过被你扣在深宫,浪费大好年华,蹉跎一生!” “那也与你无关,”元睿的声音森冷刺骨,“孟行之,过去落桐书院之事,以及宫变之事,孤不同你计较,不代表孤不知晓。你若是安分守己,孤不会为难你。可若你兴风作浪,孤也绝不会放过你。” 孟行之大惊,“你,你都知道什么?” 元睿将他的慌乱尽收眼底,冷笑了一声,并未多言。 孟行之很快冷静下来,笑容玩味,“你对阿姝如此在意,看来果然如我所料,你心悦她吧?” 元睿的瞳孔微微收缩,盯着孟行之的眼神,像盘旋高空的鹰隼投向猎物的视线,敏锐,锋利,血腥。 孟行之浑然不觉,反而措着嘲弄的口吻,“就算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又如何,你也有得不到的东西!” 元睿一把攥起孟行之的领子,一字一句道:“孤再警告你最后一次,恪守本分。否则,孤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孟行之踉跄了两步才堪堪站住。他缓了缓脸色,拂袖而去。 元睿将怒气收了收,才走回了帐子。 郑姝瑜一见他进来,连忙站起身,小跑至他身前,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殿下,是我觉得不能浪费如此难得的出宫机会,才提出去看龙舟的,和孟行之没有关系!” 元睿垂眸看向她,幽深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波动,“这么说来,还是你故意违背孤的口谕,是吗?” 郑姝瑜深吸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是。” 元睿猛地扬起手,就在巴掌要落下去时,硬生生转了方向,把满桌的茶点扫了一地。 凝滞的空气中,瓷盘碎裂的声音格外尖锐,震得郑姝瑜攥紧了衣摆。 “跪下!” 郑姝瑜微阖了眼睛,“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就让他处罚吧。 不管什么原因,违抗太子命令的是她,理应受到责罚。 只是不知道,这次是将自己关起来,还是让自己重新去做粗使婢女呢? 他不会把自己投进蛇笼子里吧? 她忐忑不安地等着接下来的审判,却不料元睿只冷声道:“原本我是打算让朱福带你去观赛的,既然你如此不安分,那就在营帐中好好跪着,等龙舟赛结束,就一道回宫。” 郑姝瑜悄悄呼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拜谢道:“多谢殿下宽宏。” 元睿走后,来运探头探脑地进来了。他从榻上取了圆垫,偷偷塞给郑姝瑜,“姑娘,您先垫着,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是不会出卖您的。” 郑姝瑜“噗嗤”一声笑了,“朱公公还说你头脑不够活络,我倒瞧着,你聪明得紧呢。” 来运挠了挠脑袋,“嘿嘿”一笑,“师傅虽然嫌弃我笨,但我也没有那么笨的。” 河边沙土地到底不如宫中的青砖平整,郑姝瑜只跪了一盏茶的功夫,膝盖就被砂石硌得生疼。她将垫子放在膝盖下,果然缓解了些。 可如此作弊,她还是心虚的,于是催着来运去帐外看守,一旦瞧见元睿的身影就赶紧向自己报告。 帐中只有自己一人,郑姝瑜难免懈怠,跪得笔直的身子开始东倒西歪,一个时辰后,干脆趴在了地上。 她昏昏沉沉打着盹,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嘈杂声。 她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将圆垫扔回了榻上,又重新跪回了笔直如松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人进帐。郑姝瑜有些奇怪,低声轻唤,“来运,来运?” 来运钻了进来,“姑娘,怎么了?” “刚刚外面是什么动静?不是殿下回来吗?” 来运摇了摇头,“不是,听说是有人落水了。” 郑姝瑜皱眉,“落水?是谁落水了?” 来运又摇了摇头,“不知。姑娘等着,我去问问。” 又过了一会儿,来运回来了,“姑娘,打听到了。说是从北漠回来的孟将军,似乎是划龙舟时不慎落了水。” 郑姝瑜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几息后,她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地就朝外跑去。 来运伸手将她拦住,“姑娘,您不能出去!” 郑姝瑜抓住来运的胳膊,手指止不住地轻颤,“落水的人与我从小一同长大,我得去看看他!” 来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寸步不让,“殿下说了,要我看着您,不许您离开营帐半步!姑娘,您不能去!” 郑姝瑜苦苦哀求,“刚刚就是因为我,他与殿下才发生争执,若是再出事,我良心如何能安呢?你就让我去看一眼,成吗?” 她的眼中盛满了泪水,叫来运忍不住心生怜悯。 最终,来运放下了手臂,“姑娘,您早去早回。” 第31章 你这辈子都别想逃 郑姝瑜来不及道谢,匆匆摸了摸他的脑袋,拎起裙子就朝河边跑去。 可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还没跑多远,就迎面撞上了元睿一行人! 她无暇解释,急切地问向元睿身旁的许恒,“许大人,听说孟行之落水了,是真的吗?” 不等许恒开口,元睿便下令道:“你们各自都回吧。” 许恒不敢抗命,只好与众人一同拱手抱拳,离开了现场。 转瞬间,树林中只留下了她与元睿主仆二人。 她知道,元睿是不会告诉自己孟行之的下落的,于是将哀求的目光投向了朱福,“朱公公,孟行之他还好吗?他在哪儿” 朱福宽慰道:“孟公子已被救了上来,太医正诊断着呢,郑姑娘就不必担心了。” “可否告诉我他在哪儿?”郑姝瑜央求道,“我想去看看他。” 朱福一脸为难,“这……” 郑姝瑜无法,只得求向元睿,“殿下,您就让我去看看他吧!” 元睿面无表情,“他落水了自有太医相救,你去了又有何用?” 可郑姝瑜已经急得失去了理智,拽住了元睿的袖子,“殿下,孟行之他怕水啊!在落桐书院时,下溪捕鱼他都不敢,今日为何会去划龙舟呢?难道是您逼迫他去的吗?” 元睿忽然笑了,可笑意却未及眼底,反倒像是一层薄冰覆在沸水之上,翻涌的热浪正在将薄冰迅疾地吞噬殆尽。 他额角青筋暴起,吐出的每个字都极冷:“郑姝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郑姝瑜的眼中,他的眼神格外冷漠,又格外高傲,看着自己时,像是在看, 一件不堪入目的死物。 她紧绷的神经骤然崩断,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是你逼他的,对不对?你明知他怕水,为什么还要逼他!他是对你不够敬重,可他却没有想要害你的命啊!你就这么见不得他好,见不得他对我好吗?” “我逼迫他,我要害他的命?”元睿微阖了眼睛,指尖陷入掌心,“好,你很好!” 郑姝瑜咬破的嘴角渗出血来,“就算是你今日要罚我受酷刑,我也一定要见到他!” 她还没有跑出去两步,就被元睿一把抓住,硬生生拖了回来。 她气急,狠狠咬了元睿的手臂一口,“你放手!” 元睿并没有松手,反而用力将她的双臂剪住,朝朱福吩咐,“端午祭祀已毕,即刻返宫!” 马车上,郑姝瑜的双手双脚都被牢牢困住,动弹不得。她哭了一路,骂了一路,可元睿始终无动于衷。 到了松涛阁,元睿先是猛灌了一杯冷茶,才坐了下去,“朱福,你去把来运带过来。” 跪在一旁的郑姝瑜慌了,“你要做什么?” 元睿并不理她,等来运到后,问:“孤离开营帐时,是怎么吩咐你的?” 来运不敢抬头,“殿下嘱咐,让奴才看管郑姑娘,不许她离开营帐半步。” 郑姝瑜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是我执意要出去,和他无关!” 元睿置若罔闻,又问来运,“违背太子口谕,是什么惩罚?” 来运瑟缩了一下,“违背殿下口谕,轻则二十大板,重则发落掖庭。” “念你是初犯,孤小惩大诫,只罚二十板子,”元睿指了指朱福,“你亲自行刑。” 郑姝瑜猛地站起身,拦在了来运的面前,“一切都是我的错,要罚就罚我,不要罚旁人!” 元睿用手指轻敲了一下桌面,稀疏平常的声音,在此刻却叫人心慌,“朱福,还不快去?” 朱福领了命,不敢再磨蹭,将来运拖到了阁外的院中。 郑姝瑜想要跑出去阻止,却被侍卫按在了门边。她眼睁睁看着,来运的鸽灰色宫装逐渐染上了鲜红,渐渐朝地面坠去。刺目的鲜血顺着落了地的衣襟,朝着四周弥漫开来。 她哭哑了嗓子,喊了无数次的“停下”,可二十个板子还是结结实实地打完了,来运也当场晕厥了过去。 元睿站在郑姝瑜的身后,口吻透着冷酷,“你记住,正是因为你的鲁莽任性,才让无辜的人受到牵连,差点丢了性命。” 郑姝瑜再也抑制不住满腔悲愤,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一下子将按着自己的侍卫推翻在地。 她站起身,仰头直视着元睿,眼眶通红,“元睿,如果你恨我,那就针对我一个人好了!我们之间的事,和旁人有什么关系?!” 元睿静静地看着她,她任由泪珠止不住地滚落在脸庞上、衣襟上,却没有伸手去擦拭一下。 她嗓音发颤,几乎不成调,“是,郑家是对不起你,我和孟行之是对不起你,可你当初既然选择饶过我们的性命,现在又何必费尽心机折磨我们?倒不如给我们一个痛快!” “折磨你们?”元睿眼神发狠,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你们也配?” 郑姝瑜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是,我们是不配,所以请太子殿下高抬贵手,放我们二人一条生路!” 元睿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放你们生路是假,放你们二人双宿双飞,才是真吧?” 事到如今,郑姝瑜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是,自年少时,我就心悦于他。深宫困顿,除了父母兄长,我最记挂的就是他。我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与他共度此生,不离不弃!” 这一壶沸水终究还是烧溢了出来,元睿一把将她甩到了床榻上,死死抓着她的肩膀,双目赤红,“郑姝瑜,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和孟行之终成眷属!” 郑姝瑜心中的骇然和愤怒远远超过了身体的疼痛,大声质问:“为什么!” 元睿的瞳仁中充斥着恨意,“郑家欠了我,你欠了我,就连你这条命,也该是我的!这是我对你们的惩罚,你这辈子都别想逃脱!” 郑姝瑜一下子怔住了,眼神中有片刻呆滞,“这辈子……什么意思?” 元睿伸手拭去了她脸颊上残留的泪水,用无比温柔的语气,说出了让她痛到窒息的话,“不管你用五年时间抄完经,还是用十年时间赎完罪,都是一样的。” “只要我在这儿,你永远都别想离开东宫。” 第32章 强求 元睿的话如同惊雷在她的耳边炸响,她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茫然。片刻后,她的嘴唇控制不住地打起颤来,“元睿,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元睿从冲昏头脑的愤怒中醒转过来,放开了钳住她的手,不发一言地起身,转身朝阁外走去。 郑姝瑜坐起身,扯住了他的衣角,颤巍巍地开口:“你把我扣在东宫抄经,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我和家人团聚,是吗?” 元睿顿了顿脚步,想要甩开郑姝瑜的手,却怎么也动不了。他背对着她,藏在袖中的手竟隐隐有些发颤,一团乱麻的心绪如同一锅熬坏的汤,咸得发苦,发酸。 半晌后,他攥紧了拳,深吸了一口气,“我……” “原来从一开始,你就是在骗我,戏耍我,”郑姝瑜骤然松了手,单薄的身躯宛如被狂风席卷的落叶,“抄经赎罪只是幌子,你就是想报复我,报复郑家,让我永困深宫,与家人天涯永隔。” 元睿猛然回头,她的双眸失去了刚刚慑人的光彩,像是被抽走了灵魂,整个人瞬间枯萎了下去。 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连呼吸都变得不畅。 他两步跨到她身边,“郑姝瑜,你听我说,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 漫长的沉默之后,郑姝瑜抬脸看他,笑容中满是绝望,“你无法辩解,所以,我说的是事实,对吗?” 哪怕是当初她的父兄下狱时,她都没露出过这样了无生机的神情。似乎下一瞬,就要从他的面前幻化为泡影。 元睿心惊肉跳,连忙用双臂圈住她,“我现在无法向你解释,但……” “抱歉,”郑姝瑜没有挣扎,浑身上下透着深深的疲惫,“我累了,我想睡觉。” 元睿连忙将她放下,柔声道:“好,你好好休息……” 他的话还没说完,郑姝瑜的身子逐渐变软,不受控制地从他的臂弯缓缓滑下去,随之阖上了眼睛。 元睿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晃动着她的身体,紧皱着眉头,“郑姝瑜,郑姝瑜!” 见她毫无反应,脸色反而愈发苍白,元睿才真的慌了起来,“来人,快来人!” 侍卫立刻进来,“殿下!” 元睿焦躁不已,“怎么是你?朱福呢?快叫朱福去请太医来!” 等到给郑姝瑜喂完了汤药,听到她的呼吸声趋于平稳,元睿才起身走到堆满折子的书案旁,如释重负地坐了下去。 他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朱福倒了一杯,“你也喝。” 朱福小心接过,等元睿一饮而尽后,才小口啜饮起来。 没想到,杯中的不是端午常饮的雄黄酒,而是九酝春酒。这酒虽说醇香甘洌,但却醉人。朱福只啜了一两口,就恭敬地端着不动了。 但元睿却豪饮了好几杯,直到酒壶中再也倒不出来一滴来,才放下了酒杯。 “今日打了来运,你怪不怪我?” 朱福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老奴怎敢怪罪殿下!殿下……” “这儿就咱们二人,你不必如此惶恐,”元睿扬了扬手,“起来吧,不要跪了。” 朱福从善如流的起了身,重新回答了刚才的问题,“来运年纪小,只知亲疏,不懂规矩,罚了这一次,往后就知道轻重了。老奴也撤了他的事务,一来让他好生反省,” 他偷瞥了一眼元睿,“二来也让他休养一番,省得落下隐疾,往后不好办差。” 元睿将束发松了松,一丝不苟的乌发顿时变得凌乱,“你不怪我就好。” “殿下说的哪里的话,”朱福笑了笑,“老奴陪伴殿下出生入死,怎会不知您的品性?” 酒意渐渐蒸腾,元睿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椅背上,显得有些颓然。 过了许久,元睿喃喃道:“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朱福将他的酒杯换成了茶盏,“殿下不计前嫌,又运筹帷幄,做到如今地步,已是十分不易。” “我是恨郑家,恨他们的倒戈,恨他们的无情,”元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可我也……” 朱福心中不忍,“老奴深知殿下的苦心,想必,郑姑娘也迟早会明白的。” “明白?”元睿苦笑,笑意竟含着三分凄凉,“我是不是不该强求,是不是应该还她自由?” “就说这茶,若不是江南茶农悉心种植,抢在社前、明前采摘,日夜兼程送至京都,再由圣上赏赐下来,京都的高门大户哪有机会品尝到这一口春意呢?又或是说,若不是与天抢这无比金贵的茶,茶农、茶商们,哪能赚取比普通茶叶多得多的银两呢?” 朱福将茶盏奉上,笑呵呵道,“殿下,如若不争不抢,茶农、茶商、皇城诸人不知得错过多少啊!” 元睿心中的千头万绪仿佛云开雾散,豁然明朗。他接过茶盏,“砰”的一声搁在了桌案上,“孟行之,绝对不行!” 朱福心道,又何止是孟行之一人不行? 但朱福面上不表,只劝:“殿下饮些茶吧,也好解酒。” 元睿重新拿起茶盏,又是一饮而尽。 朱福见他情绪有所缓和,谈起孟行之落水一事,“今日龙舟赛,孟公子自告奋勇,可听郑姑娘所言,他素日怕水,倒是前后矛盾。” “他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次居然连命都豁出去了,”元睿语带讥诮,“只可惜,他要引的人被我拦住了。他也算错了父皇,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让他拖延回北漠的时间。” 朱福愣了愣神,随即大悟,“怪不得他一醒来,就恳求圣上,要在京多留些时日,调养身体呢。” 元睿勾唇冷笑,“父皇,可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宽宏。” 他看向床榻上陷入沉睡的郑姝瑜,回想起今日与她之间的冲突,心中五味杂陈。 他按了按胀痛不已的额角,“待会儿把她送到次阁去,多派两个人守着。” 朱福道:“殿下若是不放心,不如放在身边看着?” 他摆了摆手,笑容显得极为无奈,“罢了,她醒来了,定不想瞧见我。这段时日,随她爱做什么,只要不出事就行。” 第33章 要不要考虑逃走 自那日之后,郑姝瑜没有再进过主阁,总是坐在次阁东厢房的窗下,遥望着天空发呆。而元睿也没有来寻过她,每晚忙完公务后,等到次阁的烛火熄灭,才会睡下。 过了数日,朱福在阁前布置完公务,转脸就瞧见了站在次阁门口等着他的郑姝瑜。 朱福心中一喜,以为她是有意与元睿冰释前嫌,却不料郑姝瑜问的是来运的情况。 得知来运还在养伤,郑姝瑜道:“朱公公,我想去看看他。” 朱福本想婉拒,可看到郑姝瑜满目忧色,还是将太监房的位置告诉了她。 穿过如出一辙的宫墙和相似的绿景,郑姝瑜找到了来运的居所。 许是因为受了伤,来运闭着眼睛趴在床榻上养神,连有人进来了都没发现。直到郑姝瑜坐到床前,他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他一看见郑姝瑜,似是有些惊喜,嘴上喊着“姑娘您来了”,就要从床榻上爬起来向她行礼。 郑姝瑜按住了他,摇了摇头,轻声问:“可好些了?” 来运使劲点了点头,“好多了,姑娘,我没事的。” 郑姝瑜伸手去扒罩在他上半身的外衫,被来运慌忙抓住,“姑,姑娘……” 来运虽已净了身,但也知男女有别。他不知的是,郑姝瑜一直把他当孩子看待,执意要查看他的伤势。 来运无法,只好默默把手缩了回去,默许郑姝瑜掀开了盖衫。 盖衫下,他的后背留下了清晰方正的板痕,原本完好的皮肉像被犁过的烂泥地,鲜红的血肉毫无规则地翻卷着。有些地方已经结了薄痂,薄薄的一层下面,瘀斑紫得发黑,稍一牵扯还会渗出血来。 郑姝瑜伸出颤抖的手,用指尖轻轻触碰着完好的地方,止不住地哽咽着,“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来运慌张地侧过身,“姑,姑娘别哭,不是您的错,是我不懂规矩,那时我应该陪您一块去。师傅说了,即便拦不住您,我也应该寸步不离,等下回我就知道了。” 见郑姝瑜盯着自己后背的方向一直掉眼泪,来运连忙扯过盖衫,将背盖了个严实,“我过几日就好了,不疼的,姑娘。” 郑姝瑜擦了擦泪,从怀中掏出几个大小不一的瓶子,“这些伤药是我原先受伤时用过的,很管用。这段时间你就好好休息,按时上药,不要乱动。等过阵子,我再来看你。” 来运生怕她再掉泪,慌不迭应下,“知道了,姑娘,我一定听您的话。” 郑姝瑜交代了他好些话,又搬来小杌子,将水壶和茶盏放在上面,才带上门离开了。 她沿着来时的方向,慢慢朝东宫走去。就在快要穿越紧挨着东宫的水榭时,有人叫住了她的脚步。 “阿姝!” 郑姝瑜灰暗的眼神亮了亮,快步走向来人。 孟行之牵住了她的手,脸上满是担忧,“阿姝,你怎么样?那日之后,他有没有为难你?” 郑姝瑜沉默了几息,浅笑着摇头,“没有的。你呢?那日怎么落水了?” 见孟行之没有回答,她闷闷地问:“是因为他看见我们二人结伴前往汴河边,所以后来才逼你去划龙舟的吗?” 孟行之转了转眼睛,颇为沉痛地点头。 郑姝瑜头顶上悬着的那柄刀终于斩落了下来,心灰意冷道:“原来真的是这样……” 孟行之眼中精光一闪,神色焦急道:“自那日之后,元睿就下令,不许我再踏进东宫半步,摆明了是不让我再见你!阿姝,你就甘心在他的五指山下受折磨吗?你就不想离开京都吗?” 她回想起那日,元睿把她推倒在榻上,用最温柔的表情、最温柔的语气说出的“一辈子”。 一辈子不得自由。 一辈子孤独至死。 她的语气既惨淡又苍凉,“我不甘心又能如何?我若是做了逃奴,郑家上下必会受我牵连,到时候,我就会成为整个郑家的罪人。” “我哪里是让你做逃奴?”孟行之焦躁不安,“只要你能堂堂正正出宫,不就不是逃奴了?到时候,天大地大,任你展翅高飞,谁又能找得到你?” 郑姝瑜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用出宫的令牌?” 孟行之道:“对啊!你找个借口到别的宫办事,拿着令牌出宫,不就行了?” 郑姝瑜垂下头,“可我的令牌早已被他收缴了,就放在他身后书橱的某个柜子里。他那儿时时有人在,他不在时,是不准人过去的。我根本拿不到。” 孟行之从怀中掏出一包叠成三角形的药包,似乎早有准备,“我早就想把这个交给你了。你找个机会,把这个下到他的水盏中。等他昏睡,你就把令牌偷走。” 郑姝瑜怔住,“这是什么?” 孟行之将三角包塞进了郑姝瑜的手掌心,囫囵地解释,“就是一种常见的迷药,只会让人昏睡上两三个时辰。” 郑姝瑜抓着药,半晌没出声。 孟行之唯恐逗留太久被人发现,话说得火急火燎,“咱们就约在五月二十,那日,我会在朱雀门外接应你。等一接上你,我就把你送出京都,到时咱们一同前往北漠。” 不等郑姝瑜应下,孟行之便一锤定音,“阿姝,我等着你。” 等到孟行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郑姝瑜才将药包藏进腰间,默不作声地回了松涛阁。 没多久,朱福向元睿禀告,“殿下,孟公子在水榭与郑姑娘详谈了一会儿,并塞了一个物件给她。” 元睿眉头紧锁,“什么物件?” 朱福回道:“巴掌大小,像是药包。” “药包?” 很快,元睿就明白了其中关窍,将湖笔狠狠地掷在了地上,“我当他孟行之有多一往情深,结果所有人都是满足他一己私欲的工具!他可知一旦东窗事发,便会为她招致杀身之祸?” 朱福小心道:“要不要趁郑姑娘不备,将东西偷偷销毁了?” 元睿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不必。如今东宫各处清朗,若真有那么一天,封锁了消息便是。” 他头痛得厉害,眉心拧出了深痕,“孤也想知道,她会选择怎么做。” 第34章 她不赎罪了 又过了两日,郑姝瑜主动找到了正在温书的元睿,“殿下,我有事想和您商谈。” 元睿拿着书的手不自觉握紧,抬头瞥了她一眼。 她的神色毫无波澜,既没有此前的失魂落魄,也没有密谋后的心事重重,仿佛只是寻他谈一件毫不相关的小事。 元睿将书册放下,端起了茶盏,“你说。” 郑姝瑜将视线投向了他手中的那只茶盏。 之前的茶盏被他失手打碎,如今换上的,是一只天青色的八方杯。八方杯线条硬朗、棱角分明,似乎与素日城府深沉的他并不相配。 她抬起眼眸,“殿下之前同我说,这辈子都不会放我出宫。那抄完经就能同家人团聚的话,是不是就不作数了?” 元睿定定地看向她,“是谁让你来问的?孟行之?” 郑姝瑜扬唇,笑意中有一丝疏离,“那日的话,是殿下同我说的,您随后也默认了。我如今只想讨个确切的说法,和旁人有什么关系呢?” 元睿将视线微微躲开,“等你抄完了再说。” 郑姝瑜愣住了。 抄完了再说? 若是自己辛辛苦苦抄完了,他翻脸不认账,那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精力? 这分明就是耍赖! 郑姝瑜有些恼,“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什么叫等我抄完了再说?堂堂一国储君,说话怎能如此儿戏?” 元睿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水,“你不抄,现在也回不去荥阳。你抄了,说不定我会大发慈悲让你早些回去。” “你!” 郑姝瑜气得差点动手打翻他手中的茶盏,忍了又忍才将抬起的拳头放下。她按耐住性子,“所以今日殿下不会给我答复,日后还是会接着戏耍我,是吗?” “自然不是。” 郑姝瑜的脸色好看了些,可元睿接下来的话,却叫她更加瞠目结舌,“你不抄,那肯定是永远无法出宫。你抄了,说不定就能早日回家。” 她站在原地怔愣了片刻,熊熊燃烧的怒火像是忽然燃完了火种,奇异地从她的胸膛内熄灭了。 她恢复了刚开始的平静无波,“好。我还有件别的事,想同殿下商议。” 元睿有些讶然,出宫是她被扣留在东宫的执念,不明白她为何放弃得如此之快。可他并没有发问,只微微颔首,“你说。” “我那日犯错,殿下却迁怒于旁人,”郑姝瑜掷地有声,“若之后还有类似情况,望殿下就事论事,不要殃及无辜。” 元睿“咔”地一声将茶盏放在了桌案上。 先前北漠危机,自己是不顾将士死活;孟行之落水,自己是仗权欺压逼迫。 在她心目中,难道自己就是如此是非不分、蛮横专制? 元睿的怒气隐隐蒸腾,“殃及无辜?” 郑姝瑜攥紧了衣角,“是,若我再犯错,殿下罚我一人便是,不必牵连无辜的宫人。” 元睿的喉结上下剧烈滚动,仍旧尽力克制着,“你的错是你的,宫人的错是宫人的。是谁之过,如何处罚,自有宫规作为凭依,不需要你来替我决定!” 他站起身,神色很是严厉,“你若是真想让身边之人无虞,还是仔细想想平日里该如何行事,而不是等到事发后,再妄图逃脱制裁!” 他越说越是恼火,说出口的话便带着尖刺,“我殃及无辜,你倒是会做好人。郑家殃及无辜时,怎么不见你出来伸张正义?” 郑姝瑜僵在了原地,脑袋中回荡着元睿最后说的那两句话。几息后,她才从怔愣中反应过来,最后一抹希望彻底从眼底褪去。 原来,和他之间,在他心中,过去的情谊早已破镜难圆。 自己抄了这些年的经书,也没有减轻他的哪怕一分怨恨。 就算是赎完罪,也根本无法洗刷郑家带给他的伤痛。 既然是无法消弭的仇恨,那自己还需要执着于“偿还”吗? 她慢慢垂下眼,肩膀也跟着垮了下去,启唇轻轻说了个“好”。 看着她毫无生气的脸,元睿泄愤般的快意顿时烟消云散,心里像被塞了一大团浸了水的棉花,堵得他发慌。 他喉咙发紧,“我……” 郑姝瑜双手交叠,对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殿下,我告退了。” 她走后,元睿刚才的狠厉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猛地跌落在椅子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几日,郑姝瑜一早来到了松涛阁,仿若无事发生一般,将西厢房散落的经文和潢纸整理好,开始抄起经书来。 元睿心不在焉地看着书,一双眼睛止不住地偷瞟着不远处的她。可她一直默不作声地抄写,连头都没有抬过。 他清了清喉咙,“怎么,你改变主意了?” “嗯,正如殿下所言,我抄经还有出宫的机会,不抄就真的没有了。我总不能彻底放弃。” 她其实并非像元睿看上去的那般投入,手上虽然抄着,可佛经上的字一个都没有进入脑海。 因为今日,是与孟行之约定好的五月二十日。 元睿心中的大石落了地,眼中满是笑意,“你能想通就好,中午留下用膳。” 郑姝瑜不自觉抓紧了笔杆,“用膳?” 元睿挑挑眉,“怎么,你不想?” 那包药粉此刻就藏在她的腰带里面,隔着两三层衣料,硌着她腰间的软肉。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好,但我今天要自己去小厨房看菜。” 元睿怔了怔,很快,他眼中的笑意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雨雾蒙蒙的阴霾。 过了许久,他缓缓开了口,“好,你去吧。” 郑姝瑜放下笔,朝他屈了屈身,便走了出去。她走得很快,仿佛生怕被元睿叫住,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松涛阁。 元睿一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直到晌午布膳时,郑姝瑜和几个宫人一同来了。她安排宫人将菜一一布好,亲自把元睿叫到了饭厅。 从东厢房到饭厅,不过只有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可元睿的双脚似有千钧重,每一步都走得很沉,很慢。 等到他看到桌上的菜肴,不由得瞪大了双眼,“这是……” 第35章 还是下不了手 桌上摆着六碟小菜,一盆面片汤,还有一壶酒。 沉睡的记忆苏醒过来,轰隆隆碾过他的脑海。 “宸王殿下大驾光临,咱们怎么也得亲自招待,”郑朗搂住他的脖颈,露出一口大白牙,“菜是我做的,面片汤是瑜儿下的,酒是母亲酿的!一般人可没这个口福!” 一旁的小姑娘盛了满满一碗面片汤,放在了他的手上,“吹吹再吃!” 那碗面片汤极烫,烫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可他一直牢牢捧着,迟迟舍不得放下。 深宫岁月中,他一直看着旁人的脸色过活,无人特地为他准备过吃食,残羹冷炙也是常态。 开立王府后,除了首日依礼制来道贺的殿前总管和寥寥几个皇亲国戚,再无其他人探望。 原以为他还会这样孤苦伶仃下去,可一次机缘巧合,于元宵灯会结识了郑朗。 从那时起,他吃上了热闹的饭,喝上了辛辣的酒,结识了性情各异的同窗,更重要的是, 他拥有了不是家人胜似家人的人们。 可如今,自己好像又快要变回起初的孤身一人了。 他想到郑姝瑜是因何要准备这一桌饭菜时,声音苦得发涩,“怎么想起来做这些?” 郑姝瑜为他夹了两筷子菜,“忽然想起从前的事,想到便做了。” 元睿朝着面前的发呆,没有拿筷子。 郑姝瑜以为他误解了什么,“我并非要以过去之事博取殿下同情,殿下不必多思多虑。” 只不过是想在临走前,以一膳,了结过去。 二人相对无言,郑姝瑜更是怀着心事,一直垂首吃着饭。 见她落筷之处并未规律,吃的饭菜也与自己同出一处,元睿不免涌上些许歉疚,更重新燃起了希望。 她居然没有听从他,没有在菜肴中动手脚。 他正要将郑姝瑜为他布的菜塞入口中,郑姝瑜忽然冷不丁道:“殿下,喝杯酒吧。” 元睿停了筷看她,她拎着酒壶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倒出的酒也连不成线,断断续续。 她双手举杯,眼神闪躲,“这酒是小厨房最近新酿的,请殿下尝尝。” 元睿勾唇,最后一丝侥幸也随着淡淡酒香消散在空气中。 虽然早有预料,可当她真的选择了孟行之之时,他心中还是泛起了酸涩。 良久后,他点了点头,也同她一般伸出双手,“好。” 就在他举手接过酒盏的刹那,轻薄的衣袖自然而然地滑落至肘弯。露出来的手臂上,斑驳的伤痕已几乎痊愈,可新生的皮肉与别处不同,透着淡淡的粉色。 郑姝瑜顿时屏住了呼吸。 那是那日,他为了给自己摘树顶的枇杷,从树上跌落留下的伤疤。 一瞬间,五光十色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进了自己的脑海。 是郑家的屋檐下,三人并肩听雨,一同分食粘牙的艾草团。 是落桐书院的后山上,他抱臂微笑看着自己练习他教授的骑射。 是昏黄的松涛阁里,他倚靠在床头,漫不经心翻书的安静侧颜。 不知为何,她心中一阵抽痛,端着酒盏的手不受控制地松开了。 酒盏霎时掉落在地,酒水渐渐在青砖上晕染开来。 她猛地站起身,顺手拎起了酒壶,磕磕绊绊道:“殿,殿下,我闻着这酒好像有点不对,我去换一壶来。” 说完,她逃也似的飞出了主阁。 她走后,朱福走了进来,“殿下,老奴找到了郑姑娘扔的纸包。” 他顿了顿,“老奴去寻了太医院的姚大人,经他初判,并非普通迷药,而是能伤及人肺腑的猛药。” 元睿似乎早有所料,并未说什么。 他一直盯着青砖上的酒渍,忽然冷不丁问:“朱福,你说是长痛好,还是短痛好?” 元睿话中有话,叫朱福忍不住瞥了他一眼。他眸色混沌而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福斟酌了好一会儿,“长痛虽轻,但日子久了,难免沁入骨血,叫人夜夜不得好眠。短痛之重,虽一时难以承受,但接骨续筋之后,可得新生。” 元睿的眼神渐渐变得明朗起来,喃喃道:“是啊,长痛不如短痛。” 他正了神色,“自从回京后,孟行之一直托人游走在高门大户之中,不知在筹划什么。你去把许恒叫来,我有事安排。” …… 直到夕阳坠落地平线,朱雀门外的那辆马车也没有等到郑姝瑜的身影。 马车前的小厮一边翘首朝着宫门的方向,一边朝着马车中人道:“公子,眼看着宫门就要落锁了,咱们还等吗?” 孟行之手中用来打发时间的木块已被完全削成了碎屑,只剩最后一点薄薄的木片。 他将匕首一把撂在了桌案上,“走!” 小厮上了车,不免有些担忧,“你说,会不会是郑家女被太子发现了?还是说,她背叛您了?” “绝无可能。先不说她对我情根深种,若是她把我卖给了元睿,此刻你我怎还可能安稳坐在马车上?” 他手指轻蘸茶水,在桌案上划了一个圆,圆外点了一个点,“离回北漠还有十几日,若是她没得手,我还可再行谋划。若是被元睿发现,以她的性情,绝不可能供出我。所以不管此事后果如何,都查不到我的头上。” 小厮不解,“公子,过去郑家春风得意,咱们委曲求全,刻意逢迎也就罢了。如今郑家已不堪大用,您又何必执着于郑家女呢?” 孟行之眯起眼睛,“宫变之时,元睿侥幸夺权,让孟家失去了来之不易的地位和权势。如今,我也要让他尝尝失去的滋味。” 他低笑了一声,像是淬了毒的锋刃,“他不是心悦郑姝瑜吗,那我就要让他看看,他视若珍宝的人,是如何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 小厮应下,又禀告起了孟行之安排的事,“那些京城富户,要么就是托词不见,要么就是象征性地捐些资财。如今离将军和公子所谋之数,还相去甚远。” “只靠着短短两个月,自然难以筹措。待我走后,线人会继续活动,你只做好消息传递,”孟行之的眼中翻滚着风暴般的野心,“只要有钱,有军,我孟家就还能再东山再起!” 第36章 皇后发难 与孟行之之约未能成行,郑姝瑜难免生出焦急。 她借着探望来运的由头,刻意在宫中绕着道,拖延一来一往的时间。可令她失望的是,她再也没有偶遇过孟行之。 好在元睿最近的心思并不在她身上,似乎也没有发现她的这些小动作。 晚膳后,她正收拾着碗筷,朱福急匆匆地进来了,“启禀殿下,万春殿来人了!” 郑姝瑜一下子捏紧了白瓷碗。 万春殿? 偷听墙角的那日,她知道万春殿那位并非元睿的后盾。忽然派人到访,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她寄居东宫,如今还未成功逃离,唇亡齿寒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于是她默不作声地继续收拾着饭桌,暗自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元睿放下了书册,眉头微蹙,“传召。” 很快,一位精干的老嬷嬷走了过来,朝着元睿躬身行礼,“问殿下安,皇后娘娘让奴婢传召郑姝瑜郑姑娘去万春殿一叙。” 郑姝瑜一愣。 传唤自己? 元睿同样闪过一瞬间的讶然,沉声道:“只传召她一人?” 老嬷嬷低眉顺眼,“正是。” 元睿的眼睛微微眯起,扫视的目光如同将要出鞘的利剑,“所为何事?” 老嬷嬷恭敬答道:“奴婢不知。” “好,你到院中候着,”元睿收回目光,“孤告诫她两句,免得冲撞了母后。” 老嬷嬷一出去,元睿便走到了郑姝瑜面前,“你去了万春殿,切记……” “殿下放心,不管皇后娘娘问什么,我都一概不知,不管她让我做什么,我都一概照做。”郑姝瑜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她若是策反我,我就装傻,回来立即禀报。” 元睿一时错愕,“你……” 郑姝瑜将双手擦干净,施了施礼,“那日我已明白个中内情,请殿下放心,我自有分寸。” 元睿听完她说的话,一时失神。 他快步走到了松涛阁门口,朝着她远去的背影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一句话没说。 朱福伸手扶住了元睿,“殿下,郑姑娘机灵聪慧,想必能应对的了,您放宽心。” 元睿凝视着天边,仅存无几的昏黄光彩即将被夜幕吞噬。 他转身回阁,“进去等。” 另一边,郑姝瑜规规矩矩地跟着老嬷嬷,埋头朝万春殿走去。 走到正殿门口,老嬷嬷闪身,对她微微颔首,“郑姑娘,请吧。” 郑姝瑜攥紧了手心,抬脚走了进去。 万春殿里,皇后懒散地倚在凤榻上,身旁侍女正轻柔地为她揉按肩膀。听见郑姝瑜进来,她并没有任何动作,而是等到按摩结束,才缓缓起了身。 她按了按太阳穴,“郑姑娘来了。” 郑姝瑜跪得双膝麻木,可脸上不动声色,朝着皇后再一次叩首,“罪女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微微抬手,精致的护甲折射出夺目的光彩,“起身,赐座吧。” 不一会儿,宫女便拿了个缂丝圆垫过来,放在了她的面前。 赐座赐的不是正经椅子,而是墩凳上铺的锦垫,摆明了就是羞辱她。 郑姝瑜只一怔,很快跪坐在了上面,立体的缂丝花纹硌得膝盖生疼。 “听说前阵子太子在东宫办了诗会和琴会,可有此事?” 郑姝瑜垂首,恭谨回答:“确有此事。” 皇后微微点头,“本宫听说,你的一首琴曲惊艳众人,就连樊侍郎也甘拜下风。” 郑姝瑜心下一惊,很快,她整理好了措辞,“都是罪女一时失仪,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幸而樊侍郎宽宏,没有计较罪女的狂悖之举。” 皇后没有搭话,似乎在思考她话中的真伪。 郑姝瑜的手心渐渐变得潮湿,心脏的跳动声似乎清晰可闻。可她毕竟是世家大族出身,表面依旧维持着良好的仪态。 半晌后,皇后笑道:“今日本宫叫你来,是想为樊侍郎牵条红线。他念念不忘你的琴曲,托人递话给本宫,想纳你为妾,你可愿意?” 皇后顿了顿,“圣上已赦免了郑家的谋逆大罪,你若做了樊侍郎的妾室,也不必再受日日抄经赎罪之苦。” 郑姝瑜的后背一阵阵发冷,原来,皇后今日叫自己来,真正的目的在这儿。 她忽然想起来,皇后的母家姓樊,这位樊侍郎,很可能就是她的母族之人。 没想到,樊侍郎表面大度,实则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难怪那日卢思源拔刀相助,提醒自己躲远些。 妾通商品,良家女子除非走投无路,绝不会给人做妾。 自己曾在未寄出的信中说要与孟行之为妾,在这一刻,她才恍悟自己也是情之深切到盲目的地步了。 她谨慎地斟酌着,“回皇后娘娘,罪女能得樊侍郎抬爱,是罪女的福气。只是罪女如今隶属东宫,不敢不回禀殿下就擅自应下,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这一次,皇后盯着她的时间更久。就在郑姝瑜挺直的脊背越发坚持不住的时候,皇后长叹了一口气,“罢了,改日本宫与太子亲说吧。” 郑姝瑜如释重负,却也没忘该守的规矩,叩头谢恩,“谢皇后娘娘宽容。” 正打算告退时,皇后忽然饶有兴致地开了口:“不过,连樊侍郎都魂牵梦萦的琴曲,想必你的琴技是极高了。” 郑姝瑜谨慎回答:“都是众位大人抬爱,罪女愧不敢当。” “郑姑娘何必如此自谦?”皇后摆了摆手,笑道,“本宫听说丝竹之声也有疗愈之效,不如你为本宫弹上几曲,也好解一解本宫的失眠症。” 很快,宫女将古琴抬了上来,放在了郑姝瑜的面前。 古琴旁,既没有护甲,也没有玉拨片。这两样是抚琴的护手之物,看来皇后是有意为之。 她正想着如何应对,就听见皇后在上首懒懒开腔,“郑姑娘,请吧。” 郑姝瑜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应下:“是,娘娘。” 从夜色渐深至天光破晓,她弹完了自己知道的几乎所有留存于世的乐曲,才被放出万春殿。 皇后睁开眼睛,看向鲜血淋漓的琴弦,嘴角勾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知秋,你猜太子会不会对本宫发难?” 第37章 好大的胆子 被唤作“知秋”的老嬷嬷面露迟疑,“太子心机深沉,区区一个罪臣之女,还不至于让他与娘娘您作对。” 皇后抚摸着细长的护甲,“这些年,他虽与本宫没有母子之情,但本宫对他好歹也有一饭之恩。本宫没有子嗣,他若是能为我所用,自然最好。若是不能……” 皇后拍了拍知秋的手,“本宫能把他挂在名下,自然也能把别人挂在名下。东宫的储君,也不是非他不可。” 知秋心惊不已,“娘娘,这……” 皇后用锦帕捂住嘴,指缝中漏出银铃般的笑声,“本宫说着玩的,你还真信?圣上已安排本宫,接下来,本宫还要为他择选太子妃呢。” 松涛阁中,元睿在桌案前枯坐了一夜,朱福几次劝他歇息,他都摇头不允。 当沉沉夜色逐渐褪去,青白色的天光从东方泛起,元睿再也按捺不住,“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去万春殿。” 才跨出门槛,郑姝瑜摇摇晃晃地过来了。 元睿眉头拧成“川”字,“怎么现在才回来?你在万春殿做了什么?” 郑姝瑜呆滞的眼神微微醒转,“抚琴。” “抚琴?”元睿额角青筋暴起,“抚了一夜的琴?” 郑姝瑜不愿因此事再与元睿纠缠不清,于是将剧痛的手缩在袖笼中,点了点头,“殿下,我想去休息会儿。” 不等她转身,元睿拦住了她,“把手伸出来给我瞧瞧。” 二人四目相对,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郑姝瑜败下阵来。 她只好将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掌心向上。 手指上端,琴弦的痕迹深深地刻印在血肉里,笔直如刀刃切过一般。手指骨节的皮肉模糊,有些地方甚至能够看到白森森的骨头。 元睿只看了一眼,血丝便瞬间裹满了双眸。他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抬脚欲走,“朱福,去万春殿!” 朱福大步迈至元睿身前,极力劝阻,“殿下三思,不可因此事发难啊!否则,郑姑娘也会因……” 朱福的话戛然而止,元睿却一点即通。 他站在原地,紧闭双眼,深呼吸了好几轮,才硬生生将如火山喷发般的怒气憋了回去。 隔着衣袖,他轻牵起郑姝瑜的手腕,“进来。” 二人坐在桌前,他如郑姝瑜之前为他做的那样,夹起了浸透烈酒的小块棉团。 可他的手悬在她伤口的上空,却怎么都下不了。 几息之后,他递给了朱福,起身道:“你来。” 朱福接过,正准备敷在郑姝瑜的手上,他插嘴道:“你轻点。” 郑姝瑜瞧着他脸上比自己还痛苦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安慰道:“我没事的,殿下若是看不下去,还是避目吧。” “我只是不擅长这些,”元睿清了清嗓子,蹙起眉头,“你老实坐着别动!坐没坐相。” 见他没有领情,郑姝瑜也不再说话了。 烈酒如火焰般灼烧着她的手,她愣是一声没吭。可红着的眼睛,额角滑落的汗珠,都暴露了她的疼痛。 元睿瞧着汗珠像泪水般划过,沉声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弹的?” 郑姝瑜回忆了一下,“似乎是酉时三刻,将近戌时的样子。” 戌时到寅时,整整五个时辰,居然让她整整抚了五个时辰的琴! 元睿的手指节攥得咔咔响,“还让你做什么了?” “还问了我些关于诗会的问题,我都点到即止,”郑姝瑜提醒道,“对了,娘娘还说,礼部樊侍郎想纳我为妾,我说要先禀告殿下,把此事暂且按了下去。” “好大的胆子!”元睿拍案而起,“樊荣昌居然敢把主意打到孤的头上!” 郑姝瑜被吓了一个激灵,受伤的手撞上朱福将要落下的棉团,激得她小声“哎呀”了一下。 元睿回了神,“怎么了?很疼吗?” 郑姝瑜自嘲地笑笑,“从前也是被殿下罚过的,多少有些抗疼的能力,没事。” 元睿呼吸滞了滞,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狠劲,“我可以罚你,可旁人,还没这个资格!” 郑姝瑜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于是垂眸不再说话。 反正是打算离开的人了,又何必再与他辩论过去的谁是谁非呢? 朱福将郑姝瑜的两只手捆成了两个纱布包后,才一拍脑袋,“郑姑娘还没用早膳呢!这可如何是好?” 桌案上的伤药撤下后,很快换上了两碗肉粥和几碟小菜。 折腾了整整一夜,郑姝瑜也确实是既累又饿,正要用大白馒头般的两只手去夹汤匙时,元睿拿过了她面前的粥碗,“我来。” 他舀起一勺肉粥吹了吹,才递过去,“张嘴。” 郑姝瑜盯着那勺粥,脸颊忽然有些发烫,堂皇地避开了视线。 元睿见她不动,将汤勺递得更近了些,声音也比平时温柔了几分,“来。” 饥饿打败了羞耻感,郑姝瑜轻“嗯”了一声,微微前倾着身子。耳边的发丝倏然垂落,如同轻柔的羽毛,扫过元睿的手背。 元睿的手僵了僵,不慎将勺中的粥溢出了些,蹭到了郑姝瑜的唇边。 他下意识用手去擦,可就在手指触碰到她唇角的刹那惊觉自己的失态。可他顿了顿,却并没有收回手。 郑姝瑜“腾”得红了脸,不等她避开,元睿又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继续吃,多吃点。” 见他平静如水,郑姝瑜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索性大口吃了起来。 而元睿握着汤匙的手指节早已泛白,呼吸声也变得急促。 等一碗喂完,他看着她亮晶晶的嘴唇,喉结不由得滚了滚。 他将头扭到一边,放下空了的碗,“万春殿盯上了你,你最近就呆在松涛阁,不要再去探望来运,等风波过去再说。” 郑姝瑜欲言又止,似乎被元睿看出了原因,“若是有人来找你,我会准许放行。” 她杏眼圆睁,惊愕不已,“殿下,您……” “我拦着孟行之,你还是会想方设法地去见他,不是吗?”元睿一边用着自己的饭,一边毫不在乎道,“反正他也快走了,本太子又何必与他斤斤计较。” 元睿接下来的话,彻底打消了郑姝瑜的疑虑,“你在万春殿受欺,也有我的责任。这便算作我对你的补偿。” 第38章 这次下定决心了 翌日一早,元睿便将许恒和卢思源二人叫到了东宫主殿。 “殿下要现在出手?”听到元睿的安排,许恒不解,“虽说对付樊家是迟早的事,可如今只抓到樊荣昌一人的把柄,哪里够扳倒樊家的?” 元睿并未回答,反倒问起了卢思源,“礼部贪污一事,查出多少官员牵扯其中?” “大小也有十来个,除了礼部的,还牵涉到国子监的人。只不过樊荣昌贪墨数额巨大,一个顶十个。”卢思源面露唾弃,“他以京都第一琴手自居,附庸风雅,却不想买琴的银子都出自百姓的血汗。” “既然牵涉甚广,那查办礼部贪墨案,就并非只针对樊家,”元睿放下笔,“明日早朝,便将御史台收集到的罪证递呈圣上。” 许恒还是不赞成,“樊家毕竟是皇后娘娘的母家,圣上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想必也不会重判樊荣昌。既无法重判,那对樊家来说便算不得伤筋动骨。” “树大根深,想要撬动根基,还得徐徐图之。”元睿淡淡道,“樊荣昌一旦因贪墨受罚,礼部的其他人,定会如饿狼扑食。他在礼部的位子上,呆不久。” 卢思源拊掌笑道:“殿下高明!到时,咱们坐收渔翁之利!” 等卢思源走后,许恒才问:“殿下可否告知微臣真正的原因?” 元睿似笑非笑,“你还真是聪明绝世。” 许恒道:“换作从前,殿下一定有万全准备才会动手。今日安排虽说也并无太大不妥,但未免显得有些仓促。所以,您一定有别的原因。” 元睿嘴角噙着冰冷的笑意,“樊荣昌狗胆包天,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孤的头上,还借由皇后之口来向孤施压,孤看他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许恒忽然想到了那日的诗会,难得蹙眉,“他难道想报复郑姑娘?” 元睿并不想与他说太多,转而问道:“孟行之的事,查得如何了?” “他向京城富户们筹钱,数目还不小,”许恒很是谨慎,“恐怕他所谋甚大。” “过去依仗旁人鸡犬升天,倒叫他生出了不自量力的野心,”元睿笑意嘲弄,“接着查,他若是不想活了,那不妨送他一个顺水人情。” 对待孟行之,许恒与元睿是同样的立场。只不过,元睿总把自己当探子用,让他不免揶揄了两句,“殿下还不如培养一队暗卫,一定比我好用。” 元睿挑了挑眉,“暗卫用在孟行之身上,岂不浪费?何况,你不也不想让郑姝瑜被他蒙骗吗?” 许恒的心事被说中,于是不再多嘴,领命告辞去了。 元睿轻笑了声,喃喃自语,“还好她对你无意,否则我还得分神对付你。” …… 没了元睿的阻拦,不出五日,郑姝瑜果然再一次见到了孟行之。 孟行之一见到她,就问:“阿姝,那日怎么没有赴约?是不是被元睿发现了?” 郑姝瑜想起那日自己突如其来的放弃,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她找了个理由,“没有,那包药被我弄丢了。” “那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能弄丢呢?”孟行之埋怨道,“你可知那日我在朱雀门外等了你多久?” 他没有关心“弄丢迷药”后自己的处境,也没有关心自己被捆成沙包般的双手。 “丢了就丢了,反正无人发现,”她别过脸,有些闷闷不乐,“我想过要托人给你送信,可宫中并没有我的人,我也没办法。” 孟行之听出了她话中的不快,连忙安慰道:“阿姝,我不是怪你。你想想,我做了这么多,不都是为了让你早日脱离苦海吗?” 郑姝瑜的气这才顺了些,刻意将双手放至身前,“我知道的。” 孟行之这才看到她裹满纱布的手,诧异道:“你手怎么了?” 她将那日在万春殿发生之事大致说了说,“……所以,殿下才又答应我们二人在东宫内见面的。” “事后诸葛亮罢了,你以为他是真的好心?”孟行之嗤之以鼻,“他若真能护得住你,何必再向你补偿?” 郑姝瑜没说话。 孟行之以为郑姝瑜被元睿的小恩小惠收买,不免有些鄙夷。鄙夷之余,又生出了些许焦急。 她若是动摇了,不肯出宫随自己去北漠怎么办? 在孟家再次发迹之前,郑姝瑜是唯一能让他打败元睿的东西! 他耐着性子,“阿姝,我知道你一向心软,可我也不愿见你受旁人蒙骗。你在万春殿受欺,说到底,还是因为元睿他护不住你。你若留在东宫,保不齐后面还会再发生些什么。” 他的神情很是真挚,“你若在赎罪途中被他连累身死,那所谓赎完罪获得的自由,还有什么意义?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履行抄经赎罪、困守东宫的诺言呢?” 郑姝瑜垂了眼眸,还是没有出声。 之前因给孟行之求援被打了手板,又因汪凝雪陷害遭了蛇袭,如今更是因琴会而遭受了无妄之灾。 其他的暂且不论,可显然未来确实还会发生各种各样难以预知的困难。 何况,自己前几日给元睿投药未遂,若是被查出了,一定是大罪。 她想到元睿满目仇恨的模样,想到许久未见的家人,终于下定了决心,“行之哥哥,我是肯定要出宫的。你说吧,接下来咱们应该怎么做?” 她顿了顿,补充道:“但向太子投药这种事,我是绝无可能再做了。” 孟行之挑了挑眉。 果然,她还是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他收敛神色,悄声道:“我今日是最后一日进宫,六月四日一早就要动身前往北漠。我已经安排好,四日寅时三刻会有宫人在东宫外接应,你到时拿上宫牌出宫便是。” 郑姝瑜算了算,六月四日,不过只有三日之期了。 孟行之捧起她的脸颊,“阿姝,这次,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不会有人再阻拦我们。” 他的声音低沉而缠绵,仿佛每个字都从蜜糖罐中新鲜拎出,滴滴答答流淌着甜腻。 郑姝瑜陷在他含情脉脉的眼神中,没有察觉到孟行之计划中隐匿的不妥。 她仿佛被蛊惑了神志,不由自主地应下,“好。” 第39章 逃出皇宫 那日与孟行之会面后,郑姝瑜一直心神不宁。她早已准备好了出宫的简易行装,忐忑不安地等着约定之日的到来。 意外的是,六月三日用完午膳,元睿在松涛阁接见过幕僚,便匆匆离开,直到晚膳时也没再出现。 朱福并没有一同消失,在郑姝瑜的死缠烂打之下,才告知了她元睿的去向,“圣上委派殿下彻查礼部贪腐一案,殿下乔装去了宫外,估摸着要到明日才能回宫。” 郑姝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与朱福又确认了一遍后,才相信这个突如其来的巧合。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明日黎明出宫若是被元睿抓住,她就咬死不认,等日后有机会再单独行动。 没想到,他却偏偏因公务出了宫去,这难道不正是天赐良机吗? 她按捺着心中的激动,用完晚膳后,便回了次阁。 晚上落榻后,她一直不曾合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搬到床边的刻漏。直到寅时一刻,她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按照孟行之的吩咐,她换上一身宫女服装,背上行李,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松涛阁。 原以为出东宫的这段路会极为困难,可没想到,东宫各处宫殿几乎漆黑一片,各殿门口的看守也在闭着眼睛打盹。 也是,自己在松涛阁外院当差的时候,除却夜间值勤的人,宫女太监们都是到卯时才起床。 正想着,忽然有人叫住了她,“站住!” 郑姝瑜吓出了一身冷汗,不等她转身,那人问道:“你是出宫给殿下送行装的吗?” 她愣了愣,忙不迭应下,“正是。” 那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行,你快去吧,别让殿下等急了。” 郑姝瑜“哎”了声,头也不回地朝宫门的方向冲去。 她走后,那人也很快折返回去,向安排自己差事的人躬身行礼,“朱公公,已确认是郑姑娘,她应该是出宫去了。” 朱福站起身,“去给殿下传书。” 经过刚刚那一遭,郑姝瑜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双脚像是踩着风火轮,一刻不停地往前跑。 一出东宫宫门不久,果然有人正等在那儿。 见她过来,那人连忙将宫牌交给了她,又附耳交代了几句,便消失在黑暗中。 郑姝瑜连眨眼的功夫都不敢耽搁,揣着沉甸甸的宫牌,埋头走到了朱雀门。 如递自己宫牌的人所料,宫门处的守卫拦下了她的去路,“你是哪个宫的?出宫做什么?” 郑姝瑜理顺了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静一些,“奴婢是尚药局的,家中父母病重,尚药大人特许我出宫探望。” “宫牌呢?拿出来!” 郑姝瑜从腰间掏出宫牌,恭敬的双手呈上。 守卫借着灯光,来回翻看了一番,便扔回了她的怀里。他朝着宫门口的侍卫招了招手,“给她开门。” 郑姝瑜松了口气,将宫牌收下,规矩地行了大礼,抬脚迈进了宫门闪开的那条缝。 “等一下!” 被叫住的郑姝瑜整个人僵在了那条门缝中,全身血液好似被瞬间冻住。 怎么又被叫住了? 难道宫牌有假? 还是守卫发现了自己的身份? 她正盘算着应对之策,就听见守卫不耐烦道:“签过字才能走,这点规矩都不懂?” 郑姝瑜松开攥紧的拳头,长舒了一口气。她签完字,又道了谢,才终于走出了这座庞大而晦暗的巨物。 她遥遥望去,离朱雀门约莫三十丈之处,停着一辆漆黑的马车。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雀跃,朝马车处小跑过去。 她迫不及待地撩开车帘,却发现马车中空空如也,欣喜的笑容顿时凝固在嘴角,“他不在吗?” 小厮回:“我家公子在城郊接应您。” 她的眼神暗淡了些,不解地问:“他为何不亲自来接我?” 小厮也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费劲解释道:“若您没有顺利出宫,公子等在这儿也是白等。万一在宫门口被人发现,更是横生枝节,不如直接在城郊汇合。” 小厮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可郑姝瑜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倚靠着车厢,回忆起孟行之摘的枇杷,带的点心,编的故事,心中不仅泛起了丝丝甜意。 可下一刻,脑海中忽然浮现的,是他早已遗忘的匕首,口不择言的羞辱,以及对自己不再事无巨细的关心。 刚刚升起那点甜,随着初夏的暖风,似乎蒸发得只剩了点黏滋滋、腻糊糊的斑痕。 很快,在城门三里左右的树林中,她见到了接应的马车。马车中的人并没有下车,反倒是不停催促她尽快上来。 她无法,只好忍着双手刺骨的疼,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一进车厢,孟行之就扯住她的胳膊,“阿姝,你终于来了。” 郑姝瑜坐下缓了许久,手上的那阵子疼痛才逐渐消散。 可孟行之全然没有察觉她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双手,反倒很是意气风发地畅想未来,“……再过几年,咱们在北漠打下一番基业,就能再堂堂正正地重返朝局!” 郑姝瑜听了半晌,并没有听到他对他们二人的规划,轻声问:“那我呢?那我们呢?” “你自然是一直跟着我,一起杀回京都!”孟行之露出胜利者的微笑,“这一次是我赢了,未来,也只会是我赢!” 郑姝瑜茫然,“什么赢了?” 孟行之意识到自己的得意忘形,正色道:“我是说,我成功让你从东宫中逃出来,所以,咱们赢了。” 逃? 郑姝瑜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妥,掏出腰间的宫牌,“对了,这块宫牌是怎么来的?” 孟行之随口回道:“哦,从今日要出宫采买的尚药局宫女那儿顺来的。” “顺?”郑姝瑜不敢置信,“是偷来的?” “是啊,我一直凭口谕进宫,你又没弄到宫牌,”孟行之不解,“除了偷,还能有什么法子?” 郑姝瑜的手微微发颤,“丢失宫牌,轻则杖责、逐出皇宫,重则处死。我们偷了她的宫牌,那她怎么办?” 第40章 残忍的真相 孟行之有些不耐烦,“她的死活与我们何干?再说了,我托人安排,也是给了三两金锭的,那么多钱,还不够买她一条贱命?” 她顿时僵住了身子,随即不自觉朝后瑟缩了一步。 原来,他所谓的安排妥当,是要以牺牲无辜的人为代价!在他心中,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居然可以用银钱来做交易? 孟行之见她神色震惊,又找补道:“阿姝,想要成大事,死几个无关紧要的人也很正常。若不是没有别的法子,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郑姝瑜攥了攥受伤的手,痛觉让她恢复了冷静。 自己冒用他人宫牌,本质上还是逃宫。 等事情败露,自己是逃之夭夭了,可无辜的宫女怎么办?荥阳的父母兄长又该怎么办? 她绝不能以旁人的安危甚至性命为代价,换取自己的自由! 想清楚后,她从马车中起身,“我要回去。” 孟行之大惊失色,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郑姝瑜,你疯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如今跟我说,你要回去?” 郑姝瑜被拽了一个踉跄,一头栽到马车的车壁上,疼得脑袋嗡嗡作响。 她坐起身,试图甩开孟行之的钳制,可孟行之死死地抓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她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我现在回宫,去向殿下承认错误,将宫牌还给它的主人。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出卖你。如果问起来,我会一力承担。” 她顿了顿,“至于出宫一事,我会自己想办法,你就先走吧。” “不行!”孟行之脸色铁青,“元睿又不是傻子,即便你不出卖我,他难道查不出来?尚药局的宫牌,哪是你能弄来的?你回去就是在害我!” 直到此刻,郑姝瑜才终于明白,自己心心念念的孟行之,早已不是从前的孟行之了。 他不会像过去那般对自己无微不至,不会像过去那般无条件地支持和信任自己。 那样豁出性命营救自己的他,似乎只是旷日持久的幻觉。 心中的刺痛远远超过了身体的疼痛,郑姝瑜沉默了几息,才轻声道:“我此前受伤,和尚药局的人也有过往来,殿下不会疑心。即便查出来了,你已启程去北漠,他日理万机,绝不会因为这点事特地去北漠定你的罪。” 孟行之摇着她的肩膀,哀求的神色下藏着一丝怨毒,“阿姝,你跟我走吧,今日不走,未来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郑姝瑜垂了眼眸,藏住眼中最后的眷恋,“未来等我出了宫,我会第一时间去寻你。今日,你就放心走吧。” 孟行之松了手,猛地攥起拳头,狠狠一拳砸向车窗,连马车都被震得左右摇晃了些许。 郑姝瑜吓得心脏咚咚乱跳,伸手去拉他,“你……” 可下一瞬,孟行之的脸上浮现出奇异的微笑,“阿姝,你不是一直想和我在一起吗?” 郑姝瑜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没有如过去那般立刻回答他的话。 他双眼涌动着潮红,再一次将双手放在了郑姝瑜的双肩上,“只要与我有了肌肤之亲,你就不能再委身于旁人了,就只能和我在一起了。” 郑姝瑜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耳边嗡鸣声大作,大脑一片空白,“孟行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孟行之轻松扯下了她的外裙,昏暗的月色下,她的肩头散发着莹莹的光彩。 他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迫不及待去解郑姝瑜身后的绳结,却被兜头打了一巴掌。 “孟行之,在你心中,我就是如此下贱吗?”郑姝瑜浑身战栗不止,眼中泪花翻涌,“即便我再想和你长相厮守,也绝不会与你在此苟且!” 孟行之甩了甩头,嗤笑出声,“怎么,你还把自己当做金尊玉贵的大小姐?” 郑姝瑜如坠深渊,“你,你说什么?”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九天仙子?若不是因为郑家如日中天,我会接近你、讨好你?” 孟行之的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没了郑家,你什么都不是!” 郑姝瑜浑身剧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睁大的双眸中直直滚落,很快洇湿了衣裙。 半晌后,她才颤声问:“既然你对我并非出自真心,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带我走?” 孟行之看着她,像是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这么多年,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那么多银钱,我不把你带走,岂不是血本无归?” 郑姝瑜捂住嘴,短促地抽了一口气后,弯腰干呕了起来。她用伤手死死扒着桌沿,伤及指骨的钝痛也难以抵消此刻心脏被撕裂般的痛楚。 这些年,他时时刻刻的温柔、贴心与深情,居然可以演得这么逼真。 原来那些朦胧美好的回忆,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撕开后,底下藏着的,居然是如此残忍的,血淋淋的笑话! 凭借着最后一丝力气,她躬身朝车门爬去。可才动了两步,却被孟行之拖回了怀中。 她心头涌上一阵恶心,“放开我!” 孟行之眼中迸射出寒光,“郑姝瑜,你就从了我吧,等孟家东山再起,我不会亏待你的。” 男女之间的力量实在过于悬殊,很快,郑姝瑜就被彻底褪去了外裙,内襦的绳结也变得松散不堪。情急之下,她拔下头上的发簪,狠狠扎到了孟行之的肩膀上,“放手!” 孟行之吃痛,果然放了手,却用力甩了她一巴掌,“贱人!” 郑姝瑜的嘴角顿时渗出血迹,她顾不上疼痛,躬身搜寻着身边可用的防御之物。 她刚要拿起茶盏,就被孟行之劈手夺过,“我告诉你,你今天绝对不可能逃脱!” 他那张伪装多年的假面终于彻底碎裂,嘴角勾起的笑意带着淬毒般的残忍和狰狞,“你是我的东西,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说完,他又一次将郑姝瑜扑倒在地。郑姝瑜拼命挣扎,却只换来他更为疯狂的侵略。 就在郑姝瑜万念俱灰之际,马车忽然一个急刹,将两人狠狠地甩到了车厢内壁上。 孟行之低吼,“怎么回事?” 第41章 她的救星 车外无人应答。 孟行之爬起身,朝着郑姝瑜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老实呆着!” 他一撩车帘,顿时脸色大变。 驾车的小厮被一箭钉死在车柱上,喉咙咯咯作响,一双眼睛还瞪着前方,眼神中的惊慌依旧栩栩如生。 孟行之扭头看向羽箭射来的方向,一匹漆黑的骏马忽然闯入他的眼帘。马背上的人飞身而起,狠狠一脚把他踹飞了出去! 那人毫不费力地落在地上,身姿笔直,只不屑地瞥了几近昏厥的孟行之一眼,便单手撑住马车的车辕,纵身一跃,稳当地站在了已死的小厮身边。 他撩开车帘,瞳孔骤然一缩。 与他只有半步之遥的郑姝瑜衣衫凌乱,直直举着碎瓷片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脸上写满了惊恐不安。 他脱去外衫,遮住了她的狼狈。 熟悉的龙涎香袭来,郑姝瑜这才看清了来人是谁。 她扔掉碎瓷片,猛地扑到了他的怀中,“元轻舟!孟行之他,他……” 她说了好几个“他”,却怎么也说不出下文,嚎啕大哭了起来。 元睿的身体不由得冻住,连呼吸都凝固了。 他垂眸,只能看到她毛茸茸的头顶。可她哭得凄惨,叫他忍不住觉得,自己坚实的心脏好像缺了一块,狂风灌进去,呼啸作响。 他伸出手,在半空中滞留了几息,才轻轻落在了她的后背上。 他任由她的眼泪沾湿了自己的衣襟,片刻后,才轻吐了三个字,“没事了。” 郑姝瑜在他怀中重重点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理了理她凌乱的发髻,柔声问:“是不是一夜没睡?” 郑姝瑜茫然抬头,吸了吸鼻子,“嗯。” 元睿将她搂入怀中,“睡会吧,回宫再说。” 郑姝瑜还没来得及点头,脖颈后忽然一阵钝痛,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元睿收回手刀,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用自己的外衫把她裹了个严实。 他撩帘而出,温柔缱绻的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凛冽彻骨的风暴。 众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心机深沉、手段雷霆,可他从未在人前表现过如此暴怒的一面。刚刚那旋风般的一脚,就已让众人心惊不已。没想到,他此刻暴揍孟行之的模样,却比之前凶戾上更多倍! 元睿拎着孟行之的衣领,砸在他脸上的拳头既狠又快,如同打仗时城楼上方呼啸而下的巨石弹,砸得敌人闻风丧胆。 孟行之毫无反抗之力,很快便昏死过去。 “早在落桐书院,孤就想揍你了。”元睿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沿的血迹,“没想到你这么不禁揍。” 一旁围观的众人并未听清他的喃喃自语,只瞠目结舌地盯着眼前的场景。 很快,元睿转向众人,“按圣上旨意,孟行之本应今日辰时返回北漠,可他却趁夜逃窜,并绑架东宫侍女,居心叵测。把他押至大牢,交由御史台审理。” …… 直到日上三竿,郑姝瑜才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熟悉的烟粉色纱帐,柔软的床榻上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窗棂外的那一边,有人正倚着床榻闭目养神。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为他勾勒出朦胧的金边。 郑姝瑜第一次觉得,东宫居然如此安宁又美好。 她将双手垂在腰间,心中陡然一惊,连忙爬起身,趿拉着鞋子就跑去了隔壁。 “殿下,殿下!” 元睿挑了挑眼皮,如往常一般面露嫌弃,可语气倒是柔和了不少,“衣冠不整,像什么样子。” 郑姝瑜顾不上赔罪,焦急不已,“那块宫牌呢?我藏在腰间的那块宫牌。” 元睿话里有话,“你还知道找那块宫牌?” “是我偷了尚药局宫女的宫牌,才在昨夜偷溜出宫与孟行之汇合的,”郑姝瑜将早就编好的谎话一股脑倒了出来,“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愿接受一切惩罚。还请殿下派人将宫牌送还给她,洗清她的罪责。” 元睿坐直了身子,似笑非笑,“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相识的尚药局宫女?是何时认识的?姓甚名谁?” 她瞪大了眼睛,压根没想到元睿会问如此详细的问题,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事到如今,你还想着撒谎?”元睿神色极为严肃,语气也严厉了起来,“孟行之已被下狱,你想清楚了再说!” 郑姝瑜大惊,“什么?下狱?” 元睿涌上一股无名火,“怎么,你还有闲心关心他?” 郑姝瑜想起马车上的一幕幕,沉默着摇了摇头。 一盏茶的功夫后,她硬着头皮将昨夜之事和盘托出,忐忑不安地等着将要到来的狂风骤雨。 没想到,狂风骤雨没来,来的反而是长久的沉寂。 郑姝瑜偷偷瞟去,元睿神色怅然地发着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人默默无言之际,朱福面带笑容地进来了,“殿下,您安排老奴去尚药局之事,老奴已经办妥了。” 元睿回了神,清了清喉咙正要开口,郑姝瑜又惊又喜道:“殿下,您提前帮我办妥了?您是怎么未卜先知的?” 他瞥了她一眼,“各宫令牌各有形制。” 一旁的朱福补充,“尚药局的宫牌右上角有一阴阳鱼图案,郑姑娘昨夜走得匆忙,许是没注意。” “昨夜走得,匆忙?”郑姝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看向元睿,“难道……” “殿下早就料到孟公子图谋不轨,昨天出宫查案,也是为了给您出逃的机会,”朱福叹了口气,“否则如何能够及时把您救下呢?殿下也是……” 元睿叩了叩床头,“朱福。” 朱福讪讪地笑了笑,立马住了嘴。 郑姝瑜愣在了原地。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她与孟行之二人策划着出逃,所以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自己。 那此前给他在酒壶中下药,他岂不是也早就知道了? 她心跳如擂鼓,根本不敢去看元睿的眼睛。 就在此刻,侍卫来报,“殿下,御史台来报,孟行之叫嚣着要见您,您看,是否要亲去一趟?” 第42章 区区手下败将 “你们这些狗奴才,统统给我滚!叫元睿那个王八羔子来见我!” 孟行之将酒菜掀翻在地,满脸不屑,“这些猪食,也配给我吃?” 狱卒将碗碟碎片收拾了,“咣”的一声锁上了牢门。 他拎着食盒,边走边啐,“还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居然敢骂当朝太子王八羔子。”正絮叨着,忽然脸色大变,战战兢兢问候,“太,太子殿下!” 面前的人身着绛紫公服,忽明忽灭的烛火下,隐隐折射着幽暗的光泽。 他神色漠然,却莫名让人觉得极有压迫感,竟让狱卒一时腿软,差点跪了下去。 元睿点了点头,不发一言地朝监牢深处走去。 百无聊赖的孟行之见到他过来,立马像打了鸡血一般叫嚣起来,“元睿,你有种把我放出来,别耍阴谋诡计!” 元睿朝着侍卫扬了扬下巴,“把牢门打开。” 牢门甫一开启,孟行之便张牙舞爪地朝元睿扑去,可他连元睿的一片衣角都没沾到,就被“砰”地按在了墙上。 孟行之奋力挣扎,“要不是昨晚被你偷袭,你怎么可能打得过我?卑鄙小人!” 一旁的侍卫闻言,冲上去想要动手,却被元睿拦住。 元睿轻笑了声,一拳砸到孟行之的胸口上。 只听得“咔啪”一声响,孟行之的惨叫顿时回荡在空荡荡的监牢上方。守在门口的狱卒们吓得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开口。 元睿轻巧松了手,孟行之便像抽了主心骨一般跌坐在地。 他捂着胸口,断断续续道:“你,滥用私刑,陛下绝不会容忍……” 元睿接过侍卫递上来的帕子,漫不经心地擦着手,“你不敬东宫,出言不逊,即便是告到御前也无用。” 孟行之张口结舌,只能愤恨地看着他,眼中似乎能喷出火来。 元睿瞥了他一眼,“听说你要见孤?” 孟行之想起了自己的目的,忍着胸口的剧痛,坐直了身子,“元睿,你有把柄在我手上,你若不放了我,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元睿挑了挑眉,“哦?把柄?” “没错!”孟行之的眼神像一条剧毒的蛇,“我劝你最好识相点!” “好啊,让孤来猜猜,把柄是什么,”元睿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宫变那日,我假传圣旨,让城门军拦截了端王的私兵。” 孟行之脸色微变,嘴上仍旧威胁着,“不错!你以护圣上之名,行谋逆之举。若圣上得知,这太子之位,你还坐得稳吗?” 元睿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行啊,孤给你机会,你现在就去告发。”说完,便微微侧身,将牢房的门让了出来。 孟行之惊疑不定,不知元睿是何用意,半晌也没有挪动分毫。 他前思后想,反倒坐回了简陋的床榻上,“你如此坦然,必定有诈。但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困得住我!” “北漠大捷,你立了头功,圣上嘉奖于你,”元睿没有接他的话茬,云淡风轻道,“所以你嚣张跋扈,都能爬到孤的头上作威作福了。” 孟行之傲然,“我本就不是池中物,只要给我机会,我孟家就一定能东山再起!你拦不住我!” “北漠军事要务,孤自然是拦不住你,孤也不会利用边疆安宁来对付区区一个你。” 元睿从袖中拿出一张契书,在孟行之面前抖了抖,“只是不知,圣上若是瞧见这东西,你还能如此气吞山河吗?” 孟行之只看了一眼,顿时神色大变,伸手就要去抓,可却扑了个空。 元睿将契书收回了袖笼,“孟大公子,不知你筹措军饷,是为何用?” 孟行之忍住心头巨震,狡辩道:“你没有真凭实据,休想栽赃陷害我!” “你派去走访的小厮已被拿下,愿意出资的富户也都招认了,”元睿轻蔑一笑,“否则,孤又如何能拿到契书?” 孟行之怒意攻心,“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可元睿却没有放过他,“你筹措军饷,培植私兵,意图在北漠占地为王,祸乱朝纲,其心可诛。” 孟行之被猜中了心中所想,又惊又怒,“元睿,你果真阴险!” “与孟大公子的阴险相比,孤自愧不如,”元睿不屑一顾,“你就等着圣上的决断吧。” 见元睿转身就走,孟行之也顾不上体面,连滚带爬地跪到了元睿的面前,“殿下,求你放过我!” 元睿轻笑,“孤放了你,有什么好处?” 孟行之咬了咬牙,“只要你能饶过我的性命,保证不向圣上告发此事,我什么都答应你!” 元睿挑了挑眉,“哦?什么都答应?” 孟行之已无退路,只能点头。 “孤手上倒真有一件棘手的事儿,”元睿作思考状,“滇南公主要在大昭皇室中择选驸马,迟迟定不下人选。不如这样,请父皇赐你皇室身份,由你去滇南和亲。” 孟行之震惊得瞪大了眸子,“什么?要我去,和亲?” “是啊,未来滇南的掌权人正是这位公主。你与她成亲,在滇南岂不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元睿,你这个畜生!”孟行之破口大骂,“让我去给蛮夷做赘婿,这么丧尽天良的法子,你也说得出口?” 他踉跄着站起身,啐了一口,“我就算是死,也不会答应!” “既然你如此有气节,那孤也不能勉强,”元睿面露惋惜,“不过,你昨夜潜逃,又诱拐东宫侍女,不知两罪并罚,圣上是赐你剐刑,还是绞刑?” 说完,元睿便毫不留恋地出了监牢。他数着离开的步伐,刚数到十,孟行之就在后面叫住了他,“我答应!什么时候放我走?” 元睿似早有预料,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转身问:“孟大公子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孟行之并未回答,眸中满是刻骨的怨毒,“元睿,就算你把我赶去滇南,郑姝瑜那个蠢货,也绝不会明白你的心意!” 他字字刻薄,“你们二人的身份天差地别,你想和她长相厮守,做梦!” 元睿沉默了一瞬,也笑了,“这就不劳孟大公子费心了。孤听闻,滇南公主善使奇毒,想必你一定能与她白首偕老。” 第43章 告别过去 空旷的甬道上,孟行之骂声不断,回声更是在大牢中飘荡,不绝于耳。 侍卫忍不住道:“殿下,要不要让他闭嘴?” 元睿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犬吠而已。记得给他找个太医。” 侍卫应下。 出了大牢,元睿就瞧见了守在门外的郑姝瑜。她手上捧着一个木匣,目不转睛地看着大牢的方向。 见他出来,郑姝瑜立刻走上前,“殿下,我想见一下孟行之,请您恩准。” 侍卫道:“牢狱重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入,姑娘还是请回吧。” 见元睿不开口,她轻声道:“我知道,昨夜出宫有违……” “你要见他做什么?”元睿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冷冽,“你难道还想助他逃狱?” 她连忙摇头,“当然不是!” 元睿抱着手臂,“那你说。” 她抿了抿嘴,神色黯然,“经昨夜一事,我已看清许多。今天来,是有些问题还不明白,想向他要个答案。” 元睿盯着她看了半晌,最终点了头。 随着狱卒的引导,她很快见到了孟行之。 孟行之倚靠着墙角,手扶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上咒骂个不停。 他身着里衣,高高的马尾早已松散不堪,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残留着血迹。 隔着监牢的栅栏,她轻声唤道:“孟行之。” 孟行之抬头见到来人,眼中精光一闪,恶毒的神情登时变得楚楚可怜起来。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阿姝,这么危险的地方,你怎么过来了?还不快回去?” 若是换做从前,见到孟行之如此,她早已感动得难以名状了。 可经过昨晚之事,她忽然看清,孟行之满面愁容之下,碎星般的双眸像被浓云压着的夜色,无一丝微光,无一丝波澜。 见她半晌没说话,孟行之哀求道:“阿姝,昨晚是我太冲动了,情急之下,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你要知道,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我对你最好,你难道忘记了吗?你生病时我花重金为你遍寻天下名医,还有你书房的那只鬼工球,那可是我几个月的俸禄!我……” 郑姝瑜听他如数家珍地报着往事,她的心就像寒冬腊月结在房檐下的冰棱,很冷很冷。 他只记得他的付出,全然忘记了,是谁帮他求来的那一杆郑家祖传的长枪,是谁苦求廖院长收下他这么一个门生,是谁帮他洗脱了违反军纪的罪名。 不过,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当他把自己视作攀附权势的物件,视作与旁人争锋的筹码之时,他们二人之间的情谊,便尽数烟消云散。 等他说完后,郑姝瑜才开口,“我今日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他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你问!” “你从前就怕水,我是知道的。可端午那日,你为什么要去划龙舟?” 孟行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随口答道:“那是因为我要在陛下面前挣个脸面,这样才能更受重用。” 郑姝瑜声音轻颤,“也就是说,那日划龙舟,不是元睿逼迫你,而是你自愿的,对吗?” 孟行之忽然记起,之前,他是顺手把落水之事栽赃给元睿的,立马找补,“不是,是我记错了!是他非要……” “孟行之!” 郑姝瑜眼中火光灼灼,“你过去说过太多的谎话,我都可以不和你计较。你如今下了狱,能在元睿面前为你说上话的,只有我一人。所以,请你据实相告。” 孟行之不敢置信地看向郑姝瑜,第一次认真地审视她。 片刻后,他应下,“是,是我自愿的,与元睿无关。” 郑姝瑜听了他的话,久久没有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所以你那时才会那么生气,是我诬陷了你。” 孟行之并未听清她在念叨什么,只一味柔声哄着,“阿姝,我确实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我发誓,从此以后我绝不会再对你撒谎。” 她抬起头,声音不由自主地发着颤,“我问你,落桐书院时的蛇袭,真的是你救的我吗?” 孟行之心中震颤,强装镇定道:“自然是我救的你!你忘了,你睁开眼时,看到的人不就是我吗?” “那那条巨蟒是什么样子?你是怎么救下我的?” 孟行之愣了愣,搜肠刮肚地编着谎话,“呃,是灰白色的,我就是用枪刺破了它的肚子,然后……” 他实在是编不下去,索性说了实话,“算了。不是我救的,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和死蛇躺在一块。谁救的,我也不知道。” 最后一丝希望从郑姝瑜的眼中散去,她忽而笑了,笑容惨淡,“原来这些年,是我认错了恩人,爱错了人。” 孟行之惊慌起来,“阿姝,虽说不是我救的你,可我对你的照顾是真的啊!你怎么能因为不是我救的,就说爱错人了呢?” “元睿说的没错,什么冰雪聪明,我才是最蠢的那一个。连许恒都能看明白,我却始终执迷不悟。” 她咽下咸得发苦的眼泪,深吸了口气,“最后一个问题。那日我问你,父兄为何助端王夺权,你有没有骗我?” 孟行之伸出三指,对天发誓,“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郑姝瑜点点头,双手呈上木匣。 孟行之接过,打开一瞧,里面躺着前些日子送给她的那条项链。 他立刻明白了郑姝瑜的意图,急得去抓她的衣袖,“阿姝,你这是要与我划清界限?” 郑姝瑜退后了两步,轻声道:“过去欠你的,我会想办法还你。” 孟行之声音嘶哑,“阿姝,你别这么绝情好吗?我保证,此生绝不会背叛你!我真的爱你啊,阿姝!” “不,你不爱我,”郑姝瑜木然地摇了摇头,“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孟行之彻底丢弃尊严,嘶吼着,“你不能不管我,元睿要把我发配到滇南做赘婿!阿姝,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你帮帮我!求你了!” “我答应你,我会尽力。” 郑姝瑜朝他躬身行了一个全礼,一如初见时那般,露出柔软的淡淡笑容,“再见了,孟行之。” 孟行之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成一个墨点,忽然跪倒在地,痛哭失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回来啊,阿姝!” 第44章 第一次敞开心扉 郑姝瑜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东宫,怎么回的松涛阁。她只记得,一路上,阳光炽烈灼热,刺得自己睁不开眼睛。 她呆呆地坐在次阁的门槛上,一言不发地盯着天边。 心中有气吗?有怨吗?有恨吗? 或许都有吧,可在心头萦绕的,却是空荡荡的失落。 原本以为,这个世上,会有人不在乎家世样貌,不惧安危生死,全心全意地只爱自己这个人。哪怕自己一朝跌落尘埃,那人也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可事到如今才知道,自己一厢情愿地活在旁人精心编织的骗局中,幻觉之外,真相居然如此残酷。 不知不觉间,膝盖上袭来阵阵凉意。 她垂眸一看,衣裙早已润湿一片。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可越擦越止不住,越擦越是汹涌。 满腔的委屈瞬时冲上喉间,她再也控制不住分毫,埋头痛哭了起来。 朱福听着院中的哭声,心头很是不忍,“郑姑娘心思单纯,恐怕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殿下,您还是去劝劝吧。” 元睿摇了摇头,合上了文书,“让她哭一会吧。发泄出来,总归好些。” 不知哭了多久,郑姝瑜再抬起头时,发现元睿与她并肩坐在门槛上。 不等她说话,元睿递上帕子,语带奚落,“这点事值得你这么伤心?过去上骑射课摔得那么惨,也没见你哭成这样。” 郑姝瑜接过帕子,止不住地抽噎着,“你一直都知道的,是吗?所以你不许我与他来往,不许我和他在一起,因为你知道,他一直在骗我、利用我,对吗?” 元睿没有回答,良久后,他缓缓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该出言不逊,不该不分青红皂白诬陷你,不该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屡次给你添麻烦,不该违背承诺私逃出宫……” 二人的“对不起”重合在一起,元睿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静静听着郑姝瑜的“不该”。 等郑姝瑜说完,他才按捺着满腔愧疚,轻声道:“不必道歉。” 郑姝瑜摇头,眼中闪烁着泪花,“那日我在酒中给你下药,你也是知道的,对吗?” 元睿从袖中掏出药包,轻轻拍到了她的手里,“就你这点头脑,还想学旁人做坏事?不等得手,就被人抓个正着了!” 郑姝瑜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你说得对,我就是又笨又蠢,居然还不自量力地想着谋害你。幸好那日转念放弃,否则……” 元睿纠结了片刻,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不笨。” 郑姝瑜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我求你支援北漠的那天吗?我起了热,后来昏睡了过去的那天。” 元睿记得,那日,她在睡梦中还呼唤着孟行之的名字。他顿时拉下脸,扭过头去,“不记得。” 郑姝瑜抓住了元睿的手臂,把他硬扯了过来,脸上满是懊悔,“那日我梦见孟行之刺伤了我,现在想来,就是上天给我的警示!我怎么这么迟钝,一点察觉都没有?” 久久萦绕在心头的阴霾一下子烟消云散,元睿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郑姝瑜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又难过起来,眼泪迅速溢满了眼眶。 元睿拽过她手中的帕子,轻柔地擦了擦她的眼睛,嘴上却严厉得紧,“不许哭了,像什么样子?前面的账,我还没和你算呢!” 郑姝瑜吓得呆住了,原本应该流出来的泪水又倒流了回去,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嗝。 她连忙捂住嘴,“我不是有意冒犯,嗝!” 元睿忍住笑意,面露严肃,“你先是给太子投毒,再是逃宫,按律应该怎么算?” 按律应该怎么算? 按律当斩! 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是不敢堂堂正正地回答的。 她嗫嚅着,“请殿下看在我被蒙骗的份上,从轻处置吧。” 元睿点了点头,“可以。” 郑姝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过你既然犯了错,就理应受罚。”元睿偷瞥了她一眼,“这点,你没有异议吧?” 郑姝瑜点头如捣蒜,“自然该罚。” 元睿把她从门槛上拉起身,“好,那就罚你多抄一年经书。” 什么? 要杀头的罪,用抄一年经书就抵消了? 见郑姝瑜傻呆呆地没有反应,元睿试探问:“怎么?你不同意?” 郑姝瑜回了神,急忙应下,“愿意愿意,太子殿下宽宏大量,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同意?” 元睿勾起嘴角,“知道就好。” 二人进了松涛阁,朱福早已备好了洗脸水,笑道:“姑娘,来净个面吧。” 郑姝瑜将脸洗了干净,又喝了两杯凉茶,才再一次坐回了西厢房的桌案后面。 她拿起笔,忽然问:“那日殿下说,即便我抄完经书,这辈子也不会让我出宫,是真的吗?” 元睿怔了怔,抬头去看对面的她。可她垂着脸,根本看不清表情。 他挣扎了片刻,一字一句道:“那日盛怒之下口不择言,是我不对。我与你之间的约定,依旧有效。” 郑姝瑜这才抬起脸,圆溜溜的大眼睛中满是真挚,“殿下,我能相信你这次说的话吧?你不会像孟行之那样骗我,对吗?” 她离他不过只有十余步之遥,可他却觉得,与她之间,似乎隔着山与海的距离。 他将笔尖狠狠地压在纸上,墨汁很快浸透了纸张,顺着纹路晕染开来。 他像是担着万钧之重,每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是,我说的话,你都可以相信,我也不会像他那般欺骗你。” 郑姝瑜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殿下,我保证,从今往后,我一定认认真真抄经赎罪,不管谁再来诓骗,我都不会出逃了!” 她的笑容太过纯真无邪,比正午的阳光还要夺目耀眼。元睿不敢去看,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把自己藏在了阴影里,像是要与无边的昏暗融成一片。 正当怔愣之时,郑姝瑜只用一句话又让他的眉心重新胀痛起来,“殿下,你可不可以不让孟行之去滇南入赘?” 第45章 原来不是怕我纳妃 元睿揉着眉心,语带不快,“怎么,你对他难道还余情……” 这个词实在令他生厌,于是硬生生地咽回去了后面两个字,只透过指缝,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不是,”郑姝瑜有些怅然若失,“今日我去见他,也算是告别。从今往后,我不会再与他见面了。可他之前也算待我不薄,我不想欠他,所以,我答应他向你求情,尽量不让他去滇南入赘。” 听完她的解释,元睿的气顺了不少。 他思索了片刻,走到她的身旁,将袖中那张契书递了过去。 郑姝瑜不解地接过,看完后,脸色很是紧张,“这集资是为了做什么?” 元睿毫不犹豫地将孟行之所谋之事和盘托出,言辞犀利,“你好歹也曾是名门之后,孟行之欲行如此谋逆之事,你告诉我,是你能求情的吗?” 郑姝瑜的脸色变得煞白。 孟行之在京都只盘桓了短短两个月,居然背地里谋划着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她一时手足无措,“我不知他居然如此胆大包天,我以为他只是诱我出宫,与你作对而已。” 元睿白了她一眼,吓唬道:“我当然知道你不知情,否则,我也把你一同关进大狱去。” 郑姝瑜小声辩解,“我胆子这么小,这样谋权篡位的事,怎么可能会做?” “你胆子小?我看你胆子大得很,”元睿收回那张契书,“所以,你还要为他求情吗?” 郑姝瑜摇了摇头,可眉眼随之耷拉了下去,“那这样一来,我就没办法还他的情了。” “你欠他什么情?”元睿面露不耐烦,“郑家把他从寂寂无名提携到朝堂之上,怎么不见他还你们的情?” 郑姝瑜愣了愣,“你,你替我家说话?” 元睿立马转过身,不让她瞧见自己脸上的慌乱,“总之,这件事你不要管了。你也不会欠他什么,少自作多情。” 郑姝瑜隐隐觉得,元睿是打算替自己出面,解决自己与孟行之之间的纠葛。 可元睿怨恨郑家至深,又怎会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呢? 她没有想明白,只轻声道:“那就先多谢殿下了。” 元睿微微侧脸,“你懈怠了好些日子,现今又要加罚一年,还不好好抄经?别操心与你无关的闲事。” 郑姝瑜汗颜,老老实实应下,“是,殿下。” 元睿“嗯”了一声,踱步到东厢房,刚准备坐下,朱福迈着小碎步进来了。 他的神色看起来有些紧张,“殿下,万春殿召您过去。” 万春殿? 郑姝瑜“腾”地站了起来,不小心带翻了桌案,经书和潢纸洒了满地。 她顾不上腿上的疼,焦急地问:“难道皇后娘娘要与殿下商量把我赐给樊大人做妾的事?” 元睿轻嗤了一声,“樊荣昌如今在刑部大牢,恐怕没心思讨小老婆。” 郑姝瑜的焦急并没有消减半分,“难道是比这还棘手的事?我记得殿下说过,您与万春殿……” 她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冒失之处,连忙住了嘴。 元睿皱眉看向朱福,“可说了何事?” 朱福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只听说陛下也在那儿,与皇后娘娘一起等着您呢。” 元睿颔首,“我马上过去。” 他瞅了郑姝瑜一眼,警告道:“你就在松涛阁老实呆着,哪都不准去,听到没有?” 端午风波后,郑姝瑜已深受教训,拍胸脯保证就在主阁内抄经,寸步不离。 待元睿走后,郑姝瑜好奇地问起了朱福,“樊大人为什么下大狱了?他犯了什么事?” 朱福打着哈哈,“这人啊,不能一肚子坏水,总想着做坏事,否则现世报来得就是这么快。” 郑姝瑜听得出来,朱福知晓内情却不便告知自己,于是也不再多问,只颇为认可地点头,“朱公公说得对,做人还是要纯良些,不能表面君子,背后小人。” 直到晚膳时,元睿也没有回来。 郑姝瑜不由得有些担心,可又想起了他临走前的叮嘱,只好站在松涛阁的外院门口,不住地朝万春殿的方向张望着。 夜色渐深,侍卫劝她回房休息,可她执意不肯。就当她困得上下眼皮打架的时候,元睿面色凝重地回来了。 郑姝瑜的困意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提裙小跑几步,迎上前,“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元睿垂眸看向她满脸的担忧之色,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他匀了匀气息,“进去说。” 直到喝完整整一碗粥、吃掉满满一碟小菜,元睿才整理好措辞,“今日把我召去,是为了商议择选太子妃一事。过不了多久,他们考察待选的人就会住进万春殿,时常来东宫做客。” 郑姝瑜端着空碗的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中,片刻后,她才僵硬地把碗碟摞到了一起。 元睿又道:“那人是右相的孙女,名为谢云岫。”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郑姝瑜想了想,“真是个极好的名字。” 朱福连忙道:“郑姑娘的名字也是极好的,静女其姝,怀瑾握瑜。” 她笑笑,摇了摇头,沉默地收拾起碗碟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元睿见她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心里居然有些清甜的滋味在萌发。 他连忙驱散这堪称恶劣的心绪,解释道:“只是候选人而已,并非就是真正的太子妃了,不是定局。” 郑姝瑜点了点头,心情并没有半分转好。 她沉默了一会,才小心问道:“殿下,既然谢姑娘时时要过来,那我住在松涛阁,是不是不合适?要不,我还是搬回临华殿吧。” “我不发话,谁敢让你搬走?”元睿的声音不由得高了两度,“你就在这儿安心住着,做自己该做的事就行。” 得知自己不必再回到过去无依无靠的日子,郑姝瑜的眼中恢复了光彩,手上的动作也麻利了不少。 她朝着元睿龇牙一笑,“谢谢殿下。” 元睿这才明白,她的低落并非因为自己择选太子妃,只是单纯怕被赶回临华殿过苦日子而已! 他既羞又恼,却又不好发作,只胡乱寻了个理由,瞪起眼睛,“你现在赶快给我回去睡觉,大老远就看你倚在门边小鸡啄米,站没站相。” 第46章 挑三拣四的午膳 不到半月,谢云岫果真如约而至。 郑姝瑜本想出松涛阁避嫌,可元睿却以“今日经书抄完才能走”为由,把她扣下了。她没办法,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尽量降低存在感。 谢云岫与元睿不咸不淡地聊了两句,就踱步走到西厢房,站到她的面前,“你就是郑姝瑜?” 元睿一顿,放下手中的书册,死死盯着对面的动静。 郑姝瑜有些惊诧,抬起了头。 眼前的少女生得端庄大气,鼻尖一颗小痣为她增添了些许俏皮。她身着柿子红半袖配水绿长裙,半裙上的小团花用银线刺绣,阳光下流动着熠熠光彩。 她站起身,朝谢云岫施了施礼,“见过谢姑娘。” 谢云岫弯腰拿起一张潢纸,瞧了几眼,莞尔一笑,“我听说,殿下让你抄经赎罪,不知要抄到什么时候?” 郑姝瑜瞥了一眼元睿,见他毫无反应,只好自己答道:“殿下要我把藏经阁的经书抄完,估摸着还要一年有余。”她想起又被加罚的一年,改口道,“不是,是两年。” 谢云岫又笑道:“我刚刚在旁瞧了一会,以郑姑娘的手速,要抄完这些经书,恐怕两年时间也是不够的吧?” 谢云岫的笑容看似稀疏平常,可郑姝瑜下意识觉得,她嘴角勾起的弧度,藏着化不开的鄙夷。 郑姝瑜不由得在心中深深叹气。 好不容易走了一个汪凝雪,现在又来一个谢云岫。 为什么与元睿有关的同龄女子,都要对自己抱有莫名其妙的敌意呢? 天地良心,她只想好好赎罪早日出宫,对太子殿下绝无非分之想。 而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虽说这月余对自己的态度比过去好了不少,可与“爱慕之情”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 她很想告诉谢云岫,她与元睿的关系,是前挚友加现仇人,是绝对不会影响到她这一位未来太子妃的。 不等她再开口,元睿冷不丁发了话,“不早了,谢姑娘该回去用午膳了。” 谢云岫转过身,“殿下不留我一同用膳吗?” 她这问题很是突兀,倒叫元睿一时难以招架,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朱福陪笑道:“谢姑娘愿留下用膳,殿下怎么会不允呢?” 元睿眸色沉沉,“也不是不可。” 谢云岫点了点头,“那郑姑娘呢?” 郑姝瑜忙不迭回答:“我与朱公公一同用膳!不劳谢姑娘费心。” “那今日,咱们四人便一起吧,也好增进些了解,”谢云岫一脸坦然,“殿下没有意见吧?” 就这样,四人面面相觑地坐在了饭厅。 元睿一向生活简朴,东宫的宫女太监是各宫苑中最少的,至于布餐的婢女,那更是没有。 谢云岫扫了三人一眼,“郑姑娘作为罪臣之女在东宫赎罪,是要比侍女的身份还低一些的。朱公公是东宫掌事太监,按照宫规,他不便服侍我,就由郑姑娘来服侍吧。” 元睿“啪”的一声放下筷子,面色晦暗不明。 朱福笑着打圆场,“若不是谢姑娘施恩,咱们哪有机会上桌和主子一同用饭呢?不过不久前,郑姑娘的手才受了伤,不如就由老奴来服侍您吧。” “没事,我已经好了,”郑姝瑜站起来,走到谢云岫的身边,“谢姑娘想要吃点什么?” 谢云岫指了指最远的那碗,“鱼羹。不过,我只要里面的鱼丝和笋丝,不要火腿丝、蛋丝和葱丝。” 鱼羹是用勾芡的法子,将切成细丝的各色食材烩在一会儿,晶莹剔透,酸爽可口。可正是因为食材丰富多样,想要从里面单独将某几类食材剔除,却是极为困难。 元睿蹙了蹙眉,“若是菜不合口,谢大小姐可单独点几个,孤差小厨房现做送过来。” 谢云岫温婉一笑,“那太麻烦了,挑拣一下,可以凑合吃。” 眼见元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郑姝瑜连忙端着空碗走过去,“我来挑,我来挑。” 她可不想因区区一碗鱼羹让二人生了嫌隙,否则这位未来的太子妃还不知会怎么对付自己。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挑好半碗,小心端到谢云岫的面前。 谢云岫只尝了一口就放下,撇了撇嘴,“冷了,太腥了。”又指了指点心,“吃那个双色芝麻团吧,把黑芝麻全剔了。” 元睿冷冷道:“那麻团冷了也是油腻,不如换个别的。” “也行,”谢云岫朝郑姝瑜扬了扬下巴,“你给我盛碗羊肉汤,一点油花都不要。” 郑姝瑜暗暗叹气,又去和羊肉汤锅较起劲来。 一顿午膳的功夫,谢云岫变着法子给郑姝瑜制造麻烦,不是叫她在谷仓里寻麦粒,就是叫她在大海中捞虾米。 可郑姝瑜悉数听从,并未表现出任何忤逆的态度,叫谢云岫也失了捉弄她的兴致。用完饭后,谢云岫润了润口,便起身告辞了。 她前脚刚走,元睿就吩咐道:“去叫小厨房弄些臊子拌面过来。” 郑姝瑜长舒了一口气,“可算能坐下吃饭了。” “郑姑娘有如此容人之量,倒叫老奴佩服了,”朱福为她斟了一碗三豆汤,“喝点,润润燥。” 郑姝瑜谢过,一口气干完了,咧嘴笑道:“她可是未来的太子妃,若是得罪了她,我未来几年在东宫的日子得多难过呀。” “什么未来太子妃,”元睿手上剥着虾,瞅了郑姝瑜一眼,“你都能代父皇母后为我做主了?” 郑姝瑜朝着朱福偷偷吐了吐舌头,不再多嘴。 片刻功夫,下人就将臊子拌面呈了过来。元睿接过一碗,将剥好的虾仁全倒了进去,又用干净的筷子拌均匀,才递到郑姝瑜的面前,“快吃。” 郑姝瑜有些意外,可肚子实在是饿,索性埋头苦吃起来。 见她狼吞虎咽,元睿忍不住揶揄,“你像个饿死鬼投胎似的,有这么好吃?” 她咽下口中的面,笑着天真烂漫,“当然啦。殿下亲自剥的虾,亲自拌的面,肯定好吃呀。” 元睿端着茶盏的手陡然一晃,茶水瞬时把袖口溅湿了。 他慌忙别过脸,清了好半天的喉咙,才红着脸,轻声骂了句,“油嘴滑舌!” 第47章 雨落的夏夜 等郑姝瑜回房休息,元睿才阴沉沉地开口,“这谢云岫太过跋扈,我看还是尽早回了万春殿,以免横生枝节。” 朱福没有接话,待给元睿斟好了茶,才小心道:“恕老奴僭越,殿下打算如何处理纳妃之事?” 元睿一怔。 自入主东宫,已过去三年。 按理来说,太子妃之事早就该提上日程,可他绝口不提,帐下之臣也不敢多谏言。 这才有了皇帝皇后主动为他择选太子妃、将谢云岫召进宫小住之事。 谢家是大昭名门,谢云岫的祖父谢忱更是两代帝师,位高权重。 若婚事能成,元睿的东宫之位便会坚不可摧,日后成帝之路也会走得更加平顺。 见他陷入沉思,朱福又道:“殿下,没了谢云岫,还会有王云岫、崔云岫,即便这次回了,那下一次又当如何?” 元睿眸光锋锐,语气笃定,“无论如何,我的婚事,绝不能成为交易和筹码。” 朱福又怎会不知,元睿心中的太子妃人选,唯独那一人而已呢? 他劝道:“殿下,恕老奴说一句罪该万死的话。您尚未荣登大宝,有些事,还需从长计议。” 元睿斟酌了许久,“那就先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朱福这才松了一口气。 刚刚用膳时,谢云岫三番四次折腾郑姝瑜,他已察觉到元睿隐忍的怒火,所以才多了几句嘴,以免谢云岫察觉出异常来。 正想着,元睿敲了敲桌案,很是不悦,“你想些法子,往后不许谢云岫留在松涛阁用膳,我瞧着心烦。” …… 说来也巧,谢云岫只在松涛阁用过那一次膳后,再也没提过留下用膳的事,倒是给朱福省了不少麻烦。 她几乎每日都过来,可奇怪的是,不管元睿在哪儿,见不见她,她都只去松涛阁。 郑姝瑜隐隐觉得,她似乎不是为了和元睿增进感情,倒像是来监视自己似的。 谢云岫坐在她的身边,随手拿起一本经书,“你就日日这么抄,不累?不烦?” 郑姝瑜摇摇头,“既是赎罪,怎能嫌苦嫌烦呢?” “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法?” “别的想法?”郑姝瑜面露迷惘,“什么想法?” 谢云岫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郑姝瑜的脸。 郑姝瑜似乎明白了什么,连连摆手,“偷偷让别人代抄,肯定是不行的。殿下心细如发,检查时肯定能发觉。他若发了火,我要抄的就更多了,我可不能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云岫轻笑一声,放下经书,转身走了。 “大小姐,您瞧她一副不开窍的样子,”一旁的侍女低声询问,“像是挖空心思要爬床的人吗?” 谢云岫面露不屑,“赎罪有成千上万种法子,她若是冰清玉洁,何必死赖在东宫不走?何况,她那日先说一年抄完,又改口两年,分明就是故意拖延出宫时间!” 侍女不由得担忧,“那咱们天天来,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妥,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 谢云岫瞧了瞧日头,露出狡黠的笑容,“这几天太热了,咱们下次找凉快的时候来。” …… 如谢云岫所言,三伏天最是酷暑难耐,就连日日吵闹的蝉都热得摔死了不少。 郑姝瑜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摸了柄扇子,坐到窗台边的软榻上,无精打采地摇了起来。 窗外的另一边,元睿倚在床头,全神贯注地翻看着书册,似乎未被盛夏的炎热扰乱半分心绪。 不知怎的,郑姝瑜玩心大起,对着窗户的方向,猛猛扇了起来。 果然没一会儿,元睿就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做什么?” “殿下怎么不睡觉?”郑姝瑜收了扇子,将脑袋探了出去,“熬夜看书,小心看坏了眼睛。” 元睿放下书,走到窗前,“你怎么不睡?” 郑姝瑜扁了扁嘴,“太热了,睡不着。” 元睿默了默,朝她伸出手,“扇子给我。” 二人寝室之间是个小夹角,窗户都打开的情形下,伸出胳膊就能将物件递给对方。 郑姝瑜不明所以,可还是听话地将扇子递了过去。 元睿接过扇子,对着郑姝瑜扇起来,“有风?” 郑姝瑜凑近了些,点了点头。 元睿不说话,就坐在窗前,徐徐地摇着扇。 深夜静谧,微风习习,郑姝瑜趴在窗台上,困意渐渐袭来,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元睿向上一跃,就坐在了自己那边的窗台上。 他伸出胳膊,用袖子轻轻拭去她额角的汗珠,轻声呢喃,“还和过去一样,一点都不设防。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话音刚落,天边骤然闪过一道刺目的光亮,随即炸开滚滚惊雷。 郑姝瑜吓得一激灵,揉了揉眼睛,“什么声音?打雷了?”又迷迷糊糊地看向元睿,“殿下怎么坐在窗台上?” 元睿立马将扇子转了方向,轻咳了两声,“太热了,乘凉。” 顷刻间,大雨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如幕帘般隔绝了二人。 “哦哦,”郑姝瑜敷衍应下,急急去拔窗户的插销,“殿下赶快关窗,小心漏雨。” 看着对面紧闭的窗户,元睿张了张嘴,不知是气恼还是无语,忽然笑了一下,“姓孟的说的真是没错。”而后“砰”的一声关上了窗。 他回到床榻上,郑姝瑜安静的睡颜在脑中挥之不去。他索性又拿起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 正当倦意一阵阵涌上时,门那边传来了“笃笃”的声音。 他“腾”地起身,警觉地朝正门走去,门外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 “殿下,殿下,您睡了吗?” 他打开门,郑姝瑜像兔子一样猫腰蹿了进去。 她朝着元睿草草施了施礼,哭丧着脸,“到处漏水,软榻和床都湿透了。” 元睿松了口气,“明日叫朱福找人来修,今晚就先睡我这儿。”他指了指床榻,“去吧。” 郑姝瑜走了两步就顿住了脚,露出尴尬的笑容,“不了不了,这不合礼数,我在东厢房那边凑合下就行。” “都在我的床上睡过好几回了,现在倒是谈起礼数来了,”元睿白了她一眼,“你搅得我一晚上不安宁,若还不听我话,现在就回去淋雨去。” 第48章 没有捉奸在床 可这一次的郑姝瑜颇有骨气,“之前也不是我故意的。算了,我还是回次阁吧。” 元睿拽住她的胳膊,罕见地妥协了,“你去东厢房!大半夜的跑来跑去,也不嫌折腾。” 郑姝瑜应下,“哒哒”地跑了过去。 见她爬到软榻上蜷着,又吹灭了灯,元睿才放心躺下。 可还没等他闭上眼,门外又有人叫道:“殿下,您睡了吗?” 这次的声音比刚刚郑姝瑜的声音要大,可人声混着雨声,压根分辨不清是谁。 元睿无奈,再一次去开了门。当他看清了来人,神色骤变,“谢姑娘?” 谢云岫将伞一收,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万春殿有地方漏水了,不知殿下这儿如何了?” 说完,她就径直朝寝室走去。可床榻上空空如也,床铺更是整整齐齐,根本不像是发生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不死心,准备到下一处查看,却被元睿叫住,“谢姑娘在找什么?” 谢云岫的神情没有一丝慌乱,“总要全部走一遍才放心。” 元睿站到了东厢房门口,脸色不大好看,“不必,即便漏水,明日修内司会过来修缮,你大可放心。” 谢云岫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应下,一双眼睛不住地朝元睿身后瞟。 她粗粗看了一圈,一无所获,正失望地告辞时,眸光忽然扫到了什么。 软榻上,似乎有个人? 她大喜过望,侧身从元睿身边闪过,三两步就冲了过去。 她清了清喉咙,正打算佯装惊呼出声,可郑姝瑜却晕晕乎乎地坐了起来,“怎么了?” 谢云岫左看看右看看,郑姝瑜衣衫整齐,发髻整齐,哪哪都整齐!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她心念一转,“郑姝瑜,你怎么和殿下共处一室,成何体统?” 郑姝瑜歪了歪脑袋,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次阁到处漏水,不来这儿,我去哪儿呀?外面下着雨呢。” 她揉了揉眼睛,看清了来人,吓得站了起来,“谢大小姐?你怎么过来了?” 谢云岫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为何而来,只狐疑地问:“真漏水了?真是因为漏水才借住过来?” “那谢姑娘以为是什么原因?或者该是因为什么?” 元睿的面上隐隐带着怒气,“三更半夜,你不请自来,就成体统了?” 谢云岫下意识退后了两步,很快牵住了郑姝瑜的手,“郑姑娘虽说是戴罪之身,可毕竟也是未出阁的姑娘。东宫还有别的居所,这样,我回去的时候顺路带她过去。” 元睿看着二人的背影,想开口叫住,却又想起朱福那日的劝告,只能恨恨地关上了门。 郑姝瑜的困意在潮湿的夜风中消散得干干净净。 她终于将多日以来的疑问和盘托出,“谢姑娘,你究竟是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呢?” 谢云岫停住脚步,撒开了她的手,“没什么。” “其实,我有些话一直想和你说,”郑姝瑜很是认真,“我先前也想过逃出东宫,可因为各种原因,至今未能成行。如今我留在这儿,就是为了履行诺言,并无其他目的。” 谢云岫看向她。 她大大的杏眼像是被暴雨洗刷过一般,澄澈又干净,没有一丁点杂质。 郑姝瑜接着道:“所以,你不必提防我,更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保证,绝对不会破坏你与殿下的关系。” 谢云岫有些讶异,“你看得出来?” 郑姝瑜哑然失笑,“你每日过来,与其说是探望殿下,不如说是盯梢我。过去也有人将我视作敌人,这种感受,我体会过。” “看来,你也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傻嘛,”谢云岫耸了耸肩,“不过,我没有把你当做敌人,只是看看有没有我需要的东西而已。” 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傻? 这是什么意思? 郑姝瑜按捺住心中的疑问,关心道:“你想要什么?如果有我能做到的,我可以帮你。” 谢云岫半信半疑,“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还用问? 因为你是未来的太子妃啊! 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太平日子,也不能和你过不去! 郑姝瑜默默腹诽了几句,一板一眼地解释,“反正每日除了抄经,也没有旁的事。能帮上任何人,我的日子都会充实些。” 谢云岫的语气中带着探究,“那今夜你和我坦白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呢?” “抄经本就是我不得已而为之,若再被你监视,日子就更难过了。如果有幸,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即便不能,也不希望是敌人。” 看着郑姝瑜的真挚笑容,谢云岫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现在还不能对你完全放下疑心,但我会考虑的。” 说完,她就将雨伞收了起来,“雨停了,我回去了,你也回吧。” 郑姝瑜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走远了。 大半夜的,把她从香甜的睡梦中摇到大雨里,聊了会天,最后把她一个人丢在风中凌乱? 这个点,元睿肯定已经睡下了,她是断然不敢再去把他吵醒的。 郑姝瑜小声哀嚎了句“命苦”,垂头丧气地朝松涛阁去了。 …… 翌日一早,元睿刚走出门,就瞧见郑姝瑜倚在次阁的门边打瞌睡,脸色泛着潮红。 他心中一紧,快步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发觉并不热,才松了口气。 郑姝瑜悠悠转醒,“殿下,你起来了?修内司什么时候给我修房子?” “今日之内一定修好,”他蹙眉道,“昨晚去哪儿了?你怎么在这儿打瞌睡?” 郑姝瑜想起昨夜的事,十分郑重地总结道:“促膝长谈。” “你和她有什么好谈的?”元睿瞥了她一眼,“她对你做什么了?” 郑姝瑜想了想,“停火,停战协议?”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若是欺辱你,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别又像之前那样,出了大事就来不及了。” 郑姝瑜很是震惊,“殿下这么关心我?” 元睿咳了一声,佯装发怒,“你是东宫的人,欺辱你就是蔑视我,这点道理都不懂?自作多情。”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郑姝瑜扁了扁嘴,“不关心就不关心,生气干什么?气包子一个。” 第49章 五个人的五种心事 那夜之后,谢云岫对待郑姝瑜的态度果然好了很多,有时也与她天南海北地聊聊。 很快到了七夕,谢云岫找到元睿,“殿下,皇后娘娘听说今晚在宫外有灯会,她让您与我一同出宫散心。” 元睿批着文书,头也不抬,“没时间。” “灯会?”郑姝瑜反倒来了兴致,“哪儿的灯会?过去怎么没听说过?” 谢云岫道:“是去年开始兴办的,就在御前大街上。七夕的灯会和元宵节有所不同,猜谜赢的花灯是河灯。灯会结束后,年轻男女会结伴去御河边放灯,场景倒是颇为梦幻。” 见郑姝瑜听得全神贯注,谢云岫问:“你想去?” 自打来了东宫,满打满算,郑姝瑜只出宫过两次。 一次是端午汴河祭祀,一次是趁夜逃亡,都算不得什么美好的回忆。 她兴奋的神色渐渐暗淡了下去,摇了摇头。 元睿冷不丁开口:“若是午膳前能将文书批完,那就一同前去。” 谢云岫的眼神透着探究,“我只是向殿下传达皇后娘娘的想法,去不去都可以。” 元睿一口水呛在喉咙中,咳了好一会儿才道:“有阵子没出宫了,出去走走也无妨。” 郑姝瑜悄声询问:“也带我一起吗?” 谢云岫坐到了郑姝瑜的身边,“申时之前你若能把今日的写完,再检查好,就带你一同去。” 郑姝瑜向元睿投去可怜巴巴的乞求眼神。 元睿一阵耳热,连忙把头偏到一边,很是矜持地点了点头。 得了许可后,郑姝瑜的湖笔都快抡出了火星子,午膳也只草草扒拉了几下,用尽全力地赶着今日的“课业”。 那一边的元睿也不遑多让,为了将文书批完,连茶水都没空喝上一口。 终于在申时,二人双双完成了任务,和悠哉游哉的谢云岫一同坐上了出宫的马车。 马车上,郑姝瑜一会儿掀帘偷看外面的场景,一会儿叽叽喳喳分享着看到的见闻。 谢云岫忍不住揶揄,“郑家有百年积淀,理应家规森严。真没想到,你一点也不像个大家闺秀。” 郑姝瑜难为情地笑了一下,放下掀帘的手,像个锯嘴葫芦似的不吭声了。 “谢家世代簪缨,可谢大小姐夜闯东宫,”元睿语气凉凉,“也不像是闺仪整肃的样子。” 谢云岫怔了怔,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再多言。 晚膳定在了如意坊,一到门口,郑姝瑜率先从马车上下去了。 她踮脚张望着热闹的店内,身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郑姑娘?” 郑姝瑜转身一瞧,随即笑着施礼,“许大人,卢大人。” “郑姑娘直呼姓名便是,何须如此见外?说起来,咱们都是同龄人,”卢思源笑容爽朗,“你也是来看灯会的?” 许恒反倒神色严肃,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出宫来了?殿下知道吗?” 一声轻咳打断了三人的交谈,卢思源收敛笑容,朝着来人抱拳,机灵地唤道:“大人。” 许恒顿了顿,也随之行礼。 元睿摆了摆手,“在外不必讲究这些。也是来用餐的?” 许恒道:“正是!既然如此之巧,大人不如屈尊与我们一同用饭?我们已定好了雅间,就在楼上。” “好啊!” 谢云岫施施然走了过来,“人多热闹。” “谢大小姐也来了?”卢思源诧异了片刻,便恍然大悟,“哦,你与大人……” 谢云岫笑容端庄,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卢大人,请吧。” 五人一同进了雅间,因没有外人,便随意落座了。元睿左右分别挨着许恒和卢思源,郑姝瑜便坐到了许恒的左手边。 菜上齐后,卢思源滔滔不绝地开始介绍,“三伏羊肉最是滋补,可宫中应当是不吃羊下水的。这一道羊双肠汤,汤底鲜美浓郁,两种羊肠口感各异,殿下可要尝尝。还有那道炙鸭,看似平平无奇,却比神林楼做的都好……” 谢云岫勾唇一笑,“你不去神林楼做传菜的小二,真是可惜了。” 卢思源顿时闭上了嘴。 郑姝瑜有些讶异,“你们二人是旧识吗?” 卢思源抢白道:“十来岁之时,谢大小姐一家曾在京郊的驿站躲雨。”他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那时,我还只是驿丞之子,如今都能与殿下同食了,真是不负此生啊!” 谢云岫白了他一眼,“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郑姝瑜便捂嘴笑了。 就在此时,许恒欠身,为郑姝瑜夹了一块素卷,“来。” 郑姝瑜略显赧然,“多谢许大人。” 许恒无奈笑笑,“卢文礼说了,不必这么见外,咱们好歹也是同窗。” 郑姝瑜笑着“嗯”了声,随即咬了一口素卷,随即抬头对许恒道:“好吃。” 许恒笑意温润,又为她盛了一碗汤羹,“再尝尝这个。” 郑姝瑜接过,刚要道谢,不远处的元睿突兀地开口:“这炙鸭冷了便油腻,先吃炙鸭。” 卢思源在一旁附和,“是啊,大家快吃。” 郑姝瑜听话地放下碗,夹了块炙鸭,想了想,放到了许恒的碗里,“你吃。” 元睿死死盯着许恒的碗,那一小块焦黄的炙鸭像个熊熊燃烧的火弹。 许恒有些受宠若惊,“多谢。” 郑姝瑜摇了摇头,“我还没有多谢你。” 见许恒面露茫然,她轻声道:“之前你提醒我提防孟行之,我非但不以为意,还对你多有冒犯。真是对不住。” 说着说着,她的情绪便低沉了下去。 许恒忍不住宽慰,“没什么对不住的,你不必放在心上。你能及时止损,也是好事,可千万别伤心。” 郑姝瑜勉强一笑,“不伤心,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他去做滇南公主的驸马,往后确实再难相见了,”许恒感叹,“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主动要求前去。” 郑姝瑜停住筷子,“主动要求?” “是啊,西夷战乱不断,滇南要安宁得多。我原以为,以他眼高于顶的个性,会情愿赴西夷马革裹尸,倒是我高看了。”他见郑姝瑜惊诧,更是诧异,“你不知道?” 第50章 您家这小娘子真厉害 郑姝瑜想起那日的最后,孟行之拜托自己向元睿求情,让他不入赘滇南。 她原以为,元睿会手下留情,或是用别的法子来惩治他的罪行,至少保全他的颜面。 没想到,元睿是在这个选择之下,给出了另一个更恶劣更残酷的。 两权相害取其轻,这也就不难理解孟行之为什么会主动选择入赘滇南了。 仅凭简单一招就让孟行之心甘情愿领受,元睿的心机不可谓不深,手段不可谓不凌厉。 再转念一想,元睿对待私募军饷的孟行之尚且如此,对待曾经刀剑相向的郑家…… 她下意识看向元睿,没想到他也在看自己。 四目相对之时,元睿不阴不阳地开口,“食不言,寝不语,过去的礼仪规矩全都抛诸脑后了。往后别说是从我东宫出去的,我都替你汗颜。” 卢思源咽了口唾沫,悄悄对着谢云岫咬耳朵,“殿下对待郑姑娘可真是够严苛的,看来对当年之事确实是恨之入骨。” 谢云岫怜悯地瞥了他一眼,自顾自用起汤羹来。 郑姝瑜垂下眼眸,“我知错了,殿下。”语毕,就老老实实地用起饭来,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五人用完饭后,结伴下了楼。 御前大街灯火通明,形态各异的花灯汇成银河,沿着长街蜿蜒流淌,驱散了浓墨般的夜色。鲤鱼灯摇摆着绸缎鱼鳍,在银河中闪烁着粼粼波光。朵朵莲花灯随着晚风轻轻荡漾,像是仙女踩下的粉雾印记。 银河之中欢声笑语,孩童们更是蹦跳叫嚷着,指认自己喜欢的灯火。远方,拖着橘红色光晕的孔明灯错落升起,与花灯汇成的银河交相辉映。 郑姝瑜看得痴了,竟有一瞬觉得,脚下的长街是九天云衢落入凡间,往来之人皆是天庭碎星化作的星光客。 元睿站在她的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在他眼中,万般美景皆如幕布,只为衬托这么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只在这儿干看岂不可惜?”许恒出声打破寂静,“走,去那边猜灯谜。” 灯谜摊旁围了左一圈右一圈的人,五人更是因为人流被挤得四散开来。 郑姝瑜高唤了一声“你们在哪儿”,无人应答。 高处才能寻得见人,她使劲向上一跳,落下的瞬间,却被人稳稳接住。 她转脸一瞧,正是元睿。 元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牵起她的手腕,带着她朝灯谜摊的前排挤去。 “我这儿的灯谜,和旁的地方不同!一组灯谜由易到难,一共十道题,全部答对的,可在我这灯摊上任选两盏!” 老板中气十足地宣布规则后,念起了第一个谜面,“前有后没有,明有暗没有,打一字!” “月!明月的月!” 众人不约而同地朝这个雀跃的人声望去,见是个娇美可人的姑娘。姑娘身边站着一位玉树临风的青年,只是冷着个脸,叫人忍不住退避三舍。 老板笑眯眯道:“答对了!下一题,有头无颈,有眼无眉,有尾无毛,有翅难飞,打一物。” “鱼!” 郑姝瑜双臂合拢,做了个浮游的动作,“河里的鱼。” 老板笑着点头,“答对了!第三题,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且宜在下,打一字!” “一!” 郑姝瑜竖起一根指头,甜甜笑了。 众人中不知有谁叫了一声“好”,其他的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这姑娘真是聪明,老板才念完题,她立时就能答出来。” “是啊,我还正想着呢!” “最关键的是,她每题都能答对,真厉害啊!” 元睿看着她,脸上渐渐浮起与有荣焉的骄傲笑意。 老板这才发觉,这看似人畜无害的姑娘似乎是个狠角色,不由得慎重起来。 他从手中的一沓纸中认真翻了翻,挑出了第四道。 可惜的是,郑姝瑜又分毫不差地答对了。 就这样过去了第五题、第六题,直到最后一题,老板甩了甩头上的汗,咬牙念道:“花落人去两不知,梦中不见栽种人!打两个字!” 此题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起来,“这是什么字?” 见她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还没报出谜底,元睿犹豫着要不要张口提醒时,郑姝瑜忽然眼睛一亮,“七夕!” 她自信满满地解释,“花落人去,就是把草字头和人字旁去了,只剩七。栽种人种植林木花草,梦中不见即是去了林,只剩夕!” 解释完又道:“不过,‘夕’字的谜面有些牵强,还需好好推敲下才是。” 台下掌声四起,众人皆大声叫好! 老板只得尴尬地朝元睿笑笑,“您家这小娘子真是厉害,恐怕也是管家的一把好手吧?” 郑姝瑜“腾”得红了脸,慌不迭解释,“老板,我们不……” “是,”元睿干脆应下,难得露出爽朗笑容,“老板承让了,让咱们挑河灯吧。” 老板爽快地闪开,给他们二人让出挂满河灯的墙来。 郑姝瑜高兴地走上前,转脸问元睿,“你想要哪个?” 元睿指了指左上角那盏金色的鲤鱼,“那个。” “好!” 郑姝瑜伸手去够,却被元睿拦下,“挂那么高,你能够得着?尽逞能。” 她扁扁嘴,小声嘟囔,“明明是我给你赢的,还数落我。” 元睿一噎,顿时闭了嘴。他摘下鱼灯后,问:“你想要哪盏?我给你摘。” 郑姝瑜站在灯墙前左看右看,看了好一会儿,才指了指不远处的那盏,“要那盏梅花灯吧。” 二人摘了灯,元睿从随身的钱袋中掏出一小块银锭,扔给了老板。 老板喜不自胜,朝着二人高喊:“多谢公子!祝二位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郑姝瑜搓了搓脸,尴尬不已,“这老板也真是口无遮拦,殿下刚才干嘛认下呢?” 元睿眼神游移,“认了就认了,省得还要解释,徒增口舌,麻烦得紧。怎么,你倒介意上了?这么小家子气。” 郑姝瑜弱弱地瞪了他一眼,从他手上接过梅花灯,“就是随口一问,我可没那么小气。” 元睿还想逗她两句,郑姝瑜却突然跳了起来,“喂,我们在这儿!” 第51章 害怕她消失不见 走散的五人重新汇聚到一起,许恒先是告罪,“家中有事,遣小厮来寻,我就先行一步了。” 许恒一走,卢思源也脚底抹油地溜之大吉了。 毕竟,谁也不想在来之不易的休息时间和自己的上峰还待在一起。 转瞬间,结伴游玩的就只剩下他们三人。 郑姝瑜踮起脚尖张望,不少人开始朝同一个方向走去,想必应该都是去放河灯的。 她转过脸,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开心,“殿下,谢姑娘,咱们也一起去吧。” 那两人没说话,默默跟上了郑姝瑜的脚步,只是彼此之间的距离能塞下至少一个壮汉。 拱桥上,郑姝瑜眺望着不远处御河的盛景。 无数灯盏随着水流慢悠悠地晃荡,时而轻轻撞在一起,时而被水势分开。满河烛火摇曳,像是为牛郎织女铺就的相逢之桥,又像是通往九天之上的神爱之路。 仿佛只要能踏上这里,走向遥远的、更远的天际,相爱的真心便能修成正果,化作永不消散的恒星。 她将梅花灯塞到了谢云岫空空的手中,催促着,“你们赶快去放河灯!” “这是给她的?” “这是给我的?” 元睿和谢云岫的脸上不约而同地出现了错愕,只是元睿的错愕中还带着些,恼怒? 郑姝瑜无视了元睿,朝着谢云岫点头,“是啊,这是我特地为你们赢来的!这一盏是梅花型的,我瞧你素日爱戴梅花簪子,想必一定喜欢这梅花灯吧?” 谢云岫嘴巴微张,似是有些不敢置信。少倾,她掂了掂河灯,朝元睿勾了勾唇角,“殿下,要和我一起去放河灯吗?” 不等元睿回答,郑姝瑜抢白道:“要去,要去,好不容易赶上如此盛景,怎么能不去亲自体验呢?” 她朝后退了一步,指了指拱桥栏杆上挂着最高的那盏照明灯,“我就在这儿等你们!” 元睿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鲤鱼灯,又看了看笑容灿烂的郑姝瑜,忽然明白了“荒诞”一词的含义。 他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仿佛认命似的应下,“行,去放河灯。” 二人一路无言地走到了河边,寻了半天才寻到个人少的地方。 元睿蹲下身,刚要把鲤鱼灯扔进河中,谢云岫就意味深长道:“殿下每日要和各种人周旋,无法做真实的自己,一定很累吧?” 元睿缩回手,目光定定地看向她,“你什么意思?” 谢云岫没有丝毫惊慌,反倒直视了回去,“殿下真的想和我一起放河灯吗?” 烛火印在元睿的眼中,却没有让他的眸色变暖,“孤现在不正在和你放河灯?” 这话看似是回答了,其实根本没有回答。 谢云岫本就并未打算刨根问底,只耸了耸肩,随着元睿一起蹲了下去。她将梅花灯放入河中,转而去看元睿。 说来也怪,忽然一阵微风升起,元睿刚丢进水中的鲤鱼灯急速地打了个旋儿,便不受控制地歪东倒西了起来。 那条“鲤鱼”只游了几步远,就渐渐沉入水底,再也没了踪影。 元睿站起身,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摆的灰尘,“走吧。” 谢云岫应下,边走边盘算自己的心思,差点撞在了毫无征兆停住脚步的元睿背上。 谢云岫走上前,开口询问的刹那,发觉一向高深莫测的元睿,此刻的脸色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惊惶,似乎连嘴唇都在轻颤。 元睿指着拱桥的最高处,声调里透着几分异样的颤抖,“她人呢?郑姝瑜呢?” 不等谢云岫回答,他就朝着拱桥狂奔而去。 元睿站在桥上,焦急的视线在人海中逡巡。 无数张弧度不同的笑脸在他的眼中一一闪过,可没有一张是她的。 混沌的火光和刺耳的人声相互交融,如同诡异的阴曹地府,让他的后背止不住地发冷。 他想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可声音卡在痉挛的喉咙中,连一丝气音都挤不出来。 天旋地转的感觉越发强烈,他只能死死抓着拱桥的石栏,才不至于软瘫在地。 原来,天下真如自己恐惧的那般无边无际。 原来,她一旦汇入茫茫人海,就真的让自己再也找不到一丁点痕迹。 他猛地锤了一下石栏,鲜血瞬时从破裂的皮肉中流了出来,强烈的痛觉也让他恢复了神志的清明。 他果断下桥,对着不远处候着的侍卫呼喊,“去军巡院……” “元轻舟!” 一瞬间,微风停滞,河水不再流淌,嘈杂的人声也戛然而止,天地间,只剩下心跳的声音。 元睿猛地回头,不远处,拥有一双世间最漂亮眸子的人正笑着朝自己招手。 他跌跌撞撞地挤过人群,像跨过千山万水般,站在了她的面前。 郑姝瑜并未发觉他的不妥,笑眯眯地摇着手中的物件,“我记得……” “你去哪儿了?不是说在桥上等我们吗?!为什么乱走!” 元睿怒吼出声,吓得郑姝瑜往后退了两步,“我……” 他的惊惧、悲伤和委屈在刹那间化作成汹涌喷发的岩浆,“谁允许你随便离开的?!你知不知道今天御河边有多少人!你还嫌你自己给我添的麻烦不够多?!” 郑姝瑜不知所措地看向赶来的谢云岫,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云岫瞥了元睿一眼,“殿下,时候不早了,该回宫了。” 元睿沉默了许久,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回宫后,谢云岫很快告辞了,郑姝瑜只好跟在元睿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进了松涛阁。 她在次阁中来回踱步至深夜,最终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她虽然不知,元睿在桥边为何会那么失态,但直觉告诉她,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呆着,否则一定会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了主阁,一抬眼就瞧见元睿正倚靠在软榻上喝酒,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个酒壶。 与其说是喝酒,不如说是在灌酒。 他高举着酒壶,澄明的液体倾泻至他仰头大张的口中。一壶倒完,他甩了甩,随手就将空酒壶扔到了地上,接着去够下一壶。 郑姝瑜大着胆子,按住了他的手,“别喝了。” 第52章 失控 元睿皱眉,面露不悦,“你放开。” “你喝醉了,不要再喝了,”郑姝瑜压着他的手,寸步不让,“明日还要上朝议政呢。” “上朝议政?我连你都看不住,”元睿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容,“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有什么脸面上朝议政?” “我没有想要乱走,没有想给你添麻烦,”郑姝瑜轻声解释,“我只是见你们很久没回来,又看到桥下有卖小玩意的,打算买完就立刻回到约定地点的。” 她将藏在身后的物件递到元睿眼前,“喏,这是我特地给你买的泥人。我记得,过去你和大哥还争抢过呢。你喜欢吗?” 不是腾跃九霄的龙,不是遨游四海的鲸,只是一只小老虎。 那老虎圆头圆脑,憨傻蠢萌,和“威风凛凛”丝毫不沾边。 他接在手中,看了一眼又一眼,最终狠狠一掌把它拍在了榻上,“不喜欢!” 泥人霎时扁了下去,本就笨头笨脑的老虎看起来更加滑稽了。 不一会儿,他又拿起泥人,轻轻地放到了窗台上。 郑姝瑜一边捡着地上的空酒壶,一边问:“你是不是以为我今天逃走了?” 元睿呼吸一滞,还未完全收回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中。 郑姝瑜将空酒壶拿到了桌案上,又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元睿,“我答应过你,经书抄完之前,我是不会逃走的,你相信我。” 元睿低垂了眉眼,声音听起来很是寂寞,“郑姝瑜,你今天高兴吗?” 郑姝瑜歪了歪脑袋,“高兴啊。” 若是你最后不发火,那今天大家都会很高兴。 她没将这大逆不道的话和盘托出,只问:“殿下不高兴吗?” 元睿点了点头,“对,不高兴。” 郑姝瑜愣住了。 元睿猝不及防地站了起来,撞翻了郑姝瑜手中的茶盏。茶盏“啪”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茶水也溅湿了他的衣角。 可他毫不在意,只定定看着郑姝瑜的眼睛,看着印在她眼中的,自己的身影。 他的身形有些摇晃,可说出的话字字清晰,“郑姝瑜,你知不知道,七夕放河灯,是两情相悦的爱人、眷侣、夫妻一起放的!你让我和谢云岫一起放河灯,是什么意思?” 他捉住了郑姝瑜的肩膀,“你想让我和她在一起?你想让她做我的太子妃?” 元睿紧绷着脸,红着眼圈,似是一副委屈到极点的模样。 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情绪在郑姝瑜的胸口蔓延。 像是见到兄长受伤时的心疼,像是听到孟行之甜言蜜语时的心动。 可又都不是。 她无法形容。 她将这突如其来的古怪心绪驱离,有些不解地问:“谢姑娘将来不是要做你的太子妃吗?一起放河灯祈福,不好吗?” “不好吗?不好吗?”元睿撒了手,颓然地重复着她的话。 他朝后踉跄了几步,吼了起来,“不好!我说不好!半点都不好!” 看着他失控的样子,郑姝瑜伸手拉住了他,柔声哄道:“是我考虑的不周全,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下次我一定先征求你的意见。” 一瞬间,元睿似乎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软软地倒在了郑姝瑜的身上。 郑姝瑜扶着他的双臂,一动也不敢动,只静静听着他沉闷的呼吸声。 须臾后,元睿喃喃道:“郑姝瑜,你真是笨,你什么都不懂。” 这不是元睿第一次说她笨,她咧嘴笑笑,不以为意,“殿下说得对,我笨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元睿的肩膀隐隐抽动着,过了好半晌,他才抬起头。 万千心绪仿若密密麻麻的丝线,死死勒着他的眼眸,勒出无法掩盖的,如蛛网般纵横交错的血红印记。 印记之内,薄雾般的水光隐隐闪动,可他用力死撑着眼眶,绝不让水光凝成哪怕一颗泪珠。 郑姝瑜的心跳仿佛骤然停歇,连呼吸都凝滞了。 她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抚摸他的眼睛,想用掌心的温热,驱散他眼中的水雾。 可元睿抓住了她的手,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 他的生涩嗓音透过发丝,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中,“你就这样把我推出去,推到和你毫不相干的对面,推到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的局面。郑姝瑜,你真是心狠啊,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毫不相干,千军万马…… 他说的是,宫变时的事吧。 那时的他只身闯入皇宫,身前阻拦的是至亲好友,身后的支援却空无一人。 郑姝瑜知道,那时的他一定很无助,很委屈,很悲恸。 她更是知道,他浴血杀出的那一条生路,午夜梦回时,不是他的荣耀,而是他的伤口。 如果时光倒流,不管付出任何代价,她一定会阻止父兄的所作所为,阻止这场浩劫的发生。 可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 时光永远不会倒流,而那些珍贵的情谊,也永远不可能再复原。 郑姝瑜不由得红了眼圈,哽咽着重复,“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是郑家对不起你。” 除了“对不起”,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元睿死死箍住她的身体,恨声道:“你果然是听不懂。” 说完这一句后,便一直都没有再说话。 过了不知多久,他晃晃悠悠地站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若能将所有的一切尽在掌控,就不会像如今这般畏手畏脚,就不会像如今这般,时时要以假面示人。而所有人,都不能代替我、越过我做任何决定。” 他这样凶悍暴戾的模样,倒像是个无法无天的昏君。 郑姝瑜连忙拉回他的理智,“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相信你的能力。” 他看向那堆高高的文书,酒醉似乎在刹那间醒透了,语气也变得极为冷冽,“父皇的身体每况愈下,有些人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了。三年,我只给自己三年时间。” 他垂眸看向她,一副威胁神色,“郑姝瑜,你往后不许自作主张做什么劳什子月老,不许再说什么太子妃的话。” 他顿了顿,口吻凶残,“再叫我看见一次,听见一次,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锁在东宫,让你这辈子都出不去。” 第53章 谈笔交易吧 奇怪的是,这一次,郑姝瑜听见他的恐吓,并没有像过去一样从心底生出惧怕。 她没有避开他逼近自己的身体,没有躲开他凶悍的眼神,而是伸手扶住了他。 她生怕他踩到地上的碎瓷片,一边紧盯着他的脚步,一边回答:“我知道了,往后一定不会了。” 得了她的许诺,元睿绷紧的身躯慢慢泄了劲。他走到床榻旁,一头栽了下去,很快闭上了眼睛。 郑姝瑜轻唤了他两声,可他毫无动静,好像进入了沉沉梦乡。 她弯下腰,替他脱去脚上的软履,又扯过薄锦被为他盖上。 阁门“吱哑”关上的刹那,元睿缓缓睁开了眼睛。 朦胧月色下,桌案上那排整整齐齐的空酒壶闪动着微弱的,莹润的光彩。 如同她的心性一般,温柔而干净。 他忽而自嘲地笑笑,喃喃道:“我多希望你能明白,可也更怕被你明白。” …… 昨夜发生的故事像是个凭空出现又消失的白日梦,翌日清晨,元睿草草用完早膳,就面无表情地出了东宫。 郑姝瑜正如往常一般奋笔疾书时,谢云岫过来了。 她刚一进门,就遣散了所有的宫女侍卫,神色郑重地坐在郑姝瑜的对面,“我要和你谈笔交易。” 郑姝瑜不解地放下笔,歪头等着她的下文。 谢云岫开门见山,“你如今困守东宫,也不想时时被太子殿下掣肘吧?我知道你一直想回归故里,这样,我将他很重要的秘密告诉你,并助你早日出宫,如何?” 听完她的话,郑姝瑜并没有上钩,脑海中反倒警铃大作,瞪圆了眼睛看向她。 她怎么会知道元睿很重要的秘密? 难道,谢家就是靠这个,才与万春殿联合,向元睿施压,让他迎娶谢云岫的吗? 郑姝瑜不动声色,“谢姑娘怎么会知道殿下的秘密?” 谢云岫神神秘秘,“我祖父两代帝师,谢家也算是京都首屈一指的名门,多少有一些宫里的人脉。何况,我住在宫中月余,又时常与陛下他们来往,知道一两个他的秘密,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果然如此! 那这个所谓的秘密,元睿自己知道吗? 他若是不知道,会不会被有心人大做文章?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郑姝瑜看得出,谢云岫并非满腹心机之人,想必她是不会主动谋害元睿的。 可谢家呢?万春殿呢? 他们会利用这个秘密陷害元睿吗? 郑姝瑜心中微沉,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又问:“那谢姑娘打算如何助我出宫?” “我虽然不能让你立刻从东宫脱困,但我能助你出宫返乡探亲,并让殿下答应,不让他把你扣在宫中那么久。” “这件事没有谢姑娘想得这么简单,”郑姝瑜不愿多说过往旧事,摇了摇头,“殿下若是这么好劝,那我早就自由了。” 谢云岫神色笃定,“你放心,我自有办法。我若做不到,任凭你发落。” 郑姝瑜不置可否,“谢姑娘这么帮我,想必要我做的,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吧?” 谢云岫警惕地扫视四周后,附耳道:“我要你帮我解除候选,并助我嫁给卢思源。” 郑姝瑜不敢置信地惊叫出声,“你说什么?” 谢云岫一把拉过她,捂住了她的嘴,“你小声点。” 谢云岫很是淡定,“你之前不是疑惑,我为什么要每日盯梢你吗?就是为了抓住你的把柄。” “说实话,我原以为你赖在东宫是为了借机爬床,这样我就能以太子德行有亏为由,取消未来的婚约。”她撇了撇嘴,“可惜,我什么也没找到,你还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郑姝瑜无意追究她引经据典的错误,震惊地问:“你不想嫁给太子?” “当然了,”谢云岫脱口而出,“他心机深沉、喜怒难辨,光是和他待在一块就够让人难受的了,嫁给他岂不是要我的命?” 郑姝瑜还是震惊,“那,那你想嫁给卢大人?” 谢云岫十分坦荡,“是啊,卢思源直爽洒脱,人也有趣,除了迟钝了些。我喜欢他。” 郑姝瑜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消化谢云岫的所言,疑惑地问:“那你为何不在进宫候选之前,告诉家中长辈呢?” “他们要是同意,我还会找到你帮忙?”谢云岫气得拧眉,“祖父那个老古董,说卢家门第寒微,与我门不当户不对!也怪我自己对祖父他们毫无保留,要不然,我怎会进宫遭这个罪?” 郑姝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觉得,你不如直接向殿下说明,说不定比找我帮忙管用。” 说不定,元睿也愿意主动解除呢? 从昨夜之事来看,元睿对谢云岫似乎没什么特别之情,否则就不会被自己气到红了眼圈了。 想起他红着的眼睛,不知为何,郑姝瑜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谢云岫断然拒绝,“我若让他知道,岂非让他拿住我的把柄?他若向圣上和皇后坦言,那等我回了家,还有好日子过吗?绝对不行!” 元睿的秘密确实勾起郑姝瑜的好奇心,可也没到非知道不可的地步,她也压根没想过要以什么把柄去拿捏元睿。 至于助她出宫,她更是压根不信谢云岫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她婉拒道:“谢姑娘所谋,并非我力之所及,还请你另寻高明。” 谢云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抄好的佛经,打开了放佛经的匣子,“那你现在知道我的秘密了,该怎么办呢?” 郑姝瑜哭笑不得,“这是你主动告知的,我并没有想知晓。” “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谢云岫朝她龇牙,“你若是不帮我,我就去告诉皇后,说你对太子图谋不轨,让她重重地发落你。” 郑姝瑜瞠目结舌,“你……” 谢云岫站起身,将大木匣抱在怀里,笑得不怀好意,“我刚刚看了,这一大匣子的经文,恐怕你抄了很久吧?你若是不帮我,我就把这匣子烧得连灰都不剩。” 第54章 不成婚的对策 郑姝瑜急了起来,“谢大小姐,你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那可是我辛辛苦苦抄了大半年的!” 谢云岫挑眉,“你想把匣子要回去,那就答应帮我,否则免谈。” 过去,郑姝瑜虽然也耍过赖,可还从未见过像谢云岫这般无赖的。 她想伸手去夺,又怕在争抢间把木匣摔下去。 那大木匣子是上好的铁木做的,坚硬牢固,沉得厉害。不管砸伤谁,都不是闹着玩的。 她只好和谢云岫讨价还价,“你先把匣子还给我,我考虑考虑。” 谢云岫抱着木匣不松手,“你先答应我,我就还给你。” 二人僵持了好一会儿,郑姝瑜败下阵来,“行,我帮你,我帮你总行了吧。” 谢云岫这才把木匣往桌案上一放,甩了甩酸胀的胳膊,“这东西也太重了,你再不答应,我可就真抱不住了。” 郑姝瑜气结,“你……” “好了好了,”谢云岫讨好似的挽住了她,“我这也是没办法了,又听闻你聪慧伶俐,才找上你的。就当是行善积德,帮帮我这个可怜人。” 郑姝瑜软软瞪了她一眼,“那我帮了你,你得把殿下的秘密告诉我,并助我早日出宫。咱们事先可得说好,你不准耍赖。” 谢云岫毫不犹豫地伸出小指,“一诺千金,决不食言。” 二人煞有介事地立了盟,郑姝瑜便苦思冥想起来。 “既然你无法借助家族力量,也不能向殿下直言,更不能透露自己真正的心上人,”郑姝瑜思索着,“那就只能剑走偏锋了。” 谢云岫全神贯注,“你说,怎么偏?” “我记得,过去圣上充实后宫时,有隐疾的官家女子是无法入宫的,想必东宫也是一样,”郑姝瑜看向她,“用这个理由如何?” 谢云岫连连摆手,“这个不行,若我此时爆出来有隐疾,谢家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怎么能明知故犯,把有隐疾的女儿作为太子妃候选呢?” 郑姝瑜点点头,“这倒也是。那你们合了八字没有?若是以八字不合为由呢?” “哎,之前就已经把我的八字要进宫了,”谢云岫愁眉苦脸,“若是不合,我这会儿也不用坐在这儿发愁了。” 郑姝瑜托着下巴,也犯难起来。 过了好久,她灵机一动,“家中有没有过世的长辈?丧仪守孝这理由也行!” 谢云岫撸了撸胳膊,后怕道:“这法子我没进宫前就试过了,被祖父狠狠骂了一顿,还被罚跪了祠堂。” “那干脆逃跑吧,”郑姝瑜破罐子破摔,“逃出去一阵子,等风波过了,再回来请罪。” 谢云岫摇头不止,“不行!我还要嫁给卢思源呢!万一祖父盛怒,让我再也回不来了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郑姝瑜愁眉不展,“我也没有好办法了。” 谢云岫也垂头丧气,“都说你是落桐书院的翘楚,连你都没办法,那这婚事岂不是板上钉钉了?中秋就要落定此事,满打满算还有一个月零七天。再这么拖下去,我就真完了。” “对了,落桐书院!”郑姝瑜眼睛一亮,“廖院长智赛诸葛,他一定有办法。不如去问问他的意见?” “行!”谢云岫豪气干云地一拍桌子,“走,一起出宫去落桐书院!” 郑姝瑜慌不迭拉住她,“不行不行,我不能出宫!你昨晚也看见了,殿下发了多大的火。如果让他误以为我偷偷逃跑,我才是真的完了。” “什么完了?” 二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激灵,动作整齐划一地转头看向来人。 元睿一身公服未褪,从头到脚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 密谋被打断,谢云岫有些不太高兴,“不是听说殿下今日上朝?这么早就回来了?” 元睿瞥了她一眼,“听你这话的意思,孤的松涛阁,还不能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了?” 谢云岫讪讪一笑,“没这个意思。” 元睿又瞥了一眼郑姝瑜,“经书抄完了?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 郑姝瑜眼神飘忽,“抄完了,随便聊聊姑娘家的事。” 元睿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脱掉帽子,坐去了东厢房。 他正打算小憩,就听见谢云岫冷不丁道:“过去我就听说落桐书院能人辈出,院长更是神秘莫测,早上和郑姑娘聊到此事,才知她也是落桐书院的门生……” 元睿将茶盏轻轻一搁,打断了她的话,“说重点。” 谢云岫清了清嗓子,“我想让郑姑娘带我去落桐书院做客,请殿下应允。” 元睿想到那个人,恶寒窜上后背,断然拒绝,“不行。” 谢云岫嘴巴微张,目瞪口呆地去看郑姝瑜。 郑姝瑜摊了摊手,一副“早就知道会是如此”的表情。 谢云岫不死心,再一次开口,“殿下也知道,不是落桐书院的门生,是无法进院的。我不会耽误……” “谢大小姐是听不懂孤说的话吗?”元睿连头都没抬,“孤说,不行。” 谢云岫无法,只好拉起郑姝瑜,“算了,你送我出去吧。” 还没出松涛阁外院,谢云岫就摇起了郑姝瑜的手臂,“郑姑娘,算我求你了,你去和太子说说,让你陪我一同去,行吗?” 郑姝瑜无奈,“你作为太子妃的候选人,求他都没用,我求他怎会管用?” 谢云岫极为笃定,“肯定管用!” 郑姝瑜被她摇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只得答应下来,“别晃了,别晃了,我试试看吧。” 谢云岫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她的肩,“我等你的好消息。” 阁中,元睿已正坐在桌案前,全神贯注地批着折子,时而皱眉,时而冷笑。 郑姝瑜走上前,为他添满了茶,“殿下还需注意身体,劳逸结合。” 元睿接过,目光如炬地看着她。 郑姝瑜被看得头皮发麻,站到了远一点的位置,假模假样地拿起了墨条,“那个,好久没替殿下研墨了,我来研墨。” “行了,”元睿按住了郑姝瑜的手,“落桐书院,是你想去,还是她想去?” 第55章 孤不要面子的吗 郑姝瑜愣住,连手都忘记了抽回。 她思量着,“我们二人都想去。” 元睿嗤了一声,似是根本不信,依旧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威压之下,郑姝瑜硬着头皮,囫囵地解释,“原本确实是她想去的,可我听她说起来,有些怀念,便也动了心思。” 元睿语气不善,“怀念?怀念谁?你不会还想着孟……” 没说完的话就这样生硬地戛然而止,他偷偷瞥向郑姝瑜,猜测着她或许没听清时,她却猛地收回了手。 郑姝瑜将墨条将砚台上一搁,声音清脆,“殿下是想说孟行之?” 元睿心虚地反驳,“不是,我没有。” 兴许是谢云岫的横冲直撞也给郑姝瑜增添了几分胆量,她理直气壮道:“落桐书院又不是只有他,我怀念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行吗?” 元睿眼神飘忽,“没说不行。” “我眼盲心瞎,真心错付,而殿下这些年早就看在眼里,”郑姝瑜越发气恼,“我知道,我在殿下眼中蠢钝不堪,还请殿下就别一而再再而三地冷嘲热讽了!” 她尤嫌不解气,又恶狠狠地撂了一句,“而且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元睿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燥热黏腻的空气忽然变得清新舒适起来。 他侧过头,压下嘴角的笑意,转过来后又把脸板上,“不说就不说,你这么大声音做什么?我耳朵还没聋。” 郑姝瑜不理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西厢房。 刚一坐下,她就趴在了桌案上,心有余悸地拍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 刚才自己跟中了邪似的,怎么有那么大胆子,和元睿大呼小叫的? 上苍保佑,他可千万别生气,别给自己加抄经书啊…… 正忐忑不安地想着,头顶飘来他的声音,“咳咳,你想哪天去?” 郑姝瑜有些难以置信,但她沉住气,抬起佯装生气的脸,“你不是不让我去?” 元睿绷着个脸,却不敢看她,“本太子改变主意了,可以给你一次机会。不过今日不行,今日太晚了。” 郑姝瑜指了指明晃晃的日头,“这不才晌午?” “我说不行就不行!”元睿吹胡子瞪眼,“你重新选个日子!” 他前脚才拒绝谢云岫,后脚又变卦答应郑姝瑜,堂堂一国储君,不要面子的吗? 谢云岫的事宜早不宜迟,郑姝瑜只好道:“那就明日吧,明日一早去。” 她怕元睿再翻脸,“腾”地一下站起来,勾住元睿的小指,又以大拇指相对。 草草完成约定后,她硬邦邦地重申,“太子一言九鼎,答应我出宫的,可要说到做到。” 元睿将滚烫的手收入袖中,避开她的眼神,“啰嗦。” …… 翌日,郑姝瑜刚打算走,却被元睿叫住。 元睿的脸色有些不自在,“你如今和廖院长身份有别,要时刻恪守礼仪,知不知道?” 郑姝瑜应下,很快没了踪影。 一旁的朱福不解,“郑姑娘去落桐书院,为何殿下担心得一夜未睡啊?” 元睿咬牙切齿道:“那个死不正经的廖星游,在她十多岁的时候,就说要养她一辈子!” 朱福忍住笑,“那殿下何不一同前去?” “与谢家的婚事不成,谢忱三代为相的美梦落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元睿沉声道,“中秋后,一定有场硬仗要打,所以从现在起就得做准备。” 朱福压低声音,“谢相托了万春殿说项,想必这婚事也有樊家推波助澜。他们二家的关系,恐怕比想象中密切得多。奇怪的是,殿下着意打压樊家,可万春殿那边似乎没什么动静。” 元睿冷笑,“管他是樊家,还是谢家,想以孤为傀,只有死路一条。” …… 落桐书院坐落于京郊一处山脚下,从外面看,只像个富庶人家的郊外田庄。 放眼望去,四周围都是农田,耕牛时不时发出“哞哞”声,毫无清幽雅致的杏坛之感。 谢云岫好奇,“廖院长选了这田间地头作为书院地址,当真是位不出世的奇人。” “的确是奇,”郑姝瑜尴尬笑笑,“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别震惊,也别外传就是。” 谢云岫点头应下。 书院门口,郑姝瑜背过身,深吸了几口气,才拔下头上的发簪,递给看门的小童,“请见廖院长。” 小童接过簪子,蹦蹦跳跳地去了。 没过多久,旋风般的人影冲了出来,边跑边大声叫唤,“小瑜儿,真的是小瑜儿来了吗?没良心的丫头,这都多少年了,还知道来看我?” 谢云岫惊诧地看向躲在她身后的郑姝瑜,“这……” 郑姝瑜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别管,权当没看见。” 很快,廖星游站到了郑姝瑜的面前,轻手轻脚地为她簪上簪子。 他捧着她的脸,左看右看,心疼道:“怎么瘦得这样可怜?不过瘦了也是美若天仙,就是没有在书院时那么可爱了。” 郑姝瑜掰开他的手,脸颊微红,朝后退了两步,规规矩矩地施了礼,“问老师好。” 廖星游一张俊脸立刻耷拉了下来,泫然若泣,“过去叫我星游哥哥,几年不见,我就成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师了。小瑜儿,你真是太伤哥哥的心了。” “哪有几年?也就不到两年而已!还有,我从未叫过你星游哥哥,”郑姝瑜一个头两个大,“老师,还有外人在呢。” 廖星游这才看见谢云岫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他毫无尴尬之色,“叫姑娘见笑了,不知你是?” 谢云岫回了神,“在下谢家,谢云岫。” “谢家?谢忱的那个谢家?”廖星游面露嫌弃,“请回吧,落桐书院不欢迎你。” 谢云岫从未吃过如此不留情面的闭门羹,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郑姝瑜扯了扯廖星游的袖子,“这是我的朋友,她如今有难,可我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就求到老师这儿来了。” 廖星游气得转身就走,“原来你不是特地来看望我的!你走吧,改明儿我就搬家!” 第56章 他不是看自己笑话 郑姝瑜拦住他,可怜巴巴地求情,“老师,我好不容易才出宫一趟,就是为了见您。难道您也不管我了吗?” 廖星游旋即变脸,“我怎么会不管你呢?我最是喜欢我们小瑜儿的!” 他推着郑姝瑜的肩膀,边走边笑,“刚刚就是吓唬吓唬你,我怎么舍得赶你走呢?”又冷脸招呼谢云岫,“你也进来吧。” 到了正屋,他又是拿点心,又是倒茶,非得看郑姝瑜亲口吃了喝了,才心满意足地坐下,“说吧,找我什么事?” 郑姝瑜将谢云岫不情愿的婚事说了个大概,并隐去她作为太子妃候选的详细内情。 没想到,廖星游听完就毫不客气道:“这事没办法,另寻高明吧。” 二人面面相觑,郑姝瑜惊讶地问:“连老师都没办法?” 廖星游慢条斯理地掰着点心,“她要嫁的是元睿吧?” 此话一出,谢云岫吃惊到瞳孔震颤,“您怎么知道?” “如今谢家堪称京都第一名门,以谢忱那老不死的个性,只会把你许配给皇子,才能不落谢家的门第,”廖星游连珠带炮,“端王死了,除了元睿,就还剩早就娶妻的老三,断袖之癖的老四,还没断奶的老五。你说,还能让你嫁给谁?” 不等谢云岫称奇,廖星游怒道:“不过,元睿居然同意了?我看他真是书读到狗肚子里,良心也被狗吃了。” 他拉起郑姝瑜的手腕,“小瑜儿,别回去了,从今往后,星游哥哥养你,保准把你养得比现在好。” 郑姝瑜佯装生气,瞪了他一眼,“老师若不能好好说话,那咱们现在就告辞。” 廖星游只好收回手,“这事只有三条路,一是像小瑜儿说的那般,逃之夭夭;二是要你中意之人的家族想办法;三是让元睿主动取消你的候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眼见着谢云岫的精神萎顿了下去,郑姝瑜劝道:“先别想这事了。你不是想看看落桐书院什么样吗?走,我陪你逛逛。” “哎哎哎,你都几年没来了,还能记得住哪是哪吗?”廖星游朝书童招了招手,“你去陪谢大小姐逛逛。” 谢云岫前脚刚走,廖星游就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色,“小瑜儿,你实话告诉我,这些年在宫中过的到底如何?” 郑姝瑜沉默了一瞬,扬脸笑,“挺好的。” 廖星游拉过她的手,“我刚刚就瞧见你这手上的伤疤还是新的,还叫挺好的?你一向报喜不报忧,怕父母兄长担心也就罢了,难道对我也不说实话吗?” 郑姝瑜轻轻抽回手,背在身后,“都过去了。如今还算好,元睿也没从前那么苛刻,老师不必担心。” 廖星游神色郑重,“小瑜儿,老师在江湖上也算有两分薄面,若你在宫中过得不痛快,那老师即便是拼了命,也会把你带出来。” 郑姝瑜笑笑,“郑家对不起他在先,他那时就算是要了我们全家的命,我也无话可说。如今他只要我抄经赎罪,已是极大的宽容。何况我答应了他,不抄完经书,绝不私逃出宫。” 她问起一直记挂的事,“老师,宫变之事,不知你知晓多少?” “你们放冬假,我就出门游玩去了,”廖星游摇了摇头,“等再回来,元睿那小子就已经成了太子,你大哥他们也被赶回了荥阳。” 廖星游叹气,“这两年,我去了几次荥阳,每当与你大哥说起宫变之事,他都闭口不谈。你也是知道的,你大哥的性子,他不愿说的事,谁都逼不了他。” 郑姝瑜也很失落,“我每次问元睿时也是这样,后来就不敢再问了。老师,您不觉得,宫变时的事很蹊跷吗?” 廖星游略一沉思,“的确。你大哥和他关系甚笃,怎么会放着他不管,去帮八竿子打不着的端王呢?就算端王是长子,是众望所归,可我也不相信他会背信弃义。” “这都是男人们的事,小瑜儿不要劳神,该想想自己的,”他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发鬓,“你就这样在宫中蹉跎年华,婚姻大事怎么办?” 郑姝瑜露出顽皮的笑容,“刚刚老师不还说,要养我一辈子吗?” 廖星游瞅了她一眼,“我真要养你,你又不肯了。”又道,“我听说,孟行之去滇南入赘了?对你来说,也算是好事。” 郑姝瑜愕然地看向他。 廖星游点了点她的鼻尖,“你的事,会有我不知道的?我是怕你伤心,才一直没有拆穿他的真面目,想着过一日算一日。” 郑姝瑜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 难道,元睿并不是看笑话,而也是因为怕她伤心,才一直缄口不言的吗? 廖星游拍了拍她的手背,“元睿若真娶妻,你就出宫,别傻了吧唧地抄经,坚守什么所谓的承诺。听到没?” 郑姝瑜疑惑,“为什么?” 廖星游道:“你别管为什么,我难道还会害你吗?只要你出了宫,我自有办法保你。” 郑姝瑜只好点点头,“知道了。对了,老师现在是不办学堂了?你没去上课,我也没听见读书声。” 廖星游多愁善感起来,“我这人最受不了离别,你们那届是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往后啊,也都不办了。” “那老师何不去荥阳呢?与我大哥他们一起生活,省得在这京郊孤苦伶仃。” “我自由散漫惯了,一个人也挺好,”廖星游笑道,“何况,你虽然没良心,可还有有良心的人,时常来看我。” 二人又聊了一会,临行前,廖星游塞给她一块玉佩,“这东西值几个钱,你到京都任何一个典当行都管用。”又抹起眼泪,“你这个没良心的坏丫头,可要记得时常来看哥哥。” 郑姝瑜头皮发麻,连忙爬上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廖星游朝小童招手,“你去打听打听,那年京都宫变之事,留神消息来源。” 马车上的郑姝瑜并不知廖星游的安排,只是宽慰着哭得凄惨的谢云岫,“你别着急,总还会有办法的。” 第57章 我的点心呢 “能有什么办法?”谢云岫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我真的不想嫁给煞神。” 郑姝瑜失笑,“殿下也还没到煞神的地步吧?” 她抬起头,上下打量了郑姝瑜好几遍,语气沉沉,“实在不行,我就只能……” 郑姝瑜不解,“只能什么?” 她挣扎了半晌,还是耷拉下了肩膀,“算了,我还是做不出来。” 郑姝瑜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见谢云岫不搭话,她也只好安静地呆坐在一旁。 一进皇宫,谢云岫就把郑姝瑜丢下,独自乘着车辇朝万春殿去了。郑姝瑜也乐得闲逛,沿着墙角的阴凉朝东宫走去。 她穿过宫墙,刚迈进东宫外不远处的游廊,就被人冷不丁叫住,“郑姑娘!” 郑姝瑜回头一瞧,顿时绽放出笑容,“真巧啊,许大人。” 许恒快走几步上前,也笑起来,“今日怎么走到这儿来了?殿下交代办差?” 郑姝瑜摇了摇头,“陪谢姑娘出宫,刚刚回来。” 许恒面露忧色,“她强迫你去的?今日天气闷热,没事吧?” “没有的事,是我自愿的,”郑姝瑜连连解释,“她要回万春殿,所以便分开走了。” 许恒重新噙上笑意,“那就好。我也去找殿下,咱们一起吧。”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许恒闲聊,终于下定了决心,“许大人,我想向你打听个事儿。” 许恒颔首笑道:“那日说好的,不必再称呼我为大人,又忘了?” 她掩嘴笑笑,点点头,随即直截了当地问:“不知卢思源可有心上人?可与哪家姑娘有婚约?” 许恒的脚步瞬间被冻结,话说得也有些磕磕绊绊,“你,你为何打听卢文礼的婚事?难道你,你对他……” 郑姝瑜“噗嚇”一笑,眉眼弯弯,“不是我,我替旁人打听的。” 许恒似是松了口气,一时间有些羞赧,“他虽是我的至交好友,可他的私事,我并不知晓。若是郑姑娘需要,改日我问问。” “多谢!”郑姝瑜高兴地从挎包中掏出一小包点心,“这是我从宫外带回来的,请你吃!” 许恒打开一瞧,脱口而出,“这是从落桐书院带来的?” 郑姝瑜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扶额,“老师那儿每次都只有这一样点心,还真是对它情有独钟。” 郑姝瑜笑得连身子都打起了颤,“原来,老师说的有良心的人,就是你!” 许恒虽不知郑姝瑜为何笑得如此开怀,但也被她的笑声感染,怀抱着点心,陪她一起笑了起来。 恍惚间,似乎回到了落桐书院的学堂,那时候,他也是这样默默看着她和同窗说笑的。 郑姝瑜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水,抿嘴调侃道:“许大人如此重情,不知哪位姑娘有幸能被你放在心上呢?” 许恒的笑容顿时僵住,怔怔地看向身侧俏皮的姑娘。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颤抖的手指攥成拳,深吸了一口气,“郑姑娘,其实我……” “殿,殿下。” 郑姝瑜没注意到许恒说的话,只看到面无表情的元睿阔步走来,下意识辩解道:“我也是刚从宫外回来,不是在宫内闲逛。” 元睿瞥了她一眼,“我又没问你,心虚什么?” 郑姝瑜尴尬的笑笑,“没什么,习惯而已。” 元睿却没有要她走的意思,“老远就瞧见你们二人在这儿笑得前仰后合,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郑姝瑜生怕许恒将她拜托的事一一道来,猛然拉住了元睿的手,“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聊聊过去落桐书院的事!” 元睿和许恒的目光,便齐齐汇聚在了郑姝瑜拉住的手上。 元睿勾了勾唇角,没有说话。 可郑姝瑜没有察觉,反倒自然而然地扯了扯他的手,似一副撒娇模样,“殿下,你们聊,我就先回去抄经了。” 她扭头对许恒使了使眼色,慌不择路地小跑而去。 元睿似笑非笑地看着许恒,“你不是刚刚才从我那儿出来?可看你的方向,似乎又是朝我那儿去的?” 许恒面不改色,“恰好遇上郑姑娘,就陪她走了一段路。” 元睿垂眸看向他手中的点心,挑了挑眉,“她给你的?” 许恒点点头,麻利地将点心裹好了塞入怀中,不给元睿再问的机会,拱手道:“臣就先告辞了。” …… 郑姝瑜找着昨日经书抄的位置,一只修长的手探入了她的视线。 她抬起头,元睿满含深意地问:“你求许恒办什么事了?” 郑姝瑜咽了口唾沫,“没有。” 元睿将脸凑到了她的眼前,近得能看见脸上细小的绒毛,“真的没有?” 郑姝瑜朝后躲了躲,眼神飘忽,“真的没有。” 元睿倒也没追究,反倒将掌心向上,朝她勾了勾手,“我的呢?” 郑姝瑜疑惑,“什么?” 元睿咬着牙,“点心。” 郑姝瑜恍然大悟,“哦,那点心是老师给的,正好遇上许大人,就送给他了。” 元睿收回手,口气听起来很是愤愤不平,“本太子放你出宫,这么大的恩典,你倒是心安理得。偶遇个许恒,求他办了个什么事,反而知道上心感谢。” 说完,就拂袖去了东厢房,头也不抬地看起书来。 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郑姝瑜不由得心虚起来。 她想了想,走到他的身边,讨好道:“下次有机会出宫,我再给殿下带,好吗?” 元睿“哼”了声,并不理她。 郑姝瑜凑近了些,托腮看着他,“只给殿下一个人带!” 她的气息如轻柔的羽毛般,挠得元睿的耳根灼热起来。他躲得更远了些,“不稀罕!” 郑姝瑜顾虑着谢云岫的事,不屈不挠地接着讨好,“那这样,我去小厨房给殿下做。殿下想吃什么点心?” 元睿僵直了身子,半晌后,才含糊道:“随便。” 郑姝瑜到了小厨房才知道,元睿平日里几乎不吃甜食,因而做甜食的原料也是缺的。 就当此时,来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姑娘,我去御膳房帮您借!” 第58章 保护与被保护 许久没有瞧见他,郑姝瑜很是欣喜,“来运!你身子大好了吗?” 来运张开双臂,在郑姝瑜眼前转了一圈,挠了挠脑袋,笑容腼腆,“谢姑娘挂念,奴才早就好了。” “那好,咱们一起去御膳房!” 二人相伴走在宫内,相互分享着近日的见闻。 说到兴奋处,来运跳到郑姝瑜的面前,手舞足蹈地比画起来,“姑娘,您不知道……” “哎呀!” 从十字路口转角过来的宫女与跳将出来的来运撞了一下,不小心栽倒在地。 她怀中抱着的花盆“砰”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来运六神无主地看向郑姝瑜,“姑娘……” 与宫女相伴的太监厉声喝道:“你们是哪个宫不长眼的奴才?这花是番邦进贡而来,皇上特地送给皇后娘娘的!整个大昭,也就只有两盆!” 来运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公公饶命!” 太监狠狠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咒骂道:“饶命?你这条贱命值几个钱?”说罢,就一把掐紧了来运的脖子,“你就随咱家去万春殿,以死谢罪吧!” “放开他!” 郑姝瑜猛地推开太监,将来运护在身后,眸光沉沉,“我跟你去。” 太监上下打量着她,“你们是哪个宫的?” “你别管我是哪个宫的,只管带着我去领罪便是,”郑姝瑜神色淡漠,“请吧。” 来运拉住了她,涕泪横流,“姑娘,我惹的……” “不是你!”郑姝瑜的脸色从未如此严肃和郑重过,“是我把她撞倒的,摔碎了花盆,知道吗?” 她掰开来运的手,悄声道:“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别怕。” …… 万春殿里,皇后听完下面宫女的禀告,摆弄着刚刚做好的蔻丹,“那就把人请进来吧。” 郑姝瑜忐忑不安地走进正殿,规规矩矩地跪在皇后面前,“罪女不慎损坏了皇后娘娘的御物,请娘娘恕罪!” 皇后笑声清脆,“一盆花而已,算不上什么。” 郑姝瑜大喜过望,刚要谢恩,皇后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毛骨悚然,“不过,本宫瞧着,郑姑娘似乎命中带煞,会克到旁人嘛。” 皇后一边欣赏自己的指尖,一边漫不经心道:“先前,樊荣昌请本宫牵线与你,结果他下了大狱不说,如今还被免了官,回家赋闲了。这一次,你和宫女偶遇,却又毁了全大昭仅有两件的御物。” 她走下来,站在了郑姝瑜的面前,“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呢?” 郑姝瑜抬头,皇后脸上虽然挂着笑,眼神却极冷。 她的冷与元睿的不同,元睿的冷是带着人气的,或因愤怒而冷,或因不屑而冷,冰山下掩埋着认真挖掘便能挖到的真实情绪。 而她的冷,仿佛从地底的冰山地狱而来。却又如森森鬼火,似能逐渐吞噬人的意志。 郑姝瑜死死掐着手心,“但凭娘娘处置。” “本宫并非想同你过不去,可你这样的命格,恐会损伤太子,”皇后若有所思,“太子是一国储君,不容有失。” 郑姝瑜的脑中飞速旋转,想要找寻一个合适的理由去截断皇后的念头。 不料下一瞬,皇后一拍手掌,“本宫忘了,处置你这事儿,要征求太子的意见呢。” 郑姝瑜舒了一口气,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谢娘娘体恤。” “不过本宫听说,民间中邪之人,以长鞭抽之,便能秽气尽除,”皇后朝身旁的嬷嬷招了招手,“这样,你去取鞭子来,本宫亲自为郑姑娘祓除邪祟!” 郑姝瑜的冷汗霎时浸湿了后背,“娘娘,祓除邪祟还有旁的办法……” 皇后收敛了笑容,坐回宝座,“本宫觉得,此法还能叫无辜而死的异域花魂得以安息,郑姑娘觉得呢?” 郑姝瑜在原地挣扎了半晌,最终认了命。 很快,嬷嬷便将鞭子取回,小心试探道:“娘娘,不如……” “知秋,”皇后打断了她的话,“怎么,你觉得本宫哪里不妥?” 知秋登时闭上嘴,垂首敛目立于一旁。 “真是条好鞭子,”皇后的手指在皮鞭上游走,“郑姑娘,你不会怪本宫吧?” 郑姝瑜声音微颤,“娘娘也是为了罪女好,罪女岂敢对娘娘有怨?”语毕,便闭上了眼睛。 鞭子甩下的劲风刮过耳畔,狠狠打在了自己的身上。 细汗立马从额角渗了出来,郑姝瑜死死咬紧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 第一鞭,第二鞭…… 就当她才数到第三鞭时,鞭子忽然停下了。 “娘娘,她怎么惹您生气了?” 郑姝瑜震惊地睁开眼,谢云岫笑意盈盈地站在她身边,手上正死死抓着皮鞭。 皇后似乎也有些意外,“云岫,你怎么过来了?” 谢云岫扬了扬手中的棋谱,“有一残局,云岫怎么思索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便来请教娘娘。” 皇后松了拿着皮鞭的手,用嬷嬷递上帕子仔细擦了擦,“你来的还真不巧。” 谢云岫看向郑姝瑜,“她一个罪臣之女,犯了错,还需要劳娘娘您亲自动手?跟奴才们安排下去,打发了便是。” 皇后将帕子扔给嬷嬷,“本宫可没罚她,本宫这是在为她祓除污秽呢!不信你问她。” 郑姝瑜哑着嗓子回答:“正如皇后娘娘所言。” 谢云岫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她的面前,“既然身负污秽,还不赶快退下?免得污了娘娘的眼睛。” 皇后端起水盏饮了一口,没有回答。 郑姝瑜被带出去后,谢云岫将棋谱递到了皇后的眼前,“就是这一局。” 皇后并不看棋谱,反倒满怀深意地看着她,“本宫听说,你今日和她一起出宫去了,刚刚又见你护着她,怎么,你和她关系很好?” “我与她相识不过月余,哪会有什么特别的关系?”谢云岫笑容坦荡,“娘娘选中我作为太子妃候选,那云岫也不能辜负娘娘的厚爱。若因她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影响了东宫与万春殿的关系,岂非因小失大?” 第59章 替他操心 皇后这才坐直了身子,“谢忱将你教养得很好,你的这份聪慧,本宫也很满意。”又将棋谱推远了些,“不过,今日本宫没心思看棋局,你改日再过来吧。” 谢云岫谢了恩,很快告退了。 她不慌不忙地出了万春殿,又走了一阵子,才拔腿朝东宫的方向跑去。她追了数百步,将至东宫院外时,瞧见了倚着长廊休息的郑姝瑜。 郑姝瑜见是她过来,坐正了身子,挤出勉强的笑容,“今日真是多谢了。你的手怎么样?” “我的手没事,倒是你,那位一向喜怒无常,你是怎么惹上的?”谢云岫忍不住埋怨起来,“太子殿下呢?关键时候,怎么不见他的人影?” 郑姝瑜摇了摇头,“这样的事,他还是不过来的好。” 谢云岫叹气,“我也是听见宫人们议论,才知道你被她扣下了,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 郑姝瑜拗不过谢云岫,只好由她搀扶着,慢慢朝东宫走去。等走到东宫门口,才瞧见铁青着脸的元睿带着来运迎面而来。 不等他开口,谢云岫就将郑姝瑜交给了他,似是话里有话,“虽说殿下日理万机,也该在百忙之中抽出些时间,照看好自己的宫人们才是。” 元睿盯着郑姝瑜苍白的脸,欲言又止。 回了松涛阁,元睿立刻遣散了下人,“事情我已听说了,伤到哪儿了?” 郑姝瑜趴在床上,疼痛似乎缓解了不少,笑着道:“被抽了鞭子,好在谢姑娘及时赶到,只挨了两下。没事,休息两日就好了。” 元睿眼底戾气横生,伸手去掀郑姝瑜的外裙。手指碰到衣角的刹那,他惊觉失礼,陡然将手缩了回去。 他起身去拿药箱,却被郑姝瑜拽住,“殿下,此次是我们闯了祸在先,你可千万不要像上次那样,否则矛盾只会更加激化。” 元睿一怔,“什么上次那样?” 郑姝瑜比划了下,“就是上次,樊侍郎有意纳我为妾,结果他现在连官职都丢了。之前我不明白,可今天听出了皇后娘娘的言外之意。一切,都是殿下谋划的吧?” 元睿背过身,兀自嘴硬着,“不是。” 郑姝瑜苦口婆心,“你与她不睦,想必她也心知肚明。她拿我作筏子,就是为了给你下马威。你可千万别被她激将,别叫她寻到你的错处。东宫大家的好日子,都指着你呢。” 元睿声调提高了些,“说了不是!” “好好好,”郑姝瑜并不与他争辩,“这次我被谢姑娘救下,她也不好再发作了。殿下还是想想怎么赔礼,将此事揭过吧。”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匣子,“不如就用那个赔,那只夜明珠价值连城,我几乎没舍得用过。” “不行!那是我……”元睿欲言又止,“此事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养好自己。” 郑姝瑜只好扁扁嘴,默不作声地趴着休息。 正当她想换个姿势时,元睿问:“你今日怎么想起来给小太监顶罪?” “这样大的祸,他若去领罚,命就真的没了。虽说我的身份同样低微,但好歹对殿下有用,皇后娘娘总要掂量几分的,”郑姝瑜自嘲地笑笑,“比他的命,多少还是值钱些。” 元睿喉头一哽,将药箱拿到她的床头,含糊着“不低微”,可郑姝瑜并没有听见。 他拿出治疗外伤的药,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动手。 看到药瓶,郑姝瑜又一把拽住了元睿的衣裳,很是急切,“对了殿下,我已受过罚,你可就不能再处罚来运了!” 元睿重心不稳,一下子跌倒在床榻上。 他转过脸,意外蹭到了她的鼻尖,与她四目相对。 窗外的蝉鸣忽然响亮,微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也变得清晰可闻。 二人同时忘记了反应,就这样静静感受着对方的呼吸,怔怔注视着对方晶亮的眸子。 片刻后,郑姝瑜“腾”地把头埋进了锦被中,磕磕绊绊道:“殿,殿下,过几日,我再给你做点心。” 元睿回了神,清了清喉咙,“不必。”顿了顿,“近期不管谢云岫打什么旗号,都不许再与她相见,知道了吗?” 郑姝瑜立刻抬起头,捂着发烫的脸,“不行!” 元睿不解地盯着她。 “那个,我与她有约定好的事,还没有解决,”郑姝瑜支支吾吾,“我保证!我们只在东宫内见面,绝不出去。” 元睿皱着的眉头更深了些,“究竟是什么事?快说!” 郑姝瑜灵机一动,“哼唧”了起来,“我后背疼得很,殿下,能不能快点请人来帮我上药啊?” 元睿顿时紧张,“要不要叫太医过来?” “不用,上好药,我想睡会儿。”她打了个哈欠,阖上眼睛,一副困倦极了的模样。 元睿片刻不敢耽误,连忙起身叫人进来。 临走前,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佯装严厉地告诫了一句,“若敢有任何欺瞒,本太子定要狠狠治你的罪。” 她上完药后不久,朱福带着来运悄悄进来了。来运一瞧见郑姝瑜趴在床上的样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郑姝瑜朝他招手,“快起来!这是做什么?” 朱福颤着声,“从前只有下人代主子受过的,哪有主子代奴才吃罪的?郑姑娘,都是老奴没把来运教养好,老奴来向您请罪。” 说罢也要屈膝跪下,却被郑姝瑜死死拦住,“不许跪!什么主子奴才的?我也不是主子。” 她朝来运伸出手,柔声道:“虽说我也是被旁人救下的,但我也保下你了。我还是有点用的,对不对?” 来运双眼通红地爬起身,“姑娘,我不会再闯祸了,也不会再这么没用了。从今往后,我一定好好保护您。” 郑姝瑜顺势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眼弯弯。 朱福抹了把泪,“这孩子就和我的子侄一般,姑娘救下他的命,就等于是救下我的命。往后若有什么用得上的,姑娘尽管吩咐,老奴万死不辞。” 郑姝瑜眼睛一亮,“倒还真有件事!” 第60章 他说值得 郑姝瑜拿枕头垫起下巴,“公公可知晓,中秋之后,殿下的婚约就要落定了?殿下对这门婚事,究竟是什么态度?” 朱福知道,元睿再次入宫后,就决心要登上九五之位。 这一两年,他潜心建立东宫势力,逐步剥离朝堂重臣的钳制。除此之外,还要应对虎视眈眈的兄弟和看似放手的圣上。 可即便重重压力之下,他也从未动摇过自己的初衷。 他从未打算迎娶谢云岫,也从未打算迎娶现今京都任何一位贵女,以此来作为他的助力。 从始至终,他的一颗真心,从未有过一丁点改变。 朱福还隐约知道,元睿计划在中秋宴上对谢家发难,迫使谢家取消这门婚事。 可这个计划之后,只会更加困难重重。 他提前对樊家下手,折了樊荣昌这条臂膀,樊家和皇后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绝不会再对他施以援手。 而谢忱若知晓谢家无法与太子结为姻亲,说不定会调转方向,转而支持别的皇子。 这样一来,元睿就会走上一条千难万险的荆棘之路。 这条荆棘之路,他不愿让心爱之人知晓,只想把她囿于怀中,为她遮风挡雨。 这条荆棘之路,他又不愿放心爱之人自由,不愿让她去往没有自己的地方。 他的痛苦挣扎,他的左右为难,朱福都是知道的。 可是…… 朱福看向目光清澈的郑姝瑜,恍惚间觉得,或许让她知晓这一切,也并非就是错误。 为了来运,她都甘愿以己身代罚;那面对元睿,她难道就会袖手旁观、或趁乱逃脱吗? 见朱福迟迟不开口,郑姝瑜解释起来,“我不是想以他的私事为把柄去要挟他,我答应过他,待经书抄完才会返回郑家祖地。我的品性,朱公公应该可以相信吧?” 郑家! 朱福热切的冲动瞬时被浇灭,仔细斟酌了片刻,才道:“殿下对这门婚事很苦恼,他对谢家嫡女,没有丝毫爱慕之情。” 郑姝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 又过了十来日,郑姝瑜正坐在松涛阁树下的摇椅上乘凉时,许恒急匆匆地过来了。 他径直走到郑姝瑜面前,神色很是紧张,“我听说你被皇后责罚了,可有大碍?” 郑姝瑜站起身,却被许恒轻轻按了回去,“你好好躺着,就这么回话也无妨。” 郑姝瑜朝他舒展开臂膀,露齿笑道:“早就好了,不必挂心。” 许恒却摇了摇头,担忧之色并未减少半分,“殿下与樊家如今的关系堪称水深火热,稍有不慎便会牵连到你。不如这样,我向殿下请旨,让你住到落桐书院去。对了,许家在城郊也有私宅,或者住到那儿去也无妨……” “他们关系再不好,我就在窝里一动不动,也找不到我的茬,”郑姝瑜荡了荡小腿,一副自在模样,“长庚大人就不必担心了。” “长庚大人”是落桐书院的同窗时常调侃他的,因为他总是一本正经、直言不讳,活脱脱像个刚正之臣。 许恒不好意思的笑笑,“是我操心过甚了,见谅。” “我请你打听的事,可有眉目了?” “对了,我都把这事给忘了,”许恒一拍脑门,“文礼说了,他暂且没有心上人,他的母亲正在为他相看姑娘呢。他那日很是稀奇,不停追问我为何打听此事。” 郑姝瑜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高兴得无以复加,“这简直太好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许恒不解地问:“究竟是谁托你打听的?”忽而灵光乍现,脸上闪过极深的惊惧,“难道,难道是谢……” 郑姝瑜吓得跳了起来,竖了根手指放在他的唇边,“嘘!你小点声!别说!” 元睿从松涛阁出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他心头怒火陡然升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郑姝瑜身边,一把将她的手攥进手心,“你做什么呢?!” 郑姝瑜立马抽回手,眼神飘到了天边,“没什么。” “你跟我打了好几次马虎眼,我都没有追究,”元睿火冒三丈,“今天必须说清楚!” 许恒幽幽开口:“郑姑娘向我打听卢思源的私事,并非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殿下不必如此紧张。” 元睿瞥了许恒一眼,又朝她转回那对熊熊燃烧的眸子,“你打听卢思源做什么?” 郑姝瑜气得恨不得踩许恒一脚,却又顾及着淑女仪态,只得恶狠狠地瞪了他好几眼。 她又看向元睿,元睿神情严肃,眼神冷冽,一副“不弄清楚决不罢休”的模样。 郑姝瑜前思后想了好一阵子,最终跺了跺脚,“进来说!” 如她所料,元睿非但没有任何不悦,反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真是天助我也。” 许恒不知她早已知晓元睿的立场,解释道:“殿下原先打算在中秋时取消既定婚约,可我们谋划了月余,其中有极为不稳妥之因素,所以始终无法定下。如今得知谢云岫也有此意,事情反而好办了。” 郑姝瑜抓住了关键,“原先是什么计划?” 许恒沉下一口气,“原先打算请御史台弹劾谢忱结党营私,打谢忱一个措手不及。这样一来,婚事就会被搁置,拖着拖着,说不定就没了。” 他顿了顿,“可谢忱历经两朝,朝中关系盘根错节。到最后,恐怕非但查不出什么关键,反倒给殿下徒增麻烦。” 郑姝瑜绕过桌案,走到元睿身边,神情难得郑重其事,“你怎么能用这样铤而走险的法子?” 元睿垂眸,默不作声地端起了茶盏。 郑姝瑜一拍桌子,文书被震得弹起来又落下去,“即便是我也知道,谢家树大根深,连陛下都很是忌惮,迟迟不曾开刀。而你呢?你居然敢以身犯险,去做这样胆大包天的事!” 郑姝瑜越说越是生气,丝毫忘记了自己还是被扣在东宫的赎罪之身,“为了区区一门婚事,到头来把身为储君的你自己折进去,值得吗?” 漫长而又窒息的沉默过去,元睿抬起头,无比认真,又无比肯定地回答: “值得。” 第61章 你难道要以身相许 他投过来的眼神太过笃定,竟叫郑姝瑜一时怔住,刚刚满腔的担忧和升起来的那点怒火,全都毫无征兆地凝成了“扑通扑通”的心跳。 许恒无言地盯着元睿的脸,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心。 过了片刻,郑姝瑜才缓过神,“反正这个法子用不上了,也是好事。婚约取消后,那些朝堂之事,你们再细细谋划也不迟。” 元睿罕见地没有反驳她的话,只老实地“嗯”了一声。 郑姝瑜无暇顾及两个男人的异样,沉浸在自己的忧虑中,“我答应过谢姑娘,要替她保守秘密,不让殿下抓到她的把柄。她在万春殿救下我,可我却成了出卖她的叛徒,我该怎么向她交代啊?” 许恒上前劝慰,“这个你不必担忧,她与我们目的一致,我们是不会拿此事挟制于她的。” 郑姝瑜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那就好。对了,之后不管用什么法子,长庚你都千万别向卢思源透露半分,也别主动向谢姑娘提及此事,成吗?” 许恒愣了愣,随即笑道:“自然。” 元睿瞥了他一眼,面色不善,“许长庚,你是不是该做点正经事了?”又指了指对面,“某些人有十来日不曾抄经了,难不成是改变主意,不想回家了?” 郑姝瑜闻言,一头扎进了西厢房。 到了晚膳时,元睿道:“我会将谢云岫叫过来,当面商量此事,到时你也一并在场。” 郑姝瑜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你们二人之间的事,要我在场做什么?我一个外人,哪好再参与你们之后的谋划。” 元睿夹了一筷子小菜放在粥上,“行啊,到时我就告诉她,这些事都是你告诉我的。” 郑姝瑜气得登时站了起来,“你们!” 怎么一个两个都是无赖? 而且还全都赖上了她? 元睿端起碗,掩住脸上的笑意。 晚膳吃得郑姝瑜一肚子怨气,她收拾完碗筷,转身走的时候,元睿叫住了她,“你陪我去消食。” 郑姝瑜无法,只好跟着他,在偌大的东宫里面晃荡。她一面走,一面对着身前的人小声地碎碎念,“堂堂太子,一国储君,居然和我一个女子耍心机,真不害臊!若是被旁人知道……” 她的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元睿的耳中,可元睿并不揭穿他,默默听着她的牢骚,眼尾藏着浸了蜜的笑。 郑姝瑜正念叨着,瞧见元睿忽然俯身躬进一旁的灌木中,再起身时,纤长的手指间捏着一株小花。 这一株成串的小花很不起眼,可它馥郁的香气如同调皮的精灵,随着晚风高高低低地跃动,叫人忍不住心生欢喜。 元睿走近两步,将细幼的花串轻轻地簪进她的襟前,“你这次帮了我大忙,想要什么奖励?” 她深吸了一大口气,甜甜的香味霎时浸润了五脏六腑,随即歪着脑袋笑起来,“真的?什么奖励都可以?” 星光落入她的眼眸,勾得元睿心头乱颤,不假思索道:“什么都可以。” “那我想少抄一半经书!” 元睿愣住,藏住的笑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很快只剩下灰烬。 见元睿迟迟不应,郑姝瑜连忙找补,“不要一半,三分之一也可以!” 可元睿还是没有回答。 郑姝瑜眼见着他的表情逐渐冷凝,慌张地商量起来,“三分之一不行的话,四分之一也好!或者,五分之一?五分之一也行!” 半晌后,元睿轻声问:“你真的很想回家吗,郑姝瑜?” 郑姝瑜茫然地点头,“想。” “你很想离开东宫,是吗?” 郑姝瑜有些不解,刚想问“这两个不是同一个意思吗”的时候,抬眼瞧见元睿的脸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惨白得近乎透明。 她心中一紧,没说出口的话就这样哽在了喉间。 一瞬间,她仿佛觉得,若是再对他回答“想”,自己就成了抛妻弃子、罪大恶极的坏人。 她搜肠刮肚地找着适当的措辞,却听见元睿再一次轻声问道:“若是少抄一半经书,还需要多久?” 她犹在紧张之中,压根没有意识到元睿语调中压抑的轻颤,认真算起了剩下的部分。 很快,她回道:“大概两年左右,嗯,最多两年吧。” 元睿点点头,“好,那就少抄一半吧。” 郑姝瑜愣了好几息,才敢相信耳朵没有骗她。 她简直压抑不住自己兴奋的心情,在原地蹦跶起来,“殿下,你就是整个大昭最善良、最仁慈、最宽宏大量的太子殿下!” 元睿瞥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朝松涛阁去了。 郑姝瑜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和他并排走着,挖空心思地夸奖着他,终于让他忍无可忍地打断,“行了!我要是把你的抄经全免了,你是不是要感激我到以身相许?” 她又一次呆住了,“我……我……” 元睿掩住双唇,含糊道:“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别在意。” 郑姝瑜木木地点头,“哦,哦,我知道。” 几日后,受元睿之邀,谢云岫来了松涛阁。 她甫一进门,元睿就遣散了所有人。 这个架势,谢云岫不久前才主动招呼过。她顿时如临大敌,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胸膛,“太子殿下,你要做什么?” 元睿哂笑一声,“谢大小姐不必惊慌,孤对你别无他意,就如同谢大小姐对孤一样。” 谢云岫脸色大变,“殿下什么意思?” “孤听闻,你对太子妃之位压根无意,真心另有所属,”元睿毫不避讳,“巧了,孤也一样。” 谢云岫立马明白了,面红耳赤地叫嚷起来,“好你个郑姝瑜,亏得我好心待你,你居然重色轻友!” 本来藏在帘后的郑姝瑜一下子跳了出来,“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出卖你的……” 她见谢云岫气得不轻,她也生起气来,丝毫没有顾及尊卑之分,就手给了元睿后背一拳,锤得他一个趔趄,“殿下,你看你做的好事!” 元睿清了清喉咙,“孤今日请你来,就是为了共同商讨解除婚约一事,并助你得偿所愿。” 第62章 什么是真爱 谢云岫愣了愣,咬牙切齿地对着郑姝瑜,“好啊,你连这事都和他说了!” 郑姝瑜连忙找补,“你听我说,我帮你打听了,卢思源暂且还没有心上人,他的母亲最近正在为他相看姑娘呢。” 谢云岫倒也坦荡,只几息功夫,就爽快认下,“那就好。” 郑姝瑜这才舒了一口气,把她拉到软榻上坐着,“婚约的事终究绕不开殿下,与其拖到最后一刻无法挽回,倒不如早做打算。” 见谢云岫神情有所松动,郑姝瑜趁热打铁,“咱们两个算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倒不如看看殿下有什么想法。他毕竟是太子,总有我们没有的手段不是?” 谢云岫饮了半盏茶,怒气也消散了大半。她用手指点了一下郑姝瑜的额头,“你真是没良心,都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谢大小姐,我错了,我当时也是情势所迫,并非有意为之,”郑姝瑜讨好道,“你那日不是还威胁我要烧毁我的书稿吗?这下好了,咱俩就算扯平了,行不行?” 二人又拉锯了一会儿,总算是心平气和了下来。 谢云岫看向元睿,“既然殿下已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有没有什么好办法?事先说明,不管什么办法,不能损害谢家的利益。” 元睿语气平淡,“世事种种,有得就有失,有利就有弊。你既想得偿所愿,又想丝毫不损,天底下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好事?即便是九五之尊,也无法鱼和熊掌兼得。” 谢云岫怔怔地注视着茶盏中澄黄的茶水,叹了口气,“我知道,殿下说的是。” 半晌后,谢云岫似是下定了决心,“请殿下明示。” 听完元睿说的“法子”,不等谢云岫发表意见,郑姝瑜“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率先反对,“这是什么破办法?绝对不行!” 郑姝瑜面露鄙夷,“从小我就听母亲说过,世家大族里心怀不轨的侍女,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上位的。怎么能用在谢姑娘身上?” 元睿慢条斯理道:“方法虽不入流,但有用就行。” 谢云岫沉思起来。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谢云岫“嗒”的一声把茶盏放在了桌几上,“我同意了。” 郑姝瑜大惊失色,“谢云岫,你疯了?虽说大昭民风开放,可如此一来,你的闺誉就全毁了!往后在京都,你还怎么面对他人?” 谢云岫洒脱一笑,“为了嫁给自己想嫁的人,为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闺誉算得了什么?” 她看向郑姝瑜,“从你选择留在东宫的那一刻起,你想过自己的闺誉吗?我若不与你相识相知,便会与外人一样,断定你是枕席邀宠、攀龙附凤!” 元睿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两下,拿起文书遮住了自己的脸。 “这怎么能一样?”郑姝瑜急道,“我留在东宫,其中缘由复杂,不便多言。虽说,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这已是当时最好的结局!可你不同,谢家门庭显赫,你一个天之骄女,怎么能自毁长城呢?” 谢云岫无奈地笑笑,“谢家不会永远显赫下去,或许某一日,就会湮灭在政潮起伏中。等到那时,我若不是如你一般的罪人,最多也就是京都的普通人而已。” 从古至今,朝堂之争向来残酷,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从那日许恒口中,郑姝瑜知道,未来的谢家,一定不会再有现今的盛景了。 只是没想到,谢云岫早已料到谢家的惨淡结局。 她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只能愣愣地凝视着谢云岫的面庞。 她无法说服谢云岫,于是换了个角度,“你这样设计卢思源,逼他不得不选择你,就不怕他恨你吗?” 文书后的元睿抬起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脸认真的她,眼中蔓延着难以言说的纠结情绪。 谢云岫忽然问:“郑姝瑜,你有心爱之人吗?或者说,你爱过一个人吗?” 郑姝瑜睁大了眼睛,须臾后,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原本是有的。可我后来发现,他屡屡欺骗我,对我的好都是出于算计,便渐渐不再喜欢了。” “这不是爱。” 谢云岫扶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爱不是等价交换。你若真爱一个人,你便不会因为他爱你,才选择爱他。从你爱上他的那一刻起,你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个人。即便他对你的感情不够纯粹,甚至,他的心里并没有你,可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你就甘之如饴。你明知那是会灼烧自己的烈焰,你还是会如同飞蛾般,燃尽自己的一切。” “可这样的感情,不是很盲目吗?” “爱情本就是盲目的,”谢云岫露出温柔神情,“等你真的爱上一个人,你一定会明白我说的话。” 郑姝瑜下意识看向元睿,只见元睿发着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还是不放心,“可是,卢思源对你无意,万一你嫁给他之后,他还是如此,你又当如何?” 谢云岫从容一笑,语气很是笃定,“只要能嫁给他,我有信心,他一定会爱上我!”说罢,她唤了元睿一声,“殿下,强扭的瓜也甜,你说呢?” 元睿回了神,用文书挡住了脸上的窘迫,强装镇定道:“你们女儿家这些爱不爱的,不必说与孤听。谢大小姐只需给个确定答复便是。” 谢云岫不屑地撇撇嘴。 装,继续装! 见两个当事人都没有意见,郑姝瑜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关切道:“那日实施时,切记要尽量避开无关紧要的人,毕竟咱们只要达到目的就行。” 谢云岫捏了捏她的脸颊,“怎么像你要坏了清誉一般?我都还没说呢。” 郑姝瑜拉过她的手,无比认真道:“不管你怎么想,你是我在入宫后交的第一个朋友,我希望你诸事顺遂。” 谢云岫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将她揽入怀中,“多谢,我也希望你能称心如意。”又松开手,指了指元睿,坏笑着,“那是殿下重要,还是我重要?” 第63章 完美实现计划 元睿竖起耳朵,等着她接下来的回答。 不知为何,郑姝瑜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圆圆的脸颊也染上淡淡的粉,像只熟透的蜜桃。 她结结巴巴,“这,这怎么好比较?虽说你们二人各有各的尊贵,可殿下是殿下,你是你。” 元睿自嘲地勾了勾唇角,随手将文书朝桌案上一丢,揉了揉酸胀的手腕。 谢云岫看了看懵懵懂懂的郑姝瑜,又看看无精打采的元睿,笑得前仰后合,半天没直起来身子。 她一走,元睿就状似无意问道:“我和她有什么不一样?” 郑姝瑜早已从难言的心绪中恢复过来,脱口而出,“你们一个是债主,一个是合作伙伴,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元睿忍不住磨牙,“你与她相识不过月余,与我相交多年,居然差不多重要?你还真是没良心。” 连上廖星游和谢云岫,元睿是最近以来第三个说她“没良心”的了。 天地良心,她若是真没良心,早就扔了佛经,逃之夭夭了! 郑姝瑜在不平之际,想起他们二人之间终究横亘着难以言说的恩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 他们三人将计划反复推演了几遍,又向许恒再三确认了卢思源的所长后,把计划安排在了中秋当日。 到了那天,郑姝瑜从一大早就开始紧张起来。 她仔仔细细地乔装打扮好后,才去见了元睿。她模仿着宫女的举止,朝他行礼和答话,都完美地挑不出错来。 可元睿却直皱眉,“脸化得像花猫似的,怎么看怎么难看。” 郑姝瑜看着铜镜里映出的自己,奇怪道:“哪里像花猫了?只是多添了几颗痣,画了个胎记而已。” “我说难看就是难看,”元睿很不耐烦,“等事成之后,你就赶快回东宫,不要耽搁时间,早点把这一身衣裳也换了。” 因为一瞧见她穿着宫女的衣裳,就让他想起了她那时被赶去松涛阁外院受苦的日子。 郑姝瑜愕然,“不让我等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吗?” 元睿白了她一眼,“落不落定的,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看你又想惹是生非。” 郑姝瑜还想挣扎,却被一旁的朱福拦住,“姑娘,中秋宴上,难免有知晓你的臣子和命妇,还是谨慎些为好。” 她只好应下了。 按照元睿的安排,她混入了洒扫宫女的行列,被安排在此次宴会之地——临水殿的金仙池旁。 她绕着金仙池走了一圈,确认了推演时的最开阔之地,便低眉顺眼地站在那儿候着了。 期间,她给人指认了方位,回答了有关中秋宴的问题,都毫无悬念地没有被人察觉出不妥。 金仙池周边逐渐汇聚了越来越多的人,结伴闲聊了一会儿后,就陆续朝临水殿去了。 眼见宫宴的时间越来越近,而计划约定的时间也快要到了的时候,谢云岫被几位贵女簇拥着,施施然出现了。 她今日着了一条攒金丝的褶裥裙,将她本就端庄的气质衬托得更加华贵大方。可仔细一瞧便能发现,她心不在焉地听着身旁几人的谈话,一双眼睛止不住地乱瞟着。 郑姝瑜在原地来回晃荡了几步,果然吸引了谢云岫的注意。 谢云岫看到她,露出微微笑意,确认了她的位置后,招呼几人朝她所在的方向走去。 而郑姝瑜早就瞧见了从另一边疾走而来的卢思源——元睿以查找卷宗为由,让他被迫在御史台耽搁了不少时间,这才姗姗来迟。 卢思源与谢云岫各自的方向,将在郑姝瑜所站的位置形成一个完美的死角。 两方的人,都是无法看见对方来人的。 郑姝瑜估算着卢思源的步伐速度,不动声色地将“事发地”悄悄让了出来。 当心中的刻漏滴完最后一滴水,郑姝瑜果断用含了药的嘶哑嗓音高声喊道:“宴会马上要开始了,还请几位贵人加快些脚程!” 谢云岫一边招呼着身旁的人,一边提裙朝郑姝瑜的方向小跑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从小径抄近道而来的卢思源,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撞上了匆匆跑来的谢云岫! 不等卢思源反应,谢云岫“扑通”一声掉入了金仙池中! 金仙池之所以叫金仙池,是因为没有人知道它有多深,多少年来,京都口口相传,金仙池兴许能够通往千里之外的东海龙宫仙境。 几位贵女自然也是知道的,全都惊慌失措地呼叫着,“来人,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可金仙池边哪还有什么人? 这个时间,宫女太监们也都去临水殿伺候了。 郑姝瑜哑着嗓子,心急如焚道:“不知这位大人可会凫水?” 卢思源被这一突发事件惊住了,愣愣地点头,“会,我会的。” “人命关天,事急从权,”郑姝瑜担心谢云岫的安危,不停地催促着,“还请大人施以援手,否则这位大小姐恐怕就没命了!” 谢云岫福至心灵,在水中使劲地上下扑腾,断断续续地叫着“救命”,一副挣扎求生的惨状。 一旁的贵女也对着卢思源急道:“这可是谢相的孙女!若是真出了人命,你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卢思源应下,一头扎进了水中。 很快,他搂着“奄奄一息”的谢云岫游回了岸边,几人手忙脚乱地将二人拽了上来。 郑姝瑜低声道:“几位大小姐还是赶快去宴会吧。缺的人太多,万一惊动了圣上,差人来寻,让更多人看到眼前的场景,影响可就不好了。” 谢云岫湿透的衣服已近乎半透明,玲珑的身材曲线清晰可见。 那几人觉得郑姝瑜说的极有道理,关照她赶快去寻太医后,急匆匆地走了。 截止目前,第一个计划,圆满成功! 可郑姝瑜却没有丝毫放松,指着不远处的偏殿,对卢思源吩咐,“麻烦大人将谢大小姐送到偏殿,我这就叫太医过来。” 卢思源应下,草草抹了把脸上的水,抱起了谢云岫。 正当郑姝瑜打算撤退之时,卢思源却叫住了她,“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第64章 你都不担心我 郑姝瑜浑身汗毛直竖,可仍旧极力维持着镇定,将身形藏在影影绰绰的树下,垂眸应道:“奴婢貌丑,今日人手不够,才从尚食局调过来帮忙的。大人应当是记错了。” 卢思源还欲再仔细分辨,却被她打断,“大人,奴婢得赶紧去叫太医了,以免耽搁出大事。” 卢思源果然不再追究,抱起谢云岫匆匆离开了。 直到看到他们二人进了偏殿,卢思源也没再出来,她才放下心来。 第二个计划,也顺利完成了。 接下来的事她帮不上忙,就要看谢云岫自己的能耐了。 她虽然惋惜不能亲自见证最后的结局,可也知道,不惹麻烦才是第一要务,所以一边默默祷告,一边麻溜地回了东宫。 回宫后,郑姝瑜一直坐在松涛阁的正厅,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近日落下的经书进度,等到数完时,才发觉耽误了许多。 若换做之前,她早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有抄经书了。可今夜,她只把落下的部分做了记号,便放在了一旁。 直至亥时,落针可闻的阁外传来了稳健的脚步声,她连忙站起身,将元睿迎了进来。 元睿见到她,立刻皱眉,“怎么这么晚还不睡?熬鹰呢?” 郑姝瑜摇了摇头,焦急地问:“计划成功了吗?” 元睿脱去外衫,坐到了堆满文书的桌案旁,“本太子的计划,哪会有不成功的道理?” 郑姝瑜这才放下心,追到他的身边,“意思是事成了吗?云岫她怎么样了?” 元睿瞥了她一眼,“你几时和她这么亲近了?都到了能直呼其名的关系?” 郑姝瑜毫不在意元睿的找茬,一门心思地追问现场的情况。 元睿嘴上说着麻烦,但还是将刚才的情况一一道来。 “……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后,随口问起谢云岫的去向,父皇便差人去寻了。没多久,那太监慌慌张张地回来,只说在偏殿瞧见了谢云岫,其他的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可笑的是,见我主动关心起谢云岫,谢忱还以为婚事胜券在握,喜上眉梢。可等太监禀告完,他脸色大变,不等父皇再发话,便主动提出要去偏殿寻宝贝孙女。” 元睿拿起茶盏吹了吹,“我怎么可能给他起死回生的机会?我当即表示,既然有意许她做太子妃,那我也应当一并前去查看。可谢忱那个老狐狸,却以男女大防为由,拒绝了我的要求。” 郑姝瑜抢过他的茶盏,急道:“然后呢?你没去成?” 元睿的右手还维持着握着茶盏的姿势,震惊得难以言表,“我忙了一晚上,连茶水都不给我喝一口?郑姝瑜,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郑姝瑜反应过来,慌不迭将茶盏塞回了他的手中,“殿下喝,快喝。” 元睿白了她一眼,继续道:“御史台本就对谢忱不满,趁此机会,当然是极力反对,甚至说出了修身立德的阴阳话来。谢忱无法,只好答应下来。父皇见此情形,又点了皇后随我们一同前去。” 郑姝瑜顿时紧张,“他们二人关系隐晦,又都不是你的同盟,你一人前去,如何应对得了?” “这算什么,”元睿失笑,随即娓娓道来,“到了偏殿,谢云岫早已候在了殿门口。她衣冠不整,死死拽着卢思源,说是无论如何都要他负责任。” “说来也是好笑,平日里跳脱大条的卢思源,竟被她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待到我们上前,更是没了他说话的机会。” “见他们二人如此,去的人都心照不宣,谁还会再问真正的内情?谢忱火冒三丈,又心疼他这孙女,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谢云岫根本没有给她祖父时间,立马‘扑通’一声跪下,哭得涕泪横流,说什么都要嫁给卢思源。” “她说自己失仪容,违礼制,悖妇德,不堪与本太子为妃,”元睿难得露出赞赏之意,“她倒也刚烈,见谢忱不允,当即就要触柱自戕。” 郑姝瑜吓得捂上胸口,“天啊,那她受伤了没有?” 元睿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若她出了什么好歹,此事如何善了?你今夜还能见到我?” 元睿接着道:“在宫内自戕可是大罪,于情于理,谢忱都不可能让她出事。见她半点不肯让步,卢思源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们只能先回去复命。” 元睿若有所思,“可皇后始终没开口,一直置身事外,倒是叫我没看明白。” 郑姝瑜没接下他的疑问,反倒面露忧色,“那最后还是在众臣面前让卢思源难堪了吗?他,他也是被咱们设计,实在无辜。我都有些歉疚。” 元睿摇头,“没有,此事并没有在宴席上透露,是事后去万春殿商议的。” 卢思源是元睿的帐下之臣,他又怎么可能让男女之事影响到卢思源的官声? 回了临水殿,他立刻禀告皇帝,谢云岫因痴心赏月而不慎落水,现已被皇后安置至万春殿,无法再来赴宴。 原本元睿的婚事,就是要在中秋宴上宣布的。可“一对璧人”缺了半块,那还如何宣布? 众人没有听出的言外之意,龙椅上的那位却一清二楚。 宴席结束后,他立刻叫上谢忱与元睿,一同去了万春殿。 郑姝瑜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在万春殿如何商议的?他们二人,特别是云岫,受处罚了吗?” 元睿“嗒”的一声把茶盏放在了桌上,面露不悦,“你就这么担心他们二人?” 郑姝瑜不解,可试探着哄他,“那殿下如何?殿下英明神武,肯定不会暴露的。” 元睿的脸色果然变得好看了些,“我除了事发时随他们一同出去,没有离开过临水殿半步,怎么可能暴露?你也太小瞧本太子的本事了。” 郑姝瑜“哦”地敷衍了一声,又问回刚才的问题。 元睿只好回答:“没有受罚。他们商议了不到一个时辰,决定让钦天监寻个理由,将这门婚事废止。” 第65章 我陪陪你 郑姝瑜这才彻底放了心,如释重负地坐在了软榻上,“那就好,那就好。” 元睿这才喝上了回了松涛阁之后的第一口茶水。 他见郑姝瑜一直面带笑容,忍不住问:“旁人的事,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郑姝瑜露出佩服和向往的神情,“她拼尽全力,得偿所愿,我替她高兴,我也希望,自己会有那么一天。” 拼尽全力,得偿所愿…… 元睿想起了刚才,他与谢云岫候在万春殿外,等着谢忱和皇帝商议时,谢云岫忽然对自己道:“今日之后,我恐怕再难踏足东宫一步了。临走前,我想问殿下一个问题。” 元睿不动声色,“问孤什么?” “殿下为什么要把郑姝瑜扣在东宫?” “郑家犯了谋逆大罪,她既是让郑家投鼠忌器的人质,又是赎罪的罪人。”元睿面无表情,“孤恨极了郑家所有人。” “这月余,我若不是时时与你们相处,兴许就真被殿下糊弄过去了,”谢云岫勾起嘴角,“殿下不必瞒我,若真恨她,要么就把她千刀万剐,或施以其他极刑,要么就把她赶得远远的,此生再不相见,不是吗?” 元睿的脸色变冷了些,“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谢云岫怔了怔,随即哑然失笑,“殿下果然只会对她一人宽容。” 她不再看他,“不过我也能理解,殿下为何心悦她。我见过世家贵女无数,有八面玲珑的,有清冷孤傲的,有满腹心机的,有骄横跋扈的,可没有谁像她这样,始终真诚待我。” 她抬头仰望那一轮明月,“兴许郑家把她保护得太好,又兴许是天性使然,即便当初我的要求很无理,她也竭尽所能地为我出谋划策。她善良,宽容,坦率,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元睿没说话,也如同她一般仰望着夜空。 清辉如水,无声地润泽了他的四肢百骸。 谢云岫转过身,郑重其事看向元睿,“我拼尽全力,得偿所愿,可殿下无法如我一般奋不顾身。但我还是希望,殿下能好好待她,不要让她再受伤。” 元睿垂眸,半晌后,才轻吐了两个字,“知道。” 二人沉默了片刻,谢云岫又开口道:“此次婚约解除,虽说我是为了自己,可我也帮了殿下的大忙,殿下是不是应该对我有所表示?” 元睿瞥了她一眼,“你想要什么?” “之前我与她约定,若是事成,我就助她出宫返乡探亲,不让殿下把她扣在宫中那么久,”谢云岫挑了挑眉,“我想要殿下助我履行承诺。” 元睿想都没想,断然拒绝,“绝无可能。” 谢云岫愕然,指了指万春殿,转而露出一抹阴森的坏笑,“殿下若是不答应,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今日之事都是殿下谋划的,我只是被迫为之。” “我可不是她,”元睿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你的威胁,对孤无用。” “……” “殿下,殿下,我问你话呢?” 元睿的神志被郑姝瑜唤回,只见郑姝瑜神情沮丧,“你们事成后,往后她是不是就不能随时入宫了?我是不是很难再见到她了?” 元睿放下茶盏,拿起手边的文书,“怎么,你很想见她?” 见郑姝瑜垂着脑袋不说话,他很快给出答案,“过几日,她会再进宫一趟。” 郑姝瑜顿时来了精神,“真的?” 元睿点点头,便不再多语,埋头批划起来。 一盏茶后,郑姝瑜又从软榻移到了桌案旁,用手轻轻盖住了他正在看的文书,“已经快丑时了,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吧。” 元睿放下笔,似笑非笑,“怎么,你倒管起我来了?” “最近一个月,殿下几乎每日都忙到很晚,有时也听见你与许恒的争执,看起来似乎形势不太乐观,”郑姝瑜摇了摇头,“我不懂朝堂上的事,能为殿下分担点别的什么吗?” 元睿呼吸一滞。 那日答应她少抄一半经书后,他就加快了清剿与夺权的步伐,因而常与幕僚意见相左,引发了不少矛盾。这几日,他忙于安抚他们的情绪,又要谋划取消婚约的事,手头上的公务便落了下来。 原来,这些小事,她都看在眼里。 那…… 他很快否定了心中的侥幸,因为,若她能发现自己对她与旁人不同,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此泰然。 他从她的手下抽出文书,淡淡道:“不用。” 郑姝瑜在原地看了他片刻,从正厅拿起了做好标记的经书,走去了西厢房。 见她埋头抄经,元睿有些坐立不安,嘴上就忍不住尖酸起来,“怎么,这会儿奋笔疾书,就能补上之前落下的进度了?晚一日出宫,就会要你的命?” 郑姝瑜摇了摇头,“不啊,你这么辛苦,我陪陪你。” 元睿心头顿时如小鹿乱撞,右手抓握的笔,“啪”的一声掉在了文书上。 他手忙脚乱地擦拭,却又不小心带倒了茶盏,洒了一身水不说,茶盏还骨碌碌地滚落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郑姝瑜闻声立刻走过来,看到满桌和满地的狼藉,忍不住调侃,“做殿下的茶盏还真是倒霉,没一个长命的。” 元睿脸上泛起红霞,低头去擦身上的水,尴尬地解释,“我也不是故意的。” 他见郑姝瑜擦完桌几,又去捡拾地上的碎片,连忙拉住她的手,“小心伤了手,等下唤宫人们来收拾。” 他这是在主动关心自己? 郑姝瑜错愕地愣在原地,一时忘记从元睿的手中抽出手。 元睿似乎也忘记了平日的严厉与刻薄,展开了她的手,手指在浅淡的伤疤上轻轻地来回游走。 良久后,他呢喃道:“往后,我绝不会再让旧事重演。” 就在这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撒开了她的手,猛地站起身,又背过身去,“愣着做什么?去叫人来,我要更衣!” “哦,哦,我这就去。”郑姝瑜懵懂地站起来,提着裙子小跑了出去。 元睿转过身,看向满地的碎片,久久没有回神。 第66章 他心悦的人是你 如元睿所言,几日后,郑姝瑜果然再一次见到了谢云岫。 她是与卢思源一同过来的,离老远就听见二人拌嘴的声音: “若不是你那日冒冒失失撞到我,我会落水吗?若是不落水,哪还会有后面那些事?” 谢云岫的声音趾高气扬,可卢思源却显得有些低声下气,“只不过是湿透了衣裳,也没有旁的逾矩之处,你干嘛非说咱们俩有违礼制,非要我对你负责呢?” “你都把我看光了,难道还不要对我负责吗?怎么,你这是不想娶我?还是说,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那,那倒也没有这个意思……” 待看到郑姝瑜,卢思源无奈地咧嘴笑笑,在原地转个圈,拔腿就朝阁外去了。 郑姝瑜诧异,“他这是?” 谢云岫努了努嘴,“半路遇上他,说是要去正殿找殿下,被我拉着,陪我走过来了。” 见他们二人的关系比自己想象中融洽得多,郑姝瑜也不再多问,只担忧地拉起了她的手,“你回家后如何?有没有受罚?” “板上钉钉的事,他们再罚又有什么用?”谢云岫莞尔一笑,“何况,我是谢家唯一的女儿,又即将出嫁,他们不舍得罚我的。” 郑姝瑜松了口气,“那就好。对了,你今日入宫来是做什么?” 谢云岫有些心虚,“我这不是来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不过,那个,可能有些变故。” 郑姝瑜掩嘴偷笑,“怎么,是答应我的事,做不到了?” “我和殿下谈判了,可他断然拒绝,毫无商量余地,”谢云岫愤愤不平,“好歹我也算帮了他的忙,他居然坐视不理,还真是冷酷无情。” “算了算了,”郑姝瑜摆了摆手,并不打算计较,“我早就有心理准备。”见谢云岫神色低落,反倒宽慰起她来,“没事,我不会认为你食言的,毕竟你所承诺的事也没那么简单就办到。” 谢云岫连忙找补,“我也不是全都食言的!太子的秘密,我还是照旧告诉你。” 郑姝瑜做洗耳恭听状。 谢云岫把她拉到了无人的树下,神情严肃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殿下会把你扣在东宫吗?” 郑姝瑜怔住,笑容显得极为无奈,“我是被扣下的人,我怎会不知呢?” 她喃喃低语,“郑家犯了错,我是代替郑家,向他赎罪。” “不是,”谢云岫摇头,斩钉截铁道,“因为你是他的心悦之人,他舍不得让你走!” 郑姝瑜仿若被惊雷劈中,目瞪口呆地看向她,“你怎么会有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 怕谢云岫不明白,她苦口婆心地解释起来,“我们原先是同窗,他与我哥哥更是挚交,郑家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恨极了我们,所以才把我扣下,报复他们。我是郑家最受宠的女儿,他是知道的。” 谢云岫并不反驳,反倒问她:“若真如你所说,他对你们恨之入骨,那他为何不把你关在死牢,日日折磨你?那儿可是有层出不穷的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可他反倒把你放在眼前,日日朝夕相伴!” 郑姝瑜张口结舌,“虽说他心机深沉了些,但也没这么狠毒吧?” 这下轮到谢云岫张口结舌了,“你还是头一个说太子殿下没那么狠的人。他一向以铁血无情著称,你居然不知道?” 郑姝瑜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个暂且不提,”谢云岫继续问,“那我问你,郑家犯了错,和你一个郑家的女儿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做了什么背叛他的事!” 郑姝瑜并不赞成她的说法,“郑家的事,不就是我的事?爹爹和大哥做错了,不就等于我做错了?我不能只享受家族带给我的荣华,不承担家族犯错的责任吧?” “你还真是个犟种!”谢云岫气得七窍生烟,“好,那我再问你,背叛他的人是你爹爹和大哥,对吗?” “对。” “你刚才说,你大哥与他是挚友,那他最恨的,应该是你大哥,对不对?” 郑姝瑜怔愣了一瞬,“对。” “那他为什么不把你大哥扣下来抄经赎罪,却把你扣下来?”谢云岫恨不得撬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他最想报复的,难道不是曾经身为挚友还背叛他的你大哥吗?” 郑姝瑜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对啊,他最恨的,应该是大哥才对,为什么把自己扣下呢? 虽说扣下自己,是会让父母兄长伤心,可哪有报复大哥来得那么痛快? 她心中突然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按理说,谋逆大罪按律当斩,可郑家上下性命无忧,只是被发配回原籍,难道,这不仅仅是皇上的宽容吗? 见郑姝瑜的脸色如调色盘般变化多端,谢云岫才稍显安慰,“我不知过去你们二人是如何相处的,可自我入宫以来,经常与你们待在一块,我敢断定,这就是他最大的秘密。” 郑姝瑜还是摇头,“我觉得不太可能。” 谢云岫显得无比笃定:“那我再问你,他若对你无意,那次雨夜,他为何允你借宿?” “七夕之时,他为何愿意带你逛灯会,又在你走丢时方寸大乱?” “我求他允你我二人出宫,他断然拒绝,为何你一开口,他就答应了?” “我把你从万春殿救出来,与他迎面撞上,他为何满脸只有紧张和担心?” “你若真是个普普通通的赎罪之人,他为何要如此在意你,记挂你?他可是堂堂一国储君!” 谢云岫抓住了郑姝瑜的肩膀,无比认真道:“他把你留下,就是怕你出了宫,此生再难见你一面。我想,他更怕你的父母把你许给旁人,让他再也没有了机会!” 谢云岫的话如暮鼓晨钟般击碎了她的心防,她像个木偶般僵在原地,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 她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曾经那些疑惑的、悸动的瞬间,似乎在这一刻有了模糊的答案。 谢云岫叹了口气,“虽说我对他没什么好感,可你如此不开窍,我反倒有点可怜他了。” 第67章 表里不一的太子殿下 郑姝瑜呐呐道:“我……我……” 可“我”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旁的字来。 谢云岫拉住她的手,问:“那你心悦他吗?” 郑姝瑜显得很不知所措,“我不知道。” 谢云岫倒也没再追问,只道:“希望这个秘密对你有用。你放心,我绝不会向旁人透露半个字,不会为你惹来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 是了,若元睿的政敌知晓他心悦罪臣之女,定会借此大做文章,保不齐就参奏他私通罪臣余孽,企图动摇国本。 到时不仅是她的性命,连元睿都说不定会落得废黜圈禁的下场…… 她正胡思乱想着,谢云岫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交到了她的手上,“这是谢家的信物,万一你以后有需要,便拿着它去找太医院的院首胡琦。他见此牌,定会听你的吩咐。” 原来,谢家的势力如此庞大,连太医院院首这样应该忠于圣上的人,居然还能听谢家人的差遣! 郑姝瑜惊骇之余,连忙拒绝,“我不能收!” 谢云岫明白她的顾虑,“这只是你我二人的交情,与旁人无关,这牌子更是随你怎么使用,你送给太子都可以。即便太子往后要对谢家动刀,也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 郑姝瑜无言了片刻,“你这样,还怎么对得起谢家?” “我可不像你,把家族责任看得那么重。而且,等我嫁人后,我就是卢家的人了,谢家的事我可管不着,”谢云岫笑笑,“何况,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保护谢家的手段呢?” 郑姝瑜转瞬明白了,她是想消减谢家膨胀的野心,减少谢家插手宫中之事的机会,免得大厦将倾的那一天,落得斩草除根的下场。 “情分深浅,无关时日,”谢云岫将她揽入怀中,“你视我为闺中好友,我自然也一样,定不相负。” 三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坦坦荡荡地告诉她,对她的珍视。 郑姝瑜的眼圈渐渐红了,哽咽着,“我舍不得你。” 谢云岫抿嘴一笑,“别伤心,我就不信,他能困着你一辈子不出宫?等我成婚之日,请你吃酒,你一定得来!” “谢大小姐的口气还真大,能越过孤做决定了。” 谢云岫不转脸都知道是谁,撇了撇嘴,把郑姝瑜推到了他的面前,“往后她想见到我就难了,正伤心着呢,殿下就不心疼?” 元睿身边的卢思源吓了一大跳,连忙拽过谢云岫,急得挤眉弄眼,“可不敢乱说!” 谢云岫白了他一眼,倒也真的不再说了。 站得稍远些的许恒紧紧抿着双唇,不发一言地看着元睿。 元睿垂眸,郑姝瑜的鼻尖红彤彤的,大大的杏眼含着两汪水,可怜兮兮的模样,叫人忍不住想把她揽到怀中“蹂躏”一番。 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滚,偏过头,轻“哼”了一声。 那三人走后,元睿状似无意般问她,“谢云岫和你说什么了?” 郑姝瑜似乎没听到他说的话,神情恍惚地进了次阁,“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她背靠着门,双手按住自己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稳住心神,走到了床榻边,“扑通”一下倒了下去。 元睿在主阁里,一直等到晚膳布好,都没等到她的身影。 他忍不住朝朱福埋怨,“你看她都懒散成什么样了,快去叫她来用膳。” 朱福笑着应下,不一会儿就回来了,“郑姑娘那儿没上灯,许是已经休息了。” 元睿心中一紧,放下筷子,立刻去了隔壁。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摸黑走到她身边,听她呼吸平稳,心下稍安。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温,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他脱去她的鞋,将她打横抱起,轻轻将她放在了床的正中央。又扯过被子,将边角掖得严严实实。 任谁都无法想象,朝堂上横眉冷对、不留情面的太子殿下,居然还有这样温情的一面。 他坐在床榻边,借着月光,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的睡颜。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才起身离开。 次阁重新恢复了寂静,似乎根本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黑暗中,郑姝瑜猛地睁开了眼睛,一下子坐了起来。 她捂着烫到可以做暖手炉的脸,心脏通通直跳,好半天才缓过来。 难道,谢云岫说的是真的? 难道,是自己看待事物太流于表面,才没有发现假面之下掩盖的真相吗? 她甩了甩头,滑回了被窝里,又将被子扯过头顶,把自己死死卷住,蜷得像一只熟透的虾米。 …… 翌日一早,郑姝瑜到了松涛阁,元睿已经坐在饭厅等她了。 见她过来,元睿奚落道:“你这是练上龟息大法了?晚膳不吃,早膳还来得这样迟!” 郑姝瑜没说话,默默坐了过去。 见她一直心不在焉,元睿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自昨日起,你就跟失了魂似的,究竟怎么回事?” 郑姝瑜仰起头,眼睛亮得可怕,“殿下为何要关心我为何失神呢?” 她这话说得跟绕口令似的,可元睿却没有轻易上套,“你这样子,本太子看了心烦。” “殿下若是心烦,可以把我赶回临华殿,不就看不到了吗?” 元睿一噎,“本太子要把你放在哪儿,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郑姝瑜没接话,须臾后,她忽然道:“殿下,本来我还有一年就可以抄完经书,六月里犯了大错,被你罚抄一年经书,加起来就是两年。可我前些时日帮了你的忙,你答应我抄经减半。”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慢慢道:“也就是说,还有一年的时间,大约是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就可以离宫,对吗?” 她离宫的时间,元睿比她本人还清楚。 可当她将算式一点点算给他听的时候,他的心还是不免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看向她,她的眼中满是探究,还有对答案的渴望。 他“啪”的放下筷子,一脸寒霜,“郑姝瑜,你今早是怎么回事?” 第68章 谁的真相才是真相 郑姝瑜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道:“没什么,就是算算,确认一下。” 元睿语气不善,“你若安分守己,到了日子,自然可以出宫。若还像春夏之时那般冒失莽撞,犯下大错,那就还有得罚!” 郑姝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哦。” 之后,元睿再也没关心她的心事,草草用完膳食后,头也不回地上朝去了。 朱福从阁外走了进来,见她还在发呆,忍不住笑问:“姑娘今早与殿下聊了些什么?我见殿下怒气冲冲地走了。” 郑姝瑜看着他,直愣愣的眼神叫人心头发毛。 正当朱福打算“打断”她的凝视时,郑姝瑜开了口:“朱公公,您陪了殿下这么多年,想必一定很了解他吧?” 朱福笑笑,“不敢妄言了解,可我陪殿下出生入死,自然是知晓些他的习惯的。” 郑姝瑜忙问:“那公公可知道,这些年殿下有心上人吗?殿下的心上人是谁?” 朱福一时怔住,很快恢复了惯常的笑容,说起了车轱辘话:“都是待娶待嫁之年,谁还没有个心上人呢?” 郑姝瑜不死心,“那公公知道是谁吗?” 朱福不知郑姝瑜的用意,前思后想了好半晌才回答:“姑娘,这是殿下的私事,老奴不便僭越。若感兴趣,不如趁哪天殿下心情好,直接问他便是。” 郑姝瑜不再纠缠,好半晌后,才问起另一个问题,“公公效忠殿下,按理来说,我不该问。可我如今也是走投无路了,只能请公公施以援手。” 见她神色凝重,朱福也认真起来,“但说无妨。” “宫变之时,我父兄二人倒戈相向,背叛了元睿,才酿成如今惨淡结局。我问了不少人,都没有得到答案。有人告诉我,夺嫡之争没有无罪者,元睿也并非就是无辜受害,”郑姝瑜越说越是心情沉重,“我想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朱福没有正面回答:“姑娘问起从前,是想做什么呢?想为郑家洗脱罪名吗?” “我若说实话,公公可别笑话我。我虽学过《汉书》《通典》,可都是纸上谈兵,实则对政事一窍不通。我没有想过如何为郑家谋划未来,我也没有这个能力。” 郑姝瑜很是坦率,“我只是想尽己所能,修复郑家与元睿的关系。我们曾经是挚交,我不想就这样算了。我也不相信,我哥哥会毫无缘由地背叛他。” 朱福沉默了许久,转身将门关上了。 “那日深夜,城南突然火光冲天,殿下担心军械库的安危,出府查看。等赶到时,城南百姓死伤惨重,军械库的门大敞着,军械也少了大半。殿下当即意识到,是有人要谋反。还不等他下令,暗巷中忽然冲出一队蒙面杀手,直冲他而来。” “我们与杀手搏斗了片刻,很快发现他们打斗的路数不是江湖草莽,而是训练有素的兵士。很快,殿下认出带头人是端王帐下之臣,几句话就叫他方寸大乱。” “宸王府兵勇猛善战,咱们虽然受了伤,但也逃脱了围剿,紧接着就马不停蹄地朝西华门赶。可还没到西华门,就被郑将军和小郑将军拦下了。” “老奴还记得,殿下那时脸色大变,向他们二人解释,是端王要谋反,让他们放行。可小郑将军却说,他们刚刚接到旨意,阻拦西华门外的叛军,哪怕是殿下,都不能让行一步。” “小郑将军的情绪也很是激愤,大骂殿下是乱臣贼子,还将长枪抵在了殿下的胸口。” “殿下无奈之下,只能下令包抄郑孟二家,让郑将军他们投鼠忌器。可如此一来,小郑将军就更加义愤填膺,差点与殿下当场打起来。” “郑将军到底还是担心一家老小的安危,命人火速赶回郑家救援。殿下趁此时机,让宸王府兵拖住他们,单枪匹马朝宣德门而去。到了宣德门,他使计调动了整个城门军,控制了端王私兵并成功入宫,保护了圣上及后宫。” 郑姝瑜听得怔住,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她将朱福的话反复琢磨了好几遍,问道:“那元睿告诉哥哥,谋反的是端王,哥哥为什么不信?” 朱福摇头,“小郑将军说,在殿下来到西华门之前,他根本没有看到端王的私兵,是殿下撒谎。” 郑姝瑜又不解地问:“我哥哥说,他们是奉旨阻拦叛军,那就说明,圣上那时已经知道有叛军要逼宫,可元睿为什么恰好在这个时机赶到呢?” 朱福又摇头,“老奴也不知。殿下去死牢见了端王,端王认了纵火和盗窃军械库的罪,却矢口否认假传圣旨。那时端王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没有欺瞒的必要。” 朱福叹气,“殿下后来也去见了郑将军,郑将军说,圣旨是他们亲眼所见,不会有假。小郑将军更是怒斥殿下为了夺嫡不择手段,把勤王的端王污蔑为谋反。殿下心灰意冷,认为郑家是为了助端王成事,才捏造了这么一个谎言。” 郑姝瑜当即否认,“绝不可能!他们若捏造这样胆大包天的谎言,一旦被戳破,岂不是诛九族的大罪?” 紧接着,她又问:“元睿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陛下呢?若是陛下真的下过这个旨呢?” 朱福失笑,“如果陛下真的下了旨,那便证明陛下早就知道端王要谋反,有什么必要让殿下亲自救驾?在此事之前,陛下从未有过立殿下为储君的想法,又怎会给他立此等天大功劳的机会?何况,陛下是一国之君,岂会视百姓为虫豸,放任城南大火不管?” 那父亲和哥哥见到的圣旨,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郑姝瑜站起身,“此事之中疑点重重,元睿难道就没有想过,再去查一查当年的真相吗?” “姑娘,当年之事是皇家之耻,大昭之殇,陛下不允许任何人再提及,”朱福苦笑,“对于殿下来说,更是锥心之痛,你要他怎么查呢?” 第69章 你是不是心悦我 郑姝瑜很焦急,“可这是个天大的误会啊!如此说来,问题就出在那张圣旨上,如果端王没有撒谎,那就肯定还有别的幕后黑手。” 朱福反问她:“纵使是天大的误会,又有谁能找到当年的那张圣旨,找到所谓的幕后黑手呢?没有证据,又如何能解开这个误会?” 朱福语重心长道:“姑娘,人都是有血有肉的,做不到时时冷静自持,不偏不倚。不管什么样的感情,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形成的,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化解的。” 郑姝瑜耷拉了眉眼,“他与大哥情同手足,他为什么不相信大哥呢?” “姑娘,你让殿下相信小郑将军,可那一日,小郑将军也没有相信他啊。”朱福摇头苦笑,“说起来的确是圣命难违,可事后,小郑将军也丝毫没有改变想法。” “殿下怨恨郑家的背叛,更恨与郑家上下情同手足却不信任他。小郑将军不也是一样?在他看来,殿下为了储君之位抛弃挚交,差点让郑家彻底覆灭,此仇不共戴天。” “人只会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又怎会因他人的解释而轻易动摇呢?所以,这恐怕是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死结。” “不是的,不应该是这样的,”郑姝瑜喃喃道,“不会永远是这样。” 二人默默伫立了很久,郑姝瑜似乎走出了阴影,朝着朱福施了一礼,“多谢公公告知当年之事。” 朱福知道,自肃清东宫、解决孟行之之后,元睿与郑姝瑜的关系比之前融洽了很多,否则他也不敢冒着被元睿责罚的风险,把讳莫如深的往事和盘托出。 他也看得出,郑姝瑜把郑家与元睿的感情看得极重,说不定她会为了修复这段关系,放弃出宫回家的执念。 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私心,只是笑笑,“老奴多一句嘴,无论姑娘将来打算做什么,都要慎之又慎。” 她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之前我打碎皇后娘娘的花,后来他被为难了吗?他去赔罪了吗?” “姑娘放宽心,这点小事,殿下自能处理妥当。” 那就好。 只要自己不给他再惹麻烦就好。 …… 半月以来,谢云岫和朱福的话一直在她的脑海中萦绕,让她颇有些寝食难安。 等她下定决心时,却发觉已经有好久没在白天看到元睿的身影了。 这一日,她早早将经书抄完,把小杌子搬到门边,托腮等着他回来。 眼看着太阳落山,朱福劝道:“姑娘,秋日里容易着凉,还是进去等吧。” 郑姝瑜摇了摇头,把披风裹得更紧了些。 直到夜幕低垂,昏昏欲睡的她在恍惚间看到人影闪现。她揉了揉眼睛,不等站起身,那人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披着秋夜的寒霜,显得脸也有些冷,“什么天了,还坐在这儿吹风?” 郑姝瑜扬起脸,对着他笑,“在等你回来。” 夜色替他遮掩了陡然潮红的脸,他犹豫着要不要向她伸出手时,郑姝瑜抱起小杌子,先他一步走了进去。 元睿无奈地勾了勾唇角,脚步轻缓地跟在她的身后。 郑姝瑜将茶盏递到他的手边,等他接过,问道:“殿下,春日里你就差人帮我递家书了,至今还没有回信吗?荥阳到京都,约莫三百里路程吧?” 元睿怔了怔,“没有回信?” 郑姝瑜点点头。 他皱了皱眉,“明日差朱福给你去问问。”顿了顿,“等我就是为了这事?” 郑姝瑜摇了摇头,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在我问殿下之前,殿下要先发誓,接下来回答我的话,没有半句虚言。” 说罢,她就站到元睿的身边,直直地展开双臂,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坚定模样。 元睿嗤笑,“怎么,你还想强迫本太子?若是不答,难不成还要对我动用私刑?” 她放下手臂,眉眼中竟是落寞之色,“只有今夜,你不是太子,你是元轻舟。行吗?” 还未完全褪去的嘲弄笑意就这样僵在了他的嘴边。 半晌后,他把脸侧到不对着郑姝瑜的那一边,“你问。” “灯会那晚我走开了,你为什么那么生气?” “因为人太多了很难找到。” “我向你投毒,紧接着逃宫,你又为什么不生气?” “因为我知道你跑不掉。” “我被皇后和樊大人为难,你为什么要报复他们?” “因为你是我的……东宫之人,动你,就是在挑衅我。何况,我迟早要对外戚动手。” “端午祭祀那日,我因孟行之与你大吵了一架,你为什么那么失控?” “因为你居然为了那样一个不堪之人,栽赃罪名给我,我很生气。” “你是不是从前就很讨厌孟行之?” “是,他心性狡诈,蝇营狗苟。” “你既然那么讨厌他,为什么在落桐书院时,还总是与我俩待在一起?” 元睿顿了顿,“我答应了郑朗,要看好你。” “嗯。那去年的除夕夜,你为什么破例吃了八宝饭?” 这次元睿停顿的时间更加漫长,可郑姝瑜并没有再给他继续思考的机会。 她替他回答了出来,“因为你把我视作家人,所以,象征团圆的八宝饭,是可以吃的,对吗?” 元睿极力按捺着快要冲破胸腔的呐喊,声音沉沉,“你说是便是吧。” 郑姝瑜没有逼迫他给出确定的答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的轮廓,比之四年前瘦削了很多,可脊背始终是挺直的,仿佛从来都没有弯过。 “你不娶谢云岫,是不想被权臣钳制。那你会娶旁的贵女吗?” 元睿紧抿着双唇,没有回答。 他答应了她,不能说谎。 “那换个问题。” 郑姝瑜伸出手,将他的脸颊轻轻转了过来。 “最后一个问题,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元睿抬头,眼前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似乎能够穿透重重黑暗,看透自己的内心。 那些藏在心底的侥幸、犹豫与怯懦,被她的目光揉了个粉碎,无所遁形。 郑姝瑜没有丝毫犹豫,一字一句, “元轻舟,你心悦我,是吗?” 第70章 气急败坏 惊惶之色迅速占据了他的双眸,他使劲挣脱了她的束缚,猛地站起身,压抑着颤抖的声调,“郑姝瑜!你在说什么?!” 郑姝瑜很是镇定,又重复了一遍问题,“我说,你心悦我,是不是?” 场面忽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不等元睿整理好措辞,郑姝瑜的一番话,像甩了他一记响亮的巴掌,让他眼前的世界都摇晃起来, “你不可以心悦于我,知道吗?你是一国储君,我是罪臣之女。不管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我,为了郑家,你都不可以喜欢我,听见了吗?” 郑姝瑜顿了顿,“你的处境,本就群狼环伺……” 元睿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她后面说的话,竟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郑姝瑜说完,见元睿眸色沉沉,也闭上了嘴。 又是一阵寂静。 正当她打算去扯元睿的袖子时,元睿忽然低声开口,“你出去。” 郑姝瑜一愣,“什么?” 元睿拉起她的手腕,连拖带拽地把她扔出了松涛阁,“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很快,门又再一次打开,元睿将潢纸和经书重重地搁在了她的怀中。 她愕然之际,元睿气急败坏道:“从今天起,你就在隔壁抄经,不许到本太子这儿来!” 再一次关上的门,显然比上一次还要更重些,震落的粉尘呛得郑姝瑜直咳嗽,可元睿也没有出现。 郑姝瑜只好抱着一大摞书纸,朝次阁去了。 主阁里,元睿气得将茶盏摔了粉碎,“不可以,你说不可以就不可以?” 他恨恨自语,“什么群狼环伺,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觉得我没本事?” 他尤嫌不解气,“哗啦”一下将桌案上的文书全都扫落在地,“罪臣之女,你也知道你是罪臣之女!” …… 次阁里的郑姝瑜并不知道元睿恼羞成怒的模样,只是抱着膝盖,静静地坐在软榻上。 朱福说得对,没有人能够时时不偏不倚,因为感情用事而犯错的人,比比皆是。 可既然自己知道了,那就应该让他清楚知晓利害关系,不能因小失大。 今晚的自己,说了非常正确的话,做了非常正确的决定。 可为什么连一点开心的感觉都没有? 她抬眸看向窗外,一弯弦月孤零零地挂在漆黑的夜空,就好像她的心,孤零零地缺了一块。 …… 翌日,郑姝瑜一边抄着经书,一边听着自己咕噜噜叫的肚子。直到接近晌午,没有人过来叫她吃饭,也无人给她送饭。 她前思后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放下笔,小心翼翼地去了隔壁。 隔壁的饭厅里,元睿对着一大桌子菜发呆。 郑姝瑜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佯装无事般捧起饭碗,拿起筷子。 她企图去夹最靠近自己的菜,元睿却陡然回了神,恼道:“我不是让你别过来?” 郑姝瑜心中忐忑,可嘴上却没服软,“殿下只不让我过来抄经,又没有说不让我过来吃饭。” 元睿干瞪眼,“你……” “何况我也没犯错,”郑姝瑜赶紧扒了几口肉在嘴里,话说得口齿不清,“凭什么不让我过来吃饭。” 元睿涨红了脸,嘴硬道:“你昨晚出言不逊,对太子大放厥词,还说没犯错?” 郑姝瑜欠身,麻利地盛了一碗鸡汤,小口吹着,“我哪里出言不逊了?请殿下明示。” 明示? 他怎么明示? 他一摔筷子,“回你的房间,快走!” 郑姝瑜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她用帕子擦了擦嘴,施了个半礼,扭头走了。 可留下来的元睿,却连一口饭都吃不下去。 他气得一头扎进了寝房。 那一厢,郑姝瑜将抄好的经书收拾了一番,便准备去小憩。 她才踱步到软榻边,就发现窗外的元睿倚靠着床头,不知在想什么。 窗棂的影子印在他的身上,明暗之间,显得他安静而诗意。 其实元睿生得很好看。 他的眉眼像是细雪覆盖的远山,带着浑然天成的清冷。鼻梁高耸却不锋利,柔和的弧度显得他不那么疏离。 既是个丰神俊朗的公子,又是个疏朗清润的少年。 只是他素日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就叫旁人不敢欣赏他的美貌了。 说起来,元睿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活人的气息倒是很浓郁。 想到此处,郑姝瑜使劲甩了甩脑袋,轻手轻脚地关上了窗。 之后,元睿日日早出晚归,既像是一心扑在公务上,又像是刻意躲着她。 可这样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有一日,郑姝瑜偶然发现,朱福居然在整理行装。 她放下笔,隔着窗户对朱福道:“朱公公,殿下是要去哪儿吗?” 朱福回头,左右观察了一番,才快步走到窗下,压低了声音,“峪县发了洪灾,陛下昨日下了旨,要殿下去赈灾。” 她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去?我怎么不知道?” 朱福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明日启程。殿下叮嘱了,不许任何人告诉您。” 郑姝瑜目瞪口呆,“为什么?就因为那天我说的话,他恼得什么都不告诉我了?” 不多时,她反应过来,“不对不对,他是不想带我去!” 就当此刻,元睿恰好携许恒从外间回来。郑姝瑜立马从软榻上跳下去,小跑到二人面前。 元睿刚要闪避,被郑姝瑜一把拉住,“殿下,你明日要出远门?” 元睿神色一凛,下意识看向不远处候着的朱福。 郑姝瑜道:“你别看朱公公,就是我看见他在收拾行装的。若是不出远门,收拾什么行装?” 元睿清了清喉咙,皱眉道:“管好你自己,别问多余的事。” “我都知道了,殿下就别掩饰了,”郑姝瑜不依不饶,“好端端的,怎么派你去赈灾?是峪县的洪灾很严重吗?还是有人刻意针对你?” 元睿和许恒对视了一眼,没想到,她的直觉竟如此敏锐。 郑姝瑜的眼神太过急切,元睿又迟迟不应,许恒只好答道:“峪县洪灾已过,死伤惨重。是谢相向陛下进言,请殿下代天子去安抚民心,主持灾后重建事宜。” 第71章 不差这一件衣裳 “我就知道是这样。与谢云岫的婚事告吹,谢相定会借机找你的麻烦。所以我那日才说,你不能……”郑姝瑜顿住,改口道,“你为什么不让旁人告诉我?是不是不想带我去?” 元睿语气严厉,“你当我是去游水玩水?兹事体大,带你去,像什么样子?” 许恒也在一旁帮腔,“此行前途未卜,确实不宜带你同行,还是留在宫中妥当。” “把我一个人留在宫中才不妥当!” 元睿愣了愣,与同样茫然的许恒又对视了一眼。 郑姝瑜显得很是语重心长,“殿下你想啊,你离开东宫,我就失去了最大的庇护,到时还有谁能拦得住旁人陷害我?殿下难道忘了,我两次赴万春殿的经历了吗?” 元睿一惊。 他嘱咐朱福在东宫加强戒备,杜绝任何可疑人员出入。 可他忽略了,就算戒备力量再强,也是防不住万春殿的那位的。 许恒思索着,“郑姑娘说的也有道理。不如这样,殿下出宫的时日,就住到落桐书院去,或者,许家在京郊也有……” “不行!”元睿断然拒绝,立马下了决定,“你就跟着我一起去。” 许恒惊愕,“殿下……” 元睿从郑姝瑜的手中抽出袖子,“你去收拾行李,明日一早随我一同启程。”顿了顿,“不过去了那儿,可没有抄经的条件,所以这些物什不要带。别怪我没提醒你。” 郑姝瑜有些沮丧,转瞬又想通了,“算了,还是小命重要。抄经的事,回来再说吧。” 次阁中,郑姝瑜正在收拾着,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她打开门,许恒满脸忧色地站在那儿。 郑姝瑜眼睛眨了眨,“长庚大人?” 许恒叹了口气,“我向殿下游说将你留在京都,可殿下执意不允。既然非去不可,我有些话想关照你,你可不要嫌我啰嗦。” 郑姝瑜点点头,“洗耳恭听。” “此次与殿下同行的有两人,一人是禁军护卫统领贺金甲,他对殿下礼敬有加,但性格……颇有些固执。一人是户部尚书金石吝,此人立场不明,一向爱打官腔,恐怕不是什么做实事的。” “他们二人若与你不对付,你不必理睬,只需紧紧跟着殿下便是,他会保你平安。” 郑姝瑜听明白了,“你不和我们一同去?” 许恒摇了摇头,“我与卢思源得留在京都,看住谢樊二家的动作。这次殿下被外派赈灾,也是谢相的调虎离山之计,我不能走。” “那你也要小心,”郑姝瑜道,“万一发生了意外,我们也赶不回救你。” 许恒的忧色被笑意冲淡,“我还需要你一个姑娘家来救?你只管保护好自己就好。” …… 翌日一早,郑姝瑜带着行李,在东宫门外坐上了马车。 算起来,这是自己第五次出宫了。这一次出宫的地方,比前面四次加起来都要远。 见她表情茫然无措,元睿忍不住道:“若是想留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摇了摇头,“万一真有什么意外,死在外面,总比死在宫里好。” 元睿斜睨着她,“什么死不死的,不会说话就别说。” 就在此刻,外面响起了喊“姑娘”的声音。 郑姝瑜撩开车帘,来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他垫脚递上怀中沉甸甸的包裹,“姑娘,这是小的给您的!” 郑姝瑜接过,打开一看,居然是满满的干粮。她莞尔一笑,“你准备的真是妥当,多谢!” 来运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朝着二人行了一个大礼,磕磕绊绊道:“祝,殿下和姑娘,一路平安,凯旋而归。” 郑姝瑜笑着朝他招手,“等我们回来!” …… 马车“哒哒”来到皇宫门口,二人见到了来送行的人。 卢思源不停地抹着眼睛,声音颤抖,“殿下万事小心,文礼在京都等您,早日归来。” 一旁的官员连忙扯了扯他,“卢大人谨言慎行,注意仪容。” 另几位背过身,笑得肩膀乱颤。 许恒无奈摇头,随即上前,低声与元睿最后核对接下来的计划。 二人敲定后,许恒将提着的包裹塞到了郑姝瑜的怀中。 郑姝瑜很是好奇,“这是什么?” 许恒淡笑,“马上到了深秋,峪县那边又是洪灾刚过,肯定很冷,给你御寒的。” 元睿额角青筋直跳,目不转睛地瞧着笑嘻嘻的郑姝瑜。 郑姝瑜打开包裹,里面竟是毛茸茸的雪白狐裘。 她来回抚摸着,不禁称赞,“好漂亮的雪狐皮!小的时候,爹爹也给我猎过呢。” 许恒见她高兴,声音不由得柔下来,“你喜欢就好。” 不等郑姝瑜道谢,元睿忽然一把捞起狐裘,扔回了许恒的怀中。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就连郑姝瑜都惊诧得张大了嘴巴。 元睿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道:“孤是去赈灾的,如何能带如此贵重的物件?若是被灾民看见,岂不是徒增麻烦?” 卢思源率先应和,“殿下说的是,狐裘确实不宜携带,衣着还是该朴素些。” 郑姝瑜虽然有些惋惜,但觉得元睿说得也有理,于是道:“那等我回来,再找许大人讨。” 许恒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好。” 马车上,元睿语气不善,“讨什么讨?东宫差你这一件衣裳了?” 郑姝瑜有些摸不着头脑,“他送给我的,暂时拿不成,不就得回京都了再找他讨吗?” 元睿阴阳怪气,“那件狐裘看起来确实是上品,难怪你还要再讨回来。” 郑姝瑜恍然大悟,“是殿下喜欢吗?殿下喜欢,等我找他讨来,送给殿下!” 元睿一阵晕眩,恨不得伸手捂住她的嘴,“闭嘴!” 马车很快来到了京都城门处,郑姝瑜撩开车帘,伸头去瞧,正好与身披铠甲的精壮男子眼神交错。 想必他就是许恒所说的贺金甲。 贺金甲看见郑姝瑜,眉头皱了皱,便朝着马车里的元睿禀告,“殿下,运木料和粮食的马车已在城郊候着,金大人和工匠们也在那儿。就等殿下前去汇合。” 第72章 做饭的诀窍 元睿点点头,“出发吧。” 这样的长途,郑姝瑜已有至少四年没再体验过了。加之本次是赶赴赈灾,马车就比平日里走得更快了些,“咯噔咯噔”颠簸个不停。 刚开始,她还能坚持端坐着,没多久就趴上了小桌案,再到后来,人软得像根煮烂的面条,恨不得直接撂倒在车厢的地上。 元睿嗤笑,“昨日夸下海口,说自己身强体壮的人,这才刚出发,就不行了。” 她忍着头晕眼花,矢口否认,“这是我还没习惯,过一日就好了。” 元睿并不理睬,埋头看起文书来。过了好一会儿,见她迟迟不再出声,抬头才发现,她已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元睿起身,将她抱到了更宽敞的榻上,又脱下外衫,盖到了她的身上。 她的睫羽随着呼吸上下浮动,像是蝴蝶轻颤的翅膀。 他伸出手,将她滑落的发丝绾到耳后,俯身在她眉间轻轻印了一记。 郑姝瑜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皱着眉,扭了扭身子。 元睿一个激灵,登时站起身,脑袋“咚”的一下撞到车顶,疼得他弓下腰,缩成了一团。 他紧张地看向她,可她只是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过去。 他不由得失笑,“睡得还真沉。” 等到郑姝瑜醒来时,车队已经停下了。她揉了揉眼睛,察觉身上还盖着元睿的外衫,“噌”地一下弹坐起来。 她面露尴尬,“殿下,我……” 元睿放下文书,勾唇揶揄,“郑司仪还真是能睡,一睁眼就到了要吃晚饭的时候了。” 司仪是元睿给她伪装的此次出行身份。 郑姝瑜被他说了个大红脸,手忙脚乱地理了理发髻和衣裙,慌不择路地跳下马车,“我去瞧瞧有什么可帮忙的!” 她四面张望了一番,不远处,贺金甲正指挥着将士们支锅灶、劈柴火。 她想起许恒交代她的话,踯躅了片刻,还是走过去,和贺金甲打起了招呼,“贺统领,我会做饭,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贺金甲向旁边踱了两步,冷冷道:“不必。” 郑姝瑜吃了个闭门羹,又不好意思再回马车里,只好倚着旁边的树,百无聊赖地玩着从地上拽出来的枯草。 眼看着贺金甲指挥将士将刚刚淘洗好的米投入锅中,她忍不住插嘴:“贺统领,这样下锅煮,不仅需要大量反复加水,而且还要很长时间才能煮熟。还有,这样煮熟的米,口感也不好,万一时间不够,还会夹生。” 她见贺金甲面色不虞,连忙找补,“贺统领常年驻守京都,不会在野外起锅烧灶也是情理之中。若明日再煮,可以在生火之前,提前用水把米泡涨了,这样既不浪费时间,又能吃得舒服些。” 贺金甲拂袖而去。 郑姝瑜叹了口气,只好蹲下身,拿起棍子,搅了搅锅灶下的柴火。 一旁的小兵悄悄凑过来,“你胆子可真大,居然敢当面给贺统领难堪。” “不是!”郑姝瑜吓得连连解释,“我是觉得大伙儿赶路辛苦,能吃好点就吃好点。” 小兵添着柴,兴致勃勃道:“不过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们那会儿行军,就是用这样的方法煮的,还是小郑将军教的呢。” 他猛然意识到了不妥,连忙改口,“不是,不是小郑将军。” 郑姝瑜沉默了一会,“没事,我也是他的故人。” 小兵松了口气,但也不再说话了。 晚上用饭时,郑姝瑜见到了传闻中的户部尚书金大人。 她听许恒的描述,原以为金石吝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没想到他身材瘦弱,看起来比她还弱不禁风。 他捧起饭碗,尝了一口便皱起了眉,“这稀粥怎么还是夹生的?贺统领,你的手下是怎么做事的?” 贺金甲并没有因他是户部尚书而退让半分,“金大人如果觉得不好,可以让自己的手下来做。” 金石吝“咳咳”地呛住,差点厥过去。他抹了抹嘴巴,把枪口调转到元睿身上,“殿下,恕老臣直言,贺统领如此桀骜,去了峪县,如何与工匠们通力合作?” 元睿没回答,贺金甲却把添柴重重朝火堆上一摔,“那依金大人之见,又当如何?” 现场的火药味越来越浓,郑姝瑜偷偷溜去马车上,拿出了来运给的炒米。 她一回来,就将炒米小心倒在每个人的碗里,打起圆场,“金大人何必为了碗稀粥不痛快?今晚就将就一下,明日再做新的。” 她看向元睿,“殿下,从明日起,不如就把做饭的任务安排给我,如何?” 元睿顿了顿,随即应下了。 她抱着炒米,找到了傍晚和她呆在一块的小兵,“你去给大伙儿分分。” 小兵受宠若惊地接过,立马大声招呼起来。 见大伙儿吃得津津有味,她也很是高兴,和众人聊了好一会儿。 等回去时,篝火前只剩下贺金甲一个人。 贺金甲冷眼瞧着她,“郑司仪,在下虽然不知你此行的目的,可你若是想通过拉拢人心来博得殿下欢心,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功夫。” 郑姝瑜早有心理准备,并不与他争辩,只笑了笑,便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几日,按照她的安排,餐饭做得又好又快,颇受众人好评,金石吝与贺金甲也没有再发生过口角。 因着做饭,她与将士们也比刚出发时熟稔了很多。 起先的那个小兵与她聊起过去行军之事,说到兴起处,忍不住道:“若是小郑将军未落罪,说不定他现在都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了。” 郑姝瑜笑笑,悄声问:“当年的宫变之事,你知道吗?” 小兵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才压低声音道:“我记得,那日城南突发大火,军巡院有不少人被调去救火了,我也在其中之列。等到回来的时候,就听说郑将军和小郑将军都被押走了。” 郑姝瑜有些泄气,但还是拍了拍小兵的肩膀,“多谢你了。” 她踱步去了马车旁,瞧见贺金甲正候在那儿,看着自己的目光欲言又止。 她走上前,“贺统领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第73章 刀下留人 贺金甲问:“今早你为什么那么说?” 今早? 哦,他说的是自己和将士们一块儿吃饭聊天的事。 她歪头笑笑,“那贺统领想让我说什么呢?” 贺金甲闷声道:“烧饭的事是殿下应允的,不是我许给你的。什么替将士们着想,想让大家吃好一点,更是无稽之谈。” 他盯着她,“收买人心的好处,你为什么自己不要,反而给了我?” “我若说不是为了收买人心,你信吗?我那么说,只是为了减少点麻烦,免得他们生出无谓的好奇心。” 说完,她就爬上了马车。 贺金甲的眼神仍旧透着审视,可没有刚开始那么警惕和鄙夷了。 马车上,元睿放下书册,似笑非笑,“你真是到哪儿都有招人欢喜的本事,落桐书院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郑姝瑜得意地扬了扬脑袋,“我若是男子,一定是风流倜傥,人见人爱,处处桃花,沾花惹草……” “行了,”元睿联想到那样的场面,不由得心烦意乱,“夸你一句,尾巴都能翘上天了。” 郑姝瑜吐了吐舌头,把脑袋凑了过去,“殿下一路上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元睿递给了她,“峪县的舆图,附近的河流走势,地形之类的。还有建造房屋的图纸,我还没来得及看。” 郑姝瑜接过,下意识搓了搓舆图和图纸,才认真翻看了起来。 元睿支着下颌,静静地看着眼前专心致志的她。 像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若没有四年前那场宫变,或许,他能够像许恒那样,对她毫无顾忌地表露关怀。又或许,他能够像最厌恶的孟行之那般,死皮赖脸讨她的欢心。 可是他不能。 他只能卑劣地,用极其拙劣的理由,把她困在身旁。 把她困到垂垂老矣,再无其他可能。 …… 不出两日,一行人到了峪县县郊,忽然停下了。 贺金甲过来禀告,“殿下,洪水退去,路上全是厚厚的淤泥,马车已经走不动了,只能驾马过去。” 元睿点头,转头对郑姝瑜吩咐,“我骑马载你,你呆着别动。” 她就这样懵懵地上了马,坐到了元睿的怀里。 她抱着两个大包袱,将身子死死地朝马背贴去。可不管再怎么贴,元睿的炙热呼吸还是能喷吐到她的脖颈中,惹得她心脏怦怦乱跳。 元睿见她弓着身子,“怎么了?很久没骑马,害怕了?” “怎,怎么会呢,”郑姝瑜硬着头皮,“我只是怕坐得太直,挡你的视线。” 元睿轻笑了声,伸手把她揽了起来,“你这样趴着,等下会更难受。” 郑姝瑜只得将包袱紧紧地按在胸口,挡住心跳加速的声音。 越往县城靠近,灾后的情况就越是惨烈。 县城的城墙已被洪水冲塌了大半,只剩下断壁残垣。 城门口的石狮子倒是还健在,只是糊了满脸的黄泥汤,像两个伤痕累累的守卫。 再往县城里面去,曾经错落有致的楼房几乎尽数倒塌,低矮的房屋和院落更是被洪水夷为了平地。 目之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断裂的房梁,陶罐瓦盆的碎片,烂糟糟的绫罗绸缎,家禽牲畜的尸体,腐烂的瓜果蔬菜。它们或半陷在淤泥里,或堆叠在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 元睿冷峻的声音传入郑姝瑜的耳朵,“这里的情况比奏折上描述的惨烈得多,也不知百姓们如何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郑姝瑜竖起耳朵,指着右前方,“在那边!” 一行人驾着马赶到,发现人声鼎沸的地方,居然是刑场! 高高的行刑台上,行刑柱下捆着一个衣冠不整的男子。男子披头散发,垂着脑袋,看不清长相和神情。 左一圈右一圈的民众们围在下面,没有一人不是满脸愤慨或怨恨的。 就当此刻,有一人跳上了行刑台,站在被捆的男子旁边,义愤填膺地叫道:“楚辉义欺骗全县百姓,不管我们的死活!大家说,应该怎么办?” 下面的灾民齐声呼唤:“以死谢罪!以死谢罪!” 元睿刚想发号施令,怀中的郑姝瑜像条游鱼一样滑下马,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行刑台跋涉而去。 元睿神色一凛,吩咐贺金甲,“快,我们也过去!” 见台下众人没有异议,那人拔出长刀,放在了楚辉义的脖子上,“楚县令,你就向死去的父老乡亲谢罪吧!” “刀下留人!” 清脆的女声像一阵高昂的哨音,叫停了那人的动作。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行刑台,大声问:“各位父老乡亲,你们可知道,杀害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可是一样要被砍头的!” 台下众人顿时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地讨论着什么。很快,持刀的那个男子叫嚷:“砍头就砍头!不杀他,难解我们心头之恨!” 果然,台下的人又被他重新煽动起来,争先恐后地要让县令赔命。 郑姝瑜面无惧色,声音清亮,直抵人心,“大家杀了他,就能让峪县恢复原来的样子吗?杀他一人事小,可杀了以后呢?你们是能住上新房,还是能吃饱穿暖?还是能让死去的亲人再活过来?” 大家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有些人甚至小声啜泣了起来。 被捆在行刑柱上的男子将头抬了起来,头发遮住的双眼流露出一丝希望。 持刀的男子近前一步,拿刀尖对着她,“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管我们峪县的事?” 元睿怒喝,“你放肆!” 郑姝瑜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指着元睿的方向,“我们是奉皇上旨意,从京都过来帮助父老乡亲们的!看见那个白胡子瘦老头没有?那可是户部尚书!户部尚书多大的官,大伙儿知道吗?” 下面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叫道:“我知道!户部尚书管整个大昭的钱粮,十个楚县令都追不上!” 郑姝瑜煞有介事地点头,“是啊!皇上派了这么大的官过来,大伙儿还怕什么呢?”又瞬间变脸,“可若是杀了楚县令,尚书大人非但不会救你们,还要重重治你们的罪!” 第74章 有苦难言 台下有不少也是读书人,他们率先冷静下来,向四周围的人劝道:“这姑娘说得没错,不是吓唬咱们。还是先把楚县令放了吧,听听尚书大人怎么说。” 读书人的身份自然是要高一些的,众人听了他们的话,纷纷给元睿一行人让出一条道来。 金石吝从未感受过如此万众瞩目的时刻,雄赳赳气昂昂地登上了行刑台,发表了一番颇为鼓舞人心的慷慨陈词。 郑姝瑜刚从行刑台的另一边下来,就被元睿一把拽住,“谁让你跑上去的?知不知道刚刚有多危险!” 郑姝瑜龇牙一笑,“刚刚太着急了,没顾上这些。不过,殿下和贺统领会保护我的,对吧?” 贺金甲盯着笑吟吟的她,没说话。 元睿惊魂未定,伸手狠狠弹了郑姝瑜的额头一下,“下次再这么莽撞,就罚抄经书一百本!” 不等郑姝瑜辩解,元睿立马冷声吩咐贺金甲,“等人群散去,再把县令放了。稍后在县衙汇合。” 他把郑姝瑜抱上马,随即就朝县衙去了。 马上,郑姝瑜叫起屈来,“刚刚若是不拦,楚县令就没命了!殿下怎么还怪我?” “我们这么多人,用得着你救?那人若敢轻举妄动,自有弓箭手伺候。” 郑姝瑜转过脸,“威压虽说能使人暂时屈服,可不会消除人心中的怨愤。若是再遇上极端情况,说不定会酿成更大的冲突。与其如此,倒不如以情动情,让他们心悦诚服。” 元睿紧绷着脸,抿着唇,一言不发。 郑姝瑜攥起袖子,轻轻擦拭他的下颚角,“这是打哪儿蹭的?我帮你擦掉。” 元睿脸色好看了些,“可能是刚刚举你上马的时候,被你衣角上的泥蹭到的。无妨。” “你瞧,这招是不是很管用?”郑姝瑜摇了摇沾了泥的袖子,笑嘻嘻道,“刚刚在台上,也是因为我的女子身份,让大家一时放下戒备。若是你们上台,恐怕还没有这样好的效果呢。” 元睿怔了怔,把脸扭到了一边,含糊道:“牙尖嘴利。” 很快,众人齐聚了县衙。 元睿坐在大厅中央,一脸冷峻,“烦请楚县令将刚刚的情况解释清楚。” 楚辉义朝他深深叩拜,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下官走投无路,欺骗百姓,罪无可恕,甘受任何刑罚!还请太子殿下施以援手,救救峪县百姓!” 郑姝瑜劝道:“楚县令,殿下自然会救百姓,可在这之前,也得让他弄清楚峪县的情况。还有刚刚,是怎么一回事?” 楚辉义在原地匍匐了良久,才艰难开口,“早在六月,峪县第一次发生洪灾时,我便将札子报送到了孟州府,一直没有收到回音。这三个月中,峪县又发生了数次洪灾,才变成眼下残破之状。” 他隐忍着颤抖的声调,“地里的粮食被洪水尽毁,就连粮仓也被污染。本就所剩无几的存粮,早在上个月就已消耗殆尽。能搬走的富户早就搬走了,剩下的全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我只能诓骗乡亲们,粮食每十日才能发放一次,朝廷正在想办法救我们。可就在昨日,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让乡亲们知晓了粮仓已空的事实。他们愤怒之下,打算将我绳之以法。” 金石吝连连摇头不止,“糊涂!身为朝廷命官,怎能诓骗百姓?” 楚辉义嘶声道:“我若不骗他们,他们如何能活下去?尚书大人难道忘了,二十年前的大昭天灾,各地如炼狱般人吃人的惨象了吗?” 金石吝无言以对,“这,这……” 楚辉义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说完后,居然伏在地上哀哭不止,久久无法起身。 众人想起那段口口相传的悲惨历史,不免都陷入沉默。 郑姝瑜思索片刻,开口打破沉寂,“据我所知,峪县的作物是一年两熟制。即便夏收的粮食被洪灾尽毁,可十月秋收的粮食,缴纳了赋税之后,应该还有富余才对。怎么会在洪灾刚发生的六月,就所剩无几了呢?” 楚辉义抹了抹眼泪,“峪县地形以山区为主,种粮本就不易。每年,峪县要向朝廷上交八千石粮食,赋税缴纳完,也就所剩无几了。” 元睿的目光陡然锋利了起来,“八千石?” 楚辉义重重点头,“正是。下官曾向州府恳求降低赋税,可州府不允。下官也能理解,因峪县少缴,别的县就要平摊多余的任务,自然无人愿意。” 元睿周身的气压陡然变得阴沉,隐隐散发着杀意,“金大人,你要不要向孤好好解释一番?” 金石吝的白胡子直颤,“殿下,早在三年前,为减轻百姓负担,圣上便下令进行税赋改革,您也是知道的。江南富庶之地,由八千石降为了六千石;而北方贫瘠地区,更是从八千石直接砍半,降至四千石!老臣当时将此令签发至各州府,绝无一地疏漏!” 楚辉义当即否认,“不可能!若是赋税减轻,为何下官不知?” 金石吝竖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道:“臣以性命发誓,这三年以来,户部均按新标准收缴!殿下若是不信,等回到京都,尽可至户部详参账目!” “发誓?金大人莫非当孤是三岁小儿?”元睿冷笑不止,“重利诱惑之下,发誓又有何用?你难道就不会偷天换日?” 元睿的气场越发森然,金石吝吓得两腿发软,连连喊冤,“殿下!若真是老臣所为,那此次赈灾,老臣自应龟缩不出,何苦要自投罗网?” 元睿起身,冷声道:“即便不是你所为,可你也免不了失职渎职的失察之罪!一个小小的峪县都如此,这天底下,还不知有多少层层贪腐!你堂堂户部尚书,就是这样管理大昭财政的?” 贺金甲一把将金石吝按倒在地,只等元睿发落。 “殿下莫生气,金大人即便有罪,也等回到京都再治也不迟,”郑姝瑜恰如其会地开口,“还是先想想,眼下该怎么办吧。” 第75章 一起睡觉 元睿的气稍稍顺了些,“接到的灾情禀报上,并未提及粮食短缺,只言家园亟需重建。如今看来,口粮才是当务之急。”他看向贺金甲,“这次带的粮食,够支撑多久?” 贺金甲略一沉吟:“若只有我们一行人,月余是不成问题的。可若是供养所有灾民,恐怕最多只能支撑十天。” “自明日起,每日一次在县衙门口施粥。我们的饭食一日一顿,需要出苦力的将士和工匠,一日两顿,”元睿下令,“今天先休息,天一亮,立刻开始清污和修建。” 贺金甲肃然应下,“是!” 元睿扫了一眼金石吝,“今夜,金大人就在这儿好好反省,仔细想想究竟是什么环节出的问题。” 金石吝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殿下。” 就当此刻,有人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他看了一圈站着的人,又扫了跪在地上的楚辉义一眼,接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各位大人饶命,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啊!” 贺金甲喝道:“你是什么人?” 不等那人回答,一旁的楚辉义禀道:“他是下官的主簿,名为吴忠。” 贺金甲又道:“那明日清扫和修缮,就让他随我们一起。” 吴忠愣了愣,“多谢大人!” 安排好诸事后,众人三三两两地散了。 郑姝瑜紧紧挨着元睿,小声恳求:“殿下,明日许我去做粥吧?我这一路,不是做得很好吗?” 元睿断然拒绝,“之前才多少人,现在有多少张嘴?你给我在县衙老实呆着,不许惹事。” “可是大家都各司其职,就我一个吃白饭的,我心里过意不去。殿下若担心我做不好,那我去粥棚那儿帮忙施粥,行吗?” 元睿还想拒绝,却不料贺金甲冷不丁道:“殿下,粥棚附近,属下会安排兵士看守,绝不会出任何乱子。郑司仪在那儿,确实也能分担些活计。” 元睿扫了他一眼,眼神像开了刃的利器。 贺金甲觉得后颈一麻,连忙改口:“属下什么都没说。” 郑姝瑜偷偷用手勾了勾他的手指,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殿下,求您了。” 元睿的手指一阵发烫,温度沿着手臂很快攀升到了脸颊。 他扭过脸,清了清喉咙,勉强点了点头。 元睿走后,郑姝瑜拦住贺金甲,笑嘻嘻地问:“贺统领怎么忽然帮我说话?” 贺金甲顿了顿,“之前的事,让将士们与我亲近了不少,在下并不想欠你的人情。”说完,脚步飞快地消失在黑暗中。 郑姝瑜看着他堪称逃窜而去的背影,捂着嘴笑出了声。 晚上用完饭,到了县衙后面,郑姝瑜才看到,房子被洪水冲垮了大半,只留下几间勉强能住人的。 楚辉义一见到她,就告罪道:“郑司仪,如今恐怕没有房间给您独宿,您看是和拙荆合住,还是……” “郑姝瑜,你进来!” 元睿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房间内传来,“墨条和砚台被你放到哪儿去了?” 郑姝瑜无奈地朝楚辉义笑笑,“楚县令,我先过去,待会儿再说。” 一进屋,元睿就吩咐道:“你晚上和我住在一块儿。” 郑姝瑜扫视了屋内一圈。 一张床,一张书桌,两张椅子。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不可思议道:“殿下,这,这晚上怎么睡觉啊?” “这儿的条件已极为艰苦,你还挑三拣四?”元睿嘴上凶着,眼神却有些飘忽,“我又不是没陪过你睡觉,你现在倒害羞起来了。” 他说是的湘筠居蛇袭之后,在松涛阁里,他每日倚在床头陪她睡觉的事。 郑姝瑜辩解,“我没有挑三拣四,楚县令说了,让我去和他夫人合住。” “你和人家夫人合住,那人家怎么办?”元睿铺着床,头也不抬,“我交代你,让你少给旁人添麻烦,你忘了?” 郑姝瑜叹了口气,“知道了。那我告诉他一声。” 回绝了楚辉义后,郑姝瑜无精打采地打开了包袱,拿出褥子在书桌上摊平。 元睿大惑不解,“你做什么?” “准备睡觉的床铺啊,”郑姝瑜指了指床,又指了指书桌,“殿下在那儿睡,我不就得在这儿睡吗?” 一时间,元睿的心头又涌上了七夕灯会时的无力感。 他捂着胸口,咬牙切齿道:“把你的铺盖,拿到床上来!” 郑姝瑜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要与自己合睡一张床? 刹那间,她的脸颊像熟透的柿子,“这不行!” 元睿一把捞起她的褥子,叠成长条状,竖放在床的正中央,“以此为界,一人一半,你睡里面。” 见郑姝瑜磨磨蹭蹭地挪着小碎步,元睿上前,打横将她抱起。 不等她惊呼出声,她的身子就离开了元睿的怀抱,轻轻地落在了床铺上。 她扯过被角,手忙脚乱地把头埋了进去。 元睿忍住笑意,“把外衫脱了再睡!万一着凉了,还得派人专门照顾你。” 等脚步声渐远,一阵开关门的声音过去后,郑姝瑜才悄悄探出了两只圆溜溜的眼睛。 她长舒了口气,手脚麻利地脱掉两层外衫,泥鳅般地滑回了被筒中。 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等到元睿的身影,反倒等来了一阵比一阵强烈的倦意。 元睿在县衙里转了一大圈,才回到房间。 他打开门,低唤了声“郑姝瑜”,见无人应答,才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他站在床边,哑然失笑。 她横亘在床铺中央,怀中抱着他的枕头。正中间立起来的那座被子山,早已被她夷为了平地。 他脱下长靴和外衫,慢慢躺到了床铺边缘。静谧的深夜里,本就意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他只好扯上被子,盖住扰民的噪音。 过了一会儿,郑姝瑜叽里咕噜地说起了梦话,“你不能喜欢我,知道吗,元轻舟,你要听我的……” 扯着被子的手僵住了。 他的胸中忽然涌上无名怒火,一把将身边的她紧紧搂在了怀里, “能不能,我说了才算。” 第76章 谁说她没有夫君的 翌日,郑姝瑜醒来时,元睿早已没了踪影。 她迷茫地看了看怀中抱着的物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怎么把他的枕头抱在怀里了? 那他昨夜是怎么睡的? 她麻溜地起床,简单洗漱了一番,蹑手蹑脚地去了前厅。 前厅里,元睿将信封递给了贺金甲,“灾情严重,须请朝廷速拨救济粮。派人快马加鞭送回京都,直接呈报给圣上。” 贺金甲刚接过,那个名为吴忠的主簿谄笑道:“大人,从咱们这儿抄近路去京都,不走官道,来回最多只需十天。不如让小人安排人员前去,大人意下如何?” 一旁的楚辉义也点头:“峪县去京都的送信使,走的都是这条近道,确实快一些。” 见元睿点头,贺金甲将信件交予吴忠,“即刻去办。” 吴忠小心接过,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见大事谈妥,郑姝瑜才静悄悄地坐上了桌。 刚一坐下,金石吝就不满道:“你虽贵为司仪,可与咱们同桌用饭,是不是僭越了?” 元睿连眼神都没有给他一个,“金大人的规矩,倒是比孤的还多。” 贺金甲冷笑了声,埋头扒起饭来。 金石吝脸上挂不住,只能瞪起了郑姝瑜,全然忘记了来时路上是谁喂饱了他的五脏庙。 郑姝瑜从桌上摸了两个馒头,讪讪地笑笑,“不打扰诸位大人议事,我去粥棚帮忙。” 她前脚刚走,后脚元睿就放下了筷子,冷冷地问:“不知昨夜金大人反省得如何了?说与孤听听。” …… 到了县衙前面,粥棚已经布置妥当了。郑姝瑜四面转了转,指挥将士将棚架子加固,又使劲拽了拽绳子,确保安全无忧,才令人去喊灾民们过来。 不一会儿,粥棚前面就聚满了男女老少。 兴许剩下的都是沾亲带故的人,又兴许是饿得久了,大家都老老实实地排着队,规规矩矩地领着只属于自己的那碗粥。 郑姝瑜瞧见年纪大的,或是腿脚不便的,总是耐心地叮嘱“端好拿稳”,并将他们搀扶到不远处的石阶上坐着喝。遇上幼童,会亲自将粥碗端到他们的手上,再掰一点馍碎碎撒在上面。 众人见了,没有不夸她人美心善的,更有一位大婶,在施粥结束时,凑上来问:“姑娘,你婚配了没有?” 郑姝瑜下意识摇头,“没有,怎么了?” 那大婶喜笑颜开,亲切地挽起了她的手臂,“昨日在断头台上瞧见你,我就特别欢喜!我娘家的侄子与你年纪相仿,一表人才,在这县里也是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他至今还未婚配,婶子介绍给你认识!” 郑姝瑜吓了一跳,连忙抽出手臂,尴尬解释,“我没有结婚的想法,谢谢大婶的好意。” 大婶露出了然一笑,“哎呀,姑娘家面皮薄,我懂!赶明儿,我把他带来领粥,你若瞧见,定然欢喜他!” 说完,便扭着屁股走了,没留给郑姝瑜任何解释的机会。 一旁的小兵调侃,“郑司仪在京都,想必有许多追求者吧?” 郑姝瑜想起了往事,沉默着摇了摇头。 翌日,那大婶果然又来了。她拽着一个面皮白净的青年,那青年离老远就发起了牢骚,“读书人怎能做这样有辱斯文的事?姑姑,你松手。” 等队伍排到她,她连拖带拽地将青年推到了郑姝瑜的面前,“姑娘,这就是我娘家的侄子,你瞧瞧!” 郑姝瑜尴尬地避开视线,催促着小兵赶快打粥。 可那青年只瞥了她一眼,顿时连骨头都酥了。 活了近二十年,他哪见过如此娇丽的美人? 不施粉黛却肤若凝脂,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小巧的翘鼻与樱桃小口更是相得益彰,每一处都美得浑然天成。 她与小兵说话的神情,温柔中不失灵动,简直叫人如沐春风,如痴如醉…… 他一时呆住,那大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我怎么说的,你们二人就是天生一对!等房子建好,姑娘就嫁到我大哥家去!” 郑姝瑜恨不得溜之大吉,可毕竟还承担着施粥的任务,只能默不作声地忍下。 见大婶一直滔滔不绝,半步都不肯挪走,后面的人急得催促起来,“他婶子,你先让大伙儿把粥领完。你家侄子的婚事,等施粥结束再说也不迟!” 那大婶翻了个白眼,只好坐到一旁喝起粥来。 等施粥结束,郑姝瑜刚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县衙,才迈出去两步,就被大婶拽住了,“姑娘,快告诉婶子,你意下如何?” 那青年站在一旁,表情含羞露怯,倒像个情窦初开的模样。 郑姝瑜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大婶,我身份特殊,不可能留在峪县,赈灾结束就要返回京都。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大婶颇为大度地摆了摆手,“知道!你是京都来的,肯定比咱们这穷地方好,不想留在这儿也正常。我会帮你说服我大哥,让我侄子入赘到你家去!” 郑姝瑜断然拒绝,“抱歉,我对您的侄子无意,也无心婚配,您请回吧。” 大婶急了起来,“你反正又没有夫君……” “谁说她没有夫君的?” 郑姝瑜抬眸,元睿已走到了她的面前,伸手挽住了她的腰肢,语气亲昵,“夫人居然背着我,在外面招蜂引蝶?” 郑姝瑜大窘,一边挣脱着他的怀抱,一边踮脚咬耳朵,“元轻舟!你瞎说什么呢?” 元睿将嘴唇附在她的耳上,“你若不想日日被他们纠缠,最好现在还是配合我演戏。” 他的眼神如秋波般荡漾,脉脉含情,“前些日子我惹你生气,是我不对。可夫人也太狠心了,怎么能用这样的法子惩罚为夫?就不怕我对你……” 那大婶既震惊又愤怒,“你不是说自己没婚配?你骗我?” 郑姝瑜硬着头皮,挤出僵硬的笑容,“夫君,我原谅你了,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那声“夫君”,带着不自知的娇媚和软糯,让元睿的脑子里轰然一空。 下一瞬,他用力把她箍进怀中,俯身就吻上了她的双唇。 第77章 殿下有辱斯文 一阵巨大的轰鸣在郑姝瑜的耳边炸响,震得她双腿软成了棉花,只能倚靠在他圈起的怀抱中。 她忘记了挣扎,忘记了闭上眼睛,就这么愣愣地被他亲吻着。 一旁的青年恨恨地跺脚,“有辱斯文!有辱斯文!”说完便拂袖而去。 那大婶更是气得边走边骂:“还是京都来的呢,真是没脸没皮,臊死个人!” 良久后,郑姝瑜才后知后觉地挣脱了他的怀抱,“你做什么!” 元睿松开手,背过身去,“我这也是为了你好,演得不逼真些,他们怎会相信?” 见郑姝瑜半晌不应,他扭头去看,才发现她的一双眼睛红彤彤的,泪水在里面打着转儿。 郑姝瑜捏紧了拳头,脸颊也因气愤而涨红,说出口的话因哽咽而断断续续,“你,轻薄,我……” 元睿生怕她将那个卑劣无耻的孟行之与自己联想起来,慌张地解释,“是我唐突了,可我绝无轻贱之意,阿瑜,你别生气。” 郑姝瑜愣了愣,“你叫我什么?” “没什么!”元睿连咳了好几声,又板起脸,“我百忙之中抽空来替你解围,你反倒计较起这些细枝末节来了。我走了,这几日要监视房屋重建,忙得很。” 郑姝瑜盯着他的背影,半晌才反应过来,大叫起来,“你不心虚,你跑什么!” 粥棚的事了结后,郑姝瑜没有回县衙,也在城里转了起来。 街上的淤泥已被清理得差不多了,露出斑驳的青石板来。还算完整的砖块垒放在路边,灾民们时不时捡拾起几块,码到塌了一半的院墙上。工匠指挥将士们将木梁吊到合适的位置,木梯上的人叮叮当当地敲打着。 郑姝瑜边走边看,心中不禁涌上阵阵暖流。 一切都会变好的。 百感交集之际,她忽然瞧见,不远处的灾民围着楚辉义叫骂, “楚县令先前不管我们死活,京都的大官一来,就变了一副嘴脸,真是虚伪!” “就是!依我看,你之前对我们好的样子,就是装的!” “你少来指挥,我们用不着你管!” 可楚辉义没有辩驳,也没有愤慨,只垂着头,默默忍受着谩骂。 郑姝瑜跑了过去,“楚县令是有苦衷的,你们不能……” 楚辉义眉头紧锁,无声地朝她摇了摇头。 见她过来,灾民们都住了嘴,三三两两地散了。 郑姝瑜大惑不解,“楚县令,你为什么不向乡亲们解释呢?” 楚辉义露出苦笑,“他们说的也是事实,何况,我也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的苦心。此次事了,这峪县县令,我定然是当不成了。只要他们能过上好日子,我被误解也无妨。” 误会…… 又是误会! 好好活着已经极为不易,为什么还要发生这些不必要的误会? 好人就应该获得应有的善待和尊重,而不是被误会耽误,抱憾终身! 郑姝瑜没有说出自己的心声,只问:“楚县令那日说,百姓们知道粮仓已空是有人走漏了风声,那您可有什么怀疑的人选?会不会是衙门里出了内鬼?” 楚辉义摇头,“县衙里都是我的亲信,这些年,我们情同手足,亲如一家。何况,走漏消息对他们来说并无好处,想来他们是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的。” 郑姝瑜一下子想起了什么,“那日在行刑台上,持刀的男子是谁?有没有把他抓进大牢?” “哦,王屠户啊,”楚辉义笑笑,“他脾气一向火爆,大家都知道的。那日,他向我道了歉后,我就让他回家去了。” 郑姝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回了县衙,刚走进房间,转身关门的刹那,门缝外闪过了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她心中警铃大作,侧身挤过了门缝,轻手轻脚地跟上了那个人的方向,最终走到了楚县令的房间门口。 她躲在墙角,竖起耳朵听起了里面的动静。 “这几日忙着盖房子,你个死鬼怎么有空过来?” “我的亲亲小娘子,可真是想死我了,快叫我看看,有没有哪儿瘦了?” “放手,讨厌……” 郑姝瑜惊骇地捂起了嘴巴,又听了一会,才敢确认二人的身份。 一个,是楚县令的夫人。 另一个,居然是他的主簿,吴忠! 她小心环视着四周,确保无人发现她的踪迹,才猫着腰,蹑手蹑脚地从墙角旁绕了出去。 一回到自己的那间屋子,看见正在铺床的元睿,她立马小跑过去,紧张兮兮道:“殿下,殿下,我刚刚在后院,看到楚夫人和吴主簿……” 她咽了口唾沫,凑到了他的耳边,“偷情!” 元睿并未被吓到,只是皱起了眉,“你亲眼看到了?” 她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没有,我是听墙角听到的。” 元睿的眉头松了些,不一会儿又蹙了起来,“好端端的,怎么又去听墙角?你还是不是个大家闺秀?那样污秽的东西,以后不许去听!” “我也是偶然路过,看到了个鬼祟的人,”郑姝瑜急道,“要不要告诉楚县令啊?” 元睿睨了他一眼,“别人家的闲事你少管!眼下正是忙的时候,别添乱。” 见她似乎不死心,他又道:“都能被你撞见,说明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也不必急于这一日两日,等峪县的事了结之后,再说也不迟。” 郑姝瑜觉得元睿说得有理,点头同意了。 她盯着元睿看了片刻,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是轻薄过自己的登徒子! 她登时跳了起来,“你今晚不许和我一同睡!” 元睿的脸僵了僵,将枕头重重地扔在了床铺上,“为何?” “你,你,万一我夜里睡着了,你对我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怎么办?”郑姝瑜目光警惕,“你已经有过前科了!” 元睿这才回忆起午后他在粥棚下的情难自禁。 他从脸颊红到了耳根,“那这样,我先睡,等我睡着了你再睡,这样总行了吧?” 郑姝瑜仔细想了想,应下了,又补充道:“那个,中间的界线用书册来做,不用褥子!” 第78章 塌房了 郑姝瑜抱着被子,背对着“书山”,忐忑地过了一整夜。直到天蒙蒙亮,元睿起身出去时,她才开始涌上阵阵睡意。 可不睡则已,一睡就睡过了头。等她再睁眼时,已经快接近正午了。 她连忙爬起身,一路小跑地赶到县衙门口,粥棚居然已经提前撤了。 正在彷徨之际,一名衙役慌不择路地跑了过来。 衙役见到她,草草打了声招呼,脚步不停地往西边赶,“昨日刚搭好的房子塌了,砸伤了好几个人,我得赶紧去找大夫!” 郑姝瑜一听,也顾不上细问,拎起裙子就朝衙役来的方向跑去。 她扒开围观的人群,瞧见元睿蹲在倒塌的房屋旁边,浑身都是泥水,心脏不受控制地停跳了好几拍。 “殿下,你怎么样?伤到哪儿了?” 元睿转脸,见她神色慌张,反倒露出淡淡笑容,“我没事。” 郑姝瑜略略放下心,去看地上躺着的人,发现楚辉义也在其中。 他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双手满是血迹。 她大惊失色,“楚县令受伤了?” 给他固定腿骨的贺金甲点了点头,“他为了救人,被断裂的房梁砸伤了。” 被救的男子掸了掸身上的泥土,面露不屑,“谁知道他是不是为了邀功……” “啪!” 郑姝瑜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怒声道:“得是怎样天大的功劳,需要一个人豁出性命来博取?他救了你,你不知感恩就罢了,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她抬眼瞧见了昨日谩骂楚辉义的几人,怒火烧得更烈,“若不是楚县令苦苦支撑,给你们希望,峪县早就变成人间炼狱了!他在这儿做了十几年的县令,是好是坏,你们就一点数都没有?你们昨日有什么资格大放厥词!” 那几人被郑姝瑜训斥得抬不起头来,灰溜溜地逃了。 就在此刻,有人在人群中叫嚣,“你也别装好人!这房子就是依照你们带来的图纸搭的,怎么就塌了?要我看,你们也不是真心来帮助我们的!” 他这么一叫,旁边的百姓也附和道:“没错,虽然工匠忙得没空过来,可他们教了我们如何看图纸、如何搭建。我们没做错一步,怎么就塌了呢?要不是塌了,也不会砸伤人了。” 眼见着围观的人群越来越激愤,元睿下意识把郑姝瑜护在身后,虎视眈眈地扫视众人。 可郑姝瑜却推开他的手,站了出来,“图纸在哪儿?给我看看!” 不一会儿,有人就将图纸递到了她的手上。 她接过图纸,仅一瞬,就变了脸色!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海中灵光闪现,对贺金甲附耳叮嘱了几句话。 贺金甲同样脸色大变,竟忘记了要禀告元睿,就立刻领命去了。 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倒塌的围墙,俯瞰着众人,举起手中的图纸,“这图纸是假的!” 众人一片哗然。 有人又在人群中叫嚷起来,“你又不是工匠,看得懂图纸吗你!空口无凭,如何能证明这是假的?” 郑姝瑜看清了屡屡鼓噪的那个人,冷笑了一声,大声解释,“我的确看不懂图纸,但我认识制作图纸的纸!” 她清了清喉咙,“来时路上,我一一看了所有的图纸,每一张,都是用特制的金石纸做的!金石纸质感硬挺,水浸不破、火烧不烂,而我手中的这一张,就是普通的纸!” 说完,她就将图纸放在了积水的砖块上。不一会儿,图纸果然被浸透了,没一会儿就软绵得拎都拎不起来。 众人哪还有不相信的?纷纷交头接耳,“是谁用假图纸换了真图纸?为什么要害我们?” 没多久,那人再次叫板,“虽说这图纸是假的,可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贼喊捉贼?说不定真的图纸已经丢了,所以才用假的糊弄我们!” 郑姝瑜怒极反笑,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今日之内,我们定会将真的图纸找到,并将凶手绳之以法!若做不到,任凭众位处置!” 金石吝气得白胡子乱颤,“郑司仪,你说话怎能如此草率?若是给不出结果,你会牵连我们所有人!” 郑姝瑜不理他,只问元睿,“殿下也是这么想的吗?” 元睿看向神色坚定的她,淡淡道:“你说能抓获凶手,那自然能水落石出。” 郑姝瑜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金石吝急得跳脚,“殿下,你糊涂啊!” “那个一直唱反调的,很有主意的,”元睿指了指,“让他就在这儿等结果。” 时间一点点流逝,眼看着天色渐深,郑姝瑜也难免焦急起来。 她忍不住碎碎念,“贺金甲啊贺金甲,可全指望你了,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众人等了大半日都没有等到结果,不免发起了牢骚: “到底能不能抓到凶手啊?我看她就是吹牛。” “就是,一个黄毛丫头,能比那几位大人还厉害?” 那个曾被郑姝瑜“欺骗”的大婶更是吵嚷,“因为房子塌了,连粥棚都早早撤了,我到现在连一口饭都还没吃上!要是不给个结果,我今日一定要大闹一场!” 金石吝急得团团转,“抓不到凶手,往后就别想顺利赈灾了,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郑姝瑜将要陷入绝望之时,贺金甲带了一队人马,押着个什么人,大步流星地过来了。 他将图纸双手呈给郑姝瑜,心悦诚服道:“如郑司仪所言,图纸被藏在了县衙后院楚县令的房中。我们蹲守了好几个时辰,终于抓到了罪魁祸首!” “他得知在抓偷换图纸的凶手,一直躲着没有现身。可他做贼心虚,终于在刚才按捺不住,偷偷溜进楚县令的房间,打算转移藏图之所。他还游说楚夫人,万一查到图纸的去向,让她不要告知旁人他们二人有染。” 他一脚将那人踢到了人前,众人才看清,凶手居然是楚县令的主簿,吴忠! 众人惊骇不已,连连退后, “吴主簿为什么要害我们?” “他为什么要陷害楚县令?” “他居然和楚夫人偷情?” 第79章 我不会让误会延续 金石吝简直惊掉了下巴,“这,这……” 郑姝瑜眼尖地瞧见了那个屡屡唱反调的人打算逃窜而去,立马大喊,“快把王屠户拿下!” 旁边的小兵得令,眼疾手快地把王屠户按倒在地。 闪着寒芒的长刀架在王屠户的脖子上,吓得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都是吴主簿指使的!他让我散播粮仓空了的消息,让我在断头台杀楚辉义,让我把假图纸交给乡亲们!他说了,只要我替他做事,等楚辉义一死,他做了县令,就让我做捕头!” 围观的百姓们愤怒不已,你一拳我一脚地把王屠户揍得奄奄一息。 王屠户嘴上没个把门的,吴忠哪还有狡辩的机会? 他涕泪横流,“各位大人,小的也是有苦衷的!这些年,楚县令一直打压我,不给我机会,我若不争,这辈子都没前途了!” 元睿冷笑了声,“你若嫌命长,就继续编。” 吴忠愣住了。 片刻后,他露出残忍的神情,“他知道我收受贿赂,一直想把我踢出县衙,我便偏不让他如意!我奸淫他的妻子,散播他的谣言,指使旁人屡屡和他作对,就是为了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等他死了,我坐上县令之位,便发卖他的儿女,让他死后都不得安生!” 金石吝气得狠命踹了他一脚,“无耻小人,恶毒至极!” 元睿面无表情,“之前送往京都的信,送没送?” 躺在地上的楚辉义气若游丝,“大人,后来我没把此事交给他,是我亲自安排的,早已送去了,请大人放心。” 元睿点点头,朝着贺金甲扬了扬下巴,“杀了吧。” 吴忠抖得如筛糠一般,嘶声叫道:“你们不能杀我!我是孟州府府尹沈大人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脑袋就滴溜溜地滚到了地上,脖颈中的血溅了三尺多高。 金石吝当即吓晕了过去。 贺金甲收起长刀,面朝百姓们,“所有的事都已明了,诸位可还有什么疑惑?” 大伙儿都摇头,纷纷骂自己糊涂,冤枉了好人,往后一定以楚县令马首是瞻。 贺金甲又耳提面命了一番,随即让众人各回各家了。 他这才向郑姝瑜问出内心的疑惑,“郑司仪是如何得知,吴忠是罪魁祸首的?猜测他是罪魁祸首时,又为何让我去楚县令的屋外蹲守?” “按照楚县令所言,县衙内众人情同手足,可我们刚到峪县那日,吴忠一见到我们,非但不为楚县令解释,反倒跪下来大呼冤枉,我就觉得很奇怪。” “昨日,我不慎撞破吴忠与楚夫人的私情,便断定此人两面三刀、卑鄙无耻,所以今日看到假图纸,就隐隐猜测与他有关。” “我们从京都带来的图纸无法销毁,除了埋在地下,就只能找个地方藏起来。可峪县城内几乎铺的都是青石板,想要找个好地方埋,得颇费一番工夫,所以他只能藏了。” “他自然不可能藏在自己的房中,只会藏在与自己无关的地方或栽赃给与他有怨的人。所以,我猜测,他会勾结楚夫人,将真的图纸藏在楚县令的房中。如此一来,他既能让楚县令落罪,又能阻碍我们重建峪县之事,从而将大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这一石二鸟之计,着实歹毒,”贺金甲面露嫌恶,“该杀。” 郑姝瑜笑笑,“我先前也只是猜测,并没有确切证据。不过,王屠户那日打算手刃楚县令,今日又三番五次捣乱,我才将他与吴忠联系起来。” 她看向元睿,“幸而殿下看住了他,没能让他趁机通风报信。” 元睿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真相大白后,郑姝瑜蹲在楚辉义的身旁,尴尬地安慰:“楚大人,你的家事,不是我们有意暴露的。你也别太伤心。” 楚辉义早已从羞愤中醒转过来,摇了摇头,“今日还要多谢郑司仪。若不是你,百姓们不会重新信任我。” 郑姝瑜温柔地笑笑,“这是你应该得的。” 回去的路上,元睿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今日……” “殿下要说我鲁莽,不顾安危,没有深思熟虑,对吗?” 郑姝瑜转过身,站在元睿的面前,神色诚挚,“我夸下海口后,确实后悔过,可我不后悔为了楚县令搏今日这一回。” 她深吸了口气,语气轻颤,“他心系百姓,是个好官,所以他不应该被误会。我力弱,无法消解这天底下所有的误会,可只要有机会,我就不会让误会延续,也不会让悲剧重演。” “今日之事,即便殿下要罚抄经书一百本、一千本,我都认了。我……” “不,你今日做得很好,好到让我自惭形秽,自愧不如。”元睿打断了她的话,轻轻拭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你不必解释,我明白。” …… 翌日开饭前,金石吝史无前例地夸赞起郑姝瑜,“昨日郑司仪有勇有谋,既解决了图纸之谜,又重振了官衙雄风,实乃巾帼不让须眉。之前是老臣轻慢你了,切莫挂心。” 郑姝瑜眉眼弯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还要多谢贺统领呢!若不是贺统领雷厉风行,抓住了罪魁祸首,我可就真下不来台了。” 贺金甲破天荒地朝郑姝瑜笑笑,埋头吃起饭来。 郑姝瑜刚要打饭,金石吝又捋起了山羊胡子,“我们也就罢了,郑司仪与殿下同桌用饭,实乃大不敬,还是要遵守些尊卑礼仪。” 元睿拿过她手中的碗,一边盛粥,一边淡淡道:“在外面不讲究这些虚礼,往后金大人就不必再提了。” 金石吝只好讪讪一笑,也埋头吃了起来。 “说起来,送往京都的信已去了好几日了,怎么到现在都没回音?” 郑姝瑜话音一落,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察觉出异常来。 贺金甲沉声道:“确实,即便救济粮不到,回信也总该先到。那个送信使不知回来了没有,待会我去问问楚县令。” 元睿颔首,“再等两日,若是还没有消息,就需要想别的办法了。” 第80章 你就牺牲一下 两日后,众人没有等来京都的回信,也没有等来救济粮,反而得知了带来的口粮即将告罄的噩耗。 “京都没给救济粮,我们也不能找孟州府要,”贺金甲沉吟,“孟州府府尹有很大问题,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郑姝瑜也赞同,“不错,峪县的赋税之事,他定逃不了干系。” 坐在轮椅上的楚辉义沉吟了许久,“峪县隔壁的温县未遭洪灾,城中有一粮商,名为温仁。下官曾找他相借,可他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未允。若诸位大人以契书为凭,找他相借,相信定能解燃眉之急。” 他又补充,“等于请众位大人做个担保,还粮还钱,还是峪县来还。” 金石吝觉得不妥,“如今才九月,至少得挨过冬季,才能赶上春播,这得借多少粮食?他若再有利息,到时候,你们还得起吗?” 楚辉义面露难色,“这只得等夏收时,看缴完赋税还剩多少。总比再继续挨饿的强。” 郑姝瑜悄悄凑上元睿身边,“殿下,我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金石吝瞪了郑姝瑜一眼,“郑司仪,你可知峪县若不能按期还粮,到时候,就得公中补贴,由户部来补!我虽说是户部尚书,可户部的银钱可不是我家的。这样的责任,你能担得起吗?到时候……” “你即刻修书一封,”元睿道,“孤明日亲自去。” 金石吝目瞪口呆,“殿下,这……” “此番前来,若无法完成任务,那回了京都,只会更加坎坷,”元睿淡淡道,“先把峪县的事解决,还粮的事,日后再说。” …… 翌日一早,元睿带着郑姝瑜,驾马朝温县去了。 初冬的风像是结了冰的刀子,刮得人脸颊生疼。 郑姝瑜弯下腰,把脸埋在马的鬃毛里面,过了会儿,又觉得气味难闻,把头抬起了点。 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几次,元睿“吁”的一声停下了马。 他跳下马,不动声色地将她抱了下来。还不等她反应,又将她重新举回马上。 不过方向却是调转了。 元睿跨马而上,用披风裹住了她,才继续前行。 她抬起脸,刚想说话,就听见元睿低声问:“冷不冷了?” 郑姝瑜摇了摇头,“不冷。”又很快将脑袋缩回了他的怀中。 他的衣裳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温暖而迷醉。 把她圈进来的这方空间,像一座安全的小小岛屿。 她的心跳开始不由自主地加快,脸颊边上也渐渐渗出细汗。可她不敢乱动,生怕影响他驾马,只好悄悄地将身子向后仰一些。 元睿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却并未拆穿,只微微勾唇,将挽着她的那条手臂圈得更紧了些。 她动弹不得,只好搜肠刮肚地找着话题,缓解紧张与尴尬,“殿下,待会儿到了温县,你是户部小吏,我是女官,看起来,好像我的官更大一点。” 元睿轻笑,“你若愿主导谈判,我求之不得。” “算了算了,”郑姝瑜拒绝,“此事事关重大,若因我生了差错,可就不好了。还是殿下的官大,殿下来吧。”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只半日就到了温县。 一到温仁的家门口,郑姝瑜就感叹道:“果然是有钱的粮商,连门头都这么气派。这个温老爷阔绰,看来借粮应该不难。” 元睿扯了扯嘴角,“那可不一定。” 果然如元睿所料,二人将来意告知了温仁,温仁一边表示对峪县洪灾的同情,一边哭诉自己生意艰难,绝口不提借粮之事。 可元睿毕竟是以户部官员的身份来的,温仁倒也没有怠慢,盛情邀请他们至后院逛逛。 恰好,二人也没打算轻易放弃,于是客随主便,逛起了温家的后花园。 “爹,爹,什么人来了?” 二人正聊着,银铃般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很快,一个穿红戴绿的活泼少女跑了过来。 温仁露出慈爱笑容,转头对二人介绍,“这是小女温蓉蓉,让二位见笑了。” 那少女见到元睿,霎时露出惊艳神情。很快,她摇起了温仁的手臂,“爹,这位公子生得好生俊俏,是什么人?” 她的声音虽轻,可一字不落地进入了在场众人的耳朵里。 元睿的脸顿时黑了下去,刚准备发作,却被郑姝瑜扯住了袖子。 她对他咬耳朵,“咱们是来借粮的,你可千万忍住。” 一旁的温仁对女儿宠溺一笑,“这二位是从京都过来的,一位是吏部的元公子,另一位是太医院的女官郑司仪。” 温蓉蓉点点头,站到了元睿的面前,“元公子是第一次来温县吧?我们温县虽然不比京都,可也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不如就让我带公子去逛逛?” 元睿刚想拒绝,却被郑姝瑜一把推上前,与温蓉蓉撞了个满怀。 温蓉蓉面带桃花,害羞地捂起了脸颊。 元睿转头,对着她咬牙切齿,“郑,姝,瑜……” 郑姝瑜双手合十,无声地对他做着口型,“借!粮!事!大!” 元睿忍住怒气,不情不愿地对着温蓉蓉点了点头。 二人结伴而去后,温仁与郑姝瑜聊起了他的女儿,“郑司仪有所不知,蓉蓉是我亡妻留下的,我一直如珠似玉般地把她捧在手心上,叫她难免有些恃宠而骄了。” 他话锋一转,“元大人仪表堂堂,不知他可曾婚配?” 郑姝瑜愣住了,“应,应该还没有。” “哎呀,那可太好了!”温仁高兴地搓起了手,“你们先别回去,在我府上多住几日!” 郑姝瑜下意识拒绝,“峪县那边还等着我们……” 温仁打断了她的话,“哎呀,借粮事大,你们再容我想想,容我想想啊。” 等到了晚上,郑姝瑜将此事告知本就阴云密布的元睿时,元睿气得“啪”一下将水盏砸到了桌上,“你这是叫我继续出卖色相?” 郑姝瑜扶起歪倒的水盏,麻利地添了水,递到元睿的嘴边,“殿下,你就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峪县百姓会感谢你的。” 第81章 你不想让我纳妾 元睿接过水盏,重重地搁在了桌案上。他拉起郑姝瑜的手臂,三步并作两步地把她带到了院中。 郑姝瑜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又走回房间,指了指左边,怒气冲冲道:“郑司仪的卧房在隔壁,恕不远送!” 说完,就“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郑姝瑜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叹了口气。 是啊,要堂堂一国储君出卖色相,去讨好一个粮商的女儿,也确实委屈了些。 可如今大家也是走投无路了,若能想到别的更好的办法,也不至于沦落到和粮商“斗智斗勇”。 只可惜自己不是男儿身,或者温蓉蓉是个男子,就不需要他“牺牲”了。 接下来的三四日,温蓉蓉带着元睿逛遍了温县的大街小巷,每天都是到天黑才回来。回来后,元睿也不理睬郑姝瑜,早早就熄灯睡下。 一日午饭时,温蓉蓉在饭桌上大喇喇道:“爹,你不是总嫌我不嫁人吗?我决定了,我要嫁给元公子!” 郑姝瑜一口汤呛在了喉咙中,咳了好一会儿才道:“温姑娘不过才认识了元大人几日,怎么就要以身相许了?” 温蓉蓉含羞道:“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 郑姝瑜苦口婆心地劝解,“温姑娘有所不知,元大人家大业大,你做不了他的正妻,只能做姬妾。” 温蓉蓉满不在乎地点头,“知道!元大人都告诉我了。”她看向温仁,“爹,我们家虽然有钱,但身份却低微。我若能嫁给元大人,你也很高兴吧?” 温仁犹豫了片刻,讨好地看向元睿,“不知元大人意下如何?” 元睿头都没抬,“我没意见。” “哎呀,这可太好了!”温仁喜得抚掌大笑,“这也算是了却我的一桩心事了!” 郑姝瑜急得用脚去踹元睿,可元睿却没理他,反倒问温仁:“借粮的事怎么说?” 温仁当即拍板,“借!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借些口粮算得了什么!”他大手一挥,“利息全免!” 元睿拿帕子擦了擦嘴,“今日就要把粮送去。” 温仁眨了眨眼,“按照咱们这儿的习俗,男女成婚,需先合八字,再交换信物……” “我留下,口粮今日必须送去,”元睿站起身,“否则免谈。” 温蓉蓉赶紧朝着温仁嚷嚷,“爹,你就先把粮食送去!元大人都说了,他不走!” 温仁眉开眼笑,“行,行,我这就安排!” 亲眼见证运粮车一辆辆出城,快马加鞭地赶往峪县的方向,元睿才回了温府。 郑姝瑜拽住他,急道:“你怎么能这么爽快就答应他们呢?” 元睿的语气中不辨喜怒,“不是你要我出卖色相?” “不是,我只是想让你讨好她,让借粮的事顺利些,”郑姝瑜拦在他的面前,“我没让你娶她啊!” 元睿垂眸看她,意味不明,“我身为当朝太子,纳一两个姬妾算得了什么?” 郑姝瑜怔住了。 是啊,他身为太子,若无意外,未来就是一国之君。既然是一国之君,未来必然会后宫佳丽三千,现在纳一个妾,算得了什么呢? 那自己又是为什么这么着急呢? 元睿凑近了些,似笑非笑,“还是说,你不想让我纳妾?” 郑姝瑜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元睿的眸色暗了暗,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各司其职,你也别多管闲事。” 郑姝瑜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 …… 翌日,郑姝瑜刚起床,元睿就找到了她,“昨日粮食已经送出城,估计现在也应该到了。等下吃了午饭,你就先回去。” 郑姝瑜呼吸一滞,“你不和我一起回去?” “我今日要和她合婚,等事情了结,才能回去。反正你也会驾马,就不要等我了。” 郑姝瑜快走几步追上他,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元轻舟,你真的要娶她吗?” 元睿没回头,“答应的事,怎能食言?” 她深吸了口气,声音不自觉地轻颤着,“你能不能不娶她?” 元睿蓦地回头,眼神亮了亮,“为何?” 她垂下眼帘,“因为你,你值得更好的人。” 半晌后,元睿从她的手中拽出袖子,顺手抚了抚褶皱,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午饭时,温家父女和元睿相谈甚欢。 从他们的聊天中,郑姝瑜才得知,今日未时是吉时,等吃完午饭,温仁就会把全县最厉害的道士请到家中来合八字。 难怪他要自己吃完午饭就走,原来是不想让自己妨碍这件大事。 郑姝瑜默默吃完饭,默默整理好行囊,默默将马儿牵到了温府门口。 温蓉蓉亲切地挽着元睿的手臂,朝着郑姝瑜招手,“郑司仪,等我们合了婚,就去峪县寻你。到时候,咱们一起回京都!” 她的手死死地抓着缰绳,目不转睛地看着元睿。 可元睿似乎没注意到,只笑意盈盈地看着笑靥如花的温蓉蓉。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画面格外刺眼。 她扭过头去,朝他们道了一声别,便匆匆驾马走了。 等到郑姝瑜的身影淡出他的视线,那道士也如约来到了温府门口。 元睿刚刚还挂在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抽出手臂,瞥了道士一眼,“大师,请吧。” …… 明明是同一匹马,可回程的路上,马背上的空间陡然宽敞了不少,显得空空荡荡的。 她沿着官道,漫不经心地驾着马,也就比走路快那么一点儿。 回想起元睿对温蓉蓉展露的温柔笑意,她的心中涌上一阵酸涩。 她一边摸着马鬃,一边嘟囔,“不过才认识几天的人,说娶人家就要娶人家了。难怪过去阿娘总是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见一个,爱一个。” 说着说着,她不免委屈起来,“明明是一起来的,走的时候,却让我一个人回去。早知道还不如和昨天运粮的队伍一起回去,至少还有个伴。” 她抹了抹眼睛,抽搭了起来,“元轻舟,你太没良心了……” “郑姝瑜!” 第82章 元轻舟,我来救你了 郑姝瑜的心脏顿时停跳了几拍,就连呼吸也凝滞了。 她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只见元睿气喘吁吁地扶着树干,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你还真是没良心,就这么把我丢下了?” 郑姝瑜揉了揉眼睛,笑了起来,“明明是你先赶我走的!” 元睿喘匀了气,走过来翻身上马,牵住缰绳,“我让你走,你就走了?过去怎么不见你这么听本太子的话?” 郑姝瑜嚷道:“我过去也很听你的话,除了一小部分事情而已!” 元睿敲了她的脑袋一下,“还好走得不算快,否则我还得凭两条腿跑回峪县。” 其实刚刚在路上,郑姝瑜还存着些许侥幸。 万一他后悔了,不想娶温蓉蓉,那就还会赶来追自己的吧? 走得慢一些,就能让他早一点追上。 郑姝瑜暗暗高兴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恼道:“这是不是你的计谋?你根本没想娶她吧?所以你一直故意不理我,天天和她结伴出门。” “谁让你一开始就把我卖了的,”元睿咬牙切齿,“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反过来问我的罪了。” 郑姝瑜瑟缩了下,心虚地岔开话题,“那,那殿下是怎么成功逃脱的?” “温蓉蓉是他的掌上明珠,若我的八字克妻,温仁怎么可能舍得把她嫁给我。” 郑姝瑜惊讶地转头看他,“八字克妻?” “我提前贿赂了上门的道士,并给了假的八字。也不枉我在外面闲逛了四五日,套了她四五日的话。” 郑姝瑜不免又可怜起温蓉蓉来,“哎,她也是一片痴心,只是托付错了人。” 元睿语气戏谑,“你若是心疼,要不然我现在掉头,把她带上?” 郑姝瑜连忙摆手,“不了不了,这样挺好的,就当是给那个温仁一点小小的教训。” 元睿轻笑了声,将她挽紧了些。 直到傍晚,离峪县还有十里路左右时,马儿怎么都不肯走了。 元睿下了马,“中午走的时候,是不是没有喂草?” 郑姝瑜摇了摇头。 那时的心情简直低落到了极点,哪还想得起来喂马? 他将马牵到路边,对着郑姝瑜招手,“反正也快到了,歇一会再走。” 二人倚在树下,并肩而坐。 郑姝瑜看着空荡荡的官道,“峪县发了洪灾,能走的人都走了,也没人再进来,连茶水摊都一个不剩。还真是萧索。” 元睿点点头,将披风盖到她的身上,“冷不冷?” 郑姝瑜掀起披风,将一半盖到了元睿的身上,“冷,一起盖,暖和些。” 元睿眉目温润,平日眼中染着的肃杀,在此刻荡然无存。 赈灾的这些时日,虽然辛苦,可也自在。 他可以旁若无人地表现对她的关心和在意,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亲密和逾矩。 他可以放下过去的所有和京都的一切,在她一人面前,做那个真实的自己。 正想着,郑姝瑜从披风下抓住了他的手,神色警惕,“殿下,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元睿回神,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 他摇了摇头。 郑姝瑜又听了一会,表情越发凝重,“我觉得风中的声音有点不对,可又说不出是什么。咱们还是快走吧。” 元睿不疑有他,将她扶上马,也翻身上去了。 二人才行进了没多久,两旁的枯树丛中,猛然跳出了五六个黑衣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元睿将郑姝瑜护在怀中,眸中戾气横生,“什么人?” 五六个黑衣人都不说话,一步步向二人逼近。 马儿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鼻孔“呼哧呼哧”地喷着气,发出阵阵低沉的嘶鸣。 元睿抽出马鞍上挂着的佩剑,虎视眈眈地看向众人。 双方僵持了几息,元睿忽然暴起,朝着最近的黑衣人砍了过去! 他与黑衣人厮杀作一团,不多时,就发现对方的目标只有自己。他一边应付,一边朝六神无主的郑姝瑜靠近。 电光火石之间,他抓住对方喘息的间隙,狠狠一剑刺到了马屁股上! 马儿吃痛地发出爆鸣,高高地扬起前蹄后,朝着前方飞奔而去! 郑姝瑜死死地拽着缰绳,可丝毫没有拦住马匹的速度。 她趴倒在马上,转头朝着元睿,边哭边喊:“元轻舟,我不能丢下你!怎么才能让它停下,快让它停下啊!” 可元睿的面容越来越模糊,身影也逐渐凝成了一个黑点,直到消失不见。 她用力掐了一下大腿,定住心神,又使劲夹了一下马肚子,义无反顾地朝着峪县飞奔而去。 …… 见没有一个黑衣人去追她,元睿反倒放下了心。 他一边奋力周旋,一边试图向黑衣人套话,可黑衣人出奇一致地缄口不言,砍向他的刀,刀刀凌厉。 他很快明白,这些人,根本没打算留自己的活口。 他利落旋身,反手将长剑刺入一人胸膛。 鲜血喷在脸上,他来不及抹,就顺势踩着尸体腾跃,又刺出迅猛一剑! 可这一剑没有刺中,反倒被对方弹开。他才站稳身子,余光中,一点寒芒倏然闪过。 凭着生存本能,他果断向旁边闪避,可还是被砍中了肩头。他闷哼了声,立刻转攻为守。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一对五? 元睿渐渐落了下风,精力也越发不济。就在此时,一人趁他不备,猛地刺穿了他的小腹! 他被这股力道震退了好几步,若非及时将剑刃拄在地上稳住身形,只怕早已栽倒在地。 他惨笑了声,“没想到,我会死在这个地方。” 一瞬间,他的眼前闪过那个巧笑倩兮的身影,和那双灵动娇憨的眼睛。 他骤然爆发出一股狂力,一刀砍断了朝他袭来的黑衣人的脖颈。 使完了最后的力气,他倚坐在树下,连喘息都变得艰涩。 黑衣人步步紧逼,陡然腾空而起,提刀直朝他刺来! 元睿不甘地闭上眼睛。 可他没有等来冰冷的刀锋,等来的,却是轰然落地的声音。 他不敢置信地睁开眼,不远处,那个直到最后一刻还在他脑海中的姑娘,正扬着弓箭朝他招手, “元轻舟,我来救你了!” 第83章 两情相悦 元睿笑了。 他的神智有些迷蒙,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个心心念念的她,无比清晰地立在眼前。 她身形娇小,此刻却像个驰骋疆场的女将军,拉开弓箭的姿势既飒然又凌厉。而射出的箭矢,也不偏不倚地正中了袭击他的黑衣人的后心。 跟在她身后的人一窝蜂涌了上来,只消片刻,就捉住了最后一个活口。 郑姝瑜从马背上跳下,“噔噔”地朝他跑,边跑边笑边朝他招手,“怎么样,我厉害吗?我的骑射虽然是你教的,但我可是书院的第一名!” 元睿轻笑了声,语气很是虚弱,“厉害,像个悍妇一般。” “算了,不和你计较,”郑姝瑜嘟起了嘴,笑着朝他伸手,“起来,我们回去!” 元睿歪头,勾了勾嘴角,“站不起来了,你抱我。” 郑姝瑜的脸红了红,“你……”随之叹了口气,弯腰抱住了他。 就在此刻,元睿忽然面色大变,一个翻身就将郑姝瑜压在了身下。 他闷哼了声,紧接着,胸口很快渗出大片血迹,一滴滴地滴到了郑姝瑜的脸上。 郑姝瑜的脑中一片空白,用手死死按着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元轻舟,你怎么样?” 可元睿软软地伏在了她的肩头,没有回答。 郑姝瑜颤声道:“你撑住,我们现在就回去。” 见元睿一言不发,她又在他的耳边重复了一遍,“你撑住,不许死!听见没?” 元睿气若游丝,“我死了,你就可以出宫了,不好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怄气话!”郑姝瑜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你不会死的,绝对不会!” 元睿凭着最后一丝神智,柔声嘱咐:“我说真的。阿瑜,我死了,你就回家吧。” 郑姝瑜拔出插在他后心的那柄短刀,旋即撕下一长条衣襟,死死捆住了他的胸口,“什么真的假的,我不管,我不许你死!” 元睿笑了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郑姝瑜跪坐在原地,止不住地颤抖着。 贺金甲上前,将元睿背在身上,神色冷肃,“我这就带殿下回去。” 她的声调抖得不成样子,“别让他再受伤。” 贺金甲郑重应下,绝尘而去。 …… 后衙里,血水一盆盆地从房间内送出来,纱布和棉块一盘盘地送进去。 里面的大夫如火如荼地忙活着,可外面的人却比里面的人更紧张。 贺金甲见郑姝瑜的脸上毫无人色,忍不住宽慰:“殿下吉人自有天相,郑司仪不必太担心。” 郑姝瑜没说话,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漆黑的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从房间内出来了。 他一边擦着汗,一边道:“血是止住了,就看大人什么时候能醒了。”顿了顿,“这位大人先前是不是被什么毒物袭击过?他右臂有一处旧伤。” 郑姝瑜愣了愣,“旧伤?” “是啊,那块地方明显是溃烂后愈合的瘢痕,不会错。以老朽看,应当是被毒蛇或者其他毒物咬伤的,当初应该伤得很重,否则留下的瘢痕不会那么明显。” 郑姝瑜踉踉跄跄地走进房间,站在了元睿的身边。 他的发丝毫无规律地散落在枕头上,昏暗的烛光下,脸色是近乎透明的白。 他盖着被子,隐约露出的双肩上绑着绷带,与他的脸一样白。 郑姝瑜伸出手,颤抖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 他的右臂上,赫然有一块深色的伤疤,几乎覆盖了上臂一半的皮肤。 刹那间,往事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那些避之不及的,模糊的过去,因为这块伤疤,全都变得清晰起来。 她缓缓跪坐在床前,泪流满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那时与我同时告假,是因为我……” 可元睿并未像从前那般奚落她“蠢钝”,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气息微弱得像一只可能随时会飞走的蝴蝶。 郑姝瑜在他的床边坐了一整夜,一整夜都没有合眼。 她将身子探上前,哑声道:“都日上三竿了,你怎么也睡起懒觉了?” 她伸手将他的头发拢了拢,“大夫说,让我时时同你说话,兴许你听见了,就能早点醒过来。可我说了一整夜的话,你怎么连动都不动一下?” “你若早告诉我,与蛇搏杀的人是你,救我的人是你,我就不会心悦孟行之了,”她拿帕子给他轻轻给他净面,“你若告诉我,我肯定就不会心心念念想着回家了。” 她顿了顿,“不是,是宫变的事,就不会发生了。说不定,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 她絮絮地说着“假设”,可元睿双眼紧闭,并未被诱惑半分。 郑姝瑜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居然比昨夜更加微弱了。 她将手伸进被褥,触碰到他的那一刹那,才发现他一片冰冷。 满腔的心酸和委屈骤然涌入她的眼睛,她趴在床榻边,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她苦苦哀求,“元轻舟,我还没有找到当年的真相,还没有让你和哥哥和好,你不能就这么死了!你不许死,求你了……” “怎么,这么舍不得我死?” 郑姝瑜的哭声戛然而止,慌张地去看他。 他的眼睛只微微露出一条缝,似是极为困倦,“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哭了一夜吧。累不累?” 郑姝瑜一边掉眼泪,一边摇头。 他笑了一下,“你还没回答我。” 郑姝瑜抓住他的手,一字一句,“舍不得!” 元睿这一次的笑容,比以往的所有都要欢愉,就连脸上也浮现了淡淡的红晕。 他偏了偏脑袋,“阿瑜,我要你抱我一下。” 郑姝瑜的大眼睛略略呆滞了几息,下一刻,她坐到了床榻边,躬身轻轻挽住了他的脖颈。 元睿伸出手,将她的脑袋往下按了按,轻轻贴上了她的脸颊,“你刚刚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她没有躲开,没有挣扎,只点了点头。 即便这个拥抱的姿势很是别扭,她也没有再松手。 元睿微微侧首,将双唇附在了她的耳边,轻声问:“那现在,允许我心悦你了吗?” 第84章 他不能进郑家门 大夫知晓元睿醒来后也松了口气,替他换好药,才离开县衙。 郑姝瑜掩门,问守在外面的贺金甲,“昨日抓的两个黑衣人在哪?” 贺金甲面露难色,“那两人被俘虏后,随即就服毒自尽了,我们就将尸体都带回来了。这几个黑衣人是专职杀人越货的,否则行事不会这么狠辣。” 他带郑姝瑜去查看尸体,没想到她也是胆大,就这么绕着几具尸体转了好几圈,还伸手翻查了一番。 贺金甲不由得称奇,“郑司仪不惧这些?” “其实我害怕的东西挺多的,除却尸体,”郑姝瑜尴尬地笑笑,“小时候随父亲征战过,见过不少死人。” 从之前二人的举动中,贺金甲已隐约察觉到郑姝瑜的身份。 他前思后想了一番,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三年前,在下在军巡院就职,宫变之后才调去了禁军。其实那日很是蹊跷,我们得知城南大火后,郑将军刚安排好救火人员,另一边,宫中就来传旨了。” 郑姝瑜大为震惊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后,才激动地问:“那日是谁传的旨?” 贺金甲摇头,“不知。在下那时领命带兵去救火,并没有看到传旨的人。” “真的是有人来传旨,不是他们编造的,这里面一定有问题,”郑姝瑜喃喃自语,随即感激一笑,“多谢!” 贺金甲笑笑,没说话。 郑姝瑜回了神,左右翻看着尸体的脑袋,在他俩的耳后,发现了一模一样的奇异符号。 她招手,“贺统领,你见过这个标志没有?” 贺金甲走上前,黑衣人的右耳后,是一个小小的四角星图案。 他脸色大变,“这是亡星台的标志!”随即解释,“亡星台是大昭的江湖杀手组织,他们杀人不问缘由,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在他们手下,还鲜少有人逃脱的。据说,任务失败的杀手,会被驱逐出亡星台,成为真正的亡命之徒。所以,他们一般都会选择自我了断。” 郑姝瑜计上心头。 …… 元睿虽然苏醒了,可情况却并不见好。加上峪县也没有什么好的药材和补品,只能有一日没一日的吊着。 可元睿却极为焦急,叫来了众人,“峪县赈灾已告一段落,可有些事还并未水落石出。贺统领,你拿着圣旨,去查峪县上缴赋税时途经的所有节点,特别是孟州府,将账册和可疑人员一一记下。金大人,你回京去查,此前寄出的求援信为何石沉大海,还有你户部的猫腻。” 他一口气说了太多,开始急喘起来,就连金石吝都不忍道:“殿下不必如此忧心,我们自当恪尽职守,调查真相。” 元睿缓了缓,对着楚辉义吩咐,“楚县令安排义庄保管好刺客的尸首,或有大用。” 楚辉义连连作揖,“下官领命。” 临走时,峪县的百姓站在路两边,依依不舍地送别。曾经被郑姝瑜“欺骗”过的大婶,扯着喉咙喊:“你们夫妻二人,往后不要再寻旁人开心!” 郑姝瑜一时狼狈,连忙放下车帘,缩回了马车车厢。 她见元睿阖着双眼,紧紧抿着双唇,担忧地问:“是不是哪儿很疼?” 元睿摇摇头,很快又沉睡过去。他包扎着的伤口,渐渐又渗出了血迹。 就这么坚持了两日,郑姝瑜下定了决心,朝着驾车的士兵吩咐,“我们不去京都,先去荥阳。” 荥阳在峪县去往京都的途中,以他们现在的位置,约莫半日就能到。 士兵担忧地看了一眼昏迷的元睿,面露难色。可郑姝瑜却斩钉截铁,“若是殿下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 傍晚时分,马车到了荥阳。 郑姝瑜按捺着颤抖的心跳,站在了郑家祖宅的外面。 古朴的门匾,扎实的石块围墙,有些风化的那对石狮子,一切,都与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这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地方,就这样伫立在了她的眼前。 门口的小厮先发现了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立马转身大喊,“是大小姐!大小姐回来了!” 片刻后,一个小丫鬟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跪在郑姝瑜的面前,痛哭失声,“姑娘,您终于回来了!” 郑姝瑜摸了摸她的脑袋,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雪栀,大家都还好吗?” “瑜儿!” 郑姝瑜忽然被强有力的拥抱牢牢锁住,“这些年在宫中怎么样?有人欺负你没有?” 她抬头,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庞映入眼帘。 正是自己的大哥,郑朗。 她一边摇头,一边流泪,除了“哥哥”两个字,什么都说不出。 郑朗牵起她的手,一如小时候那般,“来,快进来,父亲和母亲在里面等你!” 见她不动,郑朗很是疑惑,“怎么不走?” 她擦了擦泪,有些心虚地指了指车厢,“还有一个人,他受了重伤,要差人把他抬进去。” 郑朗不解,“什么人?” 她的声音像蚊子哼哼,“元轻舟。” 郑朗先是怔愣了一瞬,随即惊怒:“你为什么会和他一起回来?他来我们家做什么?” 郑姝瑜不愿解释太多,“来的路上,我们遭了刺客,他为了保护我,才受了重伤。” 郑朗怒气未消,可眼前是他最疼爱的妹妹,他也不舍得发作,只憋得双颊通红。 她拉起郑朗的手撒娇,“哥哥,求你了,你就找王神医帮他看看吧。他伤得真的很重,就这么回京都,会没命的。” 郑朗恼道:“没命就没命,刺客又不是你安排的,你管他做什么?” 不等郑姝瑜再央求,马车中传来了虚弱的声音,“阿瑜,他不肯就算了,别求了。” 郑朗这才勃然大怒,“什么人都可以进我们郑家的人,唯独他不可以!他爱死哪就死哪,和我们没关系!” 说完,他指挥起小厮,“快把这马车从我们家门口赶走!” “哥哥!” 郑姝瑜“扑通”一声跪在了郑朗的面前,“你就当是为了我,哪怕你不救他,你就看他一眼,成吗?” 第85章 纵横捭阖的郑大小姐 郑朗气极,伸手去扯她的胳膊,可又怕把她扯疼了,只好恨铁不成钢地骂:“起来!谁让你跪的?你是郑家的姑娘,怎么一点儿骨气都没有?” 郑姝瑜垂泪不止,“哥哥,你就看一眼吧。” 郑朗恨恨地叹了口气,走上前,不耐烦地掀开了车帘。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转身后,沉声朝着小厮吩咐,“去请王神医。” …… 正厅中,郑夫人抱着郑姝瑜哭得不能自已,郑怀远连声宽慰,“这不是好好的吗?应该开心才是。” 郑夫人拾起郑姝瑜的手,“开心?你看她的伤,你还开心得起来?” 郑姝瑜连忙抽回,放在身后,“那是因为我犯错了,才被罚的,我在宫中一切都好。对了,我寄的信,爹和娘收到没有?” 郑怀远点头,“收到了。但以如今的身份,回信也是徒惹风波,索性没回。” “来往信件是太子殿下应允的,爹爹不必顾虑太多。往后若收到我的来信,只管回便是。” 郑夫人听出了不同寻常,“往后?还有往后?” 郑怀远也蹙起眉头,“你这次回来,不是被赦免出宫,还要再回去?” “是。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 “什么很重要的事?哥哥看你就是昏了头了!” 郑朗旋风般地冲进来,“爹,你知不知道,刚刚在门口,瑜儿为了让我救他,居然跪下来求我!我看她就是被元睿迷了心智,连家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郑夫人抚着郑姝瑜的发鬓,焦心不已,“你哥哥说的可是真的?你糊涂啊!” 在来的路上,郑姝瑜就已下定了决心,“爹,娘,三年前的宫变,里面大有蹊跷。我回去,就是为了查清此事!” “不可!”郑怀远严词拒绝,“此事乃是皇帝逆鳞,万一被发现,那就是杀身之祸!” “爹,大哥,你们难道不想知道,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吗?”郑姝瑜恳切道,“万一你们看到的并不是真相,万一你们也是被设局了呢?” 郑朗沉声道:“那日之事,皆是亲眼所见,我永生不会忘。” 郑姝瑜看向郑朗,“大哥,你和元轻舟曾情同手足,他的品性,你难道不知?你就真的相信他会为了皇权,对我们过河拆桥吗?” 郑朗张了张嘴,陷入沉默。 见三人皆闭口不言,郑姝瑜缓缓道:“我相信,他的心中同样也有这样的疑惑,只是碍于形势,或是其他,与我们一样,回避那时的惨痛。” 郑怀远叹了口气,“我们因此事被逐出朝堂,也成为了郑氏的罪人。不是爹爹不想提及往事,而是事已至此,又如何回天呢?” 郑姝瑜将三人都拉至身前,将朱福告诉他的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朱福是他的太监总管,没必要在无足轻重的我面前美化他,没有任何意义。” 郑怀远陷入沉思,“如此说来,难道真有人趁乱从中作梗?” 郑朗还是怀疑,“我看他就是编的!否则为什么他也解释不出来,自家的主子偏偏如此凑巧成为了叛军?” 郑姝瑜拉住了郑朗的手,“哥哥,你和他从挚友变仇敌,我相信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心痛。你就不想听听他的解释吗?若是他也愿意与我一同解开当年的真相呢?” 郑朗把脸扭到了一边去,“他背叛兄弟,你大哥我耻与为伍。” “可你看了他的惨状之后,不也没有置之不理吗?”郑姝瑜将脸凑近了些,盯着郑朗的别扭模样,“你还是心疼他的,对吗?” 郑朗反驳不得,只能轻轻点了点郑姝瑜的额头,“我看你就会欺负大哥!” 郑姝瑜吐了吐舌头,随即郑重道:“我有个办法,能让咱们听见他的真实想法。爹,娘,大哥,就让瑜儿试试,好吗?” …… 元睿再醒来时,已是到郑家的第二日了。一睁眼,就看见了坐在床头的郑姝瑜。 他欠了欠身子,刚想起来,就被郑姝瑜按了下去,“怎么样,好些没?” 他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郑姝瑜一边吹着滚烫的药,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想问什么?” 他含糊不清道:“你求他救我,他为难你了吗?” “他是我的亲哥哥,怎会为难我?”郑姝瑜莞尔一笑,“还是他心疼你,主动要救你的呢。” 元睿一阵沉默,紧接着,木门那儿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心中一凛,“什么声音?” “可能是风吹的,回头叫下人来修理,”郑姝瑜不以为意,抬眸看向他,“我有事想问你。还像那日一样,不许撒谎。” 他没有闪避眼神,“好。” “郑家犯了谋逆大罪却平安回归祖地,是你向陛下求情的吗?”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我耍了一点手段,让父皇不得不把他们放归荥阳,至于是什么手段,”元睿顿了顿,“你不必知道。” 郑姝瑜点点头,“明白,每个人都有秘密。就像那时候,我偷偷将他送给我的信物一直带在身边一样。” 元睿的胸口涌上一阵刺痛,险些吐血,“郑姝瑜,你能不能换些好的比喻?” 她面露不解,“我都能够直面过去,你为什么还如此介意?” 他咬牙切齿,“就是不想听。” 郑姝瑜撇了撇嘴,片刻后,又道:“宫变那日,你经历了什么?我想听你亲口说。” 不同于以往的勃然大怒,元睿这次只沉默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将讳莫如深的往事和盘托出。 与朱福所言,一模一样。 郑姝瑜舀出一勺药,送到他的嘴边。 等一碗药喝完后,她才郑重其事道:“那日,我爹和大哥他们,是真的接到了宫中送来的圣旨,不是为了襄助端王而向你编造的谎言。贺统领可以作证。” 元睿默默地挪回了被窝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哥愿救你,说明他还是放不下你,”郑姝瑜满脸都是认真,“你呢?” 他把头偏到了一旁,好半晌才道:“我也一样。” 第86章 重回京都 郑姝瑜拉起他的手,“你放不下我,放不下大哥,也放不下郑家,对吗?” 他轻轻挣扎了下,可还是没舍得松开。 “其实,你也对当年的事有所怀疑,可因为实在心痛,所以不肯回首,对吗?” 元睿不做声,反握住她的手。 这还是第一次,他堂堂正正地,理直气壮地握紧她的手。 郑姝瑜语气和缓,像是对待孩子般耐心十足,“我知道,你对他们有怨,可他们也是被蒙在鼓里,实属无奈。若有机会,你愿意和他们和好如初吗?” 手心的温度沿着血脉,流进他的心中。 他点点头,轻声道:“愿意。” 郑姝瑜口吻坚决,“我这次与你一同回去,势必要尽我所能,查清当年的真相。你愿不……” “愿意,”元睿轻轻打断了她的话,“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愿意。” 郑姝瑜愣住,须臾后,涨红了脸,“你……” “你居然觊觎瑜儿!” “嘭”的一声,郑朗破门而入,“我看你把她扣在宫中,不是为了赎罪,而是为了让她伴你左右吧?!” 元睿垂下眼帘,“是。” 郑朗气极,“我拿你当兄弟,你却磋磨我妹妹!你可知这三年,我母亲每一日都在担惊受怕!” “对不起。” 郑朗怔了怔。 他还会说“对不起”? 与他相处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说“对不起”! 元睿哑声道:“要想让郑家回归祖地,京都必须扣留人质,否则父皇不会放心。我在你与阿瑜之间选择了阿瑜,是我的私心。” 郑朗一时哑火,只好恨铁不成钢地看向郑姝瑜,“你也是,女生外向,为了他,能想出让咱们在门外偷听的法子!” 话音一落,郑怀远款步而来。 元睿借力起身,却被郑怀远拦住,“太子殿下,是犬子失礼,还望见谅。” 元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郑将军,我……” “爹,你们相互恨了这么久,也怨了这么久,如今知晓真心,哪怕只有这一时,暂且放下恩怨,好吗?” 郑姝瑜朝着郑怀远撒起娇来,“爹,你就别阴阳怪气的了。” 郑怀远无奈一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元睿这才脸色渐缓,随即咳嗽了起来。 郑朗立马上前扶住他,埋怨道:“你这是和谁结怨,对你下如此重的狠手?即便是那时的我,也从未想过雇杀手夺你性命!” 他清了清喉咙,“我是为了瑜儿才关心你,否则就算你死在我家门口,我都不会过问一句!” 郑姝瑜给了他俩一人一个爆栗,“两个人,一样的口是心非!” 大家都笑了起来,昨日剑拔弩张的气氛也随之烟消云散。 因着郑姝瑜的设计,双方都暂时放下了心结,也能心平气和地聊聊这些年的经历。 可郑姝瑜不知道的是,郑朗背着她找到了元睿。 郑朗站在窗下,背对着他,“说实话,那时我是恨你的。为什么偏偏你是叛军,为什么偏偏让我拦住了你。可瑜儿说得对,现在想来,或许我们都是被人设计了。” 不等元睿说话,他接着道:“瑜儿虽天真无邪,可一向聪慧,能跳出山外,看清全貌。她既然打定主意要去查,我们也是拦不住她的。” 他转过身,神色冷肃,“元轻舟,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爹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对我们有多重要,你是知道的。你若护不住她,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你。” 元睿点头应下,“好。” …… 元睿又休养了十来日,实在是忧心京都情况,坚持要走。 临走前,郑朗看着驾车的小兵,忽然想起了那日传旨的太监,“我记得,那人与他一样身形瘦长,有些跛足。其余的,想不起来了。” 郑姝瑜应了一声“好”,与家人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了。 马车上,见郑姝瑜始终心神恍惚,元睿忍不住开口:“怎么,后悔与我一同回去了?” 郑姝瑜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若是查不出真相,或者查探过程中被人发现,那该怎么办?” “不会。” 郑姝瑜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元睿握紧了她的手,“你在峪县时说,不会让悲剧重演。我也不会。” …… 马车行进了几日,终于回到了京都。 帐下之臣都得到了消息,早早地在都城城门处候着了。 等马车一到,众人簇拥着元睿下车,卢思源率先发现了端倪,紧张道:“殿下,您受伤了?” 元睿摆了摆手,卢思源顿时心领神会地闭上了嘴。 而许恒却越过他,关切地问郑姝瑜,“我听说峪县颇多波折,你有没有受伤?” 郑姝瑜在他面前晃了晃,笑道:“我很好。” “勿要在这儿引人注目,”元睿清了清喉咙,“孤先去向陛下复命,你们先去东宫,待会有要事商议。” 许恒默了默,与众人一同拱手应下。 回到东宫,率先发现郑姝瑜回来的是来运。 不过几个月没见,来运居然长高了不少,块头也壮实了些。可他还是一副拘谨羞涩的模样,朝着郑姝瑜拱手作揖,“问姑娘好!” 郑姝瑜踮起脚尖,摸了摸来运的脑袋,“我不在的时候怎么样?” “一切安好,师傅将东宫料理得如同铁桶一般,”来运露出傻乎乎的笑容,“就等着殿下和姑娘回来呢。” 二人正聊着,许恒走了过来。 他将郑姝瑜引到树下,“刚刚没来得及多问,峪县究竟发生了何事?金大人一回来,就向陛下报呈,要彻查户部。” 郑姝瑜有些顾虑,只含糊道:“峪县的灾情比报上来的严重,赋税也有颇多疑点。具体的,我也不知。” 许恒面露忧色,“你们不在的这段日子,谢相屡屡向东宫所辖之部发难,三殿下也开始崭露头角。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好过,我看你还是尽早出宫去。” 不等她回话,元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牵住了她的手,“怎么我一不在,许大人就要劝她出宫?” 第87章 敌国质子赫连陵 许恒反问起元睿,“殿下,眼下危机四伏,自顾不暇,你哪还有精力保护他人?与其让身边人身陷险境,不如早做准备,以免引来无妄之灾!” 元睿收敛起玩味的笑容,淡淡道:“许大人未免有些操心过甚,该怎么做,孤心里有数。” 许恒这一次没有退让,“殿下为什么一定要把她扣在东宫?法华寺,落桐书院,哪里不可以抄经?还是说……” “许恒!” 元睿沉声唤了一声,语气隐隐不悦,“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其他的,不必多问!” 许恒还想再开口,却被郑姝瑜拦住。 她站在二人中间,先是嘱咐元睿,“殿下重伤未愈,不可动怒。” 又转过身安抚许恒,“谢谢你的好意,可我留在宫中还有别的事要做,我会小心的。” 二人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气氛又变得尴尬起来。 她讪讪一笑,“刚刚不是说还有要事商议?里面的人还在等你们,快去吧。” 待二人走后,郑姝瑜找到了朱福,草草告了一声好,便问:“朱公公在宫中,有没有见过一个身形瘦长的跛足公公?” “跛足?”朱福摇头,“身体有残缺的人,是不可能进宫的。若是进宫后残疾的,都会被统一安置去掖庭。” 他奇道:“姑娘打听这个做什么?” 她附耳说了几句,朱福的脸色渐渐冷凝,随即应道:“老奴这几日便派人过去,若寻到了,第一时间回复姑娘。” 回了次阁,郑姝瑜拿出纸笔,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勾画串联。 一共有三个关键点。 一是救火时机与下旨时间几乎一致,导致父兄只能以接旨为先,恰好错过了在城南与元睿接应的时机。 二是元睿得知端王宫变后,第一反应是赶去最快进宫救驾的西华门,而父兄也恰好就是驻守西华门。 三是元睿在西华门无法突破,只得绕行至南边的宣德门,在耽误了如此多时间的情况下,却还是拦住了逼宫的端王。 她苦思冥想其中的古怪之处,忽然灵光一闪。 难道,有人提前得知了端王的谋反计划,趁着京都大乱,误导并卷入元睿和郑家,从而一箭三雕? 那传旨的太监又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圣旨不是假的,难道,传旨太监是假的? 难道太监根本不隶属皇帝的乾元殿,而是别的地方的? 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得不寒而栗,可就在此刻,有人伸手拎起了她涂画的草纸。 她猛地抬头,却刚好与这个人的额角撞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她揉着额头,下意识埋怨,“殿下,你过来怎么不说一声?” 可再一抬头,发现眼前站着的,并不是元睿,而是个自己根本就没见过的陌生男子! 男子身着一袭毛茸茸的皮衣,头上松松垮垮地戴着顶白狼帽子。两边垂下来的发辫上,坠着许多动物纹饰的装饰。 他的眼睛明亮有神,可隐隐含着不弱的攻击性。 倒是和他头上的白狼眼睛有些相似。 郑姝瑜眼疾手快地从他手中夺过草纸,警惕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怎么闯进东宫来了?” 他蹲下身,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我是赫连陵,你叫什么?” 郑姝瑜不理他,指了指门外,“殿下在主阁,不在这儿。” “我不找太子,”他指了指她手中的纸,“你画的是什么意思?你要找一个太监?” 郑姝瑜陡然心惊,自己不过在纸上随便涂画了些,这个名叫“赫连陵”的男子,居然一眼看穿了自己的目的! 他见郑姝瑜面露警惕,不禁哈哈大笑,“你这样子,像我们草原上的鼠兔!” 他伸手将郑姝瑜打横抱起,“我要被扣在大昭皇宫一个月,我看上你了,你来陪我!” 郑姝瑜在他的怀中使劲挣扎,可赫连陵的怀抱像个铜墙铁壁般结实。她气极,张口就去咬他的脖子,却被他灵活躲过。 她没办法,只得大叫:“殿下救我!” 话音刚落,主阁中立时冲出两个人。 许恒高声制止,“赫连王子,请你放下她!” 赫连陵对着许恒挑了挑眉,随即看向他身后阴沉着脸的元睿:“你就是大昭的太子?” 元睿语气森然,“孤听闻,赫连王子是来大昭做质子的,怎么看起来,像是来做盗匪的?” 赫连陵不以为意,颠了颠怀中的郑姝瑜:“她是你的什么人?妻子?姬妾?” 元睿冷声道:“与王子无关。” 赫连陵勾起唇角,“既然不是,那就与太子你无关。今晚大昭皇帝将在大庆殿举办宴会,我要她陪我参加!” 元睿本就重伤在身,被赫连陵再三激怒,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他虎视眈眈地看向赫连陵,可赫连陵毫不畏惧,回敬的眼神同样锋芒毕露。 郑姝瑜突然伸手抓住了赫连陵的两条辫子,使劲扯了扯,疼得赫连陵痛呼出声,“疼!放手!” 郑姝瑜朝他龇牙,“快放我下来!” 赫连陵无法,只好将她放在地上,可依旧紧紧抓着她的手,问:“你陪我参加宴会,我帮你找你要找的东西!” 她一时心动,可纳闷道:“你怎么帮我?” “我在皇宫中来去自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赫连陵凑近了她的脸,对面色铁青的元睿挑衅地笑了笑,“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她大喜过望,勾住他的手指结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答应我的,要说到做到。” 赫连陵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做到!” “郑姝瑜,”元睿气得差点要咬碎后槽牙,“你又做什么?” 赫连陵挑了挑眉,“原来你叫郑姝瑜,那我叫你小瑜好了。你可以叫我陵。” 郑姝瑜对这称呼无关紧要,可许恒却大惊失色。 在大夏,只有血脉相连的亲人和妻子可以直呼男子的名字! 许恒上前一步,“赫连王子,您与郑姑娘同样身份特殊,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赫连陵一听,更是喜上眉梢,“同样身份特别,岂不是缘分天定了?” 第88章 一场鸿门宴 “不可理喻!” 元睿气得拂袖而去。 郑姝瑜挣脱了赫连陵的手,“王子,我答应陪你去参加宴会,可眼下我有重要的事要向殿下禀告。等此事了结,我再陪你参加,行不行?” “行啊,”赫连陵应下,“我去你房间等你。” 等与元睿议事的官员全都散去,她才走进主阁。 她刚一进去,元睿就没好气道:“待会要去参加宴会的人,又来找我做什么?” 郑姝瑜走过去,一副讨好的表情,“你的伤还没好,不要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 见元睿不理,她清了清喉咙,“殿下的命,还是我救的!殿下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元睿瞪了她一眼,“找我做什么?” 郑姝瑜将刚刚经历了“蹂躏”的草纸铺平在他面前,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你觉得,传旨的太监是哪个殿的可能性更大?” 一炷香的功夫后,元睿才沉声道:“宫变之前,我并不得父皇青眼,若他将我作为磨刀石,也并非不可能。若说旁的宫殿能冒充父皇传旨的,除了皇祖母,就是皇后。” 他顿了顿,“皇祖母身体不好,一向不问国事,宫变结束后没多久就薨逝了。而皇后,她把我挂在名下,自然是希望我能为她所用。以三年前的形势,她应当不会主动害我。” 郑姝瑜有些胆寒,“那这么说来,难道真的是圣上的太监传的旨?可虎毒尚不食子,他怎么能……” “这么多年,他从未问过我的事,是因为我的生母是他偶然临幸的宫婢,”元睿自嘲一笑,“若不是宫变时救驾,我这个皇子,一文不值。” 郑姝瑜挽住他的脖颈,认真道:“不是一文不值,你对我来说,对郑家来说,很重要。” 元睿怔怔地看着她,可她的明眸格外澄澈,没有一丝杂质。 他垂下眼帘,不让她看见自己滚烫的眼睛。 郑姝瑜一副坚定神情,“不管是哪个宫的太监,我都要查清楚。给你,也给父兄一个交代。” 元睿将她的发丝撩至耳后,问出了他思索了很久的问题,“如许恒所言,接下来的形势不容乐观。你若害怕……” “不怕!”郑姝瑜歪头笑笑,“有你在,不怕。” 元睿无言地点了点头,抬眸就瞧见她的额头通红一片,皱眉问:“脑袋怎么回事?” 郑姝瑜揉了揉额头,“哦,刚刚被赫连王子撞了一下,没事。” 元睿一个头两个大,恐吓道:“晚上的宴会,你务必不要引人注目,否则,我就把你嫁到大夏去!我告诉你啊,大夏的风俗,是父妻子承,兄妻弟承,有的是磋磨女子的日子!” 郑姝瑜撒开手,撇撇嘴,“我才不信呢。” 她走到门边,转头对他扬了扬灿烂的笑容,“你肯定舍不得。” 元睿的脸顿时烧了起来,恼羞成怒地唤道:“郑姝瑜!” 她脚底抹油的溜之大吉了。 …… 她跟着赫连陵去了庆功宴,像鹌鹑一样缩在了他的身后。 在场的许多人她虽然不认识,可从座位分布上,却判断出了不少。 坐在赫连陵正对面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他便是谢家的家主,谢云岫的祖父,谢忱。 紧随其后的,是各部的官员,与她一同赈灾的金石吝也在列。 谢忱下首,依次坐着几名皇子,分别是元睿,元祈和元孜。 元祈就是三皇子,他生得敦厚老实,脸上始终挂着亲切的笑容。 元孜则是四皇子,传闻有断袖之癖。他打扮得极为华丽,看起来比女子还要精致。 元孜的下首坐着升平公主,也是皇帝唯一的女儿。升平公主素喜道家,今日也是一身麻衣素服。 待皇帝和皇后到场,她连忙收回打量的目光,垂首不语。 宴会在皇帝的几句祝词后开始,底下的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正当郑姝瑜放松下来一会儿时,笑呵呵的三皇子元祈忽然开口:“大昭与大夏有意结永世之好,难道赫连王子身后的人,便是王子选中的?” 郑姝瑜的冷汗霎时浸透了后背,可赫连陵却大声嚷道:“我不过才来了大昭一天,见到的女人不过寥寥,今日就定下,未免也太草率了!” 龙椅上的皇帝被赫连陵逗笑了,“赫连王子心直口快,朕心甚悦。” 谢忱也笑道:“不过,王子身后的姑娘,可不是一般人。老臣听闻,她与殿下同赴峪县赈灾,立下大功,就连金大人都说,巾帼不让须眉啊。” 这个坏老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郑姝瑜暗自腹诽,皇帝却来了兴趣,“哦?她是什么人?朕怎么不知道?” 此时元睿朗声道:“父皇,她是因旧事被儿臣扣留在东宫赎罪的。此次前往峪县,儿臣也是怕留她一人在东宫横生枝节。她在峪县戴罪立功,也是儿臣没想到的。” 皇帝明白了郑姝瑜的身份,笑容逐渐散去,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坐在皇帝身旁的皇后冷不丁开口:“本宫听说,太子在回程途中受了伤,还在荥阳逗留了不短的日子。如今伤势如何了?” 皇后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荥阳是郑家的祖地,这是朝堂众人都知道的事。 郑家因宫变落罪,遭到皇帝厌弃,可太子背着皇帝,还和郑家有所来往,意欲何为? 元睿担忧的事在这一刻变成了现实,他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赫连陵却打断了这场对话,“皇帝陛下,今日的宴会,不是为我而设的吗?怎么都围绕着太子呢?” 皇帝哈哈大笑,“是朕疏忽了!来人啊,演歌舞!” 琴师和舞姬鱼贯而入,宴会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其乐融融,仿佛刚才如履薄冰的场景未曾存在过。 郑姝瑜舒了一口气,悄悄凑近了赫连陵,压低声音道:“你刚刚怎么忽然开口帮太子殿下说话?” 赫连陵指了指自己秃了一块的虎皮袄子,“我若再不帮你,我的袄子都要被你扯烂了!” 她尴尬地笑笑,一抬眸,三皇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第89章 别有用心 与她的眼神撞上,三皇子友好地笑了笑,微微颔首,便将眼神移开,专心欣赏起歌舞来。 她松了口气,看来三皇子并无太大的恶意,这样元睿也可以省心些。 她忽然发觉,自从和谢云岫“交易”以来,她总是不自觉地考虑元睿的心情,担忧他的处境。更是在得知他要提前对谢家发难时,一反常态地责备了他的冲动。 或许从那时起,自己对元睿的感情就已经发生了变化,只是自己还浑然不觉。 直到峪县遇难,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她才明白他对自己来说,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存在。 他问自己“是否可以心悦”之时,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更是为了他,变相要挟了自小疼爱自己的兄长。 这就是谢云岫口中的“爱”吗? 她不敢确定,但至少,她知道自己对元睿的感情,与过去截然不同了。 “宴会都结束了,你还在发呆。” 郑姝瑜回神,赫连陵的脸就在咫尺,近得可以看清脸上细小的绒毛。她陡然一惊,下意识朝后仰去,却被赫连陵一把搂住。 赫连陵眼神狡黠,“你这么怕我?” 不等她回话,早已随着众人退出大殿的元睿从背后又冒了出来,掰开了赫连陵的手。 元睿将她拉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上,元睿一直闷不吭声,偶尔按住胸口咳嗽一两声,也极为压抑。 郑姝瑜以为他又在生自己的气,小声解释,“他说只要我陪他参加宴会,便帮我做事,所以我才来的。” 元睿摇头,笑容显得有些苦涩,“知道。”便又继续沉默了下去。 等他的脸色好转,她才道:“今日在宴会上,皇后和谢相正是抓住了郑家获罪的把柄,险些让你落入圈套。” 她将声音压得很低,“我已经差朱福去查跛足太监了。只要那人是从宫里出去的,就算是死了,也一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元睿斟酌了半晌,才道:“峪县赋税之事有樊家的手笔,接下来我会动手。你记住,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自己的性命最重要。一切后果,由我来承担。” …… 宴会之后,赫连陵不知怎的,直接住到了东宫隔壁的宫殿。他闲来无事就朝东宫晃悠,缠着郑姝瑜去这去那。 因朱福回话掖庭并没有跛足太监后,郑姝瑜有意在宫内查探此人,便就坡下驴地答应了赫连陵的要求。 可一连转了几日,也没有查到那个太监的身影。 就在此时,郑姝瑜接到了谢家递来的请柬,就是谢云岫之前说过的,她与卢思源成婚一事。 她将请柬递到了元睿的面前,兴高采烈道:“这是云岫特地邀请我的,殿下要一起去吗?” “卢思源是东宫之臣,我自然是要去的,”元睿似笑非笑,“你打算以什么身份去?” 她不假思索,“自然是以云岫的闺中好友的身份。” “难道不是以……”元睿话说了一半,忽然戛然而止,“知道了。” “什么宴会?我也要去!” 赫连陵大喇喇地走了进来,抽走了郑姝瑜手中的请柬,“是谁要成亲?” 元睿冷冷道:“和赫连王子有什么关系?” 赫连陵用手肘碰了碰郑姝瑜的上臂,“她去哪儿,我去哪儿。” 元睿火冒三丈,刚打算发飙,郑姝瑜将凉好的药送到了他的嘴边,“殿下快喝。” 趁着他喝药的功夫,郑姝瑜把赫连陵拉了出去。 她站在赫连陵面前,“我与赫连王子的约定,在找不到跛足太监之时,就已经随之失效了。王子为什么还缠着我?” 赫连陵笑得狡黠,“我一早就说了,我看上你了,你难道忘了?” 可惜郑姝瑜却没那么容易被他糊弄过去,“能配上王子的,至少是皇室之女,你看上我,又有什么用?” 赫连陵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我们草原上不讲究这些,只知道,自己喜欢的,就要抢。” 她轻笑了声,“与其说是要抢我,不如说是要抢一个看起来对太子殿下有用的人吧?” 赫连陵玩世不恭的笑容淡了些,“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王子桀骜不驯,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喜欢我的样子。你屡屡在殿下面前表现得与我如此亲密,不就是为了激怒他吗?” 郑姝瑜似是自言自语,“只是我不明白,你激怒他有什么用?难道,你是要以此拿住殿下的把柄?” 赫连陵的目光渐渐变得锐利,“你很聪明,可是宫廷里,你的聪明很危险。”说完,就伸出手,朝郑姝瑜袭去。 她这一次没有被吓到,反倒预判了他的动作,伸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可她与赫连陵的力量太过悬殊,赫连陵反手一握,便将她带到了怀中。 赫连陵又露出笑容,“你们大昭的事,我不想掺和。可你们大昭的女子,我也不想娶。” 她立时明白过来,“所以,你与旁人做约定,那人用别的法子替代结亲,结大昭与大夏的永世之好,条件就是,让你激怒殿下,让他犯错!” 赫连陵赞许地点头,“你猜对了。” 她循循善诱,“你看,你与旁人约定,不如直接与殿下约定,他肯定有更好的办法,让你实现愿望。” “我答应过别人的事,怎么能随便反悔?”赫连陵眨了眨眼睛,“你第一日见我时就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要讲诚信。” 郑姝瑜见一时半会难以说服他,也不再勉强。她挣脱了赫连陵的怀抱,警告道:“不要对我动手动脚,若再有下一次,我不会留情的。” 赫连陵哈哈大笑了一阵,又道:“宫里太无聊,你去参加婚宴,把我也带上吧!” 郑姝瑜脑筋一转,“行啊,那你要不要考虑和太子殿下结盟?” 赫连陵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考虑考虑。” 到了卢柳二人大婚那日,郑姝瑜早早准备好了贺礼,与元睿一同乘上了出宫的马车。 元睿盯着马车对面的人,眼神似乎能杀人,“赫连陵,怎么哪儿都有你?” 第90章 最吉利之人 赫连陵挑了挑眉,“太子贵人多忘事,我不是说了,小瑜去哪,我去哪吗?” 他正要往郑姝瑜身边凑,却被郑姝瑜用钗环抵住,“刀剑无眼啊,伤了你,我可不负责。” 赫连陵耸了耸肩,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处了。 到了宫外,二人分别换上了去卢家和谢家的马车,分别时,元睿叮嘱,“谢家或许会给你难堪,能忍则忍,小心为上。” 郑姝瑜应下,踮脚拢了拢元睿的披风,“天气冷,殿下不要着凉了。” 元睿的神色立刻温软下来,“好。” 等她重新上了马车,赫连陵表情玩味,“你们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能被你抓住把柄的关系,”郑姝瑜单刀直入,“你要不要去告诉与你做交易的人?” “被旁人知道的话,你一个罪人,岂不是罪加一等?”赫连陵瞥了她一眼,“伤害女人的人,是最没用的。我赫连陵,不屑于用这种事与旁人交换。” 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实话告诉你,那人是要我激怒元睿,让元睿失手伤我。这样一来,大昭就不能善了,必须答应我提的条件。然后,和亲自然就取消了。” 郑姝瑜坐远了些,面露鄙夷,“还真是卑劣的法子。” 赫连陵认可,“的确!你若能帮我想个更好的法子,我便与你交易。” “昨日不是还说不能毁约?” 赫连陵又露出了标志的狡黠笑容,“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嘛。” 二人拌了会嘴,就到了谢府门口。小厮看了眼请柬,就将二人请了进去。 谢家许多人都在正厅候着,热闹地聊着什么。见二人进来,气氛顿时冷了下去。 片刻后,谢忱笑道:“赫连王子居然来参加谢府的喜宴,真是蓬荜生辉。” 赫连陵依旧是那副无法无天的模样,“宫中太无聊,闲着也是闲着!” 一个比郑姝瑜年龄稍长的男子走过来,神色很是不悦,“你一个罪臣之女,来谢家做什么?谢家不欢迎你!” 郑姝瑜递上请柬,“是云岫特地邀请我来的。” 男子一把将请柬打落在地,“云岫也是你能叫的?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她的婚事,就是你搞的鬼!” “云山,”谢忱不紧不慢地开口,“来者是客,不得无礼。” 郑姝瑜施了施礼,递上了带来的贺礼。 谢忱并未令下人接过,就让她这么双手捧着。 他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轻啜了一口:“你过去也是与云岫一般的高门贵女,如今跌落尘泥,居然还能有如此气度,真是不一般。” 郑姝瑜惜字如金,“不敢当。” 谢忱抬眼看她,目光锋锐,“若不是郑家落罪,你何至于沦落至此?就没有一点不甘心?” 她捧着锦盒的手一动不动,“朝堂之事,姝瑜不懂。今日前来,就是为云岫庆贺新婚之喜,别无他意。” “你的好意,老夫代云岫收下了,”谢忱放下茶盏,“你身份特殊,不便在谢家逗留,还请回吧。” 郑姝瑜做好了今日可能见不到谢云岫的准备,只好将贺礼交给一旁的小厮,告退了。 可就在此刻,赫连陵也转身就走,口中叫嚷着,“谢家好大的气派,别人上门来添彩头,居然还把人赶走。算了,看来也不会待见我。等我回了宫,就告诉皇帝,还是让我早日回大夏吧。” 谢忱抽了抽嘴角,“赫连王子何出此言?老夫并无驱赶王子之意。” 赫连陵指了指郑姝瑜,“我是蹭着她的请柬来的,她都被赶走了,我怎么好再腆着脸留在这?” 众人:“……” 托赫连陵胡搅蛮缠的福,郑姝瑜如愿留了下来。 见日头已经不早了,她按照小厮的指示,一路小跑地到了谢云岫的闺房。 谢云岫身着大红喜袍,被一圈贵女们围着,正在叽叽喳喳地聊着什么。 一见她过来,谢云岫大喜过望,立刻站起身,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你来了!” 郑姝瑜也笑,“你的大喜之日,我怎能不来?” 谢云岫连忙拉着她坐下,低声问:“我大哥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郑姝瑜捏了捏她的手,摇了摇头,“我没事,别担心。” 其中有贵女似乎认出了郑姝瑜的身份,不满道:“云岫,你怎么能让她来陪你?太不吉利了!” 谢云岫的俏脸陡然沉了下去,“谁说她不吉利?姝瑜是我特地请来的,你若觉得不吉利,那你出去!” 那姑娘悻悻闭上了嘴,甩手出去了。她一出去,有人也跟着她一同出去,不知是去劝慰,还是也觉得和罪臣之女待在一起不吉利。 郑姝瑜有些失落,“我给你添麻烦了。” “哪儿的话?”谢云岫拉起她的手,笑得阳光灿烂,“我今日能如愿,还多亏了你!你在我心中,就是最吉利,最如意的!” 郑姝瑜的眼圈有些泛红,轻轻把头扭了过去。 …… 一一经历了哭嫁、迎亲和拜别,谢云岫坐上了去往卢家的花轿。 郑姝瑜远远望着,不禁喃喃道:“真好啊。” “好什么?”赫连陵在马车上朝她招手,“你也会有这么一天的,比如和我。” 伤感的气氛霎时荡然无存,郑姝瑜朝他翻了个白眼,随即坐上了马车。 卢家大宅里,一行人早已候在那儿了。 二人在众人的见证下,一起拜了天地,又入了洞房。 就当郑姝瑜想留下来陪谢云岫时,被赫连陵拽住了,“别人的洞房,你怎好留在那儿!走,前厅喝酒去!” 她毕竟是女客,不能与男宾同席,而女客那边,她又怕因自己的身份惹了旁人的不快,于是草草吃了几口饭,就逃离了宴席。 她坐在院子角落的树下,一边听着正厅中的欢声笑语,一边仰望着寂静的夜空。 今日刚好是十六,一轮圆月挂在天边,柔软的清辉拢住了世间所有的美好。 她伸出手,想要去够近在眼前的玉盘,却被另一只手捉住, “怎么一个人走了,都不告诉我一声?” 第91章 不是第一次 元睿脸色薄红,笑容透着些傻气,顺势坐到了她的身边,和她一起仰头眺望着明月。 他藏在袖中的手紧握着她的手,不一会儿,就渗出些汗津津的潮气。 郑姝瑜忍不住道:“你的伤还没好,不能饮酒吧?” 元睿转脸看她,“峪县刺杀之后,你好像格外关心我的身体。” “是啊,你答应过要帮我的,”郑姝瑜开起了玩笑,“你若是不行了,那我可就失去了最强大的盟友了。” 元睿瞥了她一眼,“谁不行?” 郑姝瑜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臂,“你啊,你伤了好几处,特别是小腹……” 话还没说完,她的双唇就被轻覆住,身体也被强势地挽进了带着酒气的怀抱。 她的心脏差点从喉咙中跳出来,震惊地大睁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近在眼前的他。 他闭着眼睛,纤长的睫羽随着呼吸上下浮动,凉凉的鼻尖蹭在她的脸上,也没有消减一丁点火热。 她忘记了挣扎,就这么随着他的引导和推进,肆意沉沦在旖旎的月色之下。 不远处,酒席散场,许恒从正厅走出,四面张望着那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身影之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色。 他浅淡的醉意被寒风尽数带走,就连被大氅包覆的身体都冷得微微颤抖。他下意识挡住二人的方向,背过身,与正厅的客人寒暄告别。 谈话声由远及近地传进郑姝瑜的耳朵,她立刻回了神,推开了仍旧没有停止的他。 她捂住滚烫的脸,强装镇定道:“殿下倒是熟练,一定不是第一次吧?” 元睿明白她的意思,却佯装不懂,“什么第一次?” 她扭过头,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唇,又很快缩回手,把头扭了过去。 元睿作恍然大悟状,“哦,你说这个。我都什么年岁了,自然不是第一次。” 听到这个答案,她不免泛起一阵失落,许久没有再出声。 元睿反倒得寸进尺,“你就不想知道,我第一次是和谁吗?” 她有些气恼,说出口的每个字都硬邦邦的,“不,想,知,道。” 元睿笑出了声,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轻轻在她的额头印了一记,“自然是你,还能有谁?” 她疑惑地摸着脑门,“我?” 元睿凑到她的耳边,“在你睡着的时候。”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磕磕绊绊地嚷道:“你,你趁人之危!” 元睿点了一下她的鼻尖,“以后不需要了。” 郑姝瑜只觉得今晚的脑子已经不堪大用了,元睿说的每一句话,好像都听不太懂。 余光中,客人已几乎走干净了,她连忙站起身,慌慌张张地朝外面走,“回宫回宫!” …… 几日后,赫连陵找到了郑姝瑜,神色神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跛足的太监,有下落了。” 她顿生警惕,“旁人在宫中生活多年,都找不到,你怎么能找到?” 赫连陵指了指院中的水池,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似乎期待着她的回答。 她不由地皱眉,“水池?锦鲤?什么意思?” “小瑜,你知不知道有一种病,只在食用了海鲜或是贝类、鹅肉之类的食物才会发作,”赫连陵挑了挑眉,“这不就碰巧被我碰上了?” “你说的是痛风?”她面露喜色,转瞬又思索起来,“不对,他若总是发作,太监们肯定也会知道的。朱公公一向缜密,不会探不出此事。” “这你说的不对,”赫连陵摇了摇手指,“他再缜密,百密也终有一疏。何况,若那人存心想将此病隐藏起来,你又怎么找得到?” 郑姝瑜姑且相信了他的说法,“那你是在哪找到的?是什么人?” 赫连陵拉起她的手臂,“跟我来。” 赫连陵带着她七拐八绕了一圈,最终来到了藏经阁的门口,“我就在这里面看到此人的。” 她下意识反驳,“不可能,我在宫中抄了这么久的经书,偶尔也会往来于藏经阁,我怎么不知道,藏经阁有跛足的太监?” “你跟着我来瞧瞧就是了,”赫连陵压低了声音,“这病发作起来,没这么快好。” 二人进了藏书阁,二楼中,的确有一个太监坐在桌案前誊抄着佛经。 赫连陵伸出一根手指偷偷指向他,对郑姝瑜使了使眼色。 郑姝瑜微微颔首,走上前,朝那个太监施礼,“公公,我是东宫的,想要取几本经书回去。” 那个太监抬头,是个极普通的长相,丢在人群中就找不着。他点点头,“姑姑自取吧。” 郑姝瑜指了指不远处的书架,“在那上面,我够不着,可否请公公登高帮忙取一下?” 那太监怔了怔,指了指赫连陵,“姑姑若是方便,可以请这位大人取。小的有任务在身,不能耽搁。” “你这太监真是好大的架子!”赫连陵怒斥道,“我是大夏的王子,你让我给一个宫女取经书?还不快起来!”说罢,就抽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 那太监站起身,“是小的冒犯了,这就替姑姑取书。”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姑带路。” 他摆明了不想走在人前。 郑姝瑜也不勉强,与赫连陵并肩,走在前面。 赫连陵一时福至心灵,偷偷将匕首递给了她。 借着雪亮如明镜般的匕首,郑姝瑜果然看到了! 那太监走得很慢,似乎在迁就着那只犯了病的脚踝。可细心之下便能发现,他的姿势并不太稳当,略略朝一边歪倒。 她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接过经书的时候,盯着太监上上下下扫视了许多遍,问:“今日多谢公公了,敢问公公尊姓大名?” 太监恭敬回答:“不敢当,小的叫王勉。” 回到东宫,郑姝瑜迫不及待地找到了朱福,“快帮我去查查,他是一直在藏经阁,还是待过别的宫?” 朱福应下,立即朝内侍省去了。 赫连陵站到了她面前,笑嘻嘻道:“我帮你找到了人,你可就又欠我个情了。” 第92章 不是你能染指的 郑姝瑜的笑容冻结在脸上,尴尬道:“你想要什么?” 赫连陵大喇喇地躺在软榻上,“宫中太无聊了,你陪我出宫玩玩。” 她思索片刻,婉拒道:“你也看到了,我诸事缠身,不便出宫,不如换个别的条件?” “你陪我出宫一趟,欠我的情就一笔勾销,”赫连陵睁开一只眼睛,“我顺便还会考虑与太子结盟之事。” 郑姝瑜前思后想了片刻,点头应下,“好吧,走吧。” 另一边散朝后,元睿面色冷凝地出了大殿。 刚休沐结束的卢思源小心观察了四周,才凑近了他,“殿下,金大人检举户部侍郎颁发政令疏漏,令州县负重累累,可陛下却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是为何意?” 元睿想到了还没从孟州回来的贺金甲,沉声道:“再等等。” 二人又聊了一会,卢思源眼尖地瞧见,通往宫门的御道上,似乎是自己熟悉的身影。 他指了指前方,“殿下,那两个人,有一个怎么瞧着像郑姑娘?” 元睿循着方向望去,瞳孔骤然一缩! 郑姝瑜穿着长靴,围着披风,手上还提着个似曾相识的包袱,俨然是一副要出远门的装扮。 他来不及思考,朝着二人的方向疾行而去。 站在原地的卢思源有些纳闷,恰好瞧见了闷不吭声走过来的许恒,一把拽住他,“哎,长庚,你说殿下不是深恨郑家吗,怎么看起来,他似乎很是在意郑姑娘啊?” 许恒眸色深沉,把卢思源吓了一跳,“你这段日子阴晴不定的,到底怎么回事?” 许恒没回答,反倒反问他,“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卢思源指了指御道,“喏,殿下去追郑姑娘了。” 许恒看向前方,面色骤变,疾驰而去。 卢思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两个的,都怎么回事?” …… 一路上,郑姝瑜软磨硬泡着赫连陵与元睿结盟,可他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一直嬉皮笑脸的。 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放弃,“算了,只要你不与我们作对就行。” 赫连陵刚要开口逗她,却被一声怒吼震住。 “赫连陵,你找死!” 他转身,对面的人从守卫的腰间抽出一柄长刀,指在了他的胸前! 他非但不害怕,反倒大笑出声,“太子殿下这么紧张做什么?” 元睿的眼中涌动着墨黑的狂躁风暴,“你要带她去哪儿?” 赫连陵挑了挑眉,一把将郑姝瑜揽入怀中,“她答应陪我出宫的,自然是出宫去大夏了。” 郑姝瑜使劲去掰他的手指,“胡说什么!我只是答应陪你出去走走!” 元睿语气森冷,“我警告你,她不是你能染指的!” 赫连陵的笑容也变得阴沉,“她不过是个宫人,太子殿下为何如此计较?难道说,你别有所图?” 元睿将长剑抵得更深了些,一字一句,“她是我的人,只属于我!你,休想带走她!” 匆匆赶来的许恒,听见的就是元睿的这句话。 他忍住心悸,握住元睿持着长剑的手,“殿下冷静,这是在宫内,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 元睿纹丝不动,眼中弥漫着无边的杀意。 御道是下朝的众臣出宫的必经之路,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朝臣向这儿走来,许恒急道:“殿下,你这样,会将整个东宫置于四面楚歌的境地!” 就在此刻,郑姝瑜伸手握住了剑刃,很快,鲜血顺着她的手,一滴滴流到了地上。 “阿瑜!” “小瑜!” “姝瑜!” 三人一齐惊叫出声,元睿率先松了手,长剑“叮铃”一声掉在了地上。 郑姝瑜很是严肃地看着赫连陵,“赫连王子,我与你相处了近一月,知道你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你帮我寻到了嫌疑人,我很感激,已将你视作为朋友。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开不合时宜的玩笑,不要再把我用作激怒殿下的武器。” 赫连陵见她是真的动了怒,讪讪地笑笑,“知道了,一定不会了。” 她点点头,又看向元睿,“殿下,许长庚说的没错,这是在宫内,万事不可冲动。快回去吧。” 元睿一言不发,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还在滴着血的手。 最后,她朝许恒屈了屈膝,“长庚,多谢。” 许恒如释重负的笑笑,“不必。” 见三人都定在原地眼神交错,却连半步都不挪动。 她叹了口气,拎上小行囊,干脆利落地转身回去了。 她一走,三人反应过来,一前一后地跟着她朝东宫去了。 一回到松涛阁,她立马拿出药箱,倒出了里面的伤药。 元睿见状连忙上前,“我来。” 她笑着摇头,“我之前受伤,殿下连看都不敢看,还是我自己来吧。” 元睿不说话,拉过她受伤的手,夹起沾满烈酒的棉块,轻轻擦拭起来。 他见郑姝瑜脸色发白,心中更是不安,半晌才道:“今日是我太冲动了。” 郑姝瑜瞥了不远处的赫连陵一眼,“他一个人质,哪能说回大夏就回大夏?我猜他连宫门都出不去,就是陪他走一遭,让他亲自吃一趟闭门羹。” 赫连陵这才回过味来,“难怪你答应得如此爽快,原来是这样!” 元睿低声呢喃:“我看你穿着皮靴,背着行囊,以为他像姓孟的一样,把你骗出宫了。” 她莞尔一笑,“吃一堑长一智,我哪会次次都上当?殿下把我想得也太笨了。” 元睿小声嘀咕了句,“你就是笨。” 她没听清,凑近了询问:“什么?” 元睿鬼神使差地在她的脸颊上轻啄了下,“夸你聪明!” 郑姝瑜红了脸,使劲把手往外抽,却被元睿牢牢抓住,“别乱动,还没好。” 在一旁始终没出声的许恒终于忍无可忍道:“殿下还是赶快与臣商讨接下来的计策。今日上朝,你也看到了陛下的态度……” “停停停,”赫连陵出言打断,“你们大昭的事,我不想听。” 郑姝瑜灵机一动,朝着赫连陵扬眉,“喂,我这手可是因为你才伤的,这下你欠我的了,你怎么说?” 第93章 廖星游的隐藏身份 “我欠你?”赫连陵愣了愣,“不对啊,你还没成功陪我出宫呢。” “一码归一码,”郑姝瑜指了指自己的伤手,“我可是为了你,才受伤的!” 赫连陵哑然失笑,“好吧,我答应你,与太子结盟。” 这下轮到郑姝瑜愣住了,“答应得这么爽快?” “你不就想让我答应此事吗?和谁交易都是交易,无所谓,”赫连陵耸了耸肩,“不过,太子得给我找一条更好的法子才行。” “那你先前是和谁交易的?” 赫连陵无奈地抱起手臂,“郑大小姐,我多少也得有点秘密吧?” 郑姝瑜吐了吐舌头,不再问了。 赫连陵和许恒分别走后,朱福就来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小卷文书,递给郑姝瑜,“这是在内侍省抄录的,有关王勉的一切信息。” 郑姝瑜接过,前后翻看了好几遍,不可思议道:“他居然从未出过宫?” 朱福面露难色,“的确,自从他进宫以来,就一直在藏经阁做事。另外,老奴还在内侍省中查了不在掖庭但有隐疾的太监,一无所获。” 她大失所望,“难道不是他?还是说,我从一开始就查错了方向,哥哥所谓的跛足太监,根本不是太监,而是什么人冒充的?” 元睿放下笔,凝神思考了半晌,推测道:“之前你出宫之时,是冒用尚药局宫女的身份,会不会有可能,他也是冒用旁人的身份?” 郑姝瑜豁然开朗,“对啊!我可以去查城门登记处的账册,查那晚出宫的人!” 元睿沉吟了片刻,“如此大张旗鼓去查,难免被人发现端倪。这件事由我来安排,你不要管。” 郑姝瑜觉得他说得有理,点头同意了。 她漫不经心地抄着经书,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既然元睿答应自己查清当年的真相,又与父兄暂时放下隔阂,那这么一来,经书是不是就不用抄了? 自己是不是也就自由了,不用时时刻刻被拘在东宫了? 她仔细琢磨了一番,蹑手蹑脚地走到元睿的桌案边,拎起了那块久违的墨条。 元睿抬眼,似笑非笑,“怎么,又在打什么主意?” 她试探道:“殿下你看啊,起先我被你囚禁在这儿,说是要向皇城百姓们赎罪。可去过荥阳后,你也知道,那日京都暴乱并非我父兄所为,所以,是不是……” 元睿并不接她的话,反倒将眼皮耷拉了下去,又全神贯注地批阅起文书来。 她又近了一步,“所以经书我是不是就可以不抄了?” 元睿懒洋洋地回答:“你想抄就抄,不抄也罢。” 她喜出望外,“那殿下是不是可以把出宫的宫牌还给我了?” “我发现你还真是会得寸进尺,你又想到哪儿去?” 元睿被话呛住,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元轻舟!”郑姝瑜惊呼出声,伸手扶住了他,慌张失措,“我就是随便问问,你若不同意就算了,不至于气成这样吧?” 见他仍然咳血不止,她才叫起来,“朱公公,快把太医请过来!” 元睿拦住了她,话说得断断续续,“姚方告假,太医院除了他,其他人都不可信。不能让旁人知道我受了重伤,不要去。” 朱福走进来,见桌案上洒落了不少血滴,大惊失色。 郑姝瑜将元睿交给了他,抽出书架的抽屉,自己的那个宫牌,果然还躺在那儿。 她取出宫牌,“朱公公,我去宫外替殿下取疗伤的药,等我回来。”旋即就没了身影。 等她到了医馆门口,才发觉自己走得太急,居然连荷包都忘了带。可若回宫再来,又太耽误时间了。 就在此刻,她一下子想到了什么,朝着典当行飞奔而去。 她朝着柜台的小二递上廖星游赠与自己的玉佩,还没来得及说话,小二登时打开了半截柜门,“姑娘请进。” 她从未在典当行交易过,以为都是这样的规矩,于是不疑有他地走了进去。 小二领她进了后院,一位男子正等在那儿。 等小二没了身影,那男子才问:“姑娘这玉佩,是从哪儿来的?” 郑姝瑜疑惑,“换钱的物件是必须要知道来源吗?” 那男子一怔,随即点头。 郑姝瑜只好将来历告诉了他,没想到男子神情微变,让郑姝瑜在院中稍事片刻,便没了踪影。 她虽不解,可也只能在院子里团团转。就当她想要放弃的时候,院子的后门开了,男子领着一个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郑姝瑜定睛一瞧,震惊得无以复加,“老师?” 廖星游看起来比她还要吃惊,“小瑜儿可是遇上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 郑姝瑜后知后觉,指了指廖星游,问一旁的男子,“他是典当行的什么人?” 那男子拱手回道:“是咱们的掌柜。” “老师,您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的?” “先别提这个,你遇到什么事了?”廖星游急道,“是元睿那小兔崽子,还是宫里的什么人要对你动手?” “不是,我要去医馆拿药,忘带荷包,想起您赠的玉佩,就想拿到典当行应应急。”说完,就将元睿的情况告诉了廖星游。 廖星游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这样,你不要去医馆拿了,典当行中有治疗内伤的奇药,我叫人拿给你。” 一旁的男子应下,随即离去了。 郑姝瑜盯着男子离开的背影,“老师,他步伐矫健有力,却十分轻盈,是练家子吧?” 廖星游打着哈哈,“我做大掌柜的,哪还管下面招什么伙计呢。” 她扯住打算开溜的廖星游,“老师是不打算把秘密告诉我吗?” 廖星游心虚地瞥着远方,“哪还有什么秘密,就是典当行的掌柜,做点儿江湖生意。” 她倒也不勉强,想了想,问起了一件还没来得及去查的事,“老师总说自己是江湖人,那江湖上的事情,您总该知道些吧?” 她扯过廖星游的手,在掌心中描画了个图案,“老师可知道,这是什么?” 第94章 后面总会甜的 廖星游的尴尬笑容顿时冻结在脸上,眼珠子生硬地转了回来。 郑姝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歪头等着他的回答。 他扯了扯嘴角,“这是在哪儿见到的?” “我们在峪县遭遇了刺杀,这是杀手耳后刺的图案,”郑姝瑜想起那日的场景仍旧心有余悸,“就是因为刺杀,元睿才受了重伤。” 廖星游脸色大变,脱口而出,“什么?亡星台接了杀你们的任务?” 郑姝瑜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异常,“老师知道亡星台?您认识这个符号?” 她见廖星游眼睛直转,佯装伤心道:“老师,您若蒙骗我,那这天底下,我就连一个可信的人都没了。” 他心虚地抬起眼皮,经过了好一番挣扎,才承认了,“亡星台的首领,是我。我给你玉佩,也是为了让你在遇到生命危险时,有一份保障。” 亡星台的首领,典当行的掌柜,落桐书院的院长…… 老师还有什么惊喜,是她不知道的? 郑姝瑜一时失笑,“我就算是遇上生命危险,也不可能到典当行去找保镖吧?” 廖星游讪讪一笑,“是老师疏忽了。”便耷拉了眉眼,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郑姝瑜接过男子找来的伤药,“老师,亡星台的规矩我有所耳闻,您也不必自责。据说想要请动亡星台的杀手,需要花费巨额银两。请您帮忙查查,是谁下的这单子,下单子的人,背后又是谁。” 廖星游应下,“老师一定给你个说法。” 临走时,廖星游附耳道:“宫变的事,已查到当晚有个传旨太监去了军巡院。我正派人走访询问见过太监的人,等出了画像,我就告诉你。” 他想了想,“过十日,你再来取一次药,想必那时定会有结果。” …… 郑姝瑜匆匆回到东宫,元睿已经睡下了。 他睡得很浅,一听见动静,立马睁开了眼睛。见眼前是郑姝瑜,又微微阖上了双眼。 郑姝瑜轻声道:“你好像对周围的环境很警惕,那夜我来躲雨,你也是这样。” “我生母早逝,还没被皇后抚养之前,在宫中过了很艰难的一段日子。从那时起,我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元睿将脸对着她,轻笑了下,“改不掉了。” 郑姝瑜将锦盒中的小药丸塞进了他的口中,又喂了些水,“别想这么多,你要好好养伤。” 元睿盯着屋顶,许久没有出声。 她知道元睿在担心什么,也知道他在谋划什么,可她什么都没有说,朝他的嘴巴里塞了一颗蜜饯。 她笑着问:“甜不甜?” 元睿嚼了嚼,“甜。” “苦日子过完了,后面总会甜的。”郑姝瑜想了想,又改口道,“一定会甜的。” 元睿怔了怔,半晌后,露出了浅淡的,柔和的笑意。 他低声应道:“好。” 她将被子往上扯了扯,又将四个角掖好,“睡吧,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说来也怪,元睿得了她的许诺,很快睡着了,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 她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松涛阁,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不远处有人走了过来,朝她打起了招呼,“郑姑娘。” 居然是三皇子元祈。 他手上提着几层食盒,露出端正笑容,“听说皇兄的伤势还没好,我来看看。” 郑姝瑜拦住了他的去路,“三殿下,太子殿下已经睡下了,不如您明日再来。” 元祈面露惊讶,关切道:“这个时候就睡下了?不会是伤势很重吧?” 她不慌不忙,“殿下忙于政务,一向睡得很早,多谢三殿下关心。” 元祈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劳烦郑姑娘替本殿转达。”说罢,就将食盒递给了她。 虽说元祈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但保不齐有一肚子坏水。 如今元睿身体抱恙,又都是焦头烂额的事,还是替他多挡一些是一些。 郑姝瑜想到此处,朝着元祈笑道:“三殿下若是不嫌弃,我送您一程。” 元祈做了个“请”的手势,和郑姝瑜并肩出去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往事,忽而问道:“郑姑娘曾经也是高门贵女,如今困守东宫,会不会有些不甘?” 郑姝瑜的心沉了沉。 他怎么和谢忱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他难道和谢忱一样,要挑拨自己与元睿的关系? 见郑姝瑜不搭话,元祈满怀歉意道:“是本殿唐突了,提起了郑姑娘的伤心事,你别往心里去。” 郑姝瑜心下稍安,淡淡一笑,“三殿下客气了。” 元祈也不说话,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直到快要走出东宫,他才低声道:“郑姑娘,你最近是不是在查什么?” 郑姝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元祈接着道:“我无意打探你的隐秘,只是想提醒你,你最近查的什么事,似乎惊动了皇后娘娘。你可要小心些。” 郑姝瑜面露警惕,“三殿下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你大可不必如此,”元祈笑着摇头,“我对宫中之事不感兴趣,只是今日去向皇后娘娘问安时,无意间听见了你的名字。” 元祈看着她的眼神无比真诚,“本殿一向有惜才之心,你的事迹我有所耳闻,郑家的事我也唏嘘。可你毕竟不是本殿的人,本殿也只能稍作提醒,聊表心意。” 郑姝瑜朝他施了个大礼,“多谢三殿下提醒,往后我自当恪守本分,循规蹈矩。” 元祈点头笑笑,与她告辞了。 等他走后,郑姝瑜才发觉,冷汗湿透了后背。 三皇子看起来温和宽厚,告诫自己的话也是充满着善意,可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自己看不透。 宫中的许多人都和他一样,话说得不清不楚,事做得神秘隐晦,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在这一刻,她多少能够体会元睿如履薄冰的处境了。 希望,所有的事,都能尽快有结果。 这几日,她一边差遣来运去藏经阁以借经书名义盯梢跛足太监,一边照顾着元睿的饮食起居,顺便琢磨与大夏邦交的好办法。 终于,第二次出宫取药的日子到了。 第95章 许你一个未来 为了避人耳目,天刚亮,郑姝瑜就出宫去了。 她很快来到之前那个典当行,这回小二一瞧见她,二话不说就请她进了后院。 廖星游早已候在屋中,甫一瞧见她,就将画卷铺陈开来,十分笃定道:“这就是那晚去传旨的人。” 郑姝瑜定睛一瞧,喜出望外,“原来真的是他!”随即,将自己在宫中查找跛足太监的事尽数告知了他。 “目击证人我已差人严密保护起来,”廖星游道,“可此人若顶替了旁人的身份出宫,即便你查到名册,他也不会承认。他甚至可以倒打一耙,诬陷证人做伪证。” 他叹了口气,“我查了,此人在京中没有家人,一时半会也寻不到能够威胁他的筹码。” 郑姝瑜点点头,盯着墙角发起呆来。 她正思索着,一只胖老鼠的脑袋忽然闯入了她的视线。 那老鼠也是胆大,竟不顾屋内有人,四个爪子猛刨了一阵,硬生生从土缝中挤了进来。它沿着墙角,一溜烟爬到了矮几下,竟又顺着矮几的腿,爬到了桌面上。 郑姝瑜刚想出声驱赶,那老鼠抱住桌上的茶点就蹿了下去。可惜的是,它还没跑多远,就被廖星游一脚踩住。 胖老鼠在廖星游脚下吱吱乱叫,廖星游却笑得贱兮兮,“小贼,刚钻进来的时候我就盯上你了,现在还想跑?” 一句无心之言,令郑姝瑜瞬间茅塞顿开。 “多谢老师点拨!”她的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廖星游愣了愣,看了看脚下挣扎不止的老鼠,似乎也明白了,不由得担心,“他们可不是老鼠,你这样,会不会有危险?” “和找到罪魁祸首相比,这点危险算不得什么,”郑姝瑜卷起那副太监画像,摇了摇手中的药盒,“多谢老师,先前拜托的事可别忘了。” 廖星游走上前,点了点她的额头,“你是哥哥最疼爱的小瑜儿,你交代的事,我怎会忘?” 郑姝瑜搓了搓满胳膊的鸡皮疙瘩,“老师,你又来了!” 待她走后,取药的男子走了进来,“台主,下单的人已经死了。属下顺藤摸瓜,虽未查到此人的来历,但可以确定与谢家无关。” 廖星游颔首,“那就继续查。” 男子忍不住问:“您不是说,亡星台不涉足朝堂之事吗?如今怎么改变主意了?” “我们替她寻个人,哪里涉足朝堂了?何况,她都是我的学生,”他的神情变得淡然,“我只是尽到一个师长的义务而已。” …… 等元睿下朝回宫,郑姝瑜看着他服完药,才将计划和盘托出,忐忑地等待他的回应。 老实说,郑姝瑜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元睿一向谋定而后动,若她不能成功引蛇出洞,提前暴露只会为东宫更添一份危险。 没想到的是,元睿听完,思索了好一段时间后应下,“好,你放手去做吧。” 郑姝瑜不敢置信,“你答应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道理我难道不懂?”元睿瞥了她一眼,“何况,我不让你做,你便会放弃吗?” 还真是这样,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 郑姝瑜偷偷腹诽了两句,尴尬地笑了笑,“殿下英明。” 元睿拦住了她离开的脚步,“都这么晚了,留下吃饭吧。” 不一会儿,宫人们鱼贯而入,送上了各式佳肴,直到看到最后的腊八粥,郑姝瑜才恍然大悟。 今日是腊月初八。 元睿盛了半碗粥,将热气搅散了些,才递到她的面前,漫不经心地开口:“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吗?” 去年这个时候? 郑姝瑜思考了片刻才记起,去年这时候,自己跪在正殿的门外,求他对困顿在北漠的孟行之施以援手。 元睿将酒盏拿在手中,小口轻啜,“去年,是你第一次主动求见我。” 郑姝瑜佯装没听见,从面前夹了一筷子菜,塞进了嘴里,一副吃得全神贯注的模样。 “我知道你是为了孟行之而来,所以故意不见你,没想到你的性子那么倔,一跪就跪上两个时辰,”元睿喝完,又倒了一盏,“我就是气你一心向着他,所以我不答应你。” 郑姝瑜咽下一口粥,小声嘀咕,“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又拿出来说。” 元睿“咔”的一声将酒盏搁在了饭桌上,酒水晃出了不少,“这是小事吗?这很重要!” 郑姝瑜赔笑,“重要,重要,是我识人不清,诬陷殿下。” 元睿一饮而尽后,“那你以后,会无条件相信我吗?” 郑姝瑜怔愣地看着他,可他眼神清明,并不像喝醉的模样。 她点点头,“相信。” 元睿伸手勾住了她的手指,“你记住今天说的话,无论未来发生了什么,你都要相信我,好不好?” 他的神色格外认真,又流露着明晃晃的恳求。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如此,可下意识回勾住他的无名指。 元睿的神情就这样雨过天晴,又给自己斟了好几杯,喜滋滋地喝完后,拿起筷子夹起面前的菜来。 看他始终夹不上菜,郑姝瑜憋着笑,将菜拨到了他的碗中,“殿下,你喝多了吧?” 元睿佯装发怒,瞪起眼睛,“没有,我很好。”紧接着,低头和碗中的豆子“搏斗”起来。 郑姝瑜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凳子拖近了些,挖了半勺豆子,递到他的嘴边,“来。” 元睿“啊”地张大了嘴,将整个勺子包裹在口中。 他吃完后,对着郑姝瑜露出堪称灿烂的笑容,“阿瑜,你真好。” 郑姝瑜的脸有些发烫,强壮镇定道:“你知道就行。” 元睿晃晃悠悠地将她手中的汤勺放在了饭桌上,牵起了她的手。 他醉得很厉害,可语气透露着异样的笃定,“你这么好,我一定会给你一个配得上你的未来。” 郑姝瑜心跳如擂鼓,慌张地站起身,却被元睿死死拽住,一不小心跌进了他的怀中。 他附在她的耳边,轻声呢喃,“这是我许多年前,就想对你说的话。” 第96章 引蛇出洞 王勉上完早课后,朝藏经阁去了。 他性格孤僻,不大爱与旁人来往,所以被分配在藏经阁这样冷清的地方,他十分满意。 就当他如同往常一样整理经书的书目时,恍惚听见似乎有人窃窃私语。 他竖起耳朵,一个刻意压着嗓音的女声传来,“之前让你查的人,可曾查到眉目了?” 另一个青涩的男声回答:“奴才托人查了四年前宫变之日出宫的名录,果真查到了腊月初八夜间出宫的人。” 王勉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冻结,须臾后,拿着毛笔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很快,震颤随着手臂蔓延至全身,险些让他从椅子上瘫软下去。 藏经阁的日子太过安逸,让他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忘记了四年前贵人委派给自己的任务。 他原只是召陵当地贵族的奴仆之子,因穷困潦倒,在宫中要择选宫人时,他忍痛净身,以主家推选的身份入了宫。 可他为人不够活络,不会哄贵人开心,进宫没多久,还没有登记在册,就被贵人赶去了藏经阁。 他本以为能在藏经阁安稳度过余生,四年前,那位久未谋面的贵人再一次召唤了自己。 贵人告诉他,他唯一活着的父亲病重,只要他能替贵人办一件小事,贵人就会安排本家,救治父亲并保他衣食无忧。 他一个无权无势的泥腿子,除了答应下来,别无他法。 可不曾想到,贵人要求他做的事,居然是向宫外传旨。 那夜,他穿上了品级高了自己不知道多少阶的太监服,按照贵人打点好的路径,潜出了宫。 他在藏经阁抄了那么多年的经书,圣旨上的每一个字他都认得,可他却不敢念。 因为圣旨,不是中书省的大人写的,而是那位贵人,亲笔所书! 他硬着头皮将圣旨交予军巡院的将军查看,随后将圣旨收回,匆匆回了后宫。 他把圣旨交回给贵人时,贵人随手就丢进了火盆。他吓得冷汗直流,以为自己的性命也会像这道圣旨一样悄无声息地了结时,贵人却挥挥手让自己走了。 他不敢逗留,连太监房都不敢回,径直去了藏经阁。他在藏经阁不眠不休地抄了月余的经书,贵人也没有再召见他一次。 于是,他就这么安然无恙地活到了现在。 王勉正回忆着久远的往事,那个低沉的女声再次开口:“那人是谁?什么身份?” 男声回答:“当晚出宫的不是他本人,他被人顶替了。” 王勉面色惨白,身子再一次变得摇摇欲坠。 紧接着,那女声问:“你为何如此笃定?” 男声道:“我去内侍省查了名录,那人在当年的仲秋就死了。” 女声沉声叮嘱:“接着查,记住,此事不可透露给任何人。” 二人对话完毕后,久久没有再出声。 过了一会儿,二人从书架中走出,看到他的片刻,面露慌乱,“公公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听见声音?” 王勉按住颤抖的手,强装镇定道:“今日有事耽搁了,刚刚才到。” 郑姝瑜松了一大口气,笑道:“今日殿下差我早些来取经书,所以没等公公到班,就直接上了二楼,还望公公见谅。” 王勉干笑了两声,“无妨。” 她与来运登记完书目,与他告辞后,结伴离开了藏经阁。 等回了东宫,郑姝瑜才如释重负地舒展了下臂膀,“如此,便算是成了。” 来运有些担心,“姑娘,他一定会去找指使他的人吗?” “一定会,因为他舍不得现在安稳的日子,所以绝不会坐以待毙,”郑姝瑜无比确信,“他能力低微,只能寻求幕后之人的帮助。等他偷偷溜出藏经阁的那一日,就是真相大白的时候。” 来运郑重承诺,“奴才会接着盯梢他,若有异动,第一时间向姑娘禀告。” 又过了几日,郑姝瑜正在与赫连陵周旋之时,来运从墙上跳了下来。 他几步窜到郑姝瑜的面前,“姑娘,王勉去了万春殿!” 郑姝瑜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万春殿,居然是万春殿! 她来不及再过多思考,抓起那卷画像,朝着万春殿飞奔而去。 后宫女眷的寝殿,赫连陵是去不了的,于是只能抓住来运的手臂,“她脸色那么难看,万春殿发生什么了?王勉又是谁?” 来运对赫连陵很是警惕,瞪着一双凶恶的眼睛,摆出防卫的架势来。 赫连陵道:“她要做的事,是不是很危险?” 来运愣了愣,无声地点了点头。 赫连陵若有所思,也起身出了东宫。 郑姝瑜一路狂奔到万春殿,不顾宫女阻拦,一口气冲到了正殿。 她赶来的时间刚刚好,因为,王勉正跪在皇后的面前,哀求着皇后施以援手! 皇后看见郑姝瑜,捂着嘴,笑声比银铃还要清脆,“郑姑娘这一招引蛇出洞,确实妙计啊。” 郑姝瑜粗喘不止,眼中满是出离的愤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郑家和樊家,有什么仇怨?还有元睿,他不是挂在你的名下吗?你让他失去最忠诚的盟友,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皇后拨弄着长长的护甲,“郑姑娘的问题太多,本宫等会儿再回答。”她扫了一眼王勉,“本宫与你的交易,早在四年前就结束了。你如今求到本宫面前来,要本宫护着你,那你能给本宫什么呢?” 王勉抖若筛糠,“皇后娘娘就看在奴才保守四年秘密的份上,给奴才一条活路吧!” “你保守了四年秘密,那本宫不是也给了你四年寿命吗?” 王勉怔愣住了,一下子瘫倒在地。 皇后拔下护甲,揉了揉太阳穴,“知秋,你总嫌本宫心狠,可若四年前杀了他,也就不会有如今的祸事了。” 站在皇后身边的知秋沉默不语,只叹了口气。 皇后抬了抬手,知秋瞬时冷了脸,如离弦的剑一般,飞跃至王勉的身前。 她抬手,袖间寒芒闪现,只一瞬,王勉便跌落在地,没了呼吸。 郑姝瑜既惊且怒,“你杀了他?” 第97章 无聊而残酷的真相 “郑姑娘这话说的好笑,本宫不杀了他,难道留给你吗?” 皇后漫不经心地啜了口茶水,“来人,去告诉内侍省,藏经阁的太监以下犯上,本宫一时气极,不慎下了杀手。是要让本宫禁足,还是减俸,让他们给个准话。” 郑姝瑜这才明白,为何王勉能够畅通无阻地来到万春殿,又为何自己能够恰好撞见二人密聊,是因为一切都尽在皇后的掌握之中。 又或者说,即便发生了什么不可控的结果,皇后也根本不惧。 她就是要让自己知道,就算找到了始作俑者,她也能够颠倒黑白,让真相永远不见天日! 郑姝瑜很快恢复了冷静,“虽然王勉死了,可我有目击证人和证词,足以证明四年前偷溜出宫假传圣旨的人就是他。王勉这些年除了太监房,在藏经阁可谓寸步不出,一出来,就死在了万春殿。娘娘,你觉得你能逃脱嫌疑吗?” 她字字透着笃定,“人不是海上的一叶孤舟,就算是死了,也能查到生前留下的痕迹。据内侍省记录,王勉出身召陵,而我如今忽然想起来,娘娘的祖地也是召陵,对吗?” 皇后沉默了片刻后,又笑了。 这一次的笑容,比往常的还要更冷些,“郑姑娘,你确实很聪明,是本宫小瞧你了。可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慧极必伤,你的聪明,会断送你的性命?” 郑姝瑜并未有半点退缩,直直地看向凤位上的皇后,“娘娘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皇后挑了挑眉,“你真想知道?” 郑姝瑜干脆利落地回答:“是。” 皇后坐直了身子,刚要开口,知秋就跪在了她面前,声调竟有些轻颤,“娘娘,请三思!” 皇后并未理睬,绕过了她,径直站到了郑姝瑜的面前。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郑姝瑜,像是在看一件卑贱的玩物。 她嘴唇微翕,吐出了四个字,“因为无聊。” 郑姝瑜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一时忘记了反应。 皇后用鞋靴挑起了她的下巴,“你若如同我一般,自十四岁起就困于深宫之中,你也会无聊到发疯,无聊到想让这世间天翻地覆。” 愤怒和惊骇席卷了郑姝瑜的脑海,让她浑身战栗不止,“娘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皇后莞尔一笑,“当然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从樊家把她送进皇宫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一生,再也无法由自己掌控。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凉薄冷血的男子成为了皇帝,将前朝后宫的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宠幸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甚至连低贱的宫女都不放过。 她本想与世无争地苟活一生,可他却不放过她。 他借自己的手去母留子,让所有的皇子皇女都失去了生母,以断绝外戚之争。 他更是亲手给自己送上绝子的汤药,让樊家不可能拥有皇室血脉的孩子。 他向她诉苦,说樊家绝不能成为第二个谢家,所以只能委屈了她。 可樊家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樊家亲手葬送了她的自由,亲手让她成为了牺牲品,她恨不得让整个樊家倾覆! 她恨过,疯过,最终还是归于了沉寂。 可自从元睿被送进万春殿后,一切变得不一样了。 她不爱元睿,只想让他自生自灭。可他却如同石缝中生出的野草一般,长出了顽强的枝干。 而她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这个孩子吸引。 他沉默寡言,从不讨好任何人,却在知道有资格分府时,第一次主动求见皇帝。 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皇帝一口答应了他的请求,很快,他就出宫去了。 万春殿变得更加死气沉沉,让她不由得怀念起那个阴郁沉默的孩子。 再见到他时,他的性情比在万春殿舒朗了不少,除夕宴时,他端着酒盏,面带微笑,祝自己和皇帝平安喜乐,白首偕老。 白首偕老! 这如同诅咒般的四个字,让她已经死寂的情绪,再一次燃起了业火般的愤怒和恨意。 凭什么,他凭什么能够逃脱命运的桎梏,露出比阳光还晴朗的表情。 他就应该和自己一样,烂在这如沼泽般的后宫之中,死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之下! 不,不止是他,所有人,都该和她一起毁灭! 郑姝瑜看见皇后的神色逐渐狰狞,猛地站起了身,一把推开了她。 “我原以为,那样的滔天之灾背后,隐藏的一定是极为可怖的真相。没想到,却仅仅是因为无聊!”她按捺着胸中汹涌的愤慨,“因为你的无聊,让郑家差点彻底消失。因为你的无聊,让元睿差点死在宫变中。因为你的无聊,让数千京都子民葬身火海!” “这些人和本宫有什么关系!”皇后声调尖锐,“万春殿于本宫如囚笼,又有谁在乎过本宫的死活!” “你是皇后,是一国之母,怎能因为如此可笑的原因,置百姓的性命于不顾,置江山社稷于不顾?你就没想过,若是陛下知道了,你会有什么下场吗!” 皇后笑声凄厉,“他知道了又能如何?端王谋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本宫不过是添一把火罢了!”又恨声道,“只是可惜了,居然让元睿那个狗崽子爬上了太子之位!” 皇后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焰,“本宫都逃不过樊家的摆布、皇帝的摆布,他一个贱婢之子,又凭什么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所以,我助谢家与他联姻,就是要让他尝尝,被人用作傀儡的滋味。” 郑姝瑜忽然笑了。 皇后对她射出凌厉的眼神,“你笑什么?” 郑姝瑜平视着她,气势丝毫不落下风,“我笑你软弱无能,笑你贵为皇后却卑劣无耻。我笑你向往元睿的坚韧不屈却只能暗自嫉恨,笑你明明可以有无数选择却自甘堕落。我笑你……” “住口!住口!” 郑姝瑜并没有住口,淡淡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我笑你不知天理昭彰,做了恶事的人,一定会得到应有的处罚。” 第98章 你是我的救星 皇后仿佛听到了全世间最好笑的笑话,捧腹大笑起来。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郑姝瑜,在深不可测的皇宫中,你告诉本宫,天理昭彰?你现在连万春殿都出不去,过会儿,本宫就以你与藏经阁太监勾结之名,将你立地正法。本宫倒想问问,你还如何昭彰所谓的天理?” 她扬了扬衣袖,转身坐回凤位,“知秋,去吧。” 知秋领命,一步步逼近郑姝瑜的面前。 其实不顾一切飞奔至万春殿的那一刻起,郑姝瑜就做好了可能会身死的准备。 可她的脚步并没有一丝犹豫,因为她知道,如果错过了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可能永远也等不到下一次。 自她知晓郑家是受人蒙骗的那一刻起,找出真相就是她最重要的事情。 她是郑家的孩子,郑家养她爱她这么多年,她理应回报。 只是她有些惋惜。 来之前太过仓促,都没来得及叮嘱来运去知会元睿一声。 也不知道元睿此刻在哪?在做什么? 她回了神,笑容显得轻描淡写,“我死了,太子殿下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与我一样,都想,也都需要真相大白。你杀了我,只会将你推向更深的深渊。” 皇后“啪”的一声将茶盏扔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都死到临头了,你还拿元睿来威胁本宫?” “反正迟早要死,说什么不可以,”郑姝瑜闭上眼睛,“动手吧。” 知秋抬起手,片刻后,转身跪在皇后的面前,“娘娘,收手吧!” 皇后脸上闪过一瞬的惊惶,“知秋,连你都背叛本宫?” “娘娘,这二十几年来,知秋又怎会不知您的痛苦?”知秋老泪纵横,“您做错了,不能一错再错,只要及时收手,向陛下坦白,他为了后宫脸面,会放过您的性命的!” 皇后不屑地笑,“本宫向他坦白,只会死得更快!”她拎起桌几上的削皮刀,“你不动手,本宫亲自来!” 就在主仆二人争执之际,郑姝瑜灵机一动站起身,朝着殿门飞奔而去。 令她绝望的是,大殿两边的阴影中忽然闪现出几个侍卫,拦住了她的去路。 皇后嘲讽,“我原以为你有多么视死如归,没想到你也怕死。” 她走到被钳制住的郑姝瑜的面前,提起了闪着寒光的短刀。 郑姝瑜绝望地闭上眼睛。 “叮铃”一声,短刀不知被什么击中,应声落地。 她转头一瞧,身着绛紫官服的元睿手举明黄圣旨,被数十个禁军簇拥,阔步而来。 他几步就走到了皇后的面前,一脚踢开了那柄短刀,将圣旨呈于皇后眼前。 他的声音裹挟着数九寒冬的冷霜,“接旨吧。” 皇后扫了一眼圣旨内容,这一次,没有跪下。 她单手接过,“你回去告诉元景皓,我要他亲自来见我。” 元景皓是当今圣上,她的夫君,元睿生父,的名字。 元睿面无表情,“孤一定把话带到。可您已被褫夺封号,永生幽闭万春殿,父皇愿不愿意来见你,孤无法保证。” 说完,就拉起郑姝瑜的手,眼中满是心疼,“走,回宫。” 郑姝瑜重重点头,对他露出大大的笑容。 二人携手走到了正殿门口,皇后忽然出声叫住了元睿,“你赢了,大获全胜。” 元睿头也没回,“我的对手,从来都不是你。” 须臾沉寂后,殿中传来了皇后凄厉的尖叫和哀哭声。 离开了万春殿,郑姝瑜的腿瞬时绵软了下去,差点瘫坐在地上。 她心有余悸,“还好殿下来得及时,我还以为真的要死在那儿了。” 元睿嗤笑了声,“你不是胆大得很?说好谋定而后动,结果你就直接冲来了?”他越说越气,“我看你就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生死一线的事,都不差人与我通气。既然你这么厉害……” 没说完的话蓦地被郑姝瑜一个蜻蜓点水的吻打断,紧接着,她钻进了他的怀抱,将脑袋放在了他的下巴下面。 她像个吐泡泡的鱼儿,在他的心口咕噜咕噜,“我就知道殿下会来保护我的,殿下英明神武,神机妙算……” 元睿被这个吻瞬间浇灭了火气,伸手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像劫后余生般,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褪去了虚张声势的伪装,声音有些轻颤,“若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你知道我看到你差点被短刀刺中的那一刻,有多害怕吗?” 郑姝瑜一时心虚,将脑袋埋得更深了些,“以后不会这样了。” 见元睿迟迟不说话,她抬脸讨好道:“殿下,你太厉害了,你就是我的救星。” 元睿的神色比春水还要柔软,俯首在她的额头上印了一记,“不,你才是我的救星。” 你是我昏暗岁月中最炙热明亮的阳光,是孤寂时光里最吵闹活泼的身影。 你是我得来不易的友人、家人、爱人,所以, 你才是我的救星。 …… “殿下,你还是把我放下来吧,”郑姝瑜死死贴着元睿的后背,偷瞄着周围的动静,“被人发现了,影响不好。” “你不是脚软?”元睿的手丝毫未松,“拖着你走,还不如背着你走来得快。” 她只好将外衫朝上扯了扯,盖住了自己的脑袋。 元睿忍不住嘲笑,“你还知道不好意思?刚刚吻……”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了。 她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解地问:“刚刚什么?” 元睿没来由地恼怒,“没什么!别乱动。” 她撇了撇嘴,“气包子。”又缩回了外衫中。 到了东宫门口,许多人早已候在那儿了。 她从元睿的背上跳了下来,摸了摸来运的脑袋,“咱们大功告成了!” 来运喜笑颜开,“恭喜姑娘!” 赫连陵一把将她扯了过来,“我告诉你啊,这次可是我去找的太子,说吧,你要怎么感谢我?” 她佯装沉思状,“给你找个大昭的媳妇?” 赫连陵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开起了玩笑,“我看你可以。” 元睿一把打落了他的手,把郑姝瑜拉到了自己的身后,淡淡道:“我看不怎么样。” 第99章 世上没有凑巧 赫连陵甩了甩手,揶揄道:“开个玩笑罢了。我可不敢娶她,否则大夏都要改姓‘昭’了。” 元睿难得勾起一抹淡笑,“算你有自知之明。” 赫连陵并不理睬,对着郑姝瑜笑得露出大白牙,“年前我就要返回大夏了,你答应陪我出宫的,可要兑现啊。” 郑姝瑜错愕,“返回大夏?” “邦交之事已了,他还赖在大昭干什么?”元睿拉起她的手,“别理他。” 她茫然,“已了?怎么了的?” “前几日,朝廷与赫连王子达成协定,每半年以高于市价的价格收购大夏的牲畜和其他特产,帮助解决大夏酷寒时节的危机。而今冬收购所支的银两,恰好从税赋一案收缴的赃银中支出。与此同时,大夏与大昭边境开通互市,并承诺永世不侵犯边境。” 许恒款步而来,投向郑姝瑜的视线,却被忽然凑上来的元睿隔绝。 他愣了愣,可元睿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瞪着郑姝瑜,“明白了?能回松涛阁了?” 不等郑姝瑜回答,赫连陵转到她的面前,“择日不如撞日,就腊月二十三如何?那日是小年,一定热闹!” 她偷偷瞥了元睿一眼,见他毫无反应,于是点头应下,“好啊。” 元睿的脸忽然一黑,正要开口,许恒微微侧身,凑了过来,“去哪儿?” 郑姝瑜指了指赫连陵,“我之前答应他,陪他出宫逛街的。” “小年那日休沐,不如我与你们同去,”许恒直截了当地开口,“正好去顺便去探望老师。” 郑姝瑜眼睛一亮,“好啊,我正好也要去感谢老师呢。” 赫连陵的脸色难看起来,“我说许大人,你凑什么热闹?” 许恒微微一笑,“王子又凑什么热闹?不如早点回大夏过新年。” “够了!” 元睿冷不丁低吼了声,把众人吓了一跳。 他面色冷峻,“都堵在孤的东宫门口做什么?散了。” 说完,拽着郑姝瑜的胳膊就朝松涛阁去了。 郑姝瑜兴致勃勃地问:“对了殿下,那张圣旨是怎么来的?怎么这么凑巧?” 她哪里知道,所有的凑巧都是元睿的计划之中呢? 自从她告诉元睿接下来的计划后,元睿一边关注着万春殿的动静,一边等着贺金甲的消息。 贺金甲不负所托,成功带回了孟州府府尹与樊家勾结的证据——一本三寸厚的账册。账册上,密密麻麻地记载了孟州府偷偷进献给樊家的赃银,而这些赃银的来源,正是孟州府多年来昧下的税赋。 孟州府府尹见事情败露,为了保命,还交代了与户部侍郎串通从而蒙骗户部尚书金石吝等事宜。 至于那封没有送达的求援信,是孟州府府尹的亲眷、峪县主簿吴忠通风报信,让孟州府府尹提前与户部侍郎知会,以至于信件刚到京都,就被户部截留。 元睿理清了来龙去脉后,当即拍板在今晨早朝出手。而恰好也是今晨,他去上朝的路上,藏经阁的主事差人来报,王勉偷偷溜去了万春殿! 他与时间赛跑,待皇帝一到,立刻弹劾樊家结党营私、利欲熏心,弹劾户部侍郎欺上瞒下、中饱私囊。 铁证如山,众臣皆咋舌不已。 要知道,除谢家外,如今最让皇帝忌惮的,就是掌握军政大权的樊家。如今有了能让樊家彻底出局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此外,杀鸡儆猴,也能让风光了三朝的谢家有所忌惮。 一切如元睿所料,圣上勃然大怒,不仅下令查抄樊家,还废除了皇后。 拿到旨意后,他一路狂奔至万春殿,这才将半只脚探进阎王殿的郑姝瑜拉了回来。 郑姝瑜默默听完后,喃喃道:“圣上还不知晓皇后假传圣旨之事,就下旨废除了她的后位。若是知道了,岂不是要直接赐死她?” “或许吧。” 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权力斗争的残酷,元睿并不想让她知晓,所以只是笑道:“真相大白,你不应该高兴吗?”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高兴。我只是觉得,这些年,你一个人应对这些,过得很辛苦。” 元睿顿住了脚步。 他出生低微,自小就不受皇帝待见,在万春殿的那些年,有了上顿没下顿,日日要看旁人的脸色过活。 等到好不容易开了府,结识了亲友,以为自己终于苦尽甘来之时,一场宫变,让他与挚友反目成仇,让他又变回了孤家寡人。 他悲痛,却从不曾屈服。 既然命运把他推上了风口浪尖,那他就要做呼风唤雨的主宰者! 这些年,他步步为营,为自己搏得了“暴戾狠辣”的恶名,栽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 可唯独她一人,觉得自己“风光霁月”,也只有她,会觉得自己辛苦。 他的喉头有些发涩,眼眶也有些灼热,只好将头轻轻扭到了一边。 郑姝瑜转到他的面前,仰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她看到了他眼中晶亮的水光,可她没有拆穿,只是踮起了脚尖,轻轻在他的眉间印了一记。 随后,她牵起了他的手,笑眯眯道:“往后,你不会再一个人辛苦了。等郑家洗清冤屈,我大哥他们都会回京都来陪你。” 他摸了摸刚刚被她吻过的眉心,灼热的温度顺着指尖,涌进了他的心里。 他勾了勾唇角,“我可没说过要他陪。” “口是心非,”郑姝瑜斜睨了他一眼,“我可是听朱公公说了,你以为我大哥背叛你时,哭得不知有多伤心。” 元睿捂住嘴,使劲清了清喉咙,“他看错了。” …… 很快就到了腊月二十三,郑姝瑜起了个大早,在主阁外与元睿打了声招呼,就高高兴兴地出宫去了。 元睿面对着满桌子的早膳和对面空了的座位,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当年之事明了,她倒是乐得快活,早膳也不吃,就急忙跑出去玩。我看,还是我把她惯得无法无天……” 朱福耐心听着他絮叨完,才笑道:“殿下若是无事,不如也出宫转转?” 第100章 好不好看 郑姝瑜接上赫连陵,出了皇宫,就看见许恒笔直地站在宣德门旁。 许恒一见到她,立刻露出和煦的笑容。他将提在手上的包袱打开,拎出了那件雪白的狐裘。 他轻轻盖在了郑姝瑜的身上,“你说要找我讨的,迟迟不来,我今日特地带给你。” 郑姝瑜用脸蹭了蹭柔软的毛,笑得看不见眼睛,“多谢!” 许恒走在她的身旁,只笑着看她,不自觉流露出宠溺的神情。 一旁的赫连陵冷不丁道:“小鼠兔,我看你和他倒是挺配的!” 郑姝瑜愣住,脑袋就这么歪倒在毛茸茸的狐裘上动也不动了。 “我听说啊,你马上就要摘掉罪臣之女的帽子了,那是不是就可以考虑婚姻大事了?”赫连陵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我虽然喜欢你,但我不能娶你啊,我是大夏的王子,得为了大夏着想。” 郑姝瑜尴尬不已,连忙喊他住嘴。可赫连陵却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分析起利弊来,“太子若是做了皇帝,往后妻妾成群,免不了冷落你。他性格阴郁,古板乏味,你和他一块生活,一定难受。” “许大人家底殷实,性情又温和,你嫁给他,我觉得不错。”赫连陵一锤定音,“我就忍痛割爱了吧。” 郑姝瑜猛锤了他一下,“闭嘴!” 她连忙朝许恒解释,“他这人一向口无遮拦,说话没个轻重,长庚,你别往心里去。” 许恒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很快,又温柔一笑,“无妨。” 郑姝瑜朝着赫连陵皱眉,“今日要是想好好吃喝玩乐,就别再乱说话,小心我把你丢在外面。” 赫连陵哈哈大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就你这小模样,还能威胁我?说吧,先带我到哪儿逛?” 郑姝瑜看向许恒,“我有好几年的小年没有出过宫了,不如长庚带我们逛逛吧?” 许恒点点头,“好,那去集市。” 集市两旁商铺林立,因是小年,门口也支了许多摊子。 采买年货的人们穿梭在大街上,每个人都提着大包小包的货物。 欢声笑语充斥着整个集市,就连空气也变得快乐起来。 许久没逛集市,郑姝瑜对所有的事物都很好奇,一会儿凑在糕点摊闻闻,一会儿跑到首饰摊看看。 不一会儿,她指了指不远处围了一圈孩子的摊位,笑得跳起来,“赫连陵,我们去那儿!” 赫连陵和许恒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头轻叹,一齐随着她走到了摊位旁。 那是个做泥人的摊位。 摊主的手指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捏出了栩栩如生的各种形象。 郑姝瑜买了三个,从孩子堆中挤了出来。 她递给许恒和赫连陵一人一个,“喏,送你们的!” 赫连陵“噗嗤”一笑,“这是孩子玩的东西,你就用这个打发我?” “哪有!”郑姝瑜解释,“七夕灯会时,我还特地买给太子殿下的呢。” 许恒的笑容淡了些,定定地看着手上的泥塑。 郑姝瑜先是指了指赫连陵手中的,“这是白狼,和你的帽子很像,威风凛凛的,你不喜欢吗?” 赫连陵拿在手中转了转,挑了挑眉,“还行吧。” 她又对许恒道:“长庚,我不知你喜欢什么,买了个观音净瓶,你不嫌弃吧?” 许恒捏着竹棒,珍重地把它放在了手心上,“不会,我很喜欢。” 她的笑容像挂在脸上的小太阳,比天上挂的那个还要耀眼。 三人又逛了一个时辰,赫连陵首先败下阵来,嚷嚷道:“这哪是陪我逛?明明是我们二人陪你逛!” 郑姝瑜打眼一看,二人一只手抓着泥人,另一只手上提了一长串东西。那一长串大包小包的东西,都是她要买的。 她蓦地心虚起来,尴尬道:“那咱们去神林楼吧?那是京城最大的酒楼,我请你!” 一听到吃酒,赫连陵来劲了,催促着,“快走快走!” 三人到了神林楼门口,刚下马车,就瞧见了乔装打扮的朱福。 不等郑姝瑜出声询问,朱福悄声道:“殿下估摸着姑娘会来神林楼,早早就到这儿等着了。姑娘,快请吧。” 雅间内,元睿正漫不经心地啜着茶水,见三人进来,哂笑道:“这是打算把杂货铺子都搬回大夏了?” 赫连陵大喇喇地坐下,拎着茶壶就往嘴里灌。喝完后,他一抹嘴巴,“这可不是我要买的,都是她要买的!” 赫连陵劫后余生般地喘了口气,“幸好我没有和皇帝说要娶你,否则你这败家模样,我可供不起。” 元睿轻嗤了一声,“你想得倒美。” 郑姝瑜硬着头皮坐到了元睿的跟前,“我把你昨日给的一大包银子全花光了。” “花光就花光,本来就是给你花的,”元睿看着她的狐裘,隐隐觉得有些眼熟,皱起了眉,“这也是今日买的?” “不是!这是长庚送给我的,就是我上次要找他讨的那件,”她站起身,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好看吗?” 元睿的眉头皱得更深,“不好看,丑死了。” 郑姝瑜撇了撇嘴,从袖中掏出了泥人,递给了他,“这是给你买的!” 元睿接过一瞧,“这老虎脑袋怎么是扁的?” 郑姝瑜疑惑道:“你不是喜欢扁的吗?我看我之前送给你的那个,你还放在……” “行了行了,逛也逛了,买也买了,”元睿脸色不自然地打断了她的话,“该吃午饭了。” 四人用完饭,赫连陵先行告辞了。 剩下的三人心照不宣地一齐坐上了马车,去往了城郊的落桐书院。 廖星游一打开门,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他随即转身,从院子中抄起一把扫帚,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不知为何,元睿总觉得廖星游是冲他来的,福至心灵地躲到了郑姝瑜的身后。 可廖星游却并不给他机会,狠狠一扫帚砸到了他的小腿上,“你个兔崽子还知道来看我?” 元睿闷不吭声,脸色却白了白。 郑姝瑜连忙拦下,“老师,你忘了,他的伤还没好呢!” 第101章 在一起才热闹 廖星游想起,元睿的伤还是亡星台的杀手干的,顿时住了手。 他闪躲着眼神,板起脸,“伤怎么样了?” 元睿惜字如金,“好多了。” 廖星游轻“哼”了声,“倒是与上学时一样的装腔作势。” “院长也不遑多让。” “你!” 郑姝瑜连忙拉住要发飙的廖星游,“老师,您看外面也挺冷的,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廖星游立马换上和蔼可亲的笑容,“来,快进来,别把我们小瑜儿冻着了。”又朝许恒使了个眼色,“长庚,一起进来。” 他左右手一手一个,唯独落下了元睿。 可元睿不以为然,怡然自得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起进了院子。 郑姝瑜无奈摇头,“老师,你怎么还像过去一样,总与他大眼瞪小眼的。” “那小子看着寡言,实则张狂得很,”廖星游磨牙,“往后若做了皇帝,还不知会如何无法无天。真该有人好好把他整治一顿。” 元睿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让院长失望了,前几日,我借峪县洪灾与户部赋税之案,已将樊家赶出朝局。” 廖星游顿住脚步,转头看他,“果真?” 元睿挑了挑眉,一副桀骜不驯的欠揍模样。 廖星游收起了咬牙切齿,眉头紧锁,“樊家是仅次于谢家的高门,应该略施巧计,引为己用。你用如此雷霆手段清算了樊家,那往后哪还有强大的帮手助你来对付谢家?” “与虎谋皮,终遭反噬,”元睿轻笑了声,“院长怎么年纪越大,反倒越束手束脚了?” 廖星游“咚”地敲了他的脑袋一下,“我这是教你四两拨千斤,三思而后行!” “皇后与谢忱合谋,要将谢云岫嫁给他,从而达到掣肘他的目的,”郑姝瑜开口,“此计不成,二家只会联手继续对付东宫。殿下识破了他们的目的,所以,樊家是绝不可能倒戈的。” 久未出声的许恒也开口,“不允樊家女做皇子妃,是陛下金口玉言。老师,就算能一时收服樊家,但他们也不会真心归顺。与其身边放着这样随时可能会引爆的火药,不如抢先下手。” 廖星游叹了口气,“年纪大了,顾虑的就多了,到底不如你们敢作敢为了。” 他瞪了噙着淡笑的元睿一眼,“你少得意忘形!谢家可没你想的那么好对付!” “谢忱两代帝师,如真将他彻底拔除,朝堂必将动荡。此次樊家覆灭,他们若是引以为戒,收敛行事,也就罢了,”元睿不咸不淡道,“若还是如过去那般,那就先从狂妄跋扈的谢云山下手。” 郑姝瑜担忧,“谢云山是云岫的哥哥,是卢思源的内兄,咱们这样,日后如何与他们二人相处?” 许恒拎着水壶走过来,“不必担心。谢云山与谢云岫只是堂兄妹,谢云山若真死了,恐怕谢云岫连一滴眼泪都不会掉。” 他倒了杯热茶,递到了郑姝瑜的手上,“谢相一共育有二子一女,长子是谢云山的父亲,身体残缺,无法入仕;次子早逝,只留下谢云岫一个女儿。” 郑姝瑜舒了口气,“那就好。” 元睿淡淡道:“等谢忱死了,谢家的气数也就快走到头了。再迭代一轮,便会湮灭于凡尘。” “圣上是不会让隐患再绵延下去的,”许恒摇头,“你能等,圣上可未必愿意等。只是不知,圣上会用什么样的方法,让谢家退出朝堂?” 元睿懒散地开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小子是大智若愚,和谢樊两家都不亲近,否则哪有捡漏太子的机会?”廖星游奚落道,“唯一和你亲近的,还……” 他忽然意识到不妥,端起茶水,生硬地评价起来,“长庚啊,今天的茶泡得好像不大好嘛。” 许恒一脸茫然,“啊?” 郑姝瑜却听明白了,凑到了廖星游的面前,大眼睛扑闪着,“老师,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宫变之事我们已查清了来龙去脉,不日便能洗清郑家的冤屈了!” 她笑着看向元睿,“元轻舟会将此事上禀,还郑家一个清白的!” 元睿眼中流露着浅淡的笑意,将前几日发生的故事简要告知了廖星游。 不料廖星游听完,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茶盏,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好意思喝茶?你就是这么照顾小瑜儿的?” 元睿愣了愣,“我……” 廖星游推搡他起身,“真相大白,小瑜儿也不必留在宫中了,往后就住在我这儿,你走吧。” 话音一落,另外三人齐齐怔住了。 等皇帝知晓了真相,郑家重返朝堂,郑姝瑜也就没有了留在东宫的理由。 元睿率先打破沉寂,岔开了话题,“难得出宫,又是小年,院长不留我们吃顿饭?” 廖星游瞥了他一眼,“没有饭!要吃自己做。” 见郑姝瑜垂着脑袋,欲言又止,许恒有些不忍心,“那咱们一块包饺子如何?” 果不其然,郑姝瑜笑了起来,“我看行!” 就这样,四人围在灶台旁,和面的和面,生火的生火。 郑姝瑜回忆起了求学的时光,“每逢佳节,老师总会把我们留下来吃饭,我记得,元轻舟只爱吃汤汤水水,许长庚吃饭慢条斯理,行之哥哥……”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尴尬地笑笑,“不说了。” 廖星游将面团揪成一个个小剂子,“我真不明白,你那时喜欢孟行之什么?从小就偷奸耍滑,若不是看在郑家的面子上,我早把他赶出去了。” “就是。” 元睿和许恒异口同声地应下,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发起狠来。 炉灶的温度烧到了郑姝瑜的脸上,她用手扇着脸,背过身去,“都是过去的事了,就别再提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老师,那个杀手的雇主查到没?” 廖星游大惊失色,朝着郑姝瑜疯狂地使起眼色。 “别挤了,我知道亡星台是你的,”元睿擀着皮,头也不抬,“你的过去,与郑家的渊源,我都知道。” 第102章 此事容后再议 廖星游不敢置信,很快恼羞成怒,“你个腹黑的小子,害我内疚了几个月!” 元睿手上动作不停,“可我们确实差点被你的下属伤了性命,你内疚也是应该的。” 二人又不依不饶地拌起嘴来。 郑姝瑜悄悄挪到许恒的身边,“他们两个过去也这样,私底下斗得像两个乌眼鸡似的。没把你吓到吧?” 许恒拾起木柴添进灶膛,抬脸笑了笑,“无妨。” 他的脸上蹭了一块草木灰,郑姝瑜掏出手帕,下意识擦拭起他的脸颊。 许恒僵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地感受着丝帕从脸上轻抚而过的触觉。 干燥辛辣的柴火气味,也掩盖不了自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馨香。 这香气既像山涧的清风,又像余韵悠长的美酒,让他忍不住沉醉其中。 郑姝瑜猛然意识到了不妥,连忙告罪起来,“我没有姊妹,从小与父兄一起生活,落桐书院又一向开放,一时失了分寸,抱歉。” 许恒摇了摇头,轻声道歉,“之前我在湘筠花圃把你与孟行之痛斥了一顿,真是对不住。” 郑姝瑜连忙摆手,“你那日说得对,为何要道歉呢?”她羞赧地笑笑,“男女大防,我也记得的,有时不注意就会忘了。” 许恒脱口而出,“大昭民风开放,男女同车同席,倒也不算什么。” 这倒与他之前的态度截然相反了。 郑姝瑜正在思考着许恒为何改变了说辞,就听见廖星游叫起来,“什么叫我没本事?你知道亡星台一年接多少单子?何况,我还要查雇主身后的主人,还是个已经死了的雇主!” 元睿却云淡风轻,“本就是江湖不法组织,还办事不力,我迟早要把它剿灭。” 廖星游气得七窍生烟,“你剿,剿完了,这辈子都别想知道害你的人究竟是谁!” “无非就是同父异母的几个兄弟,或者朝堂上的对手,”元睿满不在乎,“大不了全都解决了。” “你们两个的饺子皮弄好了没有?” 郑姝瑜拎着铁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好好的小年夜,吵死了!” 二人顿时住了嘴。 大约是她的恐吓极有作用,接下来的工作极为顺利。不久,热气腾腾的饺子就端上了桌。 她端起饺子汤,笑得灿烂夺目,“祝大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四碗饺子汤碰撞在一块儿,昏黄的烛火下,腾起的白雾晕出了世间最温暖的光。 用完饭后,郑姝瑜还是跟着元睿回了东宫,临走前,笑着朝廖星游招手,“老师,等我们的好消息!” 二人走后,廖星游看着许恒,“长庚,你为人耿直磊落,怎么在此处想不开呢?” 许恒愣了愣,“老师这是何意?” 他指了指马车离开的方向,“为师怕你一片真心零落成泥,你还是及时止损为好。” 许恒默然。 廖星游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回了落桐书院。 许恒在原地站了片刻,喃喃道:“及时止损吗?” …… 翌日天刚亮,院中就传来了一阵骚动。 郑姝瑜爬起身,揉了揉眼睛,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 院中站着一个老太监,面色沉重地看着披着大氅的元睿,“殿下,樊家已抄没,废后于今日寅时自裁了。陛下说,请殿下亲至皇仪殿一趟。” 郑姝瑜的睡意消失得一干二净,她轻手轻脚地放下窗户,手忙脚乱地开始更衣。 等老太监走后,她蹿到了元睿的面前,“我才是那日亲历现场的人,你带我一起去!” 元睿理了理她的碎发,柔声道:“不怕,我去去就回。” 她想起那个冷心冷情的皇帝,担忧道:“他会不会借机惩治你?” 元睿将她的披风拢了拢,“放心,我应付得来。” 她站在原地,凝视着渐渐远去的背影,良久后,才一步步走回了次阁中。 …… 皇仪殿是皇帝的寝殿,自元睿记事以来,他来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一进寝殿,就看见皇帝倚坐在软榻边,整个人显得苍老了许多。 元睿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见过父皇。” 皇帝招了招手,“到这儿坐吧。” 元睿顺从地走上前,却并没有坐在软榻上,而是端了张团凳,坐到了皇帝的下首。 皇帝与他谈起了召见他来的事,“你母后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依你看,该如何处置?” 元睿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嘴角,拱手道:“樊家狼子野心,父皇能留他们全族性命,已是极为仁慈。可母后非但不感念父皇的仁爱之心,反而自戕于万春殿,实乃大不敬,理应处以极刑。” 他跪在了皇帝的面前,“可母后对儿臣有养育之恩,儿臣恳请父皇,将母后安葬于樊家祖地,以全了儿臣的孝心。” 皇帝听完后,脸色好看了不少,“你能体谅父皇的一番苦心,实乃不易,就按你说的办吧。” 元睿垂首,“是父皇宽仁待下,儿臣不敢。” “自你入主东宫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最近又替父皇解决了樊家这个心腹大患,父皇很是欣慰,”皇帝看着他,“不知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元睿紧握双手,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 皇帝反倒笑了,“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你我父子二人,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四年前宫变之事,母后借藏经阁太监王勉之手假传圣旨,误导军巡院阻拦儿臣,差点延误了救驾时机,”元睿从袖中掏出文书,双手奉上,“还请父皇过目。” 皇帝接过后,草草看了一遍,点了点头,“朕已知晓。” 元睿单膝跪地,目露恳求,“父皇,郑家父子当时受王勉蒙蔽才犯下大错,与端皇兄并无勾连谋反之实。如今真相大白,恳请父皇能为郑家正名,给他们一次为您效力的机会!” 皇帝将文书放在了桌案上,拿起了茶盏,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 元睿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等待着皇帝的回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皇帝终于喝完了手上的那杯热茶。 他放下空茶盏,“此事容后再议。” 第103章 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元睿的心冷了下去,可面上不动声色,仍恭敬回答:“是。” “别跪着了,起来说话,”皇帝亲自倒了杯茶,往前推了推,“来。” 元睿从善如流地起身,双手接过茶盏,又坐回了那张低矮的团凳上,垂眸等着皇帝的指示。 “如今樊家不堪大用,枢密院、六部等处都各有空缺,”皇帝很是和颜悦色,“你看举荐什么人为好?” 樊家的家主也就是皇后的胞兄,原职是枢密院副使,地位仅次于位列“宰执”的枢密使,可谓位高权重。除此之外,他的子侄或有在枢密院下属各司的,或有在六部、卫尉寺的。 樊家这么一倒台,确实空出了许多位子。 元睿垂眸,“选人用人,父皇定比儿臣考量全面,儿臣不敢妄言。” “你三弟说,与你一同去峪县赈灾的贺金甲,做事颇有些章法,举荐他去做卫尉寺卿。你看如何?” 卫尉寺卿是四品官,确实比贺金甲的官职高一品。可卫尉寺掌管军械、仪仗器物的库藏供应,并不是什么实权部门。 贺金甲虽只是禁军统领之一,虽无法掌握军政要务,可在某些关键时刻,作用比卫尉寺卿大得多。 元祈看起来是想讨好他,可实际上,却是将他手中得力之人挪至闲职。 这一点,他不信深谙权术的帝王看不出来。 他面上不表,恭顺回道:“一切全凭父皇安排。” 皇帝“啪”地将茶盏搁在桌案上,两边肃立的太监宫女顿时跪了下去。 皇帝隐隐带着怒气,“上朝时倒是雷厉风行,一与朕私下议事,便唯唯诺诺、束手束脚,你就这么怕朕?” 元睿起身,拱手回道:“父皇与儿臣商议国家大事,那父皇是君,儿臣是臣,理当敬畏。” “坐下!”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朕就与你聊些家长里短。你都老大不小的了,可有什么中意的女子?谢家的孙女你看不上,那许家的姑娘如何?许家也是名流,许恒为人憨直,又与你交好。” 做许恒的妹婿? 元睿难得在皇帝面前皱眉,“儿臣觉得不妥。” 皇帝琢磨起来,“那金家呢?金石吝有个小女儿还未出嫁,他身为户部尚书,家世身份倒也配得上。” “不妥。” “那御史台的秦彻呢?秦彻也有个孙女,据说很是娴静。” 元睿在心中冷笑,秦彻是正三品的御史台首脑,更是自己这位父皇的第一心腹。 他能放心让自己与秦家结为姻亲? 元睿果断摇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和老四一样好龙阳吗?”皇帝气得猛拍桌子,“逆子!” 元睿“扑通”一声跪下,“请父皇恕罪。” 一旁的老太监孙畅连忙上前打圆场,“陛下,殿下久居东宫,又醉心公务,几乎和世家贵女没有来往。他没有什么中意之人,倒也实属正常。” 孙畅一番话倒是提点了皇帝,皇帝若有所思,“以赏雪为名,给他办个选妃宴,就定在腊月二十八。” 元睿急道:“父皇,儿臣不需要……” “什么需要不需要的?”皇帝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郑家的那个女儿,现在还扣在宫中吗?” 元睿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心脏在胸腔中疯狂跳动不止。 刚刚的片刻功夫,他已然明白,皇帝不肯立刻洗清郑家的罪名,一是因为郑家战功赫赫,他对郑家还是有所忌惮;二是因为若推翻此前的旨意,岂不有失一国之君的威名? 所以,想要为郑家正名,只能徐徐图之。 可皇帝忽然提起她,是为了什么? 难道他也知道了自己将她扣在东宫的原因? 自己还是太不谨慎了! 元睿眼帘微垂,“是。” 皇帝拿起那张文书,在他眼前晃了晃,“择日把她送出宫去。” 他喉咙发紧,将颤抖的手攥成拳,将声音压得更平稳些,“是。” 元睿走后,皇帝又展开了那张文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淡笑出声,“朕的这个儿子,心思深沉缜密,说话滴水不漏,四年前的事,倒真是被他查得一清二楚。” 孙畅无声地替皇帝取出一枚药丸,呈到他的面前。 皇帝忽然来了兴致,“你说老二和老三,谁更适合朕的位置?” 孙畅惶恐地跪下,“陛下,老奴哪敢妄议国事。” “狡猾的老东西,”皇帝笑骂了句,取过药丸,扔进了自己的嘴里,满是漫不经心,“罢了,朕那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由得他们各显神通吧。” …… 直到接近晌午,苦等在松涛阁的郑姝瑜才等回了元睿。 远远的,她见他身形不稳,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心脏顿时漏跳了一拍。 难道是因为他铲除樊家的手段太过狠辣,被皇帝惩罚了? 还是因为翻了四年前的旧账,皇后死前和皇帝说了什么陷害他的话? 她连狐裘都来不及披,立刻跑到元睿的面前,“是不是陛下为难你了?” 元睿摇了摇头,脸色很是苍白。 见元睿不说话,她将声音沉了沉,“探查宫变隐秘是我做的,我去见陛下,让他……”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元睿搂进了怀中。 他的怀抱依旧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气,只是染上了寒冬腊月的冷霜。 冷霜顺着衣裳的褶皱,也渗进了她的身体里。 郑姝瑜挣扎着抬起脸,“元轻舟,你怎么了?” 元睿垂眸,怀中那张鲜活可爱的面容满是浓浓的忧愁。 他勾唇笑笑,“没什么。你就这么跑出来,冷不冷?” 郑姝瑜根本不信他的话,“到底说了什么?” 元睿点了下她的鼻尖,“就是说了皇后自戕,樊家败落,朝廷各处缺人,让我举荐。” 她目光灼灼,“就这些?” 元睿点头,“就这些。” “那你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我在想,皇权斗争残酷无情,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想到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有些伤感罢了。” 郑姝瑜长舒了口气,“那就好。对了,皇后在宫变时假传圣旨,让你与郑家分崩离析的事,陛下知道了吗?” 第104章 摊牌了 元睿点点头,“知道了。” “那陛下怎么说?你说要给郑家正名了吗?” 她眼中的希冀太过耀眼,元睿不忍地别过头去,“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郑姝瑜虽然有些失望,可也知道如此大事并非能够随心所欲。 她笑了笑,“那好吧。我等着你用午膳呢,快来。” 饭桌的正中央,放着一个颇引人注目的大陶锅。 郑姝瑜走过去,用厚布拿起锅盖,浓郁的香气顿时充斥了整个饭厅。 “你还记得吗?过去在我家吃的羊肉鸡煲,”郑姝瑜兴致勃勃道,“我今早亲自去小厨房为你做的,快尝尝!” 说罢,她盛了满满一大碗汤,里面放了一块羊排和一只大鸡腿,递到了元睿的跟前,笑着叮嘱,“小心烫!” 面前的笑脸与记忆中的蓦然重叠,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是一日三餐,那个总把可口饭菜偷偷塞给自己的姑娘。 是拌嘴争吵,那个总向自己得意扬扬炫耀胜利的姑娘。 是青翠山野间,是夏雨绵绵里,是秋叶飘零中,是大雪纷飞时, 那个温暖了自己无数时光,灿烂夺目、独一无二的姑娘。 元睿怔怔地扶着汤碗,任由滚烫的温度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少,生怕眼前这脆弱的重叠,会像雨后彩虹般脆弱易逝。 他拎起汤勺,小心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半晌后,才轻声道:“好喝。” 郑姝瑜眼中的光亮更盛,“那是,你也不看是谁做的。” 元睿笑笑,默不作声地用起饭来。 见他兴致不高,郑姝瑜也识趣地没有再开口。 二人就这样默默无言地用完了午膳。 过了两日,众人与赫连陵在城门口辞行。 他还是刚来时那副恣意妄为的模样,拦腰抱起郑姝瑜转了一圈,笑声爽朗豪迈,“小鼠兔,欢迎你来大夏做客!” 元睿截住了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地将郑姝瑜揽到了自己的身后。 赫连陵哈哈大笑,转而对着面露不快的元睿道:“太子娶妻那日,可别忘了把帖子递到大夏去,我一定来。” 元睿白了他一眼,“一定不递。” 许恒难得“噗嚇”一声笑了。 虽说赫连陵是作为敌国质子的身份而来,可大夏的敌,与北漠的敌,截然不同。后来,互惠互利的条约成功签订,大夏也顺其自然成为了大昭的盟友。 赫连陵性格爽快直接,与他相处这几个月以来,众人都约莫将他视作朋友。 朋友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总归是一件伤心的事。 可被他这么一闹,离别的伤感被冲淡了不少,就连一向感情充沛的卢思源都面带笑容。 赫连陵耸了耸肩,“我都要走了,你们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 郑姝瑜递上一小坛他曾赞口不绝的九酝春酒,笑道:“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他从狼帽上拽下一根刻着大夏文字的狼牙,塞到了她的手中,“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遇到困难了,来大夏找我!” 他恋恋不舍地翻身上马,“小瑜,你要是我们大夏人就好了,我一定娶你!” 元睿一脚踹到他的马屁股上,“快走吧你。” 郑姝瑜一直招着手,直到看不见赫连陵一行人的身影,才将手臂放下。 元睿拢了拢她身上那件令自己讨厌的狐裘,“今年除夕,你想在哪儿过?” 郑姝瑜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你现在不是戴罪之身,若想在宫外过年,也是可以的。那日廖星游说要你去他那儿过年,你想不想去?” 许恒不敢置信地看着元睿,可元睿满脸平静,看不出什么端倪。 郑姝瑜想了想,“那你呢?” “我还是老样子,先是家宴,再宴请幕僚。” “那朱公公一人忙得过来吗?” 元睿失笑,“你也太小瞧他了,除了汪凝雪在的那次,哪年不都是他安排的?” 郑姝瑜难得忸怩,“我是觉得他一个人太辛苦了。” 元睿唇角勾起,“怎么,你想和我一起过除夕,就直说。” 郑姝瑜心中咯噔一跳,矢口否认,“才没有!那我就和老师一起过。”又瞥了一眼城门,“今日是二十六,正好出了城,东宫不需要帮忙,那我就去帮老师!” 说完,就“噔噔噔”爬上了马车,催着驾车的护卫朝城郊去了。 等郑姝瑜走后,许恒将元睿请到了一边,神色极为严肃,“殿下此举何意?” 元睿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殿下为什么刻意把她赶走?”许恒单刀直入,“是因为年二十八的选妃宴?” “你知道了?” “我身为殿下的帐下之臣,自然关心殿下的一切,”许恒每个字咬得都很重,“殿下参与选妃,那又将她置于何地?” 元睿难得耐着性子,“选妃一事,我自会料理妥当,你不必多虑。” 许恒并不退让,“殿下特地将她支开,等未来某天她知道了,又该如何向她解释?” 元睿额角青筋直跳,“我说了,不用你管。” “殿下拘了她四年,耽误了她四年,若殿下不能给她一个好结果,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许恒的语气太过斩钉截铁,一下子燃起了元睿的怒火,“许长庚,你什么意思?” “想必殿下早就看出来了,臣与殿下一样,心悦于她,所以臣不能坐视不理,”许恒神色坦荡,“还请殿下知悉,男女之事,感情之事,不分君臣。” “你!” 元睿压下喉头的腥甜,“许长庚,你最好给孤收敛一点。” 可许恒却并未被元睿的恐吓吓住,反倒行了行礼,转头离开了。 不远处的卢思源吓得冷汗直流,立马跟上了许恒的脚步,边走边问:“你小子和殿下说什么了?殿下怎么看起来那么生气?” 许恒攥紧了拳,沉声道:“我告诉他,我与他心悦同一人。” “许长庚,你疯了?”卢思源惊叫出声,又很快捂住嘴,“你要和殿下抢女人?” 许恒难得面露薄怒,“我为什么不能?” 第105章 百转千回的心事 卢思源被从未发过火的许恒震住,一时张口结舌,“不是,那个,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你说你与殿下心悦同一人……” 又很快瞪大眼睛,“难道殿下心悦郑姝瑜?” 许恒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卢思源大为震撼,“我怎么记得,郑姑娘是因为替郑家赎罪,才被作为人质关在东宫的?你说殿下心悦她?可我看殿下对她很苛刻,时时冷嘲热讽的!” “他以赎罪为借口,把她久困东宫,期间疏于照看,让她屡屡受伤不算,就连一个小小的宫女都令她身陷险境。” 许恒语气低沉,“若他护不住她,给不了她结果,那就不要耽误她的人生。”说完拂袖而去。 …… 廖星游打开院门,见到郑姝瑜笔直站在那儿,很是惊讶,又见她孤身前来,更是惊讶。 “老师,今年除夕你不用孤零零的了,我陪你,”郑姝瑜径直朝厨房走,“年夜饭有没有开始准备?” 廖星游跟在她的身后,“元睿他人呢?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来我这儿?” 她想起他最后勾唇调笑的模样,不免有些心跳加速,还有些气恼。 可她嘴上只道:“我现在又没罪过了,他哪能管得着我?” 她神色平静,并无什么异常,让廖星游放下心来,喜滋滋地搓起了手,“那就在我这儿住几日!我去给你准备房间!” 哼着小调的廖星游渐行渐远,郑姝瑜抓着手中的白菜,发起呆来。 等到郑家洗清冤屈,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开东宫了。 过去四年来,她心心念念的愿望,就是早日逃离高高的宫墙,回归祖地。 眼看着梦想即将实现,为何又变得犹豫不决了呢? 他今日问自己的问题,又为什么没有勇气回答,而是仓皇逃离了呢? 她想起逛集市那日,赫连陵说的妻妾成群的话,心中不免酸涩起来。 是啊,等他做了皇帝,也是要充盈后宫的。 他是对自己说过心悦的话,说过许自己一个美好未来,可自己心中向往的,还是父母那般一夫一妻,没有第三个人。 他对自己的爱,真的能够抵抗皇家传宗接代的压力,抑或是弱水三千的诱惑吗? 他不想让自己被卷入皇权斗争,不愿自己与他并肩作战,甚至问他的时候,他都不愿将真实内心坦露出来。 这样的感情,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白菜要是会说话,现在早就嗷嗷叫了,”廖星游不知何时回到了厨房,“说吧,和元睿那小子怎么了?” 郑姝瑜回了神,手中的白菜帮子被自己掐得汁水横流。 她赧然的笑笑,“没什么,就是有些事想不通。” 廖星游舀了一大瓢水倒进了大锅里,“想不通的事,就不要想了。顺其自然,总会有结果。” “老师,我对自己没信心,不知该勇敢面对未来的困难,还是退缩进安全的堡垒。” 廖星游拿过她手中的白菜,“若是退缩,你会甘心吗?” 她愣住了。 廖星游把白菜叶子一瓣瓣掰下来,“感情的事,总要经历些磨难,才会知道什么才最珍贵,眼前人是不是无法替代。等到你经历过的,想必就能明白了。”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而笑道:“多谢老师。” “谢什么谢,”廖星游将白菜递给她,“今晚就咱们两个吃饺子,谁也不带。” 郑姝瑜笑着点头,“嗯!” 翌日,师生二人正在对年夜饭的菜单,敲门声忽然响起。 郑姝瑜心中一喜,可打开门一看,不是自己期待的人。 她勾起一抹淡笑,“长庚,你怎么来了?” 许长庚招了招手,身后的几个仆人便提着鸡鸭鱼肉和菜篮子进来了。 他笑道:“离除夕还有三日,现在再去买食材,恐怕买不全。这是我从家带过来的,希望能派上用场。” 廖星游咧嘴大笑,“长庚真是为师的好徒儿,样样无可挑剔,那么多学生中,老师最是得意你!” 郑姝瑜抱起了手臂,佯装吃醋,“我可是特地陪你过年的,不应该最稀罕我吗?” “小瑜儿不和他们比,在星游哥哥眼中,你排第一。” 郑姝瑜面露嫌弃,“我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三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惊得鸡鸭满院子乱飞。几个仆人慌忙去捉,院中好一阵热闹。 许恒脸上挂着还没有褪去的笑意,“可惜除夕夜我不能与你们一同过,索性今明两日帮帮忙。” “好啊!”廖星游指挥起来,“你去杀鸡!” 许恒的笑容僵在脸上,“不会杀鸡。” “那去剁牛骨,等下把汤炖起来。” “呃,也不会。” “煮饭!煮饭总会吧?” 许恒支支吾吾地问:“多少米?放多少水?在哪儿煮?” 廖星游不敢置信,“你怎么什么都不会?” 郑姝瑜笑得直不起腰,将几个土豆塞进了许恒的手里,“许大小姐,劳烦您去洗菜吧。” 许恒脸涨得通红,抱着土豆走到水井旁,一股脑倒进了盛满水的大桶里。 “你小子,那是洗菜的,”廖星游失笑,“洗了土豆,里面都是泥,那一大桶水,就全浪费了!” 许恒像个犯了错的学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老师,您就别为难他了,待会再打水便是了,”郑姝瑜撸起了袖子,“我去剁牛骨!” “咚咚咚”的声音从厨房传出,许恒尴尬道:“姝瑜倒是比我厉害。” 廖星游挑了挑眉,“那是。”又问,“元睿怎么让她来我这儿了?他们两个人发生了什么?还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许恒心中本就憋着一股火,听他问起,索性将选妃一事告诉了他。 可廖星游却一反常态地没有为郑姝瑜叫委屈,没头没脑地评价了句,“总要经历这一步的。” 许恒垂眸,“老师,您那日让我及时止损,也是觉得,我没有资格与太子竞争吗?” 廖星游摆了摆手,“那倒不是。” 许恒的眼中刚燃起希望,廖星游就泼了一盆冷水,“瑜儿她对你无意,你没机会。” 第106章 选妃 许恒咬着下唇,“感情也是可以培养的,我也不是一开始就……” “你说得对,”廖星游点点头,“只是,你要做好能承受最坏结果的准备。” 他拍了拍许恒的肩膀,“长庚啊,你也确实需要历练。” 师徒三人就这么如火如荼地准备了两日,终于在二十八日的晚上,准备好了年夜饭所需的所有食材。 “没想到就凭咱们三个,也做得有模有样,”廖星游尝了尝用鸡、牛和鱼一同炖煮的高汤,“味道不错!” 许恒也夸赞,“没想到姝瑜的手艺这么好,也叫我刮目相看了。” 郑姝瑜得意地挑了挑眉,“那是,我煲的汤,做的面片,就连元轻舟都挑不出错处来。” 提起元睿,她自己倒是先沉默了下去,良久没再说话。 许恒看出了她的失落,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很快,他开口打断她的思绪,“年夜饭是准备齐全了,别的物件……” 正说着,“笃笃”的敲门声传来。打开院门一瞧,门外站着的居然是朱福! 朱福先是与廖星游寒暄了一阵,才朝着郑姝瑜笑道:“殿下说,那日姑娘走得匆忙,什么都没准备,于是差老奴送来。” 来运凑上前,眉开眼笑,“是殿下特地给姑娘准备的新衣裳新鞋子,还有新首饰,”他将包袱递给她,“我看了,好多都是粉色的,姑娘一定喜欢!” 郑姝瑜羞涩地垂下眼帘,“多谢。” 许恒冷笑了声,脱口而出,“太子殿下一边在宫中选妃,一边又讨姝瑜欢心,真是好手段。” 郑姝瑜的手臂顿时僵在了半空中,“……选妃?” …… 选妃宴的任务,被皇帝交给了贵妃与三皇子元祈夫妇二人。 贵妃是升平公主的生母,这些年受公主影响,越发不问俗世,索性将选妃宴全权交给了三皇子妃来办。 三皇子妃与元祈一样待人亲切,又是为太子张罗选妃,所以京都的高门世家都给足了面子,将符合条件的女儿尽数送了进来。 于是临水殿中,元睿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核桃,冷眼瞧着院中花枝招展的贵女们。 四皇子元孜也来了,笑着凑上去,“太子皇兄是有福气之人,父皇对你上心至此,召来了这么多姑娘给你挑。” 元睿也笑,只是笑容不太和善,“若是你争点气,这福气能轮到我?”说完,就捏碎了手中的核桃,递了一半给他。 元孜接过,难得说了句真心话,“除了升平,咱们的娘,哪个是亲娘?这样的后宫,我可不要,何况,女人哪有小倌好?” 元睿一点点小心掰着核桃仁,“你倒是活得通透,二哥望尘莫及。” 元孜见元祈走了过来,立马起身,拍了拍元睿的肩,“皇兄自己应付吧,小弟先走一步。” 元睿对着他的背影轻笑了声,又低头专心剥起核桃仁来。 “皇兄怎么不去金仙池赏雪?”元祈笑容和煦,如春风拂面,“良辰美景,怎好在剥核桃中度过?” 元睿淡淡道:“孤怕冷。” 元祈笑容不变,“那将大家召进来,如何?” 元睿漫不经心地颔了颔首,将剥好的核桃仁放在了帕子上。 不一会儿,各色娇花齐聚在临水殿中,把萧瑟晦暗的冬景衬托得五彩斑斓起来。 各种各样的香气肆无忌惮地钻进了元睿的鼻腔,让他不由得心生反感,唤道:“来人,把窗户都打开!” 元祈勾了勾唇角,没有多语。 寒风争先恐后地窜了进来,冲散了驳杂的气味。元睿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又重新拿起一只新核桃。 元祈使了使眼色,三皇子妃便笑着开口:“太子殿下是头一次见诸位姐妹,妾身冒昧介绍一二。” 语毕,就将台下贵女的名讳家世一一道来,等着元睿的回答。 元睿点头,“三弟妹博闻强识,孤很佩服。” 三皇子妃愣了愣,“多,多谢殿下夸赞。” 气氛顿时又冷了下去。 此时,元祈打起了圆场,“如此,不如请各位姑娘各展所长,也好让皇兄加深点记忆。” 果不其然,有胆大的就站了出来,说是要抚琴为赏雪助兴。 一曲毕,元睿嗤笑了声,“弹得好。” 那姑娘果然沾沾自喜起来,昂首挺胸地站到了一边。 剩下的人也不甘示弱,跳舞的跳舞,作画的作画,一时好不热闹。 所有上前展示的人,元睿全都夸奖了一遍。 可他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剥核桃的动作。 大家很快明白,他的夸赞,不过只是不入脑不走心的礼貌之语,实则并没有将任何一个人放在眼里。 从小养尊处优的贵女,哪里受过这样的蔑视? 有骄纵些的,委委屈屈地开口:“殿下都夸好,其实是都不好,是我们太过蠢钝不堪,殿下才不忍评价一二吗?” 元睿这才把头抬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眼,“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三皇子妃大惊,下意识看向元祈,可元祈依旧是面带笑容,“恕皇弟冒昧,皇兄是不是已有了心上人?” 元睿面色不变,“倒也不是,只是没有看得上的罢了。” 三皇子妃立马打起了圆场,“今日只是让殿下认识认识,感情之事嘛,还是需要时间。”又招呼起来,“各位落座用膳吧。” 元睿包起了核桃仁,对着三皇子妃道:“有劳三弟妹。” 众人默默用完了午膳,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那个被评价有自知之明的姑娘才走出大殿,就忍不住发牢骚,“太子若不是身份尊贵,我们又何苦受这个气!说到底还是怪祖父,非要我来凑这个热闹。” 与她结伴而行的姑娘向后瞥了一眼,大惊失色,连忙扯了扯她的袖子,“殿下就在后面!” 那姑娘吓得转过身,脸色苍白地看着元睿,“殿,殿下……” 元睿淡淡道:“你确实有几分通透,说的话也在理。” 那姑娘舒了口气,对元睿的观感好上了几分。 可下一刻,元睿又道:“但你这粉衣穿得极难看,往后不要再穿了。” 第107章 除夕的风波 落桐书院中,朱福面色如常,“选妃宴是圣上金口玉言,殿下也难以回绝。不过许大人有句话说的可不对,殿下无意选妃,不过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许恒攥紧了拳,“躲得了这一次,那下一次呢?” 他问的话,恰好也是郑姝瑜关心的,于是她抬起头,眼中满是忐忑。 朱福笑笑,“老奴不敢揣摩殿下的意思,但想必殿下是有应对之法的。许大人如此关心殿下的终身大事,可别把自己的耽误了。” 许恒的脸色变了变,并没有回答。 一旁的廖星游下了逐客令,“朱公公,既然东西送到了,那就恕不远送了。” 朱福并不觉得冒犯,仍旧挂着刚来时的笑容,与来运一同离开了。 廖星游看了一眼许恒,“长庚,你也早点回吧。” 廖星游的语气不咸不淡,甚至可以称得上冷漠。 许恒心里知道,廖星游是怪自己将真相告诉郑姝瑜,他虽然有些歉疚,可又隐隐觉得不忿。 郑姝瑜那样的天真单纯,元睿怎么忍心将她蒙在鼓里? 还有,元睿明明欺骗了她,为什么还可以心安理得地安于现状,走他所谓的过场? 想到此处,许恒朝着郑姝瑜解释,“那日他故意激你,就是为了把你赶出宫,不让你知道他选妃的事。我本也不想说,今夜实在是没忍住。” 她扯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无妨,多谢长庚了。” 待许恒走后,郑姝瑜还愣愣地站在原地发呆。廖星游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怎么了?伤心了?” 不提伤心还好,一提伤心,她的眼泪便控制不住地蓄满了眼眶。 可她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太没骨气,于是硬生生将泪意逼退,稳了稳声线,“没有,有什么可伤心的。” 她扬起笑容,“老师,咱们明日还要做年蒸,我先睡了哦。” 廖星游盯着她单薄的背影,叹了口气。 …… 转瞬就到了大年三十的晚上,师徒忙碌了四五天的成果,此刻正一览无余地摆在餐桌上。 从后院地里挖出的酒坛子,廖星游一揭开盖子,香气扑面而来。 他唤起郑姝瑜,“你要不要也来点儿?” 她想起曾经酒醉的经历,摇了摇头。 廖星游也不勉强,为自己倒了一大碗。 人一旦喝了酒,难免就话多起来。 原来,廖星游最初只是个杀手,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望。可他的功夫并非江湖第一,很快,他就遭到了仇敌的追杀。 在濒死之际,外出值勤的郑怀远恰好救了他,并将他带回京都。 他虽是杀手,但却颇有些才学,对于纵横之术,更是造诣颇深。郑怀远受过他的几次点拨,将他举荐给其余同僚,并成功解决了几起边疆风波。同僚们更是将他视作奇人,举荐他入仕为官。 可他一个杀手,如何做得了朝廷命官?何况,他对做官毫无兴趣。 郑怀远可惜他一身才学,于是提议他开设书院,并出资为他捐盖房屋。 而恰好他也受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于是改名换姓,成为了昙花一现的落桐书院院长。 “可我毕竟是个江湖人,如何能与江湖事断得干干净净?于是,我纠集了志同道合的几个兄弟,组建了亡星台,承接各种暗杀任务,”廖星游嘿嘿一笑,“原本只是小打小闹,没想到能成为江湖第一大杀手组织。” 郑姝瑜摇头苦笑,“那日元睿不是说了,迟早要剿灭亡星台吗?” “那个不经世事的小子懂什么!”廖星游豪气干云地喝了一碗酒,“与其让江湖杀手流落民间,不如集合于组织之下,大大减少了祸端!” “院长的歪理邪说可真不少,稍有不慎就把人给骗了去。” 二人转头一瞧,身披薄雪的元睿拎着食盒,款步而来。 廖星游怒道:“你怎么不敲门就闯进来了?” “你的门又没锁,不就是请人进来的吗?”元睿瞥见琳琅满目的佳肴,一时失笑,“我还担心你们的年夜饭寒酸,倒是我多虑了。” 郑姝瑜既没说话,也没抬头,专心致志地剔着鱼刺。 元睿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转瞬又换上笑容,去拿郑姝瑜的碗,“给我,我来。” “不需要。” 她硬邦邦地回了三个字,坐远了些。 元睿的笑容僵在脸上,又去看廖星游。可廖星游熟视无睹,又接着刚刚没说完的话,“后来,我将此事告诉了你父亲,你父亲果然明事理,说他只认识落桐书院的院长廖星游,不认识江湖杀手游星。” 郑姝瑜点了点头,将剔好刺的鱼肉夹给了他,“老师,你吃。” 廖星游感动得热泪盈眶,刚要将鱼肉夹进嘴里,旁边却突然伸出一双筷子,抢走了嘴边的肉。 元睿嚼了嚼,“好吃,是阿瑜做的?” 廖星游气得七窍生烟,还不等开口,郑姝瑜不冷不热道:“太子殿下有珍馐盛宴,到咱们这儿抢什么寻常餐饭?” 元睿放下筷子,悄悄凑近了些,“我始终记挂着你,糊弄完他们,就出宫来了。”又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正经的年夜饭,我一口还没吃呢。” 郑姝瑜却冷着脸,“殿下糊弄完这个糊弄那个,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元睿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选妃的事,不是我故意瞒着,只是觉得没必要告诉你。” “那殿下觉得,什么事有必要告诉我?” 元睿一时语塞,“我不是那个意思。” 攒了好些时日的不满与失望涌上心头,让她难以心平气和。 她放下筷子,转脸对着他,“从查出皇后是幕后凶手到现在,也有十来日了,你答应我要给郑家正名,可却一点动作都没有。我知道此事不能急于一时,可总该有些进展吧?” 元睿垂下眼眸,“还不到时机。但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尽快达成。” 郑姝瑜唇角勾了勾,没说话。 见她沉默,元睿不由得慌张,“阿瑜,你相信我,我不是……” “你让我相信你,可你信任过我吗?” 第108章 谁更无情 郑姝瑜的声音轻颤,“从你把我扣在东宫开始,你就一直将我蒙在鼓里。不,不是,是从落桐书院起,你始终就没有对我坦诚相待。” “直到现在,你也还是事事讳莫如深,”她看着他的眼睛,“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元睿避开她的眼神,一番挣扎后,还是坚持原来的那套说辞:“阿瑜,你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失望占满了她的心脏,她深吸了一口气,“如今我已不是戴罪之身,没有了再留在东宫的理由。等年后,我就把行李收拾了,回荥阳。” “你虽已不是戴罪之身,可宫变真相并没有昭告天下,”元睿的神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晦暗,“所以,你暂时还不能走。” 郑姝瑜笑得讽刺,“怎么,太子殿下又要把我关起来吗?” 元睿道:“你可以不住在东宫,但必须要留在京都。年后我会差人将宸王府整饬出来,你住过去。” 郑姝瑜气得站起身,“不可理喻!”旋即离开了饭厅。 她一走,廖星游就气得直摔筷子,“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犟,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 元睿想起那日皇仪殿与皇帝的对话,和皇帝轻描淡写的那句“择日送出宫”,指尖便嵌进了掌心。 他没有回答,拎起了酒壶。 廖星游一把夺了过去,“好好的除夕夜被你搅合成这样,还想喝酒?没门。” 元睿失笑,“院长,看在给你带了蟹酿橙的份上,好歹给点面子。” “面子,面子值几个钱?”廖星游指了指郑姝瑜房间的方向,“你去给我哄好她!” 元睿摇了摇头,“我不能给她想要的答案,现在过去,只会令她更加厌烦。” 回宫前,他将一个四方的锦盒放在了她的窗台,又轻轻敲了敲她的窗户,“阿瑜,新年快乐。” 窗户的另一边,没有回音。 他苦笑了下,走出了院子。 等到辞旧迎新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关得牢牢的窗户才闪开了一条缝。 一只纤细的手探了出来,将锦盒拿进了房间。 迎着昏黄的光亮,郑姝瑜打开锦盒,里面躺着的,是一只金灿灿的元宝。 郑姝瑜撇了撇嘴,“装什么长辈,还给我压岁钱。”说完,就将锦盒放到了枕边,和它一同进入了梦乡。 新年后,郑姝瑜度过了好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 就当她以为元睿忘记了要把自己接进宫或是送到宸王府时,落桐书院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郑姑娘,咱家是陛下身边的掌事太监,孙畅,”老太监面带微笑,不卑不亢,“陛下请您进宫一趟。” …… 皇仪殿中,元睿跪在冰冷的青石砖上,心中一阵阵发冷。 “朕若不是听谢相提了一嘴,恐怕至今都要被你蒙在鼓里!”皇帝气得将茶盏摔得粉碎,“四年前,你力劝朕,说郑家树大根深,让朕不要赶狗入穷巷,放郑家一条生路!前段时间,更是要朕再给郑家机会,原来你早就存着不臣之心!” 元睿叩首,语气中满是惶恐,“父皇,儿臣身为皇子,一向把忠君爱国奉为圭臬,怎敢在您的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 “好,你若不是与罪臣勾连,祸乱朝纲,那你告诉朕,你把郑家女扣在东宫,是为了什么?” 元睿咬了咬牙,“若将郑家尽数赦免,恐怕会叫郑怀远有恃无恐,留下后患。所以,必须要拿捏住他的软肋。而郑怀远的女儿,便是最好的选择。” “话说得好听!那朕问你,你三番四次拒绝纳妃,与那郑家女毫无关系?” 元睿斩钉截铁,“毫无关系。” “好啊,”皇帝点点头,“那朕做主,将她嫁了吧。” “父皇!” 元睿连珠带炮,“眼下以她的身份,京都哪些高门能看得上她?父皇可别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寒了臣子的心!” “逆子!”皇帝连连冷笑,“你还说与她毫无关系?” 元睿心中一惊,知道自己已经乱了阵脚,此时再辩驳,只会越描越黑。 他心生一计,挂上悔不当初的表情,“父皇,她多智近妖,是儿臣被迷了心智,一时失了分寸。其实儿臣早已意识到错处,只是不敢向父皇坦白,以后定不会重蹈覆辙。” 皇帝的语气果然平和了不少,“果真如此?” 元睿诚恳无比,“是。儿臣已按照父皇的吩咐,把她送出宫去了。如今对她,也只是逢场作戏。” “你能明白就好。”皇帝面露欣慰,“要说你与罪臣勾结,想必你也是不敢的。谢相恐怕是多虑了。” 元睿诚惶诚恐,“父皇明鉴。” 皇帝朝着帷帐后招了招手,“郑家的姑娘,你出来吧。” 元睿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眼前的景象地动山摇起来。 他浑身的汗毛根根直竖,本就发寒的身体更是如坠冰窟。他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整个人像灌了铅一般钉在原地,就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他看见一片烟粉色的衣袂飘进了自己的眼帘,同时前方响起破碎的声调,“叩见陛下。” 皇帝道:“刚刚你也听见了,朕问你,你有什么想法?” 郑姝瑜将嘴角的鲜血咽回口中,一字一句道:“家父受奸人蒙蔽,犯下大错,理应受罚。可郑家从未有过叛逆之心,即便被贬回荥阳,也始终感念陛下的仁慈。” “罢了,念你一片纯善,回荥阳去吧。” 不等郑姝瑜谢恩,元睿扬声道:“父皇不可!” 皇帝皱眉,不解地看向他。 “她是郑家人,自然向着郑家说话,说的话岂能全信?”元睿话中透着刺骨的冷血,“她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朝堂之事也了解一二。如今又知晓了宫变内情,一旦回了荥阳,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若有所思,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的确如此。那依你看,如何处置?” “不如先将她关到葳蕤山,那儿人迹罕至,又是皇家寺庙,守卫森严,”元睿面无表情,“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赦免她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