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炮灰成了绝色美人[快穿]》 1、修仙文孤女(一) 天岳宗,五年一度的宗门大选。 宏伟大殿内,各峰长老及尊上呈环形上座,十几名灰头土脸的男女弟子虽身负大大小小的伤口,却是一副激动喜悦的神色。 天岳宗乃修真大陆第一大宗门,每逢大选,人头攒动,小宗门的天之骄子到了此处便是泯然众人。 傅寒舟神色清冷,他的剑意凌厉,所居凌云峰常年飘雪。 他将手附在腰间所系荼靡镜上,感受到另一端平稳清浅的呼吸,不由微微勾起嘴角。 待大殿九柱香燃尽,历练出口缓缓关闭,殿内聚集的新入门弟子便根据测出的灵根体质划归到各峰,少数天赋表现出众的,被各峰尊上直接收作亲传弟子。 “师弟,你也是时候收徒了”,剑峰长老宁长青劝傅寒舟道,“这届弟子不乏资质卓绝的,你好好选选” 宁长青看向那些拜入剑峰的少年少女,其中几人望向傅寒舟的眼神热切而仰慕。 修真大陆无人不知凌云尊上的名号,他少年英才,天之骄子,二十岁便步入金丹,外出历练时,所过之处邪祟飞灰烟灭。 傅寒舟点头回道,“谢师兄关心”,随即拿出提前做好的剑阵符箓,说道,“过了这剑阵,便是我的亲传弟子” 话一落,便有几个弟子毫不犹豫地踏入传送门。 “这……”宁长青有些担忧,这些弟子刚刚通过宗门的试炼法阵,状态不佳,万一无人通过剑阵,师弟岂不是还要再等上五年? 其他峰的弟子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好奇地窥探,交头接耳。 傅寒舟收回剑阵传送门,拱手对宁长青道,“师兄,如此,我先告辞了” 不过几息,傅寒舟便回到冰雪覆盖的凌云峰,漫天飞雪在他身侧改道,他周身仿似有一层无形的结界,霜雪无法侵染分毫。 走进洞府,他剑眉舒展,眼底也漫上柔和的笑意。 推开木门,房内温暖如春,暖玉床层叠的丝绸软被上,一绝色女子正安睡着。 秾丽的眉眼,玉白的肌肤,黑色的绸发,无一处不令人赞叹,待回过神时,不知已细细打量多久,只能叹上一句,“真乃天地精华之造物”。 傅寒舟敛声上前,将支起的窗户放下,隔绝漫天雪花,室内便昏暗了几分。 他俯下身凑近,轻轻唤了声,“阿怜,该喝药了” 阿怜眉头轻拧,睁开一双盈盈美目,看见眼前人,又放心地闭上,无赖撒娇道,“可我还想再睡会” 傅寒舟不依她,只柔声哄道,“好阿怜,你若不喝药,会一直贪眠”,任谁也想不到,在外清冷无双的不世剑修,也会有这般柔情蜜意的一面。 “有你在,我不怕”,阿怜回他,又拉扯他衣袖道,“你上来陪我” 傅寒舟只得认输,从背后环抱住阿怜,鼻息间全是令人着迷的浅香。 至于怀中的美人,早已在热源环绕中梦遇周公。 傅寒舟无数次庆幸,一年前在秘境历练时救下一对通体莹白的鹿。 是他们指引他找到了阿怜。 阿怜被封在一块剔透的水晶内,他将阿怜救出时,阿怜像是溺水之人刚刚清醒,不住地进气呼气,眼还未睁,眼泪便簌簌而下。 阿怜似乎丧失了记忆,她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她不是凡人,却也无灵根。 起初,她很容易昏睡过去,一睡便是十天半月。 傅寒舟将她带回凌云峰,用珍稀灵药熬制汤药喂她服下,现在已经有所好转。 …… 潜意识里,阿怜觉得她只是太饿了,所以贪睡。 但她的食物是什么,阿怜忘记了。 她睁眼见到的第一人便是负手而立清冷肃杀的剑修,懵懂地问道,“你是谁?” “在下天岳宗傅寒舟”,当时的他语气疏离,“姑娘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阿怜敏感地察觉到他的情绪,仿佛她生来如此。 虽然记忆一片空白,但这份对七情六欲的体察仿佛刻进骨子里。 “我不知道”她故作可怜地垂下眼睛示弱,“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傅寒舟的灵力探入阿怜的脉络,却像石子入海,惊不起一丝波澜。 不同寻常体质,让剑修那双冷漠的双眸浮现一丝探究。 如她所预料地那样,傅寒舟带她离开了秘境,来到这座雪花纷飞的峰头,如他一样冰冷刺骨,寂静无声。 阿怜观察到,傅寒舟对她的态度与他对那些灵物法器的并无不同。 甚至,他看他佩剑的眼神都更温柔些。 住进凌云峰后,傅寒舟好几日都不来看她,似乎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物暂住在此。 阿怜越来越虚弱。 有好几次她倚在窗前,看雪花簌簌落下,眼皮打架撑不住要阖上,突然一个激灵又醒了过来。 阿怜害怕,她不清楚睡过去之后会是什么光景。 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 如果她昏睡过去,那剑修会不会丢垃圾一般把她丢掉? 所以即使困意席卷,她也强撑着不敢睡。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便出了温暖的洞府,想去寻他。 可她浑身乏力,行动迟缓,抱着手臂在积雪中颤颤巍巍地走了许久还未遇见一个人。 “你是谁?”一个骑着鹤的童子在她身边停下,惊异地问道。 “我…我叫…阿怜”她被冻到打哆嗦,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我要找,天岳宗,傅寒舟” “你要找凌云尊上?尊上经常打坐闭关,现下应该在洞府内”童子好心道,“我可以带你过去,但能不能见到尊上得看运气” 看着那泛白的唇和消瘦的脸,童子觉得她若是绊倒了应该很难爬起来。 于是他从鹤上翻身下来,将位置让给阿怜,道,“走吧,让小白驮你过去” 童子说得没错,傅寒舟在打坐修炼,他布置的结界将两人拒之门外。 阿怜敲击水波纹似的结界,不甘心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出来?” 童子耸耸肩,“短则半月,多则一年” 阿怜失望地垂下头,脆弱的模样让涉世未深的童子都感觉到一阵怜惜。 她有些绝望地哭起来,“我等不及了,我该怎么办” “你是生了什么病吗?”童子关心道。 阿怜点点头,泪水涟涟,正要说什么,结界化作光点消失,傅寒舟从暗处踱步而出。 “什么事?”他在有一段距离时停下,看向矮小的童子和鬼魅似的阿怜。 阿怜上前几步,身形摇晃被傅寒舟接住,一双水洗后越发狼狈的眼睛渴盼地望向他,“求您救救我”。 晕过去之前,阿怜感觉到微弱的饱腹感,转瞬即逝,但是对于饿了很久的她来说,简直如同久旱逢甘霖。 阿怜再次睁眼已是半月以后,陌生的环境,一样温暖,却不是刚来凌云峰时住着的洞府。 “是我疏忽大意了”,傅寒舟将一碗汤药递给她,“你有嗜睡之症,应该是某种天生缺陷” 阿怜感激地接过,“我怕我睡过去就再醒不过来了”,说着说着,眼眶泅红。 傅寒舟手指蜷缩,虽是清气塑成的人身,但会哭会闹,倒是与真人相差无几了。 他这几日多番查阅古籍,也没有找到有关她身世的线索,。 “既是我发现了你,便不会对你不管不顾”他不太自然地安慰阿怜道,“你且放心” 阿怜大喜过望,乖巧地把药底都喝完了。 凌云峰住了个病秧子,却反而热闹了不少。 阿怜记得那稀缺的饱腹感,于是腆着脸往傅寒舟身边凑。 傅寒舟向来冷着的脸总能因为阿怜产生各种微妙的表情。 “我要闭关修炼”傅寒舟无奈道。 “我就在你旁边,什么也不做”,阿怜摆摆手,直白央求道,“我想呆在你身边”。 “我要去后山沐浴”傅寒舟将阿怜推进屋内,放了个结界束缚她。 阿怜急得笃笃笃地砸门,忙道“我也想去!” 傅寒舟没应她,簌簌解下衣袍入了疗愈灵泉,清退体内因为和凶兽战斗产生的浊气。 阿怜见敲门不应,便在门内罚站,又委屈地哭上了。 眼泪对傅寒舟很有用,阿怜一早便发现了。 果然,结界没过一会便自动消失,阿怜囫囵擦了擦脸,便推门循着脚印往后山去。 一片沆砀的白中,阿怜看见靠在温泉池边的宽阔背脊,皮肤下隐隐有黑气在窜动。 她目光闪了闪,上前斜坐在池边,指尖顺着窜动的黑气抚过他的结实的肩膀,又从肩胛骨流连到脊椎,往下一划。 那背影一颤,只听噗通一声,阿怜被拦腰拽入水中。 她大口呼吸着浮出水面,黑发黏在脸侧,对面的剑修脸颊泛红,斥她道,“安心沐浴!” 阿怜撇嘴抱怨,“我衣衫还未解呢”,现在湿答答地粘在一起,沉甸甸的十分难受。 她动作缓慢地褪下湿漉漉的衣衫,心里却是欢喜万分,只因那种饱腹感又来了,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来得越发频繁。 看见浮在水里嘴角带笑的阿怜,傅寒舟侧过脸去,身体里运转的灵力变得火热躁动。 童子送来两坛花雕酒,傅寒舟不让阿怜碰。 可阿怜在相处中胆子逐渐变大,趁傅寒舟离开洞府悄悄打开一坛,只喝了一点便觉天旋地转,熟悉的困倦感袭来,阿怜忙将酒盖上,放回原位,回了床榻好好安眠。 有傅寒舟在,她不再似第一次那般对沉睡感到恐惧。 她知道,再次醒来时,傅寒舟一定会出现在她面前,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一般。 她一睡了之,傅寒舟却慌了神。 关心则乱,他没注意被拆封过的酒坛,只知道阿怜睡了一月还没有醒来,第一次体会到名为恐慌的情绪。 傅寒舟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遂刺破阿怜的指尖,将一滴血渗入荼靡镜中,而后将镜子系在腰间,离开天岳宗,往蓬莱仙山的方向去了。 等他说明来意,蓬莱岛主谦卑道,“何来求药一说?凡是我们蓬莱有的,都悉数奉上。只求凌云尊上在修道一事上多多照拂我蓬莱子孙。” 傅寒舟当即将联络令牌递给蓬莱岛主,并许下承诺,“若是有蓬莱弟子到天岳宗剑峰修行,随时凭此物来凌云峰找我” 回程途中,傅寒舟通过荼靡镜察觉到阿怜已经醒来,心生疑惑,脚程加快。 刚踏上凌云峰,就见阿怜披着个红色的披风远远地跑来,像被寒风吹落的红梅花瓣。 阿怜气喘吁吁地扑到傅寒舟怀里,颤抖着说,“你去哪里了?醒来没看见你,我好害怕” 失而复得的情绪淹没了他,傅寒舟并不如往日那般推拒,手掌附上阿怜的纤瘦的背,逐渐收紧。 “你睡了一个月,我去了一趟蓬莱拿药”,傅寒舟拍着阿怜的背解释道。 “我竟睡了这么久?”阿怜从他怀里探头,惊讶道。 随即她意识到什么,逐渐心虚起来,又将头埋下去了。 傅寒舟见状笑道,“阿怜,你知道吗?你做了坏事的样子真的很明显” “说吧,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阿怜期期艾艾道,“我喝了一点那个酒” “喔”,傅寒舟恍然叹了一声,“怪不得” 花雕酒又名八日醉,只一口,便能让人醉上八日有余。 凌云峰的花雕酒一夜之间消失无踪,童子恍惚道,“真是见了鬼!我明明记得昨天就放在这的”。 傅寒舟着单衣在院中练剑,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本命剑云宵剑身通透泛光,巨大的威力被周遭布置的法阵吸收,转化为一张张剑意符箓,于外界是千金难求之物。 阿怜抱着个鎏金暖炉,披着披风坐在廊前看他练剑,唇上已被将养得有了淡淡血色。 只是看着他的招式逐渐凌厉,阿怜脑海中突然闪过些许零碎的片段。 一柄穿胸而过的剑,极痛。 阿怜呜咽出声,捂住胸口喘息。 “阿怜,你怎么了?”,傅寒舟不知何时已收剑入鞘,来到她跟前,扶住她的双臂,目光紧锁。 “我……我好像看见一柄剑,朝我刺来”,阿怜眼里尽是畏惧,害怕地落泪。 “阿怜别怕,”傅寒舟抚摸阿怜的头发,轻拍她的脊背,柔声安慰道,“有我在,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傅寒舟抱起阿怜往洞府深处走去。 床榻上,阿怜双手勾住他的脖颈不让他离开,四目相对,阿怜仰起头亲上去。 一股暖流有如实质,从心口蔓延到四肢,让她舒服得嘤咛。 她好像知道她的食物是什么了。 剑修本不用休眠,没有阿怜时,白天黑夜于傅寒舟无异,他论剑修道,研习剑法,打坐闭关,不问日月。 有阿怜以后,黑夜里他只想和她静静相拥,交颈而眠。 2、修仙文孤女(二) 通过剑阵成为凌云峰亲传弟子的为两男一女,林昭月水系单灵根,魏长泽天生剑体,裴向明火系单灵根。 魏长泽是最先通过的,出来时用佩剑撑地,堪堪没有摔倒。 林昭月和裴向明则十分狼狈,一前一后摔在传送阵中央。 傅寒舟给他们施了清尘诀,每人发一本自行修撰的初级剑谱,便将人交给了凌云峰管事。 临走时留下句,“练气修行去剑峰大学堂,筑基后来找我,我带你们去剑冢拔剑。” 剑冢戾气伤人,一般的剑修只在金丹后才被准许进入剑冢。 有凌云尊上护法,却能提前进入剑冢,寻得本命剑,这也意味着能够更快迈入金丹。 三人面露喜色,皆是斗志昂扬,齐声回道,“是,恭送师尊”。 剑峰大学堂。 门口进出的弟子从三三两两零星几个逐渐多起来,有赶来上下一堂的,也有申着懒腰往外跑的。 魏长泽与林昭月、裴向明结伴同行,现下结了课,正欲前往运功房好好消化今日的功课。 只听身后有人喊道,“魏师兄,魏师兄请留步!” “久闻大名!”来人笑得春花灿烂,配上那真挚的眉眼并不显得过分谄媚。 “魏师兄天资过人,聪颖绝顶,如今拜入凌云尊上门下,实乃水到渠成”,他继续夸赞,从身后童子手中取过一个金镶玉的匣子,“这是我备的见面礼,在下蓬予怀,往后修炼一事若有不明之处,还望师兄多多指教!” 林昭月第一次见这般场景,颇有些新奇,那玉匣灵气四溢,内里的物件一看就不是凡物。 他准备如此充分,眼下不接倒是不好收场,“原来是蓬莱予怀兄,”魏长泽和煦地笑道,“你我皆是剑峰弟子,互帮互助乃是本分,怎的这般客气。” 裴向明抱着木剑挡在胸前,马尾高束在脑后,表情淡淡的仿若站桩。 待魏长泽接过玉匣,蓬予怀拱手还礼,又看向林昭月和裴向明道,“裴师兄,林师姐,予怀也为二位准备了礼物,恭贺师兄师姐拜入凌云峰。” 那童子不知何时又取出只红色匣子捧在手里,蓬予怀接过,递给裴向明,“听闻裴师兄是火系灵根,这宝物应当对师兄有所助益。” 一转眼,童子又呈上碧色匣子,给随从都配备了储物芥子,真是财大气粗。 “林师姐,请”,蓬予怀笑咪咪地递出去。 林昭月道一声谢,正要接过,就听一旁穿着琉璃法衣的女剑修道,“我当是谁呢?原来又是蓬莱那群疲于修道的马屁精。” “蓬莱宝贝那么多,怎不见一个修真天才?宝贝全都用来送人巴结了,占着有何用?” 蓬莱灵气浓郁,物产丰厚,可却是如这女子所说,几百年来未出一个资质上乘者。 要不是蓬莱有先祖留下的保护罩抵御外敌,以他们怀璧其罪的处境,怕是早就被各路人马洗劫一空了。 蓬予怀神色尴尬,他没那么出众的天资,难道是不想吗? 这番送礼求人指教,只是他仰仗家族优势,力求修真之路平安顺遂罢了。 待他修到金丹容颜永驻,便可以回蓬莱仙岛继承家业,哪里还呆在这天岳宗受气? 天岳宗这群天才,他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想到这,蓬予怀只装作没听到,复将匣子递给林昭月,就要告辞。 那女子身旁有人耳语道,“别说了,今后若是要去蓬莱求药,岂不麻烦?” “只要蓬莱一日有求于我萧家,就不敢不给!”女子的气焰反倒因这句话越燃越旺。 她是修真世家萧家的嫡女萧瑶,萧家的本家便坐落在天岳宗山脚下,与天岳宗联系颇深,这也是她敢如此嚣张的原因。 那日凌云尊上留下的剑阵,萧瑶也去闯了,只可惜,马失前蹄,意外落选,本就一肚子气,偏偏这几人还要来她眼前晃。 蓬予怀一愣,想起临行前父亲的规训,若是萧家女,他怕是还得忍让着,于是头也不抬,转头匆忙拱手道,“失礼了”,惹得跟在萧瑶身后的男修发笑。 魏长泽上前,将蓬予怀护至身后,对萧瑶道,“姑娘慎言,修真之道天资、机遇、努力缺一不可,后来居上者不是少数” 她闻言也不怯,调整站姿,面向魏长泽三人,眉毛倒竖,嘲讽道,“这蓬莱马屁精眼神也不太好,给魏家公子送礼合乎情理,讨好裴少侠倒也还能理解,可这从凡世间来,刚刚引气入体的小喽啰,竟也值得他去讨好?” 像是怕蓬予怀不懂,她嗤笑一声,“就算修到金丹又如何,届时怕是家人都化作黄土一抔了,没有家族扶持,只能傍着凌云峰苦苦清修,自身都难保,哪里管得了他啊?” 周遭已经围了好些看戏的人,也有些暗中观火的,闻此,各色打量的目光都落在被魏长泽和裴向明夹在中间的林昭月身上。 林昭月本是一国公主,为求仙问道,从凡世间一路走来,奚落挖苦她早就听过不知多少,只现下弟子众多,她不免有些瑟缩。 裴向明冷不防反驳道,“你没能拜入凌云尊上门下,怕是嫉妒得彻夜难寐吧?” “修道之法千千万,清修亦能精进,怎么我们萧大小姐真以为大家都跟你一样是靠资源堆上来的?”裴向明咧着嘴笑,恶意满满。 萧瑶的脸色一下便黑了,她出身世家,修真资源确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她最听不得别人这样说她,无数个修道的日日夜夜,她付出过的汗水和泪水,怎能被一笔带过。 龙骨鞭“唰”得抽向裴向明那张嘴,却在下一秒被剑斩断。 萧瑶瞪大眼睛厉声喊道,“我的鞭子!” 魏长泽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冷声道,“萧姑娘出手伤人,魏某只能如此。” 他示意林昭月和裴向明先走,看着萧瑶握着鞭柄泛白的手,目光移到她气愤的脸上,留下一句,“姑娘今日损失,魏家自会偿还,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萧瑶面子难看,对着魏长泽不好发作,冷哼一声,气冲冲地走了。 几个跟班灰溜溜地跟上,众人作鸟兽散。 …… “还是老样子”裴向明把五块下品灵石扣在老媪的面前。 老媪熟练地将两瓶米酿和油布包起来的枣泥糕递给他,问道“怎么一月未曾来取酒?”。 裴向明笑意明朗,“上月天岳宗大选,如今我已是天岳宗弟子了” “好,好啊”,老媪弯腰从簸箕里取出一打枣泥糕,“你喜欢吃甜的,这剩下的一打便送给你了” 少年马尾高竖,徜徉在天岳城永安街夜市,手里拎着一壶酒,蝤劲的腰间还挂着一壶。 长长的街头行人往来,装扮各异,迎面走来一家三口,父亲抱着孩子,小孩拿着只彩风轮,正吹给母亲看。 裴向明脚步不停,眼睛却下意识地看了好久,惹得那小孩也看了过来,笑着露出缺了一块的门牙。 裴向明转头往前看,又抬手喝了一口酒 酒楼中视线在繁华的街道来回扫视,其中一人问道,“确定那孩子在天岳城?” “魔焰不会出错”,另一人沉声道,“好好盯着” “等等”,第三人突然道,“看那”,他指向一个带着木剑的挺拔背影。 那人似有所察觉,侧身回头,熟悉的眉眼唇鼻让几人瞳孔收缩,下意识地吸气。 “跟上他”,领头者道。 带着斗笠的黑衣行者不紧不慢地坠在裴向明身后。 接近永安街尽头,路旁只剩两个卖鱼的渔夫和卖豆腐的妇人,裴向明突然转身朝另一侧走去,不着痕迹地打量擦肩而过的行人。 带着斗笠的陌生人脚步微顿,裴向明捏紧酒瓶,混入人群中央。 他步伐如常,辅一离了人群,却突然跑起来,踩着木剑往天岳宗岗哨飞去,几道黑影紧随其后。 看着已经进入岗哨结界的裴向明,几人面面相觑,“这下怎么办?” “他怎么会是天岳宗的弟子,会不会搞错了?” “你觉得呢?” 想起那张酷似的面容,几人心中的动摇很快平息。 黑影吩咐道,“我回去禀报主上,你们等候消息” 黑影离开后不久,另两人钻入灌木丛,等候裴向明离开。 突然,一柄木剑将两人刺了个对穿,两人闷哼一声,伤口滋滋冒烟,腐蚀周边血肉,竟是停不下来的趋势。 “快去找老大”,两人吹响暗哨,互相搀扶着,往黑影离开的地方跑去。 …… “一把木头剑你都这么宝贝?”林昭月到裴向明洞府找他时,他正在擦拭木剑上的水痕。 “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裴向明道,“是我的第一把本命剑。” 林昭月自知失言,忙道歉,“对不起,没想到它竟如此珍贵” “师兄娘亲在哪呢?怎么没来看过你?”林昭月打了几个哈哈,接着问。 裴向明擦剑的动作一顿,头也不抬地回道,“我娘死了” 林昭月忙摆手道歉,不敢再问了。 …… 练气弟子的实操课,是由两名导师带队,在天岳宗不远处的邬咕林进行的。每个报名的弟子都会得到一枚腰牌,腰牌写有数字,便是各自的组别。 “谁愿意跟他们一组啊,”萧瑶把腰牌一摔,对事务堂管事道,“我不管,我要换一个牌子!” “萧小姐,这木牌乃随机分配,无法更改”管事一脸为难,“若你不想去,便等下一次实操课开课时再来吧” 萧瑶冷哼一声,周围几人都在劝她,说不理他们就好。 “谁愿意搭理她啊”,裴向明哧了一声,“没事找事的疯婆子” “你说什么呢!”萧瑶大叫一声,“你敢再说一遍?” “我说你是疯婆子!”裴向明高声道,丝毫不惧他人目光,一旁的林昭月拉拉他的手臂,又看向长身玉立的魏长泽。 魏长泽便接话道,“萧小姐,我们既是出去一同历练,便专心剑道,不论其他” …… 邬咕林。 几张拉满的弓搭着带紫红火焰的箭矢,瞄准两个正为新入门弟子示范动作的年轻人。 破空声突兀在山谷中响起,其中一人警觉地跳开,打开防护结界,另一人则当场殒命。 弟子们霎时尖叫起来,魏长泽和裴向明将林昭月护在身后。 还活着的导师意识到不对,反应迅速地放飞信号烟花,滋啦啦在山谷上空炸开。 “不好,速战速决”,随着黑影的吩咐,四面埋伏的蒙面人纷纷跳下,将众弟子围在中间。 “救我!魏兄,裴兄!”混乱中,蓬予怀高呼道。 魏长泽与裴向明对视一眼,见裴向明点头,他便飞速朝蓬予怀掠去。 林昭月抓紧了裴向明的袖子,他们这群练气期的新人,在修真界是被随意碾压的蚂蚁。 有人朝他们的方向袭来,一眨眼,身前的裴向明被挟走了。 “二师兄!”林昭月惊叫道,追着赶去,速度却不及那人。 裴向明念诀召唤木剑正要反击,却被抓着他的人捅了一刀,腹部钻心地痛。 剑的嗡鸣声响彻山谷,周边光芒大盛。 黑衣人欲逃,却见金色的剑阵从天而降,将他们困在其中,不得动作。 只听抓住他的人惨叫一声,裴向明便得了自由,那人倒地不起,断臂正汩汩冒血。 “师尊”林昭月擦了擦奔涌而出的眼泪,惊喜地望着半空道。 傅寒舟抓着裴向明的衣领,将他扔给魏长泽,后者稳稳接住,林昭月匆忙赶去用帕子按住伤口止血。 傅寒舟信步向前,剑阵便轰鸣着随着他的步伐逐渐从四周聚拢,以无数悬挂的剑影做墙,合并成一处金色的牢笼。 只抬手一挥,那剑影便从墙上脱落,将笼中魔修斩杀殆尽,一时只余剑鸣与惨叫。 血腥场面让许多新入门弟子干呕出声。 傅寒舟高声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若敢在天岳宗作乱,便是如此下场” 那些隐在暗处的残部飞速撤走了。 裴向明陷入了昏迷,嘴唇苍白没有血色。 傅寒舟皱眉道,“那刀上有魔气,带他去我洞府” 魔气顺着伤口钻入裴向明的灵力脉络,他的心脏越跳越快,有一种痛苦与兴奋叠加的诡异感。 朦胧中,好像有人在触碰他的脸颊,“为什么要杀我?” 他睁开眼,是一个漆黑的山洞,只有头顶有一些渗透的微光。 一双细白的手从他身后摸索至胸前,按住他并不存在的伤口。 他却闷哼一声,感觉到窒息般的痛楚。 那女声凄厉说道,“我痛极了,我要你感同身受!” 他猛地回头,只看到一双极美的眼睛,盈满泪水和恨意。 “呼”,裴向明猛地坐起来,撕扯到腹部伤口,痛呼一声。 一旁等着的林昭月和魏长泽关切地围上来。 “你终于醒了!”林昭月眼眶湿红着说,“幸好师尊来得及时” “师弟,现在感觉如何?”魏长泽也关心道,“你身体虚弱需要修养,学堂那边我帮你告了假” 裴向明虚弱地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师尊的洞府,师尊说你的伤口上有魔气,便让你睡在这黄玉床上,醒来之后便是祛除干净了” “师尊呢?” “师尊去了掌门殿” “我们回去吧” 看着三人的身影走远,阿怜从屏风后探出头,视线落在那脚步虚浮的人身上。 她刚刚做了个噩梦。 醒来时,满腔幽怨还未退却,身侧无人,只有幽幽月光,衬得她像只游离的鬼。 3、修仙文孤女(三) 魏长泽有事告假回了魏家主家,裴向明在洞府养伤,平时往返学堂的,便只剩林昭月一人了。 近日林昭月脸色总是有些忧愁,等裴向明问起,她又摇头说没事。 裴向明只以为她是一个人学累了。 这日裴向明稍微精神些,便起身往学堂去。 可一路走来,周遭弟子看他目光奇怪,他心中不解,进门便听见林昭月和萧瑶在争吵。 “那些魔修明显就是冲着裴向明去的,这次意外跟他脱不了干系!”萧瑶笃定道。 “死伤那么多弟子,他怎么还有脸呆在剑峰?” “才不是!裴师兄也受了重伤,现在还未痊愈,你怎能如此造谣?”林昭月指着萧瑶,忿忿道。 “我看得分明,魔修不愿伤他,只在他挣扎时才不痛不痒地刺他一刀” “你……你捏造事实!裴师兄跟那些魔修没有半点关系!” 裴向明大概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他一声“师妹”,叫林昭月和萧瑶都看了过来。 他虽是勾唇笑着的,眼神却让萧瑶感觉到一丝彻骨的寒意。 林昭月蹬蹬蹬跑向他,指控道,“魏师兄不在,她便如此造谣,坏你名声” “既然萧小姐这么想让我离开剑峰,那么我便给你这个机会”,裴向明缓缓道,“三日后试剑台,你我比试一场,若裴某输了,便自行离开剑峰,绝无半点怨言;若萧姑娘输了,便跪下来,向我道歉” 林昭月大吃一惊,担忧道,“师兄,你的伤还没好,你别……” “无碍”,裴向明拍拍她让她放心,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 萧瑶洋洋得意道,“一言为定!” …… 裴向明就算再资质出众,难道比得过她从小修炼,宝器傍身? 萧瑶擦拭着宝剑,眼神凌厉,这凌云峰的位置,他必须让出来。 幽幽的香炉逐渐燃尽,萧瑶放好宝剑,剪灭灯芯歇下。 明日,定要打得他跪地求饶。 天边刚刚翻起鱼白肚,往日清冷的试剑台却聚集了不少人。 裴向明手持木剑与萧瑶对立。 萧瑶的视线落在那木剑上,嗤笑一声,“你不如乖乖认输,好过带着一身伤爬下山去” “萧小姐好大的口气,还未比试便如此笃定会赢过我?” “那就走着瞧”萧瑶冷笑道。 剑刃相对,木剑周身却泛起金属般的光芒,与萧瑶那宝剑相比,竟不落下风。 混着灵力的剑风一道道挥舞,两人打得你来我往。 裴向明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萧瑶的面色却越来越严肃。 大招被裴向明几个利落地转身躲避开,萧瑶快步逼近,突得动作一顿,感觉到注入到剑中的灵力正如潮水般退去。 正欲后撤,就见裴向明举剑朝她门面袭来。已经来不及躲避了。 “杀了她!” 心中仿佛有个声音这样蛊惑,裴向明眼底浮上淡淡的血色,剑尖持续逼近。 下一秒,裴向明兀得被震飞,吐出一洼血,木剑摔在他身后,翻了几圈才颤动着止住。 众弟子因这变故骤起喧哗。 衡阳尊上将吓得腿软的萧瑶扶起。 死亡逼近的阴影还未褪去,萧瑶吓得声带哭腔,喊道,“师父——” 衡阳尊上不止是她的师父,血缘上还是她萧家的老祖。 “此子剑法拙劣,欲伤我爱徒,我不得不出手制止”,衡阳尊上对落在对面的傅寒舟道,颇含责备之意。 下一秒,萧瑶也被震飞,撞在围墙上吐出一口血。 “你!”衡阳尊上怒目而视。 傅寒舟冷声道,“此女编造流言,中伤我徒,我不得不出手惩戒” “这未免太过莽撞!你有何证据?” “萧瑶此前毫发无损,衡阳你又有何证据证明我徒欲出手伤她?” 衡阳尊上怒声道,“大家都看见了!” 傅寒舟冷静地回,“此前萧瑶编造事实,大家也都看见了” “若还有不满之处,尽可与我去掌门大殿辩驳” 衡阳一下便熄了声,快步走到萧瑶身侧封住她几处大穴,将人带走了。 …… 凌云峰 “跪下!”,傅寒舟很少有这样怒气外溢时候。 “魏长泽才离开多久,你们便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随意赌约,你以为我这凌云峰,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裴向明跪地笔直,只抿着唇自嘲道,“大师兄稳重得体,徒儿自然是比不上他”。 林昭月抗议道,“不关师兄的事!是萧瑶她欺人太甚!” 傅寒舟看向裴向明,“你自己说,你可有错?” “徒儿没错,”裴向明声音沙哑,“若不治她,其他人便会以为我是个好欺负的” 傅寒舟道,“怎么,你是觉得,那流言传到我耳中,我会置之不理?” 裴向明不说话了。 傅寒舟闭眼,继续问道,“那萧瑶洞府中的闭气香是怎么回事?” 裴向明身子一颤,不敢抬头。 林昭月恍然间明白了什么,看向裴向明菱角分明的侧脸,于心不忍。 “师兄,”她扶住脸色苍白的裴向明,向傅寒舟求情道,“师兄大病初愈,又被衡阳尊上所伤,求师尊以后再罚师兄” 傅寒舟负手背过身去,道,“我收你为徒,是教你使剑的。” “今日的事,再无第二次” 事务堂发布公告,称探查到魔族在大陆各地界抓捕少年男修,目的尚未清晰,而此前的历练意外一事,纯属波及,与天岳宗弟子毫无干系。 也不知萧瑶是面上无光,还是一直在修养,此后,林昭月便很少在学堂看见她了。 魏长泽一回峰,就来看望裴向明,他在山下也听说了此事,虽然担心,却被家族事务拖着,无法立即返程。 他带回一大摞补品,说裴向明连遭两劫,要好好补补。 …… 傅寒舟回到卧房,却没寻到阿怜,听闻微弱水声,便往后山温泉池去。 水汽氤氲,白皑皑的积雪围拢在温泉池周围,靠近温泉池的地方,积雪逐渐融化成冰和水。 阿怜的肩膀露在水面,锁骨挂着水珠,黑发湿漉漉披散在脑后。 傅寒舟只看了一眼便浑身发热,僵直地转过身去。 阿怜听见动静,侧身往池边游,荡开一圈圈水波。 “寒舟”,湿润的玉指抓住石壁,她纯真而疑惑地歪头,“你怎么不看我?” 傅寒舟深吸一口气,“外边冷,你快进屋来” “我不怕冷”,哗啦啦的水声,阿怜站了起来,抓住他的衣角引诱道,“水里不冷,你试试就知道了” 傅寒舟抬脚欲走,阿怜却从身后将他抱住。 圆形石池中央,温泉水蒸腾着白色的雾气,阿怜仰着头与傅寒舟唇瓣厮磨,傅寒舟的手附在阿怜腰上,肌肤相贴,那黑色的头发浮在水面,飘飘荡荡。 “阿怜,与我合籍可好?”两人额头相抵,傅寒舟平复呼吸,与她商量道。 “合籍是什么?”阿怜不解,艳红的唇如雪中梅花。 “合籍之后,我们便能日日如此,”傅寒舟耐心解释,“合籍乃因果相连,共享寿命,就算相隔万里,我亦能与你有所感应。” “阿怜,与我合籍罢”,傅寒舟一双凤目紧紧盯着阿怜,睫毛上还挂着温泉水凝成的珠子。 阿怜将脸贴在傅寒舟脖颈处,回应道,“好,我愿日日与你如此” 天色渐晚,星子爬上夜空,傅寒舟抱着阿怜踏出温泉池,回洞府的路上灵力将两人的头发蒸腾干燥。 第二日,傅寒舟便奔赴两殿,与剑峰长老宁长青,及天岳宗掌门傅松石商量合籍一事。 虽然事出突然,但两人均为傅寒舟找到所爱之人而高兴不已。 对修真者,修为越高越难有子嗣,可谓天道平衡。 从亲缘关系来算,傅松石是傅寒舟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的祖父的兄弟。 他专心修道,一生未有子嗣,抱养了傅寒舟的父亲。 傅寒舟的父亲修炼资质平平,金丹时与一散修合籍,生下他后托付给掌门,便也做了散修,与他母亲云游四海去了。 而傅寒舟则天资过人,在掌门的教导下不过二十便结成金丹,而后一路顺利进阶,成为名扬四海的凌云尊上。 为保证合籍大典万无一失,傅寒舟先拿了姻缘石要将他与阿怜的神魂刻进天道法则,由掌门和剑峰长老做个见证。 “阿怜拜见掌门,青越长老”,女子着一袭流光裙同傅寒舟款款而来,鎏金大殿被她那精巧的肌骨容颜衬得黯然失色。 “你啊你,”掌门傅松石打趣傅寒舟道,“你跟你父亲一样,都喜欢悄悄地干大事。” 傅松石思绪飘远,“想你父亲当年,也是突然告诉我,他有了喜欢的女子,要与她合籍。” “合籍不久后,便有了你,他高兴坏了,不出一个时辰,整个天岳宗都知道他要做父亲了。” “他一走这么多年,也没回来看过我,哼,”傅松石挥挥衣袖,“若他还在世,听闻你合籍大典的消息,怎么也该回来看看!” 宁长青在一旁附和道,“那是自然” 傅寒舟对于从未见过的父母没有强烈的情感依赖,只平静道,“若是父亲在世,肯定会回来看您的” 合籍法阵的光芒乍起,围住相对而坐的阿怜和傅寒舟。 傅松石捋着胡须一脸欣慰,宁长青站在他身侧亦喜笑颜开。 可下一秒两人脸色突变,傅寒舟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面如金纸。 阿怜惊慌失措地抱住傅寒舟喊道,“寒舟!你怎么了?” 傅寒舟想回“无事”,一张嘴却又涌出一股血。 傅松石施法护住傅寒舟心脉,急忙喂了他几颗回元丹,灵力从他手腕处探入,游走全身百穴。 傅松石的眉头越皱越紧,突然睁眼看向阿怜,把阿怜骇了一跳。 “长青,你先送她回凌云峰,我有话对寒舟说。”傅松石面色严肃,不复慈爱模样。 “我送阿怜回去”傅寒舟虚弱地挣扎道。 “你都这样了,还逞什么能?”傅松石怒斥道。 宁长青赶紧劝道,“怜姑娘,我们先回去吧” 阿怜看向傅寒舟,见他点点头,即使心脏揪痛,还是应道,“好,我等你回来” 等阿怜和宁长青离开掌门大殿,傅松石盘问道,“你说实话,她到底什么来历?” “我在杀灭焘狐后发现的秘境中找到了她,她被封在一块晶石内,”傅寒舟回忆道,“她丧失了记忆,其他的我也不清楚” 傅寒舟闭了闭眼睛,继续说有关阿怜身体的情况,“起初,她很嗜睡,有时一连睡上半月才醒,现如今已经好转许多,几乎与正常人无异。” “她没有灵根,却也没有凡世间的浊气,我之前猜测,她是应运天地自然而生的,同那焘狐一样,不过焘狐诞生自浊气,而她诞生自清气。” 傅松石叹了口气,“不仅如此,她恐怕非此方天地中人。” “此话怎讲?”傅寒舟拧眉,诧异地看向傅松石。 “我坐镇天岳宗千年,什么事没见过。观你灵脉走势,应是被天道法则反噬所至。” “合籍法阵乃上古传承法阵之一,其属性温和,蕴含天道祝福之意” “就算是仙魔能借此合籍” “而你却因此被反噬” “唯一的可能,便是天道不承认她的存在,她绝非此间天地之人” 傅寒舟瞳孔收缩,“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傅松石摇头,劝他道,“合籍事关重大,若是找个同宗女修,将来你们双剑合璧,修炼事半功倍,还能儿孙绕膝,岂不美哉?” “我此生唯认她一人”,傅寒舟抹去下巴上的血,撑着跪地道,“请掌门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傅松石背过身去,终是道,“你们可以办合籍大典。” “但合籍法阵,别再碰了” “就算你不为我考虑,也为她考虑考虑” “若你有什么闪失,伤心的何止我一人。” 4、修仙文孤女(四) 合籍大典一事在掌门的操持下有序准备。 “听说了吗?凌云尊上要办合籍大典了!” “真的?” “还能有假?定在三月后的吉日,山脚下几个修真世家都收到了喜帖,我家那个在魏家家主府上当值,他亲口跟我说的” “是哪家女修有如此胆魄?” “这……我听说是那势头正猛的萧家长女” “我倒是听说,是美人榜榜首紫云仙子。紫云仙子倾慕凌云尊上已久,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胡说,紫云仙子与玄机子两情相悦,归隐山林。依我看,定是哪个天岳宗的女修!” “他们说这么多,到底哪个是真的?”裴向明揽住百晓生的肩膀,低声问道。 百晓生油滑地陪笑,“这个……”,他的拇指和食指搓了搓。 裴向明收敛笑容,从芥子空间里拿出一块上品灵石放到他手中,“说!” 百晓生笑弯了眼睛,擦擦灵石放到腰包拍了拍,语气笃定道,“少侠,他们说的都是假话!” “那真新娘是谁?”裴向明叉腰问。 “这个嘛……”百晓生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裴向明翻个白眼,又掏出一块上品灵石扔过去,“快说!”。 百晓生哎哟一声,小心接住,才又回道,“据我所知,目前没人知道新娘的身份” “你耍我玩呢!”裴向明揍了百晓生一拳,接住灵石就走。 “你这回答值两块灵石?还抢到我头上来了?” 百晓生捂着眼睛哀嚎,“裴少侠,我冤枉啊!确实是没人知道啊!” “怎么样,问到了吗?”裴向明一回峰,林昭月就迫不及待地问。 “没有”,裴向明是百晓生的老主顾,从没见过他这般离谱的回答。 “我们作为师尊的亲传弟子都不知道,他们便更不可能知道了”魏长泽分析道,“或许是师娘身份有异” “到底是师尊私事,我们就不要再打探了” 傅寒舟最近变得很忙,白日一早便离开凌云峰,有时晚上阿怜睡下了他还没回来。 这日傅寒舟回峰时,洞府里的灯还燃的亮堂。 他揽住阿怜,亲了亲她的头顶问,“怎的还没睡? “在等你回来,”阿怜担忧道,“你身体好全了吗,怎么日日在外奔波?” “阿怜别担心,我心中有数,”傅寒舟安慰她,“合籍是我们俩的大事,我得仔细去办,不能马虎,留下遗憾。” “可你白日黑夜都不在,我好想你”,阿怜对傅寒舟越发依赖,从前与他日日相伴,从来不觉得难过,近日总是不能见他,除了心中酸涩,身体也叫嚣着饥饿。 傅寒舟眼尖地捻起被褥旁那湿漉漉的里衣,调笑道,“阿怜是如何想我的?” “日夜都想”,她凑上前亲吻他的唇,被反客为主,压在了柔软的被褥上。 清晨的阳光洒落进院内,结了霜的叶子被照耀得化了水,正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阿怜一睁眼,便被塞进一个软绵绵的雪团子。 阿怜迷糊道,“什么东西?” 那雪团子在她怀里咕蛹个不停,两只长长的耳朵蹭得她脖子痒。 傅寒舟揉揉她的脸,温柔道,“我要外出几日,暂由这从御兽峰讨来的雪兔代陪娘子” “我会尽快回来”,他保证道。 …… “这便是芨芨草,”只见一个鹤发老者手持三叶锯齿草,循循善诱地问堂下认真听讲的众弟子,“可有谁知道此物啊?” 一名弟子抢答,“我知道,芨芨草喜阴,喜干燥,性温和,常常生长在悬崖背阴处……” “不错”,鹤发老者赞赏道,话锋一转,又问,“这是药峰教授的知识,那此物与我们御兽峰有何关联呢?” “其中蕴含五行之力,辅以五行丹消化,有利于灵兽化形。只不可一次使用过多,否则有爆体而亡的风险”,一清亮女声答道。 鹤发老者眼睛一亮,连说几个好字,“五行丹的知识我原本准备下一节课再教授给你们,既然这位小友提出来了,我便说说有无五行丹的区别……” 等老者说完,有些座下弟子已是昏昏欲睡。 他眼含欣赏地看向那女弟子,询问道,“小友是可是我们御兽峰的弟子?师从何人?” “回尊上,我乃剑峰弟子,师从凌云尊上!”回话的正是林昭月。 天岳宗各峰课堂互通,若学有余力,便可去事务堂申领通行令牌,进出各峰学堂。 林昭月自知来自凡间,不似出身世族的魏师兄,也不似早就开始闯荡修真界的裴师兄,她儿时从未学习这些知识,于是每每完成剑峰的功课,总窜到各峰去听讲。 “原是师从凌云尊上”,鹤发老者点点头,“资质非凡呐” 结课后,鹤发老者留住林昭月,“林小友,你随我来” “你刚入门,就能如此好学,实在难能可贵,是个可塑之才”,他毫不掩饰地夸赞,单灵根的资质,还如此好学,他不由动了收徒心思,“你可愿拜我为师?” 林昭月惶恐回道,“弟子已师从凌云尊上,于他峰学识只是尽力而为,想着触类旁通,知道的多一些总没坏处” 鹤发老者是个通人情世故的,摆摆手,笑道,“小友莫慌,你有此意,将来必成大器,”他递给林昭月一枚玉牌,“若是你对御兽术感兴趣,拿着这玉牌,随时来乌桓峰找我。” 林昭月离开御兽峰时还有些飘飘然,她捏紧了玉牌,将其收到储物芥子,乘坐云舟回了凌云峰。 夕阳斜挂,漫天残红。 魏长泽回峰时,正遇见林昭月和裴向明拉拉扯扯。 “裴师兄,你就陪我去吧!”林昭月央求道,“依我来看,那里应该有芨芨草” “你采芨芨草做甚?我们又不契约灵兽,那草用处不大。”裴向明手里捏着酒壶,“我今夜有安排了,可别来打扰我啊” “师兄可是约了哪位女修共度良宵?”林昭月佯装生气,去抓那酒瓶。 “别瞎说,毁人清誉”,裴向明打掉林昭月抢他酒瓶的手,“要喝自己去买,下山一趟容易吗我?” “既然无人邀约,今夜月亮那么好,何不跟我一起去采芨芨草?”林昭月不甘心问道。 “你们说要去采什么?”魏长泽有些好笑地走近。 “魏师兄!”林昭月蹭地一下挺得笔直,下意识整理耳边碎发道,“我们准备去采芨芨草。” 裴向明忙说,“我可没答应你啊” …… 天岳宗竹林断崖,裴向明腰间缠着粗绳,手里捏一柄镐子,在崖壁上缓缓移动,“我就不明白了,你非要采这破草干嘛” “今天刚学了知识,摸到实物总觉得踏实些,”林昭月小心挖下芨芨草的根茎,“再说了,多一些总没坏处,这芨芨草还能卖些钱呢” 裴向明翻一个白眼,“你缺钱早说,我直接给你,这芨芨草一块下品灵石能买株品相上好的!” “你……不跟你说了!”林昭月真受不了他这嘴,便专心找芨芨草。 “师妹说的对,多一些总没坏处”,魏长泽踩在佩剑青璃上飞来,手中提着一捆芨芨草,叫林昭月好一阵羡慕。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师兄这样啊”,林昭月叹气道。 “等学了御剑术,又有了自己的剑,便能如此了”,魏长泽认真回道,“你才十五岁,日子还长” “可尊上二十岁便金丹了”,裴向明语气羡慕,“我们如今十六有余,竟然还没筑基。” “和尊上比做什么,我出自世家,从小修行,如今不过练气巅峰,”魏长泽安慰两人,“你们没有背靠世家,如今我们既为师兄妹,想必是付出了比我还要多百倍的努力” 他调侃道,“你们已经是同辈私下里讨论的怪物了” 林昭月脸颊泛红,“好啊!那我们就是凌云峰三怪!” 5、修仙文孤女(五) 傅寒舟已经半月未归了。 阿怜越来越饿,傅寒舟不知道她的嗜睡由这异样的饥饿引起,只以为经过灵药的修补,她的身体已经无碍。 正抱着雪兔发呆,一个不注意,向来黏她的雪兔从怀中挣脱。 她追着跑出洞府,可那雪兔跑得快,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月色与雪色间,绣着法文符箓的衣摆宽大,拖曳在积雪上却不沾染湿气,轻盈地留下些许痕迹,很快被覆盖住。 “月桂?月桂你在哪里?”,雪兔是开了智识的,也不知到底为何跑开。 阿怜顺着脚印呼喊,寄希望于雪兔听到名字能自己回来。 她出来得急,头发披散,发尾湿了也顾不得。 雪兔的脚印消失在月桂树下。 女子蹲下查看那消失的脚印,浓密的黑发垂落在白雪上。 她神色焦急,眉心蹙起,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白雪散射的月光柔柔打在她的侧面,琼鼻挺翘,红唇微启,睫毛纤长如黑鸦,似与雪月同生的精怪,只能在梦中出现。 “你是在找它吗?” 玄衣少年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从月桂树背面缓步走出。 见到生人的阿怜有些胆怯,她站起来后退几步,神色防备,“那是我的兔子,还给我” “是它自己跑来的”,魏长泽怕阿怜误会自己,忙解释道,“估计是为了这个”,他取下腰间挂着的锦囊,里面放着几株洗尽的芨芨草和一瓶五行丹,“它的鼻子可真灵,这是芨芨草,于灵兽化形有益。” 雪兔湿润的鼻头耸动,两条前腿忙去扒拉魏长泽握着锦囊的手。 “它叫月桂?”魏长泽局促地抬头看了看这株繁茂的月桂树,“可真是个好名字!” 他将雪兔放在雪地上,兔子往阿怜的方向跳了几步,又跳回到魏长泽身边。 阿怜上前将雪兔抱起来,揉了揉它的耳朵表示不满。 “在下冒昧,敢问姑娘如何称呼?”魏长泽礼貌问道。 微弱饱腹感,阿怜讶异地抚上腹部,克制住转身就走的欲望,回道,“我叫阿怜” “我乃魏长泽,天岳城魏氏大公子,现师从凌云尊上,姑娘唤我长泽就好。”魏长泽不紧不慢地自报家门。 “怜姑娘,师从何处?可是住在凌云峰?” 阿怜抱着雪兔转身欲走,却被魏长泽拦住,“是我失礼了,第一次见面就这般追问姑娘” “你这兔子馋坏了,要不今夜给我,我帮你喂喂,明日你再把它带回去?”他好心提议道。 雪兔闻此,从阿怜怀里探出头,毫不怀疑,只要阿怜应允,它就会迫不及待奔向魏长泽。 如今傅寒舟不在,她腹中饥饿,眼下碰到个送上门的,难免有些迟疑。 顺了顺雪兔光滑的皮毛,阿怜问它,“你想留下?” 雪兔通识人性般点点头。 阿怜便将雪兔递给魏长泽。 片刻的视线交织,魏长泽低下头,视线正好落在那湿漉漉的发尾,“你的头发湿了”,随即隔空用手心灵力烘干。 “多谢”,阿怜摸了摸干燥的发尾,谢绝魏长泽送她回去的提议,独自离开了。 “明日酉时月桂树下见”,少年平稳的声线里暗含萌动,如这凌云峰连绵不绝的雪一般,无声无息地降落。 暗香浮动,雪色无边,石道旁的月桂树下,魏长泽抱着兔子,看着阿怜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第二日,阿怜如约而至,将兔子抱走了。 与魏长泽熟悉后,有时雪兔饿了,便自行跑到魏长泽住处去等他下学。 每每阿怜找不见雪兔踪迹,便于酉时到月桂树下,总能看见意气风发的少年笑得灿烂,抱着雪兔等在那。 下课后,林昭月左右张望,却只捕捉到魏长泽大步离开的背影,魏师兄三字还未说出口,便被卡在嗓子眼。 她不由疑惑道,“最近魏师兄怎么回去得那么早?”。 裴向明抄起木剑,“想知道?那我们跟上去瞧瞧” “这不好吧”,林昭月有些犹豫,“而且我待会还有御兽峰的课” “看你咯”裴向明倒是不在意,抱着头慢悠悠地往学堂外走。 …… “嘘,小声点”林昭月手指抵在唇上,压低声音,对一旁蹲着的裴向明道。 裴向明指指嘴巴,示意她别说话。 两人翻身过墙,贴着墙身悄悄走到窗户边,从缝隙里偷看。 他们心目中沉稳靠谱的大师兄魏长泽,在喂一只兔子? 两人对视,均从对方眼中看到疑惑。 每次下学回到洞府,若有这只兔子在,就说明今晚要和阿怜见面了。 “谁?”魏长泽警惕转身,吓得正在吃草的雪兔大门牙咀嚼动作停顿了一瞬。 林昭月和裴向明忙运气往外赶,却还是抵不过魏长泽修为高速度快。 “师弟师妹?”魏长泽收起指向两人的剑,疑惑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赏花!”“闲聊!” “闲聊!”“赏花!” 两人没有一点默契,裴向明先憋不住,一一坦白。 林昭月臊得满脸通红,追着裴向明打,“你怎么能这样! 她羞红一张脸解释,“大师兄这些天走得匆忙,我就起了好奇心,我……我不是故意的!” 未等魏长泽反应,她便拉着裴向明匆匆运气飞走,动作快得像是有人在后面追她。 ...... 月桂飘香。 那如星子一般的双眸一见到阿怜便燃起足以融化积雪的炽热,却按在恪守的君子礼节中不表。 “这兔子现已把我那床当家了,每次它都窝在那,”魏长泽看着明显圆润了一圈的雪兔,把它递给阿怜,“我给它喂了一些其他的灵草,想必能助它更早化形” “等它化形了,一定会好好感谢你”,阿怜揉揉雪兔的肚子,抱怨道,“怎么吃得这么重?” 雪兔翻了个身,把屁股对准阿怜。 “身量小,脾气倒还挺大” 这番魏长泽是来向阿怜道别的,他说要下山看望家人,好些天都不能帮她喂兔子。 此话一出,雪兔先不乐意了,抱住他的裤脚似是不想他离开。 魏长泽摸了摸雪兔的头,问阿怜,“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帮你带回来”, 阿怜好奇地问,“山下有什么?我还没去过山下”。 “山下的好东西可太多了,醉仙楼的烧鸭,米酿,万华楼的法衣首饰和各类珍奇法器……” 阿怜撑着下巴听,不禁心生向往,看得魏长泽声音渐小。 他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邀约道,“你可愿随我一起下山?” “魏府屋舍三千,金银万石,吃穿住行尽管放心”。 阿怜犹豫了半晌,还是摇摇头说,“我想留在这里。” 魏长泽抿唇,并不勉强,只有些落寞地低头,低声道,“也好” “不过有时间总得亲自下山去看看”,少年声音清朗,纯真赤诚,“你若下山,便来找我,我从小在天岳城长大,那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无比熟悉,定能让你玩得畅快” 充盈饱腹感让阿怜睫毛颤动,四肢也渐渐轻盈起来,这样的感觉实在难以抗拒。 两人漫步至避雪亭,雪兔一蹦一蹦地追在后面。 “你呢,你的家乡在哪里?”魏长泽问。 “我不知道,”阿怜倚在栏杆上,远处山峰错落有致,青黛一片,“我丧失了一部分记忆” 见阿怜伤神,魏长泽转移话题道,“你可想去别处看看?天岳宗一百零八峰,景致各有不同。凌云峰常年飘雪,其他峰却有竹林茵茵,鲜花成片。” 踏上青璃剑,魏长泽御剑而起,阿怜的手搭上他腰侧。 魏长泽耳朵烧红,保证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穿过凌云峰的结界法阵,剑光留下青色的尾迹。 万里之遥,正在昆仑池仙塔赴会的傅寒舟皱起了眉。 附上腰间的荼靡镜,阿怜呼吸急促,确实离开了凌云峰结界保护范围。 注意到傅寒舟异样的昆仑老祖问道,“寒舟,可是天岳宗发生了什么事?” “回老祖,确实如此”,傅寒舟起身告辞道,“老祖,各位仙友,如今昆仑镜异动已平息,此番宴会诸位尽兴” 宽肩窄腰、身姿挺拔的剑修步伐利落,衣袍猎猎。 看着那匆匆离去的背影,昆仑老祖不由叹息一声,候在一旁的童子好奇地问,“老祖何故叹气?” 昆仑老祖摇摇头道,“寒舟与昆仑,因果未尽啊” 傅寒舟本是到昆仑山求宝,以与阿怜结成天地姻缘,谁知临辞别时,昆仑镜异动。 昆仑镜乃上古之物,昆仑山也因此得名。 据古籍记载,昆仑镜有倒转时空之效,沉寂在昆仑仙山已久。 此番变动,未免修真界恐慌,昆仑山封锁消息,召集大陆东南西北各大势力齐聚昆仑山,协力平息。 天岳宗得知傅寒舟已在昆仑,便让傅寒舟代为赴会,一呆便是一月。 6、修仙文孤女(六) 蝴蝶翩迁,流水潺潺,满山的花随着地势起伏遍布山野。 阿怜迈入花丛,感叹道,“我从未看过这么多的花”。 从前她的嗜睡之症发作得毫无预兆,傅寒舟不让她离开凌云峰。 魏长泽持青璃剑在空中比划,将落不落的各色花瓣便随着剑尖汇聚成流,从阿怜四周环绕而上。 看着花瓣从脚边汇聚,浮动至头顶,再嘭地如烟花般炸开。 花雨之下,轻盈的裙摆转动,眼波流转。 少年的脸颊与夕阳一色,青璃感应到主人心意,也逐渐发热发烫。 他伸手拂去阿怜头发上残余的花瓣,阿怜眼神闪烁,并未后退。 少年似乎被她的举动赋予了勇气,剖白道,“阿怜,我喜欢你” 阿怜捂住胸口低头,来自灵魂深处的奇异满足感让她有些眩晕。 四肢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不受她控制。 魏长泽以为她是害羞,正要缓和气氛,就感觉到唇上的湿润。 他震惊地瞪大眼睛,而后缓缓闭合,握住她的后脑勺细细回吻。 …… 夜幕低垂,见少主笑意不褪,眉飞色舞,山门前来接应的魏家护卫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从前回主家,也没见少主这般开心过。 看着一列穿黑金法衣的佩剑护卫,林昭月发自内心地赞道,“哇,好气派” 裴向明眸中晦暗闪烁,抱着剑附和,“确实气派”。 闲着无事,听闻大师兄要下山探亲,林昭月便也起了下山玩耍的心思,央裴向明一起。 魏长泽得知后,邀他们一起坐魏家的疾行舟下山,便是如今的场面了。 魏家主府坐落在天岳城北面,面积极大,其内家仆均引起入体,大多有练气七层的修为。 一到家,魏长泽便吩咐贴身小厮道,“近日城内时兴,都给我买一份,”他扔给小厮一枚储物锦囊,“特别是姑娘家喜欢的” 小厮点头应是,目光瞥向一行中唯一的姑娘林昭月,让她闹了个红脸。 魏长泽继续道,“里面有一百上品灵石,若办得好,买完剩下的全归你了” 小厮瞪大眼睛,连连道是,忙转头去找姊秭妹妹问个清楚。 一美妇人神情期盼,匆匆往府门走来,身前两个掌灯的侍女,身后缀着两列仆从。 “母亲,”魏长泽笑弯了眼睛,跨过台阶往前迎去。 “长泽我儿,”魏母将魏长泽抱入怀中,又拉开来仔细看他的脸,心疼道,“我儿又瘦了!” 魏长泽闻言笑道,“母亲,我只是长大了,有棱角了” “天岳宗的功课辛苦,若是想家了,便随时回来,资源上若有需要的,随时告诉母亲”,魏母摸着他的手,千般叮咛,万般嘱咐。 随即又抱怨道,“你父亲真是不着调,知道你今夜要回来,还去议事堂开会,说是有什么要紧事” 低沉稳重的男声从连廊转角传来,“夫人莫气,我这不是来了” 魏父摸着胡须将魏长泽打量一番,欣慰道,“泽儿是长大了很多”。 一番寒暄,魏母注意到站在魏长泽身后的林昭月和裴向明,“想必这便是长泽的同门吧。” 她从身后侍女端着的托盘中取出两只锦囊,分别递给两人,“这是一点见面礼,还望你们收下”。 接着又从袖口取出两块代表魏氏亲眷的腰牌,“带上这个,这城中商铺客栈但凡魏氏所有,自会周全招待” 林昭月雀跃道,“谢谢!谢谢师兄娘亲!” “傻孩子,”魏母揉揉她的头顶回道,“叫我莲姨便是” 裴向明也抱拳接过,道“谢谢莲姨” …… 梦中热意翻涌,阿怜迷蒙地睁开眼,看见眼前人深邃的眉眼,只以为还在梦中。 腰间长臂将她锢紧,身体相贴,傅寒舟沙哑地唤道,“阿怜” 阿怜这才意识到,他是真的回来了,眼眶湿润地蹭了蹭他的下巴。 “你不是说只去几日吗?”阿怜闷闷不乐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昆仑山出了事,我只能留在那”,傅寒舟解释道,他撑起身侧躺在床上,拿出一枚锦盒,里面是两粒泛着火红光芒的珠子。 阿怜拿起来打量,触手温热,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比翼鸟精魄结成的双生丹,你我服下,便可心有灵犀,互相感应”,傅寒舟声线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他捻起剩下的另一颗,“就算天道不承认你我姻缘,我们服下它,便也算作结契了” 待阿怜就水服下,傅寒舟抚上她的腹部运气助她炼化。 四肢百骸流窜的热气让她汗湿了头发。 灯光摇曳,手掌抚过衣角边缘,指尖解开松松系着的衣带,黑发披散在颈枕周遭。 口齿纠缠时,月桂钻窗户缝跳去院外。 云雨初歇,傅寒舟抱着阿怜去温泉池清洗,不经意道,“阿怜近日可是出了凌云峰?” 阿怜双眸微睁,慵懒得似一只刚得了食的猫,“去了一处开花的地方,满山遍野的花,很漂亮” “可都不及你在身边”,她托起傅寒舟的手放在脸侧,细细摩挲道,“所以,别再留我一人在这里了” 掌心的肌肤潮湿而滑腻,傅寒舟手掌游移,指尖扫过下颌,穿过细细的发丝,覆盖温热的后颈。 阿怜虚虚撑在他随呼吸起伏的结实胸膛,手指纠结,呼吸逐渐急促。 月隐入云层之后,视线霎时昏暗,交织的呼吸犹如实质,温泉水荡漾不停,月桂趴在前院的摇椅上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7、修仙文孤女(七) 阿怜躺在床榻上,闭目沉思。 如今傅寒舟回来了,她每日吃得满满当当,便没有必要再去见那人,以免生出事端。 月桂扯她的衣带,她拍拍月桂胖滚滚的身子,翻了个身道,“你想去,便自己去吧。” 魏长泽在月桂树下等了好久,一直未见阿怜前来,连月桂的身影都无,心中焦急,便循着阿怜来时的方向走去。 他腰间挂着个鼓囊囊的精致锦囊,神情不复先前的期待雀跃,而是多了几分急切。 第二次经过四四方方的小阁楼,魏长泽拾起一枯树枝插在雪里。 待到再一次看见枯树枝,他才确定是入了迷阵。 “魏公子”灵动的女声响起,魏长泽抬头,发现一个头顶绒毛扎双髻的少女正坐在二层阁楼的青瓦上看他。 见魏长泽一脸疑惑,她一跃而起,轻轻落在他面前,“魏公子可是不认得我了?我是月桂啊!” 魏长泽这才了然道,“原来你已经化形了” “还要多谢魏公子的灵草,不然我怕是还要百十年才能成功化作人形”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阿怜呢?”魏长泽摸着腰间锦囊,有些担心地问,“未来赴约,可是出了什么事?” 月桂不答,只说,“魏公子迷路了,我先带你出去” 出了迷阵,看着有些失落的魏长泽,月桂眼中酸涩,解释道,“我主人她,有别的事耽误了” “公子有什么话,有什么物件,我都代为转交给主人” 魏长泽惊喜地抬眼,将红色锦囊放在月桂手心,“如此,魏某万分感谢” “若她想见我,便将这锦囊挂在月桂树上。” “我若看见了,便于酉时在那等着。” 见他笑得开心,月桂不由自主地也弯起嘴角。 日升月落,魏长泽每日离开凌云峰和下学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月桂树上有没有挂着个红色锦囊。 怕被风吹落了,树的周围也要走上一圈看看。 从一开始的期待到忐忑不安,再到沉寂如死水般的低落。 夜里再如何辗转反侧,白日他还是凌云峰光风霁月的大师兄,和师弟师妹一起论剑修道。 只是出神的时间越来越多,裴向明和林昭月很快便注意到了。 “怎么感觉师兄怪怪的?”林昭月跟裴向明蛐蛐道。 “想知道啊,”裴向明作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招来林昭月耳语道,“就自己去问”。 “你!“林昭月气冲冲地跑开,“哼,自己问就自己问!” 夜晚的凌云峰很静,魏长泽久久不能入眠,便去洞府外闲逛。 路过裴向明洞府,看见他正坐在屋檐上喝酒。 “向明,你也还未就寝呢?”魏长泽飞上去坐在他身旁。 裴向明举起酒瓶,回道,“这样好的月亮,不喝酒真是可惜了” 魏长泽笑道,“你怎么如此嗜酒?” “酒又名解千愁,很多事,只要喝了酒就全都忘了” “你也有烦心事?” 裴向明觑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问‘你是不是在开玩笑’,他递给魏长泽一瓶酒,不答反问,“大师兄不是也有烦心事吗?”。 魏长泽喝了酒,渐渐吐露心声,“我属意一女子。分别时一切都好” “可如今我回来了,她却不愿意见我” “这到底是为何?我不明白” “原来师兄是为男女情事烦心”,裴向明压下眼里的幸灾乐祸,“我永远不会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事忧心” “我以为…”魏长泽欲言又止,“你属意小师妹呢” 裴向明放下酒瓶问道,“何以见得?” “我儿时混迹青楼,自然惯会讨姑娘们开心” 魏长泽一时失语,呐呐道,“原来如此” “若是师兄见到早几年的我,怕是要以为我喜欢整个花楼的姑娘们”,裴向明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道。 …… 随着合籍大典的靠近,天岳宗来了不少观礼贺喜的人,越发热闹。 裴向明和林昭月作为傅寒舟的亲传弟子被安排去做喜童,随事务堂修士们一起排练礼仪流程。 而魏长泽回了本家,随父母一起往掌门大殿观礼。 合籍当日,霞光万丈,凤唳九霄。 阿怜未施粉黛时已是人间绝色,如今描眉画唇,凤冠霞帔,更似天上人。 傅寒舟一身红袍,珍而重之地握住阿怜的手,将她的一颦一笑都刻进眼里,“阿怜,我在掌门大殿等你” 裴向明和林昭月乘云舟来到门外时,看守着女修一脸恍惚的模样,心中正疑惑着,就听清越的女声从门内响起,“让他们进来吧”。 裴向明将门推开半扇,只见几个女修正有条不紊地整理着坠在女子身后的曳地长袍。 被围在中间的那人腰肢纤细,脖颈修长,仅露出的一点皮肤白皙地发亮。 她闻着动静转头,金灿灿的凤冠掩映下,是如画的眉眼和朱红似丹砂的唇。 裴向明愣在原地,林昭月唤了声师兄,不解地绕到他前方将另一扇门推开,一下也呆住了。 她喃喃道,“这就是师娘?” 阿怜的身影显现在掌门大殿的那一刻,空气都为之沉静。 裴向明和林昭月抬着新娘绣满灵纹的长袍紧随其后。 那长袍于风中猎猎,法文晕着金光,阿怜一步一迈,在漫天霞光中走向那傲视群峰的掌门大殿。 步道的尽头,是满脸笑意,眼眸深邃的傅寒舟。 殿内观礼的魏长泽看见那乘着霞光走来的身影,耳边一阵嗡鸣,心跳失衡。 “长泽,坐下!”,魏夫人拽着他的手把他摁回座椅上。 一对璧人手持红绸,在众人的祝贺声中三拜天地。 魏长泽眼里泛着血丝,一刻不离,却是握紧了扶手,唇齿不住地颤动。 天岳宗凌云尊上大婚,世人都说,那新娘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美人,能与日月争辉,只一眼,便终生难忘。 …… 待人潮褪去,弟子三人给阿怜做拜礼,阿怜应声,将准备好的礼物递去。 轮到魏长泽时,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弟子魏长泽,拜见师娘” 阿怜表面反应如常,温柔地应了一声。 魏长泽身形微晃,傅寒舟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 魏长泽称是,很快便离开了。 演武场。 云雾在山腰间浮动。 魏长泽玉带束发,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他不知疲倦地持剑与剑峰弟子比武,招式凌厉。 御剑路过的宁长青对傅寒舟道,“你这弟子真是越来越像你了” 话音刚落,就见魏长泽将一个弟子击飞擂台,那弟子砸在地上,当场就晕了过去。 宁长青呆住,“这……我记得他之前不是这样的性子啊” 傅寒舟嗯了一声,收回眼神,当日便召魏长泽到了长老殿。 “师尊,召弟子前来可是有事要吩咐?”魏长泽神色越发冰冷,双手抱拳道。 “你剑风偏激,心绪不宁,可是有什么心事?”傅寒舟皱眉问道。 看着傅寒舟关切的样子,魏长泽沉默了半晌,终道,“无事,只是弟子本心有失罢了” 傅寒舟想得长远,“若你需要,可入主峰问心塔清剿杂念,未免突破时生出心魔” 魏长泽回道,“弟子会好好考虑的” …… 筑基之日,魏长泽在闭关室内运气打坐,朦胧进入到一片梦境。 天岳宗一片喜气洋洋的红,他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正抓着一个女子的手臂远离那群峰拥簇之地。 “你要干什么!快放开我!”惧怕焦急的女声将他彻底拉入虚幻的梦境。 魏长泽回头一看,竟是阿怜,他掳走了阿怜? 还未来得及思考此番处境,身体就先一步拉响警报,带着浓烈杀意的剑气从身后袭来。 “孽徒!”傅寒舟的声音如惊雷一般响起。 魏长泽下意识躲避,仍旧抓着阿怜的手臂紧紧不放。 “放开她”傅寒舟道,“我听你解释” “解释?”魏长泽像是突然离了魂,在这紧张的对峙中脱身。 他看见自己脸上挂起陌生的邪笑,“阿怜本就是我的” 云宵剑刺破了他的喉咙,他捂住喷血的伤口,正要去安慰发抖的阿怜,就被一把夺了过去。 画面一转,他正在无底的深渊里下坠,四面八方如同念经一般诵读他的心声。 “为什么不来见我?” “怎么可能是她?” “和她在一起的,该是我才对” …… 魏长泽痛苦地捂住头,嘶吼声撕破了条裂缝,他被席卷而入。 龙凤烛台静静燃烧,锦被之上,阴阳调和,鸳鸯戏水。 泛着欲色的脸颊欲拒还休,另一方却无比强势,看着看着,那人的脸却又成了自己的。 …… 魏长泽惊醒,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他吐出一口血,体内灵气紊乱躁动,眼底隐隐有火光跳跃。 青璃剑烫得吓人,他擦去血迹,踹开门御剑往凌云峰去。 正在侍弄花草的阿怜被突然闯进来的魏长泽吓了一跳。 魏长泽步步紧逼,阿怜神色紧张,不住后退。 阿怜慌张道,“你要做什么?” 魏长泽低声道,“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阿怜不解地问,“什么答案?” “为什么如此对我?” “你若已经有了师尊,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阿怜一下便慌了神,道,“那并非我本意” 左顾右盼的神色让魏长泽黯然伤神。 “我竟不知,你是如此下贱浪荡的人”,他眼里带着轻蔑,抑制泪意,手心颤抖。 他转过身去,扬起几片落下的花瓣,“如你所愿,我会把那些事,吞进肚子里。” 长老殿。 “弟子自请入问心塔,斩断执念”,魏长泽周身气质冰冷,向傅寒舟请示道。 问心塔为消除杂念所设,若在问心塔中斩破心魔,突破进阶时走火入魔的可能性便小了很多。 只是,若问心成功,与心魔有关的记忆也会随之消散。 没人知道他在问心塔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他从那九层高的问心塔出来后,又变回了那个沉稳温润的魏家大公子,凌云峰一心修道的大师兄。 8、修仙文孤女(八) 凌云尊上的三个亲传弟子在入峰两年前后分别筑基,与剑峰其他金丹弟子一同前往剑冢拔剑。 剑冢大门一开,傅寒舟便御剑带领三人化作一道金光飞入。 留下等候长老命令的金丹弟子们面面相觑。 有长老看着那一瞬消失的金光打了个哆嗦,想起了百年前被他修炼速度吊打的恐惧。 傅寒舟如今带徒弟也这般有冲劲吗? 如逛自家院子一般,傅寒舟熟练地俯冲提拉,直往剑冢最深处的埋骨地而去。 林昭月踩在金色的剑光上,面容比两年前入峰时要长开了一些,多了几分自信从容,身材也变得更加玲珑有致。 前方是站在云宵剑上负手而立的师尊,左右是同样踩在金色剑光上的大师兄和二师兄。 她想,她真是剑峰最幸运的女修。 十七岁筑基已是极为罕见,可她的两个师兄在十六岁便前后筑基,怕她难过,便说等她一起入剑冢拔剑。 师尊也同意了。 还有师娘,师娘真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虽然师娘露面的次数不多,但师娘的美名自合籍大典那天起便在大陆流传开来。 各类话本对师娘的身份诸多猜测,甚至连师尊师娘相识相爱的过程都撰写了多个版本。 她在天岳城买了好几本畅销的,大师兄和二师兄却仿佛对此不那么感兴趣,得知此事,还劝她多把注意力放在修炼上。 不过她知道师兄他们也十分敬重师娘。 上次比武大会时,发现一群别宗门弟子背地里编排师娘情事,魏师兄和裴师兄将那些人揍得鼻青脸肿,威胁道,“再乱说话就割了你们的舌头!” 她果然是天岳宗最幸运的女修吧! 回归现实,即将前往戾气最强的埋骨地拔剑,林昭月期待万分,心跳加速。 有师尊在,必然不会出什么意外,她只是好奇,即将与她人剑合一的本命剑,会是什么来历。 到了目的地,傅寒舟带着弟子平稳降落在戾气无法触及的莲花台上。 周遭一望无际,远处漆黑一片。 俯瞰下去,大大小小的剑插在沙地上,散发的戾气如同高温的火焰,致使空气扭动。 傅寒舟吩咐道, “我们只能在这里待上两个时辰” “我给你们的保护罩上有倒计时。去下面寻找你们心仪的剑。若剑同意认主,便很容易拔出” “我在这里等你们” 话音一落,几人纷纷打开球形保护罩从莲花台跳下。 傅寒舟摸着腰间的荼靡镜,流露温柔笑意。 …… 裴向明穿着一身劲装在剑丛中穿梭,扫视各色造型不同的宝剑。 目光被一柄黑色剑柄,剑身闪着红光的长剑吸引,他脚步不自觉加快。 走上前握住剑柄时,周遭的戾气被划开一个缺口,他听见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吼,“小师妹!”。 裴向明松开剑柄猛地回头,周遭一片寂静。 他重新看向那剑,小心握上,眼前极速掠过模糊的光影。 他接住从半空坠下的小师妹; 剑身没入温热的血肉,将那痛苦颤抖的透明魂魄吸收了个干净; 躺在床榻上的人悠悠转醒,喜极而泣地与他抱在一起; “师弟!”见裴向明双眼紧闭,青筋暴起,魏长泽忙呼道。 裴向明回过神来,手上轻轻用力,那剑便被他拔起,静静地呆在他手心,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 林昭月所得宝剑名玲珑,乃洛川古地孕育。其属性与她极为适配,不出一月便成功契约。 魏长泽所得宝剑名巨阙,古战场遗落神兵。 裴向明所得宝剑名赤焰,昆仑山火所化。 自从剑冢拔剑后,裴向明夜里总做稀奇古怪的梦,可醒来时,却又一点都不记得。 他不敢贸然契约,便想去找师尊请教,却意外见到了深居简出的师娘。 “他不在这里,好像是去了昆仑山,好几日才能回”,阿怜得知他的来意,言简意骇道。 裴向明恭敬告辞,转身时面色凝重,赤焰剑自见到师娘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躁动。 这晚,他的梦境清晰了一些: “你是谁?”面色苍白的女子无力伏在地上,懵懂地看向他。 他不语,面色冷肃地提着剑一步步向前。 女子似乎察觉到了危险,挣扎着站了起来往出口跑去。 他慢条斯理地用灵力封住狭窄的石门。 “不要杀我”,她紧靠在在透明的结界上,眼含泪光地祈求道。 “啊——”,他持赤焰将那女子一剑穿心,一道流光被吸入赤焰,幽暗的洞穴还回荡着她的惨叫。 裴向明猛地从床上坐起,衣襟被冷汗浸透。 怎么可能? 他杀了师娘!? …… 昆仑山。 法袍翻飞,云宵剑上的鲜血汇聚,一滴滴落入猩红的土地里。 又杀完一头凶兽,傅寒舟凝望那道看起来狰狞无比的裂缝,心中惊骇不已。 神殿内,大陆各精英齐聚。 “这样杀下去不是个办法” “从那裂缝里来的凶兽源源不断,不知道要杀到什么时候” 傅寒舟沉思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其中的几头凶兽,我早年便杀过。刚刚的那只,原生在东南大泽,因降临的天火,头上的角缺了一个,我绝不会认错” 因为杀死那凶兽后,它的另一只角被他割了下来,给阿怜入药用了。 “裂缝的那边,像是另一个的大陆。我们这边有的,那边也有。” 众人惊骇,凌云尊上早几年是到处游历,斩杀凶兽不错,可这番话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 果真如此,岂不是意味着,有一天从裂缝中出来的,可能是另一个自己? 见大家议论纷纷,昆仑老祖主持道,“这裂缝的修补之策,大家可有什么眉目了?” “老祖,我已带弟子试过,我蓬莱的天蚕丝可以将裂缝缩小”,蓬莱家主蓬昱妲神色严肃,“不过,裂缝太大,几乎占了一整个山头。单凭天蚕丝,不足以修补整个裂缝。还需要其他补救方法。” 其他参会长老面面相觑,他们大陆历来崇奉战力,对此等修补之术实在不算精通。 有人建议道,“此事涉及整个大陆,不若放出消息,集思广益?” “凶兽人魔不分,魔界应当也不会坐视不理” “可若是有心祸事之人,利用此裂缝在大陆制造混乱应当如何?” “你我各宗门派长老带弟子轮番值守,可以击灭凶兽,难道不能防止心怀不轨之人借机生事吗?” “这番大动静,必然是瞒不住的。不若告诉各界,也好提前做准备。” …… 昆仑山出现裂缝的消息传出,各宗门弟子反应各异。 修真界几千年稳定昌荣,修行者从引气入体开始踏上漫漫修仙路,从无例外。 然而根据古籍记载,在混沌时期,随便一个异象便能降下神兵,或是直接降下功德使人飞升。 天岳宗弟子对此讨论颇多。 一方认为,此番异象不足为惧,天塌了有长老们撑着,去昆仑山值守也算不错的历练。 另一方认为,昆仑山放出消息,本就是一个信号,异端裂缝应是十分危险的存在,不应前往。 傅寒舟作为天岳宗战力天花板,在裂缝未消失前,被安排长期驻守昆仑山。 宁长青则启程前往天岳宗,随掌门一起安排调度,再带领剑峰弟子定期前来昆仑清理值守。 宁长青辞别昆仑时,傅寒舟犹豫再三,还是嘱托道,“昆仑凶险,我怕她来了我顾不上。师兄,你代我好好照看她。” 云舟消失在宽阔的天际,傅寒舟提着云宵剑,抚摸荼靡镜感受那清浅的呼吸。 “阿怜,我尽量早些回去。你等我。”他自言自语道。 凌云峰。 看着收拾好行李的两人,林昭月惊讶道,“师兄,你们这是都要去昆仑山?” 魏长泽温和地回道,“师尊在那,我是他的大弟子,当然得去。” 裴向明腰间挂着两柄剑,回道,“比起枯燥的修炼,我更想去历练。错过这次,还不知等到多久。” “可我们才筑基啊”,林昭月忧心道。 魏长泽揉揉她的头顶,安慰道,“怕什么,师尊不是在昆仑吗?” “若是危险,再启程回来就是了”,裴向明说道,“又不是一去不回” …… “什么?他要留在昆仑”,阿怜惊愕道,“那我怎么办?” 宁长青有些为难地抿唇,“师弟的意思,是让弟媳你留在天岳宗,他会尽快回来” “昆仑凶险,他担心你的安危。”宁长青补充道。 “可是……”阿怜脑海里一团乱麻,“不行,我要去昆仑找他!” 宁长青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昆仑之事并不如外界说得那么简单。” “你听我一句劝,留在天岳宗” 阿怜咬着牙,摇摇头,“不行,他说过不会留我一人在凌云峰的” 成婚后,阿怜并不是不向往外边的世界,只是傅寒舟总说外面凶险,恐她有差池,阿怜便顺从地只在凌云峰活动。 甚至于他的那些亲传弟子,阿怜都不过多接触。每天有吃食,也算岁月静好。 可如今他又把她一人留在凌云峰,归期未定,她该怎么办? 林昭月正准备歇下,“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林昭月疲惫虚掩的眸子突然瞪大,“师娘?” 她忙把阿怜迎进来,晕乎乎地给她倒了一杯热茶,看着师娘那美得不似真人的面庞问道,“师娘来找我?所谓何事?” 阿怜握住她的手,惊得她一颤。 话本中的人物就在眼前,她总觉得不真实。 “你师父不让我去昆仑。你能否带我过去?” 林昭月闻言,挣开她的手勉强道,“师娘,这个我真做不了主。” “要不你去问问大师兄?我们之间,向来是他说了算”她建议道。 阿怜目光闪了闪,自那之后,她一直是避着魏长泽的。 眼下,似乎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光束穿破云层落在清晨的试剑台上,裴向明舞完一轮剑正坐在石凳上休息。 余光瞥见阿怜的身影,裴向明心中惊讶,拿起佩剑欲悄悄离开,却听她远远地叫道,“向明”。 竟是专程来找他的。 自做了那梦之后,裴向明一直是避开阿怜的。 所幸阿怜不常出来活动,只要不去师尊洞府周围,便很难遇到她。 “那便是凌云尊上的道侣?” “错不了” “可她看起来没有修为,话本不是说她是个惊才绝艳的天才吗?” “话本说什么你都信?” 阿怜在青年面前站定,看着左右路过的三两的剑修,面露难色,“能否借一步说话” 裴向明乖乖跟在她身后,往试剑台旁边的竹林去了。 四下无人,阿怜才敢开口,“我有要事去昆仑找寒舟,你们明日启程时,能否捎带我一程?” 联系林昭月之前说漏嘴的“师娘为什么不能和我们一起去?”,裴向明一听这话便清楚了个大概。 “师娘为什么不去找青越长老?” “我没有修为,你师伯他不让我去。”阿怜解释道。 “我才筑基,不能保障师娘的安全,要是师尊知道我私自带你过去,定要怪罪于我”,裴向明婉拒道。 僵持之际,两枚暗器破空而来。 “小心!”裴向明挡在阿怜身前,挡掉一枚却被第二枚射中。 他拔出胸前的尾羽,看见前端空腔,暗道不好。 “师娘你快……”跑。 还没说完,裴向明便摇晃着倒下了,横躺的视野里,他看见阿怜奔跑的背影被另一枚暗器射中,也倒了下去。 9、修仙文孤女(九) 裴向明从昏迷中醒来时,阿怜正靠在他肩上。 昏暗的牢笼,潮湿的地面,远处传来野兽的嘶吼声和各种铁链碰撞声。 “师娘,师娘醒醒”,裴向明掐住阿怜的肩膀摇晃,可她看起来十分虚弱,嘴唇苍白,四肢无力,只勉强睁眼看了看他。 “我…”阿怜声音很低,裴向明只能凑近去听。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侧,肌肤本能地战栗,裴向明捏紧了她的肩膀。 “我……” “你怎么了?”裴向明焦急地问。 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裴向明将阿怜平放在铺满稻草的硬石板上,抓住牢笼冰冷的栅栏,喊道,“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放我们出去!”。 来人沉闷地笑起来。 等那个高大的阴影举着火把来到他面前,裴向明瞳孔震颤,回头去看阿怜的反应。 阿怜昏睡了过去,他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你到底是谁?”裴向明问。 “你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那人轻佻地回。 他轻轻一抬手,身后跟着的长发妖异男子便上前解开了牢笼的大锁。 “随我来。” 裴向明动作犹豫,“可我师娘怎么办?” 那人一顿,问道“你们还抓了别人回来?” 脸颊带疤的男子解释道,“当时两人在一处,我们怕提早暴露,所以…” 那人啧了一声斥道,“真是麻烦” 等他进了牢笼,看见阿怜那凄惨的模样时,他眼前一亮,不禁挑眉道,“真是可怜啊” 男人抱着阿怜走在长长的过道上,两侧栅栏内拴着的要么是相貌奇丑的猛兽,要么是呼气多进气少的人形生物,墙壁上昏暗的烛光将地上移动的影子模糊成几份。 裴向明跟在他们身后,握紧了赤焰剑。 …… “我是你的父亲” “虽然不知你是如何冒出来的,但魔焰告诉我,我有遗留在修真界的子嗣” “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男人名叫闻玄琛,乃魔界之主。早年流连修真界,追花戏蝶一番,才回到魔界继承魔主之位。 “吃下这个,若你还清醒,是去是留,由你自己决定”,闻玄琛暗红色的魔气将一粒种子推到裴向明面前。 若熬不过去,便只能留在那囚牢里了。闻玄琛暗自发笑,没把这话说出来。 裴向明拿到那红色的种子,看向倚在大殿宝座上失去意识的阿怜。 “你放心,”闻玄琛注意到他的目光,道,“我才没兴趣碰一个昏睡的女子” 吃下那种子后,裴向明立即感觉到一阵剧烈的恶心,忍不住干呕。 他被带到一处只有天窗的密室,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只感觉越来越热,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加速流动。 剧烈的痛苦席卷而来,浑身似针扎又似火烧,裴向明尝到了口腔内的血腥气,再忍不住嘶吼出声。 解决完裴向明,闻玄琛对护法道,“叫巫医来,弄醒她” 左护法,即那位脸上带疤的男人道,“听说这是那傅寒舟的道侣,尊上还是不要碰她为好” “我有说要碰她吗?”闻玄琛冷哼一声,重复道,“叫巫医来,弄醒她!” 右护法手指绕着耳边垂下来的长发,拦住左护法回道,“是,属下这就去。” 巫医犯了难,无论何种方法都无法将这榻上女子唤醒。 “还是没醒吗?”闻玄琛拉开床帷,冷声道。 “是,这位姑娘怕是先天体质有异,普通手段是唤不醒的”,巫医斟酌用词道。 闻玄琛的目光扫过她的瑰丽的眉眼和起伏的身躯,不能见到她睁眼时的样子,实在是有点可惜。 若是早些遇见她,这魔后之位也不至于至今无人。 魔族多滥情之人,只因子嗣艰难,不仅要平安怀胎十月,还要在成年后服下魔种,熬过魔种的淬炼,才能将魔焰化为己用,坐上魔主之位。 那牢里关的,不乏闻玄琛的兄弟姊妹,还有几个,是他淬炼失败的子嗣。 不然,他还不至于找上已经成为天岳宗弟子的裴向明。 在闻玄琛的注视下,阿怜皱了皱眉,四肢的触觉逐渐恢复。 在巫医惊奇的呼声中,阿怜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了那穿着暗红色衣衫的男人。 “这是哪里?”她虚弱道,“我住在天岳宗凌云峰,烦请送我回去” 此话一出,闻玄琛便沉下脸色,“我救了你,你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吗?” 阿怜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道,“谢谢恩公” 闻玄琛脸色缓和,不等阿怜再问,便拂袖而去。 阿怜摸清楚了这里的情况,这里是魔族腹地的飞鸾殿。 她不被允许外出,那个被人叫做主上的人时不时来看她一次,每次她都能从他身上获取一点能量。 可裴向明呢?他去哪里了。 阿怜向那人打听时,那人的表情看不出破绽,说发现他们时,裴向明已经死了。 阿怜不信。 而且,就算裴向明已死,傅寒舟也定会来找她。 见她不信,闻玄琛突然很生气,那火红的双眼让阿怜吓得蹒跚后退。 闻玄琛便突地愣住,收敛了怒气,摔门而去。 “她为什么不愿意留下?”闻玄琛问两个护法。 “那位姑娘是已经成了婚的人,自然不愿留下”,右护法懂得男女情爱,分析道,“她本就是想去找她夫君的” 闻玄琛冷哼一声,“那如果她夫君死了呢?” 这可把右护法难住了,且不说杀不杀得过那剑修,就算杀了,也是杀夫仇人,如何能与她亲近。 “你们要做什么?”金玉束带,更显挺拔裴向明迈过门槛,往金溟殿内走来。 “……”闻玄琛没想到他这个人魔混血的子嗣能熬过魔种的淬炼。 现在两人都能使用魔焰,他在魔界也有一定的话语权。 “我得带着她回天岳宗”,裴向明要求道。 魔族以实力为尊,亲情淡薄,就算此人是他的生身父亲,他也没多少尊崇之意。 裴向明解释道,“天岳宗的人手在各地搜查,若是查到我在魔界,便不好办了” “现在魔族子将听你调令,你已是下一任魔主,你还回那天岳宗做甚?”闻玄琛不解。 有裴向明的存在,他也没精力再去造人。 若裴向明要回去做那清苦的剑修,至魔族大业于不顾,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昆仑山裂缝一事,魔界还未派人手前去查探。我以天岳宗弟子身份前去,方便许多。”裴向明冷静道。 闻玄琛点点头,认同道,“你可以独自回去,就说她死了” 裴向明直视坐在宝座上的闻玄琛,“依我师尊的性子,定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阿怜彻夜难寐。 傅寒舟是被什么耽搁了? 怎么还没来救她? 一只手从床幔探进来,捂住了她下半张脸,“嘘,别说话。” 竟是裴向明! 阿怜瞪大双眼,她就知道那人肯定是骗她的,裴向明果然还没死。 裴向明捂着她的唇,示意她噤声,阿怜点头后,他便松开了手。 阿怜随着裴向明离开飞鸾殿,一路往月台奔去,那里有他布置好的传送阵法。 跑到一半,有魔修惊呼道,“他们在那里!” 裴向明拉着阿怜的手腕加快了步伐,阿怜的衣袍在风中摇曳,她匆忙回头,长长的走廊内,追着他们的魔修越来越多。 “站住!”有魔修到前面拦截。 裴向明一把抱起阿怜,踩着走廊栏杆借力,越过一片荷花池往月台飞去。 法阵启动时,赶来的闻玄琛与他们隔空对视。 阿怜抓紧了裴向明的衣袖,裴向明眼眸闪烁,看向闻玄琛,想起先前在金溟殿的对话,“我保证,等昆仑之行结束,我会带她回来。届时,我已经无所谓暴露魔族身份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那人说你死了”,回到熟悉的凌云峰,阿怜激动道。 “这不重要”,裴向明眼神闪烁,推开阿怜拉着他衣袖的手。 “请师娘先与我去找长老和掌门汇报情况” …… 宁长青得知裴向明和阿怜双双失踪时,已是启程往昆仑的前几个时辰。 事发突然,他与掌门商议后决定,由他带着魏长泽、林昭月和其余弟子按计划出发前往昆仑。 搜寻两人的任务则交到掌门手中,对外保持隐瞒。 如果傅寒舟知道阿怜失踪,肯定会离开昆仑,自行寻找。 “二师兄怎么没跟我们一起?”出发时,林昭月不解地问。 “掌门有其他事交给他”,宁长青道,“你们不日便会相见” 两人消失无一点线索,故而一连半个月,都未曾找到两人下落,搜寻人马正欲前往魔界,便收到掌门调令,说人已经找到了。 掌门傅松石将事情原委告诉了裴向明和阿怜两人,希望他们以大局为重,对此保密。 裴向明心中不快。 什么劳什子大局,他们失踪了,竟也要瞒着师尊。 若他不是那人的子嗣,怕早就遭遇不测。 而阿怜,裴向明心中闪过一丝不快,怕也早就遭遇毒手。 不过他面上不显,恭敬地对掌门道,“弟子尊命” 阿怜也不傻,她坚持道,“我可以保密,但我要去昆仑山” 昆仑山。 在傅寒舟和其他宗门长老的镇守下,凶兽已杀灭不少,其尸首直接被他们丢入裂缝,省去了清理。 只是傅寒舟在半月前的一次拼杀中,荼靡镜破损,掉入裂缝,只能凭借先前服下的比翼鸟精魄与阿怜有些许感应。 宁长青一行远远地就看见傅寒舟站在昆仑山悬崖上,这是来接他们了。 “师兄路途辛苦”,傅寒舟道,“阿怜可还好?” 宁长青压下心虚,道,“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魏长泽同林昭月从两层高的云舟上下来,对着许久未见的傅寒舟问好,“师尊!”。 傅寒舟点点头,往他们身后看了看,“裴向明呢?” 魏长泽闻言看向宁长青,“师伯说师弟有任务要做,随后就来。” 傅寒舟的眼神重新落到宁长青身上,后者一颗心高高悬起,回,“确实如此” 几日后,宁长青收到掌门飞鸟传讯,说已经找到两人,高高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师弟,掌门来讯,说是弟媳在下一辆云舟上,半月后便能到昆仑了” 傅寒舟嘴上说着“胡闹”,却是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 10、修仙文孤女(十) 裴向明与阿怜踏上了同一辆云舟,因为两人的关系,被分配在相邻的两间厢房中。 本来那些梦境对他造成影响已经有所缓和。 可魔族一遭,他的五感仿佛更加敏锐,淡去的梦境也卷土重来。 云舟快速穿梭在山峦间。 阿怜正安眠,感觉到脸上一丝轻微的痒意,伸手摸到一把头发,吓得她立即睁眼,看见裴向明放大的脸。 “你做什么?”阿怜问 裴向明不答,阿怜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他红得不正常的双眼,惊恐地起身往外跑。 裴向明追了上来,一手捂住她的唇,一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按回了床榻。 他俯身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怜呜呜地拍他的手背。 裴向明轻笑一声,像是不期待她的答案,手掌按地用力。 他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捂住她嘴的那只手游移到脖颈,阿怜猛地喘气,紧接着便被堵住了唇。 阿怜挣扎,他便收紧手中的力道,让她丧失力气。 他不停地吮咬她的唇瓣,用牙齿厮磨,她尝到了血腥味,一定是破了。 同样尝到血腥味的裴向明眼中逐渐恢复清明,记忆回笼,意识到正在做什么,他瞳孔猛缩。 阿怜已经晕了过去,乌发似云一般铺散开。 饱满的唇上带着血,在巴掌大的脸上显得可怜极了。 如同被蛊惑,裴向明低头闭眼,将那残余的血迹舔舐了个干净。 被触碰到伤口,她下意识地皱起眉轻呼。 在他的视线里,阿怜的唇竟很快恢复了血色,看不到一点伤口。 见状,裴向明低喃道,“你到底,是什么?” 第二日,阿怜一醒来便抚上嘴唇,触手光滑,没有痛感。 她疑惑地拧眉,到铜镜前摸索自己的脖子,亦是一点痕迹也无。 难道是做梦? 可做梦会有那么真实的触感吗? 云舟有结界保护,因此即使前行速度极快,在外走动也不会被疾风吹倒。 云层漂浮在天际,俯瞰则是大小山川农田,阿怜伏在船沿,思绪飘远,不知傅寒舟现在正做什么。 “师娘在想什么?”裴向明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 阿怜下意识道,“我在想他” 裴向明眺望远方,夸赞道,“师尊师娘感情深厚,令人羡慕” 阿怜睫毛微颤,看着裴向明那张人畜无害的脸,道,“你昨夜在做什么?” 裴向明似乎是没想到她会问这种无厘头的问题,挑眉惊讶道,“当然是睡觉” “师娘你呢?”他反问。 “当然也在安睡”,阿怜没在他脸上看出什么,回道,“只是做了个很真实的噩梦” 裴向明了然点点头,“师娘今日看起来确实少了些精神气” “说到噩梦,”裴向明将赤焰从腰间解下,横放在手心,“我自得到这把剑后,便也一直多梦” “那些梦极为真实。我也不知,梦里那些事,到底是已经发生过的,还是即将到来的” 裴向明突然拔剑出鞘,露出一点泛着冷芒的剑身。 阿怜捂住胸口后退,惊慌中与裴向明对视。 “吓到师娘了,”裴向明笑着把剑收了回去,“本来想给师娘看看这剑身的,它漂亮极了” 阿怜脑海里闪过那些诡异的梦境,难道说,他们的梦是一样的? 裴向明一直观察着她的反应,“在梦里,我用这把剑杀了一个人” “我有些晕船”,阿怜随意扯了个借口便回了厢房。 阿怜坐在床榻上沉思,一同从魔界回来建立的那点微妙的信任摇摇欲坠。 奇怪的梦境里,她被一剑穿心,却看不清对面的容貌。 结合裴向明今天一番话,不禁让她怀疑,莫非梦中持剑之人便是裴向明,而他也做了一样的梦? 可她是裴向明的师娘,与他利益无关,他为何要杀她? …… 半月路程转瞬即逝。 阿怜早早在甲板上候着,看向昆仑山的方向,望眼欲穿。 只有在傅寒舟身边时,她才感到真正的安全。 云舟还未停下,傅寒舟便飞上去将阿怜抱在怀中。 感受到傅寒舟温热的怀抱,阿怜心中一酸,泪流不止。 被掳去魔界,她分外委屈,如今还要将这份委屈默默咽下。 “你说过,不会留我一个人的”她控诉道。 傅寒舟小心拂去她涌出的泪水,眼眶泛红,“是我失约了” “我知道昆仑危险,可我不能离开你”,阿怜眼神真挚,“比起那些,我更想与你日日相伴” 云舟抛锚放下甲板,有女修路过站在云舟上的裴向明,提醒道,“裴师兄,我们下去吧” 裴向明道一声好,收回眼神,下了云舟与魏长泽他们汇合。 “师兄!”林昭月激动道,“你终于来了!” 魏长泽道,“师弟,我们已经去裂缝查探过。这裂缝不容小觑,绝不可掉以轻心。” 裴向明点点头,眼神飘向还在说着什么的阿怜和傅寒舟。 “师尊和师娘感情真好,”魏长泽感叹了一句,“若是今后有了道侣,也该如此” 林昭月攥紧衣角,羞涩道,“正是,我以后也要找个心心相印的道侣” 魏长泽回头,摸摸她的头顶,“我家师妹这么可爱,一定会找到的” 林昭月脸颊爆红,囫囵地嗯了几声。 “师弟你呢?”魏长泽问道。 裴向明笑了一声,“师兄忘了,我说过,我才不会为情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事烦心” 魏长泽抚了抚额头,疑惑道,“或许我是真忘了,竟一点印象也无” …… 久未相见,却也无法长时间温存。 昆仑山裂缝前,一圈又一圈环绕那裂缝的岗哨上站满各宗弟子,严阵以待。 填补昆仑山裂缝的材料已经集齐,由蓬莱家主统领,没有凶兽时,众弟子速速上前炼化材料,施法修补。 在凶兽踏出裂缝时,则由长老们带领战力强劲的弟子鏖战。 傅寒舟率领元婴及以上弟子在裂缝深处斩杀凶兽,除了四溅的鲜血,还有浓郁的黑气模糊视线。 魏长泽他们刚刚踏入筑基期,同其他宗门的后备弟子一起,在岗哨轮值。 再次斩落凶兽,剧烈的嘶吼和地动随着凶兽消失在裂缝的身影逐渐平息。 傅寒舟一跃而出,沥开剑身鲜血。 落地后,对前来交接的长老点头拱手,便往昆仑山屋舍去。 驻守在岗哨的弟子听令齐齐飞至裂缝上空,施法将修补材料推入裂缝修补法阵。 修补不如与凶兽战斗那般激烈。 年轻弟子们便就阵法点位三两成群,聊起天来。 “刚刚那领头的剑修可真帅” “最爱战损版男修了” “什么剑修,那是前辈,天岳宗凌云尊上,大你几百岁” “想想都不行啊” “听说他在这里守了一月有余了,可真是尽职尽责” “也不知这裂缝还要多久才能修补好,我的灵猫还让朋友帮忙照看着呢” “我以后也要像尊上那样,游历大陆,斩遍凶兽” “抓紧修炼吧” “……” 裴向明一边修补,一边观察黑气四溢的裂缝。 裂缝边缘随着修补法阵的运行缓缓收缩,露出黑岩质地的地表。 突然,均匀流动的黑气停滞几息。 只听长老即刻下令道,“撤离!” 众弟子飞回岗哨,看那长老率弟子祭出符箓,将裂缝覆盖了个完全。 凶兽一露头,天火天雷便以破竹之势袭去。 …… 剑修与凶兽近距离厮杀,体内积聚黑气。 昆仑山无疗愈灵泉,傅寒舟先前一直忍着。 他一回屋舍便解了佩剑和衣衫,覆了上去,与她十指相扣,耳鬓厮磨。 “等等”,阿怜手指抚过他皮肤下流窜的黑气,所过之处一片战栗。 傅寒舟喘了一口气,浑身肌肉紧绷,手掌往下,抓住她的膝盖往上推。 …… 月亮升起,夹在昆仑山两峰之间。 “真累,怎么只是一天就这般累啊!”林昭月边走边敲打自己的肩背。 魏长泽道,“这般危险的地方,要时刻警惕,感到累是很正常的” 裴向明倒是不觉得累,那魔种显然改变了他的体质,不仅加强五感,还强化了他的体力和耐力。 靠近屋舍,他鼻翼微动,脚步放慢。 “师弟,怎么了?”魏长泽问。 裴向明看向不远处的一扇门,“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什么味?”林昭月深吸几口气,摇摇头,“没有啊?” 裴向明往那扇门走去,走到半途,那扇门便打开了。 傅寒舟小心阖上门,看向他们,道“你们回来了” “师尊”魏长泽拱手恭敬道,“是,刚刚轮值换岗” 裴向明看向傅寒舟的脖颈,又猛地看向那扇门,瞳孔微张。 傅寒舟道,“她在休息,你们别去打扰她”,便又往裂缝处赶去了。 林昭月天真烂漫,“师娘不是一直在房内休息吗,夜间怎么还不出来活动?” 魏长泽摇摇头,并不打算告诉她,笑着往前走去。 “师兄!师兄你知道怎么回事是不是……”林昭月追着魏长泽走远了,后知后觉裴向明没跟上来,奇怪道,“诶?二师兄呢?” 裴向明心中烦躁,索性飞过一个山头,到那光洁的石头峰上坐着。 下意识摸上腰间,差点忘了,来昆仑行程匆忙,他根本没时间去城内买酒。 他拿出两把剑摆在自己腿上,一只木剑,一只赤焰。 因梦魇缠身,他还未与赤焰剑契约,本想请教师尊,却因接二连三的意外至今还未有机会。 木剑是母亲的遗物,陪他度过了十个春秋。 他母亲是一名青楼舞女。 说她不爱他,她生下他,将他养到五岁,临死时还托人给他捎带了遗物;说她爱他,却又将年仅五岁的他扔到老鸨那,与一个嫖客私奔。 老鸨找不到人,把他打了个半死。 裴向明看向那孤零零的月亮,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道侣呢。 11、修仙文孤女(十一) 夜黑风高。 几个快速移动的黑色斗篷从竹林尖略过,速度之快,竹林沙沙声及其微弱。 裴向明却清晰捕捉到这声响,遥望去,总觉得其中一人的背影有些熟悉。 他动作轻快地跟上,几人在路口分开,他直觉般跟上那个熟悉的背影,见那人进了一处屋舍。 裴向明敛息揭开瓦片,看见那人取下斗篷兜帽,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又看了好久,待那姑娘熄灯入睡,裴向明才心存疑虑,轻手轻脚地离开。 第二日清晨,黑袍姑娘在梳妆镜前摸索鬓角,取下一张人皮面具,又从袖中取出一张新的,严丝合缝地戴上。 有人来敲门,喊道,“小绯,咱们得出发了,还有半个时辰就轮到我们值守了!” “诶,马上就来!”她回道。 …… 连续两月日夜修补,裂缝缺口已经缩小至原先的三分又一,大陆各宗门和世家均松了一口气。 凶兽的巨目不甘地闭上,缓缓沉下。 黑气恢复了均匀流动。 随着一声令下,岗哨弟子纷纷往阵法点位飞去,一切如常。 法阵即将启动,霎时间,变故突生,黑气流动加速,前后不过几秒,便有凶兽从裂缝中探头。 “回来!快回来!”刚刚杀完凶兽的长老匆忙喊道。 裴向明反应迅速,一把抓起不远处的林昭月往外撤退。 魏长泽与他们离得远,协助长老,御剑解救附近的弟子。 可还是有些位处阵法中央的筑基期弟子来不及撤退,被凶兽吞食,尖叫哭声混合着鲜血黑气,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前来交班的傅寒舟看见这情形,立马往裂缝中心飞去,与凶兽缠斗起来。 裴向明踩在木剑上躲避飞来的碎石块和残肢断臂,往裂缝边缘飞去。 眼看着就要离开波及范围,一柄剑朝他门面袭来,剑尖在他眼中无限逼近,他仿佛在硝石爆裂声中听见急促的呼吸声。 “二师兄小心!”林昭月扭转身位,挡在在裴向明身前,那剑噗呲一声正正插入她的后背。 林昭月被那力道带得从剑上落下,睁大带泪的双眼,伸手去够裴向明。 “师妹!”裴向明大喊一声,加速没入黑烟中,及时抓住林昭月的手,将她捞了起来。 裴向明腰侧的鲜血渗入赤焰剑,他怒道,“赤焰,去找”,赤焰便知晓他心意,嗡鸣着一飞冲天,循着林昭月伤口的气息找去。 等回到岗哨,林昭月已经陷入了昏迷,嘴唇泛紫。 而傅寒舟这边,剑光冲天,云宵剑直直刺入凶兽的眼睛,凶兽凄厉嘶吼,身体向后倒去。 “尊上救命!” 傅寒舟循声望去,一个俯冲从巨兽即将倾倒的身躯下捞起受伤的弟子。 却见那弟子睁开双决绝的眼,一截软鞭缠住傅寒舟的腰身,将他往下拉。 他只能困住傅寒舟几息,但这时间,已然足够。 巨兽倒下,连带着傅寒舟和那弟子的身影消失在裂缝中。 遁入黑暗的那一瞬,傅寒舟感觉到无比地疲惫,只能微微抬手念道,“阿怜……” 正在屋舍内喝药的阿怜吐出一口血,晕在床榻上。 “师尊!”魏长泽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猛地往前冲,只筑基的修为,被身旁长老拦住不敢让他深入裂缝。 “赶紧去请昆仑老祖和各位长老!”。 岗哨上幸存的弟子们惊慌失措,哭声遍地。 …… 昆仑山屋舍,林昭月正躺在床榻上,昆仑医修排毒施救,总算救下一命。 裴向明与宁长青候在一侧,宁长青刚给掌门递了信,眼下情况,饶是他都有些慌张。 赤焰剑咻地窜回来,剑身还带着未干涸的血迹,紧随其后的,是抱着一女修的衡阳长老。 裴向明收好赤焰剑,看清那昏迷女修的面庞,裴向明惊愕,咬牙切齿道,“萧瑶!是你!” “竖子!你赤焰剑胆敢刺伤我徒儿”衡阳长老捏住法器,怒斥道,“若不是我及时赶到,瑶儿怕是要当场殒命” “你定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交代?”裴向明缓缓站起,眼神凌厉,“萧瑶趁乱偷袭,伤我师妹,用毒阴险,我师妹至今才脱离险境” “赤焰剑顺着灵力寻的人,难道会有错!?” “萧瑶处处看不惯我与师妹二人,狡诈善妒,残害同门,她该死!” “你!”衡阳长老的汹涌的灵力拍向裴向明命门,被宁长青挡了回去。 灵气碰撞,屋舍内几人东倒西歪,物什乱飞。 “青越长老!”衡阳尊上怒目而视,“你要偏心这竖子?” 宁长青毫不退缩,“寒舟刚刚失踪,你就伤他徒弟,我决不允许!” …… 昆仑神殿,众长老齐聚,只傅寒舟的位置和正在镇守裂缝的长老位置空着。 昆仑老祖神色严肃,一一扫过座下众人,道,“寒舟于裂缝失踪,诸位有何看法” 一阵沉默后,有长老试着开口。 “裂缝修补宜早不宜迟,耽误不得” “或许可派人前去寻找凌云” “裂缝那端是什么情况,谁都不清楚,派谁去找?” “凌云镇守昆仑,尽职尽责,无论如何都不能坐视不理啊!” “那你去寻他?” “可我家中还有妻儿” “说到底,这次意外谁都想不到,谁都不愿意有今天这个局面” “……” 先不说裂缝另一端的情况,倘若傅寒舟还活着,是否意味着要留下一道裂缝呢? 众人在‘裂缝修补不能耽误’这点上达成一致,但就是否前去搜寻傅寒舟一事,争执不下。 直至天岳宗掌门傅松石的到来,众人一直紧绷着的弦才松了下来。 傅松石仿佛苍老了许多,到达昆仑后,看着那越来越小的裂缝,和经历意外死伤胆战心惊的弟子们,他缓缓道,“以修补裂缝为主,若是他还找得到回来的路,自然极好;若是找不到,便当他陨落了罢” 以他一人性命去赌整个大陆,谁都不敢。 昆仑山的气氛平静中透露着诡异。 人人都希望凌云尊上有一日能从那黑漆漆的裂缝中钻出来,可直到那裂缝消弭,都没有傅寒舟的任何消息。 众人知道,那惊才绝艳的凌云尊上,怕是回不来了。 林昭月是在半月后醒来的,她一醒来,就察觉到灵府中的亏空,其他人想瞒都瞒不住。 林昭月得知后,只崩溃地哭嚎道,“怎么办……怎么办……” 她的灵根受损,修炼一事再无可能,只能永远停留在筑基期,慢慢耗尽两百岁寿元。 她那仗剑天涯的梦,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裴向明将崩溃的林昭月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保证道,“你放心,师兄会想办法” …… 阿怜那日吐血昏迷,宁长青他们便知傅寒舟此番凶多吉少,只是没想到对阿怜造成的影响如此之大。 阿怜一连昏迷数月,似乎是遭到了重创,醒来时已经回到凌云峰。 她下意识去找傅寒舟,走出洞府,发现这常年飘雪的凌云峰,居然已经开始化雪了。 春日的花草隐隐冒头,她心中一空,就见魏长泽站在一颗发芽的树下,像是等了她很久。 得知傅寒舟因昆仑裂缝修补一事陨落,阿怜先是不信,对魏长泽道,“你是在说笑吗?” 她撑着虚弱的躯体去找剑峰长老,找掌门,得到的却都是一样的答案。 傅寒舟陨落了。 阿怜哈哈大笑,“次次说与我相伴,次次都留我一人……” 她把自己关了起来,性子变得愈发冷漠,即使碰见魏长泽,林昭月和裴向明,也视若无睹。 …… 赤焰剑指认并刺伤萧瑶一事,在剑峰长老的主持下,由萧家带法器自证非她所伤,实则魔界所为。 裴向明一个字都不信,提剑就要取萧瑶项上人头。 魏长泽将他拦下,“师弟,你冷静些!” 那头的萧瑶藏在衡阳长老身后,挑衅地做了个口型,“活该” “我要怎么冷静?”裴向明看魏长泽的眼神染上了恨意,甩下一句,“你们都是帮凶”,便愤愤离开长老殿。 魏长泽夜里去找裴向明,袒露道,“师尊的事,及小师妹的事,我们魏家与青越长老,掌门都在暗中调查” “此事牵涉众多修仙世家,与魔界也有关系,你得顾全大局,不得如此莽撞,打草惊蛇”魏长泽眼含深意。 “大局,”裴向明冷哼一声,“要不是师尊当初顾大局,对我们置之不理,师妹会是现在这样?” “师尊处处顾及大局,讲大义大爱,最后还不是被世人以顾全大局为由放弃。你说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后悔得要命?” “裴向明!”魏长泽一巴掌把裴向明扇得打了个趔趄。 裴向明摸了摸泛红的脸颊,声音低哑,嗤笑道,“这样的顾全大局,我受够了” 他转身离去,高束的马尾在空中扬起,红色的火焰充斥眼球。 他裴向明一定,一定要将那萧瑶,千刀万剐。 傅寒舟失踪后,魏长泽继承峰主之位,主持凌云峰大局。 天岳宗表面岁月静好,实则暗流涌动。 林昭月修为停滞不前,性子也不似之前那般活泼了,常常躲在洞府内,看着剑谱出神。 背得烂熟,却再拿不起剑了。 天之骄子骤然陨落,向来是说书人最爱的话题。 凌云峰不复曾经的辉煌,修真界的人每每谈及此事,便扼腕叹息不已。 “曾经的寒霜第一峰,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如今却成了个空壳子,究竟为何?” “凌云尊上,傅寒舟的陨落当属其一” “其二嘛,他刚收的三个天资卓绝的弟子,一个被魔族偷袭,灵根破损,成了废人” “一个性格偏激,嗜酒如命,不务正道,整天就是到处玩” “只那出身世家的魏公子还好些,如今的凌云峰全靠他一个人撑场面” 草垛堆后,裴向明取下草帽,随便找个地方小憩也能遇见这种杂碎? 他撑着赤焰剑站起来,动作慵懒随性,“你们说漏了一点,那个性格偏激的,不仅嗜酒,还嗜杀。” 几人被突然出现的裴向明吓了一跳,不服气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裴向明举起赤焰,歪头道,“我就是那个人啊” 擦干赤焰的血,裴向明继续踏上求药之旅,梦境给过他提示,药材找全只是时间问题。 可有一味关键的药材,却是怎么也记不起来。 12、修仙文孤女(十二) 三年后,年仅二十一岁的魏长泽步入金丹,凌云峰的名声再一次响亮起来。 众人皆称赞他是继承了师傅的衣钵,不负期望。 只是,迈入金丹的魏长泽有些困惑,进阶时的心魔境让他意识到,他似乎丧失了一部分记忆。 心魔境里的人,竟然是师尊和……师娘。 师尊出现在心魔境里还可以理解,师尊在时,对他十分照料,严加教导,而师尊命陨昆仑山,至今都是他未放下的心结。 可师娘是怎么一回事? 魏长泽第一次踏入师尊洞府,他知道,现在在这里住着的,是那个性格淡漠的师娘。 他需要弄清楚一些事。 他走了一圈,在最靠里的床榻上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阿怜。 鸟语花香的三月暖春,这处角落却冷得如同冰窖,她的睫毛上结了一层细密的霜。 “师娘?”魏长泽十分惊恐,忙伸手触摸。 阿怜刷地睁开一双眸子,令人眩晕的紫色摄取他的全部注意力。 阿怜身上的冰霜开始脱落,肢体逐渐变得柔软。 她下了床榻,牵着一脸痴迷望向她的魏长泽去了后山。 温暖的草皮上,长发垂落至脚腕的女子跨坐在那青年玉冠的男子身上,唇齿纠缠。 分开时,那男子仰着头去追逐。 阿怜的手指抵住他的唇,将他压回草皮上,纤纤玉指向下摸索,解开那佩剑丢在一旁,接着是腰带,内衫扣。 阿怜是在悠悠蝉鸣声中醒来的,将落不落的夜幕,若隐若现的星星。 她是在哪? 身下人被她的一番动静惊醒,衣服都没穿便起身跪下告罪,“师娘,是弟子唐突” 阿怜将他打量一番,认出来,这是又长大了一些的魏长泽。 “这是几年后了?”阿怜问,“距离昆仑一役” 当时阿怜将自己封闭在洞府内,没有爱意为食,她很快陷入沉睡。 不知睡了多少次,又醒来多少次,只记得最后那次沉睡,冰冷彻骨,像是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迷迷糊糊中她想,这便是她想要的吗? 饿死殉情? 她的精神自我放逐,身体却又尊崇本能地自救。 “已经过了三年”,魏长泽回道,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生怕看到厌恶的眼神。 “你起来吧,”阿怜将衣袍扔给他,道,“这事不怪你” 她自顾自地去了记忆里的那处温泉,却发现这处泉眼已经干涸了。 “我需要沐浴”,她对跟在身后的魏长泽道。 魏长泽和阿怜开始了这种暗地里的关系。 阿怜让魏长泽三天来一次。 第二次魏长泽来时,还有些拘谨,他从山下给阿怜带来一些新鲜玩意,阿怜却看也不看,只让他在那摇椅上坐一坐。 等阿怜转身向床榻走去,魏长泽突地站起来,手指哆哆嗦嗦地放在了系扣上。 阿怜转过身道,“你可以走了” 看见他的动作,阿怜问,“你在做什么?” 魏长泽的脸很容易泛红,他道,“什么都不做吗?” 阿怜挑眉反问道,“你想做什么?” 魏长泽落荒而逃。 于是第三次他来时,阿怜坦诚道,“你定期来看看我就行,什么也不用做。” “即使你与人合籍,娶妻生子,我都不会阻拦。” “若觉得这关系麻烦,不想来了,告知我一声便是”。我去找新的食物来源。 魏长泽明显有些生气,却不敢发作,拂袖而去。 到了第四次的时间,他还是来了。 魏长泽托炼器峰帮他寻找能够恢复记忆的法器,试了好几次,见效都不甚明显。 夜间做梦时仿佛梦到,可白天一醒来,又全都忘了,只余满脸泪痕,他想,那对他来说,一定是一段极为重要的回忆。 “魏公子,是你吗?”魏长泽在山下采买醉仙楼的酒酿,听人唤自己,还以为又是哪个慕名而来的女修。 “正是在下,请问有何贵干?”他好声回道。 “魏公子,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月桂啊!”那女子惊讶道。 魏长泽定睛一看,才发现女子身后背着个奶娃娃,手上还牵着一个,三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 “当初多亏魏公子的芨芨草,我才能早日化形,遇见我家相公”她以为魏长泽忘了她这号人物,便回忆起来。 她露出愧疚的神色,“只是有一事,我悔恨不已,一直在想,若是有机会见到您,一定要说出来” “当初公子拜托我转交给我家主人的话和那个锦囊,我未能送达” “那日我心情郁闷,便在后山滞留许久,谁知踩空积雪,摔下了山崖,后被一猎人所救” “我昏迷了一年,等想起这事时,却听说你们去了昆仑山……” 魏长泽脑海中浮现许多杂乱的画面。 他艰难地问道,“你的主人是谁?” 月桂一愣,老实答道,“我的主人,是怜姑娘呀” 画面一一串通,雪兔,月桂树,红色锦囊。 那个被问天塔杀死的少年,在二十一岁的魏长泽身上活了过来。 …… 看着怒气冲冲闯进来的魏长泽,阿怜一愣,有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刻。 那时的她,心中既慌乱又愧疚。 魏长泽将不设防的阿怜按在床榻上。 阿怜没有灵力,却有一副让世人觊觎的皮囊,宛若小儿抱金招摇过市。 要控制住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阿怜挣扎道,“魏长泽,你疯了!” “我是疯了——”魏长泽咬牙切齿道,“你不喜欢我,却要来招惹我,一次也就罢了,却还来第二次” “你当我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吗?” 他的身形比之五年前已经宽大许多,被他俯视压迫感十足。 “既然你本就如此浪荡,多来几次又何妨?” 魏长泽近日几乎是每天都来,做的那些龌龊事,阿怜动不动便想扇他巴掌。 林昭月注意到大师兄的异样,却并未多问,而是等裴向明回峰,将此事告诉了他。 …… 掉入裂缝的傅寒舟从混沌中醒来,只见自己身处凌云峰闭关洞府。 他怀疑这是临死前产生的幻觉。 “阿怜!”他一边呼喊,一边往洞府外跑去。 路过管事童子,他忙问道,“阿怜在哪里?” 童子疑惑地挠挠脑袋,问“谁是阿怜?” 傅寒舟震惊,当初还是管事童子带着阿怜找到自己的。 “师父~~~”一道撒着娇的女声逐渐逼近。 林昭月穿着粉色烟纱裙扑到傅寒舟身上,抱住了他的手臂摇晃道,“师父~你出关怎么没有提前通知昭昭,昭昭好在闭关室外迎接你呀” “林昭月?”傅寒舟抽出手臂,就算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他皱眉问道,“魏长泽和裴向明呢?” “师父你干嘛这么凶昭昭”林昭月嘟起唇,委屈道。 在傅寒舟凌厉的视线中,她还是回道,“师兄他们,不是给我找药去了吗?” 林昭月眼见着就要哭出来了,“我在昆仑山伤到了灵根,师父你不是说,等你闭关结束,就去蓬莱给我求药吗?” “师父你怎么了?你变得好奇怪呜呜呜呜呜” 傅寒舟额角青筋凸显,耐着性子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林昭月哭得一抽一抽的,“大师兄,去了,唔,无望泽。二师兄去了,呜呜,焘狐秘境。” 焘狐秘境? 傅寒舟汗毛倒竖,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师父他怎么了?”林昭月问童子。 童子摇摇头,骑着仙鹤走远了。 幽暗的秘境,傅寒舟冷汗直流,踩着云宵剑直奔石室而去。 “别杀我——啊——” 傅寒舟还是来晚了一步,只能看着阿怜的背影从透明结界上滑落,留下一道血痕。 石室内的裴向明看见目眦欲裂的傅寒舟,疑惑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下一秒,他便被洞穿了胸膛,赤焰剑落在地上,光泽逐渐暗淡。 傅寒舟跪地抱住阿怜的身子,抚摸她苍白的脸颊和唇,痛哭道,“阿怜……阿怜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高大的身形佝偻,傅寒舟落在地上的衣袍开始石化,他全然不在意,只抱着阿怜冰冷的身子不放。 待他的身体结成坚硬的石块,他怀中抱着的身躯化为光点消散。 …… 修真大陆的另一极。 裴向明从睡梦中惊醒,刚刚的梦比之前几年有了不同,他杀了师娘,而师尊杀了他。 他杀掉师娘的理由是,师娘的无垢之魂是修补灵根的关键药材。 裴向明眼中明灭,他走遍大陆这么些年,只剩这一味,至今还未取得。 凌云峰。 “你是说,大师兄总是往师娘的洞府跑?”裴向明闻此,有些玩味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还真是,无论是谁,都会痴迷于你” “师兄说什么?”林昭月没听清。 裴向明正了脸色,满不在乎地回,“没什么。” 他轻轻地抛出一个对林昭月来说仿佛惊雷的消息,“你的灵根,我知道该如何修复了。” 裴向明向林昭月袒露了自己的计划。 掳走阿怜做药材,杀死萧瑶报复,混淆视听。 “他们便会以为,是我们忍不下去了,才孤注一掷地杀掉她,从此隐姓埋名” “可是,要是师父回来了怎么办?”林昭月抓紧了被褥,心中忐忑。 “这样对师娘,他一定不会饶了我们”她忧心道。 裴向明想起梦中被洞穿胸膛道滋味,应道,“确实如此” “可她能救你”裴向明劝道。 “难道你想接下来一辈子都做个废人,跟那些凡夫俗子一样老死吗?” “况且,师父回不回得来,谁说得准?” 林昭月神情微动,低下了头。 阿怜被囚禁了,魏长泽简直就是个披着君子外皮的疯狗。 “既然师尊都可以,为什么我不行?” “师尊早就回不来了” “阿怜,你看看我” “……” 于是在林昭月找到她,问她想不想跟他们一起离开凌云峰时,阿怜答应了。 起初,她以为这两人是良心发现,来救她的。 直到她被带回魔界飞鸾殿。 不过是换了一种囚禁法。 “谁都会喜欢上你的,对吧?”裴向明蹲在她身前,摸着她的脸调笑道。 阿怜将脸别过去不看他,裴向明也不恼。 他笑着将一柄淬了毒的匕首放进阿怜的手心,道“我的父亲甚是喜欢你” “即使他被种下魔种,欲望被无限放大,流连花丛多年,也愿意为你守身如玉” “你替我杀了他,我便保你不死” 临走时,裴向明似施舍道,“当年傅寒舟坠入裂缝,也有他闻玄琛的手笔。” 闻玄琛自然没犯下什么滔天大罪。 作为他的生身父亲,连他的存在都不知道,最后却又把他带回魔界,逗狗似地喂下一粒魔种,见他没变成怪物,便把他当作下一任继承人培养。 可杀了他,裴向明心中会感到愉悦。 特别是阿怜,如果是她杀的,这份愉悦会放大一倍,不,一百倍。 他看不惯阿怜那副高高在上,与世无争的样子,定要把她抓下来,沾满血污与仇恨才好。 …… “你,你别过来!”萧瑶已经是强弩之末,倒在地上,将手中能够触及的一切东西砸向逐步逼近的裴向明。 裴向明一双眼珠血红,看着萧瑶如同地板上的蝼蚁。 “笑啊,今日怎么不笑了?” “是预知到你的死期了吗?” “你放心,我会先剜了你的灵根,再割开你的皮肤,然后一点点碎掉你的骨头” “绝对让你,终身难忘” 裴向明拿着一只血红的匣子去找林昭月的时候,林昭月有些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她问道,以为是某些好玩好吃的东西。 裴向明卖关子道,“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林昭月打开匣子,血腥味铺面而来,里面放着的,竟然是萧瑶的头颅。 林昭月脸色一变,哐地合住匣子,原地干呕起来。 “她死了,你不高兴吗?”裴向明收敛了笑意,问道。 “高……高兴”林昭月笑得有些勉强。 “我是高兴的,师兄” 林昭月调整好呼吸,“只是师兄你好像变了,我很担心你” 裴向明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魔种会放大人的欲望,可他的那些心思原本就有,如今只是不再压抑罢了。 “我没变,我一直都是这样”,裴向明面色冰冷,“只是如今有了匹配的力量,才敢真正做我喜欢的事” 正道的那些冠冕堂皇,顾全大局,他全都不喜欢。 他就喜欢私欲纵横,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13、修仙文孤女(十三) 阿怜将闻玄琛杀死那日,裴向明及时赶到,拦住了左右护法道,“他死了,我是新任魔主,你们得听我的” “我留着她有用。” “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其实裴向明一直都在门外窥视。 他亲眼看见阿怜将那匕首送进闻玄琛胸膛。 “为什么?”闻玄琛看着胸口的匕首,那泛着蓝绿色的刀刃让他意识到,阿怜的妥协是一场剿杀他的陷阱。 “我待你一片真心!为什么?”闻玄琛伸手去拉阿怜的衣摆,却被阿怜躲开了。 “因为你杀了傅寒舟”阿怜冷冷地说。 裴向明的嘴角一下便抹平了。 “想他死的人那么多!我不过是顺从私心,推……了一把”,闻玄琛的舌头逐渐笨重,“他……该、死” 闭眼前,闻玄琛走马灯似地掠过这漫长的一生,好像有许多尖利的女声曾质问过他,“我待你一片真心,为何要如此待我?” “我诅咒你,终有一日,你也会被所爱之人憎恨!杀死!” 等左右护法察觉到不对,匆匆赶来,踹门而入,裴向明才悠悠现身,保下阿怜,说了一番狠话发泄心中戾气。 给林昭月修补灵根的事提上日程。 阿怜被囚在飞鸾殿,每日放血。 裴向明走进殿内时,阿怜一只手垂在碗口大的瓷瓶上,已然昏睡过去,紧皱的细眉,仿佛梦中也不得安宁。 裴向明看得出神,正要去抹平那褶皱,就听阿怜呢喃道,“寒舟,救我……” 他动作一僵,讥诮道,“真是伉俪情深,叫我好生感动” 阿怜不明白每次她放血,裴向明便来飞鸾殿看着她的意义是什么。 他一来便滔滔不绝地讲修真界发生的趣事。 说萧瑶死了,萧家炸了锅,还没等他去收拾,就开始内斗,爆出许多陈年旧事,其中便有昆仑山阴私。 又说凌云峰失踪三人,魏长泽急得动用魏家势力在大陆发布搜捕令,放出消息胆敢伤害他们的,他魏长泽要杀尽杀光。 “你说他一个正道魁首,冉冉升起的修真界新星,说这样的话,好不好笑?” “当初师妹被萧瑶害得没了灵根,三年未有进益,也不见他如此强势,说要杀光人家满门” “你说,他是为了谁呢?”裴向明眼中泛起冷冽的光。 阿怜只看着手腕溢出的滴滴鲜血发呆,不去看他。 “当然只有为了你,我们的师娘了”,裴向明自问自答道。 “水乳交融的情分,自然是不一样”,裴向明捏碎了手中的扇骨,“师娘不是对师尊,衷心不二吗?” “我真好奇,与那魏……”长泽亲密的时候,师娘是如何想的。 裴向明把剩下的话吞了进去,只因阿怜刚刚瞥向他,眼中带着还未来得及掩饰的厌恶。 裴向明掐住阿怜的脖子,缓缓靠近,呼吸变得沉重,“谁允许你用那种眼神看我的?” 他忍不住覆上她的唇,“若你不说,那我便亲自来讨教一番” …… 天岳宗,掌门大殿。 魏长泽焦急地来回踱步。 “萧瑶死得突然,只能提前做棋” “这一下牵扯出好多暗桩,有的人没来得及撤离,恐怕暴露了身份” “师娘和师弟师妹都不见了,我就怕那些亡命之徒加以报复” 傅松石和宁长青看起来更稳重些。 为傅寒舟报了仇,傅松石在意的,便也没那么多了。 宁长青则痛心不已,当初那场混乱,葬送了多少修真界的好苗子,背后牵扯这么多家的利益之争,理清之后,又将重新洗牌。 …… “谢师兄再造之恩”,林昭月灵根修复后,辞别裴向明,说要完成少时的梦想,游历大陆,仗剑天涯。 “这本是我欠你的”裴向明道,“魔界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只要你愿意回来” 林昭月再次谢过,又斟酌着问,“师娘,师兄打算如何处置?” 裴向明叹了一口气,道,“师娘啊,我已经封印她的记忆,将她送回凌云峰了。” “她有大师兄照看着,你不必担心” 林昭月心中的愧疚这才稍微减轻一些,她摇摇头道,“我已无颜再回凌云峰了” 到飞鸾殿外,裴向明整理衣衫,调整表情,才推开门道,“阿怜,我回来了” 阿怜没理他。 裴向明便自顾自地上前将她抱住,道“师妹离开了,今后就我们两个人” “我知道你是无垢魂魄,你以爱为食,否则就会陷入沉睡” “只有我知道不是吗?连傅寒舟都不知道,你看,我们天生便有斩不断的羁绊” 阿怜没说话,阿怜在思考,她最近仿佛觉醒了什么了不得的记忆。 她看见傅寒舟因杀了‘裴向明’而破坏了时间线,化作石像跪坐在那方石室里。 她还看见无尽的星辰与浩瀚的宇宙,她的精神触角链接着无数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只是那些闪耀着的星星中的一个。 …… 离开魔界的林昭月改头换面,游历完大陆之后,她择一灵气充裕的山头开宗立派,收了好多的弟子,自己做掌门。 她潜心修炼,步入元婴,出关后想起未了的前尘往事,终于鼓起勇气,重新返回天岳城。 她去到小酒馆听评书,惊闻已臻至化神的魏长泽,即玉阙尊上,仍旧在四处寻找他们的踪迹,她醍醐灌顶,猛然意识到事情的真相。 她心中有愧,欲回凌云峰报信。 雷雨交加,豆大的雨点被云舟结界隔去,林昭月坐在船舱内,耳边惊雷阵阵。 她这几年专心修炼,手上实在是没什么灵石,只能租个最简陋的云舟往天岳宗开。 云舟突然停下了,林昭月怕云舟抛锚,掀开帘子问道,“师傅,这云舟怎么不开了?” 那掌舵的瑟瑟发抖地匍匐在甲板上,云舟结界已破,雨水扑面而来。 百年未见,重逢竟是这样的场景。 裴向明凌空落下,黑色的发尾干燥而有光泽,不受瓢泼大雨的影响。 他的眉眼染上一层淡淡的红色,玄色常服勾勒出倒三角的身材和结实的肌肉。 裴向明在雷雨声中开口,“你救我一命,灵根破碎,百年前,灵根我已还你,咱们两清。” 他的神色变得冷肃,“若你执意去凌云峰,便结新仇,此后唯有刀剑相向” “你要杀了我吗,裴向明?”林昭月字字铿锵有力。 “大师兄至今被瞒在鼓里,四处寻找你我踪迹”,她已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那日你欺辱师娘……我全都看见了!” “我无颜见她,本以为你已将师娘送回凌云峰,便隐姓埋名,羞于再提往事。” “谁知你竟然囚她于暗室,至今未放人离开!” “我于她心中有愧,不得不去!” 她提起剑,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反射的剑光照亮她的眉眼,格外坚定。 裴向明看着这样的她,恍惚想起三人刚入天岳宗的时候,缓缓道。 “在你看来,我是不顾同门之谊,欺师灭祖之徒” “可在我看来,我于她自前世便结下因果,这一世,是注定要纠缠在一起的” 说完,裴向明化作一缕黑烟不见了。 一月后。 魏长泽与裴向明兵戎相向,人族修士与魔族大军在渭水对峙。 林昭月趁乱混入魔宫带阿怜离开。 阿怜祈求林昭月带自己回到焘狐秘境。 幽暗的石室内部,放着一座跪地的石像,上面裂缝蔓延,开口处长了草和青苔。 他手臂姿势有些怪异,仿佛怀中原是抱着什么的。 那石像被雨水和草木侵蚀得严重,林昭月看不清石像的表情,但那佝偻的身形足以让人察觉到他极致的悲伤。 “寒舟!”阿怜扑过去抱住那潮湿的石像,眼泪一滴滴落下,渗入那些裂缝里。 林昭月猛然瞪大双眼。 一圈圈光晕以一人一石像为中心旋转闪烁。 林昭月挡住刺痛的双眼,衣角翻飞,尘埃落定后,她在那残留的光晕中心,发现了两只通体莹白的幼鹿。 那些残余的光晕,像一缕缕丝线,渗入法阵中心的石块,那石块盈盈闪烁,越来越亮,林昭月被这迸射的强光吞噬,身体越来越轻。 “公主这是做噩梦了?”宫女嬷嬷用帕子蘸温水轻轻擦拭幼年林昭月额头的汗,“公主别怕,梦都是反着来的” “这是?”林昭月恍惚地看了看四周,心如擂鼓。 她认出来了,这是星月殿,她在凡间时身为公主的寝宫,而一旁正关切她的,便是她的贴身嬷嬷。 “嬷嬷,带我去找母后,”她的声音不似惧怕,在这个年纪显得异常沉稳,“我想求仙问道” 嬷嬷一愣,劝道,“公主,求仙问道可要吃好多苦头” “我不怕”,她说,“我要拜凌云尊上为师” “凌云尊上?”嬷嬷作思考状,“我听说,有一群修仙之人来到我国除灭妖邪,皇上龙颜大悦,正邀他们进京呢。其中好像就有个叫什么凌云尊上的。” “真的!”林昭月大喜,上辈子怎么没有这种好事。 “他们何时来?”她问道。 “好像就在今日”嬷嬷回。 “快!给我洗漱梳妆”林昭月急匆匆道。 天岳宗凌云尊上收了首徒,是个十岁大的小姑娘。 “师父,常言道,天机不可泄露,我于梦中窥探天机,能否告诉旁人?”林昭月站在云舟内,半点没有凡间小孩初识仙法的惊奇恐惧。 “既然天道已降梦于你,说与不说,全看你心意”,傅寒舟身姿挺拔,面色清冷,腰间的云宵剑轻轻震动,他将手附上去,“此番去月国,也是因为云霄剑指引” “天道法则自有它的安排,如何走,却是我们自己的事” “师父,我于梦中窥得一秘境,名为焘狐秘境,那里有对你极为重要之物,请师父务必前去看看,越早越好”林昭月面容严肃道。 云舟改道,傅寒舟脱离回宗队伍,遣剑峰大弟子带队,带着林昭月往焘狐秘境去了。 幽光山洞内,越往里走,本应光线昏暗,可那闪着盈盈绿光的草照亮了前路,波光粼粼。 两只通体莹白的鹿正在吃草,察觉到来人,似疑惑地抬起头。 视线对上的刹那,一块巨石从洞壁上脱落降,眼看着两只鹿就要命丧石底,千钧一发之际,傅寒舟持云霄剑将那巨石击了个粉碎。 两只鹿受惊,却没跑开,而是互相蹭角安抚。 它们来到傅寒舟身前,用鹿角勾他衣衫,傅寒舟和林昭月跟着它们左拐右拐,穿过一道长长的石廊,眼前豁然开朗。 一线天光从顶部的石窗透进,不时有水滴嗒嗒落下,绿色的荧光草像绿色的海洋缓慢摇动,符文繁复的圆形石阵中央,女子头发纤长浓密,正在那水晶里沉睡。 盯着那女子的面容,傅寒舟如定在原地,记忆如潮水涌来。 他快步上前,双手颤抖,隔着水晶描摹她的脸颊,喃喃道,“阿怜……” 待云宵剑斩断束缚将阿怜救出,阿怜深深地呼吸,眼泪不断涌出,傅寒舟只小心将那泪水擦去,抱着她轻声安慰,“别怕别怕,阿怜,我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叫阿怜?”她抬起头,疑惑道。 “因为我们很早便认识了”,傅寒舟心中百感交集,他抱起阿怜,看向身后默默流着泪的林昭月道,“走吧,我们回凌云峰。” 14、过渡章(1-2) 阿怜甫一回到浩瀚之空,上个世界的喜怒哀乐便被瞬间抽空,转移到原宿主,也即这修仙位面的无垢魂魄上。 “谢谢你,”微透明的灵体在浩瀚无边的房间内漂浮着,看起来有些茫然,“我竟不知,还能这样过完一生” 未被干预过的原世界由一个火爆团宠修仙文的念力创造。 天岳宗是自修仙有史记载以来从未断代的大宗门,飞升大能无数,负有盛名。 近百年来,天才剑修傅寒舟的出现,使得凌云峰‘剑修第一峰’的名头传遍修真大陆。 凡修剑者,无不向往凌云峰。 只是凌云尊上一心修道,五百余岁才开始收徒。 故事的主角为林昭月,凡间皇室公主,幼年见证神迹,心生向往,开始求仙问道之路。 途中,她幸运地结识了人魔混血裴向明,在其帮助下通过天岳宗试炼法阵。 试炼大殿,凌云尊上突然开口意欲收徒,两人双双拜入凌云峰。 一同拜入凌云峰的,还有修真世族魏氏大公子,魏长泽。 在凌云峰的前三年,凌云尊上多闭关修炼,因此三人常常互帮互助,一同修行,一同玩闹。 岁月静好,魏长泽和裴向明一开始本将林昭月当作妹妹来看,却在一次次的共处和谈心中对她心生好感。 魏氏大族,林昭月可凭魏长泽的令牌自由往来。 裴向明性格乖戾,却在林昭月面前无比收敛,听话乖巧。 只要有一人说林昭月的不是,便会被他割了舌头。 裴向明的毫不掩饰,被怀有私心的魏长泽警告,不能贸然打扰,耽误师妹的修行。 凌云尊上出关后,也被林昭月殷切的问候和关心所融化,各种灵器法宝,只要林昭月开口,便会寻来给她。 天岳宗上下都知道林昭月的不一般,只说她天命如此。 在昆仑山之役中,林昭月被嫉妒她的萧瑶伤了灵根,在傅寒舟的默许下,魏长泽和裴向明当场将萧瑶击杀。 衡阳长老与傅寒舟大战一场,被重伤后遁出宗门不知影踪,实则堕入魔界。 傅寒舟被天岳宗掌门罚闭关,临闭关前安慰林昭月不必担心,他会去蓬莱求药,蓬莱岛主必然会有办法。 魏长泽和裴向明也不甘示弱。 为修复林昭月的灵根,魏长泽动用魏氏人脉,亲率卫兵四处寻找救治之法,在一隐世散修那求得药方。 裴向明暗中承认魔界身份,动用魔界的力量寻找方子上的药材。 无垢魂魄乃天地中的清气自然孕育而生,因灵体珍贵,蕴含无限生机,万年前一经现世就被各大世家争抢。 仙魔大战时,一氏族族长将其封印在焘狐秘境,以便必要时取用,没曾想,却在大战中战亡。 其子孙被魔族俘获,为了求饶,主动供出无垢魂魄藏匿处,仍旧被杀灭口。 自那之后,世人眼中,无垢魂魄去向成谜。 裴向明在魔族祖先留下的典籍中寻到这消息,便去往焘狐秘境,将刚刚苏醒的无垢魂魄斩于剑下。 林昭月的灵根最终得到恢复。 隐入魔界的衡阳长老被裴向明驱使,不甘受辱,魔气紊乱,爆体而亡。 林昭月得知裴向明的另一重身份,却也没有异样的眼神,反而劝他回归魔界继承大统。 自此,林昭月成了唯一一个能在魔界畅通无阻游历的正道之人。 时间流逝,傅寒舟顺利飞升上界,留下护身法器,给林昭月做飞升时的雷劫法盾。 此后,魏长泽继承凌云峰,与成为魔王的裴向明暗中争斗,争夺林昭月的芳心。 阿怜所使用的,便是那方天地中,文字了了,一带而过的无垢魂魄的身份。 无垢魂魄与阿怜同源,刚出世就被杀,没有收集到任何爱意,只有对天地不公的怨气,因此无法传送丝毫能量。 阿怜只能亲自上阵。 “你该离开了。”阿怜指了指空中那突兀闪着白光的门。 进入那扇门,无垢魂魄便会拥有新的身份,作为阿怜的触角,进入新的世界收集爱意。 无垢魂魄离开后不久,又有新的幽灵进入了这方空间。 那是一只皮毛带血的狐狸。 “吱吱……吱?”她四处乱窜,有些讶异被洞穿的身体居然不痛了。 “好吵”阿怜从床榻上坐起来,看见炸毛的狐狸,挥手送去一个小光团,那狐狸便化作人形。 她眼泪汪汪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颤抖道,“这,这是哪里?” 阿怜本不想答,看她这么可怜,又道,“你最初的诞生地” “你是怎么死的?”阿怜问。 “被一个道士杀死,”赵怜脸色苍白,“是她,是她找来的道士!她不但要抢我的爱人,还要杀我!” 赵怜的脸因仇恨变得扭曲,“她是个贱人,你一定要帮我杀了她!” 阿怜没有变得同仇敌忾,只气定神闲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先不说这些没用的触角收集不到爱意,只能她亲自去,本就让她烦躁。 这些痴男怨女,谁对谁错,又怎么说得清。 阿怜让她安静,闭眼感受赵怜所在世界发生的事。 半晌,阿怜睁开眼,玩味道,“不举?有意思” “我会用你的身份进入这个世界。除了这张床,其他的你都可以碰” 阿怜留下这句话,便径直走向光门。 阿怜走后,赵怜看向四周,除了那张床,空无一物,她能碰什么? 15、权谋文狐妖(一) “回去吧,下次别到有人的地方来了”,少年将受伤的狐狸放在地上,眉眼尚且稚嫩,神色却是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成熟。 狐狸抬起受伤的前腿,那里用干净的白布包裹着,系了一个活结。 “吱吱……”狐狸舔了舔自己爪子,有些迟疑地上前咬住少年的裤脚,鼻头微动。 “快走吧”,少年小心退了一步,催促她。 狐狸不舍地朝密林走了两步,回头看那立在树荫下的人,挺拔如松,容色俊美。 她穿过草丛,灌木,周围簌簌作响。 她越跑越快,提着只爪子看起来有些滑稽,突然猛地刹车,躲在树后。 面前是一群花色各异的狐狸,白毛狐狸,红毛狐狸,和杂毛狐狸。 一身形稍大的狐狸左看右看,疑惑道,“她跑哪去了?” “难道真跑了?”杂毛狐狸边舔毛边漫不经心地开口,“这可怎么办?”,慢条斯理的,不似真操心。 “这下没得玩了!”小狐狸叹气。 “都认真点!树爷爷问起来我们怎么说?”大狐狸急得原地打转。 “怕什么?又不是我们赶她走的” “你看见她了吗?”杂毛狐狸随机逮了一只狐狸问。 那狐狸耳朵向后撇,摇摇头,“没有,前天起就没见过” 杂毛狐狸转头又问,“你呢?” “我也没有” “我也……” 几只狐狸慌张地后退,他们虽然不喜欢阿怜,却也没想过要赶她走。 杂毛狐狸满意道,“你看,我们都没见过她,要走,也是她自己想走” “就是死在外边,也和我们无关!”杂毛狐狸昂起头颅,心中没有丝毫怯意。 阿怜眼圈泛红,想到那个站在光影里的少年,她心中嘀咕。 没有人的地方,也不见得有多好啊。 如果有的选,她宁愿呆在有人的地方。 阿怜趴在原地,等夕阳退去,月上中天,狐狸都散去了,她才敢继续往前走。 路过狐狸洞,她没有钻进去休息,而是一路向前,淌过条浅浅的溪流,来到遮天蔽日的老树面前。 那树盘虬卧龙,地表草皮勾勒出部分树根的形状,树干之粗,足有几人环抱那么大。 “树爷爷”,阿怜坐得端正,摇着尾巴,真正放松下来。 老树闻声抖抖叶子,飘落的树叶化作小舟将阿怜托起至半空。 “阿怜,你怎么受伤了?” 阿怜呜呜几声,“我想去林子外看看,结果被带刺的石头夹住了腿。” “不过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比所有狐狸都对我好” 阿怜抬抬前腿,“他救下我,还帮我疗伤” 树爷爷有些生气,声音洪亮,斥责她,“你还小,怎么敢独自出去?” 他叹了一口气,解释道,“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好。” “刺伤你的是捕兽夹,是人专门用来捕猎做的,他们还有很多专门用来捕猎的工具。” “你若是被人抓了去,多半会被剥皮,用来给达官贵人做皮草。” 阿怜打了个寒颤,点点头,“阿怜明白,不是次次都有这样好的运气” 又撒娇道,“树爷爷是这世间待我最好的人” 她翻了个身,看着静谧的星空,心中泛起涟漪。 他不是坏人是恩人,又那样的英俊温柔,气度不凡。 她记住了他的气味,总有一天,她要离开那群狐狸,去凡间找他。 想到这里,狐狸的心变得火热起来,越跳越快。 “树爷爷,我想快点修炼”,阿怜语气坚定,“我想长出多尾,我……我想化作人形” 这是阿怜和树爷爷之间的秘密。 阿怜有记忆起,就跟树爷爷一起生活。 树爷爷告诉阿怜,她是不一样的,她可以修炼出多尾,而其他狐狸不行,但这一点,不能告诉任何人。 几百年前,树仙曾被周遭生灵供奉,但随着他的灵力逐渐暗淡,无法赐福于周遭生灵,‘树仙’的称呼逐渐变成了‘老树’,到这一代,已经没有多少生灵会专门来看他了。 绿色丝线融入阿怜的前腿,阿怜踩了踩叶子,低头咬开那布巾,衔在嘴里。 前腿的伤口已经消失,只是皮毛上的血污看起来仍旧有些可怖。 “本想让你涨涨教训的,罢了”,老树顿了顿,“长出多尾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树叶做成的小舟将阿怜放在粗壮的树枝上。 那树枝连着的树干处,树皮逐渐暗淡,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一点微光似是从内至外发出的。 “过来拿吧,”老树语气柔软,“这是你的母亲留给你的。” 阿怜闻言一震,踩着树枝朝那洞口走去。 16、权谋文狐妖(二) 漆黑的树洞内,一颗小儿拳头那么大的红色物体散发着盈盈微光,如心脏般搏动。 随着阿怜的靠近,那果实搏动地越发快速,与小狐狸加速的心跳同频。 恍惚间,阿怜觉得那果实与她本就是一体的,只不过之前被剥离了开,现下正急切渴望回到温热的胸腔。 白毛狐狸的眼里跳动着红色,完好无损的爪子试探着伸出,在微弱的光线中逼近那急速跳动的物体。 像是回到了温热而狭窄的怀抱,阿怜舒服地蜷缩,却又有些喘不过气,胸腔处是沉闷而规律的跳动越来越清晰,尾巴很痒,却碍于狭窄的空间无法摆动。 晨曦的光落下,穿过树叶掩映的空隙,落在碧绿的草皮上,变成一个个亮晶晶的圆斑,衬得草坪如同波光粼粼的湖面。 蜷缩成一团靠在粗壮树干边的白毛狐狸在熹微阳光中睁开眼,如往常一般动了动尾巴,却感觉格外沉重。 狐狸疑惑地往后看,只见五条蓬松的尾巴如同绽开花束,沐浴在零碎的阳光中。 “树爷爷!”阿怜吓了一跳,她站起身,却无法保持平衡。 周遭一片寂静,这参天的大树仿佛如周遭普通的树木一样,没有了神识。 “树爷爷,你怎么了?”,阿怜心中恐慌,顾不得多出来的四条尾巴,沿着树干周围边走边蹭,她眼里集聚起泪水,一滴滴地落下。 然而,老树还是没有半点回应。 夜里下起了雨,阿怜黏在树干边,皮毛被湿气侵染,不再蓬松,五只尾巴没了晨时的朝气,无力地耷拉着。 如果修炼多尾的代价是失去老树,她宁愿不修炼,永远做一只普通狐狸。 阿怜睡的不安稳,几乎是树身一有动静,她就醒了。 “怎么下雨了都不知道躲?”老树的声音苍老而疲惫。 满心的担忧后怕全都化作委屈,阿怜再忍不住大哭,“树爷爷,我还以为你离开了” “如果你要离开,我,我宁愿不修炼多尾!” “傻孩子”,老树声音中带着欣慰,弯曲的枝干将阿怜捧起,离开潮湿的泥土,护在树叶下。 老树的声音变得悠长,“很久以前,我也只是棵平平无奇的树,只不过活得时间够长,生了点滴灵识” “你的母亲是自上界青丘来的九尾狐,那个雨夜,她遍体凌伤地靠在我的树干上生产,我见她可怜,便用枝干将她捧起来。” “她养好伤后,为了感谢我,打通我淤堵的经络,我这才得以修炼” “她不能在下界久待,便将你托付给我。她将你的青丘血脉抽出,封印在我的树干内,又送给我三层修为,拜托我好好照顾你。” “你自母体早产,本就虚弱,抽出青丘血脉后,你在我的树干内陷入了沉眠” “我一个下界的小树苗,能活到现在已经是造化。我本想着,要是我衰亡前你还没醒过来,我必须要找个信得过的伙伴将你托付给他” “幸好你醒过来了,还生得如此乖巧伶俐” “我本想着,如果你不愿意修炼,我便用这仅剩的修为和寿元陪你度过这一生,这其中掺杂了我的私心。你本就不是普通的狐狸,怎么能默默无闻地度过这一生呢?” “那日你说你想修炼,反倒叫我松了口气。” 秋天,老树向来常青的叶子开始泛黄,他的生机逐渐流逝,顺应四时变化。 阿怜在离老树不远处的山坡上挖了个狐狸洞,远离狐族独自生活。 在她记忆里,老树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即使老树告诉她自己还有个来自上界青丘的母亲,她也无法迁移这份依赖。 她下定决心要陪伴老树度过剩下的岁月。 偶尔,她会想到那个将她救下的温柔少年,一阵恍惚。 修炼化人的心思因他而起,如今却有了更重要的事,不愿离开。 人族寿元短暂,或许等她拾起去寻找的心思,那人已经投胎转世。 “树爷爷,阿怜会一直陪着你” 白毛狐狸六尾舒展,身躯线条优美流畅,站在粗壮的树枝上眺望远处天际橙灿的夕阳。 …… 月黑风高,远赴陈国西北边境剿灭胡虏的贺家军枕戈待旦。 “少主,前方探子来报”,披着软甲头戴护盔的侍卫跪地禀呈,递出用蜜蜡封了口的密信。 着黑色战袍的青年武将大马金刀地坐在堆满公文的矮桌前,神色沉稳严肃,剑眉凌厉,眼射寒星。 贺云骁接过密信,熟练拆开。 “子时锥形阵,背水一战” 贺云骁嘴角上扬,将密信折起,放在蜡火上点燃,眼里跳动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跪地的贺三见此,也不由勾起嘴角,少将军定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想必很快便可以班师回朝了。 贺家祖先乃陈国开国功臣,贺将军府的门楣光耀十代,代代为稳坐陈国皇都的皇帝在外征战。 少将军贺云骁如今才十八,便已有其父辈的风采,领兵上阵英勇无匹,杀得胡人片甲不留。 只可惜,贺云骁如此英勇的青年将才,京中贵女却避如蛇蝎。 贺云骁虽英名远扬,是个令胡人闻风丧胆的角色,但他好色风流,常常流连烟花之地,府里更是十八房小妾。 传闻,他常年马背征战,伤了根本,因此虽然妻妾众多,却至今未有子嗣。 胡人趁夜深发动突袭,本想快速突破边防,将陈国守卫打个措手不及,却不料那些城墙上边战边退的士兵只是钓鱼上钩的诱饵。 胡人虽勇猛善骑术,但战术总比陈国差上一些。 等他们越过边防城池,被引到一处洼地,四周埋伏的贺家军听令一拥而上,惊得胡人勒紧马辔,捏紧胡刀四处张望,神色恐惧。 贺云骁手提红缨长枪,骑着同披软甲的宝马黑风,踏着战火,率百余重甲亲卫往胡人本营而去。 这边胡人本营没有收到前驱部队传来的信号弹,单于下令残余部队撤离至草原深处修养生息。 营帐外传来尖叫和凌乱的火光,单于心中一跳,刚掀开营帐门帘,便被迎面刺破了喉咙。 贺云骁肌肉偾张,挑起长枪,取下腰间别着的环首刀,将人斩首。 见贺云骁抓着头发提起还在滴血的头颅,先前引路的探子忙用胡语高声呼道,“单于已死!” 仍在奋战的胡人闻此慌了神,边战边退,有的直接撂了武器,夹着马肚跑远了。 “穷寇莫追”,贺云骁将单于首级放在事先准备好的匣子中。 有了这东西,他们便可以回京复命了。 想到这,贺云骁略微放松了心神,带着剩下的重甲亲卫往边防城池去,守卫的士兵见贺家军的旗帜,早早开了城门迎接。 越过城池,贺云骁正欲与同守城的刘将军交换战果,却猛然察觉不对,警惕地抬头,霎时寒毛倒竖。 只见四周高处,一排排持重弓的弓箭手瞄准他们,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马蹄下的胡人尸骨还温热,陈国的将守便调转武器,对准了自家人。 眼下被瓮中捉鳖的,竟变成了贺家亲卫。 “刘将军这是什么意思?”贺云骁眼里没了笑意,“你可知你现在做的,是诛连九族的事” 刘钊孜已至中年,祖先早年跟随贺家征战,后因战功卓越,另开门户立刘将军府。 刘钊孜表现平庸,只能做个边境守城的将军,可他的两个儿子却武功了得,冉冉上升。 “贺将军说笑了。”刘钊孜平静地笑道,“贺将军征战胡虏而亡,皇上必会追封您为勇武将军” 贺家子孙生下来便是征战沙场的命,各种暗伤,未有活过不惑之年的。 如今的贺府子孙凋零,只剩贺云骁一个独苗。 要是他死在边城,贺府的辉煌便真成过往云烟了。 贺家亲卫以血肉之躯掩护贺云骁杀出重围。 “少主,快……走!”被射穿了盔甲的贺三重重摔落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贺云骁浑身一颤,骑着黑风没有回头。 这些人是冲着贺云骁来的,他跑得越远,贺家亲卫便越有几率杀出去,回京城报信。 飞箭穿透贺云骁的肩膀,他闷哼一声,持刀斩断尾羽,中途弃了马,跑进霜雪覆盖的山林。 黑风跑得粗喘,白色的雾气自马鼻窜出,它焦躁地踢了踢前蹄,踏上另一侧的环山小径。 持武器的追兵来到此处,看见还未被覆盖的马蹄印,喝到,“追!” 贺云骁不知跑了多久,内力已经耗尽,长时间浸没在雪中的双腿似乎失去了知觉,只能机械地迈动。 身体越来越冷,呼吸间,肺部因寒冷的空气阵阵刺痛。 箭矢穿透处似灼烧般,又痛又痒,他的眼前泛起眩晕。 在昏倒之前,贺云骁钻入一处洞穴,顾不得里面是否有什么猛兽。 他靠在崎岖不平的崖壁上,眼皮越来越沉。 “呲——”,八条蓬松尾巴在身后招摇地铺开,秀气的狐狸犬齿显得锋利而具有威慑。 洞口魁梧的棕熊后缩着呜咽几声,迈动四肢跑开了。 阿怜回到贺云骁身边,他的脸上蔓延着紫黑色类似血管的纹路,额头挂着冷汗,嘴唇乌黑,显然中毒不轻。 眉眼极为纠结地拧起,即使尚在昏睡中也不好受。 体内逐渐恢复的内力保护着他的心脉,与那强劲的毒药做对抗。 阿怜在修炼到第八尾时窥见未来。便是这次意外,让贺云骁落下了不举之症,性情大变。 或许因贺云骁儿时救过她,让他们之间有了因果,这次,换阿怜来救他了。 17、权谋文狐妖(三) 山洞外,大风夹雪呼啸而过。 贺云骁意识还未清醒,便察觉到胸膛前的温热。 视野逐渐清晰,白毛狐狸缩成一团,在他怀里睡得正香。 身体随意识苏醒,肩膀箭矢贯穿处的痛意也越发明显。 贺云骁握住箭身前端,将嵌入在血肉中的箭杆‘呲’地拔出,又扯下内衬布一圈圈缠绕箭头,收入行囊。 阿怜被这动静惊醒,一双兽瞳清澈如洗,撞进贺云骁阴沉沉视线。 贺云骁一愣。 狐狸极其自然地将爪子搭上他的胸膛,伸长脖子舔舐流血处,仿佛他们早就认识。 伤口处微微的刺痛感令他回神,贺云骁手臂一挥便将‘捣乱’的狐狸推开。 阿怜稳稳落地,七只尾巴似柔软的云逐个舒展。 洞内光线昏暗,先前狐狸尾巴堆在一处,他并未看清这只狐狸的全貌。 贺云骁心中惊疑不定,志怪传说中多尾的狐狸,竟然真的存在于世间。 敏锐地摸向受伤的左肩,皮肤上还沾染着血水,伤口却已经愈合留疤。 犹记得昏睡前,明明已有毒发之症,现在内力流经五脏六腑排查,却并无余毒。 贺云骁捻起落在腿上的一截断尾,看向于逆光中乖巧坐着的狐狸,嗓音沙哑,“是你救我了?” 狐狸通识人性地点点头,迈着婀娜的步子走近,用头蹭了蹭他垂落在身侧的手臂。 此山南北走向,位于陈国北疆。 仍有追兵在后,贺云骁内力刚刚恢复几层,便带着阿怜往南走。 狐狸的视觉似乎很灵敏,总能精辨别一些积雪覆盖,方向模糊的小路。 天色渐暗,一人一狐还未走到有人的地界,于是寻了处隐蔽的洞穴生火取暖,打算等明日天亮再继续赶路。 等贺云骁坐定,阿怜自觉地卧在他肚腹处,狐狸身随着他的呼吸缓缓起伏。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相互依偎取暖。 微弱的火光将贺云骁的影子印在崖壁上,洞口单调的风雪声偶尔夹杂着火星迸射的噼啪声,让他有些出神。 贺云骁是这代贺家嫡系的独苗,自懂事起,便要时刻注意言行,上一次完全放空心神,已记不清是何时了。 少时在皇子监进学,要注意与各皇子世子之间的距离,不能走得太近,也不能过分疏远,不能让皇帝不放心,又不能让他太放心。 后来长大了些,虽成了武将,常年泡在校场,也要时刻关注朝堂动向,好知道什么时候该装糊涂,如何粉饰太平。 父亲因旧伤复发去世时,他才十五岁,贺家军的重担落在他尚且稚嫩的肩膀上,常常让他觉得喘不过气。 皇帝年迈多疑,太子母族衰弱,几个皇子虎视眈眈,朝堂局势波诡云谲。 贺云骁闭了闭眼,嘈杂的人声似乎在今夜远去。 第二日天刚亮,贺云骁便卸掉多余的行装,着轻衣,腰间系一截狐尾,臂弯夹着狐狸,在苍茫雪山中运气飞驰。 等消耗得只剩一层内力,便找隐蔽处休息恢复,待内力充盈,复又继续赶路。 山中积雪不化,残留的内力不足以抵御夜里的极寒,这时狐狸便钻进他的里衣,像个火炉般,将寒意从他的四肢百骸驱散。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望见远处的稀疏炊烟。 “吱吱!”狐狸跳到雪地上,兴奋地原地打转。 贺云骁弯腰捞起狐狸,五指插入她光洁的毛发来回捋动。 夜间微弱的火光看得狐狸摇摇欲睡。 贺云骁端详特制的箭头,想到刘家,戾气横生。 余光撇见那团柔软的白色,内心又归于平静。 突然,狐狸站了起来,耳朵微动。 贺云骁会意,连忙踩灭火光,抱着狐狸轻手轻脚地往崖洞里走。 约莫一刻钟后,洞口隐隐传来零碎的交谈声。 火光在岩壁上移动,模糊的人声越来越清晰。 其中一人的语气掩藏不住地兴奋,“如果找着了,他们真会给我们一整箱的金子?” “总得有些表示吧,那毕竟是他们队伍里走失的人”,另一人蛮不在意地回。 一阵沉默过后,犹疑的声音响起,“可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说不清楚……” 距离逐渐缩短,要是火光照过来,一人一狐必会暴露。 阿怜从贺云骁怀里挣脱,跑了出去。 村民惊呼一声,“哪来的狐狸?” “你看它的尾巴!快抓住它” 贺云骁握紧了拳头,正欲走出,兀地怀中一沉,狐狸仰头看他,像是在说,“我厉不厉害” 这种障眼法对如今的阿怜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两人的声音飘远,贺云骁不敢耽误,仔细掩埋生火痕迹,匆忙离开了这处洞穴。 没有找到狐狸的两人见雪势加大,顺着依稀可见的山路往村里赶,一个不小心,双双自斜坡跌落,缓了好一阵才扶着屁股站起来。 “真是倒大霉!”两人骂骂咧咧,人没找到,狐狸也跟丢了,还摔进这没路的枯木林子。 等他们走出林地,却见村子的方向火光冲天。 “快回去救火!”一人性子急,就要往前跑,却被同伴拉住。 “等等——,你看那里”,另一人声线颤抖。 一个干柴堆,不对,村口没有干柴堆。 那是一堆尸体,正和柴火一样,被扔进烈烈火光中烧成灰烬。 18、权谋文狐妖(四) 贺云骁收敛呼吸,避开人烟,速度极快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树林中穿梭。 飞镖的破风声迎面而来,贺云骁侧身翻转,脚尖轻点踏上树梢,惊起一片飞鸟。 甩开的影子缀在身后,越积越多。 刘家没那么大能耐沿路安插这么多人手,其背后肯定还有大靠山,到底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本就不多的内力持续消耗,狐狸仿佛也意识到态势的严峻,安静地扒在他怀中,无惧即将到来的刀林剑雨。 树林的尽头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贺云骁喘着粗气转身。 对面漆黑的树林里,一双双眼睛似蝙蝠般锁定他。 回旋刀和飞镖如鬼影般从林子中飞速窜出。 对面仗着人多,想慢慢磨掉他的内力。 贺云骁面色冷肃,几乎是立刻想到不能只避不战。 他逆着密密麻麻袭来的利器往树林逼近。 树林边缘的影子只些许迟疑,便被他夺去手中的刀,抹了脖子。 贺云骁翻转手腕,又杀了离得近的两人。 影子这才一拥而上,将贺云骁团团围住。 贺云骁持刀缓缓后退。 空气凝滞,很快贺云骁便与黑衣人厮杀起来,血液迸射洒在北疆的泥土上,将纯白的雪染上血腥。 内力在激烈的打斗中迅速消耗,贺云骁的动作开始变得迟钝,几乎全凭常年训练的肌肉记忆撑着。 他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意念几乎与手中紧握的刀融为一体。 手心沾满黏腻,是汗水和血液的混合物。 抽刀踹开面前躯体,利刃泛着冷光快速朝他胸口袭来。 “吱吱!”狐狸如弹簧般从他怀中窜了出去,贺云骁的心几乎停跳。 眨眼间,狐狸跳上刀背,咬破了来人的喉咙。 贺云骁忽略因血液流速加快带来的眩晕,熟捻地横刀格挡。 狐狸洁白的皮毛上沾了血,在敌人中来回穿梭。 等一切归于宁静,场面已经如同修罗地狱。 贺云骁的内力消耗殆尽,汗水顺着锋利的下颌滴落,他的膝盖发虚,用滴血的刀插在地上作支撑才没有软倒。 狐狸的脸被染成红色,不少尸体脖子上的洞还在汩汩冒血。 此地不宜久留。 贺云骁缓缓挪动,阿怜跟在他身侧,一人一狐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 融化的雪水汇聚成小溪。 贺云骁褪去血水浸湿的衣衫,露出精壮而布满大小伤痕的身体,欲清洗污秽,突地动作顿住。 狐狸正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脸色有些燥热,贺云骁不由侧了侧身子,咳嗽一声,迈入冰凉的溪水,“看什么,你也该下来洗洗” 狐狸跳入不算深的溪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贺云骁自己洗完,便抓住狐狸帮它清洗皮毛,又拨开狭长的兽嘴,用溪水沃洗沾血的犬齿和鄂周。 想到这尖利的牙齿刚沾过别人的血,贺云骁心中有些异样,手上的力气失了分寸。 狐狸咳呛几声,从他手中挣脱,往岸边游去。 贺云骁微微愣神,抓住狐狸背翻转过来,往它身下看去,“原来是只母狐狸” 是母狐狸,今后养在将军府,难道还要找只公狐狸来,配种下崽? 想到白毛狐狸给幼崽喂奶的场景,贺云骁一个哆嗦。 阿怜蹬开他的手腕,窜回岸边,蒸干毛发。 …… “大人,这我们哪里知道?小的是别村的,只是路过,哈哈,路过”穿粗布褐衣的村民带着草帽,腰弯得极低,身体却不住颤抖。 绒花村被屠,大火毁灭了一切踪迹。 贺一骑在马背上,看着只余焦炭的村落不语。 黑风驮着重伤的贺三回到京城贺府后,贺家亲卫几乎是立刻随黑风往陈国北疆赶。 黑风来回两趟,日夜不休,马蹄已被磨出了血。 绒花村位于最北,三面环山,只留一道通往外村的路。 贺一他们在前往绒花村的路上迎面撞见跌跌撞撞的两人,问他们是否绒花村人,可否带路前去,谁知两人闻言面露惊恐,不住摇头否认。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有蹊跷,贺一便将两人绑回绒花村。 “把你们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贺一抽出佩剑,威胁道,“若是不说,今后便没机会再说了” “这……”两人对视一眼,哆哆嗦嗦地交代,“昨日,也有一队背刀骑马的人,蒙着面,说是有人从队伍中走失,如果我们村帮忙找到,便送我们一箱金做报酬” “全村都上了山。我们俩没找到人,看见只多尾狐狸,便追了去,因此晚归,侥幸逃过一劫。” “他们要找的人身高八尺,体魄健硕,左心口有一颗红痣” “说若是寻见尸体,也要扒开衣服看看,到底是不是这人” 亲卫运气飞落在贺一身旁,耳语几句,他的面色顷刻变得严肃,问道,“当真?” 亲卫点点头。 贺一抽出根金条扔给两个村民,动作急切,驱马向前。 …… 身体刚刚洗过凉水,狐狸的舌头舔舐过伤口,显得异常滚烫。 阿怜盯着那颗红痣看了一会,低头舔上去。 “嘶——”,贺云骁卡着前腿将狐狸提起来,不轻不痒地训道,“这可不是伤口” 杀灭追兵,内力恢复,离最近的城池也只剩一天脚程,这晚贺云骁抱着阿怜睡去时,格外放心。 心境起伏,体力消耗巨大,他睡得很沉。 迷糊中,狐狸似乎在舔他的脸。 他只当狐狸睡不着在调皮,笑着斥道,“别闹。” 可第二日他醒来,怀中的分量消失,才意识到,那可能是白狐在向他辞行。 他在原地等了不知多久,又运气在林子里飞了几个来回。 最后贺一领着黑风和一众亲卫找到他时,他也没有找回那只狠心的狐狸。 “属下来迟,悬崖的尸体已经处理,其武器也已收作刘家与二皇子勾结的证据” 贺云骁张了张嘴,模样算不得开心,只轻声道,“好” 他上前拍拍黑风的马脖子,夸道,“好马” 进城后,贺云骁换了辆马车,又给黑风安排了专人照料。 坐在摇晃的车厢里,桌案前摆着茶水点心,一切回归正轨。 没有多尾的狐狸,没有什么怪力乱神,北疆发生的事像是他做的一场梦。 回京后,他将证据一一呈上,心中并无大波澜,刘家不出意料地倒台,却被安得是通敌罪名,至于二皇子与其暗中勾结,则被隐去,朝廷内外无人知晓。 大雨婆娑,贺将军府祠堂。 祖辈的牌位肃穆庄严,贺云骁跪在软垫上,脸庞在跳跃的烛火中时隐时现。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牌位上,似乎想要叩问世代先祖英魂。 皇帝如此,又怎么让他贺云骁甘心为朝廷卖命? 京郊宝岳寺后院。 贺云骁收起手中把玩的狐狸尾,起身迎接持禅杖和佛珠缓步而来的般若方丈。 “施主请坐,”般若方丈与贺云骁在庭院矮几旁对坐,端起桌上的紫砂茶壶给两人倒了杯清茶。 般若方丈拨动手中佛珠,“施主心中有杀念” 贺云骁面色如常,垂眸不语。 般若方丈拿起茶碗吹了口气,轻抿后放回桌上,“然奉祖先之训,知百姓之苦,压抑非常” “不过,施主的命线上无故多出一支,子息线亦枯木逢春” 贺云骁剑眉上挑,眼中流露不解,“子息?” 般若点头,“祸福相倚,施主功德在身,福泽天佑,故而免去大劫” 夕阳给宝岳寺镀上一层金黄,贺云骁自寺门走出时,看见只卧在门槛边打瞌睡的狸猫。 狸猫惊醒,看见踏门而出的贺云骁,视线落在那截狐狸尾巴上,瞬间炸了毛,一溜烟儿不见了。 19、权谋文狐妖(五) 陈国的贺将军出征时总是带着一截狐尾,人们对此众说纷纭。 有的说这是贺将军与一神秘女子的定情信物。 也有的说,这是贺将军亲手从极喜爱的狐狸身上割下来的。 不论如何,贺将军对这截狐尾的宝贵珍重,世人皆知。 曾一度掀起浪潮,惹得京中儿郎争相模仿。街市腰系兽尾者,十之六七。 贺将军此人,名云骁,字子章,是个十足十的争议人物。 他身长八尺,貌若潘安,端看外貌,没人挑得出错处。 令人诟病的是他风流的名声,以及至今仍无子嗣,状似不举。 京中世家但凡真心疼爱女儿的,都不愿与他有过多私交,唯恐对方看上自家千金,将女儿的终身幸福毁了去。 撇开为人,贺将军领兵在外,十分勇武,从未打过败仗。 从十六岁第一次上战场,到现在二十又六,几乎次次凯旋而归。 唯一一次狼狈回京,便是八年前,被那通敌的刘家坑害。 因此,京中尚武者多推崇贺将军。 风流又如何? 史上留名的英雄豪杰,又有几个是不风流的? 知他喜欢看舞听曲,他们投其所好,豢养舞姬,时常将贺将军邀至府上一同饮酒玩乐。 近日贺将军再次凯旋,百姓夹道相迎,不少女子被马背上魁梧挺拔的年轻将军迷了眼,从阁楼上投掷瓜果手绢。 贺云骁抓住菱纱手绢轻嗅,狭长的凤目朝阁楼上站着的姑娘们看去,露出一个邪肆的笑容。 手绢的主人一愣,瞬间脸红似虾子。 “小姐——”,一旁的丫鬟急得跳脚,赶紧拉着自家主子往厢房里退,这事要是让老爷夫人知道了,定要将她打杀出去。 贺云骁卸甲入宫向皇帝复命。 “臣已带兵剿灭西戎部落”,贺云骁跪地禀报。 皇帝拊掌大笑,“好,不愧是贺家的儿郎!” 大手一挥,各类赏赐便如流水一般送入贺将军府。 皇帝似情真意切地关心贺云骁,诸如在西疆有无受伤,吃食住宿可受了苦楚等,活脱脱一个体察臣子的贤君。 “只有一事,令我忧心不已,”皇帝语重心长道,“子章,你的父亲已经走了十余年了,可你至今还未有子嗣” “如今东南西北边疆已定,你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负手一阶阶走到御前。 “我听说,太常寺卿家的嫡女对你有意。你们小时候还在一起上过学。如今男未婚女未嫁,何不成就这一桩美事?” 贺家不能绝后,不然今后领兵打仗、守卫国土便少了可用之才。 于是得知刘孜钊想要坑杀贺云骁后,皇帝干脆利落地赐刘家满门抄斩。 虽有二皇子授意,但二皇子毕竟是皇子,他总不能为了贺云骁把自己的孩子杀掉。 皇帝自认已经训斥过、罚过他,但对着贺云骁那平静的面孔时,总有些惴惴不安。 贺家门第显赫,掌有兵权,军中声望极高,他不放心贺云骁与朝中重臣结亲。 虽然以贺云骁如今的名声,尚书宰相贵族世家,鲜少有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 可皇帝还是不放心,才有了今天这一幕。 太常寺卿虽是九卿之一,名声好听,主要职责却是宗教礼仪活动,并无多少实权,加之两个孩子幼时有过交集,那女子还属意贺云骁,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婚事。 谈及男女婚事,贺云骁没了正形,回皇帝道,“臣连她的长相都不知道,自然无意于她。不过她要是执意想嫁过来,臣也不介意府上多养着一个人” 行将告退时,粉色菱纱手绢飘落在金銮殿,皇帝训斥道,“子章,等你娶了夫人,就该收收心思了。你父亲可在天上看着呢。” “臣知道了“,贺云骁恭敬告退,转身变了脸色。 贺云骁心中冷笑,皇帝真当他是个只会使刀弄枪的武将,什么都不懂。 扮作慈父,却在贺府安插了那么多眼线暗桩,连婚姻子嗣之事,都要遵崇他的旨意。 百姓看来,倒是他独得圣宠,得了个御前赐婚,一时之间风头比那些皇子还盛几分。 贺将军府门匾乃已逝武帝亲手所题,笔走龙蛇,金碧辉煌。 贺云骁随手将绢子扔进火炉里,看也不看,便在盆里净手。 他褪去繁复的衣衫,坐在榻上,于灯火中凝视那皮毛光滑的狐狸尾巴,思绪万千。 要不是这截断尾,他真会以为,那于北疆霜雪中紧紧依偎的狐狸,只是他为了逃命而生出的臆想。 西戎部落里,有一族名为羌。 看到羌族祭坛那幅巨大而神秘的九尾狐图腾时,贺云骁呼吸一滞。 贺云骁派人找来个通羌语的西疆村民,提刀坐在主位。 巫祝头发散乱地跪在地上,脖子上挂着几串动物尸骨和干果做成的链子,嘴里不知在胡乱说什么。 西疆村民用羌语转达贺云骁的意思,“你们的图腾是什么,从哪里来的?” “我族图腾乃上界青丘九尾狐。我族先祖曾被九尾狐所救,因此奉九尾狐为本族守护神,并留下画像,代代相传。” 见贺云骁点点头,西疆村民再次转述。 “多说些关于九尾狐的事,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巫祝嘴里吐出一连串叽里咕噜的羌语。 “传说,九尾狐当时自断一尾,令濒死的先祖恢复生机” “九尾狐有通天神力,不过在此间束缚颇多,只能救未死之人,不能起死回生,乱了阴阳道” “他们并非天生九尾,等修炼至九尾时,便可以化作人形” “他们极其重恩,一说‘了结因果’。不过,他们生性向往自由,一旦了结了因果,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冷汗顺着额角滴落,西疆村民一句一句地复述,不敢有半点疏漏。 得知巫祝的意思,贺云骁脑海中飞快闪过什么。 他渐渐回想起来,十五岁时父亲去世,阖府素稿,他跪在灵前守孝,丝毫不知贺府在混乱中被明里暗里安插进那么多人。 有的想杀他,有的想保他,朝廷势力错综复杂,没有一个‘父辈好友’能令他完全信任。 贺府这个庞然大物,一边遭人觊觎,一边遭人忌惮。 没了父亲的庇佑,他不得不飞速成长,变得更加少言寡语。 同年皇家秋猎,他和伙伴被前来暗杀的人冲散,碰见只被捕兽夹夹伤的狐狸,那狐狸一看见他便吱哇乱叫,看起来害怕极了。 他不由联想到被周遭势力围剿自己,起初也似这狐狸一般害怕无助。 只他心中害怕时,从不表露出来,渐渐地将自己也骗了过去,后来遭遇险境时,竟真没那么怕了。 他取下捕兽夹,包扎狐狸受伤的前腿,知道它听不懂,却还是自顾自地说,“回去吧,下次别再到有人的地方来了。” 那狐狸回望他,像是不舍。 一双兽瞳在不同阶段的回忆里重合,似乎打通了关窍,将事情串联起来。 早该知道的,一只爱惜皮毛的狐狸,怎么会那么巧合地出现在天寒地冻的北疆。 ‘生性自由,了却完因果,便会离开’,果真如此,今后怕是再难相见。 心中一空,贺云骁下意识捏紧了狐狸尾巴,反应过来后又赶紧松开,拿出齿梳和茶油顺毛。 将狐狸尾巴妥帖收好,孤单的背影披着月色往书房去。 “将军,这是周府递来的请帖。” 贺云骁眼也不眨地接过,打开瞥见‘舞乐’几字,便‘啪’地合起来,将帖子扔在一旁,置之不理。 20、权谋文狐妖(六) 几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京城笼罩上一层朦朦胧胧的青色。 唯有开遍京郊桃花是一片夺目的粉,给这单调的雨中春景添了些彩。 纤纤玉手掀起马车帷幔,露出一张比桃花还艳的脸。 望向雨中默默伫立的灰色城墙,阿怜眼中含笑,“原来这就是京城”。 当初北疆一别,她回到老树身边,陪伴老树直至他意识消散,只余躯壳在这人间。 临走时,年迈的老树告诉她,他有预感,下一个轮回转世,他便能成人,投身京城富贵之家。 他很庆幸能遇见阿怜的母亲,并照顾养育阿怜。 她们的存在,给他这棵不能挪动根茎的树生带来了太多珍贵的色彩。 老树离去后不久,阿怜便修出九尾,化身成人。 狐族生性向往自由,可若有了喜欢的人,却甘愿被束缚。 阿怜出了树林,观察人的习性,刻意去模仿。 在凡间生活,银子是必需品。 身为狐狸,她可以风餐露宿,但眼下作为人类,她要住整洁干净的厢房,用热水和浴桶沐浴。 阿怜往当地人流量最大的酒楼去,店小二看见她,殷勤地上前招待,得知阿怜是来‘赚银子’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说她怕是来错了地方。 话虽如此,店小二还是帮她找来掌柜。 掌柜从招待贵客的上等厢房出来,轻轻带上门,脸上还带着讨好的堆笑,摸着下巴将阿怜上下打量一番,眼珠骨碌碌地转,“我这酒楼确实在招揽人手,不过,姑娘的通关文牒我得看看” 这女子形貌瑰丽非常,怕是哪个富贵人家里逃出来的,他不愿沾染这麻烦,便想了个折中的说法。 女子果然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拿不出通关文牒。 阿怜意识到,如果要去京城找贺云骁,还得有个正经的人间身份。 进退维谷时,二楼的贵客摇着折扇,顺着阶梯缓缓步下。 他双眼带笑,模样轻佻,走得近了,将折扇‘啪嗒’一声打在掌心收拢,“想不到这穷乡僻壤也能生出如此美人” 掌柜的点头哈腰,在一旁‘是是是’地陪笑。 男子名叫周清宴,他说他走遍陈国,只为自己病弱的亲哥哥周景云招揽舞姬。 周景云与周清宴一母同胞,娘胎里自带的病弱让他常年卧床,出行都要坐轮椅,更不论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样习武杀敌,驰骋疆场了。 正因如此,周景云敬佩仰慕贺将军府贺云骁,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贺云骁喜欢听曲看舞,周景云便在府内养了一大群腰细漂亮的舞姬,贺云骁一回京,就邀他过府一叙。 阿怜放下可口的点心,黛眉微蹙,讪讪道,“可是我不会跳舞” 周清宴将一盘果子推过去,“尽可不用担心,姑娘单单站在那,便足够赏心悦目。” 阿怜将身前的衣袍抓出褶皱,“可……我没有通关文牒” “你也太小看我了”,周清宴端起茶碗,掩饰眼中异样的神色。 有的位置,没有身份的用起来才方便。 流云涧。 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院子,内里却大有乾坤。 周清宴带着阿怜一进门,姑娘们便停下手上的事,各色目光落在阿怜身上。 阿怜纤细的腰背挺直,嘴角浅浅带笑,似一座发着光的玉人。 姑娘们的目光变得躲闪,表情僵硬,回转到先前正在做的事。 “跟我来,”一个样貌清丽,气质不凡的女子主动上前,将阿怜领进空着的厢房修整,“我叫杜妤清,自苏杭来,你叫我清清就好” 周清宴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着教她不必担心,却让她跟着这群女子一起每日习舞唱曲,学习礼仪规矩。 做了那么多年的狐狸,第一次做人,难免闹些笑话,单就姿态优雅,拿碗筷吃饭一事,她就学了半月有余。 周清宴对她倒是重视,常常来看她适应得如何,见此打趣道,“你的原主人对你是有多放纵,饭都送到嘴里?” 他猜测阿怜是富贵人家豢养的瘦马,见阿怜没有反驳,便以为她是默认了,从不避讳提及。 “这里是艰难了点,你会不会有些后悔?”他虽语气调笑,眼里的试探和冷意却不作假。 压下心中微妙的异样,阿怜这颗棋浑然天成,他才不会放过。 诚心实意的说,阿怜确实有离开的想法,再在这里耽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入京城。 不过阿怜将实话吞进肚子里,半真半假道,“怎么会?我没地方可回” 树爷爷不在了,贺云骁连个影子都没有,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她。 九尾狐身姿袅娜,于舞乐有天生的优势。 腰肢柔软如蛇,旋转间裙摆如花朵绽放,舞袖翻飞,时而低回婉转,时而高扬顿挫。 “好!”周清宴从屏风一侧走出,拊手称赞,不知看了多久。 阿怜微微喘着气,渐渐从舞蹈中得了乐趣,平时枯燥的训练也不见得那么难熬了。 “明日便要出发进京了,”杜妤清吹灭蜡烛,对着一旁躺着的阿怜道,“你是我见过最快离开这里的人” “有的姑娘在这呆了三五年,还没去京城周府走上一遭” “你这刚来五个月,就和我们一起入京了” 见阿怜没应声,杜妤清走到她床榻边坐下,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不由失笑,“心真大” 这里的暗流涌动,她不作声色地替阿怜挡下了。京中腌臢之事只多不少,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她都睡不着,阿怜这愣头青倒是一碰枕头就睡熟过去。 杜妤清褪去鞋袜上了床榻,闭目等待睡意。 刚看到阿怜时,她心想,这神仙一样的人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那周公子肯定没跟阿怜说实话,是将她哄骗来的。 后来相处,觉得她内心稚纯,像自己远在苏杭的妹妹,便下意识护着她。 天色大亮,杜妤清坐上马车,回看这青色天光中的静默的流云涧,还有些脚不沾地的虚浮感。 载着她们的马车逐个进京,停在周府侧门。 阿怜、杜妤清和其他姑娘低着头,随管事穿过雨中长廊,一同往主院去。 隐约的纱帐后,是微弱的咳嗽声和清脆的药盅碰撞声。 “人都到了?”说话的人明显有些中气不足。 “是”管事的应道。 轱辘转动声越来越近,骨节分明的手撩开纱帐,坐着轮椅的公子头发规整地束起,配一枚木簪。 轮椅停在阿怜身前,“抬起头我瞧瞧” 阿怜应声抬头,在周景云身后推着他的小厮发出轻微的吸气声,周景云皱起眉头。 “这便是阿弟说的人?”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随行嬷嬷点头应是。 “让她搬进松涛苑”,周景云此话一出,嬷嬷似乎犯了难,立即朝管事的看去。 管事略一思忖,带着歉意道,“大公子,这些舞姬,向来是住在琼花阁的,您这般做,二公子回来了怕是要生气” 周景云咳嗽几声,用帕子捂住口鼻,闷声呵斥道,“用不着你来教我做事,按我说的做!” 管事的诺诺应是,走到阿怜跟前,“姑娘请跟我来” 阿怜起身,给了杜妤清一个安心的眼神,随管事的离开了。 松涛苑乃周府大公子的居所,坐落于府邸深处,远离喧嚣却又不失雅致。其四周环绕着苍翠的松林,风起时涛声阵阵,似在叹息。 阿怜一进门便闻到药香,放下行李,听见鸟雀叽喳,循声从窗户往外望去,看到檐下挂着木头做的鸟窝,上面似乎还放着谷粒。 她在侧卧住下,一连几天无事发生,直到周清宴气势汹汹的来了松涛苑。 书房檐角挂一风铃,窗户正对着松林,细长的桌案上放着几卷未读完的兵书,价值连城的纸墨笔砚摆放有序。 “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周清宴回府后,甫一听闻便来兴师问罪。 “伯玉,别把她牵扯进来”周景云皱眉劝道。 周清宴被气笑了,反唇相讥道,“怎么?哥哥才见了她一面,就移情别恋了?” “你还记得松树下埋着的那具枯骨吗?” 周景云猛拍桌案,将笔架上的毫笔震得滚落在地,咳嗽不止。 似乎知道自己说得有些过,周清宴收敛了表情,退步道,“瞧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我不准你提她!”周景云情绪激动,“滚出去!”。 周清宴扶了扶额头,正想说些什么找补,突然目光一凛,喝道,“谁在那?滚出来!” 阿怜慢吞吞地从墙角移出,她还没见过周清宴这副吓人的样子。 往常周清宴总是笑意盈盈,举止轻佻,一副纨绔模样。 如今看向她的目光里好似冒着火星,只听他咬牙切齿道,“你真是好本事,刚到周府,就给我这么大一个惊喜” 阿怜闻言会心一笑,她还什么都没做,哪里来的给周清宴‘惊喜’一说。 听他们这番对话,不过是周清宴对她另有所图,而周景云试图保护她罢了。 想到这,阿怜上前倒了杯茶水递给周景云,美目盈盈,波光流转,“大公子莫气。阿怜愿随侍公子左右,还望公子不要厌弃了我。” 这才叫惊喜。 周清宴脸色铁青,额角青筋突突地跳。 他深吸一口气,甩下句“你好得很”,便拂袖而去。 21、权谋文狐妖(七) “不要!”周景云被噩梦惊醒,喘着粗气从榻上坐起。 一方温热的汗巾落在他额头,轻柔的嗓音暗含担忧,“大公子梦到了什么?”。 回神的周景云将那握着汗巾的藕臂挥开,呵斥道,“离我远点” 热水被打翻在地,将阿怜的衣服浇了个半湿。 看阿怜有些瑟缩地抱着手臂,他不自在地开口,“你不用做这些,回去睡吧” 阿怜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放下汗巾就离开,而是抬眸认真地看着他,问道,“那我该做些什么?” “……” “明日去药房把我的新药拿来” 得了吩咐,阿怜才端着汗巾和热水退下,到了中堂,将托盘一撂,径直往侧卧去。 要不是管事的硬要她守在门外,她才不干这活。 今后若管事的问起,她便说已经得了大公子亲自安排的拿药的差事。 别再想支使她。 第二日阿怜端来煎好的药,周景云看她还穿着舞姬服饰行动不甚方便,就叫小厮去找来裁缝给她做几件衣服。 因有几分赔罪的心思,料子和款式都随她挑。 本以为她多少会选几件中规中矩的,谁知道她选的全都是时兴张扬的款式,她行事颇为新奇,周景云听说时罕见地笑出了声。 阿怜穿着新衣欢欢喜喜地在松涛苑内活动,鸟雀叽喳似乎都比平时响亮了几分。 美人配华裳,到底是没有浪费那婀娜的身段和芙蓉似的脸蛋。 阿怜还未踏入琼花阁,就在那里出了名。 貌美的舞姬一朝翻身,不再抛头露面供贵族子弟观赏取乐,而是搬进周大公子的松涛苑做上了侍女。 “妤清,你素来跟她交好,她如今身份不一般,怎么也不替你说上几句美话?”素来看不惯阿怜的女子借机挑拨。 未等杜妤清有所反应,就听熟悉的声音随推门的嘎吱声一同响起,“是谁在背后嚼我舌根呢?” 阿怜穿藕粉色的对襟纱衣,披一件御寒挡雨的外氅,这身行头,若是个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哪家的贵族小姐。 室内鸦雀无声。 看来她在松涛苑过得不错,杜妤清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她就知道,阿怜是个聪明人,惯不会委屈了自己。 瞪了一眼那背后挑拨的女子,阿怜牵起杜妤清的手,轻快道,“清清,你随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清清,我向大公子求情,还你良家籍贯”,阿怜是带着好消息来找杜妤清的,“你不是想念家中妹妹吗?若有了这个,你就可以回苏杭去找她了!” 阿怜一副邀功讨赏的表情,谁知杜妤清笑脸一滞,慢慢推开阿怜的手,转身道,“阿怜,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我有自己的考量” 她停顿半晌,转而为阿怜考虑,“周大公子性情温良,他那里到底算一个好去处,若你还籍出府,不一定能保得住自己” “你若想留在周府,我去求大公子,让你也搬进松涛苑,”阿怜以为杜妤清担心还籍出府无依无靠,继续劝道。 她不会留在周府,便想趁着离开前给杜妤清捞一些好处。 “阿怜,你就别操心我了,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正正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杜妤清叹了口气,表情无奈。 深夜,各个厢房的烛火逐渐熄灭,一身影轻手轻脚地从窗户缝钻出,往主院奔去。 “主子”,黑衣人跪在地上,拉下覆面黑布,赫然是白日里刚和阿怜交心的杜妤清。 “她白日去找你,说了些什么?”周清宴把玩着手中折扇,语气慵懒。 杜妤清眸光跳动,“她说,要给我良籍,让我归家” “哼”周清宴冷笑一声,将折扇放回红木桌上,“她倒是重情重义” “要不是我哥哥半路杀出来,她随你入贺府,便是一步绝佳的好棋” “她对你这般信任,又生得引人注目,”不知想到什么,周清宴稍稍停顿,又继续道,“性子也泼辣” “有她做掩护,你在贺府的活动范围能大上不少。” “若是就这样放她待在我哥身边,实在可惜。”周清宴摇头琢磨,似是在想如何能让周景云松口放人。 杜妤清心里一紧,试探性地劝道,“阿怜……生性稚纯,对主子大计一概不知,若送去贺府,怕不经意坏了事” 鹰隼般的眼睛锁定杜妤清,让她背上沁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这有何难?要是坏了事,杀了便可,还用我教你吗?”周清宴语气冷冽,眯起眼睛,“我放纵你跟她走近,可不是让你向着她说话的。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尽早丢了” 杜妤清紧绷之际,他又似无奈地放缓了声音,劝道,“你可别忘了你的初心” 她的初心,是为她葬身贺府的姐姐报仇。 “属下明白”,杜妤清鼻头酸涩,闭眼调整情绪。 “哥哥这边我去着手,她那里,你也多下些功夫”,周清宴还是没歇了送阿怜进贺府的心思。 “属下遵命” 天明放晴,周府的花吸满雨露,沐浴阳光,开得得格外鲜艳。 花丛掩映中,身形婀娜的女子穿春日薄衫,笑语盈盈。 她从树梢折下几枝桃花,似乎想盘成花环,无奈力道不够,编紧这头又松了那头。 轮椅上的男子捂嘴掩饰笑意,看着她越来越急,便主动伸手接过一枝,弯成弓状,方便女子拿着余下的桃花枝蔓缠绕。 周清宴远远望去,目光不自觉追随,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挂着张笑脸走近,呼道,“哥哥难得好兴致,天刚放晴,便带着侍女出来赏花玩乐,嫂嫂泉下有知,定然也会开心的” 周家大公子明面上并无妻妾,这又是什么家中秘辛? 周景云面色一僵,双手下意识摸上轮椅两侧,见阿怜脸上只有好奇,并无其他,忽得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们回去吧”,周景云不欲与周清宴多说,对阿怜道。 阿怜点头,推着轮椅就要离开。 “哥哥怎么这般不待见我?”周清宴快步挡在两人身前,用折扇朝阿怜所在方向点了点,“你喜欢这舞姬,我不是也让给你了?” 这番看轻的话让周景云眉头紧皱,“几年前我们就已经约定好,你我各自生活,互不干涉” “若此话当真,那哥哥为何要从我手里抢走这舞姬,自己私藏?”周清宴不解道,“除了身份,她跟嫂嫂并无半点相同,你莫要拿假话来搪塞我” “够了,”周景云声音颤抖,“周清宴,我只是见不得你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毁了去” “去了贺家那龙潭虎穴,纤纤的昨日,便是她的明日” “你怎么忍心?” 阿怜呼吸一滞,手指微颤。 贺家? 周清宴想送她去的,可是贺将军府? 耳边的咳嗽声渐大,阿怜回神,听周景云吩咐道,“阿怜,回松涛苑” 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花园拱门,周清宴挥了挥袖子,仰头平复呼吸。 周府在朝中地位不上不下,周大公子形貌有亏,不良于行。周府的上下全都是他在操持,为谋前程,他有什么错? 不忍心?简直是笑话!他周清宴怎会有那种软弱的情绪。 妇人之仁,只会干扰判决。 从不得不站队三皇子那刻起,他就别无退路。 周家,要么随三皇子大计走上荣耀的顶峰,要么便只能等着尘埃落定后被清算。 他利落的步伐越来越坚定,到了书房,已是浑身泛着冷气。 从信鸽的腿上取下密信,他展开来目光一扫,嘴角阴测测地勾起,“周府,恭候贺将军大驾” 22、权谋文狐妖(八) “好了没?”阿怜抱着几枝梨花,斜倚在黄花梨木桌上,眉眼间染上倦意。 那丝丝厌倦看着并不叫人厌恶,反倒让人心生怜惜,忍不住好奇究竟何事令她不愉。 周景云手中画笔一顿,道,“再坚持一刻就好”。 听这语气,一时分不清谁才是这松涛苑的主人。 周景云端坐在在书案前,先抬头端详半晌,复低头细细描摹,笔尖落在纸面的沙沙声惹得阿怜更加昏昏欲睡。 “好了”,周景云妥帖地将画笔放下,笔杆与墨色笔山相叩,发出清响。 未见阿怜回应,一抬首,才发现她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梨花落在她身侧簇拥着,几枚花瓣似是不舍,在沉睡的玉颜上流连。 室内落针可闻,周景云听见规律的呼吸声,缓慢转动轮椅来到她身前,小心拨开几缕被压住的发丝。 这样睡下去,醒来必定全身酸痛。 可他坐着轮椅,无法抱动她。 周景云将刚刚伸出的指节缩回握拳,推门去了书房外。 “抱她回侧厢房歇息,动作慢些”,他的表情隐在屋檐阴影下,轻声吩咐道。 侍女应声,轻轻推门,随意一瞥,见桌案上黄轴画卷铺展开,一副美人抱梨春睡图,姿态清雅,却又难掩骄纵。 天色转暗,周景云转动轮椅向院中最繁茂的那棵松树去。 青石板砖上车轮经久碾动的痕迹微微泛白。 良久,他的脊背弯曲,叹息随风而逝,“纤纤……”。 一截粉色衣角消失在墙根。 …… “你想去贺府?”杜妤清声音拔高,抚上阿怜的额头,“阿怜,你莫不是烧糊涂了?” 她的眼里尽是不赞同,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那个贺将军是个风流好色鬼?” “他有数不清的妾室舞姬,又刚刚被皇上赐婚。你若去了,哪有什么好果子吃?” 更何况—— 杜妤清眼中晕开墨水一般浓郁的恨意。 贺府内的各势力暗中争斗,动不动就有‘暴毙’之人被草席裹尸,扔到乱葬岗。 那姓贺的是个被朝堂裹挟操控的好色莽夫,空有体魄,毫无智识。 她的姐姐虽死于贺府暗流涌动,明面上却也是因他牵连,被贺府中人下令绞杀。 阿怜睫毛颤了颤,不解道,“如果真是这样,你又为何要去贺府?” “谁跟你说我要去了,”杜妤清把吃惊的表情掩饰得极好,“宴会上又不止贺将军一人,其他王公贵族比比皆是” “周清宴说的”,阿怜无辜回道,看不出真假。 杜妤清不清楚阿怜是否在框她,匆忙转身倒茶,就听阿怜继续道,“他原本还想送我进贺府,却被他哥哥拦下。” “是因为一个叫做‘纤纤’的女子,周景云把那些感情迁移到了我身上,我能感觉得到,他一开始看着我,眼里多是愧疚。” 见杜妤清还是不说话,阿怜叹了口气,问道,“这些你都会告诉他吗?” 杜妤清瞳孔震颤,有些僵硬地转身,一时失语。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阿怜似乎知道她的所思所想,缓缓道,“在流云涧,有时你会点一盅迷魂香,深夜出门” 杜妤清有一种错觉,在阿怜的视线里,她似乎无所遁形,只余全身血液极速地流动。 …… “她同你讲了什么?”周清宴的声音让杜妤清思绪回笼。 “她说,她想去贺府”杜妤清低眉顺眼地回道。 “哦?”周清宴喝茶的动作一顿,抬眼尽是兴味,“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按理说,她还没见过那姓贺的,不至于被皮囊所惑。” “她有说原因吗?” 杜妤清嘴唇微动,“因为我告诉她,我要去贺府”,出乎意料的,她顺从本心直觉,撒了谎。 她和阿怜,本就身不由己地活着,那些周府秘辛,能不沾染,就不沾染。 周清宴喉间溢出低低的笑声,赞赏道,“不错,看来流云涧的那些日子还算有些用处。” 自从得知了阿怜想要离开的心思,周清宴的心情轻快无比。 以至于再次见到周景云和阿怜一同玩闹,欢声笑语时,他的腰背挺得笔直,自负如同潮水,从脚尖蔓延到头顶,将他熨烫妥帖。 “好久不见,哥哥似乎好动了不少,”周清宴看了眼手中拿着的风筝引线的周景云,视线落在阿怜被搅了兴致的脸上,调侃道,“这乡野间长大的丫头惯来活泼会闹,竟也派上了用场。” “你!”阿怜的脸颊因愠怒染上绯色,“大公子早说过,松涛苑不欢迎你,你却次次腆着脸凑上来!”。 周清宴当即面沉如水,呵斥道,“这哪是下人该有的样子?哥,你也太惯着她了!” “不关你的事”,周景云淡漠道。 他自顾自地收好风筝,携阿怜一同往回走。 对着两人的背影,周清宴高声道,“如此不得体,日后宴请贺大将军,若是让周府颜面有失,我定把她赶出府去!” 看见推着轮椅的阿怜后背一颤,周清宴满意地勾起嘴角,欣然离去。 转眼到了宴会这天,周景云作为主家,必然不能缺席。 临走时,他百般叮嘱阿怜,让她留在松涛苑,等筵席结束了再出来透风。 “那人贪好颜色,你好好待在这里,千万别出去”,周景云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过久,明明已经重复多次,却还是隐隐不放心。 周府门口,各式马车停了一路。 扶着小厮侍女下车的客人还未踏入周府大门,便熟络地三五问候,成群结伴。 人流自动分开,健壮的蒙古马铜饰覆面,头配红缨,高大的兽纹玄色马车在周府门口平稳停下。 带茧的指节撩开车帘,云纹长靴落地,外袍以深蓝为底,绘有精美绣饰,腰带镶玉,配一短匕,系一截雪白狐尾。 “贺将军!”站在门外迎客的管事见到今天的主角,双眼放光,一张老脸舒展到极致,热烈地迎了上去。 灯火灿灿,丝竹声响彻周府上空。 筵席间,贵族子弟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贺云骁的席位在主家上首。 他面上风流恣肆,豪饮几大槲酒,佯装不胜醉意,手肘弯曲撑在桌案上斜倚着,目光淡淡扫过下座众人。 大费周章请他来听曲赏舞,定是又想往他府里塞人了。 贺云骁捏了捏眉心,三皇子的势力在近几年刚被削过一茬,再添些新人也无妨,只是御上赐婚,太常寺卿那里又有得解释。 悠扬的乐声变得激昂,一道纤细婀娜的身影翩然而至。 火红的纱裙勾勒出曲线明显的细腰,轻盈的面纱缀着星星点点的珠子,却不及那一双勾人魂魄的明眸闪耀。 她踩着乐声变换节奏,旋转时,流云般的裙摆在她周身环绕,手臂如柳枝,纤细的指尖轮转,三千青丝如水流动。 还未见其真容,单单以这身段舞姿,便能名冠天下。 众人不由屏息凝神。 有敏锐的看客发现她的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上首,期盼热切,看来是冲着贺将军府去的。 知情者心底暗叹,可惜了这样好的舞姬,有这心思,已算一只脚踏入黄泉。 贺云骁不知不觉坐正了身子。 那眼神专注而热切,如烈烈燃烧的火焰,莫名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舞蹈接近尾声,乐曲变得平缓。 有真喝醉的公子哥叫嚷道,“莫故弄玄虚了!快把你的面纱摘下来,让我们看看你到底是美是丑!” 美人低头,指尖解开暗扣,面纱悄然滑落,露出一张精怪似的美艳绝伦的脸,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周景云捏紧酒杯,耳边一阵嗡鸣。 突出的锋角刺破了皮肤,新鲜的血液顺着杯身流下,他对手心的痛意毫无所觉,脑海中只余一个念头。 阿怜怎么会在这? 她不是在松涛苑等他回去吗? 他猛转头去看周清宴,见后者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再忍不住,将杯子重重地扔了过去,砸伤了他的额角,掀起周边一片惊呼。 “是不是你干的好事!”几乎是笃定的语气。 青铜酒具摔在地上滚了几圈,上面沾的分不清是谁的血。 阿怜的眼神没离过贺云骁一瞬,自然错过了这精彩的一幕。 听见声音,她也只是淡然一瞥,仿佛满心满眼只装得下贺云骁一人。 贺云骁将下座闹剧尽收眼底,看向阿怜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探究。 “跳得不错,你叫什么名字?”他开口询问。 女子的脸颊飞上红霞,扭捏道,“女子闺名,只愿将军一人知晓” 一般女子这般拿乔,早被人唾弃故作姿态。 可如今这场面,众人罕见地生不出厌弃的心思,只有些遗憾,不能即刻得知佳人芳名。 这般绝色,一旦露面,往后应是再难见到了。 贺云骁摸上腰间短匕,虽是装饰用,但也能近距离将人击杀。 他眼神迷离,似是被美色所惑,朗声笑道,“这有何难,你上来罢,来我怀里说” 随着阿怜的走近,贺云骁身体逐渐紧绷。 一方面是为警惕,另一方面—— 她的眼神实在熟悉,午夜梦回时仿佛见过很多次。 腰间传来明显的热意,贺云骁心头一跳,那截八年未曾有变化的狐狸尾巴,此刻发热发烫,似乎是有了生命。 他看向来人,心底升起极为隐秘的猜想。 鸦羽似的睫毛之下,是一双极美的眼睛,此刻似乎染上点滴泪光,似久别重逢,喜悦不自胜。 世人都传贺将军风流好色,是个只会打仗的莽夫。 可阿怜想,她总要亲自看看才能下定论。 至少林子里救下她的少年温柔慈悲,北疆雪山里为她挡去风雪的青年心细如发。 就算他变了,她也要亲自看看才好。 如果他真如世人所说,变得污浊不堪,随世浮沉,她就变成狐狸逃走,再也不来人间。 可他不是。 这偌大的宴席上,他看向众人的眼神中带着厌倦,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带着警惕和探究。 可见他绝不是鲁莽草率,色欲熏心之人。 走得近了,阿怜看见了那截狐狸尾巴,心中如同雀跃的小溪在欢快地流淌。 他将这尾巴带在身上,是否意味着,他也在时刻思念着我呢? 狐狸忘了刚刚学过的凡世礼法,也无过分羞耻之心。 她毫无保留地扑进他的怀中,“将军,奴名阿怜”,嗓音细柔,带着微微的颤抖。 23、权谋文狐妖(九) “混账!”,锋利的陶瓷碎片混着滚烫的茶水洒落在地。 如今太子势弱,各皇子暗中角逐。 老四儿女情长有所忌惮,不足为惧。老五生母早逝,被派往封地,朝中无人撑腰。 就数他和老三势头最猛。 贺家兵权在握,如果能拉拢到贺家,登峰御极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那贺云骁毫无大志,朝中局势一概不管。 拉拢贺云骁不成,他心中发狠,想着不能收入麾下便毁了去,于是授意刘钊孜于边疆暗杀,没曾想他中了毒箭也能活着回来,还让他损失了刘家这个助力。 前些年刚把三皇子的人端了一锅,这才多久,周家又送了十几个舞姬进府。 心中气闷之余,二皇子对贺云骁诸多怨怼,“他怎么不得个马上风干脆利落地死了,也好过让我如此焦心!” 几个呼吸平复情绪后,想起信中提及的舞姬,心里暗道是个麻烦。 他提笔在细窄的黄色信纸上刷刷写下几字,卷起来装入信筒,递给一直低头候命的暗卫。 暗卫恭敬地接过,没入阴影。 月下飞檐走壁的暗卫骨骼咯吱作响,一个转角便比方才高了几寸。 贺云骁拆开信筒,展开那黄色的信条。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几字,心中不由一紧,“挑起内斗,借刀杀之”。 复又将信卷起来,递给贺二。 这细长的信筒最终落到了贺府膳房掌事的手中。 贺云骁推门而入时,见阿怜双腿蜷缩侧卧在榻上。 当年蜷缩在自己怀中的白狐,是因风雪寒冷,如今呢? 像是因为刚到新地方而怕生。 与床榻的距离逐渐缩短,思绪似风吹书页,翻得极快。 此前狐尾异常,他心中惊疑不定,第二日便去了宝岳寺拜访般若方丈。 方丈曾对他说过,‘祸福相依’,如果说当年的‘祸’是险些在北疆丧命,那与之相依的‘福’又是什么。 面对他的疑惑,般若方丈双手合十,高深莫测地回道,“想必施主心中已有答案” 他的动静极轻,却还是惊动了阿怜。 她撑起上身,青丝倾泻,迷糊的眼睛一看见来人便倏然睁大,倦鸟归巢般朝他扑来。 贺云骁将她打横抱起,放回榻上,叮嘱道,“穿好鞋再下地”。 怀中温热,她依恋地用脸颊蹭了蹭。 那只不辞而别的狐狸,如今自作主张地闯入。 困意席卷,细白的指节抓着贺云骁的亵衣安心睡去。 贺云骁的手落在她薄薄的后背,下巴轻触她头顶的发,带来丝丝痒意。 脖颈间是温热而规律的呼吸,黑暗中,他的眼神明灭,似有泪光闪烁。 就算是只狐狸,他也能好好养着。 何必非要等到化作人形再来找他? 次日醒来时,怀中满满当当。阿怜的身躯被他完全包裹,睡得正香。 清晨的阳光从未这么好过。 铜镜里影影绰绰,一个看着讨喜的婢女被引到阿怜跟前,福身行礼。 她拿起细齿的梳子给阿怜梳发,说她是贺将军指派来的贴身女侍,名叫‘知夏’。 侍女小厮端着一道道菜鱼贯而入,阿怜满脸好奇,看得贺云骁微微发笑。 端起一碗银耳羹正欲入口,阿怜却脸色突变,将瓷碗打翻在地。 怕贺云骁怪她,她摇摇头,急忙解释,“这银耳有毒,不能吃” 侍女小厮闻言刷刷跪了一地。 膳食房掌事被问罪,一连摘出好几个手脚不干净的人。 阿怜眼中的心疼多得都快溢出来了。人类居然比狐族狠这样多,随意害人性命。 “没事,”贺云骁早已习惯,将她揽入怀中轻拍她的背,“你做得很好” 他垂眸,饭食中下的毒,都是些慢性毒,往常他不想打草惊蛇,只装作不知,在人后用内力逼出。 可眼下他们想对阿怜不利,提早拔除也不是坏事。 不过,贺云骁埋在阿怜脖颈间深吸一口气,将阿怜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中,终究不是个办法。 杜妤清没有想到,再次见到阿怜时,她竟是比在周府时还生龙活虎,似乎一点磨难都没受。 反倒是她,已经连着几日没睡个好觉。 “他待你如何?”虽然心中别扭,但杜妤清还是关心道。 “自然是极好的,”阿怜脸上笑意明朗,“来贺府找他,真是我做过最不后悔的决定” 杜妤清抿唇,她不信,只当阿怜被他蒙蔽了,“一时的恩宠难以持久,等他厌弃了你,你又该如何?” 阿怜本想反驳,可念起她初入人间,不懂人心变化,渐渐没了底气,只得低声道,“他向我许诺,说会日日陪着我”。 “这种鬼话你也信!”杜妤清冷声道,“我们十几个舞姬一同入府,不出半月,他便召幸了一半” “可……”他这半月明明每日都陪着我,阿怜抓紧衣袖,意识到事情的怪异之处,将即将脱口的话咽了回去。 到贺府的半月,有贺云骁在琴瑟轩陪着她,她完全没有出去走动的心思。 每日贺云骁都来陪她用膳,他们一同入眠,辰时她会趴在他怀中醒来,并未听说贺云骁召幸舞姬之事。 “你呢,你过得如何?”看着杜妤清眼下的青黑和疲惫的神态,阿怜转移话题道。 她知道杜妤清有秘密,她自己也有,这没什么。 阿怜想助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当初在周府,如果杜妤清想离开,现在应已经在苏杭同家人团聚,可她却一头扎进贺府。 若说她来贺府是为了贺云骁,那杜妤清是为了什么呢? 杜妤清苦笑,周清宴的话在她耳边响起,“她是为你铺设的棋子,你得用起来” “如你所见,我过得很不好。”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如同开闸泄洪,一发不可收拾,“你能不能求求贺将军,给我安排一个轻松点的差事?” 夜间下起了小雨,嘀嘀嗒嗒浇得人心烦意乱。 “坐在这干什么?”贺云骁将窗边呆坐的阿怜抱起,大步朝卧房走去。 阿怜揽住他的脖颈,层层叠叠的衣衫滑落,露出雪白的皓腕。 “我……”阿怜欲言又止。 大掌抚上她莹白的脸颊,“你说,我仔细听着”,贺云骁温声鼓励道。 “这里的很多事我都不明白,”阿怜声音哽咽,“都要去猜,去想。我不喜欢这样。” “他们都说你鲁莽好色,风流花心。可我觉得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是。” 贺云骁温柔缱绻地握住阿怜的手,窗外的沙沙雨声似乎也变得轻柔。 “在我面前,你不用猜也不用想” “若有想知道的,尽管问我,我不会说一句假话” “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讨来给你” “阿怜,你只管信我” 贺云骁将她抱在膝上,阿怜问一句,他便应一句,绝不让她的话落了空。 夜雨中,些许人声模糊温柔,贺云骁低着头,不时念上几句,“嗯”,“是这样”,“没错”。 他不愿阿怜被这里的污浊沾染,她的世界,只需要简简单单,幸福美满就好。 不久,杜妤清便被调到了贺府采买处,这实在是个清闲自在的位子。 除了统一的采买日需同管事的外出,其他时间均可自由支配。 松涛苑的美人图失窃,最终在膳房火炉里找到时,烧得只剩下画轴架子。 一向温和的周景云发了好大的脾气,松涛苑的小厮侍女个个都挨了板子。 周清宴到松涛苑外时,周景云正咳嗽不止。 “区区一幅画,哥哥何至于如此动怒?” 宴席后,两兄弟连表面和谐的关系都维持不住。 府里府外都有流言,说是因为二公子将大公子看上的舞姬送去了贺府。 周景云恨天地不公,恨他双腿残缺不良于行,他喜爱之人,喜爱之物,到头来一样都留不住。 “你就是个冷心冷情的怪物,哪里懂得这些?”他眼眶泛红,像是不愿意见到他,闭眼转身,泪水滚珠般自眼角滑落。 调转的轮椅在暗沉的天色中走向四四方方的院落,他的背影看起来格外孤寂。 周清宴眼里的打趣之色褪却几分,有些僵硬地动动唇,妥协道,“哥哥若实在念得紧,等贺家有了主母,我再把她接回来就是。” 夜里周景云又做了噩梦。 他梦见自己抱着杜纤纤,她的口中涌出刺目的鲜血,让他心中哀恸,头晕目眩。 她的双目无力,就要阖上,断断续续地问他,“你有没有一瞬,是喜欢过我的” “当然,当然有,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他抓住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哀求道,“纤纤,别睡,别睡,我来接你回去了” 最后,他看见杜纤纤一袭白衣,笑意清浅,向他伸出手,“景云,我来接你了” 杜妤清总觉得最近的进展异常顺利。 采办处不仅给了她外出交接的时机,还让她有时间探索贺府,寻找关于姐姐的踪迹。 “杜姑娘!?”贺府浣衣房的老媪一见到她,惊得松开水桶,皂荚水洒了一地。 杜妤清默不作声,正欲上前,就见老媪猛地后退,转身欲跑。 她横刀拦下。 老媪脚步一顿,抖似筛糠,“不关我的事!” “是主子下的令……” “你进贺府来,本就是为了给瑶姑娘铺路的,要索命,你该去索他们的命!” 杜妤清心中刺痛,想起周清宴的话。 “她是为你铺设的棋子” “为你铺设的,棋子” 她明白周清宴的意思,若露了马脚,将事情推到阿怜身上,她便能全身而退,继续潜伏在贺府。 莫非姐姐,当年也处在同样的位置…… 眼眶泛酸,捏紧刀柄的指节青白,她的腿有些发软。 温瑶听见动静,隐约看见一黑衣女子站在屏风后,不由摸上腰间暗器,试探道,“阁下何人?” 黑衣女子闻声踏出,她蒙着面,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眼。 “主子有令——”杜妤清控制住手臂的颤抖,掏出方才偷来的上级令牌,“杀贺子章” 温瑶一见令牌,表情变得严肃,恭敬地跪地称是。 刺杀贺云骁万分凶险,温瑶本想再等等,递信问主子消息是否属实。 却没曾想,惊闻噩耗,周大公子与世长辞。 24、权谋文狐妖(十) 任谁也想不到,前一月还在大办宴席的周家,如今门楣庭院一片素缟。 男女老少成片的哭声中,狐狸从墙角探出头,看向堂前停着的柏木棺材。 香火燃烧,烟雾缭绕,周清宴穿着一身孝服跪在灵前,看不清表情。 狐狸钻出矮木丛,刚抖落身上叶子,忽的一阵风吹过,惹得檐下白幡猎猎作响。 燃烧的纸铜钱打着旋,不偏不倚地落在狐狸面前。 周清宴眼睛红肿,双颊因消瘦略显凹陷。 看着突兀出现在灵堂的狐狸,他眉头凶狠地一拧,吩咐跪在两侧的下人道,“哪里来的畜生,还不快把它赶出去!” 阿怜后撤几步,在下人们拿着火钳赶来之前,轻巧地跳上墙头,不见了踪影。 松涛苑,阵阵松涛依旧,各类物什摆放规整,地面整洁干净,一如主人在时模样。 书房内,杜妤清翻箱倒柜,神色激动乃至有些癫狂。 顺着蛛丝马迹,她查到姐姐曾和周大公子交往甚密。 眼下周清宴在堂前守灵,她便擅自离开贺府,径直往松涛苑而来。 或许是因为常年困于府内,周景云似乎格外喜欢作诗写信。 杜妤清抓起泛黄的书信一目十行: “纤纤,近日来,我愈发觉得人世间索然无味,欢声笑语都是属于别人的,我只能数着那些美好的回忆残喘余生” “……” 渐渐的,这些手写信里开始提及阿怜。 “纤纤,我救下一个名叫阿怜的女子,她是如此的鲜活,与她待在一处,我总是很快乐” “今日与阿怜一道放风筝,看那风筝飞过高墙,飞上云端,我的心也一同飘远了,仿佛看到京城以外郁郁葱葱的山林和潺潺流水” “今日作画,她虽不耐,却还是答应了我,最后抱着梨花睡着了……” 最后几封信的字迹逐渐潦草。 “他说她是自愿去贺府的。待在这里不好吗?” “为什么连她也要离开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纤纤,我又是一个人了。” 信纸上有泪水浸湿的痕迹。 她脑中思绪回转,那日檐下阿怜语出惊人,周氏两兄弟曾因‘纤纤’起过争执。 杜妤清动作急切地往更靠里的柜子走去,在一众纷飞的纸张中捉住几张惯为女子所用的浣花笺。 只匆匆一瞥,熟悉的字迹令她气血上涌。 她握紧了字笺,急忙往落款处看去: “心系君怀,妾杜纤纤拜上” 杜纤纤? 埋藏在深处的记忆翻涌而出,杜妤清猛然记起,豆蔻之时,姐姐曾同她抱怨过,她的大名‘杜烨然’太像男子,一点都不婉转依人,若是今后遇到喜欢的男子,一定要改个如同话本上一样,缠绵悱恻的名字。 鼻尖泛酸,杜妤清顷刻之间泪如雨下,拿着花笺的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姐姐的尸骨就埋在这松涛苑中,周清宴却诓骗她,让她潜入贺府为他所用。 周清宴看着她一心想为姐姐报仇,是不是如同看笑话一般? 天底下竟然有这般心狠手辣的人。 她不由恶劣地想,周景云死得真好,让周清宴也尝到了痛失至亲的滋味。 窗边传来轻微的动静,杜妤清警惕地转头。 那是一只白毛狐狸,耷拉着尾巴,卧在窗檐。 不知为何,明明是一只禽兽,杜妤清却依稀从她眼中品出了些类人的情绪。 她匆匆摸了把脸上的泪,收好那几张泛黄的浣花笺,随狐狸指引踏过一道道青石板砖。 狐狸停在一棵松树下,用前爪刨地。 杜妤清恍惚片刻,抽出短匕就开始猛挖。 带着湿气的泥土越积越多,森白的骨头和破碎的锦囊逐渐暴露在视线中。 锦囊封口的绳子一扯就断,里面放着只翠玉镯和几根华丽的珠钗。 颤抖着伸出手,翻转镯子,清晰的‘烨’字闯入视野。 这玉镯,杜妤清也有一只,内里刻有‘清’字,被她留在苏杭与小妹作伴。 杜妤清指缝里全是泥土,将镯子连同珠钗放入行囊后并未离开。 她一边哭一边挖,竟是想将嵌在泥土中的白骨也一同带走。 狐狸嗅到生人的气息,急忙撕咬着她的衣角,没能拽动半分。 阿怜眼露焦急。 快走啊! 泛着冷光的利剑刺来,杜妤清及时翻身躲避,手臂泅出红色的血线。 周清宴步步逼近,消瘦的脸颊在夜间昏暗的光线中犹如厉鬼。 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便栖身上前跟杜妤清打斗起来。 说是打斗,杜妤清却不是他的对手,只在他手里过了三招,便被周清宴一掌汹涌的内力拍在心口,呕血不止。 杜妤清跌跌撞撞地运气往府外奔逃,周清宴看了一眼,没再追上去。 他踱步至那抛开的白骨前睥睨。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冲刷得白骨越发阴气森森。 ...... 阿怜追着杜妤清一直跑,最终在京郊宝岳寺绯红的墙根下找到她。 她的下巴被涌出的鲜血染红,瞳孔已经失去了焦距,沾染了泥土的手紧紧握着那莹亮的玉镯。 狐狸身踩在她的胸腰前来回转,却无可奈何。 九尾狐救不了已死之人。 最终,狐狸化作人形,在这个阴冷的雨夜抱着杜妤清逐渐冰冷的尸身痛哭。 杜妤清死后,意识漂浮在尸身的上空,她试图离开,却被宝岳寺周围一道无形的屏障困住。 她看见那只狐狸追了过来,踩在她的尸身上,吱唔声中似乎带着难言的悲伤。 正奇怪着,就见那狐狸突地变成了人,满脸悲恸,正是阿怜的模样。 怪不得,怪不得。 杜妤清恍然顿悟。 见阿怜哭得伤心,她本能地想上前安慰,双手却穿过她的肩膀,无法触摸。 对了,她已经死了。 宝岳寺内打坐的般若方丈忽得睁开苍老的眼,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 “阿怜,你感觉如何了?” 还未完全睁眼,阿怜便感到手心传来的滚烫温度,是贺云骁。 他的下巴挂着一圈圈青茬,满脸焦急担忧。 阿怜鼻子一酸,坐起身揽住贺云骁的脖子,呜咽痛哭。 贺云骁静静地任由她抱着,环在她背上的大手轻轻拍打。 等她发泄完,便吸着气问,“清清呢?” 贺云骁眸光闪了闪,将她抱得更紧,“已经安排人下葬了” 天知道,知夏来报阿怜失踪时,他心中有多慌乱。 此前为了掩人耳目,于外界来看,他仍旧日日流连花丛,外人不知道阿怜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还残有些许理智,一边自我安慰道阿怜绝不是被人掳走的,暂时没有危险,一边紧急调动暗卫,追查阿怜的下落。 搜遍了半个京城,都不见阿怜的身影,他心焦似火,几乎藏不住浑身的戾气。 要是阿怜再次离开他,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宝岳寺的般若方丈的信如同及时雨,浇灭了他的心中的杀念。 他火急火燎地赶过去,见阿怜唇色苍白地昏睡在客厢房卧榻上,眉头紧皱,仿佛做着噩梦。 他万般心疼地捧起她手,眼眶泛红,下意识地反复念叨着,“没事”,“我在”。 额间炽热的吻暂时驱散了她的梦魇。 关上客厢房的门时,贺云骁心中仍旧狂跳不止。 般若方丈静默地候在门外,双手快速拨动着佛珠。 见贺云骁出来,他语气中竟带着几分匆忙,“我们还发现一位姑娘,只是……” 宝岳寺后院。 简易的棺椁中放着一具女尸。 贺云骁一眼便认出那具尸首的身份,周府派来的细作,杜妤清。 般若方丈站在一旁,解释道,“当时女施主扑在她身上,哭晕了过去。” 25、权谋文狐妖(十一) 杜妤清被暂时安葬在宝岳寺的后山上,一同下葬的还有她怀中的珠钗和手里握着的玉镯。 贺云骁以宝岳寺的名义遣人去苏杭知会她的家人。 其双亲原以为二女儿早已离世,听闻此消息乍喜乍悲,情绪激动当即晕了过去。 洒扫童子发现,喜欢坐禅悟道的般若方丈近日总往后山跑。 一次,他放下扫帚,好奇地跟在方丈身后想要一探究竟。 只见般若方丈停在泥土颜色尚浅的新坟前,拨动着手里的佛珠,嘴里梵音阵阵,“阿弥陀佛,还望女施主放下执念,早日往生” 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童子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 周清宴一见到贺云骁,便开门见山道,“贺将军,周某今日来,是想带走一名出自周府,名唤‘阿怜’的舞姬。” “哦?”贺云骁显然对这舞姬有印象,他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怎么,周二公子这是后悔了?” “这般美人,既入了贺府,哪有再还回去的道理?”他话语轻浮,婉言拒绝。 周清宴闻言不悦地抿唇,拱手道,“实不相瞒,家兄生前,对这舞姬喜欢得紧。我想带她回府,为我兄长守灵三年。” 这是搬出礼义孝悌来压他了。 贺云骁心中冷笑,起身走近将他扶起,“周二公子这样用心,想必你哥哥泉下有知,应当甚是欣慰” “只不过,”贺云骁凑近低语,“周二公子实在太过仁慈,要是我,我便把她——” 他故作神秘地停顿稍许,比着手刀划过喉咙,面露狠色,“送去与我‘兄长’,泉下相见!” 不等周清宴反应,贺云骁挺胸负手往会客堂外走去,逐渐笑开道,“可惜!我无兄弟姊妹,这般孝义之举,今生无缘了!” 周清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捏得拳头咯咯作响,暗唾他果真是个礼崩乐坏的草莽武夫。 ...... 回府后不久,阿怜便搬进了一座别院。 搬离前,贺云骁陪她用膳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他踏入琴瑟轩,明显面露疲态。 只是每次同榻而眠,贺云骁都将她抱得很紧,似乎稍有不察,她就会被谁抢了去。 阿怜问他,他却什么都不说,只是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摇摇头,叫她不用担心。 目睹多次下毒未遂和杜妤清之死,阿怜逐渐明白,京城对他们来说,应该不算个好地方。 虽然京城金碧辉煌,人流如织,但日暮之下,这里暗流涌动,冤魂不散。 因此在贺云骁握住她的手,让她搬离贺府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别院在京郊附近,具体的位置阿怜不清楚,因为她自住进这里,一次门都没出过。 周围全是人的气息,这座院子派了重兵把守,都潜伏在暗中。 贺云骁不希望她出任何意外。 只是有时阿怜也会望着高墙外的天空发呆,想他在做什么,又是否有危险。 知夏总会及时打断她的胡思乱想,要么说买了些新话本,要么说从民间学来了新曲子。 知夏唱曲很好听,韵味悠长,总能让阿怜沉浸其中。 阿怜问她为什么没有去卖艺唱曲,而是进贺府当下人。 她似乎感慨万千,回忆着往昔感恩道,“要不是主子,我现在早已没命唱曲了” 新话本里的故事跌宕起伏,常常看得阿怜泪流满面。 “为什么凡间的男男女女总是这么容易变心?”阿怜指着话本中的情节同知夏说,“若是我认定了一个人,我会喜欢他一辈子” 阿怜的眼泪让知夏慌了神,她怕阿怜久居别院意有所指,急着安慰道,“怜姑娘放心,我们主子定不会负你” “多的话我不敢讲,但我从未见过主子对除姑娘以外的任何人这般用心” 阿怜没有想到这一层,见知夏慌张,她破涕为笑,合上话本道,“我自然信他” 昏暗的室内,摇曳的烛火坚持了半晌,终是被风吹灭,留下一缕青烟。 层叠纱帐掩映下,阿怜额头布满汗珠,眉头紧皱,难受地喘着气,忽得睁开惊惧的眼,望向四周的一片漆黑。 “是你吗?清清”,她喃喃自语道,“一定是你” 一室寂静,唯余风声。 满月高挂,狐狸跳出高高的院墙,在错落的屋檐上飞奔,肉眼望去只见残影。 知夏满脸焦急地从后院跑到前院,吹响哨咕。 黑衣人密密麻麻地涌上来,惊得知夏一激灵,不知对着谁道,“快去告诉主子,姑娘不见了!” 彼时贺云骁正在花船上赴宴,侍卫一番耳语后,他佯装不胜酒力退场,转眼换下华裳,着夜行衣四处搜寻。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贺云骁心中如同扎进一根刺搅动着,酸涩翻腾。 有一瞬他想过,阿怜是不是对他失望,自行离去了。 也好,至少比让她留在京城,直面这些牛鬼蛇神要好得多。 那日周清宴明要不成,就想暗中将阿怜掳走。 权贵眼中的贺将军府是个漏洞百出的筛子,不可能轻易发现武功高超的‘贼人’并就地斩杀。 他只能借力打力,让那贼人同三皇子党的线人撞见。 第二日有人来报‘刺客’溺死池塘。 贺云骁表面不悦,下令彻查,缩在袖子里的手却逐渐握紧。 一次可以糊弄过去,要是再多几次呢? 每次都能借口杀死而不露出端倪吗? 贺云骁不敢赌。 “主子,找到怜姑娘了!”派去四面八方搜查的暗卫一有消息就匆忙赶来报信。 “阿怜姑娘她,在贺府后院” 暗卫的身形有些颤抖,贺云骁心急如焚,并未察觉异常。 映在门扉上的人影快速移动,甫一靠近,便闻见浓郁的血腥味。 月光透过半敞的门扉照进室内。 阿怜双手沾血,瑟缩地低头,哭道,“别看我” 她脱口而出的话有些混乱。 “这人想杀你,所以我必须杀她” “对不起,我撒了谎,我……我是个妖怪” “你别赶我走”,她不住地摇头。 “我绝不会伤害你” 贺云骁的胸腔剧烈地跳动,他快步上前将她紧紧环抱,安抚道,“阿怜说什么胡话,我怎么舍得你走?” 她抬起头,一双闪着妖冶光芒的紫色瞳孔试探着望向他。 在她的视线里,贺云骁没有流露半分害怕或者厌恶的情绪,而是生怕吓着她似的,如同哄小孩般: “一个奸细而已,死了就死了” 洗尽血污,衣衫尽褪。 十指相扣,视线缓缓倾倒。 似一袭奔涌而下的瀑布,热烈而激荡,冲刷掉所有的理智,只余身体本能。 她纤细泛红的指尖触及他汗湿的脸颊。 贺云骁神色痴迷,抓住她的手,深深吻了下去。 …… 近日京城新奇事,说太常寺卿云家的嫡女云卿儿自落水醒来后,行事与往日大相径庭,少了些花痴,变得沉稳而知事理。 谢过又一个前来恭贺的同僚,云父收起假笑,暗中松了口气。 外人不知道的是,他这个嫡女十多岁时高烧不退,醒来后记忆便停留在孩童时期,只记得那个外表俊秀的儿时同窗,整天嚷着要嫁他。 要不是这次因祸得福,他还真不知道大婚之时该怎么同贺云骁交代。 26、权谋文狐妖(十二) 贺将军近日新得了一只狐狸做宠。 云卿儿带着婢女来赴约时,见贺云骁抱着狐狸站在一树粉色花雨下,眉眼间盈满笑意。 他看着狐狸用爪子去扑抓落下的花瓣,仿佛天底下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上辈子如同雾里看花,至死才侃侃窥见真相。 这样的人,如何会是外界所传的酒色风流之徒呢? 依死后魂魄所见,他确实对得起阿怜孤注一掷的奔赴。 她眸光深邃,站在一侧静静看着一人一狐于春光明媚中嬉闹。 狐狸似有所感,歪头看向戴着白色帷帽的女子,贺云骁的视线也随着它的动作转过来。 风吹起白色帷幔,狐狸与她远远对望,相见不相识。 云卿儿让婢女留在原地,一边慢慢走去,一边夸赞道,“这狐狸毛皮光亮水润,一看就被养得极好” 贺云骁摸着狐狸毛,轻微点头以作回应。 两人石桌旁落座,桌上的茶水点心谁都没动。 “以云小姐此前在云府中处境,装疯卖傻并不是坏事。” 若是真痴傻,此番落水也是因祸得福。 云卿儿会心一笑,“落水前的记忆,对我来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雾蒙蒙的。” “我来赴贺将军的约,是知道将军有所求,恰巧,我也有。” 她吐出一口浊气,眼里闪着冷冽的光,“我要周清宴的命” 狐狸昏昏欲睡的眼睛微睁,毛茸茸的尾巴扫过贺云骁结实的小臂。 贺云骁安抚着阿怜,不动声色地问,“哦?难道云小姐和他有什么私仇?” “既是私仇,便不能说与旁人”,云卿儿端起微凉的茶水,眼眸低垂,“将军只需要知道,我与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贺云骁没按住阿怜,狐狸跳上石桌,往云卿儿那端走去。 “她看起来很喜欢我”,看着逐渐走近的狐狸,云卿儿眼神变得柔和,“她叫什么?”。 贺云骁欲将阿怜抱回,却在看见狐狸表情时顿住,不太情愿地回道,“阿怜” “阿怜,真是个好名字”,云卿儿的眼睛弯弯,盛满柔和的春光。 狐狸摇着尾巴示好。 阿怜身份暴露后,曾告诉贺云骁周清宴杀了杜妤清的事,欲为杜妤清报仇,贺云骁却说周景云是三皇子的明牌,现在还杀不得。 果然,只听贺云骁清了清嗓子道,“周清宴为三皇子办事,如果现在杀他,会扰乱局势,得不偿失” “事成之后,他的性命自然可以留给你” 贺云骁话题一转,表明来意,“贺府眼线密布,你嫁入贺府后便是贺家主母,我想借你之手除掉那些暗中的眼睛。” “你我婚约乃皇上亲赐,我拒绝不得。我已心有所属,云小姐也不似醉心情爱之人” “事成之后,你若不想留在贺府,便可以借假死脱身,”贺云骁眼里闪着势在必得的光芒,“我想,这是一笔很好的交易” “我听说,贵府上刚有两个舞姬互相戕害而亡,”云卿儿不紧不慢道,“何必非要等到我嫁入贺府再出手?” “因为名正言顺。云府后院深谙宅斗阴私,云小姐定耳濡目染。” “主母善妒,自然容不下舞姬妾室。未入府的舞姬,也能全部拒之门外。” 27、权谋文狐妖(十三) 周清宴坐在三皇子座下,眉眼间积压着阴翳。 埋在贺府的眼线跪在下首禀报,“杜姑娘,怜姑娘相继失踪,温姑娘殒命” “杜妤清是我杀的,她发现了她姐姐的事,便不会为我们所用”。 “至于另两人,”周清宴手指微微收拢,问那来报的线人,“你有什么线索,都说出来” 线人正要开口,三皇子却抬手制止,“清宴,我不在乎他们是失踪了或是死了” “位置空了,再找合适的人顶上去就行” 三皇子站起来,拍了拍衣袖,周清宴也跟着站起。 他是个典型的笑面虎,清隽的面容风轻云淡的吐出几字,“以后这种事,无需同我说,你自行处理便是” 他拍了拍周清宴的肩,“我信得过你” 三皇子走后,周清宴坐在上首自顾自地饮茶,没有他的吩咐,线人不敢擅自退下。 短短几月之内,三枚棋子相继被吃。三皇子说信得过他,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敲打? “接着说吧,另外两人怎么回事?” 线人将贺府所见一一道来,周清宴却罕见失了神。 …… 贺府云府大婚那日,京城万人空巷,百姓皆挤在街道两侧,见证这一场盛世婚礼。 新郎官贺云骁穿一身锦绣喜服,胸戴红花,骑着高大的黑马,春风得意。 其身后的迎亲队伍吹着唢呐,抬着喜轿停在云府正门。 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在奴仆的搀扶和百姓的喝彩下坐进八抬大轿。 整支队伍绕城三周,最后停在贺将军府的正大门。 贺云骁翻身下马,走到喜轿旁伸出手。 纤若葱尖玉指从红色纱幔中伸出,贺云骁嘴角勾起,牵着新娘下了轿。 贺府长辈的位置放着贺父贺母的牌位。 傧相的唱诺声中,两人三拜天地。 只听傧相高声唱道,“礼成!” 周围响起宾客的贺喜声。 贺府的侍女接过新娘,将她送往洞房。 三皇子笑意融融地看着一对新人,和众人一同鼓掌祝贺。 周清宴却眯着眼,觉得新娘的身形看着有些熟悉。 “云大人那边的事办得如何了?”三皇子于嘈杂中侧首对周清宴耳语道。 经这一打岔,周清宴当下顾不得细想,回道,“放心,已经办妥” 贺府阁楼高处,戴着白色帏帽的女子形单影只地俯瞰这场热闹的婚事。 她的视线落在新娘身上时泛起柔软的光,扫过周清宴和三皇子两人,又霎时变得阴毒。 …… 晃晃悠悠地推开一盏喜酒,贺云骁在侍卫的搀扶下往洞府走,待离了众人视线,神色清明不复醉意。 “决公子给您准备了礼物,”中途暗卫来报,“说是……在您入洞房前呈给您看” 接过那四四方方的小箱子,贺云骁笑着解开箱扣,打开来看,只见一张油纸上潦草地写着“贺兄亲启” 谁都不知道,闻名陈国的神医决明子与贺云骁是一对多年好友。 在决明子弃武从医前,两人曾一同在校场习武。 箱子内放着几个白玉药瓶,瓶身应景地贴着‘喜’字,为了防止玉瓶倾倒,箱内还细心地做了分隔。 贺云骁取出一瓶,封口处写着‘生子丹’的字样。 扫过另几瓶,‘龙虎丹’,‘持久丹’,‘活血丹’等等。 决明子这股不正经的劲儿一如当年,贺云骁不由摇头失笑。 行至洞房外,虽早已尘埃落定,他还是不由心跳加速,恍然如梦。 推开洞房门,见阿怜乖乖坐在喜床上,桌上的糕点茶水未动。 他心中一紧,快步上前欲掀开盖头,“阿怜,你我大婚,不用如此拘谨。” 阿怜哎呀一声扯住盖头,露出半张小巧的脸。 那染了口脂的红唇微启,“按照凡间的礼节,你该用那柄如意秤挑起我的盖头” 绘有金牡丹和莲花的玉如意秤慢慢挑起红绸。 金步摇头冠在她乌发上熠熠生辉,却被那张惊世美人面衬得黯然失色。 被翻红浪,一室春色。 自从云家嫡女嫁入贺府,贺将军仿似真的收了心,不再往那些烟花之地跑,连仰慕者特设的舞乐酒局也推了。 世人都说,贺将军痴心于王妃,浪子回头。 美人配英雄,两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算一段佳话。 28、权谋文狐妖(十四) “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云卿儿看也不看那舞姬涕泗横流的可怜模样,摸着怀中狐狸的毛慵懒道。 “夫人,我没有!我没有勾引将军!”那舞姬哭喊道声音逐渐远去,凄厉地响了一路。 贺夫人虽得将军专宠,但极为善妒,府内的妾室和还没有名分的舞姬被她接着由头发买打杀了不少。 有人冒死告到贺将军面前,却得到他轻描淡写的回复,“她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为什么要阻拦?” 云卿儿抱着狐狸走出后院,正巧碰上来贺府拜谒的周清宴。 “贺夫人”,周清宴礼节性地问候,正要离去,就见云卿儿怀中的狐狸对着他呲牙,当即一顿。 这狐狸,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云卿儿笑意越发浓厚,她轻拍狐狸柔软的背,“好啦,知道你不喜欢这人,我们这就走” 擦肩而过,周清宴正回忆着,就听见一声尖利的惊呼,紧接着背后传来剧烈的痛意。 他整个人僵硬如石,却并不是因为后背受伤,而是因为云卿儿脱口而出的名字。 她叫那只狐狸——阿怜 转过身,只见云卿儿抱起狐狸,用手帕擦拭它的爪子,点着它的鼻头训斥道,“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回去又要给你洗爪子了” 狐狸鼻尖吹出一口气,好似在表明它的不屑。 竟是一点道歉的意思都没有。 背后的衣衫有些湿意,应当是出血了,周清宴拦住云卿儿,“夫人的爱宠抓伤了我,是否该给个说法?” 云卿儿仿佛这才注意到他,问道,“周二公子想要什么说法?” “若是伤药,周府必然不缺;若是赔礼,我也不是个缺心眼的,待会自然会派人送去周府”,她全然不提要如何处置这只狐狸,想来是爱重得紧。 “若我说,我想要这只畜生呢?”他想起来了,在哥哥去世未满头七时,也有一只白狐狸出现在灵堂。 如此巧合必不是偶然,只是他一时又未曾想到合理的解释。 “这我可做不了主,”云卿儿没了笑意,“周二公子若想要她,只能亲自向将军提,看他肯不肯割爱” ...... 回到卧房,云卿儿在密格里取出一份长长的名单,持朱笔划掉一人。 看着所剩不多的姓名,她畅快地呼出一口气,闭眼回味,“权力在握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完全不听解释,只下命令,只需要服从。 当初大婚换新娘,明面上她只知嫁入贺府的是贺云骁的心上人,背地里她却清楚,那就是化作人身的阿怜。 入住贺府后,阿怜对她很亲近,贺云骁不在时,便会化作狐狸来找她,与她待在一起。 她大概猜得出原因,心中更加柔软了几分。 婚后不久,阿怜怀孕了。 从贺云骁那听到这个消息时,不同于贺云骁的欣喜,云卿儿心中竟生起一丝微妙的不满。 在这个越来越乱的节骨眼,他怎么能让阿怜怀孕? 云卿儿抱起歇在一旁的狐狸,用清水和皂荚洗干净她沾血的爪子,没由来地叮嘱道,“你该少活动,小心伤着自己” 随着老皇帝病危卧床不起,各派系的争斗愈加激烈,三皇子和二皇子派尤甚。 贺云骁一接到宫中暗桩递来的消息就连夜把阿怜送出了京城。 复又两月,云卿儿假死,将军夫人薨逝,贺将军闭门不出。 辽东封地,庸王府上来了一位京中的贵客。 “五皇子,”贺云骁表露衷心道,“二皇子欲杀我,三皇子杀我爱妻。” 他脸上流露着恨意,不计后果地道,“这两人皆是豺狼虎豹之徒,皇上的毒也是他们的手笔” “如今皇上病危,他们就差撕开脸面两相开战。宫中都是他们的人,必定会矫传遗诏” “我不愿效忠任何一人,愿助五皇子登极,以报杀妻之仇” 庸王已经很久没听见人叫自己五皇子了。 他生母早逝,又不受皇帝宠爱,一成年便被皇帝找了个由头封王派往辽东。 若是封地富庶,他便可以自我安慰,远离朝堂之争,富贵悠闲地过一辈子也无不可。 可辽东土地贫瘠,百姓因吃不饱饭常常迫不得已做流匪讨生,加上倭寇骚扰,此地治安混乱不堪。 未被封王前,辽东还起过三次兵,虽然不成气候,但始终是老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他被派往辽东,少不了老皇帝的私心。 贺云骁突然来访助他上位,如同天上掉馅饼,是他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事。 可要是贺云骁是想冒天下之大不韪,借他的名义取缔江山,他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庸王看向贺云骁,心中仍旧有些犹疑,试探道,“世人皆以为贺将军是个风流草包,没想到贺将军竟然在京中藏拙这么久都未被发现” “以贺将军的实力,完全有可能自己坐上那个位置,怎么不远万里来辽东找我呢?” 贺云骁一听便知庸王的顾虑,沉吟道,“五皇子多虑了,在下对那位置并无兴趣。” “况且,刘家因我抄家,我妻被三皇子杀害。我至今未结党,却已与二皇子、三皇子结仇。” “要是他们坐上那个位置,只怕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我,以绝后患” “我少年丧父丧母,好不容易有了妻子,却也因我而死。”他的声音暗含哽咽,“等事成之后,我自请驻守边疆,了此残生。” 心中的怀疑被稍稍抚平,对权力的欲望和报复心逐渐占了上风。 老皇帝不是最不看好他吗? 要是他做了皇帝,老皇帝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思及此,庸王决定赌一把,礼贤下士道,“好,待我登临,定然许你镇关将军之位” ...... 秋季的临安城被环城一周火红的枫叶围绕。 一处药香弥漫的院落,阿怜挺着肚子,在梧桐树下荡秋千。 决明子一看到她,药盘子都端不稳了,咋咋唬唬道,“天!都说了别荡那么高!你怎么还是不听劝!” “这次我非要把这秋千卸了!”他将药盘重重地往桌上一搁,气冲冲道。 阿怜不语,秋千的弧度渐渐减小。 决明子走近了才发现她在流泪,满腹怒气瞬间散了,只余恐慌,“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肚子?” 阿怜摇摇头。 他深吸一口气,妥协道,“我不拆秋千了,只是下次你不要荡那么高了。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向贺兄交代” 他眼神闪烁,忽然意识到阿怜是为何而哭。 孕妇本就多愁善感,她身在平和富庶的临安城,贺云骁却在京中与那牛鬼蛇神斡旋。 一个月以前,贺府已不递任何消息来临安。 决明子也不敢贸然递信,怕坏了他的大事。 极少有人知道贺云骁与决明子的关系,加之临安和京城相隔千里,就算是再大的火,烧到临安也要好几天。 他不来递信,必是处境危急,不想走漏风声。 29、权谋文狐妖(十五) 定远二十五年隆冬,武帝驾崩,宫中秘不发丧。 夜间火光大盛,金吾卫将三公九卿的府邸围了起来。 府内官员不敢点灯,与家人抱在一处,隔着高墙忧心忡忡。 这个冬夜格外肃杀寂静,只听得见人马移动时兵器甲胄的碰撞声。 几道黑影飞速掠过城门,落于城外马背上。 紧追其后的金吾卫首领只迟疑片刻,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小径尽头。 他心中一慌,当即转头吩咐道,“你,还有你们追上去!其他人,跟我回宫。” 冷汗划过额角,金吾卫首领跪在地上复命,“我们围住贺府后,他们分了好几波往外突袭混淆视听,贺将军率几人从城西跑了” “属下命十余人去追,带着剩下的人手回宫来“,他低着头,等候二皇子可能的斥责。 “贺云骁啊贺云骁,”二皇子感叹道,“我该说你聪明好,还是蠢笨好?“ 金吾卫的决断正合二皇子心意,今夜京中必有一战,三皇子所持兵力尚不知深浅,没有尘埃落定前,人手不应浪费在京城以外。 至于贺云骁—— 皇帝山陵崩,将军却深夜潜逃出京,等他继承大统,可要让史官好好动笔写写。 与京城远隔千里的临安,阿怜深夜发作,托着坠痛的肚子推开门喊道,“知夏!快去,找决公子!” 昏黄的夜灯下人影凌乱。 侍女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来。 决明子听着阿怜凄厉的嘶吼,焦急地来回踱步,终是忍不住推门而入,高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京城十里开外。 贺云骁骑着黑风,五皇子一身黑衣斗篷与他并肩。 两人身后,是于黑夜中静默待命的贺家军。 最后一队人马从京城的方向赶来汇合,远远地望见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持火把追逐他们的金吾卫。 等金吾卫看见贺云骁那张修罗面勒紧马绳时,已经来不及后撤了。 十余金吾卫的鲜血祭旗,整支军队直指京城。 …… 宫中的厮杀已经进入尾声,天上下起了小雪。 大殿和长长的宫道上,散落着不知名宫女太监的尸体和一地的珠宝首饰。 广和殿前,二皇子身中数箭,被一圈持刀侍卫围住。 他跌跌撞撞地拔出一只箭,明白大局已定,心中凄凉。 三皇子夺过侍卫的刀缓缓靠近,送了二皇子最后一程。 他俯视那不可置信的眼神道,“只望来世,不再做兄弟” 抽刀而出,脸颊沾血。 二皇子的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 周清宴当即跪地贺道,“恭喜三皇子!”。 话音刚落,一支箭穿云而来,扎进三皇子左胸,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三皇子脸上的得胜的笑意还未退却,不甘心地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贺家军一拥而上,与残余的侍卫厮杀起来。 贺云骁放下弓,飞落至三皇子尸体旁,侧目道,“本来是为二皇子准备的,既然你杀了他,便代他受过吧” 与此同时,一声婴儿啼哭响彻临安城上空。 阿怜浑身汗湿地昏睡过去,知夏抱着哭闹不止的婴儿眼眶发红鼻尖泛酸,不敢抽手抹泪。 周清宴在三皇子中第一箭时便爬了起来,往宫中密道狂奔。 密道的必经之处不止为何上了锁。 他急得满头大汗,一边锤门,一边慌张地往后看,生怕突然出现追兵。 密道门从另一侧打开,周清宴如获救赎,正要踏过,就看见一张原不可能出现在此的脸。 “云卿儿!”周清宴下意识地惊呼道。 她不是死了吗? 反应过来的他眼色狠戾,不管这人是人是鬼,他都要过去。 一团刺目辛辣的粉末炸开,周清宴反应过来时已被押解在地。 云卿儿,或者说杜妤清,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贺云骁兑现承诺,派了好几个武功高强的暗卫跟着她,随她差遣。 “啧啧啧,”杜妤清抱臂俯身,与被压在地上不得动弹的周清宴对视,“周二公子这般狼狈的模样,可真是太少见了” “你曾把我玩弄于股掌间,哪能想到也有今日?” 她目光闪过厉色,仰头大笑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夫人,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周清宴眼中血丝弥漫,“那日贺府下毒杀你的是三皇子的人不错,却不是我!” “是你,”顶着云卿儿的脸,杜妤清神色变得清冷自持,“是你亲手杀的我,绝不会错” 看着那熟悉的神色,周清宴脑中闪过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测,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他嘶吼道,“是天要亡我,是上天不公!” 杜妤清一刀刀刺进他的胸膛,直至他没了声息都未停止,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机关算尽,业障太多,就算是天要亡你,也是你该死!”。 四皇子于府邸内自缢而亡,其身侧放一血书:“望皇兄留我妻女一命”。 他至死都不知道,最后登上皇位的,居然是他连面容都记不清的五弟。 已经登基的五皇子拿到这封血书时,目露嘲讽,下令将四皇子葬皇陵,其妻女派守皇陵,无诏不得擅离。 京城的事一妥,贺云骁便连夜往临安赶。 襁褓之中的婴儿安详地睡着,贺云骁只匆匆看了一眼,便越过知夏去找阿怜。 苍白似玉的人静静地昏睡在床上,贺云骁跪在床榻一侧,握住阿怜的手,泪滴滚滚落下。 “你受苦了,”他带茧的大掌摩挲着,声音哽咽的承诺道,“从今往后,我们一家,再也不会分开” 端着药盘前来的决明子见此,眼神一黯,悄悄退了出去。 “大恩不言谢,今后若有所求,尽管来找我”,擦干眼泪的贺云骁欲行大礼,被决明子拦下。 从前校场再苦再累,都没见他哭过。 决明子明白,贺云骁爱重阿怜。 他幼年丧母,少年丧父,独自一人熬过刀光剑影,如今总算是又有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想到这,他不自然地收拢衣袖,不禁为自己的私心感到羞愧,“贺兄不必如此客气。我……我是看着那孩子出生的,若是非要言谢,不如让那孩子认我做契父?” 回京中休整一月。 一日退朝后,身着五爪金龙朝服的五皇子留住贺云骁,敲打道,“听说贺将军养了个娇俏的外室,看来你对先王妃的感情也并非传言中那么深厚啊” 贺云骁但笑不语,借机自请调离京城驻守北疆。 贺家军拔营往北疆去那日,五皇子站在城门上迎风送行。 在他身侧,一人远眺位于蜿蜒队伍中间位置的宽大马车,正是女扮男装的云卿儿。 “朕是不是太多疑了?”五皇子问道。 云卿儿目光闪了闪,回道,“怎么会?陛下有自己的考虑” 紧接着补充道,“贺云骁此人,早年父母双亡,怕是早就厌倦了京城。” “他既自请驻守北疆,便不会再想回来,陛下大可放心。” 一年后,贺大将军在北疆重新娶妻生子。 这消息传到京中时,云卿儿算了算日子,是了,是阿怜的孩子,该已经一岁了吧。 在边关长大的贺招摇小朋友每岁生辰都能收到未曾蒙面的义父给自己寄来的礼物。 奇怪的是,义父给自己祝贺生辰的信里,总把她的岁数写大一岁。 她跑去问母亲,母亲却卖关子,说等她长大了她爹会告诉她。 大人的事真是太复杂了,贺招摇想不明白,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贺招摇继承了她爹习武的天赋,长大后武功了得,成了北疆有名的侠女。 春节国宴,她代父母回京献礼,一进宫便被带到御前红人面前。 那人的骨骼一看便是女子,却做男装打扮。 她身上的那股气势贺招摇不好描述,看着跟她爹似的。 若贺招摇常年混迹朝廷,便能分辨得出,那是种久居高位的压迫感。 从为姐报仇的舞姬,到云家大小姐,再到权力在握的言官,杜妤清想,她重活一世,终是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位置。 若是唯一有什么遗憾的—— 杜妤清的眼神落在贺招摇脸上,依稀看得见故人的影子。 那便是,此生难以与阿怜再见了。 30、过渡章(2-3) 阿怜是在贺云骁死后回到浩瀚之空的。 虽然浩瀚之空瞬间抽走了她的情感,但想起与贺云骁分别时的情形,阿怜罕见地愣了一会。 这一世,贺云骁活到了耄耋之年,爱人相伴,子孙满堂。 临走前,他不想阿怜看到他苍老狼狈的模样,命人将床榻周围的纱幔拉得严严实实。 “阿怜,你说,人会有来世吗?” “当然有”,阿怜的声音还是那般年轻,带着无法掩饰的悲痛。 他的眼角落下一滴浊泪,“那来世,你也来找我好不好?就跟这辈子一样。” 原谅他的贪心,他的寿命与阿怜相比实在太短。 一想到死后,阿怜可能会在岁月的长河中忘记自己,他便胸腔滞涩,喘不过气来。 “好,我去找你”,阿怜握住他布满皱纹的手承诺道。 等那只手无力地垂落,阿怜泪意汹涌地扑在他身上痛哭,眼皮却越来越沉,不知不觉地睡去。 后来贺招摇带着夫婿进屋,才发现娘亲已经没了鼻息。 …… 原世界是一个开放式结局的先婚后爱权谋文。 男主为陈国贺将军府的贺云骁,女主为出自苏杭绣户的民间女子杜妤清。 因贺家男儿到了年纪就上战场,皆不长命,历经十余代的传承后,贺府子嗣单薄。 加之朝廷势力争斗,贺府兵权遭人忌惮,男主贺云骁举步维艰。 十五岁丧父后,他便伪装真面目,以风流纨绔子的形象示人,降低朝廷戒心,保全自我。 谁知二皇子依旧不放心,在他十八岁出征北疆时暗中给刘家下令,意图取他性命。 他中了毒箭,为躲避追兵进入芒砀山,最后虽被贺家军找到,但因为没有及时拔除剧毒,不仅使用内力时浑身刺痛,还落下了个不举之症。 杜妤清假死告别父母小妹上京,是为了查清姐姐在京城丧命的真相。 她被周清宴以舞姬的名义送入贺府,白日同贵族子弟饮酒作乐,晚上则暗中搜集线索。 在与贺云骁的斗智斗勇中,杜妤清意外撕开了他的伪装。 贺云骁也慢慢察觉到杜妤清看似轻浮的笑脸下暗藏的悲痛与沉重。 随着姐姐死亡的真相浮出水面,杜妤清还未来得及同贺云骁坦白,便在返回周府拾取姐姐遗物的过程中被周景云发现,继而被周清宴所杀。 被杀的杜妤清重生在心智不全的太常寺卿嫡女云卿儿身上,恰巧皇帝赐婚,她再入贺府,却是以女主人的身份。 杜妤清借助对三皇子在贺府中安插势力的了解,帮助贺云骁躲避数次暗杀。 贺云骁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在一次激烈的厮杀后,杜妤清同他坦白身份。 自此,两人暗中配合,抱团取暖。 杜妤清以善妒为由,处理了府中一大半的奸细。 狐妖阿怜因被少年贺云骁所救,芳心暗许,化形后取名赵怜,前往京城欲报答恩情。 她刚以舞姬的身份混进贺府,就见证了他与云家嫡女的盛世婚礼。 紧接着,便是周围舞姬一个个被打杀、发卖的消息传来。 舞姬们都说,那是因为新夫人善妒,见不得将军宠幸别人。 将军对她偏爱,对此事不闻不问。 赵怜一时妒意丛生,还没有所动作,便惊闻贺云骁中毒。 于是她化作狐身趁夜潜入贺云骁的卧房,向贺云骁输送灵力意图救治。 修炼不精的赵怜因灵力亏损过多,无法随心切换狐狸身和人身。 又一次输送灵力时,恰巧被前来送药的杜妤清撞见,以为她是吸人精气的妖怪。 恐慌之下,杜妤清请来青城山的道士做法,那道士趁着她灵力亏空,将还是狐狸身的赵怜当场诛杀。 至于后院少了一个舞姬?无人在意。 贺云骁醒来后,不仅毒解了,隐疾也都痊愈了,赶来京城的神医决明子对此啧啧称奇。 杜妤清这才反应过来可能错怪了那只狐狸,只不过,私心作祟,她并未将此事告诉贺云骁。 后来宫中事变,贺云骁同杜妤清扶持四皇子上位,杜妤清控制其妻女,逐渐将他架空成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 之前从未接触过政务的杜妤清将陈国治理得井井有条。 有贺云骁的武力威慑,刚刚换过血的新朝无人敢置喙。 退居乡野的老臣暗中联络远在辽东的庸王,表示支持庸王起兵,清君侧。 可庸王有心无力,论兵力他比不过贺云骁,论弄权,他比不过杜妤清,只能眼见着自家的天下变成了别人的天下。 最后,庸王被杀,皇帝驾崩,陈国迎来了历史上第一位女帝。 正当红火的贺云骁却在这时自请前往边关驻守。 贺将军一生无后,女帝却留下众多子嗣,最后传位于长公主。 《重生之凤临天下》节选: 【****** 虽然后世史书对贺云骁自请出京以及一生无后颇有争论,但无人否认这一段旷世奇恋。 贺将军与女帝于微末时结为夫妻相互扶持,女帝登基后贺将军驻守边关为女帝守天下。 考古出土的碑文更是证实了贺将军在女帝心中的地位。 历史课上,老师问同学们对陈国历史还有什么疑问。 同学举手问道,“可是,若是女帝真的爱他,怎么会舍得他出守边关,从此天各一方呢?” “是啊,若是真心相爱,女帝的五个子嗣,怎么没有一个子嗣的生父是贺将军呢?” 老师咳嗽几声,回道。 “针对这个,有学者提出过‘女帝猜疑论’,虽然两人相识于微末,但贺将军的兵权仍旧为女帝所忌惮” “至于真相如何,或许要等我们找到这位传奇将军的墓葬后,才能下定论” ******】 赵怜的魂魄看完了阿怜这一生,难以置信地掩面哭泣道,“我明明也救了他,为什么你与他美满一生,我却不明不白地死了?” 阿怜摇摇头,她也不知道答案。 赵怜与她同源,是她的分身,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算是前生今世。 要说这一世有什么不同,那便是阿怜在剧情的初期就与贺云骁相识。 可这相识凭的也是一腔汹涌的爱意,并无半点筹谋算计。 说赵怜不爱贺云骁吗?不见得。 突然,阿怜神情一滞,若不是长出八尾时梦见贺云骁被人暗害中毒,她也不会只身跑去北疆。 她为什么会梦见此事? 难道只是巧合吗? 还是因为,有赵怜的存在呢? 阿怜看向还在哭泣的赵怜,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送走赵怜后,新的魂魄颤悠悠地从入口飘来。 她的魂体是一朵粉色的小花,花开五瓣,规规矩矩,看不出特别。 “你是怎么死的?”阿怜照例问。 花瓣平静地回道,“被气运之子杀死” 未等阿怜回应,花瓣便自顾自地说,“我能感觉到与你之间的联系,却并非由命线决定,是天道所无法干涉的” 阿怜点点头,看来花瓣所在的世界是一个高等位面。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想阻止神君的陨落” 花瓣没有五官,阿怜却从她微微蜷缩的花瓣上看出了沮丧。 “他那样高贵而骄傲的人,不该是如此结局” “你即是我,进入世界后,你会理解我的” 相比于之前的魂魄,花瓣明显更加成熟。 只是她不知道,阿怜的本体进入世界后就会丧失记忆。 因此,阿怜不敢向她保证什么,只轻轻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在花瓣的注视下走向光门,从浩瀚无垠的空间消失。 31、某点文小花仙(一) 粉色的花海在微风中摇曳,阳光倾洒,朦朦胧胧的金光上下浮动。 这是仙界以南的一处浮岛,虽然位置偏僻,但阳光雨露极其充沛。 花海旁的小树屋里,阿怜趴在窗前小憩,阳光为她披上一层柔软的被子。 她是自这片花海中诞生的小花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扎根此处的原因,她有些怕生。 一见到外边的仙,她便浑身不自在,面红耳赤地想把自己变回花苞蜷缩起来。 她仅仅离开过浮岛一次,是最初诞生时,她随前来接引的仙官去录入仙籍。 外边的浮岛不似此处,一眼望不到尽头。 威武的神殿拔地而起,缥缈的亭台楼阁在云雾中时隐时现,甚至看不出来是一座座浮岛。 成群的仙鹤悠闲地飞过,有踏着云雾的马拉着舆车往来,仙子们三两结伴,轻盈地飞来飞去。 阿怜仰头看花了眼,鹤发童颜的接引仙官笑着看向新生的小仙,劝道,“仙界有趣着呢,你今后可要多出来看看” “砰!” 巨大的撞击声打断了阿怜的回忆,她心跳一滞,蹭地站起来,推开木门往远处的花丛跑。 确认花海完好无损,她才松了口气。 屏住呼吸靠近,灰尘之下,竟然是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仙。 她吓得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旁的粉色小花们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轻柔而规律的摆动消失不见。 犹疑片刻,阿怜指尖微转,粉色的花瓣似泉水涌出,盘旋着将男仙托起,送进了小树屋。 树屋里寂静无声,醒来的男仙挣扎着下了床,推门看见一片柔雾般的粉色花海。 闻着动静望向他的女子蹲在花海中央,眉眼如画,肌肤似雪,乌发间点缀着几片花瓣。 浅浅的光晕环绕在她周身,如梦似幻。 他屏住呼吸,不自觉地问出声,“你……你是谁?” 女子起身朝他走来,动作间带着几分面对陌生人的拘谨。 她的眼神清澈,仿佛能涤荡一切尘埃,“我叫阿怜,是出生在这里的花仙” 见男仙一直盯着她看,阿怜耳垂染上薄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问道,“那你呢,你是谁?” 男仙下意识顺着她的话重复,“我是谁?” 反应过来后,他拧眉认真思考了一会,摇摇头说,“我不记得了” 阿怜面露担忧,转身回了小木屋,捧出一樽破碎的琉璃盏,“这是从你身上找到的” 他捻起琉璃碎片端详片刻,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姓甚名谁,为何受伤。 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阿怜便给他取名流星。 似乎是失忆的缘故,流星对她黏得很紧,一刻都离不得他的视线。 近日雨水少,阳光多,阿怜去泉眼打水浇花,流星也要跟着。 流星自然而然地接过木桶,对阿怜道,“你救了我,还给我住的地方,我自然要报答,这种事以后我来做就好” 阿怜有些飘飘然地走在流星身侧,偷偷去看他的侧脸,不料被抓了个正着,忙将目光移开。 听他轻笑,阿怜耳垂更红,不由低头加快了脚步。 泉水自水桶里飞至花丛上方,化作均匀的雨滴四散开。 水滴在阳光的折射下形成片片彩虹。 “好厉害”,流星毫不吝啬地称赞。 阿怜挥手的弧度稍缓,谦虚道,“只是些小法术罢了” “那你教教我吧”,他的眼神亮晶晶的。 可等流星身体恢复后,阿怜才发现,他虽是仙体,却无法使用仙力。 “就算我没有仙力也没事啊,”看着阿怜失落的神色,流星安慰道,“你会保护我不是吗?” “嗯,”阿怜点点头,面色有些凝重,失去仙力对任何一个仙来说都不是件小事。 虽然流星没有明说,但是阿怜看得出来,他之后几天的情绪有些低落。 这日两人躺在草坪上看星星,阿怜突然问,“你想出去看看吗?” 流星嘴里衔着的草掉落,“出去?去哪里呢?” 32、某点文小花仙(二) 流星牵着阿怜淡粉色的衣袖,随她飞过稀薄的云层,有些不解地问,“我们为什么夜晚才出发呢?” 阿怜目视前方,有些心虚地回,“我们要去的地方,夜晚才好看” “而且,白天人多,我怕出了什么事,护不住你” 实际上,阿怜不敢在白日出门。 她惧怕人群的视线,仿佛天生。 不过,她也不算全然撒谎,那个地方确实是夜晚更好看。 巨大的圆月之下是一望无际的海洋,海水中闪着蓝色的荧光,显得格外神秘。 两人站在悬崖边,迎着海风衣带翻飞,完全被这壮阔的景象所俘获。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流星嘴角上扬,深吸一口气,语气雀跃,“不知为何,我一见到这场景,就觉得心中轻快” 见流星果真恢复了一点活力,阿怜也不由开心了几分,补充道,“这座浮岛的最高处有一个铜钟,只要敲响它,海面就会涌起巨浪” 阿怜眼眸中映着蓝盈盈的微光,流星几乎要在这样温柔的眼神中溺毙。 他的心脏加速跳动,不由捏紧了衣袖,顺着阿怜的话问,“你经常来这里吗?” 阿怜全然不知他的心绪起伏,拨开海风吹乱的鬓发悠悠回道,“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这些都是一位仙官告诉我的” “仙官?”流星眸光一闪,不紧不慢地朝阿怜追问,“是你的朋友吗?怎么从未见他来拜访过?” 阿怜眼眸弯了弯,回道,“不算朋友,是位和善的仙官” “我很少出门,没什么朋友,”她的嘴角勾起,真心实意地感叹道,“其实,我很喜欢浮岛上悠闲自在的生活,即使一个人也很满足” 流星起初先是点头,接着又不赞同地摇头,“可阿怜现在有朋友了啊,流星不是阿怜的朋友吗?” 青年真挚的双眼如星空般璀璨,阿怜脸颊浮上薄红,猛地侧过脸低下头,逃也似的朝浮岛上空飞去,“我去敲铜钟,你在这等我不要乱跑,我马上就回来” “好”,流星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乖乖应道。 随着一声浑厚的钟声荡开,平静的海面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波又一波荧光蓝的海浪涌起,镶在远处的天幕上犹如墨水里流动着的蓝水晶,漂亮极了。 失去记忆的流星僵在原地,总觉得这景象有些熟悉,仿佛他曾经见过很多次。 “哥哥!”,一道呼声猝不及防地在他身后响起。 流星僵硬地转身,只见一衣着华丽的女仙双眸带泪,呐呐喊他,“哥哥,我就知道你肯定还在仙界” 看着她熟悉哀戚的眉眼,脑中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他顿感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 敲钟耗费了阿怜不少的仙力,但看着涌起的波涛,她不觉得疲乏,反而心中欢喜。 顺着山路往回走时,远远望见悬崖空无一人,她满心的欢喜立马跌到谷底,顾不得仙力消耗,跌跌撞撞地径直飞了过去。 流星不见了。 阿怜手脚冰冷地愣在原地,好一会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边找边喊,遍寻不得,终是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无助地落泪。 流星没有仙力,原是走不远的,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都怪她,流星没有仙力,她怎么敢留他一个人在那? 阿怜开始不分昼夜地外出寻找。 可流星如同凭空消失一样,阿怜没有找到关于他的半分踪迹。 树屋内,阿怜拨动着散落的琉璃碎片出神。 因为寻找流星,白日她也敢出去了,鼓起勇气向陌生仙子询问,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 他毫无预兆地出现,短暂地陪伴她几月,让她的生活里盈满欢声笑语,然后毫无预兆地消失。 真如流星一般,从她的生命中划过。 要是他从未出现过,或许现在的日子不会如此难捱。 她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花仙,整日看顾这花海,静看日升月落。 树屋外传来模糊的人声,阿怜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幻听,毕竟这偏僻的浮岛平常无人光顾。 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阿怜手上的动作一顿,不由心跳加速,惊喜地放下碎片往外跑去。 她的希望落了空,门外不是清风朗月的青年,而是一众从未见过的仙官。 他们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眼神不善。 其中为首的仙君身材高大,容色俊美,气势冰冷非常,神色十分漠然。 在他的威压下,阿怜的牙齿不自觉地打着颤,双腿如同在原地扎了根,忘记了后退。 “就是她偷了玄霜神君的琉璃樽!”有仙官高声喊道,宣判这莫须有的罪责。 阿怜呼吸不畅,软倒在地,仿佛真将这罪名坐实了。 她无措地努力为自己辩解,不停地说道,“我没有”,声音极低,几不可闻。 仙婢不请自来地从她的树屋里捧出琉璃碎片,那些碎片在阳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显得好看极了。 阿怜往日最喜欢漂亮的东西,此时看着这些琉璃碎片,心中却阵阵发寒,几欲晕倒。 仙婢将琉璃碎片呈给玄霜神君,那神君只看了一眼碎片,便又一错不错地看向她。 不知是不是心理缘故,阿怜总觉得那睥睨的眼神十分冰冷。 有仙官大义凛然地站出来指着她说,“证物在此,还敢狡辩!?” 围观的仙官们叽叽喳喳议论开,那些打量的目光似乎要将阿怜烧化。 “她不仅偷走了宝月琉璃樽,还将法器打碎了?” “没想到她一个诞生不久的仙,竟然有这样的胆子!” “贪心不足蛇吞象,早就听说这小花仙总是鬼鬼祟祟地在夜间出游,没想到打的是这个主意……” 偶有为她辩解的声音也很快被压下去。 “可她刚刚诞生,怕是连仙界都认不全,哪里有能耐偷走神君的法器呢? “是啊,而且这法器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看起来如此娇弱,不像是偷东西的贼啊” “说不定是魔组派来的奸细呢” “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为她说话,小心神君生气” …… “你终于醒了!” 玉翎一醒来便看见扑在自己胸前哭得伤心的女子。 他脑中杂乱地闪过众多画面,逐渐忆起,这是他从小订了婚约的天音仙子。 “哥哥,”候在一旁的瑶光小心上前,“嫂嫂一听到你的消息就匆忙赶来,一直住在金阙殿等你醒来” 他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一瞬间全都想起来了。 他是仙界太子,与天音从小青梅竹马拟定婚约,还有一个极为宠爱的妹妹瑶光。 一日瑶光哭着将玄霜神君破碎的宝月琉璃樽法器交给他。 说她在下界时不小心把它弄碎,怕神君责罚,先捏了一个赝品滥竽充数,外观看不出错漏,却没有真品的神力,一旦使用就会露馅。 她试遍仙法都未能将法器修补完全,只能告诉兄长寻求帮助。 于是他将宝月琉璃樽碎片随身携带,离开仙界,寻找补救之法。 不料返程时,被一宵小偷袭,他身上的那股仙力出现得突兀非常,似乎有千钧之力,竟然可以与君父匹敌。 不过那人使用仙力并不熟练,他与那人拼了个两败俱伤,最后重伤落在了……阿怜所在的浮岛上。 想到阿怜,他心中蓦然一紧,蹭得坐起身来。 然而,看着天音憔悴哭红的眼睛和瑶光担忧的神色,玉翎抿唇,心思烦乱,对失忆后的事保持缄默。 那段经历在他高高在上、一帆风顺的仙生中显得格外突兀,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是仙界太子,而阿怜不过是一只刚诞生不久,籍籍无名的小花仙。 若非他被偷袭受伤,他们两个本不该有所交集。 不过是他恰巧落在她的浮岛上,为她所救。 是的,他是仙界太子,他有从小订婚的未婚妻,还有君父昊天,妹妹瑶光,他的生命中,原是没有阿怜的位置的。 这样想着,不辞而别的愧疚稍微消解了些。 可夜深人静时,他总想到那片荧光海,心脏迟缓地跳动,一下一下,带着莫名的钝痛。 在听说有个小花仙在四处寻人时,他几乎要按耐不住,动身前去找她。 反应过来的他下意识不敢深思,只好先让自己忙起来,去解决眼下最重要的事——恢复他的仙力以及调查那偷袭他的人。 可他的躲避,反而让瑶光愈发好奇。 她不再整日纠缠玄霜神君,而是不经意从各个角落跳出来,询问他为何会出现在两人儿时常去的荧光海,而不是直接回来找她和君父。 瑶光的询问一遍遍提醒着他,他在刻意逃避。 后来想起这时的举动,他总是无比后悔。 如果可以,他真想再失忆一次,把那些经历全都忘了,这样就不会在瑶光的穷追不舍中败下阵来,将与阿怜的相处过程全盘托出。 便是这,给阿怜招致了天大的祸患,将她与玄霜的命线紧紧绑在了一起。 ...... “你听说了吗?有个小花仙竟然偷了玄霜神君的法器!” “当然听说了,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玉翎踏入金阙殿时听见仙婢的讨论,脚步一滞,有些慌乱地上前询问。 得知事情经过的玉翎怒气冲冲地找瑶光对峙。 清楚宝月琉璃樽碎片在哪里的,只有他和瑶光。 他怎么就没想到,以瑶光骄纵惯了的性子,会起这种栽赃嫁祸的心思。 玉翎突然闯入质问,把瑶光吓了一跳。 她将手背在身后,目光躲闪,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别人都说,是这花仙偷了神君的法器,关我什么事?” 玉翎太了解瑶光心虚撒谎的样子了,他步步逼近,双眼猩红地怒斥,“你还敢狡辩?” 瑶光被他不同寻常的态度吓到,放不下面子,带着哭腔反唇相讥,“你竟然为了她来斥责我?” 她哭闹不止,诘问道,“我是你妹妹,她又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帮着她说话?” 玉翎心中一跳,收敛了些怒气,反驳道,“胡说!我何时帮着她说话了?” “她于我有恩,你却嫁祸于她……” 瑶光正心虚着,听不得‘嫁祸’一词,立马高声打断他,“玄霜神君仁慈,只是略施惩戒,让她在玄霜殿内修补宝月琉璃樽,又没真的伤了她或是杀了她” 她绝口不提自己栽赃嫁祸的事实,决心让阿怜为她顶锅,只说等阿怜从玄霜殿出来,自会补偿她。 “这次你做得太过了,我会告知君父,罚你在瑶光殿禁足思过”,玉翎急着去玄霜殿找人,不想再与她多作纠缠。 “你敢!”瑶光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玉翎忆起什么,转身对瑶光殿的宫娥道,“要是公主私自下界,便由你们代她受过。” 33、某点文小花仙(三) “你真是太没用了!”看着夺取琉璃樽不成反受重伤的向天齐,栖息在他脑海里的系统骂骂咧咧道。 宝月琉璃樽有蕴养神魂的效果。 哪怕神魂破碎,只要将其中一息收纳其中,好好保存,其他散落的神魂碎片就会随时间推移,慢慢向琉璃樽聚拢。 系统原是异世界的一抹残魂所化,这琉璃樽他势在必得。 先前与玉翎打斗,向天齐已经从他这里赊取了部分仙力,为了及时治疗他的伤势,系统又损耗巨大。 “那可是仙界太子!”向天齐颇不服气地为自己找借口,“而且是你贸然把我带到这里的,我还没弄清楚该如何使用仙力,打成平手已经是超常发挥。” 他夸下海口,“下一次,我必一招取胜!” 系统不禁翻了个白眼,嫌弃道,“现在琉璃樽已经回到了玄霜手里,你可没本事对上他” “那有什么难的?我可是拥有系统的天选之子!”向天齐丝毫不惧,眼中灵光一现,“他不是天地间唯一的一头龙吗?要是我收了他当坐骑,他的法宝岂不是全都成了我的?” ‘滋滋’的电流在系统空间流窜,似乎在验证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反应了好半晌,系统才惊喜地说,“难得你聪明一回” “我刚刚查到,此方天道有个制约他的法宝,我们先去取那法宝,再来会他……” 遵循系统的指引,向天齐离开了仙界,潜入魔族禁地。 …… 银河如飞瀑自九天垂落,随星幕缓缓移动。 穿过中间劈开的一线天,便来到了仙气萦绕的玄霜神殿建筑群。 玄霜神君的真身是一条霜龙,诞生在神界至寒冰川,性属寒。 因此玄霜神殿建筑多以晶莹剔透的材料为主。座座庞大而巍峨的的冰宫鳞次栉比,气势威严。 那日玄霜神君将她带回此处,阿怜蒙冤受屈,心惊胆战,本以为会受很重的责罚。 却不想,玄霜神君只是将她丢在其中一座宫殿里,又丢给她一本仙书,让她学着书中的法子,修补这宝月琉璃樽。 这座宫殿地势极高,可以俯瞰外边的大小宫殿的屋顶。 每日太阳升起时,漫天霞光铺洒;有时傍晚日落,天空又会变成漂亮的蓝紫色。 这些晶莹剔透的宫殿随天际光线变化,像是一个个镶嵌在云端的多色宝石。 要是没有‘偷盗’的罪名压着她,阿怜想,她一定会更加心无旁骛地欣赏这美景。 那本修补仙书已经被她翻了个透彻,却迟迟没有动手。 她总觉得,要是不明不白地就开始修复,便是默认了损坏琉璃樽的行为。 雪白的龙身冲破水幕,溅起一片水花,庞大的身躯在夜幕中盘旋游弋,最终落在一座四角翘首的阁楼屋顶上。 阿怜被屋顶的动静吵醒,迷糊地揉揉眼睛坐起身。 露台高大的背影逐渐清晰,她打了个寒颤,立马清醒了。 “神君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她黑发披散,头上的花瓣蔫蔫的,有些瑟缩地将自己藏在阴影里。 玄霜侧首,刀削般的侧脸在月光衬托下显得更加神圣而不可侵犯。 “琉璃樽修补得如何了?”他直切主题地问道。 这声音有些低沉,带着常年不化的冷意,却出乎意料的好听。 阿怜抚上心口,有种无法描述的怪异感受,让她眼眶泛酸,喉舌泛苦。 她掩饰着这不同寻常的感官变化,答非所问道,“宝月琉璃樽并非我所偷盗,也并非我所损坏” “那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你那里?” 玄霜神君虽这样问她,却并不显得咄咄逼人。 就好像,他是真的在期待阿怜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阿怜看不真切他的表情,低头略作思忖,“是我的一位朋友意外留在我那的” 她抿了抿唇,一鼓作气将事情原委悉数告知。 “……” “不知神君是否听说过,此前我正四处寻人。我有位好友无故消失,怕是出了什么意外。” “这宝月琉璃樽碎片,便是从他身上找到的。” “如果神君真想弄清楚是谁偷走了宝月琉璃樽,当下最好的法子,就是找到我那位朋友” “不过,他似乎丧失了记忆,所以可能找到他也无济于事......” “……” 阿怜一通讲完,才惊觉自己慌乱之下貌似说了许多与宝月琉璃樽无关的废话。 可玄霜神君就那样静静地听着,并未出言打断她。 短暂的寂静中,神君轻轻地应了一声,像是水滴落入平静的湖面,激起阿怜一片战栗。 他从月光笼罩的露台走进昏暗的室内,仿若天上的神明走入凡尘。 那双清冷的眸子专注地落在她身上,无端的,让阿怜有些紧张地吞咽口水。 “你想让我帮你找到他?” 神君的话让阿怜回神,她连忙否认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着阿怜快速颤动的睫毛,玄霜脚步一顿,声音放缓,似是安抚,“真相我自会查明,你不用担心” “至于宝月琉璃樽,它出现在你那,便是与你有关。” “我需要一个人帮我修好它。而你恰巧是最合适的人选。” 阿怜抬眸不解地看向他,撞进他饱含深意的视线里。 她如同被火舌燎了一下,飞速将目光移开,疑惑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命线显示,它确实是因你而碎的” 轻描淡写的话激起阿怜心中千层浪。 她的眼神飘忽不定,急切地搜寻诞生以来的记忆。 可是,在遇到流星以前,她的的确确是完全没见过这宝月琉璃樽的。 …… 玉翎在一线天前焦急地来回踱步,遇见前来接引的仙官,他松了口气,忙不迭地随仙官往玄霜神殿飞去。 “神君,”一见到玄霜,玉翎便匆忙见礼,开门见山道,“宝月琉璃樽绝不是那小花仙偷盗的,还望神君高抬贵手放了她” 玄霜仿佛没看见他焦急的神情,淡漠地反问道,“不是她,那是谁?” 玉翎犯了难,若直接将瑶光供出来,玄霜知道自己被戏耍,保不齐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他一时哑口无言,只坚持道,“她性情至纯,绝不会做出什么偷盗的事,还望神君不要为难她” “我不至于为难一个小仙,”玄霜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淡,却已将玉翎的心思看穿,开口送客,“若太子没有别的事,便自行离开吧” …… 粉色的光晕里,一张张琉璃碎片被仙力牵引拼凑。 阿怜按部就班地照仙书中所写步骤运转仙力,鬓角因持续的损耗冒出虚汗。 看着身侧散落一地的碎片,阿怜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并不气馁。 玄霜神君没有限制她的出行,不过阿怜深居简出惯了,从不主动出门。 将琉璃樽的底盘拼好那日,阿怜难得出了阁楼,伸展久未活动的肢体。 “你便是传闻中打碎了琉璃樽的小花仙吧?” 突兀出现的声音让阿怜似含羞草一般缩拢身躯,露出防御的姿态。 她有些委屈的反驳道,“不是我打碎的” 只要情绪一激动,阿怜的脸上就会泛起红晕。 脸上热意翻涌,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怕生带来的坏处:话还未说出口,气势上便矮了一节。 好在来人并无恶意。 她自称是玄霜殿的仙婢若芙,和气地向她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来苛责你的” “我才不信你能偷得了玄霜神君的法器呢,”不同于阿怜的内敛,若芙热情似火,见面不久就倒出一车筐的话,“你看起来就不太会与人打交道,仙力也如此浅薄,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本事呢?” 阿怜点点头,颇为赞同。这么简单的道理,其他人怎么就想不明白。 “不过你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若芙话锋一转道,直白道,“不论如何,赃物是在你那里找到的,神君将你带回来,却没有怎么罚你” “从今往后,你在此住下,便是龙宫的仙婢了。这是多少新生小仙都求不来的美事” “此话怎讲?”阿怜有些疑惑地蹙起眉。 若芙扬起头来,颇为自得地解释,“神君虽然看着冷冰冰的,但是我们都清楚,他实质上是个很温柔的人” 阿怜恍惚忆起那夜遗世独立的神君。 那夜他给她带来的感觉,确实与花海前初见时相去甚远。 若芙滔滔不绝地说起玄霜殿的好处来。 “这片龙宫伴随神君而生。我们这些自仙界角落里诞生的小仙,原是没有伴生神殿的,能通过遴选入住这片宝地,乃其中一幸”。 “你有没有感觉到,你的仙力每日都比往常更加稳固?” 阿怜点点头,她原先以为,那是她每天修补法器,练习仙法的缘故。 若芙解释道,“龙宫仙气浓郁,对神君来说用处不大,对我们来说却是一大裨益” “除此之外,神君寿命万余年,早已厌倦热闹,既不喜欢设宴,也不喜欢参加宴席。因此龙宫虽大,却并无什么事务,我们甚是清闲。” “若是仙界有什么稀奇事,只要向掌事姑姑报备一声,我们便能去凑热闹” “只是神君平日里神出鬼没,龙不见头蛇不见尾的,我们很难见到他” “若非宝月琉璃樽对神君来说极为重要,他才不会亲自去捉你呢” 阿怜心中一个激灵,不由打断若芙,眉眼间俱是认真,“这法器,对神君来说很重要?” “当然!这可是神君的伴生法器!”若芙停顿了一下,看着左右无人,凑近阿怜耳语道,“有传言说,两百年前大佛金仙批命,这宝月琉璃樽是神君渡过生死劫的关键” 听了这话,阿怜心跳失衡,莫名的慌乱感席卷而来,让她下意识抓住了若芙的手。 若芙卡壳,红着一张脸,支支吾吾地熄了声。 阿怜不好意思地松开手,谢过若芙,与她匆匆告别,回到了阁楼内。 将拼好的琉璃樽底盘捧在手心,那股慌乱才稍稍消散些许。 她叹了口气,指尖溢出仙气,地上的仙书刷刷翻页,粉色的光晕在这阁楼里亮了一宿。 34、某点文小花仙(四) “哎!玄霜神君!”,司命星君装模作样地拦截一番,便不管了。 笑话,他哪里能拦得了这头神力通天的霜龙呢? 自两百年前大佛金仙从沉睡中苏醒,留下几句谶言后,玄霜神君来司命这里的频率便愈发高了。 玄霜停在巨大的命书前,熟练地拨出自己的命线。 命线周围空白一片,起初高高在上,平顺而光滑,到了某点,突然跌落至谷底。 他眼神一黯,目光移向书页边缘处。 一条很难被注意到的细小的命线正逐渐向他靠拢。 说是命线,却也不全对。 那是一连串细小的点,有时分散而跳跃,有时密集而连贯。 两条命线在谷底交汇,然后一起消失不见。 玄霜抚上命线交汇处,自言自语道,“是你吗?” …… “流星?”阿怜看着突兀出现在玄霜神殿的玉翎,惊诧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玉翎贪婪地盯着她看。 他是趁着守卫不备,偷偷溜进来的。 如今仙力恢复,做这种事自然比之前容易得多。 上次向玄霜要人不成,他回去坐立不安,纠结许久还是偷偷潜入,直到如今亲眼确认她毫发无损,才终于放下心来。 他避重就轻地回道,“我……我听说你被玄霜神君抓走了,想你应该在这” “你去哪里了?”阿怜眸光一闪,接着问,“当初发生了什么?我到处找都没有找到你” 她有一肚子疑惑。 为什么不辞而别? 破碎的琉璃樽是怎么回事? 如果他的出行不受限制,为什么要在她被抓走后才来找她? 夜深人静时,阿怜百思不得其解。 若说她没有因此对流星生出怨怼,是不可能的。 “当初不辞而别非我所愿,”玉翎手心发汗,未曾料到重逢时自己会如此紧张失态,“我恢复了记忆,却被别的事情耽搁了” “你恢复了记忆?”阿怜眼神一亮,急切道,“那你可记起有关琉璃樽的事了?我们去找玄霜神君说清楚!” 出乎阿怜预料,流星竟拒绝了她,“现在还不行” 重逢的欣喜被压下去,阿怜收敛了笑意,满腹疑惑,“为什么?你明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她眼中的冷意刺痛了玉翎。他垂落的手有些颤抖,转而央求道,“你随我离开可好?” “去哪里?”阿怜如坠冰窖。 透过流星熟悉的眉眼,她却好像看到一个陌生的灵魂。 一时之间,玉翎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最终,他还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反正我绝不会伤害你”。 自从得知阿怜被抓,焦急等待中,他的心思悄然发生转变。 什么地位之差,什么道德仁义,他统统不想管了 他只想把阿怜带走,藏起来,只能他一个人看。 可是,如果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他妹妹的栽赃陷害,知道他原是有未婚妻的,阿怜还会跟他安然共处吗? 在玉翎期待的目光中,阿怜摇摇头,失望道,“你不是我认识的流星” “你恢复了记忆,却不愿帮我澄清罪名。还未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就不明不白地让我同你离开。” “如果你真的如此为难,根本没必要来见我” 玉翎被这话一激,心中绞痛,快步朝她靠近,“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难道就不担心我吗?” 阿怜退无可退,跌坐在床榻上。 流星俯身朝她逼近,自顾自地说着,“我离开后,你找我了整整三月,我就不信你心中没有我” “你心里是有我的,对不对,阿怜?”他专注地盯着她的表情,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阿怜心脏狂跳。 她有预感,无论她如何回答,流星都会不顾一切地把她掳走。 流星的真实身份还未分明,阿怜后知后觉地咽了咽口水,试图安抚,“你别这样” 流星双眸顿时一亮,“你没有否认,便是心里有我” 他伸手抚向阿怜的脸颊,就在阿怜屈腿准备上踢时,流星整个人如风筝般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四肢却被无形的绳索束缚。 一道白光落地,玄霜看了眼心有余悸的阿怜,确认她没事,才对地上的玉翎道,“仙界太子深夜潜入我玄霜殿,竟是想做这种龌龊事” 龌龊事? 阿怜有些别扭地抓紧了衣领。 玄霜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将他们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我会让昊天给我一个交代,连同瑶光一起。” 谁是瑶光?阿怜抿唇思索。 “玄霜?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是不是对阿怜有什么企图!你……唔”,玉翎情绪激动,下一秒便被玄霜施法封住了口。 “是我考虑不周,”一双清冷的眸子平静地看向阿怜,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我会增派周围巡逻的人手” 玄霜表情浅淡,即使正在处理这样尴尬的事也显得从容不迫,仿佛天底下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激起他的情绪波动。 阿怜点点头,露出一片细腻雪白的后颈。 …… 距离这场闹剧结束,已经过了一月有余。 若芙说的没错,玄霜神出鬼没,没人知道他何时会出现,又该去哪里找他。 他来阁楼的时间也没什么规律。 看起来,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便是这宝月琉璃樽。 见不到玄霜的日子,阿怜便专心致志地修复它。 她也说不清楚,她为何会这么认真。 从天幕向下俯瞰,漫天黄沙中,绵延数里的送亲队伍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缓缓前行。 红色的喜轿异常夺目。 金穗流苏随轿子的移动前后摇晃,挂在四角的青铜铃铛不时发出清响。 数十个壮汉正有些吃力地抬着这华丽的喜轿,走在队伍的中央。 喜轿中,红色的丝绸铺满内壁,垂落的门帘上绣满金色的花纹。 穿着嫁衣的新娘规矩地坐在轿中,眼神呆滞。 面上传来冰凉的触感,阿怜疑惑地抬手,竟摸到满脸泪水。 心里似乎有浓烈的悲伤,正将她撕扯着,眼泪不断从这具身体里涌出。 这是哪里? 她撩开车帘,看见一望无际的沙漠。 正惊疑不定,就听见沙哑的女声响起,“公主,再坚持一下,我们就快到吴国了”。 那人快步追上马车,模样苍老,嘴唇皲裂,脸上带着风雨兼程的沧桑。 阿怜的记忆停留在仙界玄霜殿,她记得,她正在修补宝月琉璃樽。 怎么一转眼就到了这? 她想问那姑娘这是哪里,却无法发出声音。 眩晕袭来,她无力地放下帷幔,靠在摇晃的马车壁上缓神。 突然轿子一阵急停,差点将她摔出去。 轿外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有人指着天空,既害怕又激动地向同伴求证,“你们看!那是什么!?”。 “是龙!” “是传说中的龙!” 众人如沸水般炸开。 “这可是我们大夏的祖先啊!” “这是大吉之兆!” 不知谁先起了头,稀稀落落的声线逐渐统一: “天佑我大夏国!” 阿怜在激烈的呼声中艰难地探出头,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雪白的龙身在低云中穿梭,所过之处,金色的阳光洒落大地。 遒劲的龙身时隐时现,长长的须髯随风飘逸,穿过云层缝隙之时,紧密排列的鳞片反射出金色的光泽,比黄金还耀眼。 似乎注意到这片吵闹的人群,那双巨大的龙目慢慢移过来,在这威严而冰冷气息震慑下,人群逐渐静默。 是玄霜神君! 阿怜珠钗凌乱地撑着地,神色激动地脱口而出,“神君,请带我离开!” 然而,那遮天蔽日的巨龙似乎并不在意渺小的人类,细长的龙尾转眼间便消失在云层中。 阿怜盯着恢复平静的云层,心脏似乎被针扎了一下。 是梦吧,一定是在做梦。 不然为什么玄霜神君的眼神那般陌生,好像全然不认识她。 不然为什么只要一有离开这轿子的想法,她就头晕目眩,恶心欲吐。 她简直像是被困在这顶轿子里。 更加准确地说,她是被困在了这具身体里。 虽然这具身体与她长相声音一摸一样,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无法掌控这具身体的言行。 就比如此时,她被吴国年轻的君王抱在怀中,而座下即将被斩首的,是她血缘上的王兄,大夏国君的第三子。 她明明怕得要命,却拍着吴王的胸口嗔道,“三皇兄自儿时起就一直欺负我,大王可不能一刀斩了他。我要先将他好好折磨一番,再送他上路” 后来她暗中送三皇子出逃,却中了吴王的圈套,背负弑兄骂名,为千夫所指。 大夏国以此为由出兵征讨。 两军对峙时,阿怜被吴王拉扯着上了城楼。 烽火之下,她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丝毫没有一国公主的尊严。 一如当初在喜轿时,泪水又流了满面。 仿佛她在那时就已经预知了此刻的命运。 领兵前来攻打吴国的,是向来最疼她的大王兄。 野心勃勃的吴王高声挑衅,试图榨取她的最后一丝价值。 “生在乱世,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消极而灰败想法如阴云般笼罩在她的心头。 公主抽出守城小卒的佩刀,在吴王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决绝自刎,鲜血喷了他满脸。 “你……”,吴王托起她垂落的头,急切地说着什么。 阿怜听不清了,她只觉得脖颈好痛,眼泪沿着脸侧一直流,似乎流进了耳蜗。 猛然惊醒,周遭一片寂静,她后怕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床榻上的被褥哭湿了一片,她的眼睛红肿,鼻头堵塞,还未从那股极致悲伤的情绪中抽离。 怀中盈盈的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阿怜低头—— 残缺的宝月琉璃樽在她的视线里微微闪着光,似乎是在提醒她这一切的不同寻常。 35、某点文小花仙(五) 若芙说,有几位喜好观察人世间的仙官曾记录过凡间的历史。 仙界藏书阁规模巨大,阿怜掌一盏明灯,于浩渺书卷中穿梭。 根据他们的名字找到堆放在角落里的书籍,阿怜将灯盏轻轻放在地上,拂去封页的灰尘,施展仙法迅速翻阅。 梦中的大夏国,在这本厚重的书里仅有一句话记载。 “大夏亡国,吴王一统” 她有些怅然若失地合上书页,脑海中闪回若芙的话。 “我们是仙,何必那么在意凡人的事?凡人寿命不过百年,若逢乱世则更加短暂。要是个个都去管,不知要忙成什么样子” 不过,来藏书阁这一趟,至少确定了大夏国和吴国是真实存在过的。 “你也对凡间历史感兴趣?”,饶有兴致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阿怜回头,一个头戴鹖冠的仙官抱臂斜倚在不远处的书架上。 看见阿怜的正脸,他咳嗽一声,挺胸抬头,站得更端正了。 他名为箸乐,在得到阿怜肯定的答复后,热情地邀她加入一群志趣相投的仙官。 在他们这,阿怜听到了完全不同于若芙的观点。 “仙生漫长平淡,哪有凡间聚散离合来得精彩?” “是啊!要是没有凡间的事,我们会无聊死的!” 他们聚在一起,通过宫殿中央巨大的浮光镜观察凡间,不时出声讨论。 在他们身侧,一本巨大的仙书不断翻页,密密麻麻的文字如同符咒漂浮其上。 箸乐指着奋笔疾书的女仙道,“之前你翻阅的那本,便是丹青仙子写下的” 丹青仙子抬头看见阿怜时,似乎有些诧异。 她将巨大的毫笔放下,径直向阿怜走来。 在距阿怜几步之遥时堪堪停下,又围着阿怜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 阿怜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转来转去的丹青,“我叫阿怜,是一只刚诞生不久的小花仙” 丹青仙子的目光闪了闪。 岁月悠长,她对仙界的事漠不关心,反而对凡间之事无比痴迷。 百年前,凡间的吴王因统一天下结束战乱有功,死后飞升。 飞升后不久,吴王苍梧就来拜访她,让她帮忙寻找阿怜的转世。 丹青仙子本就对城墙上自刎而死的公主有些印象,经此一番,更是记忆深刻。 故而,方才乍然得见真人,让她险些失态。 她私心是不想让苍梧与阿怜见面的,因此在寻找阿怜转世时十分消极。 吴王是乱世枭雄不错,可他确实辜负利用了大夏国公主。 就算余生再懊悔,又有什么用呢? 若非他成功飞升,本是再无机会与她相见的,更无论补偿。 在丹青看来,转世的阿怜便与吴王无关了,她不希望飞升后的吴王去打扰她。 更何况,仗着身处仙界洞悉世事,随意干扰凡人的命线,本就是违反仙规的。 不过丹青也怕苍梧拿着好处去拜托其他仙子寻找,便假意接下他的委托,已将此事拖了两百余年。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阿怜第二世死后,竟然入了仙人轮回道,转生成仙界的小花仙。 难怪她在凡间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她的第三世。 不过,想到阿怜的凄惨的前两世,丹青仙子心里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阿怜前两世都未活过二十,却积攒了许多功德。 一次为国亡,一次为民亡。 天道奖励她转生成仙,不至于让人太过意外。 丹青仙子将阿怜领回了自己的宫殿。 阿怜打量着这胜似凡间宫殿的仙宫,暗自感叹丹青仙子对凡间的痴迷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听箸乐说,你对凡间的事感兴趣?”丹青待客周到,给她倒了一杯清茶。 阿怜点头接过,回道,“对,冥冥之中似有所感,想弄清楚一些事”, 她捧着热茶,听丹青仙子娓娓道来。 大夏国在两百年前覆灭,纳入吴国疆域。 吴王喜杀伐,在接下来的二十年内先后灭掉其余五个小国,一统天下。 然而,分分合合乃世间规律。 吴二世而亡,天下再度分裂,进入长达一百年的乱世厮杀。 丹青讲得绘声绘色,夹杂了许多没有记录在书中的小故事。 其中就包括大夏国的‘公主和亲’和‘城楼自刎’,与阿怜所梦相差无几。 虽已亲自感受过,但再听一次,还是让她心中揪痛。 “为什么不把这些故事也记在书中呢?”阿怜这样想着,就自然而然地问出声。 丹青喝了一口茶,高深莫测道,“这些故事,自然要说给有缘人听”。 若是无心之人,就算写了这些故事上去,他们也只会觉得冗长,转头就忘了,何必废那笔墨? 阿怜张了张口,想问丹青仙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又怕自己多想。 她按耐住心中的好奇,转而问道,“玄霜神君,是否也曾在两百年前下界?” 丹青一愣,仙界的事她不熟悉,更别说是那常年淡出众仙视线的龙族神君。 不过记起大夏国一度流传的‘真龙现世’的传说,她也不敢妄下定论,努力回忆道,“我听说,玄霜神君曾追着瑶光公主下界,不过我记不清确切的时间了。” 瑶光公主? 阿怜垂下眼眸,咀嚼着这熟悉的字眼,呐呐回道,“原来是这样”。 可她确实是见到了玄霜神君没错。 根据目前搜集到的线索,阿怜逐渐还原了事实真相: 两百年前,玄霜神君追着瑶光公主下界,路过了大夏国公主前往吴国和亲的队伍。 那时他们有着云泥之别,她坐在喜轿上目光追随他的身影离去,有如蝼蚁。 世事如此玄妙。 两百年后,她机缘巧合住进了玄霜神殿,为他修补伴生法器宝月琉璃樽。 也正是因为宝月琉璃樽,她拼凑起前世记忆,发现曾经仰望的神龙近在咫尺。 而这一切,玄霜神君一无所知。 …… “混账!”君父昊天失望地怒斥跪在地上的玉翎,“你与瑶光将我的脸都丢尽了!” 昊天与玄霜及其他两位神君各自坐镇一方,并称四方神君。 可不同于其他三位神君,昊天并非天生神体,乃仙体后天淬炼成神。 他因统领仙界,地位勉强与其他三位神君持平。 往日里最令他骄傲的就是他身为上仙时留下的两个子嗣,玉翎和瑶光。 谁知道这两个人竟接连犯错,还被抓住把柄。 “你与天音的婚事是从小订下的,退婚的事,你想都不要想” 瑶光走进神殿,幸灾乐祸道,“哟,哥哥前些天才来教训我呢,怎么如今自己也犯了错?” 玉翎捏紧拳头,转头瞪了她一眼,瑶光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你也跪下!”看着不着调的瑶光,昊天的头更疼了。 “君父……”,瑶光委屈地嘴上能挂油壶,不情不愿地跪在玉翎一侧。 昊天大马金刀地坐在神座上,单手扶额,出言训斥。 “我早说过让你不要去纠缠玄霜” “他几万岁,你多少岁?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呢!” “你身为仙界公主,要什么样的夫婿没有,怎么偏偏对他紧追不舍?” 瑶光眼中泪光闪动,梗着脖子倔强反驳,“不!我就要他!” 她委屈极了,“再说了!起初女儿追在他身后的时候,君父也并未阻拦啊!” 昊天最开始确实放任不管,想着若是有个神君做婿,他在天界的地位便理所当然地更上一层。 但那是两百年前,玄霜并未排斥瑶光的靠近,甚至还追着瑶光去了下界,他本以为这事有盼头。 谁知道瑶光竟然大胆地打碎了玄霜的伴生法器,还隐瞒不报,将这事栽赃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花仙。 玄霜也一改常态,亲临昊天神殿要他给个说法。 看他那重视的样子,应是要昭告整个仙界的程度。 如果昊天不做处理,他便要自己上手了。 “两百年了,他对你有无心意,你就没个准数吗?”昊天叹了口气,“你哥哥说的没错,我就是太惯着你了,上次你私自下界的事还未罚你!” “君父!”瑶光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往日她违背仙规私自下界,只要不闯出祸端,君父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玄霜已经知道是你打碎了琉璃樽” 昊天的话让瑶光顿时一软,瘫坐在地上,喃喃道,“他知道了?” “不可能!”她茫然地摇摇头,看着玉翎平静的侧脸,似乎抓到了元凶,眼中渐渐染上恨意,“是不是哥哥你说出去的!” 看着瑶光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就算玉翎向来宠她,此刻也有些心灰意冷。 打碎神君伴生法器这种重要的事,他替她瞒了近两百年。 后来,就算想将阿怜带走,两入玄霜殿,他都没将瑶光供出去。 明明是玄霜自己查清的,她第一时间竟怪罪到自己头上。 他垂眸掩饰眼中的受伤,淡淡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昊天看不得两人离心,无奈道,“是玄霜自己查出来的,关你哥哥什么事?” 瑶光闻言神色恍惚,“不可能,他怎么会管这种小事?” “小事?”昊天气笑了,“你还觉得这是小事?” “得亏这两百年内他平安无事,要是他性命垂危时发现手中的法器是个赝品,说不得会拉整个仙界一起陪葬!” 昊天其实想象不出来玄霜会有什么性命垂危的时刻,只是夸大后果,好让瑶光意识到她确实闯了大祸。 瑶光眼中果然露出后怕,“我没想到这些,我以为……琉璃樽很快就会被修好” “你意识到错处就好,”昊天面上严肃,心里却松了口气,“明日你就随我去玄霜殿,给那小花仙道歉!” 瑶光拒绝,“我是仙界公主!我才不要给一个小花仙道歉!” 昊天脸色一肃,“你以为,你有得选?” 36、某点文小花仙(六) 怕瑶光溜走,昊天将她的双手用捆仙绳束缚,一路牵着去了玄霜殿。 一线天前,瑶光跺着脚摇晃手腕,企图让昊天改变主意,“君父!要是真去了,我今后哪还有脸出门啊!” 昊天眉头一皱,不听她辩解,头也不回地拉着她进入了一线天。 他的速度极快,几乎是刚跨过一线天他们便落在玄霜殿的主殿。 “可我……”没想到这事会暴露啊! 瑶光的话噎在了嗓子眼里,瞳孔放大。 一女子安静地站在玄霜神君身侧。 她的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似鸦羽,在白皙如瓷的肌肤上投下一片淡淡阴影,似乎藏着无数未尽的心思。 许是见到生人的缘故,她的目光小心又轻柔落过来,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简直就像—— 一只容易受惊的兔子。 瑶光看直了眼,一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不自觉地放轻声音问道,“她……她是谁呀?” 还能是谁? 女子的乌发间夹杂着伴随灵体而生的花瓣,渐变的粉色衣裙无比轻盈,颜色娇嫩,似春日花蕊,灵动非常。 瑶光后知后觉,原来这就是被她诬陷了的小花仙。 可是也没人告诉过她,这小花仙居然生得如此漂亮啊。 不似预想中那样艰难,道歉的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对不起,宝月琉璃樽是我打碎的” 说罢,瑶光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实在说不出“是我诬陷了你”这句话。 来看热闹的龙宫小仙们内心十分惊诧。 虽然已经知道瑶光公主此番来龙宫是为了道歉澄清的,但她这副温顺的样子,实在是与她往日飞扬跋扈的气势相去甚远。 若芙昂着头,抱臂在一旁呼道,“看吧!我早就说过不可能是小花仙做的!” 赢得周围一片附和声: “这小花仙真倒霉!” “对啊,简直是无妄之灾” “……” 压在阿怜头上的罪名终于被洗清了。 她心里松了口气,却并没有如当初预想的那般开心 她是内向怕生,但这也意味着她的世界很小。 因为过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平时无甚交集的仙官们私下里如何讨论,她都不在乎。 住进玄霜殿后,玄霜神君耐心听了她的解释,承诺查清真相,不曾为难她。 不仅如此,她还认识了从一开始就相信她的若芙。 若芙对她极好,热情粗犷,对于仙界的一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外,因为宝月琉璃樽,她意外觉醒了前世的记忆,又因此结识了热爱凡间故事的箸乐和丹青仙子。 回头看,除了被冤枉那日众仙会审,她好像没有受什么委屈。就连帮神君修补宝月琉璃樽,都是她自愿的。 …… 瑶光登门的前一晚,再次见到玄霜神君时,阿怜的内心有些忐忑不安。 一方面,曾经那份身为凡人的仰望和无力感残留在记忆深处,让她对神君的出现感到些许不自在。 另一方面,她还没想好是否要把自己抱着宝月琉璃樽入睡,觉醒前世记忆一事告诉玄霜神君。 “宝月琉璃樽对神君很重要”,阿怜心中默念这句话,刚下定决心要同上一次一样交代清楚,就听玄霜神君说,“瑶光明日登门道歉,届时我来接你去主殿” “瑶光?”阿怜心神不宁,只捕捉到这个最近出现了太多次的名字,呆滞地重复着。 怎么又是‘瑶光’呢? 见此,玄霜的嘴角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放缓了声音,似是有些无奈,“是瑶光公主,是她弄碎了琉璃樽,诬陷了你,明日就来向你道歉” 阿怜敏锐地察觉到了玄霜微妙的变化。 那浅淡的笑意如同雪后初霁。 是因为提到了瑶光公主吗? 阿怜垂下眼眸,神君待她果然不同寻常。 她竭力忽视身体传来的异样感受,胸口却闷得发慌,像是压着一块巨石。 第二日,在玄霜殿主殿见到通身贵气的瑶光,阿怜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她。 神君就是追着她下界的吗? 见到瑶光的双眼里也露出熟悉的色彩,阿怜不禁有些疑惑地歪头。 似乎很多刚见到她的仙官,都会露出这种短暂而黏腻的目光。 并无恶意,但莫名让她感觉有些不适。 只除了——玄霜神君。 玄霜神君,阿怜默默念着他的名字,突然意识到,昨晚,她已经在心里念了无数遍。 …… “宝月琉璃樽已经修好大半,”一回到阁楼,阿怜便将残缺的琉璃樽拿给玄霜看,颇有些邀功的意味。 玄霜龙身巨大,化作人形也比普通仙人高大,阿怜的发顶恰好到他的肩膀,正面看他时,总要微微仰头。 对上她略带讨好的秾丽眉眼,玄霜不易察觉地停顿,随即反应过来,“当初抓你来玄霜殿,确实是冤枉了你,如果你……修好宝月琉璃樽后想离开,我不会阻拦。” “作为报酬,我可以满足你三个愿望”他补充道。 阿怜刚刚扬起的嘴角落了下去,她还未提,神君竟然已经想到她离开玄霜殿的事。 看着阿怜失落的神色,玄霜嘴唇微抿,欲言又止。 “那我想先预支一个愿望”,阿怜整理好表情,故作轻松道。 “见神君一面不容易。今晚神君陪我聊聊天吧,直到我说结束为止。” 那双眼专注地看过来,似乎看出他不受控制的心跳。 无论是那微微上挑的弧度,或是细密扑朔的睫毛,或是柔软而引人深陷的眸光,每一样都让他心口灼热发烫。 明知道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却仍旧放任自流,令隐晦的欢喜在心中肆意生长。 “好”,玄霜点点头。 夜色渐深,月亮的轨迹在天幕上游移。 玄霜神殿高高耸立的阁楼内,藏着心事的少女笨拙地试探着不通情爱的龙族神君。 你一言我一语,细密勾缠。 微风吹过,似在叹息。 此后不见面的日子,阿怜常听若芙说有关神君的消息。 玄霜神君出现在龙宫的次数骤然多了起来。 如果从中若芙口中听说没去过的地方,阿怜便悄悄地去踩点,藏书室,寒潭,占星阁…… 熟悉之后,听着若芙描绘,阿怜便能在心中大致勾画出他的活动轨迹。 比如他喜欢在午后化作原形,泡在一望无际的寒潭里。 又比如他喜欢夜上占星阁,仰望规律移动的繁星。 …… 这样平静的日子是在箸乐来找她时被打破的。 他头上破了个口子,眉眼间染满了血污,仓皇无助道,“阿怜,你快去救救丹青仙子吧!那个疯子把她抓走了,说要是找不到你,就不放她离开!” 阿怜虽满心疑惑,却一句不问,焦急地同箸乐前往大繁仙宫。 他们还没进大繁仙宫的门,便被一道仙力掀飞,在空中转了几圈才勉强稳住。 浑厚的声音如雷贯耳,“我说过了,在她找到阿怜之前,我是不会放她离开的,别白费功夫了” 阿怜皱紧眉头,到底是谁要找她,她对这声音根本没印象。 似乎是察觉到了除箸乐以外的气息,那声音突然顿住。 “你找我做什么?”阿怜抬高声音问道,虽然心跳仍有些失速,但比之刚入仙界时,已经进步了不少。 箸乐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紧接着又将目光移向紧闭的仙宫大门。 空气一片静默,阿怜莫名有些慌乱。 她总感觉现在的气氛有些诡异。 就像是,有一个正在不断被拉伸的、看不见的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崩断。 黑色的影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惊得她往后一倒。 腰间传来热意,一只大掌贴着她的后腰将她扶稳。 阿怜正纠结是要怪他吓到她,还是感谢他扶起她,只抬眸一看,便愣住了。 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嘴唇颤抖,鼻翼翕动。 刚刚的触碰不似往日梦境那般,直接穿过她的身躯,而后梦醒,一切消散。 这是真的,是真的阿怜! 她疑惑中带着害怕的表情,加速颤抖的睫毛,回避的视线,轻微下撇的嘴角,与两百年前一摸一样。 苍梧张了张嘴,良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找了你好久” “箸乐!”丹青仙子的声音从仙宫墙头传来,带着些怒气,“你带她来干什么!?” “他就是个疯子!”丹青仙子焦急地运转仙力往上跳,却无法突破大繁仙宫的结界,只能继续喊道,“你们快走!别管我!” “你也知道他是个疯子!那你怎么办?”箸乐声音里染上哭腔。 苍梧是八大仙之一,又极为好战。 他不过是为丹青辩解几句,苍梧就把他的脑袋弹破了。 箸乐怕他盛怒之下对丹青动手,才顺着两人争吵时的只言片语找来阿怜。 阿怜摸不清状况,额角急出了细密的汗,她有些无措地与苍梧拉开了距离,“丹青是我的朋友,你能不能放她离开?” “朋友?”苍梧瞬间反应过来,原来丹青一直瞒着自己。 她明明早就清楚阿怜的下落,却一直告诉他,还没找到,让他多些耐心。 她怎么敢? 苍梧的双眼染上嗜血的红色,他的眉骨很高,落下一片阴翳,此时更显得可怖。 看着那熟悉的骨骼轮廓,阿怜心中一颤,恍然记起梦中的场景。 梦中人脸不甚清晰,但是,结合丹青仙子那日讲的故事,情急之下,她心中生出一个荒诞的猜测。 “你是,吴王庚?” 苍梧动作一顿,眼中的血光渐渐褪去,他颤抖着问,“你记得?” 阿怜迟疑点头,“我记得,我的前生是大夏国的公主,在吴国的城楼上自刎而死” “你为什么要找我?”阿怜疑惑地问。 苍梧上前一步,“我……我想补偿你” 阿怜勉强保持镇定,摇头拒绝道,“前尘往事,本应随风而散。更何况,我已经不是之前的公主了。” “怎么会不是?”苍梧固执反驳。 先不说长相声音一层未变,就连平日里胆小怕生,临大事却又突然冒出来逞强的性格都一模一样。 “你就是阿怜,你一直是,”苍梧的眼中似有泪水闪烁,他悔恨莫及道,“是我的错,生生错过两百年” “你不愿意认我,我明白……” 眼看着苍梧越逼越近,一道疾风自阿怜耳边略过,金光与黑气瞬间缠绕在一起。 “阿怜说了,她不认识你!”玉翎操着法器恶狠狠地劈下去,“你给我离她远一点!” 得知阿怜出了玄霜殿,玉翎便马不停蹄地随着报信的小仙追了过来。 玄霜不知发什么疯,自那之后,只要他出现在玄霜殿周围,便会被玄霜殿自带的仙阵攻击,就跟认准了他似的。 阿怜不常出门,玉翎便见不到她,又无法向昊天求助。 明知心上人就在那,却不得见她,思之如狂。 结果刚赶来就看见苍梧这疯子向阿怜逼近,没看见阿怜根本不愿意吗? 玉翎已然忘了上次在玄霜殿,他的行径在激动之下与此刻的苍梧并无二致。 37、某点文小花仙(七) 太子玉翎怎么也来了? 眼看着这事越闹越大,丹青仙子心中越发焦急。 趁着玉翎与苍梧交手的间隙,箸乐和阿怜赶紧溜到大繁仙宫的殿门前,施法助丹青破开结界。 玉翎一开始借着突袭占了上风,不过苍梧很快破解了他出手的规律,逐渐压他一头。 坚固的结界终于被撕开一条缝隙,阿怜忙喊道,“把手给我!” 丹青从缺口处探出手,阿怜和箸乐合力拽住,将她从大繁仙宫的结界中拉了出来。 出了结界的丹青趴在墙头上喘气,下定决心之后要好好修炼。 注意到那边的动静,苍梧的招式越发凌厉,似乎想早点结束这场战斗。 玉翎心道不好,抽空冲着阿怜他们喊,“快走!”。 血雾漫上苍梧的双眼,他周身的黑气迅速流窜,生生忍下玉翎的一击,调转方向朝阿怜奔去。 “阿怜!”玉翎紧跟其后,高声呼喊以作提醒。 苍梧那隐隐有魔气窜动的脸在阿怜的视线里放大,他的眼里满是执拗,“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结实的手臂如藤蔓般勒紧她的腰,她还未反应过来便已双脚离地。 ‘咻!’一道青色的卷轴被扔到半空。 那卷轴自空中铺展开,绽放出的青色光芒笼罩了苍梧和阿怜。 追着两人而去的玉翎恰好在此时触碰到阿怜的衣角,他诧异地看向那卷轴,眼眸中映出青色的光芒。 下一秒,三人自半空中消失,卷轴一分为三,悠悠落至丹青仙子面前。 大繁仙宫的结界应声而破,点点光晕似花火流星,簌簌落下。 “完了!”,丹青崩溃地抱着头蹲下,险些将头发搓成鸡窝,她不停重复道,“完了,完了” 这下完全瞒不住了。 她已经几百年没用过本命法器,记错了仙诀。 本来只想把苍梧收进这丹青卷轴,好救下阿怜,顺便让他做个美梦,祛祛周身戾气。 谁知道卷轴一下把三个人都吸进去了。 太子失踪,昊天神君找来只是时间问题,届时她跟苍梧违背仙规私下交易的事肯定瞒不住。 箸乐心都凉了半截,他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能从丹青的反应来猜。 他的腿有些软,声音也发着虚,“阿怜…太子他们,不会出事吧?” 丹青心如死灰道,“他们没事,有事的是我” “啊?”箸乐闻言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 她发誓,等这件事翻篇,她一定要暂停撰书,静下心来温习仙法。 比昊天神君的审判来得更快的,是玄霜神君。 伴随着一声清冽的龙吟,玄霜稳稳落在两人身前。 他的衣袍纤尘不染,脸上却残留着一道没有愈合的伤口。 那道鲜红的血线在他清冷的脸上异常显眼,他却似不在意,只快速打量着四周。 察觉到空气中残余的仙力波动,他眉心蹙起,稳重的声线中难得有一丝慌乱。 “阿怜在哪里?” 一日得见三尊大神,丹青仙子有些麻木地指了指地上的卷轴道,“在这里” 玄霜闻言眉心蹙得更紧,他蹲下身捡起一支卷轴,展开来看: 卷轴上的画面是一座浮岛,阳光明媚,开满粉色的小花。 玄霜认得出,这是阿怜诞生的浮岛。 卷轴画面一转,粉色的花海旁,站着两个看不清脸的人。 一女子正在施法浇花,而她的身侧,一个男子正低头同她说着什么,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玄霜攥着卷轴的手倏忽收紧。 丹青深吸一口气,一把抢过玄霜手里的卷轴,搓巴搓巴捏在手心,苦笑道,“搞错了,这个是太子的” 也是好起来了,她居然有胆子抢玄霜神君手里的东西了。 丹青仙子将容纳阿怜的卷轴交给玄霜,犹豫半晌,没敢在玄霜难看的面色下提醒他不要打开。 虽然是阿怜的隐私,但……丹青有些怕这位心情不佳的神君嫌自己啰嗦。 这卷轴是她的本命法器,名为丹青卷轴。 它能引生灵入画,捕捉其魂魄中最深的执念,以此编织幻境,丹笔作画,予以圆满。 幻境里的一切,如同亲身经历。等幻境结束,画中人就会被卷轴吐出来。 世间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1],可生的执念太多。 丹青卷轴为每个入画者开辟一方虚无的天地。 在那个虚无的天地里,时空倒流,故事改写,原本的执念被消解,内心的褶皱被抚平。 玄霜走后,丹青带着玉翎的卷轴欲往昊天神殿去,临走前,她拜托箸乐将苍梧的卷轴放入大繁仙宫内。 确认几人无事,箸乐松了口气,捧着苍梧的卷轴推开了大繁仙宫厚重的殿门。 苍梧上仙虽是后天飞升,但仙力强盛。 他性格孤僻易怒,还没几个仙人曾到大繁仙宫做过客。 趁着大繁仙宫结界破碎,箸乐一边打量着大繁仙宫的内部构造,一边暗自感叹。 这苍梧上仙飞升两百年,始终孤寂一人,既不外出走动,也不结交朋友邀来同聚,到底是如何耐住寂寞的? “汪汪汪!”一只小狗从黑黢黢的宫墙角窜出来,冲着箸乐狂吠。 它虽呲着牙,但因为身量小,看着没有什么威胁,反而可爱。 箸乐伸手阻止它的靠近,柔声道,“小狗,我将你的主人放下就离开” 他推开主寝殿的门,光线照进门窗紧闭的幽室。 定睛一看,箸乐差点没拿稳手中的卷轴。 这寝殿一眼望得到头,四周的高墙上挂满了或大或小的画像。 各种神态,各种姿势,或轻笑,或哀愁,或斜倚,或拈花,无一例外全都是阿怜—— 穿着华丽人间服饰,头戴珠钗的阿怜。 “苍梧上仙竟然……” 两百年的时间,够苍梧画下许多这样的画像。 在凡间时,吴国的宫殿里已有许多阿怜的画像。 不过后来人间战乱,那些画像多数被闯入皇宫的乱兵掠走,散落寻常百姓家。 吴王庚死后飞升成仙,便有机会找到阿怜的转世。 他想,这应是天道对他的眷顾。 起初作画时,他满心欢喜,以为很快就能与阿怜重逢,再续前缘。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寝殿墙上的画越挂越多,他不得不越画越小。 再后来,一室寂静中,他睹画思人,内心越发孤独。 一次外出,他遇见只落水的小狗,便将它带了回来,给它住处。 他仍旧每日作画,靠着期盼度日如年,捡来的小狗逐渐恢复活力,常在院中扑蝶,聊以为伴。 直至他心中焦躁越演愈烈,再也忍不住,将丹青仙子掳回宫,让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用浮光镜寻找阿怜。 一日找不到,便一日不放她离开。 然后他便看见,活生生的阿怜出现在他的宫殿门口,恍如置身梦境。 原来阿怜竟转世成了仙,怪不得丹青找不到她。 两百年前城楼死别,两百年后仙界重逢。 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想与她分开。 …… 玄霜神殿。 长长的书案上,一张青色镶边的卷轴被镇纸压住。 神殿的主人正凝神看着卷轴里的画面。 穿着蓝白色交领道服的女童对刚从榻上爬起来的阿怜道,“阿怜!愣着干嘛,快穿衣服,早课要迟到了!” 她们都是这座神观收养的孤儿,在乱世之中,这样的出身已算幸运。 生逢乱世,稍有不慎就会失去性命。 因肉身困苦不堪,世间求神拜佛之风盛行。 百姓们信仰仙界的神灵,以图获取庇佑。 阿怜虽是孤儿,却在这座规模宏大的神观中安稳长大。 这座神观位于灵国都城最高的山上,名为神龙观,乃灵国大祭司受梦感召所建。 据说,她踏遍灵国疆土,于一大泽旁,梦见雪白的巨龙破水而出。 而后,大祭司游历古大夏国故土,拜访先老遗民,为传说中的神龙修撰典籍,散播信仰。 这些阿怜背得烂熟,谁让她从小听着这些长大呢。 祭司说,神龙的真迹曾在灵国显现过,护灵国免于灭亡。 阿怜心里不甚相信,她总觉得,这些信仰不过是凡人心中的自我慰藉罢了。 她生在神观,自然不会把这想法说与旁人听。 不过,她觉得同伴们心中应该也是类似的想法。 祭司还说,心不诚的人会受到神的惩戒。 初初听闻时,少女阿怜还是有些恐慌的,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无事发生,她心里的恐惧逐渐淡去,有时朝拜诵经还会开开小差。 早课集体诵经祈福; 午课由祭司们讲解神龙的来历和在凡间遗留的神迹; 晚课虔诚祷告,将信仰上达天听。 每日如此,一层不变。她怎么能不开小差呢。 不过,经过这么多年的熏陶,要是有人问她,‘这神观为何而建?’,‘拜的是哪位神?’,她都能倒背如流。 十六岁对阿怜来说,是极为特殊的一年。 这年灵国与篸国交战,雪上加霜的是,一场不知名的瘟疫在灵国中部爆发,迅速蔓延。 尽管灵国都城对进出百姓严格控制,到后来紧闭城门只出不进,还是没能阻止瘟疫进入城内。 都城划归了一角,设为疫棚,用来安置染了瘟疫的病人。 阿怜随着年长的祭司前往疫棚送药和吃食。 尽管白纱覆面,她还是敏锐地闻到弥漫的腐臭味。 染了瘟疫的病人们皮肤腐坏,眼眶发黑,躺在地上无力地呻吟着。 虽在乱世长大,但因为身在都城神观,往日她只听说过战场上的惨状,尽管做好了准备,如今这样的场面,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既害怕又同情,忍下泪意,战战兢兢地在过道来回穿梭,将熬好的药和食物送到每个病人身旁。 第一次,她在心中许愿,希望神龙保佑,让灵国的瘟疫退却,让百姓重获新生。 可神龙没有听到她的祈愿。 更加不幸地是,阿怜染上了瘟疫。 回到神观后的某日,她醒来时觉得浑身乏力,紧接着便是咳嗽,呕吐,皮肤发红发痒。 阿怜害怕极了,眼泪如串珠落下。 她才十六岁,她不要死! 同住的道友轻易地发现了她的病症,惊慌地上报给大祭司。 大祭司起初想派人送阿怜到山下的疫棚。 但阿怜不愿,她清楚,如果到那里,便只有等死,死后被烧成灰,扬散在天地间。 “不要!我不要去那里!”阿怜流着泪苦苦哀求。 大祭司是看着阿怜长大的,终究不忍心,将阿怜安置在神观废弃的祷告室,由她自生自灭。 阿怜用过的被褥,梳子,一切她存在过的痕迹都被付之一炬。 她满身是汗地蜷缩在昏暗的祷告室内,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无比虔诚地向神龙祈求,“求求您神君,求求您,让我好起来吧” “我才是十六岁,我还不想死……” “求求您神君,若我活下来,一定专心供奉您,四处宣扬您的神迹,播撒福泽于世间……” 阿怜浑浑噩噩地晕过去,迷蒙中,似乎有一道温暖的光钻入她的眉心,让她舒服地嘤咛出声。 她在虫鸣声中醒来,身上没有了灼热的痛楚,周遭一片漆黑,“这是地府吗?” 那虫鸣声越发清晰,阿怜心底闪过一丝希冀 地府中,应该没有扰人的虫鸣吧。 她虚弱地撑着地坐起来,撩开破碎的道服。 皮肤上沾了灰,却没有腐烂,之前的红疹也消失不见。 阿怜喜极而泣。 痊愈的阿怜在神观中跻身祭司之列。 她带领同伴积极对抗瘟疫,终于在几月后将瘟疫消灭,神龙观之名响彻灵国大地。 两年后,灵国与篸国谈和,重新划定疆界,百姓复得安宁。 神观内,香炉燃烧产生的细烟袅娜而上,将威武的神像衬托地越发高大神秘。 阿怜双手合十,眉眼轻颤,嘴角带着幸福的笑意。 “玄霜神君大人在上,信女阿怜虔诚上奉,春日最嫩的茶尖,跃突泉的泉水,信众们在法坛盛会上抄写的经文……” 她已完全信奉神君。 在那场瘟疫中活下来后,她如饥似渴地阅读有关神君的存世书卷。 得知了他的存在,她便不顾一切地搜集他的点滴,向他靠近。 神君名号玄霜,她便在每日的晚课中呼唤神君的名讳,只希望远在天庭的神君能为她侧目。 她多羡慕天上的神仙啊,就算是个再不起眼的仙,都比她这渺小的凡人离他更近。 要是能有来世,她多希望做一个天界的小仙,哪怕只能远远望上神君一眼。 38、某点文小花仙(八) 唇齿触及的那一刻,玉翎紧闭的睫毛微颤,双手却又不容拒绝地扶上她的肩胛。 得到她的默许后,细密的吻从一开始的试探变得急切,尔后得寸进尺,逐渐缠绵。 两人的影子落在柔软的花海上,难舍难分。 心爱的女子就在怀中,玉翎眼眸里的温柔多得快要溢出来,真情流露道,“阿怜,我心悦你” 阿怜靠在他胸前,摸着他仙服上的穗子,有些羞涩地问,“什么叫做心悦呢?” 玉翎起了逗弄的心思,他捂住阿怜的耳朵,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心悦便是,想对你做刚才的事” 阿怜的脸颊瞬间飞上红霞,一旁的粉色花苞炮仗似的逐个炸开,吐出朵朵金色的光团。 不久,他的伤势恢复了,却不能使用仙法。 “这可怎么办?”阿怜得知此事,看起来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焦急。 一向怕生内向的她竟主动提出要出去玩。 虽没有明说,但玉翎看得出来,她是怕他失落,想带他散散心。 他认真地告诉阿怜,就算没有仙法,能够与她在一起,也已经足够。 又是那片熟悉的蓝色荧光海。 奇怪,为什么他会感到熟悉? 玉翎抓紧了阿怜的手,惹的阿怜侧目,以为他有话要说。 “阿怜,别离开我好不好”,月光下,玉翎的眼睛里似乎漫上一层水光。 看着玉翎这副样子,阿怜的疑惑不解中染上些许心疼,她叹了一口气,紧紧回握他的手,“傻瓜,我当然不会离开你啊” “不是说过了嘛,就算你没有修为,我也会保护你的” 玉翎点点头,可他心里清楚,他突然涌起的不安并非因为没有仙法。 要飞到浮岛最高点去敲响铜钟时,阿怜拉着玉翎的手,要带他一起去。 “你可得把我抓稳了”阿怜嘀咕道。 玉翎回握她纤细的指尖,郑重地应了声,“嗯”。 平静的海面涌起蓝色的波涛,阿怜要回到那悬崖时,却被玉翎拦住。 “为什么不回去?那里的视野最好”,阿怜不解地问。 “我们就在这里好不好?”玉翎眼眸闪烁,央求道。 好在阿怜没有再问什么,只是顺着他的心意,与他静立铜钟之侧,俯瞰壮阔的波涛,直至海面再次恢复平静。 此后两人回到浮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树屋前的花海在两人的照料下开得越发灿烂夺目。 这夜玉翎突然从噩梦中惊醒,阿怜轻柔地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没事,只是噩梦而已” 玉翎把阿怜紧紧抱在怀中,泪水无声落下,竭力压下鼻喉间痛苦的喘息。 他做了一个极为真实的噩梦。 梦中他被妹妹瑶光带回金阙殿,恢复了记忆却没及时认回阿怜,以致于此后见一面都成了奢侈。 更重要的是,梦中的阿怜,看他时眼神清明,并无丝毫爱意,到了后来,甚至还……抗拒他的靠近。 想到这,他的目光落在树屋角落的那堆琉璃碎片上,变得极为阴暗锐利。 ...... “我记得是放在这的啊?”阿怜拨动着角落里的杂物,自言自语道。 “在找什么?”玉翎抱着一箩筐新收的花种跨过门槛。 “那日你身上的东西——那堆琉璃碎片,现在找不到了”,阿怜有些苦恼地回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 “万一你恢复记忆后,发现它对你很重要该怎么办?” 玉翎放下箩筐,将阿怜揽入怀中,“不可能比你更重要了” “不见了就不见了,我们不找它了好不好” 阿怜心间蓦然一软,仍旧有些担忧,“可是……” 玉翎捂住她的嘴,调皮道,“没有可是”,他指了指门口的箩筐,对阿怜说,“我们快去种花吧。” ...... 据说天界最近来了个谁都不认识的毛头小子,闹出的动静非常大,扬言要收了高高在上的玄霜神君做坐骑。 众仙本都笑他痴人说梦。 可他却从不知从哪找到了个厉害的法器,将玄霜神君压在了一道威力极大的法阵内。 那日,巨大的光束拔地而起,贯穿天地,震动了三界。 玄霜神君独自一人抵抗着那似有通天威力的法阵,渐渐地,从人身化作龙身,晶亮的鳞片逐个脱落,变得血肉模糊。 三界生灵缄默,再没有一人敢小瞧了那一鸣惊人的小子。 “阿怜,我们离开仙界吧”,夜里玉翎抱着尚在平复的阿怜道。 “嗯”,似乎心有灵犀,阿怜明白玉翎为何这么说。 那个突然出现的凡人十分嚣张。 他将玄霜神君关在法阵后,便将仙界搅了个底朝天,剩余的三位神君反应过来,联手对付他时,竟然也只能勉强打平。 现下有传言说,他正大肆在三界收罗美人珍宝。 阿怜所在浮岛虽地处偏僻,但若不走,天兵找上门只是迟早的事。 玉翎带着蒙得严实的阿怜去了昊天神殿,昊天神君一看见他,便红了眼眶。 “你快离开仙界,”昊天背过身擦眼泪,“我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与那厮同归于尽,还仙界一个太平” “瑶光呢?”想到一路过来听见的流言,玉翎担忧地问。 “你妹妹她……”昊天的脊背无力地垂下,胸中的痛意让他难以继续说下去。 流言是真的,瑶光公主被那厮强占,收入后宫,充作宠姬。 玉翎握紧了拳头,“我去将那厮……” “你别管!”昊天打断他,看着他和阿怜道,“相信我,仙界不日便会恢复太平,我与其他两位神君已经商量好。” “届时,还需你主持仙界大局” 离开仙界三月后,带着血肉的光点自云端落下,那是玄霜神君被焚毁的肉身。 凡间被这些光点灼烧出一道怨气涌动的血泽,名为‘坠龙泽’。 再两月,巨大的仙力波动一圈圈自天界荡开,穹宇楼阁带着火光坠落凡间,百姓死伤大半,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察觉到昊天的陨落,玉翎强忍悲痛,在檐下孤坐一宿。 阿怜将他抱住,流着泪安慰道,“没事的,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的孩子也是。” 三位神君献祭神魂与天道之子同归于尽。 四方神君一一陨落。 玉翎重返仙界,修复破碎的宫殿,他接回瑶光好生安置,又派遣仙官下凡助百姓重铸家园。 金灿灿的朝阳突破天际,玉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揽着爱妻。 卷轴画面时间定格。 昊天神殿里,昊天神君瞳孔剧颤,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快,去请其他几位神君来!不!我亲自去!” ****** 吴国肃穆层叠的宫殿内,正爆发着一场激烈的争吵。 更多是阿怜对吴王庚单方面的控诉。 她的泪水一直不断,衣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斑驳的痕迹。 “你不如干脆杀了我算了!”她似乎已经心如死灰,从被褥下抽出一把匕首,架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 吴王庚看着那锋利的刀刃,脑中似被刺了一下,当机立断地夺过匕首,扔出窗外。 “你想都别想!”他咬牙切齿道。 铺天盖地的后怕淹没了他,他不敢对着阿怜发泄,只高声怒斥道,“这匕首是谁给她的?” “你说!”他扯过一个瑟瑟发抖的侍女,噌地抽出随身佩剑指着她。 侍女吓得涕泗横流,“是……是公子羽” 醋意夹杂着怒火,吴王庚一刀结果了侍女。 明知公主偷藏匕首,却隐瞒上报,便是不怕死了。 “啊!”看着流了一地的鲜血,阿怜惊恐地缩回床榻深处。 吴王庚收起佩剑,上前圈住她的脚踝,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拖了出来。 “大夏国我要,其余五国我也要!整个天下都是我的!你别想逃,死也不可以!” 他穿着一身坚硬的甲胄,阿怜推不动,只能被他带着情绪压住索取。 宫殿高大的门缓缓合上,吴王庚整理着肩膀处的甲胄系钩,怒气已然消了几分,“看好公主,要是公主出了什么事——”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清楚吴王脾气的宫人们都明白,那后果绝对难以承受。 论军事政绩,吴王庚是他们吴国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君主。 然而,与之相伴的是吴王的暴戾残忍的脾性。 他虽然赏罚分明,擅用谋士,但只要一罚,就是极为严重的刑罚。 也不是没有谋士劝过他,要以仁治天下,但吴王庚只是悠悠回道,“这个世道,仁慈可换不来什么好结果” 就像他小时候心软,给了沦为庶人的太子二哥一块饼,便被其他兄弟架在火上烤,说他有取而代之的心思,险些丢了性命。 从那之后,他便明白,在吴国,仁慈只能拖后腿。 相反,越残忍,越威严,便无人敢轻易地诬蔑构陷,便越能争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一路成长,杀兄弑弟,顺利继承吴王之位,领兵四处征战,收服吴国四周一片小国。 大夏国资源丰富,土地辽阔,他迟早是要拿下的。 被他的威名吓住,大夏国送来素有七国第一美人之名的公主和亲,以图结盟。 和亲的喜轿被一路抬进了吴国宫殿,停在长长的御阶之下。 公主穿着火红的鎏金礼服,头戴飞凤金冠,珠链遮面,一步步来到他的面前屈膝行礼,喊道“吴王万岁” 他本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想知道这第一美人究竟能有多美,是不是大夏国自封的虚名。 可她撩开面纱的那一刻,他便沦陷了。 只看了一眼,便心中狂跳,下腹紧缩。 上一任吴王沉迷女色,故而留下众多子嗣,让他的登临之路格外艰难。 他始终不明白,女色难道还比驰骋战场,统一天下的吸引力来得大? 可当时的他没由来地想,要是身侧有阿怜,他愿意夜夜春宵。 他一步步走到穿得隆重的阿怜面前,取下她的金冠,放在侍从捧着的托盘上,在阿怜怯怯的眼神中柔声道,“大夏国到吴国这么远,你一定累坏了吧” 他牵着阿怜的手,忽略她细微的挣扎,亲自领她到自己的宫殿,“从今以后,你便住在这” 生怕吓到阿怜,他用毕生所习得的温柔去对待她。 阿怜对他的态度亦逐渐软化。 她心甘情愿叫他夫君的那日,他幸福得如同踩在棉花上。 琴瑟和鸣,红袖添香。 是因何改变的呢?还是大夏国。 他们虽送阿怜前来和亲示好,但背地里小动作不断,竟然贪图他吴国的铁矿和土地,还同素来与吴国不和的齐国暗中勾连。 大夏国三皇子更是借着送珍宝的名义来安插奸细。 阿怜笨拙地救下他,想送他离开,可那三皇子逃出生天还不满足,竟然企图带阿怜一同离开。 “吴王庚残暴易怒,你待在他身边,哪里有好日子过?” “阿怜,随我离开吧!没有人会发现的,”三皇子拽着阿怜不肯放开,恳切道,“我们不回大夏国,去深山隐居,再不管这纷乱的世间” 这实在激怒了他,他从城楼一跃而下,在阿怜的尖叫声中将三皇子杀死。 弑兄的名头落在阿怜身上,她被世人传作蛇蝎美人,可他觉得这没什么不好。 阿怜与他牢牢绑在了一起,往后统一天下,史书如何写,还不是他说了算。 要是阿怜实在在意,就写她美貌善良,聪慧大义,写他英俊仁慈,勇武无双。 反正他们注定是天生一对。 三皇子死后,夏国的对立立场逐渐从暗处移到明面上,他骤然变的事务繁忙,陪阿怜的时间越来越少。 赵国送来为质的公子羽居然敢趁着他忙碌时勾搭阿怜。 他碍着与赵国的盟约,无法立刻杀他,只能砍树泄愤,拉着阿怜做尽床笫之事。 他爱阿怜,却不妨碍他灭掉大夏国。 大夏国大皇子领兵打来,正中了他的圈套,方才盛怒之下,他本想将阿怜带上城楼,却突得转变了主意,索取一番,将昏睡的她留在行宫里。 也罢,虽然城楼守备充足,但战场形势千变万化,万一伤了她,心疼的还是自己。 他胸有成竹地踏上烽火城楼,看着大皇子从一开始的威风凛凛到后来战袍破碎、作困兽之斗。 吴王庚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他要回去看阿怜醒了没。 宫殿里的侍从跪了一地,吴王庚面色阴沉,正心疼地抱着阿怜。 她的额头上缠着白布,洇出血水。 侍从说阿怜醒来后,意图撞柱自杀。 真是该死!怎么没一个人拦住她! 他正想将这些没用的侍从拖下去问斩,就见阿怜悠悠转醒,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 “这是哪?”阿怜扶住额头,‘嘶’地呼一声痛。 她看向吴王,眼里尽是陌生,“你是谁?” 她失忆了,吴王庚先是失落,而后心里生出隐秘的欢喜。 她失忆了!从今往后,什么大夏国,什么三皇子、公子羽都不再是他们之间的阻碍。 “这里是吴国的皇宫。我是吴王庚,你名唤阿怜,是我唯一的妻” 史书记: 吴王庚前后统一六国称帝,王后怜生三子一女。 王后辞世五日后,吴王薨逝,遗诏传位于长子,帝后合葬皇陵。 吴国传世一千余年,是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封建王朝。 有无数后世英雄和诗人以吴王庚比喻自身的壮志雄心,以帝后合葬喻千古情长。 波澜壮阔的吴国,是历史上的一颗璀璨明珠,已成千古绝唱。 39、某点文小花仙(九) “事情就是这样”,箸乐同阿怜描述那日的场景。 “玄霜神君将装着你的卷轴带走了,至于有没有打开来看,我也不知道” 阿怜眼眸中闪过复杂的神色,迟钝地点了点头。 卷轴中的经历像是完整的一世,极为真实。 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成长在供奉着他的神观,从小熟读他的事迹,在濒死时被他的神力所救。 往后余生,她将他捧在心间,奉为至高之所在。 因为神的侧目,凡人脆弱的生命得以延续。 后来她健康无虞地行走世间,本就是他存在于世的证明。 每当想到这,她的内心就如同羽毛般柔软轻盈。 可她渐渐觉得不够,借着大祭司的身份,到处搜罗有关他的踪迹,总想要了解多一点,再多一点。 她从古籍中考据到他的名讳,神龙玄霜。 玄霜啊,多么美好的名字,夜夜在她的口齿中流转,伴随着她每一声渴盼的叹息。 越了解他,她的心思便越不纯粹。 从信仰神,到想要占有神。 如果神于万千信众中看向我,救我于垂死,那为什么,不能一直看着我,爱着我? 一如我爱着你一般。 那本该神圣无暇的信仰,掺杂了病态绮丽的私欲,变成了不可明说的依赖和眷恋。 乍然从卷轴世界中脱离,发现她竟然真的转生成仙,而且就住在神君的宫殿里,阿怜如同踩在云端般,飘飘欲仙。 心中正想念,那人就出现在眼前。 “神君…”阿怜眼眸一亮,正要上前,突然另一道身影闯入了视线,让她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阿怜提着衣摆藏在宽大的门柱后,悄悄探头。 是瑶光公主,她来找玄霜神君做什么? 阿怜神色落寞地收回目光。 是了,她忘记了,玄霜神君向来待瑶光公主有所不同。 想必瑶光公主在神君的心中,地位匪浅。 …… 玄霜殿阁楼。 阿怜一进门就看见玄霜站在露台,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他的长发垂落,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目光依旧那么淡漠,仿佛世间没什么真正值得他在意的事。 似是客套的寒暄,他率先打破一室寂静,“去哪里了?” “去找了箸乐,”阿怜低下头,有些欲盖弥彰,“问一些凡间的事” 每次神君来找她,都是为了琉璃樽,阿怜压下心中的酸涩,“琉璃樽就快修好了” 玄霜淡淡地‘嗯’了一声,迈步向她走来。 在她剧烈的心跳声中,他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凡间的什么事,让你这样伤心?” “什么?”阿怜错愕地抬头,在他的注视下,心跳越来越不受控制。 玄霜似乎格外耐心,“我看你好像有些不开心,是因为凡间的事吗?” “……是”,阿怜睫毛微颤,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他关切的眉眼间,神君是在关心她吗? “能说与我听听吗?” 看着他清冷的眸子,阿怜如同被蛊惑般点了点头。 “我……心悦一人,”她不敢看玄霜的眼睛,吐露心声,“在凡间时便已经喜欢” 想起从未提及之前的事,怕玄霜疑惑,她解释道,“我偶然间恢复了身为凡人的记忆,这才发现,他原来近在咫尺” “只是,他似乎已有相配之人。” “且我们地位悬殊,要不是……”,阿怜的话戛然而止,“我大概是无法认识他的” 一室静默。 玄霜衣袖里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凡间时,便已喜欢吗? 她当真如此在意那人。 当初他纠结一番,终是忍不住将卷轴打开,窥探她的过往。 因是虚无的天地,卷轴中的人脸一片空白,他追随着阿怜的视角一路看去,自然体会得到她的一片真情。 妒意燃烧,他不动声色地按耐住,冷声劝道,“既然是身为凡人的事,如今你已经为仙,便该舍弃那些杂念,重新开始” 谁知她委屈的眼闪动着泪光,周身的伤感越发浓郁,“可是……我放不下” 40、某点文小花仙(十) 四方神君齐聚神殿,昊天眉心拢起,语气沉重地将玉翎卷轴所历世界一一道来。 听到卷轴世界中自己被法阵焚毁肉身,玄霜神色莫名,“你可确定,只有他一人?” “确实只他一人”,昊天十分笃定,他的语气逐渐放慢,带着些许疑惑,“不过,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他为何有那般毁天灭地的能力?” 竟然生生搭上他们四个才足以平息。 可惜,玉翎在卷轴世界里从未见过那人,无法据此排查。 “前些天我遇见过一行踪鬼魅之人”,玄霜垂眸回忆着,“他潜伏在暗处一路跟随,被我重伤后,撕裂虚空而逃。” “他甩出的气刃刮伤了我的脸,一时之间无法愈合” 玄霜的话淡淡的,却在其余三位神君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让他们齐齐变了脸色。 龙是天地孕育而生的生灵,有神魔两性,三界再无比龙更加强悍的存在了。 若是硬要说有的话,那便只有天道。 如果是天道所为,他们无论如何挣扎,也只是负隅顽抗。 就像倾泻而下的洪流,不会因为河床中的几块巨石改道。 仙界局面倒还有转圜的余地,可玄霜的结局该如何改写? “你们看过我的命线,”玄霜冷静地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命运,“我命中有一死劫。” “若是天道执意如此,我只能拼死一搏。你们不用牵涉因果,以仙界众生为要” …… “哎呀,你怎么整天都待在阁楼里捣鼓,又没人催你!”若芙咋咋唬唬地进门时,阿怜正抱着琉璃樽,比划着最后一块碎片。 她的指尖动作不停,裙摆在地上铺开,似一樽柔美的玉人。 若芙一骨碌坐在阿怜身前,托腮安静地端详她片刻,“瞧瞧,你眼下都发青了,出去见见天光吧!” 阿怜笑着摇摇头,“我知道,可我想早点把神君的法器修好”,提到玄霜,她的目光变得温柔而坚定。 若芙一个激灵,突然结巴道,“阿怜你……你不会喜欢玄霜神君吧” 这么明显吗? 阿怜微微垂头,散落的发丝扫过白皙的锁骨,她轻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羞怯,“对,我喜欢神君” “所以我想早点把琉璃宝月樽修好,这是他的本命法器” “你你你……”若芙震惊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神君他有喜欢的人吗?”阿怜将发丝撩至耳后,目光有些闪烁。 “应当没有,”若芙呆滞地思考着,“据说神君几万年来都是独身一人” “不过这两百年瑶光公主……”,若芙一时口快,反应过来后连忙捂住嘴小心翼翼地看向阿怜。 “然后呢?”在她的视线里,阿怜仍是极美,只是动作却有些坚硬,显而易见地囿于某种名为‘嫉妒’的情绪。 “我想知道多一些,请告诉我”,她殷切地要求道。 若芙犯了难。 若是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她怕阿怜伤心;可若是有所保留,阿怜似乎也不会高兴。 半晌,她迟疑地开口,“玄霜神君避世不出,瑶光公主百岁生辰宴时一见到他,便倾心不已” “这两百年,瑶光公主来访龙宫很多次,却不是次次都能见到神君” “一次她见不到神君,便在龙宫大闹一场,而后私自下界。” “是神君亲自抓她回来的。” …… 榻上的仙子已经熟睡,她怀中抱着的琉璃樽只缺一块残片,感受到主人的靠近,欣喜地盈盈闪着光。 玄霜静立在她的床榻之侧,宽大的云纹袖袍垂落,掩盖住万千心思。 不知是多久开始的,只要看着她,杂乱的心绪就能被抚平。 或许是她俏皮而无辜地看着他,说‘见你一面真不容易’的时候。 或许是她抱着宝月琉璃樽,模样认真地自言自语“这对神君很重要,一定要快点修好”的时候。 又或许更早,在她害怕又恼怒地躲在阴影里,颈枕旁放着的仙书却明显被翻过很多次的时候。 生为霜龙,他活了万岁之久,看遍世间聚散无常,虽然日趋冷淡,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情绪起伏。 命书断言他有一死劫,大佛金仙也以此批命。 他曾生过疑惑和怨怼,难道他的生死早已被决定好了吗? 如果已经被决定了,又是谁决定的? 可往日万种情绪,唯独没有‘惧怕’一说。 就算是天道想灭他,他也能争上一争,最坏不过消散于天地间,反正他也活得够久了。 但是,今日昊天神殿所闻,却让他心中笼罩上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久久不散。 如果他在未来的某日注定有一死,那便意味着,今后每见她一天,便少一天。 他实在舍不得。 以前他期待着,那命书里拼命向他靠拢的,怪异的命线所指向的是她。 现在又害怕真的是她。 如果他注定有一死,他希望阿怜的命线与他毫无干系,希望她健康无虞地活着。 离开昊天神殿后,他突然很想见阿怜,想看她笑得弯弯的眉眼,因满足而微微上扬的唇。 心里想着,便也这么做了。 玄霜静静凝视她恬静的睡颜,像是要把她牢牢刻在心间。 良久的静默中,她似乎做了什么不好的梦,一双黛眉蹙起,淡粉色的唇微张,似是低声说着什么。 他抑制不住地俯身凑近去听,银色的发尾垂落榻上,与黑色的发丝密切交缠。 不甚清晰的梦话伴随着湿热的气息涌入耳中,“喜欢你……” 玄霜浑身一颤,瞳孔放大。 “喜欢你……” 高大的背影僵住,紧接着风也似地逃开了。 玄霜离开后,阿怜睁开眼,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她压下心头隐隐泛滥的狂喜,想起此前的患得患失,不由鼻头一酸,不争气地落了几滴泪。 为什么半夜前来? 为什么侧耳听她梦呓? 哪怕今后不能住在玄霜殿,她今夜也一定要问个清楚。 …… 寒池上笼罩着一层迷蒙的雾气,冰冷的水流无声拂过细密的鳞片,身体的躁动逐渐平息,心里弥漫开来的酸涩却越发明显。 他明白,那句模糊的喜欢不是对他说的,是对玉翎。 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她在凡间时便倾心于他。 怕是一修好宝月琉璃樽,她就会迫不及待地离开玄霜殿,去找他双宿双栖了。 眼角隐隐有些潮湿热意,玄霜将身躯完全浸没在寒池之下,心道这样也好。 若往后他真的出了什么事,还有人护着她。 “神君!”似乎有熟悉的呼声隔着水层传来。 玄霜睁开巨大龙目,是幻听吗? 像是得知他所想,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一连串炸响在他耳侧。 “神君!” “神君!” “神君!” “你出来!” “你快出来!” 他看见水面模糊的倒影,不可置信瞪大双眼。 巨大的龙身破水而出,雪白的犄角向后延伸,长长的须髯无风自动,铺天盖地的阴影落下。 龙的巨目紧盯着站在寒池边抱着胳膊瑟瑟发抖的少女。 少女的身影在巨龙的衬托下依旧渺小极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玄霜神君的真龙身,但这一世,神龙的眼里只装得下她一人。 她仰着头,眼里含泪,哽咽道,“神君,我喜欢你” 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落,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呢?你也喜欢着阿怜,对吗?” 神龙化作人形向她奔来。 阿怜上前几步撞进他温热的怀里,紧紧揽住他的腰身,听见他胸腔沉稳有力的心跳灼热而滚烫。 玄霜将阿怜按在怀里,呼吸紊乱。 “对,我也喜欢着你,阿怜” 两双被泪水泅红的眼对上,其中包含的情绪还未完全宣泄,便不受控制地互相吸引着,逐渐贴近。 呼吸交缠,鼻尖相抵。唇瓣轻启,缠绵悱恻。 寒池之上的雾气逐渐散去,清晨的阳光冷冽,照得湖面波光粼粼。 雪白的霜龙一飞冲天。 若仔细看去,便见龙首上坐着穿一粉色裙子的小花仙。 法阵结界稳稳护着她,纵使霜龙疾行,她的周围也无一点风声。 41、某点文小花仙(十一) 玄霜殿的门将连滚带爬地来到正殿,他仓皇地扶正官帽,急切道,“神君,苍梧上仙和玉翎太子在一线天前打起来了!” 话音刚落,玄霜真身于大殿显现 他虽仍是负手而立,却不似往常那般清冷。 门将一愣,神君看起来,好像多了些人气? “随我去看看”玄霜吩咐道。 门将没有继续细想,只低头应是,随玄霜一道赶往战况胶着的一线天。 “可笑!阿怜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妻!”玉翎的声音隔着老远传来,让玄霜瞬间皱紧了眉头。 “既然你知道是幻境,为什么还要来找她?”,苍梧不甘示弱地打伤玉翎的肩膀,冷冷质问道。 两人打得难舍难分,仙术光晕接连炸开,完全看不清其中人影。 留在一线天的门将受到波及,打着趔趄后退几步,自觉命苦地擦了擦虚汗。 太子玉翎和苍梧上仙不约而同地来到一线天外,一句话没说就打了起来。 “两位到我玄霜殿所为何事?” 玄霜在两人中间竖起透明的屏障,轻易将他们分开。 看见来人,玉翎侧头哼了一声,显然是没忘了玄霜之前就不待见他。 苍梧记得正事,当即拱手行礼道,“玄霜神君,听说有一位名叫‘阿怜’的小花仙暂住在此” “烦请神君通融,让我见她一面”,他的话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 玄霜凤目微眯,没有直接答应,而是问道,“你找她何事?” 苍梧一愣,他抬头看向玄霜,敏锐地嗅到一丝异样。 渐渐的,他的嘴角下压,眼神中带上一视同仁的敌视。 “神君冤枉了她,将她抓来此处不算,难道还要限制她的出行吗?” 玄霜殿从未对阿怜设限,她可以自由出入。 可玄霜不打算以实相告,反问道,“是又如何?” 玉翎和苍梧脸色一沉,针锋相对的敌意瞬间转移到了玄霜身上。 玄霜不欲多言,转身消失在一线天。结界阵法闪动,又被加固了一道。 ...... 层叠的玉兰花树开得灿烂,似上好的羊脂玉,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树下落英缤纷,似铺了一层暖融融的雪,阿怜撑着下巴靠在窗户边,衣衫轻薄松垮,勾勒出出隐约的曼妙曲线。 忽得,她侧头看向来人,眼眸瞬间明亮如灯。 她站起身,欢快地跑向玄霜,带着点嗔怪,“你刚刚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玄霜稳稳接住她,脸上的笑意似冰川融化,“去处理一些小事” 阿怜倒在他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突地仰头在漫漫春光中告白,“我好喜欢你呀” 玄霜抿唇,灼热的目光盯得她视线下移。 放在她腰间的手紧握,将她往上提带。 阿怜抓着他的衣带顺从地踮脚。 玄霜低头覆上,闭眼细细体会。 玉兰花瓣片片飘落,轻轻落在树下一对璧人的衣摆上,似不忍心打扰这片刻的美好。 阿怜因呼吸不畅后仰时,玄霜扶住她的后腰不让她退开,却听话地睁眼看向她,目光专注而柔和,似在问她要做什么。 也太犯规了,阿怜红着脸在心里嘀咕。 “你离开之前,不是要听我说上一世发生的事吗?” 她眨眨眼,“上一世,我是个出生在灵国的孤儿,被神观里的祭司收养” “那神观供奉着的,正是神君你,”阿怜纤细的指节抚上玄霜的脸侧,轻声道,“死前我曾许愿,想转世到仙界,亲眼看你” 提到前世夙愿,她的眼里又泛起泪意,忍不住踮脚在他的薄唇上啄吻,叹喂道,“如今拥有的一切都好似做梦”。 “会不会醒来后,我还在那寂静的神观,只能对着你的神像诉说思念” 玄霜将她抱紧,岁月漫长,他已经不记得凡间的事了。 那日阿怜突然闯入寒池,便让他对她的前世有了大概的猜测。 但此刻亲耳听见,仍旧让他心中熨烫。 “说什么胡话”,他将阿怜打横抱起,往阁楼走去。 “三界之内,无论你在哪,我都会找到你,陪着你” “我们再也不分开” 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柩洒在地面。 床榻之侧,春日的衣衫件件堆叠。 阿怜的眉头因轻微的不适蹙起,眼角渗出的泪被他轻柔地吻去。 青丝和银发缠绵厮磨,随垂落的纱幔一起摇摇荡荡。 九天之上的明月染上七情六欲,甘愿坠入凡间享受这春乡极乐。 …… “你确定这法宝制得住他?”向天齐转动着一枚不起眼的灰色石头,语气狐疑。 “有完没完!你都问了三次了!”系统不耐烦道,“你再不行动,小心我去找别的宿主!” 向天齐气势一软,小声抱怨道,“上次你还说他绝对不会发现我呢” 系统掩饰自己的心虚,犟嘴道,“上次是意外”,谁知道主神空间给的道具会突然失效啊。 它催促向天齐,“我是为你好,你的声望值快要跌成负数了!” “之前的声望值是不是被你拿去买东西了?”向天齐疑惑道,“我们不是已经在凡间打过很多次脸了吗?” “凡间那点哪够啊?”系统笑他天真,“这是人仙神并存的世界,你怎么光盯着凡间那一亩三分地?” “好吧”,向天齐心中揣揣不安,“你可要保护好我” “放心吧”系统夸下海口。 …… 向天齐刚到仙界就落在天元殿,将炼丹童子吓了一跳。 “你……你是何人?”童子指着他斥责。 他看也不看那童子,兀自掀开太上老君的炼丹宝鼎,将其中的仙丹搜刮一空。 “哪里来的野小子!居然敢偷仙君的仙丹!”炼丹童子追着他出门,叫骂道,“赶紧还回来,饶你不死” 下一秒,童子被仙力击飞撞翻宝鼎,吃痛中只听那人嚣张道,“老君若不舍得给,便亲自来找我要吧” 他敞开步子往前走,“敝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记住我的名字,向——天——齐” 向天齐得意地在脑海中问系统,“怎么样?刚刚帅不帅?” 系统呱唧鼓掌,“帅!霸气侧漏!” “接下来我们去哪?” “去找玄霜”,系统干脆利落道。 向天齐步子一顿,“开局就打大boss啊?” 系统劝道,“擒贼先擒王,你收服了他,仙界谁还敢惹你?” “说得也是,”向天齐挠挠脑袋,加快了脚步。 一线天的结界被强行破开了。 玄霜从床榻上坐起,眼里冷芒乍现。 阿怜迷糊得伸出一截雪白的藕臂,环抱住他劲瘦的腰,“怎么了?” 一枚灼热的吻落在她额心,很快让她陷入沉睡,“无事,我去外面看看” 几只透明的小龙自他掌心凝结,卧在阿怜周身。 “送她去昊天神殿,”玄霜静静地注视她安然沉睡的眉眼,心里的不舍越来越多,最终,他动了动手指,背过身去,“保护好她。” …… 神君漠然地看着面前挑衅的宵小,银发在风中翻飞,昭示着他平静外表之下翻涌的怒火。 “原来你就是玄霜?”向天齐看见玄霜时假作惊讶,“上次打伤了你,居然这么快就好了?” 不过是逃跑时偶然刮伤了玄霜的脸,却被他说得仿佛重创。 早在结界破开时,玄霜殿的仙官们便议论纷纷,聚集在远处观察这边的动静。 向天齐这番话如石子入水,激起片片涟漪。 见众仙议论,向天齐得意地昂起头,继续挑衅道,“听说,你是这世间唯一一头龙,给我当坐骑还算适配!” 听他这番言论,议论声不大反小,众仙被他的胆大吓住了。 谁也不信他一个籍籍无名的愣头青能打得过活了万岁之久的玄霜神君。 向天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有这样,后续才能惊掉他们的下巴。 有了凡间的经验,他的话如同流水般自然。 玄霜衣角猎猎,神息带着凛冽的杀气,排山倒海涌向仍在出言不逊的向天齐。 向天齐脚步不动,心里焦急道,“快!系统!快帮我挡掉!” 系统赊取声望值换了一个防护盾,将玄霜的神息尽数吸收。 见此,众仙们瞳孔震颤。 感受到一茬茬冒出的声望值,系统松了口气,果然赌对了。 向天齐的额角落下一滴冷汗,高声道,“你就这点本事了吗?” 他本还想说,“你自愿认我为主,我便饶你不死” 却没想到玄霜一言不发地向他逼近,向天齐一瞬间慌了神,匆忙呼叫系统。 系统只得又买了几个防护盾。 见向天齐一连躲过三招,玄霜眼眸中杀意浓烈,攻势愈猛。 剩最后一个防护盾时,系统也慌了。 只见玄霜幻化出冰蓝色的箭阵,站在高处冷冷睥睨着他,甚至没有化作战斗力更强的原型。 箭雨袭来,向天齐眼里似映出似星点般密集的蓝色光点。 “快,快拿出那个法宝啊!”系统急急喝道。 耀目的光波让在场所有仙官双目刺痛,甚至有人哀嚎出声。 他们离得这么远,感受都如此强烈,那处在战斗中心的神君? 光波褪去的一刹,所有仙官紧张地搜寻远处神君的身影。 只见神君面前,一灰色的锥形石头忽得增大至数倍,表面的黑灰震动着落下。 上方天空瞬间积聚起雷电滚滚的劫云,黑压压的,让人心慌。 玄霜猛然后退,伴随一声龙啸化作真身,遮天蔽日的巨龙向石块吐出冰蓝色的火焰。 火焰被莹亮的石头吸收,石头似乎不受影响,甚至变得更大。 龙目竖瞳紧缩,他转头看向站在巨石不远处的向天齐,迅速转变了目标。 “口诀是什么?快!”看着速度极快的巨龙,向天齐心脏剧烈跳动,似乎要蹦出体外。 最后一刻,他护住头大喊道,“焚天阵,起!” 巨石延伸出冰冷的锁链,将霜龙紧紧缠绕。 在一阵阵悲怆的龙鸣声中,繁复的光阵自巨石蔓延开,覆盖住雪白的龙身。 龙首不甘地望向位于南方的昊天神殿,最终被光阵重重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42-50 第42章 某点文小花仙(十二)“夫君,相信我…… 昊天刚安置好被几条小龙送来的阿怜,便听人来报,“出大事了!” 报信的仙官想起刚刚所见之景,不免浑身发抖,“玄霜神君,被一个自称向天齐’的人镇压在了法阵下!” 昊天面色剧变,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他背着手焦急地来回踱步,“另外两位神君那里……” 仙官忙点头道,“已派人前去通传” 胸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 阿怜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绵长,醒来时不觉得头脑清明,反而十分疲惫。 周遭的装潢看起来十分陌生。 这里不是玄霜殿的阁楼,窗外也没有玉兰花。 她在哪?玄霜呢? 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掀开被子下了地,穿过一道道珠帘,脚步越来越急。 几道隐约的龙影跟在她身后,她一路呼喊着玄霜的名讳,却无人应答。 嘎吱的推门声响起。 刺目的光涌进,阿怜不由抬手遮住眼睛。 宫娥恭敬问道,“仙子可是要找昊天神君?” 她是昊天神殿的宫娥,不知道阿怜的身份,只知道她是昊天神君带过来的,此刻听她呼喊着‘神君’,便自然而然地以为她在找昊天。 “昊天神君正在前殿与另外两位神君议事,可能要待会才能回来”,宫娥好心道。 “不,玄霜神君呢?我找他”,阿怜焦急的话让宫娥有些错愕。 阿怜注意到宫娥眼里一闪而过的担忧和惧怕。 “玄霜神君呢?”阿怜急切地再次追问,声线颤抖,“你快说啊” 纤细的手腕垂落在身侧,她面色苍白,眼周发红,看起来无比脆弱。 宫娥心里不忍,据实相告,“玄霜神君此刻正被压在一线天前的法阵下” 之前聚集的劫云让仙界下了 一场久久未停的雨。 阿怜在细雨纷飞中施法往前殿奔去,衣裙似凄美的花在风中翻飞。 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只在心中念着一定要救神君出来。 前殿的气氛并不轻松。 “那焚天阵在灼烧他的神魂,是天道之力所化,我们无法干涉”,昊天第一时间去查探了那诡异的法阵,想救出玄霜,却是有心无力。 “与那人对战前,他抽了几道龙息将一只小花仙护送到我这” “他早已知晓自身的命运。那小花仙怕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人” 嵩阳神君捏住眉心,叹了一口气,“有我们在,自会保她无虞” 紫岳神君也点头保证道,“这是自然” 随即他沉吟片刻,“不过,既然无法救出玄霜,不如我们早点商量对付向天齐的办法,以保全仙界。” 若是仙界被向天齐搅得一团乱糟,而他们却坐视不理,那这神君的称号就名存实亡了。 突然,嵩阳神君皱眉看向窗外朦胧的烟雨,疑惑道,“玄霜的气息怎么在向这里靠近?” “是那个小花仙”,昊天反应过来,向两人解释。 纤细的身影自雾气中显现,细雨打湿了她的削瘦的脸和鬓角碎发,看起来狼狈可怜。 她‘扑通’一声跪在前殿,单薄的背脊似乎承受不住压力,微微颤抖着。 “三位神君在上,请你们救救玄霜神君”,她恳切地哀求道。 几道龙息护在她周身,虎视眈眈。 昊天隔空挥袖施法将阿怜扶起,委婉劝道,“不是我们不想救,是那法阵暗含天道意志,会灼烧阵内生灵的神魂,就连我们也不例外” 昊天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嵩阳和紫岳,摇摇头。又让他来做这个恶人,亲口告诉她真相。 “玄霜的神魂被灼烧成了碎片,有些已经散落到下界,就算现在把他救回来,也无法阻止他的陨落” 这番话如同细密的针刺入阿怜的五脏六腑,让她痛得几近晕厥。 泪水不断涌出,模糊了视线,她一个劲地摇头,不敢相信前一晚还在恩爱缠绵,再醒来就成了生离死别。 “不,”她喃喃自语,突然仰头看向上方高大的神君,“我有宝月琉璃樽,就算他的神魂只剩一缕,也能蕴养恢复” 阿怜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眼里露出期盼的光芒,“求求你们,帮我拿到他的神魂碎片” “这……”嵩阳看向紫岳,表情有些松动。 可这宝月琉璃樽虽是玄霜的本命法器,此前却从未被使用过,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紫岳一下点破此法的关键,“破开阵法结界不难,就是这入阵取玄霜神魂碎片的人” “入阵之后,神魂就会被灼烧,趋于溃散。” 先不说挑选入阵之人的艰难,就算真的有了合适的人选,也是以命换命: 宝月琉璃樽只能容纳一人神魂,届时取出玄霜的神魂放在其中,入阵之人便只能等死。 那还是最好的情况,若是入阵之人根本就没时间取出玄霜的神魂呢? 那便是白白送死。 听懂紫岳的未尽之意,阿怜急切道,“我去!”。 昊天隐晦地看了嵩阳一眼,刚说过会保这小花仙无虞呢。 嵩阳意会,将此法风险悉数告知,阿怜还是不改口,“由我入阵,还请神君为我打开阵法结界” 一个小小的花仙,仙龄不足十岁,竟然有如此大的勇气。 紫岳被她的坚持所触动,忍不住劝道,“你身后的龙息是玄霜抽出来留给你的,他的意思,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你当真想好了?” 阿怜毫不犹豫地点头,“没有他,我就算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她抚摸那些小龙的龙吻,语气很轻,却异常坚定,“他有他的法子保护我,我也想尽我所能保护他” “若救不出他,我便为他殉葬” 我们再也不分开。 …… 玄霜被困焚天阵中的每一刻都受神魂灼烧之痛,时间耽误不得。 三方神君立即召集八大仙君,一同前往一线天结阵施法。 玉翎得知消息赶来时,只看见众仙法袍翻飞,手心涌出的仙法聚集,凝结成一束巨大的光柱,在白茫茫的阵法结界上破开一条漆黑狭长的口子。 漫天的粉色花瓣自那狭小的洞口涌入,转瞬不见了踪影。 “不!别去!”,玉翎忍不住伸手挽留,他知道,那花瓣正是阿怜所化。 见阿怜已经进入光阵,玉翎当即飞上半空,加入众仙的队伍,施法维持那裂缝的宽度。 随着一分一秒逐渐流逝,仙君们因持续不断的高强度仙力消耗,额头冒出虚汗,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阵法内。 霜龙遍体鳞伤,锁链缠身,被禁锢在地表,一动不动。 他的鳞片已经不似从前那样银白闪光,甚至成块成块地脱落,露出血肉模糊的体表。 龙目静静地闭阖着,让人分不清他是否已经失去了意识。 触目惊心的伤口,阿怜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落在巨大龙首前,竭力控制住哭泣的冲动,利落地取出宝月琉璃樽,心中默念早已背了千百遍的法诀。 霜龙似乎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巨大的眼珠微动。 阿怜心间一颤,紧接着告诫自己动作要快,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宝月琉璃樽在仙法的驱动下旋转升空,将落下的光晕切割成一片片首尾相衔的菱形。 七彩流光自宝月琉璃樽蔓延至霜龙的肉身,搜刮残余的神魂。 巨龙恰在此刻半睁开眼,那竖瞳染上一层灰败的阴翳,吃力地看向不远处的她。 阿怜认真地仰着头,几乎是宝月琉璃樽刚刚闭合,她便化作粉色的花瓣一拥而上,推着宝月琉璃樽冲向出口。 她的声音高扬而决绝,饱含奋不顾身的爱意,“夫君,相信我,我一定助你返生,不惜生命” 霜龙的眼睑无力地闭合,有泪珠混着血水滚落。 阵法外 眼看着那结界豁口越来越小,众仙心中的弦越绷越紧,只不断期盼着小花仙能快点出来。 八大仙之一的苍梧更是咬着牙,快要抑制不住体内窜动的阴暗气息。 在结界即将闭合的前一秒,几枚粉色的花瓣冲出结界,却在眨眼间化作光点,消失在众仙眼前。 一阵诡异的寂静。 没有人敢率先打破。 就连三位神君的心里也在打鼓。 宝月琉璃樽和小花仙都不见踪影,难道说,小花仙同玄霜神君一起,困死在了焚天阵里? 玉翎崩溃地胡乱攻击焚天阵,不知道该怪谁。 看见静立在诸仙队伍中的苍梧,玉翎目光聚焦,飞去抓住他的衣领,狰狞地质问道,“你怎么忍心让她去送死!” 苍梧声音沙哑,撇开玉翎的手,回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在凡间做吴王时,都是他逼着阿怜做选择,最终将阿怜逼死。 而今成了仙,他决定尊重她的意愿,却又是看着她死在自己眼前,连个全尸都没有。 “苍梧上仙你……” 周围仙君的议论声让苍梧回神,眼前的玉翎也是一脸诧异。 苍梧看向自己的手,浓郁的魔气涌动—— 他堕魔了。 不远处,向天齐津津有味地看完这场大戏,听系统在脑海里说,“我就说,不可能成功吧” “他们都是此方天道创造的生灵,又如何能违背天道的意志,救下注定走向死亡玄霜呢?” 向天齐有些唏嘘地点点头,“真让你说准了” 还好没把玄霜救下来,不然要是再打一遍,没了法器辅助,他岂不是要被剁成肉泥? 忽然,剧烈的震动从阵法中心传来,结界如玻璃般片片破碎。 众仙一边飞远躲避,一边燃起希望看向阵法中心,却目睹了极为骇人的一幕: 巨大的霜龙肉身在下一秒化作漫天血雾,顺着白玉石阶滴滴答答落入下界。 即使时隔多年,众仙还是无法用言语确切还原这个场面带给他们的震撼。 他们当时只是不约而同地想— — 岁齐洪荒、纵横四海的玄霜神君,这下是真的陨落了。 第43章 某点文小花仙(十三)“生为凡人,难…… 峡谷内,煞气聚成的黑风呼啸而过。 阿怜挡住额头,紧紧抱着怀中的琉璃樽,撑开一道弧形防护罩于其中逆行。 再往前,便是魔界深渊,是连魔物都极少活动的地方。 那日焚天阵中,阿怜推着宝月琉璃樽到达出口,却怎么也出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撕裂开的洞口越来越小。 她焦急地冲击结界,却被无形的屏障弹回来。 一道稚嫩的声音哀叫了一声,气急败坏地问:“你是谁?” 阿怜直觉他和眼前的困局有关,化作人形怒喝道“放我出去!” “你把琉璃樽留下我就放你出去!” “绝不!”阿怜抱紧琉璃樽,咬牙切齿地回。 盛怒之下,她的眼眸里隐约浮现出紫色的漩涡,似流动的银河。 她握拳狠狠敲击结界,不顾未知声音的哀嚎,一下又一下,直到听见‘咔嚓’的破碎声。 裂缝蔓延,‘咔嚓’声接连不断,自碎片缝隙透进来的天光让阿怜恢复了理智,她拨开碎片,纵身一跃。 再次醒来便已身处凡间。 小渔村的妇人说,她们在河边浣衣时发现了意识不清的她,便将她带回家,找来村里的赤脚大夫。 醒来的阿怜看到完好无损的琉璃樽才骤然放松。 “起初怕你被硌着,我们想把它拿开”妇人注意到她的视线,好心解释“但即使你昏迷不醒,却还是紧紧拽住它,怎么都拉不开” 乍一看到昏迷在河边的女子,妇人们也是怕的。 不过看清女子的容貌后,她们瞬间惊为天人。 虽然她浑身湿透,脸色苍白,但周身气质不凡,加之长相太过惊艳,她们便以为是某个落难的王公贵族,将她捡回了村子救治。 阿怜谢过妇人们,踏上了为玄霜寻找肉身的路。 有琉璃樽在,玄霜的神魂聚拢只是时间问题。 可他的肉身没了神魂保护,已被焚天阵撕裂,若要重返世间,还需要一具新的身体。 什么样的肉身才能容纳龙的神魂? 阿怜庆幸自己恢复了作为灵国大祭司记忆。 那一世,她几乎翻阅了所有与玄霜相关的传世典籍。 因此她清楚地知道,只有魔界深渊的陨铁可以重塑龙的肉身。 只不过,若依托魔界陨铁重生,便是由神成魔,再做不成受仙界景仰的神君了 魔界深渊的怨气煞气攻击性极强,毫无规律可言,还不时有崩裂的山石以及天降陨铁,是个连魔物都惧怕的地方。 一外来女子却在深渊一侧搭起石头屋,每日出门搜集新掉落的陨铁。 “她是真不嫌命大啊!” 魔物们谈论起她时,声音都带着小心。 “能忍耐深渊的魔气,她恐怕也是有来头的,哪用得着你操心” “我听说,她也是从仙界来的” 最近好多仙人举家带口地下界,有的去了凡间,有的干脆来了他们魔界,真是奇也怪哉! 魔界酒馆正是消息灵通之地,来往客人络绎不绝。 苍梧的额心佩戴着红色的菱形宝石,一双沉寂的红瞳微微颤动。 一块魔晶落在桌上,八卦之人眼露贪婪,抬头只看到苍梧锋利的下巴。 “你们在说谁?” 他额间的血晶石十分显眼,几人瞬间恭敬无比地喊道,“大人!” “我们也只是听说……” 他们将听到的消息转述给苍梧。 就算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他也要去看看。 出了魔界主城,苍梧展开一双黑色的蝠翼,掠过层峦叠嶂,向深渊飞去。 他不相信阿怜死了,堕魔之后,他也一直在找她。 又一次躲过飞速降落的陨铁,苍梧扇动翅膀远眺: 横贯大地的裂缝深渊旁,依稀立着一座矮小突兀的石屋。 离深渊越近,苍梧便越发感觉到蝠翼被灼烧的痛意,他却面不改色,直至落在石屋前,才收起蝠翼。 简陋的木门挂在石头墙里,门的周围留着无法嵌合的缝隙。 听见敲门声的女子拉开门,看见来人的一瞬便愣在原地。 “苍梧?” 无比熟悉的声音。 苍梧鼻翼翕动,泪意潸然。 看见阿怜完好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再忍不住上前将她紧紧抱住 阿怜不好意思地将他推开,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过,看着他额间的装饰和改变了颜色的瞳孔,阿怜心里有了答案。 沉默间,苍梧的左脸被灼烧出溃烂的红色斑点,他却跟个没事人似的,只专心而贪婪地看着阿怜。 阿怜瞳孔一缩,是深渊里的煞气。 她当即攥着苍梧的手腕将他拉进石屋。 没了煞气的灼烧,苍梧的左脸快速长出新的皮肉覆盖住伤口,看着有些瘆人。 “你来这做什么?”阿怜往床榻走去,掀起被子盖住了琉璃樽。 苍梧转头打量了一圈石屋内部,实在是太简陋了。 “来找你,”苍梧语气殷切,“跟我回魔宫吧” 他已经是魔宫的左使,能给阿怜更好的居住条件。 “不,我住在这挺好的,”阿怜摇摇头拒绝,“谢谢你来看我,但我还不想离开” “为什么?”苍梧皱眉不解,石屋的条件简陋至极,位于深渊之侧,又有数不清的危险。 在他心里,阿怜就应该住在珍宝堆砌、宽敞明亮的宫殿,受人呵护和照顾。 阿怜坐在铺了被褥的石床上,指节抓起被褥,仍是婉拒,“这里很好,无论是谁都无法来打扰我” “深渊的煞气对我来说,既是威胁,也是保护。” 她的体质似乎有些特殊,那些深渊的煞气无法伤害她,却能威慑魔物。 苍梧以为她是因为玄霜的陨落变得不愿出世,痛心地劝道,“玄霜已经死了,你总要向前看” 阿怜倔强地侧过头,不悦地反驳道,“他没死,他只是暂时消失了” 她似乎不愿多说,直接送客,“你走吧,我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我” 苍梧捏紧拳头,不舍地看了阿怜半晌,还是转身消失在‘吱呀’的木门声中。 苍梧走后,阿怜才掀开被子,将宝月琉璃樽放在膝上,泪水滴滴落下。 像是安慰其中沉睡的神魂,又像是安慰自己,她痴痴念道,“快了,就快了” 第二日,阿怜照常出门搜集陨铁。 肆虐的风沙与涌动黑气间,披着黑色麻布的身影来回穿梭,将带着火光的陨铁一一收进兽皮袋子。 第三日,阿怜正准备出门,就看见木门前静静放着一袋陨铁。 是苍梧,她立即反应过来。 阿怜垂眸,弯腰将陨铁收起,想了想,还是披上衣服出了门。 …… “哼,让你不见我!”瑶光抓着宝月琉璃樽穿过云层,她的脚下正是大夏国与吴国的交界。 玄霜追在她身后,瑶光回头一看,勾起嘴角,又提高了速度。 霜龙在云层里迷失了目标,忽的听见地面传来人群的惊呼声,转头往下看去,一座精巧的红色喜轿在漫漫黄沙见十分显眼。 此时喜轿倾斜,新娘被颠了出来。 珠帘之下,正是阿怜的脸。 阿怜伸出手,求他带她离开。 当然,他当然要带阿怜离开,阿怜只能嫁给他,他们早已在情浓缠绵时许过今生往世白头之约。 可他的身体却不为意志所动,固执地调转方向往瑶光所在追去。 玄霜被困在其中,挣扎不得。 他抓住了瑶光,让瑶光归还琉璃樽,瑶光却说已经 将琉璃樽放入灵台。 贸然抢夺恐对她仙体有损,玄霜只能绑住瑶光,意图返回仙界让昊天想办法。 回程时,他再次路过吴国的上空,见兵临城下,烽烟四起。 而他的阿怜,在城墙上挥剑自刎。 “不!”玄霜神魂剧震,亲眼目睹爱人死亡的痛苦让他神魂泣泪,竟然也影响了这具躯体,让霜龙的巨瞳在漠然的目光中突兀地垂泪。 “生为凡人,难得有这般勇气”,玄霜听见了这具身体的心声。 霜龙化作人形,只动动手指,那新亡公主的魂魄便在混沌中来到他的掌心。 “送她过冥河,助她早点转世吧”他自言自语道。 见一向冷漠的神君如此,被他束缚的瑶光心中妒意丛生,灵台中的宝月琉璃樽受此波动,出现裂纹。 瑶光一凛,颤抖着伸手触摸,宝月琉璃樽在被她指尖触碰的刹那支离破碎。 瑶光心中恐慌,只能拿出自己的本命法器,变作琉璃樽的模样,偷梁换柱。 玄霜带着阿怜的魂魄来到冥界。 冥河旁,无数魂魄正排着队,想坐上那往生船到达彼岸,转世投胎。 玄霜飞过冥河,将魂魄交给了地府的判官。 判官诚惶诚恐地接过魂魄,翻开生死薄,眉头一撇,叹道,“真是可怜” 阿怜的魂魄还穿着身死时凌乱的衣衫,脖子处一道狰狞的血痕。 她懵懂地回头看了神君一眼,随前来接引她往生的小吏离开了。 他似乎听见一声极轻的‘谢谢’。 玄霜的神魂不知,原来他与阿怜竟还有这样的渊源。 他曾赞她无畏,送她提前转世。 若不是因此,他可能无法在仙界遇见阿怜,并最终爱上她。 …… 眼前一片白光闪过,玄霜的神魂落在一座恢弘的神观外。 漫天飞雪之下,穿着祭司服的女子推开神观的门,抱起襁褓之中的婴儿。 婴儿的脸被冻得通红,哭声十分微弱。 祭司面露不忍,伸手探了探婴儿的鼻息,感慨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今后便唤你‘阿怜’了” 玄霜的神魂看着阿怜一路磕磕碰碰地长大。 阿怜在朝拜他的神像时开小差打盹,他也觉得无比可爱。 这一世他在卷轴里看过,应是美满的结局。 阿怜能熬过瘟疫,成为祭司,带领神观解救世人,最后在信徒的赞誉声中安然辞世,因功德转世到仙界。 可当阿怜因感染瘟疫蜷缩在废弃祷告室时,玄霜还是十分痛心,只能希望那时的自己快点将神力送来,消解她的痛苦。 神力钻入阿怜眉心时,他猝然松了口气。 阿怜成为了祭司,带领神观消灭瘟疫,与卷轴世界里的走向一般无二。 可唯一不同的,便是这期间灵国与篸国的战况。 不同于卷轴世界中两国达成和解的结局,灵国节节败退,战火最终烧到了灵国的都城,百姓四散奔逃。 神龙观信众庞大,规模更胜往日。 不少百姓跑到山上,祈求神观的庇护。 阿怜开门让百姓进入神观,嘱咐神观内的女官,若乱兵杀来,便领着百姓们从后山逃走。 乱兵见城中无人,举着火把上山搜寻。 “祭司,我们一同走吧!”女官泪眼婆娑地劝道。 “我不能离开神观。”阿怜摇摇头,“我是灵国的大祭司,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她将神观厚重的大门掩上,视死如归地吩咐道,“你们快走,我会尽量拖延时间” 转身面向那八十八道白玉阶梯,阿怜给自己打气,“况且,神君会保佑我的” 乱军首领见她貌美,劝说她,若跟了他,便留她一命。 阿怜誓死不从,挣扎中从白玉阶梯上滚下,摔得头破血流。 弥留之际,她动了动沾血的唇瓣,呢喃道,“神君,阿怜……尽力了”。 纤细的手腕无力地垂落。 “不……不!”玄霜已被阿怜凄惨的情状激得几欲发狂。 他的身躯逐渐凝实,跪地托着阿怜的头,泪如雨下。 可此时的阿怜早已没有了鼻息。 “鬼!有鬼啊!”乱兵注意到这突然现身的人。 他的周身黑气缠绕,看着极为可怖。 玄霜抬头,狠戾的目光将乱军锁定,他轻轻将阿怜放下,站了起来。 乱军握着刀,惊恐地后退。 惨叫声不绝于耳。 鲜血染红了白玉阶梯。 神观前秃鹫盘旋,多日不曾离去。 阿怜的尸身被他带回她的卧房安放。 擦去血迹,修复伤疤,除了脸色苍白,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玄霜抓起阿怜的手放在脸侧亲吻,眼里全是病态的独占,“阿怜,我们再也不分开” …… 阿怜看着面前睁开眼的小黑龙,欣喜地几欲落泪。 说是黑龙,却还没长出犄角和爪子,看起来更像是一条黑不溜秋的小蛇。 “你醒了!”阿怜吸了吸鼻子,关切道,“感觉怎么样?” 黑龙似乎还没摆脱迷糊的状态,他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子,她一会喊‘神君’,一会喊‘夫君’,是在喊他? 女子注意到他陌生的眼神,神情担忧,“你怎么了?我是阿怜啊!” 原来她叫阿怜。 他信了,她就是他的妻,否则怎么一听到这个名字,他的心口就隐隐作痛呢? “你怎么又卧在这”,醒来的阿怜红着脸将黑龙提溜出来。 黑龙稍作挣扎,阿怜便将他放开了。 他找回之前的位置,安然盘卧,似乎对她绵软的胸口情有独钟。 “算了”,阿怜脸上的红霞不褪,叮嘱道,“你安分点!” 她披上衣服,准备去魔城探探风。 深渊是对她没有影响,但可能对玄霜的生长不利。 她在考虑搬离深渊,到更宜居的魔城去。 第44章 某点文小花仙(十四)“听你娘亲的话…… 边缘魔城。 戴着黑色兜帽的纤细人影仰望圆拱形的高大城门,拍了拍趴在胸口的小黑龙,给自己打气,“不怕不怕” 魔界风土人情确实比仙界混乱不少,可这混乱中又透露着一些秩序。 不同于仙界自成一派,这里有类似凡间的酒楼、集市。 除了往往来来的魔物外形奇特,不时有人互相看不顺眼打架斗殴外,几乎可以说与凡间相差无几。 “这里的住宅需要多少魔晶?” 猪掌柜听见这悦耳的女音,停下手中数魔晶的动作,打量的目光落在眼前女修身上。 蒙得严实,露出的眼睛却十分漂亮,眼周没有奇怪的魔纹。 他半是笃定地问:“你也是从仙界来的吧” 阿怜一惊。 猪掌柜粗大的手指按住一本翘边泛黄的册子推了出去,“近两年下界的仙简直太多了,喏,这本册子里的住宅基本都是下界来的仙官所购,你看最后几页,那里还有空宅” 阿怜压下心中的震惊,翻开册子,最小的宅子居然也要六百魔晶。 “这也太贵了”阿怜感叹道。 猪掌柜分外老练,显然是见多了这样的场景,“若你有其他宝物,也可以用宝物相抵” 小黑龙从阿怜的衣领爬出来,看向泛黄的册子。 浓郁的魔气扑面而来,猪掌柜眼前一亮,“这条小黑蛇就不错!” 给他家小崽子做魔宠正好。 阿怜忙把玄霜按回去,“他不卖” 说起宝物,阿怜当初下界匆忙,两袖空空,现在持有的仙界宝物几近于无。 在深渊旁收集的陨铁倒是十分富余。 “您看这个可以吗?”阿怜从袋子内拿出几块陨铁。 猪掌柜大惊失色,取来透镜仔细观察,如同吐蛇信般‘嘶’‘嘶’地叹了好几声。 确认后,他看向阿怜的目光变得凝重,态度也随之变得恭敬。 “姑娘中意哪套宅子?” 阿怜微微睁大双眼,翻页指向书册里中等规模,位于魔城边缘的一方住宅,“要这个” 就她和玄霜住,中等 规模已经足够。 阿怜走后,猪掌柜找来信差,将陨铁递过去,“快去告诉左使大人,姑娘要在我们城里住下” …… 苍梧将两袋魔晶往前一递,“你做得很好,收下吧” “哎哎哎”,猪掌柜装模作样地推拒,“左使大人怎么这样客气,这是卑职应该做的” 苍梧眼眸里久违地盈满笑意,只想立刻动身去找阿怜,“收下,别废话了” 猪掌柜这才心满意足地接过,谄媚道,“谢谢!谢谢左使大人!” 阿怜到达这处宅院时,才发现院内有一株枯萎的白玉兰。 她是花仙,只略微施法,枯萎的白玉兰树便又焕发生机,亭亭如盖,其中最顶端的花枝刚好攀上宅院二楼的露台。 小黑龙看着开得灿烂的白玉兰,脑中飞快闪过几个暧昧模糊的片段。 来不及细想,便浑身燥热。 他趴在阿怜手心,额头的痒意越来越明显。 只听一声惊呼,阿怜欣喜道,“你长出犄角了!” “果然,这里更有利于你的生长!” 阿怜只以为是搬到此处的原因,便更加坚定了离开深渊的决心。 晚风卷起漫天白玉兰花瓣,阿怜趴在二楼的栏杆上,抚摸玄霜长出来的龙角,被他颤抖着躲开。 “不给摸啊?”她努嘴不满道。 玄霜心中有些羞恼,她知不知道犄角是龙除了那里之外最敏感的地方。 虽然玄霜失去了之前的记忆,但他有龙族的传承,知道自己是龙。 “阿怜!” 陌生的声音让玄霜立刻警惕起来,看向声音来源。 可她好像认识那人,慌忙将他塞进了衣领,似乎不想叫那人看到他。 “苍梧,你来干什么?” 冰肌玉骨的少女斜倚栏杆,透过掩映的白玉兰花看向他,比之上一次见面似乎轻快了不少。 “听说你要搬来魔城了,”苍梧轻易飞进了院子,立刻皱着眉给这座宅院设下坚固的结界。 “我不放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不等阿怜反应,他便立即补充道,“你放心,若你不愿见我,我不会强留在这打扰你的”。 他诚恳的态度无法让人怀疑此话有假,活脱脱一个为爱所困的痴心人默默守护的样子。 看着树下的苍梧,阿怜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今的苍梧,与印象里的相差太大了。 自从魔界重逢,他便不再强迫她做任何事,只要她想要的,都暗自寻来给她。 胸口传来轻微的刺痛,阿怜回神,瞬间羞红了脸,目光闪烁地看了几眼苍梧,甩下句“随你”,便回了室内。 单单两个字,就足以让苍梧喜笑颜开。 阿怜将黑龙逮出来,解开衣领,果然发现白皙丰盈上有两点红色微凹的牙印。 “看你干的好事!”她恼怒地斥责道。 黑龙鼻孔哼出冷气,别过头不去看那诱人的圆润弧度。 谁让她跟那人眉来眼去? 她可是他的妻。 …… 仙界无量神殿。 着金缕玉衣,头戴冠冕的向天齐慵懒地倚在神座上。 他的周围各色美人环绕,座下则是他收服的小弟,正目不斜视地向他汇报今日仙界事宜。 这排场,竟比昊天治理仙界时还要大上许多,完全照搬凡间的皇朝制度。 自从他自封无量神尊起,昊天便隐居幕后,不再过问仙界之事。 “神尊!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哥哥”一仙子突破阻拦,仪容凌乱地冲进无量神殿,跪在地上祈求。 昔日公主跪地求情,狼狈不堪,周围的仙官却无一人敢出声解围。 “求求你,哥哥他只是一时糊涂,并不是要与神尊你为敌!”瑶光哭得梨花带雨。 向天齐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他叱咤仙界,珍宝美人应有尽有,凡是挑衅他,忤逆他的,要么被他杀死,要么被他关入天牢。 一路走来,不少仙官被他的神力所折服,自愿追随。 起初得到瑶光时,还因为她仙界公主的身份觉得新鲜,后来宫中美人如云,便将她淡忘了,直到玉翎前来刺杀他,险些让他丢了性命。 他责问系统,系统却说玉翎也算此间气运之人,所以才能近他的身。 系统还告诉他,为避免世界崩溃,不能轻易杀掉玉翎。 于是他将玉翎关进仙界水牢,用寒冰锁链穿了他的琵琶骨,锁链属性与玉翎自带的属性相冲,必能好好折磨他。 他坐拥仙界,现在惜命得很,可不想将玉翎放出来。 “还不把她押下去!”他冷冷地吩咐,已经不是当初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了。 对此,系统很满意,龙傲天就该有龙傲天说一不二的王霸之气。 “是!”仙官应道,捉住瑶光的胳膊把她拉了出去。 仙官带着瑶光飞离无量神殿,突然解开对瑶光桎梏。 在瑶光诧异的眼神中,他变换了形态,剖白道,“我是昊天神君派来的,神君让我带您下界去躲着” “君父……”瑶光泪眼朦胧,再不是之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君父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仙官面色凝重,“如今我们只能相信神君,不要轻易坏了他们的计划” 天界水牢。 玉翎面色苍白,形容狼狈。 他的双手无力地耷拉着,琵琶骨被两条泛着寒光的粗大锁链贯穿。 两道伤口狰狞恐怖,血水不断冒出,凝结,变成黑色的血痂。 “阿怜……”他苍白皲裂的嘴唇微动。 黑暗潮湿的环境里,他低声重复着她的名字汲取力量。 他没有分出仙力去压制伤口的痛意,而是聚集起来,试图一举斩断锁链,冲破牢笼。 …… 一夜春宵后,纵使身后女子百般讨好,向天齐还是不顾挽留拢衣而出。 ‘尝遍朱唇,也只片刻新鲜’ 得到的太过容易,他越发觉得枯燥无趣。 在系统的辅助下,他现在不仅容貌俊美,身材高大,还坐上了金字塔尖,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为什么他还是不快乐? 凝望夜空,他静静思索此时还未拥有的东西。 在他现在的认知里,只有新鲜的事物才能带来刺激。 ‘子嗣?’ 向天齐直到现在还没把这个世界当作真实世界来看,虽然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 ‘真的不能有子嗣吗?要不多几个孩子玩玩也好’,他调笑着问系统。 ‘不能,这会破坏天道平衡’,系统严肃拒绝道。 ‘行吧’,向天齐百无聊赖地回。 ‘仙界越来越无趣了,我得去凡间找找乐子’ 向天齐穿好衣服,未曾通知任何仙官,独自一人下了界。 …… 这座边缘魔城的中心有一棵极为高大的树。 树上的叶子极小,树枝分叉又极多,远处看去,像是一棵巨大的枯树,近看却又生机勃勃。 每年花灯节,各式花灯悬挂其上,也不曾压弯它的枝头。 这树越长越大,城内人口也越来越多。 昨年花灯节已是一树灯笼竞相争艳,今年盼着花灯节到来的不在少数。 阿怜想去凑凑热闹,便也买了做灯笼的材料,于院中裁纸作画。 她打算做一盏椭圆形的粉色灯笼。 灯笼纸上画着粉色小花,洁白的玉兰花,以及一条蜿蜒的龙。 阿怜停下画笔,到底是涂成白色还是黑色呢? 小黑龙卧在一旁目光炯炯地看着阿怜作画。 阿怜思忖半晌,又多画了一条。 一条涂黑,一条涂白,完美! 却见小黑龙游弋到白龙所在的位置,张口就要咬下去。 阿怜眼疾手快地移开,敲了一下他的龙吻,嗔道,“醋太大!这都是你!” 难道他出生时是白色,而后逐渐变成黑色了?小黑龙疑惑地想。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没有猜错。 收尾时,阿怜勾起嘴角在灯笼纸上写下一行小字,‘阿怜爱玄霜’ 小黑龙见此,也叼起毛笔,照猫画虎地写下歪歪扭扭的几字,‘玄霜爱阿怜’ 阿怜欢喜地亲了亲黑龙的犄角,让 黑龙有些羞涩的将身躯蜷缩成一团。 夫妻相爱不是理所当然,她感动成这样做什么? 还亲他犄角! …… 树上已经挂好多灯笼,阿怜施法飞落在粗壮的树枝上,纤细的玉指牵引着红色的灯笼线,哼着歌在枝丫上打结。 她专挑了人少的清晨来挂灯笼。 天色将亮未亮,是深沉的蓝色,灯笼柔和的光线落在她脸上,衬得她更加朦胧美好。 “美人隔云端” 向天齐隐身路过树下,见此美景驻足欣赏。 没想到一下界就遇见如此美人,比之天宫中的居然更加出挑。 这一趟果然没白来。 他击落阿怜脚下的树枝,在她踩空的惊呼声中点地飞上去,试图营造一场英雄救美的浪漫邂逅。 正美滋滋地想着美人羞涩之余‘以身相许’,便被脖颈传来的剧痛惊地摔在了地上。 他一把将那长条之物薅走,捂住流血不止的脖子,一边怒骂道,‘哪里来的畜生?’ “向——天——齐”,幽暗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直呼他的姓名。 向天齐心中警铃大作,猛然转身,瞳仁中印出那个熟悉而可怖的面孔。 一身黑袍的玄霜眉眼妖异,正紧紧锁定他,那嗜血的薄唇微启,似在宣判他未来的命运,“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向天齐这下顾不得看他怀中抱着的美人了,呼叫系统转瞬回到了仙界。 被打扰的系统气急败坏道,“你最好是有事!” 可等它看清捂着脖子面露惊恐的向天齐,语气忽然变得严肃,“发生了什么?” 它在这个世界收取的能量已经足够多,便创造了分身,绑定新宿主在其他世界穿梭。 因为向天齐所在世界已经基本稳定,它只有在必要时才会回来看看。 “你不是说玄霜已经死了吗?”,想到玄霜的威胁,向天齐心中涌上后怕,随即转换成滔天的怒意。 “他怎么还活着?怎么回事?” 失控感让他急切地叫骂。 系统让他冷静,说它要联系主神空间,问问此方天道的情况。 “耐心等待几天,等我收到主神的回复,就立马回来告诉你”,系统说完这话,便毫不留恋地去了另一个诸侯争霸世界。 “你!”,向天齐焦急地来回踱步,“等几天?哼,你有了其他宿主,倒是不操心我的死活了!” 此时的魔界。 “神君?”,阿怜有些不敢相信地抚上玄霜的脸,“你都记起来了?” 直接从小黑龙形态转化成人形,还记起向天齐这人,阿怜几乎可以肯定,玄霜是真的回来了,却被这天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如坠梦境。 玄霜握紧阿怜的手,三世纠葛如今全都记起,他再不会让阿怜离开他半步。 “是,我回来了,阿怜”他熟悉的声线有些颤抖。 见证阿怜的两世死亡却无能为力。 这一世,他要与阿怜长厢厮守,永不分离。 还是那洁白无瑕的玉兰花,见证一室春情。 “别哭”,他的眼中满是偏执和疼惜,吻去她不断涌出的泪水,将她紧紧抱住,肌肤相抵。 她似乎是一汪清泉,柔和地将他包裹,拂去他所有的戾气。 只是他不想再看见她落泪了。 他的力道很大,像是要触及到她的最深处,与她合为一体,骨血相融,再也不分开。 曦光中,几片玉兰花瓣被吹落到靠窗的书桌上。 阿怜被微风惊醒,怕昨夜只是一场因思念而起的美梦,慌乱中脱口而出,“夫君?” 身后紧贴的热源揽紧她的纤腰,沉声道,“我在” 又是一阵黏腻的耳鬓厮磨。 多少个独眠的夜晚,只为盼来这一刻的重逢。 看着阿怜盈满爱意的眼,玄霜心中既心疼又愧疚。 若天道予他生死劫,只为送来他命中注定的爱人,他想,他或许会原谅它。 在向天齐坐立不安的日子里,玉翎被昊天暗中救出,可玉翎伤势太重,一直处于昏迷。 昊天将玉翎送往下界,与瑶光一起安置在后方。 他作出了同卷轴世界中一样的选择,与紫岳神君、嵩阳神君合力,献祭神魂诛杀向天齐。 “怎么会?”三位神君已经做好准备,向天道献祭神魂,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而那向天齐,也安然无恙地呆在无量神殿中。 无量神殿。 “什么?”向天齐惊讶地失声喊道。 “此方天道已死”,系统机械地重复。 不比向天齐的慌乱,系统现在有其他分身,若是这个世界出了意外,它就跑去其他世界。 “玄霜神君没有死”,这个消息是从下界传到仙界的。 三位神君听闻时也吓了一跳,毕竟他们亲眼看着玄霜的肉身化作飞灰。 玄霜成了魔神,代表魔界向天界宣战。 无量神殿气氛凝固,那些被收服的仙官有的已是两股战战,看得向天齐怒火攻心。 他轻易收割了那仙官的命,强自冷静道,“战就战,我有系统在手,难道还怕他不成?” 魔界攻上仙界那日,以巨大的黑龙为首,云层上站满了黑压压的魔兵,仔细看去,其中竟然还有不少此前下界的仙官。 魔龙吐出黑色的雾气,嗜血的双目一动不动地锁定统领仙兵的向天齐。 “系统,帮我!”向天齐与玄霜缠斗,不断在脑海里呼喊。 玄霜攻势不停,一点点磨掉向天齐的所有手段。 系统的积分告罄,系统空间响起红色的警告:“警告!警告!积分不足!积分不足!” 在‘将其他世界的积分转移到向天齐这填补无底洞’和‘放弃向天齐转移去其他世界重新开始’之间,系统选择了后者。 “系统!快啊!”向天齐的道具用完了,看着电闪雷鸣之下向他冲来的可怖魔龙,他焦急地怒吼出声。 然而,他没等来系统的新道具,在魔龙强势的魔攻下,炸开成一片血雾,神魂与肉身顷刻消失于天地间。 系统正满怀希望地往另一个世界逃离,却被魔龙玄霜追上,按在爪子下。 “不!”系统悲鸣。 “就是你,引来的这一切?”玄霜睥睨着这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异世灵体。 “与我无关!”系统尖叫道。 它把过错全部推到之前的天道和死去的向天齐身上,希望玄霜放过它,“是他们的想法,我只是听命行事!他们现在都已经死了!” “那你也去死吧”,玄霜冷笑道。 伴随着一声惨叫,系统的神魂被击碎。 同一时间,其他世界的‘龙傲天’失去了与系统的联系。 此方世界被掠夺一空的神器重现于世,各归其位。 三界之中,那些被洗劫的世家,杀掉的老祖,原来都是向天齐,即所谓的‘无量神尊’所为。 而被蒙蔽的世人们,居然曾经修建过他的神像加以供奉。 天道已死,天道之子已死,外来灵体已死。 新的世界意识诞生—— 新天道即位 它成熟稳重的声线性别模糊,威严地宣布修真时代来临: “旧天道已死,从此三界晋升之路开启” “天道酬勤,群英荟萃,再无凭借外力肆意掠宝之人” 自此,凡人可引气入体修道飞升,也可入魔道留守下界。 为纪念玄霜功德,世人为玄霜塑神龙像,受梦感召后,再塑花神像。 龙神与花神乃一对神仙眷侣,大大小小的神像伫立在下界各地,见证了一个又一个英雄的诞生。 至于此后魔界修真界产生分歧,立场敌对,便是后话了。 …… “慢点跑!”,阿怜不放心地对前方活蹦乱跳的小孩道。 “娘亲,我不会摔的!”头上一对粉色犄角的小孩闻声回头,奔跑动作却依旧不停。 他刚学会化形,还不能完全控制真身的转换。 玄霜眼神一暗,那小孩便摔了个四脚朝天。 “听你娘亲的话”,他沉声训斥道。 云螭坐在原地哭得伤心,被阿怜轻轻抱起来,“叫你慢点跑吧,这下摔得疼不疼” 云螭点点 头,“疼!”,正想说些什么,看到玄霜笑里藏刀的脸,又把话咽了下去。 “不要君父,我只要娘亲”,他抱住阿怜的脖子,赌气扭头不看玄霜。 玄霜把他扯下来,推搡他的背,“不是要去玩吗?去找你昊天叔叔玩去!” “不要!我就要娘亲!”云螭撇嘴,抓住阿怜的衣角不放。 “好了好了”,阿怜语气无奈,怎么父子俩一言不合就拌嘴。 她抱起云螭,又在玄霜唇上落下一吻安抚,温柔道,“走吧,我们回去”。 两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一线天前。 此后千万岁,岁岁皆逢春。 第45章 过渡章(3-4)世界三原剧情与世界…… 仙界岁月漫长,与玄霜相守三百年后,阿怜受到浩瀚之空的召唤,恢复了本体的记忆。 白玉兰树下,玄霜突然心中一阵恐慌,不由将正在为他梳发的阿怜抱紧。 阿怜放下梳子,温柔地抚摸他宽阔的脊背,疑惑道,“怎么了?”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玄霜略带慌张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当然,”远方的夕阳有些刺眼,阿怜缓缓闭上了眼睛,承诺道,“三界之内,你在哪,我就在哪” 随后,她在这个世界留下了新的触角分身,本体则遵循召唤,回到了浩瀚之空。 留下的分身会继承她在这个世界的全部记忆,除了无法使用浩瀚之空的力量外,样貌性格,都和她的本体无异。 浩瀚之空。 美满的结局让粉色小花欢欣地舒展开花瓣,她打着旋漂浮在半空。 “我就说过,你会理解我的” “你守护了神君,就像神君当初守护你一样” 不同于她的兴奋,阿怜的表情没有太大的波澜。 上个世界的时间跨度太大,接连三世爱恨纠缠,让她感到有些疲惫,不过确实也收获颇丰。 她的本体不受天道管辖,因此天道在绘制她的命线时,只能捕捉到其中一些关键节点。 这就是为什么玄霜所看到的命书里,她的命线是一连串离散的点,而不是完整光滑的线。 可玄霜从来没问过她这些,无论是奇异的命线,还是徒手打破焚天阵,抑或不受深渊魔气侵蚀。 他只是格外珍惜与阿怜共处的时光,对她有着不同寻常的偏执欲和独占欲。 就连两人的结晶云螭,都不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与她过分亲近,常被他找各种理由支走。 阿怜收敛了发散的心思,视线落在对面的小粉花上,纠正她之前的说法,“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类似的话已经说过很多次,只不过每次面对的分身不同。 这些分身离开阿怜久了,就下意识把阿怜当作独立于自身的个体。 可在阿怜眼里,这些分身本来就是她的一部分。 阿怜点了点小粉花的花瓣,“所以,也可以说是你守护了他” 如果小粉花没有为玄霜报仇的心思,她就不会蛰伏在无量神殿,刺杀气运之子,最后被反杀。 如果没有在剧情初期被杀,她就不会进入浩瀚之空,找到自己的本体,即阿怜,前往原本的世界改写结局,救下玄霜。 原世界是个龙傲天后宫文,向天齐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如果从他的视角代入,这是个十成十的爽文: 平平无奇的普通宅男向天齐刚到异世界就以‘斩杀真龙’打响名声,而后一路夺兵掠宝,收服小弟,最后在仙界称帝,风流潇洒,收获众多佳人的芳心。 可这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爽文如同沾满虱子的华裳,耀眼的光环之下掩盖了无数角色的痛苦。 被当作踏脚石而陨落的真龙,被夺去宝物法器的仙官,被收入后宫共事一夫的佳丽,本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人生,却被天道拉作陪衬,只为将气运之子高高捧起。 小花仙在这个故事架构中,只是个衬托龙傲天‘不被美色所迷’,‘果断机警’的炮灰。 《穿越异世大陆之无量神尊》节选: 【 察觉到后心轻微的灵力波动,向天齐原本沉醉的双眸霎时清明。 他利落地翻身下榻,掐住小花仙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 向天齐不复之前的柔情蜜意,冷漠地端详着因喘不过气而逐渐涨红了脸的美人。 他不明白她为何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非要自不量力地学那些宵小来刺杀他。 这小花仙性子淡漠,没有瑶光公主那股骄矜不驯的劲,也没有天音仙子那般清冷独立的气质。 可此时她垂死落泪的模样,实在是美极了。 “真是可惜啊”,向天齐悠悠感叹着,手掌猝然用力。 随着一声‘嘎吱’脆响,那双美丽的眸子再也没有了光亮。 】 而跳脱这个故事架构,小花仙却有着自己完整的人生。 小花仙名叫阿怜,因生作鲜花,她擅长照料植物,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花海成片的浮岛上。 一日,她捡到了重伤失忆的仙界太子,虽然心中害怕,但还是将他搬回木屋,悉心照料他。 可她实在不习惯与生人相处,在他伤好后,百般催促他离开浮岛。 随后,她因‘打碎琉璃樽’的罪名被抓去玄霜神殿,修补琉璃樽弥补过错。 起初,她无比后悔,好心救下一个陌生人,反倒给自己招来莫须有的罪名,真是好心没好报。 可恢复记忆后,她又无比庆幸。 要不是偶然救下仙界太子,她怎么有机会在修补琉璃樽时找回前两世的记忆,还与玄霜神君共处一室? 修补好琉璃樽后,玄霜神君给了她很丰厚的报酬,但唯独没有让她留在玄霜神殿。 而胆小的她不敢主动开口,说自己想留在玄霜神殿。 回到浮岛后,她日夜思念,辗转反侧,终于下定决心,要去玄霜神殿做宫娥。 她勤勉地练习仙法,克服怕生的心理与其他仙子攀谈,搜集有关玄霜神殿的信息,终于如愿以偿地进入了玄霜神殿。 穿着宫娥服饰随仙子们一起踏入一线天时,抬头望向巍峨的玄霜神殿建筑群,她心中欢喜万分,只因为离神君又近了一点。 可她的心思很快落了空。 神君常年避世,就算资历老的宫娥也很少见到他。 于是她一直期盼着,能够再次与神君见面。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期待已久的重逢,竟然那样剜心刮骨,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玄霜神君与向天齐对峙那日,她和一众宫娥站在玄霜神殿高处,亲眼看着玄霜神君被镇压在了法阵之下。 刺目的白光灼烧着她的眼睛,她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她始终想不明白。 为什么那样强大的神君,会输给一个初出茅庐、只会偷抢窃香的地痞流氓? 为什么久不出世的玄霜神君偏偏会在这一天回来,又恰巧在这一天碰上向天齐上门挑衅? 天道何其不公!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玄霜神君,有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花仙,热烈地爱着他。 后来,天宫大乱,不少仙官下界躲避。 她拒绝了宫娥们一同下界的邀请,被向天齐收入后宫。 跪地臣服时,她的眼里全是冷漠的杀意。 可是,后来的每次暗杀都在关键时刻出差错,似乎天道成心跟她作对。 她几乎快要疯魔时,向天齐突然记起了她,点名要她侍寝。 她排演了百遍,却还是在最后关头被向天齐发现。 胸腔内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的意识逐渐朦胧。 只是她好恨,恨没有杀掉向天齐为玄霜神君报仇。 濒死时,眼前闪过走马灯似的画面,她仿佛看见,那漂亮的霜龙自天边飞来,清越的呼啸声震彻天地。 …… 小粉花离开后不久,浩瀚之空迎来了新的分身。 她穿着一身素雅白净的长裙,身形单薄,面容清丽,却带几分憔悴的病容。 她的腰间挂着一块浅蓝色的玉佩,挂着玉佩的穗子一看就是精心编织的。 “咳咳……”,她不停咳嗽,削瘦苍白的指尖匆忙掩住嘴,那薄得几近透明的肌肤顷刻涌上病态的潮红。 平复后,她疑惑地打量周围陌生的环境,目光落在这个空间内唯二的活人身上,“这里可是地府?” “你可以这么想”,阿怜淡淡地回道。 反正来到浩瀚之空的,都是已死之人。 话音刚落,女子又弯下腰,咳嗽不止。 见此,阿怜不再提问,无形的触角链接到她的魂魄,闭目感受她的人生。 半晌,阿怜了然地点头。 这个女子是病死的。 不过,不是源自身体上的病弱,而是郁结于心,抱恨而终。 阿怜直切主题地问,“你有心病?” 女子脸色一变,她苍白的唇颤抖着微张,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哽咽着将此生遗憾缓缓道来。 “我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爱我的人” “每天看着他,我却只能忍耐。” 她隐忍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不自觉地在阿怜面前哭泣不止。 “我早该明白的,不能让他发现我的心思。否则以他的性格,必然会有意避开我。” “可我……可我实在想不明白,有人上门求娶我,他怎么会无动于衷?” “就算没有男女之情……从小到大,他对我的关心和照顾,难道也都是假的吗?” 她吸着气,鼻尖泛红,看起来十分可怜,“他知道的,我不想嫁人,我只想留在山庄,哪里都不去” 潮湿阴暗的情绪再次淹没了她,她急促地喘气,似乎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阿怜皱眉,用触角送去一股能量,才让她逐渐稳定下来。 她不想质疑女子的爱,也不是不知道世间爱而不得的痴男怨女远多于两情相悦、佳偶天成,但她实在不赞同这种‘为没有回应的单恋抑郁而终’的做法。 对于阿怜来说,她只是以爱为食罢了,至于给予爱的对象是谁,她姑且认为不重要。 而作为奉献爱意的回报,她也会毫无保留地给予对方真诚的爱,只不过,仅限于位面以内。 第46章 江湖文病美人(一)“我是你母亲的旧…… 近日初秋,斜织的细雨连下三日,淅淅沥沥地将萧瑟的皇城浇了个透。 更深露重,巷子空寂无人,青砖步道上积起深浅不一的水洼,浑浊的雨水顺着沟壑流经长满青苔的城墙,汇入皇都外宽阔的护城河。 王侯宅邸森然伫立,朱漆大门上的铜钉泛着冷光,镇门的石狮面目狰狞,经雨水浸湿显得颜色更暗。 抬首望去,只见牌匾上题着‘肃王府’三个大字。 幽静的偏院内,女孩梳着双丫髻坐在檐下观雨,看起来不过几岁大小。 那用来束发的红绳早已褪色,绳上系着的铃铛也因内部锈蚀无法出声。 斜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她的碎发,瘦削的脸上嵌着一双俏丽的杏仁眼,虽然苍白病弱,却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她叫阿怜,是肃王府的嫡女。 可这地位名不副实,即使夜色浓重,雨水寒凉,却没有一个下人来劝她入睡。 她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雨披,就像是被人刻意遗忘在此。 她的母亲是个江湖女子,在她还未记事时就死了。 现任肃王妃是个举止得体的高门贵女,用下人的话来说,只有这样的贵女才不至于辱没了肃王府的门楣。 雨越下越大,她终于起身,推开雕花木门回到室内。 便于行路的黑靴踏过浑浊的护城河水,惊起的水花很快被绵绵细雨吞噬。 身穿蓑笠的鬼魅身影一个眨眼便越过城池,径直往位于内城的肃王府赶去。 落在一处高耸的屋檐上,青年抬手扶了扶斗笠,露出一双寒星般清亮的眼。 背上的长剑被油布裹得严实,他步伐轻巧而稳健,很快便落在了肃王府内一处不起眼的偏僻小院。 与此同时,百米外的王府书房。 肃王妃扔掉手中的铜灯,火芯撒了一地。 她一把夺过肃王藏在身后的画,神色逐渐变得癫狂。 刚刚晾干的画作被撕得粉碎,她尖声质问道,“你还念着她,是不是!” 见肃王沉默不语,她无力地转身低笑起来,肩膀低垂,“好啊,好啊” “她人倒是死了,却还霸着你不放” 看着一地狼藉,男人面色阴暗,催促她离开,“夜深了,快回去歇息吧。裕儿岚儿也该想你了” 肃王妃却恍若未闻,为了嫁给他,她不惜在闺中等到二十二岁,差点成了京城里的笑话。 好不容易等到那人死了,本以为嫁进来就能如愿。 可成婚数载,她含辛茹苦为他打理家业,孕育一儿一女,却还是敌不过那个早逝的江湖女子在他心中的位置。 报复的火焰愈燃愈烈,她的眼里爱恨交织。 “你知道吗?” 似乎开启了罪恶之匣,她不再顾忌揭露真相所带来的后果,只要他同她一样,痛彻心扉。 “她没有与人私通,而那个孩子,也不是野种” 肃王面色一凛,额角青筋迸射,似是不可置信地向她确认,“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他如梦初醒,声量猛然增大。 “我说,你错怪她了,是你亲手逼死了她!”肃王妃双眼猩红,一句句戳着肃王的死穴。 肃王一瞬间头晕眼花,胸腔剧烈起伏。 混乱中,他想到五年未曾问津的偏僻小院,只记得当年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思绪还未理清,便迈开脚步推门而去。 肃王妃盯着他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心中嗤笑。 来不及了,那孩子早已中了不可解之毒。 “你是谁?”阿怜放在枕头下的手抓紧了温热的匕首。 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之一。 他摘下斗笠,拿出一枚浅蓝色的岫玉鱼佩,“我是你母亲的旧友,谢逍遥” 阿怜紧握的手放松了下来,她掀开被子下床,从掉漆的梳妆匣里取出一枚类似的岫玉,与他手中的,正好是一对。 她瘦弱的身子颤抖着,眼泪簌簌落下,可怜的模样看得谢逍遥心中揪痛。 “我听说你在肃王府过得不好,特意来接你离开”他简洁地表明来意。 “你愿意同我离开吗?” 阿怜急切地点点头,“我愿意”。 她的重要之物只有匕首和双鱼玉佩,几乎是瞬间便收整好了。 谢逍遥侧耳听见了雨幕中轻微的响动,他摘下大氅将阿怜密不透风地裹住,而后单手将她抱起,脚尖一点飞上了隐蔽的后方屋檐。 大氅看着轻薄,内里却覆盖着柔软细密的兽毛,带着他的体温,隔绝了雨夜的寒凉。 阿怜将脸埋进他的怀中,第一次有了踏实的感觉。 “阿怜!”肃王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他还未进屋就高声呼喊着,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长串的下人。 肃王不愿撑伞,他们这些下人也只能跟着淋雨。 “阿怜!”他动作急迫地推开腐朽的木门,借着室内微弱的烛光扫视一圈,却没见到阿怜的影子。 他走上前掀开被子,将手附上去,察觉到残余的温度,以为阿怜是害怕,躲起来了。 “阿怜,我是你阿父,我来看你了!” “别怕,今后肃王府没有任何人敢再欺负你!你快出来,让阿父看看!” 一室寂静,肃王的声音逐渐慌乱。 “是为父错怪了你,我今后会尽力补偿!你快出来!” 阿怜察觉到谢逍遥胸腔的震动,他冷哼一声,“惺惺作态” 似乎顾及到阿怜还是个孩子,不懂大人的装腔作势,他耐心解释,“你别轻易被他几句话骗过去” 要是真愿意对阿怜好,又怎么会将年幼的她丢在这个偏僻的院子,不管不顾。 阿怜纤细的手指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裳,摇摇头,闷声道,“我不想回去” “带我离开吧,谢叔叔”,她央求道。 谢逍遥挡去风雨,稳稳地将阿怜护在怀中,出了皇城地界一直向南赶路。 第二日午时,雨过天晴,阳光大盛。 这似乎是自入秋以来最好的天气。 前方是一座小城镇,谢逍遥准备在此休整一番。 他倒是可以日夜兼程地赶路,可现在他怀中还抱着个孩子。 他掀开大氅去看阿怜,却发现她睡得正香。 谢逍遥一 愣,怪不得行路中那么安静听话,原来是睡着了。 阿怜不同于他在山庄见过的任何一个孩子,山庄的孩子玩性大,上山打虎下水捉鱼,常常闹腾得让人头疼。 而她,安静地像一盏静静燃烧的油灯。 油灯? 谢逍遥晃晃头,总觉得这个比喻有些不吉利。 他订下两间上房,将阿怜安置在其中一间,自己则住另一间。 连日赶路不曾歇息,他问小二要了热水洗漱,洗得正酣畅,就听隔壁惊慌的呼声伴随着东西倒地的声音响起,“谢叔叔!” “你在哪?别丢下我!”竟是染上了哭腔。 他匆忙擦干身子,穿好衣服推门去了隔壁。 从前练剑习武,用暗器使百毒,都不曾有过这样慌张的时候。 他想,养孩子大抵是要比练武难上许多的。 他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柔声道,“我就在隔壁” 还好不是她摔在了地上,是她匆忙下地时,带倒了床头挂衣服的实木架子。 阿怜在离他一步时停下,嚅嗫道,“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谢逍遥弯腰揉揉阿怜的头,“我不会丢下你的。我答应过你娘亲,会保你一世平安喜乐” 要不是谢倨那一脉暗中扣押京城递给他的信件,他也不至于现在才来接她,白白让她受了五年的苦。 于阿怜,他心中是有愧的。 为了阿怜的身体着想,谢逍遥后来雇了个马车,不紧不慢地赶着路,路过不同的城池时便带阿怜去集市逛逛。 虽然铸剑山庄一应物什应有尽有,但如今有机会,还是先让她亲自挑一挑看,今后才知道喜欢什么。 一辆马车晃悠悠地越过地平线,出现在通往山庄的大道上。 守卫远远地举起刻有青莲纹的拦马枪,待马车走进,才发现那赶马的车夫正是他们的少庄主,谢逍遥。 他们匆忙收起长枪,惊喜地向山庄内呼道,“少庄主回来了!” 厚重的青铜大门从内侧被拉开,门扉上几排整齐的铜钉,隐约刻有栩栩如生的青莲纹。 随着大门敞开,山庄内便立刻一声接一声地传开,“少庄主回来了!” 阿怜撩起帘子,那高耸的灰色城墙仰头望不见顶,看得她脖子发酸。 铸剑山庄乃江湖第一山庄,巍然耸立群山之间,独占一整座山头。 从高处俯瞰,山庄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指天空。 庄内建筑整齐排列,青灰色的屋瓦连绵不绝。 其四周环绕着高耸的城墙,百步之内设一座瞭望塔,黑色的青莲旗帜自瞭望塔迎风飘扬。 宽阔的演武场上,数百名少年正循着师傅的教导练习武功,动作整齐划一,周遭真气涌动。 第47章 江湖文病美人(二)“只不过,届时毒…… 马车停在宽敞的过道时,周遭已经围了好些人。 “少庄主!”小厮竹淮站在最前面,面色兴奋“你终于回来了!” 谢逍遥笑着应了一声,将手中的马鞭扔给竹淮,跳下马车,对车厢里的阿怜道,“我们到家了” 阿怜掀开帘子,撞进他温柔沉稳的视线,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 谢逍遥接住她,毫不费力地将她抱起,稳稳地放在地上。 女孩穿着件浅黄色的贴身小袄,领口绣着精巧的白色甘菊,外罩一件杏黄的沃裙。 柔软的黑发扎了两个小辫,虽然有些歪斜,但其上零星点缀的珠子又将这轻微的不规整化作灵动。 似乎是有些害怕,她抓住了少庄主的衣裳藏在他身后,只露出一双泛着水光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们。 “乖乖,少庄主从哪找来个这么玉雪可爱的女娃!” 山庄内的人不约而同地想。 谢逍遥牵住阿怜的手给她安全感,并不强迫她这么快适应热闹的人群,只是蹲下身握住她瘦弱的肩膀,柔声道,“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家人了” “嗯”,阿怜眼眸闪动,认真地点点头。 谢逍遥俊逸的脸上笑意泛滥,他单手抱起阿怜,对竹淮道,“马车上的东西都送到听风苑的侧卧去,另外再备些小姑娘要用的东西”。 “少庄主放心!”竹淮拍拍胸脯保证道。 谢逍遥遂施展轻功,踏着墙沿青瓦,逐渐飞远了。 余下有些从练武场赶来的弟子,见此不由望着他的背影感叹道,“不知何时才能练就少庄主这一番轻功……” “哇”望着下方的建筑和往来的人群,阿怜不由惊叹。 稚气的模样逗笑了谢逍遥,“今后你身体好了,我便带你到处看看” “整个铸剑山庄,都是你的家”,他空着的一只手摸摸阿怜的后脑勺。 …… 听风苑是谢逍遥从小住到大的地方。 阿怜在听风苑的侧卧住下了,与他所歇的主卧隔了一道长廊。 若是阿怜想出门,必须经过主卧,反之,若有人想进来,也必须经过那里。 这让她觉得很安全。 闪电惊雷之后,雨水刷刷落下,树枝上残留的枯叶被豆大的雨点席卷,落在泥地里。 风声呼啸,树影在窗面油纸上摇曳,张牙舞爪。 阿怜缩在墙角,眼里满是惊恐,似乎想起什么,她一点点挪动颤抖的身子,下了床就往门外跑。 雨幕遮掩的长廊,一抹明亮的蚕丝衣摆飞快地消失在转角。 “笃笃笃”凌乱的敲门声吵醒了谢逍遥。 门扉自内打开,他低头一看,瞬间清醒了。 阿怜颤动的长睫在苍白的皮肤上落下一层阴影,她嘴唇颤抖,像个一触就碎的瓷娃娃。 “谢叔叔,我害怕雷声” 谢逍遥把阿怜抱到床榻上,给她盖好锦被,正欲转身离开,就被阿怜抓住了袖子。 她人虽小,力气却挺大,攥得格外紧。 “谢叔叔,我……我害怕”,她再次重复道,应该是不想让他离开。 谢逍遥放缓声音,指了指绘着竹叶的半透明屏风,“外边还有一张小榻,我就睡在那” “放心,离得很近”他轻轻抽出袖子,“夜深了,快睡吧” 谢逍遥好听的声音在阿怜脑海里回荡,她看着屏风那头隐约隆起的人影,耳边的惊雷声渐远,眼皮越来越沉,终是安心睡去。 因事务堆积,刚回来的一月,谢逍遥大多都在外忙碌,直到深夜才会回到听风苑。 不过,只要得了空,他就会来陪陪阿怜。 “听说你没有好好用饭?是不合胃口吗?”谢逍遥踏入侧卧时还带着外边的寒气。 他脱下外氅交给小厮,显然是一回听风苑就来看阿怜,连主卧都门都没进。 被他这么一问,阿怜脸色更苍白了,怕他以为是她在闹小孩子脾气,忙捂住肚子,解释说,“这里疼” 不是故意不想吃饭。 谢逍遥果然慌了神,他半跪在床榻一侧,大手按住阿怜的肚子,一边移动一边用力,问她哪里疼。 “吃饭的时候疼”,阿怜揪起身侧垂落的袖子,闷声道。 此前刚将阿怜接回来时,已经找山庄内的冯大夫看过,只说阿怜因长期不规律的进食身体虚弱,今后要好好调养。 “冯大夫来了”,竹淮的声音由远及近。 听完谢逍遥所描述的症状,冯大夫面色一肃,从药箱里取出一枚红色的丹药让阿怜服下。 “还请姑娘现在用些膳食”,他要求道。 凝重的语气让谢逍遥不自觉握拳,冯大夫看向谢逍遥,微微颔首示意。 谢逍遥将阿怜抱在膝上,舀起一勺甜腻的银耳羹送至阿怜嘴边。 随着食物的靠近,阿怜只觉得肚腹间翻涌得越发厉害,痛得有如刀绞,还伴随着浓重的呕吐欲。 不过,这是谢叔叔喂来的。 看向谢逍遥因担忧皱起的眉眼,阿怜张开苍白的唇,含住调羹。 刚将微甜的银耳咽下,肚腹中便传来剧烈的疼痛,一股带着血腥味的热流上涌,疼晕过去之前,她好像听见谢叔叔惊慌的呼喊声,“阿怜!”。 她不要死,她才刚找到愿意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的人。 求求老天爷,不要让她死。 谢逍遥扶着她的背,手心颤抖,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 前一秒,她痛得额头渗汗,却还是乖乖吃下银耳羹,似乎凭着对他的那份依赖,就算是毒药也会心甘情愿地吃下去。 下一秒,她在他怀中吐出一片血雾,失去了意识。 “怎么回事?” 谢逍遥凌厉的眼神和陡然拔高的声量让冯大夫心中一惊。 他恭敬将所知状况回禀,“方才的丹药是可解百毒的祛毒丹,对于其不可解之毒,则有放大征兆的功效,实际于身体无害。” “姑娘这是中了不知名的剧毒”,冯大夫沉重道,“若是请灵药谷的人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 “谢兄”,黎白芷收回黏在谢逍遥身上的目光,到底是何人让他担心成这样,特地强调要她快马加鞭地赶来? 虽然,为了见他一面,她本就愿意将赶路的速度提快些。 谢逍遥颔首应道,“黎妹”,算是问候了。 他领着她来到侧卧,一路脚步匆匆,更让她心中好奇。 看着床榻上瘦小苍白的孩子,黎白芷瞳孔震颤,难道他瞒着所有人生了个孩子? “她是如意姐的孩子,叫阿怜” 谢如意? 黎白芷脑海中浮现那个英姿飒爽的身影,恍然明悟。 原来是她,铸剑山庄庄主收养的孤儿,原来曾带着他们一同练武,使得一手漂亮的双刀,却在风光无限时金盆洗手,嫁入京城肃王府,而后在惊天丑闻中自戕而亡。 真当是可惜可叹。 黎白芷坐在榻上为阿怜把脉,那手腕十分细弱,似乎一掐就碎,看得她直皱眉。 这孩子到底在京城受了多少苦? “如何了?” 谢逍遥紧张的模样不由让她多看了几眼,无他,只因相处这么多年,实在稀得在他脸上见到这种表情。 奇异的脉象使黎白芷心中有了大概的猜测,她取出一只玉瓶递给谢逍遥,“这里面的药能暂时压制她的痛楚” “此毒名为‘枯骨’,无色无味。” “中毒之人起初只是看着体虚,到了后期,轻则无法进食,重则日日吐血。死亡时,常常瘦的只剩一具骨头架子” 黎白芷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解不了,得请我兄长来” 黎白芷的兄长黎清源,灵药谷谷主之子,醉心医术,精通药理。 不同于黎白芷少女时来铸剑山庄习武,他一直呆在灵药谷,半点武功都不会。 说起来,谢逍遥还未与他见过面。 黎白芷何其了解他的心思,沉稳道,“放心,救死扶伤乃医者天性,我会去请我哥哥出山” …… 这是黎清源第一次出远门,他踩着马踏下了车,扫过一望无际的群山建筑,对路途艰辛的不满稍微消解了些。 他早听说铸剑山庄的药田栽种了各种绝世药材,此番前来,一定要亲眼去看看,和他们灵药谷比,到底是哪处更胜一筹。 只是他不会武功,坐马车赶来,到底舟车劳顿,不比往常精神。 他实在不喜欢这种困顿的感觉,捏了捏眉心,认命地随着小厮往听风苑去。 谢逍遥站在门口亲自迎接他 “黎公子,若是能解开此毒,我便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虽刚刚下了马车,黎清源的衣角却一丝不苟,衣领和发冠明显是整理过的,似乎格外注重人前的礼仪端方。 “谢公子客气了,”黎清源拱手还礼,话虽如此,却又直白道,“听闻铸剑山庄药田有几种几乎绝迹的稀世药草,若是非要感谢,少庄主便在临行时送我些种子吧” “当然可以”,谢逍遥忙答应下来。 黎清源还未看过阿怜的症状,便已经开始讨要谢礼,显然是胸有成竹。 虽然傲气,若有真本事,倒也怪不得他。 黎清源将一方薄薄的帕子搭在阿怜的手腕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搭上去,闭目诊脉。 半晌,他睁开眼沉吟道,“这毒确实是‘枯骨’,不可解,”而后话锋一转,“只能以毒攻毒” 谢逍遥心中大起大落,担忧道,“以毒攻毒可会妨害身体?” “她还是个孩子,又没有内力,能否受得住另一种毒药入体?” 谢逍遥这副念叨的模样赢得黎清源的侧目,这就是妹妹倾心之人? 怎么跟她的描述相差甚远呢? 他收起杂七杂八的心思,回归本职,“无害,但会有些许副作用。” “八年之后,毒性相抵,她的身体便不会如此虚弱。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见他停顿,谢逍遥耐不住性子催促。 目光落在那明显还是个孩子的面孔上,黎清源用词委婉,“只不过,届时毒性会转化成内燥,对未出阁的女子来说,颇有些不方便。” 谢逍遥关心则乱,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还请黎公子说得详细些,我们好早做准备” 黎清源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欲言又止,“……八年后再说也不迟,左右也不是什么危及性命的事” 见他如此,谢逍遥不再追问,紧绷了半个月的身心终于放松了些。 黎清源招来随行的药童,打开药箱取出毒药‘百花’喂阿怜服下,以抵冲‘枯骨’的毒性。 而后他展开装有大小银针的布囊,轻车熟路地在她的几处要穴扎下。 那尖利细长的银针在她薄薄的皮肤上颤抖,看得谢逍遥红了眼睛,他握紧拳头,对远在京城的肃王恨到了极点。 江湖朝廷本互不干涉,但此仇不报,他心中实在难平。 谢逍遥退至门外,招来竹淮耳语几句,竹淮收起玩笑的神色,重重点头,“少庄主放心,我教他们仔细些,定然不会出了差错” “谢叔叔……”阿怜虚弱的声音从门内传来,甫一苏醒就要找他 谢逍遥心中一颤,忙推门进去。 一看到他,阿怜的眼睛便亮起来,她虚弱地朝他伸出手,谢逍遥立刻回握住,小心扶起她,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臂弯里。 “感觉怎么样了?”他关切地问。 阿怜摇摇头,“已经不疼了” 做完这一切,谢逍遥才记起黎清源还被晾在一侧,朝他道谢,“多谢黎公子施针相救” 黎清源看着谢逍遥的眼神有些怪异,暗道妹妹怕是难以如愿了。 人家哪里是‘专于武功’‘不问红尘’,只是没有把她装进心里罢了。 瞧他如今这副紧张的模样,若是今后娶妻生子,怕是将人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卷起针囊,回道,“无事,只要谢公子记得之前应下的谢礼就好” 第48章 江湖文病美人(三)“阿怜,生辰快乐…… 来去无踪,暗夜杀人,是为暗影堂。 暗影堂虽立户江湖已久,名声却向来不好。 讲究侠气的江湖人大多看不上这种收钱买人命的活。 可这暗影堂又确实富裕,屋舍千万间,连门锁都是用金子做的。 穿过万千灯火,从平安城一处不起眼宅院的小窗窥去,只见一发丝凌乱的青年双膝跪地。 他身前放着一把断剑,背上渗出缕缕血痕。 “母亲可没说要外祖罚我!”,他语气不甘,出言顶撞。 上首坐着的人头发花白,布满皱纹的手里正把玩着一串佛珠。 “混账东西!”,桌上的茶杯擦过青年的脸颊碎在地上,白色的热气氤氲开。 青年吓得霎时噤了声,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早说过别去和谢逍遥争!” “你若真有那本事坐稳庄主之位,我和你母亲就是拖也得把你拖上去!” 老人精神矍铄,说出的话带着明显的怒气。 “以前看不起你外祖家,现在倒好,被赶出庄子,无处可去了,便想起我这破地方了?” 青年正是此前被谢逍遥赶出铸剑山庄的谢倨。 许良安这话说得重,谢倨立即叩首恭敬道,“孙儿不敢!” …… 谢倨一脉是铸剑山庄的旁系,他与谢逍遥是堂兄弟关系,刚好同岁,从小到大免不了被人比较。 他活到现在,听到最多的话便是他谢逍遥如何,他谢倨又如何。 凭什么他事事都要被谢逍遥压上一头? 铸剑山庄庄主之位向来能者居之,他们十五岁时,谢逍遥还没被定为少庄主,他便私心觉得可以争上一争。 彼时,谢逍遥刚刚学成武功,离开山庄外出游历。 可等他谢倨也拿上武器向庄主请辞时,却被庄主拒绝,“逍遥已能自保,你独自出去,若出了事,还要铸剑山庄派人去救。” 谢倨觉得是庄主藏私,故意拦着他,这样他儿子谢逍遥便少了一位竞争对手。 可等他愤愤不平地回到家,父亲居然嫌他丢人,当着下人的面数落他道,“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打得过谁?你怎么敢向庄主提那种要求?” 少年的骄傲被明晃晃地踩在了地上。 他跑去找母亲寻求安慰,趴在她膝上痛哭,却换来母亲一声叹息,“倨儿,你若真想做出一番名堂来,何必留在山庄与那怪物争?不若去你外祖家,那里可有的是机会。”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连母亲也觉得我不如那谢逍遥吗?” 沉默是母亲的答案。 他感觉被全世界背叛了,于是在几个看不惯谢逍遥的同龄人的挑唆下,他起了歹心。 时值朝廷与江湖合力清剿集体越狱的诏狱大犯,谢逍遥在江湖行走,自然要尽一份力以作表示。 于是,他暗自扣留了从京中传出、要递给谢逍遥的信件。 没了朝廷提供的线索,他就不信谢逍遥还能走得那么顺畅。 可令他失望了,谢逍遥十五岁离开铸剑山庄,仅仅用了三年,就将他的名声打响。 一剑寒霜,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1] 从此,江湖酒馆侠客相逢,酒水碰撞中,若是遇到来自铸剑山庄的人,对面必然会好奇地问上一句,“那你可认识谢逍遥,谢大侠?” 随着事实逐渐清晰,谢倨变得恐慌,他无法接受自己真的比谢逍遥差,从前闹出了那么多笑话。 同时,怨恨在他心中暗自增长。 他怨周遭的一切:怨他与谢逍遥同岁;怨周围的人老拿他和谢逍遥作比;怨当初挑唆自己作乱,现在却说根本没有这回事的狐朋狗友。 最怨的,还是谢逍遥这个罪魁祸首。 谢逍遥回山庄那日,万人空巷,都去看他的意气风发。 一年后,成功坐上少庄主之位的谢逍遥以‘私自扣押朝廷重要信件’为由将他驱逐出山庄。 据说,这还是父亲去求情得来的。 他完好无损地出了山庄,被母亲安排来了外祖这,却被外祖不由分说地打了几鞭子,疼得跪在地上。 起初他想用剑去挡,谁曾想剑被鞭子劈断了,足见外祖用了多大的力气。 …… 往事忆罢,谢倨滴滴泪水砸在地板上,他心灰意冷道,“我处处不如他,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许良安叹了口气,不知道他这股执拗劲是遗传了谁,“你就非要与他比较不可吗?” “你是我暗影堂堂主的亲外孙,你的父亲是铸剑山庄庄主的亲兄弟,你做什么不好,非要抓着这点不放?” 见他心软,谢倨掩住眼中的阴暗,示弱道,“是孙儿狭隘了” 他心中冷笑,这点道理,他早就明白。 可笼罩他这么久的阴云,哪是说散就能散的? …… 听风苑,阿怜已经能下地走动。 黎清源医术高超,她的面色已经比初到山庄时红润了不少,虽看着还是比常人纤细脆弱了些,但总算不是病气缠身的模样了。 今日侍女春容带着她出门去采橡子,说是可以洗净后做成手串,再熏些安神的香,到时候戴在手上对她身体好。 阿怜听到这话,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谢逍遥。 尚且年幼的她不知道报答恩情一说,只是谁对她好,她便自然而然地想着对谁好。 “咳咳……”阿怜停住脚步,扶住门扉缓解咳嗽。 春容臂弯里挎着装满橡子的木篮,着急忙慌地用内力给她顺气,“怜姑娘,如何了?” “无事,可能是吹了风”,阿怜压下因剧烈咳嗽涌起的泪意,懂事回道。 春容有些自责,连掉了几颗橡子都没发现。 正事在身,春容迅速调整状态,不甚自然地撒谎道,“少庄主……今日早早回了听风苑,竹淮派人来传,说是少庄主有话对姑娘说,正找您呢”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阿怜黛眉蹙起,步子急促,已然把橡子忘在脑后。 春容担心得眼皮直跳,忙跟上去,“姑娘慢点,不急这一时!” 阿怜敲门没得到回应,只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谢叔叔……”她的话噎在嗓子里。 她看到谢逍遥捧着一叠绫罗衣服站在正中,他周围站着一圈看起来与她同龄的小孩,边缘处还有几个大人。 祝贺生辰的歌带着南方特有的腔调在室内回荡。 谢逍遥走到她跟前蹲下,瞳孔里温柔似水,清晰而完整地装着她,“阿怜,生辰快乐” 阿怜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温热的泪水落入他的衣领,他轻轻拍着阿怜的背,等她平复情绪。 这一年生辰,她收到的礼物比往岁所有加起来都多。 谢逍遥为她准备了新衣,价值连城的玉佩、首饰,还亲手为她做了一碗长寿面。 那些同龄人则送给她各种新奇的玩意,诸如绣花帕子、布偶、香囊、鸟笼等。 待热闹随人潮散去,阿怜的眼眶还是红的。 “莫哭了,”谢逍遥带茧的指腹抹过她的眼下,故作镇定地调侃,“往后生辰,次次都哭吗?” 阿怜的泪水把他的心泡得酸胀。 但男子汉大丈夫,他不想落泪,只暗暗下定决心,今后事事都要给阿怜最好的。 …… 夜灯下,谢逍遥持笔沉思,眉头都皱成了‘川’字。 处理山庄及江湖事务,一点都不比练武轻松。 一想到今后继承庄主之位,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处理,他思绪飘远,想着一定要提拔几个能干的,不能太过为难自己,夜夜干熬。 不过,谢逍遥的视线移向盖着被子在桌旁小榻睡得安稳的阿怜。 有阿怜陪伴,漫漫长夜似乎也没那么枯燥了。 清晨的鸟鸣声唤醒了阿怜,她撑起身,鹅绒被子从肩膀滑落。 书房的窗户虽是掩住的,但暖黄的晨光却透过窗户纸渗了进来,明确地告诉她今天是个好天气。 谢逍遥趴在桌上睡着了,想必是困极,连发冠都未取。 他的脸侧压在写着密密麻麻笔注的扉页上,一旁随意放置的毛笔墨痕已干。 阿怜静静地看了许久。 这一瞬似乎变成了永恒,牢牢印在她心间。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夜灯下,睡在小榻上的女孩已出落成了十五岁大的少女。 她乌黑的发丝如瀑布般蜿蜒垂落,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书桌旁柔和的烛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侧,挺秀的琼鼻之上,蝶翼似的睫毛覆盖着眼睑,随着呼吸浅浅颤动。 谢逍遥屏气凝神地放下最后一份公文,看着她乖巧的模样心生怜爱。 阿怜眉头一蹙,他的呼吸便一顿。 难道是这小榻睡得不舒服了? 鼻尖传来淡淡的血腥味,迟缓的困倦被惊得一扫而空,谢逍遥打横抱起阿怜往主卧走去。 雪白的裙摆上绽开点点血花,阿怜似乎疼醒了,还未睁眼,她便捂住小腹痛哼。 谢逍遥一下下 顺着阿怜细软的乌发,手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阿怜别怕,冯大夫马上就来” 冯大夫深夜被叫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竹淮用轻功挟到了听风苑。 他心里叹息,不由更加坚定了加快培养徒弟的想法。 查看阿怜的症状后,冯大夫松了口气,他把谢逍遥叫到外间,“是女子初潮,怜姑娘痛成这样,是体虚的缘故” “我开些进补的药方,待会煎一副送来。今后每月此时多注重保暖,作息规律,少做些力气活,怜姑娘便不会这般难受了” 谢逍遥仔细应下,送走冯大夫后,脸侧无法自控地浮上薄红,心中有些懊恼。 他不是没提前了解过这事,只是方才慌乱中什么都忘了,只以为阿怜是受了伤,或体内毒性发作。 指尖在门扉前微屈,他顿了又顿,终是将门推开。 罢了,阿怜初遇此事,想必十分惊慌,他多陪陪她也是好的。 “谢叔叔,我好疼”,宽大的床榻上,阿怜脸色苍白,身体蜷缩。 谢逍遥结实的手掌隔着一层轻薄的亵衣覆上阿怜的小腹,内力运转,热意滚烫。 阿怜嘤咛一声,眉头舒展了些。 谢逍遥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滚烫的汗滴划过额角,滋养着不知名的情愫。 突兀的敲门声将快要溺水的他解救了出来。 是春容来送月事带和换洗的衣物。 第49章 江湖文病美人(四)“逗你玩的,我哪…… 两人五年以来最长的分别,因武林大会而起。 武林大会是各门派及游侠进行切磋的江湖盛会。 时任铸剑山庄庄主的谢逍遥按照惯例必须出席,届时主持大会,同武林盟主一起将‘江湖第一’的称号送出去。 这次武林大会在北边的儋州举行,考虑到阿怜的身体,他拒绝了阿怜‘同去’的请求,让她闹了好一阵脾气。 分别的时光她度日如年。 东窗的阳光斜移到西窗,阿怜托着下巴,盯着桌上的漏刻,将日子扳成时辰来数。 还要多少时辰才能见面呢? 这一度成了阿怜每日醒来后的第一个疑问。 “姑娘!”春容激动的声音比人先到,“庄主回来了!” 阿怜提起裙子就往听风苑的大门跑,欣喜得像春日里归巢的喜鹊。 阿怜踩着精致的翘头绣鞋‘蹬蹬蹬’踏过一道道阶梯,听风苑的大门敞开,门的那头,高大威武的谢逍遥亦大步朝她奔来。 相冲的惯性让谢逍遥抱起阿怜时小小转了一圈,春光里,她的眼里溢满了欣喜,一错不错地望着他,笑声如轻快的银铃。 他亦十分想念阿怜。 离开的路上,在儋州时,回程的路上,全都想着。 因此他推掉庆功宴,提早十天赶了回来。 他将阿怜放在地上时,回程的马车正好悠悠停在听风苑的门口。 “我给你带了礼物” 谢逍遥牵起阿怜的手往外走。 阿怜眼眸弯弯,仰头撒娇道,“又是什么礼物啊?” 谢叔每次回来,都会给自己带些礼物,从不重样。 谢逍遥但笑不语,故意卖关子,“先猜猜看?” “这哪里猜得到……” 她正小声嘟囔着,随行的侍从掀开帘子跳下马车,抱来一只毛发黝黑滑亮的幼犬。 幼犬落入阿怜的怀中,哼哼唧唧地可爱极了。 “小狗!”阿怜摸摸狗头,眼眸亮晶晶的。 见她喜欢,谢逍遥心满意足,“这是儋州特有的犬种玄獒,长大后威风凛凛,极为护主” “给它取个名字吧” 阿怜略作思忖,“它这身黑色的皮毛可真漂亮,就叫它‘小墨’吧!” 见状,谢逍遥点点小狗的脑袋,“听见没,小墨,你有名字了” 小墨哼唧着蹭了蹭阿怜,似是回应。 阿怜抱着小墨同谢逍遥往听风苑深处走去,声音渐远,“谢叔叔,我也有东西给你……” 是一条打好的络子,深碧色。 阿怜捧着络子递过去,面露期待,“我亲手做的” 谢逍遥接过摩挲,狭长的凤目落在阿怜身上,如她所愿地赞道,“嗯,阿怜的绣工怕是比山庄里所有的姑娘都要好” 阿怜红着脸低下头,眼神乱飞,低声道,“整日里不出门,总得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 随谢逍遥一同回来的不只有小墨,还有一批暂住在铸剑山庄的年轻客人。 他们是来自各门派的少侠,大多十六七岁,都是来铸剑山庄习武的。 原本这些客人里会夹杂少许宗亲贵族,可自从谢如意一事后,铸剑山庄便不再招纳皇室中人了。 不少武林高手退出江湖后,便会加入势力雄厚的铸剑山庄。因此,铸剑山庄有整个江湖最好的导学师傅。 而作为回报,在铸剑山庄有所求时,各门派必须伸出援手。 山庄武舍。 少年侠客正携同伴熟悉周遭环境,忽听琴声悠扬婉转,不由感叹道,“铸剑山庄竟如此高雅,连武舍都有人奏乐” 同伴摇摇头,笑他没有见识,“嗐,这是那天音阁阁主之女慕楹儿的琴声” 话音刚落,琴声节奏突变,铮铮刺耳。 一墙之隔,叶知渊抓着十字.弩双手高举,慌忙后退,“停停停!这东西不伤人!待我演示给你们看看!” 对面,慕楹儿同姜露对视一眼,手掌按住焦尾琴仍在颤抖的琴弦。 叶知渊夸张地舒了一口气,抱怨道,“你们也太激动了,差点伤了我” “谁叫你方才将十字.弩对准我们的?”姜露不甘示弱地怼了回去。 叶知渊语塞,抖抖袖子露出两截胳膊,举着十字.弩向天空发射了一炮彩带。 七彩纸屑杂乱地落下,叶知渊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不是见你们一人抚琴一人跳舞,我想为两位喝彩嘛!” 坐在墙头的沈驰见证了这一整场闹剧,不小心笑出了声,在三人的注视中,他收起手中弓箭,从墙头跳下。 “在下摘星阁沈驰” 以此开头,四人互相介绍认识,仅仅两月,便形影不离,常常一同出入武舍。 这日导学师傅难得放他们半天假,几人商量好去山下玩。 考虑到要赶在山庄落锁前回来,时间紧张,沈驰建议道,“我们直接轻功下去,这样快些” 姜露朝叶知渊抬了抬下巴,“喂,你行不行?” “我当然行!”叶知渊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我做的飞鸾不知道比你那点浅薄的轻功快多少!” “哼,谁稀罕你那堆烂木头”姜露不愿与他争。 “嘿,什么叫烂木头……”涉及看家本领,叶知渊不打算轻拿轻放,正要与她争辩,就被沈驰拦住。 “好了,今日先下山吧,其他的回来再说” 厚重的青铜大门前,带着药童的白衣女子同四人擦肩而过,惹得几人驻足回望。 “那是灵药谷的黎白芷前辈吧?”叶知渊胳膊肘杵了杵沈驰,半是笃定地问道。 沈驰应了一声,“应该是” 姜露眯眼望着那背影离去的方向,“看样子是往听风苑去的,是谢庄主有恙?” 慕楹儿摇摇头,“来之前,我听阿娘说铸剑山庄养着个病弱的少女,庄主极为宠溺,视若亲生。” 谢庄主把她保护得极好,尽管江湖中有少数人知情,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叶知渊‘啧’了一声,不着调地猜测,“视作亲生?说不定就是亲生的呢?” “你!”姜露转头瞪了他一眼。 “这么激动干嘛?”叶知渊脖子后缩,嚷道,“关你什么事……” 姜露心虚地移开目光,斥责道,“你承着铸剑山庄的好处,背地里却编排谢庄主,小心遭报应!” 叶知渊躲在沈驰身后,冒出个头诡辩,“照你这样说,那我们不都在编排!你怎么偏来管我?你就是对我有意见!” “意见?对!我对你意见可大了去了!”姜露不甘示弱地呛了回去。 慕楹儿闭目吐出一口浊气,这两人可真是天天吵,事事吵。 眼见着越吵越凶,她拉住姜露的胳膊,“不可能是亲生,她差不多与我们同岁。谢庄主不可能十岁就有了孩子。”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碎发遮盖住叶知渊眼里一闪而过的暗光。 这下慕楹儿却闭嘴不说话了,反问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见状,叶知渊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这不是不知道你话中的真假嘛!” 慕楹儿嗤了一声,“爱信不信!” …… 阿怜病情稳定后,黎白芷还是照例每月来山庄住上七日,说是为了及时探查她的脉相,以防情况有变。 可日积月累,阿怜逐渐察觉到一些端倪。 每次谢叔在听风苑时,黎大夫便也恰巧来请脉,再将谢叔叫到门外,单独与他聊上好一会。 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阿怜看着门外相对而立的人影,心中似乎有蚂蚁在爬。 “逍遥,这是我做的安神香囊,你平日多有忙碌,这个香囊能让你睡得更加安稳,你就收下吧” 谢逍遥不做他想,笑着接过,“有劳黎妹” “冯老的药田里培育出了一些新药材,你走时且去看看,喜欢什么就带回去” 换做普通大夫,得了谢逍遥这般承诺,早就喜笑颜开,可黎白芷却是嘴角笑意淡了几分,推拒道,“早说过了,谢兄不必与我这般客气” 看着随年龄增长越发成熟稳重的谢逍遥,她心里头颇不是滋味,暗道他真是个不开窍的木头。 笔挺的轮廓,俊逸的五官,孔武有力的身材,尤其那股遇见什么都从容自若的气质,依旧令她心动不已。 可认识数十载,她还在原地踏步,连这份喜欢都要偷偷藏着,不能让正主发现。 黎白芷失落地推门而入,整理药箱欲离去。 阿怜忽然没厘头地问,“黎姨喜欢谢叔?” 黎白芷手头动作一僵,她慌忙扭头看向门外,没察觉到谢逍遥的气息,陡然松了口气。 她没有否认,只嘘声道,“阿怜,你可要替我保密!” “为什么喜欢谢叔却不告诉他呢?”阿怜装作疑惑不解的天真模样,实则心中也在打鼓。 “因为你谢叔叔他……他是个直棱的木头” 她笑得有些勉强,“他现在于我无意,若是知道了我喜欢他,肯定会疏远我” 阿怜吓了一跳,不由心虚地将腰侧挂着玉佩的碧绿络子往身后拨了拨。 这络子她做了两个,一个送给谢叔,一个她自己留着。 短暂的沉默中,谢逍遥跨过门槛进屋来。 “在说些什么呢?” 黎白芷眼神示意阿怜,阿怜抿唇点了点头。 见此,谢逍遥目光闪烁。 黎白芷拿着药箱离开后,谢逍遥卸下了对着外人的严肃。 他自然地掐住阿怜长了些肉的脸颊,那花瓣似得粉唇被挤压地嘟了起来,露出几颗圆润洁白的贝齿。 “有什么事还要瞒着我?这没外人,说给我听听?” 阿怜念着腰间的络子,心里正发慌,又有些不知名的怒气,她张嘴作势要去咬,却没想到真咬着了。 谢逍遥迅速将手缩回,被口水沾湿的虎口还残留着牙齿磕碰的痒意。 阿怜尴尬得想找个缝钻进去,瓮声瓮气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及时转移了话题,抓住阿怜腰间的络子,故意调笑道,“这络子看起来甚是眼熟,我好像也有一条” 突如起来的动作让阿怜的心跳漏了半拍,她佯装生气,不敢看他,“前些天才送了一条一摸一样的给谢叔,这么快就忘了!” 谢逍遥见好就收,放开了掌心的络子,“逗你玩的,我哪敢忘啊,小祖宗” 任谁来见了谢逍遥这副低声下气哄人的场面,都会惊掉下巴。 第50章 江湖文病美人(五)“谢叔会娶妻,我…… 铜镜里映出女子模糊的轮廓,她梳发的手一顿,似是神游般轻喃,“议亲?” 春容将盥洗盆放在巨大的鎏金梳妆台前,拧干棉帕为阿怜擦脸。 “是啊,庄主已经二十七岁有余,仍未娶妻生子。” “庄子上下都传,老庄主正急着为他相看庄主夫人呢” 她手上动作不停,在阿怜呆滞的脸上轻轻抹了一把,“小姐放心,就算庄主娶妻生子,也定不会轻怠了你” 温热的水汽驱赶走晨起的困意,阿怜回神,青葱的指节陷入身前轻薄的夏衫,“真的吗?” 她如瀑的柔顺黑发散落在身后,衬得肌肤越发莹白如玉。 虽仍是一副病弱的模样,长开了的眉眼却美得令人心颤,让人不忍心她有半点忧愁。 春容叠好帕子,有些后悔方才的随口一提。 她柔声安慰,“哪会有假?小姐十岁时便来了山庄,与庄主相伴七年,这份情谊,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言罢,春容心中不禁又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手上的动作都慢了几分。 姑娘依赖庄主,她是知道的。 可庄主总会成家,小姐也总会嫁人,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谁都改变不了。 但若是离开了庄主,还有谁会如此无微不至地照顾病弱的小姐呢? 春容摇摇头,不,她家小姐可怜可爱,就算今后嫁了人,也应当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的那个。 只是她实在想象不出来,到底是何等强势的夫家才能完全替代庄主在小姐的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 庄主为小姐做的实在是太多了,无怪乎小姐对他如此依赖。 …… 伴随着一阵清浅的香风,谢逍遥眼前覆上在炎炎夏日里略显冰凉的柔荑。 视线被挡住,他宠溺地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毛笔将那柔荑拉下来,握在灼热的掌心。 “夏日室内阴凉,你身体不好,记得将那薄衫穿上……” 他滔滔不绝的叮嘱在察觉到阿怜情绪异常的那一刻突兀中断。 “怎么了?”他有些心疼地将她抱进怀里。 阿怜沉默了一会,“我听说,前庄主要为你相看夫人” 他熟悉阿怜的小动作,见她抿着唇,双手规矩地在身前交叠,就明白她正为此事不开心。 心里泛起不可忽视的异样,他突然想起黎白芷上次来山庄时对他说的话。 “我知道你对她好,可她现在也是大姑娘了,你们之间的距离是不是有些太近了?” 他突然觉得胸前的温度格外烫人,立马抓住阿怜的肩膀将她推开了。 看着阿怜疑惑的脸,他一时哑然,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 他该说,他早到了成家的年纪,只是之前山庄事务繁忙无心此事,现在确实是个合适的时候。 他该说,她今年也已十七了,过不了几年,就会有人上门提亲,她会离开山庄跟夫家一起住。 可他不知为何开不了口。 两人僵持着对望,阿怜先忍不住败下阵来,“谢叔,你能不能不娶妻?” 这简短的几字在谢逍遥心里掀起滔天巨浪,他按下异样的情绪不敢去细想,问她,“为什么这样说?” 阿怜抿唇,侧过脸去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胡搅蛮缠道,“你之前从来都不问我为什么” “不是只要我想要,你就会答应吗?” 谢逍遥喉结滚动,艰难地移开目光,“阿怜,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你说过会迁就我一辈子的” 阿怜声音渐哑,一滴滴泪像坠落的珠子,浅绿的夏衫晕染成深色。 谢逍遥第一次无法面对阿怜的情绪,落荒而逃。 他想,或许黎白芷说的对,是他忘了男女大防,才让阿怜对他产生了这种超乎寻常的感情。 可阿怜能犯糊涂,他却不能。 … … “这些是各门派送来的画像,都是适龄的女子,且有心嫁来我们山庄。” “你拿回去仔细看看,有合适的就把议亲的事提上日程。” 前庄主,即谢逍遥的父亲谢慎言,将捆好的一堆画轴推了过去。 他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虽白发斑驳,气势威严却仍不减当年。 谢逍遥低垂着眼应是。 他早年无意情爱,除开江湖诸事繁忙,也有他父母的缘故。 他的母亲仍旧在世,只不过早就与铸剑山庄断绝往来,谢逍遥二十年没见过她,不知道她是否嫁给了别人,又是否有了新的孩子。 从童年的记忆到长大成人后父亲的态度,谢逍遥明白谢慎言大概是不爱他母亲的。 若是爱,便不会冷眼看她发怒,而后心灰意冷离开山庄,终此一生不去寻找,如两个分道扬镳的陌路人。 童年时,谢逍遥以为,只要自己好好练武,足够优秀,爹娘之间的关系就会缓和。 可不爱就是不爱,是不会因为孩子而发生变化的。 谢慎言对他另眼相看,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自从他继任庄主之位,谢慎言便在莲花院独居,不再过问山庄事务。 “我来找谢叔”,气喘吁吁的女声在莲花院外响起。 谢逍遥和谢慎言均是习武之人,因此距离虽远,却仍清晰地捕捉到这句话。 未等谢逍遥有所反应,谢慎言便恍悟道,“是如意的孩子?” 他吩咐一旁站着的小厮,“去带她进来吧” 小厮禀喏退了出去。 谢慎言突然的转变让谢逍遥思绪百转,少年时期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在心中翻滚。 谢如意是谢慎言收养的孤儿,说是在后山发现的弃婴,见她可怜就抱了回来。 十九岁的谢如意与肃王相恋,谢慎言极力反对,两人大吵了一架。 即使谢慎言放话要断绝关系,谢如意也不改心意,跟着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肃王一路北上去了皇城,而后香消玉殒。 不知道谢如意死前是何想法,是否后悔过当初没听父亲的劝。 或许是有这层原因在,她只向谢逍遥寄了一封血书,拜托他帮她照顾那遗留在世,只有五岁大的女儿。 谢慎言也似憋着股气,在他带阿怜回山庄后,从未主动提过要去看她。 不知为何,现在却改变了主意。 或许是随着年岁增长,渐渐将那陈年的怨气放下了,还是想看看如意姐的女儿如今到底是何模样。 阿怜穿过拱门,目光远远地落在谢逍遥身上。 她迈着轻盈的碎步跟随小厮踏过莲花池上的木栈道,来到两人跟前,轻轻福身行礼。 自从那日书房一别,谢叔就一直躲着她。 因此,听春容说谢叔今日在莲花院,她便匆忙赶了过来。 谢慎言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桌案下了台阶。 “像,真是像极了” 极轻的话格外怪异,让谢逍遥皱紧了眉头。 “什么……?”阿怜没听清,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谢逍遥。 谢慎言似乎因此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跟着回头看了谢逍遥一眼,后者面无表情,似乎没听到他刚刚震惊之下脱口而出的话。 “无事,”他转头重新打量阿怜,“你就是如意的女儿,你叫阿怜?” “是”,顶着谢慎言奇怪的目光,阿怜有些局促地应道。 谢慎言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 走在回听风苑的路上,阿怜故作轻松道,“我来找谢叔,是想道歉。” 谢逍遥身形一僵,已经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她不习惯做缓和气氛的那人,因为这些从前都归谢逍遥来做。 “那时在书房,我只是一时糊涂,才说了错话。” “谢叔要娶妻,原是与我无关的。” “谢叔会娶妻,我……我今后也是要嫁人的。” “只是谢叔对我千好万好,让我起了私心,想着若是谢叔有了妻子,必然会将对我的好分出去。” “我不该这么自私,我应当大度些。” 这懂事的话,完全符合一个被惯坏了的小辈幡然醒悟的样子。 而后的结局,按理来说应该是两人冰释前嫌,重新恢复到之前的亲密。 可就是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悄然改变了。 听到阿怜这番话,谢逍遥不感到欣慰,也无半分喜悦。 那重重压在心头的阴郁情绪不减反增,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安,内疚,还夹杂着微妙的矛盾。 私心舍不得推开,却又无法对她的心思视若无睹。 心中天人交战,他口齿僵硬地回了一句,“你想明白了就好” 阿怜的脸霎时白得像雪,她猛地低下头不想让谢逍遥察觉到她的异常,匆忙找了个借口告辞。 可一转身泪水便似断了线的珠子下落。 眼酸鼻酸,酸中带痛。嘴里尽是苦咸的味道。 她克制地深吸一口气,心中一抽一抽地痛。 怎么可能那么快‘想明白’? 她只是想起当初黎白芷让她保守‘秘密’时说过的话,怕极了谢逍遥今后一直避开她。 “他对我无意,要是知道了我喜欢他,一定会避开我” 更何况,他们之间,本就不比寻常关系。 谢逍遥如何察觉不到她呼吸的变化和隐忍的抽泣声。 看着阿怜仓皇离去的背影,他心里泛起绵密的痛意。 下意识追了几步,却又停住了。 心中有个声音在说—— 她只是年轻,一时分不清依赖和仰慕。 …… 阿怜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走着。 “姑娘?”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 在她转身后,问话变得更加轻柔,“姑娘怎么哭成这样?” 那人一身碧蓝色的长袍,姿态挺拔,握着把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扇子,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莫名的,阿怜觉得他有些熟悉。 这种熟悉感来得没道理,她抹了抹泪,暗道自己是哭糊涂了。 “诶别走啊” “像你这种小姑娘,我猜猜……怕不是正受着情爱的苦楚吧” 看见阿怜听到这句话而瞬间僵住的表情,他胜券在握地继续道,“我甚是精通情爱,你有什么困惑,说与我听听,说不定我恰巧知道如何解呢?” “放心,我绝对保密,总不会是你吃亏” 在他的劝说下,阿怜逐渐动摇。 她像是被迫离巢的鸟,迷茫痛苦,急需找到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 隐去姓名细节,阿怜将内心纠结困苦全数吐露。 说完后,她有些后知后觉地尴尬。 她居然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情绪失控,说了这么多私事。 “所以,你喜欢上了一个类似长辈的存在?”他幽幽归结道。 扇子‘唰’地撑开,略有些烦躁地扇动起来。 此人正是离开铸剑山庄八年之久的谢倨。 年轻受多了打击,现在他反而看开了。 反正他身份尊贵,就算不习武都能无忧无虑地活着,何必非要为难自己? 况且,少年时有心追赶,他的功夫底子在同辈里也是佼佼者,断不会叫人看轻了去。 脱离了谢逍遥的影响范围,他不再将‘习武’作为唯一,反倒偶然发现了自己在情场中的天赋,从此风流快活,红粉知己无数。 今日应母亲所求回铸剑山庄一叙,路上遇此美人,本想风花雪月一场,却在看清她真容的一刹生不起亵渎之心,真心想帮她一帮。 “你该知道,这种感情是不容于世的” “世人一向对女子更加苛刻,若传出丑名声,世人的苛责往往会落在女子身上” “如果他于你无意,不肯为你遮风挡雨,你就绝不能让任何人察觉你这份惊世骇俗的心思” “不过,要是我是你口中那人,肯定愿意同你隐姓埋名,做一对快活的 野鸳鸯,哪管什么世人的眼光……” 阿怜常年不与外人接触,哪听过这种调情的话,一时脸红得厉害,打断他道,“别说了!” 谢倨握拳抵住嘴咳了几声,怪他没收住,一来情不自禁,二来说习惯了。 “不过现在总算开心点了吧?” 听到他这样问,阿怜的情绪又低落了下去,往常他也是变着花样地哄她开心。 谢倨一看就知道又和那人有关,气得扇子扇得越发快了。 50-60 第51章 江湖文病美人(六)“从前是我没教好…… 桌案上散落着一堆画轴。 谢逍遥伏案许久,看见黎白芷的画像时,心中复杂难明。 这么多年,他不是不知道她的感情,已明确拒绝过。 可被他拒绝的黎白芷却不恼,得知他并无属意之人,反而积极自荐,“你总要娶妻生子的,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我少时相识,彼此知根知底。而且,我还是看着阿怜长大的,今后嫁过去,自然会同你一样待她好。” 连不常住在山庄的黎白芷都看出了他对阿怜的不同,利用这一点当作达成目的的筹码。 谢逍遥一挥袖子将画卷扫到一旁,屈肘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近些天不论想什么,最后都会回到与阿怜相关的事上,怎么都绕不过。 父亲那日脱口而出的‘像极’,如同一根针悬在他头顶,迟迟不落。 谢如意在山庄长大,与他们谢家的人一样,眉眼英气,脾气直爽。 而阿怜纤细柔和,温婉喜静,无论是外貌还是性子,都与印象中的如意姐相差甚远。 他直觉这其中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沉闷的敲门声响起。 “进!” 是竹淮,他示意门外的人稍等片刻,推门进了书房禀报,“庄主,我已将人带来了” 谢逍遥坐直了身子,面色变得严肃,“让他进来” 竹淮将人带进门,又恭敬地退了出去,将门阖得严严实实。 那日从莲花院回来后,他便派人去找从前在铸剑山庄待过的老人。 现如今面前的这位,说是在他父亲的院子里呆过,从小照顾他父亲的起居,比谢慎言还要年长十多岁。 思及此,谢逍遥客气问候,“前辈,此番邀您前来,是想请您为我解惑” “不敢不敢,”头发花白的老者受不住这一声前辈,忙道,“庄主有何疑惑?您请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逍遥打开机关锁,从暗匣中取出一幅绢布裱褙的画,动作轻柔地在桌案上展开,用镇纸抚平。 他伸手示意老者上前来,“您看,是否认识这画中之人?” 老者面露疑惑,有些浑浊的眼甫一扫过画中人的脸便震惊地瞪大,“飞……飞霜姑娘?” 紧接着,他将头凑得更近,眯着眼仔细端详后,摇头否定了之前的说法,“不对,不对。” “乍一看真是极像,”老者拍着胸口感叹,“仔细一看,确实是两个人” 谢逍遥的手微微颤抖着,继续发问,“您口中的飞霜姑娘是谁?” 老者叹了一口气,惋惜道,“飞霜姑娘是老庄主的师妹,两人从小一起习武,十分亲近,只不过……” 他停顿了下来,似乎有所顾虑。 谢逍遥沉稳地坐在上首,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您只管放心说,今日之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老者这才缓缓开口: “只不过,飞霜姑娘曾消失过一段时间。” “老庄主四处寻找无果,成婚后的某日,飞霜姑娘却突然自己找了回来” “从那以后,老庄主便宣称,从后山找到一个弃婴,取名谢如意,养在膝下” “夫人因此同老庄主吵了许久……” 老者的话被耳边剧烈的嗡鸣压过,谢逍遥头痛欲裂,似乎身体悬空,在无尽的深渊里下坠。 儿时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越来越清晰。 “是你自己愿意嫁过来的,我没有强迫过你。” “要是知道你心里有人,我怎么还会嫁过来!你真恶心,你毁了我一辈子!” “她未婚先孕,你不知羞耻,你们简直丧尽天良!” “住嘴!” “呵,怎么?做都做了,还不让人说吗?” 无尽的激烈争吵声、杯盏破碎声。最后以母亲愤然离去的背影收尾。 母亲离开那日,谢如意牵着他的手站在山庄高高的城楼上。 她给他塞了支在山下买的糖葫芦,“没事的逍遥,母亲只是一时生气罢了,她肯定会回来看你的” 可惜,自那次分别起,谢逍遥再也没见过她。 离开之前,她甚至没给他一个拥抱。 他当时不明白,谢如意安慰他时,眼中的愧疚从何而来。 如今想来,怕是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谢如意应该是知道,母亲的离去有她和她母亲的原因在,所以才会在后来加倍地对他好,以作弥补。 …… 莲花院。 谢慎言踏入卧房时,见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他那一向少言寡语,沉稳靠谱的亲儿子,谢逍遥。 他怎么会在这? 私人领地被侵占,谢慎言拧眉,语气不耐,“你在这做什么?” 谢逍遥转过身,面色阴郁,气势压迫,他举着手上的东西,语气不明地问道,“父亲,这是谁?” 在看清他手中那幅泛黄的画后,谢慎言瞬间变了脸色,“混账,谁给你的胆子乱翻我的东西!” 谢逍遥却不怵,他举着手中的画,一步步朝他逼近,“我在问你,这是谁?” 他人高马大,正值壮年,与逐渐苍老的父亲相比,显得极具压迫。 “母亲为什么抛下我离开山庄?” “谢如意,到底是你的养女,还是我的亲姐?” “说!” 一连串的质问压低了谢慎言的肩膀。 见谢慎言沉默不语,他额角青筋迸射,捏折了手中的画怒吼道,“快说!” 此时此刻,他竟不知,到底是被欺瞒的怒意多些,还是即将揭开真相的恐慌多些。 他嘴唇颤抖,如同上了火刑架,身心备受煎熬,“阿怜她……” 谢慎言目光一动,立马回神打断了他,“这是你母亲与我的恩怨,与小辈们无关,你别伤她” “……” 他自然不会伤她。 眼前的谢慎言似乎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的肩膀佝偻着,送出迟来的道歉,“是我对不起你母亲,对不起你” “可如意待你不薄。她的女儿,你本就该当作亲外甥来照顾。” 谢逍遥没有作答,他将那张薄薄的画纸摔在地上,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寂静的月夜中。 …… 夜色静谧,夏日的蝉也停止了鸣叫,书房的夜灯昏黄,松油味弥漫开。 他正伏案,握着画笔,一笔一画,专心致志地描绘。 动武的粗人做起这文雅的事,竟然一点不显得手生。 “舅舅,你在做什么?” 是阿怜的声音。 脚步声从转角传来,她撩开纱帐弯腰进来,吓得他将未干的画匆忙塞进了匣子里。 “你在画什么?”她凑近嗅了嗅空气里残留的松油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扑过来,纤细的胳膊抱住他粗壮的手臂撒娇,声音软极了,“我要看,给我看嘛!” 于是他只能颤巍巍地打开上了锁的匣子,取出那皱成一团的画纸,铺展开来。 那本该半成的睡颜图,却突然变成了极其香艳的画面。 勾勾缠缠,密不可分。 “好啊,你居然藏的是这种心思!” “真恶心!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了!” 她的表情大抵是极其愤怒和厌恶的,可他却看不真切。 或许是因为,阿怜从没在他面前有过这样的表情,所以,就算做梦,他也梦不清楚。 是的,谢逍遥已经意识到这是在 做梦。 因为,他绝不可能让阿怜发现那个暗匣,也不可能让她发现那匣子里藏着的画。 听风苑夜风阵阵,竹叶沙沙作响。 睡在主卧的谢逍遥平静地睁眼醒来,只能从他额角流下的汗堪堪窥见他内心的波澜。 他羞于承认,那份对阿怜的感情错综复杂,不知何时已不能简单地用对小辈的关爱来概括。 …… “堂兄,别来无恙!” 在母亲的劝说下,谢倨犹疑许久,还是在清晨登门拜访,想在人少时同谢逍遥道个歉。 谢逍遥眼眸深邃,似乎神游天外,在想着别的东西,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冷静!冷静!”,谢倨在心中给自己打气,虽然有点强词夺理,但道歉是自己的事,接不接受是他的事。 他完全可以说完了就走。 “我年少时实在气盛,加上受人挑唆,所以才做错了事。” “可堂兄武功超绝,就算没有朝廷的信,照样手拿把掐,把那贼人打得服服帖帖……” 谢逍遥这才把目光落在谢倨身上。 几年不见,谢倨竟变得如此油滑,要不是那还算熟悉的脸,他绝对会以为换了个人。 “听叔母说,你在平安城无所事事,整日流连温柔乡?” 谢倨要上门道歉,他母亲是提前同谢逍遥打过招呼的。 她说谢倨跟少年时成了两个极端: 少年时胜负心太强,只知道习武争名声; 现在长大了,却一点上进心都没有,风流的名声还传那么远,再这样下去,今后怕是娶不到姑娘了。 “你是他堂兄,他嫉妒你,也是因为羡慕你。你说的话他肯定听得进去,你就帮叔母我劝劝他。” “哪有她说得那么严重,”谢倨笑得尴尬,“我不过是红粉知己多了些” “平日大多是同姑娘们吟诗作画,听曲赏舞。这是雅事啊,陶冶情操的……” 谢倨心道这是掉在母亲设下的局里了,想早点结束对话离去,却见一姿体纤弱,乌发云鬓的女子从转角走来,瞬间将他的话打回肚子里,当下什么都记不起了。 “是你!”谢倨瞪大了眼睛,风筝一样飘过去。 谢逍遥快他一步挡在阿怜身前,皱着眉打量他,眼神不善。 “堂兄你误会了,我们之前就认识”谢倨心虚地笑笑,他又不会对阿怜做什么。 “你们认识?”谢逍遥转头问阿怜。 身前的气息让阿怜心跳加速,她面上却不显,只沉默地点点头,“认识”。 虽然同住在听风苑,但她最近很少见到谢叔。 她没有刻意躲避,那么便是谢叔不想见她。 怕是还在生气,觉得她太过骄纵,连他的婚事都要管。 这是这么多天来,谢叔第一次与她说话。 谢倨见谢逍遥还挡在阿怜身前,怕他不信,便解释道,“那日我刚回山庄,正撞见她哭得伤心……哎哟!” 阿怜踩了他一脚,心虚地抬头看了谢逍遥一眼,慌不择路地跑远了。 渐渐地,她停了下来。 方才谢倨的话把她吓了一跳,她不敢呆在那听他说完,第一反应就是要跑。 可要是她离开了,谢倨把她说的话全都告诉谢叔怎么办? 谢叔会不会觉得她荒谬得无可救药? 脚尖瞬间扭转,待她跑回去,已累得气喘吁吁。 谢倨早已离开了。 只剩谢逍遥负手而立,在竹林旁的亭子里静静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阿怜觉得他好像有些脆弱。 谢叔怎么会脆弱呢?阿怜摇摇头。 既然他不动,她便向他奔去。 “谢叔,”阿怜站定,手指放在身前搅紧,“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她尽量显得诚恳,忐忑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今后再也不会胡来了,你要娶妻,你要做什么,我都不管” “只求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我们还像之前那样,好不好?” 她眼眶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 明明是她在道歉,却轻易让人感到愧疚。 “之前那样?”谢逍遥习惯性地顺着她说话。 反应过来的他有些自嘲,怎么可能回到之前那样? 阿怜却以为他在疑惑,便急急地上前一步,环着他的腰将他抱住,双手在他身后收紧,似是怕他离开。 “就是这样”,她闷闷道。 阿怜柔软的头顶还未触及到他的下巴。 身前的热度让人想念,他却低垂了眸子,缓缓抬手,又一次将她推开。 谢逍遥认真地看着她,在她疑惑不安的目光中,宣判了‘从前’的结束: “阿怜,你长大了,不该与我如此亲近。” “这是不对的。” 阿怜的眼里瞬间积起泪水,一眨眼便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像是转瞬即逝的流星。 她的眉尾因悲伤而下垂,呆滞地问他,“为什么?” “如果这是长大的代价,我宁愿不要长大” 从前生病时,他会将她抱在怀里给她喂药,要是嫌苦,便给她喂一颗饴糖,轻声哄劝。 因噩梦惊醒时,他会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像一座坚实而柔软的山,陪伴她重新入眠。 生辰时,他会提前备好礼物,即使再忙,也会抽出时间来给她做一碗长寿面,再将那些精心准备的珍宝一一奉上,讨她欢心。 没有任何严厉的语气,永远偏向她,永远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要是她想要的,他总是答应得毫不犹豫。 可这些天,她求他这么多次,他却总是回,“不该”,“不对”,“不行”。 就是不肯答应她。 “没有为什么”,谢逍遥的话像是一滩不起波澜的死水。 “从前是我没教好你,都是我的错” 阿怜如坠冰窖,不想再听。 她抽噎着转身,走得不算急,却始终没等来谢逍遥拉住她。 清晨的院子甚少人声,只有点滴鸟鸣时起时落,清冷极了。 后来住在热闹的平安城时,阿怜每回忆起这一日的场景,便觉得仿佛是梦境,雾蒙蒙的看不清晰。 第52章 江湖文病美人(七)“有些事强求不来…… 铸剑山庄和灵药谷要结亲了。 这消息一出,瞬间跟长了脚似的,传遍了整个江湖。 “恭喜啊!” “恭贺庄主得此良缘!” “庄主与黎姑娘真乃天作之合!” 每逢人祝贺,谢逍遥便露出得体的微笑,客气地回一声,“多谢。” 明明是人生三大喜之一,他的反应却过于平静了。 世人只说那是因为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表。 只有他清楚地知道,选择黎白芷并非出于爱情。 正如她所说的,他总会娶妻,而黎白芷恰好是最合适的人。 当年父亲娶妻时,应当也是类似的心情。 只不过,他绝不会像父亲那样,不懂得克制和收敛,最终伤人伤己。 就算那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永无得见天光之日。 若阿怜今后有了喜欢的人,他便给她准备丰厚的嫁妆,敲锣打鼓送她出嫁。 若她不愿出嫁,他便以舅舅的名义,养她一辈子。 无论如何,他都是她最坚实的依靠。 灼热的暑气将溪流湖泽中的水蒸腾到了天上,变成湿重的云,化作突如其来的雨。 小厮撑开伞递给谢逍遥,复又撑开一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他低着头,突见庄主加快了脚步,黑靴踩得积水四溅,衣角脏了都不顾。 小厮心中一惊,抬脚正欲跟上,待看清前方的情形,却又迟疑起来。 只见瓢泼大雨中,一穿着藕黄色罗裙的女子正用手遮着额头,往拱桥边的亭子里跑。 不消片刻,庄主便追了过去,将那黑色的大伞撑在她头顶,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遮住了。 两人在倾盆大雨中说着什么。 阿怜和春容临时起意出门透气,不料这雨来得突然,眨眼间便将 她们浇了个透。 雨淋在阿怜的身上,让春容心凉了大半截,她急忙指着拱桥对岸的亭子对阿怜道,“小姐,你先去对面的亭子里躲躲,我回去拿伞来!” 她低着头匆匆跑过拱桥,放在额头上遮雨的手将视线限制在前方一小块湿漉漉的地面。 原本正仔细瞧着脚下湿滑的路,怕不小心摔倒,突见身前来人,黑色的云靴,藏青色的常服,劲瘦的腰间挂着一条碧绿络子,坠着一枚鱼形玉佩。 头顶的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带着热气的阴影。 他的话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穿过淋漓雨声钻进她的耳廓,让她心尖发痒发烫。 “春容呢?她没带伞?怎么让你淋成这样?” 阿怜将手放下,冰凉的雨珠顺着苍白的指尖滴落,额头残留的雨水顺着脸颊滑下,像泪滴。 他焦急的模样半分未变,两人的心境却早已不似从前。 她无力地张了张嘴,喉舌间满是难捱的苦涩,接着屈膝浅浅行了一礼,“春容很快就回来了,不劳谢叔担心” 谢逍遥呼吸变得粗重,握住伞柄的手因用力而泛白。 阿怜的衣衫被雨水浸湿,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和颈侧,显得更加单薄无助,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 那只未握伞的手微微颤抖,似想抬起将眼前人拉入怀中,终究按耐住了。 亭中。 谢逍遥从小厮那接过雨披,正准备给阿怜披上,就听她轻声道,“谢叔,我自己来吧” “咳咳……”那雨的寒意渗入肺腑,阿怜控制不住地掩唇咳嗽起来,脸颊因急促的呼吸而浮上绯色。 温热的手隔着雨披落在她微弯的脊背上,惊得她身躯一颤。 他在给她顺气,一下又一下。 阿怜的鼻头不争气地发酸,竭力忍耐着突如其来的泪意。 “还未恭喜过谢叔”,阿怜的声音发着抖,不知道是不是冷的。 谢逍遥只看得见她玉白的耳廓和压低的脖颈,她说,“恭喜你和黎姨” 似被烫到,他猛地收回手,嘴唇微张,却说不出一个谢字。 “庄主!”春容见到谢逍遥时也吃了一惊,第一时间去察看阿怜的状况。 见阿怜情绪还算平静,她才暗自松了口气。 她带了新的雨披来,匆忙笼在阿怜身上,撑开伞扶住阿怜的肩将她接走了。 淋了雨的阿怜一病不起,她唇色苍白的躺在床榻上,清醒时便起来喝药,喝完便又安静地躺下直到睡着,复又醒来,如此反复。 一场大雨不至于将她压垮成这样。 她此番病重,乃是心病使然。 迷蒙中,手心似乎传来熟悉的灼热温度。 可是醒来时,寂静温暖的侧卧始终只有她、春容还有趴在一旁的小墨。 应该是做梦吧。 恍惚间,她摸出了枕头下放着的东西。 相比儿时,只多了一个瓷白的药瓶。 是上次黎白芷来访山庄时带给她的。 那时,正是两人婚讯传出不久。 “阿怜,这是我这几月最后一次来铸剑山庄了” 黎白芷的欣喜与阿怜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郑重地将细白的瓷瓶从药箱里拿出来,“这是我哥哥新研制出的解药,本来想在你十八岁生辰时交给你,给你个惊喜” 她握住阿怜的手,将那瓶子放在阿怜的掌心。 “但我们即将成为一家人,就不重这些虚礼了。既然这药于你的病情有益,我就想着早点交给你,这样你便不必担惊受怕了” 黎白芷离开后,阿怜的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 谢叔救她于泥淖,黎姨悉心为她治病。他们的婚事,她是最不该有怨言的。 正是知道不该,却又无法控制心中的感情,才会郁结于心,无法释怀。 她觉得自己再次堕入了泥淖,就要溺死了 “近日姑娘还是心中郁郁,很少出门走动” “不过,谢倨公子来找过姑娘几次” “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每次离开后,姑娘的情绪瞧着都会好些” 因笔尖停顿时间过长,墨水滴在宣纸上,晕成一团。 谢逍遥回过神,将毛笔放在砚山上。 “往她院子里安排些人手,多看着点谢倨” 本不想放谢倨进听风苑,可既然他能逗阿怜开心,便由他吧。 听风苑那日,谢倨低估了谢逍遥对自己造成的阴影,一回去就跟母亲吵了起来。 争吵时得知,当初他被谢逍遥赶出山庄,竟然还有阿怜的原因在。 原来阿怜是谢如意的女儿,当初他扣押的来自京城的信里,有一封便是谢如意寄来的。 是他的一时气盛,让阿怜在肃王府多受了五年的搓磨。 他心中愧疚难安,当即将矛头对准了肃王府。 走了一趟京城才知,那肃王府早在七年前就因私盐案逐渐树倒猢狲散,如今牌匾都摘了下来,不知被谁捡了去,劈做柴烧了。 他这才好受了些,不然,为消心中怒气,必定是要为阿怜讨个说法的。 回到山庄后,得知谢逍遥婚讯,又听闻她一病不起,谢倨更是坐立难安。 旁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阿怜的心思的。 他无法坐视不理。 于是,等阿怜稍微好转,他便上门拜访,使出浑身解数想让阿怜开心一点。 “平安城真有你说得那么好?” 阿怜抱着小墨,笑意不止,有些好奇地问他。 “当然了,我外祖父是暗影堂的堂主,平安城是暗影堂的地盘,没人敢在那撒野” “平安城百姓安居乐业,街市热闹干净,美食、美人、雅乐应有尽有……” 此时的谢倨提起平安城的好来,变得滔滔不绝,哪还见得到当初的半点怨气。 阿怜把长大了不少的小墨放在地上,让它出去玩,似是随口说道,“要不,你带我去平安城看看吧” 平淡的一句话让谢倨两眼放光,大概是欣慰占了上风,“你终于想明白了!” “对,我想明白了”,阿怜坚定地点了点头。 “有些事强求不来,既然如此,我不想把我的一辈子都耗在这” “我该去一个新的环境重新开始” “我会忘了他,遇见新的人” 纵使说出这话的时候,她的心里仍旧隐隐作痛。 但就算她是个寄宿在他人身上的菟丝子,也该有斩断根茎,拥抱新生的勇气。 随着婚期渐近,铸剑山庄内装点上一片喜气洋洋的红。 有了盼头的阿怜也逐渐恢复了活力,重新出门走动。 听风苑位处高地,她轻易将漫山遍野的红收入眼底。 怪不得都说,嫁娶结亲是人一生中最难忘却的事。 要是都办得这样盛大,这样漂亮夺目,又有谁会轻易将其淡忘呢? 更何况,这场婚礼,几乎受到整个江湖的瞩目。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她会找个安静温暖的角落,把多余的心思都收起来,好好过属于她一个人的生活。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温柔而含蓄,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和释然。 灼热的目光使阿怜若有所感地侧首。 所见之人令她蓦然一惊,脸上的笑意瞬间停滞。 谢逍遥立在不远处,不知看了多久。 心中又起波澜,阿怜不敢多呆,双手放在腰侧匆匆行了一礼,喊了声谢叔,就要离去。 谢逍遥几乎是贪婪地看着她温柔的笑脸。 阿怜已经很久没在他面前笑过了。 从前她一看见他就笑,笑得灿烂可爱,无忧无虑。 而后,他成了让她伤心落泪的人,到了如今,她一看到他,就收起了笑意欲要告辞。 可他不过是惧怕那份背徳之情疯涨,让他作出无法控制的错事。 他是阿怜舅舅,而阿怜对此毫不知情。 她别样的依赖是错误,他肮脏的欲念亦是错误,是不容于世的存在。 可是,可是究竟为何与她到了如今这种无话可说的地步? 他几步并作一步追了上去,抓住她的手腕。 阿怜惊呼一声,挣脱开来,她揉着泛红的手腕,眼 里是不明的惧怕,“谢叔,你抓疼我了” 她在怕什么? “阿怜,你在怕我?” 阴暗的情绪主导了谢逍遥的言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有多么可怖。 “没有,”这样的谢逍遥格外陌生,令阿怜双腿发虚,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只是不习惯” 第53章 江湖文病美人(八)“混账!你都做对…… 听风苑主卧的书房阿怜分外熟悉。 她曾听着纸笔摩擦的沙沙声,于昏黄的夜灯中入眠。 有时清晨,她会先谢叔一步醒来,看他因彻夜操劳而眼下泛青,醒来后却总第一时间关心她睡得如何。 经年累月,朦胧的好感在她心里生根,发芽,直到瓜熟蒂落,她才猛然惊觉,难以自抑。 书案桌角圆润,是她不小心睡在这后,谢逍遥怕她磕到额头,专门找人打磨光滑的。 只是此刻,红色的烫金请柬鸾凤双飞,正大剌剌的躺在桌上。 “你在这做什么?” 谢逍遥的声音如闪电劈中了阿怜,她慌乱地转身,脚踝一扭就要摔倒。 他及时上前将她扶稳,又迅速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 两人站得极近,窗外的天光斜射进来。 谢逍遥的脸一半没在阴影里,一半曝露在光亮中。 阿怜心有余悸地靠在成片的楠木柜匣上,胸口起伏,眼睫颤动。 她的呼吸带着浅浅的热气喷洒。 “小墨不见了,我怕它捣乱,就过来看看” 谢逍遥惊喜的眸子灰暗了几分,张口欲言,春容的声音适时从门外传来打断了他,“小姐!找到了!小墨趴在开了花的篱笆墙那” “谢叔,我先走了” 书房里只剩了他一人,谢逍遥垂眸凝视那角落里的暗匣,似一座僵硬的石像 苍茫天地间,一条黑色的巨蟒紧追白衣女子不放。 阿怜奋力奔逃,呼吸紊乱,双腿颤抖,却不敢停下脚步,也不敢回头看。 眼看就要被追上,突然脚下一空,身体失重,坠入无边黑暗。 “姑娘,醒醒”,春容轻轻推搡着她的胳膊,低声呼唤。 阿怜喘了口气,惊惧地睁眼。 印入眼帘的是春容略带忐忑的面容,阿怜在她的搀扶下坐起身,还没从光怪陆离梦境缓过神来。 烛光摇曳,此时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三更天,门外静立的人影微微前倾,似乎想窥探屋内的情况。 这日谢逍遥领着家仆去灵药谷送最后一道聘礼,听风苑主卧夜里无人,山庄也比从前清冷了些。 阿怜若不想亲自同谢逍遥告别,今夜便是离开山庄最好的时机。 “都准备好了”,春容拎着两个包裹,其中一个正是阿怜的。 门外等着的是谢倨从平安城带过来的小厮,他低声解释道,“听风苑人多眼杂,主子在山下等着呢” 夜色浓重,马蹄规律地‘哒哒’声中,灰扑扑的马车沿着宽阔的山道行驶,与山上成片的建筑相比,似是海中的沙砾,毫不起眼。 阿怜没有丝毫睡意,心里说不出欢喜,反而苦涩复杂。 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 她已经想清楚了。 与其日日相见,越陷越深,不如快刀斩乱麻,及时脱身。 谢倨接到阿怜时才真正松了口气,生怕她半路反悔,转头又落进泥汤里去。 他见过太多沉溺在情爱中,求而不得,最后郁郁而终的女子了。 他不愿阿怜也这样。 她大病初愈的那段时间里,真是苍白单薄得吓人。 谢倨小心扶着阿怜下了马车,将她和春容领到专程从平安城调来的马车前。 马车以黑色为主,其外覆盖着一层玄铁,可挡刀剑。 拉车的骏马也是黑马,膘肥体壮,威风凛凛。 “走吧!” 随着谢倨一声令下,马车驶离了铸剑山庄的辖城,往更南边的平安城赶去。 温暖舒适的车厢内,阿怜抓着春容的手,与她互相依偎着睡着了。 …… 刚刚明朗的天光中,谢逍遥翻身下马,往山顶掠去。 接近听风苑时,他越走越快,心中的期待堆积到顶点。 没在门口看见心心念念的人,席卷而来的失落让他不自觉攥紧了拳头。 路过通往侧院的廊桥入口时,他刻意放慢了脚步,问前来接他披风的小厮,“小姐最近怎么样?” 小厮早有准备,一五一十地向谢逍遥汇报。 他心情稍微好转,进了书房,却见桌案上火红的请柬似乎被动人过。 他皱着眉上前。 小巧的信纸被掩埋在火红的请柬下,露出白色一角。 薄薄的信纸在他指尖颤抖。 灼热的泪水打湿了纸页。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那两行小字,久久无法挪开: 「恐当面辞行,情难自抑,徒增伤感,恳请谢叔宽宥。」 「临书仓促,不尽依依,望谢叔千万珍重,美满顺遂。」 …… “什么!我不同意!”黎清源眉头紧皱,看着谢逍遥的眼神充满了不解,“聘礼都下了,江湖中人都知道这门亲事” “你现在取消婚约,至我妹妹于何地?” 谢逍遥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请柬还未送出去,聘礼不会收回,当作一点赔礼。” “至于江湖众人,我会亲自给个说法,自然不会坏了你妹妹的名声” 见他执意如此,黎清源心中怒火越烧越烈,“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妹妹为了你,如今二十五了都未嫁人!” “哦?为了我?”谢逍遥这才抬头直视黎清源喷火的双眸,带着点自怨和讥诮,“我记得她二十岁生辰时,我就已经拒绝过她的心意了” 门外的黎白芷听到这话,推门的动作一顿。 二十岁生辰时,她喝了不少酒,醒来后见谢逍遥并无异常,本以为那接着酒意的告白只是一场宿醉后的噩梦。 或者说,是那拒绝实在不留余地,她才自欺欺人地选择忽略。 酒醒后,她没有勇气去问个清楚,暗道谢逍遥说不定以为她只是闹着玩的。 直到二十五岁,谢逍遥再次拒绝了她正式的告白,说他无意情爱,给不了她想要的。 她心里刺痛,却强颜欢笑,劝说谢逍遥,“你总会娶妻,何不娶了我?总好过与一个不熟识的女子从头开始。更何况,我与阿怜关系极好,她定是愿意我嫁过去的” 无论如何,她喜欢他,想嫁给他,这几乎成了她的执念。 于是在铸剑山庄放出招亲的消息时,她拜托哥哥递出自己的画像。 谢逍遥果然选了她。 可如今,他却出尔反尔,临时悔婚。 “为什么?”她推门进去,在哥哥担忧的目光中质问道。 谢逍遥眼中血丝弥漫,看起来竟是比她还要难过脆弱。 “因为我已有属意之人” 他喉头迸出的声音似乎是腐朽的木头咯吱作响,带着不甘挣扎后终于接受事实的疲惫不堪。 “我不想跟我父亲一样。心里装着其他人娶妻生子。” “若是与你成亲,不过是重蹈覆辙,彼此拖累,最后两相生厌。” 黎白芷瞳孔震颤,嘴唇张了又张,实在没预料到是这个原因。 她的嘴里吐出极轻的两字,似梦中呢喃,“是谁?” 脑海里搜索一番,竟然毫无线索。 可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谢逍遥压低了头颅,肩膀颤抖,是她从未见过的狼狈挫败。 铸剑山庄和灵药谷的婚事被临时取消了。 谢庄主昭告江湖,说是因为他患有隐疾,此后终生不娶,而退婚一事与灵药谷黎姑娘毫无关系。 江湖奇闻轶事又多了一件,众人唏嘘不已。 而那黎姑娘乃灵药谷谷主亲女,不仅长相出众,又会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求娶之人依旧踏破了门槛。 …… 两年后,平安城。 阳光似金色的河水,将绿色的树叶洗得越发娇嫩。 柔和的金绿光晕中,女子手肘后撑,于宽敞平滑的灰色石块上仰头,尽览无尽春光。 白色曳地长裙垂落在清彻茵绿的河面上,随微风轻盈浮动。 粉色的花瓣飘落在她的发稍,蝴蝶在她周身翩翩起舞。 “小姐!你快回去吧,谢公子又被打了!”春容急匆匆地跑来,将刚买的米酒随意放在了地 上。 那女子侧目,眉眼绮丽,比这明媚的春光更加夺目。 她提着裙子站起身,纤细的腰身不盈一握,似只翩跹的蝴蝶飞远了。 “沈兄,在看什么呢?”叶知渊提着兔子耳朵回来,拍拍沈驰的肩膀。 沈驰这才收回灼热的目光,后知后觉地脸红耳热。 他将手中的白羽弓箭放回箭筒,惹得叶知渊瞪大眼睛,“不猎了?” “不猎了,先回客栈”,沈驰心思已经飘远了。 一直盯着姑娘家看,实在是失礼。 他得赶紧把家里交代的事情办好,然后登门道歉。 “那这兔子怎么办?”叶知渊在他身后喊道。 “姜露不是喜欢小动物吗?送她吧”,沈驰头也不回地说。 他轻点水面掠过河道,弯腰捡起地上遗落的两瓶米酒,拇指在瓶身上摩挲。 细颈白瓷瓶,红布塞子,一看就是上好的佳酿。 “谁落在这的酒瓶?”叶知渊追着他赶了上来。 看见瓶身上圆润的大米和桂花图案,他眼眸蓦然一亮,“我想起来了!这是平安酒楼限供的款式!我本想尝尝,买了三日都没买到……” …… 暗影楼,许良安正追着谢倨打,两人一前一后从楼上跑到了楼下。 堂主和外孙闹的鸡飞狗跳,暗影堂的侍卫低着头,默契地视而不见。 谁能想到以暗杀为主的暗影堂堂主是个中气十足的老头,还正为自己唯一孙儿的婚事烦心不已。 “人家那么好的姑娘,你让人家在平安酒楼里干等着,把我的脸面往哪里搁?” “我都说了!我不喜欢她!” 谢倨一脸不耐烦。 要是做朋友,他倒是愿意前去一叙,可她是奔着成家去的,他肩上压力山大,不想耽误人家。 每次谢倨被许良安教训,都会去找阿怜诉苦。 许良安想到谢倨‘金屋藏娇’的传言,怒骂道,“你一天不学些好东西,没你小时候半点正经模样!” 谢倨叹了口气,当初骂他执拗,现在又骂他不正经,他到底该怎么办? 从前听闻谢倨带回来个女子养在别院,许良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他人在谢倨这年纪孩子都十岁了。 若是她愿意与谢倨成亲,他也不会激烈反对,可两年了,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是不是她霸着谢倨,不让他成亲? 许良安越想越气,他胡须震颤,“我倒要要亲眼看看,你藏着的是什么妖魔鬼怪!” 谢倨一瞬间变了脸色,“诶——”,刚伸出手,许良安就跟个炮仗似地跑远了,他急忙追上去。 气势汹汹的许良安看着十分吓人,却在与阿怜撞上那一刻熄了火。 “你……”他眼眶颤动,结巴地厉害,“你是谁?” 突然闯入的贼人把阿怜两人吓了一跳。 阿怜抽出锋利的黑金匕首对着他,肩膀后缩。 许良安的视线落在匕首上,面上震惊之色越加明显。 春容扶着阿怜的肩膀,压下惧怕道,“我还要问你是谁呢?你私闯我家院子,吓着我们家小姐了!” 许良安立刻反应过来阿怜的身份,急切说出的话让阿怜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见他眼中的关心不似作假,阿怜皱眉问道,“谁?” 谢倨追着过来,没走正门,翻了墙刚落在院子里,就被许良安一个巴掌打得原地转圈。 老头暴躁的话在半空中炸开,“混账!你都做对她了什么!她是你妹妹!” 第54章 江湖文病美人(九)“堵不如疏”…… 四十年前,人来人往的平安城。 怀着身孕的谢飞霜被许良安搀扶着下了马车,她抬头好奇地打量这座热闹城池。 “这就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 “对,我们这就回家去”,许良安温柔的目光有些闪烁。 他没有把谢飞霜带回暗影楼,也没有告诉她他暗影堂堂主的身份。 谢飞霜只以为他是个武功高强的潇洒游侠。 两人不打不相识,而后仗剑天涯,结伴游历,迅速坠入爱河。 飞霜无父无母。唯有一个对她看得极紧的师兄。 她的师兄坚决反对他们的事,甚至不愿见他一眼,就将他全盘否定。 许良安敏锐地察觉那未曾谋面的男人的心思,劝说飞霜同自己离开。 “日子是我们两个过,就算没有他的祝福,今后幸福与否,也是你我说了算” 谢飞霜本在亲情和爱情中犹豫,得知怀有身孕后,终于松口,同意与许良安私奔。 他们住在平安城的一座小宅院里,度过了一年的美好时光。 很长一段时间里,谢飞霜安心养胎,许良安谎称外出做打手,赚钱养家。 事情在谢飞霜难产时急转直下。 失去她的恐惧超过了一切,许良安动用暗影堂势力,找来灵药谷谷主为她保命。 虽是母女平安,往日欢声笑语的宅院却笼罩着一股沉闷的死气。 大雨滂沱,许良安跪在院子里,一遍遍乞求谢飞霜的原谅。 屋内,谢飞霜抱着尚在襁褓中无知无觉的许如意,泪水无声聚集在瘦弱的下巴尖,滴滴落下。 许良安在遇见飞霜之前,就已经有了妻女。 “飞霜,是我不对,我不该瞒你!” “我与她是父母安排的婚事,我不爱她,她亦不爱我。”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不知情爱是何滋味,我没办法,没办法不去爱你!” “我挣扎过了,可我没办法” 他自知不该,却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谢飞霜,害怕她疏远,私心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谢飞霜眼里两情相悦的美好爱情,建立在许良安的弥天大谎之上。 直到生下一女,这美梦才被骤然戳破。 谢飞霜受不了打击,身体越发虚弱。 他一跪到天明,晕倒过去之前,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谢飞霜换上落了灰的侠女行装,怀里抱着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她睥睨着淋了一夜雨的男人,语气虚弱,却难掩厌恶和心痛。 “你千不该万不该,骗我你不曾有家室。” “你这份自以为是的爱,真让我作呕!” 许良安终于撑不住倒了下去。 逐渐狭窄的视线里,谢飞霜跨出了宅院大门,再也没回来过。 那把黑金匕首,便是两人的定情信物,乃许良安亲手打造。 许良安醒来后,找遍江湖,都没找到谢飞霜的踪影。 本以为谢飞霜恨极了他,这匕首她早已经扔了。 谁知,竟然在阿怜这重新见到。 这匕首削铁如泥,上面的每一分花纹,他都记得,绝不会认错。 加之,阿怜的长相与飞霜实在是太像了。 还未问话,许良安心里就已经有了大概。 她十有八九就是他那遗落在外的外孙女。 “这把匕首,是不是你的母亲留给你的?” 看着情绪激动的许良安,阿怜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正是” “她在哪?” 阿怜垂眸,因着这话,回想起肃王府中阴暗潮湿的那些年。 “她死了,死在十四年前,京城肃王府” 许良安浑身一颤,没料到是这个回答,“她……她是不是叫许如意?” 此刻,阿怜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当初谢家老庄主,也是用这样复杂又怀念的目光看她,仿佛在透过她的眼睛看一个遥远的故人。 阿怜遂抬眸直视泪水盈眶的许良安,摇摇头,“她叫谢如意” “谢……”,许良安的话消失在口齿间,猛然看向正一头雾水的谢倨。 谢倨不清楚外祖 那辈的事,却本能察觉到不对。 见许良安盯着他看,他只能捡起之前的话头,打着哈哈道,“是啊,阿怜是如意姐的孩子,我能对她做什么?” …… 许良安没有告诉小辈们当初的事。 只将阿怜认作孙女,派人周全保护。 得知她的身体状况,又请来灵药谷的医师为她配药调理。 “谁能想到,如意姐竟然是我外祖的女儿?我还得叫她一声姨母呢。” 月亮如玉盘于夜幕高悬,谢倨同阿怜坐在台阶上谈心,感慨万千。 “怪不得我当初就觉得如意姐看着亲切” 阿怜莞尔一笑,“我当初见你,也觉得你亲切” 忆起当时的场景,谢倨有些不好意思。他当时可是奔着调戏去的,谁知道兜兜转转,两人竟还有这层关系在。 他咳嗽了一声掩饰尴尬,转移话题道,“你那药是做什么用的?” 阿怜眸光一闪,葱白的手指在身前绞紧,“是用来压制体内毒性的” 当初离开山庄,她只带了这一瓶解药。 十八岁生辰后,每月都需要一粒,来压制……体内的燥欲。 如今仅剩两粒。 许良安请来的药师从她这里取走一粒,说是仿照配比,多做出一些来。 她手中仅有的一粒,只撑得过下个月。 沉默中,谢倨好好将阿怜打量一番,她虽仍旧纤细轻盈,但已经没有了两年前的那副病弱像。 气血充盈后的她更显得漂亮夺目,像一朵盛开的荼蘼花。 “怪不得你之前那么虚弱”,谢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着阿怜泛红的脸颊,识趣地不再追问。 “我听母亲说,他一直在找你” 当初铸剑山庄与灵药谷的婚礼取消,消息传得又快又远,阿怜他们也有所耳闻。 阿怜犹豫过是否要回去看看,可转头一想,取消婚约的原因尚不可知,那‘隐疾’的说法,她是半点都不信的。 左右不可能是因为她取消的婚约,回到听风苑,便又回到了当初那种渴望却不可触及的境地。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开了山庄,若是回去,她怕是再也提不起离开的勇气了。 况且,谢倨偷偷带她离开,本就冒着被惩罚的风险,她不能让他为难。 因此,虽然初到平安城时,她常因泛滥成灾的思念于夜间哭湿枕头,也从未跟谢倨提过要回去看看。 “我知道了”,阿怜闷声回他,并不做其他表态。 这两年,阿怜没见过谢逍遥,谢倨却是见过的。 他想起谢逍遥现在诡异的状态,不禁打了个寒战,“你不想见他吗?” 这次阿怜答得很快,“现在还不想” 提到与谢逍遥见面,阿怜心里更多是恐惧,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谢叔。 如果见了面,要如何解释自己的‘任性’? 难道要同谢逍遥说,被他养大的她,实际上喜欢他,想嫁给他? 这实在太荒谬了,光是想想,她都觉得呼吸困难。 同一时间,铸剑山庄。 听了下属的汇报,谢逍遥捏碎了手中的酒瓶,鲜血混着酒水从他紧握的掌心落下。 他的手臂因为用力而青筋迸发,棱角分明的眉骨下沉,积压着一片挥之不去的阴翳,显得有些病态。 他咬牙切齿,似乎在咀嚼某人的血肉,“平安城……” 距离阿怜离开,已经过了两年。 她已经十九岁了。 黎清源告诉他,那转化的内燥会化作汹涌的欲念,非与人交合不可解。 明知道他可能是一气之下说的谎话,有心折磨他。 可只要一想到阿怜可能与其他男子做了那事,他便嫉妒得发狂,无法按耐住胸腔中翻涌的杀意。 掌心的血液已经干涸,酒精渗入伤口的刺痛依旧明显,如同阿怜的不辞而别,至今仍让他如鲠在喉,上下不得。 “你就这么心狠?” 他垂眸看着手心斑驳的伤口,似穿透时空,痛心责问。 一只手执掌江湖的铸剑山庄庄主,此刻脆弱得如同一碰即碎的纸人。 …… 祝安客栈,姜露伸手接过叶知渊递来的瑟瑟发抖的兔子,眼里流露心疼之意,“哎呀,这兔子都受伤了” “你们从哪里找来的?” 叶知渊摸了摸鼻头,尬笑道,“啊,沈驰找来的,他说你喜欢,让我拿来给你” 热意在姜露的脸上蔓延,她压制不住内心的喜意,怕在叶知渊面前露了马脚,撂下句“代我谢过他”便‘啪’地关了门。 叶知渊不禁翻了个白眼,得,成两人之间的传话筒了。 两人口中的沈驰此时已身在暗影楼。 “许堂主,今日前来叨扰,是因那‘捉人魅’已流窜到平安城地界” 沈驰背着星月弓,双手抱拳,端的是一副正气凛然的青年侠客模样。 “这‘捉人魅’轻功极好,身形鬼魅。专绑富贵人家的子女,以此要挟,向其家人索要钱财宝物” “我的表妹便被他绑过一次,故而家中派我前来,协助朝廷捉拿此人” 许良安眼眸微眯,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在他平安城作乱了。 “沈少侠放心,既然贼人到了平安城,我们暗影堂是不会不管的” 沈驰恭敬谢过,正欲告辞,忽听身后清浅的脚步声。 像是没料到这里还有旁人在,那脚步声略带迟疑地顿住。 门外的守卫知道阿怜是许良安刚认回来的孙女,呵护若至宝,哪里敢拦她。 许良安先开口招阿怜过来,“可是想我了?” 阿怜虽是前来交代关于解药的事,但总要先顺着长辈的意思寒暄一番。 她点点头,上前将仍旧热乎的糕点放在桌上,“祖父,这是从平安酒楼买来的凤梨酥,你尝尝” 沈驰在看见阿怜的那一刻便有些忘记了呼吸。 他没想到再次见面居然来得这么快。 照理说,这是阿怜初次见他,他没有焚香沐浴,走之前也没照过镜子,不知衣冠是否整洁端正,想到这,他不禁有些后悔。 许良安吃了一口凤梨酥才想起给阿怜介绍,“这位是摘星阁来的沈少侠” “这是我的孙女阿怜” 沈驰有些痴愣地同阿怜见礼,看得许良安一怔。 他放下凤梨酥,叮嘱阿怜道,“平安城来了贼人,你近日少出门。就算实在要出去,也多带几个侍卫跟上。” 阿怜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沈驰离开后,阿怜才有些难以启齿地将那药的功效和由来交代了一番。 解药是现任灵药谷谷主黎清源配置的。 虽然许良安请来的医师也出自灵药谷,但兹事体大,她怕出了什么岔子,思来想去,还是交代清楚为好。 “这好办,”许良安面色严肃,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挑几个养做面首罢。” “堵不如疏” “仿药对他来说不难,若是时间上来不及,你也有备用做纾解的法子” 阿怜因他的一番话愣在原地,呐呐无言。 见她这样,许良安后知后觉地深吸一口气,忘记了,他的孙女还是个内向守礼的黄花大闺女。 “不怕,无论你今后是否嫁人,整个暗影堂都是你的后盾,养几个面首怎么了?” 许良安私心里是不愿阿怜早早嫁人的,他好不容易认回她,只希望她能快快乐乐地活着,再多陪陪他。 不过,要是阿怜有了喜欢的人,且那人靠得住,他也不会固执阻拦。 “刚刚那沈家小子,你看如何?” 沈驰去而复返,一回来就听见许良安的问话。 虽不知道前因后果,他的心却还是因这话高高提起。 只听明显有些羞恼的女声响起,“祖父,你就别开 我的玩笑了!” 沈驰眼中的光亮消失,失落地敛目。 守卫得知他的来意,前去通传,他静静候在门外。 ‘咯吱’,是阿怜推门出来。 见之难忘的绝代佳人与他点头见礼,眉眼间全是初识的客气疏离。 而后香风飘过,逐渐远去。 第55章 江湖文病美人(十)“这便是我这一世…… 街市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随着夜幕加深,逐渐连成辉煌的一片,横贯平安城东西。 街道两侧,各式店铺林立,门口挂着的灯笼跟不要钱似得,将铺面装点得有如白昼。 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女子乌发轻挽,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无波,鼻梁挺直,唇瓣如樱。 她在一个面具摊前驻足,“这个怎么卖?” 灯笼柔和的光落在那古画似的芙蓉面上,看得出摊的匠人失了神。 “姑娘要哪个?在下,送……送给姑娘”,自知失礼,憨直的匠人霎时臊红了脸。 悬在一串画字灯笼前的狐狸面具木工极佳,细腻的颜料勾勒出上挑的狐狸眼和微扬的嘴角,十分精巧地捕捉到狐狸狡黠灵动的神韵,一看就是匠人的得意之作。 此刻却被他小心取下,赠予美人。 直到美人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他才痴痴地收回目光,突见摊前红布上放着枚干净得反光的银锭。 匠人伸出手,想说要不了这么多,可美人早已走远,他只能落寞低头。 几个便装护卫警惕地盯了他几眼,又快步追上那戴狐狸面具的女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这是平安城的送春节,随着天气渐暖,百姓都出门庆祝,送春迎夏,街上热闹极了。 古玩首饰,吃食衣裳,火树银花,伶人唱戏,不胜枚举。 春容芳心已许,此时正同她的相好在某处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阿怜脚步轻快地于闹市中穿行,不经意间回眸,视线被一个宽肩窄腰的高大背影吸引。 他似有所察,也转过身来,精准地看向阿怜所在的方向。 两人均是狐狸面具覆面,隔着人群两厢对望。 耳边的人声变得模糊,阿怜清晰听见胸腔里失了规律的震动。 人群前后不接,露出了一小片空地,她看见他脚边趴着只大狗,毛色漆黑,凶神恶煞。 那狗似乎也发现了她,漆黑的眼眸一亮,气息竟有几分乖觉,抬起爪子就要向她跑来。 阿怜只愣了一秒,就转身飞奔。 风声中,她远离了热闹的人群,跑进了一间酒楼,躲进二楼阁楼的拐角。 此时,平安酒楼六层,一支箭穿透门扉,箭尾发颤。 桌椅凌乱残缺,酒菜撒了一地。 鞭子发出破空的噼啪声,混合着杀气浓重的琴音。 捉人魅善于逃跑,从不正面迎敌,他利落地翻窗下楼,逃离现场。 沈驰又是一箭射空,满脸怒容地喝道,“抓住他!” 叶知渊忙呼道,“他脚下有发光的鳞粉” 姜露收回鞭子,同慕楹儿对视点头,一刻不停地追了出去。 阿怜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之前的惊鸿一瞥上。 她压低了自己的呼吸,心里的恐慌不断发酵。 见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密布灯笼下,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他抓住了一个带着狐狸面具的女子,似意识到认错了人,无措地在原地静立片刻。 而后他突然抬头,锐利的视线透过灯笼间的缝隙朝她射来。 阿怜捂着嘴缩回了墙角,紧贴着身后的雕花木门,汲取支撑。 调整片刻,她才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然而楼下街道已经空无一人。 阿怜眉头微皱,突然脖颈受痛,还没来得及出声就晕了过去。 捉人魅扛着阿怜于月下奔逃,正美滋滋地想着,这暗影堂堂主的孙女,想必能换来许多宝物,突觉一股毫不掩饰的凌厉气息快速逼近。 他下意识皱眉,暗道不可能。 如今江湖上比他轻功好的人寥寥无几,或许只是路过。 然而下一秒,他腰部受创,重重地飞了出去,在地上翻滚,激起一片砂石灰尘。 捉人魅趴在地上吐出一口浓稠的血,转头恨恨瞪去,只见来人踏空而去,稳稳接住自空中坠落的女子。 他如珠似宝地横抱住那女子,朝捉人魅走来。 月光照亮了他阴沉的脸。 捉人魅瞳孔猛缩,怎么可能? 难道他已经出名到要谢庄主亲自出山了吗? 沈驰几人顺着踪迹赶来时,只看到摔得鼻青脸肿的捉人魅被五花大绑,意识不清地靠在秃树桩上,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四周寂寥无人,气氛安静中透露着一丝诡异。 几人不禁怀疑,这是不是捉人魅的障眼法。 在这留个假的捉人魅,好混淆视听? 最终还是四人中的主心骨沈驰发了话,“先把他带回去再说” 然而,等他们带着捉人魅回到暗影楼时,才发现暗影堂堂主现在没有多余心思管他们。 因为就在不久前,他那千疼百宠的孙女失踪了。 “捉人魅……”许良安听闻几人带着贼人来访,突然危险地眯起眼睛,改变了主意,“带他们进来” 一盆冷水泼在捉人魅脸上,将他从昏迷中强制唤醒。 银发老者抓紧他的衣领,“老实交代,你将我的孙女藏到哪里去了?” 捉人魅冤枉极了,张嘴就要说,突然‘唰唰’几枚银针射入他的哑穴。 他张嘴支吾半晌,吐不出个像样的字。 许良安警惕地看向银针来处,叫人去追,也察觉到了此事的不对劲。 纸笔在捉人魅面前铺开,他却颤颤巍巍,迟迟不敢落笔。 刚刚那几根银针已是威胁,谢庄主摆明了不让他说。 谁知道下一次,是不是收割性命? 极快地作出取舍,捉人魅认命地在纸上写,“不是我,不知道,没看清” 许良安一脚把他踹了个倒仰,“你以为你在糊弄谁?” 捉人魅揉着心口,眼泪鼻涕刷刷齐下,暗叹自己真是好苦的命。 …… 穿过层层纱幔,床榻上女子衣衫半褪,趴在柔软的被褥上,露出纤细的脖颈和单薄的肩。 狐狸面具已经被摘下,放在红木桌上。 她的颈部有一道淤青,横在白皙的肌肤里,看着触目惊心。 骨节分明的手指从药香弥漫的玉盒里抠挖出一块莹白的药膏,在那碍眼的淤青上揉开。 “嗯……”,她没受过什么苦,即使尚在昏睡中,也因这酸楚痛呼出声。 按在她脖颈上的大手一顿,复又继续用力,“忍着点” 阿怜醒来时,身上已换了新的衣裙,她脸色一白,匆忙下了榻。 推开门,一片飘渺的云海在青黛色的山间浮动,不见丁点人烟。 楼阁于云海中高耸独立,檐角铜铃随风轻响,惹的她心思烦乱无比。 这是哪? 谁抓走了她? 她之前的衣裳和里面装着的药呢? 夕阳渐落,阿怜只等来了送餐食的婢女。 面对阿怜的疑惑,她充耳不闻,放下餐食和换洗衣物就离开了。 谢逍遥斜倚在榻上,把玩着瓷白的药瓶,听人来报平安城的情况。 听到许良安想为阿怜找面首,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眼里寒意彻骨。 “外孙女?”谢逍遥喃喃道。 谢慎言含糊其辞,让他误以为,他是阿怜的亲舅舅。 没想到,谢如意,哦不,许如意,竟然是许良安的女儿。 “是时候让我父亲知道,谢如意的生身父亲是谁了。”他眼中闪过几分怨怼的讥笑。 铸剑山庄的前庄主同暗影堂堂主打起来了。 虽然极少人知道原因,但两人打得惊天动地,江湖哗然。 许良安寻找阿怜的进程自然缓慢了下来。 月圆之夜,体内的燥热再一次翻腾,很快将阿怜拉入水深火热。 她全身都是汗,无力地躺在床榻上喘息。 门似乎被打开了。 透过纱幔,她看见模糊的人影逐渐靠近,害怕得发抖。 谢逍遥第一次见阿怜这幅模样。 本想着罚她不辞而别,此刻真见了她受折磨,心里却全是疼惜,又在她毫不掩饰的动作和轻哼中化作浓重的欲念。 他坐在床边,拿出药瓶时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好不容 易取出那最后一粒药。 阿怜却突然坐起身,将那药丸打落在地。 在他呆滞的瞬间,她攀住他的脖子,吻上他的唇,无师自通地吮吸。 温热的触感让他浑身僵麻。 谢逍遥心中无名升起一股怒火,难道她之前,也是这样度过的? “谢叔……”阿怜松开他的唇,暧昧的银丝在两人唇畔间拉长,消失。 她媚眼如丝地看着他,低声问道,“这是在做梦吗?” 见他不说话,她挫败地点点头,眼泪如珠子般滑落,“肯定是,你只会在梦里吻我” 阿怜认出了他,却以为这是梦中。 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谢逍遥不知所措。 她纤细的手捧住他的脸颊,跨坐在他腰间,低头吮吻。 谢逍遥闭上眼睛,心里有个声音在蛊惑:顺从她吧,你趁这时候进来,私心里想的,不正是此事吗? 他终是顺从了私心,放弃了抵抗。 灼热的喘息中,两人紧紧相拥,亲密无间。 “谢叔说过,”她眼角无法自抑的泪被他一一吻去,“答应了娘亲,要保我一世顺遂,无忧无虑” “我喜欢你,想要你,我想做你的娘子……” 她呼吸急促,成了零散的碎片。 “这便是我这一世的愿望,如果无法实现,我这辈子都不会快乐” 帏幔晃了一整夜。 第二日,阿怜是在温热的怀抱中醒来的。 身体一阵酸软难受,她不敢回头,一颗心坠到了谷底,又在看见床榻下凌乱衣物中的浅蓝色玉佩后被抛到半空。 她颤抖着转头。 谢逍遥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眉宇舒展,带着一股英气,即使在沉睡中,也掩饰不住那股凌厉的气势。 平常束起的黑发此刻随意披散,几缕发丝落在结实的胸膛前,那里还留着个模糊的牙印 昨夜的记忆闪过,阿怜顿感热气冲顶,瑟缩地蜷起双腿。 第56章 江湖文病美人(十一)“阿怜绝不会入…… 谢逍遥的到来让沈驰等人松了一口气。 此前捉人魅一事还未明了,谢老庄主就找上门来与许堂主打得昏天黑地,他们去也不是,留也不是,等得心焦。 几人皆以为他是出面来调停的,谁料谢庄主转身加入战局后,虽成功让谢老庄主和许堂主停战,场面却更加失控了。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前些天还势如水火的谢老庄主和许堂主竟然统一了立场,追着谢逍遥打。 江湖中人云里雾里,对这番局势转变诸多猜测,结合此前灵药谷退婚一事添油加醋,杜撰了好些爱恨情仇,口耳相传。 在酒馆听书的沈驰几人神色复杂。 他们在铸剑山庄求过学,也算是山庄门生,可此时听着说书人语气昂扬,他们硬是不敢出声反驳。 无他,那些传闻实在是太过……超乎寻常。 周遭散客时不时兴致盎然地嗟叹,他们怕万一暴露身份,就会被人追着问,传言到底是否属实。 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上一次谢庄主成为酒馆说书人口中常客,还是他年少初入江湖,打得贼人落花流水的时候。 哪个少侠没在玩家家酒的时候当过谢庄主一角? 叶知渊咳了几声,压低声音问,“谢庄主当真有隐疾?” “我反正不信”姜露脸色一红,咕哝道。 当时听闻谢庄主订亲,她暗自神伤了许久,好不容易放下了,又传出谢庄主‘患有隐疾,立誓不娶’。 可以她云雀楼的观相之术,谢庄主明明就……极擅那事。 叶知渊‘嘶’了一声,摸着下巴继续猜测,“灵药谷的黎姑娘如今与旁人定了亲,未来夫家正是暗影堂的二把手。难道真是谢庄主反悔想要抢亲?” “可这与谢老庄主又有什么关系?”慕楹儿不太赞同地摇摇头,“说书人讲的都比你听着靠谱” 沈驰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好了,我们回去看看吧” …… 平日安静的广场,此刻人影交错,真气涌动。 无数块打磨光滑的黑岩拼接嵌合,数根蟠龙石柱耸立其间,在夕阳照射下投射出长长的影子。 “你休想!”许良安的胸腔因愤怒而不断起伏,“阿怜绝不会入你谢家的门!” 谢逍遥眸色深沉,躲过许良安的攻势,虽不出手反击,但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这可不由许堂主说了算” 谢慎言已从谢逍遥之前的一番话中找回了理智,此时正负手立在一旁,看着两人你攻我守。 消息是谢逍遥透露给他的不错。 是他气不过飞霜被许良安辜负早死,才来找许良安的麻烦。 逍遥要娶阿怜,虽让他与许良安这畜生成了亲家,可阿怜毕竟是飞霜唯一存世的血脉。 今后嫁入他谢家,他定会护她无虞。 就是不知,这小子是何时起的歹念。 “是你害死了飞霜,如今还要决定她孙女的去留吗?”谢慎言高声对许良安道。 许良安怒发冲冠,“她也是我的孙女!” “要是她知道你是个寡廉鲜耻之人,认不认你作祖父还未可知!” “老不死的!你住嘴!”许良安一阵眩晕,转头向谢慎言攻去。 忽然,急促的脚步声打破紧绷的氛围,让三人齐齐停住了动作。 只见广场那头,纤细的身影正穿过一道道石柱阴影,朝他们的方向狂奔而来,时明时暗。 黑色的长发随着奔跑的动作在她身后招摇,一袭月白长裙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谢叔……” 话音刚落,谢逍遥已经飞落她身前,将她拉入怀中。 他担忧地问,“不是说回听风苑等我吗?怎么来这?” “我担心你”,阿怜有些委屈地红了眼眶。 那些传言甚嚣尘上,阿怜行至半途,终究放心不下,央求竹淮带她回平安城来。 见谢逍遥没有如传闻中所说,受了重伤,她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许良安与谢慎言停手,踉跄来到两人跟前,颤抖着唤道,“阿怜” “祖父,”阿怜从谢逍遥怀里退出来,柔美的脸在夕阳下泛着莹白的光,眼珠变成了微棕的琥珀。 她看向许良安的眼神中带着隐隐的乞求,“我是真心喜欢他” “父辈的恩怨,我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谢叔对我很好,我们两情相悦,欲相守一生。” 她的话如同涓涓流水,平稳缓和,却不容许良安拒绝。 看着那张酷似谢飞霜的脸,他恍惚回忆起当初心上人灵动的模样。 “虽然师兄不同意这门亲事,但谁叫我喜欢你呢?” “不过,若你负了我,我绝不会轻饶你!” 可等谢飞霜发现真相,也只是抱着孩子离开了他的世界,将女儿托付给断绝了往来的师兄,然后油尽灯枯,抑郁而终。 泪水无声淌下,许良安回过神,看着眼前一对眷侣,终是妥协,“好好照顾阿怜。” “若你负了她,我定不会饶了你。” 谢逍遥听此,立马回道,“我谢逍遥在此立誓,若我负了阿怜,便以死谢罪。” 阿怜抓着他的手一紧,看着泪流满面的许良安,并未说什么。 年迈的许良安陷入过往回忆,哭得稀里哗啦,铺天盖地的自厌席卷了他,那伤心欲绝的样子,看得恨他入骨的谢慎言都一阵恍惚。 谢慎言攥紧了拳头,心道许良安如何痛苦,都比不过当年被蒙骗了的师妹痛苦。 他永远也忘不了谢飞霜苍白着脸色找上他的场景。 她怀中抱着的婴儿睡得香甜,已为人母的她却瘦弱不堪,面露绝望,“他骗了 我。” “他早就有了家室,却骗我与他结亲生子。” 看着枯萎的谢飞霜,谢慎言痛得心中滴血,他扶住她的肩膀,咬牙切齿地问,“是谁?我去杀了他为你解恨!” 可直到死亡,她都没有透露过那负心人的半点消息。 谢慎言便明白了,谢飞霜心里,还是有他。 情之一字,实在难解。 仔细算下来,他也没资格去指责他人薄情寡义。 他与谢逍遥的母亲,又何尝不是一对怨侣。 回到暗影堂的四位少侠恰好听到谢逍遥的誓言,一时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谢庄主怀中抱着个白衣女子,而许堂主哭得难以自抑。 这诡异的场景,让他们意识到,他们窥见了真相的一角。 “那是……”沈驰眯起眼睛,突然瞪大,飞上前去。 叶知渊一怔,也跟着飞了上去。 察觉来人,谢逍遥微微侧身,他怀中的女子也跟着转移了视线。 那绝美的女子面若白瓷,长睫湿润,梨花带雨,脆弱地倚在男人宽阔的怀中,黑色的发丝与之纠缠。 像一束雨中秋海棠,惹人怜惜,忍不住为之遮风挡雨。 巨大的失落让沈驰失了神,是谢逍遥的冰冷的诘问唤回了他,“沈少侠来此,所为何事?” “……”初入江湖的少侠抬起头,竟觉得曾经仰慕的人变得可怖了起来。 叶知渊拉了沈驰的衣袖,及时道,“是为了‘捉人魅’一事” 沈驰顺着他的话僵硬地点点头,“正是。” 回程时,几人之间的气氛明显比来时沉寂不少。 “那是许堂主的孙女?之前从来没听过,怎生得如此,如此……”叶知渊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如此令人见之难忘”姜露眼眸一闪,看着沈驰失魂落魄,心里竟有些好笑。 怎么每次有所心动,还未说出口,便被扼杀在摇篮中。 唯有慕楹儿脸色有些古怪,她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错。 她怎么觉得,那个女子的身影,好像与阿娘的描述重叠了呢? “怎么了?”姜露察觉不对,低头问她。 慕楹儿摇摇头,不对,那个少女身体虚弱,而谢庄主也断不可能是那种人。 “无事,‘捉人魅’已落网,我们快些去下一个城池吧”她朗声道。 第57章 江湖文病美人(十二)“谢叔当初带我…… “别动!”阿怜手持朱笔,一手把着谢逍遥的下巴,嗔他道。 谢逍遥这才老实,他的嘴角高扬,环着阿怜细腰的手不再乱动。 湿润的笔触在额头作画,带着些冰凉的痒意。 面前的心上人呼吸清浅,专心致志描绘花样。 都说新婚日时,新娘给自己画并蒂莲花钿,便是积累福泽,寓意夫妻同心,恩爱不离。 阿怜正拿他做练手呢。 “盯着我看做什么?” 谢逍遥的目光直勾勾的,让阿怜有些羞涩地低头躲避。 “因为阿怜好看”,谢逍遥实话实说。 此时脸颊飞红的样子,更让人移不开眼。 “好了!”阿怜心满意足地收笔,端详自己的杰作。 那眼眸中似有星星闪动,撩得他心头火热,不由欺身上前,与她唇舌纠缠。 朱笔不知何时‘啪嗒’落地。 灼热的唇逐渐下移,激起皮肤一片颤栗。 “好了,下午还得去看送来的婚服样料”,阿怜捉住他的脑袋,略带理智的声音在他的耳边颤抖着响起。 谢逍遥啃咬那微凸的锁骨,在她颈弯中闭眼平复呼吸,不甘道,“好” 阿怜察觉到他的变化,蹭地从他怀里跳出来,小声骂道,“大色胚!” 竹淮领着侍从将一石石金银珠宝抬进了听风苑,见谢逍遥牵着阿怜出门,笑眯眯地禀道,“庄主,夫人,这是暗影堂送来的贺礼!” 为了阿怜同谢逍遥的婚事,许良安和谢慎言暂时放下了龃龉,届时均作为长辈出席。 请柬送到灵药谷时,黎清源大为震撼。 他拿着请柬去找黎白芷,惊叹道,“谢逍遥要成婚了!” 黎白芷抱着药箕,闻言面露疑惑,“哥哥,我现在心系慷之,谢兄如何,已与我无关了” “我知道!”黎清源明白妹妹这是误会了他的意思,急道,“是他要娶的姑娘!” “他要娶阿怜!” “什么?”黎白芷惊得双眼瞪大,手中的药箕落在地上,晒干的药材洒了一地。 “天杀的,他可真不要脸!” 黎白芷一边骂他,一边收拾行囊表示要去铸剑山庄看个究竟。 临行前,她交代黎清源,“若慷之来找我,哥哥就说我去山里采药去了” 谁知,她刚到铸剑山庄,就见宋慷之一袭青色便衣,风尘仆仆地在山庄门前等着她。 她心里一个咯噔。 果然,宋慷之神色受伤,眼里隐约有妒怨之色,“阿芷,你说过的,你已经将他放下了。” 黎白芷叹了口气,不顾他人在场,于他唇上落下一个轻快的啄吻,“就是怕你这样想,我才交代哥哥不告诉你的” “我此番前来,是为了看看阿怜,也就是你们堂主的孙女” “说来话长,阿怜从小病弱,我和哥哥常来给她看病,虽说是受谢庄主所托,但于她总有几分别样的情分在……” 她拉着宋慷之的手进了那厚重的青铜大门,顺着大道往位处高处的听风苑走去,声音渐远。 看见那抱着几束三角梅笑得花枝乱颤的美人时,黎白芷恍惚了一瞬。 这是阿怜? 她呆呆地上前了几步,连手里牵着的宋慷之都忘了。 阿怜察觉到这边来人,眼波流转,显然认出了她,有些腼腆地向她问好,“黎姨,你来啦” 谢逍遥自然地接过阿怜手中的三角梅,仔细一看,眉间居然还画着朱红的花钿,看起来温柔极了。 她实在无法将此时的谢逍遥同记忆中那个冰冷的人联系起来。 “他有没有强迫你?”虽然看到阿怜笑脸的那一刹,她就大概知道了答案,可来都来了,她还是要确认一下。 此话一出,谢逍遥立即黑沉了脸色,他对着黎白芷不好发作,便看向她身后的宋慷之。 宋慷之对着过往情敌并不退缩,风轻云淡中掩藏着几分忌惮。 不似两人的剑拔弩张,阿怜早和黎白芷亲昵地抱在了一处。 “没有,”阿怜笑着摇摇头,尽量让黎白芷放心,“说来惭愧,我从前就喜欢谢叔,喜欢很久了” “不过,谢叔早些年对我无意,疏远我多次。我这才离开山庄,去了平安城,后来偶然与祖父相认” 她说得委婉,黎白芷却明白,以谢逍遥当年的反应,定是早就把阿怜装进了心里。 以他那张木头嘴,活该他多受些相思苦。 “妹夫!”谢倨声音先至,见院中几人,脚步忽的一顿,“哟,今天这么热闹呢!” “宋指挥,黎姑娘”,在场的人他都认识,先和客人见了礼。 接着他道明正事,“妹夫,我家许老头亲自送来一套凤冠霞帔,结果被你爹拦在了门外,正气得跳脚。你快过去看看!” 自从得知谢逍遥和阿怜的关系后,他就没叫过谢逍遥一声堂哥了。 “你只能大婚那天进!”许良安要从正门进,谢慎言却偏不给他开门。 “死老冒,那日你们闯入我暗影堂,可是连声招呼都没打!” “有本事你也翻墙进来?” 这哪能混为一谈,许良安气的不行。 当初谢慎言只身闯入,如今他许良安可是带着礼物和护卫的。 谢逍遥及时赶到,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许良安哼了一声,不与谢慎言多作计较。 “你这小子……”,谢慎言刚想骂谢逍遥让他当众落了面子,就在谢逍遥黑沉沉的目光中息了声。 “我记得告诉过父亲,要是您再阻拦我的婚事,别怪儿子不客气”,说完他转身就走,不管谢慎言反应。 谢慎言于他父子亲情 淡薄,只有个表面名头,两人互相放起狠话来毫不心软。 大婚之日,铸剑山庄宾客盈门,往来马车络绎不绝。 新婚夫妇拜堂时,山庄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谢逍遥那销声匿迹的母亲重新走入众人视线,她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袍,坐在了长辈席上。 “我儿子成婚,当然要回来看看”,她一举一动落落大方,丝毫没有突然出现在人前的窘迫感。 在她不远处,有个须髯尽白的魁梧壮汉,身旁还立着对与他眉眼相似的龙凤胎。 显然,她离开铸剑山庄后再度嫁人,并且孕育了一对儿女。 谢慎言脸色铁青,却不敢贸然出声坏了这美满的婚礼。 向她奉茶时,她眉眼温柔地接过,将两只成色极好的翠玉镯子给阿怜戴上,衬得皓腕如雪。 她泪光闪动地祝道,“好儿媳,你们一定要和谐美满” 望向谢逍遥时,她的眼神却极其复杂,这个为旧爱孕育的子嗣,在心境转变后变得异常刺眼,所以她离开山庄时没与他告别。 总归是她抛下了他,留他一个母爱缺失的童年,说不愧疚是假的。 她不奢求他的原谅和理解。 只是年纪渐长,将年轻的怨愤放下了,不想再留更多的遗憾。 他的婚事,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走上一遭,哪怕被赶走,她也认了。 喜庆的洞房内。 脱下凤冠的阿怜抱着谢逍遥的腰仰头劝慰,“谢叔,别不开心了” 谢逍遥爱怜地在她额头上亲了又亲,“没有不开心。今日大婚,能与你做夫妻,我开心极了。” “我们一定不会同他们那样” 权衡利弊,满腹算计,所娶非所爱,所嫁非良人。 “我们的孩子会在爱和陪伴中长大” 他们会对爱和婚姻有所期待,与我们一样,幸福美满一生 逐渐长大的谢琛明白父亲为什么动不动就把他送到曾外祖父那去了。 因为他想独占母亲。 每次他赖在母亲怀里说要和母亲一起睡的时候,父亲看着他的眼神仿佛要把他吃了。 而此时,这样的眼神给了在母亲怀中哭闹不休的妹妹。 父亲一视同仁,这挺好的。 虽然乍然明白过来,他却并不觉得难过。 他只是觉得父亲有些可恶,夜夜霸着母亲还不够,白天也不放过。 父母相爱,会给子女绝无仅有的安全感。 夜深人静,穿着雪白中衣的谢琛拉着矮他一截的谢阮,站在听风苑主卧的门外风中凌乱。 “哥哥,我要找母亲”,谢阮不满嘀咕,小嘴一撇就要大哭。 谢琛连忙把她的嘴捂住,满脸通红道,“母亲睡了,我们明天再来找她” 听着门内的声音,谢阮争辩道,“母亲明明就没睡!” 谢琛心中万马奔腾,只一个劲地说“母亲睡了”,仗着力气大把谢阮拉回了侧卧。 第二日,又是日上三竿,他们才见到母亲。 母亲很美,这是谢琛很早就意识到的一点。 从前母亲抱着年幼的他出门去玩,那些人只是照例夸他如何可爱,目光便长时间停留在母亲脸上。 即便母亲从不看他们,眼中只有那个高大又可恶的父亲。 青春期的谢琛对皇城来的泼辣公主一见钟情。 因为见惯了父母恩爱的样子,他很快察觉到自己的心思,跑回去对着极为信赖的父亲道,“父亲,我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谢逍遥颇有兴致地挑眉,“哦?是哪家姑娘?人家对你可有意?” “是永乐公主,”谢琛有些慌乱地低下头,“我不知道,她还不知道我喜欢她” “那就先对她好。喜欢一个人,就要无条件地对她好。” “即使今后你不喜欢她了,也不能觉得时光错付,知道了吗?” 谢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带着永乐公主逛遍了铸剑山庄。 永乐公主笑颜明媚地问他,“你平时都闲着没事做吗?” 谢琛断不想叫心上人看轻了自己,反驳道,“哪里的话?我平日又要练武又要识文断墨,可忙了!” “那你怎么有时间带我走这么多地方?”永乐公主笑意不变,歪头问他,“还给我做糕点吃?摘花?做风筝?” “那是,那是……反正我就是有时间”,谢琛结巴得不行。 “真是个呆子,”永乐公主收敛了笑意,转头看向远处的夕阳,高声叹道,“算了!”。 谢琛瞬间明白过来,看着她明媚的侧脸,按耐不住心底的喜欢,告白道,“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只要能让你开心的事,我都会去做。” “于你,我永远都有时间。” 后来与永乐成婚时,谢琛看着坐在上方满脸慈爱的父母,心里阵阵暖流。 他与永乐是少年夫妻,确定心意后,几乎没什么波折便成亲了。 他在这个家里,不仅认识到该如何做一个小孩,也认识到该如何做一对合格的父母。 他想,他与永乐的孩子,也定会在幸福中健全地长大,而后遇见自己的良人。 江湖厮杀向来见血,谢逍遥不信鬼神之说。 可真到了生离死别之时,他却祈祷来生能与阿怜再续前缘。 “我这一生,最大的幸事,便是遇见了你,与你相守白头” 满头银丝的夫妻坐在木制轮椅上,俯瞰群山交错,庄内人来人往依旧。 “我也是如此,”阿怜握紧谢逍遥的手,她用年轻时的称呼唤多年夫君,“谢叔当初带我离开,予我新生,如今也带我一并走吧” 谢逍遥眼皮渐沉,心跳一下比一下迟缓,听见这话,还是忍不住鼻酸流泪。 谢琛和谢阮找到他们时,两人静静地靠坐着,彼此依偎。 他们没有了呼吸,双手依旧紧握,火红的枫叶落在两人的衣袍上,仿佛以天地作棺椁。 “父亲,母亲……” 谢阮双腿瘫软坐在了地上,虽然她已经成家,有了子女,却还是难以接受父母的离去。 谢琛强撑着扶起她,眼泪控制不住地滑落,“聚散有时,我们作为子女,该好好送他们离开” 两人合葬,后世子孙绵绵,代代于墓前上香跪拜。 第58章 过渡章(4-5)世界四原剧情与世界…… 浩瀚之空。 病弱女子神色恍惚地叹道,“原来我还有亲人在世” 若是早早寻得亲人,她可能不会落得个早亡的结局。 不同于阿怜,她那一生从未离开过铸剑山庄。 平安城她连听都没听说过,更无论与外祖父相认。 儿时的经历加上病体拖累,让她的世界很小。 短短八年的记忆里,大部分都是随四时变换风景的听风苑,和苑内那个不可说、不可得之人。 她总是在暗处望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 被他察觉到那份不同寻常的感情后,谢逍遥认真地掐灭她的心思,“你还小,不知道情为何物” 即使她坚称“我已经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谢逍遥也不为所动。 有人上门求娶时,谢逍遥竟真的来问她意下如何,她情绪激动,第一次觉得他面目可憎,怒道,“我才不嫁!” 往后,竟是连他的背影也见不到了。 同阿怜一样,黎白芷会定时来听风苑给她号脉。 数年陪伴让她自然而然地对这个温柔的大姐姐产生了信任,惶惶之下,她将心中对谢逍遥的依恋尽数倾诉。 “黎姨,你帮我想想办法,我不想嫁人,我想一辈子留在听风苑” 当时黎白芷神色古怪,一言不发。 怪不得,原来她一早就喜欢谢叔。 不久后,谢逍遥与黎白芷的婚事传来,阿怜大受打击,直接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越发郁郁寡欢,渐渐的,连床都下不得了。 谢叔亲自来看她,劝她好好喝药,说养好身体后,像小时候那样,带她出去放风筝。 可她知道,自己这是心病,治不 好了。 母亲早亡,肃王府颓败,她在这世上没有亲人,本就如浮萍飘零,随波逐流。 唯一对她好的谢叔因她心中畸恋疏远她。 从小给她治病的黎白芷成了谢叔的新娘,还早早得知了她不可言说的心思。 她只觉得,在这世间的一切都被斩断了。 此后,她缠绵病榻,于未满十八岁的明媚春日中与世长辞。 阿怜知道原世界完整的剧情,可她的分身只有单一的视角,看不到谢逍遥的暗地里的挣扎。 她对分身道: “在你死后,谢逍遥终生未娶。” “他将你葬在听风苑后花园,日日摘新鲜的花送与你” 原世界的谢逍遥爱她吗?不见得。 否则也不需要她的本体走上这一遭了。 可那份陪伴七年的亲情却的的确确存在。 只是谢逍遥虽身居高位,却从没感受过来自家人的温情,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她这份超越亲情的依恋。 在得知阿怜爱慕之心的那一刻,他是无比挫败的。 他把阿怜当女儿照顾,却不知何时让她的感情变了质。 阿怜年幼无知,他把错误都归在自己身上。 劝她放弃无果,疏远就成了他仅剩的法子。 谁曾想,不出半年,阿怜便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他后悔不已,可为时已晚。 剧烈的痛苦之下,他渐渐想明白了。 幼时母亲离他而去,父亲视他如无物。 冰冷的童年,他握着刀剑度过,不会爱人,也没资格去爱人。 如此延续,不过是造就另一场悲剧。 于是他退了与黎白芷的婚事,立誓终生不娶,守着阿怜的坟茔度过余生。 跳脱听风苑这方狭小天地,这原本是个讲究江湖义气的群像世界。 来自各大江湖门派的少侠们结伴游历,惩奸除恶。 视角主要跟随沈驰,叶知渊,姜露和慕楹儿四人。 四人少时曾在铸剑山庄一同求学练武,因此重逢后迅速打成一片,结伴闯荡江湖。 每到一座新城池,他们便会开启新的篇章,认识新的朋友。 铸剑山庄作为一大势力贯穿故事始终。 在众人口中,它有着极高的江湖地位,也是四人最为重要的一站。 肃王府的迅速倒台竟有铸剑山庄的推波助澜? 铸剑山庄同灵药谷的婚礼为何被临时取消? 听风苑后花园的坟茔中埋葬着谁? 那神秘女子是何身份,又与肃王府有着怎样的联系? 在铸剑山庄,他们收集线索,一一还原故事的真相。 而阿怜,只是这宏大叙事的江湖篇章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出现在原世界剧情中时,代表她的,只有一座寂静的坟茔。 四人在得知她的故事后,对她波折早逝的一生颇为感叹,而后收拾行装,继续踏上了新的征程。 《江湖烟雨*铸剑山庄篇》节选: 【 趁着谢庄主在山下布施答谢宴,几人借夜色掩护,摸进了听风苑后花园。 听说谢庄主每日晨时都会来此,风雨无阻。 拨开掩映的花丛,一座孤立的坟茔出现在众人眼前。 因距离过远,那坟茔上刻着的字沈驰看不清晰,只看到石碑前放着新鲜的糕点,一旁的花瓶里还插着几支怒放的三角梅。 正欲上前一探究竟,就听叶知渊焦急的声音在墙的另一头响起,“快撤!谢庄主离开答谢宴,往这里来了!” 姜露和慕楹儿闻声即走,沈驰最后定定看了那坟茔一眼,也翻墙离去。 回到厢房时,姜露身上的鸡皮疙瘩还没消去,她疑惑道,“那里怎么会有一座孤坟啊?” “坟茔被保护的很好,葬着的应是谢庄主的亲近之人”慕楹儿思忖道。 沈驰面露赞同之色,“我们去查查铸剑山庄近年来办过的丧事” 话音刚落,笃笃敲门声响起。 四人交换神色,厢房内落针可闻。 紧接着响起的话让四人汗毛倒竖,“几位少侠,谢庄主有请。” 铸剑山庄的家仆们武功不低,说是邀请,实则押解,很快将他们带回了听风苑。 谢庄主气势凌厉地坐在上首,责问道,“你们为何私闯后花园?” 汗珠顺着脸颊滴落,心里的慌张似乎已经超过了阈值。 姜露受不了这压力,僵笑着实话实说,“听闻谢庄主每日都去后花园,我们有些好奇,便想去看看” “我们什么都没做” 谢庄主的眼神落在姜露青春的脸上,没由来地问了一句,“你今年几岁了?” “刚满二十”,姜露看了他一眼,忐忑地回道。 谢庄主点点头,似乎沉浸在某种回忆中,心不在焉道,“也罢,想必这个年纪的孩子,好奇心都盛。” 他告诫几人,“别再去后花园了,她喜静,我不希望有人打扰她。” 离开听风苑时,沈驰还不敢相信谢庄主居然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了他们。 只谢庄主最后的话让他越发确定了心里的猜测。 那里葬着的,必定是对谢庄主极为重要之人。 】 …… 新分身似乎死得十分凄惨。 她骨瘦如柴,穿着的衣服破烂不堪,脖子上一片暗红的血迹,脏污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肤色。 阿怜皱了皱鼻子,给她扔了个光球,眼前人瞬间变得整洁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阿怜问道。 她惊讶地抬起干净的胳膊左右打量,又抬头四处张望无垠的空间,眼含希冀,“这是哪?难道我还活着?” “你已经死了” 阿怜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她的美梦。 “我……对”她已经被丧尸咬破了脖子,怎么可能还活着。 死前的可怖的记忆涌入脑海,那种被追得双腿犹如灌铅,无路可逃的绝望感再度席卷了她,让她崩溃地跌坐在地。 “我已经尽力活下去了”,她失声痛哭,无助的语气渐渐带上些怨怼,“明明是我先认识他的!为什么,为什么最后被放弃的是我?” 坐在地上哭完后,她渐渐冷静了下来,吸着气抹泪时不禁有些心虚。 可事关生死,谁能没有怨言? 虽然他们刚重逢,可从小认识这事,却是实打实的。 在她哭泣发泄时,阿怜也获取了她所处世界的部分信息。 看见那些恶心的怪物,四溅的血液和奔逃的人群,她有些生理性地反胃。 幸好等她回来就能淡化这些记忆。 阿怜简单地交代一番,便在分身的注视下走入了光门。 第59章 末世文女大(一)“总之,你先回家,…… 百大社团招新结束后,繁忙的学生工作总算告一段落。 看着屏幕里不停弹出的聊天框,阿怜嘴角微勾,按灭手机起身收拾电脑。 今天是周五,也是韩烁休假回家的日子。 临出门时,恰好迎面撞上刚刚散会回来的新成员们。 背着托特牛皮包的高挑女生身穿剪裁得体的米色风衣,黑色的大波浪蓬松地垂落在颈侧和胸前,衬得那瓷白的脸越发小巧精致。 她一手搭着门把,握着咖啡杯的指节纤细白皙,显然是正要离开。 看见他们,她礼貌地点头微笑,绮丽的眉眼霎时如同鲜花一般绽放,仿佛能让人闻见馥郁勾人的香气。 高个男大回来的路上还与新同学谈笑风生,打得有来有回,这下倒是愣了好一会才僵硬地挪开身子。 他眸光闪动,想到来之前听说的消息,虽然还没跟她说过话,心里就已经确定了她的身份。 “学姐,晚上东大俱乐部的庆功宴你去吗?” 他知道自己怎么笑起来最好看,配合有型的身材和清爽的男大气质,向来无往不利,从没被女孩子拒绝过。 谁知对面的学姐回绝得十分干脆。 “不了,”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轻盈的发丝晃动着扫过莹润的脸颊,“我今晚还有其他事” 阿怜离开后,他坐到新得的工位上,明显有些 魂不守舍。 一旁的学生会老人见他这样,心中了然地笑了笑,打趣道,“你是不是没把消息打听全面?” 新进学生会的男大是多手抓的类型,GPA和学生工作履历他都要,平时确实没怎么关注与这两个方面无关的消息。 在他愣怔时,社团老人略带遗憾地感叹道,“可惜啊,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了” 听这话,他眼神一暗,下意识争道,“只是男女朋友而已,又不是结婚” 对方就等他这句话,竖起食指浮夸否定道,“不是哦,人家大二一到法定年龄就结婚了” “听说新生报道的时候就是男朋友陪着来的。” “人家从小认识,青梅竹马,感情好得不得了” 开阔的大平层,落地玻璃窗映出五彩斑斓的都市夜景。 开放式吧台上放着两只盛满玫瑰色贵腐酒的高脚杯,一旁的透明玻璃碗里装着洗净的水果和零星奶酪。 阿怜挽着头发,显得居家而温柔。 微波炉‘叮’地一声结束了转动,她带着手套取出瓷盘,浓郁的烤鸡香味在室内弥漫开。 紧接着,她汲着拖鞋走到客厅,拿起手机滑动,发送语音消息,“饭都做好了,还要多久回来?”。 对面立马回复,“到楼下了” 客厅墙上挂着幅精心装裱的婚纱照。 白皑皑的雪山和绿色草地间,新娘穿着轻盈贵气白色礼裙坐在白马上,笑颜明媚灿烂,似是从童话世界里走出的公主。 新郎身材高大,穿着定制的礼服更显得挺拔结实,他侧身牵着白马,满心满眼都是马上美丽的新娘。 发完消息还不到一分钟,‘滴滴’指纹识别声伴随着一声洪亮的“老婆”响起。 站在门口的男人留着寸头,正微微喘气,乍一看去将整个门框都堵满了似的。 他五官硬挺,略带痞气,薄薄的短袖因轻微的出汗勾勒出极好的身材轮廓,胸腹肌肉线条分明,露出的胳膊结实有力。 军用背包被随意丢在玄关,韩烁急急冲到客厅将阿怜抱个满怀。 阿怜推开他滚烫的怀抱,疑惑道,“电梯这么快?” “老婆不是想我了吗?我跑楼梯爬上来的”,韩烁说着说着就亲了上去。 缠绵的吻诉说着这两个月的思念,他强势地拖着她的纤腰,慢慢将她压在沙发里,坚实的手臂桎梏着她,像是不可移动的铁链。 阿怜皱眉拍打他结实的背肌,有些愠怒地撤开呼吸,“先去洗澡” 韩烁喘得比爬十二层楼梯还厉害,他不舍得撒开手,托着阿怜的臀将她整个抱起,哑声道,“一起” 纤细的玉腿盘在劲瘦的腰间,家居鞋挂不住,已经掉在了地上。 轻薄的睡裙挡不住相拥的热意,阿怜的脸红得像是在滴血,她哪里不清楚他的德行,斥他道,“还没吃饭呢” 韩烁果然一顿,像是只有些蔫的大狗,头上无形的耳朵耷拉下来,“我不饿,老婆饿?” 阿怜没说话,有些羞恼地把头埋进他的颈窝。 水汽氤氲,柔软的手指节屈起,撑在朦胧的玻璃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手印。 韩烁眼里满是得偿所愿的餍足。 他神色痴迷地看着掌控着他喜怒哀乐的妻子,心软得甘愿为她奉上生命。 厨房的烤鸡已经凉透。 灼热的呼吸交错,一室暧昧升温。 剧烈的感官烧得阿怜大脑一片空白,只能随着他的节奏起伏。 韩烁痴迷地盯着她,汗水滴滴落下。 他从小就喜欢的邻居妹妹,成了他的老婆,他们恩爱缠绵,亲密无间。 在她十八岁时告白,十九岁订婚,二十岁结婚,一切顺利得像是在做梦。 阿怜永远不会明白,他到底有多爱她。 过了五天的荒唐日子,阿怜送别韩烁时还有些发虚。 韩家世代成长在B市大院,韩烁儿时随父母来A市住过几年,由此认识了她,两家一直保持着联系。 现在韩烁具体做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他经常出任务,一两个月不能回家。 “宝宝,我下个月就回来”,临别前,韩烁搂着她亲了又亲,不舍极了,“别跟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出去玩” 韩烁这么说是因为有前车之鉴,老有人趁着他不在家想撬墙角,包括他儿时发小。 “嗯,我等你回来”,阿怜踮脚回吻他。 韩烁走后,偌大的屋内显得有些冷清,阿怜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按动遥控打开壁挂电视,正好是新闻栏目。 随着片头音乐逐渐减弱,主持人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各位观众早上好,欢迎收看《八点一刻》栏目,我是播报员……” “气候观测组织称,大气环流出现了‘不可解释的逆转现象’,极地寒气正向赤道方向快速移动,可能会造成极端天气的出现……” “据报道称,NY市有大量鸟类撞击建筑,场面触目惊心。另有多地野生动物进入人口稠密区域,专家称疑似因为深层地质变化……” 主持人神色严肃地作结语: “尚且无法确认这些异常之间是否存在直接的联系……我们将持续关注相关动态” 电视机冰冷的光落在阿怜脸上,她竟不知不觉将这个早间新闻栏目看完了。 四肢发冷,她起身拉开窗帘,才发现今天是个阴天,厚重的云层遮盖了这座城市,没有一点阳光。 入秋后,A市气温异常,不降反升。 那日的新闻播报像是灾害预警,各种国内外灾害消息接连霸屏各大新闻网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变化十分显著。 热门网页讨论的热点从家长里短,娱乐民生,变成了对最近频发灾害的猜测,最火的当属名叫‘小悦’的网友发布的‘末日到来论’。 她发布的时间很早,几乎是在那日预警新闻一出就发布了。 因此,有不少回帖问她是不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 对此,‘小悦’并没有给出正面回复,而是模棱两可地回答: 「我只是在做力所能及的事。」 隐隐的不安中,阿怜接到了韩烁的电话,距离他上次离开,仅仅过了半个月。 “老公”的字样在通话界面闪烁,阿怜离开人满为患的阶梯教室,滑动接听。 一接起,就听韩烁焦急担忧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宝宝,你现在在哪?” 沉闷的天空雷声作响。 阿怜捂着手机回道,“还在学校上课” “宝宝,听我说,现在先回家,然后好好呆在家里,不要出门,等我回来找你” 韩烁不是会开玩笑的人,他这么说,必定是知道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消息。 阿怜面露担忧,她一边往回走去拿包,一边问,“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滋滋电流声说明对面信号不佳。 韩烁的声音经电流修饰有些变调,“一时半会不好解释” “总之,你先回家,锁好门窗,吃好睡好,等我回来。” 阿怜回到小区楼下时,见穿着‘同城快送’工作服的几个小哥正将一箱一箱的东西搬到拖车上。 因为最近的灾害新闻,加上末日贴的火爆,有人囤积物资并不奇怪。 到家刚放下包,阿怜就接到了物业的电话,说有同城快递上门,让她开放一下上门权限。 这是一梯一户的高档小区,刷卡才能到对应楼层。 至于楼梯间的钥匙,物业和户主各保存两份。 她没有买同城快递,那就是韩烁买的,在电话里都忘了说。 按键开通电梯权限后,阿怜紧张地有些发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将自己摔进沙发,鬼使神差地拿起平板点开那个标注着‘爆’的末日论坛帖,第一次认真地看起来。 第60章 末世文女大(二)“如果一周后,我还…… 无怪乎网友猜测‘小悦’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 ‘小悦’发布的内容实在是太详细了,就像是亲身经历过那些事一样。 虽然她一直强调是自己的预知梦,这样做只是有备无患。 但有自称行为分析家和网络心理学家的网友晒出从业资格证,对她的话拉通进行分析。 结果是,除了宣称‘预知梦’的那几条比较突兀以外,其他帖子连贯通畅 ,逻辑紧密,没有任何漏洞。 ‘小悦’创建这条贴子的具体时间正好在那天的早间新闻结束后。 《我梦见末日到来》by小悦 「看完今天xx台的早间新闻,我觉得有必要把我梦见的东西分享出来,让大家早做准备。」 「强调:信与不信全凭个人,我只尽转述的职责。」 ——最后编辑于2068年9月30日(已开放下载权限) 1楼:正如早间新闻播报的那样,接下来会发生一连串的气候灾害和地质灾害。请尽量远离东部沿海和西部山区,这些地方受灾害影响最严重。 2楼:请记住,北方中部是最安全的。请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尽可能往北方走。 3楼:地质灾害结束后,会出现类似得流感的病人。其症状是咳嗽、昏睡和发烧。千万千万远离这样的人,大部分情况下,他们会变成没有理智的嗜血怪物 4楼:如果想前往北方,最好在灾难前期或初期上路。到了流感爆发阶段,请找一间远离市区的密闭房间。待在室内,不要外出。 5楼:请提前囤积纯净水,医疗用品和耐放的食物。位于南方的网友多准备些保暖用的羽绒服、棉被。 到这里,只有一些零星的末日爱好者回帖。 网友A:贴主说的不就是‘丧尸’吗?有必要这么隐晦? 小悦:你可以这么想。但我不想单纯定性,我认为这是一种进化,他们应该被叫做进化失败的淘汰品。 网友B:那进化成功的人呢? 小悦:会变成开启新纪元的新人类。 6楼:再次声明,这只是我的预知梦。接下来我会用‘丧尸’称呼他们。 7楼:丧尸的弱点在大脑,主要靠听觉和视觉寻找未感染者。 8楼:病毒主要靠唾液传播,一旦感染不可逆转。 …… 在冰岛火山喷发后,帖子的流量迎来了一小波增长。 紧接着,澳大利亚爆发的异常寒潮和太平洋板块9.1级地震引发的海啸将这个帖子推向了高潮。 蜂拥而来的网友七嘴八舌地提问,小悦只挑选回复了一些关键的问题。 网友:帖主,一直待在室内会等到救援吗? 小悦:极少部分。从概率上来讲,我不认为你是那个幸运儿。 网友:这次灾难会严重到什么程度?你有没有梦到什么时候结束? 小悦:做好最坏打算。梦里没有结束,不过我看到了希望。 …… 浏览完这些帖子,阿怜点击了下载将对话保存到本地,连接家用hp打印机,上传打印,装订成册。 做完这一切,阿怜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走向玄关打开智能门。 电梯入户厅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快递,轻一点的阿怜搬进了客厅,比较重的则留在原地。 楼梯口的门已经锁好,没有磁卡和另开权限的情况下,电梯不可能在这一层停靠。 理论上来说,除了她和韩烁,谁都进不了入户厅。 末日论帖子还在不断更新。 除了流感和嗜血怪物,帖子里的其他预言已经应验。 距离小悦上次发贴已经隔了几百楼,现在多是顶着不同ip的网友一线汇报国内外受灾情况。 平板弹出低电量警告,阿怜退出论坛给平板充上电,心情有些沉重。 虽然论坛不支持上传图片,但光从那些更新的文字描述,她都能感觉到受灾地的严峻形势。 她捏紧手机靠近胸前,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多。 回家后她尝试过给韩烁打电话,但那边始终显示不在信号区域内。 …… 北部边境,111军事基地。 塔台红光闪烁,嘈杂的风声中,各式战机和满员的直升机接连升空。 基地一角,退役的军用悍马H1静默于蓝灰色的暮光里,像一只蛰伏的野兽。 军绿色的四驱车经过了简易的改装: 车头的防撞杠被加强;车窗外覆盖着一层防碎钢网外罩;车顶载着大功率探照灯;车尾绑着备用油箱和备用轮胎。 穿着军装的上校神色严肃,已经是第三次向韩烁确认。 “你确定放弃前往北方基地?” 与他面对面的韩烁全副武装,回答一层不变,不带半点犹豫,“我确定” 见他如此坚持,上校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惋惜道,“好吧” 韩烁是狼牙突击队里近乎全能的特种兵,不仅各项硬性指标常年蝉联第一,作战意识和指挥才能也位居榜首。 事发突然,态势紧张,他极力劝说韩烁随同大部队拔营前往北方基地。 一来保证自身安全; 二来,要是有他在,肯定能更好地带领突击队完成北方基地指派的任务,助他在B市争得一席之地。 可韩烁却坚持要回A市找他的老婆。 从前能轻松地调侃他是个老婆奴,现在却是哑巴吞黄连,有苦说不出。 让韩烁抛弃他老婆? 想想都不现实。 他可不想与韩烁结仇。 不过以韩烁的能力,应该还是有机会重逢的。 想到这,上校重振旗鼓,神色认真地劝道,“你接到她之后,尽快来北方基地与我们汇合” “我会跟基地负责人申请,为你们留一个位置” 他没把韩烁跟B市韩家联系到一块去。 到了韩家那个位置,哪会愿意把孩子送到条件艰苦的111基地呢? 韩烁谢过上校,表示接到妻子后会考虑前往北方基地与大部队汇合。 他弯腰钻进驾驶座,‘咔哒’一声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 副座上斜放着一把MA41,枪口朝外。 椅背上挂着夜视仪和卫星通讯器。 车后座则是水和行军食物,麻布袋子里装着拐棍、老虎钳等综合类工具和其他防身用的枪械。 引擎的轰鸣声低沉而厚重,一路开出了隐蔽的基地,往国道驶去。 依车载系统的卫星导航来看,从现在的位置到A市一共2858公里,需要1天零4小时。 目前直升机调配紧张,开车回去已经是最快的办法。 千里之外的A市。 卧室里,昏黄的复古台灯孤零零地亮着。 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不停,睡在床上的女子却陷入了梦魇。 她眉心紧皱,呼吸急促,不时左右晃头,似乎梦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不……” 她猛地坐起身,脸上惊恐万分,良久才注意到身侧震动闪烁的手机。 看见备注的‘老公’,她神色复杂,沙哑地接起电话,“喂” “老婆,你怎么样?电话一直没人接听,我很担心你……” 电话那头,韩烁的声音焦急万分,句句将她放在心上。 阿怜却心神不定,她握着手机走到落地窗前。 夜里的街道很安静,整个城市没有任何混乱的迹象。 “老公,要是我死了……” “别乱想,”,韩烁握紧手机,咬紧牙关,青筋暴起。 他不知道阿怜为什么这样说,只快速安慰道,“乖,我会回来找你,你只需要好好待在家里,别给任何人开门,知道了吗?” “我知道,”只是梦境里的内容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泪水不知不觉盈满了眼眶,聚成一颗珠子落下,她酸涩委屈地哭道,“老公,我好害怕” 直视前方挡风玻璃的韩烁眼眶泛红,内心刺痛,恨不得立马飞到阿怜身边把她抱进怀里。 “别怕,”他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语气尽量柔和,“老婆,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上一觉,醒来之后我就到家了” “好” 阿怜愣怔着挂断了电话。 最近的灾害新闻,末日论坛里的内容,加上韩烁今天异常的反应,她基本可以确定,刚刚的梦大概率是真的。 梦里,她翻开了一本封面写着《末世重临之无限进化》的书。 书里显示的时间已经是末世爆发后的第三年。 三年后,人类建立的北方基地已经从最初的混乱中缓过神来, 正加紧研究破解丧尸病毒的方案。 她的老公韩烁是书中的男主,也是北方基地特种作战部队的队长。 女主则是北方基地里一名叫做苏乐的病毒学教授。 苏乐在研究所里带头破译基因密码,研究免疫丧尸病毒的试剂。 韩烁则根据基地上层指派的任务,带领小队进出各个已经沦陷的研究所,带回幸存的实验人员和有用的资料、冷冻试剂,配合苏乐完成破译。 在末世的重压和对黎明曙光的期盼中,两人数次死里逃生,暗生情愫,于末世后的第五年正式结婚。 那本书中,没有半点关于她的描述。 难道说,她在末世的一开始,就遭遇了不测,所以书中直接将她略过了? 想到书中对韩烁苏乐惺惺相惜,并肩作战的情谊的描述,阿怜心中滞痛,实在睡不着觉了。 她搬了个椅子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的街景发呆。 随着天光渐亮,大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新闻网页上没有找到任何关于流感的报道,反倒出现了批判‘末日论’传播谣言,造成人群恐慌的推送,阅读量极高。 阿怜点进评论区,人群大致分成了三部分:完全不相信的,半信半疑的,和已经相信,囤好物资的。 总体而言,还是不相信的人居多。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偏向,但她还是隐隐期待末日只是个让人虚惊一场的谎言。 腹中饥饿,阿怜随便吃了点面包和速食鸡胸肉应付。 随着血糖升高,大脑昏沉,她撑不住睡了过去,一睡便是8个小时。 夜幕降临,厚重的云层散去,露出隐藏其后的圆润月亮。 只是今夜的月亮大得有些诡异,还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观星爱好者比普通市民更快发现异常,将高清图片发布在网络上。 凭借当下社会对异常环境的高度关注,“血月”一词迅速登上了热搜,热度居高不下。 很快有天文机构发文称,他们探测到月球表面覆盖了一层未知的神秘物质,经太阳光反射变成了现在地球上看到的颜色。 有人提出疑问,既然能落在月球上,岂不是也能落在地球上? 不过这言论很快被攻破,网友嘲笑道,“月球没有大气层,难道地球也没有吗?” 舆论刻意压低了恐慌情绪,可看着那不同于往常的月亮,人们不由心中惴惴。 深夜十一点,城市似乎陷入了沉睡,只有少部分人还在为生活奔波。 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长夜。 紧接着,叫骂声,哭声,警笛声,车辆喇叭声,玻璃破碎声,重物坠地声……越来越多代表着失序的声音糅合交杂在一起。 阿怜眼睁睁看着楼下夜归的行人被一个影子扑倒,鲜血呈圆形扩散。 半晌,行人以扭曲的姿势抽搐起身,朝着喧闹的市中心晃荡而去。 阿怜颤抖地捂住嘴,惊恐的泪水流入指缝。 按动遥控,窗帘自动闭合,她抱膝蜷缩在沙发上,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书中已经对这种场面有所提及,但亲眼目睹带来的视觉冲击依旧让她大脑过载。 “冷静”,她在心中给自己打气,纤细的手臂因害怕而微微颤抖。 她下地再一次检查是否关好了门窗,然后关掉各个房间的大灯,只留几盏台灯照明。 慌乱中,她接到了来自韩烁的电话。 按下接通键,痛苦压抑的喘息声自那边传来,瞬间让阿怜的欣喜的笑颜僵在了脸上。 “老公,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她捧着手机急切地问。 “没事。我现在在A市市郊,很安全。”韩烁没有透露具体位置,怕阿怜冲动之下出门来找他。 这是一个黑漆漆的无人仓库,身下是柔软的牧草堆。 他浑身发烫,头痛欲裂。 恍惚中,他似乎察觉到了血液在血管中加速流动,这种感觉很不对劲。 韩烁清楚,他的身体怕是出了什么问题。 只是,他实在放心不下阿怜,犹豫半晌,还是颤抖着手指拨通了电话。 “宝宝,你听我说” 不清楚昏睡过去后还能不能醒来,韩烁已经是交代遗言的态度。 他冷静分析当下的情况: “家里的食物还够吃一个月,你不要轻易出门。” “书房的抽屉里有一个应急无线电收音机” “你把它打开,调到AM530kHz,再慢慢转动调频按钮往高频调整,每天收听,尤其注意有关A市撤离的消息。” “如果一周后,我还没回来,政府派军队来接人,你就跟他们走。” “都记清楚了吗?” 那头的阿怜已经泣不成声。 即使韩烁看不到,她还是重重地点头,颤抖道,“记清楚了” 她调整呼吸,将韩烁交代的事复述了一遍。 “真棒”电话那边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躺在牧草堆上的韩烁意识逐渐模糊,他眼角湿润,轻声喃道,“老婆,我爱你” 手机顺着耳侧滑下,屏幕渐渐熄灭。 “老公……老公!韩烁!” 阿怜看着被挂断的电话,眼泪怎么也擦不干。 她崩溃地想去找他,却连他在哪都不知道。 “收音机,先找到收音机”,她重复念叨着,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始终没能迈动腿往书房里去。 不对,不对。 阿怜眼眸渐亮,心底燃起希望。 她老公,不——韩烁是男主,末世三年后他都在,现在是不会有事的。 这么想着,僵硬的肢体逐渐放松了一些。 她冲进了书房,从抽屉中翻找出一个黑绿色的无线电收音机。 60-70 第61章 末世文女大(三)“姐姐,开门。韩哥…… 丧尸病毒爆发前三天,网络还没有瘫痪。 混乱的街道空无一人,只剩形状可怖的丧尸循声游荡。 随着城市工作停摆,大量未经审核的丧尸图片和视频被上传到网络。 与之一同传播的还有紧急总结的生存经验,真假难辨。 根据网上的言论,被丧尸咬伤后,感染者的变异速度参差不齐,跟宿主体质以及被咬部位有关。 身体越虚弱,被咬伤的部位越接近头部,变异速度就越快。 丧尸的奔跑速度是健康成年人的平均水平,依靠视觉听觉辨别人类方位,其中听觉优于视觉。 因此,尽量拉好窗帘安静地待在室内,减少跟丧尸的追逐战。 必须外出时,除了拿进攻型武器防身,还可以制造噪音作为干扰项。 冷色调的电脑光照在阿怜的脸上,显得有些病态。 距离和韩烁的上一次通话,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她睡得很少,通过一刻不停的忙碌让自己不要闲下来瞎想。 因为不清楚韩烁那边的情况,她不敢贸然打电话,怕万一手机震动或传出铃声拖累了他。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电,就将备用可移动电源全部充好。 虽然,她明白停电之后,紧接着便是停网停水,位于十二层的她将暂时失去与外界的联系,像一座孤岛。 鼠标犹豫着点开了屏幕正中灰蒙蒙的视频。 这个视频明显是近距离拍摄的。 丧尸正拖着残破扭曲的肢体无目的地游荡。 裸露在外的皮肤血肉开裂,流着脓血,脏污的嘴角有浑浊的口涎滴落。 像是听到了这边传出的声响,他们齐齐转头,凶狠的目光锁定了拍摄方位,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来。 视频画面也在这时剧烈晃动,然后结束了录制。 阿怜再忍不住合上电脑,跑到卫生间扒着马桶呕吐。 唰唰水流声中,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惊惶苍白,被打湿的发丝狼狈地贴在脸侧。 她呆滞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到生死未卜的韩烁,瞬间鼻尖发酸,用手背抹了把泪,转身回到客厅调制无线电收音机。 这个收音机自带可伸缩的天线和发电摇杆,另有一个折叠的照明台灯。 网上信息纷杂,用收音机可以直接接收到 国家的紧急广播。 “嘟——嘟——嘟——” “这是国家应急广播,请所有市民保持冷静并立即接收以下通知:” “截止2068年10月18日6:00,多地陆续出现不明原因暴力行为和大规模人员伤亡。经初步确认,该事件具有高度危险性,国家已启动一级应急响应。所有居民立刻返回家中或就地避难,封锁出入口,切勿外出……” “保持冷静,保护家人,共同面对,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人……” “嘟——嘟——嘟——” 内容和两天前一样,一直循环播放,但始终没有关于撤离的具体消息。 正有些失落的阿怜突然动作一顿,她小心翼翼地关闭收音机,转头看向黑漆漆的玄关。 她的目光中染上希冀,站起来匆匆向门口走了几步,转瞬又慢了下来。 她确实听见了响动,可万一不是韩烁,是其他的东西怎么办? 以防意外,她先拿起平板查看门口的监控。 可那边站着的既不是韩烁,也不是丧尸。 是个双手插兜,背着把枪的军装男人。 门外等着的人似乎料到她会先查看监控,仰头笑出两个梨涡,冲摄像头挥了挥手。 栗色卷发,身材高挑。 阿怜瞪大了眼睛,睫毛不住颤抖。 此刻在入户厅站着的,正是韩烁的发小,何昱。 她看了一眼监控中依旧完好的楼梯钢门,无比疑惑。 他是怎么进来的? 末世降临后第一次见到活人,她遵从本心向智能门走去,短短的距离里回忆起末世前跟何昱的交集。 何昱长得人畜无害,比她和韩烁都小,第一次见他是在和韩烁的订婚宴上。 当时的他刚成年,笑眯眯地打趣道,“原来姐姐就是韩哥追了这么久的嫂子啊” 阿怜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回道,“嗯,我叫阿怜” 后来便没再见过他了。 只是偶然听说他一年前被人打得很严重,在医院里住了好久,病好后似乎去了国外。 回归现实。 何昱冲着语音箱喊道,“姐姐,开门。韩哥让我来接你离开。” 他知道她在家,还知道韩烁不在她身边。 阿怜犹豫了半晌,问道,“韩烁他人呢?” 何昱眼眸一闪,自然卷的栗发长度适中,垂落在额头上更显得乖巧无害。 “韩哥他受伤陷入了昏迷,现在应该被接回基地了” “什么!”阿怜失声道。 是了,韩烁说了要回来找她,除非不可抗力,否则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严重吗?”她担忧地问。 “不严重,就是暂时失去了行动力,”何昱耐心地回答,没有半点强迫阿怜开门的意思,“韩哥信得过我,所以拜托我来接你过去” 其实仔细一想,他这话里还是有漏洞的。 韩烁和阿怜通着电话陷入昏迷,当时他周边明显没有其他人。 就算后续被接回基地治疗,又怎么会那么短的时间内醒来,拜托何昱赶来A市接人的? 可此时的阿怜心中担忧占了上风,加上何昱的外表太有迷惑性,韩烁又从来没告诉过他何昱做过的那些惊天动地的事,她自然而然地卸下了防备。 智能门‘嘀嗒’开启。 阿怜探出小巧的脸,露出了近三天的第一个笑容,“辛苦你了,快进来吧” 她来到入户厅检查,楼梯门仍是锁上的。 看着阿怜疑惑的神情,何昱解释道,“我觉醒了一些能力,他们说是进化” “是精神力强化和力量强化,我可以凝实空气解开门锁内的搭扣” 何昱帮忙把电梯入户厅的快递都搬到了室内。 他说来的时候在城市另一头的仓库埋伏了炸药,到时候炸药爆炸的响声会吸引丧尸聚集,他们就趁着这个机会从相反方向撤离。 他从B市开来了一辆直升机,停在最近的楼顶停机坪。 楼道里的丧尸他提前清理过,不过不保证回去的时候有新的丧尸涌入。 “我会保护你的”,何昱郑重道。 他的声音似乎比初次见面时沉稳了许多。 阿怜感激地点点头,眼尾因困顿染上薄红,几缕发丝自耳边垂落,显得无比信赖,柔弱可怜。 常年握枪的粗砺手指颤了颤,何昱压下撩起那发丝的冲动,暗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看着她明显没睡好觉的疲惫神态,他体贴道,“姐姐先休息一下,等快出发的时候,我来叫你” “好”,阿怜紧绷的身心稍微松懈了一点,朝卧室去了。 等她的背影消失在客厅,何昱一股脑倒在沙发上,修长的身躯将沙发座覆盖。 他双手枕在脑后,嗅着空气中残余的气息,愉悦地眯起眼睛。 天知道他到门外时发现韩烁不在家,心里有多兴奋。 他甚至想哼一首歌来庆祝。 放心吧韩哥,我会好好照顾嫂子的。 第62章 末世文女大(四)“你怎么能这样!?…… 天边的夕阳红得滴血。 仓库所在的市郊空旷无人,只有零星几个变成了丧尸的仓库管理员和运输职工。 军绿色的悍马周围,几个丧尸接连脑门中枪倒地。 韩烁从仓库窗沿跳下,翻滚落地,进了驾驶座后迅速发动引擎。 车轮在湿润的泥土上压出明显的纹路,往危险密布的钢筋丛林驶去。 韩烁心急如焚,想在天黑之前赶到家里。 他昏迷了整整三天,醒来后身体里有两股汹涌的力量涌动,手掌心交替出现了雷电球和火焰。 意识刚清醒他就拨通了电话,结果只响了一声,便被挂断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不信阿怜会挂他的电话。 路况复杂,韩烁抓紧方向盘,集中精力提高车速,避不过的游尸就直接撞开。 防撞杠上鲜血斑驳,新旧交叠。 巨大的爆炸声在他来时的方向响起,韩烁不可置信地回头,眼里映出漫天火光。 黑烟冉冉升空,路上的丧尸疯了似的嚎叫着朝爆炸源跑去。 韩烁猛打方向盘,拐进一条小路,躲过迎面而来的尸群。 疾驰的悍马躲避着尸潮,行路连贯,如一柄灼热的利刃切开黄油,在死寂的城市飞速逆行。 何昱提前将阿怜叫醒,两人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尸群被市郊剧烈的爆炸吸引,陆续远离。 残余着血污和各种凌乱杂物的街道变得空旷。 临行前,阿怜再次打开手机查看,没有韩烁的来电。 她失落地敛眸,将已经静音的手机装进了兜里。 见此,何昱目光闪烁,安慰道,“没事,韩哥在基地里等着我们呢” 阿怜本想背个登山包,装上食物、水和移动电源,却被何昱制止。 他说直升机里有足够的物资,接过阿怜手中的收音机,将移动电源和其他少量必需品装进了自己的行军背包。 他柔声道,“你只需要跟在我身后就行了,我会保护你的,别担心”,显得异常可靠。 何昱背上鼓囊囊的背包,手里拿着消音枪上了膛,带着阿怜打开了楼梯门。 下楼时,他们遇见了好几个从楼梯门里窥视他们的幸存者。 有几个装备好武器的,显然也是在考虑是否该趁着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出去看看。 何昱的精神力覆盖着上下几层,将阿怜保护在机动范围内。 他背包里装着的东西,实际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他的精神系异能开辟了一个虚无的空间,他早已经在里面堆满了物资,这一路绝不会让她挨饿或是受苦。 红外感应的楼梯灯随着两人的移动一一亮起。 猛然看见一个倒在转角的尸体,阿怜捂住 嘴别过头。 鼻尖是浓烈的腐臭味和血腥味,让她呼吸急促,头脑发晕。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接触丧尸,虽然是已经死去的丧尸。 “姐姐别怕”,何昱虚虚揽住她的背,轻声安抚。 阿怜唇色苍白地“嗯”了一声,只是声线颤抖,明显是吓的。 何昱的眼里闪过奇异病态的满足感。 这只丧尸正是他顺着楼梯上来时干掉的,它的脑门里应该还存着一颗发烫的子弹。 他本可以将丧尸扔出窗外,这样阿怜下楼时就不会被吓到。 可他不仅没有,还恶趣味地挪动丧尸尸体,放在楼梯转角,一开灯就能猝不及防地看见。 他就是要告诉阿怜,现在外边的世界很危险,而他,能够保护她。 楼梯上方传来轻微的开门声,感应灯随之亮起。 是某户人家受他们鼓舞,也准备出门探探情况,收集物资。 何昱的神色变得正常,他抓住阿怜细弱的手腕,带着她继续往楼下走。 小区内还有些丧尸,或许是向市郊奔跑时受到了新的干扰,故而留在此处。 何昱透过单元门观察着情况,快速思考。 小区正门虽然连接着视野开阔的大路,但末世爆发前的人流量也最大,他不准备带着阿怜从正门走。 小区南边正对着一个幼儿园,南门不允许车辆进出。 且末日爆发当晚正是周末,幼儿园附近应该没什么人。 他计划带着阿怜从那边离开,稍微绕一点路,往停着直升机的寰宇大厦去。 穿着军装的男人手上拿枪,一路击毙丧尸开路,护着扎起头发,穿着运动装的女人往小区南边跑去。 不少幸存者从高层看到这一情况,内心也起了离开的念头。 就在几分钟前,无线电应急广播更新了播报。 播报中说,政府已经派遣军队前往A市,届时将从南边市郊开始,逐渐扩大搜索范围,解救幸存者。 要是现在动身前往市郊,或许能更早获救;可现在出去,说不定又会有其他意外发生。 谁都说不准。 几个幸存者围着无线电收音机,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 韩烁的想法与何昱不谋而合。 车子引擎的声音会吸引丧尸,正门人多,不利于车辆前进。 且他们家所在的单元楼更靠近南门。 地库情况不得而知,他把车子停在了南门正前方,给MA41装上消音管,探出车窗一枪一枪地轻松解决了游荡的丧尸。 他警惕着周围的情况下了车,快步往小区内走去。 眼看两拨人就要撞上,何昱突然神色一变,拉紧阿怜的胳膊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阿怜不明所以,对他的突然转向赶到疑惑。 何昱脸色阴沉,咬牙低声道,“南边有情况,我们换个门走” 听此,阿怜不敢多说,压下心中的不安跟着他调转方向,脚步快得几乎要跑起来。 “嗖”一颗子弹擦过何昱的脚边,在地面碰撞出火花。 要不是他的精神力强行让子弹改向,这颗子弹本是要射入他小腿的。 在这个关头丧失行动能力,韩烁还真是和当年一样不留情面。 阿怜惊恐地回头,看见韩烁放下了冒烟的枪管,大步朝她走来。 “老公!”,阿怜又惊又喜地低呼着,下意识想迎过去,却感觉到手臂上向后拉的阻力。 她心中一个咯噔,就见何昱放开了她的手臂,仿佛刚刚收紧的力道只是她的错觉。 他无辜地举起双手,脸侧的梨涡因笑意越发明显。 似是对刚刚的行为做解释,他对阿怜道,“我没看清楚,还以为来的是坏人呢” 接着他亲热地对着韩烁喊,“韩哥,你这么快就恢复了!太好了!”,装得仿佛真有‘韩烁受伤,派他来接阿怜’这么一回事。 韩烁紧紧抱住阿怜,大手按住她的背。 怀中的温度让他快速跳动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两个男人隔空对视,无形的硝烟味弥漫开来,埋在韩烁怀里的阿怜对此一无所知。 “我开来了一架直升机,就停在几公里外的寰宇大厦,我们一起过去吧!” 虽是惊喜庆幸的语气,何昱的目光却挑衅地看着韩烁,料定韩烁会选择和他合作。 A市和位于B市的北方基地相隔900多公里,需要跨越无数地级市。 他就不信,韩烁会拒绝这个走空路的机会。 果然,尽管韩烁眼神凶狠,似乎想将他凌迟,却还是顺着他的话答应道,“好,一起过去。” 看到何昱的一刹那,韩烁就明白被挂断的电话是他捣的鬼。 何昱小他三岁,小时候,两人在军区大院轮流做孩子王。 订婚宴他理所应当地邀请了何昱参与。 何昱的母亲是何家千金,父亲未知。 他继承了母亲柔和无害的五官,头发和眼珠的基因则来自那个神秘的外国父亲,颜色比他们浅上许多。 订婚宴是何昱从国外赶回来参加的,韩烁本觉得这份兄弟情十分牢靠。 谁知道订婚宴后何昱就开始作妖,想要翘他的墙角。 最夸张的那次,何昱威逼利诱阿怜的好友骗她出去喝下午茶,然后准备来个偶遇。 结果阿怜没认出他,他便恼羞成怒给阿怜的热巧克力里放了药,还把昏睡的她带到了酒店。 要不是阿怜的好友良心尚存,脱身后立即给他打了电话求救,还不知道何昱会对她做出什么。 韩烁现在都还记得那时的情景。 他怒火中烧地将何昱揍翻在地,质问道,“你怎么能这样!?你他妈还是不是我兄弟!?” 何昱吐出一口血水,浅色的瞳孔盯着他,看起来像是什么冷血动物,“韩哥,我是你兄弟。那你能不能跟阿怜离婚,把她让给我?” 韩烁简直要被他气疯了,拳拳到肉,接连落下,“你休想!阿怜是我老婆!” 这事在圈子里闹得很大,何家派人来了解情况后,自知不占理,默默地将被打的脑震荡的何昱接走治疗,痊愈后直接将人打包送到了国外。 怕何昱这种疯狂的行径吓到阿怜,他一直瞒着阿怜没告诉她,现在倒是给了何昱可乘之机。 三人返回南门,解决了重新聚拢在悍马周围的丧尸,开车上路。 韩烁开车,何昱坐副驾,阿怜坐在后座。 熟悉的街景在后视镜远去。 阿怜看着前边坐着的两个男人,总感觉气氛有些诡异,斟酌着开口道,“你们……” “怎么了?”两人齐声答道。 何昱带着熟悉的笑脸转头过来看她,似乎等待着她的未尽之言。 “没什么”,阿怜摇摇头,指尖揪起裤子褶皱。 应该是她想多了。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或许是她紧张到有些神经敏感。 何昱虽与韩烁有些旧怨,但此时‘保护阿怜’的想法却是与他一致的。 他放出精神力探查路况,指引着车子避开聚集的尸群。 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寰宇大厦,车子刚刚熄火,接连几波尖叫和枪声自大厦内响起,让他们的神色变得越发严肃。 韩烁与何昱对视一眼,刚刚他已经见识到了何昱的能力。 何昱耸耸肩,无奈道,“距离太远了,我看不到。” 他转头迎面射杀闻声而来的丧尸,鲜血呈星点状溅到后车窗玻璃上,吓得阿怜一抖。 何昱极轻地笑了一声,又意识到这样的行径与他在阿怜面前维持的人设冲突,赶紧收住了。 没办法,阿怜那惊慌皱眉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可爱。 他简直太喜欢这觉醒的精神力了,能让他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观察她。 韩烁警告地看了何昱一眼,加入了射杀丧尸的行列。 他清楚何昱的心思,何昱从小鬼点子就多,机敏狡猾,与他的外表完全是两个极端,不熟悉他的人很容易被他骗过去。 放何昱在阿怜身边,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个天大的隐患。 可现在情况特殊,有他在,阿怜会更安全,便顾不得与他算帐了。 寰宇大厦的正门被丧尸堵着,几人从侧边翻窗进入。 “跟着我”,何昱端着枪,主动走在前面,用军靴稳稳勾开半掩着的门,顺着墙沿往楼梯间跑去。 阿怜走在中间,离他只几步的距离,韩烁也握着枪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时刻准备善后。 寰宇大厦是一栋综合性办公大厦,有三十层楼高,内部结构复杂。 因为时刻有可能停电,且其他楼层情况未知,他们 第一时间否决了电梯选项。 何昱将直升机停在顶楼,想复刻当时下楼的路线,原路返回楼顶。 只是,刚刚在大楼外听到的尖叫和枪声似乎注定了这一路充满着变数。 第63章 末世文女大(五)“小心地上的洞!”…… 寂静的楼梯间弥漫着刺鼻的硝烟火石味,头顶的照明灯因电路受损不停闪烁。 新鲜的血迹拖痕一路蔓延,消失在隔断门前。 何昱的手指虚虚搭上扳机,另一只手缓缓将门推开。 扩散出去的精神力确定没有威胁,他才放心地做手势让阿怜跟上。 韩烁关门后快步朝着阿怜靠近,贴在她身后。 视野瞬间陷入一片黑暗,阿怜不由心跳加速,额头不自觉冒出细汗。 她下意识抓住身侧靠得极近的那只手。 那滚烫的手稳稳地回握,似乎在让她安心。 “救我……”突然,不知名的虚弱呼救从黑暗中传来。 阿怜吓得一颤,只听“砰”一声枪响,紧接着刺目的白光照亮了门后方的一角。 顺着光线所指的方向转头,首先入目的是韩烁高大的背影。 他穿着防弹马甲,腰间缠着一圈子弹,站姿警惕,双手持枪。 阿怜瞳孔一缩,立马尴尬地将手挣脱。 光线正中央是个眼球发灰的中年男人,脑袋上的血洞正汩汩冒血。 就算没有韩烁那干脆的一枪,他也活不了了。 手电下移,他的双腿早已不知所踪,肠肚裸露一地。 阿怜只看了一眼便飞快挪开,然而这恐怖的一幕就像在脑海里生根发芽了一样挥之不去。 她的呼吸无法控制地变得急促。 韩烁将她搂进怀里摩挲她的头发,抽空抬起头来瞪视何昱一眼。 “我的异能探测不到正在转化中的人”,何昱垂眸,他才刚掌握这项异能,还在探索阶段,“这次是我的失误” “没关系”,阿怜忙道,她是三人中最弱的那个,这一路全靠两人照顾她,至今还没杀过一只丧尸。 韩烁是她老公,她能理所当然地麻烦他,却不能用这样的态度随意对待何昱。 这样一打岔,倒让她暂时把之前何昱毫不避嫌地回握她的手这事忘了。 察觉到她客气的态度,何昱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看着倚在韩烁怀里脸色苍白的阿怜,他像是被刺了一下,压下枪匆忙转身,“我会再小心些” 这是个空旷的会议厅,何昱举着手电走在前面开路。 快到出口时,他眉头紧皱地停住脚步,朝韩烁使眼色。 毕竟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兄弟,韩烁立即领会到他的意思。 温热潮湿的气息喷洒在阿怜耳侧,韩烁将一把枪塞进她手中,“我和他去门外清理,你在这等等” “好”,阿怜点点头,贴在冰冷的墙面上。 从前去东南亚玩的时候韩烁教过她射击,但这是第一次在没人监管的情况下摸到真枪。 她颤抖着蹲下身,将枪口对着外边。 门缝开启射入的一丝光亮很快消失,周遭又陷入一片黑暗,不同的是这次只有她一个人。 门外很快传来骇人嚎叫声,激烈的枪声和皮肉炙烤的滋滋声。 像是过了几分钟,又或只有一分钟,紧闭的门再次开启。 逆光中伸来一只沾血的手,“阿怜,来” 狭窄的走廊里丧尸堆叠一地,地毯吸满了鲜血和腐臭的组织液,腥味冲天。 “怎么抖成这样?”,韩烁心疼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亲了亲。 何昱收回目光,在一旁催促道,“快走吧,得赶快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 现在楼内情况复杂,他不认为能在天黑前赶到楼顶。 因异能来得突兀,短时间内不清楚其中机制,韩烁和何昱处理丧尸时还是枪械为主,异能为辅。 ‘咔哒’,子弹重新上膛,韩烁单手抱着阿怜的腰穿过血污的走廊,到干净的地方才将她放下。 走廊尽头是楼梯间入口,可通往楼梯的门被锁住了。 何昱集中精神力查探,上面几层没有丧尸。 撬开门锁后,因短时间内异能使用过多,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没事吧”,韩烁皱眉问道。 没等何昱回答,身后突然传出动静,韩烁警觉地回头。 一只跛脚的丧尸晃悠悠地从走廊岔路口露头,似乎闻到活人的气息,它锁定了走廊尽头的防火门。 疾驰的子弹穿过它的脑门,随着它的倒地,大量丧尸出现在岔路口,凶狠地嚎叫着朝他们的方向奔来。 何昱双眼睁大,刚刚他们已经清理了这一层的丧尸,眼下这些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该死,快走!” 韩烁扛起阿怜就往楼上跑。 意外来得太快,何昱来不及锁门,只能垫后射杀了几个跑得飞快的丧尸,而后用仅剩的异能将防火门抵住。 十几秒后,丧尸群冲开了防火门,踏着门板蜂拥而入。 混乱中,不知跑了几层,楼梯间再一次到了尽头。 他们只能快速穿过丧尸晃荡的落地窗大厅,沿着斜坡朝大楼的另一侧跑去。 斜坡尽头的地板被炸开了一个大洞。 “小心地上的洞!”,韩烁朝紧随其后的何昱提醒道,一咬牙借着疾速奔跑的惯性跃了过去。 滞空的停顿间,阿怜看见朝他们奔来的何昱和他背后紧追不舍的丧尸群。 视角迅速转换朝向天花板,阿怜感到背上一阵钝痛,流出生理性的泪水。 他们落在了大洞对面的硬地板上,韩烁抱着她几个翻滚,而后一刻不停地将她拉起,推向相对更安全的里侧。 何昱紧接着跃过来,脚上不稳眼看就要往后倒,韩烁及时搭了把手将他拉了回来。 丧尸在他们眼前嚎叫着下饺子般地从洞里掉下去,无一例外。 监控另一头,看着这紧张壮观的场面,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震惊地取下耳机,对同样眼含惊诧的女人道,“把他们接过来吧”。 剧烈的体能消耗让韩烁和何昱都呼呼喘着气。 阿怜被颠得胃痛,捂着肚子弯腰干呕了几声。 情况紧急,她很快调整好,冲一脸担忧自责的韩烁摇摇头说自己没事。 韩烁握拳,低头看了眼深邃的洞口,洞壁裸露的钢筋上还挂着腐烂的碎肉。 “他们或许就是从这层掉到了会议室那层” 然后追着他们一直到这层,又重新掉下去。 “该死的,我上午过来的时候还没有这玩意在”,何昱不忿地踢了脚墙根。 这明显是人为炸出来的。 韩烁沉默着迅速分析,“单纯为了困住丧尸,或者,为了防止其他人从这里进入?” “咚咚咚”,突兀的敲门声从楼道末端响起。 只要在洞口这端制造噪音,吸引丧尸,尸群就能集中从这里掉落,加上那一层锁上的门,如果有人硬闯,基本就是有来无回。 韩烁朝楼道末端的防火门走去。 阿怜搀扶着体力和异能几乎双双消耗殆尽的何昱跟在他身后。 作战手套擦去钢门玻璃上的灰尘,一个神色温柔的女人站在门的那头,身后跟着两个面露警惕的高大男性。 看见比监控里显得还要强壮结实的韩烁,她眼前一亮,忙举起字牌: 「上面是临时清理出来的安全屋,欢迎你们加入!」 「不过,为了保证其他人的安全,你们得统一把枪械交给我们保管。」 何昱的空间里还有枪械,他冲韩烁点点头,利落地把手里的枪递给他。 韩烁将自己的枪一并通过带着锁链的门缝塞过去。 女人名叫诗语晴,阿怜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明显一愣,打量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流转,似乎是在好奇他们是什么关系。 不过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诗语晴带着三人沿着楼梯往上走,拿钥匙打开最后一道门,介绍道,“安全屋一共有两层,第一层是餐厅,第二层是最近刚清理出来的。” “餐厅的食物迟早会不够,我们打算继续清理上面的楼层” 诗语晴是在寰宇大厦上班的员工,末日爆发时她正在加班,侥幸逃到了餐厅层,和幸存的庄柏杨结伴组建了安全屋。 为了避免资源的加速消耗,他们吸纳幸存者时十分谨慎。 庄柏杨让她去接这几个人上来,也是看着这两个身穿军装的人的份上。 他们身体强壮,又会用枪,正是他们目前所缺少的人手。 至于被他们保护的那个柔弱女人,诗语晴心中的阴暗面一闪而过。 末世变数这么多,谁知道她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一进门,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迎上来同他们握手。 他面容慈祥,表情诚恳,“欢迎你们的加入,我是这里的管理者,庄柏杨” 这一层的布局看起来确实是餐厅,只是岛台和餐桌上都没有食物,应该是被他们集中收起来了。 自动售卖柜的玻璃也被砸碎,里面空荡荡的,只剩玻璃渣。 “在役军人,韩烁” “这是我的妻子,阿怜”,他揽过阿怜的腰,全然保护的姿态让人明白,不能轻易动她。 诗语晴脸色一变,虽然及时收回,却被精神力敏锐的何昱察觉到,他上前一步把阿怜护在身后,“何昱。这是我嫂子。” 餐厅的包间被分配成休息的地方,有门锁在,无论是里面还是外边发生意外,都能留有一些喘息的时间。 随着夜幕降临,幸存者纷纷从包间内走出,来到餐厅排队等待分配食物。 经庄柏杨介绍,这些幸存者大多是当时留在楼内的员工,少部分是从外边街道跑进来的。 员工几乎都是常坐办公室的文职,外边进来的人里,则有健身教练,电工,和几个计算机系、电气自动化系的大学生。 是那些大学生帮忙修好了上一层的监控,不过这个庄柏杨还没告诉韩烁一行。 最先发现阿怜的是一个计算机系的男生,他没想到能在这看到阿怜,惊喜道,“学姐!” 阿怜循声看去,是个陌生的脸孔,她完全不认识。 男生一句话让同行的几人都看了过来,看见阿怜,神情惊讶,显然也是认识她的。 高大的男生脱离队伍径直朝她走来,在离她几步远时停下,“学姐,真的是你!我是东大计算机系的二年级生赵丛。” 因为不认识,阿怜有些尴尬地同他客气寒暄了几句。 赵丛暗自打量紧紧搂着阿怜的韩烁,这就是传闻中学姐早婚的丈夫? 韩烁淡漠的眼神扫过,丝毫不把他幼稚的敌意放在眼里。 阿怜靠在韩烁怀中借力。 之前神经紧绷,让她无比疲惫,这会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庄柏杨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发放食物的动作稍顿,微微皱起了眉。 赵丛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眼神闪了闪,体贴道,“学姐先休息,待会我来找你们,说说这里的情况” 韩烁动了动手指,到底没说出拒绝的话。 为方便商量事情,三人选择暂时住在一起。 包间内的餐桌被推到墙角,中间放着简易的大号折叠床,挤一挤应该能并排躺下。 两人让阿怜先休息,出门排队去领食物。 现在发放的食物还是厨房储备的鲜食,虽然制作简单但至少可以下嘴。 罐头等经放、易携带的食物应该还放在仓库里。 韩烁领着两人份回来时,阿怜已经侧着身面墙睡着了。 他将食物放在一旁,撩起阿怜的上衣,她向来白皙的后背一片青紫,是那时候摔的。 何昱推门进来,刚好看见这一幕。 他触电一般移开视线,端着食盒抱怨道,“亲密也挑挑时候啊,现在住这屋的可不止你俩” 见韩烁没什么反应,他有些疑惑地转头。 韩烁已经把衣服放下了,蹲在床边没动,看向他的脸色不怎么好。 何昱将门关上,走近才发现阿怜后腰上的痕迹。 他大骂韩烁,“你真是个畜生”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不对,一把掀开阿怜身后的衣服,虽然被韩烁阻止,却还是瞥见那可怖的痕迹。 “怎么回事?”他的脸色变得同韩烁一样黑沉。 韩烁没有答,只说,“这里变数大,不算绝对安全。我们得快点找到直升机,去北方基地” 到了北方基地,阿怜好好呆在后方,就不用受这种意料之外的伤害了。 “好”,何昱认真地点头,他也是这个想法。 “她累了,先让她睡吧” 等她醒了,再用异能把食物加热就行。 韩烁同何昱出门时刚好碰到独自过来的赵丛。 “我来找学姐”,末日才爆发三天,他还保持着一副礼貌的样子。 韩烁带上门回道,“她睡着了,有什么你告诉我们,是一样的” 赵丛的目的可不是单纯分享消息,他不死心地朝门喊,“真的?” “怎么,你还想亲眼看看?”,何昱语气不太好地呛他。 他看不惯韩烁,也看不惯苍蝇似的围在她身边的人。 赵丛脸色难看,却还是将所了解的关于安全屋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记得告诉学姐是我说的”,离开时他强调道,显然想在阿怜面前刷个好印象。 何昱摇摇头,象牙塔里呆久了,单纯到有些犯蠢。 不过,既然他主动透露这么多有用的消息,到时候拉他一把也不是不行。 厨房在大厦的十五层。 二楼有个监控室,监控刚刚修好,可以监控十五层以下的情况,不过目前大多数幸存者都不知道这事。 那他们突然遭遇的丧尸,很有可能就是庄柏杨他们捣的鬼。 要不是何昱的精神系异能能够开锁,他们早就葬身尸口。 庄柏杨绝对不像表面那么友善。 第64章 末世文女大(六)“答应她,明早五点…… 眼睛适应了暗光环境,何昱盯着阿怜近在咫尺的睡颜发呆。 这是他第一次离她这么近。 睫毛好长,脸好小。 刚刚她醒来简单吃了些,清洁后又躺着很快睡着了,应该是前几天都没睡什么好觉。 拿到直升机废了些功夫,要是早一天赶来,说不定根本遇不到韩烁。 只有他和阿怜两个人。 寂静中,韩烁揽住她的腰将她抱紧,惹得她睡梦中皱眉嘤咛一声。 视线下移,看见那只紧锢在她腰间的大手,何昱睫毛颤动,翻身下了床。 何昱关门离开后,韩烁睁开了眼睛,将阿怜翻了个身,带着情绪在她唇上索取。 半晌,他喘息着退开,盯着她的睡颜低喃道,“有时候,真想把你关起来” 餐厅天台上,指节间猩红的火光伴随着烟雾缭绕。 何昱单手插兜靠在墙上,看着漫天星光出神。 当初听说韩烁为了追人老往A市跑这事,他只是笑笑,心道韩烁难得开窍。 不同于韩烁,他虽长得纯情,却早早游走情场,虽然还没与人做到最后一步,但谈情说爱比韩烁有经验得多。 十八岁时听见韩烁订婚,他惊得手里的烟都掉了。 算算日子,他这是刚追到一年就求婚了? 他带着敲打的心思受邀去参加了订婚宴,心中略带轻蔑地想,新娘定是个手段了得的女人。 可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挪不开眼睛。 她穿着银色的抹胸鱼尾轻礼服,纤细白皙的脖子上挂着晶莹的钻石珠宝,却都不及那灿烂的笑颜夺目。 他下意识迈动脚步向她靠近,还未与她说话,就承认她确实有着蛊惑人心的能力。 韩烁看见他,大方地同阿怜介绍,“这是我 的发小,何昱” 阿怜挽着他的手看过来时,那一双美丽的眼睛睫毛纤长,看得他心口发烫。 不知道带着何种心情,他带着情场里惯有的语气调笑道,“原来姐姐就是韩哥追了这么久的嫂子啊” 却见她似乎是害羞地后缩拉远距离,“嗯,我叫阿怜” 原来她叫阿怜。 回去后,何昱在无眠夜中将这简短的对话咀嚼了不知多少次。 自由搏击后一惯的放松酒局,打扮精致的美女鱼贯而入,巧笑倩兮,他却完全失去了兴趣,提前离开。 坐在家中的阳台上抽烟时,他知道他完蛋了。 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还没完全了解,就喜欢的不得了。 而且初次见面的地点,还是她的订婚宴。 是她跟向来受他尊敬的韩哥的订婚宴。 何昱不受控制地搜集有关阿怜的消息,得知她的初恋也是韩烁时,嫉妒地失眠了一整夜。 他的愧疚不安在漫长的煎熬中演变成不甘和微妙的怨恨。 凭什么? 不过是韩烁运气好点。 要是他先遇见阿怜,说不定跟她订婚的,会是他呢? “你在想什么?”,通向室内的门口传来略有些熟悉的女声,打断了何昱的回忆。 诗语晴从黑暗中走到月光下。 何昱指间的烟已经快燃到尽头,这期间他一口都没抽。 烟头落地,何昱抬脚捻灭。 “你看她的眼神,可不像看嫂子的眼神”,诗语晴盯着他藏在阴影中的脸调侃道。 何昱哼笑一声,警告道,“你最好收起不必要的好奇心” 韩烁是那个女人的老公,她暂时动不了,不如先来拉拢这个落单的。 这种丧尸遍地的情况下,安全屋不是久留之地,她时刻思考着退路。 晚上回去后仔细一想,总觉得这人的背影有些眼熟。 无视何昱的警告,诗语晴试探道,“你就是今早下楼的那个男人吧?” “上午我听见了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紧接着就有人从楼顶下来,一路清理丧尸,还路过了安全屋的入口。” 当时监控室只有她一个人,她将此事告诉了庄柏杨。 趁着丧尸被清理干净,他们安排人下楼去搜刮物资,虽然损失了一些人手,但收获颇丰。 诗语晴晃了晃手中的钥匙,“门口的钥匙就在我手上,只要你愿意,趁着没人,我们打开门去楼顶,坐直升机离开。” “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得保护我,送我到绝对安全的地方” 何昱有些心动,安全屋的入口有好几层锁。 他和韩烁商量过,本准备趁着外出清理楼层的时候,或者等他精神力完全恢复后撬开锁,带着阿怜一路往上走。 如果有了诗语晴的钥匙,就不用耽搁时间被动等待了。 “你这么做,告诉庄柏杨了没?” 不清楚直升机能载几个人,这消息诗语晴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的脸色不太好看. 要是让庄柏杨知道她知情不报,她绝对没有好下场,如果眼前人又不带她离开…… 她这下算是卡在中间,不上不下了。 “没告诉他就好,直升机可坐不下那么多人”,何昱这话一出,让诗语晴松了口气。 “明天我和韩哥商量下,最迟晚上给你答复” 和她擦身而过的何昱眼里闪过一丝暗光。 他是骗她的,直升机型号是Mi-17,双驾驶位,载五个人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只是想探探她的虚实。 诗语晴一上来就打韩哥的主意,还对阿怜不怀好意,他可看得清清楚楚。 现在又背着一开始就认识的庄柏杨私自跟他交易。 末世人心险恶,这种人他不敢轻易与之为伍。 回到房间时,阿怜埋在韩烁怀里睡得正香,露出半张白皙的脸。 何昱自动忽略了碍眼的韩烁,眼神柔和下来。 他轻手轻脚地上了折叠床的另一侧,嗅着鼻尖若有若无的香气睡着了。 …… 第二日阿怜醒来时,房间里空无一人。 不多时,韩烁和何昱推门进来。 何昱手上拿着吃食,韩烁不知从哪找来个梳子,坐在床边给她梳头。 虽说从前在家里也是这样,可现在有何昱看着,阿怜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夺过梳子道,“我自己来吧” 何昱早就不满阿怜对他这种疏离的态度了,可惜一直没机会提。 他苦笑道,“嫂子,我又不是外人” 韩烁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虽然两个人对彼此暗藏的心思心知肚明,但对阿怜来说,这只是她和何昱的第二次见面。 阿怜扎好头发,接过何昱递来的盒装牛奶、椰蓉面包、香蕉等。 安全屋一天只提供两餐,这些食物,是何昱从空间里拿出来的。 此前,趁着阿怜仍在睡觉,韩烁和何昱两人互相透了底。 虽是情敌的关系,可十几年的信任只会让他们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危险境地中变成最好的战友。 韩烁了解了何昱的精神系异能、以及随之而来的精神空间; 何昱也亲眼看韩烁示范了一番极具攻击性的雷电、火系异能。 提到昨晚诗语晴主动找上他的事,韩烁思忖半晌道,“答应她,明早五点动身。” 五点人少,且天刚亮,借着窗户透进的天光,就算没有灯也不至于完全看不清楼道情况。 “语晴?”庄柏杨目光探究,这一天诗语晴都有些心不在焉。 回过神来的诗语晴心里重重一跳,“刚刚说到哪了?” 庄柏杨装作没发现她的异常,继续说回上面楼层的结构和清理计划。 “他们来得正好,到时候让他们走前面开路”,他满意地在黑板上圈起两人的名字。 “好”,诗语晴眼神闪了闪,点头表示同意。 凌晨五点。 背着包裹的诗语晴蹑手蹑脚地打开门锁,等身后三人出门后再一层层锁上。 在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后,安全屋门锁颤动,有人在屋内开锁。 又解决掉一只突脸丧尸,何昱抓住诗语晴的衣领往前一带,低声喝道,“快点跟上” 诗语晴一见到丧尸就吓得动作僵硬,呆在原地动不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楼梯间隔断门内的丧尸听见微弱的枪声,趴在门上嚎叫,腐烂的眼珠在钢门小块透视玻璃上挤压变了形。 阿怜抓紧韩烁的手,不敢再看。 一路顺利来到二十五层,往上的楼梯消失,只能通过隔断门往对面走。 “是环形玻璃栈道”,何昱精确地回忆道,“里面还有丧尸没清理” 诗语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她还不知道异能的事,不明白如果没清理干净,他昨天上午是怎么从这下去的。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 “准备好了没?”何昱问。 韩烁一点头,他就打开门迅速朝门内冲去,丧尸吼叫声随之响起。 等他清理出一小块开阔的空地,便冲门内喊道,“进来!” 韩烁背着阿怜用雷电异能在前面开路,诗语晴跟在他身后狂奔,何昱边跑边负责清理后方不断涌来的丧尸。 靠着异能加持,他们硬是在丧尸环绕中开辟出一条快速移动的安全通道。 跑到另一侧,韩烁利落地打开门,冲了进去。 “快点!”他一边释放异能清理另一侧的丧尸,一边朝落后几步的何昱喊道, 等何昱一进门,他立马用力将门掩上,狰狞的丧尸都被堵在门的另一侧。 何昱不敢停歇,精神力探入门锁勾动锁鞘上锁。 等一切平息,诗语晴双腿还在发软。 她恐惧的目光带着点羡慕,“刚刚那是什么?” “异能”,韩烁简洁回道。 整理歇息半刻钟后,他们继续往上走。 庄柏杨从下方楼梯间探头,他察觉到诗语晴的不对劲,心中不安,晚上几乎没怎么睡。 几乎是隔壁的诗语晴一有动静,他就从浅眠中清醒过来。 而后他一路跟在他们身后,有他们在前方清理丧尸,他几乎没动手。 除了从二十四层到二十五层时。 他熟悉楼道结构,知道玻璃栈道如果有丧尸聚集很难逃脱,本以为他们会原路返回,都提前躲到下一层去了。 结果他们居然打算硬闯过去。 庄柏杨不肯跟丢,他从二十四层的通道穿过,用收缴的枪械射杀了几个游荡的丧尸,慌乱中顺利到达另一侧的楼梯。 见几人身影消失,庄柏杨赶紧跟在他们身后上楼。 在他身后,被枪声 吸引而来的丧尸撞开了二十四层没有上锁的门,听着脚步声爬上楼。 眼看着离楼顶越来越近,心底的期望让他们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诗语晴爬得双腿发虚,难掩兴奋之色。 何昱一脚踹开通往天台的门。 远处城市的轮廓在还未明晰的天色中有些模糊,灰绿色的直升机舱门半开,停在正中央画着圈的‘H’停机坪内,似一只沉睡的工业巨兽。 尖叫伴随着枪声从楼下传来,韩烁脸色一变,喝到,“快上去!” 诗语晴低头,看见疾速奔跑的庄柏杨和紧随其后的尸群,本就疲软的双腿扎了根似的僵在原地。 “愣着干嘛!快跑啊!”,已经上了驾驶座的何昱冲她喊了一声,便收回目光专心启动直升机。 阿怜被韩烁稳稳推举到客舱内,紧接着他双手一撑,毫不费力地爬了上去。 因螺旋桨搅动逐渐嘈杂的环境音里,诗语晴克服恐惧越跑越快,韩烁朝她伸出手想拉她一把。 眼看希望就在前方,身后却传来拉扯的力道。 她猛地回头,惊惧的泪水随之抛洒。 面色狰狞的庄柏杨抓住她的背包将她拉了回去,抛向饿虎扑食的丧尸。 被尸群淹没前,她看着螺旋桨渐渐升空,而庄柏杨一跃而起,扒住了直升机的边缘。 她眼里染上刻骨铭心的恨意,用最后的力气喊道,“他是个杀人犯!他杀了一个医生,想取而代之!” 庄柏杨手指抓得泛白,他的双脚已经离地,见状惊恐道,“她说谎!我真的是医生!我有用!我能给人治病!” 韩烁面无表情地踩上了他的手指,庄白杨尖叫着掉进了下方狂欢的尸群中。 就算她说的是假话,庄白杨拿诗语晴垫背却是实打实的。 他怎么会留这么个威胁在身边? 接连目睹两个人死在眼前,阿怜早已蜷在后座上脸色苍白得不成样子。 涌入的风迎面吹走落下的泪滴,酸涩得让她睁不开眼。 韩烁用力拉起门边的锁扣,大臂肌肉鼓动着推动沉重的机械舱门。 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门轨‘咔哒’一声锁死,涌动起伏的气浪被隔绝在机舱门外。 东方升起的第一丝阳光落在冰冷的机身上,直升机在高空中划过流畅的弧度,往北方基地所在的方向飞去。 有人听见螺旋桨转动的巨大响声,透过高楼上的窗户看见消失在黎明曙光中的直升机。 机身远离城市而去,越来越小,直至只剩一个点,再也看不清楚。 第65章 末世文女大(七)“1713接受本次…… 寰宇大厦十五层。 照常醒来的赵丛迷糊地推开房门,却感到一股外推的阻力。 看着地上的纸箱,赵丛眼里闪过一丝疑惑,正准备蹲下仔细查看,就听见前方传来惊呼。 “门……”那人指着安全屋的入口,声音里全是对未知情况的震惊和惧怕,“这门怎么开着?” “什么!” 醒来的幸存者陆续出门,看见开着的大门面面相觑,眼里如出一辙地染上惊惶。 赵丛站起来,手里拿着一把枪和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祝你好运:)” 纸箱里还放着一堆子弹。 反应过来的他拿着枪大步走向阿怜他们那间房,门没上锁,里面空无一人。 “庄叔和诗姐都不见了!”这个消息飞速在人群中传递开。 他们不敢高声说话,生怕未上锁的门前出现丧尸的身影。 好消息是,他们在诗语晴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串备用钥匙。 这把钥匙放在简易的床头柜上,似乎是特意留给他们的。 赵丛飞速抓起钥匙,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安全门,有些手抖地从最后一层门开始,层层上锁。 锁完门,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汗。 他转身看向畏缩的幸存者们,脊背逐渐挺直,“有钥匙在,这里仍旧是安全的” “不过,我呼吁大家都行动起来,一起建设安全屋” 赵丛在形势所迫中主动挑起大梁,迈出了走向成熟的第一步。 …… 从高空俯瞰,能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毒对人类文明造成的摧残。 死寂的城市成为了丧尸的乐园,街道上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 幢幢高楼孤独地耸立,房屋空荡混乱,整座城市没有一点人声。 丧尸循着直升机飞速掠过的噪音集体往城市边缘迁移。 平稳飞行的直升机内,何昱和韩烁戴着通讯耳机,分别坐在主副驾驶位上。 阿怜带着防噪耳塞,躺在宽敞的后座。 螺旋桨高速转动的嗡嗡声透过坚固的机身传入舱内,如低沉的雷鸣,震得人昏昏欲睡。 厚实的毛毯盖在阿怜身上,随着她逐渐规律的呼吸上下起伏。 操作台各种指示灯规律闪烁,一圈圈雷达探测着前方的地势。 韩烁在中控台调出卫星地图,直升机的前进路线化作一条显眼的细线,此时他们距离标定的B市还有863公里。 “剩余燃油还有百分之六十,”韩烁冷静地计算着油量续航,“预计还能飞行550公里。” 他眉头拢起,通过通讯耳机和何昱沟通,“我们必须在中途加油,否则到不了B市。” 何昱似乎早就料到这个情况,他目视前方,不慌不忙道,“两百公里外有个山脊停机坪,叫做‘鹰巢’。” “我们可以在那里把油箱加满。” 商量好前进路线,韩烁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些许。 他回头看向后座小小的一团隆起,心中柔软似水。 很快,很快就可以把阿怜带到安全的地方。 “我欠你一个人情”,韩烁对着认真驾驶直升机的何昱道。 惯常的驾驶让何昱也放松了些,他眼里浮现出几分戏谑,“人情?那我要她。” 这事无可商量,韩烁隐忍怒意拒绝道,“不可能,阿怜是我老婆” 何昱转头瞥了眼韩烁,又冷笑着调转回来,看向前方的天际线,“你真的觉得,婚姻这东西今后还作数?” 末世才几日,社会秩序已经向丛林法则靠拢。 人们向往能够保护他人的强者,厌恶可能会拖后腿的弱者。 庄白杨给自己套一个医生身份,想必也是参透了这种心理,想提高今后获得救助的几率。 只是,他直到死都不知道异能的存在。 异能的存在,只会加速社会分级的进度,最先被放弃的,就是什么异能都没有的普通人。 韩烁的声音透过通讯耳机传来,冷得像冰渣,“就算不作数,我也不会把阿怜让给任何人”, 何昱却不认同地摇摇头,说出的话让韩烁骤然陷入了沉默。 “丑话说在前头,你这么霸道,要是出了意外,她怎么办?” “有我在,至少多一个人保护她。” 内心挣扎良久,韩烁喉咙干涩,有些动摇,“到了北方基地再说。” 何昱哼笑一声,想到某种可能,眉尾畅快地高扬。 靠近鹰巢基地时,为了方便与地面塔台联络,他们打开了无线电通讯系统。 “1713呼叫鹰巢” “1713呼叫鹰巢” “……” 然而,无论如何呼叫,鹰巢基地始终没有回应。 这出乎意料的情况让何昱嘴角紧抿。 1713是他的编号,鹰巢停机坪则是他所在特种部队的专用停机坪。 这个停机坪建造在山脊,三面悬崖一面筑墙,补给储备充足,平时只有少量士兵轮岗驻守,按理来说十分安全。 停机坪的轮廓在视野中显现,正在他们犹豫要不要冒险降落时,机身无线电传来通讯接收声。 “滴!滴!滴!” 有些嘈杂的低沉男声在机内响起: “呼叫1713,呼叫1713” 何昱喜上眉梢,正要应答,就听对方不容拒绝地吩咐道: “这里是北方基地指挥中心,请你即刻返航,前往A市崇明 研究所接回幸存的研究人员” 何昱暗骂一声,牙关一紧就要挂断联络装作不知道。 对面似乎很清楚何昱的脾性,话语中带着熟稔的威胁,几乎可以说是不留情面。 “1713,直升机归军方所有,你私自开走,如果不将功折罪,我有权代表军方将你处决。” “至于你想救的人,我也绝不会让她进北方基地。” 韩烁眼皮一跳,看向何昱的眼神带着明显的诧异和几不可察的同情。 何昱觉得丢脸极了。 各种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的嘴唇有些颤抖,嘲讽道,“外公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一如既往的冷血。” 无线电那头沉默,而后断开了与他们的通讯。 心脏皱缩刺痛,何昱不由蜷起手指。 本是想早点找到她,保护她,却连累她陷入这种两难的境地。 “怎么了?” 阿怜在几分钟前就已经醒来。 没戴通讯耳机的她对目前的情况一无所知,只是敏锐地察觉到了突然变得僵硬的氛围。 她裹着绒毯挪向驾驶舱,看见何昱的微红的眼眶,还未弄清楚原因,安慰的话就脱口而出,“没关系的” 柔软的手抚上他宽阔的肩膀,似乎在给他力量。 韩烁将阿怜的手拉过来握在掌心,而后静静地看着何昱,似乎在等他做决定。 片刻后,何昱指尖按动按钮,主动联络北方基地指挥中心。 通讯一接通,他就回复道,“1713接受本次任务,返航崇明研究所,接回研究人员,over” 匀速前进的直升机调转方向,朝一百公里外的崇明研究所飞去。 “我来吧”,韩烁担心何昱的状态,主动提出跟何昱交换驾驶位。 “你也太小看我了”,何昱拒绝了他的好意。 何霆禹看不惯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外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韩烁仍是坚持,劝道,“到崇明研究所还有一场恶战,你集中精力驾驶了这么久,该好好休息会” 一百公里大约半小时的路程,韩烁接过驾驶位后,何昱爬到了客舱。 阿怜把绒毯让给他,坐在他不远处,透过窗户看向下方密布的丛林和河流。 他们前进的方向,似乎生态环境越来越好了。 韩烁回头看了一眼两人之间手掌宽的距离,到底没说什么。 何昱将呼吸埋在带着浅淡馨香的温热绒毯内,闭目养神。 研究所的地址在地图上找不到,具体坐标是北方基地通过无线电发送过来的。 卫星地图上,代表飞机的红点跳跃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此前为了给直升机减重节省油耗,何昱把机内稍重点的东西都放进了精神空间。 他从精神空间中取出两只适合中近距离作战的枪械,又取出其他作战装备一并扔给韩烁。 他熟练地将装备上身,好接替韩烁的驾驶位,留给他准备的时间。 抓住裤沿的手动作一顿,何昱看向正好奇打量他的阿怜,抓起绒毯扔过去,把她盖了个严实。 阿怜起初挣扎了几下,而后便一动不动,看起来乖巧极了。 她后知后觉,不让她看,肯定有不让她看的道理。 衣物摩擦声消失后,阿怜掀开绒毯,看见眼前两个从头武装到脚的黑衣特战队员,一时分不清谁是谁。 “老公?”她疑惑地叫出声。 结果两个人都转头看向她,把她吓了一跳。 韩烁推起护目镜,露出双野性十足的眼睛,面罩下嘴唇微动,“老婆,待会你留在机舱内,我们会把机舱门全都关上,你在里面反锁,等我们回来” 经何昱讲解示范,阿怜将反锁步骤和开锁方式记在心里。 看着她上手操作一遍,两人才放下心。 研究所大部分建筑在地下,地上只有个伪装成普通住宅的白色平房。 这里没有设置应急停机坪,他们只能降落在研究所前宽敞的空地上。 还好研究所位置隐蔽,除了工作人员,鲜少有人在周边活动,他们没看到转化的丧尸。 阿怜反锁了前后舱门,趴在窗上仅露出眼睛和额头,目送两人的身影远去。 他们似乎通过门口的监控跟内部取得了联系,研究所厚实的钢门缓缓升起。 几乎是钢门打开的瞬间他们便开了火,穿着作战服的背影与黑暗融为一体。 阿怜看得心惊胆战,指节抓着窗沿有些泛白。 等彻底看不见他们的背影后,阿怜才裹着绒毯挪到客舱靠后的地方。 天气越来越冷了。 独自等待令人焦心,她每隔几分钟便透过窗沿看向研究所黑漆漆的入口。 不知过了多久,机身突然传来沉闷的‘哒哒’声。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机舱外敲击。 阿怜脆弱的神经立刻绷紧,她呼出一口白气,纤弱无骨的手颤抖着抚上了身侧的枪,躲在暗处警惕地盯着窗外。 第66章 末世文女大(八)“你好,我叫苏乐,…… 那怪异的声音只响了一次,恐惧在安静中持续发酵,阿怜紧张地吞咽口水。 舱门‘唰’地被拉开,刺目的阳光照射进来。 她完全来不及躲避便被桎梏。 一股强势的力道推着她,把她压在了坚硬的机舱内壁上。 额头传来冰冷的触感,是硬邦邦的枪口。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人钳着她的下巴,如同审讯犯人。 阿怜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泪水不断涌出沾湿了他的指尖。 “老公?”她沙哑地喊道,不敢相信韩烁会这么粗鲁地对待她。 来人被她这称呼惊得一颤。 她漂亮得惊人的脸庞慌乱中带着依赖,‘韩烁’眼眸一暗,收回手指在身后摩挲,落在她脑门的手枪也随之移开了。 ‘韩烁’本按照北方基地的指令,带队从B市前往位于A市的崇明研究所,解救被困的病毒学教授苏乐。 谁知直升机刚刚落地,他就莫名其妙地从驾驶舱出现在机舱外,并肩作战的队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警觉地捕捉到机舱内的动静,收敛脚步拉开了舱门,却发现机舱内只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还叫他老公? 下一秒,周遭环境突变,他稳稳地坐在副驾驶位上,主驾驶士兵询问的声音响起,“队长?” 这是在等待他的下一步指令。 ‘韩烁’转身,身后的士兵各个专注地看着他,只要他一声令下,就会展开行动。 此时此刻,他无暇深思刚刚匪夷所思的画面,下令道,“检查装备,A组跟我突击,B组C组搜寻,D组机动补充” 同一时间,阿怜眼前一晃,她正好端端地坐在机舱的后方,还保持着握枪的姿势。 从方才的紧急情况中抽离情绪后,她呆滞地抹了把脸上的泪。 看着指尖的湿润,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舱门是被反锁住的,不能从外部被打开。 那刚刚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惊疑不定,机舱外传来清晰的枪声。 从窗户往外望去,一群穿着白色防护服,提着手提箱的研究人员从研究所的大门跑出。 穿着黑色作战服的韩烁和何昱紧随其后,他们边跑边射击,异能更是噼里啪啦地往外放。 紫色的雷电织成一道滋啦作响的网,困住了丧尸的脚步,将他们的裸露皮肉烫成焦炭。 无形的精神系能量在丧尸眉心穿梭,所过之处,丧尸接连倒地,失去了行动力。 阿怜心中默念步骤,动作迅速地开启反锁的舱门,纤细的腿蹬着反方向的舱壁借力,推动机械门在滑轨上移动。 等她推开一个可供人进出的空隙,第一个研究人员恰好跑到眼前。 他精准地跳了进来,将防摔手提箱甩到机舱后方,趴在门口伸出手,焦急地喊道,“苏教授,快来!” 一个面容清丽,扎着低马尾的女子稳稳抓住他的手,蹬着舱底支架爬进 机舱。 机舱内的研究人员劫后余生地大口喘着气,阿怜的目光紧张地追逐着还在舱外与丧尸缠斗的韩烁。 何昱推着最后一个研究人员上了直升机,而后一跃而上,飞快地挪到驾驶舱,推开护目镜,来不及摘下血污的手套就在仪表盘上连贯地操作。 直升机螺旋桨缓缓转动,空气浮力很快超过了直升机的重量。 垫后的韩烁跃入机舱后迅速将舱门关闭,丧尸冲到舱门前,撞出一脸血痕。 满载的直升机迅速拉升,扒着起落架的丧尸在汹涌的气流冲击下自半空坠落。 何昱咬着腮帮拉动摇杆,调整直升机前进的方向。 折返一百公里的额外油量消耗,让他们没有了其他的选择,只能前往鹰巢一探究竟。 韩烁和何昱一样,染了满身血污和不知明的脏臭液体。 等飞机进入平稳飞行的阶段,他们才交替驾驶座,动作麻利地卸下一次性装备。 与此同时,缓过神来的研究人员逐一排查各自身体情况和实验物资缺损。 冷静下来的他们很容易地注意到客舱内一脸担忧的漂亮女人。 她的衣物十分干净,显然被保护得很好。 正好奇她的身份,就见刚刚解救他们的韩烁从驾驶舱来到客舱,将她圈在怀里与她接吻。 看见这一幕的苏乐难掩震惊之色。 唇瓣厮磨的触感真实而滚烫,用力的吮吸伴随着舌尖搅动,韩烁似乎在通过这样激烈的吻宣泄此前的不安。 阿怜敲打他结实的胸肌,委屈的泪流了满脸。 她直觉眼前的韩烁跟之前她独自在机舱内等待时闯进来的人有本质的区别,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让人相信这样怪诞的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熟悉的体温令她躁动的心逐渐安定,终是拧眉将这事说了出来。 “我遇见了一件怪事,”她水洗后越发动人的眸子望向韩烁,“之前在机舱,我看见了你,你闯了进来,拿枪指着我” “你不认识我” “紧接着你突然消失,我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韩烁心疼地收紧手臂,默默消化这个匪夷所思的信息。 此事怪异非常,若阿怜的描述属实…… 他的面色变得凝重,转头看向那群研究人员道,“我一直在研究所内部,他们都可以作证” 为首的苏乐一直注意着他们的动静,见状点点头道,“对,研究所内有监控,韩先生他们一路杀到了生化实验室,救出了我们” “这是我们亲眼看见的” 一时半会理不清头绪,韩烁将这怪事放在心里,柔声安抚阿怜的情绪。 “你好,我叫苏乐,苏州的苏,乐器的乐”,苏乐伸出手同阿怜寒暄。 阿怜眼眸闪动,原来她就是苏乐,是那本书中的病毒学教授,网上发布末日论坛贴的‘小悦’,也是……韩烁命定的爱人。 韩烁觉得阿怜的目光有些奇怪,正要问她,就见她移开了目光,握住了苏乐的手。 她望进苏乐探究的眼里,回道,“你好,我是阿怜,韩烁的妻子” 韩烁满足地搂着阿怜的腰,不再多问了。 看着这郎情妾意的画面,苏乐有种对未来失去掌控的恐慌感。 前世她怎么没听说,北方基地的第一强者,特种作战部队的队长韩烁已经结过婚了呢? 现在看来,还是在末世前结的婚? 难道是她重生带来的蝴蝶效应? 纵使满腹疑惑,苏乐皆压下不表。 她梳理着自重生以来做过的事,试图让自己冷静。 这一世,她凭借着前世的生存经验,提前发布了末世预警,上层早做准备,北方基地的建立提前了一个月。 同时,她根据记忆写下丧尸病毒的部分研究成果,趁着联络未断时发送到北方基地。 北方基地的主力研究员朱淮世院士主动提出要她前去协助研究。 她被提前接到北方基地,避免了东奔西顾躲避丧尸,落下腿疾。 已经很不错了,她对自己讲。 不过,看着韩烁对那娇弱女子呵护备至的模样,她失落地敛眸,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前世,她对活跃在众人口中,据说能单枪匹马从沦陷实验室中抢救物资的韩烁是心存绮念的。 末世的高压下,人人都期盼着曙光的降临。 他们这些研究人员,把总能按时交付各类实验物资的韩烁当作了希望,提起他时,语气里总是敬佩混杂着仰慕。 末世人才集中,刚刚当上教授又初来乍到的苏乐在当时只是北方基地研究中心里的一名助手。 每当大家谈论韩烁时,她就静静地听着,虽不参与讨论,但难免心生向往。 在崇明研究所的监控室看见韩烁的身影时,她内心无比激动,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跟他见面。 谁曾想,到了直升机上才发现,这一世的韩烁,有个一看就爱极了的妻子。 失神的苏乐被同行的池旭唤回。 “苏教授,病毒样本需要冷藏保持活性,冷冻箱的电池只够坚持3小时,我们得问问他们有没有可以补充的电源” 苏乐的眼神有了焦点,对,病毒。 她看向远方模糊的天际线,既然上天给了她一次重活的机会,她一定要为病毒的攻克做点什么。 “韩队,”她下意识用了上一世人们对韩烁的称呼,“你们有可移动电源吗?” 韩烁敏锐地察觉到这微妙的不同。 他还没告诉她具体身份,她怎么会突然叫他韩队? 阿怜拉拉韩烁的衣服,变相地替他回答,“移动电源在何昱的背包里” 何昱同韩烁交换了驾驶位,从空间内取出三块移动电源,递给苏乐他们,“喏” 苏乐和池旭感激地接过,将移动电源插在冷冻箱隐藏的接口上。 “嫂子对韩哥嘘寒问暖,怎么不见关心我啊” 休整过后的何昱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前一个小时刚展开过惊心动魄的救援。 阿怜顺坡下驴,总觉得何昱有些小孩子脾气,“辛苦了,有没有伤着哪?” 看着阿怜那认真的模样,何昱脸颊泛红,出乎意料的纯情。 他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胳膊,“我看不清,要不你帮我检查看看?” 他当然没有受伤,他只是,忍不住想和她的距离再近些。 阿怜正要上手,韩烁适时回头警告,眼刀锋利得能伤人,“何昱,你再说一句试试?” 第67章 末世文女大(九)“是北方基地!我…… 穿过缭绕的云层,建造在山脊上的停机坪看上去空无一人。 瞭望塔上无人值守,指挥楼的影子被夕阳拉长,孤零零地伫立在平整的水泥地上。 何昱操纵摇杆降低直升机高度,剧烈的气流吹起地面的灰尘。 机身停稳后,何昱和韩烁先下机探查周边情况,留其他人在机舱内等候。 两人端着枪直接往指挥楼去,警惕地挨个搜寻,没找到一只丧尸。 更夸张的是,楼内没有一点打斗痕迹和血迹,除了桌面物品有些凌乱外,简直跟末世前一模一样。 军需库在人工修筑的混凝土墙体内侧。 基地掏空了一半的山体用于修建仓库,他们需要的航空煤油就放在里面。 过于顺利的搜查让何昱有种不好的预感。 仓库的正门不出预料地上了锁,他没有贸然打开,而是带着韩烁来到人工墙的顶部,这里有一处斜开的通道。 他掀开锈蚀的钢皮,对韩烁道,“我们先从这里进去看看情况” 隐秘的入口通往山体内部,尽头是个天然形成的平台,可以俯瞰整个仓库。 越往里走,发电机嘈杂的轰鸣声便越清晰。 仓库上方的高功率照明灯照得整个仓库犹如白昼。 站在平台上向下看去,穿着军装的丧尸被关在上锁的铁笼子里,似乎闻见活人的味道,它们齐齐仰头朝这里看来。 不远处的地面,残留的血迹已经氧化发黑,四周堆叠的军需物资却依旧整齐如新。 随着两人落地走近,丧尸的嚎叫也越发厉害。 韩烁在仓库入口的置物架上找到一个相机。 储存卡里只有一个几分钟的视频,他叫来何昱,按下播放键。 “我是军人文超,”视频里的人面色镇定,将镜头对准了地面并排躺着的丧尸,“鹰巢基地的丧尸已经处决完毕。” 镜头反转,出现了其他面孔,“我们已经被丧尸咬伤,自愿留在鹰巢基地” “剩余人员已经坐上直升机前往北方基地与总部队会合” “鹰巢基地各项设备运转无异常,物资存余大半。” “你可以取走必要的物资,不过请留下一些补给,给其他可能到来的战友” 身体素质强劲的他们在被咬伤后没有立即转化。 他们录制了这段视频,然后自愿进入了放置在仓库一角的铁笼并上锁。 从仓库出来的韩烁和何昱都有些沉默。 韩烁打开舱门,手臂穿过阿怜的膝弯将她抱下来,放在地上。 “怎么了?”阿怜察觉到了韩烁的异常,“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韩烁摇摇头,不打算把这事告诉她。 宽阔的军用停机坪上,山脊的风吹得他们衣服猎猎作响,发丝凌乱地糊在脸上。 他们进了指挥楼,为方便行动,在第一层的房间内住下。 天光渐暗,瞭望塔上的灯统一亮起。 韩烁站在直升机旋翼附近,主油箱加满后,他弯腰提起加油枪,顺手合上了油盖。 夜里的温度只有十度左右,他却穿着短袖,似乎完全不怕冷。 阿怜推开房门看向直升机,裹紧了绒毯走了过去。 “外边冷,不是说在屋里等我吗?”迎过来的韩烁下意识想抱住她,又顾及着满身煤油味。 阿怜把毯子递给韩烁,“你也知道冷,还不快把这个披上” “我知道老婆心疼我”,韩烁笑得开心,接过毛毯却没披上,而是重新裹住阿怜,带着她往回走。 “不过比起这个,我更想要其他奖励” “什么奖励?” 他故作神秘地低头耳语,阿怜的表情由一开始的认真变得羞臊。 何昱挨个上门分发食物,敲了阿怜他们的房门却没得到回应,转头就看见巨大的停机坪上,两人正亲昵依偎着往回走。 韩烁把住她的肩膀,不知低头跟她说了什么,惹得她羞涩地瞪视一眼。 何昱没好气地将食物放在了窗台上,右手食指摩挲着,烟瘾又犯了。 指挥楼内设施完善,白天死里逃生的众人冲了个热水澡,早早歇下,楼内很快陷入一片寂静。 韩烁结实的手臂撑在床头,灼热的气息在阿怜耳侧流连。 正是意乱情迷时,任他为所欲为的美人却不合时宜地问,“你觉得苏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韩烁正沉溺在她的温柔里不可自拔,脑子一片浆糊。 他动作不停,结实的背肌流畅地上下起伏。 “唔……我说,苏乐教授。你对她的印象”,阿怜咬着唇忍耐,不依不饶地追问。 韩烁这回听清楚了,他眉头微皱,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时提起旁人。 “临时任务对象,仅此而已” 说完这话,他的脑海里似乎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突如起来的混乱感让他天旋地转。 好像在某个时候,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摇摇头,那诡异的失序感逐渐消退。 意识回笼,阿怜正捧着他的脸,担忧地看着他,显然是察觉到了他刚才的异样。 “你是不是累了?”她问。 韩烁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决定身体力行地告诉阿怜他到底累不累。 台阶上,何昱曲膝坐着,指尖的烟是新点的。 之前的那支烟他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这时候,他倒希望觉醒的精神力异能没那么好用,不至于听到那些令他抓心挠肝的声音。 “你们军人也抽烟吗?”苏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她自顾自地坐在他身侧,劝道“抽烟对身体不好,你最好把烟戒了” “哈,”何昱心中躁郁,说出的话也带着冲,“现在都末世了,你还有多余的闲心管别人的事?” 苏乐深吸一口气,“我只是想说,你最好活长些,亲眼看看重建后的世界” 她对这位也不是完全没有印象。 何家的少爷,在一次紧急任务中壮烈牺牲。 为了纪念那支先驱队伍,基地里甚至为他们塑造了雕像。 她看向他稚嫩的侧脸,暗叹他这一点就炸的脾气与外表实在太不相符。 目光下移,猝不及防地看见那明显隆起的部位,她瞬间尬住。 “苏教授,麻烦把你的眼睛收一收”,何昱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让她心虚地转移了视线。 脸颊顷刻烧红,她站起来时因慌乱差点踩空了阶梯,说了声抱歉便匆匆转身离去。 何昱在无言中抽完整支烟,回到房间后脱下衣服进了洗浴间。 热水劈头盖脸浇下,他听着耳边的声音,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一早,他们收拾行装继续上路。 不出意外的话,加满的燃油能支持他们顺利达到北方基地。 飞行途中,他们再次通过无线电与北方基地取得联系。 “已接到崇明研究所的实验人员,”听完无线电那头的询问,何昱回头看向苏乐,“对,已接到苏乐教授” 越往北走,天气越发热了起来。 “看那!”有人指着地面城市里蔓延的绿色惊诧道。 那些绿色正是疯长的各类植物,他们侵占了城市,在几天之内把曾经的钢铁世界变成了原始丛林。 这壮观的景象让阿怜看得出神。 一只落单的丧尸被植物藤蔓绞紧,拖进枝叶掩映的深处,绿油油的叶子似乎更加润泽了。 看见这一幕,韩烁心里一跳,即刻对何昱道,“再提升点高度” 半天后,他们到达B市上空,市郊依山而建的坚固堡垒出现在视野中。 “是北方基地!我们到北方基地了!”研究人员喜极而泣,互相抱在一起庆祝。 混在其中的阿怜被稀里糊涂地抱了好几次。 飞机平稳落地,他们一下机就被带到单独的检查室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确认无误后才被放出去。 两对中年男女在检查室的出口等待,一对军装笔挺,一对儒雅随和,十分引人注目。 阿怜和韩烁一出门就看见了他们。 “爸,妈”,阿怜眼眶红润,声音里带着哭腔走上前去和他们拥抱。 “囡囡”,怜爸怜妈亦拍着女儿的背湿红了眼眶。 阿怜的父母病毒爆发前在B市谈生意,早前打来电话说已经被亲家接走,让她放心。 韩烁冲父母点头,温柔地揽住阿怜为她揩泪。 韩父知道他和何昱返航崇明研究所一事,拍着他的肩欣慰道,“不错,顺利回来了就好” 韩上校手下的兵都知道他这一句‘不错’的含金量。 韩母还不清楚儿子被临时指派任务这事,察觉他话里有话,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回归到北方基地的韩烁没有加入原有部队,而是直接被收编在重新组建的基地特种作战部队中,一同被收编的还有何昱。 苏乐等研究人员则与朱淮世院士的队伍对接进度,一刻不停地投入了研究。 韩烁和阿怜住进了独栋的房屋内,如果忽略严格分配的各类资源和贫瘠的娱乐方式,他们的生活几乎与末世前无异。 韩烁因为基地任务经常外出,有时一去就是好几天。 何昱没有韩烁那么忙,怕她孤单,常在韩烁带队离开做任务时来看她。 这日基地刺耳的警报声 响起时,阿怜正在削苹果,躺在沙发上的何昱立即警觉起来,关紧门窗后,他拿出对讲机询问巡逻队具体情况。 削了一半的苹果被放在盘子里,削皮刀的刀刃间还残留着苹果皮碎片。 “发生了什么事?”阿怜不安道。 “没事,”何昱摘下耳机,看着她因担忧而皱起的眉眼,为自己的幸灾乐祸感到些许不道德,“研究中心那边出现了一点混乱,已经被控制住了” 说是韩烁在交接实验体时,被突然苏醒的实验体攻击,虽然身上没有伤口,却陷入了昏睡。 研究中心。 一群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强自镇定,推着昏睡不醒的韩烁从一间检查室移向另一间。 所有检查都做过了,除了脑电波活跃,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 就在他们下定决心将情况上报到指挥中心时,韩烁苏醒了过来。 “嘶”他揉着太阳穴,从病床上坐起,一眼就看到了等候在一侧满脸关切的苏乐。 “苏乐?”他惊奇地喊了一声,似乎摸不清目前的状况。 正要问他记忆是否出了问题的苏乐哑然一瞬,转口问道,“现在身体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吗?” “还好,就是头有点痛,其他的没了”,他的语气有些随意的熟稔,不像从前对她那样客气疏离。 苏乐起身的动作一顿,不确定的叫了他一声,“韩队长?” “嗯?”韩烁因为她突然变得正式的称呼有些不明所以。 在他的记忆里,苏乐与他并肩作战,进退有度,他很欣赏她。 “你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吗?”苏乐问道,持笔在纸上刷刷写个不停。 韩烁回忆道,“我被实验体袭击,然后就不记得了” “你还记得什么?再之前的事。”苏乐看了他一眼,继续问道。 韩烁虽然不明白,却还是缓缓回忆诉说。 他描述着作战的凶险和生活琐事,却唯独没有提到他时刻挂念在心口的妻子,那个不常出门却让所有人都无法忽略她存在的美丽女人。 这很不正常。 “你还记得阿怜吗?”,苏乐直指问题中心。 韩烁明显一怔,警惕心高高挂起,眼前的苏乐也与记忆中的形象有了出入。 “她是谁?”他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名叫‘阿怜’的人。 苏乐无法忽略心里的异样,韩烁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忘了他的妻子,却对她有印象。 然而,她还是无法跨过心里的底线,如实回答道,“她是你的妻子” 韩烁的档案中多出了‘记忆紊乱’一项。 他带着研究中心给他的药物回到了所谓的,他与那个名叫‘阿怜’的妻子的家。 他已经发现了蹊跷,周遭环境依旧熟悉,他的人际关系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动。 他掩住眼里的暗光,敲门后,里面立刻传出拖鞋摩擦的响动。 长发及腰的女人迫不及待地拉开了门,撞进他的怀里,“老公,你回来啦” 韩烁目光闪烁,一看见她,就把那段短暂的荒诞经历记了起来。 一年前,崇明研究所,空荡的机舱和机舱内漂亮的女人。 怀里的温度让人爱不释手,他鬼使神差地应声,接纳了这个身份,“嗯,我回来了” “何昱说研究中心出现了混乱,是什么事?”阿怜端来一盘切好的苹果,好奇道。 “没什么”他眼神闪烁,随意地敷衍过去。 见她还要问,他欺身而上,手掌陷入沙发靠背,吻住那翕张的红唇。 很软很香。 分开时,她眸光含水,脸颊羞红。 韩烁打横抱起她,推开了卧室的门。 第二日晨起,韩烁神清气爽地推开卧室门,回头看向稀薄日光里隆起的被子,面露温柔。 他很好地适应了阿怜老公的角色,做了简单的吃食端到卧室。 阿怜困倦地睁开眼,埋在被子里不想起来。 韩烁昨夜似乎有些索求无度。 “都怪你”,她翻了个身继续睡,拒绝起床吃饭。 第68章 末世文女大(十)“现在的韩烁有问题…… “他的记忆紊乱只表现在……关于家庭的方面,对他的作战能力没有影响”苏乐坐姿拘谨,斟酌着给出了答复。 得到这句话的基地指挥官满意地离开了。 末世爆发第一年,北方基地举国之力组建的特种作战部队,负责火力覆盖的战机、坦克编队等已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歼灭丧尸群和变异植物。 但涉及到室内狭窄空间的作战,韩烁的指挥能力至关重要。 特种作战部队的每个队员在末世前都是各基地的精英,他们的单兵作战能力十分强劲,随之而来的则是他们高傲的脾气。 如果没了韩烁的统一调度,群体性任务的完成效率必定会受到影响。 再次接收到任务指令的韩烁背起背包,推门时门口的铃铛轻响,阿怜从厨房里窜了出来,手上还挂着未擦干的水珠。 她踮起脚,闭上眼微微仰头。 韩烁会意,捏住她的下巴,舌尖撬开唇畔与她黏腻地缠吻。 阿怜疑惑地睁开了眼睛,睫毛不住颤抖。 “我怕再吻久些,就舍不得离开了”,韩烁从前说过的话在她耳边响起。 分开时,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 韩烁离开前,都会主动给她一个告别吻,不舍地环抱着她,温柔地承诺,“我会早点回来” 阿怜靠在门框上,看着熟悉的背影逐渐远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这份怪异在韩烁完成任务回家后得到了解答。 与他一起回家的是位精神科教授,也是一个熟面孔——当初一起从崇明研究所回到基地的池旭。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池旭了,他有些清瘦,戴着一副金丝镜框,十分专业的做派。 “一周前,他的记忆出现了紊乱,给他开的药物似乎效果不大” “指挥中心派我来协助恢复他的记忆” “紊乱?”之前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阿怜心疼地握住韩烁的手。 “对,他忘记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池旭官方回复道,“说说你们的过去吧。” 阿怜倚在韩烁怀里,过往的回忆在脑海中翻页。 *** 阴云密布,露天阳台上,男孩正咬着唇默默哭泣。 他一点也不喜欢A市。 这里的生活习惯跟B市完全不同,他的朋友也全都在B市。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A市的陌生感,加之父母公务忙碌缺乏陪伴,令他自然而然地感到孤独难过。 “你不开心吗?”一个稚嫩的女声在耳侧响起。 韩烁循声望去,戴着靛蓝色蝴蝶结的女孩站在隔壁阳台上,漂亮得像放在橱窗里的洋娃娃。 没有得到回复的她继续问道,“你要吃苹果派吗?” 到达女孩家的韩烁吃着甜腻的苹果派,这才发现女孩也是一个人在家。 “我不开心的时候,就喜欢吃甜的东西”她解释道。 “我的爸爸妈妈也很忙,不过我有很多其他的事可以做,所以不感到难过” 不难过是假的,她只是不想他伤心,专门这样说安慰他。 他们一起出门去吃冰激凌,在楼下的公园里荡秋千,一直荡到日落。 女孩笑容甜美地对他说,“如果你觉得孤独的话,就和我做朋友吧” 他们从此成了互相串门的常客。 偶尔回来看望孩子的父母也得知了彼此的存在。 两年的时间里,他们互相庆祝生日,也曾玩着乐高累得睡在地毯上。 分别来得很突然,韩烁坐在吉普车的后座,穿着军装的司机来接他去郊外机场。 他哭得比初见时厉害得多,看着站在车外同样含泪不舍的女孩,不停地承诺道,“我会回来找你的” 前两年,没有任何消息从B市传来。 韩烁的父母身份特殊,当时正在执行十分危险的任务,对他的行动范围有着严格的限制。 第三年春天,已长成少年模样的韩烁重新回到了她的生活里。 放学后,她被身后追着的男孩子们惹得心烦,跳上了来接她的私家车,转头就发现了车里多出来的人。 “韩烁”,她恍惚地喊出这个埋在记忆里的名字,抱住他的脖子。 温热的泪撒落在他的脖颈里,女孩哭诉道,“大骗子” 说了要回来找她,却直接消失了两年。 对爱情的启蒙源于他们 窝在沙发上一起观看的那场爱情电影。 影视画面中的亲吻画面因为对方的存在变得更加暧昧。 对视后迅速挪开的视线,沉默而燥热的空气,都在诉说着这份关系的变化。 进入青春期的他们别扭地不敢言明暗藏的情愫,怕万一对方无意,连朋友都做不成。 因为太过珍视,所以小心翼翼。 后来韩烁一有时间就跑到B市来看阿怜。他们一起庆祝节日,计划旅游,凡是阿怜想要的,不出一天就会被送到她的手里。 在阿怜十八岁的成人礼那天,韩烁在亲人朋友的见证下向她告白。 而后便是订婚,正式婚礼。 *** 听完这一切的韩烁有些沉默。 怀里的她因重温幸福的回忆甜蜜地微笑着,他却莫名有些心虚和……嫉妒。 像是角落里的老鼠在窥探他人的幸福。 他儿时确实是在A市呆过一段时间,可那个邻居妹妹的形象早已模糊。 他确信,他没有与那个女孩有过这样的纠葛。 他对A市的印象,大部分都是阴雨连绵的天气和空荡寂静的房间。 直到回到B市,与发小们重聚,他的性格才又慢慢开朗起来。 后来进入军中服役,他的生活重心全部交付给了作战训练,与异性的接触少得可怜。 末世爆发后,他同家人第一时间赶赴北方基地,任职基地特战队队长。 平时有所接触的异性,就是被他所救,后又多次与他对接任务的苏乐。 他欣赏苏乐的冷静睿智,心道这样的异性才能与他相配。 := 本以为崇明研究所的短暂接触只是他的幻觉,可现在他再次来到了这个类似平行时空的地方。 在这里,他有个温馨的小家,有个美丽温柔的妻子。 他承认,他与原身的喜好几乎一模一样。 因为见到阿怜的第一眼,他竟然在心中窃喜。 他顶替原身的身份,像个卑劣的小偷,偷走了原本属于另一个韩烁的幸福。 阴暗的情绪在心中滋长,他收紧了手臂,抱着心爱的妻子,声音越发温柔,“我好像想起来了” “太好了”,阿怜欣喜地与他对望。 池旭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推了推镜框,收起资料起身告辞了。 …… 夜里,研究中心依旧灯火通明。 丧尸病毒一期疫苗已经到了验证阶段,北方基地将研究中心的用电供应排在第一位,明面上,就算是指挥中心也得靠后排。 单人工作间里,池旭坐在人体工学椅上双手抱胸沉思。 显示屏单调的光在他的眼珠里闪烁,所有的屏幕上都跳动着同一句话:“现在的韩烁有问题,困住他的意识,让我回来。” 池旭原以为这是个恶作剧,直到今天上门拜访,韩烁的肢体语言无疑透露着一件事,他在隐瞒一些事实。 即使他掩饰得很好,但在这方面,池旭的专业经验告诉他,错不了。 他可以拔掉电源重启机器,就像上午做的那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反正现在的主要任务是研究出疫苗,彻底消灭丧尸病毒的隐患。 可他……下不了手。 无论是身为科研人员的探索精神,还是出于当初被韩烁所救的道德心。 他拿不定主意,找来何昱,将此事告诉了他。 似乎是察觉何昱的到来,屏幕里的内容有了变化。 看着那熟悉的用词造句和极少数人知道的儿时糗事,何昱心中的震惊溢于言表。 指挥中心高塔会议室。 “我不赞同,这事风险太大,现在的他也能尽到保护基地的职责,我认为没有必要冒险” “我认为我们应该以大局为重” “况且,难道真如你所说,杀了他,就会有另一个他回来吗?” “万一他回不来……” 混乱的讨论声吵得池旭头疼不已。 最近,他的梦里也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那个世界的韩烁因为找不到他的妻子杀红了眼。 池旭每每从梦中吓醒,精神就衰弱几分。 有时他从混沌中醒来,竟发现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做了完全没有印象的事。 比如前一秒刚入睡,后一秒就已经拿着摩卡壶,在厨房煮咖啡。 见指挥官们争执不休,池旭说出了那个最坏的猜测,“如果不尽快处理,这两个世界或许最终会融合” 议席上安静下来,池旭成了唯一的发言人。 “错位起初只在脑电波频率高度重叠时发生” “更具体来说,同样的时地,同样的事件,使得两个世界发生了错位” “现在情况已经更严重,从客观物质的重叠,发展到了不同的意识争夺一个客观物质的主体性” “也就是说,如果继续袖手旁观,在坐的各位随时都可能被另一个意识取代” 从这个会议室走出时,他们终于达成了一致。 …… 卧室里,阿怜惊醒了过来。 “怎么了?”韩烁占有欲十足地从背后抱住阿怜,把她吓了一跳。 “不知道,就是有些心慌”,阿怜眼神飘飞,声线颤抖。 她做了一个噩梦,梦里的韩烁坐在黄沙遍地的城市废墟上,背影佝偻,无比颓废,痴痴地喃道,“老婆,我好想你” 她心中刺痛,想过去抱住他,却被困在原地,想高声呼喊,却被人捂住了嘴,那股力量将她拉得往后仰倒,消失在一片虚无中。 卧室灯光昏暗,韩烁将她按在床上亲吻,大手一路向下延伸抚摸,探入睡衣。 阿怜抓住他的手侧开脸,拒绝他的求欢,“我今天不舒服,我不想” “哪里不舒服?”韩烁挺直了身子,眼里闪着莫测的幽光。 好拙劣的谎言,明明就没有不舒服。 居高临下的俯视压迫十足,让阿怜清晰地认识到,他在不悦。 她无法忽略眼前的韩烁与记忆里细微的差别。 如果是以前,韩烁听到这话,一定会怜惜地亲吻她的额头,让她以最舒服的方式入睡。 可韩烁最终还是进来了。 浮沉中,有并非出于欢愉的泪水染湿了枕头。 到底是哪里变了? “你爱我吗?”第二天在餐桌上用早餐时,阿怜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韩烁放下了手中的面包,皱眉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又是这样,阿怜无力地张了张口,埋头继续吃饭。 一时之间,餐桌上只余餐具清脆的碰撞声。 昨夜的欢愉缓解了他的不安,看着她这副苍白的样子,韩烁眼神一软,“爱”字还没说出口,刺耳的警报声从外边响起。 韩烁临走时不忘把她亲到腿软,暧昧地留下一句,“回来继续” 第69章 末世文女大(十一)“给他催眠,让他…… “滚出去!”韩烁抱着头弯腰低吼,汗水染湿了发根,流入眼睛里。 他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紫色的雷电不受控制地在他的四肢流窜。 隔着坚固的防弹玻璃屏,苏乐盯着状若癫狂的他,将手放在玻璃上,下定了决心。 等房间里的人疼晕过去,穿着防护服的医疗人员才将他抬到病床上,给他注射补充体能的针剂。 因上层施压急匆匆赶来的池旭问道,“他的情况还是不稳定吗?” “嗯,”苏乐看向观察室内失去意识的人,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如果还是不行,我们只能用那个方法了” “给他催眠,让他彻底忘记那些出现分歧的记忆” 池旭出于职业道德反驳,“不行,至少也要获得家属的同意” 苏乐语气冷漠,“我们都很清楚,她的出现,只会刺激他,让他的情况变得更糟糕” 僵持中,池旭做出了妥协,他折中道,“我去找韩上校过来” …… 北方基地,特种作战部队公寓楼。 除了任务,通讯员这次过来还捎带了一个特别的消息,“韩队有紧急任务,暂时不能跟你们一起外出作战” 何昱直觉不对劲,“有什么任务比我们特战队的任务紧急?” 他身后的特战队员个个身材高大,肌肉紧实,眼眸精锐如鹰隼。 此时擦枪的擦枪、喝水的喝水,看似各干各的,实则耳朵早已高高竖起,听着这边的动静。 “叩叩”敲门声伴随着微弱的女声响起,“韩烁在这里吗?” 他们的目光齐齐移向声音的来处。 随着女人缓步上前,那白皙的脸庞在特战队员们眼中逐渐变得清晰,一瞬间仿佛天地都亮堂了起来。 她的眼下有些发青,应该是没休息好。 长而柔顺的黑发垂落身后,脖颈修长,纤细的手臂甚至还没他们的小腿粗。 细致的观察中,他们手里的动作下意识变缓,呼吸也随之放得更轻了。 阿怜扫视了一圈,看起来有些失落,“我来找韩烁,他已经半个月没回家了” 听见这话,何昱眉头皱起。 特战队也已半个月没接到基地派出的任务了,这很不正常。 难道真是什么特别紧急的任务? 居然连她都没告诉。 何昱不忍见她伤心,解释道,“韩哥这次出任务的时间有些长。这半个月,我们也没见过他” 阿怜离开后,公寓楼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那就是韩队的老婆?” 虽然早就听说这位的名号,却是第一次见到本尊。 这样的人,怪不得,铁血如韩队,也会沦陷其中。 “她看起来也太娇弱了吧”,有人嘟囔道。 完全就是被养在温室里的花朵。 温侑冷哼一声,抓起衣服往房间走,“这种躲在后方让人保护的角色,一点贡献都做不了,简称废物” 听了这话的何昱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一把扯住他的领子,“你他妈说什么?” 温侑淡漠地看着他,没有丝毫惧色。 他挥过去的拳头迎上了尖利的冰刃,要不是及时收手,肯定会被扎得血流如注。 “好啊,要比异能是吧”,何昱后退几步,冷笑道。 温侑的脸色瞬间苍白,脑仁剧痛,人中发痒,他伸手一摸,一手的鼻血。 看着指尖鲜红的血迹,温侑眼里杀气弥漫,冰刃自半空凝结直逼何昱门面。 即便何昱尽力躲避,还是被割伤了肩膀。 双方都见了血,看好戏的队员才分成两拨拉架,嚷道“好了好了,公寓内禁止斗殴” “你们在基地内也打架吗?”阿怜用镊子夹着浸了酒精的棉花球,给何昱肩膀处的狰狞的伤口消毒。 “呼”她向伤口吹了一口气,何昱浑身一颤。 阿怜以为他是疼的,放轻动作擦拭伤口四周干涸的血迹,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忍着点” “今后别跟人打架了。受伤了才知道痛,有什么用?” 她靠得极近,低垂着眉眼,专心致志地处理伤口,看起来格外温柔。 被蛊惑的何昱心跳失控,呼吸灼热如同被烙铁烧红。 他不由自主地喊出声,“姐姐,我……” “嗯?”阿怜将脏掉的棉花丢进黄色的医疗废弃袋,等着他的下句。 “没什么”,何昱移开目光,抓紧了堆积在手腕的迷彩服。 只要阿怜不知道他的心思,他就还能拥有无数个这样的时刻。 当天出任务,何昱脸上的笑意一直没褪下。 更换作战服时,队友看见他肩头贴得规规矩矩的白色纱布,讶异道,“这么小的伤口还包扎?” 何昱拉起锁链,背上降落伞包,挑眉反问道,“怎么?包不得?” 不远处的温侑往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骂道,“矫情” …… 私人办公室里,韩烁和苏乐靠得很近,有说有笑地聊着天。 “一期疫苗已经实验成功,我们离拯救末世又近了一步,多亏了你带回来的实验体”,苏乐握住马克杯跟韩烁碰杯。 韩烁随意地倚在桌沿,有力的长腿包裹在条纹病服里,“主要是苏教授的研究起了效果,我只是做个体力活罢了” 他们一高一低地对视着,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端起马克杯小口啜饮。 这样的画面深深刺痛了站在门口的阿怜。 她扶着胸口,脸色惨白。 “韩烁”,伴随着她的呼唤,两人都朝门口看来。 苏乐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心虚,她放下马克杯,下意识挡住了韩烁。 可她身高不及他的下巴,阿怜可以清晰地看见韩烁的反应。 韩烁扶住了额头,表情十分痛苦,不稳地踉跄了两步。 “韩烁!”苏乐连忙扶住他,“你没事吧?” 韩烁眉头紧皱,他疼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是抽出空回答她,“我没事” “快叫池旭过来!”苏乐焦急地冲她喊道。 阿怜心脏骤然下坠,仓皇失措地跑出去喊人。 昏迷的韩烁被送往病房时,她的手脚还止不住地颤抖着。 池旭将阿怜带到单独的房间内。 “是之前的记忆紊乱症,”他双手交握,似乎要将眼前的桌面盯出花来,“症状加重了,他现在完全不记得你” “怎么会这样”,阿怜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单薄的肩无助颤抖着,“我不信” 这太怪异了。 她的目光游移,飞速思考,原书的剧情重新浮现在她脑海里。 难道说,从之前的‘记忆紊乱’到现在完全忘记她,都是剧情的自我修正? 韩烁是男主,而苏乐是女主,他们注定要走到一起? 这个看似合理的猜测如一记重锤,砸得她晕头转向,耳鸣阵阵。 阿怜不安地抱紧了手臂,“我能带他回家吗?” “他现在受不了刺激,你也看见了”,池旭长舒一口气,委婉拒绝道,“我们提前通知过韩上校,基地的意思,是希望他留在研究中心,直到彻底稳定” 看着昏睡在病床上的韩烁,阿怜既心疼又难过。 她抚上韩烁的脸颊,感受着手心久违的温度,泪水滴滴落下,“韩烁,你醒来看看我好不好,我再也不跟你闹脾气了” 之前她以为,韩烁是生她的气了,才不回家的。 斜射入室内的阳光落在一旁的苏乐身上,把她的脸照得透亮。 她别过眼不看两人的亲昵,劝阿怜道,“池旭应该说过了,你们最好分开一段时间,就算是为他好……” 她的声音在阿怜的注视下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那清澈的眸子似乎直直看进了她的心里,洞察了那些无法言说的心思,让苏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苏教授,”她白色的牙齿因说话在红唇间若隐若现,“我希望在我的丈夫恢复记忆的这段时间里,你能跟他保持距离” 苏乐立即意识到,阿怜是在警告她。 “我当然会”,她飞快地回应,像是在掩饰什么。 阿怜走后,苏乐脱力地靠在病房玻璃上,颤抖的手伸进了衣兜里。 她呼吸急促地低下头,阿怜的话在她耳边回放,心虚和不满层层堆积。 韩烁的记忆确实出了一些差错,可这怪谁都怪不到她头上。她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催眠清洗记忆,以换取韩烁状态的稳定,就连韩烁的父母都同意了这项命令。 就算她心思不纯,可这样的局面也不是她刻意为之。 她不过是运气好了点,连老天都站在她这边。 想到这,她渐渐恢复了冷静。 走出研究中心的阿怜神色恍惚如游魂。 看见等在外边焦急踱步的何昱,她眼眶一酸,难堪地捂住眼睛,泪水决堤。 一想到韩烁可能会按书中所写,完全忘记她,最后与别人结婚,她的心就一抽一抽地痛。 韩烁在她的生命中,占据的分量太大了。 源源不断的眼泪烫得何昱手忙脚乱,他低声劝,“我先送你回家好不好,回家慢慢说” …… 韩烁猝不及防地被何昱揍了一拳。 他擦去嘴角的血迹,转头直视他,“何昱,你发什么疯?” “你就当我是发疯吧”,何昱尚不解气,缓缓拧动手腕似乎想跟他打上一架。 脸上痛意越发清晰,韩烁满腹疑惑,语气不耐,“有病就去治,别来我这找打” 何昱冷笑一声,反呛道,“也不知道是谁有病” 韩烁的认知里,他因为被实验体攻击陷入了昏迷,目前正在研究中心疗养。 听了这话,他手指握拳,咯咯作响,越 发觉得何昱莫名其妙。 眼看两人就要开打,苏乐焦急的呼唤从身后响起,“韩烁!” 苏乐对韩烁的身体健康负责,于公于私,她都不能让何昱伤了他。 她走上前警告地瞪了何昱一眼,扯住韩烁的小臂,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劝道,“别跟他一般见识,快回去吧” 何昱看着两人的互动,直接气笑了。 他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你可别怪我没来提醒过你” 得知韩烁目前的情况,特战队员们不约而同地想,“她怎么办?” 如果被深爱的丈夫遗忘了,大概得哭得晕过去吧。 想起在研究中心看到的那一幕,温侑意味不明地笑道,“不是还有何昱在吗?” “想照顾她的人,可不止咱们韩队” 说曹操曹操就到。 何昱这些天本就憋着一肚子气,进门听见这话,更是怒不可遏。 “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敌意?” 温侑向来慕强,觉得韩烁这种强者就应该配一个与他实力相当的异性。 得知韩烁的妻子是个什么异能都没有的普通人,只有容貌……尚可时,他的心里大抵是失望的。 “我只是不喜欢弱鸡。”温侑难得跟何昱敞开心扉。 何昱闭眼平复情绪,“谁他妈问你喜欢什么了?” 温侑换了个说法,“我不明白,韩队到底喜欢她什么?” “谁规定了非要成为一个世俗意义的强者才能被人喜欢?” 何昱不想再给温侑上课了,直截了当道,“要是再逮到你说她坏话,你就等着被我打到屁股开花吧” 温侑抿唇,罕见地没有呛回去。 第70章 末世文女大(十二)be结局1:后…… 观察室里,苏乐取下脑电波监测仪,将陷入昏睡的韩烁唤醒。 从前最亲密的人,现在只能隔着冰冷的屏幕了解有关他的情况。 监控画面中,韩烁翻身下床,不知说了什么,把正在整理接线的苏乐逗笑了。 阿怜的手指用力地抓紧了平板边缘,“我希望更换负责人” “这……”围成一小圈的研究人员犯了难,“我们会把你的要求上报基地指挥中心” 若是有关其他人的项目,研究中心有权利立即作出决定。 可谁叫这人是韩烁呢。 泪水滴滴落在电子屏上,阿怜吸着气克制濒临崩溃的情绪,“我是他的妻子,难道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吗?” “苏乐的研究领域不是病毒学吗?她为什么要来负责有关我丈夫的项目?” 苏乐主导研发的丧尸病毒一期疫苗问世后,被轻微咬伤的幸存者已经有60%的概率不会变异,研究团队里不乏她的追随者。 这番怀疑苏乐别有用心的指责激起了他们的不满。 “你想多了,苏教授不是这样的人,她不过是听从基地的统一调令罢了” “对,苏教授是我们同辈里最优秀的研究人员,有她在,韩队肯定会恢复得更快” “你怎么能这样想她?” 他们不知道原书剧情,现在苏乐和韩烁没有越界之举,理所当然地觉得她是在杞人忧天。 被这样的声音环绕,阿怜的呼吸越来越快,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此变得稀薄。 实验室的门被‘啪’地踢开,是何昱。 “闭嘴!” 何昱接住摇摇欲坠的她,恶狠狠地瞪着几个熟面孔。 “一群白眼狼,当初怎么没把你们落在崇明研究所” 那几人显然认出了何昱,表情讪讪。 他们刚刚什么都没说,却也没站出来维护阿怜。 有位研究员是苏乐的忠实拥趸,他末世开始前就呆在北方基地内,没亲身经历过末世的凶险。 听见何昱这番话,他反驳道,“你们展开救援,不也是基地下的命令?说到底,还是苏教授的研究成果救了他们。” “苏教授的疫苗救了那么多人,你们不感激也就罢了,还这样诋毁她……” 他的话因为面前的枪口戛然而止。 “张口基地,闭口苏乐。”何昱拉开了保险栓,歪头道,“你说,我要是现在开枪杀了你,他们会不会拿我怎么样?” 何昱可不管什么大道理。 末世后,他跟韩烁谁没有为基地做贡献?谁不想早点结束这糟糕的现状? 但这不意味着他要为基地奉献身心。 他毕生所求,不过是将所爱之人护在羽翼下。 如果连这一点都不能满足,他还为基地效个劳什子力。 “冷静!冷静!”研究主任将发抖的研究人员护在身后,伸出手安抚他的情绪。 何昱举着枪纹丝不动,眼里是无机质的冷光,毫不在意眼前人的性命。 “何昱”,柔软的荆棘玫瑰拉住了将要离弦的箭。 她哭得脸都花了,却柔声劝他,“没事,我们回去吧” 何昱这才收了枪,撂下狠话,“要是再敢这么对她,那就尝尝子弹的滋味” …… “你违反了北方基地安全条例第198条,巡逻队将代表基地予以逮捕” 特战队员的行为不受安全条例的约束,但这次性质太过恶劣,研究中心要求指挥中心给他们一个说法。 如果何昱拒捕,就会被逐出基地。 因此他顺从地伸出手,看着自己被带上了镣铐,心里想的却是接下来好几天不能去陪她了。 当阿怜出现在监狱栅栏外时,何昱下意识扯起外套遮住了自己的脸。 在监狱里呆了几天的他变得潦草不修边幅。 他慌乱道,“你来做什么,快回去” “等我出去了就去找你,很快” 阿怜看起来瘦了很多,脸上却久违地挂着一丝笑,“你是因为我才被关在这里的,我当然要来看你” “何昱,把衣服放下来,让我看看你” 何昱听话地把衣服放下来,望进阿怜的温柔的眸子里。 接着又听她的话,脱了上衣,站起来转了一圈。 “还好没有受伤”,她似乎松了口气,把一个食盒从铁栅栏底部塞进来,“这是我做的苹果派,你尝尝” 咬了一口苹果派的何昱突然落泪,一滴接着一滴。 “怎么哭了,他们虐待你了?”阿怜的脸上是真切的焦急和关心,眼里只装着他一个人。 “没有”,何昱摇摇头。 他只是高兴,这是阿怜第一次给他做东西吃。 他们隔着栏杆靠在一起聊天。 阿怜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外边的情况。 基地不出所料地驳回了她的要求。 失去记忆的韩烁在苏乐的照顾下恢复得很好,据说很快就能回归特战队了。 何昱闷闷道,“是我没用” 阿怜眼神一软,鼻尖也开始泛酸,假意威胁,“你要再这么说,我就生气了” 隔着栏杆,她为他擦泪,约定道,“两天后,我来接你出去” …… “你就是我的妻子?” 这是阿怜与恢复后的韩烁第一次正式见面。 苏乐及研究团队就在隔壁房间,他们隔着单向玻璃墙密切关注着这边的情况。 韩烁指尖夹着传感器,将他的心率和其他身体数据实时传送到隔壁房间的仪器上。 还好,心率曲线一开始超常飙升,后面逐渐恢复了平稳。 应该只是传感器开机故障。 阿怜将目光从单向玻璃收回,她双手交握放在桌下,看向一本正经坐在桌对面的韩烁。 “对,我是你的妻子”,她回答道。 按照指示,沟通内容沿着时间轴往回拨。 听着阿怜缓缓讲述,对面的韩烁反应平淡,像是在听不相干的陌生 人的故事。 他神情专注,礼貌地没有出言打断。 阿怜却觉得冒犯,尤其是想到还有一群人在隔壁盯着他们的反应。 回忆里的形象与眼前人割裂开,说话这个动作似乎变得机械。 “……”,她停住了讲述,拨动麦克风,转头看向玻璃,问道,“可以了吗?” “我不想说了。” 盯着她冷漠的侧脸,韩烁心里隐隐有些异样。 他在来之前就听说了此前研究中心发生的事,这不是什么秘密,何昱因此被巡逻队逮捕。 本以为她定是个强势的性格,没想到第一眼看到她,他却突兀联想到纸鹤。 苍白,柔软,像是随时能被一阵风吹跑。 此刻,见她再次不配合,韩烁皱眉问道,“为什么?” 阿怜没有回答他,甚至没看他一眼,只固执地看着玻璃,等待研究人员回答她的问题。 韩烁心里也来了气,他维持着表面的冷静,“抱歉,虽然很遗憾,但事实就是我不记得那些事了。你说的这些,无法引起我的共鸣。” “我无法以丈夫的身份跟你相处,希望你能理解”,他漫不经心地盯着阿怜的反应。 听了这话,阿怜果然回头正眼看他。 她的皮肤很白,白到有些透明,那双黑鸦似的眼睛却没有什么光彩。 她张了张唇,半晌才回他道,“我理解” 研究人员的声音适时在房间里响起,“可以了” 实验室的门一打开,阿怜就起身离去,没有丝毫停顿。 韩烁下意识追了几步。 临到门口,苏乐不着痕迹地拦住他,“韩烁,恭喜你。你可以回归战队了” 韩烁一转头,阿怜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他心里一空,后知后觉地看向苏乐,“多谢。” …… “又私自行动了?”,温侑看着何昱作战服上新鲜的血迹问道,“你到底图什么?” “图她开心”,何昱头也不回道。 两人丛一开始的针锋相对到后来有所缓和。 有时何昱偷溜出基地,温侑还给他打掩护。 温侑只是嘴欠,真听到基地里的人传‘韩烁和苏乐般配’的流言时,他的心里反倒生出了一些罪恶感。 论实力地位,那两个人确实更般配,可这种流言将她和她的家人置于何地? 虽说末世婚姻制度名存实亡,可好歹人家还住在基地里。 温侑不由生出些同情,“真是作孽” 何昱敲了半天门没有得到回应,担忧之下,他用精神力敲开了门锁。 客厅里没人,他一边呼唤一边上了楼,最终在卧室里发现了倒在地上的阿怜。 冒着危险搜集来的物资掉落一地。 何昱将阿怜抱起来放在床上,抖着手去摸她的额头。 触手滚烫,她发烧了。 何昱翻箱倒柜找到退烧药,却发现已经过期。 他不敢冒险,趴在床边对刚刚转醒的阿怜道,“我去公寓楼拿退烧药,马上回来” “何昱,”阿怜睁不开眼,声音沙哑干涩,“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怎么会?吃了药很快就会好,你别瞎想,我这就回去拿药”,他眼眶猩红,有些语无伦次,迅速转身朝公寓楼奔去。 他回来得很快,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脖子,喂她服下温水和苦涩的药片。 第二日早,清晨的光从窗户透进来。 额头上是冰冷的触感,阿怜睁开眼,就听人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何昱眼里全是红血丝,因为照顾她一宿没睡。 “好多了”,她对昨晚的事有些印象,各种复杂的情绪加上身体不适,眼泪像断线的珠子顺着眼角落下。 何昱默默拭去她的泪水,“别哭,你还有我”。 阿怜一歪头,脸颊落在了他的手心。 她的脸还有些发烫,轻易被他的手掌包裹住。 这代表依赖的动作让何昱僵住,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我不想住在这里了”她说,“带我离开吧” 阿怜病愈后,常常看着碧蓝的天空发呆。 末世后,地面丧尸横行,河流湖泊污浊变黑,唯一变得更漂亮的,就是天空了。 “你想去天上看看吗?”何昱问她。 阿怜一怔,何昱好像每次都能读到她心中所想,她侧头问,“怎么去?” 直升机上,阿怜坐在副驾驶位。 何昱给她戴好通讯耳机,操作直升机渐渐升空。 从高空俯瞰,地面的河流波光粼粼如蜿蜒的玉带,山川城市似乎被按平在了纸面上,一切都是那么渺小。 何昱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Captain(队长),需要加速吗?” 阿怜脸颊微红,抿唇回道,“现在这样就很好” 熟悉的场景让她回忆起当初从A市逃来B市的那段日子。 距离那时才一年半的时间,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台直升机,应该不是抢来的吧”,阿怜笑道。 何昱也回忆起往事,“当然不是,这是我申请来的。” 他笑道,“不过,要是申请被驳回,我不介意再抢一台。” …… 阿怜不再自讨没趣凑到韩烁面前。 韩烁回归了战队,恢复了基地外、公寓楼、研究中心几点一线的生活。 剧情和书中的描述逐渐靠拢,末世第三年,疫苗二期研发成功,接种的人有80%的概率抵御丧尸病毒。 韩烁和苏乐的关系更进一步,基地里已经默认他们是一对,据说还有人看见他们当众接吻。 听到这个消息的阿怜捏着一张小小的储存卡出神。 这里面装着他们婚礼的录像,现在似乎没有了任何意义。 听见开门声,她慌乱地把储存卡塞到枕头下。 “你回来了”她端起微笑。 “嗯”,何昱表情温柔。 一年半的陪伴,无微不至的关心。 何昱对她的感情,她心知肚明。 两人之间就剩一张窗户纸没有捅破。 何昱在等她真正将韩烁放下,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爱意。 在此之前,两人最亲密的举动仅限于牵手。 “还没拿下啊?”变得越发成熟的温侑打趣何昱道。 他是真心佩服何昱,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不过他不敢说何昱舔狗,因为上次这么随口一说,何昱直接‘嗙嗙’给了他两拳。 何昱说,“我乐意,你管不着” …… 这天何昱回来得很晚,他的衣服皱巴巴的,残留着绿色的汁液,一看就是经过了激烈的战斗。 “怎么回事?”阿怜心里一惊。 何昱直直冲上来,按住她的后脑勺与她接吻。 良久,他抵住她的额头喘气平复情绪。 “回来的路上我想,如果死之前还没有吻过你的话,我大概会气活过来” 他拿出了一个崭新的相机。 阿怜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你又出去了是不是?”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冒,她锤着他的胸口,“外面那么危险,我不准你再出去!” 她勾住他的脖子吻他,另一只手随意把相机放下。 那张储存卡随着他们的动作掉进了沙发缝。 何昱不知道那张储存卡里装着什么,他只知道,拿到相机,阿怜可能会开心些。 他急切地与她接吻。 丛客厅到卧室,衣服撒落一地。 结合时,他幸福得几乎要哭出来。 “我爱你”。 从十八岁时的喜欢,到后来一发不可收拾。 他时刻照顾着她的感受,不厌其烦地问她,“喜欢吗?” 绞紧时,他压低身子把她圈在怀里,叹喂着交付,“姐姐,这是我的第一 次,我喜欢极了” 末世第五年,最新研发的疫苗几乎能百分百免疫丧尸病毒,正式宣告了丧尸时代的结束。 接种后的副作用是部分人群会产生独特的体香,研究中心统一把他们称为易感人群。 作为特战队员,何昱有权利携家属提前接种疫苗。 他带着阿怜去了研究中心,接种时迎面遇见苏乐和韩烁。 何昱收紧了抱着阿怜的手臂,与两人侧肩而过。 “我早就将他放下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阿怜亲亲他的唇安慰道。 两人走后,韩烁回头望着他们的背影出神。 “听说他们结婚了”苏乐挽上他的手臂,“那我们……” 韩烁脱开苏乐的手,按住了太阳穴。 “怎么了?”苏乐神色紧张。 “没事,只是有点累”,韩烁目光闪烁。 接种疫苗后,他的身体似乎出现了某种变化。 …… 这夜两人格外意乱情迷,战况比之往常激烈不少。 何昱齿间发痒,他下意识寻到她的后颈舔舐,轻嗅着感叹道,“老婆,你好香啊” 阿怜颤抖着趴在床上,迷朦间,她似乎也闻到了一股烈性红酒的味道。 “哼”感觉到末端的膨大,她闷哼出声。 “那是什么?”她抓紧了他的胳膊,因为突如其来的变化有些慌张。 何昱的意识比她更不清醒,他强壮的腿肌收缩着,不停在她的脖颈啃咬,滴落的汗水烫得她后背发颤。 迎接新纪元的庆功宴上,众人笑脸洋溢,推杯换盏。 韩烁在喝酒的间隙看向阿怜的背影,何昱寸步不离地护着她。 他眉头轻拧,推开下一个敬酒的人,往两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走得近了,猝然听见何昱对来敬酒的人说,“她怀孕了,不能喝酒” “怀孕?”韩烁的表情变得狰狞。 “谁怀孕了?”他不甘心地确认,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玻璃杯裂纹蔓延,在他手中碎成片,香槟撒了一地。 接种疫苗后,他的记忆逐渐恢复。 亲身的经历和从他人口中获知的记忆有着天大的区别。 一个带着浓烈真实的情感,一个只是客观平静的描述。 年少爱慕,互许终身,种种情感在他身体里复苏。 想到失忆后做下的那些事,他心如刀绞,如同被烈火炙烤。 突然得知她怀孕的消息,韩烁完全无法接受。 两人尴尬的关系加上韩烁举足轻重的地位,惹得在场的嘉宾都停止了交谈,偷偷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苏乐的脸色难看极了,她去拉韩烁的手,却被他猛地甩开。 那饱含杀意的瞪视让她愣在原地。 “阿怜,”韩烁的声音颤抖得不像话,“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他几乎是在乞求,痛苦道,“阿怜,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一直想回来找你”,可回来之后,他却忘了跟阿怜有关的一切,眼睁睁看着她爱上别人。 “这不公平”,他崩溃地跪在了地上。 这是特战队员们第一次看见韩烁落泪。 他痛苦地重复着。 “我根本没办法” “我不能没有你” 看着这样痛苦的韩烁,阿怜心中一阵紧缩,抬脚想往前走,却被何昱拉住了。 何昱攥得很紧,阿怜回头,看到了他眼里的害怕。 “别”,他哀求道。 阿怜将他的手带到了自己的小腹上,柔声道,“放心”。 韩烁的脸色瞬间苍白如雪。 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阿怜已经将何昱装进了心里。 眼前一阵眩晕,成片的尖叫声中,他好像看见阿怜来到了他的身边。 随着疫苗的普遍接种,对丧尸的恐惧成为了过去。 疫苗的副作用被视作人体适应自然而产生的进化,那独特具有标识的体味被称作‘信息素’。 整个社群据此被分做三类,人类社会从此走向了新的纪元。 70-80 第71章 末世文女大(十二)v2He结局2:…… 高塔会议厅,苏乐按动视频播放键,向基地高层汇报工作进展。 视频中的韩烁意识清醒: 他翻动着一沓纸质资料,神色平静,浏览结束后甚至理智地将资料收整好,放进了保密文件夹里。 “催眠进行得很成功,韩队对这些已经不会有过于剧烈的反应” “接下来我们计划安排一次正式的会面。通过这项测试,韩队就可以回归战队了” 说完,她看向在下面坐着的一对中年夫妻,颇有几分邀功的意味。 韩父韩母脸上却并无多少喜悦,他们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 这事算他们做得不厚道。 不过为了基地的利益,只能舍小顾大。 门外传来嘈杂的响动,下一秒,警卫员打开了大门。 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正扶着门框喘气,他跑得满脸通红,眼镜框都没扶正,就焦急道,“苏教授,不好了!” 看到正襟危坐地各个高层,他有些欲言又止。 苏乐正要跟他出去说,韩上校便发话道,“什么事?说” 研究人员看了一眼苏乐,又看向韩上校,咬牙道,“韩队失踪了!” 好不容易入睡的阿怜被亲醒了。 嘴唇上的吮吸的力度大得像是要把她吃下去。 “唔!”她瞪大眼睛。 黑夜中看不到对方的脸,内心的惊恐得不亚于走夜路被人尾随。 “嘶”对方因为她用力扯头发痛呼出声,急切的亲吻也随之停止。 她蓄力上顶的膝盖被轻易握住,那人沉默了一会,抱怨道,“老婆,这里不能踢” 熟悉的声音带着点委屈,阿怜心里一惊,忙探到床边把台灯打开。 是韩烁,确实是韩烁。 她摸着韩烁的脸仔细检查,眼泪簌簌落下。 韩烁看不得她哭,将她拉进怀里抱着亲了一会。 两人侧躺在床上,阿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喃喃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韩烁胸腔震动,笑着说,“我一开始也以为在做梦呢” 他抚摸着阿怜的头发,将被困异世的经历缓缓道来。 “他们都说我疯了,说我没有老婆,说你是我臆想出来的” “我一直在找你,基地里没有,我就去外面找” “我回到了A市的家里,却发现那里的布置跟我们家完全不一样”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而那个世界没有你” “之后我回到基地为他们效力,通过短暂的错位联系到研究中心的人,让他们帮助我回来” “老婆,我好想你”,他将阿怜抱紧,埋在她颈间深吸一口气,“我终于回来了” 阿怜心里发寒,如果韩烁说的是真的,那之前跟她日夜相处的又是谁? 还有,这样看来,池旭所谓的‘记忆紊乱症’,明显就是在撒谎。 “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你和苏乐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同时问出声。 韩烁先回答了她的问题,他看起来很不解,不明白阿怜为什么会把他和苏乐扯上关系。 “你不记得那天的事了?你跟苏乐在研究中心,一看到我就昏倒……韩烁!” 韩烁闭着眼睛冷汗直流,他眉头紧皱,努力回忆,“哪天?” “我一清醒就回来找你了”,勉强说完这句,他就失去了意识。 …… 还没完全醒来的韩烁下意识将怀中人搂紧。 怀中人嘤咛一声,清淡的香气在鼻尖弥漫,韩烁猛地睁开眼,周围的布置充满了生活气息,与研究中心透明的玻璃和白色的天花板完全不同。 低头一看,穿着米色睡衣的女人赖在他怀中,睡得正香。 他认得这张脸,研究人员说,这是他的妻子,虽然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韩烁皱眉思索,难道是他们把他送回来了? 应该是这样,既然他是她的丈夫,睡在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揽住她的细腰合上眼睛,打算睡个回笼觉。 楼下敲门声响起,惊走了他酝酿的睡意,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给她捻好被子,然后轻车熟路地打开衣柜,取出男士睡衣换上。 怎么搞的,都送他回家了还让他穿着病号服? “韩哥?”看见开门的人是韩烁,何昱满脸诧异,“你怎么在这?” 韩烁冷冷打量着他,“这是我家”。 之前何昱莫名其妙来打他的事他还记在心里,如今看来,怕是跟他的妻子有关。 “你恢复记忆了?”何昱挠挠头,穿着睡衣的韩烁出现得未免太突然了点。 昨天晚上他上门拜访时,韩烁还不在家,总不能是半夜回来的吧。 如果说是半夜回来的,他唯一想到的可能,就是韩烁恢复了记忆,才火急火燎地回来找他老婆。 韩烁警觉地宣示主权,“没有恢复又怎样?这里是我家,我是她的丈夫,照顾她本就是我的职责” 这占有欲十足的样子跟没失忆前简直一模一样。 “那你和苏乐是什么情况?”何昱没忘了苏乐挽着韩烁小臂把他拉回去这事 ,这已经超过了一般的社交距离。 韩烁心底发虚,苏乐是他身体状况的主负责人,而且那时候他可不知道他还有个这么喜欢的老婆。 他不禁有些埋怨和不解,既然他有老婆,为什么研究中心的人不早点告诉他? “我和苏教授只是朋友,仅此而已”,他冷声回复道。 赶过来的苏乐和她身后的研究人员恰好听到这句话。 苏乐抿唇不语,有些心细的研究人员看着苏乐突然顿住的脚步,品出了一些猫腻。 苏乐整理情绪,走上前去,劝道,“韩烁,你的状态还没有完全稳定,你应该回研究中心接受观察” 韩烁刚想拒绝,就被屋内下楼的动静吸引了过去。 阿怜被楼下的声音吵醒了,看见站在门口的韩烁,她哒哒哒几步跑过去,韩烁展开手臂接住她,把她圈在怀中。 他们穿着同款米色睡衣,看起来般配极了。 “……”,看着这一幕的研究人员有些明白为什么韩烁会偷溜回家了。 一个人睡病房和抱着老婆睡家里哪能一样? 研究中心给韩烁规划的最后一项测试就是与阿怜的正式见面。 如今这见也见了,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至于要不要回研究中心继续观察—— 全看苏教授的决定了。 被这多双眼睛看着,苏乐虽然不愿,却也无可奈何,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勉强扯出个微笑,“有问题随时来找我”。 人走了之后一下清净许多。 韩烁坐在沙发上这看看,那瞧瞧,等阿怜从厨房出来,他下意识挺直腰腹,端正坐姿。 “老公,你真的记不起之前的事了?”阿怜闷闷不乐道。 韩烁避重就轻地回,“我看了些资料,但如果你愿意,我更想听你讲”。 目前的情况有些棘手,昨晚韩烁来找她时,明明是记得以前的事的,白天醒来,却又完全不记得。 她想着把这事告诉研究中心,又怕研究中心以此为由再次把她和韩烁分开。 阿怜眼睫微颤,内心挣扎。 韩烁的身体状态肯定是排在第一位的。 要是外出任务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要不你还是回研究中心吧”,阿怜犹豫着劝道。 韩烁虎躯一震,下意识喊出熟悉的称呼,“老婆,你要赶我走?” 阿怜亲亲他的唇,“我当然舍不得你,但苏乐说得对,你的状态还不稳定,我很担心” 看着韩烁的脸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红,阿怜莞尔一笑,意外觉得现在青涩的韩烁有些好玩。 “昨晚是你自己回来的。晚上的你记得我们从前的事,却不记得失忆后的事。” “白天的情况却恰恰相反” “我不想你出意外”,阿怜解释道, 乍一听见这话的韩烁也有些惊奇,他仔细回忆昨天的经历。 昨天上午研究人员给他一沓关于阿怜的资料,看见她的笑颜时,他的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些零碎片段,无法连贯起来,只不由对和她的见面产生了期待。 夜晚,他想着未曾见面的妻子入睡,睁眼时已经在家,便心安理得地抱着她继续睡。 “或许与你相关的事能刺激我的大脑” 他将阿怜抱在了膝上,她的皮肤很软,坐在他肌肉勃发的腿上压根没什么实感。 “我也舍不得你” “我先在家呆一段时间,如果不见好转,我们再告诉研究中心也不迟”。 阿怜给韩烁讲述着专属于两人的回忆。 韩烁静静地听着,不时问她,“那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关于那场一起观看的爱情电影,阿怜略带羞涩地回道,“我当时想,如果你是男主角,我愿意与你接吻” 被阿怜那双漂亮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韩烁不由撑着沙发朝她靠近。 浅浅的一吻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更进一步时,他停住询问她的意见,怕她不同意,诡辩道,“说不定对我恢复记忆有帮助” 本来还在因为他身体状况犹豫不决的阿怜点点头,“那好吧” 途中,韩烁的眼神突然在某一刻变得迷茫,而后逐渐清醒。 阿怜撑在他结实的腹肌上喘气,听见他喊,“老婆?” 他缓缓上顶,似乎对目前的状况适应良好。 阿怜的声音打着颤,艰难道,“先停下” 韩烁停下了,神色却有些委屈。 阿怜看了一眼时钟,00:20:36,她把这个时间记在心里,准备第二天告诉清醒的韩烁。 “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比如为什么一清醒两人就在做这事。 “问什么?”韩烁的手脚已经开始不安分起来。 他掐住她的腰,试探性地发问,“为什么停下?” 阿怜扶额无语。 过度回忆似乎会让夜晚的韩烁陷入沉眠,她不再提白天发生的事。 …… “这张卡里是我们结婚的录像,或许对恢复你的记忆有帮助”,第二天,阿怜扶着腰取出那张黑色的储存卡。 韩烁接过储存卡,从研究中心借来一个带有读卡器的电脑,和阿怜依偎着打开了移动硬盘里的视频。 画面的一开头就是穿着婚纱的阿怜,婚纱巨大的尾摆铺了满床,她乌黑的发间点缀着珍珠和钻石,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穿着定制西服的韩烁护着她坐进加长版的卡宴,婚车队伍一路抵达香格里拉大酒店。 精心布置的婚宴大厅,戴着朦胧头纱的新娘在聚光灯的接引下,挽着父亲的手,一步步走向站在对面的新郎。 他们交换戒指,在牧师的见证下,亲朋的欢呼声中含泪接吻。 时隔多年再次回看,依旧让人触动。 韩烁收紧揽着阿怜的肩膀的手,亲吻她的泪眼,承诺道,“我们永远在一起” “好,永远在一起”,阿怜吸着鼻子,与他宽阔的大手交握。 如韩烁推测的那样,他状态转换的时间果然在往前移,一周后,夜晚的他也能零星忆起白天发生的事了。 甜蜜的二人世界被找上门来的池旭打破。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精神状况不太好。 出乎意料,他找的不是韩烁,而是阿怜。 “请你跟我回一趟研究中心”,他的态度很坚决,带着疲惫和崩溃。 韩烁将阿怜护在身后,“理由?” “我说不清楚,去了就知道了”,池旭薅了一把头发,对着两人哀求道,“求求你们,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去看看吧,”阿怜牵起韩烁的手,“我们一起去” 还是那个办公室,一样的屏幕,发送消息的人却置换了。 是那个世界的韩烁,他在促成两个世界的融合,并且威胁池旭,一旦回来首先要做的就要杀了他。 看到阿怜,屏幕上的话变得温柔而病态,“阿怜,我好想你,你也想我吗?” “我太喜欢你了” “等我回来,我会把他杀了,然后我们在一起” “上天实在太不公平,我是说,为什么遇到你的是他,而不是我呢?” 这边韩烁脸色黑沉如水,指尖雷电异能涌动,池旭看出来他似乎是想把这些机器劈了。 “别,”池旭展开手臂挡住,弱弱道,“我的实验数据都在里面” 他推着两人出门商量对策。 “那个世界的科技树好像跟我们不太一样,他想打通壁垒到这边来,不是没有可能” “他太疯了,我在想,如果你过来看看,或许能安抚他的情绪” 可见到阿怜后,他似乎变得更疯了。 “我会上报指挥中心”,池旭叹道,“剩下事的听天由命吧” 那是个被所有人铭记的日子。 突然之间,身边出现了一个自己的复制品,从外表到大致的性格喜好,无一不同。 一刻钟后,却又突兀地消失了。 要不是每个人都经历了这场意外,他们大概会以为做了个极为真实的噩梦。 一刻钟前: “不行!”,阿怜将两个浑身雷电闪得啪啦响的男人分开。 阿怜是唯一没有复制品的人, 她站在两个一模一样的韩烁的中间,纤细的胳膊一边抵着一个,“你不能杀他,你也别杀他” 他们眼里火花四溅,心里都恨不得对方立马饮恨西北。 “要是你们动手,我立马离开” 世界合并产生的引力波惊动了浩瀚之空,阿怜觉醒了属于本体的记忆。 要是任何一个气运之子出了问题,她这个世界都白干了。 阿怜的眼眸里出现了紫色的漩涡,她看着异世界的韩烁,诱哄道,“只要你回到原来的世界,我就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 异世界的韩烁眼里紫光弥漫,他看着阿怜,迟钝地点点头,一阵白光闪过,他失去了意识。 身体似乎历经了绵长的沉浮和失重,韩烁睁开眼,猛吸一口气坐起身来。 他正穿着暗绿色的汗衫,睡在在军营里,时间是2068年8月,末世开始前的两个月。 他掀开被子穿好衣服就往外跑,一路被人喊‘韩哥’,他也没有停顿,直接冲到上级办公室,“我要请假” 飞机在A市落地,韩烁弯腰钻进一辆提前叫好的出租车,离心里的目的地越来越近。 他按动门铃,不一会头顶便响起女生怯怯的声音,“你是谁啊?” “是她”,韩烁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亲切,“我是韩烁,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你还记得吗?” 良久,她终于打开了智能门。 怜爸怜妈也在,若不是这样,阿怜还真不敢给他开门。 夏天暑期重,她穿着一身白色吊带裙,丸子头随意扎在脑后,露出优美白皙的脖颈。 门外站着的男人宽肩窄腰,白色的短袖盖不住他极好的身材,男性荷尔蒙扑面而来。 阿怜在学校从没看过这样的帅哥,不由多看了几眼。 视线上移,瞥见他眼里熟悉的痴迷神色,阿怜一怔。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吗?难道大帅哥是个颜控? 怜爸怜妈心里有些怪异,却还秉持着待客之道,一边拿出茶水和点心招待他,一边客气道,“原来是小韩啊,都长这么大了” 他们曾经是跟姓韩的人家做过邻居,那个小男孩他们也有点印象。 可是对方行事神秘,在A市住了三年就搬走了,后面再没跟他们联系过。 如今突然拜访,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韩烁收回灼热的目光,“我们家跟军区有些联系,提前得到了一些消息,这次来是想接你们去B市。两个月后,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怜爸怜妈内心思忖,两个月后,他们正要去B市谈生意,现在正陪闺女过暑假,也没别的事做。 只不过他突然来访又想带他们离开A市,是个人都有几分警惕心。 他们的疑虑在韩烁一通电话叫来一架配备驾驶员的武装直升机后彻底消失。 就算是骗人,也不至于下这么大的成本。 只是他们没想到,原来邻居的来历这么大。 更没想到,韩烁是奔着他们女儿来的。 末世如期而至,期间韩烁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十分顺利地让阿怜对他产生了依赖。 “那些怪物会吃人”,阿怜害怕地趴在他怀里,浑身发抖。 韩烁满足地抱紧了她,“别害怕,我会保护你” 载着他们的飞机离地面越来越远,第一批到达了北方基地。 …… 送走异世界的韩烁后,基地很快恢复了正常。 见证了诡异一幕的韩烁恐慌地抱紧阿怜,“你说过要跟我永远在一起” 她有着超脱世界之外的能力,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抓不住她。 “放心”,阿怜回抱他,紫罗兰般的眼眸妖冶非常,“我会陪着你,一直到世界的终结” 他的爱很饱满,没有任何杂质。 阿怜愿意给他奖励,即使恢复本体记忆,也陪他到生命结束之时,为此,她愿意忍受衰老之苦。 末世第五年,基地疫苗研发成功并普遍接种,是人类从末世走向星际时代的开端。 接种后的人体产生了良性变异,不仅能力变得更加强悍,寿命也被普遍延长。 后人修纂纪元史时,把这种良性的变异称为——进化。 第72章 过渡章(5-6)世界五原剧情与世界…… 原世界是以苏乐为主视角的末世重生文。 末世来临时,她刚成为病毒学教授不久,因为老师的引荐幸运地接到了崇明研究所的项目。 籍籍无名的她与一众同事被困在研究所内,直到研究所的食物消耗一空,他们不得不外出寻求生机。 东躲西藏的几个月里,苏乐跛了脚,同事也接二连三地发生意外。 绝望之际,无线电广播中坚若堡垒的北方基地给他们带来了希望。 他们一路北上,终于在队伍里只剩两个人时到达了北方基地的管辖范围。 基地里大拿如云,她只在研究中心的病毒基因破译组里得到了一个助理的身份。 虽然分得的物资有限,但好歹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了。 她跟着研究破译组小组长去交接实验材料时,遇见了统一着装,手里持枪的特战队员,其中为首的男人身姿挺拔,神色冷漠,举手投足间有股淡淡的从容。 “那是谁?”她的目光被他吸引,呐呐问出声。 小组长讶异于平时沉默内向的她突然发问,回道“他是韩烁,我们都叫他韩队” “他是个狠人,为了任务常常单枪匹马来回丧尸群……” 听着小组长滔滔不绝的讲述,苏乐目光闪动。 今后的生活中,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极高,每次她都会放慢动作偷听有关他的消息。 本以为会在基地中安稳得度过余生,却不料,一次实验事故,她因跛脚行动不便被实验体咬伤。 看着惊恐的众人,她明白她活不成了。 一颗子弹结束了她的生命,临死时她不甘地想,要是能重来一次,她一定要早点到北方基地。 重生后,她喜极而泣,凭着记忆将有效成果发送到刚刚建立的基地,果然提早得到了救援。 来救她的正是韩烁,他执行公务冷面无私,苏乐却激动得发抖。 她不出意外地成了研究中心的领头者之一,凭借私心创造了无数个与韩烁单独相处的机会,终于让韩烁对她有几分另眼相看。 阿怜的身份是韩烁小时候在A市短居时认识的邻居妹妹,在书中是个一笔带过的炮灰,用于衬托韩烁对苏乐的不同。 韩烁带着苏乐外出执行搜集任务时,在废弃的实验楼上遇见了骨瘦如柴灰头土脸的阿怜。 他不认识阿怜,阿怜却早已通过广播得知了他的名号。 生存的本能让她放低身段,不顾多年未见,仗着小时候的交情,乞求道,“韩哥,求你救救我!只要你救我,今后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韩烁带上她,从她口中得知她的父母末世爆发前在B市。他们目前没有在北方基地里,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回程途中,他们的队伍遭遇了丧尸潮。 受尸潮冲击,阿怜和苏乐跑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 想到苏乐对基地的重要性,韩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跑向苏乐。 跑到力竭的阿怜被丧尸淹没前,看见耀眼的雷电异能在苏乐身边炸响。 《末世重临之无限进化》节选: 【 “咔——咔”玻璃破碎的声音伴随着无数丧尸从天而降,几乎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事发紧急,韩烁只来得及冲他们喊“快跑!” 抱着样本的苏乐慌不择路地打开通往天台的防盗门,几步并作一步朝楼上跑去。 丧尸疯狂地涌向鲜活的食物,扑倒一个又一个体力不支的人。 苏乐跑 到天台将门栓上锁,她颤抖着后退,心脏剧烈地跳动,喉头铁腥味弥漫。 耳边传来惨烈的尖叫,苏乐毛骨悚然地循声望去。 脆弱的门挡不住嗜血的丧尸,那个骨瘦如柴的女子所在的天台被丧尸攻陷了。 她从丧尸堆里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惊恐而染血的脸如同索命的恶鬼,“不!救救我!我不想死!” 门栓因为巨大的撞击力掉落在地上,苏乐收回目光,脑海里一片空白。 紫色的雷电在她身边清出一块丧尸无法接近的空地。 韩烁极具安全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苏乐,快来!” 苏乐迈动发软的腿拼了命地往天台边缘奔,她一跃而下,抓住了韩烁的手,韩烁像拉风筝似地提起她,将她拖向直升机。 她冷汗直流地看向那个宛如地狱的天台,无比后怕,“还好,还好有韩烁在” “你没事吧?”韩烁给她递来一瓶水。 苏乐摇摇头,将水接过,脸色发白,“没事,谢谢你来救我” 韩烁眼里闪过自责,“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 “你怎么会跟他结婚?不,他怎么会向你求婚?”分身看着这一世的结局,震惊得语无伦次。 阿怜的记忆被浩瀚之空淡化,丧尸的恶心感和汹涌的爱意一并抽离。 她慵懒地趴在床上,“我怎么知道?这该去问他” “要是知道这样就能活下去,我一定早点,早点接近他”,分身失神道。 可如果没有上天的眷顾,谁能提早预料到末世的降临呢? 送走分身后,阿怜迎来一个浑身湿透,头发还往下滴着水珠的女子。 她娇小的身躯颤巍巍地发着抖,苍白的脸上却带着近乎疯狂的痴迷和崇拜。 “他们是自然界最美的造物” 通过交流阿怜得知,新分身溺死在北极圈的格陵兰海。 “我为崇高的理想牺牲。” “人们一定想不到,冰层之下藏着这么美丽的生物” 拨开海水灵活游弋的绮丽长尾,随水波飘散的头发和尖耳后翕张的腮。 确实是极为美丽的生物。 然而这美丽外表下潜藏着的锋利牙齿和嗜血冷漠的性格,又为他们添上几分诡谲。 阿怜睁开眼,看向仍在喃喃自语的分身,“你的一生很有价值” “不过,你没有收集到我需要的食物” 她只能自己去取。 分身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因为家庭缘故,她对两性关系十分排斥。 尝试多次未果,她便一头扎进科研,后来为了远离吸血的家人,她申请调去格陵兰岛常驻。 “我认为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她心虚地反驳,虽然这也是她的真实想法。 “对,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阿怜点点头。 “可谁让我以爱为食呢?” 她告别分身,走向了闪耀的光门。 第73章 人鱼文科研员(一)“我们在一个通往…… A市国际联合海洋研究中心,国际交流办公室。 明显是北欧面孔的老教授戴一副无框眼镜,银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 他神色严肃地推了推镜架,视线从手里A4大小的申请书转移到面前扎着马尾,格外腼腆的中国研究员身上。 “怜(Lyan),你确定想去冰原研究站吗?那可不是个能轻易适应的地方。” 冰原研究站位于东北格陵兰国家公园的南部边缘,大部分建造在地下。 那里有着极昼和极夜,极端恶劣的气候使得研究站的生活物资极度依赖外界供给,食物种类和娱乐方式十分匮乏。 以往常驻冰原的科研人员或多或少地出现了抑郁、消极情绪,不分国别。 那里的人手缺口很大,按理来说,有人申请调令,他应该高兴才对。 但看着眼前清瘦内敛的年轻人,他尚存的良心让他无法不产生担忧,不由向她再次确认。 穿着白色研究服的阿怜腰杆挺直,虽然体型瘦弱,却莫名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气质。 她望进老教授关切的眼里,手心出了点细汗,“我确定” “我对研究极端环境生物很感兴趣”,她说出的话和申请书上给出的理由一致。 不出预料的,她拿到了署名Dr.Nielsen的推荐信。 …… A市浦东国际机场。 阿怜穿着一身宽松的灰色运动装,平时因工作而扎起的马尾放下,泛着光泽的柔软黑发乖顺地垂落在肋部。 她背着登山包,拖着一个24寸的行李箱,前往国际出发层值机。 得益于地板的光滑,滚轮转动摩擦地板的声音很轻,耳边回荡着的中英混合的航班播报声让她思绪拉远,心里有股淡淡的不真实感。 两个月前,她带着满身疲惫走出灯火通明的研究中心,接到了来自母亲的电话。 “囡囡,你爸爸他又半个月没回家了,我联系不到他,你弟弟的学费还没有着落,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而就在几天前,阿怜刚刚给她转了五万。 提到这笔钱,母亲有些难以启齿,模糊道,“他把那笔钱拿走了” “你又把账户密码告诉他了是不是?”阿怜心里了然,心里的疲惫比身体更甚。 “你别怪我,我以为他已经改过自新了……”母亲的哭声从那边传来,阿怜再没办法说什么责备她的话。 从小到大,家里争吵矛盾不断,父亲喜欢挥霍炫耀,母亲习惯懦弱妥协。 在这样的环境里,家里居然还迎来一个弟弟。 她不知多少次劝母亲跟他离婚,可母亲总能找各种理由不予实行。 阿怜长大后,知道劝不过,便很少回家了。 成为正式研究员后,她有了不错的工资,他们知道后颇为欣慰,却又明里暗里劝她补贴家用。 考虑到父母支付了她直到大学的学费,她将每月工资的40%打给他们,却越发助长了他贪得无厌的气焰。 签证办好后,她将工作以来的积蓄一次性转给了母亲。 她不想再跟他们有任何的联系了。 …… 联程国际航班在哥本哈根中转,前往格陵兰岛的首府努克。 出发前,她已与冰原研究站工作人员商量好在努克对接。 他们将乘坐小型飞机到达冰雪覆盖的研究站。 飞往努克的班机上只剩她一个中国面孔。 随着飞机持续向西,巨大的冰原出现在视野中,像是洒在蛋糕上的一层厚厚的糖霜。 阿怜的视线长时间透过椭圆形的舷窗观察地表。 无言的观察对她来说是独有的乐趣。 随着飞机引擎轰鸣不断,黑灰色的山体和裸露的岩表逐渐过渡成由冰川和海洋相互作用形成的峡湾地貌,带来原始而富有美感的视觉冲击。 接近努克机场时,零落的彩色小屋沿着峡湾散落在白皑皑的积雪中,天际的夕阳斜照在冰面上,折射出微微的金光。 阿怜似乎于嘈杂的引擎声中听见了自己缓慢的心跳。 飞机开始降低高度,邻座的小哥问她,“嗨,美丽的小姐,你去格陵兰岛是为了旅游吗?” “不,我去工作”,阿怜挂上礼貌地微笑,用英文简短地回他。 “噢,很酷”,小哥点头,识趣地不再询问细节,热情道,“我家就在努克,如果你有时间,我可以带你四处转转” “这将是我的荣幸” 下机前,他将电话留给了阿怜。 踏出温暖的机舱,入目是白茫茫的一片,被冰雪覆盖的机场耸立其间,如同科幻片里怪异的外星建筑。 寒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吸入的空气里也带着潮湿和冰冷的味道,还好她在哥本哈根机场内更换了保暖的羽绒服,不至于冷到寸步难行。 她拖着行李箱,根据谷歌地图导航前往提前预订的民宿,滚轮在积雪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平行线。 站在门口迎接她的房东格外热情地接过行李箱。 他的身高偏矮,四肢短而粗 壮,脸盘圆润,眼睛带着明显的蒙古褶,显得友好而憨厚。 “你是我接待的第一位来自中国的客人”他一边带着阿怜熟悉环境,一边感叹道。 格陵兰岛对于中国游客来说并不算热门。 想要欣赏独特峡湾地貌或形似外星的无人之地,挪威和冰岛显然比大部分地区都位于北极圈内的格陵兰岛更加方便快捷。 房东离开后,阿怜锁上门窗,痛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 民宿卧室里有个极大的观景落地窗,直面带有浮冰的峡湾。 阿怜吹干头发,躺在床上看着浮冰慢慢移动,似乎时间的流逝都因此变得缓慢了。 暖黄色的灯光,柔软的被褥,适宜的温度很快让蜷缩在床上的她昏昏欲睡。 纤长的睫毛半阖时,远处的水面荡开一圈圈波纹。 巨大而优美的尾鳍如同一把倒挂的黑色蒲扇,转瞬没入水中。 阿怜撑起身揉揉眼睛,水面却没有了动静,仿佛刚刚不经心的一瞥只是她的幻觉。 …… 清晨的阳光落下,平静而透彻的水面变成了天然的镜子,倒映着沿岸景色。 正在吃早餐的阿怜得到冰原站工作人员发来的讯息:“Lyan,非常抱歉,由于突如其来的大雾天气,我们不得不延迟一天出发” 得益于游客稀少,她成功在民宿续住一晚。 白天无所事事,她穿得厚实,坐在民宿旁的长椅上,看着静谧的峡湾发呆。 因为冰原站条件特殊,国际联合海洋研究中心给愿意前来的研究员提供了充足的资金补贴。 这也是她出发前敢把全部积蓄转给母亲的原因。 等到了冰原站,钱就成了最没有用的东西,物资统一由外界运输分配。 且邮件上说,冰原站的研究员一个月只有一次外出休假的机会。 阿怜心中一动,因寒冷而泛红的手指滑动手机,悬停在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前。 当破冰船行驶在瑰丽的冰川间时,阿怜庆幸自己作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浮冰漂散在静谧的海水中,巨大的月亮和莹白的冰川一色,点缀在粉紫掺蓝的天空中,变成了极具奇幻色彩的油画。 小船发出‘咯咯咯’的破冰声,穿梭在一座座冰山间,留下呈扇形扩散的水痕。 那个小哥叫做伊鲁克,为了让阿怜玩得放心,他还叫上了他的姐姐艾娃。 艾娃和伊鲁克的母族世世代代在格陵兰岛居住,他们是丹麦和因纽特人的混血。 他们随母姓,常居努克,爸爸来自丹麦,他们会轮流到哥本哈根收租金。 “很漂亮对不对”,艾娃给阿怜递去一杯热巧克力。 格陵兰岛的居民似乎尤其好客,与他们常居的冰雪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对,很漂亮”阿怜腼腆地接过,眼睛里闪动着柔软似星星的光芒。 “这里是未被染指的净土,这里的生物都像精灵一样”,艾娃感叹道。 破冰船经过垂直于船体前进方向的冰川缝隙时,一抹耀目的反光吸引了阿怜的注意力。 有力的黑色尾鳍掀开水面,很快又遁入其中。 “那是什么?”阿怜眉头一拧,下意识问道,“这里有鲸鱼吗?” 问出声后她立即反应过来,鲸鱼是哺乳动物,皮肤光滑油亮,怎么会出现反光呢? 艾娃热情道,“当然有鲸鱼,你想去看看吗?每年的6到8月是努克最佳的观鲸季。” 可今天他们已经错过了观鲸船出发的时间,而明天她就要离开努克前往冰原站了。 阿怜谢绝了艾娃的好意。 …… “你一定是Lyan吧”,机长从红色亮面漆的直升机上跳下来与阿怜握手,“很高兴认识你,我是马里,负责冰原研究站的物资人员运输” 他接过阿怜沉重的行李,肌肉一鼓就将行李稳稳当当地放进了机舱。 “走吧,我们这就去冰原研究站” 直升机驶向荒无人烟的东北格陵兰国家公园,这是世界上最大最北的国家公园,保留着最原始的冻土地貌。 此刻正处于极昼,太阳高挂在天空,缓慢绕圈。 冰原站的负责人站在冰原站的入口迎接阿怜。 她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女性,来自丹麦海洋研究中心,与尼尔森博士有过不少合作。 尼尔森博士署名的推荐信内容很简单: 「Lyan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有任何问题请直接与我联系 ——Dr.Nielsen」 “Lyan,冰原站欢迎你的加入”,负责人看完推荐信,眼含欣赏与阿怜握手。 她的嘴角带着温柔的弧度,“你可以叫我劳拉,或者婕森博士” 驻扎在冰原站的不仅仅有生物学家,还有气候学家和地理学家等。 婕森博士亲自带着阿怜熟悉环境,谈到生物研究领域的进展时,她的脸色变得有些兴奋。 “我们在一个通往峡湾的冰下湖发现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绝对能惊掉你的下巴” “我们很有信心,能够通过那些东西开辟出一个全新的领域” 第74章 人鱼文科研员(二)“那个产生幻觉的…… 那看起来像是某种生物的卵,半透明的,带着浅浅的琥珀色。 它们静静地悬浮在严格控制温度的人造海水里,带着鳞片的外壳微微闪着光,像精心雕刻的多面钻石。 大型玻璃水箱上倒映出阿怜痴迷的神色,她无法克制地向前靠近,“这是?” “还在探索,我们暂时把它们称为‘卵囊’” 斯科特对这个新来的研究员很有好感。 不愧是尼尔森的学生,为期一周的考核适应期,她经手的各项实验没有丝毫错漏,甚至可以称得上十分优秀。 她似乎天生有这方面的天赋,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实验室,并且乐在其中。 因此,斯科特直接邀请她加入这项潜力无限的探索。 “Lyan,你愿意加入‘卵囊计划’核心研究小组吗?”他薄薄的的嘴唇上下碰撞,浅色的瞳孔注视着阿怜。 “我愿意”,阿怜压下心中的激动与他握手。 水波折射的光影在她白皙的脸上浮动,她面容平静,只嘴角勾起浅淡的笑,如同水下的塞壬,妖冶神秘。 斯科特愣怔了一秒,“欢迎,我带你去认识组员们” 白色圆桌上放着卡其色的咖啡纸杯,带着热气的咖啡豆香味在安静的会议室弥漫开来。 ‘卵囊计划’小组目前共有5个人,占总驻站科研人员的1/4。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台,只一些大型不易运输的仪器需要协调共用。 熟识后,研究员们七嘴八舌地讲起这些‘卵囊’的来历。 “说起来,这是个十分巧妙的相遇。我们先是用雷达探测到了地下空腔。” “凿开冰层后,我们发现那其实是个地下冰湖。你敢相信吗?这些卵就安静地漂浮在其中,简直就像是上帝赠予我们的礼物” “它们的表面释放着某种低频生物电信号,内含复杂的DNA片段。这是我们判断它是生物卵的依据” “但它们不属于任何已知生物,所以我们叫它‘卵囊’” “至于为什么产在冰湖下,我们猜测是因为那里的温度更适宜卵的孵化,还可以抵御天敌” 一个戴着眼镜的棕发女研究员闻言补充道,“‘温度’这项存疑,我们将水箱的温度调整到与冰湖环境一致,可那些卵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阿怜静静地听着他们分享目前的研究进度,不时发问。 “会不会是其他因素导致的?” “这是我们接下来的工作的一部分,控制变量法寻找关键影响因素” “为什么不抽取DNA片段克隆培育呢?” 这问题让其他研究员沉默了一瞬,“之前是有这项工作的,可是……” “可是 什么?”阿怜察觉到一丝怪异的气息,追问道。 组员们保持缄默,最终是斯科特作出了回答: “可是我们失败了,基因在细胞里的表达失去了控制,并且……负责这项工作的研究员出现了幻觉” 阿怜本来还想再问什么叫做‘失去了控制’,可斯科特似乎在刻意掩饰着什么,用一句话宣告了这次会议的结束: “所以,我们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尝试让这些卵孵化。” …… 研究站一共五层,用电梯和楼梯连接。 第一层是生活区,依次往下是地理研究中心、气候研究中心、生物研究中心和巨大的海洋生物观察室。 第四层,白炽光明亮的实验室。 一枚琥珀色的卵漂浮在水箱里,因循环系统产生的波纹微微荡漾着。 “你到底是什么呢?”写好今天观察结果的阿怜用蓝色中性笔的笔冒敲了敲玻璃壁,自言自语道,“居然会DNA培育失败?” “你长得像樽海鞘,又不完全像……像是被包起来的某种信息,而不是完全的生命体,但又有疑似自主生命节律的周期性脉冲——” 她的话消失在嘴边。 因为那枚卵似乎感应到了玻璃上的敲击,正在主动朝她靠近。 为了验证猜测,她又在相反方向敲击了两下,卵囊果然渐渐刹车,而后朝反方向移动。 对声音敏感?跟某些鱼卵有相似的特性。 出神间,她的指腹隔着玻璃与那枚卵相贴,琥珀色的卵完全挤压在了玻璃上,似乎想透过玻璃与她亲密接触。 阿怜被这个突然冒出的猜测吓了一跳。 她猛地将手收了回来,紧接着,那枚卵也从玻璃壁上脱落了。 照例经过消毒区域,脱下研究服,阿怜在上行电梯里偶遇了斯科特。 “好巧,你也这么晚回去?”斯科特惊喜道。 阿怜还在想着刚刚实验室里发生的事,那一瞬间的警觉仿佛某种古老的第六感,“对,我有了新的发现。” “不过,我一直有个问题未得到解答,这种感觉让我很难受”,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撩得斯科特心里发痒。 “那个产生幻觉的研究员是怎么回事?” 果然是这个问题,斯科特收敛了笑意,“好吧,好奇心和执着确实是优秀研究员必不可少的品质。” 他神秘道,“明早9点你来档案室找我,今晚告诉你的话,我怕你做噩梦” 托他的福,阿怜这晚果真做了噩梦,即使斯科特一个字都没给她说。 潮湿,黏腻的触感,带着咸腥的海水的气息将她包裹住。 她仿佛被困在一个巨大的气泡里,气泡沉在黑漆漆的海水中,随着波浪没有规律地起伏。 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观察着她的反应。 她快要呼吸不过来时,气泡被戳破,有什么东西托举着她的腿和腰,让她冒出了海面,她立即贪婪地大口吸气。 阿怜带着两个黑眼圈来到了档案室。 斯科特很意外,“你昨夜不会真的做了噩梦吧?” 阿怜的头仍旧有些痛,她不欲多说,“确实做了个噩梦,可能跟睡前胡思乱想有关” 斯科特将一个暗色的牛皮笔记本递给她,调出了档案室电脑上的一段录像。 一个男性研究员被牢牢绑在椅子上。 他神色扭曲,不断挣动着绳索,“停下!否则我们都会死!” 接下来,无论视频外的人如何提问,他都只重复着“亵渎”“污染”“送我离开”的字样。 “做好准备”,斯科特瞟了阿怜一眼,适时提醒。 录像画面一转,对准了一个巨型培养皿。 阿怜脸色一白,呕吐欲瞬间上涌,却还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屏幕。 培养皿中央是一团蠕动的肉色细胞组织,类人形的上半身,没有五官或其他细致特征,下半身却不是腿,而是一丛狂乱舞动的触手。 触手上的孔状组织吐出黏稠的半透明液体,喷射在玻璃上。 那个人形上半身似乎转动了它的‘头’,隔着玻璃看向了镜头。 阿怜终于忍不住转身干呕。 斯科特拍着她的背,脸色也不太好看。 他关闭了视频页面,指着笔记本对阿怜道,“这是怀特的实验笔记,只能在档案室里看,你看完把它留在这里,我待会回来收拾” 他捂着嘴匆忙出了档案室,看样子是往舆洗室里跑去了。 调整呼吸平复情绪后的阿怜讪讪地看了一眼漆黑的电脑屏幕,坐在桌前翻开牛皮封页。 一开始只是正常的观察记录和实验记录。 “探针刺破表皮,成功取到了它的DNA片段” 而后他开始记录自己的反应,就像是,他把自己变成了接受观察的一部分。 “我在持续做梦,一些关于海洋的噩梦” “我被困在了气泡里,它在观察我……” 字迹逐渐潦草,他似乎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它污染了我!” “这是对它的亵渎,它不会放过我的!” “我们都会死” 阿怜合上了封页,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 是巧合吗?昨晚的噩梦。 敲门声将她吓了一跳,是斯科特回来了。 他抱胸倚在门框上,下半张脸还挂着水珠,“唔,果然,每次看完都要清空我的胃袋” “他,怀特后来怎么样了?”阿怜从座位上站起来,离那本笔记有一米远。 “他死了”,斯科特沉沉道。 看着阿怜因受到惊吓而僵住的四肢,他复又大笑起来,“骗你的!他被送到了位于哥本哈根的疗养院接受心理治疗。根据最新传来的消息,他已经恢复了正常。” “心理学专家给出的说法是,冰原站的封闭环境本来就容易让人体背负精神压力,再加上外界的刺激,出现幻觉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那个东西确实会给人带来巨大的精神污染。” “我们已经把它清理了。” 阿怜回到实验室时精神还有些恍惚。 这实在不算一个好的开头,接下来一整天,那东西的身影不时在她脑海里出现,次次都让她头皮发麻,不得不停下手里的动作压制翻涌的呕吐欲。 “Lyan,把3号水箱的温度再提升1摄氏度”,埃琳娜一边记录着关键实验数据,一边对阿怜道。 阿怜正在配合埃琳娜调控水箱温度。 他们面前放着一排水箱,每个水箱里都放着两枚琥珀色的卵。 那些卵在她接近时似乎有朝她挤来的趋势,定睛一看,却又乖巧地呆在原地。 埃琳娜停笔望向她,“Lyan,快点,别发呆!” 温度是这一阶段的工作里十分关键的变量。 冰湖温度大约在-2~0摄氏度,由于高压和高盐的缘故,即使在这个温度,湖水也未结冰。 他们设置了阶梯温度培育观察,发现在6摄氏度时,卵囊表现得最为活跃。 结束工作后一同走出实验室的埃琳娜担忧道,“Lyan,你这几天是怎么了?如果你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应该给斯科特请假,好好休息几天再回来工作。” 苍白的脸和泛着青的眼袋总让埃琳娜担心她下一秒就会晕过去,“你也太逞强了” “我的身体很好,”阿怜抿唇,“只是最近做了些噩梦,没睡好” “噩梦!”埃琳娜的反应很夸张,她显然是知道怀特的情况的。 “你不会……研究站配备了常驻的心理治疗师,也有远程的,如果你需要的话, 可以去看看” 阿怜从前看过心理医生,不过收效甚微。 医生说她的自我保护意识太盛,无法真正敞开心扉谈论那些关键的问题。 如果将她的创伤告诉北欧的心理医生,估计该看心理医生的就成了他们。 夜晚,一层生活区的实验人员和工作人员接连进入了梦乡。 阿怜又堕入了那片黑暗的海域,她蜷缩在透明蠕动的气泡里,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惊惶失措。 随着时间的流逝,气泡中的氧气逐渐稀薄,肺部遭到挤压,身体的不适让她脸色涨红,忍不住呜咽起来。 一周以来,每晚都要承受这样濒临窒息的痛苦,她却没告诉任何人。 “她可真能忍”,未知的生物在低喃。 这个气泡所构造的极端环境让阿怜想了很多,以远在亚洲的家为起点,而后是一路孤独的成长和远离。 像一只海上的孤帆,不断地逃离、漂泊。 没有终点,没有任何人可以诉说痛苦。 这次气泡戳破的时间似乎晚了一些,她因为缺氧几乎快要晕过去,突然嘴上传来柔软的触感,大量氧气从那里流入。 她无师自通地吮吸着氧气,不知名的粘液一同进入了她的口腔,而后是湿润冰凉的条状软体物。 那东西太长了,粗糙而带着尖刺,刮过她口腔时带来明显的刺痛,有血腥味,肯定流血了。 舌头? 得到了氧气的阿怜有了睁眼的力气,却突然被捂住了视线。 眼皮上触感冰冷滑腻,粘液下透露着鳞隙交错的粗糙感,有尖锐的类似指甲的硬物陷入了她脸侧的肌肤。 手掌?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唇畔的颤动换来更激烈的进攻,它学会了她此前吸取氧气的动作,反过来用相同的,甚至更激进的方式对付她。 第75章 人鱼文科研员(三)“等到了哥本哈根…… 阿怜醒来时先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发了会呆。 舌头下意识在口腔里刮了一圈,没有刺痛感。 做完这一切,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居然把梦境当了真。 早餐是简单的黄油配面包,有些发腻。 一杯浓缩咖啡加糖几口喝完,最后穿上实验服经过消毒区域,新的一天就又开始了。 冰原站枯燥无味的生活里,唯一有可能变化的就是与卵囊有关的一切。 阿怜将注意力全部倾注其中,眨眼已在冰原站呆了二十多天。 上次会议后,他们将卵囊分成了几组,设置不同的条件加以培育,每天监测记录卵囊的状态。 检测到的生物脉冲越来越活跃,不出意外的话,它们很快就要‘破壳’了。 一天的监测接近尾声。 埃琳娜伸了个懒腰,“Lyan,我去一下舆洗室” 门关上的一刹那,所有漂浮着的卵都如同活过来了一般,齐刷刷地贴紧玻璃壁,似乎想跟站在水箱前的人靠得更近些。 阿怜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口腔内壁的软肉竟然在隐隐灼热发痛。 随着她的靠近,最中央的水箱里,琥珀色的圆形卵肉眼可见地颤抖了起来。 苍白的指尖隔着玻璃描摹它的形状,她用母语低喃道,“你和那些梦有联系吗?” 她的好奇心和探索欲牵引着她向它靠近,但她很厌恶这种超出理解范围的失控感。 卵囊似乎接收到了来自她的微妙的厌恶,受伤似得轻微皱缩着身躯,而后飞快地远离了她,恢复原样。 身后的门打开了。 看见与水箱靠得极近的阿怜,埃琳娜疑惑地问,“Lyan,你在干什么?” “观察它的状态”,阿怜镇定地回道。 埃琳娜耸耸肩,“没什么好观察的,条件不变的情况下,它们不会对外界有任何反应” 这天夜里阿怜难得睡了个好觉。 一夜无梦,睡到自然醒。 噩耗是早餐后不久传来的。 斯科特紧急召集了所有人。 每一个赶到实验室的人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所有的卵囊都破了,水箱里透明的海水变成了琥珀色。 卵囊破碎后,他们没有检测到任何活体,生物脉冲也完全消失了。 事发时,值班的同事从‘卵囊孵化’的喜悦一瞬间跌落到谷底。 他们慌张地将这个堪称噩梦的消息报告给斯科特,冰原站的负责人劳拉也被请了过来主持大局。 “冷藏柜里的卵囊也破了”,斯科特抓着头发不解道,“这太令人费解了” 不同储存空间和培育环境里的卵,在同一时间全部破碎,失去了生物活性。 凑巧到,像是存在一个远程操控着这些卵的按钮,而现在有个不愿意让他们继续玩下去的人恶趣味地启动了这个按钮。 它不愿意陪他们‘玩’了。 劳拉一脸惋惜,“确定没有生物活性了吗?” 同事再次看了眼仪器数据,“很遗憾,确实没有了” 这批珍贵的实验材料毁在了他们手里,埃琳娜忍受不住地痛哭起来。 她本来想借助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发表论文,申请瑞典皇家科学院的荣誉职位。 可现在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埃琳娜靠在了阿怜的肩上,阿怜生疏地揉揉她的肩膀,“别哭了,今后肯定还有其他的机会”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生物研究中心笼罩在一股低压中。 五天后,劳拉召集众人,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好了,我给你们安排了一次休假。你们该出去晒晒太阳。” 她看向站在人群中的阿怜,“Lyan说得对,你们都是年轻人,今后的机会还多着呢。” “好好玩一玩,把这件事忘了吧!” 红色的直升机于夜幕中缓缓升空,背景里肆意舞动的绿色极光如梦似幻。 地下研究工作进行的同时,冰原站已悄然进入了极夜。 他们的目的地是哥本哈根,旅行全程由丹麦海洋研究中心资助。 在努克转机时,埃琳娜萎靡的精神状态已经有所好转,她期待地问阿怜,“等到了哥本哈根,你想怎么玩?” 阿怜想了半天没想出个大概,她唯一一次去哥本哈根,就是从国内飞格陵兰岛中途转机,连机场都没出。 “大概在酒店里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再睡上一觉?”她不确定地回道。 见埃琳娜有些失望,阿怜腼腆地补充,“听说那家酒店的餐厅提供不错的食物” “忘了那些吧!”埃琳娜夸张地在她耳边吼了一嗓子,“陪我去海边音乐酒吧怎么样?我请你喝酒!” 她搂住阿怜的脖子,“你该不会一点酒都喝不了吧?我听说你们中国的女生大多不爱喝酒,爱喝甜甜的奶茶” 怕阿怜拒绝,她继续追加筹码,“就算不喝酒,也跟我去尝尝,那家的起泡酒可好喝了!” “喝酒?”斯科特从一旁探出脑袋,“那怎么能落下我?” 其他两个同事也闻声转头,两人的酒吧之行最终变成了全员出动。 国际航班携着夜幕一同降落在哥本哈根。 因冬季的傍晚光线微弱,这里的海水呈现出深沉的黑蓝色,似一块拼接在沿岸港湾的天鹅绒幕布。 城市内灯光闪耀,如同点点繁星洒落在地,静谧而美好。 旅途劳累,他们决定第一晚好好休息,第二天再去海岸酒吧彻夜狂欢。 酒店面朝着大海,夜风送来海水的味道。 阿怜给阳台的滑轨门留了一丝缝隙,将头埋入被褥里,侧卧蜷缩着沉沉睡去。这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梦里,她久违地回到了透明气泡里,周围的海水产生了变化,变得清澈,蔚蓝。 漂亮到难以形容的长尾围着她四处游弋,每一次的摆动都带着原始而野性的美感。 宝石一般的靛蓝色从它的腰部逐渐加深,过渡到飘逸的尾鳍时已经黑得发亮。 贝壳形的鱼鳞细密排列其上,在粼粼波光中反射出钻石般的光泽。 她目光追随,心跳加速。 气泡瞬间蒸发,海水涌入打湿了她的头发。 它俯冲过来,揽紧了她的腰带着她在透彻似果冻的海水里穿梭,不时跳跃出海面滞空旋转,复又钻入海里。 她像是真正地化作了一尾鱼,大海成了她自由徜徉的无垠乐园。 清晨,阿怜面向镜子刷牙。 低头吐出泡沫时,不经意的一瞥让她瞬间愣住。 她的食指将领口的衣服下压,左边锁骨的下方清晰地印着两个对称的红点,像是 被什么东西压出来的。 思绪陷入了短暂混乱。 她联想到昨夜梦里的犬齿,不过很快就摇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出去。 梦怎么会变成现实呢? 海边音乐酒吧有dresscode要求,埃琳娜拉着大家去逛街。 “我们出来一趟多不容易啊!还不玩个尽兴吗?”她坚持道。 路过一家中古店时,阿怜的目光被玻璃展柜里的一袭丝绒红裙吸引。 布料轻薄却极有质感,泛着淡淡的,如同被时光打磨过的光泽。 领口略深,腰部收紧,裙摆流畅地垂落,像是倒扣的郁金香花瓣。 埃琳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惊喜道,“Lyan,我敢打赌,这条裙子一定很适合你” 她预感的没错,阿怜穿着裙子出来的时候,店内的空气霎时变得安静。 白皙的肌肤在红裙的衬托下如同来自深海的珍珠,泛着莹润的光泽,白得耀眼。 她的脖颈十分修长,裙子恰当地贴合住腰部曲线,勾勒出上下两截饱满的弧度,就像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制的。 “Lyan,想不到你居然这么有料”,埃琳娜摸着下巴感叹。 以往在冰原站,研究服一罩,里面什么身材谁都不知道。 中古店的老板是个年长的女性,她带着紫水晶耳饰,柜台上还摆着几个水晶球和几副塔罗牌。 她说阿怜和这条裙子有缘分,不仅将裙子半价卖给她,还从仓库里拿出一对红色绒面的高跟鞋做赠礼。 面对阿怜的感谢,她摆摆手,“如果你想感谢我,那么今后你得到什么神秘的东西,就拿来我这里卖给我吧” “我喜欢搜集神秘的东西” 回到酒店的阿怜后知后觉她的语气有些怪。 就像是笃定她会得到一些‘神秘的东西’一样。 “我找了化妆师上门”,埃琳娜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愧是说要玩得尽兴的女人,短短一天,连化妆师都找来了。 化完妆的埃琳娜领进来一个提着大号化妆箱的腼腆女孩,“她也是中国人,你们慢慢聊” 化妆师是哥本哈根大学的留学生,还是个有一定粉丝基础的美妆博主。 “你的脸好小啊,”她用湿润的海绵扑在阿怜的脸上轻柔地拍打着,眼里冒着星星,“五官也好漂亮” 妆容完成后,她央着阿怜拍了一张合照,试探性地问道,“我能发到我的个人主页吗?” “当然可以”,阿怜笑着点点头。 音乐酒吧建在海湾处,视野开阔,露天花园直通大海。 随着夜幕降临,酒吧室内外的灯光逐渐亮起,从半空俯瞰下去,如同镶嵌在海岸线上的一颗宝石。 酒吧内,斯科特和另一个男组员充当护花使者,让阿怜她们喝了个尽兴。 兴致上头的阿怜披着大衣出去透风。 迎面海风阵阵,吹散了她的酒意。 迷朦中似乎有低声的吟唱引诱着她往海边去。 她脸色坨红地挪动脚步,视线落在了花园中心巴洛克风格的亭子上。 那里放着一架公共钢琴。 花园里有少量露天席位,周遭竖着红芯的加热器,寒冷的初秋,只有想抽烟的客人会选择坐在这里。 此时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花园中心的亭子。 红色曳地长裙的东方美人正在弹奏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曲调柔和动人,却又莫名哀伤。 浪花拍打着礁石,似乎在为她伴奏。 这是她学会的第一支钢琴曲,高中毕业升大学的那个暑假,她在琴行打工,琴行的老板教她的。 她的弹奏不算专业,但作为一种宣泄情绪的方式已经足够。 耳畔神秘的低吟勾起她内心隐藏的情绪,压抑的孤独感淹没了她。 月光下,银发人鱼趴在礁石上,长长的靛蓝色尾巴蜿蜒垂落在水中,尾鳍打着节拍,一下一下地拍打出水花。 他喉咙间不断发出的频率终于引来了他想见的人。 高台上出现的那抹红色身影让他喉咙间的呼噜声越发明显。 他扑通一声钻入水中,尾巴拨动水流靠近石墙。 石墙上濡湿指印的位置越来越高。 终于,他撑起上半身,带着潮气的鼻息仰头靠近坐在石板上的她。 被塞壬蛊惑的人类顺服地低头。 冰凉和炽热的吻只持续了一秒就被打断。 “Lyan,你在哪?”是雄性的声音。 他薄膜覆盖的眼里闪过兽类天然直白的杀意,带着趾蹼和尖锐指甲的手掌按住了阿怜纤细的后颈。 靛蓝色的鱼尾携着红裙于苍白月光下向海面坠落,溅起的水花被不息的海浪声覆盖。 他们在汹涌的海水中接吻。 长舌收起了全部的刺,小心翼翼地在温热的口腔翻搅。 他占据了她全部的呼吸,甜腻微热的溶液让她的身体不再寒冷。 鱼尾规律而愉悦地摆动着,红色的高跟鞋自脚尖掉落,沉向海底。 阿怜醒来时已经身处酒店,头发上似乎还残留着海水的苦咸味。 手机上显示着埃琳娜的未接来电,她立即回拨。 “原来你提前回去了。吓我们一跳,你没事就好!”埃琳娜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大声回道。 “我们要玩一整夜,咱们明天再见!”那边传来放大的音乐,随后被挂断。 阿怜放下电话去了洗浴间。 红裙和头发都是干燥的,妆容也没花,睫毛根根分明。 难道是她的幻觉? 她想到住在哥本哈根疗养院里的怀特,不禁打了个寒颤。 天台玻璃门传来‘咚咚’敲击声,把阿怜吓得脚下一滑。 她缓缓靠近,一把扯开窗帘—— 玻璃门的外侧,放着一只红色绒面高跟鞋。 阿怜瞳孔紧缩,她推动滑轨蹲下查看: 高跟鞋绒面还是湿的,鞋里装满了圆润的珍珠,反射着微弱的月光。 不是幻觉。 她与那个未知的生物,在海水里肆意地接吻。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的血液冲到头顶,瞬间头晕目眩。 抓住栏杆做支撑,眼前的黑点慢慢消褪,她望向黑漆漆的夜空,不抱希望地唤道,“回来” 第76章 人鱼文科研员(四)“这是你送给我的…… 阿怜的呼唤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松开栏杆,才刚刚后退一步,湿润的手掌突然攀上阳台,将她牢牢定在原地。 那绝对不是人类的手掌。 手背泛着水母般蓝莹莹的微光,强壮弯曲的五指间有半透明的蹼膜连接,抓地的黑色指甲似乎能轻易撕碎猎物。 一双发光的眼睛从阳台边缘冒了出来。 类似冰晶的浅灰色瞳孔,眨动时露出类似鲨鱼的瞬膜。 近距离接触未知野兽的危机感让她肾上腺素狂涌,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逃跑。 可不断重复潮湿的梦境和两次类人的接吻又让她不想轻易放过这个探明真相的机会。 阿怜压住狂跳的心脏,“冷静,他只是在观察,他对我没有恶意。” 她缓缓蹲下身,捧起了那只装满珍珠的红色高跟鞋,“这是你送给我的吗?” 熟悉的气味能降低兽类的警惕,她取出几颗珍珠放在颤抖的手心,“我很喜欢” 他的眼睛极快地眨动了几下,第三眼睑的存在感更加明显。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巨大的靛蓝色鱼尾如同得食的海豹愉悦地拍动。 “他没有攻击的倾向”,阿怜一边继续观察他的反应,一边拉近距离。 在这个气温只有几度的寒冷夜晚,她因为紧张和兴奋出了一身的汗。 她想过他可能会发出警告声,或者一跃而起攻击她。 可他只是乖乖地待在原地,唯有眼睛眨动的频率随着她靠近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快。 指尖摸到了坚硬的鳞片,带起丝丝滑腻的粘液。 真实的触感点燃了她的神经。 从手腕往下,经过手背再到五指,指尖划过的地方泛起点点蓝色的荧光。 在她想检查他的指甲时,他有把手掌往回缩的倾向,喉咙里还发出了沉闷的呼噜声 音。 阿怜不知哪来的勇气,轻轻把他的手拉住,诱哄道,“让我看看” 他看了一眼阿怜,再次不动了。 指腹柔软的皮肤接触黑色指甲尖的一瞬间便被戳破,冒出鲜红的血珠。 他瞳孔一缩,强行将手撤走,喉咙里发出升调呼噜声。 是生气了吗? 阿怜正不知所措,他却用力撑起身躯,把她受伤的指尖含进了嘴里。 极具蛊惑性的样貌完全袒露在她的视野中。 月光似的银色长发披散在他裸露的肩颈上,高挺的鼻梁和流畅的下颚如同古希腊雕塑家的得意之作。 此时,吮吸她手指的薄唇和双颊正因用力而微微向内凹陷。 那双晶莹剔透的灰色瞳孔就这样静静的仰视着她,仿佛她是他的唯一。 阿怜触电一般无法动弹,指尖的痒意顺着血管一路蔓延到心脏。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突兀响起的机械门铃声把他吓走了。 阿怜握住手腕靠在墙上喘气。 指尖已经停止流血,她的腿仍在发软,脸上也烫得吓人。 “斯科特先生预订的醒酒甜汤,说送到这里”,门外侍者见来开门的是个美丽的女士,笑得一脸暧昧。 “谢谢”,阿怜接过餐盘放在桌上没动。 她坐在床上愣了一会,脱掉裙子进了浴室。 沉闷的阴天,欧式窗台上的盆栽花束都显得蔫蔫的。 摆放着各类精致物什的中古店内播放着轻柔悦耳的音乐,将阴沉的天气撕开一个口子。 店主皱着眉用复古透镜仔细翻看掌心的珍珠,半晌没有说话。 阿怜捏紧装着珍珠的袋子,问道“这珍珠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任何问题”,店主如梦初醒。 她是神秘学爱好者,察觉到手上的珍珠有非常浓厚的海洋属性,不可置信地多看了几遍。 她没想到能这么快与阿怜再见,更没想到她会带来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你从哪里得到这些珍珠的?它们的品相非常好” “一个……朋友送给我的”,阿怜眼神躲闪,她不擅长说谎。 店主以为是她的追求者,打趣道,“你那‘朋友’可真是财大气粗!” “把它们卖给我怎么样,我绝对能给你一个满意的价钱”她信心满满地开价。 阿怜却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对不起,我不想卖” 她送给店主几颗珍珠,换来一个流光溢彩的贝壳匣子。 接下来的几天,她一直待在酒店。 贝壳匣子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她确认那晚的奇遇不是她的幻觉。 然而,比神秘访客更先到来的是劳拉的电话。 “嘿甜心,玩得怎么样?” “研究站有了新的发现,我想你们大概要提前结束假期了” …… 研究站第五层,海洋生物观察室。 这里像巨大的海洋馆,只不过仅对冰原站的研究员开放。 未知的生物拖着长长的鱼尾在巨大钢化玻璃里悠闲地游弋着,似乎丝毫不因受困水箱而感到苦恼不快。 他们有着类人的上半身,头发和尾巴像是绚丽的珊瑚,色彩饱满鲜艳,各有不同。 阿怜和同事们站在过道追随他们的身影,眼里的震惊如出一辙。 “我的老天爷,这是真的吗?” “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怎么做到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水箱里的人鱼变得躁动,劳拉立即吩咐工作人员往水箱里注入琥珀色的液体。 “还记得‘卵囊’破碎后变成琥珀色的海水吗?” “我们照常将这些海水当作生物废料处理排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接下来几天,我们在排水口看见了这些人鱼” “他们有雄有雌,越聚越多,有几个甚至想通过排水口往里钻” “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剧烈地吸引着他们。我立即想到了那些破碎的卵” “把他们抓捕后,这个猜测得到了验证。” “卵囊内部的物质能安抚他们的情绪,让他们即使待在密闭的空间也甘之如饴” “而且——”劳拉拖长了语调,众人被她的话吊足了胃口。 等到水箱内的人鱼状态发生转化,劳拉继续道,“而且,他们统一出现了求偶反应” “所以,我认为之前的猜测是错误的。卵囊不是完全体的卵,而是带有遗传物质的,适用于繁衍场景的信息素囊。” “看上面”,劳拉放下了计时器。 视野中,那些人鱼的腰腹下端出现了一条细缝,在瑰丽平滑的鱼尾上分外显眼。 “那是……”阿怜脑袋里有一根弦绷紧,她的脖子不受控制地下压,错过了从细缝中探出来的器官。 “我的天”,埃琳娜在她身旁叹道,“这长度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 斯科特和男组员对视一眼,脸上闪过尴尬的神色。 劳拉点点头,“他们舌头也很长,而且布满了倒刺。” 她嘱咐道,“剩下的研究任务就交给你们了。” “他们是天生的猎手,研究过程中千万要小心。” 研究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每个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势要做出些名堂来。 有信息素囊液体的安抚,人鱼的状况很好。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如果要近距离接触,例如获取他们的头发、血液、皮肤组织或者测试他们对光源、声波的反应,他们会提前给人鱼注射足量的麻醉剂。 短短几天,他们就有了很多新发现。 人鱼的血液是蓝色的,唾液和血液都有很强的治愈能力。 他们的夜视能力和水下视觉很强,锋利的指甲能轻易划开钢板,尾巴的全力一击能达到惊人的十万磅。 劳拉说得没错,他们是天生的猎手,不知道跟虎鲸比,哪个会更胜一筹。 蓝色的液体顺着软管流入透明储蓄罐,麻醉剂作用下仍在昏睡的人鱼被斯科特和乔治抬走。 阿怜抱着储蓄罐来到冷藏室。 冷柜里已经有一整排摆放整齐的罐子,阿怜打开柜门将储蓄罐放进去。 从哥本哈根回来后她再也没做过怪梦,可她的心里总有股淡淡的不详的预感。 惊恐的尖叫声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 “斯科特!不!” 阿怜跑出冷藏室时,埃琳娜和莫妮卡也刚从实验室里跑出来。 “发生了什么?”她们的实验手套都还没摘,结伴迅速朝走廊那端跑,想去察看情况。 阿怜心里打着鼓,她顺手从冷藏室的柜子里拿了几支麻醉剂,加速跟上前面两人的步伐。 走廊那端是放归人鱼的地方,他们会顺着透明管道滑向第五层的巨大水箱。 如果出了什么问题—— 阿怜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人鱼因麻醉剂份量不足提前醒了过来。 希望还来得及。 冷白的光照亮了实验室过道里狂奔的影子。 乔治从转角连滚带爬地跑向他们,他的白大褂上带着刺目的血,“快救救斯科特!” 阿怜握着麻醉枪冲到了最前面,视野转换的刹那,她内心惊愕,持枪的手忍不住颤抖。 银色的长发,靛蓝色的长尾。 是他。 他揽着那只昏迷不醒的雌性人鱼的腰,脸上鲜血淋漓,尖利而恐怖的牙齿冲着她发出威胁的嘶吼,躬着身,纯粹的攻击姿态。 兽类,这个词再次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 见他想去撕咬昏倒在地的斯科特的颈部,阿怜手指用力,麻醉针飞快朝他射去。 他灵活地躲开麻醉针,在她再次对准的麻醉枪威慑下,终于放弃了攻击。 临走前,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漂亮的灰色瞳孔里仿佛带着冰冷的杀意,让阿怜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黑色的尾鳍消失在通往水箱的入口,阿怜踉跄着跑向斯科特。 “斯科特,醒醒!”阿怜拍拍他的脸。 斯科特的唇色因失血过多苍白得吓人。他的腰部被撕扯出巨大的伤口,鲜血漫了一地。 拉响的警报声中,斯科特被赶来的医护抬上了担架。 埃琳娜扶住了脱力往前倾倒的阿怜,“Lyan,是你救了斯科特” 他们都看见了,要不是她 发射出去的那一枪,斯科特或许已经被咬断了脖子。 第77章 人鱼文科研员(五)“又见面了。我会…… 失血昏迷的斯科特被连夜送往努克。 当他们送走载有斯科特的直升机,前往第五层查看损失时,空荡荡的水箱已经没有人鱼的半分踪影。 那只凶残的银发人鱼躲过监控从排水口进入。 他在复杂的水循环管道中精准地找到其他人鱼所在的水箱,将这里的管道破开了一个大洞,而后潜伏在通往四楼的管道,攻击了毫不设防的斯科特和乔治。 由于第五层的水循环系统遭到破坏,冰原站的多项研究被迫暂停。 劳拉没想到今年的研究这么一波三折。 她还没来得及将发现人鱼的喜讯上报,就要处理斯科特因此遭受的意外和冰原站突如其来的重大损失。 唯一值得慰藉的,就是他们有先见之明地采集了人鱼的血液和其他组织细胞。 乔治好几天没出现在实验室,这次的目击让他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阴影,整天在心理咨询室里倾倒痛苦。 就算第二天乔治离开了冰原站,阿怜也毫不意外。 这次的事故迫使埃琳娜改变了论文研究方向,她从对人鱼活体反应的研究转向了对于人鱼血液成分和功能的研究。 实验试管掉在地上,伴随着清脆的破裂声,一朵蓝色的血花大剌剌地炸开。 “该死!”埃琳娜暗骂一声,立刻蹲下用吸水布擦拭。 蓝色的血液糊在她单薄的乳胶手套上。 她突然打了个激灵,攥着尖锐的破底试管站起,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正专注操作仪器的莫妮卡身后。 “小心!”,阿怜眼疾手快地打掉了埃琳娜手中握着的碎片,她的心跳得飞快,音调也不由提高了几分,“埃琳娜,你这是在干什么?” 刚刚,埃琳娜将破碎的试管对准了莫妮卡的后颈。 莫妮卡也被吓了一跳,她转身撑住实验台,胸口剧烈起伏。 “我……”,埃琳娜茫然地低头看向自己染满蓝色人鱼血的双手,眼里逐渐恢复清明,“我刚刚做了什么?” 不愉快的插曲让她们提前离开了实验室,一路分外沉默。 到达第一层后,她们迎面撞见了乔治。 他低着头行色匆匆,手上拿着一份离职申请书,连个招呼都没和她们打。 埃琳娜蠕动苍白的唇,“我听说,斯科特后续被转移到哥本哈根接受治疗。” “劳拉说他伤得很重,要是晚一点送达可能性命不保。” 她的眼里溢满了害怕的泪水,“Lyan,斯科特给你讲过怀特的事吗?那位在你到来之前就离开的研究员。” 恶心感卷土重来,阿怜脸色苍白地点头,“讲过” “你们说,怀特的诅咒会不会是真的?”埃琳娜像是踩在细线上的蚂蚱一样颤抖着。 莫妮卡表情僵硬,“你这是什么意思?” “怀特说,我们都会死!”,埃琳娜崩溃地脱下研究服踩了几脚,“我受不了这个鬼地方了!” 乔治离开后不久,埃琳娜也申请了调度。 她放弃了从前格外看重的研究,“Lyan,我想我的精神健康比实验成果更重要,我得暂时把这里的事放一放。” 四个生物研究员接连出现精神异常,惊动了远在丹麦的冰原站管理层。 劳拉叫来阿怜和莫妮卡,好声好气地问她们是否有兴趣暂时在丹麦海洋研究中心任职。 她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那里的课题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 虽然没有明说,但阿怜和莫妮卡却心知肚明,这没有预兆的职位调度肯定跟之前发生的一系列意外有关。 到研究中心的第一个月,甚至有专门的心理医生定期上门,为她们做心理疏导。 相比北极圈内的冰原站,哥本哈根多了点人气,却也没好到哪里去,秉承着北欧城市一贯的清冷感。 入冬之后,这里的日照时间少得可怜,每天下午四点左右天就黑透了。 天亮时街上都没几个人,天黑后更少。 每每入夜,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她一个人。 阿怜租了一套离研究中心很近的单间公寓,除了跟同事的学术交流,她不常跟人打交道,生活几点一线,平静却也无趣。 按照惯例吃下一片维生素D,阿怜躺进布艺沙发里闭目养神。 又是暴雪天气,屋里屋外都安静极了。 她在考虑养一只宠物,猫也好,狗也好,只要能陪着她抵御这种无言的寂寞。 手机屏幕亮起,莫妮卡发来消息,“Lyan,下周末的交谊会你去吗?” 阿怜动动手指敲击屏幕,又删掉重新输入,“去” …… 抱着胳膊瑟瑟发抖的阿怜后悔不已,究竟是谁把交谊会的地址选在海边的? 他们都不嫌冷吗? 她匆匆跟熟识的人打了声招呼,躲进温暖的屋内坐在暖气片附近取暖。 “Lyan,原来你在这”,金发碧眼的研究组长端着两杯酒找到她,眼睛亮得像两个发光的灯泡,“我们出去走走吧,今天来了很多新朋友” “外边太冷了”,阿怜讪笑着委婉拒绝,她对交新朋友实在没兴趣,不想出去受冻。 可他却脱下厚实的羊绒大衣披在阿怜身上,坚持道,“那跟我单独出去走走吧,求你了,就十分钟” 这话一出,屋内八卦的眼神让阿怜如坐针毡,只能被迫答应跟他出去,心里却已泛起强烈的抵触。 他们走在海浪阵阵的沙滩上。 阿怜低头看了眼腕表时间,已经过了六分钟,她笃定身边强装风度的男人肯定冷极了。 相同的开场,类似的话术,直到抛出最终的目的。 他弯腰朝她靠近,“Lyan,你下周有空吗?有家餐厅不错,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邀你共进晚餐……” 阿怜正要拒绝,一股强劲的海浪扑来把他们卷走。 岸上瞬间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老天,快去救人!” 阿怜好不容易才冒出头换气,她抹了一把被冰凉海水洗得湿漉漉的脸,暗骂今天真是倒霉透顶。 她牵动僵硬的四肢往岸边游去,下定决心上岸就告辞回家。 可很快她就察觉到不对,海水似乎在拖着她往深处走。 难道是离岸流? 她心里一惊,朝岸边呼道,“快救救我!这里有离岸流!” 席卷的浪花把她打入海水中,窒息的恐慌感袭来。 海水涌入耳蜗造成一连串咕噜声,她吞下几口苦咸的海水,看见了那双冰冷的灰色瞳孔。 ‘报复’这个词瞬间浮现在她脑海。 人鱼锋利的爪子朝她袭来,阿怜蓄力踢了他一脚,使出吃奶的劲迅速往岸边游去。 游了不到两米,冰冷黏腻的触感牢牢圈住她的脚踝,她游不动了。 她惊恐地回头,人鱼那张魅惑的脸此时与死神无异。 难道他想把她溺死在这吗? 迅速消耗的氧气让她大脑混沌一片,就在她以为死定了的时候,脚踝上的桎梏突然被松开了。 “Lyan,快把手给我!”莫妮卡开着快艇来到她身边,将虚弱的她捞了起来 阿怜在医院里住院修养的期间,莫妮卡带着男朋友来看过她几次。 “莫妮卡,听我说,”看着她现在满脸幸福的样子,阿怜觉得有必要提醒她,“尽量少去海边,最好别去” 莫妮卡瞬间变了脸色,她的男友体贴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被她几句话敷衍过去。 出院不久后,阿怜收到了医院寄来的高额账单。 她心痛地叹了口气,转眼就看到了那个存在感极强的贝壳匣子。 要不是这一遭,她几乎快要忘记几个月前经历的那些惊心动魄的事。 她不可避免地回想到水下的吻,再到他带着同类离开时,那攻击意味极强的眼神,以及……这次疑似‘报复’的谋杀。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最后关头放过了她,但她不想再留下任何与 他相关的东西了。 她去了一趟中古店。 “你还收这些珍珠吗?”她将贝壳匣子递过去,“我正在考虑卖掉他们” “当然收”,店主惊喜地接过,“放心,我一定给你开最好的价钱” 阿怜收到了一笔大额转账,完全覆盖了高额的医药费。 她买了瓶红酒哼着歌回了家。 正喝得头脑发晕,电话铃声响起,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劳拉的名字。 “Lyan,你有兴趣回冰原站来继续研究那个东西吗?”劳拉的话里带着热切的期盼,“莫妮卡不愿意回来,我不想强迫她。你是最适合的。” 莫妮卡不愿意,她就得愿意吗?这是什么逻辑? 阿怜正要拒绝,就听劳拉补充说,“我们抓到了那个银发人鱼,你感兴趣的话一定要回来看看!” “什么?”阿怜不可置信地从沙发上蹿起。 被酒精入侵的大脑因为这句话缓慢运转。 报复的火焰在她心里燃烧,把她麻痹的灵魂烧活过来了,她缓缓勾起嘴角,接受了劳拉的邀请,“我愿意回去” 冰原站的生物研究员只剩下她一个人。 穿着研究服的阿怜到达第五层的水箱时,人鱼正暴躁地用那扇大尾巴拍打玻璃壁和裸露的管道,似乎想从这个封闭空间逃出去。 看到阿怜,他停止了攻击的动作,迅速游到离她最近的地方。 带着趾蹼的手掌撑在钢化玻璃上,那双浅灰色的眼紧紧盯着她。 阿怜把他具有侵略性的眼神解读为‘杀欲’。 她站得离玻璃足足有一米远,神色平静却难掩话中兴奋,“又见面了。我会好好研究你的。” 第78章 人鱼文科研员(六)“……离开,带你…… 昏迷的人鱼躺在滚轮床上,双手和尾巴被束缚带和钢质环牢牢绑住。 阿怜带着口罩小心刮取他上半身和鱼尾部分分泌的粘液。 人鱼看起来没有鲸鱼那么厚的体脂,靠什么在接近零度的水下保暖呢? 她想到那晚让她身体暖和起来的甜味粘液。 目光移到他紧闭的唇上。 粘液的来源是口腔。 装有不同部位粘液的无菌容器被封好,放在实验桌中央,阿怜拿起消过毒的医用钳撬开了他的口腔。 上下牙床两侧,尖锐似针柱的牙齿在高功率照明灯下泛着幽幽冷光。 阿怜拧紧螺丝,固定好钳子的角度,聚精会神地俯身靠近,准备从他的舌苔和上颚收集口腔粘液。 突然,人鱼浅色的睫毛微微颤动,费力睁开的眼缝中露出一点灰色的瞳孔,聚焦在面前小心翼翼的人类身上。 阿怜立即拿起麻醉针刺向他的颈侧,毫不留情地一推到底,人鱼的刚睁开的眼又不甘地闭合起来,没了动静。 长长的走廊上,和人鱼比起来体型十分娇小的阿怜正吃力地推着滚轮床,他们现在要去反应测试实验室。 人鱼很重,她纤细的胳膊因用力微微颤抖着。 要是脚下踩着的是半干的水泥地,她绝对会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这个不合时宜的联想让她轻轻笑出声。 第四层很安静,拢共只有两个活物:她和这条人鱼。 这意味着她可以独占这条人鱼进行研究,同时也意味着,所有的事情必须她亲力亲为,还得独自承担随时可能到来的生命威胁—— 被这条人鱼攻击,像斯科特那样无知无觉地躺在血泊里。 到时候可没人能帮她。 那通深夜电话让她琢磨出了劳拉的意思。 劳拉不想放过这么珍贵的研究机会,可伴随着研究出现的一系列诡异事件让她心存顾虑,不敢亲自上阵。 现在找不到新的研究员,一是因为冰原站现在恶名在外,二是因为发现人鱼的消息仍旧被局限在少数人当中。 这项研究就像埋藏在深海中的宝藏,危险,又让人不肯轻易放弃。 为什么她会那么轻易地答应回来呢?直到现在她都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肯定有酒精的作用。 至于深层次的原因—— 为了报复?为了崇高的研究理想?还是,她想解读这条人鱼前后矛盾的奇怪行为? 或许都有。 反正她无牵无挂,就算真的发生意外也没有什么遗憾。 滚轮床停在实验室前,阿怜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从兜里拿出一串钥匙开门。 监控外,劳拉对穿着军装的官员道,“您看,我说过,她很适合这项工作” 接下来的研究进行得很顺利。 令阿怜惊讶的是,这条人鱼表现出了超常的配合,尤其是在反应测试环节。 至于昏睡中的组织取样,他总是想方设法躲避麻醉针,有时即使药效过了也会装作昏迷。 第一次发现他装昏时,阿怜吓出了一身冷汗,而后加大了麻醉剂的用量。 她猜测,这条人鱼是为了麻痹她,好趁她不备发动攻击。 “嘿,你的食物”,阿怜提着一桶鱼肉爬到了喂食口。 经过一个月的相处,她摸清了人鱼的食谱,具有高脂肪的鲸鱼和海豹肉他都很喜欢。 人鱼早已等在喂食口的下方。 奇怪的是,他的目光黏在她身上不放,完全忽视了红色的喂食桶。 就好像,她是比食物还要具有诱惑的存在。 那眼神盯得她发毛,阿怜别过脸,自言自语道,“盯着我看干什么,我可不是你的食物” 人鱼果然把目光移开了。 她照例丢完食物就离开,人鱼跟随着她的脚步游动,隔着玻璃一路尾随到电梯口,而后贴在玻璃上,看着她走进电梯。 又是这样,为什么总是跟着她? 透过逐渐闭合的电梯,阿怜打量着不远处的人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神色里竟透露出几分类人的焦急和哀伤。 即将闭合的电梯门被重新打开。 看见从里面走出来的阿怜,他浅灰色的眼睛像感应灯一样亮起来,浸泡在水中的尾巴摆动的弧度也变大了。 阿怜心里的疑惑更甚,她站在原地顿了顿,迈动双腿往喂食口走去。 一路上,她走,人鱼也走,她停,人鱼也停。 她趴在喂食口,看着下方的人鱼慢条斯理地进食。 他会用锋利的指甲把肉块撕成鱼片,然后像吃日本料理一样慢悠悠地送进嘴里咀嚼。 可这样优雅的动作又透露着微妙的不和谐。 作为海底的顶级猎食者,她所期待的进食场面是凶残而具有攻击性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温和得如同人类。 种种怪异之处让她下意识把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你到底在想什么?” 人鱼停止了进食的动作,他抛下手中的肉块,浮出水面望向阿怜,在她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吐出一个别扭的汉字,“你” “你说什么?”,阿怜浑身的毛细血管都收缩起来,她抓紧喂食口的隔断玻璃,以为是她听错了。 “你……”,他俊美的脸上露出了类人的微笑,显得更具有蛊惑性。 靛蓝色的巨大长尾规律地搅动着水花,似乎在重复某个复杂的轨迹。 与水花声相呼应的,是他嘴里不断重复的汉字,“你” 难道他想表达的是,「我在想你」? 阿怜的神经仿佛触电般紧缩着缠在了一起,处于震惊中的目光移向那条在水花里翻动的流线型尾巴。 自然界雄性规律性的重复动作往往代表着——求偶。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鱼尾根部浮现出一条幽深的细缝。 “停下!”,阿怜高声喊道。 人鱼乖巧地停止了动作,只是看着有几分委屈。 阿怜的脸颊充血,呼出的气都是灼热的。 她心里羞愤,又无法责备这个在她眼中仅仅是‘兽类’和‘实验对象’的冒犯者。 或许只是他的求偶期到了。 阿怜忽略他的跟随的目光,逃也似的冲到电梯里猛按电梯闭合键。 回到生活区冲了个澡的阿怜逐渐冷静下来,她用干燥的毛巾擦拭着湿润的头发出神。 因为没有协作的同事,她这个 月极少跟人交流,有时会对着人鱼自言自语。 不期望他会听懂,大多是发发牢骚,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这期间,她采用了令她最舒适的母语。 仅仅一个月,他就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了吗? “我需要一尾雌性人鱼”,她找到了劳拉,坚信那天发生的事是个不太美妙的意外。 面对劳拉的疑惑,阿怜解释道,“他的求偶期似乎要到了” “你确定吗?现在离温暖的夏季还远呢”,捕获人鱼的工作量不小,劳拉不得不向她确认。 动物往往会选择在温暖的季节繁衍产卵,提高后代的存活率。 “他出现了求偶反应,”阿怜冷静地回道,“在没有信息素囊液诱导的情况下” 见她十分坚持,劳拉这才承诺道,“好的,我会命令他们出海捕捉。如果捕获成功,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办妥这事的阿怜提着琥珀色的信息素囊液来到了第五层。 她想看看这条人鱼对信息素囊液的反应。 一出电梯,人鱼就游过来迎接她。 他的目光落在那琥珀色的液体上,逐渐变得躁动不安。 阿怜爬上了喂食口,下方的人鱼显得格外兴奋,她安抚道,“冷静” 就在她想把琥珀色的液体倒入水箱时,人鱼极快地跃起,有力的尾巴一扇,装有信息素囊液的塑料桶脱手而出,带着腥味的信息素囊液糊了她一脸。 塑料桶漂浮在晃荡的水面上,丝丝琥珀色自水面下沉,在清澈的海水中弥漫开。 水箱外的阿怜跌坐在地上,顾不得尾椎骨的剧痛,形容狼狈地吐出嘴里的粘液。 人鱼对融入水里的信息素囊液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专注地趴在离她最近的那块玻璃上,看起来愉悦极了。 …… 阿怜漱口时忍不住骂了句脏话,短时间内她不想再看见那个家伙了。 偏偏不如她所愿,这晚她再次做了奇怪的梦,梦里的主角正是那条人鱼。 长尾于水下紧紧缠住她,不断分泌的粘液成了向前开拓最好的辅助。 醒来时,她浑身的汗把床单都浸湿透了,她不得不再次进入浴室清洗。 热水漫过肩膀向下,她突然一个激灵,喘着气撑住了浴室墙。 诡异的身体感官还未完全消退,真实得不像在做梦。 “你是怎么做到的?”既然他能听懂,她决定跟他好好谈谈。 银发人鱼畅快餍足地游动着,健美的上半身肌肉线条流畅分明,修长的鱼尾亮泽光滑,点缀其上流光溢彩的鳞片如同宝石做成的战甲。 尽管这条尾巴在梦里让她受尽了苦楚,她也不得不承认它的漂亮。 他想引阿怜去喂食口那,阿怜不愿过去。 昨天的意外让她心有余悸。 这条人鱼明明有跃出水面三米高的能力,此前却一直没表现出来。 在不设防的情况下,要是他有咬断她喉咙的想法,轻易就能做到。 “那个信息素囊液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咬着牙问。 他贪恋地描摹她的全身,“我的……” “你的什么?”在她期待的目光中,他突然话头一转,“……离开,带你去看” 阿怜深吸一口气,他做的这一切难道都是为了离开? 第79章 人鱼文科研员(七)“我喜欢你……的…… 昏黄的台灯下,圆珠笔摩擦书页发出沙沙声。 “人鱼的体/液似乎有某种致幻效果,表现为做梦,或现实生活中短暂失去意识。” “虽然还没有得出科学的解释,但是怀特研究员,我(Lyan),还有埃琳娜在接触那些液体后都出现了类似的症状。” 这本封页写着“人鱼观察笔记”的笔记本已经用掉了一半。 阿怜放下圆珠笔,翻动布满大小字迹的书页。 重要的地方她画了五角星当作记号。 最新被圈起来画星的节点是“求偶期”。 心底隐隐浮现的荒谬猜测被她下意识否决掉。 可人鱼怪异的表现让那个猜测的存在感越来越强,强到她没办法忽略。 从第一次做噩梦起,似乎有根隐形的丝线把她和他缠在了一起。 埃琳娜她们一定想不到,她比他们所有人都先认识这条人鱼。 起初是在梦里,然后是在哥本哈根,最后才是研究站。 她翻到笔记本的前几页: “人鱼的视网膜结构适应于黑暗的深海环境,他们的夜视能力出众,但畏惧强光。陆地的强光环境会让他们处于接近‘半盲’的状态,无法细致分辨三米开外的对象” 这是当初捕获到大量人鱼时,埃琳娜根据活体实验数据得出的结论。 随着思维发散,心跳也开始加速,‘砰砰砰’地将新鲜的血液送往四肢。 难道说,研究站那充满杀意的一瞥,纯粹是因为他没认出她? 阿怜坐在昏黄的夜灯下发了会呆,而后起身,捞起椅背上纯白的研究服。 人鱼如她所料地那样,在感应灯亮起的一刹那朝她所在的方向游来。 她隔着坚固的玻璃看向那浅灰色的瞳孔,将柔软的掌心放了上去。 在她的注视下,人鱼学着她的模样,比她大上一圈的、带着趾蹼的手掌与她隔空贴合。 鼻尖是风控系统送来的海水的腥味,四周空气十分安静,只有水循环系统工作的‘嗡嗡’声。 阿怜垂眸把手缩了回去,她引着他来到喂食口,这里的镂空设计让他们可以对话。 “你讨厌我?”,她直切主题地开始拷问。 人鱼立马摇头,浓密似海藻的银发随着他的动作在水波里荡漾。 阿怜眸光颤动,她似难以启齿地小声发问,语气里带着一百分的不确定,“你喜欢我?” “喜欢……”,这次人鱼是用声音来回答的。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大提琴一样低沉而富有磁性,只是别扭的发音让人意识到这并非他的母语。 ‘喜欢’这个字眼阿怜听过不少次,唯独这次心里有些异动,她一时说不清这样的异动代表着什么。 换作其他对象,她一定会冷静地问对方,“为什么?” 得到的回答往往很单调,无非是外貌、性格、能力的排列组合,让她生不起一丝波澜。 她相信人类之间有爱情存在,只是得到的难度如同大海捞针。 那些宣称‘为爱结合’的婚姻,往往经过了精心算计,有的能瞒一辈子,有的没几年就原形毕露,比如她父母的婚姻。 以往的研究里,她总会对生物寻找伴侣的模式多关注几分,以弥补对人类真爱幻想的缺失。 而当下发生的一切让阿怜震撼得说不出话。 一个‘兽类’用她的母语对她说‘喜欢’。 难道她还能问这个‘兽类’为什么吗? 等待雌性人鱼到来的这段时间里,阿怜备受煎熬。 那晚的对话让她心里生出别扭和抗拒,她不明白人鱼口中的‘喜欢’意味着什么。 他们有着类似人类的感情,还是说,他们的喜欢只是普遍代表求偶和繁衍后代。 如果是类人的情感,按照她的逻辑,这样的喜欢就是随时可变的;如果是后者——阿怜的心里泛起一阵恶寒。 她在独自思考中陷入了思维怪圈,索性不再深想。 等雌性人鱼到来,这个问题自然就有了答案,她大可不必如此纠结。 她借着体/液分析实验暂时避开了与人鱼的接触,这让人鱼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连偶尔查看监控的劳拉都注意 到了。 “他的状态很不对劲,”劳拉找到她,严肃道,“你应该明白,这不利于接下来的实验” 她当然知道劳拉指的是什么,捕鱼船已经带着信息素囊出发,一旦捕获到雌性人鱼,他们就会开启重要的求偶观察实验。 再次见到她的人鱼有些小心翼翼,他似乎想像往常一样冲到玻璃前,又生生抑制住了这个动作。 “你讨厌我?”,他的话说得更流畅了。 见阿怜不说话,他开始哭泣。 不过阿怜不知道把这个新观察到的行为称作‘哭泣’是否恰当。 他只是神情悲伤,眼角渗出了明显不同于海水颜色的琥珀色液体,像内里受伤腐朽的神像流出了生锈的铁水。 等等?琥珀色? 阿怜眼睛因吃惊而瞪大,她爬向喂食口边缘大声安抚,“别哭了,没有讨厌你” 人鱼闻声而至,一簇簇银色的头发随着他游动的动作脱落,漂浮至水面。 看见这一幕的阿怜心里泛起绵密的刺痛,她克制不住地蜷缩起手指,这一定是因为愧疚。 “你喜欢我?”他学着她的模样发问,似乎迫切需要一个出自她口中的肯定答复。 见阿怜还是不回答,他的神色变得哀伤而焦急,像是被利器扼住了喉咙,啊啊半晌才吐出两个清晰的字,“珍珠” 「你收了我的珍珠」阿怜突然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那些珍珠被她卖了,在她被他‘报复’之后,阿怜莫名有些心虚。 那既是礼物,也是人鱼发出的求偶信号。 他以为,阿怜收下他的礼物,代表着她也喜欢他。 因此他欢快地赶回格陵兰海,在温暖的海底温泉附近修建了用于产卵的巢穴,想要接她回去。 可人类找到了他排在隐蔽处的信息素囊,并且借此捕获了他的同类,他必须去救他们。 人鱼没有发情期,或者说和人类一样,全年任何时候都是人鱼的发情期。 每年夏季,没有配偶的人鱼会自动分泌出信息素囊,其中包裹的琥珀色液体能在宿主身上落下独有的标记,方便信息素囊的主人追踪。 一般情况下,想要得到伴侣的人鱼会把它们排在开阔的海域中,方便信息素囊被洋流携带到世界各地。 强壮人鱼的信息素囊对单身人鱼有着极强的吸引力,如同罂粟之于瘾君子。 咬破它们的人鱼能从中获取有关信息囊主人的信息,而信息囊的主人也能也接收到被标记的宿主的信息。 自诞生以来,他们一直通过这样的方式匹配伴侣,繁衍后代。 人鱼有着漫长的壮年期,他暂时不想接收繁杂的求偶信息,于是把信息素囊产在封闭的空间内,确信没有同类能够找到,却机缘巧合地给了人类窥见人鱼世界的缺口。 等他解救出自己的同类,留在她身上的微弱标记已经淡得闻不到,他完全失去了她的踪迹。 他绝望地游遍北冰洋和大西洋,最后在哥本哈根内海找到她,彼时她正和一个雄性靠得极近,似乎正要进行人类口中的‘接吻’。 重逢的喜悦变成滔天的愤怒,他用海水将她带到自己的身边,却迎来她惊恐厌恶的眼神和奋力的挣扎。 他清晰地察觉到,她在排斥他的接近,她一点都不想跟他离开。 他不知道短短几个月内发生了什么,让她的态度变化这么大。 明明分别时,一切都还好好的。 她意外被他的信息素标记,而他恰好喜欢她,从内到外,每一个细胞都在诉说着喜欢。 失落中,他想到了格陵兰海下的那个排水口。 虽然他们见面的地方在哥本哈根,但既然她被那些信息素标记过,那么她必然和这个人类建筑有所联系。 于是他在近海徘徊,装作被‘捕获’,如愿以偿地等到了她。 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激动极了。 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是在排斥他的靠近。 “珍珠,喜欢我”,爱人就在眼前,隔着这层脆弱的玻璃,他重复着人类的语言,只恨时间短暂,他学的不够多,不足以表达他的对她喜欢。 他不断重复的话里带着祈求的意味,琥珀色的泪滴断断续续地自他眼角滑落。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阿怜的瞳孔里映出了他悲伤的模样,心底的磐石不知不觉被撼动了几分。 不明真相的阿怜对他还是怀有警惕,她没办法说出‘喜欢你’这种哄骗的字眼,却也不想再看着他继续消沉下去。 “别哭了,”人鱼在她的安抚性的话语下停止了哭泣,阿怜的脸颊染上薄红,她闭着眼睛继续说下去,“我喜欢你……的珍珠。” …… 雌性人鱼有着一头漂亮的冰蓝色头发,光就外貌来看,她与银发人鱼是极为相配的一对。 阿怜细致地观察着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高兴,掀开管道入口对抬着雌性人鱼的工作人员淡淡道,“放下去吧” 紧接着她快步回到了第五层,想看看银发人鱼对于这个同类有什么反应。 第80章 人鱼文科研员(八)“你难道真打算躲…… 阿怜踏出电梯时,劳拉早已等候在此。 透明深蓝的玻璃水墙把她的背影衬托得十分渺小。 见阿怜赶来,她也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复又把热切的目光投向面前的海水中。 失去意识的雌性人鱼在海水里缓缓下坠,她冰蓝色的长发因阻力上浮,如同流星尾迹。 在她斜下方,有着雕塑般上身的雄性人鱼摆动着有力的靛蓝色长尾,伸出修长的手臂快速朝她靠近。 他精准地截停了她下落的轨迹,高挺的鼻梁随着俯身的动作帖向她,银蓝两色的发丝在幽蓝的海水中交缠。 是要嗅闻气味,还是? 隔着海水和玻璃,阿怜黑色的瞳孔倒映着这童话般的一幕,肺部像塑料袋一样被攥紧,呼吸放轻到几近于无。 他的面容因仰角的缘故有些模糊不清,久未闭合的眼睛盯得有些发酸。 雌性人鱼在紧张的注视下悠悠转醒,她迟钝地摆动着恢复知觉的尾巴,朝着水箱里唯一的同类靠近。 可银发人鱼却在她醒后即刻调转了方向,径直游向阿怜所在之处。 他突然远离的举动让劳拉有些奇怪,仍是按照计划拿起对讲机吩咐等在喂食口的员工,“好了,把那东西放下去吧” 琥珀色的液体落入水面,银发人鱼若有所觉,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喂食口,而后加快了尾巴摆动的速度。 猛扑向玻璃的雄性人鱼把劳拉吓得够呛,下意识后退几步。 “他这是怎么了?”她疑惑道。 阿怜的双腿如同注了蜡。 她在那双浅灰色的瞳孔中看到了清晰的怒气。 或许还有其他的,受伤,失望,挫败,总归不是什么正面情绪。 是因为她抓来了他的同类? 还是因为她把他推向他的同类? 这是两个有着截然不同意味的答案。 受信息素囊液诱导的雌性人鱼已经贴了上来。 她柔软白皙的手臂环上他的,规律摆动的尾巴像在他身侧起舞。 她正热情地邀他同游。 缓过神来的劳拉在一旁小声鼓励,“对的,没错,就是这样!” 劳拉期待的目光中,银发人鱼蓝黑色的尾鳍高高翘起,‘啪’地一声将态度亲昵的雌性人鱼拍开几米。 他专注地盯着玻璃外,微弯的趾蹼在玻璃上挤压到泛白,似乎下一秒就能破水而出。 阿怜错开他如炬的目光,抱紧手臂一言不发。 只有人鱼能听到的求偶频率在他耳边反复响起,他却只看向玻璃外冷眼旁观的阿怜。 她在观察他们接下来的反应,如同以往的任何一次实验一样。 她抓来另一头雌性人鱼,试图观察他们交尾。 这堪称羞辱的举动把他的理智点燃,烧成了灰烬。 “我的天!他在干什么!快停下!” 劳拉脸上的笑容因银发人鱼的突如其来的疯狂行径消失得一干二净。 加固后的循环管道在鱼尾的敲击下像薄薄的铝纸一样逐渐内陷,而后轻易被戳破。 潮水般上涌的恐慌感让阿怜感到齿冷,她不断敲击着玻璃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快停下!” 然而他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转瞬消失在破开的洞口里。 噩梦重演,劳拉受不住打击晕了过去,阿怜及时扶住她的后脑勺,脚下一滑跌坐在地。 尖锐的耳鸣中,她的呼吸越发急促。 缓慢的心跳伴随着钝刀割肉般的阵痛,似乎不仅仅是因为实验失控造成的。 …… 安静的房间内,阿怜拿着圆珠笔伏在台灯前出神。 他其实一直有逃走的能力。 ‘刺啦’,阿怜撕下最新的一页记录,合上笔记本丢进装好衣服的行李箱,拉上拉链上锁。 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巨大的经济损失和接踵而至的层层问责使得冰原站的生物研究项目暂时终止,阿怜被调回了丹麦海洋研究中心。 可她这次的目的地不是哥本哈根,而是位于亚洲东部沿海的A市。 事故后不久,尼尔森博士给她发来邮件: 「亲爱的Lyan, 冰原站的生活怎么样?希望你的研究一切顺利! 我不是故意要来打扰你的,只不过,有一位女士找到我,说你的父亲病重,希望你能回来看看他。 我觉得有必要把这个消息转述给你。 最诚挚的问候, Dr.Nielsen」 人鱼出逃后,她总是无法控制地失眠,收到这封邮件时正是午夜。 手机在枕头一侧震动,发出冰冷的光。 她摸出手机迅速浏览邮件的内容。 再度失败的实验,莫名的孤独内疚感,种种压抑的情绪被割开一道口子,眼泪滴滴砸湿了枕头。 「尼尔森博士,谢谢你告知我这个消息,我会回去的。」 海关入境时,久违的中文播报让她有些恍惚。 她随着大部队在转盘上领取行李,心底隐隐的期望让她走向到达层时暗自加快了脚步。 矮她一个头的母亲冲上来将她抱在怀里,久违的温暖让她愣神,缓缓将手抚上母亲的背部。 来来往往的旅客对这种久别重逢的情景见怪不怪。 “囡囡,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阿怜一怔,细弱的手扶上她的肩,缓慢地将她推开,“他呢?” 母亲牵住她的手,“咱们先回家” 站在一旁小心翼翼打量她的弟弟上前,握住了她的拉杆箱。 出租车停在一个温馨热闹的新小区前。 家里换了新房。 一路上路过好些邻居,热情地跟母亲打着招呼,“这是你们家女儿?怎么从前没见过啊?” 母亲笑得灿烂,“对,我家闺女,刚从国外回来呢!” 这样的热闹寒暄让阿怜有些难以适应地抿唇。 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布满生活的痕迹。 母亲推开一道房门,“囡囡,这是你的房间,我们收拾好后一直空着,就等你回来住。” 心里有股淡淡的违和感,阿怜皱眉问,“你们哪来这么多钱?” “这说来话长,”母亲拉着她在客厅坐下,“多亏你转给我们的那笔钱,你爸爸他投资各种小生意,赚了不少” “他虽然从前不着调,但现在已经改了很多了……”,母亲殷勤地帮他说着好话,对他病重一事只字不提。 阿怜心中的疑惑越积越多,“不是说他病重吗?他现在在哪家医院,几号病房几号床?我去看看他。” 面对她一连串的追问,母亲别开目光,悻悻道,“不急这一时,医生说他现在需要静养。我们后天再一起去看他。” “他真的病了吗?”,过于明显的推辞让阿怜的声音冷了下来。 母亲见瞒不住了,焦急道,“病了,真病了!” 只是病得没有那么严重,不过做了场阑尾切割手术。 “你们又骗我?” 再度的欺骗如同燃烧的火线,引燃了埋藏于过往的痛苦回忆,让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母亲抹了一把泪,“他好歹是你父亲!他做了手术住院,你回来看他本就是应该的。” “你难道真打算躲在国外一辈子不和我们见面吗?这像话吗?” 弟弟抱住哭泣的母亲安慰,看向阿怜的目光带上了隐隐的不满。 心里一片荒芜,阿怜无力地张了张唇,不明白刚下飞机的自己在期待什么。 时光无法倒流,就算他真的改过自新,也无法弥补那些缺席的亲情和已经产生的伤害。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母亲总是一边享受着她的付出,一边站在父亲的角度指责她的不孝。 脑海里一团乱麻,阿怜不愿再待,提起行李箱就要走。 母亲扑过来来拦她,“是我不对!我不说了!我什么都不说了!你别走,我给你跪下了!” 哭泣声引来了周围的邻居。 “这是怎么回事?” “据说他们这个女儿好几年没回家了” “唉,读到博士又有什么用?真是白养了” 阿怜扯开她的手,对那些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她凭着一股劲坐进出租车,后知后觉地瘫软下来。 司机多看了她几眼,“您好,请问去哪?” 阿怜抖着手在手机上临时找了家酒店,递给司机,“去这。” 80-90 第81章 人鱼文科研员(九)“我跟你们去,顶…… 挽着头发的东方女性在阶梯教室里游刃有余地作报告。 她神色冷肃,面容清淡,即使讲着自己正在做的研究,脸上也看不出太多的情绪起伏。 下课铃一响,她就合起电脑,与坐在第一排的教授并排走出了教室。 这是新婚的莫妮卡教授请来做课外专题讲座的专业人士。 不过总有些学生的关注点不在报告内容上,“据说她是位不婚主义者。真是太遗憾了。” 莫妮卡的男友一年前向她求婚,他们刚完婚不久,阿怜在婚礼仪式上当了伴娘。 斯科特痊愈后也在丹麦海洋研究中心任职,是这次婚礼的伴郎之一。他本可以返回英国寻个教职,可他似乎一直想重返格陵兰继续那里的研究,所以暂时留在了这里。 乔治加入了南极科考站,彻底与冰原站告别。埃琳娜则最神秘,上次有她的消息时,她还在非洲草原看动物迁徙。 莫妮卡是他们五人当中唯一安定下来的,她凑近阿怜小声道,“Lyan,我怀孕了,现在就我们俩知道!” “真的吗?恭喜!”,阿怜看向莫妮卡还未显怀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萌芽的生命。 接着莫妮卡小声抱怨道,“安德烈也太忙了,这几天一直没回家。他接了个紧急项目,电话都很少打给我” “我想亲自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阿怜眉头一拧,莫妮卡的丈夫安德烈是她的同事,院里的项目大多是公开的,就算是内容保密的项目,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似乎是看出阿怜的疑惑,莫妮卡看四下无人,凑到她耳边低声解释,“是私人项目,那个老板很有钱” 这对非本国的新婚夫妇要想在物价昂贵、税率极高的哥本哈根购置一套房产,只靠研究院和大学的薪水,光凑齐首付都得五六年。 “是安德烈的前老板介绍给他的,具体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莫妮卡叹了口气,把话题转移到阿怜身上,“Lyan,你真的不考虑斯科特吗?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喜欢你” “我不考虑结婚,不想耽误他”,阿怜还是那些话,像是被设定好的问答机。 “依我看,就算不结婚他也百分百愿意。你完全可以跟他试试,不合适的话分开不就行了。” 莫妮卡真心希望能有个人陪伴阿怜疗愈她内心的创伤 装潢复古的咖啡甜品店。 轻柔的音乐里,侍者端着托盘将小票放在圆桌上,“两杯Macchiato,请慢用!” 浓密的奶泡混合着咖啡豆的香气从舌苔蔓延开。 穿着淡蓝色衬衫的斯科特放下杯子,有些紧张地在桌下整理袖口。 坐在他对面的女士穿一身剪裁利落的淡绿色无袖长裙,细白的手腕装点着一只银色腕表。 这是阿怜第一次接受他单独外出的邀请。 “最近过得怎么样?”,这话一出口斯科特就后悔了,他怎么能问这么老套的问题。 “还好,”阿怜微微一笑,“经手的研究都很顺利” 他们又聊了一些关于工作的事,私人生活是阿怜禁区,斯科特看得出来,她不喜欢跟别人分享自己的私事。 临到分别时,他鼓起勇气拿出一方深蓝色的丝绒盒子。 见阿怜表情僵硬,斯科特忙解释道,“Lyan,你千万别误会” 他打开盒子,一个银色的指环静静躺在里面,“这是我复活节出去旅游时在一家手工店买的。店主说 能带来好运。” “看到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它很适合你。如果你不想接受也没关系。” “不过,朋友间互赠饰品很常见不是吗?放心,我不会把这当作你接受我的信号” 他们来日方长。 …… 银色指环恰好是阿怜的中指大小,她戴上戒指放在灯光下看了会,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这一动作。 “喂,什么事?” 电话的那头传来莫妮卡慌张的尖叫,“离我远点!Lyan,救命!” 而后是窸窸窣窣的争夺声。 阿怜握紧电话,心跳如火箭般加速。就在她准备拨打报警电话时,电话那头响起一个慵懒低沉的男声,“我劝你最好别报警”,带着满满的威胁意味。 “你们是谁?别伤害莫妮卡!”,阿怜强自冷静,她在心里盘算着还能找谁帮忙。 对面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悠悠道,“你叫Lyan,也是海洋生物学的专家?” “对,我是”,阿怜抿唇。 “你一个人来她家,别报警。否则我不保证我的手下会对她和她老公做什么。” 莫妮卡的家是一栋位于海边的郊区独栋。这里风景好,空间大,租房的性价比很高。 白色SUV在路边熄火,阿怜开门下车。 院子铁门一推就开,空气安静得可怕。阿怜走过前不久刚举办过婚礼的草坪,‘叩叩’敲响房门。 “我们的小海洋生物学家来了!”来开门的似乎正是电话里的人,漫不经心的语调具有独特的辨识度,“欢迎!” 他笃定了阿怜不敢报警,拿她朋友的生命开玩笑。 阿怜看到了被反绑双手,蹲在墙角的莫妮卡和安德烈。屋内一群人面色凶煞,着装统一,竟是荷枪实弹的。 “放心,我不是什么违法犯罪份子”穿着花衬衫的男子随意躺进了沙发,他撑开手解释,“只是这个人跟我签了合同,临出发却又反悔” “既没钱赔违约金,又不遵守合同上规定的义务,我只能来要个说法” 安德烈自责极了,他脸上一块青一块紫,护着哭泣的莫妮卡,恨恨道,“你们根本就是欺诈!合同内容跟提前说好的根本就不一样!” “合同是你签的,没有人强迫你。”花衬衫男沉下脸色,他虽是对安德烈说话,眼睛却盯着阿怜,“现在你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却又不跟我们出发。先不说你会不会泄密,我们队伍缺少人手已成既定的事实。这该怎么办才好?” 他转头看向莫妮卡,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你不愿意跟你老婆分开,那就把她带上一起。事成之后,我给你们双倍的酬金。” 莫妮卡仓皇地看向鼻青眼肿的安德烈,下意识摸着小腹摇头,“不” “你们不能带她走,这是绑架!”安德烈冲四周喊道,“这是犯法的!” “我跟你……”安德烈决绝的话被阿怜打断。 她高声道,“我跟你们去,顶替安德烈的位置。” “这样可以吗?” 阿怜猜到了这个男人叫她过来的意图,他未必真想绑莫妮卡走。 花衬衫男果然一拍手掌喜笑颜开,“这不就解决了!” 莫妮卡眼含愧疚,焦急万分,“不,Lyan……” 阿怜走上前蹲在两人面前,“没关系,莫妮卡。我刚回哥本哈根的时候,你帮了我很多。” 那时她心理出了问题,常常整夜整夜地失眠,是发现异常的莫妮卡约好心理医生,定期陪她去看诊。 阿怜复又看向安德烈,叮嘱道,“照顾好莫妮卡。要是我回来发现你对她不好,你就死定了。” 第82章 人鱼文科研员(十)“Lyan,出来…… 花衬衫男叫做西蒙,是深蓝生物科技公司的老板。 私人飞机上,西蒙捏着红笔在彩印地图上画圈,“我们会在格陵兰海停留至少一个月” 熟悉的地名翻搅着尘封的记忆,阿怜仿佛再次嗅到了那股咸腥的味道。 她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你们去格陵兰海做什么?” “是我们,”西蒙不紧不慢地纠正她的说辞,不过他似乎不愿意透露具体内容,敷衍地摆摆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告诉我?”他的模糊其词加重了阿怜的怀疑。 西蒙皱眉,他烦躁地低头点了根雪茄,深深吸上一口,“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 “因为我曾经在冰原站工作过”。 而冰原站就在格陵兰海的附近。 西蒙缓慢地意识到这点,吞云吐雾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他放下雪茄,神色严肃地试探道,“你工作的内容是什么?” “研究琥珀色的生物卵囊,”阿怜嘴里蹦出的字敲打着西蒙紧张的神经,“还有一些……海洋生物” “什么样的海洋生物?”这回轮到西蒙紧追不舍了。 阿怜抿唇反问道,“你认为呢?”。 花天价买来内部消息的西蒙将她的反应连贯起来,答案呼之欲出。 他摸了一把额头,承认了此行的目的,“我们这次去,就是要捕获活体人鱼。” “我劝你立即终止这个计划”见他坦白,阿怜也不再隐瞒,“他们比你想象的还要危险得多。” 西蒙不为所动,他耸耸肩,“危险和收益总是并存的。我愿意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冒险。” “即使是可能丧命的危险?”阿怜有些心焦。 西蒙的团队分开来看都很专业,可阿怜不认为临时拼凑起来的他们有军人那样高度的纪律性和服从性。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但我敢肯定你的消息没有我的亲身经历全面。” “我亲自研究过人鱼。他们有着充满攻击性的身体构造和强烈的集体意识” “更重要的是,他们体\液能够致幻,一旦沾染,船上的局面很可能会变得无法控制”。 她的语气带着无法忽视的凝重,西蒙揉揉眉心,知道这多半就是阿怜的真心话。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为此赌上了全部的身家,不然也不会亲自带队前去。 前期投入的巨大成本让他完全陷入了赌徒心理:万一成功了呢? 下飞机后,阿怜被西蒙锁进了二层甲板最靠里的那间房。他大概是怕她把有关人鱼的消息说出去,让他们萌生退意。 “我们穿得这么严实,还怎么施展拳脚?”大块头雇佣兵们看着老板分发下来的连体队服一头雾水。 雇佣兵队长的嘴角抽了抽,“或许是老板的癖好,听说那些搞研究的瘦骨头架子也要穿” 嘈杂的引擎轰鸣声中,巨型破冰船按时出港。 夜幕降临后,船体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茫茫大海上漂浮着,俨然一座文明的孤岛。 室内外的温差让玻璃窗上起了一层厚厚的雾气,阿怜蜷缩在摇晃的被窝里,手脚冰冷,迟迟没有睡意。 若说没有上船前,她还心存侥幸,希望西蒙能因为她的劝说悬崖勒马;现在船已离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祈祷,希望这次冒险不要出太大的意外。 时过境迁。几年前她站在小型破冰船上,带着独自离家的忐忑,渴望在无人认识之地开启全新的生活;现在她睡在巨型破冰船的房间里,唯一的祈愿就是能够安全地回到哥本哈根,继续她宁静而平淡的生活。 随着船体逐渐深入海洋中心,周围的浮冰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寒风呼啸,吹过甲板时气流分层,发出尖锐的哨声。 穿着连体工作服的船员不时在船上往来,换班监测船体的状况。 “都放下去了吗?”西蒙吐出一口烟雾,昨天夜里船员向他报告,他们已经到达标定的经纬度。 “都放下去了”生物学家沉着地点点头,“按照您的嘱咐,操作时,我们都穿上了连体服,戴好手套和护目镜” “很好”,西蒙掏出一叠崭新的钞票递过去,“今夜辛苦你们轮班值守,一旦有发现,立即来叫醒我” 监控室里,瞌睡连天的研究员不时盯一眼屏幕,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指甲。 屏幕中是海底夜视摄像头实时传来的影像:渔网中挂放着缓慢释放液体的锥形诱捕器。 突然,诱捕器被拨动了一下,研究员打了个激灵坐直上身。 一对发光的眼睛闯入屏幕,而后是尖锐后扬的耳朵和漂浮的长发。 他颤抖着拨通了卫星电话,“组长!快醒醒!” 阿怜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或许是见门内一直没有反应,门口传来锁孔被撬动的声音。 她急忙穿上衣服下地。 西蒙气喘吁吁地推开门,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穿上连体服,跟我来” 穿过灯光昏黄的走廊,急促的脚步让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呼吸产生的热气在连体服的开口处积累成细密的水珠,护目镜上也起了一层遮挡视线的薄雾。 零星的手电照向甲板中央,在潮湿的空气中形成杂乱的光柱。浪声击打着船身,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看清渔网缠住的生物的刹那,阿怜心里咯噔一下,呼吸下意识停住了。 湿漉漉的银发披散在裸露的后背,视线继续往下,巨大的尾巴被粗壮的渔网缠住,颜色却比记忆中的更深些。 或许不是他?阿怜缓缓放开凝滞的呼吸。 人鱼的尾鳍突然翘起拍打甲板,吓得围拢成一圈的人齐齐后退,有几个慌乱中跌坐在地上。 负责捕捞的生物学家脸色有些不好看,他扶了扶眼镜,对西蒙道,“捕捞前我们已经给他注射了三针麻醉剂……” 过往的研究数据在脑中飞速掠过,阿怜焦急打断,“多久前?剂量多少?” “……” 西蒙察觉到了阿怜的异常,大声喝道,“快告诉她!” 生物学家这才交代,“半小时前,每支20mg”。 常规体重海豹的注射量。 “不够,”,闪电划过夜幕,阿怜摇着头颤声后退,“快——” 陡然混乱的尖叫和漫着硝烟味的枪声盖过了她的喊话,伪装昏迷的人鱼撕破渔网,尖利的牙齿刺穿了离得最近的人的腿骨,人群四散而逃。 眼睁睁看着侧前方狂奔的西蒙被人鱼扑倒绝望尖叫,阿怜瞳孔猛缩,一刻不停地拐上楼梯,往二楼尽头的房间跑去。 她抖着手关上门,抵在门背上喘息。 没有钥匙,没办法上锁。 视线移向卫生间,阿怜冲过去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镜子里她面色苍白如纸,碎发被冷汗打湿一缕缕粘在额头上,惊恐得如同在地狱走了一遭。 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现在的每一秒都是凌迟般的折磨。 这艘船还能顺利返航吗? 绝望的泪水涌出,阿怜捂住嘴不敢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扉转动的微弱声音如同雷电般劈中了她。 她屏气凝神地缩进角落,脸上泪痕未干。 冷静,冷静,或许只是被风吹开了。 然而下一秒,卫生间的门被轻柔地敲响。 “Lyan,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 陌生中带着点熟悉的磁性声音让阿怜大脑宕机。 他的语气温柔极了,“快出来,我不会伤害你的” 是在骗她吗?阿怜呼吸急促,还是不动。 不给她反应的时间,门锁被拧坏了。 他低头挤入门框,愉悦的浅灰色瞳孔里映出她慌乱躲避的样子,“好久不见” 真的是他。 阿怜贴紧冰冷的墙壁,没有一丝缝隙。 他的人类语言进步了一大截,尾巴变化明显,乍一看还以为是纯黑色。 这两年发生了什么? “别过来——唔” 他无视阿怜的威胁,钻进狭小的卫生间,托起她的下巴把她压在墙上亲吻。 呼吸被剥夺,上颚被软刺刮擦的痒意让她手脚发软。 等他终于松开她时,她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力气,跨坐在他坚硬的尾巴上,脚尖离地。 “好想你啊”,他低头亲昵地蹭着她的额头叹喂。 睫毛如同蝴蝶颤动的羽翼,平静的心湖似被羽毛撩过,泛起阵阵涟漪。 “这是什么?”他飞快捞起阿怜的手,脸色黑沉,“你订婚了?”。 阿怜抽出自己的手,侧过的头被他强硬扳正,他的眼里泛起受伤的泪光,“回答我” “没有,朋友送的礼物” 说完这句话,她表情怔怔。 “外边的人,你对他们做了什么?”理智渐渐回笼,不久前恐慌尖叫的人群现在完全没了声音。 “只是一个教训”,他紧紧抱着她,似乎舍不得这样的温度,贪恋地蹭着她的肩膀,“让他们做噩梦” 一个有着真实痛感,难以忘却的噩梦。 如果不是她在这艘船上,他不介意大开杀戒,用鲜血警示妄图染指这片净土的贪婪人类。 可他不愿意这成为她的噩梦。 他的手指划过阿怜白皙的脸颊,阿怜这才发现,他那些尖锐的指甲已经变得如同人类一般圆润无害。 “我叫萨洛尔,记住我的名字,我会去哥本哈根找你。” 人鱼从打开的舷窗跳入海中,不舍地看向船上吹着冷风的人类女性,黑色的尾巴最终消失在浮冰遍布的海水里。 天光破晓,醒来的人不约而同抖成筛糠。梦里,他们被凶残的人鱼撕成碎片,吞吃入腹。 可怜的西蒙被人鱼咬断了小腿,仍旧处在昏迷中。 未等西蒙下令,破冰船就掉头返航,急速驶离这片诡异的深蓝海域。 拿到自己的电话后,阿怜立即买机票飞回了哥本哈根。 接机口,瘦了一圈的莫妮卡小腹隆起,显得有些病态,她哭着冲上来将阿怜抱紧,“Lyan,万幸你没事!” “感谢上帝,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将在忏悔中度过” 她泣不成声,不断辱骂断了腿的西蒙,“这是他应受的惩罚!” 在阿怜被绑走后,莫妮卡和安德烈立刻联系了本地警方和丹麦海洋研究院求助,可还是晚了一步,研究院出面联系海港进行拦截时,破冰船已经出发。 这艘破冰船曾短暂地与外界失去联系,一夜过后它的雷达信号才重新在接收端显现。 派去追责的船只意外地发现,他们竟提前返航了,而那上面的船员似乎多多少少都出现了幻觉,精神状况十分脆弱。 安德烈开车同莫妮卡将阿怜送回了家,他从后备箱搬出一大堆新买的生活用品和补品,和闻声赶来的斯科特把这些东西搬进了阿怜的公寓。 看着阿怜比之以往更加单薄的肩背和因担惊受怕失去光泽的黑发,斯科特心疼不已,他不解气地打了安德烈一拳,莫妮卡惊呼一声,却也没拦着。 “兄弟,下次你想干什么的时候,最好先提前打听清楚!”他骂道,“不是次次都有人愿意帮你收拾烂摊子!” 丹麦海洋研究院批了阿怜三个月的休养假。 阿怜没有选择出去旅游,而是呆在了家里,一晃就是两个月。 这期间她拒绝了斯科特单独外出的邀请,斯科特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再似以往那样频繁地给她发消息分享日常。 又是一个普通的清晨,阿怜揉着眼睛从被窝里出来,汲着拖鞋蒸上早点,煮好咖啡。 滚水的呼噜声伴随着咖啡香气在室内的暖光中回荡。 正在阳台浇花的阿怜听见了敲门声,放下长口铁壶往门口走去。 透过猫眼,男人西装革履,笑意清浅,银色的干燥长发披散脑后。 阿怜瞪大眼睛,晨起的困顿烟消云散。 她带着不知名的急切拉开门,视线下移,那是一双属于人类的腿。 “找到你了”,他将她拉入怀中,满含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第83章 人鱼文科研员(十一)“萨洛尔爱你,…… 萨洛尔身上的西装样式复古考究,配着银发和浅瞳 有股老电影中吸血鬼绅士的味道。 他修长的手放在阿怜的后腰上,收紧的力道把她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棉麻睡衣揪出褶皱。 阿怜把他领进家门,两人对坐在沙发上,从窗外透进的阳光随着太阳高度的上升越发温暖灿烂。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阿怜整个人仍旧处于混乱当中。 “你身体里有我的细胞……唔” 阿怜反应过来时已经捂住了萨洛尔的嘴,她耳朵发烫,躲开那灼人的视线,羞道,“好了,先不说这个” 她换了身衣服,飞速地出了门,“在家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车后座放着一堆男士衣物和用品,等红灯的间隙,想到收银员略带八卦的眼神,阿怜托着下巴长长舒了一口气,“总不能一直让他穿西装”。 刚刚出电梯,公寓门就被萨洛尔从内打开了。 他顶着亮晶晶的眼睛迎上来接过手提袋,除了身后没有剧烈摇晃的尾巴,兴奋的状态跟看到主人回家的大型犬无异。 新买的衣服被丢进洗衣机清洗,而后烘干。 萨洛尔一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像个孜孜不倦的好学生,不时问她,“这是什么?” 暂时搞定一切的阿怜窝进沙发,膝盖一重,是萨洛尔把头放了上来。 他高挺的鼻尖无意识地在她的小腹乱蹭,微热的体温透过浅薄的衣物渗透到皮肤里。 体温也变高了? 对比两年前,他的变化简直大得离谱。 纤细的指尖抚过他变成圆润弧形的耳廓,再落到耳后来回摩挲,那里的皮肤十分光滑——用于呼吸的腮消失了。 萨洛尔的气息逐渐变得沉重,他抓住她的手,直勾勾地盯着她。 阿怜此时完全被他的变化吸引,脑海里的疑问让她没空再关注别的事。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瞳色看起来比早上更深了。 “你身上的这些变化,究竟是怎么回事?” 更像人的萨洛尔,沟通起来完全没有障碍的萨洛尔,桩桩件件都在挑战着她的专业常识。 萨洛尔泄气地调整姿势,继续说起早上的话题。 …… 时间回到两年前。 信息素囊标记下的深入交尾使他们的身体互相保存了彼此的细胞。 他能通过属于他的细胞追踪她的位置,却因天生的身体构造无法长时间离岸。 养育他的大海变成了囚禁他的牢笼,即使他知道她就生活在哥本哈根,也没办法主动去找她。 他常常在离她最近的海岸线附近徘徊,躲避人类的视线和高速运转的螺旋桨。 来自各国的邮轮带来不同的人类语言。 他渐渐学会了属于她的语言,被动地等待不到万分之一概率的重逢。 只要她来一次海边。 他想,作为海洋生物学家的她这辈子总会再来一次海边。 转折发生在一年后。 迫切上岸的愿望让他的身体构造发生了变化。 萨洛尔惊讶地发现,他的尾巴‘褪色’了。 随之而来的,是鱼皮之下逐渐变得菱角分明的,属于人类的腿骨。 他的身体里留存着属于她的细胞。 而对陆地的渴望让他的基因发生了重组,基因的表达随之被替换。 他逐渐转换成了类似她的形态。 最先消失的是锐利弯曲的指甲和指间的蹼,耳朵的尖角逐渐变得圆钝,在水下呼吸的腮也随之弥合。 他无比期待转变完成长出双腿的那一天,那将是他们重逢的日子。 可事情发生了变故,他察觉到阿怜离开了哥本哈根,最终停留在格陵兰海域,他一刻不停地跟过去。 了解到西蒙的意图,他将计就计主动上钩,既为了与她早点见面,又能驱逐西蒙离开这片属于人鱼的海域。 他是如此的想念她,以至于解决其他人的时候太过快速残暴,似乎把她给吓坏了。 重逢时,他终于能够用人类的语言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我叫萨洛尔” 更令他惊喜的是,她愣怔的目光告诉他,她似乎对他也有着有些许不同的感觉。 他不舍地与她道别,告诉她他一定会去找她。 而后他长出双腿,便迫不及待地上岸,敲响了她的房门。 …… “那你的眼睛”,阿怜抚上他的眼皮,早上他格外的粘人在心里有了解释。 他的眼睛还未完全适应陆地强光,只是长出双腿,就来找她了。 他始终不离她三步以外,是因为那样的距离看不清她。 他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上岸的呢,他完全没有来到一个看不清也不熟悉的环境的恐慌吗? “萨洛尔,你不害怕我是个坏人吗?” 他就这么相信她? 即使她抽过他的血,拿他做过研究,还抓捕过他的同类? 阿怜的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水龙头,她轻轻呢喃着他的名字,心里有着无法忽略的跳跃着的痛意。 一个为了她长出双腿主动上岸的人鱼,这样荒谬而真实发生的事,让她再也无法怀疑这份喜欢所包含的分量。 “别哭,”萨洛尔温柔地抱住她,“萨洛尔爱你,所以萨洛尔愿意来找你”,即使是最坏的结局。 第84章 人鱼文科研员(十二)“人鱼会为了心…… “Lyan,安德烈说的可以带家属参与的游船酒会你去吗?” 阿怜回答得很干脆,她头也不抬地收拾散落的文件,“我就不去了,代我向他问好。” 她的眼里带着明媚的笑意,手上的动作轻快自然,对比往常的循规蹈矩,就像高执行力的机器突然被注入了生命。 “还有什么事吗?”阿怜疑惑地抬头。 莫妮卡从愣怔中回神,忙道,“没有!那祝你周末愉快!” 阿怜走后,莫妮卡陷入思考,一锤定音道,“她一定是坠入爱河了!” 她打电话给斯科特询问阿怜的感情近况,却得到斯科特怅然若失的回答,“她一直在拒绝我,我已经准备放弃了” “我真心为你感到抱歉,你一定还会遇到更适合你的人。”不小心触到斯科特还未愈合的伤口,莫妮卡心虚地说着场面话找补。 告别莫妮卡驱车回家的阿怜接起电话,脸上幸福的笑意越发浓厚,“喂,萨洛尔” “嗯对,我马上就到家了” “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好好好,我照做就是了。” “红灯要结束了,我先挂了,待会见”,通话挂断后,她对着手机亲了一下。 在门外迎接她的萨洛尔身上带着烤蛋糕的浓郁香味。 萨洛尔的学习能力很强,他很好地适应了人类的生活,完全承包了平时家里的清洁和做饭。 他修长的手蒙着她的眼睛,把她带到了屋内。 “什么啊?怎么这么神秘?”阿怜笑得合不拢嘴,她闻到了鲜花的清香味,猜出了个大概。 萨洛尔笑道,“我待会松开手,你先闭上眼睛。等我说睁开,你再睁开好吗?” “好” “睁开眼睛吧”,萨洛尔的声音紧张到发抖。 阿怜缓缓睁眼,惊讶而幸福的泪水涌出。 鲜红欲滴的玫瑰一簇簇铺满了整个客厅,散落玫瑰花瓣的餐桌上,银色烛台盛着星点般的烛光,在昏暗温馨的室内跳跃。 扎着银发的萨洛尔单膝跪地,捧着一枚闪耀的钻戒。 他眼里闪动的泪光如同海里最温柔的波浪,“阿怜,你愿意接受我成为你的丈夫吗?” “我当然愿意”,戴上钻戒的阿怜 低头吻他。 躲在房间里带着亲属的同族适时推门出来,拧开礼花唱着歌为他们庆祝。 漫长的地球岁月中,萨洛尔不是第一尾上岸的人鱼。 就在一个月前,他和早已上岸的族群取得了联系,在他们的帮助下,萨洛尔正式获得了人类社会中专属于他的合法身份,于是马不停蹄地开始策划这场蓄谋已久的求婚。 被萨洛尔抱在怀里的阿怜看向一对对眼生的夫妻,他们有的还带着孩子。 人鱼所化的那一方头发颜色不类常人,轻易可以分辨出来,他们有男有女,不变的是眼里忠诚的爱意。 当晚,戴着钻戒的阿怜在《人鱼观察笔记》上写下这样一段话: “人鱼会为了心爱的人长出双腿,走上陆地。这是一个没有被他们的基因传承下来的记忆,但当跨越种族的爱情降临时,他们的意志与基因背道而驰,不约而同地作出了同一个选择。” 洗完澡的萨洛尔带着潮气从身后抱住了她,咬着她的耳朵道,“说好了,周末不工作,时间全都给我” 他完全地侵占了她,不留一丝的空隙,即使中途休息也不愿离开温柔之地,总是黏腻地伏在她身上,柔柔地说着:“我好爱你”。 一声声告白落在她耳里,让她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 从前她的心像是漏水的袋子,旁人的喜欢一句句灌进来,被她漏得一滴不剩。 她充满怀疑,冷眼旁观,直到对方无法再坚持,收回那些浅薄的喜欢,仿佛更加印证了她“世上没有无条件的爱”的观点。 直到萨洛尔一次次撞上来,身体力行地诉说着对她的喜欢和爱意。 即使是被人类捕获做未知的研究; 即使是在可能暴露身份的近海遥遥无期地等待; 即使是独自走上陆地融入完全不同的人类社会。 这些他通通都不在乎。 若说一开始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一百步,那萨洛尔便是执拗地走过这困难重重的一百步,来到她身边,只为对她说,“我爱你”。 “我也好爱你”,阿怜抚摸着他的银发,心间炙热滚烫。 她望向那双已经变得与她颜色一致的黑瞳,酸楚的幸福感蔓延而上,让她忍不住落泪。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萨洛尔深深吻住她的唇,感受着心爱之人因他而变得急促的呼吸,迷迷糊糊地想,是他终于得偿所愿追到了老婆,为什么老婆总要反过来感谢他? 就像是他坚持不懈地挖到了一份深埋于海底的宝藏,而宝藏却跳出来对他说,“谢谢你找到了我。” 不管了,如果非要感谢,他要一辈子跟她待在一起,赶也赶不走的那种。 正吃着柠檬蒜香三文鱼的阿怜突然停住咀嚼,放下叉子跑到卫生间呕吐。 萨洛尔拍着她的背,满脸自责,“没事吧老婆,是不是三文鱼太腥了?” 缓了口气的阿怜接过他递来的漱口水,咕噜几声吐掉后,她的面色有些奇怪,“我想我需要一个验孕棒” 萨洛尔的背脊僵硬了一秒,他冲出卫生间,很快传来叮呤咚隆杂物落地的声音,“老婆,你等一下,我出门一趟马上回来!” “你要做爸爸了”,阿怜把验孕棒递给呆滞中的萨洛尔。 “哦,对,我……我要做爸爸了”他震惊的神色转变为期待和喜悦,抱着阿怜滔滔不绝道,“我这就去请教莱恩,他们三年前刚生了小孩,哦,就是我们婚礼上的那个红色短发的朋友,他们的孩子很健康……” 说到婚礼,莫妮卡当初看见萨洛尔的脸时吓了一跳。 萨洛尔那标志的银发和当初血腥的场面让莫妮卡记忆深刻,她再三确认,穿着西装的新郎文雅温和,确实有着一双属于人类的腿。 “Lyan,你不觉得他有些眼熟吗?”莫妮卡找到单独的机会问她,脸上是未褪的惧色,“他跟冰原站那条攻击斯科特的人鱼……” 莫妮卡止住了话头,听闻阿怜的婚讯后,心灰意冷的斯科特连夜回到英国,现在已经有了一份不错的教职。 “他们确实很像”,阿怜模糊回道。 其实压根就是一个人,可保险起见,她没办法跟莫妮卡实话实说。 莫妮卡也为自己冒出来的猜测感到荒谬,人鱼怎么可能变成人呢? 况且,仔细看去,他的五官确实和那个人鱼有明显的差别。 应该是她想多了。 怀孕后的阿怜总是很渴,她不停地喝水,排斥摄入加工后的糖类,钟爱富含高蛋白的肉类,孕吐反应十分明显。 她把这些变化一一记录在《人鱼观察笔记》里。 萨洛尔将阿怜的‘痛苦’看在眼中,虽然她总说没问题,她能接受这个孕育生命的艰难过程,还理智地每天记录自己的状况,说或许今后对其他人有帮助。 他约了红发莱恩在咖啡店见面。 莱恩回忆道,“我当初也急坏了,只找到一些用拉丁文记载的文献,说生长在海底热泉附近的石榴状‘浆果’或许会有用” “不过她当时情绪起伏很大,不让我去冒险,只想我陪着她。再加上之前有过不少人鱼混血平安诞生的先例,我最终没能出发” 萨洛尔皱眉,“我来自格陵兰海,那里就有海底热泉,不过我从没看到过什么可食用的‘浆果’。” “不过我会去找找看,或许其他人鱼会有线索。” 隔壁桌的人支棱着耳朵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看见一银发一红发的两个俊美外国男人,八卦的心思完全止不住。 等他们起身离开,两个女生才对视着笑出声,“他们是在完成什么cosplay任务吗?扮演人鱼?” “这周围会不会有什么隐形摄像头拍我们的反应啊?” “不过人鱼跟人类结合生子,一听就像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 “你不是喜欢看小说吗?你快查查是哪本,既然他们在cosplay,或许很有名呢?” “他们是外国人,外国小说我又不了解。不过我试试看吧” “……” 哥本哈根是她们国庆旅游的第一站,没想到落地的第二天就遇到这么好玩的事。 这夜,阿怜熟睡后,萨洛尔从床上起身,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 人鱼的速度很快,他想趁着夜晚快去快回。 犹豫半天,他还是在床头柜留下一张纸条,“老婆,我回老家一趟找个东西,不用担心我,我很快就回来[爱心]” 深夜的无人港口响起了水花,久未使用的尾巴摆动起来有些生疏,耳后皮肤感受到增加的水压,逐渐露出暗红色的腮。 毕竟是呆了近百年的海水环境,萨洛尔很快适应,摆动有力的尾巴飞速朝格陵兰海赶去。 海水逐渐变冷,沉睡的冰山增多,周围的海洋生物也变少了。 萨洛尔熟练地拐弯躲避冰山,来到海底热泉附近。 第一个看见他的人鱼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王,你的尾巴怎么变成黑色了?” 萨洛尔是格陵兰海人鱼种群的首领,人鱼会根据力量角逐选出新的首领,离去的萨洛尔并不担心他们的生活。 “说来话长,”萨洛尔用人鱼的频率与闻声聚拢来的人鱼们交流,“你们知道哪里有石榴状的生物吗?他们生长在海底热泉附近。” 聚集起来的人鱼在海底无声开会,面面相觑道,“什么是‘石榴’?” “哦,对,”萨洛尔反应过来,没有上过陆地的人鱼应该从未见过石榴,“就是外壳坚硬,表面光滑,像球形的冰块,内里有带着汁水的果粒,就像贝壳里藏着贝肉那样。” 人鱼们齐齐摇头,“没见过” 突然,带有攻击性的频率持续敲击着耳膜,萨洛尔转身,看见了一只陌生的银尾。 显然,他就是族群的新首领,以为旧王的回归是在挑战他如今的地位。 萨洛尔解释道,“我没有跟你争夺首领地位的意思。我这次回来,只是想找海底热泉附近的浆果。” 虽然萨洛尔不介意跟他打一架,可除非必要,他不想带着一身伤回去,阿怜肯定会担心他。 “我的人类妻子怀孕了,她现在很难受。” 这句话让银尾放下了敌意,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我知道石榴状的浆果在哪,跟我来” 他们停在一串随海水飘荡的海带状植物前。 银尾握住根部把植物拔起,等灰尘散去,萨洛尔惊奇地发现,这植物的根茎正是石榴状的,坚硬的表皮还微微泛着红。 “你去过陆地?”萨洛尔犹疑着问。 “……”银尾的沉默给了他答案。 不过从他紧皱的眉心可以看出,那段记忆对他来说似乎不算美好。 “ 好吧,兄弟。”萨洛尔拍拍他的肩膀,“谢谢你,如果你今后上岸来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到哥本哈根找我。我叫萨洛尔。” 银尾对他的故事有些好奇,“你怎么住在那么远的地方?” “因为我的爱人生活在那里”,萨洛尔脱口回道。 拿到浆果的他飞速往回赶,按照计算,他到家应该是第三天的晚上。 在海水里急速飞驰的影子如同利刃割开水流,萨洛尔穿过鲸群和鱼群,留下一道道无法轻易辨识的残影。 新生的虎鲸宝宝满眼好奇地回头,“奶奶,那是什么?” 雌性首领沉稳道,“宝贝,那是人鱼,只有他们才会游得那么快还不带歇息。我们不要学他们,那样对肌肉不好。” “老婆,我回来了!”萨洛尔推开门,冲上去把想念的人紧抱在怀中。 阿怜眼眶泛红,她捶着萨洛尔的肩膀埋怨道,“谁让你不辞而别的?我难道会扣着你不让你走吗?” 无论阿怜怎么说他,萨洛尔都乖乖应着。 怀孕让阿怜的情绪波动比往常大,她需要百分百的安全感。 “我去拿来了这个,”萨洛尔提前试过了,这些浆果味道微甜,没有毒性和明显的副作用,“莱恩说能缓解你的症状” 阿怜一怔,这才意识到萨洛尔此行的目的。 她泪眼汪汪地主动献上一吻。 服下浆果后,她的状况果然得到了好转:她不再排斥各类人类食物,饮食回归了正常,隔三差五的呕吐也得到了缓解。 根据萨洛尔的描述,阿怜把浆果的生长环境和外观在《人鱼观察笔记》里描绘出来 阿怜是在水中进行分娩的,生出来的宝宝是人类模样,她看起来很熟悉水性,在水中游了一圈后,那双蜷缩的小肉腿变成了短小的紫色鱼尾。 处于震惊中的萨洛尔托着阿怜的背解释,“莱恩说,这是正常现象,把她放在摇篮里,不大幅度接触水源,腿就会变回来。” 阿怜吐出一口气,幸好他们听从了同族的建议,选择在家中生产。 他们给家庭的新成员取名为米蕾尔,她的发色偏浅,瞳孔则继承了阿怜的黑色。 从小成长在丹麦海洋研究院的米雷尔对海洋生物很感兴趣,那些海洋生物对她很亲近,她立志要成为母亲那样厉害的生物学家。 就在她十八岁成人那天,母亲从冰箱里拿出一枚红色的‘果实’,剥开皮让她吃下里面的果粒。 这些神秘的果实是父亲带回来的,就在几天前,他出了一趟远门。 母亲神色温柔,“你父亲是人鱼,你是人鱼和人的混血。现在你成年了,是时候看看你的尾巴了。” 米雷尔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母亲说的话拆开来每个字她都认识,拼在一起传达的意思却震碎了她的世界观。 “我知道这很难相信,你吃下去就知道了”,父亲在一旁劝道。 不会用尾巴支撑的米雷尔摔在了地上,她迟钝地翘起紫色的尾巴察看,那上面的鳞片如同整齐排列的贝母,她越看越喜欢。 “天呐!”她感叹道,对父母的爱情故事充满了好奇,“你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她天马行空地猜测,“要么母亲下海,要么父亲上岸” 阿怜笑出了声,她回忆着二十多年前的事,“故事起源于你的父亲拖我下水,而后,他为我来到了陆地,我们这才有了你” 米雷尔对着萨洛尔竖起拇指,“想不到父亲也有这么强势的时候” 等米雷尔掌握形态转变的过程,阿怜递给她一个保存良好的笔记本,“这是我写的笔记,或许对你未来的抉择有帮助” 米雷尔迫不及待地翻开了封页,上面写着“人鱼观察笔记”六个大字。 她开着灯看了一整晚,密密麻麻的字迹从冰冷的实验数据逐渐过渡到温馨的日常生活记录。 米雷尔眼含泪水,敏锐地感觉到持笔之人内心的转变。 母亲是从什么时候爱上父亲的呢? 或许比她以为的更早。 被撕下来带着折痕的一页按照顺序夹在笔记本中间,用胶带粘合上。 不同于其他记录得工整完善的纸页,这页留下大片空白,只最中间写着字迹潦草的问答,像是母亲内心杂乱的独白。 “他其实一直有逃走的能力,那他为什么会留在研究站让我研究?” “为了我?”这句被划掉了。 而后更新鲜的蓝色笔迹在下方注释着,“回头看,确实是为了我,只是当时的我不敢确定” 这是一本详细记录着人鱼习性和身体构造的科普笔记,也是记录她母亲和父亲相识相知过程的家族笔记。 成家后,米雷尔在自己的晚年把泛黄的笔记送给了已经成为畅销作者的女儿特蕾莎。 特蕾莎身上的人鱼血脉仅占1/4,米雷尔把笔记送给她,并未直接言明她身上那份特殊血脉的来源。 “这本笔记对家族很重要,我希望你能把它传承下去。如果今后有特别的人找上门来寻求帮助,你就把这本笔记给他们看”。 拿到笔记本的特蕾莎好奇地打开了第一页,而后完全沉浸其中,对只有模糊印象的外公外婆产生了浓烈的好奇。 在她童年里,是有外公外婆的身影的,可后来不知哪一天,妈妈说他们去遥远的地方度假了,那时的她很是伤心,后来长大懂事,才意识到这可能是妈妈委婉的说法,外公外婆大概已经去世了。 可看完笔记本里的内容,她的想法有了变化,或许外公外婆真的在其他地方生活呢?比如海底。 特蕾莎打了鸡血似地考据当时的历史事件,发现笔记本里与人鱼无关的内容竟然全都真实存在。 无论是现在改名扎肯伯格研究站的冰原站,还是当时的负责人劳拉、参与研究的人员,或是浩浩荡荡离港,后来被神秘学爱好者称为遭受了‘来自幽灵的诅咒’的破冰船和那个绝望的赌徒西蒙。 一年后,《人鱼之歌:格陵兰往事》出版,一经问世就引起了小说界的震荡,逐渐风靡全球。 极为真实的笔触,浓烈动人的情感,和前后呼应的线索常常叫人嗟叹唏嘘不已。 特蕾莎的书迷将接下来的几年称为特蕾莎的黄金年。 因为她陆续出版了同系列的《人鱼之歌:幽灵船》和《人鱼之歌:爱在哥本哈根》,本本延续着上一部的呼声,将“人鱼之歌”系列的呼声推向了历史性的王座。 高热度的讨论带动了格陵兰岛和哥本哈根的旅游业,一时让网友笑称“他们应该给特蕾莎付宣传费” 在万众期待的采访中,特蕾莎的回答被细心的网友做了反复的解读。 记者:“特蕾莎小姐,您书中的世界真是太精彩了!您能告诉大家您的灵感来源吗?您从小生活在哥本哈根,但据大家所知,您并不熟悉格陵兰岛,甚至在进入写书筹备阶段之前,您从未去过那里。是什么让你决定以格陵兰岛作为人鱼之歌故事的起点呢?” 特蕾莎:“故事的灵感来源于一本笔记,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里面以第一人称的形式记录了我外婆和外公的故事,不过我不知道故事的真假。” “大家都知道,我的外婆是一名来自中国的伟大生物学家,你们现在甚至能够在网上搜到她发表的论文。她年轻时曾在位于格陵兰岛的冰原站,也就是现在的扎肯伯格研究站做过研究。” “看完笔记本里的故事后,我深受启发,于是下定决心前往格陵兰岛一探 究竟,亲自参观了扎肯伯格研究站,踏足格陵兰海域。” “这个期间被我的书迷称作‘写书筹备阶段’,它在某种程度上是我在追逐当年我外婆留下的足迹。回到哥本哈根之后,我的灵感泛滥成灾,自然而然地开始下笔。书名是写到一半才取的。” 记者:“也就是说,书里大部分的情节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这也是书迷们最关注的问题之一。 特蕾莎模棱两可地一笑,“真假参半。” 她看向镜头,“只要你愿意相信,那书里的人物就是真实存在过的。” 据说采访一出,有特蕾莎的富豪书迷借着关系联系到她,希望出重金买下那本传说中的笔记本原本,却被特蕾莎以保守家族秘密为由拒绝,更为人鱼之歌系列添上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靛蓝色长尾的人鱼戴着墨镜趴在无人海岛的细沙上晒太阳,他翻动书页,对一旁躺着的黑发人鱼道,“我们外孙女写的书看起来很棒” 阿怜翘了翘与他同色的尾巴,在萨洛尔之前,她已经把整个系列都看完了,包括那个采访视频。 “她的直觉确实很准,还带入我的视角,弥补了一些我的心理活动”,阿怜夸赞道。 “那你真的那么早就爱上我了?”萨洛尔凑到她面前,目光灼灼。 “在冰原站的时候?” “可你那时候对我那么冷漠,像是一点都不在乎我。你甚至还让我跟别的人鱼交尾。” 即使过了近百年,萨洛尔心里依旧委屈不已。 “我当时……”阿怜叹了口气,“我当时也不知道,我从来没喜欢过别人”,也从未想过,我会喜欢上一条人鱼。 他们双双跃入水面,两条碧蓝的尾巴在海水中嬉戏,亲昵地交缠摩挲着,往更深处游去。 第85章 过渡章(6-7)世界六原剧情与世界…… “他们竟然有两种形态,”分身眼里震惊和疑惑交织,“而且人和人鱼之间竟然没有生殖隔离?” 她叹了口气,改变了刚来浩瀚之空时的想法,“我还是死得太早了”。 要是她活得久一点,或许还有可能亲眼见证那些令人惊叹的场景。 分身的关注点偏移在阿怜的意料之中,她在下意识回避与个人感情相关的事,只把注意力放在客观可控的部分。 原世界诞生于一部恐怖科幻电影,对分身家庭背景的描述只有简单的一句话,“Lyan似乎不怎么跟她的家人联系,实验室就是她的家”。 故事从位于格陵兰岛的冰原研究站展开,五个来自不同国家、性格背景各异的优秀研究员接到任务,着手研究一批未知生物的‘卵’,却没想到这成了他们噩梦的开端。 研究过程中,他们经历了一系列由小到大的诡异事件。 一开始他们以为是生活环境缘故导致的精神失常,可随着产生幻觉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就在他们要上报此事申请终止实验时,巨大的惊喜把他们砸回坑底,他们发现了人鱼——那个向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秘生物。 他们转而开始基于人鱼的研究,那些轻微的幻觉也不再出现,原本还微微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可就在他们以为一切回归正轨时,人鱼们不知为何狂躁发作,他们合力击破玻璃,将两个值班晚归的研究人员:斯科特和乔治撕成了碎片。 意外事故让冰原站的四五层被紧急关停,剩余的三位研究员被暂时调回丹麦海洋研究中心安置,可人鱼的杀戮还远没有结束。 埃琳娜被梦魇缠身,在一次面向大学生的示范实验中当众捅穿了莫妮卡的脖子,鲜血喷了她满脸。 回过神后的埃琳娜在“是她要吃掉我!”的绝望呼喊声中被警察逮捕关押。 她的律师以精神病为由进行辩护,让她躲过死罪,被关入精神病院。可不久后就传来她从高处坠亡的消息。 至此,分身阿怜成了五人当中唯一幸免于难的那个。 她在做实验时十分谨慎,研究上的天赋和不错的运气让她避开了与实验材料的直接接触,极大地降低了死亡的风险。 可人鱼的身影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对研究的狂热使得她在收到西蒙抛来的橄榄枝时,刻意忽略了同事们惨烈的下场。 她重新踏足噩梦开始的地方,而后与整艘船一起,沉向格陵兰海的海底。 《极寒深海》节选: 【 西蒙在船体实验室里找到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实验员,他的眼里闪着极度兴奋的光,“快来看看,我们抓到那东西了!” 两人从实验室往甲板走时,西蒙不停盘算着今后泼天的财富,“他的头发,皮肤,血液,一切!一切都可以变成我们的专利!我们是捕获人鱼的第一支队伍,历史会铭记我们!天呐这简直不可思议,就像在做梦一样!” “只可惜他的攻击性太强了,子弹已经把他打成了筛子,估计活不了多久” “我们需要等等,捕获一些健康的人鱼再返程” 他因喜悦而咧得过大的嘴显得有些诡异,看得Lyan皱眉劝阻,“西蒙先生,我想我们现在还是小心为上。既然已经捕获到一尾人鱼,还是早点启程回去为好。” “他们的自愈能力很强,不见得活不下去。” 可看到那尾人鱼的状况后,Lyan才发现自己的话说早了。 人鱼一动不动地面朝下趴在地上,鲜血漫了一地。 他巨大的尾巴上有着十几个清晰的血洞,尾鳍摇摇欲坠,只剩筋骨相连。 “天呐!”她的直觉敲响了生物警钟,不由责备道,“你们怎么能把他弄成这样?” 那些满身蓝色血点的雇佣兵听此,戾气比往常更甚,“不做这活的人当然怎么说都行,但我们肯定要以保命为先” 闻言,Lyan讪讪地住了口。 Lyan给奄奄一息的人鱼注射保命镇静的药剂,戴着手套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 雇佣兵抬着人鱼放进了底层船舱,蓝色的血迹顺着甲板洒了一路。 当晚,Lyan被奇异呼唤声吵醒,她愣愣地打开舷窗: 不远处的海面上,颜色瑰丽的人鱼在海水里欢欣起舞,他们热切地邀请,“快来啊……快下来,让我们带你去看位于深海的人鱼巢穴。” “你不是想知道有关我们的一切吗?为什么不下来,让我们亲自说给你听呢?” 在人鱼的蛊惑下,Lyan动作缓慢地坐上了窗沿,双腿悬空,手往后一推就滑了下去。 被冰冷刺骨的海水包围的刹那,她的神智陡然清醒了过来。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身后的大船已经因灌水而倾斜,甲板上冲天火光伴随着激烈的枪声和惨叫声。 她听见西蒙惊惧地喊,“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我是你们的老板!把枪放下!” “不!回去我给你们钱,很多钱!别杀我!救命!” 一声清晰的枪响,而后是重物落水的声音,Lyan的心沉了下去。 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们都会葬身此处。 脚踝一重,她被未知的生物拖入了海中。 海水争先恐后地涌入肺部,窒息和呛水所带来的剧烈痛苦自胸腔蔓延。 弥留之际,她的灵魂似乎脱离了肉身加速下沉,她看见了那些分布在海底热泉附近的巢穴,椭球形,似横放的蛋壳。 抬头往上看,她缓慢下沉的肉身被一条尾巴拍出去很远。 她突然意识到,人类不在人鱼的食谱上。 他们攻击人类,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被人类打扰。 他们显然有着和人类相同的智慧,又或者,更高的智慧。 】 “你该走了,”阿怜指指光门,“去新的世界生活吧” 新分身是个穿着赤黑曲裾的美人,她的体态纤秾合度,莹润的肌肤亮得似新落的雪,狐狸似的眼里既无喜色也不见惧意。 “你不好奇这是哪里吗?” “总归是我该来的地 方,”她娉娉袅袅地福身行礼,压低了头,恭顺地露出一截后颈,“还请神女为我解惑,我为何会来到此处?” 她眉眼柔和,情绪平稳,似乎对刚刚结束的一生没有任何怨言,教阿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因为你死了,却没有得到爱”,阿怜言简意赅道。 美人的脸上因最后一句话终于有了微妙的波动,不过她很快又平和下来,自我劝解道,“我已经比世上大多数女子都幸运了。那样礼崩乐坏的时代,爱本就是极稀罕的东西。”更别说眼里只有天下争霸的诸侯王。 他们的爱全都给了权力,其他的则被当作可有可无的战利品。 只是她确实没想到,她衷心以待的王上居然到她死都吝啬给予一点爱意。 还好她早早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心中没有多少喜爱,自然也无恨意,只剩下浓浓的不甘。 她的语气里带上些许讥诮,“从父,从兄,从夫。由生到死,事事皆非我所愿。” “为什么女子总是遭受男子的摆布?什么时候女子才能反过来摆布男子呢?” 阿怜不知把后世的发展说出来是否能算作点滴慰藉,“你放心,今后会有一个时代,女子不再被迫背负骂名,也可自由选择属于她们的生活。” “至于你所处的时代,天下战乱,女子无权,天生处于弱势。若想反制,只能以柔克刚,化为己用” 阿怜起身走向光门,已经踏入一只脚的关头,分身犹豫着叫住了她。 “神女,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生下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美人眼中含泪,她对这份未受权力染指的血缘羁绊抱有期待,“这是我仅有的遗憾。” 经过这些位面,阿怜隐隐有种预感,这些分身的愿望会变成存在于她潜意识里的暗示。 她回眸看向眼含哀戚的分身,点头应道,“我尽量吧。” 第86章 战国文夫人(一)“今日无事,便于未…… 自三家分晋后,周皇室式微,各诸侯先后称王,积极任用能人变法强国,以图争霸天下。 秦王宫。 天色还未明朗,只隐约透着点黑沉沉的青光。 手持长戟的卫尉军昂首挺胸,列队站在庄严宽敞的御直大道两侧。 秦国大小文臣武将或深衣绶带,或玄甲战袍,自端门鱼贯而入,沿着黑石直道,跨过御阶,往盘踞在秦王宫制高点的咸阳宫而去。 靴履踏过石道,发出沉闷的响声,拉开了今日廷议的序幕。 待日头升起,金乌之光铺洒在参差错落的宫殿楼宇间,这场激烈的辩驳才渐渐接近尾声。 国家大事议程渐歇,客卿这才提起那位远道而来的陈国公主。 “陈国来的车架已经于三日前的傍晚到达咸阳城内,大王以为何时迎入宫较为妥当?” 这些天诸事繁忙,大臣们默契地将此事搁置在侧,因为他们知道勤勉于政的秦王煦不会加以怪罪,反倒会默许嘉奖这样轻重分明的做法。 四十九年前,韩魏联军于武阳大败楚军时帮助陈、蔡复国。 陈国现如今被楚国环绕,取一弹丸之地苟且偷生,除非出个什么天龙救世之才,再次被灭亡是迟早的事。 他们眼下谈论的那位,就是陈国复国之后出生的陈国公主怜妫,年十八岁。 相传她出生时万蝶振翅,齐齐飞往陈王后所居宫殿,后被游方道人作诗传诵,不知怎的,传出个‘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 有人嗤之以鼻,道是陈国国君为了嫁女联姻保全国土而故意传出来的,就为了找个实力强劲的夫家。 百官上首,剑眉星目头戴冠冕的秦王煦微微坐直身子,疑惑道,“哦?陈国来的车架?是哪位?” 他不记得有陈国姻亲这么回事,严格算下来也不怪他没印象。 秦王煦已是而立之年,有王后丽姬,夫人无数,膝下三子一女。 他擅长领兵征战,朝堂之事多仰仗丞相处理。 上次在战场,他拒绝了小国求和送来的美人,提起红缨枪不屑地撂下句,“若是怜妫那样的美人,或许我还会多看上几眼” 本是句漫不经心的玩笑话,不知怎的传到了陈国国君的耳朵里。 楚国前几年得了位大将,气焰越发嚣张,烧得陈国国君夙夜难眠,他正愁着该如何嫁女,为陈国谋求些生机。 听秦王煦这番话,便以为他对自己的女儿有些想法,于是连夜与秦国丞相联系,得了准许后便将怜妫打包进了车架,送来咸阳城。 秦王煦还以为是前来投奔的有用之才,听闻来的是怜妫,他意外地皱眉,“今日无事,便于未时迎她进来吧。” …… 和煦的阳光落在兰台书房的扉页上,随风飞入的花瓣被一只修长的手抹去,束发的少年公子跪坐青玉案前,腰背挺得笔直。 眉眼间的从容贵气,衬的他身上价值连城的银螭纹玄色锦衣都逊色几分。 “王兄!”来人呼哧喘着气,似是一路跑来的。 他推门而入,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好奇兴奋,“听说父王要娶那陈国的公主,今日未时迎入宫呢,我好想去看看!” “公子!公子!”他身后追着的侍中堪堪停在书房外,弓着身子小声朝门内呼唤,不得准许不敢跨进去一步。 书房内是与他们主子公子鱼一母同胞的哥哥公子昭。 作为秦王煦的嫡长子,他从小被当作秦国储君培养,惯也成器,是如今王储里头表现最出众的一位。 八岁熟读典籍,十岁出口成章,十二岁就能与国君坐谈国家大事,秦国上下对这位继承人的表现赞不绝口。 虽说公子昭看着温润儒雅,谦和礼让,但上次不小心在他跟前犯了忌讳的侍中第二天就没了消息。 他们面对十五岁的公子昭时,比对着脾气外露的秦王后丽姬还要惴惴不安。 门内,公子昭已经放下了手里的兵书,落在亲弟身上的眼神有几分柔和。 “据说那个公主是天下第一美人!我好想去看,可如果母后知道我去,她肯定会怪我” “要是哥哥你去就不一样了!母后肯定不会怪你的!” 公子昭眼里闪过几丝不屑。 父王要娶一个小他十二岁的小国公主,他早就有所耳闻。 陈国国力衰弱朝不保夕,如今对秦国是半分助力也无,父王也不是被美色所惑之人,怎么就答应了迎那累赘入宫? 他倒是要找个时间去问问丞相是如何想的了。 不论心里如何,他面上只挂起和煦的笑意,对公子鱼道,“好啊,你未用午膳罢?那便留在兰台,用膳后歇息片刻,未时与我一并去看看” 公子鱼跃起来捉住他的手臂摇晃,“哥哥最好了!” 第87章 战国文夫人(二)“王上,与我一同歇…… 咸阳城西南角,棘门上舍。 暂歇在此处的陈国人马正紧锣密鼓地收拾行装。明明是公主出嫁,气氛却压抑非常,没几个人高声说话。 三天前他们舟车劳顿刚到咸阳,秦王宫内不闻不问。要不是陈国客卿据理力争,秦吏还想将他们安置在更为简陋的棘门中舍。 今早宫中又突兀传来消息,只留给他们约莫两个时辰的时间做入宫准备。 秦国对他们陈国的不待见几乎已经放在明面上了。 身为陈国人,他们无法不为未来在秦国的处境感到担忧。 赤金雕花炉中燃烧的香料化作云雾缭绕而上,缥缈的白烟送来淡淡清香,却难以抚平众人心中的焦躁。 着赤褐色上衣的媵婢正在铺满了首饰妆奁的梳妆台前不停忙碌。 描黛眉,点红脂,挽秀发,添珠翠。 因时间紧迫,屋内只余衣料簌簌摩擦声、静物移动搁置声和少量简洁干脆的人声。 坐在正中心的陈国公主静默无言,她眉眼下垂,细白如削葱的手指规矩地叠放在膝前,似个任人摆弄的木偶。 等梳妆完毕,周围媵婢告退,她才抬起眼眸看向铜镜中 模糊的人影。 那是一双风姿潋滟的狐狸眼,睫毛纤长卷翘,眼尾稍稍上扬,似残月弯钩,勾人心魄。 身后传来‘嘎吱’关门声,她茫然的眼神有了焦点,似是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缓缓回首望去。 是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陈国宗亲之女兰妫,她被选作陪嫁的媵女随她来到秦国,必要之时可由她献给秦王代为承宠。 看着精心梳妆打扮过的兰妫,阿怜眼神微颤,复又扭头不看她了。 兰妫上前的脚步一滞,即使是从小跟怜妫一起长大,她那摄人的容貌仍旧时不时让她看得失神,怪不得陈王伯坚持要用她的婚事为陈国找个出路。 她神色复杂地走近,将双手放在怜妫的单薄肩膀上,喊着她的乳名感叹,“阿怜,我知道你不愿,也知道你还放不下他。” 一对活生生被拆散的鸳鸯,换做是她,她也放不下。 “可半个时辰后,我们都会随你一同住进秦王宫。” “我们的命运都系在你一人身上,往后你万万不可在秦王面前提起他,知道了吗?” 被迫分离的痛意因为兰妫此番劝说再度席卷,一颗心犹如刀割,阿怜喘着气捂住了胸口。 夏日蝉鸣时,英姿飒爽的青年将军骑在马背上,在草木森森的城墙外与她挥手道别,“阿怜,等我回来” 他本以为那只是一次普通的出征,只需受些相思之苦,却没曾想,在他领兵厮杀时,从小私定终身的青梅已经被效忠的君主嫁往遥远的西秦。 那些诉诸于口的情愫,夜光台阶上的依偎,小心翼翼的亲吻,都在她坐上前往秦国的车架时化作了飞灰。 “阿怜,别哭”,兰妫手忙脚乱地抬起她的下巴,劝道,“妆花了可没时间再补”。 她捻起丝绸软帕小心擦拭阿怜眼眶里盈满的泪水,虽痛心她这副心碎模样,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反复劝道,“你放心,陈王伯于他有愧,今后定会许他不少好处” “更何况,如今战事频起,世道渐乱,我们能生活在实力强劲的秦国,已算是天大的幸运。姑母也是为你考虑,想你平安无虞。” 这个媵女之位是兰妫的父母为她求来的,若是今后有造化,她想把他们接到咸阳城来,这里比四面受敌的陈国国都安全得多。 “从陈国到秦国,一路上无人开垦的荒田,沿路逃难乞食的饥民,这些我们见得还少吗?” 阿怜止住了哭意,父王确实从她出生起就打着她的婚事算盘不错,可母后却是真心疼爱她,想她在乱世之中寻得一方安稳之地。 临走前,母后嘱咐她嫁入秦王宫后定要尽快生下子嗣坐稳地位,如此,就算今后陈国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也不算无人可依。 阿怜点头,对着兰妫闷声道,“这些我都明白。” 不然她也不会听从父亲的旨意,含泪送别苏群后乖乖坐上出发前往秦国的车架。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心里的感情无法控制又是另一回事。 一边是青梅竹马的苏群,一边是未曾谋面的秦王煦,感情推她向左,理智逼她向右,将她的灵魂与躯体拉扯成两半。 她虽已下定决心要在秦王宫内好好生活,把秦王煦当作自己的夫婿,却又难以立即割舍那份自然而生的感情。 “我不会在秦王面前提起他的,”阿怜承诺道,“我会做一个合格的夫人,你们放心” 未时一到,宫门大开。 早早等在宫门外的陈国公主下了歇脚的轿子,由媵婢搀扶着往等在直道尽头的秦王煦走去。 秦国的宗亲贵族和少量官员此刻正不远不近地围拢在宫墙内。 面孔年轻点的大多被那‘第一美人’的名头吸引来,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端详着逐渐接近的陈国公主,要看看这称号是否属实。 怜妫遵从了他们秦国的礼节,玄纱覆面,织锦深衣,裙摆缀着珍珠璎珞,一步一响。 她身姿纤细,仪态端庄,薄纱之下面容隐约朦胧看不真切,可那小巧的下巴和秾丽的五官却又实实在在地让人意识到,这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低声私语逐渐消弭,人群彻底静了下来。 公子昭携亲弟公子鱼负手站在城墙上,看着怜妫的背影和直道旁那些追随的目光,对她的样貌越发好奇。 就像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心声,忽得一阵强风吹过,怜妫头上的玄纱被掀开,她慌张地回首看向玄纱飘落之处,整张脸清晰地曝露在他的视野中。 乌发螓首,领如蝤蛴,肌肤赛霜似雪,偏偏眼唇又生得极艳。 他瞳孔放大,下意识抓紧了城沿青砖,粗粝的砂石摩擦着掌心,却无法分走半点注意。 这就是怜妫? 同近距离围观的人一样,这处的公子昭和公子鱼也半晌忘记了说话。 失神间,公子昭看见了他的父王嬴煦大步上前的身影。 他从媵婢手中接过那惶恐的美人,高声道,“既是王宫中的风吹落的,许是列祖列宗让寡人快些来接你过去” 秦王煦正值壮年,又常年外出征战,高大的身材和独属王者的上位气势一下涌向了她,让她的双腿有些发颤。 虽说他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可到底是出言为她解围了。 这让阿怜对他有了几分好感,对那只牵着她往前走的大手也少了些厌恶和排斥。 纳夫人的礼节相对简单,阿怜虽早已温习多便,可真当到了被一众人看着的时候,也免不了紧张。 紧张之余,她仍是有些恍惚。 陈王宫内的玩笑嬉戏仿佛就在昨日,而今她却身处遥远的秦地,嫁作他人妇。 秦王煦扶着她起身,浅浅的对视中,她读懂了秦王煦暗含欲望的眼神,纤长的睫毛扑朔下垂,错开了那灼热的视线。 两人携手踏出祭祀祖宗的殿门,秦王煦道,“午后还有政事,我会早些过去陪你” 她和媵婢们住进了宫西凝香殿。 媵婢们马不停蹄地给她拆发梳洗,三个时辰前才辛苦上好的脂膏融进水里变得浑浊,厚重繁复的衣裳层层剥离,只留薄薄的一件蝉纱寝衣。 金笼里的红烛往下滴着蜡,穿着雪白纱衣的绝色美人规矩地端坐在床榻上,不施粉黛却衬得一室生光。 嬴煦静静地看了两秒,微沉的脸色这才有了些许好转。 “等久了吧”他上前坐在阿怜身旁,就像是一座热山移了过来,让人无法忽略。 单薄的寝衣盖不住那双结实的大腿,粗壮的手臂能轻易拉开重石弓箭,菱角分明的脸配一双不怒自威的凤眼,尽显君王的威严。 他捞起她柔若无骨的手在掌心合拢,“孤该怎么称呼你?” 阿怜摸不清他这是什么意思,犹疑道,“夫人?” 这番不知事的样子逗笑了嬴煦,“这太生疏了。总不能……也一直唤你夫人” 英俊成熟的君王眼眸里盛满笑意,“你的母后是如何叫你的?” “母后唤我的乳名,阿怜” 阿怜侧过头,那细白的脖颈看得嬴煦浑身发热。他不喜欢阿怜躲避他的视线,便掐住了阿怜的下巴强硬地转了回来。 他眼神幽深地扫过她微张饱满的菱唇,应道,“那寡人今后便也唤你阿怜。” 烛光晃动,一室无言。 就在他要亲上去时,那双纤弱的手抚上他的胸膛,推拒的力道极小,却因他心底浅浅的不虞被刻意放大。 “你不愿?”他拉开距离,却并未松开对她的钳制,只盯着她冒汗的额头悠悠质问。 “妾并非不愿,”阿怜受不住这样意味不明暗含压迫的眼神,她呼吸凌乱,目光躲闪,“我只是……有些害怕。” 十八岁的女子不是不知事,只是她心里还装着别人,暂时无法迈过那道坎,接受与他人的肌肤之亲。 她观察着嬴煦的神色,试探道,“能不能让我歇息几天再——” “我知道,你原先在陈国有个名叫苏群的爱人”,嬴煦不轻不重的一番话让阿怜僵在原地,呼 吸都被抽离了一瞬。 她陡然苍白的脸色,让嬴煦心里的不虞愈烧愈烈,说出的话不由重了几分。 “你的过往如何,我不计较。不过既然你现在已经成了我的夫人,我希望你做好夫人的本分。” “难不成你还想为他守贞?” 阿怜吓得扑通跪在了地上,仰头哭道,“妾不敢” 她的三魂七魄已丢了一半。 她答应兰妫入住秦王宫后不再提起苏群,可没人告诉她秦王煦会主动提出来。 “好了”嬴煦低头擦去她眼角滑落的泪水,把她搂上来柔声安慰。 不得不说,他浸淫帝王之术已久,很懂得恩威并施,以退为进的路数。 “也罢,你若想独自歇息,我这就离开” 阿怜惶恐地拉住他的袖口,怯声道,“王上,与我一同歇息吧” 炽热的气息席卷了她。 口腔里翻搅的舌传来细密的痒意,把她的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 她从未与任何人如此地亲近过,就连跟苏群,最多也只有蜻蜓点水的一吻。 等那唇舌离开向下,她立刻如同一尾缺氧的鱼大口呼吸。 高热的肌肤相贴激起片片战栗,唇舌所过之处在视线被剥夺的情况下感官格外清晰。 在她因疼痛而上仰时,嬴煦稳稳接住了她,他盯着阿怜紧蹙的眉心轻轻地笑出了声,推进的动作放得越发缓慢,意味不明地叹道,“只这一次” 只让她痛这一次,或者,他只这一次因得到一人而心生窃喜。 作为储君,他生下来就与秦国的百年大计所系,王后夫人全由百官权衡协商,而后拟定。 无论是魏国的公主,还是楚国的宗亲,他总是最后一个知道,也不甚感兴趣她们的过往。 可对于怜妫,他却生出了探究的心思,于午后处理政务的间隙,读完了记录她生平琐事的册子。 得知她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时,他气愤地把册子摔在了地上,半晌又狼狈地捡起来继续翻阅。 当时可以解释为被冒犯君威的愤怒,可如今得到她之后的喜悦却无可抵赖,他确实是喜欢她的,哪怕只见了她一面。 这样的美人,又有谁不会喜欢呢? 他压低身子,吻去她溢出的泪水。 既然她成了他的夫人,那与他恩爱缠绵,孕育子嗣,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他绝不许她的过往横插在两人之间。 至于远在中原的陈国,在不危及秦国的前提下,他也愿意照拂一二 已是夜深人静时。 掌灯的侍中看着于灯下夜读的公子昭,不由问道,“公子,还不歇息吗?” 公子昭啪嗒放下手中的书,举止间颇有几分外溢的烦躁。 他倒是想睡,可那惊鸿一瞥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总忍不住去想她在做什么。 “父王今夜宿在哪?” 侍中没想到他突然问这样的问题,错愕之下据实回道,“这,当然是宿在凝香殿。怜夫人刚刚入宫,王上理应宿在那。” “夫人”,他顺着侍中的话喃喃重复道。 父王宿在他夫人的寝宫,除了那事,还能做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离开了桌案,挥退欲上前服侍他更衣的婢女,褪下衣物进了侧殿浴房。 第88章 战国文夫人(三)“阿怜以为呢?此罪…… 自得了陈国来的怜夫人,秦王煦一连半月宿在凝香殿,连早间的廷议都去迟了一回。 君王失状,相比之下,此前宫外三日的冷落倒算不得什么了。 大风携雨打落树叶,吹起湖面层层褶皱。 两只圆白的伞顶在湖边墨色小道上快速移动,眨眼进了一座四角飞檐的亭子。 身上的素纱曲裾湿哒哒地滴着水,阿怜将油纸伞随意一搁,进了亭内斜倚着栏杆,“我们在这等雨小些再走吧” 兰妫亦望着这瓢泼大雨发愁,应了声好后便蹲下来,双手抓着她的衣裙往反方向一拧,积水哗哗落了一地。 她心里转了几回,还是忍不住小声抱怨,“真是倒霉极了,无端端遭了训斥,回来又碰上这样的鬼天气。” “王上要去哪,又不是咱们能决定得了的。难道还能关上门不让王上进来不成?” 今早秦王煦离开后不久,几乎夙夜未眠的阿怜便被从卧榻里揪了出来。 秦王后召她去椒房殿,罚她捧着诫册站在殿中,明里暗里训她一番。 话语中多有鄙夷不满,笃定她使了狐媚手段,使得秦王纵\欲贪乐,怠政伤身。 真真是有口难言,谁能想到她才是不愿的那个。 阿怜叹了口气,拉住兰妫湿漉漉的手,“别拧了,就这样吧。只是裙摆湿了而已,内里还干着,不会染上风寒。” “这怎么能行?”兰妫眼皮一撩,恨铁不成钢道,“要是由它这么放着,万一寒气入体了怎么办?” “侍医嘱咐过我,这不利于孕育子嗣。” 一提到侍医,阿怜的喉舌间便忆起那甜腥补药的味道,瞬间住口依她动作。 怕阿怜还存有旧念,不愿孕育子嗣,兰妫不住念叨,“你是秦王夫人,这是迟早的事” “要是没有子嗣撑腰,今后只会更难过。” 她们利益一体,怜妫早些怀上子嗣,她们便早些在秦王宫站稳脚跟,如今秦王煦兴致正浓,她可不愿意错过这样好的机会。 而且,只有等怜妫怀孕,承宠封夫人之类的事,方才轮得到她这个媵女的头上。 不怪她为自己做打算,她本就是宗亲贵女,不愿受那黎庶之苦,如今陈国风雨飘摇,既然千辛万苦来了秦国,怎么也得给自己挣个出路。 洗心亭被雨幕隔绝,雨打湖面的噪声使得两人说话都得靠得近些才能听清。 “我知道,可这一切对我来说……太快了,”阿怜嘴唇颤抖,“他完全不给我适应的时间” 虽然她已做好告别过去的准备,可嬴煦这样摧枯拉朽的直白占有还是吓坏了她。 她以全然应付的姿态小心侍君,与他相处时总是惧怕、恭敬来的多,对夫君的爱戴来的少。 兰妫明白阿怜的心思。 秦王煦雷厉风行威严不可冒犯,又长她们那么多岁,惧怕乃是常理,更别说阿怜心里头还装着苏群,是不得已而委身。 当初秦王煦主动提起苏群一事,阿怜在第二日就告诉了她,她听闻时也吓出了一身冷汗,差点以为之前的努力要付之东流。 她只比阿怜大两岁,家中和睦、父母恩爱,从没处理过这么棘手的场面。 不过,既然秦王煦没有进一步动作,她还是当初那个回答,“或许王上不在意那些,只要你能像其他夫人一样,专心侍奉他,为他孕育子嗣就好。” 兰妫拉住阿怜的手,正欲好好宽慰她一番,忽见一阵狂风将油纸伞卷起,跌落湖面。 伞柄没入水中,漂浮着往来时的小路那边去。 等了这么会,雨势不见小,风还越来越大了。 兰妫骂了一声就要追过去,却被阿怜拦住。 “别去捡了,若是不小心落水,反而得不偿失,等雨小些,我们一齐跑回去吧” 话音刚落,一截衣角出现在枝桠掩映的小路那头,转眼间,来人便露出全貌。 那是个如青松般挺拔的少年,着玄色锦袍,穿绣金云靴,姿态从容,步履稳健,即使是走在这滂沱大雨中,也丝毫不显得狼狈。 与他年纪相仿的侍中在一侧为他撑伞,黑漆竹伞的伞骨极大,完全将外边的雨水隔绝开来。 他信步来到亭内,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阿怜皱巴巴的衣摆,好心解释道,“我恰巧从那头路过,瞧见你们的伞被风刮走了。” “今日这雨一时半刻歇不了,怕你们被困在这,我已经让侍中回去取伞。你们在此稍等片刻,伞很快就来。” 这番好意恰如及时雨,令人难以说出拒绝的话。 注意到他衣领上绣着的螭龙纹,阿怜福身道,“谢过公子。敢 问公子如何称呼,住在何处?等回到凝香殿,我就派人将伞和谢礼一同送回去。” 既是客气回礼,也是表明身份避嫌。 他嘴角带笑,闻言恍然道,“原来是怜夫人啊,果然名不虚传” 明明是一副不染尘俗的翩翩公子模样,虚虚探过来的眼却让阿怜莫名发慌。 是他的眼睛。 那双狭长的凤目和嬴煦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似在层层帷帐内虎视狼斜,琢磨着要如何作弄她。 阿怜脸色一白,后腰似乎被针刺了一下,上下连接的筋骨霎时软了下来。 他收回目光低头作揖,仪态端方揪不出半点错处,“吾乃公子昭,说起来还得称夫人一声庶母” 刚受了秦王后的训斥,这会她儿子又来送伞,真有这么巧合的事? 兰妫的脸色不太好,却碍着身份高低不敢在公子昭面前发作。 倒是公子昭主动提起早上的事,“听说母后今早派人去了凝香殿,不知所为何事?” 他叹气道,“我自五岁起就住在兰台,甚少去母后殿里,那里的消息总了解得不太周全。” 阿怜一时语噎,总不能在他面前说,是为了那等事遭了训斥。 公子昭见状,及时递出台阶,“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后宫之事想必大多私密,不便外传,是我失礼了。” 这进退有度,温润儒雅的样子让阿怜恍了神。 她又想起了那个与她一同在河畔戏水的青年儒将。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五官,她却从他身上看出来几分苏群的影子。 或许是因为类似的行事的方式。 苏群总是以她的感受为先,不让她有半分为难,恰如此时的公子昭。 苏群是因心里有她,而公子昭,大概是因为被教养得极好。 离开时,阿怜忍不住回头望向公子昭,恰好对上他转过来的视线。 他送给她一个温润的笑脸,阿怜亦微微点头,引人深陷的眸子里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 等阿怜和兰妫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公子昭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握紧而后松开。 他仰头吸进雨水的潮气,那侧头颔首的一笑在他眼前重放,如同烈酒回甘。 半晌,他收整心思重新迈步,“回兰台” “诺”,侍中低头跟上,他在心里揣摩着主子的心意。 为何要将先前的桥头伫足说成是恰巧路过? 这不同寻常的矫饰,定有背后的道理。 …… 凝香殿浴房。 热气氤氲,木架上挂着便于穿脱的轻薄寝衣,不时传出被拨动的轻柔水花声。 玉清池内贴满了雪白的瓷片,仅露出莹白肩颈的美人正靠在池壁上闭目养神。 池中水温恰到好处,被寒雨浸透的毛孔逐个舒张开。 此前,她对公子昭的了解仅限于他人口述,今天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 他看起来温和友善,是个恭顺礼让的晚辈,与呵斥贬低她的秦王后丽姬无半点相似之处。 只是那周身的气质难免让她联想到故人,心中又起波澜。 也不知苏群现在怎么样了。 她无法仔细想象苏群得知她嫁入秦国的场面,只要一想,便胸腔刺痛,恨不得蜷缩如虾子。 “唔!” 粗粝的触感划过她的脖颈,吓得她睁开眼欲要尖叫,却被那只大手捂住了嘴。 “别怕,是孤”,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地狱传来的低喃。 他的手掌下移,托住了她的下巴不让她溺水,另一只手则缓缓探入水中。 “听说早上丽姬召你过去了?你们说了什么?”明明早已清楚椒房殿中发生的一切,却恶趣味地要她自己说出来。 嬴煦将她拨弄得浑身发软,沉沦的感官和心底的惧意相冲,她无助地拍打水面,咬着牙艰难回道,“王后,训斥了我,唔……令你沉迷女色,荒怠政务。” 极艳的长睫沾上了水珠,正因不安而颤动着,热气熏蒸后的桃腮泛着诱人的粉,绸缎似得黑发一缕缕黏在脸侧,往下滴着水。 他幽深地盯着这活色生香的一幕,眼里的暗火唯有一法可灭。 “阿怜以为呢?此罪属实么?”,他松开了对她的辖制,转而开始抽衣解带。 阿怜扒住了池壁,浑身发着抖,“妾以为,妾以为……” 她居然还想认真回他,嬴煦笑得畅意,挑眉道,“何罪之有?” “不但无罪,孤还要给你嘉奖。” “往后除了孤以外的任何人召你,你若不想去,便许你不去。若有人强召,只管来找孤。” 这明显偏爱的话让阿怜心生惊诧,她哑然抬头望进那双幽深的凤目,读不懂他的心思。 嬴煦却不给她深思的机会,跨入玉清池与她同浴。 饲养心在田埂的野雀,先要她因惧怕而留在掌心,再要她沉溺宠爱直至心甘情愿,嬴煦有的是耐心。 “夫人呢?”兰妫送完伞回来,主殿里不见阿怜,随意拉了个低头洒扫的侍中询问。 侍中脸红结巴道,“在……还在浴房里,同王上一起。” 兰妫瞬间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鬼使神差地往浴房走去,远远看见门外守着的侍婢姿态扭捏,脸红如熟虾。 还未走近,她便听见里面传出的动静,脑补的场面让她羞臊地止步,转身飞快地离开了。 第二日秦王后再次派人来召时,阿怜实在睁不开眼,便搬出嬴煦给的诏令,卷着被子沉沉睡去,直到日上三竿才起。 椒房殿内,丽姬一挥袖子扫落一桌瓷器珍品,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真是气煞我也!”她眼眶发红,其中厉色让人不敢直视。 “王上以前从不管后宫的事。定是她跟王上说了什么!” “我是魏国的公主,大秦的王后!她一个陈国来的小喽啰,也敢如此跟我叫嚣!” “仗着一时的荣宠,想要压我一头,”她恨恨道,“早知如此,昨日就不该大发善心让她留在殿内,该让她站在雨中自省,好好去去她的气焰!” 她的贴身侍婢莹藿小心宽解道,“王后,也就是她自陈国来,王上才敢如此宠幸。” “陈国国力衰微,朝堂诸臣皆不放在眼里,若是换了魏楚齐的美人,不早就闹翻了天?” 丽姬起伏的胸膛稍稍平静些许,显然是把莹藿的话听了进去。 莹藿接着道,“她本就是个解腻的玩意,咱们何必如此跟她计较?” “哦?你是觉得,我不该如此计较?” 听丽姬语气不对,莹藿立刻跪了下来,眼珠转得飞快,“当然不是!婢子只是觉得,她如今被捧得忘乎所以,迟早会自取灭亡” 良久,丽姬哼笑一声,转身朝内室走去,“起来吧。我倒要看看,她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第89章 战国文夫人(四)“可我只有一个阿怜…… 怜妫入宫后恩宠接连不断,王后丽姬对她的不满已经表现在了明面上。 据说王后偶然间听到宫中两个侍婢夸怜夫人貌美,便罚她们吞炭,当场烧哑了嗓子不说,没过几天就被人一卷草席抬出了宫。 众夫人清楚,若换了旁人受王上青睐,丽姬也是这番毫不留情的打压作态,幸灾乐祸之余,多有些感同身受的滋味。 丽姬是魏国的公主,秦国的王后,地位尊贵,又为王上生下嫡子公子昭。 往常王上不管后宫的事,大小皆由王后作主。 她性子火爆,手段毒辣,凡是与王上亲近的,她都看不过眼,想她们刚刚进宫的时候,哪个没被丽姬敲打警示过? 也就楚国的宗亲女仗着有人撑腰,敢时不时呛她几句。 在怜妫之前,诞下一子的云姜和育有一女的文姬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而如今,王后似乎只盯着她一人下手了。 谁叫她风头盛还不懂得收敛呢? 夫人们良知尚存的担忧不作假,心里的妒恨却也是真的。 刚刚过去不久的月白中秋宴,王上携怜妫一同赴宴,不仅宴中一反 常态,当着众人的面对她诸多呵护关切,及至宴席结尾时,竟有陈国来的乐师进殿,在座下悠扬奏乐。 陈国遥远,秦王怕怜妫望月起相思,便命人招来陈国的乐师,为她一解乡愁。 听着那熟悉的乡音,倚靠在秦王怀中的怜妫泪水涟涟,抽泣不止,而王上则低声安抚,轻柔地为她拭泪。 这毫不掩饰的偏爱惊得夫人们面面相觑,丽姬更是直接握断了手里的竹箸。 当晚的椒房殿被丽姬砸了个透彻,她不解气地骂了整晚,却又不敢在秦王煦的眼睛底下真的对她做什么,只能拿下人发泄怒气 “怎么还没有动静?”下了廷议的嬴煦直接回了凝香殿,他一身朝服还没褪下,就召日常请脉的侍医来问。 侍医擦擦额头的汗,禀复道,“这……王上和夫人的身体均无碍,想必只是时候未到罢。” 嬴煦烦躁地挥挥手,“罢了,退下吧。” 他闭目张开袖子,婢女们上前为他取下隆重的冠冕朝服。 她已经不如一开始那么怕他排斥他了,可还不够,他不只想要敬,他还想在她眼里看见爱。 回到主殿时阿怜还在睡梦中,她呼吸平稳,脸颊红润,嬴煦静静地看了会,心中柔软熨烫,便也翻身上榻,将她搂在怀里沉沉睡去。 廷议的时间太早,下午又要批阅竹简,他抓紧了一切时间与她待在一处,抱着她时,脑中杂念全歇,什么家国大事都不去想了。 阿怜醒来时先注意到身后的温度,嬴煦滚烫的手占有欲十足地放在她小腹前,将她困在他宽阔的怀中。 许是晨起的迷蒙叫她淡化了当初的排斥和惧怕,有那么片刻,她竟觉得每日就这样醒来也不错。 嬴煦对她的好她不是感觉不到,可最初不顾她意愿的强占到底是她心里的结。 更为重要的是,嬴煦后宫夫人无数,从前也定宠爱过他人,给她的这份宠爱又能持续多久呢? 她想起丽姬那日不屑的话,她笑她无母国倚仗,只能以色侍人。 可这副皮囊生在她身上,爱这副皮囊,为什么不能等同于爱她呢。 阿怜心里一惊,停止了深想。 嬴煦似是醒了,他强壮的腿缠住了她的,如一块山石压了上来。 他抱着她,莫名有几分孩子的稚气,“真想抱着你睡到天荒地老” “快入冬了,该给你做些御寒的衣裳,”从前只管政事的君王如今念起这些琐事来已经十分自然,“已经吩咐下去,侍衣局明日就送来样料和款式,你挑挑喜欢的” 向来只有母后和苏群这么仔细过她的吃穿冷暖。 “怎么哭了?”他握着她的肩膀,把她翻了过来。 他慌忙撑起身,束起的发髻有些松散,“是谁在你跟前说什么了?” 看着他关切怜爱的模样,她心里竟感到些许愧疚,敛眸问道,“王上,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嬴煦一愣,“因为你是我夫人” “可王上有很多夫人”,阿怜知道这样的话已算僭越,更何况,她亦有旧念未消解,她到底是如何脱口问出来的? 忐忑中,嬴煦伸手为她揩泪,“可我只有一个阿怜啊” 嬴煦总算是知道阿怜在为何不安了,这样的迹象让他心中生出隐秘的喜意,她不安的眼泪正是为他而流的,便说明他在她心里已然有了几分位置。 他会一直爱她,连同他们的孩子一起爱。 无论男孩女孩,只要是她的孩子。 心里这样想,于外却只是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她热乎乎的脸。 只懂为君制衡之道的他羞于表达这生命中迟来的爱意。 他长她十二岁,一味用岁月中拾来的经验去爱她,包括那床帏之间的事。 …… 树木陆续被寒风吹掉叶子,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横叉天际,一旦遇上灰沉的阴天,便显得寂寥无边,让人生不起半点出门的兴致。 秋千上一袭翠绿裙摆前后晃荡,成了这苍白画布中唯一的艳色。 阿怜抓紧两边的绳子,视野从天上晃到地下,再从地下晃到天上。 君王的大胆的偏爱让她的眼里没了初入宫廷的惊惧忧愁,眼角眉梢间娇艳的气息更加浓烈,只肖斜睨一眼,便能引得无数狂蜂蝶浪,真应了她出生时那万蝶振翅的传言。 公子昭负手站在花园岔路口看了好一会,他身后的侍中把腰弯得极低,本是寒冷的天气,额角的汗水却接连滑落。 要是再看不出主子这份超乎寻常的关注,他就白在宫中活这么多年了。 “再推高些吧!”她轻快的笑声从那边传来。 站在她身后的兰妫却不赞同,“不能再高了!” 阿怜高高荡起,又高高落下,看得兰妫心惊胆战。 要是阿怜出了什么事,秦王煦肯定不会放过她。 她离阿怜的起居最近,如今已经看明白了,秦王煦对阿怜的宠爱是独一份的,怕不仅仅是新鲜感作祟。 因此,她暗自转变了心思,不再期待阿怜怀孕后被她推出去承宠,反倒开始注意大小宴席上其他的秦国宗亲,做不成秦王夫人,做其他贵族宗亲的夫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兰妫想得很开,反正她所求,不过爹娘弟弟安康。 为了能把他们接到秦国来,她把自己的姻亲也算计了进去,当作筹码。 久未载人的秋千架子经过风吹雨蚀,受力一大便发出咔擦脆响,惊得阿怜和兰妫同时往上看。 可摇晃的秋千一时半会停不住,兰妫想去拉绳子,又怕与阿怜撞个正着。 犹豫间,木架受力错开,摇晃的秋千瞬间失去了平衡,眼看阿怜就要从高处落下,一抹身影极快地闪过。 公子昭抱着阿怜在地上几个翻滚,而后起身退开,只目光仍旧关切着她,似在确认她是否无事。 兰妫扶着阿怜欲起身,却见阿怜抱着小腹皱眉喊疼。 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兰妫只觉得半截身子入了土,当下忘了尊卑,对一旁呆站着的公子昭叫道,“快叫侍医!” 凝香殿的气氛因突如其来的意外有些压抑,侍中婢女们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谨言慎行,生怕被处于愤怒中的君王迁怒。 这样的氛围在侍医离去后急转直上。 侍医收回手,对抱着阿怜的嬴煦道,“怜夫人这是喜脉,只是先前月份小,不太能看出来” 嬴煦先是一怔,而后眉眼间浮上明显的喜意,他握着阿怜肩膀的手有些颤抖,低头去看她的反应,“阿怜,我们有孩子了” 他的怀抱温热可靠,阿怜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晰地认知到,她是时候彻底告别那些陈国的旧梦了。 她覆上小腹,点头道,“嗯,我们有孩子了” 离开前,嬴煦赏赐凝香殿上下,不忘派人去铲除花园里那破损的秋千。 他到兰台时,公子昭正跪坐在青玉案前沏茶,见了他,立马站起来规矩行礼,“父王” 看着眼前初长成的嫡长子,嬴煦眼里有几分复杂的神色,他儿时也是这么过来的,五岁起离开母妃住进兰台,由大秦的核心官员亲自培养教导,而后迎娶良娣,开枝散叶,继承大统,把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奉献给秦国的千秋大业。 他的父亲是这样,他是这样,公子昭也会是这样。 细细想来,他与阿怜的孩子不用受这样的拘束,或许也算好事。 嬴煦和他对坐在青玉案两侧。 “说说当时的情景吧” 果然是为此事来,公子昭坐直背脊,冷静陈述道,“儿臣于书中有惑,本是往书阁去请教太子傅,恰巧路过花园,听闻秋千异响,故而及时察觉异常,将怜夫人救下。” 嬴煦不疑有他,单听这番描述就吓出一身汗来。 公子昭试探道,“怜夫人如何?无事吧?离开时,她似乎身体不适” “多亏了你,她只是受了些惊吓,”嬴煦的后怕之色溢于言表,“她怀有身孕,还不足两月,要是直接跌落下去,怕是此胎不保” 公子昭似是被吓住了,半晌才吐出几个字,“幸好无事” 袖口里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不及妒火灼心之痛。 嬴煦当他不通情事,借此机会劝道,“你也十五了,改日我和丽姬说,是时候为你挑选良娣了,你若有什么喜欢的,先与她说明白。不过最终拟定的人选仍旧要在太子傅和丞相那里过一遍。” 他起身要走,却被公子昭叫住, 他黑色的眼珠移过来,“儿臣,并无什么喜欢的,全由太子傅和丞相决定吧。” …… 初雪飘落时,阿怜的小腹已经微微显怀。 宫人们都说,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晚上一些。 积雪融化便成了冰,嬴煦怕她滑倒,不许她外出。 可总闷在凝香殿里烤银丝碳也不是个办法,用完午膳后,趁着嬴煦去呈殿批竹简,她央着兰妫一起去花园里摘梅枝。 “昭哥哥,你在看什么?” 敷洛的呼唤拉回了公子昭的理智,他转头微笑道,“那边的梅花开得好,我们过去瞧瞧吧。” 她自怀孕后便很少出凝香殿的门,他已经很久没好好看过她了。 踩过积雪,一点点离得更近,他的心跳比他的目光先一步诉说着思念。 敷洛是秦国丞相之女,他于她无意,却无奈丞相授意,在他的刻意引导下,敷洛如今也只把他当作兄长看待,并无男女之情。 “那是怜夫人吧!”敷洛眼尖地看到梅丛中的美人。 她披着的玄色大氅上有梅梢间抖落下来的积雪,一双妩媚的含情目极为标志好认。 敷洛表情怔怔,喃喃道,“我原以为,要在除夕宫宴上才能见到她。她真是……下凡来的神仙。” 公子昭眸光闪动,笑道,“何不趁着这机会,好好去看上一番?” 敷洛忸怩道,“可怜夫人不认得我,我这样贸然过去,只为多看她几眼,岂不是有失礼数?” “这有什么,心里的话不说出来谁能知道?”公子昭似是为她着想,循循善诱道,“我认得怜夫人,怜夫人也认得我。若你想,我便邀她去兰台,咱们一同对饮,好让你看个够。” “真的可以吗?”敷洛有几分心动。 “当然可以。错过这次,你怕是要等到除夕宫宴才能见到她了。你好好考虑考虑。” 摘了几束梅枝的阿怜听见窸窣踏雪声,扭头一看,竟是近两月不见的公子昭。 他似乎又长高了些? 虽然穿着冬装,瞧着还比往日瘦了。 他旁边跟着个模样稚嫩的女眷,看向她的目光有些羞涩和好奇。 在阿怜扭头前,公子昭目光炽热,等她真看过来,他反倒不敢用那样的目光看她了,生怕她察觉他心底那些情思。 他寒暄道,“这梅花开得好,摘下几只插在花瓶里,满室都是梅花的冷冽香气。” 阿怜浅笑颔首,这是遇到了知音,“我正有此意” 她的眼睛移向敷洛,犹疑道,“这位是?” “这是我的好友,丞相侉伯之女敷洛,她进宫玩耍几日,宿在兰台。” 公子昭把目光移向敷洛,敷洛便已意识到,该她说话了,她深吸一口气,嘴甜道,“怜夫人名声远扬,今日一见仿若天人!不知能否有幸邀怜夫人去兰台对饮?” 像是怕阿怜不答应,她补充道,“晴雪初霁,正是煮茶用点心的好天气呢!” 看着她清亮的双眸,阿怜不忍拒绝,复又看向温润如玉的公子昭,眼前的两人一高一低,颇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意味。 暗道自己又开始瞎想,她心中一紧,当即应道,“好啊,我便与你们一同去兰台。” “小心!” 积雪路滑,阿怜打了个趔趄,公子昭飞快地握住她的手腕,见她平衡了回来,又飞速地把手撤开。 阿怜抬眸望去,只看见他平静的侧脸,颇觉怪异,当下也没细想,只客气道,“多谢” 慢慢的她才回过味来,他若一直看着前路,又是如何预见她要跌倒的? 煮水沸腾,茶香扑鼻,公子昭看了会茶沫子,提起茶壶来沏了两碗。 他沏茶的动作优雅连贯,行云流水,阿怜同敷洛一样看得入迷,回过神来才讶然发问,“我的茶呢?” “茶性属凉,有孕之人不便饮茶。我差人煮了红枣汤,待会就送来了。” 敷洛放下茶碗,“红枣汤?我也要!” 公子昭失笑,“自然有你的那份。” 阿怜只大他们三岁,一番聊下来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轻松畅快。 敷洛说起宫墙外的趣事来栩栩如生,公子昭不时搭腔配合她,肃穆的秦国在阿怜心中变得多了几分平易近人的烟火气。 她笑得开心,若不是微凸的小腹存在感极强,她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 看着她灿烂的笑颜,公子昭眸光深深,不自觉也跟着勾起嘴角。 他本以为,他能一直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她,暗中护她周全。 历代秦王殚精竭虑劳心伤神,在位皆不长久,等他即位,等父亲老去,他会自然而然地接替父王,成为照顾她的那个人。 可他小瞧了母后的嫉妒之心,在听到母后那狠毒的计划时,他心中生出了浓浓的厌恶和忌惮,只面上不表,仔细听她继续说下去。 他发誓,他是为了保她平安。 可他那年才十五岁,到底太过年轻,既没有父王的成熟老练,也没有继承宫中埋藏的诸多势力。 还未等他动作,父王就先他一步识破丽姬的伎俩,把他打成了母后的同伙。 他跪在榻下不敢抬头,不是怕父王责罚,而是怕醒来的她露出厌恶的神色。 怕影响他的储君之位,丽姬为他辩解,哭嚎道,“王上,请你明辨!昭儿虽知情,但那些事他是半点都没做啊!” 可这样的辩解只是欲盖弥彰,出自她口中,明明说的是实话,却仿佛他真的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一般。 公子昭脸色苍白地抬起头,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储君之位向来不由秦王一人决定,为了大秦,父王不会对他如何。 唯一会变的,就是他和她之间的距离。 仓皇的目光撞入她那双疏离冷漠的狐狸眼,她厌恶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们。 心中的滞痛蔓延到四肢,让他身体摇晃,险些晕了过去。 从此往后,她将不再把他看作可亲的晚辈,那些不远不近的,带着私心的探视都将成为奢望。 是年冬日,秦王后算计怜夫人腹中子嗣,秦王大怒,永久禁足秦王后于椒房殿。 而他被关在兰台,直到传来她顺利生产的消息,他才被允许外出。 这已是第二年的初秋,阿怜诞下一子,嬴煦为他取名嬴珵,意曰宝玉。 第90章 战国文夫人(五)“求你救救陈国吧!…… 乳娘抱着被襁褓裹住的婴儿从侧殿回来,送到阿怜怀中。 殿内烧着地龙,尚在修养中的她黑发披散,一袭绸缎寝衣斜垂榻下,似月华铺了满地。 几月前的事闹得满宫哗然,乳娘一个后脚进宫的都从侍婢们嘴里听了个七七八八。 她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俯身告退时心里泛起了嘀咕, 不知那秦王后是如何狠得下心对怜夫人用那些狠毒法子的。 用药不成,竟然暗中找来数个体格强壮的亡命之徒,想要生生把未成形的孩子杖落。 若是真做成了,这怜夫人也定是活不了的,还是极其屈辱的死法。 乳娘暗自摇摇头,她可真不懂这些天家人,明明穿锦锻罗衣,食山珍海味,怎么能想出来如此肮脏恶毒的法子呢? 头发凌乱打结,胡乱套着各式衣衫首饰的丽姬挣开几个侍婢的束缚,跑到椒房殿紧闭的大门前拍打厉喝,“狗奴才!放我出去!我是大秦的王后!” 她神色癫狂,已看不出一年前养尊处优的模样,很快被追上来的侍婢架着胳膊拖了回去。 丽姬是魏国公主,公子昭的生母,即使做下这样证据确凿的事,也不能轻易打杀,但要说她自食恶果,受不了打击自行发疯,魏党的势力便抓不住什么由头在明面上发难了。 除夕宫宴的丑事被掩盖在宫廷内,即便在宫外,也只少数权贵有所耳闻。 对于生下来就被当作储君培养的公子昭,宫人们不敢得罪;可他的弟弟公子鱼本就是被丽姬宠惯了的孩子,如今突然失去丽姬的庇护,宫里的人对他的态度立马变得微妙起来。 秦王煦正值壮年,因怜夫人一事对公子昭和公子鱼迁怒冷待,而从前遭丽姬折磨,暗吞眼泪的宫人不在少数,丽姬失势后,明着的搓磨他们不敢,暗地里的轻怠却多得数不清。 这日公子鱼和公子炜起了争执,打起来时矮上一个头的他明显处于劣势,宫人们却候了一会,等他脸上挂了好些彩才去拦挡。 他哭着跑进刚解禁不久的兰台,一抻袖子露出细瘦青紫的胳膊,“哥哥,公子炜骂我,还打我!” 公子昭重罚了当时跟着公子鱼的宫人。 这些宫人不是原先丽姬宫里的,因当初那事,丽姬宫里的人死了大半,调入了新人充数。 兰台外用刑求饶声不断,最后人声渐息。 罚完这次,料想那些新来的宫人不敢再怠慢公子鱼。 “为何与公子炜起争执?”他耐心询问公子鱼。 忆起当时的情景,公子鱼的眼眶又开始发红,“因为他骂母后,还骂我” 公子炜骂丽姬阴毒,说公子鱼的根也是坏的,今后长大也要害人。 小孩子哪懂这些,这话大抵是从云姜那学过来的。 公子昭神色怔然,仿佛又堕入了那个不愿回想的冬夜。 她也会这么想他吗? …… 丽姬主动找上他说出那些计划,实际上是想借他的人手之便,届时隐去证物,销声匿迹。 他自认做好了万全的应对之策,事发时,他会与怜妫待在一处,然后亲自送她回凝香宫。 没人会知道这底下的暗流涌动,他会掌握丽姬犯事的把柄,以此作威胁让她此后不敢轻举妄动。 怜妫不会因为丽姬而疏远他,他还是她眼中那个像弟弟一般的好后生。 可他没算到父王横插一脚,将他的计划打得粉碎。 除夕夜宴进行到一半时,不宜晚睡的怜夫人提前坐上轿辇回宫,不一会,秦王和秦王后先后离席,留众人心思各异。 椒房殿后殿,被父王识破阴谋的丽姬破罐子破摔,在跪地认错时阳奉阴违地发出商量好的信号,让那些还不知情的亡命之徒提前行动。 仍旧坐在除夕宫宴上的他对此一概不知。 他只知道自己看见了宫人传递的暗号,心道时候不对,一下慌了神,再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大雪纷纷的御道上拼命狂奔。 寒风如刀割面,冰凉的雪花飘进了他的眼睛里融化,掺进泪水。 他喘着白气,跑过一道道漆黑的宫墙,满心害怕,只祈求着能再快点。 等他趔趄着停下脚步,只见载着她离开的轿辇周围重兵把守,地上陈列着几具穿夜行服的尸体,卫尉军手上反光的刀锋还在往下滴血。 他的喉咙里满是刺痛的铁腥味,颤抖着上前问道,“怜夫人她……她没事吧” 卫尉军不明白公子昭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 他们只受命于秦王,闻言对视一眼,终是向这个还未接替王朝权力的少年公子道,“怜夫人身体无碍” 公子昭要走近去看,却被卫尉军用刀背拦住,“王上说,不准任何人靠近” 父王的权力仍旧凌驾于他之上。 他在轿辇旁静静地站着,雪花落了满头,直到父王焦急地赶来,狠狠框了他一掌。 他抬眸望进父王黑沉沉的眼里,有那么一刻,他确信父王是想抽刀杀了他的。 父王亲自护送受惊晕厥的她回到凝香殿。 他和丽姬则被前后押解到她的卧榻之侧,跪地等待她苏醒。 而后便是她幽幽转醒,得知前因后果,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冰封、冷漠、厌恶,如那个落雪的冬夜一样,再无余温。 …… 阿怜抱着襁褓晃悠着轻声哼歌,纱幔外,刚回殿的嬴煦脚步一顿,而后迅速加快。 看见那一大一小,他的目光更加柔和,上前揽着她,一同逗弄襁褓里皱巴巴的婴儿,“刚刚那是什么歌?” 已为人母的阿怜多了些成熟的韵味,嘴弯里盛满了幸福,“是陈国的摇篮曲,名为‘梦乡’” 她语含幸福,满怀思念,“在我儿时,我母后常唱此曲哄我入眠” 嬴煦嫉妒道,“你从前怎么没给我唱过?” 阿怜斜他一眼,抽出一只手点他的额头,“你是小孩子吗?” “谁规定了只有小孩才能……”嬴煦不占理地反驳,不知联想到什么,中途止住话头,看向她越发臌胀之处,“现在还难受吗?” 他幽深的目光里带着跃跃欲试的意味,阿怜哪里不知道他在打什么坏主意。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那种难言的胀痛和深入骨髓的痒意随之复苏。 白皙的脸颊迅速羞红,阿怜拍开他探过来的手,转过身去不看他,“别瞎想了,女侍医已经帮我弄过了” “真的?”嬴煦作怀疑状。 他抱走装着嬴珵的襁褓交给侍婢,层层放下的纱幔中,秦王煦自后搂住她的腰,在她耳畔低声道,“那让我瞧一瞧,是不是真的好了” 帐中很快传来靡靡之声。 或许是因为孕前孕中每月不断的补药,阿怜不仅生产时没受什么苦,事后恢复得也很快,不到两月就能外出走动了。 侍医都说女子孕育产子九死一生,像她这样顺利的实属罕见,有如天佑。 在花园里遇见公子昭时,阿怜神色一愣,公子昭则是远远地过礼,而后转头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阿怜思绪飘远。 花园里的秋千是新起的,昨年此时,他在这里救下她,也救下她腹中的孩子。 若要害她,当初又为何要救她? 是因为那时不知道她腹中有个孩子吗? 害怕这孩子的出生会威胁到他的地位? 甫一听闻公子昭参与此事时,她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 那个于雨中送伞的温润少年多少温暖了她初到秦宫时苍凉的心,虽然难以启齿,但她那时常常从公子昭身上寻找苏群的影子,寄托无法安放又无可诉说的情思。 她实在想不到,公子昭居然会伙同丽姬,在除夕宫宴找人加害她,以图一尸两命。 跪在凝香殿那夜,他向来挺直的脊背弯曲,眼里也流着泪,在丽姬认罪为他辩解后,只苍白地补了句,“我从没想过要害怜夫人” 他毕竟只有十五岁,阿怜也摸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心话。 几个月大的嬴珵眼珠黑亮,皮肤白皙,一看就结合了她和嬴煦的优点,今后长大怕是也能收割一片少女芳心。 嬴煦从紧凑的日程上分出一点空闲,专门用于逗他。前朝后宫都知道他对这对母子有多么的上心。 在秦王宫的第二个冬日,阿怜俨然已经把秦王煦当作了可以依赖终身的夫君,那可以说是她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来年开春,中原战事不断,阿怜从时常晚归的嬴煦身上看到了秦朝的政事繁忙。 她不能去问前朝政事,嬴煦愿意说她就听着,静静倚在他怀中给他安慰。 兰妫已经出宫,她在昨年的迎春宴上物色到了良人,借着阿怜的关系求得秦王赐婚,于丰收良时出嫁。 她们在除夕宴上重逢时,兰妫满脸红光,说她的夫君已经派人去接她的爹娘和弟弟了,不久就能阖家团圆。 这次兰妫进宫来见她,带给她一个和田玉的手镯,她正要叫侍婢妥帖收下,却被兰妫阻止。 兰妫拉起她的手,眼神里有些不明的意味,看得阿怜心里发慌。 她一字一句道,“我先给你试试,若是大小不合适,我再回去问问阿娘,有没有别的。” “这是我阿娘专门从陈国带来的,上好的料子,绝对真材实料。” 伴随着冰凉的触感推入手腕,一个皱巴巴的纸条滑过肌肤,落进她的袖口。 “太好了,大小刚好合适,我就说我没记错。” 兰妫抬着她的手腕等了会,目光直愣愣地看她,确定阿怜接收到她的意思,这才转身离开,若是阿怜没看错,她眉峰下拧,眼含哀伤。 她进了内室,坐在榻上拿出袖中纸条 一扫,惊惧的泪水便夺眶而出。 嬴珵还在摇篮里咿咿呀呀,她却不带一人冲出了凝香殿,直奔嬴煦所在的呈殿而去。 她一路狂奔一路擦泪。 宫人们从没见过受万千宠爱的怜夫人这般失态的样子。 母后温柔的身影在阿怜的脑海里闪过: 孩童时,唱着歌哄她入睡的;少女时,倾听她忸怩心思的;送她出嫁时,含着泪依依不舍的。 万般念头汇聚成一个,找到嬴煦,让他救陈国,救救母后。 她满心希望挂在嬴煦身上,却没时间去深想,或者说她害怕深想,她的夫君嬴煦,也即秦国的君王嬴煦,既然此前一点消息都没透露给她,便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秦国的态度。 秦国不打算派兵去陈国。 看着满脸是泪的阿怜,嬴煦放下朱笔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 在有人来报兰妫入宫探望时,他就隐隐有了预感,没想这一刻来得这么快。 “阿煦,”阿怜弱柳一般扑进他怀里,哭成了泪人,“求你救救陈国吧!” 嬴煦抱紧她,张了张唇,不知该从何解释。 他无法违背秦国列祖列宗,私自做出对秦国来说举足轻重的决定。 中原战乱,局势千变万化,大国吞吃小国乃是常态。 开春后,楚国故态复萌,围攻其境内包围的陈、蔡两国,陈国国君向秦国递来了求援信,请秦出兵为陈国守城。 先不说魏国楚国边境局势紧张,战况一触即发,后又有安插在陈国的探子传来消息,说陈国国君此举很有可能是陈国向楚国投诚的计谋,真实目的是为了困杀秦国的名将白羽,以此换取楚国的保护。 秦国虽与陈国结了姻亲,可毕竟相隔千里,远水救不了近火。 为了得到楚国的保护而利用远嫁秦国的女儿,陈国国君确实做得出来这样的事。 至于事成之后女儿处境如何,便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了。 得知机密的秦朝高级官员和客卿们一致作出决定,不能出兵陈国,这已成定局。 见他不说话,她从他的怀里探出来,泪水在下巴汇聚滴落,“为什么?我的母后还在陈国,她……她还在陈国,你救救她,你救救她阿煦” 在她殷切的注视中,嬴煦艰难开口,说出了她最不愿听到的答案,“阿怜,我没办法,我救不了陈国” 陈国国破,楚国攻城之日,陈国国君和陈王后两杯鸩酒下肚,楚王昶念其刚烈,收敛其尸首,以君王礼制葬于符陵。 90-100 第91章 战国文夫人(六)“载上她,去巍坡汇…… 陈亡的消息传到秦国时,怜夫人彻夜恸哭,而后大病一场。 凝香殿上方无形的阴云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宫人们进出间小心翼翼,生怕惊扰到那缠绵卧榻之人。 「 卿卿阿怜,听闻你在秦国一切安好,我心甚慰。 如今中原战况愈烈,陈夹缝求生,存亡难料。 我既为陈后,便不能同陈国宗室那样随意弃城而逃,只能托信一封,由兰妫之母虞氏代为转交。 人这一生如一场飘渺大梦,终有消散的时候,无非是过得快活或是不快活。 阿娘唯愿怜儿今生快活。」 阿怜放下褶皱的信纸,接过侍婢端来的药碗,只喝了一口便泪水决堤。 身为女儿的她安坐秦宫孕育新生时,母后已预见了即将到来的死亡结局。 写下这封绝笔时,母后是何心情呢,也如她这样痛彻心扉吗? “夫人,用些甜糕去去苦吧”侍婢见她落泪,心有不忍,也跟着红了眼眶。 那日王上赶到后,内殿很快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不一会王上便狼狈离开,此后再没来过凝香殿。 她那时恰巧在内殿侍奉,战战兢兢地跪下来低着头生怕被波及,却也将怜夫人泣血的诘问和王上的刻意回避听了个全面。 她不懂什么用兵之计,家国大略,只随着怜夫人的发问暗自心痛。 为何如此爱怜夫人的王上没有出兵救下怜夫人的爹娘呢? 见怜夫人将甜糕送入嘴里,侍婢心里也开心了几分,“要看看小公子吗?奶娘说他现在正是认人的时候” 大病初愈的怜夫人虽再没提起过王上,对十月怀胎生下的小公子却依旧亲近。 阿怜苍白的唇碰了碰,眼里含着些复杂难辨的光,“把他抱过来吧。” 九个月大的嬴珵墩实可爱,已学会爬行和短时间的站立。 他一落在床榻上就揪着锦被双腿用力,然而床榻不比地面硬实,他数次站起的尝试都失败了。 不过他也不气馁,转而隔着层被子爬到阿怜膝上,抱着拨浪鼓玩得咯咯发笑。 阿怜的目光落在那肉嘟嘟的笑脸上,到底是孩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年纪,最是无忧无虑。 奶娘在一旁逗弄,“叫娘亲,娘亲” 嬴珵黑白分明的眼顺着奶娘的引导望向阿怜,沾着口水的唇磕绊着发出了自生下来第一个像样的音节,“娘……” 似一滴水落入死寂的湖面,这稚嫩的声音让阿怜短暂地活了过来。 她伸手把嬴珵捞进怀里,摸着他的胳膊,又瞧瞧他的肉手,诱道,“叫娘亲” 嬴珵举鼎似地向上挥舞拳头,兴奋喊道,“娘……娘!” 那副可爱的模样让阿怜自然而然地笑出声,而后倏地愣住了。 呈殿。 嬴煦自从落荒而逃搬离凝香殿后一直住在这里。 上朝,廷议,批简,日复一日,一成不变。 他常常在深夜站在呈殿阶前,望着凝香殿的方向,想要不管不顾地回去抱着她,却又忆起那晚她的诘问和责难,生生止住脚步。 “为什么瞒着我?” “为什么不救陈国?” 他没有一个可以回答得上来。 适逢与楚国的战事开打,御案上堆积的竹简越来越多,廷议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把整个人埋进了秦国的政务中。 有时他甚至在呈殿的御案前通宵达旦,握着朱笔坐上一整夜。 为数不多开心的时候,便是翻阅从凝香殿递出来的新鲜的起居注。 “珵儿会喊娘亲了”,看着册上文字,他心生柔软,带笑的眼尾出现了隐约的细纹,鬓角也生出了些许华发。 窗外透进的天光渐亮,马上又是上朝的时候了。 嬴煦便不打算睡,从头翻看记录着凝香殿琐事的册子,还没看完,门外便有侍中敲门喊,“王上,该起床整理发冠了!” 呈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时,侍中一愣,只见王上眼下青黑衣冠端正,似乎又是一夜未眠。 头发花白的侍中内心担忧,恭敬地弯腰候在一侧,身后等着的宫婢们上前为王上整理仪容。 秦王勤政乃秦国一贯的传统,这也是 秦国短短几百年内从荒蛮之地转变为人人谈之色变的强国的主要原因。 大秦的江山真是历代君王的精血堆砌而来的。 …… 秦国三年一度的祭祖之日,秦王煦携众夫人子嗣往秦境内的最高山太白山而去。 车马队伍浩浩汤汤,绵延数里。 据说能够上达天听的巫祝在太白山筑台上开坛作法。 燃烧的火焰扭曲着化作黑烟,巫祝们手持玉圭,腰配铃铛,旋转着围绕祭坛跳舞。 阵阵不甚清晰的祝祷声中,阿怜望向站在最前方衣着隆重的嬴煦,心底涌上复杂难明的苦涩。 他们已经近三月没好好说过话了。 垂眸收敛心思,再抬眸时,却猝不及防望进另一双眼里。 是自除夕夜宴后几乎没有过交集的公子昭。 他穿着绣有玄鸟纹的交领右衽祭祀服,腰间缠着几贯白玉,乍一看似乎又长高了许多,不知是不是祭祀袍的缘故,身宽也比印象里宽上不少,远远望去,已初具逐鹿天下的君王风范。 秦王煦正专注看着祭坛中进行的法事,而他的嫡长子公子昭却似不经意间垂首,与站在众夫人前的怜夫人遥相对望。 忽略那点怪异之处,阿怜把这当作巧合,将目光移回祭坛正中几人高的烈火上。 火星噼啪,巫祝似潮水般从祭坛退下,嬴煦上前一步,高声念唱祷词,先是陈述三年功绩,后是祈求祖先赐福。 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在山间回环往复,颇有几分神圣的意味。 待他念毕转身,两人的视线终于有了交集。 嬴煦的眼中仍有着她熟悉的神色,却又似在克制着什么,目光变得有些游移。 阿怜还未来得及好好品味,便见他的眉心陡然紧拧,面露焦急惧怕之色。 “小心!”冲上来的嬴煦抱着阿怜转身躲过飞来的箭矢,却被乔装成宫人的刺客一把匕首插进后心。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阿怜只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嬴煦身躯一震,而后一道厉喝在她耳边炸响,“先带她离开!” 这番精心准备的刺杀吓得众人四散逃命。 除了少数官员和卫尉军留在原地与刺客们拼杀护驾,其他人皆似瀑布一般从高高的筑台阶梯往下跑。 几名卫尉军护送抱着嬴珵的阿怜跑至开阔的空地,两辆骏疾铜面马车迎面而来。 骏马扬蹄嘶鸣,尘土飞扬中,一辆马车正好停在他们面前,公子昭从另一辆轮毂不停的马车中探出头来,清晰地喝道,“上车!” 卫尉军扶着衣着繁复的阿怜迅速上了马车,转头与追来的刺客厮杀。 马夫挥鞭一喝,马车扬尘而去,只留下两道清晰的轮印。 极速前进的颠簸中,一岁大的嬴珵放声大哭,阿怜撩开帘子回头一望,瞬间浑身血液倒流—— 那些蒙面追兵正在夺马,速度快的已翻身而上,大有紧追不舍的架势。 他们的目的是谁? 大概率是公子昭。 就算拦截下他们这辆车,也不会放弃对另一辆马车的追赶。 而卫尉军正在处理祭坛的刺客,赶来需要时间,他们要做的就是在此之前躲避刺客的追杀。 转弯行至岔路口,缀在后面的刺客还未跟上,公子昭从前面的马车上探出头来看她,她目光一闪,立马往前喝道,“公子昭!等一下!” 公子昭能在这种危急存亡的关头专派一人为她牵来马车,她便暂时放下龃龉,信了他的好心。 护送公子昭离开的不仅有卫尉军,还有他座下客卿。 “停下!” “公子,不能停!” 公子昭咬牙,“我让你们停下!” 马车停在两条岔道口上,还未停稳阿怜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公子昭亦如是。 不便行动的外袍已被她褪下,只几秒的时间,她抱着嬴珵塞到公子昭怀里,叮嘱道,“保护好珵儿” 她栖身上前似是将他抱住,分开时手上已拿着他身上祭祀用的白玉配饰。 她转身跑回马车,驱走马夫,抓着辔绳一喝,孤身往另一条道上跑去。 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是想了很久的。 “不!一起走!” 公子昭反应过来追上去时,已来不及了。 赶来的门客架着他回到马车,马夫当即勒紧辔绳往另一条道上走。 看着岔路口分向两边的车辙,跨坐马上的蒙面刺客危险地眯眼,看见不远处反着光的物件,他犹豫片刻,终是带着较多的人手往这条道追去,沉声吩咐道,“其他的,去追另一边。三刻钟后,在巍坡汇合。” 逃亡时间紧迫,他没料到一个带着孩子的弱妇人和尚且年轻的公子昭能玩出偷天换日的计谋。 等逼停马车,看见那衣衫凌乱满脸惊惶的女子时,他才反应过来可能追错了人。 一个手刀将她砍晕,巫阖撩开帘子不死心地一看,车厢内竟空无一人,难怪跑得这么快。 锐利的眼扫过处于昏迷中黛眉紧蹙的女子。 是他小瞧了这宠姬,以为她是个被养在深宫中一触即碎的人。 跟上来的刺客傻了眼,“这……巫大人,这怎么办?” 巫阖当机立断,“载上她,去巍坡汇合。” 随行刺客有些为难,“这怎么载?”。 为免留下痕迹,肯定不能用马车,可若用惯常押解之法把她横放在马背上,似乎有点太不怜香惜玉了。 她的腰肢看起来很软,折在马背上不那么容易掉下去,但路程颠簸肯定会让她的肚腹青紫一片,醒来必定会呕吐不止。 虽然这样的担忧眼下看来有些不合时宜,可他心里笃定,换作任何其他人看见这名动天下的怜夫人,都不免生出这样的担忧。 也就只有跟个怪石似的巫大人反应平平。 只见高大的蒙面刺客伸手一捞,臂弯挂住她的腰,将她提溜货物一般横放马背,而后翻身上去,一夹马肚跑远了。 刺客们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巫阖起初空出一只手来压着她的后腰不让她跌下去,赶了一会路,看那纤细的腰还不及他两个巴掌大,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下属的担忧从何而来,就这样骑到巍坡,怕是能把她这细腰磨断了。 他‘滋’了一声,嫌麻烦似得将她提溜起来,换了个身位,端的是臂力惊人。 阿怜靠在他身前,软得东倒西歪。 巫阖只能一只手臂紧箍她的腰,上半身微微后仰,让她稳稳靠在胸膛前,不再乱他视线。 风声猎猎,鼻尖似有浅淡的香味萦绕,一直蔓延到内里,搔得人发痒。 到达巍坡时,她的脸苍白得不像话,想是刚开始的一段路程确实挤压到了她的食袋,让昏迷中的她格外难受。 赶来汇合的另一波人满身带伤,损失颇多。 经他们描述,秦卫尉军及时赶到,与他们半路厮杀,因增援人手越来越多,他们只能狼狈奔逃。 “被他们挟制住的壮士都已咬毒自尽了” 巫阖点头,眼里少有同情,“回楚” 作为楚王昶信重的客卿,巫阖来历神秘,不仅武功了得四肢强壮,还熟读典籍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偏偏此前从未有人听说过如此旷世之才。如同横空出世的怪物。 第92章 战国文夫人(七)“秦王煦薨了”…… 篝火的光影在脸上跳跃,木柴燃烧的焦味和扭曲的热浪迎面扑来。 一群人围着篝火而坐,他们多穿灰扑扑的便衣,只其中一人穿着略显宽大的黑色罩袍。 她小巧的脸隐于兜帽下只露出半张,纤细的手里捧着块吃了一半的糗粮,下巴咀嚼的动作不时停顿。 显然对她来说,咀嚼和吞咽这极为干硬的糗粮十分艰难。 不过虽然吞咽缓慢,她却一声未吭地将糗粮块吃了个干净,而后抖落手上的残渣,嫌冷似的曲着腿朝篝火堆靠近了些。 巫阖收回暗窥的目光,对她的安静顺从颇有些意外。 这些天他们白日赶路,夜间休息,因还在秦国境内,均是风餐露宿,多走小径,少走官道。 怕她形貌招摇引人注目,巫阖用挡雨的罩袍将 她罩得严严实实,困在他身前马背上。 野道小径前后少有人烟,大部分情况下,怜妫就算是想逃也无处可逃。 她似察觉出他们暂时没有动她的意思,从起初的慌张逐渐镇定下来,虽仍旧不同他们说话,却会在他们分发粮食时凑上来领一块,即使是难以下咽的便携粗食也不会抱怨,透着股奇怪的韧劲。 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此时情景,恐怕还会以为他们这群人是护送她离开的侍卫。 毕竟哪有被掳走还不哭不闹的呢? 闭目前,巫阖在心里盘算着怜妫将来的用处—— 秦王宠姬,还生下一子,是极好用来威胁秦王煦的人选。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被落在脸上的冰凉雨点惊醒时,他模糊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轻微马蹄声,立马警觉地循声望去。 远方的天际泛着青,薄薄的雾气环绕着山腰,怜妫正骑着马在泥径上疾驰,很快化作一个小点。 巫阖内心惊骇,利落翻身骑上宝月驹,猛追过去。 鼻尖是雨水送来的潮湿土腥气,呼吸在焦灼的追赶中变得越来越沉重。 是怜妫的乖顺麻痹了他。 他早该料到的,她既然会驾马车,大概也会骑马。 凌乱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阿怜伏在颠簸的马背上焦急地回头,看见骑着白马紧追不舍的巫阖时,她心里重重一跳。 身下的坐骑虽然性格温和,速度却远比不得他的那匹宝马,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他追上。 额间的汗水与雨水混为一体,不远处的官道上忽有一辆驷乘马车呼啸着驶过,阿怜眼中一亮,摸着坐下马驹的鬓毛念道,“好马儿,再快些!” 离那马车越近,阿怜心里的希冀也越大,她的呼唤穿透雨幕,“等等!救救我!我是秦王宫中的怜夫人!” 马车似乎因此放慢了速度,可巫阖也已追到了她的身后,阿怜语含焦急,转头继续呼喊,却眼睁睁看着前方马鞭高扬,马车陡然加速,飞驰而去。 “不!”如同被抛到高处又突然下坠,阿怜双眼睁大,溢出绝望的泪水。 身下的马儿也跑累了,渐渐放缓速度。 巫阖控制宝月驹与她并骑,脸上露出了鲜少为人所见的微笑,眼里却是带着怒气的冷芒,颇有些瘆人。 雨水打湿了怜妫的头发和衣襟,她咬紧牙关,眼尾发红,泪水不住滚落,身子也跟着打颤。 总算有几分被人掳走的样子了。 巫阖心底讥笑,一踩马踏飞身落在她身后,伸手勒紧马辔,强行将马停了下来。 雨势渐大,他调转马头拘着她往回走,“身逢乱世,乍然遇见这种不明情况,为免受到牵连,自然是走为上策……唔” 怜妫低头狠狠咬住了他的虎口,温热的泪水,或是口水,滑过了他的手背落入指间。 巫阖顿了好一会才掐着她的后颈把手抽出来。 她似乎不想碰他,上身不住前倾,不消片刻又被颠回来撞在他胸前,终是无力妥协。 极哀伤的哭声在耳边萦绕不绝,巫阖的心底涌上一股混杂着躁郁的强烈不悦。 他突然不知自己为何会跟她解释,也不知为何没有立即将手从她的齿间抽出来。 或许是她哭泣的模样看起来太过可怜无害。 他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几分蛊惑人心的本事。 不同于秦国以黑为贵,楚国尚红,服饰多华丽繁复,民风浪漫奔放,好钟鼓之乐。 他们已经离开了秦国。 进入楚国地界后不久,阿怜就从迥异的风貌中意识到了这点。 “巫大人!此去艰辛——”前来接应巫阖的官员极尽谄媚,走近后猛然看清他马上的美人,一时眼睛发直,忘记了下文。 “这……这难道是献给王上的?” 巫阖刮他一眼没答,不顾阿怜的挣扎,掐着她的腰把她抱下马,塞进了马车。 官员收回目光,悻悻地住了口,转去为他牵宝月驹。 巫大人既然保密,自是有他的道理。 马车一路驶向楚国的都城郢都。 许是知道再无出逃的可能了,怜妫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城内买来的松软可口的食物都未吃下多少,消瘦了一圈,更显得腰细如柳。 送去的饭食又一次被完好送出时,巫阖心中烦躁,忍不住撩开车帘冷脸呵斥,“你就算绝食而死,我也不会放你离开,最多送你份棺材,让你不至于曝尸荒野” 怜妫似想瞪他,却又不敢那么明显,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眨眼时如珠子般落下。 她吸着气撤回那盘饭食,再递出来时消失了大半,“我吃不下了”,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乍一听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巫阖指尖微动,这才从容接过,递给下属。 他本该直接带着怜妫入宫面见楚王,可回到郢都后,他却先将她安置在了自己的府邸内。 “你暂且住在这”,巫阖取下阿怜眼睛上蒙着的锦缎,那上面带有她的余温,被他随意塞进袖中。 “这是哪?”不熟悉的环境让阿怜有些惧怕。 她朝着巫阖离去的背影追了几步,“我一个人住在这?” 巫阖止住脚步,回头看她,“你还想有谁?” 他的眼珠很黑,目光总是平静无波,像藏着许多秘密,阿怜心里发怵,不再看他。 整衣肃冠踏出府门时,巫阖目光沉沉。 遇见怜妫以前,他总是思考后再行动,遇见她以后,已有多次是行动后再思考,显得有些多余和荒谬。 他刚刚出门前竟想着,楚王好细腰,他此举是要将怜妫放在眼皮子底下,养得圆润些,再让她和楚王见面。 若是楚王被她迷了心窍,绝对不利于他抗秦的计划。 “怜妫?是那个亡陈的公主?”楚王昶对她是有几分印象的,本也对那第一美人的传言嗤之以鼻,可怜妫成为秦王宠姬后,他却生出了几分好奇。 往日秦楚交好,互为姻亲时,他是见过秦王煦的,小时候他们打过架,如今他们以国为重,互为对手,能迷住秦王的,楚王自然想瞧瞧。 “她现在被臣关在巫府,”巫阖语调沉稳,似深思熟虑道,“从探听到的消息来看,她对秦王煦而言十分重要,必要时可堪大用。” “不过她现在还不知道是被楚掳来的,王上还是先不要见她来得妥当。” “也是,还是你考虑的周到,”楚王昶认同地点点头,转而谈起祭坛刺杀的成果,“探子说秦王煦背后中了一刀,这可是真的?” “确为真,”巫阖顿了顿,据实说出自己的猜测,“不过短刀难以伤及肺腑,那一刀恐怕要不了他的命” 楚王昶拍拍巫阖的肩宽慰道,“寡人也没想这一次就能成功取他性命,这实非易事。你能不顾危险,亲自带人深入秦国腹地,已十分英勇” 楚王昶此话非虚,楚国乃大国,招揽客卿无数,可这群客卿里,打得过巫阖的智谋远远不及他,智谋在他之上的又接不住他哪怕一拳。 这样的文武兼备,才是他对待巫阖如此宽容的深层原因。 他确信,巫阖无论到了哪国,都是一大助力,因此他绝不会轻易放巫阖离开楚国,哪怕横尸一具,也要葬在他楚国的地界上。 终于不再是摇晃的马车,阿怜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光已经暗沉下来,屋内的圆桌上备着几份点心,她揉揉空荡的胃袋,下床就着茶水吃了几块。 许是听见屋内有了动静,清脆的敲门声后,一个模样伶俐的婢女探出脑袋,藏不住心思地瞪大眼睛,和阿怜对视好一会才道,“夫人,你醒了!奴已叫人备好饭菜,这就去让他们送来” 巫府乃楚王钦赐,因巫阖自身喜静,少有下人。 她是巫阖午时买来带回府的,名叫元佑,雇农之女。 爹娘耕作劳苦,不想她也这样,便凑钱送她来郢都,进了奴司房受教导,专供楚国贵人们选作家仆用。 要是成了,她家此后世代也作大户人家的家仆,不再受那体力之苦。 身为楚国人,她自然知道声名远扬的巫府,越想越觉得自己走了大运,一举进了这样有地位的宅邸,跟打了鸡血似的,干劲十足。 看到门内夫人的刹那,她更是打心底里欢喜,她往常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脸白似豆腐,发多如棉絮,唇似月季花瓣,整个人仿佛都透着幽香。 她下意识把容貌非常的阿怜当作了巫阖的夫人,想到巫大人此前郑重其事的叮嘱,转瞬又疑惑地皱起眉,为什么巫大人不 让她向夫人透露他们在哪呢? 难道夫人是被强迫的? 在回到怀月苑被阿怜不断追问时,她越发确定了这个猜测。 夫人连这是巫府都不知道,可不就是被掳来的? 心里同情之余,她却无可奈何,她只是个被巫大人买来伺候夫人起居的,不想搞砸这份美差事。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劝阿怜回心转意,接纳现状。 “夫人,你就安心在此住下吧!”第一次做这事的元佑有些词穷,她指着满桌美味菜肴,“以大人对你上心的程度,诸如这些,样样都不会缺了你的!” 她把自己当作巫府的下人,本意是想说好话,告诉夫人巫府颇具实力,逐步劝阿怜接纳巫阖。 可听在心境迥异的阿怜耳中,却是巫阖好吃好喝地将她供着,未到用她的时候,便不会轻易动她。 她是秦国夫人,想也明白巫阖一个非秦之人想用她来做什么,无非作威胁或是诱饵。 想到因护她而中刀的嬴煦,生死未卜的公子昭和一岁大的儿子嬴珵,阿怜的眼神更加冷沉,一时连饭都不想用了。 元佑有些不安地退下,不知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 思考了半晌,她一敲脑袋,她干嘛只提平平无奇的吃食,不提女子普遍喜欢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 作为府内为数不多的婢女,元佑的话语权出乎意料地比寻常刚进府的奴婢大上许多。 第二日,她带着绣楼的人到怀月苑。 绣楼的人一字排开,为阿怜展示精美的成衣和多色织锦罗缎。 “夫人,你看看喜欢哪些?” 阿怜眼神复杂,她看向元佑,“这是谁的意思?” 元佑被这问句问到了,脑筋飞转,笑道,“自然是大人的意思!” 他的意思? 阿怜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随意挑了几件后,绣娘便来量她的尺寸,她们动作熟练一言不发,量完就被元佑带走,徒留阿怜一人思绪万千。 巫阖这几日公务繁忙,只每日回府时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听闻一切正常便不再多问。 上次府中掌事欲要多言,却被他打断,“不用说其他的” 掌事退下后,他忽然觉得方才的话有些刻意,可已经说出去的又没办法收回来。 他心有燥火,拿着黑白子在棋盘上跟自己对弈,棋行一半心里才安静下来。 这日怀月苑的婢女来找,巫阖立即叫人放了进来。 他记得这婢女名叫元佑,身上有着股机灵劲儿,是早些天他亲自带回来的。 元佑有些紧张地吞咽口水,禀道,“巫大人,夫人被锁在怀月苑心情难免烦闷。不知能否应许夫人在府内活动。” 巫阖闻言皱眉,元佑察言观色,即刻补充道,“不带夫人去前院,就在后院。花园,亭桥之类的即可,只是让夫人多些散心的地方。” 看到巫阖的眉心舒展开,元佑暗暗松了口气,巫大人怎么这样,竟想一直把夫人囚在府里,一丝逃走的机会都不给。 得了巫阖的应允,元佑欢天喜地地回到怀月苑,告诉了阿怜这个好消息。 没在阿怜眼里看见喜色,她有些错愕,只道巫大人要走的路比想象中还远,怕是做下了什么让夫人厌恶的事。 绣楼的衣裳很快送来,元佑挑了个阳光明朗却不灼人的好天气,劝阿怜去外边转转。 近乎一月的相处让阿怜熟悉元佑的性格,她机灵活泼,心思转得快,仿佛将逗她开心当作了必须完成的任务。 亭桥起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横跨湖面的廊桥连接着位于湖心的亭子。 这人工挖凿的湖自然没有外边的大,看起来却也不小,饶是阿怜对巫阖印象不好,也无可否认这处宅邸的气派阔绰。 他似乎有着不小的官职,为什么要亲自去秦国做刺杀这种极易送命的活呢? 被传召去楚王宫的巫阖乍一看到走在湖面廊桥上的阿怜,大而快的步履骤然一顿,黑漆漆的眸子锁定了那一抹姝色。 虽然怜妫就住在巫府中,可他却近乎一个月没见过她了。 他自认公务繁忙,不必专门抽空去看她,到能用她时,他自然会过去请她。 可说是公务繁忙,他本可如其他客卿一样,留宿离楚王宫更近的金羽台,他却日日回府,歇在紫竹院。 他又道是因为紫竹院清净,又有藏书棋盘无数,比金羽台更能让他静心思索,谋划天下布局。 可有时他手里握着圆润的棋子,思绪却远远飘到怀月苑。 他迟迟没安排楚王见她,楚王也似忘了,没向他提起过此事,或许是觉得他有单独的考量。 一重矛盾接着另一重,行为与认知错位,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只知道症结所在必是怜妫。 她在廊桥上悠闲地走着,穿一身冰蓝色的短襦长裙,裙上绣有蔓草,走动间如风扶柳,裙摆似柔软的波涛。 想不到她穿起楚国的衣裙来别有一番风味。 见她侧身,巫阖心里一惊,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躲在高大的芭蕉叶后,目光却是不动。 她正面着这边,因此巫阖看清了她上身短襦的样式,比之肃穆的秦衣,楚衣的衣领较低,露出一片晃眼的白。 他呼吸一重,不禁有些怀疑起她的企图来。 这楚衣是哪来的? 要出怀月苑,是她的意思,还是元佑的意思? 见她沿着廊桥往这边走,巫阖四肢僵硬,脑中一片混乱,只剩楚王召他这一个救命似的念头,带着剧烈跳动的心抬脚往府外走去。 殿内,楚王负手而立。 巫阖踏入殿门,沉稳作揖道,“王上急召臣来,所为何事?” 楚王转过身,面有复杂的喜色,“秦王煦薨了” 此话一出,瞬间让巫阖变了脸色。 第93章 战国文夫人(八)“杀之方可永绝后患…… 暮霭沉沉,孤鸦飞过,今夜的秦王宫格外寂静。 宫道来往的侍中婢女拢着袖子行色匆匆,肢体多小心紧绷,就算与住在一间屋的亲近之人交谈,也无半分轻松之色,活似宫中有个看不见的吃人怪物。 君王卧榻侧,侍医跪了一地,年迈的跪在前面,年轻的跪在后面。 一片寂静中,为首的侍医似下定了某种决心,抬头看向愣愣站着,垮了肩膀的丞相侉伯。 若细细看去,侍医银白的须髯竟在细微地颤抖,“王上及冠后多番征战,本就暗伤累累,加之日夜勤勉于政,身体愈加亏空。” “此次被刺,伤了气血,又惊闻怜夫人被掳的消息,气急攻心以致昏厥,怕是……怕是……”,他半晌没能把那个刺耳的词说出来,叹了口气重新趴伏下去。 榻上的君王已不复此前意气风发的模样,烛火下,他硬朗的双颊变得瘦削凹陷,脸色和唇色像是烧过的草木灰,透着一股沉闷的死白。 侉伯似被抽干了精气,驻在榻侧看着昏迷不醒的嬴煦出神。 他辅佐两代秦王,怎么都没料到又迎来这样的局面。 他几乎是看着嬴煦长大的。 看八岁的他对学武用兵生出兴趣; 看他二十岁恣肆飞扬领兵上战场; 看他得胜归来眼里闪着血性的光; 看他继承大统登临王位,封王后、娶夫人、延续子嗣; 看他……寻得真心爱慕之人,从固执冷漠变得和蔼可亲,开始为他自己而活; 最后,看他了无生机地躺在这榻上,而侍医在一旁说着他已经时日无多。 “都下去吧,”侉伯眼中蓄满了浑浊的泪水,苍老的声音有些沙哑,“召公子昭来。” 贴身服侍的侍中亦眼眶发红,他竭力抑制泪意,不敢当着丞相的面抹泪,弯腰退下时又被侉伯叫住,“把公子珵也抱过来。” 公子昭先到一步,来时便隐隐有预感,进殿看见丞相哀恸的神情,心里的猜测落到了实处。 他沉默地跪在地上,心中似有沉重的石头缓缓沉入水缸,哀伤混杂着其他复杂情绪如同溢出的 水,一波接着一波,久久不平。 凝香殿的侍婢抱着嬴珵迈着急促的碎步赶来,嬴珵的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滚圆的黑眼珠落在嬴煦苍白的脸上凝视片刻,竟嘴角下撇,撕扯着稚嫩的嗓子大声哭喊起来。 幼子一哭破开了情绪的缺口,公子昭和丞相侉伯皆忍不住落下眼泪,殿内侍奉的宫人也开始小声哭泣。 嬴煦在一片哭声中艰难睁眼,微微侧头,未能得见想见之人,眼神变得黯然。 他在梦中已见到阿怜,阿怜在他卧榻侧抓着他的手流泪,让他快点醒来,两人抛却芥蒂,和好如初。 眼前的情景让他明白了自己身体的状况,仍是不甘心地问丞相,“还是没有她的消息吗?” 他自以为声音如常,实则气息虚弱至极,未能让一步之遥的侉伯听清。 侉伯颤巍巍俯身贴在榻侧,召公子昭一同上前。 嬴煦重复道,“还是没有她的消息吗?” 侉伯忍泪摇头,嬴煦闭目后重新睁开,看向近在眼前的公子昭,“待你即位后,孤希望你能放下之前的龃龉,找到她,接回秦国来……” 他的目光穿过公子昭看向后方,侉伯立马召侍婢上前,抱过嬴珵放在嬴煦触手可及之处。 嬴煦抬起无力的手,手指不舍地摩挲嬴珵稚嫩的脸颊,这是他和阿怜的孩子,可惜他见不到他长大成人的模样了。 他眼角溢出滚烫的泪水,对公子昭道,“抱着他” 公子昭依言照做。 “他是你的弟弟,保护好他,让他闲散快乐,长命百岁。” “从前丽姬一事,全是孤怒极之下所为,与她干系不大。等接回阿怜,你不要为难他们母子。” 公子昭抱着嬴珵的手有些颤抖,涕泪齐下,点头应道,“儿臣对秦朝列祖列宗发誓,绝不会为难他们。” 视线里的床帐越来越模糊,嬴煦抓着床褥,心中还有一句话未交代,“待她百年之后……将她与孤,与孤……”合葬王陵。 嬴煦的眼神失去了焦距,最后那股力道也随着灵魂的寂灭消逝了。 他终是未能说完最后一句话。 公子昭却已从只言片语中懂得了他想传达的意思,内心私情亲情撕扯作痛,他就算现在说出答应的话,父王也听不到了。 然而,他看了看怀里的嬴珵,终是握拳应道,“待怜夫人百年之后,儿臣定将她与父王,合葬王陵。” 远在郢都的阿怜对此一无所知,她还在盼着有一天回到秦国,与嬴煦重归于好,一起陪伴嬴珵顺利长大。 郢都楚王宫。 巫阖骤然听闻这一惊天动地的消息,愣怔良久。 楚王昶踱步感慨,“如此说来,上次的刺杀也不是没有成效。却没想到他的身体如此差劲,一代驰骋疆场的英武君王,竟然被区区一柄短匕收走了性命。” 巫阖暗自摇头,收走他性命的,怕不只是一柄短匕。 “他们秦国的君王,真是一个长命的都没有。”楚王昶仍在感叹。 虽然不长命,却都功绩斐然,像是匆匆在人间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后将星火传递给下一任蓄势待发的年轻君王。 “接下来我们的对手便是公子昭了,爱卿有何见解?” 问题重新回到巫阖这,他垂首默默思考了一瞬,第一时间想的却不是如何对付公子昭,而是该如何处置被他掳来郢都的怜妫。 嬴煦一死,怜妫便显得无用且有些烫手了。 其一,据探听来的消息,公子昭与怜妫并无过多正面交集,甚至可能因他的生母丽姬而两厢结仇,便是无用。 其二,若叫人知道怜妫如今身在楚国,便能轻易让人猜出当初刺客的来源,弑君之仇便给了秦国师出有名的绝佳机会,此乃烫手。 “公子昭的母妃丽姬与他不亲,发了癔症无从下手。或可用其弟公子鱼作文章。不过,公子昭年仅十七,手段稚嫩,尚且不足为惧。” 楚王昶悠悠点头,话锋一转,“那依爱卿看,怜妫如今该如何处理呢?” 毕竟是一国之君,楚王昶虽倚重客卿,思维却比常人缜密,慢巫阖一步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巫阖的额角出了些不易察觉的细汗,他面色如常,抬眸看向楚王昶的眼里,冷肃道,“杀之方可永绝后患。” 楚王昶闻言,心中悄涨的猜忌稍稍消褪些许,仰头大笑道,“爱卿可真是铁石心肠,这样的绝代佳人,杀掉岂不可惜?” 巫阖神色不变,只冷声道,“臣向来如此。” 只有他心里清楚,他又撒谎了,为了怜妫,一次次丧失理智,甚至于被楚王昶怀疑别有用心。 带着迷茫和羞恼的怒气在心中积聚,将矛头推向了问题的根源。 他突然想将怜妫送出府外,送得离他远远的,好让他的生活恢复如初,不再轻易失控。 可心里有个声音又在说,不能送她那么远,至少不能送到楚国之外,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可她是颗还未使用就废掉的棋子,还要掌控她做什么呢?不是白白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吗? 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只不过骄傲如巫阖不愿意承认如此荒谬的事实。 金羽台,流觞酒会。 巫阖难得参与其中,他痛快地大口喝着精酿的烈酒,似要将所有愁绪一并洗刷干净。 到结束时,他已烂醉如泥,连站都站不稳了。 见他这样,同僚半是稀奇,半是担忧,冲一旁待命的侍婢们喊道,“快扶巫大人回房去休息!” 巫阖虽不常住金羽台,在金羽台却是有单独客舍的。 侍婢拥上来扶他,他却脱手甩开,巫阖看不清同僚的脸,只囫囵道,“劳烦大人送我回府。” 被他称了一声大人的李潜膝盖都软了几分,忙道受不得。 看着巫阖强撑着离去的背影,李潜啧啧称奇,“又不是有美娇娘在府里等着,怎么醉成这样了还硬要回?咱们金羽台也不至于差成这样吧?” “大人怎么喝了这么多?”巫府的掌事从停在门前的马车上接到巫阖时内心惊讶无比。 来送他的侍中一脸为难,“这我也不知道,小的只是受李大人吩咐,送巫大人回府。巫大人不想宿在金羽台,是自己要求回来的。” 他们金羽台哪里敢怠慢这尊大佛。 已是烂醉的巫阖在路过廊桥时怔怔地往湖心位置看了一眼,月辉之下的湖面清澈如镜,倒映出廊桥的影子,却是一人也无。 巫阖摇头,道自己是魔怔了。 回到紫竹院后,他沉沉睡去,酒精的作用下他再无力去思考其他的东西,这便是今天刚出楚王宫时他梦寐以求的片刻宁静。 不要再想她了。 只他未曾料到,他从到楚国做客卿以来,唯一的一次放纵,却让他后悔了半生。 第二日起时已是下午,积雨云笼罩郢都上空,致使天色比往常更加暗沉。 刚醒来的巫阖头痛欲裂,双腿更是酸痛无力,没心思去理会掌事端来解酒甜梨水时欲言又止的神情。 到了晚上,他才恍惚察觉不对,召来掌事仔细询问。 “王上听闻大人昨夜醉酒伤身,今早微服来府探望,送来好些补品,说让大人多进补些,还托奴向您带话,饮酒虽是美事,却需克制适量。” “只是……”掌事噎住了,觉得接下来的话说出来有些难办。 他不清楚那个女子的来历,只是元佑分析得头头是道,把她当未来夫人看,自己难免有些上心,眼下出了这种事,他也不知说出来巫大人会是何种反应。 其实依他看,巫大人并不如元佑说的那样,那么在意那个女子。巫大人每日回府,只依照习惯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其余的一概不感兴趣,甚至没主动去过怀月苑看望过她,这怎么会是对待未来夫人的态度呢? 若是他亲眼见过巫阖躲在芭蕉叶后窥探她的场景,便不会抱有这种侥幸想法了。 巫阖拧眉,知道‘只是’的后面才是关键,吩咐道,“只是什么,继续说下去。” “只是,王上在亭桥偶遇了那位姑娘,见巫大人你一直未醒,便先将那位姑娘带回宫 里去了,说若是大人你醒来后问起,便让我实话实说,再给大人捎上一句话——” “王上说,他已经想好怎么处理了,往后此事,不再劳巫大人费心。” 这些话炸得巫阖脑子一片空白,片刻间忘了自己出山时许下的宏愿—— 择一明君,助其一统天下,结束乱世纷争,还百姓以太平。 虽身处室内,牙齿却在打着冷颤,现在夜色深沉,宫门已经落了锁,最早只能明日早朝时入宫。 他只能祈求楚王昶没有无耻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今晚便迫不及待地动她。 紫竹院的灯亮了一宿,往日能让他静下心来的棋子,如今不起半点作用。 窗外已是暴雨倾盆,巫阖抖着手还原出一盘经典棋局,棋局上黑子白子互为包裹之态,互相牵制,此后落子,牵一发而动全身。 棋局完成后呆坐片刻,便到了上朝的时候。 巫阖整肃衣冠,快步出府往楚王宫去。 入宫门时,看着他阴沉沉的面色,同僚不敢上前跟他问候,只心道巫阖这几日情绪莫名,举止怪异非常。 朝臣们在殿内等了好一会,御座上始终不见楚王昶人影,不由开始小声议论。 “这是怎么回事?” “王上怎么还没来?” “是啊,这也太奇怪了” 楚王昶虽好雅乐,不至于在政事上做到宵衣旰食,却从来礼贤下士,善用能人。 留他们在这干等着,真不像楚王昶能做出来的事。 身宽体胖的内务总管匆匆赶来,挂着笑脸安抚群臣道,“王上今儿起晚了,才将将醒来,正紧着往明光殿赶呢!诸位大人稍候片刻!稍候片刻!” 楚王昶姗姗来迟,行路姿态颇为轻松自得,俊逸的眉眼间透着一股畅快餍足的气息。 熊昶真是个畜生。 袖中的指节握至青白,巫阖心如刀绞,不得不垂眸掩住眼中翻涌的杀意。 有哪个贤明的君主,是会先斩后奏,强夺臣子府中人的? 经此一事,他对熊昶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礼待贤臣变成了虚伪的利用;从善如流变成了随波逐流难当大用;温和亲切变成了笑里藏刀口腹蜜剑。 从前为他欣赏的优点全都变成了憎恶他的理由,一股股冷气从脚底上涌,巫阖心里杀意阵阵,虽身处楚国朝堂,却已然起了背离楚国的心思。 回府路上,巫阖坐在马车内闭目沉思,下马车时看似已恢复了最初的冷静。 可待他回到紫竹院,望向那复杂的棋盘,竟陡然上前几步将棋盘‘哗’地掀翻,黑白棋子噼里啪啦砸了一地,正如他难以平息的心火。 他砸了不知多少棋盘,最终喘息着弯下腰,低低地笑出声,眼睛却是不由衷地泛酸落泪。 他要掀翻熊昶手里的棋盘,带着怜妫远走高飞。 第94章 战国文夫人(九)“你若愿意信我,我…… 楚王宫凤仪殿。 众夫人娉娉袅袅地在侍婢的搀扶下落座,个个如弱柳扶风。 照惯例交代完各宫琐事及名下子嗣教养状况,殿内沉默一阵子,总算有胆子大的开口,将这几天惹得宫中气氛怪异的罪魁祸首提到明面上来说。 “听说王上昨夜又去了?” “可不是,我亲眼看见的。王上轿辇所向之处,只有那一个宫是住了人的” “也不知那雀台里住着的是何方神圣,来了这么些天,竟一天都未曾出来与你我见面,难道我们还会吃了她不成?” “我倒是听说,是王上不准她出宫,把她囚在雀台,说不定是身份太过上不得场面” “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只要递一拜帖去,是不愿来还是不能来,片刻就见分晓了” 只是谁都不愿做那个出头鸟,做递帖子的人。 楚王后扫过座下众夫人的神色,不同于其中几位面露嫉妒,她慈佛似的眼中装着几分凝重的沉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哪里不知道她们的意思,这是想请她这个王后出面,去探探虚实。 只她也没底,不知楚王昶心里是如何打算的,不敢轻易触他霉头。 楚王昶于她来说,君王的身份完全盖过了夫君的身份。 她至今仍记得定下婚约前楚王昶对她说的话。 她是前丞相府的庶女,前丞相朝堂风光,内宅却乌烟瘴气,即使她只是个妾生的庶女,也免不了被卷入其中。 她因母病弱自小早慧,将内宅争斗看得通透,若是不受恩宠,就算是挣破了天也无济于事。 于是她一次次将自己摘出来,不愿沾染半分麻烦。 在一次宫宴上,她轻松化解困局,迎来了当时仍是王储的公子昶的侧目。 她不知公子昶在背后做了什么,只知几月后赐婚圣旨砸在她头上,将她和整个丞相府砸得晕头转向。 公子昶召见她时,因时间紧促,她还没新衣可换,见到那殿中端坐的金尊玉颜时,心底自卑油然而生。 公子昶撂笔抬首,声音清冽如佩环相击,“吾观你如笼中困兽,而我正好缺一个将来能帮我治理后宫的贤后,故而伸手施救。” 模样俊逸的王储配上掺着些许调笑的拯救之言,宛如话本成了真,让年少的她眼神躲闪,春心萌动。 只后来相处久了,她逐渐摸清了他掩盖在温柔笑面之下的真实性子: 极致的淡漠和利用。 她怀疑任何人——即便是他的生母,都能被他以君臣关系来相处。 有时她也恨自己早慧,将他看得这样透彻,明明知道应该放下那点奢望,却又因少时的惊艳难以放下。 无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是个贤明的君王。 自少年登基后,他广纳贤臣,及至如今,已完成了已故楚惠王的遗愿,收复陈、蔡失地,而后又南征百越,北指韩齐,进一步拓展楚国的版图。 但他和亲自教养他长大的楚惠王一样,淡漠后宫夫人,只对子嗣格外关注,又挑出其中最突出的几个公子定时召见教导。 她如当初约定的那样为他管理后宫,用从内宅中学来的手段恩威并施,压制别有坏心的,奖赏安心教养子嗣的,甚至还顾着他的喜好,自他登基后为他选入宫内的夫人,全都身姿窈窕,有着款款细腰。 不说大话,楚王后宫一片和谐,子嗣各个健全成长,九成都是她的功劳。 思绪回拉,如今他破例夜夜往后宫跑,却又迟迟不给她透露半点消息,着实太怪异。 可她又不敢轻易去问他不愿主动透露之事,怕坏了他心里那套君臣尊卑,惹他发怒降下惩罚。 楚王后端起茶杯掀开杯盖喝了口热茶,咽下波澜酸涩的心思,“别妄议王上的事。有这时间,还不如好好教养子嗣。” 如今宫内的八位夫人,个个都有子嗣,或是楚王昶刻意为之的结果。 这个世道下,子嗣是依仗也是束缚,拘束着她们不敢轻易作乱,祸及亲生孩儿。 楚王后方才说的也是实话,子嗣多得楚王重视,母凭子贵,便也多得荣宠。 众夫人心里虽仍有不甘,表面却不敢再提,各自回宫去了。 楚王后没主动去问,终还是楚王昶主动来找她,只是他神色颇为焦躁,泄气道,“荣葳,你帮我去劝劝她,她……” 这是她第一次见楚王昶隐忍怒火、憋屈十足的样子,心里的震惊及至站在雀台门外时都未曾消退半分。 原来那个女子竟然是被强留在宫中的吗? 宫婢显然被提前交代过,见来的是楚王后,打开殿门后又迅速关上落了锁。 听见身后咔哒落锁声,荣葳脚步一顿,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极淡的同情。 凄楚的哭声从门内传来,荣葳侧头对跟着的贴身宫侍道,“你们在门外等着” “诺”,宫侍齐齐弯腰低头,守在殿门外。 昏暗的殿内还有着未消散的云雨味,荣葳皱着眉将窗户打开,绕过屏风看见内室布景,入眼空荡,无一尖锐之物。 床幔内的女子似乎察觉到来了人,哭声稍歇,仿佛在惧怕着什么。 她不露声 色地缓缓靠近,及至榻侧竟听到了锁链移动声。 正欲撩开一看究竟,一枚玉枕从纱帐内扔了出来,险些砸中荣葳。 那女子嗓子沙哑,底气不足地厉喝,“滚开!” 荣葳一把掀开纱帐,两人一对视,皆是愣住了。 荣葳几乎忘了自己还举着纱帐,那女子坐在宽大的床榻上,床褥锦被明显是新换过的,她赤着的脚上穿着金链,另一头延伸向里。 她黑发凌乱,雪肤上红痕斑驳,哭得眼似核桃,却依旧不损其美,反而显得越发凄楚可怜,如风雨摧残过的海棠,微垂着挂在枝头,让人想伸手去扶一扶。 或许是荣葳常年念佛的慈悲相迷惑了她,又或许是将多日内见到的第一个生面孔当作了救命稻草,她膝行几步抓住了她的袖子。 “放我走吧!我是怜妫,秦王宫的怜夫人,秦王煦是我的夫君,我还育有一子名嬴珵,无论你们是谁,放我回秦国吧!” 她说着说着泪如雨下,念了一串名字似作心底的支撑,荣葳震撼之下没记清,只听到开头几个关键字。 怜妫,秦王宫,怜夫人。 楚王昶将她掳来,囚于楚国的后宫中强行索取。 她因这番惊世骇俗的行为阵阵发晕,一时半会忘记了说话。 怜妫握住她的手,情绪极度不稳,“你也有所爱之人,你也有孩子对吗?你知道我是何感受,委身他人,我生不如死,却连自己的生死也没办法掌握……” 看来楚王昶也知道他做得过分,是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才来求她帮忙,无法顾及她会知晓这种闻所未闻的惊天秘事了。 荣葳眼神复杂,她回握阿怜的手,没忘了来时目的,“我……同为女子,我理解你的感受” “我叫荣葳,乃楚王后,这里是楚国腹地,郢都楚王宫。” 她十分懂得如何安抚人心,怜妫一不知身在何处,二被楚王强占,此乃她崩溃至此的缘故。 她得一一化解,重新给她回秦的希望,将她的活气调回来。 只是这其中也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私心。 楚灭陈,逼死陈王陈王后,若是知道强取她的人乃楚王,怜妫就算表面镇静下来,内心却只会更加痛苦,对他更加排斥。 荣葳虽声色不显,心里却仍会因楚王昶亲近其他夫人而疼痛难捱。 往常楚王昶对众夫人一视同仁,从没有过这样疯狂之举,她可以心里安慰说他天生如此,可怜妫的出现把她的幻想打破了。 因此,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对怜妫的同情,她都想把怜妫送走。 怜妫果然因这话呆住了,她不敢相信地喃道,“楚国” “正是,”荣葳给她递去帕子让她擦泪,“若你想回秦,如今这样哭闹不休,只会让王上一直防备,囚你于雀台” “我知你苦楚,也见不得他不顾楚国基业,做下这等惊天丑事。” “你若愿意信我,我便助你出宫回秦。” “真的?”怜妫眼里有了光亮,她似乎再没有更合适的选择了。 在荣葳的诱导下,怜妫将来楚后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交代出来。 “既然巫阖一直把你关在巫府,是王上擅作主张绑你入宫,巫阖一定会就此直言进谏。以王上对巫阖的重视,说不定很快就会自察失态,放你出宫” 荣葳没说的是,巫阖此人性格冷漠,头脑缜密,为防丑闻暴露,很可能会直接对怜妫下杀手。 “就算王上不放你出宫,巫阖也不会由着他乱来。我掌控后宫,巫阖立于前朝,我们一齐想办法,总能找到机会暗中送你出宫去。” “你先假意想通委身王上,让他放下戒心。而后我再找机会安排你和巫大人见面详谈。” 怜妫在她的一番分析下冷静了下来,隐忍道,“好,我先就这么做。不过,求你们一定快些。” 这单纯好骗的模样让荣葳心底生出几分不屑和嫉妒,她面上却不显,作出心疼模样,“放心” 她终是成了她年少时最厌恶的那种人。两面三刀,算计人命。 等她走后,阿怜却沉默地低头,她于人的情绪极为敏感,自然察觉到了荣葳佛面之下暗藏的恶意。 可这是她这些天第一次有机会接触到楚王以外的人,自然得抓住这个机会,不与外界断了联络。 若不是她次次挣扎伤他,态度决绝意图寻死,楚王怕是连一次向外求救的机会都不会给她。 当时巫府亭桥上,楚王摆明了见色起意,起了掠夺之心,把她看作可随意处置的物件。 强压着她云雨几番,却又要来求她情意,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 今日得知他就是灭陈杀母的楚国君王,更让她心底起恨,恨不得立马杀了他。 只是,她若要安然离楚,就绝不可能动他性命。 至于巫阖,确实如荣葳所言,是个出宫的突破口。 思索间,楚王昶已焦急开门进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把她拥在怀里,“阿怜,你真的改变心意了?” 阿怜的乳名是他极端钻研下强逼她说出来的,也不觉羞耻,往后都这样叫她。 他已从荣葳那得知了被她刻意矫饰过的交谈内容,以为怜妫如今虽不愿,却也在尝试接纳他,好让她自己好受些,今后能够正常于殿内后宫活动。 阿怜未答,只微微点头,可这细微的转变已足够令满心焦躁的楚王昶开心不已。 她眼里及肢体触碰间虽仍有排斥之意,却不再如起初那么激烈,激烈到不顾伤了彼此性命的程度。 “能解开这个吗?我想出去走走”,她挑起脚踝上的金锁链,试探性地发问。 “可以,当然可以”,经历了今早怜妫欲撞柱自尽的惊险,楚王昶答应得很快,他按耐不住内心的雀跃,没发现这段由他强行开启的关系早已主宾倒换。 他被阿怜的一举一动牵动心神,而阿怜表面迎合,内心算计。 他为臣,她为君。 “嘶”,阿怜下地时因灼痛有些站不稳,楚王昶及时将她扶住,无法克制地红了脸。 他此前不精通情事,多以完成任务的姿态草草了事,或许是今早的鲁莽伤到了她的内里。 “你先歇着,我去叫太医令来” “我想出去看看” “那……”熊昶搬了只凳子放在宫门外的石阶上,而后匆匆来扶她。 今日阳光正好,她坐在暖阳里,心里却已有什么东西悄然变化。 没了嬴煦的保护,她吃了无数的苦,从摔打中渐渐悟出来,若想达成目的,只靠等是等不来的,委曲求全也好,虚与委蛇也罢,要想不再下坠,只能主动去攀梯,对周身的一切加以利用。 想到嬴煦和嬴珵,她控制不住地抹泪,他们也定在找她,盼着她回秦吧。 远远看着熊昶带着太医令来,阿怜将泛滥的思念压在心底,重新戴上假面。 晚上睡时,她刻意忽略躺在身侧的熊昶,好不容易沉沉睡去,竟得了百般思念的嬴煦入梦。 她问他可还好,他们的儿子嬴珵怎么样,说她被困在楚国,问他何时才能找到她,他却全都不答,只依恋不舍的眼神柔柔注视着她,而后身影渐淡,与黑暗融为一体。 “不……”她于睡梦中不安地摇头,“阿煦……别走!” 熊昶在她第一声惊呼时就醒了,凑近去听,却在她口中听到另一个名字。 他脸色黑沉,心道嬴煦已经死 了,再与他争不得。 虽然如此自我安慰,他却搂着阿怜气得一宿未睡,睁眼到天明,而后带着满身戾气去了早朝。 第95章 战国文夫人(十)“出血了!”…… “王上多日不展笑颜,可是为怜妫一事烦心?” 虽是君臣独处,殿内却仍有少数宫侍站立左右,熊昶没料到巫阖竟直接将怜妫的名讳说了出来,顿时有些慌乱,挥退侍从道,“你们都先下去”。 巫阖见状心中冷笑,他已暗中谋划好离楚之计,现在唯一苦恼的,便是如何在熊昶不察的情况下接怜妫出宫。 为免熊昶起疑有损计划,他没有因此事主动上谏,只能等着熊昶单独召他。 然而怜妫被迫入宫已一月有余,他日夜忧心,难以好眠,心中积愤越多,上朝对着熊昶时,面色不免更为冷然。 熊昶看在眼里,自知行事出格失了底气,过了一月才敢召他。 “臣还以为王上当时已思虑过后果,现在看来,居然也怕此事被天下人所知吗?” “楚国招揽客卿无数,靠的是一统天下的宏愿,靠的是君王高风亮节,素有贤名。若是此事被天下知晓,有意投楚的能人会如何想?朝野上下为楚鞠躬尽瘁的官员会如何想?” “为一己私欲埋下如此祸患,这难道就是王上想要的吗?王上难道忘了对已故惠王许下的承诺?” 熊昶一挥袖子负手背对他,错过了巫阖抬眸时凌厉的眼神。 巫阖说的这些他何尝没有想过,起初他正是怕此事泄露,才将怜妫囚在雀台,严格限制进出的宫人,不令她与外界有所联系。 如此,她不知身在何处,求救无门,后宫也无人能知晓她的身份。 然而这举动不知何时变了味,本意是为防事情泄露有损国祚,现在却是私心不愿放她离开的念头占了上风。 再后来,见她行事越发极端,他挫败心焦,只能放荣葳进雀台劝诫。 此举相当于把怜妫的存在暴露于后宫,再这样因她破例下去,恐怕终有一日,事情会浮上明面,沦为诸国乃至后世的谈资。 诚如巫阖先前所言,他若想及时止损,应该立即杀了她永绝后患。 可这个念头只在熊昶心里闪过一瞬,他便浑身抗拒。 他舍不得,哪怕他再不愿意承认。 既舍不得杀她,也舍不得放她离开。 刚得逞时的快意已经消失得无影踪,欲望由身到心逐渐放大,见她伤心绝望,他心中亦疼痛难忍,知她心系他人,他竟嫉妒得难以入眠。 巫阖还在源源不断地说着此举的坏处,熊昶却龟缩般不愿再听,打断道,“孤自有打算,此事今后不必再提” 灰色沉云之下,穿着褚红官服的巫阖低着头,独自走在御道上,眼前的砖块片片相似,片片不同,仿佛能被他盯出花来。 他没想到短短一月,熊昶的转变如此之大,竟连他的劝谏都听不进去,铁了心要留怜妫于宫中。 若熊昶不给他接触她的机会,要如何才能带她离开? 一路默默行至等在宫外的马车,巫阖屈指按住太阳穴对车夫道,“回府” 车夫扬鞭时,突有东西从车窗飞了进来。 巫阖捡起那物,展开来凝眉细读,眼里阴霾如拨云见日,露出点滴光亮。 …… 雀台的红漆门在眼前缓缓打开,阿怜抬膝正要迈步,突见熊昶回首看她。 “夫人可记起自己的身份了?” 阿怜不愿称妾,“记得。郢都绣户之女褚虞。” 虽早知她对自己难有情意,但看她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熊昶仍旧内心失衡,酸涩不已。 他退回几步将她拉入怀中,不由拒绝地按住她的背附耳道,“孤在宣政殿,申时回雀台来。” “诺”,阿怜掩住眸中厌恶,熊昶这是命她于申时前回雀台等着。 目送熊昶离去后,阿怜站在原地等了一阵,确认他已走远,才心有余悸地跨出殿门。 “褚夫人想去哪?” 随侍她的宫婢意欲带路,阿怜没有丝毫犹豫地回道,“去凤仪殿” 荣葳说会安排她跟巫阖见面,也不知进展如何了。 应荣葳所言,在她态度放软后,熊昶许她出雀台自行活动。 只是有时,熊昶直愣愣看着她的眼神让她心底发毛,等她询问何处不妥,熊昶却又轻轻揭过,让她无法准确猜到他心中所想。 临到凤仪殿外,迎面撞上一位穿赤红曲裾带着小公子的夫人。 “你就是新来的妹妹?瞧你,走得那么快做什么?我又不会与你为难。” 她带着的随侍是阿怜的数倍,得了她的示意,早有眼力见地拦住阿怜的去路。 阿怜扫视一圈,落回她隐隐带着压迫的虚伪笑颜上,“我急着去找王后,夫人既不愿与我为难,便让他们退开吧。” 何夫人没想到她这么直白,本只想给她个下马威瞧瞧,眼下被一众人看着,不愿意失了面子,顿时提高音量呵斥,“你这是在说我管教不力?” “是又如何?”阿怜直直看回去,眼中没有丝毫怯意。 她一心想着出宫,没时间也没兴趣跟他们斗宠。 行事嚣张些,说不定还能快点让熊昶失去兴趣。要是他因此疏远她,她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阿怜收回目光直往前走,那人的侍婢伸手拦她,她便反手一巴掌甩去,“谁敢拦我?” 侍婢们见她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下意识退开让出一条道,却又听主子吩咐道,“给我拦住她!”,一时进退维谷。 荣葳适时出现在凤仪殿门口,“好了,一大早的,怎的如此吵闹?” 阿怜还未发话,何夫人先满脸委屈地诉苦,“王后,是她!我好心同她问候,她却跟吃了炮仗似的,不仅含沙射影,还动手打人!” 荣葳拧眉道,“褚夫人性子内敛不常与人交涉,你跳脱惯了不知分寸,实在是误会一场。改日我设下宴席,让褚夫人同大家好好熟悉熟悉。” 看似一碗水端平的话,听在何夫人耳里只会让她火气更盛。 荣葳熟悉何夫人性格,只要她自认吃了亏未得到声张,这事就远不算结束。 她与阿怜想的大差不差,怜妫身份特殊,若在宫中与人闹起来,楚王昶说不得会因此厌烦了她。 何夫人不敢顶撞王后,恨恨剜了阿怜一眼,带着公子瞿气冲冲地大步离去。 “那边怎么说?”一到内室,阿怜便忍不住询问。 荣葳回想巫阖信中所言,复述道,“两月后燕国使臣来访,宫中设宴款待,王上必携我与众夫人赴宴。” “届时你在雀台等候,会有人来接你出宫” 见荣葳话止于此,阿怜不由追问,“出宫后呢?可有人接应,送我回秦?” 荣葳眼中闪烁,对于出宫后的安排,巫阖并未在信中明说。 如果她猜的没错,巫阖会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绞杀了她。 看着眼前面露期待喜色的美人,荣葳心中涌起病态的快意,再得王上宠爱又如何,左右逃不过香消玉殒的命运,人死如灯灭,王上总不可能念着她一辈子。 阿怜被她黑漆漆的眼珠盯着,后颈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此时荣葳的眼神,竟与几日前的熊昶有几分相似。 “还有一事,”阿怜吞了吞口水,“我需要避子丹” 荣葳先是轻微拧眉,很快又舒展开,派人去暗格里取,“你等等” 两包无字药丸被递到阿怜手中,荣葳嘱咐道,“事后两个时辰内服下” 等阿怜离去,荣葳渐渐沉下脸,胸腔起伏,终是难以忍耐,将桌上锦鲤戏水的瓷玩扫落在地。 飞落的瓷片割伤侍从的额角见了血,他却不敢出声,跪在地上等荣葳怒气散去。 荣葳见那滴落在地的血珠,念了一声罪过,在侍女的搀扶下到小祠堂跪地念佛去了。 自她生下珺儿后,楚王几乎没碰过她。阿怜无心之举,让她妒恨难言。 罢了,反正两月后,一切尘埃落定,她再也碍不得她的眼,随她嚣张这些时日。 荣葳闻着香火味逐渐沉下心,又想到亲子公子珺两月后随燕使臣一同归楚,她展露笑颜,眉眼复又变得慈悲起来。 暮色暗沉,雀台室内一片暧昧春色。 叫水清洗后,阿怜皱着眉忍受因身体疲乏袭来的阵阵困倦,等熊昶抱着她心满意足睡去,她才小心翼翼地从他滚烫的怀中退出来,到窗台柜前取出一粒药丸服下。 “在干什么?”熊昶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吓得阿怜魂魄飘飞。 “看……月亮,”阿怜下意识按住了柜子,幸好她只取出一粒,早早将药包放了回去,“我想家了” 熊昶眼皮一撩,接她的话茬。 “哦?阿怜在想陈国,还是秦国?” 两人都清楚,他们之间横亘着什么,陈国灭国之恨,秦国刺杀之仇,只是从前并未明确提起。 阿怜身子有些颤抖,不知该如何回他。 他侧头哼笑一声,上前握住阿怜的腰,“既然阿怜还有力气,那我们再做点别的事” 他令她撑着那柜子,半开窗户,在月下与她合二为一。 汗水滴滴落下,夜风带着寒气致使体感冰火两重,在她快撑不住的时候,熊昶总算放过她,抓着头发将她的头拧回来,在她唇 上厮磨,叹道,“为什么不能把这里当作你的家呢?” “我不会放你走的,与我纠缠一辈子吧” 阿怜的眼角溢出酸涩的泪水,她猛侧过头躲开他的亲昵,一言不发。 见她如此,熊昶心中滞痛,自欺欺人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 太医令手心捧着黑漆漆的药丸,跪地的动作有些颤抖,“王上,此乃女子所用的避子丹,药性极烈,虽效果出众,却……对身子妨害极大,若长期服用,怕是再难孕育子嗣。” 察觉到君王动怒,太医令把头垂得更低,等候命令。 熊昶按住突突跳动的额角,“查得出来源吗?” “此药丸中有一味药极为难得,乃百越进贡之物,只有宫内少数太医令能够调度使用。若逐个排查,或有希望找到制药之人。” 熊昶召来近侍,递给他可以调度宫中禁卫的令牌,“你着手此事,两月内给我结果,把人带到我面前来。” 又吩咐太医令道,“把那药换了。” “诺”太医令恭敬退下,出门时后背已被汗湿。 “怎么了?”云雨歇时,阿怜再次因熊昶的眼神泛怵。 “无事,”熊昶扬眉一笑,压下心里的阴暗亲亲她的眉眼,“睡吧” 当夜,等阿怜脱离他怀抱后,熊昶半睁开眼凝视她离去的方向,微弱的烛光透过纱帐落在他高耸的眉骨上,显得有些阴翳。 她不愿意又如何,他偏要强求一个圆满。 他无法克制地畅想,若诞下孩子,她会否尝试放下前尘,真正开始把这里当家。 午时用膳,阿怜食欲不振,勺子抬起又放下,在肉粥内来回许久都未吃下一口,叫熊昶多看了几眼。 阿怜注意到他的眼神,心道无论他怎么看,她都吃不下。 宫婢进门呈上帖子,“凤仪殿送来的,请褚夫人三日后于暖阁赴宴,与众夫人齐听琵琶弹唱。” 熊昶有些心虚,正欲替她推掉,就听阿怜一口应下,“给我” 阿怜将粥碗放在桌上,接过簪花贴子的刹那,一股馥郁香气钻入鼻腔,深入肺腑,让她扶着胸口干呕出声。 熟悉的反应顿时让她的神色有些奇怪,只想到不曾断过的药丸,堪堪把那点惊心的猜测压下去了。 “怎么了?”熊昶盯着她的反应,见她犹疑之色消退,剧烈的心跳才渐渐减缓。 他神色自若地吩咐,“请太医令来。” “夫人只是近日积食严重,所以才会食欲不振干呕不断,臣待会送些有助克化消食的药来。” 听了太医令的话,阿怜这才彻底放心。 暖阁内大小宫殿皆烧着地龙,即使是冷风阵阵的初冬时节也依旧温暖如春。 这次听琵琶弹唱,便是在暖阁主殿进行,绕过暖阁中堂假山布景的宽大锦鲤池,便到了主殿入口。 阿怜来时暖阁已十分热闹,她披着白狐狸绒领红袍金线鹿皮披风,额角热出了细汗。 宫婢解开系带将披风交给等在一旁的侍中,随阿怜进殿落座。 阿怜的到来让喧闹的主殿有片刻宁静,即使是还未成人的男公子和女公子都噤了声,盯着这从未见过的褚夫人心思百转。 他们的生母或多或少在他们面前提起过这位住在雀台的神秘夫人。 还是荣葳出声打破这寂静,热情招呼道,“你来了,快来坐!” 她把阿怜的席位安排在最靠近她的下首,往常这个位置正是属于何夫人的。 而现在不知王后有意还是无意,将脾气难缠的何夫人安排在褚夫人的对角,相距甚远。 众夫人对视间交接信息,何夫人脸色涨红,总觉得这个褚夫人次次见面都在拂她面子。 宫婢侍中流水般送上各类吃食,做琵琶弹唱的乐府伶人细纱蒙面,抱着琵琶候在殿外待命。 “母妃,”年幼的公子瞿拉拉何夫人的衣角,盯着栗子米糕吞口水,“我想吃那个” 何夫人正满心憋屈无处发泄,闻言没好气地将自己的衣角抽出来,低声训他,“吃吃吃,就知道吃!怎么不跟你兄长学学,好好用功读书,将来为你父王分忧?” 公子瞿脸色苍白地低下头,“我不吃了” 乐声一起,何夫人怒气渐息,又觉得方才话说重了,端来米糕对公子瞿念道,“母妃是怕你争不过,上有你大王兄压着,现在又来了个备受宠爱的褚夫人,若她生下个公子,这宫中哪里还有你的位置?” 她摸摸公子瞿的脑袋,忧心忡忡道,“我可怜的儿” 小孩最能察觉亲近之人的态度,还未明事理的年纪被灌输这样的负面情绪,仇恨顷刻便转嫁到话中所指之人身上。 琵琶弹唱一首接着一首,阿怜无心去听,只想着待会结束时与荣葳交接消息,桌上餐食也未动多少。 有夫人注意到桌上摆放完好的点心,问道,“妹妹怎么不动?是不合胃口吗?” 一时所有的目光都投过来,阿怜摇摇头,“并未” 经她这么一提,阿怜腹中倒有些饥饿,捻起一块蛋黄酥送到嘴边,只鼻尖嗅到蛋黄的腥气,呕吐欲上涌,又拧着眉放了下来。 “噗嗤”不知有谁笑出声,“妹妹从前怕是没吃过这东西,吃不惯呢” 她们从王后那知道了怜妫行走雀台之外的‘身份’,想一个默默无闻的郢都绣户之女,入宫前应过着平平无奇的日子。 “此乃蛋黄酥,酥皮轻薄,内里用咸蛋黄、豆沙、紫薯泥充陷,咸中带甜,回味无穷,妹妹快尝尝看。” “若是吃不惯,何必非逼人吃?且让妹妹说说她从前惯吃什么,让膳房单独做一份送来?” “宫中怕没有糙米粟米吧?” 在坐的夫人都出自楚国贵族,料阿怜除了王上以外便无人撑腰,说话间也渐渐变得无所顾忌。 若是换作他人,荣葳早就出声制止,只这人是阿怜,她便装作为难地看着。 阿怜知道荣葳有别的心思,也只借着她的妒心出宫,不对她抱有什么期待。 本想着结束后问问她巫阖那边的消息,现在却因耳边聒噪失了耐心,她蹭地站起来,吓得众夫人立刻住了口。 荣葳也盯着阿怜的反应,只见她神色平淡,没有半分不悦,“我身体不适,先回宫去了” 看不出阿怜是否察觉到了什么,荣葳一颗心高高提起,慌乱之下顺着她应道,“好,你先回去歇着吧” 送走这尊神,殿内的气氛明显有些古怪,这宴是为新来的褚夫人设下的,如今她提前走了,众夫人继续在这听琵琶,也听不出花来。 心里正想着如何离席,突听殿外一声惊惶的尖叫,“夫人!” 被侧面来的力道撞倒,落入锦鲤池的刹那,阿怜感到小腹由下至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引进来的活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厚重的披风吸水变得笨重拖着她下沉,失去意识前,她听见微弱的破水声。 带着众夫人赶来的荣葳看见阿怜落水,慌得打颤,她盼着她出事,却不能让她在眼皮子底下出事。 好在她的侍婢通识水性,已经拖住她浮出了水面。 荣葳从害怕中回过神来,当即吩咐道,“还不快去搭把手!” 干披风和暖炉被塞到昏迷的阿怜怀中,她的头发粘在脸侧,不知是不是冻的,先前还算有血色的脸此时一片惨白。 跪地抱着她的两个侍婢一干一湿,均是哭得不成样子。 荣葳点了其中一个,喝道,“怎么回事?你说!” “是……是公子瞿撞上了夫人” 何夫人眼神一厉,立马上前扇了她一巴掌,‘啪’地留下一个清晰的掌印,“贱婢!你再乱说,这嘴就别要了!” 挨打的侍婢捂着脸委屈不敢多言,另一个跳入水中救下阿怜的侍婢看向荣葳高声道,“确为公子瞿无疑,他撞完夫人就跑远了,定是受人唆使!” 何夫人环望一圈威胁道,“谁看见了?” 见无人敢答,她立马下了定论,“只有她们俩!说不得是串通一气要来害我的瞿儿。”说着便转身看向荣葳,委屈擦泪。 却见荣葳和 众夫人面露惊恐齐齐后退,有的还用帕子捂住了嘴鼻。 只听身后有人喊道,“出血了!” 何夫人双脚发软,回头一看,浓郁的红色自褚夫人身下扩散开,蔓延过整齐排列的青砖,顺着缝隙流向她。 熊昶得了消息便匆匆赶回后宫,看见躺在榻上无知觉的阿怜时,鼻尖一酸便落下泪来。 他捂住她冰凉的手放在唇间亲吻,无声的泪水连成线不断落下。 想到方才太医令战战兢兢的禀复,他的心如撕裂一般痛楚。 压抑片刻,他头也不回地对跪在一侧的荣葳道,“说” 荣葳将自己摘干净,隐去主殿的冷嘲热讽,恭敬回道,“当时褚夫人说身子不适提前告退,我和其余夫人均在主殿,听闻动静立马出去,只见主仆三人。褚夫人的侍婢说,是公子瞿撞的褚夫人,而后立马逃开了。” 这一撞令她磕到了小腹,而后受凉水刺激,当场落下了那个尚未成型的胎儿。 那是他好不容易盼来的,属于他们的孩子。 熊昶咬牙,鼻翼翕张,半晌未能说话。 “他们现在何处?” 荣葳知道熊昶问的是何夫人和公子瞿,“押在侧殿” 熊瞿一见气势汹汹的熊昶便有些软了身子,想到母妃的叮嘱,咬紧牙关,强装镇定。 只他仍是个八岁的小孩,心思再藏也藏不深。 何夫人也是怕这一点,熊昶一来便扯着嗓子喊,把熊昶的注意力都抓来自己身上,“瞿儿是冤枉的!他还是个孩子,哪里懂那些?是上次在凤仪殿外我拦了褚夫人的路,被褚夫人记恨,她这才来害我的瞿儿!说不定,说不定她早就知道腹中胎儿活不成!” 巴掌带着凌厉的掌风扇得何夫人身子偏向一侧,牙齿磕到肉溢出血来,她被这饱含怒气的一巴掌打蒙了,公子瞿尖叫着往后倒。 “她根本就不知道她怀有身孕。” 在外偷听的荣葳听到这话,越发确定熊昶已经知道了避子丹的存在,不由开始发抖,顾不得这里的情况,回到主殿唤来亲信销毁证据。 不去看捂脸垂泪的何夫人,熊昶猩红的眼转向吓得发抖的公子瞿,“你说,你到底有没有撞褚夫人,如何撞的,为何要撞?” 见公子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熊昶便已清楚了,握拳敛眸道,“父王告诉过你什么?” 公子瞿颤声回道,“在父王面前,要说实话……” “是……是我撞的褚夫人,我躲在廊柱后,等褚夫人走到锦鲤池畔时,冲出去撞了她,是母妃说,说……等褚夫人生下弟弟,我在宫中便没有了位置” 公子瞿刚刚入国子监不久,虽不如前几个王兄聪慧,但因年纪最小,熊昶此前向来也疼他。 他正是舍不得这幼子身份得来的宠爱,又怨她惹母妃生气,这才想给她一个教训,没想到一举造成这么严重的局面。 熊昶脑中一阵阵发晕,反复抬手,公子瞿眼睛都闭上了,他终也没狠下心来打他,只背身离去,撂下一句,“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 阿怜醒来时已在雀台,只觉身体虚弱,问侍婢之后发生的事,也只说她落水后昏迷发烧,故而虚弱至此。 虽接受了这个说法,阿怜却总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太医令每日送来泛红的补汤,说是补充气血,能令她快点好起来。 熊昶似乎念着她身体虚弱,也没再动过她,每夜很晚才来雀台,睡时将她抱在怀里不放。 她察觉到熊昶神态不对,却没细想,听闻他罚了公子瞿和何夫人,却不知具体是什么罚法,往后再也没见过他们。 可能是罚了向来宠爱的幼子,心中有了疙瘩? 阿怜巴不得。 每日睡时把他当作木桩,梦中都比从前踏实不少。 第96章 战国文夫人(十一)“先吃点这个垫肚…… “你给她吃那种烈性药?” 熊昶还在追查避子丹的来源,眼看就要查到凤仪殿,荣葳慌不择路,便约巫阖密会,将此事掐头去尾地告诉了他。 夜幕之下,荣葳没察觉出巫阖神情的不对,心虚地解释一通,“是我没考虑周全,当初只想着药效去了。” 她将妒忌全都藏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下,“既然我们想送她出宫,就必然不能让她怀有身孕,否则以王上紧张她的态度,必会在雀台增派看护的人手,届时我们只会更加难办。” “不过幸好,接下来的两月,她肯定不会再怀有身孕了。” 巫阖本隐在墙角,闻此几步走到她近前,“再?” 不小心说漏嘴,荣葳慌了神,以为巫阖是因自己的刻意隐瞒而动怒,忙正色道,“不久前,因公子瞿冲撞,她落下了腹中胎儿,因月份尚小胎位未显,至今还被瞒在鼓里。” 事发后,熊昶勒令后宫统一口径,前朝更是对此事一概不知。 如同被无声的惊雷击中,巫阖瞳孔紧缩,浑身僵直。 胸腔中似有蚂蚁在啃咬,酸麻刺痛却无法抓挠,心疼和自责全都转化成对熊昶的滔滔怨怒。 想到以犯了宗祠忌讳之名被派往陕地戍守王陵的何夫人和公子瞿,巫阖心底冷笑阵阵,总算是明白了这背后的缘由。 依他看来远远不够,楚王昶还是念及了往日旧情,真是便宜了这对母子。 见巫阖抿唇不语,眼里寒气外露,荣葳内心越发焦急。 后宫走向逐渐不受她控制,她怕误了大事,不敢再对巫阖有所隐瞒,当即放低了姿态,“她一直希望跟巫大人您见一面,应是想问出宫后的事,依巫大人看,此事该如何妥善处理?” 荣葳不知道巫阖已暗中起了背离楚国的心思,只坚信他是想杀了怜妫以匡扶楚国社稷,便觉得没有必要安排两人提前见面,当初对怜妫所言‘见面详谈’,纯粹是没有经过深思的安抚之语。 可现在避子丹一事火烧眉毛,万一此事暴露后怜妫回过味来,不再信任她,将此事对王上和盘托出,首当其冲的便是她这个王后。 袖中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想到造成怜妫如今处境的元凶,巫阖的眼里浮现几不可见的泪光,他侧过身去背对着荣葳,哑声道,“为免走漏风声,不必提前见面。” 纵使他悔恨万千,也无力改变过去,只能着眼当下,重新为她谋划出路。 “她若再问,你就说,出宫之后由我亲自送她回秦。” “至于避子丹,”他扭头低眉下瞥,看向战战兢兢的荣葳,“为了两月后的安排不出差错,我会调度前朝势力帮你遮掩。” 荣葳这才松了口气展露笑颜,她就说,巫阖的人想进后宫,必定得需要她的帮衬。 巫阖亦微微勾起嘴角,他语含春秋,只说帮她遮掩这一时,没说帮她遮一辈子。 两月之后他背楚而去,被朝堂政敌追查以致暴露,使眼前之人遭到牵连,便不是他所能顾及的到的了。 从荣葳那得了肯定答复的阿怜总算求到个心安,不再出宫触霉头,专心留在雀台将养身体。 朝堂上的巫阖则一反常态高调行事,有意加入楚王后阵营,助其稳固后位,被与他对外政见不同的保守派破口大骂。 政敌以为他觊觎着未来楚王公子珺的辅政之位,骂他失了客卿的风骨,没了放眼天下格局的开阔胸襟。 后宫中,熊昶派出的人刚找到牵涉避子丹的太医令不久,那太医令便于家中自缢而亡,只留下一封疑点重重,语焉不详的罪己书。 而得了巫阖承诺的荣葳稳坐凤仪殿,盼着宫宴时迎亲子公子珺归楚,再送怜妫出宫入黄泉。 看似风平浪静的两月,众人各怀鬼胎。 宫宴前几日落了一场雪,仿似洗尽世间尘埃,带来好几天没有遮掩的透澈的蓝,夜空中星星依稀可见,闪烁分明。 雀台内银碳烧红,玉瓶中插着的新鲜红梅上还挂着融化的雪水。 日夜期盼的这天终于到来,阿怜既激动又害怕,生怕出了什么岔子,总有种脚不沾地的虚浮感。 桌上是晚些时候将被呈上宫宴的吃食,熊昶派人做了一份提前送来雀台,拉着她一起享用。 因怜妫身份有异,他不能把她带到宫宴上,只能这样做暗示她在他心里足以同席天下的位置,哪怕当事人对此毫不在意。 穿着隆重赤红礼服的熊昶没戴冠冕,热络为她布菜的样子全不似掌握一方生死的君王。 见她不动筷,熊昶眼眸一暗,耐心询问道,“不喜欢吗?” 阿怜怕露了马脚没敢看他,随口道,“我没胃口。” 熊昶却立马紧张起来,隐晦的目光看向她藏在柔软衣裙下的小腹,“是哪里不舒服?” 自那次落水高烧后,熊昶便格外担心她的身体,阿怜已经习以为常,她摇摇头,“没有,就是不想吃。” “那就不吃”,熊昶拉起她的手往里走。 他最近总在想,如果他早点遇见她,如果当初陈国把她送来楚国而不是送去更加遥远的秦国,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不,不,他们还远不到结局的时候。 今夜的思绪似乎格外翻涌,明知她会冷脸,熊昶还是痴痴地问,“过了今年春岁,能否令往事翻篇,你我重新开始?” 哪些往事? 秦国的事,还是陈国的事? 阿怜不觉得他有资格劝她放下这些,低着头眼睫颤动,沉默不语。 熊昶动作轻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妄图从她平静无波的眉眼中寻找哪怕一点的可能,急道,“阿怜你信我,我绝不会比嬴煦差上半分” 脱口而出的名字轻易刺伤了阿怜长出坚硬外壳的心,羞愧和随之演变而来的自厌席卷了她。 她脱开下巴上的钳制踉跄后退几步,被熊昶追着抱进怀里安抚,“好,我不说了,我什么都不说了。” 沉重的呼吸喷洒在她耳侧,“我会早些回来陪你” 熊昶背过身去似在悄悄抹泪,他不舍地将她抱了又抱,三步一回头地走出殿门,带着等候在外的侍从们离开雀台,向款待燕国使臣的章台宫去。 眼前形形色色的人和景失了颜色,宫宴尚未开始,他便已经在期待回到雀台抱她入眠了。 章台宫,穿着赤红掺金礼服的楚王昶携同楚王后坐上首。 座下左右依次为众夫人及其子嗣,楚国朝廷重臣及远道而来的燕国使臣。 楚王后之子公子珺独坐一桌,他位于楚臣与燕臣之间,与两方把酒言欢,举手投足之间多有楚王昶年轻时的影子。 开场奏乐后,燕使臣奉上结盟之礼,与楚王昶交换燕楚结盟的信物。 而后便是精心准备的楚国舞乐和各类吃食,于楚王昶而言是千篇一律,于长居北地的燕国使臣而言,却是眼花缭乱迷人眼,看得尽兴不已,连连叫好。 “巫大人,珺自饮一杯!”公子珺左边坐着的正是巫阖,巫阖本该坐得更靠近御前,可应公子珺要求,他被特意安排在此处。 公子珺回宫后听荣葳说起结盟巫阖时惊诧不已,出使前他对这位智多如妖的客卿印象深刻,虽不知母后是如何与他达成协议的,却抓紧了这个机会来招揽他,以便他将来为自己所用。 如今天下动荡,有志向有才干的客卿皆是四海为家,只追随其认可的君主,以期施展拳脚,青史留名。 说句大不敬的话,等父王一死,巫阖不一定会选择继续留在楚国。 这也是他在宫宴上对巫阖如此热情的原因,他已经敬了巫阖数杯酒,在他面前与燕国使臣谈笑风生,以彰显出使燕国的功劳。 巫阖面容带笑,双手并拢向前举杯,收回时却将酒水全都漏进了宽大的袖子里。 宴席刚到一半,有个脸色惨白的小侍连滚带爬地从侧门进来,在笑意盈盈的总管耳旁低语几句,总管的脸上便也换上如出一辙的白。 “此事确定为真?”总管的眼珠止不住地乱颤,阴柔的嗓音已然抖动起来。 “千真万确!” “都去救了吗?” “都去了,人还没出来” 总管抖着腿犹豫半晌,终是叹了一声,俯低身子迅速朝着座上眼露困倦又端着得体笑脸的君王而去。 听清总管耳语的熊昶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转头,嘴唇颤抖,下意识喃道,“什么?” 而后他蹭地站起来,冠冕上珠链乱晃噼啪作响,吓得乐府伶人忘记了奏乐。 所有人都先后停下动作,望向上坐的君王。 众目睽睽之下,熊昶猝然离席,转走为跑,夺门而出。 惧怕和担忧上涌,熊昶耳鸣不止,双腿发软,直接不顾礼仪撂下章台宫的夫人群臣,往失火的雀台跑去。 离了章台宫没多久,他便远远看见雀台的方向红光一片,霎时眼泪如雨崩。 那参天的火焰在寒冷的冬夜里照亮了他涕泪横流的脸,他端正俊逸的五官因绝望而扭曲,颤抖的唇不停念道,“不,不……不会的” 这火来得极快,火势迅速发展到无法扑灭的程度,等熊昶赶到时,雀台宫外已经没了扑火的人,他们均害怕地躲到了远处。 而后发生的一切在熊昶眼中都成了随机定格的模糊画面。 他不知抓了谁怒斥,“呆站着干什么!怎么不救火!?” 又不知抓了谁的肩膀问,“她呢?她在哪?” 而后他被涌上来的侍从死命拦住,先是腰,再是腿和手,他们在他耳边尖叫,“王上!危险!里面去不得!” 眼眸中映着熊熊烈焰,泪水源源不绝。 他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她还在里面,阿怜还在里面。 全身被挟制,似有千斤重,熊昶额角青筋迸射,失态痛哭如幼儿。 而章台宫中不明发生何事的众人出宫后见到那通天的火光,醉意顷刻间消了大半。 “天呐,这火这是哪里着火了?” “说是后宫中的雀台。” 朝臣们惊疑对视,“那里住了谁?”,竟让楚王昶失态至此。 众夫人心里有数,却不敢把答案对外臣说。 荣葳在人群中寻找巫阖,不知这是他计谋中的一环,还是突发的意外情况。 她找了半天都没看见巫阖的身影,只能重重地叹息一声,握住了公子珺递过来的手,缓解内心的不安。 与此同时,巫阖早已脱下隆重的楚国官服出了宫。 宝月驹的马蹄踏过融化的雪水溅起水花,直奔郢都之外的青俊山而去。 听到马蹄声的阿怜从山路旁的茅草屋中跑出来,她已提前穿好巫阖准备的御寒衣物。 宝月驹停也未停,巫阖提前趴好,只伸手一捞,便将阿怜稳稳带上马。 “抱紧我!”他于风声中转头道。 阿怜听话地抱住巫阖劲瘦结实的腰,耳边风声猎猎马蹄哒哒,寒风从两侧流入,身前是唯一的热源,贴得越近便越暖和。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巫阖身上在发烫。 两人一马在青黛色的山路上疾驰,两侧山谷盛满云雾,树林如墨,随风而动。 天明时有细雪飘落,他们找到一间无门破庙歇了进去。 温暖的火光让阿怜身子回暖,慌乱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面对巫阖时她自觉有些难言的尴尬,当初掳她来楚的是他,如今送她离开的也是他。 连 巫阖的名字,都是她被迫入宫后从荣葳口中得知的。 她盯着火堆不说话,巫阖坐在一旁偷偷看她一会,而后从包袱里取出软糯的米饼递去,“先吃点这个垫肚子,等到了下个城池,我再去买新鲜的。” 还未说饿,他便主动递来食物。 阿怜先是一愣,而后伸手接过,抬眼望去,竟在巫阖冷冰冰的脸上瞧出几分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神色。 她心里一惊,匆忙移开目光,继续盯着火堆发呆。 米饼虽已凉了,却保留着清爽的甘甜,在舌苔间丝丝化开。 昨夜熊昶离开后不久,巫阖便翻窗而入。 他穿着笔挺宽大的官服,额头却因疾跑出了汗,显得有些狼狈。 她以为荣葳所说的有人接应是派宫人来接她,从没想过巫阖竟然会亲自来雀台。 他让她称身体不适假装早睡,于戌时翻窗出去,沿着他留下的标记跑到外墙,那里会有人接她出宫,再送她出城,出城后,她得独自骑马一路向北,在青俊山脚下的茅草屋等他。 接她出宫的是个独眼的游侠,到了城郊便把马让给了阿怜。 等阿怜骑马赶到茅草屋后,那马儿打了个响鼻,调转方向自行寻路回去了。 茅草屋内点着灯,简陋的床榻上叠放着内里塞绒的上裳下裤,裤装的内侧还缝有防磨的软垫,另有一件熊皮狐狸领的厚实披风。 当时的她满心不安未曾细想,只匆匆将衣服换上。 眼下坐在破庙里吃着米饼,阿怜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几丝怪异。 巫阖怎么想得这么周到? 印象里的他冰凉不近人情,就算她住在巫府时,两人也没什么交集。 且他刺杀嬴煦掳她来楚,她甚至对他怀有厌恶,只抓住他这根稻草,想要逃出熊昶的控制。 当初掳她过来的时候,巫阖可不是这番表现。 难道真如荣葳所说,他要亲自送她回秦? 他刺杀嬴煦,肯定不能在秦为官,如今看来似乎连楚国的官都不想做了。 巫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第97章 战国文夫人(十二)“我心甘情愿被你…… 他们迎着风雪赶路,因体温流失,不得不隔一段时间就停下来生火取暖。 然而不是每次都能找到合适的庇护所,这次行至半途,天上突然下起暴雨,巫阖让她用披风盖住脑袋,自己却被迎面而来的雨水浇了个透。 注意到远处的点滴光亮,巫阖夹着马肚大喝一声,宝月驹的马蹄抡得更快了。 眼前是两间并排着的低矮瓦房,其中一间的窗户透着微弱的光。 巫阖将阿怜从马上抱下来,微微弯腰护住她往里走,雨水溅起的泥点沾湿了两人的衣服,鞋里也进了水。 四周安静无人,只有单调的雨水唰唰声和房檐上不规律的水帘嘀嗒声。 木门一开,趴在巫阖怀里的阿怜还没看清里面是什么情景,就被狠狠往外一推,“跑!” 阿怜站定后惊恐瞪大眼睛,只见门内的巫阖伸出胳膊硬挡住一柄向他劈去的大刀。 房门被啪地甩上,屋内传来刀剑劈砍的厮杀声。 阿怜颤抖着后退几步,停在茅草堆旁的宝月驹闻到血腥气,暴躁地扬起前蹄嘶鸣,她慌张地跑过去躲在茅草堆后,雨水的寒意顺着湿透的裤脚往上爬,冷得她全身都在发抖。 巫阖让她跑,可这么大的雨,她能跑到哪里去? 若是骑着宝月驹独自逃跑,那巫阖怎么办? 还没等她整理好凌乱的思绪,房屋的门自内打开,巫阖满身是血,踉跄地走了出来。 “巫阖!”眼见着巫阖脱力向前倾倒,阿怜立马跑过去接住他。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冰凉的皮肤上,激起一片密密麻麻的战栗。 屋内的血腥场景她不敢细看,只通过地上掉落的几把砍刀猜测对面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她焦急又害怕地拍打着巫阖冰凉的脸,“巫阖,你怎么样?” 见巫阖没有反应,她小心架住他的胳膊,吃力地拖他去了另一间空着的房屋。 他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了,阿怜忍着呕吐欲和满心害怕,回到惨如炼狱的房间取来烛火,在微弱的光线下褪去他身上被雨和血浇透了的湿衣。 四肢修长的男人歪着头躺在硬塌上,块块分明的肌肉/沟壑在烛光侧照下更加明显,他的左小臂上一道深得见骨的伤口还在往外涌血。 阿怜被这狰狞的伤口吸引了全部的注意,无心思考其他,当即撕下干净的衣物为他做了简陋的包扎。 她不敢睡着,怕第二天醒来榻上人成了具冷冰冰的尸体。 痛苦的低吟令阿怜心中一惊。 她摸向巫阖滚烫的额头,惊觉他此时正在发烧。 风吹雨淋,受伤浴血,若还不倒下,真成了铁做的人。 阿怜举着烛灯将他的脸转过来,见他眉心紧拧,嘴唇干燥苍白,削瘦的两颊透着病态的红晕。 之前没机会细看,现在凝神望去,他比初见时更瘦了,下巴一周长了青色的胡茬,看着有些许颓废。 他干裂的唇动了动,“水……” 阿怜忙取出水壶托起他的头喂他喝水,又将撕下来的衣物布料用雨水打湿,盖住他的额头。 等了许久仍旧不见他的症状有所好转,指尖一探,他呼出来的气都是灼热的。 一分一秒度日如年,阿怜颤抖着手指抚上衣领,衣物窸窣落地,房屋的门被打开,她遮住头冲进雨幕,半晌后带着潮湿的冷气钻进了他的怀里,与他肌肤相贴。 因担忧和惊惧,阿怜这晚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反复惊醒后又沉沉睡去,第二日清晨巫阖反倒先她一步醒来。 巫阖刚醒时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而后感官逐渐回笼,他觉察到了胸膛前依附的柔软和压在那处的腿肚,低头一看,怀中人黑发铺散呼吸平稳。 近在咫尺的睡颜令他瞳孔放大,意识到两人现在的姿势,巫阖全身僵住,动也不敢动。 只某一处的变化尽管他竭力去克制也毫无办法,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这变化扰得她撤开腿翻身向里,让他能够在不惊醒她的前提下起身。 他对昨夜发生的事有些模糊的印象,却没想到她最后会以这种方式来为他降温。 雨后天晴,他在院中生火烤干两人的衣物,抱着衣服回到屋内时发现阿怜披着被褥坐在榻上,已不知醒来多久了。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将变得干燥温暖的衣物递过去,“衣服已经干了,穿上吧。” 阿怜没看他,纤长的睫毛却颤得厉害,被褥里伸出一截雪白的胳膊将衣服抓了过去,她故作镇定道,“你出去一下。” 重新上路的两人气氛有些古怪。 离郢都几百里远后,为避免再发生那晚的意外,他们白日赶路,夜里尽量到下个城池内的客栈里歇息。 越往北走,城内的房屋普遍更加低矮和简朴,不似郢都建筑错落繁华。 汾阳城内最高的客栈今日迎来了两个贵客。 小二是从他们出手的阔绰看出来的,掌柜则是从那匹皮毛光滑的宝马看出来的。 汾阳城位于楚国以北,是个依附临阳城做生意的小城。 临阳城的官道四通八达,客驿众多却也时常满客,此时向南十几里外的汾阳城就成了落榻的不二之选。 虽然客量不及临阳城,但因这间客栈的规模乃汾阳城内最大,掌柜也是见过些世面的,知道做这种生意最忌讳的就是揣摩客人身份,除非必要,装聋作瞎好好服侍才是稳妥的生财之道。 见贵客从楼上下来,掌柜立马揣着手笑脸迎上去,听人问道,“饭菜都备好了吗?” 他立马就答,“都备好了,在厨房温着,这就派人给您送上去!” 三楼天字号上房,巫阖应声开门后,两个小二前后端着两盘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放在桌上,说了句慢用就恭敬地退下,不曾乱看。 等门关好,他才对屏风那头道,“快出来用饭吧” 阿怜头发披散,碎发凌乱,明显是刚起不久。 今天赶了一整天的路,她格外困倦,这才睡了一个时辰,又被他叫起来用晚膳。 进城后,为了避免外人起疑报官,他让阿怜以他的夫人自称。 两人住一间房,她睡里床,他睡外床,未曾逾矩一步。 用完饭后,阿怜照例要看他的伤口,那次意外后,一直都是她给他上药包扎。 无论是阿怜还是巫阖都说不出两人现在是什么关系,说是敌人太过,说是朋友却也不尽然。 阿怜在他小臂上 系好一个活结,捋下堆积在他臂弯的袖子,抬眸看向他,“好了” 见他仓促收回目光,阿怜心里已有了个大概。 明日就到临阳城了,有些藏在心底的问题便不得不提出来说个明白。 “你真的要送我回秦吗?” “送我到秦国之后,你又要去哪?” 巫阖的脸色变得苍白,却堪堪扯出一个笑容,似乎不想令她感到为难,“送你回秦后,我再去投靠齐国。” 两人心知肚明,因为之前的渊源,巫阖不可能留在秦国为官,退一步来说,单单是入秦对他来说都十分凶险。 万一有熟知楚国情况的人发现巫阖身处秦地,等待他的很可能是下狱问斩。 阿怜别过头,“我不想这样利用你,我不能承诺你什么。” 巫阖捏紧了拳头,“我心甘情愿被你利用,我不需要你承诺我什么。” 这话令阿怜心里发酸,想到巫阖一路以来的保护和手臂上那道还未好全的伤口,她不忍心就这么不计后果带他回秦,“到了临阳城,再给我买一匹马吧。” “我们在那分开,我回秦国,你去齐国,这样可好?” 巫阖沉默良久,终是顺着她回道,“……好” 直到夜里入睡,两人默契地没再说话。 等阿怜睡着后,巫阖睁眼看向她隐在黑暗中安然的侧脸。 他想带着她去齐国,若她回秦,知道嬴煦已死,怕是会重新恨上他。 他既接受不了她恨他,也不想跟她天各一方,此生不复相见。 第二日下午到了临阳城后,巫阖将阿怜安置在客栈内,便去马市买马。 他牵着买来的马走到临安城最大的庙宇旁,托一客驿小厮帮忙照看马匹。 庙宇香火旺盛,人来人往,中央的小池里放着祈愿人投掷的钱币,在阳光的照耀下,似片片反光的鱼鳞。 烫着戒疤的小童操着稚嫩的口音劝道,“施主,投个钱币吧,这许愿池可灵着呢!” 巫阖闻声抬头,却见这话不是那小童专对自己说的,是劝其他香客时被他偷听了去。 他原本不信这些,却仍投了一枚钱币入水,虔诚闭眼祈祷。 几个便装打扮腰间佩刀的壮汉在庙宇四周徘徊,一见巫阖出来,立马迎了上去。 他们正是齐国丞相曲觞派来临阳城接应巫阖的人手。 巫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既然想背楚投齐,自然早就与齐国的人取得了联系。 “还有一事” 巫阖令他们凑近低语几句。 最后交代道,“切记,千万不可伤着她或饿着她。” …… “有缘再会!”阿怜在马背上朝他扬手。 巫阖眼神闪烁,应道,“有缘再会。” 宝月驹嘶鸣几声,似在跟阿怜道别,惹她俏皮说了句,“你也是,有缘再会” 临安城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既然巫阖送她到此放她自由,在她心里便功过相抵了。 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路口,巫阖凝望许久,直到一队游商打扮的人马追着她的方向而去,他才骑着宝月驹悠悠上路。 世人分别时都爱说有缘再会,可若缘分浅薄,难道真的就放任其不管,此生不再相会了? 他信不过虚无缥缈的缘分,只信事在人为。 阿怜骑着马没走多远便碰上一支赶来的商队,车队满载货物,还带着几个往秦国边城去的老弱妇孺。 为首的那人虽是强壮男子,却面容和蔼,见她只身一人,问她是否需要同路,彼此间好有个照应。 她心存警惕没立刻答应,只是路程上他们前前后后碰得多了,不免熟悉起来,车队中的小女孩和银发老媪还常常与她分享食物。 本以为能如此顺利到秦,却没想商队沿途遭遇山匪打劫,为救那小女孩,阿怜被一掌劈晕,再次醒来时,已被关在一顶似铁笼般的轿子里,无论她怎么呼喊都没人应她。 归秦的希望近在眼前又被生生打碎,巨大的落差下,她已无力去担忧其他人的处境。 她泪水潸潸,承认此刻已有些后悔了。 她不该逞强让巫阖提前离去,至少也该让他把她送到秦国的边城。 第98章 战国文夫人(十三)“可我确实也恨她…… 一只保养得当的手挑起帘子,来人身姿婀娜,细长的弯眉下有着一双轻佻的桃花眼。 看见轿内之人,她流转的美眸一滞,转头问,“就是这位姑娘?” “正是”答她的是个压低的男声。 车帘被放下,那女子语调高扬,“我收下她了”。 宽敞明亮的厢房弥漫着不知名的淡淡馨香,阿怜坐在窗前揉捏解绑后酸痛的手腕,耳边是隐约的琴乐声。 那名叫华裳的丰腴女子撂下几句话就离开了,似乎不打算跟她商量,硬要在几天后把她带去齐国的都城临淄。 她拿不出钱,华裳就不放她走,即使听她自述来历,也都只当作她想要逃脱的借口,看起来毫不当真。 只有到临淄城再想办法了。 这晚她蜷缩着入睡时,远在临淄的巫阖正在丞相府与丞相曲觞和客卿子昌夜谈。 子昌是曲觞的二女婿,与巫阖师出同门,为他来齐为官铺了不少路。 听着巫阖针砭时弊,曲觞满面红光地捋着胡子,不时与子昌对视点头。 他本就对子昌在朝堂上的表现极为满意,不然也不会把二女儿嫁给他。 子昌时常提起在楚为官的巫阖,所以当巫阖有意来齐时,他几乎是立刻派人着手此事。 临到结尾,曲觞对巫阖欣赏到了极点,不再询问正事,而是如忘年好友般八卦道,“还有一事先生未在信中言明,楚王私德有亏到底所指何事?” 子昌也伸长脖子目光炯炯地等他解惑。 巫阖敛眸道,“他对内子起了歹欲” 无言的寂静在房内蔓延。 子昌反应过来出言唾骂,“楚王未免太有失德行!” 见巫阖神色哀伤,曲觞也不敢再追问惹他伤心,有意嫁他第三女的话也吞进了肚子里。 他安抚道,“你今晚歇在丞相府,明早便随我们去面见王上,先得个官职,尽早在临淄安顿下来。” “多谢丞相,多谢师兄”巫阖恭敬告退,跟在侍从身后去向临时歇脚的院落。 到达临淄后他不曾歇息,马不停蹄地来了丞相府与两人见面。 来齐后,地位名声、钱财府邸,一切世俗之物都得重新积累。 从前他不在乎,可现在阿怜正在过来的路上,他便想早点办妥。 …… 若说齐国朝堂最近有什么奇事,那便离不得那个从楚国过来的客卿巫阖。 他与子昌师出同门,不仅熟悉天下时局,能言善辩,还从不放空话,落在他手上的事不出几天就能办妥,令丞相一派在朝堂上的声望又大了些。 齐王大悦,赐他单独的宅邸不说,还有意为他牵线赐婚。 谁知巫阖竟拒绝了王上,说自己已有夫人,只是不幸在来齐途中与她走散,至今仍在寻找。 本以为是拒婚的借口,却没想到丞相府乐宴时,一女子当众呼他名讳,正是与他失散多时的夫人。 身姿婀娜的舞姬们穿藕色广袖裙,个个轻纱覆面。 巫阖端坐在宴席上独自斟酒,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后面的阿怜,在他 的余光里,她越过最前面的舞姬,像只蝴蝶一般飞了过来,就如他所预料的那样。 “天!” “还不快拦住她!”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他顺着动静假装疑惑地抬头,见阿怜扯下面纱扑通一声跪在他桌前不远处,裙摆似朵花轻盈地张开。 她伸出手,“巫阖,救我!” 赶来的侍卫将她按住,她的眼尾泛着红,声音里满是颤抖,似乎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巫阖面色一变,立即站起来朝她走去,喝到,“松开她!” 看清那女子面容后,这侧的官员陷入了微妙的沉默,其中一武将廖慈更是盯着阿怜的脸失态地站了起来。 巫阖把阿怜打横抱起,阿怜如他所愿紧抓着他胸前的衣服不放,只那断断续续的哭声让他的心脏随之紧缩。 或许这次确实做得有些过分,可他不后悔。 子昌惊疑不定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师弟,这位是?” 巫阖转身答道,“我夫人” 而后他左右扫视一圈,“诸位尽兴,我先告退了” 他提前离席,带着阿怜打道回府,留一众同僚目瞪口呆。 马车内,他仍不放开抱着她的手,任她在怀中哭泣发泄。 等她收敛情绪慢慢坐正,巫阖心疼地将她凌乱的发勾到耳后,“阿怜,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 看着巫阖关切的模样,这一个月因担惊受怕累积的委屈全都涌了上来。 虽然那些人不曾在吃穿住行上亏待她,可前路未卜带来的不安梦魇般缠绕着她。以至于看到巫阖的一刹那,她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 此前她不是没有尝试过摆脱那些人的控制,可在人生地不熟的临淄,她的每次出逃都以失败告终。 她不停抽噎着,巫阖轻拍着她的背,“没事,以后慢慢说” …… 一辆青色的马车停在苏将军府前。 得知廖慈来意,赶来的管事一脸为难,“苏将军他又去别院了” 廖慈叹息一声,回府后怎么也睡不着,犹豫着是否要把这事告诉苏群,打破他现在好不容易得来的平衡。 同为将军,他欣赏苏群的智谋武功,在苏群来齐后没多久便和他结拜兄弟,后来才知道他跟齐国文臣世家的苏家有远亲关系。 一次酒局上,得知苏群曾有个心爱女子,不留一言便另嫁他人,他为他打抱不平,却见苏群面色复杂,说她也是身不由己,没有选择。 廖慈后知后觉说错了话,脸色涨红,连连道歉。 却又听苏群淡淡道,“可我确实也恨她。” 再一年的秋日,听说苏群因酗酒过度陷入昏迷,他上门探望,走到窗户时望见苏群正摩挲着一幅画像流泪。 能引得苏群如此失态的,只可能是那个女子。 廖慈本着好奇眯眼细看,对画中之人瑰丽的眉眼极为深刻。 他悄悄走到正门,敲门后得了准许推门而入。 苏群已收好了那幅画,带着几分病气与他寒暄。 他没问苏群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想也知道又跟那个女子有关系。 不料苏群却主动告诉他,一句“她生了一个孩子”把廖慈震得呐呐无言。 见他沉默,苏群自嘲地哼笑一声,“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还能给谁说了。” “我的爹娘都劝我放下她,也不愿再提陈国发生的事。” “可真快。或许我真的是时候放下她了。” 廖慈不知怎么劝,当时只想着放下她苏群就能重新开始,附和道,“放下好啊!她都放下你了,你本来就该放下她。” 可苏群所谓的放下,也不算真的放下。 要是知道他后来会干出那种事,他当初说什么也不会一拍脑门就说出那样的话。 第99章 战国文夫人(十四)“廖慈,你能理解…… 苏将军府前,狰狞的石狮静立左右。 廖慈一撩衣摆下了马车,脚步匆匆跨过门槛,迎面遇上一个穿素色长裙的柔弱女子,他脚步一顿,记得这人叫菱薇,是目前苏群身边留得最久的一个,还让苏群专门在临淄城为她添置了别院。 她被侍婢搀扶着,行路姿势颇有些怪异,见了他脸颊生晕,欲要行礼,“廖将军……” “不必了”,廖慈皱起眉挥挥袖子,越过她快步往府内走。 他昨夜想清楚了,苏群总会得知此事,或早或晚。 既然如此,还不如早点告诉他,好让他提前有个准备。 “菱夫人,你没事吧”,看着菱薇陡然苍白的脸色,侍婢小桃眼含担忧。 菱薇捏紧了帕子,嘴上说着“没事”,却垂眸落下几滴委屈的清泪。 “我出身卑贱,廖将军向来看不上我,我不该自讨没趣问他好,脏了他的眼” “夫人这是什么话?”小桃闻言急得跳脚,她想说什么,又顾忌地环视一圈,怕被人听去。 扶着菱薇上了马车后,她忍不住小声抱怨,“廖将军也真是的,就算是看在苏将军的面上,也不能这么轻怠夫人你啊” 菱薇握住小桃的手,眼里含着泪光,显得更加柔弱可亲,“小桃,我知道你对我好,只是这样的话今后莫说了,我怕被有心之人听了去。” “苏将军与廖将军向来交好,若你因此被责罚,以我的身份地位,哪里护得住你?” 小桃也红了眼眶,从没有人像菱薇这样对她好过,“小桃不怕被罚,而且哪有夫人护着侍婢的道理?应是小桃护着夫人!” “小桃,你真好”,菱薇将小桃紧紧抱住,眼里却闪过几丝不符合她柔弱外表的狠厉与算计。 等以后她进了将军府,定要给廖慈好看,让他再也不敢瞧不起她。 …… 起初察觉到廖慈的视线时,她还在疑惑他是不是对自己有心思。 后来才知道,廖慈是不希望她留在苏群的身边,甚至专门找机会来警告她,“若你是个聪明人,赚够了银子就该自行离开。” 她强撑面子,为难道,“廖将军高看我了,我的去留哪是自己能决定得了的?这都是苏将军的意思。” 廖慈却皱起眉头,语气中带上了些许厌恶,“别在我面前扭捏作态,苏群从来不会强迫别人,你若想走,他绝不会拦着。” 菱薇心里哂笑,廖慈难道是苏群肚子里的蛔虫,对他的心思这么有把握? 难道就不能是苏群迷上了她,不愿意放她走吗? 虽说现在的苏群确实有些难以言表的怪异之处,不仅有时突然推她几丈远,厉声呵斥她不要靠近,还总不留下来陪她过夜,可这不代表他今后也是这样。 她有信心慢慢拿捏他。 她不仅要银钱,她还要苏群的心和一个正经的名分。 苏将军模样俊美身份高贵,却至今没有娶妻纳妾,这怎么能叫她不起别的心思呢? 廖慈似看出了她的反骨,眯眼道,“你不信我说的话?” 菱薇低着头没作答,谁信谁蠢。 廖慈冷笑一声,“哼,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看着廖慈含怒离去的背影,菱薇脸色一白,以为廖慈要使手段对付她。 结果忧心忡忡地等了好久都不见廖慈有所动作,便以为他不敢不顾苏群的面子强行驱赶她,只敢吓唬她,想让她自行离开。 她不明白廖慈为何如此针对她。 虽说豢养外室明面上为士族不齿,可 暗地里这么做的数不胜数,就算她真成了苏群的污点被人用来对付他,那也不是廖慈这个外人该操心的事。 她眼里的警告威胁之语,却是廖慈发自内心的忠告。 在廖慈看来,菱薇的存在可不仅仅是污点那么简单,她不知道的事,他这个密友却看得清清楚楚。 当初听闻苏群与女子同游时他高兴不已,还以为苏群真的走出来了。 可当他看见那些相似的面孔时,却不由心惊肉跳,道苏群这是已经走火入魔了。 那些女子在苏群身边待不过一个月,被清醒过来的他拿银子遣离后,哪个不是哭得撕心裂肺,仿若丢了魂一样,质问苏群为什么不爱了。 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那爱本就是由苏群的臆想衍生出来的。 他精神错乱,把面容相似的人都看作了画中人,臆想着他娶了从小心悦的青梅为妻,如今他们一起幸福地生活在齐国。 等观察到的破绽越来越多,无法再自欺欺人后,苏群便补贴一大笔银钱将那些女子遣出府去,重新物色人选。 如果菱薇不听劝,贪图银钱以外的东西,今后少不了也是那个下场。 令他意外的是,苏群明明有所察觉,却放任不管,还惊讶于他竟细致地观察到了这些女子的类似之处。 可要不是廖慈看过那幅画,说不定还真察觉不出异常。 面对他的疑问和担忧,苏群道,“我有分寸,你别担心。” “我没碰她们,只是看着。我给她们银子做报酬,她们也都是自愿的。” “我知道这很难令人相信。” “但在我眼里,她们都变成了她的模样,坐在那不说话也不做表情的时候,就好像是她真的陪伴在我身边。” “廖慈,你能理解吗?我太难抗拒这种感觉了!” 天知道廖慈听见这些话时有多么毛骨悚然。 作为他的密友,他看不得苏群这么荒唐下去,也不愿意他继续去祸害旁的女子,只能两边着手,一边劝苏群回头,一边警告那些女子提前离开。 只菱薇似乎比之前的人多些心眼,且足足与那人有五六分的相像,或许这正是她能够留在苏群身边近半年的原因。 …… 廖慈到时,苏群正把玩着一枚绣着兰花的香囊,见他来了,又欲盖弥彰地把这香囊搁在桌上。 他把临到口的话吞了下去,转而问道,“这是菱薇的东西?” 苏群没直接答是与不是,却变相承认了,“昨夜我喝醉了,是她送我回的将军府” 想到菱薇出门时的那副姿态,廖慈似被雷劈了一下,语气急促道,“你们昨夜——” 苏群及时打断了他,死寂的眼里浮现出几分光亮,“就在一个月前,我已能分清她和菱薇了。或许这次,我真的能把她忘了呢?” “你……哎!”廖慈重重叹了口气,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好消息。 临走时,他终没能把他的青梅就在齐国这事说出口。 就像苏群说的,万一再给他点时间,他真的把她放下了呢? 这才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巫府。 今日休沐,巫阖雷打不动地按时醒来,一睁眼就看到床榻内侧阿怜恬静的睡颜。 纤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缩在被子里的模样像只认窝的狸猫。 他想将她抱在怀中,却清楚地知道不能在这时候坏事,让阿怜起了防备之心。 将她接回巫府后,他解释了对外称她为夫人的原因,成功让阿怜和他同住一屋,仍旧是她里他外,中间隔着楚河汉界。 “为了不被赐婚迎娶齐国宗亲女,我对外谎称已有夫人。” “可是,你知道的阿怜,我心悦你。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夫人本就是以你为原型捏造的。” “我以为你已经回到了咸阳,完全没想到你会出现在乐宴上。” “所以错愕之下,我脑中只剩下了这个说辞。” “为了不被齐王怀疑,我需要你跟我同吃同住,对外称我的夫人。” “你放心,没有你的同意,我绝不会越雷池一步。” 从公到私,全都是无奈之举,令阿怜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阿怜早在分别时就放下了旧怨,又因巫阖再次救下自己而感激不已,心里哪还有什么排斥和防备。 听了巫阖这一番话,甚至开始因为无法回应他而感到愧疚。 “我明白,我会做好这些事,不会惹人怀疑的,”阿怜不好意思地抿唇,“本就是我给你添麻烦,又来打扰你” 巫阖却道,“阿怜,你对我来说永远都不是麻烦” 初见时似漩涡般黑沉的眼里此刻仿佛盛着星光,只专注地看着她。 阿怜慌张地别开视线,用一直以来的愿望浇灭他的炽热,“我……我还是想回秦国去,你能不能派人送我回去?” 她还是念着秦国的人。 巫阖对这个要求不意外,心里却仍旧不好受,他知道那是嫉妒的滋味。 只不过他不似熊昶那样急不可耐,把人越推越远。 他先是为难,“我刚到齐国,还未站稳脚跟,暂时离不开这里。而你对外来说是我的夫人,今后免不了要陪我参加大小宴席,我需要你留在这几月。” 而后又松口给她希望,“不过,齐秦乃盟国,常有使者往来。等时机恰当,我便安排你假死,随出使队伍去秦国。这样就不会再遇到被山匪打劫的事了。” 最后利用她的愧疚讨价还价,“我只有一个要求,往后每日我快回府时,你来门口接我可好?” 这个要求对比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阿怜立刻答应,“好” 只是她却不清楚行为对人心的微妙影响。 同吃同睡,迎他回府,还被所有人当作他的夫人看待,他就不信阿怜的心不会产生一丁点的松动。 只要抓住那点松动,他立刻就能趁虚而入,像疯长的野草一样霸占她的心。 阿怜在巫阖的注视下醒了过来。 他逆着光侧躺,鼻梁高挺如削峰,眼神深邃,直勾勾地看着她。 阿怜脸上一热,将锦被举过头顶盖住,闷闷道,“你看我干什么?” 巫阖没答,而是反问她,“阿怜觉得呢?” 她当然知道为什么,他已经告诉过她很多次了。 僵持中,榻侧突然一轻,巫阖起身更衣。 虽然看不见,但听着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阿怜可以想象得出他穿到了哪一步。 她的心跳稍稍脱离了正常范围,突想起下午要做的事,不由问他,“今天也要出去吗?” 如果要出去,她就得等着消息去府门接他,不能随意出门。 巫阖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停下整理衣领的动作,“阿怜今日有安排吗?” “下午淮亭雅集,我想去看看热闹” 初春时节淮水旁赏柳买花,煮茶斗诗的活动。 巫阖颇有些欣慰,看来她恢复得很好,都能主动出门去找乐子了。 他毫不犹豫地推了与师兄子昌的清谈会,对阿怜道,“我也想去,我们一起吧” 淮亭外,各式马车停了一整条街,还有源源不断的马车在往这边走。 既然要来,巫阖便提前联系同僚留他个人少的好位置。 等到了位置,巫阖先出马车,再转身伸手道,“阿怜,来” 高规格的鱼鸟纹马车本就引人注目,巫阖一下马车就被聚在不远处的几个同僚看见了,欲要过来跟他寒暄,却见一只白如玉,轻如絮的手搭在巫阖宽大的手掌上。 巫阖轻轻握住,那女子俯身从马车内钻出来,翠绿色的水滴状耳珰在她白皙的颈间乱晃。 抬起头来的刹那,来寻巫阖的同僚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双眼瞪大。 有的在乐宴上有过惊鸿一瞥,有的却是第一次见传闻中令巫阖神魂颠倒、爱极护极的夫人。 脑袋一片空白,只呆怔地看着巫阖牵着他夫人的手缓缓靠近。 他们都穿浅绿色的长裾,既应这明媚春景,又能让人一眼看出来他们的关系。 越靠近,每一处的细节便越清晰,反而越发令人觉得不真实。 世间怎会有如此颜色呢?。 见他们的目光都隐晦地瞥向一处,巫阖不着痕迹地皱眉,问道,“诸位夫人呢?没一起过来吗?” 他们这才回神,七嘴八舌地回,“还没到”,“在里面”,“还没娶得夫人” 稀稀拉拉的声音渐落,他们后知后觉地有些尴尬,巫阖假笑道,“原来如此。我先陪夫人进去了,告辞。” 他牵着阿怜径直走到帏帽摊前,拿起一只问,“阿怜要不要戴这个?” 阿怜有些犹豫。 巫阖便放下手中帏帽,以退为进道,“阿怜若不喜欢,我便不 强迫你戴。可若阿怜戴了,我会更开心些。” 他拉着阿怜要走,阿怜却停住脚步,怯生生地看他,“那就买一个,给我戴上吧” 巫阖几乎是竭力控制才没有失态地笑出声来。 她在为他妥协。 他丢给小贩一枚金锭让他不必再找,专心给阿怜戴帏帽。 垂落的罗纱被风吹起拂过他的下巴,痒极了,他唯愿这样的时刻再多些长些。 “好了吗?”阿怜问。 巫阖柔声回,“马上就好” 不远处,同戴帏帽戴女子痛呼道,“嘶,将军你抓疼我了!” 苏群自看到‘阿怜’的一刹就停住了脚步,他看着她被那人牵着,仰头与那人交谈,而后乖巧地戴上了帏帽。 又是一个‘她’,一个新的‘她’。 苏群因菱薇的惊呼将目光收回,风吹起她的罗纱,他看清了菱薇那张与阿怜五分相似却并不相同的脸,突然对此前说给廖慈的话产生了怀疑。 他真的能放下吗?或者说,他愿意放下吗? 看到她与旁人亲昵,他还是嫉妒难耐,甚至想冲上去杀了那人把她夺回来。 就在刚才,他甚至完全忘了自己身处何地,更别提身边站着个菱薇。 猩红的眼吓到了菱薇,她小心翼翼地询问,“将军,你怎么了?” 苏群动了动手指,算了,反正也不是她。 一番挣扎后,他已没了逛雅集的兴致,撂下菱薇抬脚往前,“没事,回府吧。” 菱薇焦急地跟上攥住他的衣袖,“可是我们才刚来啊。” 苏群却头也不回地扯开袖子,“马车停在外边,你玩到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菱薇跺跺脚立马追了上去。 没了苏群,这雅集还有什么意思?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这样,毫无预兆地变脸把她推开,重新回到陌生人的位置。 她接近苏群的本意确实是为了银钱,可苏群的默许让她的胃口变大,她早就不再满足于屈屈银钱了。 第100章 战国文夫人(十五)“巫阖心思阴毒满…… 穿着粗布麻衫的少年匍匐在地。 公主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好奇,“就是你打退了那些恶犬?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他怀着忐忑应声抬头,仰视中瞳孔放大,呼吸也下意识放轻了。 作为扈从,他常听那群小郎君谈起她,虽已有准备,却还是无法抵挡这一刻的心神震荡。 “天呐,你的伤!” 那双菱唇张张合合,他全不知她说了什么,只在眼角传来冰凉带着药香的触感时才逐渐回魂。 靠近的馨香令他脸颊发烫,心跳比之前面对一群恶犬时更甚。 他慌乱地垂眸,却看见了粗糙的褐衣和手背上的累累伤痕,不知为何忽有种夺门而逃的冲动。 她身着华裳无比高贵,而他形容潦草满身伤痕,低贱进了泥里。 “他们真是太坏了!我去求母后,今后你就跟着我” 成了公主近卫后,从前侍奉的小郎君托他传递消息,他不愿,被抓去狠狠打了一顿。 毫不留情的巴掌扇得他耳边嗡嗡作响,他却因身份地位的差距跪在地上不敢反抗。 “狗东西,你以为攀上了公主你就高贵起来了?一个庶民罢了!只要我想,我随时都能打杀了你,包括你那病秧子爹娘!” 他捏得指节嘎吱作响,心中汹涌的愤怒不得不强自按耐,化作浓烈的无力和不甘。 掌风响起,他闭上眼,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 是她一脚将小郎君踹翻,怒斥道,“放肆!你可知道你是在打谁的人?” “都是我去迟了”,她将他带回公主府给他敷冰,眼中满含愧疚,而后又眯着眼,语气转为愤恨,“他竟然这么嚣张,我定要他好看!” 他懂事地摇摇头,“公主来的不迟,我没事,一点皮外伤罢了” 这番话果然让她更加心疼愧疚,“苏群,你……你想不想去军营里挣军功?” 她不过十岁出头,军功一事是从陈王后那里听来的。 她越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欢欣道,“若有了军功,封了将军,那些纨绔就不敢随意欺负你和你的家人了!” “你这么厉害,一定能行的!” 她一双美眸闪着光,盯着他的时候,他简直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挣军功,封将军,然后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 他身高马大,体力超群,于武功本就有天赋,进了军营后很快被陈将军赏识,最开始的一年几乎日日住在校场。 他学了新的招式,就去公主府舞给阿怜看。 阿怜从不吝啬夸赞他,还细心地给他准备好擦汗的帕子和换洗衣物。 有一次擦汗的帕子不小心落在了地上沾了灰,阿怜便用贴身的软帕亲自为他擦拭,“不愧是我公主府的人!” 苏群眼眸一闪,可他不想只做公主府的人,他想做她的人。 冲动之下,他抓住了帕子的一角,“这帕子脏了,我洗干净再还给公主吧。” 情窦初开的他在夜里用那方纯白的帕子自渎,洗净送回去时,恰巧听见她的贴身侍婢因此事进言劝她,“公主的贴身物怎可随意交给旁的人?还是个没身份没地位的野小子。” 他心中一紧,却听阿怜反驳,“住嘴!苏群又不是旁人,他迟早是我的人” 突如其来的话令他幸福得晕头转向。 交还帕子时,苏群大着胆子看她,明显察觉到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她将那方帕子放在鼻下嗅闻,“你用的什么皂角?好香” 苏群的脸一路红到了脖子,结巴回道,“桂……桂花皂” 随着年纪渐长,阿怜有时候也会出宫来校场外等他,总夸张抱怨,“又这么晚才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烦了,不想见我?” 怎么可能,他几乎想每时每刻都跟她待在一起。 但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他不得不多在军营里花些功夫,好早点与她并肩。 心里爱意浓烈,却因自卑不敢轻易表露,“臣不敢,只是陈将军有意拔我为副将,故而多留了我一会。” 他怕阿怜只是一时兴起,若被她得知心意后她失去了兴致,他就再没可能亲近她了。 往后一有空余时间,他就教她骑射赶马,或带她去溪边擢水,既不落下军营里的事,也不愿放弃任何亲近她的机会。 第一次上战场时,阿怜送他一枚护心镜,眼含担忧,“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不要冲在最前面,平安就行,公主府永远有你的位置。” 本想着送他挣军功,真到了冲锋陷阵的时候,却舍不得他受伤。 “一定,”他抓住了阿怜的手,毫无预兆的举动令阿怜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等我回来,我想从公主这里讨个赏。” 阿怜眼神飘飞,脸若粉桃,“什……什么赏?” 苏群但笑不语。 奖赏是一个浅浅的亲吻,发生在月光之下的私会。 唇上浅尝辄止,却让两颗依偎在一起的心炽热滚烫。 本是他讨的奖赏,阿怜却反觉得不够,眼睛亮晶晶地追着他要,“苏副将,刚刚没来得及细品,我们再来一次吧” 她轻晃着他的衣角,软声道,“再来一次嘛~来嘛~” 他缴械投降,溃不成军,依她所愿握住她的下巴低头,唇瓣相触,轻柔地厮磨吮吻,心跳超过了耳边聒噪的蝉鸣。 分开时他们的气息都有些不稳,阿怜害羞地钻进他的怀里,他收紧手臂,不敢再继续放任,“臣送公主回去吧。” 互诉心意后的那几年,他似活在不真实的美梦中。 对内,与爱慕之人心意相通,对外,因大小战役节节高升。 他不再是任人处置的士族扈从,成了人人都要尊称一句的苏将军。 及至二十岁时,陈国对外战事越发频繁,他次次出征,又次次凯旋,多受陈王倚重。 陈王从未主动提过赐婚的事,却也不曾阻拦他和阿怜的亲昵,甚至亲眼看到过他们一同骑马出游。 他想过要在某次大战告捷后主动去求赐婚,却没料到阿怜在他外出征战时被陈王送去了秦国。 他不带武器冲进了御殿,红着眼咬牙质问,“为什么?” 陈王语气淡淡,不论心里作何想,面上却毫不留情,“阿怜是陈国的公主,嫁给诸侯王本就是她的宿命” “往常寡人对你们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阿怜喜欢你,而你也知道分寸。” 怕他闹事,陈王提前控制了他的爹娘,在他 的府邸中布满了眼线。 即使他已成了名将,还是有更高的强权压他一头,让他无法动弹。 在齐国的苏家远亲抛来橄榄枝后,他率军抢回被困宫中的爹娘,带着他们一路向北,直达临淄。 阿怜清楚齐王的打算,却直到他出征的前一刻都未曾透露给他半点消息。 她同陈王一样薄情寡义。 本该恨她,可那么多年的爱意,又如何能轻易止住? 又爱又恨,割舍不下,即使喝得醉倒,眼前也全都是她的影子。 他终是忍不住派人潜入秦国,递给他有关阿怜的消息。 才一年的时间,她就生下了秦王的子嗣。 他忍耐克制守了那么多年,却换来这样的结局。 心肝似乎被碾磨成了粉末,他一坛接着一坛地灌酒,直至再也无力思考有关她的事。 …… 夜幕下的苏将军府分外宁静,只有长剑挥舞发出的凌厉破空声。 衣摆翻腾旋转,寒目紧随剑尖,直至额头铺满了汗,苏群才喘息着收了势。 他下意识望向门扉,那里空无一人。 昏黄的烛光从屋内透出来,落在他失神的眉眼间。 管事叩门问,“将军,今晚去别院吗?” 苏群收剑入鞘,拧眉道,“不去” “还有一事,”管事在苏群不耐烦的注视下递来拜帖,“苏御史邀各位大人携夫人一同赴宴” 苏府主家于他家有恩,他虽不常参与宴席,却从没推过苏府来的拜帖。 “苏府?” 在看见那高高挂着的牌匾时,阿怜浑身一震,下意识念出声,惹得巫阖侧目。 “怎么了?” 阿怜僵硬摇头,“没什么。” 心中隐隐的不安在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急速放大。 她下意识抓紧了巫阖的手又猛地松开,“巫……夫君,我想回——” 还没等她说完,齐御史就喊着巫阖的名字迎了上来,一同转身的还有那个令她既怕又愧的人。 视线相交,避无可避。 苏群的脸色陡然一变,阿怜亦呼吸急促地侧过头去。 她本以为此生再不可能与他相见了。 巫阖搂着她的腰,神色紧张,“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阿怜不知如何面对,收回视线抓着巫阖的腰佩站稳,“有点头晕,我想回府。” 她苍白颤抖的模样不似作假,苏御史关切道,“令夫人若身子不适,可先歇在后院,我立即唤府医去,应该比回府快些” 巫阖问阿怜意见,阿怜只想逃离这令她窒息的场面,匆忙点头应好。 望着他们相偕离去的背影,苏群的手在背后握紧,额角亦因情绪翻涌突突跳动,“那位是?” 听他发问,苏御史恍悟,“贤侄不多参与宴席,应该是还不知道那位吧?” “刚刚那位是从楚国来的客卿巫阖,与他一起的,是随他来齐时不幸走散的夫人。” 苏群疑惑,“走散?” 苏御史送走一位同僚后继续解释,“对,这说起来还是件奇事。” “机缘巧合之下,那位夫人被当作舞姬带到了丞相府,恰巧与在那赴宴的巫阖相认。” 苏群松开了紧皱的眉心,若真是巫阖的夫人,便不可能是真的阿怜。 只是她的神态与阿怜太过相似,才恍惚间让他信以为真。 苏群自嘲一笑,阿怜应还在秦王宫内,穿着素服为秦武王养育子嗣吧。 府医来后诊脉一番,说阿怜是因为惊吓而失了气血。 “惊吓?”巫阖眼眸一闪。 他知道阿怜有事瞒着他,却不急着问,临走时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在这歇着,等宴席结束后我来接你” “好” 阿怜满脑子都是今日与苏群重逢时的情景,没注意巫阖若有所思的神情。 装作无事发生她做不到,前去问候她又恐惧苏群眼里可能流露的恨意。 她想问她走后发生的事,问他为何到了齐国,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混乱的思绪被慌乱的敲门声切断。 她拉开门,皱眉问道,“什么事?” 听了侍从的话,阿怜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 她狂奔到前院,围拢在屋前的官僚及其夫人多是面露惊恐,有的衣角还沾了血,见她来,立马为她分出一条进屋的道。 苏群亦站在其中,凝神看着她细细拢起的眉和微微泛红的眼,心里的跳动一下比一下厉害。 无他,实在是太像了。 屋内血腥味弥漫,巫阖静静躺在榻上,胸膛前缠着沁血的白布,嘴唇发紫。 阿怜踉跄扑过去,一开口便是又惊又怕的呜咽,“巫阖……巫阖,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巫阖对阿怜的呼唤有些许微弱的反应,他动了动手指,唇微张,“阿怜……别哭” 子昌仰头吸气不忍再看,“是楚国的刺客,剑上涂毒,专为他的命来” 若不是为了她,巫阖现在说不定还在楚国为官,以他的智谋武略,哪里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泪水涟涟,忙侧首问道,“解药呢?” 子昌答,“太医们正在加急研制,得看巫阖能否坚持得住” 生死面前一切都成了小事,阿怜无心思考其他,只衣不解带地照顾巫阖。 若他因她而死,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宫中太医们送来的解药有些效果,巫阖虽逐渐消瘦,醒来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他第一次醒来时,阿怜喜极而泣,眼下挂着未眠的青黑色。 “咳咳,哭什么?我还没死呢。”巫阖神色温柔,语气却不如从前中气十足,运筹帷幄。 他让阿怜找来纸墨,提笔写下一封信,交给阿怜,“若我死了,你就把这个给子昌。” 「我夫人家在秦地,望师兄送她回秦,全我心愿。阖感激不尽。」 他勉强一笑,“原谅我死前不放你走,仍贪恋你的陪伴” “别说了,”阿怜早已泣不成声,她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着,许下承诺,“若你熬过这次,我便嫁你为妻。” 这一熬就从春日熬到了夏日,巫阖形容渐消,只愿隔着纱帐与阿怜说话。 他似乎不想自己病入膏肓的样子被阿怜记住。 宫中送来最后一份解药时,众人几乎已不抱什么希望。 阿怜固执地等候在床榻之侧,天明时纱帐内传来窸窣动静,头顶响起一道虚弱的声音,“阿怜,我好像能坐起来了” 不是回光返照,巫阖的身体自服下那份解药后真的在逐渐好转。 此乃震惊齐国朝野的又一奇事。 为庆祝巫阖的康复,巫府难得办了场宴席。 巫阖私心把这宴席当作婚宴一起办,便办得格外隆重。 带着礼物前来祝贺的同僚源源不绝,“恭喜!恭喜啊!巫大人是有大福之人!” 巫阖把这些贺喜当作新婚贺喜一并收下。 红绸烛蜡金丝罩,鸾凤鸳鸯如意柄。 他们在房内追加了一场不为外人所知,仅有两人的婚事。 如同床褥上绣着的金线鸳鸯一样,他们纠缠戏水,最后交颈而眠。 感受着怀里细腻的温度,巫阖心满意足地睡去。 为了得到她的心,他不得不诸多算计,哪怕差点搭上性命。 …… 秦国使者来齐,阿怜不便露面,独自留在巫府内。 天上的月亮缺了一半,阿怜望了会,叹息着摇摇头。 既然答应了巫阖与他做夫妻,便不能再想着秦国的事了。 她压下心底的波澜,转身欲回,却听一熟悉声音唤她。 阿怜身子一僵,猛地回头,没想到苏群会趁巫阖不在潜入府中。 “你别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我只是看不得你一直被他瞒在鼓里。” 苏群开门见山的话瞬间留住了她的脚步。 与巫阖交心后他曾不经意问她,“阿怜可是认识苏群?” 既然已经坦诚相待,阿怜便不再隐瞒,将两人渊源全数告知。 巫阖一阵黑脸,往后宴席上总避着苏群走,阿怜松了口气的同时有些哭笑不得。 苏群从假山后走出来,阿怜这才注意到他跛了一只脚,心里重重一跳。 难道是巫阖干的? 多年的相处让苏群轻易看出阿怜在想什么,他沉声肯定阿怜的猜测。 “是他干的,他派人在我的战马上做手脚,想杀了我。” 阿怜顿时哑然,没想到巫阖会背着她做下这样的事,难道就因为他们从前的关系? “当然不止嫉妒,”苏群扯起嘴角,眼里是即将摧毁一切的疯狂意味,“他察觉到我在查他之前做过的事,想让我闭嘴。” “阿怜猜猜,我查到了什么?” 阿怜被苏群与印象中完全不同的癫狂模样吓到了,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我……我猜不到” 苏群因她的后退收起了笑脸,他真恨,恨他爱她这么多年,对她的每个神情动作都了如指掌,“是猜不到,还是不敢猜?” “你抛下我,爱上了嬴煦,现在心里又装进了巫阖,对吗?” 他自嘲仰头,眼泪顷刻之间如雨下,指责着她的负心薄情,“这么些年,你从来没想过我过得如何,只剩我一个人在原地苦苦挣扎。看我疯魔,你竟觉得害怕?” 在苏群流泪的那刻,阿怜也跟着落泪。 少女时两情相悦,情浓时却又被迫分开,说爱她怎么会不爱? 只恨命运弄人推着她走,片刻让她歇不得。 这几年封存积压的情绪被苏群这么一勾,颠沛流离、身不由己的痛苦几乎瞬间席卷了她,眼看着也和神色癫狂的苏群差不了多少了。 “我从未想过你?刚到秦宫的时候我一直想你,想着你侍奉嬴煦,直到怀上他的子嗣都在想你!可那又有什么用?” “父王要送我联姻,难道我告诉你,你就能抛下你的爹娘,我就能抛下我的母后,我们不计一切后果地私奔吗?” “嬴煦真心疼我爱我,我亦怀有他的子嗣。难道要我一直念着你,一直痛苦下去,你才满意吗?” “后来我被楚王昶强占,日日夜夜与他交欢,是巫阖不顾性命带我离楚,后又险些因此命丧黄泉,我若不为所动,岂不铁石心肠?” “你说我抛下你,何尝不是你抛下我?” “我历经那些磨难的时候你在哪?难道只靠念着你,我就会好过了吗?” 她哭得泣不成声。 苏群把她搂进怀里抱紧,滚烫痛苦的眼泪滴滴砸在她发间,“别说了,别说了” 他没忘了此行的目的。 “巫阖心思阴毒满腹算计,不值得你如此交付,你跟我走,我们重新开始可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 “抓你来齐国的人是他的手笔,苏府宴席上被刺中毒也是他自导自演,他为了留住你,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怕事情泄露,还要杀苏群灭口。 “什么?”阿怜只觉脑中嗡嗡作响。 苏群怕她还有所留恋,以毒攻毒道,“嬴煦被刺身亡,也是巫阖的献策,他本就熟悉这些阴毒手段,我早该料到的。” 嬴煦,被刺,身亡? 晚风簌簌,吹得阿怜齿冷。 昏过去之前,她咬牙对苏群说,“带我离开” 100-110 第101章 战国文夫人(十六)“昭来接夫人回秦…… 收到消息的巫阖匆匆赶回府直奔卧房,他慌张喘着气,凌厉的目光在屋内来回扫视,怒火越燃越旺。 没有半点收拾的痕迹,是被人带走了。 不断敲响的铜门惊起一群歇在树上的飞鸟。 巫阖一见到静立院中的苏群就快步逼近,切齿喝道,“把她交出来!” 相较于他的急切愤怒,苏群面色淡淡,丝毫不惧,“是她不愿见你。” 脑里有一根弦绷到极致,巫阖抓起苏群的衣领怒目而视,“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苏群没好气地扯开他的手,一拳砸在他侧脸上,“只是把你做过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巫阖站稳后也回身给了苏群一拳,两人你来我往,硝烟味越来越浓,眼看着就要收不住,房门忽被推开,“别打了!”。 阿怜脸颊上挂着的泪还在不断下落。 方才他们在门外对峙时,她默默听着,心里何尝不是痛苦挣扎。 在她出声后两人就止住了动作。 巫阖上前几步,神情恳切眼里也有了泪光,“阿怜,别听他胡说,跟我回去,我亲自跟你解释” 苏群语气冷然,“他做下的那些事证据确凿,哪还有什么狡辩的余地?” “是,我是诸多算计,可我从没想过害你,”巫阖声音沙哑,只盯着阿怜的反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和你在一起” “是你亲口说的,你愿意嫁我为妻。就算是我算计来的,你也动情了不是吗?” 算计来的爱能算爱吗? 舍命护她是真,爱她是真,唯独令她动情之事为假。 脑中一片混乱,阿怜身心皆累,麻木道,“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随着房门吱呀关闭,巫阖的肩背也垮塌了下来,他侧目恨恨盯着苏群。 要不是苏群,他本有把握瞒着阿怜一辈子。 “夜深了,巫大人请回吧” …… 临淄一隐蔽院落中,穿着夜行服的人跪地禀报方才所看到的一幕。 听到阿怜当着两人的面将门关上,上座的人愉悦地勾起嘴角。 不枉他命人在宫中拖住巫阖,苏群帮了他一个大忙。 他侧首望向身旁摇着扇子的客卿,那客卿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禀复道,“兰夫人那边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王上的命令了” 公子昭点点头,“今日诸多劳累,都早些歇息吧。再等上些许时日,将军府那边,日日来报。” 客卿和卫尉军接连告退后,嬴昭起身回到内室。 清冷冷的月光自窗台洒落一地,照亮他狭长飞扬的眉眼。 身姿挺拔似独秀的山峰,胸膛宽阔如广袤的黄土,无论是身量还是气质,他都褪去了身为公子的青涩,变成了极具侵略性的秦王嬴昭。 他握着一枚小巧的瓷杯,将那个午夜梦回时百般品尝的名字念了出来,“阿怜,终于找到你了” …… 苏将军府近日变得热闹了许多,下人印象中沉默寡言、只知练武喝酒的苏将军似乎变了个人,竟然笑脸洋溢地忙前忙后,亲自操持琐事。 “快尝尝” 满满一桌阿怜爱吃的菜肴,有些是陈地特有的,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 只是时过境迁,从前十分爱吃的菜现在看着竟没有那么诱人了。 在苏群期待的目光中,阿怜夹起糯米苏梅肉咬了一口,酸甜醇厚的肉味里夹杂着梅子清香,仍旧是好吃的,却没有少女时那种满足和迫切了。 见阿怜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苏群忙问,“怎么了?是味道不好吗?” “没有,和从前的味道一样,”阿怜摇摇头,“只是我最近心情不佳,连带着食欲不振” 是跟巫阖有关的事,苏群眉眼暗了暗,“院里新起了个秋千,待会去看看?” 阿怜知道苏群所做都是为了让她开心些。 可不知为何,她的心绪总是低迷不起波澜。 如今他一提起秋千,她想的不是往日陈王宫的欢声笑语,而是秦王宫的花园和抱着她安睡的嬴煦。 没能见他最后一面,楚王宫的梦里,是他的魂魄找来吗? “怎么哭了?”苏群手忙脚乱地给她递来帕子,“我们不去看秋千了,不愿吃也就不吃了” 朦胧的泪眼望向眼前人,她的心脏迟缓而绵长地滞痛。 原本纯洁无暇的年少恋慕,在历经这么多以后,早就变得不纯粹了。 苏群从她哀伤的眼里清晰地知道已经无法回到过去,却也无力去指责什么。 陈 国已亡,陈王已死,连他恨之入骨的嬴煦也在三年前死了。 “你好好歇息吧”苏群眼中的光亮消失得彻底,他又一次感到了初见她时的那种难堪和无力,选择顺从本心逃离。 将军府中的下人换了一批,原本就没多少人,换起来十分快。 只那掌事熟悉府中事务,他并未令他离开。 苏群接回阿怜之后才感到后怕,惊觉之前做下的事是多么荒唐。 “你终于想明白了?”廖慈听说苏群遣离了菱薇,将那别院卖了。 “想明白了一些,马上又有了新的想不明白的事” 苏群眉眼间挂着忧愁,说出的话环环绕绕,令廖慈一头雾水。 他耐着性子问,“想不明白什么事?” “若从前有个满心爱你之人,好不容易重逢,却发现你已变成了她心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你会如何?” 廖慈一拍桌子,“当然是质问她为何如此薄幸滥情!” “可若是你又发现,分开的日子里,她其实一直在痛苦挣扎,而那时陪在她身边的都不是你,故而她才移情别恋呢?” “这……”廖慈念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那我也没资格指责她” 想到近日称病不上朝的巫阖,廖慈瞪大眼睛,“你该不会?” 苏群没有否认,“你早就知道她来了齐国对吗?” 廖慈不满咕哝道,“那日我本想告诉你的,可你说你想和菱薇试试……” 苏群头痛地打断,“别再提她了” 他遣菱薇离开的时候自知对不起她,便任她提要求,不仅送了她临淄城外的几套宅子和铺面,还送了她十几箱黄金银锭。 菱薇得了这些,却还是泪流满面地质问他,“你就这么狠心?一年日夜相伴,你就没有一点留恋吗?” 见苏群没有反应,菱薇撂开银票,卑微地抓住他的衣衫跪下,哭道,“我不要这些了,我只想陪在你身边,我求你给我这个机会,有没有名份我都不在乎” 苏群闭上眼睛,“这事没得商量,你必须离开临淄城。” 菱薇哽咽着摇头,“不!我不走,我哪都不去!” “你不这样的!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苏群大多数时候都是温柔且耐心的,虽然偶尔情绪失控行为怪异,却从没这么冷漠坚决地命令她离开。 她多希望他是有什么说不出的苦衷。 然而下一秒苏群的话就斩断她那不切实际的幻想,“起初我看着你的时候,实则不在看你。你与我真心爱慕之人有几分相像,否则我当时不会为你赎身。” 从城外逃来的流民若想在临淄留下,除了做苦力就是进秦楼卖笑。 菱薇便是后者,不过刚进去就被偶然看见她真容的苏群带走了,她以为的一见倾心英雄救美,不过是因为一张恰巧与她相像的脸。 她对苏群身边频繁更换的女子有所耳闻,却因为在他身边留得格外长些生出期望,万一对他来说,她是不同的那个呢? 万一她是最后一个呢? 可苏群的话完全把她打碎了,让她显得万分可笑。 菱薇松开了手,恨恨道,“苏群,你骗得我好苦” 她最终还是拿着几辈子吃喝不愁的银钱离开了临淄城,苏群亲眼看着她离去的。 从回忆中醒神的苏群严肃地对廖慈道,“这些事不能让她知道。今后你来苏府,一个字都不许提。” 廖慈扭头‘嘁’一声,“你也知道不能提”,不过在苏群压迫性的目光下,他复又点点头承诺,“不提不提,我一个字都不提!” 可苏群千防万防,没防住巫阖。 看见菱薇跪在阿怜面前哭泣求饶的那刻,他只觉头皮发麻。 “夫人,求你给我和我腹中孩子一条出路吧,若是孩子没了父亲,就算有万贯银钱又有何用?” “我只想要个妾的名分,进府后闭门不出,绝不会碍了您的眼!” 阿怜仓皇地看向匆匆赶来的他,脸色苍白不知所措,对着跪地的菱薇道,“你,你先起来” “夫人不答应,妾就不起” 苏群的眼中染上猩红,想去够阿怜却被她躲开了。 她目光躲闪,“苏群你……你先看看她,她还怀着孕” 这副不信任的模样令苏群心里如同火烧,他喝道,“她在撒谎!我根本就没碰过她!” 阿怜却没因为他这番话有所动容,看着他的目光已染上几分陌生的色彩,就好像从这一刻开始把他和从前的他彻底区分开了。 站在一旁的府医擦汗禀道,“看脉象,菱夫人确实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一年里菱夫人与将军同进同出,绝对没有机会与他人苟合。 苏群如被雷劈,他的记忆不会出错,脸上青筋迸射,“不可能!我绝对没碰过她!” 菱薇弱弱开口,“是将军醉酒那次,你把我当成了夫人……” 苏群认真回想,他是有过数次醉酒被菱薇送回将军府的经历,可每日辰时醒来身体均无异样。 “是我害怕,才刻意掩盖了痕迹,只是没想到,只那一次就怀有了身孕” 苏群仍是觉得不可能,若真是这样,送菱薇离开时,她怎么没把此事当作筹码? “将军仍觉得我在撒谎?我已坐拥万贯家财,要不是腹中有了孩子,怎会贸然前来扰您清净?” 菱薇的话句句周密,简直是把他往死路上逼。 “是巫阖!是他搞的鬼!”苏群握住阿怜的肩膀摇晃,回首时突见菱薇嘴角露出快意的笑,越发确定这个猜测,“肯定是他!是他找来菱薇,好让你离开我” 眼见他又有些魔怔了,阿怜脸色发白地安抚,“苏群,苏群,你先放开我,你抓得我好痛” “阿怜叫你放开她,你没听清吗?”巫阖不知隐在暗处看了多久,等菱薇说完才露面将阿怜夺了过去。 阿怜却也从他怀里退出来,眼睛来回在几人之间扫视,而后突地转身跑进屋内,趴在桌上干呕。 待情绪稍缓,她才后知后觉地落泪。 “没事吧?”陌生的低沉声音自身后响起,阿怜惊得吸了一口气撑着桌面转身。 目光在那长开的眉眼间顿了几秒,她才认出站在面前的人居然是公子昭。 不,或许该称他秦王昭了。 他来这里做什么? 嬴昭极似故人的凤眼里含着温柔的笑意,“昭来接夫人回秦” 回秦,这两个字在阿怜耳边回荡,想到已四岁大的嬴珵,她的心脏缓慢而温暖地跳动起来。 嬴昭朝她伸出手,“此地不宜详谈,跟我去别处吧,兰夫人也在那” “阿怜,阿怜你开门”巫阖在门外敲了许久,不见内里有动静。 等他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入时,才发现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他跑到门口看向院子里仍在同菱薇理论的苏群,心里瞬间有了计较,“苏群!先别管此事了!” 拿着火把的卫兵在城内各个街道搜查,穿夜行衣的人手在阴影里飞速遁走。 秦使官所居宅邸,灯火只点了几盏。 “阿怜!”兰夫人一见到阿怜就紧紧将她抱在怀里,过了好一会才松开,她看向阿怜的眼中含着热泪,“这三年我们一直在找你,从楚国跟到齐国,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跟你相见” 兰妫如今也有了一个女儿,整个人显得越发稳重和蔼。 她看向候在一旁的嬴昭,“王上继位后,收留了不少陈国来的百姓,给他们房屋,还接纳他们在秦国从商务农” “珵儿也被他照顾得极好,就盼着你回去呢” 阿怜闪动着泪光的眼看来,嬴昭暗自咽下口水,虽长了几岁,在她面前仍是一如既往的紧张。 “父王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把你带回秦国去,好好照料你和珵儿。” 至于百年后的合葬,他已有最合适的安排,现在不说也罢。 站在他身后的客卿摇头叹道,“王上身为一国 之主,本不该亲自来齐。可为了接回夫人,硬要一同前来,再大的风险都担下了” 嬴昭侧目,“元博,别说了” 公子昭一直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公子昭,那年的除夕宫宴,或许真的别有隐情。 阿怜久违地屈膝行了个秦礼,抬头后,柔和而感激的目光看向有些不知所措的嬴昭,“多谢王上” 嬴昭忙伸手扶她,“怜夫人不必如此虚礼。就还当我是那个给你们送伞的公子昭吧。” 兰妫含泪看着这温馨的一幕。 元博则提起一口气,唇角绷得笔直,恨不得自戳双目。 平时说一不二、行事果决的铁面君王突然变成这副温润无害的模样,他真怕晚上回去做噩梦。 “我们何时启程回去?”听着嬴昭的描述,阿怜越发期盼回到秦国。 嬴昭勾起嘴角,“明日便走” 便是专门选在这个时机,将阿怜从苏将军府带走。 巫阖是找到了菱薇不错,可那假孕的药,却是他暗自牵线的游方术士提供的。 两虎相斗,他作壁上观,等明日秦国的车马出城,两人要是再敢拦,那就是冒着摧毁两国盟约的风险,齐国宗亲官员皆不会袖手旁观。 天色大明,百姓夹道欢送中,绵延的车马队伍陆续出城。 “且慢!”巫阖骑着宝月驹在后,苏群率兵横挡在前。 众官员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破了胆,陪伴齐王站在城楼上的苏御史更是慌张地不顾形象大呼,“苏群,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让开!” 然而苏群只看他一眼,并不撤兵。 苏御史一吹胡子,骂道,“竖子!你当我苏家无人吗?” 若是苏群惹了齐王发怒,他们一家都要受牵连。 苏群握紧了手里的长剑,高呼,“阿怜,菱薇一事是巫阖做局,他已承认了!从前是我荒唐,但我已及时更正过错。我待你之心日月可证,只想与你厮守余生。若不是……若不是陈王送你去了秦国,我们本就该白头偕老一辈子!” 听见他喊话的巫阖咬牙,这个蠢货! 若是暴露阿怜秦国夫人的身份,他们就再无可能把阿怜留下来了。 果然,因他这番话,百姓同官员皆爆发出惊奇的议论声。 巫阖屏气凝神,终于找到了阿怜所在的车架,当即低声劝道,“阿怜,是我的错,是我算计了你,可你我成亲后,我对你便无所隐瞒。” 他放弃了当年下山的理想,苦苦哀求,“若你不愿呆在齐国,我们便归隐山林,我师门所在浮图山乃世外仙山,师长弟子寿命均百余岁,全无人间困苦,你随我回去,我们做一对快活潇洒的夫妻,再不管这人间的战事!” 车帘被掀开,他看进一双冰冷嗜血的狭长凤目,只呆滞了一瞬,就听前方有人高声道,“臣奉王命出使贵国,却意外在临淄发现了三年前于太白山失踪的怜夫人。” “找回怜夫人乃已故武王的遗嘱,臣欲带怜夫人回秦,怜夫人念及子嗣,亦自愿随臣归秦,却不知为何,两人在此阻拦。” “莫非当年太白山刺杀武王,乃齐国为之?” 齐国可不想担这莫须有的罪名。 齐国国策主张近攻远交,已与秦结盟多年,如今与邻国关系恶劣,万不可再树强敌,损失盟友。 齐王高声道,“齐绝无可能做下这样的事!” “使臣大人放心,孤这就让他们离开!” 随着一声令下,禁军朝苏群和巫阖而去。 巫阖不动,只红着眼盯着马车内阿怜的侧脸,颤声道,“夫人,当真要抛下我回秦吗?” 这次阿怜终于有了反应,她转过头来,显然也是落了泪的,“巫阖,忘了我,回浮图山去吧” “你随我一起,”巫阖鼻翼翕张,姿态卑微,“只要有你,我哪都去得” 马车渐渐动起来,宝月驹被禁军困住,他扒着窗沿的手逐渐脱离,“夫人!阿怜!阿怜!阿怜!别离开我!” 然那车架终是离他越来越远,直至厚重的城门关闭。 他们被押到御殿,齐王降罪。 而后,巫阖辞官归隐不知去向,苏群仍留齐国为将,一改往日沉寂,多次上战场浴血拼杀。 第102章 战国文夫人(十七)“我于此事兴致不…… 本以为经历出城时的那遭,嬴昭回程时或多或少会问及这三年发生的事,谁知他只字不提,只让她好好歇息,甚至在出城后不久就与兰妫换了马车。 一路有兰妫陪着,她确实放松不少,与她说了好些真心话。 马车走走停停,这日一撩起车帘,就见嬴昭等候在车外。 “这是到哪了?” “符陵” 符陵? 阿怜呼吸一顿,指尖亦有些颤抖。 母后就葬在符陵。 可符陵不是在楚国境内吗? “一年前齐秦合力,拿下了这片土地,”公子昭看向百废待兴的破败城池,“回秦之后山高水远,我便想着顺路带夫人来看看” 封土丘陵上长了三寸高的茵茵绿草,字碑上刻着陈哀王和陈王后字样。 “母后……”阿怜抚上那字碑,只念了两个字泪水便溢满落下,“阿怜来看你了” 时隔三年,终于有机会在母后的墓前祭拜。 见她泪眼朦胧,神色凄楚,嬴昭心里也不好受。 酸涩的痛意从指尖蔓延到心尖,他克制不住地上前一步站在她身侧,低头安抚道,“夫人节哀。” “逝者已往,生者犹存。陈王后若在天上看着,定也不希望你囿于哀恸,愁眉不展。” 年轻的君王语含关切,阿怜回眸扫过他棱角分明的颌线和沉稳的眉眼—— 他已二十及冠,变化之大,叫她完全无法以从前看待小孩子的目光去看他了。 秦王宫依旧如记忆中一样庄严肃穆,只是权力中心的人物发生了更迭。 也不知嬴昭是如何教养珵儿的,在看到她的一刹,几岁大的孩子只呆愣了几秒,立马笑出一口白牙,喊着母妃急切朝她扑来。 阿怜蹲下接住他,听他在耳边奶声奶气道,“母妃终于回来啦!” “王兄说,母妃是为我求神仙赐福去了,”他从阿怜怀里探出来,“说要是我乖乖吃药,身体早些康健,母妃就能早些回来” “我现在能绕着王宫跑上整整一圈……” 说累了的嬴珵仍抱着阿怜不撒手,阿怜守在床边将他哄睡,才与等在主殿外的兰妫聊起近些年秦王宫内发生的事。 “当年刺杀一事后,先王不治而亡,葬于王陵,新王即位奉武王灵位于宗庙” “公子珵许是吓着了,回宫后时常梦魇惊醒,自先王崩殂后身体每况愈下” “王上招我进宫照料他,我用陈国的调子哄他入睡,那段时间王上刚登基,本就事务繁忙,却每日都来看望公子珵” “由臣妇看,王上贤良仁善,真心可鉴。” 兰妫言外之意,当初除夕宫宴一事嬴昭虽知情,却不见得做过什么对不起她和珵儿的事。 就算真做了什么,现在也是真心待他们好。 阿怜点点头,“王上做了这么多,我自是十分感激他的” 她同嬴珵住在凝香殿,却不知前朝因如何安置他们母子俩起了争执。 先王逝世后,为避免外戚干政,宫中夫人多遣回母国,有子嗣的可随子嗣前往封地。 仍旧留在宫中的先王夫人,除了丽姬之外再无其他了。 最终是嬴昭一锤定音,“怜妫母国不存,公子珵年纪尚小,留在宫中也无妨” 见君王心意已决,进言的文官妥协道,“凝香殿位于宫西,怜夫人乃先王夫人,理应牵至北宫,以作区分” 嬴昭目光幽幽,盯得文官内心七上八下时,终于开口,“坚守礼教固然是好的。只是如今天下混战,你们着实不该揪着这些小事不放。” 文官脸色一白,他年岁已高,论冲劲确实比不过那些放眼 天下的年轻人,论资历却排得上前几,此番进言是想一展文臣风骨,谁知君王并不买帐,虽未指名道姓,却送出一顿明晃晃的讥讽。 最终怜夫人是迁了宫不错,可那个坚持进言的老文官也被贬了官,落了个没实权的闲散之位。 北宫宁馨殿。 阿怜正带着嬴珵临摹字画,突见嬴珵停笔抬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嬴昭长身玉立缓步前来。 “去吧”阿怜笑着拍拍嬴珵的背,他这才撂笔,下了小几朝嬴昭跑去,“王兄!你来啦!” 嬴昭架着他的胳膊将他抱在臂弯,继续朝阿怜这边走。 那番熟悉亲昵的态度加上身型的差距,乍眼看去,说是父子也没有半分违和。 嬴鱼和嬴炜都进了军营历练,他虽给了两人封地,世禄却要靠军功来换。 至于嬴珵,就算到了年纪嬴昭也不打算让他进军营。 如父王所言,让他这辈子做个闲散快活之人就好。 他的目光从嬴珵胖乎乎的脸上挪开,看向穿着粉裙眼波潋滟的阿怜,长睫几不可查地微颤。 年少时期待的画面就这样成了真。 她站在殿门,满眼含笑,毫无排斥地迎接他,再没有旁人看着,或是拦着。 他将嬴珵放在地上,站直后问道,“宁馨殿住着可还习惯?” 阿怜知晓迁宫一事后,便明白此事少不了他在前朝周旋,心中感激溢于言表,“当然习惯。宁馨殿比凝香殿还大上不少,殿内各种事物一应俱全,简直再好不过了,我和珵儿都很喜欢。” 嬴珵懂事,知道两人有话要说,自己跑到外边去玩。 阿怜忙冲他背影道,“跑慢点,记得回来用晚膳!” 想起嬴昭还在一旁站着,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身回到桌前坐下,嬴昭步步跟着,见她喝茶,他也拿起茶水来喝了一口。 心里虽感激居多,单独与他相处时,阿怜却仍有些不知所措。 三年没见,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忽想起从前在兰台围炉煮茶,“我这里的茶清淡,味道不如王上煮的茶好喝。” 听她这么说,嬴昭煞有介事地又品了一口,赞道“不错,清香回甘”,忽又想起什么,抬头看她,“怜夫人还没喝过我煮的茶吧?” 确实没喝过,那时在兰台她怀着嬴珵,喝的是红枣汤。 这下出糗了,阿怜顶着尴尬掩饰慌乱,“确实如此。” “对了,敷洛呢?回宫这些天怎么不见她?”她焦急转移话题。 嬴昭睫毛微垂,“她没进宫,在丞相府。” “哦,我还以为你们……”阿怜脸颊烧红,实在说不下去了。 好在嬴昭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适时提出告辞。 离去后不久,就有人送来几只矮胖瓷罐。 领头的侍中弯着腰笑脸相迎,掀开其中一只的盖子对阿怜道,“怜夫人,这是王上专门吩咐送来的茶叶,说今后要什么您尽管提” 阿怜认出来,这是当初洗心亭初见公子昭时跟在他身侧的那个侍中。 “你叫什么?” 侍中腰更弯,恭敬道,“奴名禹礼。” 阿怜点点头道,“有劳,代我谢过王上” …… 宁馨宫的日子平淡悠闲,嬴昭不时来探望他们,一转眼就到了秋猎的时候。 也是秋猎时阿怜才发现,嬴昭后宫空荡,子嗣更是一个都没有。 他的父王在他这个岁数时,他都快满五岁了。 压下心中惊讶不表,等一众秦国宗亲贵族的郎君吹哨骑马奔向树林,阿怜才下了看台找兰妫谈论此事。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嬴昭一个眼神,禹礼就悄摸跟了过去。 按照旧例,王储十五岁时应由通晓人事的侍婢教导敦伦之事,可当初除夕宫宴闹得太大,嬴昭被关进兰台,嬴煦紧着怀有身孕的她,把此事忘的没影,负责此事的宫人也不敢擅自行动。 兰妫一脸惋惜,“或许是耽搁了,王上一直对女子兴致缺缺” 夜幕初上,众人围坐篝火旁,白天猎来的鹿肉被烤得滋滋作响。 瓷白的脸在火光照耀下越发妖冶,那双狐狸似的美眸只轻轻一撩便叫身子酥了半边。 嬴昭深吸一口气,又仰头喝了一碗鹿血酒。 阿怜同其他女眷一样早早离席,回到营帐时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随嬴昭去齐国的客卿元博。 得知元博来意,阿怜心里本就愧疚,一口答应下来。 去往嬴昭营帐的路上她才后知后觉有些忐忑。 嬴昭尊敬她,待她和珵儿好,是因为他父王的叮嘱,如果她干涉他的私事,他还会是一副好说话的态度吗? 营帐外有卫尉军守着,见阿怜靠近,眼珠盯着她移动几秒又回归原位。 王上待怜夫人不同,他们便不阻拦她的靠近,却因此时帐内的情况未去通传。 阿怜的手刚摸到门帘,就听帐内传来断断续续低沉的闷哼。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一时僵住脚步,震撼之下完全忘记了反应。 风吹帘动,门帘缝隙里不时透出一抹艳色裙裾。 曲腿靠在榻上的嬴昭喘息着闭目,心底刻意去忽略,身体反应却诚实得惊人。 一声压低的绵长叹息过后,鼻尖传来若有若无的麝香味。 阿怜耳廓烧红如烙铁,仓皇后退几步,刚想装作无事发生悄悄溜走,就听卫尉军向里禀报。 她瞪大眼睛看向那目不斜视的卫尉军,不明白他为何这么没眼力见,陷她于如此尴尬境地。 “稍等片刻”,嬴昭略迟钝的声音从营帐传出,他似乎也十分意外她的来访。 阿怜越靠近床榻,麝香味便越浓烈。 嬴昭方才应该是在整理衣着,匆忙之下,衣领略微敞开,露出一片泛着水光的皮肤。 她的目光不可抑制地往上。 突出的喉结,汗湿的鬓角,冷沉的凤眼微眯,似是私事被人撞破有些尴尬和不悦。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出那个时候他喉结滚动的模样。 她也不知她为何会想到这些,或许是嬴昭平时太正经守礼,今夜的事对她的冲击过大。 “怜夫人何事?” “我,我听说你后宫只有两个夫人。”,阿怜磕巴了一下,讪讪开口。 “对,两个魏国来的夫人。”嬴昭回她,等着她的下文。 阿怜脑子一抽,问道,“方才那种事,为何不找夫人来?你至今还没有留下子嗣。” “方才那种事……”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嬴昭的注视下她似被火烧,要是有地方可躲,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躲进去。 “我于此事兴致不高,只是今夜喝了鹿血酒才……”嬴昭顿了顿不再赘述,转而道,“迎那两位夫人入宫是丞相做的决定,我对她们无意。” 阿怜暗自舒了一口气,觉得找到了症结所在。 她忍着羞耻,以长辈姿态开口劝道,“咸阳城内贵女那么多,总会有你中意的女子。” “你已及冠,是时候考虑封王后和孕育后代的事了” “况且,阴阳交\合与方才你独自……是不一样的,你多试试,说不定会喜欢呢?” “有什么不一样?” “什么……”阿怜没料到嬴昭会问这个问题,哑然失声。 等了半晌不见他退步,阿怜只能硬着头皮回,“更,更快活些” 第103章 战国文夫人(十八)“此法凶险,但胜…… “快活?”嬴昭似游魂般悄然发问,“就算是与不喜欢的人,也快活吗?” 阿怜瞳孔微颤,几乎是立即想到了身在楚国的时候。 她苍白着脸极快地否认,“不快活” 自觉反应过激,她僵硬扭头错开视线,小声补充道,“不过千人千面,这只是我的想法” “昭的想法和夫人一样,”嬴昭的声音平静冷淡,带着些许情/欲半褪的沙哑,像是早就在心里念了千遍,“不是跟喜欢的人做,就不快活,所以宁愿自行解决。” 阿怜心中一惊,讶然回眸正面向他。 只见他微低着头,嘴紧抿,眼下睨,像在问她又 像在自问,“难道昭真的错了吗?” 被他这样看着,阿怜神经紧绷,手心莫名出了些细汗。 若是此话出自寻常男子之口,阿怜定要赞他一声专情不二,可站在她面前的是秦国的君王,她不得不为他感到担忧。 在其位,谋其政。 有些责任他不想担,周围的所有人都会推着他去担。 在元博来找她之前,他们肯定也因这事进言过无数次了。 她顶着压力缓缓开口,“王上没错,只是——” “只是我是君王。”需要为大秦延续子嗣。 嬴昭背过身去不再看她,背影格外落寞低沉,“这些我全都明白。夫人请回吧。” 他作出闭门谢客的姿态,她只能告辞退下。 撩开营帐时,寒冷的夜风吹来,把她鬓角的热意吹散,阿怜这才发现她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出了满身的汗。 离他的营帐越来越远,她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他其实什么都清楚,只是因为内心的执拗抑或什么其他的原因,不愿意按照臣子所期待的方式去做。 阿怜叹了口气,她居然开始同情一个权力在握的君王。 她在与他相同的年纪违心与人行事,那时她完全没得选,而嬴昭至少还能有几年缓冲的时候。 回宫后嬴昭很长一段时间不曾来访,连珵儿都察觉出异常,问了她好几遍,“怎么不见王兄来呢?他近日很忙吗?” 每到这时,她只装作不知地摇摇头,“若你想见他,便自行去呈殿找他吧” 嬴昭向来懂分寸,肯定是因为那次的猎场夜谈在主动避嫌。 她虽然在辈分上高他一点,却到底不是他的生母,又只大他三岁,他敞开心扉与她谈论床笫之事,事后感到尴尬不悦再正常不过。 阿怜闭目叹息。 知道他在做什么的那刻,她就该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好过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两月一过,她终是按耐不住,托人传信找来近身侍奉嬴昭的禹礼,打听道,“王上近日如何?” 本没想着问出什么来,谁知禹礼一脸沮丧地摇头叹息,“不太好,王上近日一直咳嗽,晚上也睡不踏实。” …… 一靠近呈殿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咳嗽声。 “咳咳,何事?” 敲完门的禹礼哈着腰,朝等候在侧的阿怜微微点头,而后恭敬道,“王上,怜夫人来了。” 里面沉默了片刻,阿怜心跳加速,生怕他下一句话是“不见” 若他真这样说,她往后怕是无法鼓起勇气求和了。 所幸他没有,哑着嗓子道,“进来吧”。 呈殿的门向内打开,阿怜从侍婢手中接过檀香木食盒,提起裙摆独自迈进去。 桌案旁的竹简堆积成小山,他挺直背踞坐,面容带着明显的病气,脸色和唇色均是微白。 他一只手握拳抵在鼻下,闷闷的咳嗽连带着胸腔震动,另一只手批阅竹简,眼睛不离案上呈示的公文。 见她来,嬴昭捂住唇鼻,停笔看她,“夫人还是离我远些吧,免得过了病气” 阿怜却没听他的,提着食盒一直走到他身侧坐下,“咳嗽成这样,怎么不先好好歇息?” 这几年的生离死别让她对现有的羁绊格外珍视,嬴昭真心对她和珵儿好,她也把嬴昭当作亲人看,见不得他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 她打开食盒,取出一温热的汤盅,还未开盖嬴昭就闻到清甜的梨子香气。 “我煮的吊梨汤,润肺止咳” “怜夫人亲自煮的?” 嬴昭的眼里似有星星在闪,盯得阿怜有些不好意思。 见她轻轻点头,嬴昭笑着接过,“多谢夫人” 他用瓷勺一点点将煮得软烂的雪梨和汤汁吃了个干净,阿怜静静看着未出声,忽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垂眸时掩住凤眼的锐利,显得无害而纯洁。 那日元博的话在她耳边响起,“王上至今未尝云雨,臣等实在焦心,不得不来麻烦夫人。王上对夫人尊敬万分,夫人的话,王上定然能听进去几分。” 可叫元博他们失望了,就算是她劝,嬴昭也照样不听,回宫后依旧日日歇在呈殿。 也不知嬴昭喜欢的女子何时才会出现,他的第一次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饱满的菱唇轻抿,玉颊上的红晕似上好的胭脂,嬴昭看得目光幽深,不自觉收紧了呼吸。 她在想什么? 几月的避嫌显然让她放下了戒心,还换来一盅她亲自煮的雪梨汤和看似斥责却满含担忧的话,他幸福极了。 迫不及待想要更进一步,又怕打草惊蛇,落得一场空。 他放柔声线继续示弱,“我处理好政务上的事,他们就不会在其他事上逼我逼得那么急。” 阿怜清楚他所指为何,叹气道,“可总这样操劳也不是办法” 她是真心实意为嬴昭着想,“若不然,明年春日,我为你办百花宴遴选夫人?” 嬴昭本还含笑的嘴角一下抿得平直。 未等他答话,禹礼在外高声道,“王上,元大人求见” 他立马避开这个话题,朝外应道,“进” 元博推门而入,绕过屏风后看见挨得极近的两人,他脚步略顿,迅速垂眸掩住眼里精光,弓腰快步上前。 似乎顾及阿怜在场,他跪地后看向嬴昭的视线有些迟疑。 嬴昭收到他的意思,抬手道,“夫人是自家人,爱卿但说无妨。” 阿怜心中一暖,与他一同看向元博。 元博这才说明来意,绕了一圈,左右不过子嗣云云,眼看着又要被嬴昭三言两语打发离开。 可他所说妨害阿怜越想越觉得在理——子嗣遥遥无期,他又不顾惜身体,群臣难免忧心,以致朝堂不稳,社稷不安。 “元大人说的极是,”她拉住嬴昭的袖子,“春日的百花宴,王上好好考虑考虑,若是遇到喜欢的女子,岂不是一切都迎刃而解” 嬴昭却倏地将袖子扯开,看也不看她,找借口将他们两人都轰了出去。 看来这一处确实是他的死穴,一点就炸。 离了呈殿,她和元博并肩走着。 又惹君王不高兴,两人情绪各异,一时无话。 临到路口,元博突兀开口,“夫人所说的百花宴,臣等不是没办过。只是王上每次都不去,我们也毫无办法。咸阳城中稍有地位的贵女都知晓情况,大多已不愿配合走这过场了。” 她也没辙了,泄气道,“那依大人看,还有什么办法?” 元博沉吟一阵,表情分外凝重,“似乎只有那个法子了” 他附耳低语,退开后看着惊疑不定的阿怜笃定道,“此法凶险,但胜算极大” 阿怜紧张地咽下口水,眼神飘忽,“那元大人可有合适的人选了?” 元博无奈摇头,“此法刚提出不久,目前只有几人知道。” 他忽而话锋一转,“只不过,那人得是王上亲近信赖之人,否则很快就会露出破绽。” 阿怜若还不明白他告诉她此法的用意,就枉活这么些年了。 热气瞬间上涌,她恼怒斥责道,“放肆!” 元博立马跪地请罪,只是在她挥袖离开时又大着胆子追了上来,低声道,“还望夫人好好考虑,若是愿意,还请三日后的子时到呈殿来” “你们!”阿怜回头怒目而视。 他 们这是准备三日后出手,若是她不来,就让其他女子去。 接下来几日阿怜不可谓不煎熬。 嬴珵在她身边呼呼安睡,她却盯着黑漆漆的床帏久久未能入眠。 在熏香里添一味药激发他的欲,却又令他神智不清以为身至梦境,而后再与女子行巫山云雨,让他清楚识得那种销魂滋味,从此不再抗拒。 入梦的若是陌生女子,他难免起疑,以致察觉异常提早清醒。 “夫人形貌非常,又与王上相识四年有余,成为王上的梦中人,再合理不过了。王上顾及影响,也断不会声张出去坏了夫人的名声。” 阿怜抓着被子深吸一口气,轻轻翻身背对着沉睡的嬴珵。 元博这些人算得缜密,怕是早就在暗中商量好了,那日是专为她赶来呈殿,借机征求她同意的。 想到嬴昭那日帐中的一番话,她越发愧疚,愧疚中还带着些莫名的刺痛。 真要装作无事,放任他无意识亲近一个连熟识都不算的陌生女子吗? 她闭上泛起泪花的眼,终是掀开被子,悄悄下了榻。 罢了,就当还他十五岁那年欠他的吧。 如果不是除夕宫宴的意外,他可能早就封夫人有了王储。 当年他也深受其害。 深夜中的呈殿静悄悄的,只禹礼一个人守在外边,看见她来两眼泛光。 看来他也知晓此事。 阿怜抖着手推开门,刚进去禹礼就从外边把门关上了。 鼻尖是浓郁的檀木香味,她听见剧烈而急促的喘气声,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脱下赤红的外裳,穿雪白轻薄的寝衣,她掀开层层珠帘帷幔,小心翼翼往床榻所在的内室去。 及至最后一层,突然一只灼热的手从内伸出,将她拦腰捞去,铺天盖地的吻夹杂着炽热的泪落在她脸上。 幽幽烛光下,她的腰折成柔软的枝蔓,连站都站不稳。 衣裙似莲花瓣轻轻剥落,几步就被带到了宽大的床榻上。 被他咬住时,阿怜闷哼一声低头看他,他长睫湿润,眼角带红,凤目睁开时完全是一副不清醒的模样。 因为被交代过不能出声,她甚至连让他轻点都做不到,只能难耐地忍受着。 他潮湿的掌心托住她上挺的腰,滚烫的痒意持续向下。 闯进来的东西存在感极强,激得她落泪,她控制不住地抓挠他的肩背,只一瞬又松开来,转而揪住身下的被褥。 他一边栖身动作一边低头啃咬掠夺,除了孕育时的骨血相连,世间再没有比这更亲近的时候了。 第一次他出得很快,却也把她折腾得满头是汗。 不过他很快振作精神,从背后把住她开始新一轮的挞伐。 等结束时,她几近虚脱,看着完全昏过去眉心紧皱的嬴昭,心里却仍是同情和……疼惜居多。 到底是她主动,而他并非自愿,甚至毫不知情。 她艰难离开他,走到门口捡起地上的外裳拢好,一打开门就见元博为首的几人等在外边。 他们恭敬地低下头不敢乱看,阿怜抿唇抓紧了衣领,虚弱道,“快派人去收拾吧,动作轻点别让他起疑。” 第104章 战国文夫人(十九)“抱我去榻上吧。…… 嬴昭在清脆鸟鸣声中醒来,下意识伸手去揽,却扑了个空。 他迟疑着睁眼起身,一把掀开被子。 床褥整洁如初,只雪白的中衣有些凌乱。 昨夜的狂乱记忆回笼,他腰窝发酸,不得不闭目调整呼吸。 可一闭眼,那活色生香的一幕幕在眼前回放,反而更令他口干舌燥。 细窄而收紧的腰线,波浪般柔软起伏的身姿,几乎要将他融化成一滩水。 他闭着眼带着渴意张唇,无声地叹喂。 是个格外真实的美梦。 今日休沐无廷议,他欲下榻往宁馨殿去。 应该是他太想她了,才做了这样的梦。 幸好不久前刚刚与她解除了嫌隙,让此时的他可以顺应本心过去看她。 突然他动作一顿,凝眸看向枕侧一角。 指尖捻起一根长长的发丝,轻轻去嗅,仿佛还带有淡淡的馨香。 他的心越跳越快,将发丝攥在手心,对外高声喊道,“禹礼,进来!” “昨夜你守在呈殿外?” 熬了整整一夜的禹礼头发上翘,形容有些潦草,他跪地答,“是,奴守了一整夜,未曾离开” “可有见到人进出?” 禹礼一顿,缩着脖子道,“奴不清楚” 他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偏偏是‘不清楚’。 攥拳的手骤然松开,他已明白了。 “站了一晚你也累了,快去歇息吧。” 禹礼禀诺告退,转身时心里泛起嘀咕,冒险留下那根发丝,已是他尽忠为主了。 元大人他们不知道王上的心意,他这个跟在王上身边这么多年的老人却是知道的。 王上少年波折,十七岁匆忙即位,他亲眼看着王上经历诸多苦楚,只希望王上今后能好过些。 随着君王起身洗漱,侍中们鱼贯而入,束起层层帷幔,支开紧闭的窗户,天光透进来,把原先昏暗的内室照得亮堂一片。 嬴昭穿了身玄色常服,初冬衣领高竖,更显禁欲克制。 本想去宁馨殿看望她,临到头又调转脚步,往供奉祖宗的宗祠去了。 在宗祠里看到那抹跪在垫上的纤细身影时,他脚步急刹。 她却已通过侍婢的出声行礼得知了他的到来,转过头来看他。 躲不过去了,嬴昭咽了咽口水。 “王上”,她缓缓起身行礼,屈膝的动作有些颤抖,眼中水润含波,带着别样的风情,挠得他心中发痒。 他来是跟父王请罪的,她或许是跟他想到一处去了。 不过他表面只装作不知,喉结上下滚动,哑声道,“怜夫人也来祈福?” 嬴昭的紧张显而易见,阿怜敛眸细思。 他自以为做了出格的梦,所以来宗祠向他的父王告罪? 她长睫扑朔,回到,“对,冬岁要到了,我来为珵儿祈福。” 阿怜借着贡台的烛火点燃几支香,等火自然熄灭,烟雾袅袅而上,她才将其横放手心,虔诚地弯腰触地,额心触碰地面,如此反复几次,方才起身,将香柱插在贡台的香炉里。 嬴昭因方才偷偷看她,慢了半步,却无论如何点不燃那几柱香了。 正急得手心冒汗,阿怜又转身从侍婢那拿了几柱,掐着他手中的那几支一起点燃,然后分给他。 “一起吧”,她斜侧着头,仰首看他。 “好”,他点头应道。 他们左右并肩地跪着,拜完后一同起身将香火奉上。 “父王,是儿臣僭越,若有什么惩罚,请全都应验在我身上,不要为难她。” “阿煦,他被教养得很好,是个知礼守节,励精图治的君王。我真心感激他,也自知对不起他,令他年少时接连失去父母温情。昨夜一事全在我,是我主动,是我想帮他。我不祈求你的原谅,只求你保他和珵儿安康无忧。” …… 君王近日眉眼飞扬,唇角带笑,沉郁之色一扫而空,咳疾也几乎不再犯了。 零星几个知晓内情的臣子看着很是欣慰,只觉得期盼已久的愿景马上就会实现。 “夫人小心”,嬴昭隔着厚厚的披风抓住阿怜的胳膊扶她,等她站稳后又立刻松开。 这一扶令她想起五年前的时候,那时的他还没这么高,需要她努力抬首去仰望。 他穿得严实,仪态端庄,看着正经极了,“地上有雪,行路多仔细些。” “噢……”阿怜恍惚回神,“多谢” 她看向地面阶梯,这处的雪其实已被宫人扫走了,只剩化开的雪水顺着台阶滴滴答答。 她方才差点摔倒不是因为脚滑,而是因为……腿软。 这几天夜里,他要得实在太厉害,有几次她累得都昏睡过去了,却又被他弄醒,还有几次是禹礼在外敲门呼唤,她才惊醒,起身离开的。 心中羞臊,她加快脚步把嬴昭扔在后面。 也不知他心底是如何想的,晚上做了那样的‘梦’,白天也不避讳与她相处,上赶着来陪她和嬴珵。 她有些心慌,不知嬴昭是否察觉出了什么,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 按照元博他们的预期,嬴昭应由此解开执拗,广纳夫人,为大秦开枝散叶。 可嬴昭每每来后宫,仍旧只来找她和珵儿,也丝毫不提纳新夫人的事,这样的反应真的正常吗? “夫人,等等我!”一片阴影笼罩下来,阿怜抬首看见弧形的伞缘。 原来是下雪了,嬴昭刚刚去拿了伞。 阿怜回首,他将伞倾向她,半个身子都暴露在雪中,呼呼喘着白气。 他盯着陷在毛茸茸狐狸领中的她,抱怨道,“夫人怎么走得这么快 ,一点都不等我。” 阿怜眸光闪动,“进来吧” “啊?” 阿怜拉他袖子,“进伞里来” “你有咳疾,还把伞撑给我?” 嬴昭一噎,嘴硬道,“……夫人体弱”,却也顺着她的意挤入伞下。 距离拉得极近,暧昧的热气在两人周身流转,阿怜侧过脸去避开他的灼灼目光,“既然下雪了,就回宁馨殿吧” 嬴昭已被她白日里为数不多的温柔蛊惑,对她的试探全无所察,呆愣愣地只知道应好。 这夜嬴昭趴在她身上昏睡后,她推开他占有欲十足的沉重胳膊,松松垮垮地拢衣下榻。 满身黏腻,湿发贴在颈侧,她却不急着出门回宫,而是手持烛台,往呈殿内几人高的书简架去。 她漫无目的地寻找,对群臣的进言,国策议论等都不感兴趣。 最靠里的隔间放着一捆没有任何批注的无名书卷,有几本的扉页都已泛黄了。 她将烛台放在地上,拿起一本坐在墙角翻看。 【 我被父王关进了兰台,听说母后也被禁足了。 父王护着她,这很好,就算我被关进来也没什么,左右不过是这一年不能见她罢了。 出去之后我一定要好好跟她解释,我从没有想过要害她 我这么喜欢她,怎么会舍得害她呢? 见她以前,我只当她是个累赘,谁知城楼一瞥,此后念之系之,再难放下。 她是父王的夫人,这我早就知道,可这一点不妨碍我喜欢她。 城楼初见,便是父王迎她做夫人的仪式。 父王一连半月都歇在她宫里,此事本与我无关,我却也如宫中夫人一般焦躁不安,只不过与她们不同的是,我嫉妒的对象是父王。 因他占着我的位置,做着我想做的事。 她嫁的是秦王这个名号,要是父王再老些,而我再早出生些,那么迎她做夫人的说不定是我呢? 只恨我晚生一辈,往后次次都慢上一步。 听禹礼说她被母后责难,我第一反应是怕她连带着恨上我。 我与母后不亲,她只在乎养在膝下的嬴鱼,可她毕竟是我的生母。 我去晚了,她和她的贴身侍婢已经离开椒房殿,在回去的亭子内躲雨。 她们的伞被风吹走,我忙差人回去取一把新的来,而后朝她们走过去。 她的裙摆全都被雨水打湿了,看着有些可怜。 脸上愁眉不展,是因为母后的惩罚吗? 好像不全是。 我知道她在陈国有个爱人,她不爱我的父王,却迫不得已与他欢好,她心中应也是痛苦的吧,如果是我,我一定舍不得强迫她,我要等她愿意,等她主动。 不过父王这样做确实有效果,她很快怀孕了,这似乎真的令她放下了旧人,我在她脸上看见了幸福的笑意。 她感觉到幸福?她爱上父王了吗?因为一个孩子? 不,不是的,她怀孕了,她需要自洽,这份渴望令她主动放下过去,开始把这里当成她的第二个家。 我既为她感到高兴,又忍不住嫉妒。 她能放下过去忘却痛苦,这固然是好的,可我喜欢的人怀着别人的孩子,这叫我怎么能不嫉妒? 母后想要害她,而我想要保护她。 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想害她? 连她也是如此想的吧,她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了。 】 【 兰台解禁了,她为我生下一个弟弟,父王给他取名叫做嬴珵。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母后疯了,阿弟被宫人暗中刁难,魏党势力被削弱了一大截。 我落下了一年的功课,忙于补齐,却听出身魏党的太子傅在我耳边进谗言,让我暗中下手除掉她。 父王没有那么昏庸,就算她生下一子,也威胁不到我的地位。 我已十六岁了,而嬴珵还是个刚破开羊水的幼儿。 魏党的人不过是受不了地位声誉的骤降,想要怂恿我为他们出气。 可我是秦国未来的王,凭什么为他们魏党作主? 为嬴鱼出手是因为他是我的亲弟弟,也是秦国的公子。 不过,为防他们狗急跳墙,我还是耐心安抚,一边装作疏远她,一边剔除身边有异心的人。 我不是头脑一热,要全然排除魏党的人。 若他们于我忠心不二,我自然会留在身边。 不过,与他们周旋可真累。 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堆烂摊子处理干净呢? 我好想去看看她。 …… 陈国灭了。 我刚得到消息的时候就想着要告诉她,结果还没到凝香殿就被父王的人架走了。 很显然父王不想告诉她,因为他不准备出兵去救陈国。 若是我站在父王的位子上,为秦计长远,我也不会出兵; 可若为了私情,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得知她担心她的母后,我大概也会雇佣游侠把她的母后接到秦国来。 那日在呈殿,她哭得那么伤心,我看了都心痛不已。 父王怎么舍得她受那样的委屈? 他们分开了,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只是想着她定暗自垂泪,我也高兴不起来。 哪怕招揽了有才干的客卿,把不怀好心的魏党人都剔除干净了也高兴不起来。 怎么样才能让她开心点呢? 父王还是不准我见她。 】 【 终于见到她了。 父王被刺,她被掳走,我想保护她,却反而被她保护。 都是我没用。 】 【 你到底在哪? 阿怜你到底在哪? 都是我的错,他们的目的明明是我,是我把你牵扯了进来。 】 【 父王驾崩了,丞相推我上位。 原来作为秦王要处理的东西这么多,我几乎每日只能睡两个半时辰。 已经一年了,派出去的人还是没有线索。 怎么办,我只能在梦中想你,哭都只能在梦中哭。 列祖列宗在上,拜托给我托梦吧,我想知道她在哪,我要接她回来,嬴珵也长大了,他不能一直没有母亲。 】 【 楚王昶? 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我要杀了他! …… 雀台失火? 不,她不可能死!我才刚找到她,不可能!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 】 【 原来你在齐国,我这就去接你回来! 那两个男人的假面,我也一并帮你揭开。 】 【 三年了,我终于接你回秦。 】 【 你劝我纳夫人? 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 我尊敬你,爱护你,控制不住地去想你看你,数次为你蜷缩成一团流泪。 我对你敞开全部,唯一有所隐瞒的便是爱你这件事。 你居然劝我纳夫人? 】 【 你说那事快活,可与不爱的人肌肤相亲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由爱生欲,两厢情愿,才算得上快活。 我当时问你,等着你回答。 想着,若你说‘快活’,我便自荐做你裙下臣,若你说‘不快活’,那我就继续等,等到你心动为止。 你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看,我们是一类人。 我会等你动心的,哪怕等一辈子。 】 这些纸页密密麻麻记 录着嬴昭的爱慕心事,整整五年时光,从他十五岁被囚兰台开始,到二十岁接她回秦,至今仍不停笔。 字迹有时工整,有时潦草,有的被泪痕反复晕染,需要靠近烛光仔细辨认。 原来他坚持不纳夫人,也不碰别人,是想着等她来爱他。 可他藏得那样好,在与他赤诚相对以前,她对他的爱意毫无察觉,只当他是谨遵嬴煦的遗愿,对自己尊敬照顾有加。 若不是这些亲笔的书稿,她甚至无法相信他还是公子昭时就爱慕着她。 过往与他相处的记忆片片拼凑,结合书稿中的文字,她逐渐把记忆里他的形象填补圆满。 他的爱一直是克制的,隐匿在暗处的。 他不忍打扰她,见不得她受苦,想保护她,却被命运捉弄,次次事与愿违,还曾惹她厌恶疏远。 就这样硬生生熬过五年,即使接她回秦,也克制着没有半分的僭越。 要不是她主动配合元博他们,他难道真打算默不作声地一直等下去吗? 眼眶一酸,绵长的隐痛自胸口荡开,阿怜呆滞地落泪。 嬴昭不知何时惊醒了,看见这处的微光,他衣裳都没穿好就急匆匆跑了过来。 他半披着外裳,露出肌肉分明的胸膛,扶着书架似乎要站不稳了。 “阿怜——”他踉跄几步跪在她面前,而后膝行捉住她的手,泪水滴滴砸在她手腕,“别走,别离开我,是我错了!” 他生怕这些充斥着爱意与私欲的文字惹她厌烦。 也怕她怪他,早知道梦境非梦,却不告诉她。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怜的提问令嬴昭的心凉了半截。 他神色黯然,老实答道,“第一晚醒来后” 原来那么早就知道了。 怪不得他第二日就去了宗祠。 嬴昭还在断续念着,“别怪我,别讨厌我,别离开我” 阿怜忽然倾身上前托住他的下巴,他便停止落泪,专注而忐忑地看她。 像一只等待审判的小狗。 “不怪你”,阿怜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放柔了声线。 她突然想明白了,若不是心动,当初又怎么会答应元博他们的要求。 就算她不答应,也能好好地在秦宫内安度晚年。 若她插手,反而可能惹得一身腥,引发君王的厌恶。 她其实是不愿意把他的初次让给其他女子,乃至于今后的每一次都不愿让出去。 她忽与他紧紧相拥,在他耳边道,“抱我去榻上吧。” “什么?”嬴昭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点头,“哦……”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双方都清醒的时候做这事,却比往常的任何一次都更加激烈。 嬴昭全身都是汗,身上扭动的腰肢已主宰了他的生死,他只能仰着脖颈闷哼,连配合她的节奏都做不到。 “我爱你”,终点时,他在她的耳边低喃。 阿怜转头亲了亲他的耳朵,惹他轻轻一颤。 这夜呈殿的门再没打开过。 守在外边的禹礼听着歇下来的动静,不知想到什么,笑得一脸荡漾,却不敢出声惊扰,憋得脸都红了,好半会才收敛。 交班时他好心交代年轻的侍中,“明天你机灵点,升官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 侍中不明所以地应诺,第二天才知道禹礼话中的意思。 先王夫人和秦王昭,他们居然! 第105章 战国文夫人(二十)“孤真心敬重、爱…… 近日,以元博为首的秦王心腹迎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令他们头痛了四年多的王储一事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坏消息则同源于此,怀有身孕之人是武王夫人怜妫,现秦王昭的庶母。 这两个消息是秦王昭在廷议结束后留他们饮茶时亲口告诉他们的。 元博大惊失色,当场把茶水喷了满地。 秦王昭自登基以来便勤勉于政,与他们这些心腹之臣待在一起时只谈论国家大事,他竟然从未察觉这位年轻的君王对他父王的夫人抱有绮念。 就算王上一直增派人手去寻找她,那也是有武王嘱托在先,并不让人起疑。 可细细想来,似乎王上所有出格的行为都与那位夫人有关。 譬如登基后留公子珵于宫内,又如不顾危险随使臣亲自入齐。 嬴昭扫视殿内,缓缓开口,“孤要封她为王后” 此话一出,鸦雀无声的大殿才有了少许反应。 “这……可是,怜夫人乃先王夫人” “对啊,这实在不合礼数” “就算现在无人敢置喙,也会被后世所不齿” “后世的评判孤不在乎,”嬴昭的声线沉稳有力,压过了他们的低声议论,“自登基以来,孤专心政事,诸位爱卿亦合力相助,壮我大秦。” “孤真心敬重、爱慕怜妫,后位只为她一人而设,子嗣亦只能她一人所出。” “孤私德有亏,于政事却问心无愧。诸位因孤一纸求贤令来秦,孤感激不尽,亦给诸位施展拳脚,实现理想抱负的天地。大秦欣欣向荣,日新月异,少不了诸位呕心沥血,日夜操劳。” “封王后一事孤心意已决,若有爱卿因此愤而离秦,孤自会备斗金车马相送,愿爱卿寻得明主,施展抱负,千百年后,你我史书相会。” 座下心腹之臣面面相觑。 确实如秦王昭所言,他们来历各异,只为一个共同的理想相聚于此。 而这位君王不仅任用贤才,本身还十分通透智慧,凡是利好秦国的策略,就算是出自不起眼的小卒之口他也会虚心求教。 他们的才能在秦国几乎得到了最大的发挥。 秦国能有如今的样貌,少不了他们,却更少不了这位励精图治的君王。 唯一被他们诟病的子嗣问题如今也得到了解决,只不过解决的过程和结果都没有那么光彩罢了。 在这个争做天下共主的时代,君王的后宫之事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既然君王都说了不在乎后世之名,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用为此操心了。 元博率先跪地拢袖道,“臣蒙君恩,生为君臣,死为君魂!” 而后一众心腹皆下跪臣服,齐声高唱,“生为君臣,死为君魂!” …… 齐刷刷的经书朗诵声中,着墨蓝外裳,戴夫子头冠的巫阖从两层高的学宫走出。 “师兄!”来人背着个简易的包袱,神采飞扬,满是斗志。 这是他即将下山入世的小师弟裕文。 巫阖点头应他,眉眼平和清冷,活似超脱世外的仙人。 “山外诸侯割据,群雄并起,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裕文雀跃道,“想好了,我要去秦国!” 巫阖一愣,背在身后的手有些颤抖。 “为什么?” “秦国新王十六岁就颁布了求贤令,登基后大刀阔斧改革变法,还分封兄弟,悉心照料无母幼弟,是难得的贤明之君” 巫阖睫毛微颤,从怀中拿出一小方封绳麻袋递去,裕文打开一看,差点被里头的金光晃花了眼。 “送你的盘缠,”巫阖的眼里浮上一丝暖色,“不过切记,人心险恶,财不外露。” “下山之后多多保重,若有性命之虞,随时回山里来。” “嗯!多谢师兄!”裕文猛猛点头。 若他与子昌一样入世成功,两人很可能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 一个无言的拥抱后,裕文含着热泪转身离去,走了几步,突然身后传来声音,“裕文,你到秦国之后,与我来信一封说说秦国如今的状况吧” 裕文眼含担忧,回头问道,“师兄想重新入世吗?” 一年前师兄满身是血地倒在浮图山的入口,被碰巧下山的弟子发现带了回来,要是再晚些,说不定已经无力回天。 醒来的师兄对俗世经历避而不谈,痊愈后便协助师傅教导新入门的弟子。 师兄本是他们这一辈中最出众的弟子之一,真不知道他在俗世受了什么磨难和委屈,竟连提都不肯提。 “不,”巫阖摇摇头,“只是有位故人在那,我好奇罢了” “原来如此,”裕文郑重应道,“我记下了,师兄等我来信!” 看着裕文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山隙,巫阖转身朝学宫内走去。 当初他心灰意冷离齐,却接连遭到了三波刺杀,一为齐,二为楚,三为秦。 齐怕他另投他国,楚是楚王昶的手笔,至于秦国—— 回想剜心之日在马车外看到的那个眼神,巫阖大致能猜到,是那位新王对他起了杀心。 他也对阿怜有所图谋,不似表面看起来那么仁善无害。 心爱之人远去的痛苦与杀了他无异,所以他与那些刺客拼杀时,突然觉得死了也无所谓,只攻不守。 只是他不想埋骨于荒野,撑着一口气回到了浮图山山脚,许是他命不该绝,刚好为下山入世的师弟所救。 死而后生,他看透了许多,再不提入世,只专心播撒学识,育养新苗。 可送别裕文时,又鬼使神差地求他来信一封。 他还是没能放下她。 要是能早点察觉心中爱意,放下对俗世理想的执念,他或许已带着她回到了浮图山。 可这世间的情爱和宿命,全都不由人说了算。 “夫子,你怎么哭了?” 巫阖飞快擦去眼边的泪,笑道,“我没事,你们继续读。” …… 封秦王后的消息传到楚国时,楚王昶正与公子珺争辩有关他母后荣葳的事。 雀台失火,熊昶从极端悲恸中缓过来后下令彻查,没了巫阖从中作梗,后宫里的弯弯绕绕被捋成一条条直线清晰地呈给他。 荣葳不仅给阿怜虎狼之药,还纵容后宫夫人口舌欺压,更可恨的是,与巫阖沆瀣一气暗中掳她出宫。 他怒极废后,因公子珺求情没杀她,将她送往临淄城外的青佛寺与普通尼姑一样伴佛苦修。 当日的情景历历在目。 他负手转身,不愿再看吓得瘫软的荣葳和一旁求情的公子珺,“她不是爱吃斋礼佛吗?怎么尽做些恶毒之事?想来往日心不诚,便剥去世俗枷锁,送她去青佛寺了却余生” 公子珺喜极而泣,“谢父王开恩!” 而今两年过去,公子珺居然想把荣葳接回宫安置。 “父王,青佛寺清苦,夜间屋舍漏雨者十有八九,母后常发热卧床,这次是儿臣及时带着太医令赶到才将母后救下” “往后稍有不慎,便是死别,父王与母后多年夫妻,还未登基前就生下了我,父王难道真的忍心吗?” 他却低估了熊昶的冷漠,“你若真忧心她的生死,便派人去修缮青佛寺。她已被废黜后位,与庶人无异,莫要再称她母后了。” 公子珺还想说什么,敲门声响起,穿着骑装的客卿靠近熊昶耳语几句,熊昶立刻没了与公子珺争辩的心思,当场甩下他离开。 “嬴昭,你倒是大胆” 熊昶自顾自倒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这个后生做了他不敢做的事,竟然不畏史官笔锋,把她的身份放到明面上,封为王后。 雀台失火令他无心朝政,得知巫府无人时已是半月后,恰逢后宫阴私被连根拔起,他连通起来派人去追时,已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当时,他对巫阖可能会伤害她的恐惧已远超巫阖另投他国的恐惧。 甚至想好了,如果巫阖愿意把阿怜送回来,他可以允诺放他一条生路。 却没想到,一年后,伴随着巫阖在齐国为官的消息传来的,还有另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巫阖身边多出来个来历不明、貌美如天仙的夫人。 他知道那肯定就是阿怜。 他派去刺客刺杀巫阖,被警惕心极强的巫阖提前截杀。 齐楚交战,刺客潜伏本就不易,加之齐国对巫阖的重重保护,他的人想把阿怜偷偷带回来简直难如登天。 就这样又等了一年,探子又传来消息,说阿怜被秦国来的使臣接回了秦国。 再然后,就是今日她被封王后的消息。 他为楚王,她为秦后,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她或许到现在都还恨着他,连那个能够证明他们曾亲密无间的,尚未出世的孩子,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他醉倒趴在桌上,酒杯丁零当啷滚落在地。 他忽想起巫府初见她时,阳光和煦,桥下水波涟涟,他几乎看得痴了,转瞬就猜出她的身份。 “从前没见过你,是巫阖把你关在这的吧?” “跟我走,我能带你离开。” “夫人,别跟这登徒子多话,我们回怀月苑!” “大胆!没眼力见的东西!这可是当今王上!” “你……你是楚王?” “放开我,我不跟你走!” 她一口咬在他紧箍的手臂上,双腿凌空,因挣动蹬得飞快。 他没因疼痛而发怒,反倒更加兴奋,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加速窜动,“不跟我走?这可由不得你。” 他强绑她进宫,到底没能留住她。 可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 “将军,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不该撒谎……” 因常年染血而腥气浓重的木架上挂着个骨瘦如柴衣衫破碎的人,她耷拉着脖子,嘴里还在往下滴血,显然刚刚受了刑罚。 “我给过你机会,”苏群用戒尺抬起她的下巴,望进那双绝望的眼里,“金银珠宝你不要,良田宅邸你也不要,偏偏要配合那人陷害我,在她面前诬我清白,要我不好过。” 菱薇颤抖着哭起来,“我已知道错了!我……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求将军放我离开,求你了!” 他抽开戒尺,嗜血笑道,“我说过了,什么时候你愿意把舌头拔了,我就放你离开”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求你饶了我吧!” 她已被关在这地牢半年了,苏群所说的拔舌,是让她自己拔,她怎么下得去手? 但凡有人肯帮她,她眼睛一闭忍着痛也就过去了,可…… 是从前苏群温柔的表象迷惑了她,她完全不知苏群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疯狂嗜血的模样。 “你这样做,若是被她知道了,不怕她厌恶你吗?” “呃——” 苏群掐住了她的脖子,手臂颤抖,眼眶猩红,“你还敢提她!” “厌恶?”他低低笑起来,俯仰间逐渐转大,“她早就厌恶我了!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和那个满嘴谎话的牲畜!” 死亡逼近,菱薇也不掩饰了,她斜睨着恨恨道,“哈,只是因为,我们吗?你……你找,那么多,相似之人,唔——”这才是她厌恶你的原因。 瞬间收紧的力道让她没能说出剩下的话。 她眼前冒着白星,苏群这次似乎是真的想让她死。 她也解脱了。 “苏兄!住手!”廖慈的声音救下了她。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耳朵充血一片轰鸣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她为她的贪婪付出了代价,苏群又何尝不是。 人心从来都是自私的,若欲/望掺杂了情感,更让人昏头。 这半年的折磨完全磨灭了她对苏群的感情,她后悔了,要是她拿着那些银钱自行去快活,哪还有现在这些事。 看菱薇那副模样,廖慈心有不忍,劝道,“苏兄,她该受的惩罚已受够了,你就放过她吧!” 苏群甩开廖慈的钳制,怒喝道,“我放过她!谁来放过我?” 自从城门一事后,苏群性情大变,战场上的风格也变得冷血嗜杀,甚至还下过屠城的命令,活活坑杀楚军数万。 他知道,苏群恨楚国,要不是楚国紧逼,怜妫不会被送去秦国和亲,陈国不会灭国,他这是在公报私仇。 他也恨齐国,恨齐国的王命压着他,恨齐御史府的恩情压着他,让他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他还恨秦国,恨秦国一次次从他的生命中带走她。 他恨菱薇,恨她配合巫阖撒谎怀孕,让怜妫心中的他变得污浊不堪, 如今相隔千里,无法更改。 他恨怜妫变心,恨自己无力护她,恨自己妄想找人替代,又无法将年少的情彻底放下。 他的恨太多了,他淹没其中,无法呼吸,只能通过血液和杀戮来发泄。 他若不改变,总有一天会因为这样炽烈的恨而死去。 廖慈苦口婆心地劝道: “齐秦乃盟国,你为齐国将军,你若名声远扬,她定能听见看见” “哪怕微乎其微,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再见的可能。苏群,你冷静冷静,你几乎是疯了!” 苏群起伏的胸膛逐渐平稳,他慌张扔掉手中染血的戒尺。 “我知道了” …… 嬴珵趴在金丝摇篮边看了一眼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缩着脖子嫌弃道,“皱巴巴的好丑,一点都不像母妃” 奶娘笑道,“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王上俊朗无双,夫人容貌更甚,公子翊长大后断也是个俊俏的郎君” 嬴珵取来铜镜左右照了照,点头认同,“有道理” 照了一会,他把铜镜啪嗒放在地上,一脸复杂纠结地努起嘴。 公子翊长大后,他是该叫他阿弟还是……侄儿呢? 母妃与王兄在一起了,他们是世上对他最好的两个人,他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只是,这样颠覆礼教的结合,即使他年纪尚小,也明显察觉出不对。 想了许久没想出个所以然,嬴珵叹了一口气,算了,王兄从不打没准备的仗,肯定早有应对之举。 宁馨殿主殿。 嬴昭一回来就直奔内室,捧起阿怜的脸与她交换了一个绵长的亲吻。 分开时他与她抵住额头,叹道,“好想你” 阿怜无奈笑道,“这才分开半日” 嬴昭眼含委屈,“若是可以,我一刻都不想离开你” 他旋身上榻,轻柔地抱住她,嗅闻她身上清浅的香气,“有时我真怕醒来发现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场梦” “我们日日睡在一起,每次醒来我都在你怀里” 阿怜这话一语双关,自撤了那熏香后,她没有一次是比嬴昭起得早的。 嬴昭有早间廷议,下了廷议就去批折,几乎片刻不歇,就为了能早些回来与她一起睡。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不真实” 五年里的大多数时间,他只敢远远地看着她,心里藏着爱慕,不敢说出来。 而现在他名正言顺地与她同榻而眠,水乳交融,甚至还有了一个孩子。 纤细的手抚上他的脸,他立刻托住,在她掌心亲吻。 爱会催人主动探索,袒露心扉后阿怜问过他,想知道他还是公子昭时的心境,也想知道她在外漂泊时他如何独自承担这一切。 嬴昭起初有些羞涩,“阿怜不是都看过了” “文字毕竟有限,我想亲耳听你讲” 嬴昭便应她所愿,从头开始讲如何察觉爱意,如何主动接近,又或因为一些小事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讲到一半,反而是阿怜忍不住打断他,不敢再听下去。 她的心脏瑟缩着疼痛,听着尚且觉得艰难酸涩无比,嬴昭却是一个人默不作声地熬过来的。 嬴昭低头亲吻她含泪的眼,“昭不苦,用那五年换今后的数十年,昭觉得很幸福。” 他越是觉得无所谓,阿怜便越心疼他。 她环住他的脖颈与他缠绵接吻,分开时嬴昭眼里已起了暗火,喘着粗气扭头欲下榻,“我去洗——” 阿怜牵住他的手,眼神下移,“早点回来,我帮你” 嬴昭的呼吸更沉重了。 在这些事上,从来是阿怜主导居多,虽然他也有放肆的时候,却不敢主动要求阿怜为他做什么,怕惹她生气反感,得不偿失。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火气冲到了顶端,“一刻钟就回” 结束后两人都出了汗,嬴昭亲自为她擦洗干净,而后抱着她浅眠。 还没到入睡的时辰,待会得叫嬴珵来一起用晚膳。 温暖的柔荑覆上他的手背,软糯的声音自身前响起,“睡吧,待会我叫你” “嗯”他又朝她靠拢些,紧贴着她后背的曲线,意识逐渐下沉。 睡过去前他模糊地想,他要好好将养身体,以求长命百岁,等翊儿长大,他就把这烦人的政务全丢给他,带着阿怜一起去行宫安享清闲。 第106章 过渡章(7-8)世界七原剧情与世界…… “这座秦王陵埋葬着两王一后。” 两王指秦武王和秦襄文王,一后指秦王后怜妫。 讲解员身后的深色封土堆规模庞大,经历千余年风吹雨打依旧岿然不动 大多数游客在来之前就已清楚其中埋葬之人,甚至是专门为此来一探究竟的。 秦襄文王是秦武王的长子,怜妫乃陈国公主,既是秦武王夫人,又是秦襄文王王后。 三人合葬的具体原因尚无史料可考,但肯定与怜妫有关。 说起陈国公主怜妫,就不得不说她那被史料零星记载的,处处透露着神秘与传奇色彩的一生。 据说她出生时万蝶振翅,因此后世也有人以‘蝴蝶夫人’代称她。 她因美貌之名远扬入秦,备受秦武王宠爱。 而后不久,陈国为楚国所灭,在太白山行刺中,她失去了踪迹,再次出现在史料里时,已成了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巫阖的夫人。 巫阖此人来历成谜,消失亦是个迷,虽然为官短暂,却在当时的政治活动和后世思想史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先是在楚国做谋臣,不知为何又投奔了齐国,在怜妫被秦使臣接走后辞官归隐,也有人说他辞官后不久就被杀死了。 出身陈国的齐国将领苏群似乎也与怜妫有着不小的联系,不仅配合巫阖拦截怜妫回秦,还在会盟之战后的庆功宴上酒后失态,惹得秦襄文王震怒拔剑。 有野史说,他在陈国时就是怜妫的入幕之宾,因怜妫入秦被迫分开,故而对楚、秦积怨颇深,这也是其在战场上冰冷嗜杀风格的成因。 不过,无论后世如何猜测还原,想必不及当年半分精彩。 回到浩瀚之空的阿怜累得趴在榻上不愿动弹。 这一世,嬴珵无拘无束地长大,循着兴趣丈量四方山河,留下诸多传世游记。 穿赤黑曲裾的美人看得满眼是泪,“多谢神女” 若是仔细看去,她胸膛处的衣襟颜色偏深,分明是血迹。 在太白山祭祀台时,她被刺客一箭穿胸,那时她刚好怀着孕,在嘈杂人声中倒地时,唯一觉得对不起的,就是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 原世界是个没有感情线的架空争霸群像文。 怜妫被陈王送往秦国和亲,怀上嬴珵的时间晚上一年,于祭台刺杀一尸两命。 这场刺杀由楚国客卿巫阖谋划,意在重伤嬴煦和其王储嬴昭,致使秦国陷入混乱,趁机从秦楚边境发起突袭,攻占尽可能多的城池,进一步壮大楚国国力。 他挑准时机,将箭尖瞄准怜妫射去,想着嬴煦若因怜妫腹中子嗣去救,埋伏在周围的刺客就能给嬴煦致命一击。 谁知嬴煦虽看见了射来的飞箭,却放任不管,在卫尉军的掩护下毫发无伤地坐上马车,转移到安全之处。 巫阖见此处不奏效,立马率人去追嬴昭,拦截其马车,在卫尉军赶来前断其左臂。 楚王昶大悦,巫阖在楚国的地位几乎是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 本以为嬴煦会因此废黜公子昭的王储之位,谁知公子昭只有一臂也依旧受嬴煦看重,最后顺利继承大统。 原为陈将的苏群在陈国国破前带着家人投奔到了齐国,从此为齐国效力。 虽然他将才了得,屡战屡胜,但陈国国破前弃城而逃的行为饱受后世诟病,也因此毁誉参半。 后世有诗人写长诗批判,称陈国公主对他有提拔赏识之恩,他却贪生怕死背弃母国,对怜妫之死也是反应淡淡,实乃薄情寡义之人。 可就算这样,也无法抹去他为齐国开拓疆域的功劳和数场堪称 用兵如神的著名战役。 《烽火九州》节选: 【 “秦王煦警惕非常,臣未能伤及半分,不过,公子昭被我砍下一臂,另一子嗣也胎死腹中,这些已足够他们慌张的了” 楚王昶仰头大笑,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在巫阖匆忙赶回的期间,楚国已出兵拿下好几座秦国边城。 “爱卿有勇有谋,只身入秦为孤谋划这盘好棋,实乃楚之大幸” 巫阖恭敬俯首,“此乃臣分内之事” 又是诸多赏赐入府,巫阖转身离去时心里却无过多喜意。 楚王昶以为他是在为楚布棋,殊不知楚王昶在他眼里也不过一枚棋子罢了。 楚国疆域辽阔,国力强盛,而楚王昶比之秦王煦更为亲和,更加礼贤下士,他这才选择了楚国,想助楚国一统天下,尽早结束这吃人的乱世。 在这个过程中有所牺牲实属正常,对那些死于他手下的亡魂,他心里的愧疚已被庞大的理想挤占得所剩无多。 不同于楚国君臣之间一片和气,突遭刺杀的秦国可以说是黑云罩顶。 断了一臂的公子昭已从昏迷中醒来,只是脸色苍白,气息虚弱。 他的伤口隐在宽阔的衣袖下,左侧袖口空空荡荡,宫人见了远远就低头行礼不敢乱看,怕被公子昭迁怒。 失去手臂的剧痛和心里落差已经过去,嬴昭对可能到来的后果做了充足的准备。 因此嬴煦召他时,他的面上没有丝毫惶恐。 他受伤未愈,嬴煦特许他不下跪。 “父王召儿臣来可是为了王储之位一事?” “正是,”嬴煦负手而立,眼里颇有些惋惜之色,尽管父子亲情淡薄,但他向来对这个出色的长子十分欣赏,“依你看,你还是否适合继续呆在这个位置上?” 嬴昭抬头,眼里平静的不像是在谈论自己,“依儿臣看,损失左臂,只是略有碍观瞻,不影响议论国策,更不影响持笔批折” 他的野心没有写在脸上,只客观道,“父王也可即刻派人教导公子鱼和公子炜,若他们在为君之道上胜过我,我自愿让出王储之位。” “只是,若单单因为左臂缺失废我,想必丞相第一个不同意” 在召他来之前,嬴煦刚跟丞相谈过,与他的说法几乎一字不差。 五年后,嬴煦因病故去,公子昭顺利即位。 秦王昭登基后招揽客卿,封为他生下长子的余夫人为后,紧接着广纳夫人,第二年就有了五个子嗣,而后歇在呈殿专心政事,不再入后宫。 这日史官前来呈殿询问君王是否要多费笔墨将那中箭而亡的怜妫记录在册。 一尸两命被视作不详,又刚好发生在祭祖之日,隐去不记似乎更为妥当。 可史官尽职尽责,想尽可能多地还原本貌,这才来询问他。 嬴昭闻言皱眉,这些年他政事繁忙,对史官口中的怜妫已没多少印象了。 思忖半晌,他回道,“来人间一趟不容易,就给她记上几笔吧。” 史官应诺退下,嬴昭的心思也重新回到竹简上,及至天光昏暗,灯火通明。 】 “去吧,门的那边就是新世界” 分身沉重地点点头,迈着碎步往光门走去。 临跨入光门时,她还是忍不住回头问,“神女,这是转世投胎吗?我还会回来吗?” 阿怜摇摇头,“是也不是。我希望你不要回来,你过得幸福就不会回来。” 能到浩瀚之空的分身大多都有个凄惨的结局。 随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光门中,新的分身也出现了。 新分身瘦得脱骨,皮肤红肿溃烂,腿上和手腕上遍布大大小小的针眼,死去的原因几乎只有那一个可能。 浩瀚之空消除了她的负面状态,她好不容易从那种吞噬人性的毒瘾中清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求她杀了她。 阿怜皱眉道,“你已经死了” 无声的泪水滚落,她喃喃道,“怪不得。我终于解脱了。” 她一边痛苦哭泣一边疯疯癫癫地念叨: “要是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我一定不会去招惹她” “她要我的父母,要我的地位,那就全都拿去,我不争了” “他们就是一群疯子,我只想离他们远远的” 阿怜闭目看完了她的世界,不由打了个寒噤。 确实是一群疯子。 相比之下,分身那些所谓的‘报复’显得不值一提。 阿怜心底升起难言的愤怒,分身毕竟也是她的一只触角,竟经历了这么惨无人道的对待。 “我会以你的身份进入那个世界,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吗?” 分身抱着胳膊抽泣,不断重复,“我……我只想远离他们所有人” 阿怜叹了口气,送出一个光团能量将她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溃烂的皮肤逐渐弥合,心底的创伤也被光团隔离开来。 分身低头看了看自己白皙健康的双手,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阿怜,“谢谢你” 她不安地抿唇,完全是一副涉世未深的乖乖女模样,却被害成那个不人不鬼的样子。 “刚刚的问题,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吗?” 虽然不记得,但分身的话会变成她脑海里的精神暗示。 分身的眼里闪过一丝惧怕的神色,瑟缩道,“我要远离他们一个人生活,不被任何人找到” 她默一会,声音里又带上浓烈的恨,“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希望每一个伤害过我的人都因此悔恨终生” 阿怜点点头,得挑一个伤害发生后的时间点,就原世界定为结局的那一幕吧。 第107章 豪门文女配(一)“除开那个,你其实…… “滋——刺啦——” 刺耳的刹车声和人群的惊慌尖叫伴随着一道猛烈的外力冲击自耳边远去。 再有意识时视线已横平,温热的液体涌出,打湿了头发,钻进了耳廓。 身体似乎是极冷的,让人忍不住想打颤,想蜷缩起来抵抗温度流失,然而肢体不受控制,眼皮也越来越沉。 好疼。 透明的泪顺着眼角滑落,融入红得浓郁的血水里。 一切都结束吧。 无论死还是活,她不想再跟那些人有任何的牵扯了。 …… B市中心医院,高级病房。 透明的落地玻璃上挂着半落不落的水珠,电视里主持人播报着局部暴雨的预警消息。 穿白大褂的主治医师领着护士推门而入。 他手上拿着份透明的文件夹,目光落在床上穿着深蓝条纹病号服的女人身上时,带上几分来不及掩饰的惋惜与同情。 她半坐着,被子盖在膝上,小巧似巴掌的脸因生病显得愈发白,更衬得头发乌黑如墨。 微垂着的眼睑因为他的到来而掀开。 她轻轻看过来,脆弱中透着一股让人屏住呼吸的美。 医生脚步微顿,局促地抬手推了推镜架。 自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有股强烈的直觉,眼前人应该被人小心疼爱、呵护着。 可事实与此恰恰相反,从入院到出院这段时间,没有任何人来探望过她。 只除了手术那天有几个人签字付费。 他的声音出奇柔和。 “宋小姐,手术很成功,你恢复得很好,如果没有别的问题,这几天就能办理出院了。” “手术以及住院的费用已有人付过,”他按下心中挣扎将手里的文件夹递给她,“这是你的身体报告” “谢谢” 见她接过后顺手翻开查看,医生心里一紧,忙领着护士出去留给她独处的空间。 电视机里响起天气预报结束的片尾曲,阿怜的目光忽然凝滞几秒。 「……子宫受损,无法生育……」 阿怜闭目后仰,鼻尖长长地吸气而后舒出,胸腔随之起伏,牵扯到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潮汐般向下蔓延的阵痛。 她将文件夹合起放在空桌上,又拿起遥控关掉电视机,最后裹着被子躺了回去。 窗外又下了一整夜的雨。 第二 日早,阿怜一个人去办理了出院手续。 暴雨天没伞,网约车停在医院侧门外的林荫道上,她犹豫许久,还是一咬牙冲进了雨幕。 司机往后视镜看了一眼,“小姐,去御景园对吗?” “对” 头发还在往下滴水,牙齿也冷得打颤,伴随着车子缓缓启动,暖气口呼呼出风,总算让她好受了些。 司机头也不回地递来一条毛巾,“小姑娘,这新拆的,快拿去擦擦吧” 阿怜道谢接过毛巾,司机收回手专心开车,却是隐隐叹息摇头。 御景园是B市有名的高档小区,住在里面的人非富即贵,他这车开不进去,待会那小姑娘估计还要顶着暴雨跑上一截。 刚从医院出来,没人陪也没人接,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瞧她这副模样,真够可怜的。 不过这些富人家的事,他个平头老百姓再操心也没用。 雨刮器嘎吱作响,司机慢踩刹车,回头道,“小姐,到地方了,前面不让我进” 听这话她明显一愣,应是没想到只能停在这么远的地方,呆呆回道,“哦,好”,而后怕给他添麻烦似的立即开门下车。 幸好门锁还是那个密码,没人换。 阿怜打了多少个喷嚏,胸腔和小腹就跟着疼了多少下。 洗完热水澡后她边吹头发边漫无目的地翻看手机。 没有多少消息,没什么可回的。 打开娱乐软件刷新,又看到张熟悉的脸,她脸色一白,立马将手机按灭了。 说起来,这套房子还是司家给她的,在他们认回她之后。 在被司家认回去之前,她是个被福利院供大的,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当时的她即将毕业,找到了一份收益不错的,专业对口的工作。 “你叫宋怜对吗?你在添馨福利院长大?” 那个满身贵气的美妇人找到她,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番,看着她警惕的模样神情哀伤,将不知情的她紧紧抱住,“宝贝,我是你的妈妈呀” “妈妈?”阿怜也跟着落下后知后觉的眼泪,颤抖的手抚上她的背。 她曾在小时候幻想过,她的父母是爱她的,只不过迫于某种原因暂时将她放在这,他们会尽快找到她,然后将她带回家,过幸福的生活。 真到了这一天,她却已经二十二岁。 经年的渴望在成长的阵痛下渐渐变味,染上怨恨,她怨他们为什么要在她脆弱的生命中缺席这么多年,让她独自一个人熬过成长中的慌张、无措和拮据。 许多次,陷在苛刻而艰难的境遇里时,她都在想,要是有爸爸妈妈在,她肯定不会这么难捱。 而后,这份怨在她看到高傲贵气的司妙玲时如野草般快速增长,那时的她还不会掩饰,轻易惹来了她父亲和哥哥的厌恶。 司家是B市首屈一指的豪门世家之一。 当年周樱临产期时随司霆躲避仇家追杀,慌乱产子后怕她的哭泣暴露位置,只能把她放在一户人家门前。 等处理好家族的事再去找时,却发现那家人为了避免麻烦早已出国,他们失去了她的踪迹,多年来一直在国内和国外寻找。 在这个过程中,周樱受不住打击屡屡做噩梦,梦到女儿已经死了。 为了缓解周樱的精神状况,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他们去福利院收养了一个合眼缘的女婴,当作亲女儿来养。 这个女婴就是司妙玲,她所在的福利院与添馨福利院仅仅隔着几条街道。 第一次进入司家老宅时,阿怜被里面的富丽堂皇震惊地四处张望。 她抓紧周樱的袖子,有些不安地喊“妈” 而伴随着她低声呼喊响起的,是从旋转楼梯尽头传来的一声清亮呼喊。 喊的也是‘妈’。 穿着哑光布料连体裙的女孩看起来与她相同年纪,‘蹬蹬蹬’地踩着楼梯跳了下来,牵起刚刚相认的母亲的手,亲热唤道,“妈你回来啦!再不回来,我就要电话轰炸你了!” 周樱亲昵地摸摸她的头,“咋咋唬唬的,摔了怎么办?叫你楼梯上跑慢点,次次都不听,谁惯的你?” “好啦好啦!我下次一定注意,这不是出国去玩了半个月没见到妈,太想你了嘛!” 两人熟稔亲昵,阿怜被晾在一旁有些尴尬和疑惑。 来的路上她问了家里的情况,周樱只告诉她,她有一个哥哥,却没说她有其他的姐妹。 司妙玲似乎才注意到跟在周樱身后的阿怜,娇声问道,“妈,这是谁啊?” 周樱牵起阿怜的手,介绍道,“这是你妹妹,宋怜” “妹妹?” 司妙玲好奇地逼近打量阿怜一番,退开时又恢复了初见时的高贵与矜持。 她的眉眼夺目漂亮,只是唯唯诺诺的气质将这客观的漂亮破坏几分,还一直微微低着头,活似见不得人似的,格外小家子气。 难道跟她一样,是爸妈抱养来的孩子? 可都这么大了,也说不过去啊。 “对,等手续落地,她就改姓司了。阿怜从小走丢,好不容易才找回来,你这个做姐姐的要好好照顾她” 司妙玲的眼神顷刻变了,在周樱看不到的角落,将阿怜盯起一身鸡皮疙瘩。 原来她就是那个走丢了的孩子。 怪不得,她的眉眼细看之下有些像母亲,又融合了些父亲的曲线。 看了半晌,司妙玲的矜持似乎又消失了,熟络地上前揽住两人,对着司母道,“妈放心,既然是妹妹,我当然会好好照顾她!” 又侧头对她说,“你有什么喜欢的都和我说,我一定给你找来” 她的骤然靠近令阿怜有些排斥,上前一步脱开她的怀抱,在周樱疑惑的眼神中低头解释道,“妈,抱歉,我还不太习惯” 司妙玲挽住周樱的胳膊,把错全都揽到自己身上,“妹妹慢热怕生,没照顾妹妹的感受,是我冒进了” 在家人收到消息陆续到齐后,周樱取出亲子鉴定报告宣布了阿怜的回归。 也是从那场回归宴席上她才得知,司妙玲是司父司母寻她未果后从福利院收养的孩子。 哥哥和父亲见到她时并未给她拥抱,只是微微颔首,当时她想,或许司家人天然有几分面冷。 是后来偷听到哥哥和司妙玲的谈话她才知道,原来他们在见她第一面就对她有了意见。 “哥,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她不喜欢的事?她为什么总是不给我好脸色看?” “不是你的问题,”回话的是她血缘上的亲哥哥司煜辰,“她心里本就不平衡,我和爸都看得清楚,她第一次见你就不喜欢你” “哎,有时候我还挺羡慕她的,为什么我不是爸妈亲女儿呢?” “瞎说什么?爸妈向来疼你,我也把你当亲妹妹来宠” “哥!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对我好,我当然知道!” “你放心,她对你态度如何不会影响你在司家的地位,”司煜辰顿了顿,继续道,“除开那个,你其实比她更像司家人。” 似乎也觉得后半句有些过分,即使阿怜不在场,他也匆忙掩饰过去,“对了,你上次提的美妆公司的事……” 他完全不知道,躲在楼梯转角的阿怜将他们的对话尽数听去了。 即使有这份血缘关系在,即使是他们愧对她,也比不过他们与司妙玲近二十年的朝夕相处。 和后续被司妙玲追求者称作‘上不得台面’‘小家子气’‘寒酸’‘阴暗’的她相比,司妙玲确实更接近司家人对女儿的期许。 司妙玲比她这个亲女儿更像司家的亲女儿,无论是从他们对她的态度上,还是他们自身的形象、习惯上。 论待人接物和见多识广,她这个在市井中摸爬滚打长大的人,哪能跟司家精心培养了二十年的司妙玲相比呢? 她承认,从偷听到他们对话的那一刻起,她内心的天平就开始急剧失衡。 在她为了学费发愁时,司妙玲得到繁华地段的十几套房作为成人礼。 在她因毕业忙碌寻 找工作时,司妙玲跟同学出国毕业旅行,要不是想家,三个月才会回来。 而回归司家后,父母和哥哥的偏心进一步激发了她的怨恨,让她的行为开始不受控制。 她向司父司母索要司妙玲早就拥有的东西,曾过了一段挥金如土的日子,甚至为一个安慰陪伴她的小歌星砸钱,让司父司母更加确信了她拜金和虚荣的形象。 她嫉妒轻轻松松就拥有了一切人的喜爱的司妙玲,想给她难堪,却每次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成了圈子里的笑柄。 她似乎被所有人嘲笑和嫌弃。 “叮咚!” 刺耳的门铃声让阿怜从回忆的泥淖中醒来。 门外是一身笔挺西装的司煜辰。 接到她出院的消息,他立马从工作中抽身,带着提前拟好的文件上门。 住院几月的她变得清瘦许多,头发半干,皮肤似透着一股腐朽的白。 他眉心微皱,将文件递过去,“这是爸妈的意思” 令他惊讶的是,阿怜在看到文件的具体内容后并未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是平静地回到客厅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笔,而后签好名字递给他。 不像从前的她,学着妙玲情绪外放,假装热情逢迎,却拿捏不准那个度,硬生生变成了上不了台面的讨好。 “拜托你拿过去”阿怜抖动了一下手臂,话中听不出喜怒。 司煜辰这才回神,接过那份写有《亲子关系断绝书》的文件,忽觉有些烫手。 她这样好说话,反倒让他有些不适应了。 “你……你清楚自己做了什么,爸妈没追究你责任,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阿怜疑惑抬头,“我做了什么?” 司煜辰抿唇不语,又来了,每次伤害过妙玲之后都会狡辩。 他的话里带上点冲,不耐烦道,“这套房子——” “嘭——” 门在他面前甩上,打断了他的话,司煜辰满脸诧异,心底也渐渐升起怒火。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门突然开了个缝,她清洌洌的声音从中透出来,“我会尽快搬出去”,而后又‘啪’地将门合上了。 司煜辰叉腰深吸几口气点点头,拿着文件转身离去。 他本想说,爸妈想把这房子留给她安身,不过既然她态度这么坚决,他不说也罢。 回到客厅的阿怜呆坐了会,意识到头发还没干,继续吹头。 搬离这里需要找新房子住,阿怜又拿起手机翻看。 卡里的余额还有几万,足够她过渡几个月。 可添馨福利院院长的一通电话打乱了她的计划。 院里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需要做手术,福利院没钱,就先来打电话问他们这些已经长大进入社会的孩子。 院长知道她被家人找到的时候专门打了电话祝福,知道她的家人有钱,也从来没打扰过她。 这次是实在没办法了,所有渠道凑到的钱都不够手术的费用。 听着院长妈妈在电话那头焦急自责,阿怜也红了眼眶,突然痛恨几年前自己花钱如流水,一点都没存下来,无法在此时救急。 她安慰道,“院长妈妈,你先别急,我想想办法” 翻看通讯录半晌,阿怜点开了备注‘白眼狼’的手机号。 再怎么说,她曾经给他砸过钱买代言,虽然后来他另攀高枝,但这份恩情应该足够让他借自己一点钱了。 电话只响了一声便被接通。 那边似乎是录音棚,欢快的音乐伴随着人声作为背景音。 “喂?哪位?” “是我,宋怜。顾飞,你能借我点钱吗?” 那边静了会,他似乎换了个环境,嘈杂的背景音远去,现在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了。 见他不说话,阿怜只好旧事重提,“当年我为你花了五百万,我现在有急事……” 顾飞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大小姐也有缺钱的时候?怎么?被家里人赶出来了?” 这次是阿怜不回话了,他便继续道,“当年大小姐可不止为我一个人花钱,每个都去问了吗?” “……没有” 她其实只为顾飞一个人花了钱,却不知为何传出她到处为男明星砸钱的消息。 “噢,是因为现在我最出名?钱最多?” “他们给的不够,大小姐再来问我吧” 这一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电话被挂断了,顾飞把这陌生号码拉黑,回到公寓躺进床上时却又把号码拉出来,备注‘大小姐’,盯着屏幕犹豫了会,又改成了‘阿怜’。 距离她原先的电话变成空号,突然与他断联,已经过去了三年零九个月二十三天。 接下来几天他等了许久,都没收到她的电话,终于在一周后忍不住打了回去。 只响了一声就被挂了,他不信邪再打过去,显示手机关机。 他忍不住甩开手机骂了句脏话,情绪剧烈起伏,他自言自语道,“这是借到了?” “我就说,大小姐哪里用得上我?” 挂断电话的阿怜穿着单薄风衣,仰头打量夜色下金碧辉煌的建筑。 里面的装潢以暗色为主,走廊壁灯画作低调奢华,却出乎意料得安静。 阿怜跟随着来领她的侍从坐专属电梯一路往最高层去。 最高层的两边都是落地玻璃窗,做成客厅的模样,墙边放着高大的酒架,放满了各式各样的酒。 侍从恭敬地停在一道门外,“宋小姐请,老板在里面等着你” 高跟鞋的声响被地毯吸收,阿怜推开门进去,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烟味。 那日给顾飞打完电话未果,阿怜在朋友圈屏蔽司家人发布了一条消息,想要借钱。 从前她暗地里跟司妙玲比较,凡她参加的活动,她也去参加,一来二去加了各色各样的有钱人。 发出去还不到一分钟就收到了这位赵笙赵老板的消息。 她在记忆里搜刮一番,发觉赵笙似乎跟司妙玲没有联系,两人同时出现的场合只有零星几次,彼此之间颇为客气生分。 加之赵笙留给她的印象也比较稳重,她就信了赵笙的话,来这‘金玉阁’与他详谈交易。 赵笙本仰躺在椅子上,见她进来缓缓坐直,将指尖的烟按灭了。 他背光而坐,轮廓陷在阴影里,阿怜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 “司小姐,幸会” “幸会,赵老板还是叫我宋小姐吧” “好。方便问问宋小姐这笔钱的用途吗?” 阿怜一顿,交握着手,略有些紧张,“这是我的隐私。” “我明白,”赵笙话锋一转,“我只是想确定这钱不用在违法犯罪的事上面” 阿怜忙道,“这点我敢保证”,这本就是救命钱。 “好吧,宋小姐先坐” 他起身从另一侧的书架上取出一份拟好的合同,坐在沙发上的阿怜这才发现赵笙很高,背肌也很宽阔,站起来的时候压迫感十足。 赵笙百无聊赖地翻动着密密麻麻写满字的合同,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份合同拿给她。 一周前,他偶然看到她发布的消息,突起了逗弄的心思。 她应该是出院了,而司家人也查出了‘真相’,断了她的供给,她受不了没钱的日子,这才撂下脸皮主动在圈子里求助。 刚刚言语试探,更是确定了这点。 司家人暂时不会管她了,要是她在这期间主动‘堕落’,那真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赵老板,好了吗?” “好了”他收敛玩味的表情,转身向沙发走去,走了几步忽然顿住。 他向来喜暗,房间里的灯只开了几盏,因为空旷显得更昏暗。 方才没看清,现在她坐在沙发上,一旁的落地灯照亮了她的全貌,将她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她脱下了风衣,里面是一套玉白收腰的裙子,堪堪遮住泛粉的膝盖,露出莹润的小腿,再往下是一双裸色的亮面高跟。 “赵老板?”她有些局促不安地站起来,脚尖看着似乎想往门口走。 那双灵动的眼睛里泛上水光,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那一小块逡巡。 她的脸很小很白,眼睛漂亮得夺目,琼鼻小巧,红唇不点而燃。 赵笙突又反应过来,她没化妆。 宋怜从前有这么漂亮? 不对,从前他似乎从没仔细看过她。 她越引人注目,越有利于接下来的计划,可为何他拿着合同的手有些发僵? “赵老板,您找我来,不是说谈一笔双方都满意的交易的吗?” 显然,他的停顿和打量吓到她了。 “当然,”他掩饰性地捂唇咳嗽,“刚刚想了点工作上的事” 合同内容经过专人设计,不是业内的人很难察觉不对。 看着她满心欢喜地签下这堪称‘卖身契’的合同时,他心底莫名多了几分同情的意味。 “你可以住进金玉阁” “那笔钱什么时候能给我?” 他们的声音同时在寂静的空气里响起。 看她因窘迫而脸红,赵笙突觉得嗓子有些痒,想去外边开酒喝。 “你很急?” “嗯,很急” “我现在就能给你。” 他拿出手机操作了会,几百万就进了阿怜的账户。 金玉阁明面上是个专供上层人喝酒的酒庄,市上难得一见的好酒在这里能轻易找到,堪称酒局里最奢华的一档。 合同中规定宋怜需要在金玉阁帮他卖两个月的酒。 可这怎么卖却是他说了算。 收到入账提示的阿怜向他鞠躬,“谢谢赵老板” 看她,还在感谢他。 “我可以住进金玉阁吗?” 赵笙一顿,手插兜侧面对她,“如果你需要,随时可以” “太感谢了”阿怜喜笑颜开,只觉得赵笙是个难得的好人。 如果能住进这里,就又省下一笔房费。 虽然三百万很多,但手术后需要的疗养费是源源不断的,而且,谁都不能保证那孩子不会再出意外。 金玉阁处于B市金莲区的繁华地段。 赵笙之豪气,直接包下了同一地皮上的几栋建筑,一栋作办公楼,另两栋专供员工休息用,现在还没住满。 阿怜当晚就搬进了其中一栋。 手机里是对接她工作的上级发来的消息,“宋小姐,明晚7点金玉阁6楼A区见” 第108章 豪门文女配(二)“阿怜喝醉了!谁知…… 玻璃酒瓶在头顶破碎,酒水与血水一齐喷洒而下,冲刷走恍惚的醉意。 男人还在抱头呻吟,那始作俑者却已踩着高跟奔到了门口。 猛然的变故让包厢里安静了一瞬,而后立刻有几人起身,低声骂着朝门口逼近,显然是想要制住她。 包厢的门上了锁。 阿怜拼命拍打着门板,眼见门外没有动静,她取下高跟鞋贴着门板转身,将尖锐的鞋跟对准那几人,扯着嗓子喊道,“别过来!谁过来我捅谁!” 发丝凌乱,红唇如火,精致的妆容难掩慌乱。 她呼呼喘着气,眼里泪光闪烁,握着高跟鞋的手也抖得不成样子。 追来的几人竟听了她的话,在原地呆站几秒。 伴随着门锁打开的滴嗒声,身高马大的黑衣保镖从身后涌入,立马控制住了当下略显混乱的场面。 被扯着胳膊带出包厢的阿怜一瘸一拐地哭道,“我要见赵笙!” 金玉阁顶层。 门外传来隐隐的破碎的哭声,是她在客厅等着。 赵笙已在空旷的房间内默默抽完一支烟,又面向有着繁华夜景的落地窗呆立许久了。 他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明明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他本该带着玩味出去欣赏她的难堪,在她乞求离开时冷静地说出令她绝望的话,重重击溃她的心理防线,再把这事当作下次与司妙玲见面后的谈资。 可是,他不仅鬼使神差地查看了包厢的监控,看完之后,他竟然还产生了一些微妙的不合时宜的情绪,让他有些害怕立刻面对她。 为什么会害怕?他在害怕什么? 掏出火机点燃一支烟,烟雾过肺时,他眼前突闪过母亲哭泣的脸和父亲的厉声喝止,“今后不许再提她!听到了没有?!”。 他眼神明灭,取下刚点燃的烟在烟灰缸内挤压按灭,神情恢复了惯常的冷漠和倨傲,转身往客厅走去。 沙发上的人抱着胳膊低着头,垂落的发丝凌乱微卷,泛着缎面的光泽。 黑色的抹胸裙尾摆曳地,玉白的长腿横斜在沙发前,脚上的高跟鞋缺了一只,脚踝似乎肿了。 她循着声音抬头看他。 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顿。 妆都哭花了,却还是美得惊人,破碎的泪光如点点星子,让人忍不住想抱进怀中细语安慰。 赵笙在她不远处停下,似乎对她狼狈的样子无动于衷,只冷声质问道,“听说宋小姐砸伤了我的客人?” 她颤抖着把头埋进胳膊里,仍旧心有余悸,“是他趁着我倒酒占我便宜” 赵笙停顿了一会,“你砸破了他的头,金玉阁要赔偿不少钱,这钱该怎么算?” 这番冷漠中夹杂着暗示的话令阿怜呼吸一滞。 她带着怒火站起来直视赵笙深沉的眼,他却轻飘飘地挪开视线,“金玉阁有金玉阁的规矩,没人敢在这里强迫我的人。” “这笔钱我记在你头上,什么时候还完,什么时候你才能离开。” 阿怜眼睛一眨,积蓄的泪便连成线落下,“你的意思是我反应太过?” 她委屈难受极了,又不愿在他面前落了下风,抬手匆忙把泪抹去。 “你是不是也喜欢司妙玲?” 这次赵笙回答得很快,“宋小姐想多了,我只是公事公办罢了。” 来这喝酒的客人虽然被明令禁止纠缠员工,可喝酒上头之后占些小便宜已成了众人心知肚明的潜规则。 他原本就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打折她的脊骨,磨掉她的傲气。 “赵老板日进斗金,何必非要逮着我不放?” 阿怜不信他冠冕堂皇的话。 她眼尾泅红,哽咽着落泪,“是因为司妙玲的生母?” 司妙玲的生母是个陪酒女,怀她时辞去工作,生下她一年后为了生计将她送往福利院,而后重回夜场。 在一次宴会上,她曾以此羞辱司妙玲,被司妙玲的未婚夫陆征狠狠扇了一巴掌。 陆征护着司妙玲,“妙玲怎么对她的生父生母,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时她脸上火辣辣地疼,仍是倔强道,“她占着我的生父生母,怎么就跟我没关系?她如果真那么有孝心,知道生母还在世,怎么一次都没去看过?她分明就是在装,她想抢走我的父母!” 说她偏激也好,愚蠢恶毒也罢,但那些都过去了,她每次都得到了加倍的羞辱和惩罚,为什么他们一直缠着她不放? “你们就不能放过我吗?” 她崩溃地坐在地上,凹陷的颈窝因哭泣而颤抖着,显得脆弱极了。 赵笙模棱两可道,“等你还完钱,我自然会放你走。” 他骗她签下合同,确实有司妙玲的缘故,更多的却是因为他儿时那番隐秘的恨,他恨流着司家的血的人。 而且,要不是她虚荣拜金,贪图那几百万,哪里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是她自作自受,他在心虚什么? 他找好借口转身离去,却没见身后坐在地上的人恨恨盯着他,纤长的指甲因收紧的掌心在地毯上刮擦,用力到差点外翻。 轻巧的关门声将她隔绝在外。 寂静中,阿怜蓦地垂首哂笑。 湿濡的睫毛微微颤动,眼泪似乎已流尽了。 本做好了远离的打算,兜兜转转却还是没能逃脱得了。 他们不想让她好过,她偏要过得好好的,哪怕用尽一切手段。 …… “阿怜,走了!” 镜子里的女人红唇饱满,睫毛纤长,闻言眸子一斜,漫不经心地应道,“马上就来” 她穿着轻盈的红裙,肌肤似雪白盈盈透着光,那张堪称美艳的脸冷若冰霜,却轻易勾得人口干舌燥,一路上引人或明或暗地回首打量。 忽有人朝她这个方向谄媚地喊,“老板!” 阿怜嘴 角下压,又是赵笙。 这个月已不知道遇见他多少次了。 心中虽厌恶,转过头时,她却眼眸微弯,媚意横生,直到看他目光沉沉地绷起一张脸才满意地回头。 没看到她绝望求饶的模样,他一定急坏了吧。 猩红的酒液落入高脚杯,阿怜放下酒瓶将高脚杯递去。 对面的男生年纪约莫二十上下,直愣愣地看着她的脸不作反应,直到同伴提醒才慌张接过,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忙低头期期艾艾地说对不起。 她处理起这样的场面已是游刃有余了,“没关系,不过如果故意来碰我,我会扇你巴掌噢” “扇……扇巴掌?”不知想到什么,那男生的脸已经完全红了。 见她去给别人倒酒,他的目光也依旧追随,手里的酒一口都没喝。 包厢的门不一会儿便被打开,领班把她叫过来,塞给她一张新的门禁卡,“去吧,这里不用你了” 领班的意思就是赵笙的意思。 他果然看不得她轻松好过。 尽管做好了准备,拿着门禁卡打开新包厢的门时,她还是僵在原地呆愣了几秒。 她低估了赵笙恶心人的本事。 “是你?你怎么在这?你想钱想疯了!?”顾飞已面目狰狞地飞到她面前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抓得生疼。 “你不接我电话还拉黑我,为的就是这个?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蠢透了!” 阿怜对他的话毫不在意,目光不受控制地透过他,看向他的身后—— 司妙玲的未婚夫陆征;她真心喜欢过的林阙;顾氏集团掌权人顾宴;还有其余几个她不曾见过的生面孔。 顾飞气急败坏地喊道,“宋怜,你聋了还是哑了?说话!” 她的目光重新移回顾飞脸上,后知后觉地疑惑,他怎么会在这? 从前顾飞没火的时候生活拮据,靠她接济,她从没把他跟顾氏联系到一起过。 她甩开顾飞的手,平静地越过他往包厢内走去,从酒架上随意拿起一瓶酒,转身道,“谁想喝酒?” 开一瓶便算她一瓶的钱,她不想与他们过多纠缠,只想早点把欠赵笙的钱还完,换个自由身。 拿着酒瓶的女人红裙夺目,下巴微扬,五官秾丽漂亮,完全让人移不开眼。 在场的人表情各异,一时没人开口说话,只听得见顾飞被她刻意忽略后饱含愤怒的喘息声。 终是陆征开口打破寂静,“开吧,开十瓶,我要你喝。” 他袖口上卷,翘着腿后仰靠在沙发背上,脚尖的皮革泛着冷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他似乎是清楚这里的规矩,料定她不会拒绝这个天降横财的机会,有心要看她出丑。 她笑弯了潋滟的眉眼,故意娇声道,“谢谢陆总~” 坐得靠里的顾宴呼吸一滞,忽听身后几个年轻人不作掩饰的吸气声,这才想起还在一旁干站着的弟弟,带着不知名的怒气皱眉喊道,“顾飞,还不快回来!” 等顾飞气冲冲地坐回来,他的目光才欲盖弥彰地重新落回那处。 她就是从前蛊惑了弟弟的女人,确实有几分姿色,不过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她没有他想得那么蠢—— 她没赌气,而是花时间耐心找了十瓶最贵的酒,怕陆征反悔似的,全都打开了。 木质酒塞躺了一桌。 她沉默地一杯酒接着一杯酒下肚,仰头时脖颈往后拉伸,洁白而纤细,像是献祭的羔羊。 接连不断地喝完两瓶,她的眼眶已有些发红,像是忍不住委屈,想要落泪了。 看着真是,可怜极了。 见她停顿看过来,陆征目光闪动,仍是不松口,骨节分明的手将第三瓶推过去,“继续” 第三瓶是法国产的罗曼尼康帝,年份尚浅,呈现出透明的红宝石色。 她的手有些发抖,一个不留神,浓郁的葡萄酒自杯中倾泻而下,接连打湿了她的鼻尖、下巴、脖颈和……胸前的衣襟。 “哈——”,她似溺水后获救般呼出一口气,仰着头瑟缩颤抖。 在场的人无一例外,因这活色生香的一幕喉结滚动,咽下口水。 陆征离她最近,只觉得浑身过电一般酥麻,不得已变换了坐姿。 “陆总,”她恰好在此时喊他,像是精准捕捉到他的异样,“姐姐知道你来这吗?” “你这样灌我喝酒,谁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思?” “想我醉倒了,你就可以把我拖上床,为所欲为?” 她清楚陆征是想羞辱她,存粹想恶心回去才这么说。 陆征目光幽深,半天没能说话。 坐在一旁的林阙鼻息加重,忽然出声夺过她的视线。 “宋怜,你怎么变得这么不知羞耻?你的骄傲都去哪了?” 她看向他,突然扶着胸口低声笑起来,“你认真的吗?我都沦落到这地步了,你还跟我谈骄傲?” 林阙张了张嘴,胸口似乎被重物狠狠敲击了一下,带着余韵,一波波荡开。 她逐渐收了笑,“要不这样?我们做个交易,你去跟赵笙谈,让他松口放我离开,我出去之后要多骄傲有多骄傲,保准让你满意。” 这长长的一段听着有些大舌头,她的模样却又是十分严肃认真的,让人分不清她是否是醉了说的玩笑话,亦或是真心话。 顾飞越过几人跑到她跟前抓住她的手臂,“跟我走,我去跟赵笙谈,我给你钱,帮你还钱。” “真的?”阿怜看向他。 他目光紧张,闷闷地嗯了一声。 看着他这副模样,阿怜却忽然落泪,怎么都止不住,嘴里不断嘀咕着,“骗子,我不信你” 顾飞鼻尖泛酸,难受地吐出一口气,她是真醉了。 他扶着她起身往门外走,“我说的是真的,我现在有钱了,我去跟他谈” 她醉倒了站不稳,他几乎是把她抱着的。 还未走到门口,门却忽地从外打开了。 赵笙脸色黑沉,步步逼近,“顾少爷想带着我的人去哪?” 顾飞将阿怜藏在身后,“她不想留在这,是你强迫她留下来的,你这是犯法!” 赵笙冷笑,“合同是她自愿签的,我借给她三百万,她自愿留在这。” “什么!?” 顾飞忽想起两个月前的那通电话。 难道阿怜没从他这里借到钱,才找到了赵笙这? 他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似乎蹦到了耳边。 趁着他发神,赵笙几步上前将醉得软倒的阿怜夺了过来。 见顾飞还要来抢,他忍不住一拳砸过去,把他打得后退几步。 他紧紧抱着阿怜转身离去,“你算她什么人?这是我的地盘,就算要带她走,也等她清醒了再来跟我说。” “我跟你谈就好了,为什么要等她清醒?她刚刚说了她想离开!” 赵笙背影一顿,“她刚刚喝醉了,说的都是胡话。” “鬼扯!这话你信吗?”顾飞冲上去追,却被金玉阁的保镖拦了个严实。 他渐渐冷静下来,匆忙回到皮沙发前对着顾宴求道,“哥,阿怜明显就是被他算计了,你帮帮我吧,我要把她带走,求你了哥!” 顾宴头痛地抚上太阳穴,他这个弟弟向来不管家族之间的事,天真得过分。 赵家由黑转白,势力遍布两道,哪是什么好惹的? 要是赵笙不松口,他还真不敢强来。 “他刚才不是说了吗?等她清醒了再谈,你先有点耐心,再等等。” 顾飞却不愿,急得眼睛都红了,“阿怜喝醉了!谁知道他会对她做些什么!” “他不是那么急色的人,”顾宴尽力安抚,“而且,他也……” 他也厌恶着宋怜,只是其中涉及妙玲的私事,不方便跟顾飞说。 “哥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老说话说一半!” 顾宴不说,陆征却接上了。 他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十指交叉,“他也厌恶宋怜。” 而后似是再次笃定般开口,“赵笙跟我们一样厌恶她,所以绝不会对她做什么,你放心。” 顾飞的情绪这才平复些许,随即又似发泄不满鼻尖出气,“搞不明白你们厌恶她干什么?她除了心 思坏一点,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 几人没说话,神色却有些恍惚。 确实还没做下伤天害理的事,却……处处为难司妙玲,与她作对,要她在众人面前难堪。 而与司妙玲关系更亲近的他们,理所应当地冷言相对,帮司妙玲一次又一次地拆穿她无伤大雅的诡计,看她脸色苍白地承受众人的议论和指责。 是不是真的有些过分了呢? 不。 她只是暂时没有害人的能力,上次的车祸,不是差点就得手了吗? 结果最后自食恶果,在医院里住了那么久。 心思恶毒,被他们厌恶也是理所应当的。 不过,没想到她出院之后竟然变化这么大,差点把他们迷惑过去。 之前宋怜发的朋友圈他们也看到了。 赵笙应该也是想着为妙玲出气,才把她骗过来的吧。 与此同时,金玉阁顶层。 “唔……” 脱了高跟鞋的女人侧躺在沙发上,穿西装的赵笙双膝跪地上身前倾,托着她的下巴急切索取。 濡湿的舌尖缠绕,搅拌着口水,黏腻作响。 她的唇已被他吻肿了,他却还霸着她不放。 听到那人想带她走,他才真慌了。 两个月积压的情绪全部倾泻而出,他再无法抵赖,他对她有欲望,想把她留在身边,放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而不是只能远远地,故作矜持地看着。 钱他多的是,她爱钱,他有把握能留下她。 只要不把她带到司妙玲面前去就行了,没人会发现他的心思,他好好藏着她。 炽热的唇顺着脖颈下移,她的皮肤随着他的亲吻而颤栗。 在他即将撕开那层遮掩时,她忽然用力抓住了他的头发,无力地喝止,“滚开!” “别碰我!” “真恶心!” “赵笙你离我远点!” 她显然还是醉着的,只是认出来了眼前人是谁,便不再允许他继续。 那刚刚主动吻他的时候,她把他当作了谁? 他猩红着眼抓住她的肩膀质问,“你刚刚把我当成谁?说!” “好晕,别晃我!”她难受地皱眉,挣开他的钳制,趴在沙发边缘呕吐。 名贵的地毯沾上了秽物,赵笙却毫不在意,拿来抽纸给她擦干净下巴,又抱她到厕所去清洗,听她喊渴,立马去厨房接了杯水过来喂她。 等抱她上床给她盖好被子,他已出了一身汗,西装上遍布水痕与褶皱。 他拿出手机拨通私人医生的电话,“来一趟金玉阁顶层” 听医生说是轻度酒精中毒,赵笙咬紧牙关顶起腮帮,一脚踢飞滚落在地的枕头,“妈的,陆征这个王八蛋!” 情绪平复后,又去捡起枕头,拍拍灰放回床上。 他站在床边定定看了阿怜几秒,脱去外套进了浴室,而后带着一身凉气出来,睡在了床的另一侧。 第109章 豪门文女配(三)“我为你抢来了hu…… 新一期播出的系列旅行音综《我在xx唱给你听》里独独少了热门飞行嘉宾顾子晔的身影。 当晚“顾子晔缺席”的词条就上了热搜,久久不下。 顾子晔专业音乐院校出身,参加星耀唱片公司选拔出道。 以他的音乐才华,按理来说应是顺畅无阻的星途,却不知为何在星耀沉寂了三年之久,直到一档网络选秀一鸣惊人,才逐渐为人所熟知。 选秀结束后不久,他就拿下了当时颇受年轻人追捧的潮牌humago的代言,进一步在年轻群体中打响了知名度。 虽说当初微博上因为这个代言掀起腥风血雨,有不少对家的粉丝说这代言来路不正,但这份代言确确实实造成了双赢的局面,是个典型的正面品牌营销案例。 接下这份代言的顾子晔获得了曝光度,名气更上一层楼; humago也因为他稳定的创作输出吃到了长效流量红利,不仅营收年年创历史新高,股价也一路长红,在短短几年内翻了数倍。 顾子晔的名气趋于稳定后,专心创作准备专辑,很少参加音综或生活综艺。 因此这次的旅行音综据此大肆宣传,吊足了粉丝和路人的胃口。 《我在xx唱给你听》采用的是边录边播的模式,上一集播出时预告里透露顾子晔‘空降’,甚至还播了一段他在家中录音棚准备新歌的花絮片段。 谁都没有想到,他竟然缺席了最新一期的录制。 不少粉丝跑到他微博下留言询问状况,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 因极高的热度,没过多久就有狗仔发出重磅爆料: “热门歌手暂停节目录制,疑似与人斗殴受伤所致” 模糊且打满水印的视频中,穿简单T恤的男人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熟悉顾子晔的人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他。 顾子晔多次进出位于B市的金玉阁,有几次与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同路,虽然那人脸上被打了码,却足以从舒展的姿态和穿着上看出他的非富即贵。 视频结尾顾子晔是独自一人被保镖推攘着出来的,混乱中他被扯掉了口罩,镜头瞬间拉近,突然变得清晰,将他嘴角的淤青和愤怒的表情尽数录下。 这段几分钟的视频一经发布就瞬间引爆了网络。 眼看着粉丝闹得越来越凶,关心、谴责、猜疑、持什么情绪的都有,顾子晔突然在个人主页发布声明。 先是对缺席音综的道歉,说自己已经按照合同规定赔付了违约金; 而后表示,希望粉丝不要过度关注他的私生活,多把注意力放在他的作品上。 以他稳定的创作能力,确实有说这话的资本。 可仍是有接受不了他这副隐瞒态度的粉丝脱粉回踩,将有关humago的陈年旧料放了出来。 当初humago的代言好多新生代偶像都在争取,有传言说,品牌方最终是因为一个富婆不断砸钱以及疏通关系才定下他的。 随着舆论发酵,怀恨在心的对家开始传播诸如,‘富婆是个手握多家知名上市公司股权的年老丑八怪,当初是包养了顾子晔才对他这么好’的言论。 代言人形象受损,humago还没来得及出来公关,顾子晔直接就在大号上回怼: “她当初二十三岁,现在也就二十六,一点都不老,她很漂亮,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漂亮。” “我们当初在交往,现在我想把她追回来,仅此而已。” “我原本没有义务在公共平台将我的私生活开诚布公,却也看不得她被你们这么诋毁。” “我希望流言到此为止。” 对他这番回应,不死心的对家扒出旧料,说富婆当初又不是只给他一个人砸钱,怎么可能在与他交往,开始集体群嘲。 看他被围攻,原先闹着要脱粉的粉丝却又不干了,在网络上东爬西爬找到张模糊旧照。 照片中的两人带着黑色鸭舌帽,顾子晔笑得开心,低头看着一个手拿花束穿着白T的女生。 那个女生只有个模糊的侧脸,却能看出她头小脸小,轮廓流畅,面向顾子晔时,嘴角也是幸福上扬着的。 紧接着,粉丝又扒出“富婆给多个明星砸钱”的爆料中,只有针对顾子晔一人的砸钱有实锤证据,其他所谓的证据都有捏造p图的痕迹。 最后是顾子晔的大粉带头公关,给这场由音综缺席而引发的一系列风暴画上了休止符: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叶子,如果叶子真的在追求他的幸福,作为粉丝,我们应该祝他顺利,而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毁掉他。” “无论是粉丝还是路人,请多多关注我们叶子的作品吧,伯克利出身的原创词曲创作人,实力雄厚,选秀纯元,入股不亏!” 经此一役,因为看热闹吃瓜的路人增多,顾子晔的微博居然还涨粉不少。 顾氏集团。 董事长办公室。 顾飞正与坐在桌前顾宴对峙。 顾子晔正是顾飞的艺名,而那场狗仔的爆料也是顾宴默许的。 “哥,这样耍着我玩,你开心了?” “我可从没说过我开心,”顾宴无所谓地摇摇头,“只是人家态度都那么明确了,你还每天上门去自找不痛快做什么?” “顾氏和赵氏有合作,我夹在中间也很为难,”他叹了口气,老练地把皮球推给顾飞,“什么时候你也为我想想?” 他的本意是想通过舆论的压力逼退顾飞,让他在事业和私人感情之间做抉择。 他本以为顾飞会坚定不移地选择保事业,却没想到,顾飞居然敢正面硬刚,而他的粉丝居然也在真心为他着想。 顾宴打着马虎眼,“你发展这么多年,倒也积攒了些真心喜欢你的人。爸妈看在眼里,劝你回公司来的念头或许会彻底歇下,这明明是好事啊,因祸得福。” “别逃避话题!”圈子里混了这些年,顾飞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好糊弄了,“当初她给多个明星砸钱的八卦,是不是……” 顾飞鼻尖一酸,好半晌才鼓起勇气继续质问,“是不是也是你捏造的,就跟这次一样?” 顾宴耸肩,“你在瞎猜什么?难道这次我捏造事实了吗?” 他越是不正面回答,顾飞心里便越笃定,撑着桌子吼道,“我问的是上次!” 他的眼里已因为火气上头激出了泪,空气里一片硝烟后的死寂静默。 对视中,顾飞猛地揪住顾宴的领口,几乎已笃定他做了手脚,“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这堪称冒犯的举动让顾宴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 他眼神下瞥,而后回到面前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眯眼威胁道,“放开!别让我说第二次。” 顾飞却抓得更紧,“我那么信任你,当初什么都给你说。” 他眼红怔忪,呼吸间带着难耐的痛意,眼神指责质问,“你明明知道我喜欢她。” 见他油盐不进,顾宴暗暗咬腮往后倒,说出的话也变得毫不留情。 “你不是看不上她用钱给你找的捷径,觉得侮辱了你的才华吗?” “嗯?你还记得吗,顾飞?” “你们当时在冷战,我不过是推了你一把,让你做了你当时本就想做的事。” 顾飞崩溃地大声喝道,“不!这根本就不一样!你什么都不懂!” “有什么不一样?” 顾宴无所谓地冷笑,言语之间步步紧逼。 “难道当时没有这个消息,你就不会跟她分开了吗?” “你们本来就没有在交往不是吗?” “你还没告白不是吗?” “你也不确定她是否喜欢你不是吗?” “现在你来我这发疯是什么意思?” “这个局面难道还是我顾宴造成的?” 顾飞失魂落魄地松开他的领口,缓慢摇头后退,接连落下两行清泪。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要不是这个陈年的消息,他不会失去求和的勇气,一犹豫就是三年多的杳无音讯。 …… 他自小就喜欢音乐,好不容易才求得父母接受他逐梦。 他们约定,如果他不依靠家中的资源在五年内做出成就,家里就允许他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反之,他要彻底沉封这不切实际的梦,遵循他们的安排接手家族事务。 在星耀唱片公司的几年,因为不愿意接受行内潜规则奉献身/体,也不愿把自己精心创作的曲子拿去给被捧的人铺路,他几乎是被雪藏了三年。 那三年他一个人住在简陋的出租屋里苦苦支撑,对资本捧人的手段深恶痛绝。 在一次外出挣钱的路演中,坐在海边长椅上边吃雪糕边哭的阿怜被他的音乐吸引,静静听他唱完一首,而后直接给他转了十万。 十万对当时的他来说简直就是一笔天大的收入。 他问她是不是转错了,她说没错,他又问,为什么要转给他这么多钱。 阿怜当时只愣愣回道,“因为我目前有钱没处花,而你看起来恰好需要钱。” 心里感激,他问她喜欢听什么,列了个歌单专门给她弹奏了一下午,直到海边红彤彤的晚霞变成水晶一样的深紫色。 他们自然地交换了联系方式,从日常对话开始逐渐熟悉起来。 后来他的每次直播,阿怜都会进来给他打赏,渐渐地,他的每次路演,她只要有空就会飞来听他唱。 随着他们越走越近,阿怜逐渐敞开了心扉。 他这才知道,当时阿怜给他转那么多钱是因为,他自创歌曲里反复吟唱的一句,“别哭泣,我们都有存在的意义。别灰心,总有一天拨开云雾见光明。” 她以为他唱这首歌是在安慰她。 他们的初遇始于一个美妙的误会。 他感激这个误会。 星耀签约三年期满,解约后他立刻以独立音乐人的身份报名参加了一档新颖的音综。 阿怜格外支持他,为了他取得的每一个成就而欢呼骄傲,甚至在紧张的决赛阶段搬到他的隔壁照料他的生活。 他以为他们在谈恋爱,只是双方都没有明说。 他本打算在决赛后就告白,连她最喜欢的鲜花和象征恋爱的银戒都准备好了,想着等他今后挣钱了,就给她买更贵更闪的戒指。 那晚决赛结束后,他脸上带着夸张的舞台妆,匆忙穿过欢呼的人群钻回车里。 阿怜在里面,花和戒指也在里面。 “冠军回来啦!”她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当时他的心跳甚至快过了站在舞台上的时候。 随着车子缓缓启动,阿怜神神秘秘地说要给他一个惊喜。 他盯着她笑靥如花的脸,幸福又紧张地吞咽口水,“什么惊喜?” 阿怜振臂欢呼,“我为你抢来了humago的代言!surprise!” 他的神经有一瞬间短路,耳边似乎传来轰鸣,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只失声道,“抢来的?” 车子驶过减速带,车内响起规律的轰隆声,似是某种魔咒般的倒计时。 她收敛了满身的兴奋喜悦,语气里带着不明所以的忐忑,“对,humago原定的代言人是和你同期对打的洛潇,但这次项目的负责人我刚好认识,就砸了五百万拜托她换个人选,她说你们的商业价值差异不大,就算换了也……” 他头脑一热,负气扭头冷声道,“我不需要你去抢!” 或许是他被阿怜惯坏了,又或许是他在星耀时被抢夺作品的那段回忆太过痛苦,令他对资本运作从身到心地排斥。 他其实早该明白,他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迟早会参与资本的运作。 可当时的他刚刚出人头地,既天真自负,又有莫名的自尊心作祟。 就像他不希望别人来抢他的作品一样,他也不想去抢别人争取到的代言。 “是我的就是我的,我才不屑去抢别人的东西。” 就是这句话,令一切开始脱轨,变得无法控制。 “顾飞,你什么意思?”阿怜不可置信地受伤质问,“你是在怪我吗?” 他可耻地沉默了。 见他如此,阿怜缩在阴影里,细瘦的肩膀开始抖动,“是,你们都高尚,向来只有我是庸俗可恶的,只有我是这样。” 顾飞猛地侧头,她把他和那些见鬼的家人混为一谈了? 阿怜从没跟他细说她的家世,只是受了委屈会来他这用代称哭诉,因此当时的他只知道她在家里过得不快乐,并不知道她就是司家那个走失了二十多年的女儿。 他只记得当时很慌,想开口认错,却听阿怜轻轻笑起来。 她似乎变成了一个披着尖刺的刺猬,对他恶语相向,“不过我不明白,顾飞,你那么缺钱,为什么还要拒绝这么好的机会?你到底在装什么?你难道真觉得我会一直迁就你,花了钱还要一直受你的气?” 他遍体生寒,愣在原地,嘟囔道,“一直?” 她不看他,只高声对司机喊道,“停车!”,等车在路边停稳后,一甩车门匆匆离去。 他被她的话伤到,捏紧拳头,看着她于路灯下离去的背影,发誓不会轻易原谅她。 冷战了一个月,他却后悔了,又因为她临走时放下的狠话拉不下面子去求和,只能和从小到大极为信赖的哥哥倾倒苦水。 而后网上突然爆出消息,言之凿凿地说一位富婆给包括他在内的明星都砸了钱,还爆出她跟不同人深夜聚餐的侧脸照。 照片上的人确实是阿怜无疑。 他以为他们在谈恋爱,以为她对他的好是独一份的,可这消息让他的心顷刻间化为齑粉。 想到分别的一月她在若无其事地另找新欢,他整夜 无眠,完全失去了理智。 他不得不投入紧张的工作,一边转移注意力,一边等着阿怜打电话过来解释,却始终没等到专属她的铃声响起。 而后他终于忍不住,在密集的工作告一段落后给她打电话,却发现她已经换了手机号,还拉黑了他的一切联系方式。 他彻底失去了她的消息。 humago的代言成了她唯一留给他的东西,原本庆祝他夺冠的礼物变成了分别礼物。 每年新季宣传,humago都会让他去拍摄成衣,他总是十分配合地提前空出档期。 他在幻想,看到他的广告,阿怜会不会想起那些甜蜜的时光,知道他已经认错了,反悔了,然后主动回来找他。 可还是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她像是完全从他的生活里蒸发了。 他转而求助家里,却被爸妈以五年还未到期为由拒绝给予帮助。 顾宴也无奈道,“我知道你急,但爸妈不同意,我也爱莫能助。” 后来他又陆续接了很多代言,仍旧只对humago情有独钟。 连粉丝都察觉出了这份特别,猜测这是因为humago是他火起来之后拿下的第一个代言。 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寄希望于她看到广告之后能念起旧情,贪恋她为数不多的对他好的证明。 三年后,陌生的电话响起,一听是她,他立即撂下摄制组出去接电话。 无言的泪水流了满面,急促的呼吸间心脏痛得几乎窒息。 他想问她在哪,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可她一开口就是借钱。 语气平淡,似乎对他没有一丝的留恋。 平淡到,他怀疑她是不是遭遇了意外,失去了那些共同的回忆。 他心里极度不平衡,想着这三年她身边指不定换了多少人,委屈又难过,脱口而出的妒怨变成了刺耳的反话。 便是这反话,让他再次错手失去她。 他怎么一点都不吸取教训? 三年复三年,还有几个三年可供他熬? 这次有了她的消息,他再不会放开手了。 …… 金玉阁顶层。 披散着头发的女人眼中带媚,姿态慵懒,明显昨夜刚被情事滋润过。 她单手后撑,赤着脚曲腿靠在宽阔的金丝楠木办公桌旁,另一只手摇晃着猩红的酒液,不时抿上几口。 粉色的丝绸睡衣随意敞开,露出起伏之上的一片暧昧痕迹。 身后的房门打开,她眼睛微眯,却没回头。 领带、西装外套、马甲、衬衫一件件落在地上,从门口一路蔓延到书桌。 落入滚烫的怀抱时,阿怜抽出手将酒杯放在桌上,屈肘抓住在颈侧黏腻吮吻的脑袋。 她声音沙哑,尾音带着魅惑的钩子,“昨夜你太过了,现在还有点肿,别来弄我” 赵笙从后罩住她,埋在她颈弯里深深地吸气,呼吸灼热却听话地停止了挑逗的动作。 “他又来了?”阿怜突然问。 这个他便是顾飞。 顾飞不信赵笙的话,坚持要阿怜亲自去见他,跟他说清楚。 “你怎么知道?” 赵笙皱眉,她一直呆在顶层,应该没人会在她面前说闲话。 阿怜噗嗤一笑,“看娱乐新闻啊,每天都有狗仔在对面蹲他。” 赵笙不说话,只收紧了锢在她腰侧的手臂。 阿怜在他怀中转身,他鼻梁左侧的肌肉向上抽动,显然是有些生气,却不想当着她的面发作。 她屈指敲了一下他坚硬的胸膛,“这么霸道?娱乐新闻都不让我看?” 赵笙本来从不关注娱乐圈的花边新闻,却因为她的缘故,已经下了好几个娱乐软件了解监测情况。 “你……你从前给他买过代言,是怎么回事?”你喜欢他? 最后一句赵笙没敢问出来。 阿怜一顿,面无表情道,“交易罢了,就跟你我一样” 他安慰她陪伴她听她倾诉,她给他砸钱助他实现梦想,很公平的交易。 心脏如被锥刺,赵笙忙转移话题,“你不是想出去走走吗?下周末顾家有个晚宴,跟我一起去吧?” 最初只想好好藏住她的想法已悄然发生了转变。 这些天顾飞明目张胆的挑衅,让他迫切地想向别人宣告她的存在,告诉所有人,她现在属于他,与顾飞一点关系都没有。 短暂的相处中,他摸清了阿怜的心思,实际上阿怜也并未对他过分隐藏。 她或多或少有些报复的想法,就像记仇的猫想把过去欺负自己的人都挠花脸。 他愿意,也有能力做她挠人的后盾。 阿怜果然来了兴趣,眼睛一亮,乖乖坠进他的怀抱,“顾家的晚宴?都有谁去?” “司家,陆家,林家,你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去了。” 她踮起脚在他唇上落下奖励的一吻,“你真好,谢谢你带我去” “就这么谢我吗?” 他抓着她的手往下。 阿怜眨着眼睛微微笑,眼底的光却仍是冷的。 他给她想要的,她也给他想要的。 随着俯身贴近的动作,垂落的发丝轻扫,带去丝丝痒意。 他也把住了她的,开始作弄。 “嘶,你能不能轻点?”她没好气地往后斜了一眼。 结束后,赵笙抱着她去浴室清洗。 他的目光穿过氤氲的雾气落在她的小腹。 那里横着一道疤,却不损她腰腹的美感,不仔细看就像是一只暗色的玫瑰刺青。 赵笙垂眸,指节微拢,忽然伸手摸上去,将阿怜吓得一个激灵。 “阿怜,把这个疤祛了吧” “你嫌不好看?” “不是,我看着心疼。” 他蹲下来在那伤疤上面吻了吻,隐秘的泪与花洒割开的水花融在一起。 “女孩子不都爱美吗?我们把它去掉好不好?” “去掉这道疤,也忘了那不好的事,今后就我们两个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不好吗?” 哪件事? 被车撞的事? 阿怜牙齿轻颤,低头直视他,“我为什么要忘?” 本来想放下一切好好生活,偏偏他不给她这个机会,重新拖她入泥淖。 她现在偏要清楚记得。 不记得怎么报复回去? 她冷声道,“赵笙,这是我的事。你管得未免也太宽了。” 赵笙忙起身将她严丝合缝地抱在怀里,身体在炽热的水流中相贴,皮肤几寸之下的心却冷得发僵。 他脸色苍白,甚至可以说有些惊恐,“好好好,我不管了,你想怎么样都行。” 第110章 豪门文女配(四)“你想跟谁在一起都…… “对,婚期大概在明年夏天,具体日期还没定” “没有没有,他什么都由我,是我这一整年都比较忙,他迁就我” “爸妈又给了我一个新公司练手,我不想辜负他们的期望” “哪里会辛苦?爸妈看重我信任我,我高兴都来不及” “当然,婚期一定立马就给您发请柬” 穿着浅金色露背长袖礼服的女人梳着盘发,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这次的私人晚宴在位于象山半腰的顾家老宅举办。 明面 上是为顾家老爷小女儿,顾宴小姑顾淼举办的归国迎接宴,暗地里也有借此机会巩固人脉,交换政商资源的意思。 司妙玲挽着陆征的胳膊,耳垂上硕大的宝石随着颔首或轻笑的动作晃荡,折射着耀目的光。 忽见所有人都逐渐熄了声,连正与她搭话的顾淼都转头朝入口处望去。 司妙玲眉心微皱,也跟着疑惑转头,只一眼就瞳孔震颤,牙关紧咬。 赵笙和……宋怜!? 她化着淡妆,眼尾上勾,长而卷的黑发披散,身穿蓝色缎面鱼尾裙,走动间泛着粼粼波光。 羊毛披肩轻盈地包裹住她的肩膀,只露出脖颈周围一圈白的晃眼的肌肤和锁骨中心那颗水滴状的蓝宝石,漂亮得贵气又张扬。 要不是那张脸,她还真不敢认。 司妙玲不自觉收紧挽着陆征的胳膊,主动上前一步想跟他们打招呼,见陆征没跟上,诧异回头看他一眼,转瞬脱开了手腕。 她知道陆征肯定会追上来,果不其然,等她站定时,陆征也已静静立在她身后,如一座安稳的靠山。 “妹妹?你怎么来了?” 虽在问阿怜,她的目光却飘向亲昵地搂着她的腰的赵笙,眼睛微眯带着明晃晃的疑惑和质问。 见赵笙挪开目光不给她回应,她嘴角一僵,转瞬又勾起得体的弧度,视线大大方方地回到阿怜身上,“居然还是跟赵老板一起来的?” “妹妹,这是别人家的宴席。家里有什么事,咱们回家说,不要在这里闹,给爸妈丢脸。” “妹妹?家事?”阿怜无辜地眨着漂亮的眼,“司小姐可真健忘,我与司家不是几个月前就没关系了吗?” 她转头看向赵笙,“快解释一下,别让司小姐误会了。” 赵笙便顺她意开口,“阿怜是我的女朋友,这次是陪我一同赴宴。”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就先进去了。” 说完他冲陆征点头,而后便越过两人与在外迎客的顾家人寒暄,阿怜只倚在他怀里端笑,一个字都未说,却夺走对面大半的注意力,包括今天明面上的主角顾淼。 踩着弧形台阶往别墅里走时,阿怜在赵笙怀中回首。 “怎么了?” 赵笙紧张地搂着她,怕她察觉端倪。 “没事”,阿怜摇摇头,若无其事地收回落在那个高大背影上的目光。 方才对峙时,陆征似乎在盯着她看? 可惜等她看回去,陆征又把视线移开,冷着一张脸让她无从窥探他内心的想法。 “爸妈还在里面等我,我先进去了” 经历了这么一遭,司妙玲没心思再跟顾家旁支的人继续寒暄,匆匆结束对话同陆征一起往别墅里走。 她忍不住在陆征面前情绪外泄,“赵笙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带她过来?” “他们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陆征不着痕迹地扫过她紧皱而含恶的眉眼,“我不知道。” 半晌又补了句,“你要是想知道,可以亲自去问他。” “你吃醋了?”司妙玲看向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眼里浮现几分了然的笑意,“你放心,我心里只有你,我们都订婚了不是吗?” 她垫着脚凑上去吻他,陆征却没有配合低头,而是克制地抓住了她的肩膀,让这突兀的吻堪堪落在他下巴上。 司妙玲一僵,就听陆征低声解释,“别闹,宴会快开始了,爸妈都在里面。” 原来是怕收不住失了风度,司妙玲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在他面前再提司家内部的事了。 今晚是她失了理智,往常在陆征面前,她总是优雅得体又能干的形象,哪会这么失态抱怨? 随着侍从的引领穿过复古门廊,便到了主会客厅。 巨大的金银花树吊顶灯散发着奢贵的暖黄光泽,这里已聚集了不少宾客,正互相攀谈,不时畅快发笑。 于喧闹中神游天外的顾飞乍一看见朝思暮想的人,瞬间回魂,将酒杯放回了侍者的托盘上。 他拨开人群,喘着气在两人面前停下。 他来势汹汹,赵笙下意识伸手去挡,“顾少爷自重” 顾宴向来稳重知进退,怎么他的弟弟这么缠人? 前些天加上今天,简直让他烦透了。 顾飞仿佛自动过滤了赵笙的话,布满血丝的眼只紧盯着阿怜的反应。 “阿怜,我有话跟你说,”他神色受伤,眼含祈求,“你想跟谁在一起都行,我绝对不会干涉你的选择。” “但你总该告诉我,我到底是犯了什么错,让你这样冷漠对我。” 他不信阿怜没见过humago的广告,也不信她没看到最近微博上的那些发言和爆料。 可她还是不肯见他,即使他几乎天天都去金玉阁楼下等着。 如果不是代言的缘故,那肯定就是有别的他不知道的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 可电话也打不通,什么联系方式都没有,令他心焦无比,几欲抓狂。 顾家小少爷是昨年起才逐渐回归众人视线的,听说此前一直化名‘顾子晔’在娱乐圈闯荡,有的虽听家中年轻小辈提起过,却没意识到两者是同一人。 在这个圈子里,他算不走寻常路的典型,加之他哥哥掌权顾氏,众人多少对他投有几分额外的关注。 见他如此失态,面上虽没什么,心里却已八卦得满天飞了。 尤其是那些年轻点的小辈。 难道那个被赵老板搂在怀里的女人就是曾‘包养’他的富婆? 那个他扬言要追回来的女人? 这这也太刺激了。 等等,那个人怎么这么像司家前些年认回来的女儿? 看着脚步匆匆往那边走的司煜辰和跟在他后面的司父司母,有人差点被还没咽下去的酒水呛到。 她根本就是司家的女儿! 她从前不是大着胆子追在林家独子的身后跑吗? 怎么现在看起来又在跟赵老板交往? 还曾经‘包养’过顾家的小少爷? 林阙呢? 他久居高台,最是不容冒犯,若是被卷入桃色新闻怕是要气得当场摔杯。 左右环顾一圈没找到,身旁人提醒才知,原来他在二楼跟顾家老爷单独谈话。 被顾飞盯着的阿怜神色淡淡,心里甚至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这些人忘性都大,或者说与她有关的事他们好像都记不太清楚,还好意思来问她是为什么。 当初他们因代言一事闹崩后,她回到御景园闭门不出。 刚到司家的第一年是她和司妙玲矛盾激化的一年,她把顾飞当作了唯一可以倾诉的好友。 陪伴他解约星耀,一步步登顶,因矛盾骤然分开,说不难过是假的。 顾飞决赛期间,她跟司妙玲又因公司事务大吵了一架。 或许有她看不惯司妙玲的缘故,一点就炸。 可明明她付出了苦劳也有功劳,得到的却几乎都是负反馈。 司妙玲的圆滑只针对除她以外的所有人。 一点点不顺她意的小事都会被她捉住,带回司家来‘教导’她,最后两人总会当着司父司母的面在餐桌上吵起来。 司妙玲刚成年就进了公司,有战绩在前,司父司母向来信任她居多,言语之间都是让她这个半路出家的‘妹妹’耐心点,学着点,说司妙玲这么严格也是为了她好。 被家人围攻,她委屈至极,拍着桌子一赌气,就说她干完这次就从公司里退出来不干了。 司母拉着偏架,“阿怜,你别去抢你姐姐的东西,你要的车子房子和钱我们不是都给你了吗?” 她既羞耻又愤怒,有些语无伦次,“我没有抢她的!一直是她抢我的!车子房子和钱你们早就给了她不知多少,连公司股票都给了!相比之下给我的那点东西算什么?” 她还想说,司妙玲一直在抢她的,身份、地位、家人的关注、爱、谅解和耐心、周围人的喜欢,似乎全都给了司妙玲一个人。 而她只能在一旁干看着,还要承受所有人的指责,说她贪婪嫉妒,可恶庸俗。 司父当她在抱怨他们给的资 产还不够,皱眉打断道,“阿怜,你是司家的女儿,怎么尽提钱的事?让你进公司,不就是给你自我争取的机会?你抓不住,来怪我们是什么说法?” 她一转头,泪水便洒落下来,哽咽道,“妈妈说我不该抢她的!你又说我该自己去抢!反正无论怎么样你们都维护她,心本就是偏的,我还能说什么?” “这次项目做完,我就从公司里退下,全都给她,再也不抢了,这样你们满意了?” 司父气得脸红,手指着她颤抖,“你……” 阿怜拿起包就跑出老宅,不论身后怎么呼喊她都不应。 在退出之前,她借着职务便利联系上了humago项目的负责人,为顾飞拿下了代言。 这是她能为顾飞做的最后一件事。 Humago作为新兴潮牌的潜力肉眼可见,他们的人选一直在洛潇和顾飞之间摇摆,是因为洛潇的金主允诺在其他项目上让利三成,才最终定下洛潇。 既然洛潇能有金主,顾飞为什么不能有? 只是洛潇与金主是肉/体关系,而她与顾飞是朋友关系罢了。 怕影响顾飞的状态,决赛期间发生的事她一点都没给顾飞说,只默默一个人消化。 想到顾飞得知消息后开心的笑脸,她心里也有了点安慰。 不论他能不能战胜洛潇拿到冠军,在她这里,他就是值得最好的。 她觉得顾飞和自己是统一战线的人,是可以交付信任的好友,谁知那日在车上,顾飞得知这个消息时,却指责她不该去抢‘别人’的东西。 她被顾飞冷漠的反应打得措手不及。 他抵触厌恶的模样与司家人悄然重合,她既难过又委屈,再不想跟他呆在一块,下车后独自打车回家。 她本以为顾飞会主动来道歉,气消了之后,甚至想着只要他态度诚恳些,她就会原谅他。 她天天在平板上刷新有关他的消息,却看见他的工作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似乎丝毫不受与她决裂的影响。 又一个月,他被humago邀请到司家去为司妙玲庆生,放出的亲密合照当晚就上了热搜。 照片中他抱着吉他笑得灿烂,而司妙玲捧着蛋糕,表情生动。 看见这张照片时,她正坐在空荡寂静的客厅里,脚下放着东倒西歪的啤酒瓶。 又是司妙玲。 司妙玲总能抢走她的一切。 如果告诉顾飞她和司妙玲之间的龃龉,顾飞会选择她吗? 还是会同其他人一样厌弃远离她? 不,她已经被厌恶了。 泪水一滴滴落在屏幕上,她抖着手关闭了放大的照片。 然后一点点拉黑、删去了他的联系方式。 或许感到难过的,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 她花了很久的时间从那段挫败而灰暗的记忆里抽身,然后遇上了看起来温柔近人的林阙,孤注一掷地陷了进去。 思绪回笼,阿怜的眼眶有些泛红。 赵笙单手捧起她的脸,低头爱惜地轻吻她的唇,“不舒服就告诉我,我们随时能走。” 亲吻中,阿怜的眼珠颤抖着斜向顾飞,与他对视了个正着。 他剑眉倒竖,面含隐怒,仿佛恨不得把正在亲她的人撕碎了。 那一通电话结束摁灭了最后的情谊,本想着不会再与他有什么交集。 但看了微博上那么多爆料,加之他目前身份特殊,她突然觉得他还有些用处。 赵笙给她了重返这里的入场券,她还需要一柄激进的利刃,帮她撕开他们的体面。 “你怎么会在这?”司煜辰转眼已到了他们跟前,看见赵笙亲她,怒从心起,“司怜,你到底知不知羞?” 阿怜不为所动,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司父司母。 司母眼睛含泪,有些担忧和不舍,“阿怜,你跟他是怎么回事?” 赵笙生母不详,是上任赵家家主的私生子,虽然能力出众,接手的业务占赵家大半,但赵家那些个子孙没一个好惹的,为了争权夺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不劳司夫人费心,”阿怜收回目光,看向司煜辰,“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有什么知羞不知羞的?更何况,我现在姓宋,就算是不知羞也与你毫无干系。” 司母脸色刷白,司煜辰亦是面上含怒,却不好在这个场合发泄。 还是司父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对赵笙道,“还望赵老板改日登门,亲自给我个解释。” 面对老一辈,赵笙不好当众落他面子,只是也不打算登门解释,只微微点头,模棱两可地说,“那就改日。” 长长的几张餐桌覆盖着H家定制的暗红色丝绒流苏桌布,其上摆放着银质烛台、刀叉和精心准备的餐前点心。 待顾家老爷向宾客介绍过长居国外的顾淼后,穿着马甲的侍从在长桌周围穿梭布菜,每到收换菜和更换餐具的间隙,坐得相近的宾客便各怀目的地互相攀谈拉拢。 见赵笙被一众人的口舌困住,阿怜提着裙子起身,“你先忙,我出去透透气。” 赵笙还想说什么,被她一个香吻安慰住,便任她去了。 转过身后,阿怜的目光扫向坐在桌尾的顾飞,他一直盯着她没歇过,自然接收到了她的信号。 喷泉后花园。 簌簌水声中,阿怜抱着胳膊,背对着室内的光线而站。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带着莓果香的酒气扑来,顾飞从后抱住她,双手锢在她小腹前,埋头在她脖颈间喘着又惊又喜的热气。 几乎不带停顿的,他拥着阿怜离开括弧形的大理石台阶,借着对布局的熟悉,往常人视线所不能及的花丛去。 四月的夜晚还有些凉,她的背触到冰冷的墙壁有些瑟缩,身前却隔着衣物透进滚烫的温度。 手腕被禁锢,她顺从地仰着头任他亲吻,这副任人为所欲为的态度让他放松警惕,双手下移落在她内凹的腰侧。 中央喷泉规律的水声掩盖了这处的动静,将令人脸红心跳的暧昧局限在一小方天地。 分开后,顾飞眼里闪着欲与愉交织的暗光,“阿怜,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是不是赵笙强迫你?你跟我说,我去求哥哥,带你离开,给你自由。” 阿怜定定看他半晌,把顾飞盯得慌了神。 见她绕开他想走,他慌忙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抱在怀里,“对不起,是我不对,一上来没问你的意愿就亲你” 有冰冷的泪水落在她颈侧,“可赵笙当着我的面亲你那么久,我好嫉妒,我控制不住,凭什么他能亲你,他明明对你做过那么坏的事。” 他慌不择路地解释。 “从前是我错了,我很喜欢你给我的代言,你对我好,我知道。” “只是我那时犯拧,脑子糊涂,等我反应过来想跟你道歉时,已经找不到你了。” “这些年我没有一刻不是盼着你回来的。” “我真的错了,你别这样对我,我们之前那么好,你难道都忘了吗?” “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 头顶传来隐忍的呜咽声,她倒是不知道顾飞这么爱哭。 就算当初有误会,伤害却也真实地造成了,谁也不能扭转时光把那些隔阂抹去。 她如今表面光鲜,内里却干涸开裂。 她已分不出精力去解释或聆听,去与人冰释前嫌,重归旧好。 现在唯一能让她感觉到快意的,便是不计任何后果地搅乱这看似岁月静好的局面,让他们为此头痛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她握住顾飞放在她身前的手,仰首往后靠近他的耳朵,在他耳侧喷气,“他不仅亲了我,还” 顾飞呼吸一颤,紧接着又听她道,“你也想吗,顾飞?” 他的心如同被按在砂石上滚了一圈。 那通电话之后他再次去求助顾宴,很快得知了她的身份。 从旁人口中听到她的故事,再联系从前相处时听她倾诉的种种,只觉得她虽行事偏激不收敛,却也是出于保护自己的需求才长出满身的尖刺。 可现在,她将满身尖刺连根带血地拔去,懂得算计人心了。 “我……”他深吸一口气,呼吸是灼热的,心底却疼痛难耐,“当然,我喜欢你,自然想” “那你得拿东西来换”,阿怜转身面对他。 她在他耳边低语一番,似在他面前悬了一个无法轻易够到的,又无比诱人的果子。 顾飞眸光复杂,“好,我会做到。” “你真好”,阿怜攀上他的肩膀亲他一下,分开时顾飞按着她的背低头去追,被她缩着脖子制止。 细白的指节抵住他炽热的唇,阿怜摇摇头,语气平淡,“没了。” 得拿东西来换,顾飞在她眼里读懂了接下来的话,眸光幽暗,“赵笙也是这样吗?” 他还是在意极了,他夺走了她的第一次。 “是这样,但我更喜欢你,”她埋在他怀中说着引诱的情 话,“要是你能做到那件事,我们每日都能见面。” “好,”他把她抱在怀里平复情绪,临别时又央着她交换了新的联系方式,“别再删我了阿怜,无论什么事,我们都要见面亲自说。” “不会,你放心”,阿怜向他保证。 二楼百叶窗后,一人双手插兜靠在墙角,目光如寒星般射向花园里的两人,等两人离去后哼笑一声,似不屑极了,“果然浪/荡。” 110-120 第111章 豪门文女配(五)“生孩子很痛,对你…… 洗手池的灯光自顶而下,在眼窝和鼻下落成明显的阴影。 陆征双手撑在方形水池左右,下巴湿润,水珠滴滴下落。 盯着镜中冷面审视片刻,又拧开水龙头将整张脸沃湿,而后用一次性干脸帕仔细擦拭一通。 他仰起头整理衣领,抻直袖子,走出卫生间时脚步一顿。 明亮的小厅内,她靠在赤金色的栏杆上,于两束落地花灯间回首,脊背和腰臀拧成折纸似的分明的两面。 “陆总,你的未婚妻跟我的男朋友共处一室,要一起过去看看吗?” 陆征呼吸不变,目不斜视地越过阿怜,却在听到身后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响声时僵硬地调转脚尖。 她只是停在离他不远处,并非如梦中那样扑过来挂住他的后腰。 “陆总别说不感兴趣,”她嘴角虽是勾着的,眼里却没有多少温度,“自己的未婚妻和曾经的追求者呆在一起,陆总难道就不担心?” “还是说,陆总厌恶我,对我避之不及,所以不想同我一起去?” 她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而后自顾自地越过他往前走。 贴合腰身的剪裁勾勒出她玲珑的曲线,明暗交织的灯光落在她波浪般的长发间,如同一顶流动的月桂冠。 他站在原地沉默地看了会,抬脚跟了上去。 …… “你是疯了吗?这才两个月!” “到此为止,我不想再谈了。” “等等!你就不怕我把那件事告诉她吗?” 赵笙浑身一僵,像是第一天认识她,“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司妙玲心虚地咽了咽口水,“你再答应我最后一件事,我就保证,永远不告诉任何人。” 直觉和经验都告诉赵笙,这种保证信不得,可眼下被拿捏软肋,他别无选择,只能顺着她问,“什么事?” “别让她再在圈子里活动,”今夜的会面总给她一种暴风雨前的失控感,“她的性格本来也不适合待在这个圈子里。” “你不是爱上她了吗?那就跟她结婚,跟她组建家庭,生个孩子。” 她语速加快,“这样她的精力就会花在孩子和家庭上,对我们都有好处。” 门外,陆征侧头看向与他一同靠在墙边的阿怜。 她面色平静,嘴角挂着几分类似讥诮的笑意。 “别再提‘我们’”赵笙触电般反驳,“我当然会跟她结婚生子,至于之后她要不要在圈子里活动,得看她的意愿,我不想拘束她。” “现在我们各自有归宿,今后没有重要的事,就不要来找我了。” 赵笙抬脚欲走。 司妙玲忙叫住他,“赵笙你……你真的爱上她了?这么短的时间,你真的确定了?” “还没完全确定,”赵笙语气迟疑,却又逐渐坚定,“不过如果是跟她,我对婚姻好像不那么排斥了。我只对她有这种感觉。” “你也清楚,这个圈子里,结婚不过是一种利益绑定的方式。看似美满的婚姻之下藏着不少虱子,只是利益分配得当,没人闹到明面上来罢了。” “我想跟她结婚,不是因为想绑定什么利益,只是因为想跟她一起安稳地生活。” “如果你还记得我从前为你提供的便利,真心把我当朋友看,那就好好保守我们之间的秘密。” 听到里面的脚步声,阿怜忙躲进位于视野盲区的转角。 匆忙之下她手上提着的高跟差点掉到地上,陆征眼疾手快地帮她接住了。 两人之间既没有谢谢也没有不客气。 沉默伴随着尴尬在狭小的楼梯口发酵。 等外边的动静消失后,阿怜不耐烦地看了眼陆征,催促道,“你先走,我待会出去” 陆征点点头拉开门往外走,忽又顿住,“怎么,挑拨离间完了,就不喊陆总了?” 原来他也知道是挑拨离间,既然已经达到目的,阿怜不愿多费口舌。 “这一辈陆家和司家的联姻是早就定下的,” 陆征转过头来,幽深的眼眸摄住她。 “除非闹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否则我和她的婚姻不会有一丝改变。” “别做无用功了。” 等陆征走远,阿怜轻嗤一声。 结合赵笙的话来看,陆征跟司妙玲也不全是以爱为名的结合 “原来你在这。” 赵笙找到阿怜时,她正裹着披肩窝在单人沙发里,将手机敲得正欢。 他克制住泛滥的占有欲,弯腰问,“在跟谁聊天呢?” “娱乐板块的网友”,阿怜按灭手机放进包里,抓住他的手起身,“都结束了吗?结束了我们就回家吧,我好困。” 赵笙掩住心虚,温柔应道,“都结束了,车子等在外边,我们这就回家” 二楼望台,看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林阙忽对顾宴道,“你该好好注意一下你的弟弟。” 顾宴惊得坐正了身子,“嗯?他又怎么了?” 林阙不回,但顾宴知道他从不会放空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点猜出来缘由,“放心,他知道分寸,不会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低调的豪车顺着蜿蜒的山路前行,阿怜躺在赵笙怀里浅眠。 温暖的衣服盖在她身上,犹豫一会,她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开口,“要不,我们换个住处吧?” “总住在金玉阁顶层也不太方便,每次进出都能遇见好多陌生人。” “而且那里全都是办公的文件和装酒的酒架,一点家的样子都没有。” 赵笙从她的小声抱怨中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阿怜,你……” 阿怜脸颊泛红,气急败坏地捂住他的嘴,傲娇地扭头,“只是想换个地方住,别跟我说些有的没的。” 赵笙沉闷地笑起来,“好,那就换个更像家的地方住。” 等阿怜在规律的轮胎摩擦声中睡着后,赵笙压低声音对司 机道,“去富丽京都” 车子缓缓驶入专属停车库,赵笙先从后座出来,俯身横抱起盖着他西装外套的阿怜。 她嘤咛几声将脸埋进他怀中,他心中熨烫柔软,只觉得带她去参加晚宴的决定再正确不过了。 等在花园里的管家见此掩住惊讶,上前低声道,“老板,生活用具等已经按照吩咐准备好了” 抱着阿怜的赵笙脚步不停,“好,其他的明早再说。” 富丽京都是B市闹中取静的一处别墅区。 他房产虽多,却习惯住在金玉阁顶楼,因为那里处理起事务来最方便。 可正如阿怜所说,那里冷冰冰的,确实没什么家的感觉。 别墅内部仍旧是黑白灰为主,干净却也单调。 赵笙将阿怜放在沙发上,为她取下高跟,而后推着她的肩膀轻轻唤醒她。 她撑起身,有些迷糊地环视一周,“这是到哪了?” 赵笙笑道,“阿怜不是说想换个住处吗?” “这么快?” “难道阿怜觉得我就金玉阁那一栋资产?” 阿怜安详地躺回去,长长舒了口气,“有钱就是能为所欲为啊” 窸窸窣窣的声响后,一张硬方卡片被塞进她的手中。 阿怜睁开眼一看,手心躺着张烫金黑卡。 “现在我的钱也是你的了”。 赵笙撑着下巴看她,那模样像是把她当作了某种需要被精心照料的宠物。 她搂着他的脖子不断亲他的下巴和嘴角,被他掐着腰抱起来去洗漱。 浴袍穿了又脱,他们连体婴儿似的进了卧室。 床头柜上有管家准备的冈杜。 赵笙眸光一闪,看向黑发披散气喘吁吁的阿怜,征求她的意见,“今晚我不想戴可以吗?” 阿怜皱眉翻身,“可我不想吃避孕药” “我也不想你吃,”他捉住她的肩,令她正面看他,“我的意思是,如果怀孕我们就结婚,然后把孩子生下来。” 她愣了好久,难为情地将头埋进黑色的被褥,闷闷道,“那……那好吧” 没有阻隔地相触格外不同。 紧紧相拥时,赵笙感受着她还未平缓的呼吸,忽觉昏暗的屋子因为她的到来自内而外地生出了光亮,陈年的阴霾似乎也能渐渐放下了。 城郊墓园。 赵笙举着伞,将一束鲜花放在被细雨淋湿的墓碑前,“妈,对不起” “我爱上了司家的女儿,”他顿了一会,不知是安慰已逝之人还是安慰自己,找补道,“不过她现在姓宋,虽然流着司家的血,却并不被司家承认。” “从前我对她做了很不好的事,不过好在一切都来得及。” 他的母亲姓何,何家跟司家是世仇,当年何家主支因旧怨新仇追杀司父司母,失败后因推卸责任陷入内斗。 他那时才五岁,在母亲带着他找到他父亲前,一直跟着她在何家生活。 母亲哭着下跪,求父亲收留他,“司家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查清楚,如果要报复,我一定逃不过去” “可何笙——不,赵笙,他好歹是你的种。他还这么小,你难道忍心看着他等死吗?” 他被留在了赵家,为防被司家察觉,使司赵两家关系破灭,父亲曾一度切断了他与外界的联系。 他住在一个灰扑扑的房间里,每日只有吃喝睡这些基础的生理活动。 被允许外出那日,他收到了一个匿名包裹,里面有一张沾血的信封,他没敢打开来看。 起初他并未意识到那是母亲的遗物。 他做了恶梦夜间惊醒,跑到父亲门外将门敲得震天响,“我要找妈妈!” 房门过了很久才打开,里面除了父亲还有两个面生的女人,被打断好事的父亲不耐烦地呵斥,“今后不许再提她!听到了没有?” 他战战兢兢地提到了那封沾血的信,父亲眉头一皱,第二天那封被他锁在抽屉里的信就不见了踪影。 等他懂事后意识到那是什么,却再也没机会找回来了。 过早丧母,寄人篱下。 在同龄人无忧无虑玩耍的年纪,他绷着脸拼命往上爬。 他明白,只有权力能保证最大限度的自由。 如果他有权力有地位,就不会被随意安置在一个灰扑扑的小房间里无人问津,也没人敢随意乱动他的东西。 他身上一半流着赵家的血,一半流着何家的血。 赵家与司家交好,而何家与司家交恶。 他源于父亲一次不经意的风流,却在成长的过程中担起属于赵家的责任和属于母亲的那份血仇。 司家夺去他的母亲,他想报复司家人,却又碍着赵家不能明目张胆地动手。 司妙玲虽是司家人,却是抱养来的。 他欣赏她的机敏上进,她也惯会拿捏交往的尺度,将两人的关系控制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便于互利互惠。 于是在她提出那个栽赃陷害的计划时,他欣然同意了。 这跟他一路走来做过的腌臢事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失控的轿车在撞向司妙玲的过程中突然转向,撞向了司家血亲宋怜。 虽不致死,却也需要好好修养多月。 调取事发监控和被刻意伪造的司机背景后,司家会以为是宋怜意图买凶杀人自作自受,而昏迷在病床上的她完全没机会解释。 如果能提早预料到此后与她的纠葛,他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可既然错误已经铸成,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隐瞒真相的前提下尽力补偿她。 …… 赵笙回家时,阿怜正站在窗边接听电话,笑得腼腆而温柔。 “康复了就好,不用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用担心,那是我先生的钱,不用急着还” 看见他之后,阿怜面露欣喜,匆忙挂了电话,“就这样,今后有需要再联系” 他们静静抱了一会,阿怜从他怀里探头,“去哪了?怎么身上一股青草味?” 他提了提手中装着花籽的帆布袋,说去了趟花店选种,又问她,“刚刚是谁的电话?” 阿怜这才和盘托出。 原来当初她借的那三百万是为了付福利院孩子的手术费。 先入为主的误解令赵笙愈加心疼,他抱住她自责道,“是我不好,我当时……” “嘘,别说了,我不爱听,”阿怜捂住他的嘴,一副拈酸吃醋的模样,“都过去了,结果是好的就行。至少你给了我那些钱,救下一条命。” 倒扣在桌上的电话熄了屏。 最近十分钟的通话记录里没有‘院长妈妈’,只有一个备注着‘F’的新号码。 赵笙去花园里播撒花籽,铲开泥土,播种,封土,浇水,做得游刃有余。 不过是因为阿怜早上随口说,以后想推开窗就能看见一片繁茂的花海。 阿怜直勾勾盯他的背影,耳畔回荡起方才顾飞的话。 “我找私家侦探查过了,司机确实是赵家的人,或者说,是为他们卖命的人。” “赵家灰色生意很多,做这种事再简单不过了。” “很可能是他们提前串通好来害你。毕竟你也说过了,你没做过。但我哥还有其他人得到的消息都是你买凶杀人未遂。” 栽赃陷害,呵,好一出大戏。 现在攻守易形,她也要让赵笙尝尝生不如死痛彻心扉的滋味。 …… “要那个奶油最多的!” 她指挥着赵笙帮她从蛋糕柜的最高层取蛋糕,两人拉着手散步回到家里。 赵笙把奶油糊到她脸上,阿怜怒道,“你干嘛,这是我要吃的!” 话虽如此,她却还是抹了把奶油往他脸上糊去。 你来我往,不知怎么又亲到一处,半天分不开了。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们甚至去珠宝店亲自挑选了订婚用的对戒。 只是令赵笙隐隐觉得不安的是,他们已经无措施三个月,却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察觉他的隐忧,阿怜主动提出,“要不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 博雅高级私人医院。 因为是朋友开的医院,全程特殊通道,很快就出具了报告。 赵笙自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后就如同失了魂一般,唇色都透着几分病态的白。 阿怜眸光闪动,焦急道,“怎么了?是出了什么问题?” 见他不回话,阿怜自己去摸检查报告,赵笙下意识阻止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把手挪开。 他差点忘了,检查报告已经换了。 “这也没什么问题啊”,阿怜一边翻看着两人的报告一边疑惑嘀咕。 “你是不是累了,怎么脸色这么差?”她将报告都装回去,“我们回家吧,白跑一趟,或许只是时候没到。” 这天赵笙格外沉默,只任她在一旁叽叽喳喳,不时看她一眼,又飞快将目光挪走。 晚上他一反常态没有动手动脚,只抱着她静静躺着。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阿怜转过身面对着他。 赵笙亦转身面对天花板,叹息道,“就是有点累” 在阿怜快要睡着时,赵笙忽又道,“阿怜,要不……我们不要孩子了?” “生孩子很痛,对你身体也不好” “怎么这么突然?”阿怜眯眼看他,“说实话,你是不是外边有情况了?” “没有,”赵笙伸手把她按在怀里不让她看自己的表情,“我只有你一个” “是不是我的身体有什么问题?”阿怜闷闷的声音似乎穿透了他的胸膛。 “我曾经出过车祸,你应该知道。但是因为害怕,康复后我一直没有勇气翻开那份报告” 赵笙收紧手臂,他差点忘了,阿怜住院的那所医院出具的报告。 “怎么会,别瞎想。今天不是才去检查过么?没有问题。” 他满心期盼跟她孕育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却原来早就亲手毁掉了这个可能。 阿怜越是善解人意,越是期待配合,他便越是酸涩,忍不住想要落泪。 看到检查报告的那一刹那,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在头顶接连响起,差点站不稳了。 他机械拍着阿怜的背,等她睡去后才离开卧室到花园里抽烟。 夏夜的星空晴朗开阔,他却没有多少欣赏的兴致。 其实跟阿怜在一起之后,为了她的健康,他已很少抽烟了,今夜却完全控制不住。 其实就算一辈子都没有孩子也无所谓,赵家的继承人多的是,完全轮不到他操心。 他只是迈不过去心里的那道坎。 他亲手剥夺了她成为母亲的可能,还想着瞒她一辈子。 他简直就是个无可救药的恶棍。 第112章 豪门文女配(六)“你听完了全程?她…… 别墅花园里的花籽已经破土而出,只不过,因为播种时候晚了些,届时花开不了多久就会因为转寒的气温迅速凋零。 赵笙起初说在外边建一个温室花棚,这样一年四季都会有花盛开,被阿怜否决了。 “算了吧,就让它们按照自然周期生长,不要过多干预。” “他们应该也不愿意违背时令生长,想沐浴在真正的阳光下。只是他们不会叫痛和抱怨,所以没人在意。” “虽然今年花期短,但明年还有机会啊,明年我们一起看。” 赵笙将她搂在怀里,下巴放在她的发顶,“好,明年我们俩一起看。” “说不定是我们仨呢?”,阿怜轻笑着,半是认真地回他。 眼眶有些湿润,他没有开口说话,只鼻腔震动,轻轻嗯了一声。 这栋冷冰冰的房子因为有人居住染上了烟火气,除开别墅外的花苗,别墅内也陆续添置了大大小小的物件,一眼看去不显凌乱,反而格外温馨。 不论白天处理多少令人头疼的事务,每晚坐车回到这里时,从窗户透出的隐约灯光总能立刻让他平静下来。 门一开,温香软玉就扑了个满怀,她仰着头小声抱怨,“今天事很多吗?你回来得真晚。” 他摩挲她细软的发丝,眼里尽是温柔,“这个月有一点,下个月就不忙了,我争取早点回来陪你。” “你都不让我去公司看你!”阿怜佯装生气背过身去。 怀里一空,赵笙心中也跟着咯噔,忙上前几步重新将她抱回来,“哪有?你想来看我,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拒绝?” 他当然有自己的顾虑,他怕金玉阁熟悉的环境让她想起最初的那两个月。 对于他们来说,那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他现在一点点失去她的风险都承担不了。 阿怜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她转过身,踮起脚尖与他缠绵深吻。 在他被勾得意乱情迷时,阿怜却按住他的手,神神秘秘地对他说,“先给你看个东西” “这是——” 卧室的一面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相框。 由于频繁携手出入各类宴会场所,圈子里已默认他们两个是一对,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拥有很多合照。 阿怜默默收集了这些合照,清洗装裱后挂在了这里。 合照里的她穿着各色漂亮裙子,或披发或盘发,笑得极为艳丽夺目,而他多是占有欲十足地揽着她的腰,整个人歪向她,看向镜头时脸紧绷着,带着略不适应的拘谨。 一排排扫过去,几乎可以瞬间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赵笙,快快快,来拍一张” “你拍就好,你好看” “啧,没有你拍照有什么意思?” “拍照是为了纪念!纪念懂吗?” 此时的她仍在耳边絮絮叨叨: “都是可拆卸的,要是你觉得不合适,我们可以摘下来挂在别处……” “赵笙,你在发什么呆?” 短促的疑问令他如梦初醒,他紧紧将她抱进怀里,“很合适,我很喜欢”。 心底满足的饱胀感令他眼角湿润,他亲吻她温暖馨香的发丝哽咽道,“谢谢你阿怜,我好喜欢” 从来没有人为他做过这样的事。 他也从没如此喜欢和牵挂一个人。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等他情绪稍稳,又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轻啄,“傻瓜,谢什么?” 那双眼温柔,含着零碎的泪光,“回到司家这么多年,你是唯一主动对我好的人。与你的共同回忆,我当然想好好珍惜。” 赵笙呼吸一滞,隐忍着错开目光看向灰暗的地板,他远没有她想得那么好。 自拿到那份体检报告后,负罪感和悔恨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他堵上她的唇,逃避似地带着她沉沦。 无法诉之于口的情绪在升温的亲密中转化为剧烈的不安,他深深地吻住她,“答应我,永远都别离开我” 然而她已累极快要睡去,对他的话只剩轻哼聊做回应。 他又俯身把她亲醒,不要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誓不罢休。 阿怜被闹得烦了,便拍他一巴掌敷衍道,“好好好,不离开你” 订婚宴如期而至,举办当天宾客云集。 按照阿怜的意愿,赵笙没给司家发请柬。 为了今后有所纪念,他们授权给一家私人摄影工作室记录整个流程,所有照片和摄影均不外传。 穿着白纱的准新娘逆光而来的那刻,所有人都悄悄屏住呼吸。 没有父亲相送,她自己提着裙摆,在轻柔的音乐中缓缓朝准新郎前进,两片纤细的蝴蝶骨如同天使的翅膀,低垂的脖颈圣洁而美好。 宾客们神情恍惚,目光紧锁。 这样的她真的会做出传闻中的那些事吗? 其实世家里子孙为了利益而争抢不是什么鲜见之事,可闹到明面上动静还那么大的,就只有司家这个半路认回来的女儿。 不少人曾暗地里笑她蠢笨,身为司家的亲女儿,却斗不过一个养女。 可现在看着她微笑着走向属于自己的幸福,曾经的偏见被抛之脑后。 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和赵家那位搭上关系的,但要是她从此收敛脾气,安稳生活,对她来说似乎是个不错的结局。 就像是深陷泥潭的公主遇到了拯救她的王子,最终过上了童话里的幸福生活。 随着音乐变换,仪式逐渐进行到关键节点。 “请两位新人交换订婚戒指” 证婚人的声音刚落,空气里忽响起一道违和刺耳的呼喊,“阿怜,你不能嫁给他!” 一抹身影显现在灯光下,迅速朝着过道尽头的那对新人而去。 是司夫人周樱,她失去了往日体面,流着泪朝准新娘喊,“至少你得知道一件事,再选择是否要继续嫁给他!” 司家掌权人司霆和司家少爷司煜辰陆续出现在门口。 往常与他们同进同出的司妙玲却缺席了。 记录着仪式的摄像机红点闪烁,突发意外,摄影师也拿不准是否要继续摄制,取下耳机高扬着脖子朝老板求助。 正握着阿怜的手欲给她戴戒指的赵笙听见司母的话,心里的不安瞬间达到了 极点。 他眼神示意周围的保镖将司家的人带出去。 “滚开!”司煜辰挣脱保镖的束缚,踉跄几步,“司怜,他这是做贼心虚了!” “要是他赵笙问心无愧,怎么会急着把我们赶出去?” 赵笙喘着粗气反驳,眼里已爬满纵横交错的血丝,“胡说!我把你们赶出去,是不想你们破坏我们的仪式!” “你们从前就对她不好,今天还不请自来当众闹事,真当我赵家的人是软柿子?” 赵家的保镖架着他们往外走,座下的宾客平时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见过这么戏剧化的场面,个个瞪大眼睛关注台上的动向。 司家的保镖也不是吃闲饭的,冲开大门处的防护后立即上前与赵家的保镖缠斗在一起,维护了司家主家的体面。 司霆本不想把家丑外扬,可如今也闹得差不多了,不差那一点,他便沉声道,“我们今天来,是为了你和司妙玲暗中谋划的勾当” 他们得到消息的时间太短,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等仪式结束后再告诉她真相,要么迅速赶来当场制止这场仪式。 前者固然更加体面,但周樱怕阿怜订婚后为爱犯蠢,选择忍气吞声视而不见,这才声泪俱下地劝他们立刻赶来婚宴。 本就因误解她而心存愧疚,体检报告上那段标红的字更是令他们气昏了头,他们没有过多犹豫就同意了。 手里的触感忽然消失,赵笙屏住呼吸收回目光。 阿怜几乎是瞬间落泪,脸上没了几分钟之前幸福又依赖的神色,红着眼绝望地质问他,“你跟司妙玲有私交?” “我……当然没有”,他慌得找不到开脱的借口,只能干巴巴地反驳。 坐在宾客席上的陆征抱臂后仰,差点笑出声。 她的演技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与他同坐一桌的林阙微微挑眉,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赵笙这副急于撇清关系的模样,怕不是小事。 恰逢顾宴附耳来问他,林阙环顾一周,忽反问道,“你弟弟怎么没来?说不定他比我们知道的都多。” 顾宴摸了摸鼻子,顾飞倒是想来,只是他不同意,他怕顾飞当场闹起来。 谁知顾飞是没闹,司家的人却闹起来了。 “这跟我弟弟有什么关系?他没钱又没势,人家才不待见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突然对司家的事这么感兴趣?你不是讨厌她吗?” 因为身份特殊,林阙一家在圈子里明面上不偏不倚,对哪家都不过分亲近。 他们顾家是因为祖上跟林阙的生母有亲缘关系,才稍微跟林家走近些。 林阙皱眉,冷淡道,“你想多了。” “啪!” 台上忽传来一声响亮的巴掌声,瞬间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赵笙,你真令我感到恶心!” 那些文件和证据哗啦啦落了一地,赵笙侧头陷在阴影里,垂着脖子看起来摇摇欲坠。 她崩溃哭诉,许是带了些真情实感,显得格外凄厉,“要是那辆车的速度再大些,我说不定当场就死了!” “看着我毫不知情地爱上你,你是不是很得意?背地里觉得我可笑极了吧?” “是我蠢,还以为你是真心对我好,你和她还想怎么算计我?” 她哭得声嘶力竭,捂着胸口痛苦喘息。 眼看她因为这件事对之后的所有温情都产生了疑问,赵笙艰难地从痛到麻木的僵化状态中挣脱,眼珠震颤,声线颤抖。 “我是真心的,阿怜,我是真的爱你,我比你更早一步深陷,我想好好跟你过一辈子,没有她,我已经没有跟她联系了。” 他望进她明显带着恨的瞳孔,卑微中带着隐隐的期待。 他期待她能念着这半年来的温馨陪伴,原谅当初做下错事的他。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当初没发生过那件事……” 他朝阿怜跪下,悔恨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阿怜,你原谅我,求你原谅我吧。你不是答应过我,永远不离开我的吗?” 壹零五七二九柒七一八 阿怜却收了眼泪,异常冷漠地睥睨他,“你骗了我那么多次。我难道不能骗你一次?” 看着赵笙当众下跪乞求原谅,顾宴吃了一惊,小声嘀咕道,“至于吗?” 陆征摇摇头,林阙抿着唇没说话。 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尊严,在他们的圈子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场订婚宴在圈子内掀起了轩然大波,还差点被曝光到网络上。 虽然摄影母带被赵笙拿走封存,但现场流出的模糊偷拍照片加上‘豪门’‘车祸’‘订婚宴’等狗血十足的tag还是让不少网友闻着味道赶来。 不过,在匿名爆料发出的当晚零点,网络上所有的图片都变成了不可查看。 “谢谢了”,赵笙憔悴沙哑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没事”,林阙不带情绪地回他。 挂断电话后,他回到书房办公桌前。 电脑屏幕散发着莹莹冷光,模糊的图片经过技术处理变得十分清晰,他甚至可以看见她被泪水打湿的睫毛。 沉默地看了一会,他轻点鼠标将照片关闭,拖动照片移动到废纸篓,而后看了看腕表,推门离开。 私人助理见他出现在门口,迅速为他打开车门。 等车子驶入深夜的街道,坐在副驾的助理熟练报备接下来的行程。 对于林特首忙里抽闲从特区赶回B市参加订婚宴,他心底有些许疑惑,只不过这是特首的私事,他没有权力过问。 回到特区后又是一段脚不沾地的忙碌,繁杂的议程一结束,林家祖宅就打来电话让他回去。 低调的黑色轿车从机场驶出,沿着环城高速驶向虽位于城郊但寸土寸金的紫岳区。 “咳咳,跪下!” 拄杖狠狠击打他硬挺的脊背,发出闷闷地响声,没过几分钟,白色的衬衫便洇出了血迹。 他却一声不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等棍棒停止,苍老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我从小教导你小心行事,端正行事,不要滥用职权,你倒好!” “前些天邱部给我打来电话,你猜他怎么说?” “咳咳,有一次就有第二次。你这个位置多少人盯着?要是被人抓住机会,再小的事都能被渲染得罪大恶极。” “你还记得你父亲的下场吗?” “记得”,身后伤口灼痛,林阙重重磕头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生下他之后,他母亲的心脏出了问题,父亲疏通关系帮母亲插队配型,那颗心脏原本有可能拯救另一个患者。 被抓住后,父亲的代价是永远失去自由,而母亲因为排异反应在痛苦中死去,他们甚至没能见最后一面。 得知母亲的死讯后父亲就疯了,至今生活在疗养院,即使见了他也认不出他。 他从小被祖父养大,在明面上,他是祖父的老来子,与父亲没有直接的亲缘关系。 家庭医生处理伤口后,他坐上轿车回到了私人公寓。 灯一开,白得刺眼,林阙闭上眼睛,又将灯关上了。 他走到书房办公桌前坐下,熟练地按开小台灯,又从废纸篓中将那张照片拖出来,取下镜架,静静地看着。 看了一会,他向后倚在办公椅上,手向下摸索,‘咔哒’解开了皮带扣。 身后伤口在细微的摩擦中崩裂,跳动着疼痛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克制的叹息后,他胸膛起伏,双手摊开看向天花板。 滴滴粘稠的液体砸落在地板上。 他突忆起一年半以前的那个雨夜。 “林阙,生日快乐!我喜欢你” “我讨厌你,拜托你离我远点” 她错愕地看着他,眼泪瞬间盈满。 “你……我也讨厌你!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她有她的骄傲,自那以后他果然再没见过她,或许是有他的场合她都选择了主动回避。 他并未在意,也没有主动去打听她的消息,即使后来听到她遭遇了车祸,心中也没起什么波澜。 她性格太烈,做事不计后果,又没什么城府,无论什么把戏,总被人一眼看穿,说得好听点是直白,说得难听点就是蠢。 反倒是司妙玲,圆滑世故,次次以他人为刀刃,体面又不费力气地达成目的。 如果说要娶司家的小姐为妻,但凡是个有理智的人都会选择司妙玲,撇开私人感情不谈,单在复杂的关系往来上就能省下不少麻烦。 陆征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才会在她被找回后依旧选择同司妙玲订婚。 可似乎有些事不受理智的控制,即使察觉到苗头,也无法干脆地一刀剪断。 金玉阁再次见到她之后,她的形象又在脑海里活了过来,连带之前那些模糊的记忆也逐渐变得清晰。 就算他没有刻意去回忆,睡梦中也全都是过去发生的事。 梦到她被他冷漠拒绝后受伤破碎又强装镇定的模样,第二日醒来,他竟 盯着天花板无言落泪。 如果他真的对她没有感觉,又怎么会允许她追在在身后跑两年,经祖父提起后才明确拒绝她呢? 如同被撕开塑封口,那些汹涌的情绪扑面而来,差点打乱了他规律而单调的生活。 可为什么? 在此之前,他竟从未察觉到这些不同寻常的信号,就像是——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把他对她的所有情感都封存起来,直到一年后重新见到她,才大发慈悲地解禁。 因为司妙玲在司氏企业中深深扎根,加之她认错态度诚恳,多年来也一直为司家贡献,她与赵笙串通构陷阿怜的事被司家模糊压下。 只对外澄清说当初的车祸并非阿怜设计,存在误会。 可那天去了订婚宴的人多少能够从他们的对话中猜出事情的真相,面对面时态度不变,私下却告诫小辈不要跟司妙玲深交。 他们是争权夺利不错,可若都学司妙玲拿人命开玩笑,那便是家族走向衰败的开端。 误会解开,阿怜却不愿改回司姓,也不愿重新认回爸妈哥哥住回司宅。 只是接纳了他们提供的补偿,并要求重返司氏,接手公司的项目。 顾子晔久违地更新了日常动态。 一张戚风蛋糕的照片,一张女生抱着猫窝在沙发里的图。 配文:她给我做的[耶][耶][开心]我们领养的猫儿子[耶][耶][开心]。 虽看不到女生的脸,但她的皮肤却很白,搭在英短背上的手纤细修长,标准得像是画廊里展出的艺术品。 粉头立刻关闭照片在下方留言:哥难道追成功了? 顾飞似乎就等着人问,高冷地回了个:嗯。 阿怜完全不知道他在间歇时抱着手机做了什么,情绪冷却后想去洗澡,推他道,“出去” “不要”,他立刻抛开手机重新动作。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在一起,他忍不住炫耀,却没料接下来她的手机响个不停。 他实在受不了被打断,捞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就要关机,却在发现来电人后改变了主意,滑动接听键放了回去。 “啊!你吃错药了?” 她抓住他的头发想让他慢下来,却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令她难以抑制本能的反应。 结束时床单已变成了深色。 顾飞抱着她去卫生间前拿起她的手机指纹解锁,在屏幕上留下一个汗湿的指印。 那通电话居然还没结束。 他眉头一挑,对那头道,“你听完了全程?她昏过去了。” “我录了音,”赵笙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响起,“她应该不知情吧。你猜,她要是知道你背着她这么做,会是什么反应?” 顾飞的脸色瞬间变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那头嘲讽地笑了一声,“你以为这样就能逼退我?真是蠢到家了。” 第113章 豪门文女配(七)“宋怜,我警告过你…… “项目细节都已谈妥,就等您出面签合同了,更新的行程表已经发送到您和您助理的邮箱里。” 落地窗外的景色格外开阔,橘黄色的夕阳如同颜料泼洒,远处街道车灯闪烁,行人来去匆匆。 这次回归司氏公司后,她将手里管理的几个项目分门别类地扔给专业的团队去做,定期听他们汇报工作,只在一些必要的场合出席。 目的一变,工作就成了幌子。 诸如亲力亲为,忙得焦头烂额只为获得家人的认可之类的事,她再也不会去做。 英短从猫爬架上跳下来,喉间打着呼噜蹭她的脚腕,而后躺倒翻开肚皮。 阿怜蹲下抱起他往卧室的方向走。 次卧的房门微掩,这里被顾飞改造成了小型录音室。 透明玻璃里,他细碎的短发被头戴式耳机压下,闭着眼下巴微扬,嘴唇张张合合。 他完全沉浸其中,没发现录音区外来了人。 英短‘喵’地一声从她怀里跳走,顾飞也在此时摘下耳机来望向她。 他两眼放光,动作似被按下了加速键,快步走向她拉开隔音门,“阿怜,你来了!” 他红着脸,一手抓着头发念叨,一手捞起控制台旁的手机解锁,“我一直在录歌,没注意看消息,早知道你要来,我……” 突然他话一停,动作也僵住了,盯着她递出来的那张卡,声如呐蚊,“你什么意思?”。 顾飞给了她这里的门禁卡,而今天她正是来归还这张门禁卡的。 “拿回去吧”,她轻描淡写的模样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为什么?”顾飞没有伸手接过,无措地问,“是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做错什么,只是我们不合适。” 见他不接,阿怜将门禁卡放在桌上就要离开。 顾飞拦住她的去路,“什么叫做不合适?” “如果是因为那些陈年旧事,我可以解释千百遍,无数遍。” “我当时年轻气盛,不懂得妥协退让。加上对你的过往一无所知,我完全不知道无意识做下的那些事对你造成了伤害……” 阿怜打断道,“那些往事我已经不想计较了” “那是因为什么?”顾飞不解地皱眉,思索片刻后重新开口。 “当年没有的名和利,现在我全都有了。” “我再也不需要你为我付出什么,只求你留给我一席之地,让我能待在你身边照顾你、补偿你,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阿怜摇头道,“照顾我不需要,补偿你已经给过了。” 分开的这些年,他日耕不辍拥有了曾经渴望的一切,而她在独自挣扎中泥足深陷,彼此心态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你有你的事业和生活,我不想把你卷进来。” “可我已经卷进来了不是吗?”顾飞抱住她不安地问,“告诉我,你到底还要做什么?” 就算她告诉他自己心底的执念也无济于事,只道,“现在止住还来得及” 她抚上他的背,“那份录音我已经让赵笙销毁了。” 怀中的身躯一颤,阿怜不留情面地继续道,“这是个意外,我不怪你。可你应该能明白,你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不想再把你牵扯进来,进一步毁了你所珍惜的一切。” “有顾家在,他不敢动你性命,却能钻空子毁了你的事业。” “那个录音带,他原本打算处理掉我的声音,只留下你的,买通媒体放到网络上。” 她从他怀中退出来,最 后看了他一眼,“我答应他,不再跟你来往。” ‘咔哒’关门声后,顾飞佝偻着背呆立半晌。 他拖着四肢坐到沙发上,手肘撑着膝盖托住额头,指尖没入碎发内。 不多时,他吸着气将眼眶埋进了袖口,无声的泪将柔软的布料泅湿一片。 英短跳到他腿间盘卧喵呜,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 …… “那么,合作愉快”,熙攘人声中,阿怜端着公式化的笑朝对面伸出手。 陆征目光淡淡地握住她的指尖,很快便松开,“合作愉快。” 她收回手后不着痕迹地在衣侧擦了擦。 往常陆氏相关的项目都是由司妙玲负责,可自揭开她的假面后,她作为受害者,理所应当地在公司里有更高的话语权。 哪怕只是暂时性的,也足够她从中操作了。 “你们玩的尽兴,公司里还有事,我得先走一步”,她拿起签好的合同和提包,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不少人跟他一样注视着她袅娜离去的身影,面露遗憾地感叹着,“宋小姐可真是个大忙人” 她穿着卡其色的无袖高领打底,配白色A字裙和黑色高跟,从门口的衣架上拿起大衣搭在臂弯,笑着对为她拉门的侍者说了声谢谢。 全程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没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甚至连签完合同后的酒宴都不想参加。 反观他,为了试探她抢下陆氏的项目是否别有意图,竟亲自跑了一趟。 有人递来一杯酒,恭敬道,“陆总,合作愉快,我敬您一杯” 陆征正烦躁着,随手接过仰头闷了一大口,举杯示意。 见他如此,又有数人前来敬酒寒暄,态度热情令人不好拒绝。 随着一杯杯酒水下肚,头脑开始发热眩晕,压在心底的思绪冲破桎梏,开始肆无忌惮。 她是因为不想喝酒才提前离席? 还是说,她不想在酒宴上看见他? 因为他曾高高在上地命令她喝酒? “她是个敏感又记仇的人”,不知是谁的评价在脑海中闪过。 他回忆着她的一举一动,再没有比此刻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她暗自释放的那份厌恶和排斥,烦躁地‘啧’了一声继续喝酒。 这家酒店为陆氏所有,顶层是他的专属套房,他自然而然地放松了警惕。 本以为是酒劲作祟,直到头脑中的热度一直往下蔓延,冷水也浇不灭时,他才意识到不对。 他克制着本能反应,脸色黑沉地招来生活助理,“带我去顶层,待会除了私人医生,别放任何人进来。” 助理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战战兢兢地刷卡进了专用电梯。 送陆征进入套房后,生活助理火速打了个电话,焦灼地等在门外。 好在私人医生来得很快。 “李医生,你快去看看,陆总他好像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跑得满头是汗的李医生点点头,拎着药箱正想推门进去,却发现门已经从内反锁。 生活助理按响门铃,几秒后收到一条消息,“不用进来了,都走。” 他不放心地打去电话确认,那边不接就继续打。 几通电话后,陆总总算接听,他刚松了口气,那边带着火气的声音响得震耳欲聋,吓得他差点没拿稳手机。 陆征走进套房后一把扯掉领带,脱下衣服进了淋浴间。 这药或许有侵袭神智的功效。 自我纾解时他脑子一抽,竟然叫了她的名字,收拾干净后披着浴袍出去,一眼就看见她抱臂斜倚在床上,还是那身冷淡规矩的职业装。 头发上未干的水珠滴滴下落,他瞳孔猛缩停在原地,差点以为这是自己中药后产生的幻觉。 却听她挑眉道,“看不出来啊,居然这么快?” 挑衅的话如同火上浇油,他心底的火气‘蹭’的一下冲到了头顶,伴随着不知哪来的羞耻和无措,让他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你是怎么进来的?” “当然是刷卡进来的,”她没有丝毫忏悔地笑道,“多亏了这层关系在,我说姐夫让我上来等着,没人敢拦我呢。” 门铃声响起,他们一同看向卧室外。 她摊手解释,“抱歉,刚刚把门反锁了,我这就去打开。” 她毫不设防地往卧室外走,陆征气息沉重,危险地眯眼,拿起手机发送一条消息,抬脚追了过去。 手已经搭上了门锁,忽被人拽了回去扣在腰后。 陆征曲腿把她压向门板,逼近她耳边审问,“下药是你做的?你原本想干什么?” “放开我!” 她在身前扭动挣扎,如同一尾离岸的鱼。 陆征额角青筋迸射,低吼道,“别动——” 她还在努力挣脱,微微喘着气劝说,“我原本想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先让医生进来,等你稳定了我们再好好谈。” 谈?谈什么? 脑海里逐渐增强的嗡鸣声蒙蔽了他的感官,让他无法集中精神去听她的话,只觉得叽叽喳喳格外吵闹。 他忽掐住她的后颈按在门上,紧皱着眉一副嫌弃厌恶的模样,紧贴的身体却并未远离,体温在衣物摩挲间越来越高。 “宋怜,我警告过你了” 她给他下药还潜进来跟他共处一室,是个人都知道她想做什么。 有一根代表着克制和伦理的弦就此崩塌,他低头咬住她的耳朵,湿痕顺着脖颈往下。 一阵天旋地转,她被放倒在了客厅沙发上。 脚尖勾着高跟鞋搭在沙发边缘,将落不落。 手腕被衬衫绑住了,眼前也蒙上一层阴影,像是领带。 手指探入口腔,她刚想咬就被掐住了下巴,舌苔被按压分泌出更多的唾液。 没人说话,只有急促的呼吸和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 身上的热源忽然抽离,铃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闷雷般的怒吼,“滚!” 她的脸被沙发压出了红痕,嘴角微微上扬。 被陆征束缚时她没有过多挣扎,颇有几分任他动作的意思。 受赵笙启发,她本打算录完那段就离开,可陆征脱口而出的名字却让她改变了主意。 她才不在乎他怎么想,借着误会一逞私欲也好,忍耐不住有心羞辱她也好。 只要距离一拉近,她有无数种办法给他重创。 光是赵笙那条疯狗都够他应付的。 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他的手隔着衣物烫得她一颤。 眼前的黑暗一直晃荡,伴随着耳边沉重的呼吸,她的意识逐渐被拉入深渊。 第114章 豪门文女配(八)“亲亲我,我就不哭…… 陆氏集团总部。 明亮的会议厅中,椭圆形的黑色大理石会议长桌从落地窗一路延伸向里。 各部门主管逐一汇报着这一季度的工作进展,文秘在一旁做着会议纪要。 投影仪前的人换了又换,坐在主位的陆征眼神平静而深邃,时不时就汇报发问。 他穿着定制的蓝灰色西装,领结端正,手戴腕表,身体稍稍后仰,姿态从容不迫。 又一主管结束问答回到座位,暗中跟邻座的主管交换了个劫后余生的眼神。 快到年底了,他们的每次汇报都压力颇大,生怕有哪里做得不好耽误手下的人过个好年。 会议结束后,主管陆续离开,文秘也道,“纪要整理好之后我会发送给总助” 偌大的会议室又剩下了他一人,寂静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背上,竟有些发烫。 他喉结滚动,拿起手机看了几眼,见没有消息或短信,又吐出一口气放下。 这半个月他刻意没去管那天发生的事,全然冷处理的状态。 他的状态其实很不对劲。 明明医生就在门外,为什么阻止她将门打开? 为了惩罚她? 惩罚她有千百种方式,犯不着亲身上阵。 第二天他先她一步醒来,见她双手搭在脑侧,手腕处有着明显的红痕,唇是肿的,鼻头和眼皮也是红的。 上半夜过后,他身体里横冲直撞的热气已经消退了,下半夜却还是没有停下,几乎是压着她逼着她。 她哭了很久,说手腕疼,求他解开她手腕上的束缚。 他顺她要求解开,她却反手就是两巴掌,打得他猝不及防。 虽然力气不大,可他却记得十分清楚,加倍在她身上讨要了回来。 手机屏亮起,一条新的消息。 “今晚我在云盛酒店8066” 发消息的正是她,陆征呼吸一沉,手指拨动屏幕往上滑,上一条消息的时间停留在两年前,也是她发的,他没回。 “你个打女人的王八蛋,你等着,我迟早扇回去!” 大脑‘嗡’地充血,他僵着胳膊回想了好半会,才想起是那次她在祖父寿宴上声称找到了司妙玲的生母,说她是个陪酒女,仍旧在世,问她怎么不回去看看。 当时陆家的长辈都在,他们总体上对司妙玲很满意,已经把她当准儿 媳/孙媳来看,他不得不出言维护。 至于为什么会扇她巴掌,他有些记不清了,好像是当时她太过嚣张,一直说个不停,谁去拉都没用。 他撑住眉骨摇了摇头,再度起身时神色已恢复了冷然。 往公司外走时他接到了司妙玲的电话,“我从今天起开始休假,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已经很久没一起吃过饭了。” 今年休假格外早的原因两人默契地不提。 不过他确实没想到她会串通赵笙做下那样的事,好歹宋怜是司家的亲生女儿,她的父母对她有养育之恩。 于是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这周没空,下周再说吧。” 司妙玲的声音有些失落,“好,你先忙,我等你消息” 司机问地址时,他罕见地犹豫了一会。 生活助理适时提醒道,“陆总,今天我们没有行程了” 司妙玲提前来问过他,他不好透露陆总的行程,只能暗戳戳提醒,看陆总自己的意愿。 陆征瞥他一眼,冷声抛出两个问题,“你是谁的助理?领谁的工资?” 生活助理脸色一白,忙低头道歉。 陆征收回目光对司机道,“回翠林天地。” 洗完澡后天色已暗,他又收到了一条消息。 “我到了” 他看了一眼甩开手机没管,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心中越来越焦躁,两个小时后,已到了坐立不安的程度。 咕咚咕咚喝下几杯凉水,也没有任何缓解。 手机又响了。 “半个小时后我就走” 他瞳孔一缩,放下杯子走到了玄关,忽发现还穿着浴袍。 出门时距离那条消息发出已过去10分钟。 他忙编辑一条消息发送,“有事耽搁了没看到,我现在出发过去” 翠林天地距离云盛酒店有点远,开车差不多要20分钟,再加上停车时间肯定会超半个小时。 下午离开公司时他刻意选了个远点的住址,也算是他自作自受。 路上有一段轻微堵车,他低骂了一声,想给她打电话却意识到还没有她的号码,只能在聊天界面拨通语音电话,却被她拒绝了。 他将电话摔在副驾上,绿灯亮起后带着怒气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等他停好车匆忙赶到时,她正穿过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往外走。 她盘着头发,越发显得脖颈修长。 肉色的丝袜加高跟,裸粉色的裙子配白色皮草,像只毛绒绒的狐狸。 唯一令人不快的是,那往外走的架势完全没有要等人的意思。 他快步上前挡住她,撒起谎来面色不变,“我不是说我有事耽搁了?你连几分钟都等不了?” 阿怜白他一眼,绕过他继续往外走,却被他拉住了手腕。 “你干嘛?走慢点!” “酒店门口人进人出,不适合闲聊” 他没放手,却刻意放慢了脚步,一路拉着她往开来的那辆宾利走,打开车门将她塞了进去。 他也挤进后座,顺带将车门关上,似乎觉得在这里找回了自己的主场,理了理衣衫疏离开口,“说吧,今晚找我什么事?” “你觉得呢,陆总?”她挑眉望进他眼里,轻笑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上次的事难道就这么算了?” 那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再度席卷,他咳嗽一声,“上次的事我不跟你计较……” “跟我计较?”她不可置信地打断,“你把我弄成那样,你不跟我计较?呵” 她嘲讽一笑就去开车门,陆征忙拉住她,把她拽了回来,“等等” “那你说,你到底想怎么处理?” “给我一千万封口费,否则我就把这事告诉司家和陆家” 果然是要钱,陆征悬起的心落了地,松了口气的同时有种莫名的沉坠感。 “账户发给我”他答应得爽快,在他没想清楚之前,这事确实不能让两家知道。 顿了顿,他又抬首道,“还有你的手机号,一起发来。” 见阿怜盯着他不动作,他心中一虚,“看我干嘛?今后有事直接打电话。” 入账来得很快,看着银行卡里一长串的数字,她满意地勾起嘴角。 先前才捐了一大笔给添馨福利院,现在攒的这些可都是她今后的养老钱。 真是个财迷。 陆征不自觉柔和了眼神,“你去哪?我送你” 她望向空荡荡的前座,诧异道,“你没带司机?” “司机今天请假了” “这么巧?”她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那就送我回御景园吧。” 御景园和翠林天地在一个片区,他倒是不知道她住在那。 等红灯的间隙,他敲着手指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怎么来这么远的酒店?” “当然是怕被熟人看见”,她的回答没带一丝犹豫。 “难道你不怕?” 陆征一噎,总觉得这个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很奇怪,转而问道,“你一个人住吗?” “对” 而后便是一路沉默,除开两家的关系,他们貌似没有很多共同话题。 宾利开进了地下车库,因为时间偏晚,已经没有一个人影。 引擎熄火后他没下车,转头道,“到了” “哦”,她打开车门下地,哒哒哒的脚步声在车库内荡开。 他降下车窗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真不知道他刚刚在期待什么。 声控灯忽然熄灭,短促的尖叫很快消失,应是她惊恐后捂住了嘴。 清脆的脚步声快速朝他靠近,她声线颤抖眼睛微红,“陆征你,你要不要上去坐坐?” 他的心情忽然好起来,大发慈悲道,“好啊” 不出所料,这一去就没能离开,他们在门口便吻上,进屋之后甚至没开灯,一路抱着去了卧室。 结束后她趴在枕头上喘气,闭眼道,“御景园是我一个人的家,你是第一个进来的人” 他没有接这话茬,问她,“你想喝水吗?” 她眼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晶莹,很快将头转了过去,闷闷地嗯了一声。 陆征站在床边,落地灯的光线里,她在床上只有很小的一团。 白色的被子盖住了她的腰线以下,裸露在灯光下的肌肤遍布红痕。 她的皮肤很白,轻易便能留下痕迹,就跟她美艳外表下的灵魂一样,敏感而脆弱。 陆征忽栖身上前将她抱在怀里,他还什么都没说,她却开始流泪,逐渐转变为抽泣。 滚烫的泪水灼烧着他的皮肤,他拍着她的背,心口的坠痛忽让他明白了什么是心疼的滋味。 她确实一直都是一个人。 不仅争不过,还差点丢了性命。 “别哭了”,他的声音里也带上点压抑的颤抖。 她从怀里探出头,撑着他的胸膛,梨花带雨地看他,“那你亲亲我” “亲亲我,我就不哭了” 似有一把火把他脑海中多余的念头付之一炬,他低头闭着眼深吻。 这下谁都忘记了喝水的事,一直到天色将明动静才歇。 第115章 豪门文女配(九)“我们……我们本来…… 自然光线充足的办公室内,陆总已单手插兜打了许久的电话。 距离下一场会议还有十分钟,总助不得不上前提醒,“陆总,会议快开始了。” “哦,好”,陆征回头时下意识捂住电话,回应总助后对那头说,“是工作,嗯,去开会。” 顿了会又道,“需要的话待会再联系。” 这一连串的动作让总助多看了几眼,结尾的话虽公事公办,听在他耳里却有几分莫名其妙的别扭。 跟在陆总身后往会议时走时,他突然一个激灵。 是语气,太柔和了。 之前没听过陆总这样说话,又只有最后一句才显露不同,他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电话那头或许是陆总的家人吧,总归不该是客户或合作伙伴。 会议途中,做汇报的主管见陆征看了好几次腕表,吓得舌头都僵了,又听他皱眉道,“停什么?继续”,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会议一结束陆征就捞起外套往办公室走。 他步履不停,单手滑动手机,见没有新消息又抿着唇按灭。 随时查看消息几乎成了他近一个月以来的习惯。 进门后他瞳孔一缩,极速转身将跟在身后的总助关在门外。 差点撞到门的总助,“……” 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她已从身后抱住他,温热的脸隔着衬衫贴近他的后背,叹道,“好想你啊” 他心尖一颤,闭了闭眼,握住她的手转身,“怎么不说一声就过来了?” 看似责备的话让她流露委屈,“我说了,我想你了。” 他心跳加快,却没有即刻回应她的情绪,继续问,“你怎么上来的?” 明明收了他的封口费,还要在危险的边缘来回试探。 她置气脱开他的手往真皮沙发走,沙发前的胡桃木桌上放着两杯奶茶和一盒毛巾卷蛋糕,与办公室冷硬的精英风格有些违和。 “我跟你助理说,找你谈跟司家的项目,”她再转身时脸上已没了笑意,眸子低垂,睫毛轻颤,看起来像只受伤的小狗,“你要是觉得我碍眼,我现在就走。” 他呼吸一滞,忙上前将她抱住,“我没这么说,你想多了。” “我没想多,你刚刚明明就是在怪我”,她丝毫不认账,漂亮的眼睛里浮现出朦胧的雾气。 陆征深吸一口气,忙道,“我的错,我只是有点意外。” 他确实觉得她贸然来找有些不妥,却也无法否认见到她的那一刻心底陡然冒出的惊喜和开心。 “别哭了,我明天一整天都有空,都陪你”,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心里既发虚又有种落地的踏实感。 他已经自觉他的行为在逐渐失控,也明白这失控的来源,却又一次次为她破例,放任自流。 “你电话里不是说你明天没空吗?”,她横他一眼。 明天本来约了司妙玲吃饭,他不敢说,拿刚刚的会议当挡箭牌,“开会后计划有变,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这是你买的?”他拿起一杯奶茶转移话题。 “对,这是我最喜欢的,买来一起尝尝” 他隐秘地勾起嘴角,却别扭道,“我不喝太甜的东西” “这杯,”她从他手中抽出那杯,换另一杯给他,“这杯没加糖。” 她吸着奶茶,腮帮有时凹陷有时鼓起,像只仓鼠。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她脸上有些发红,“你看我干嘛?喝啊” “你该不会是想……”她难为情地扭头,目光斜着往下扫,耳朵红得滴血。 他忽觉空气稀薄,浑身都热起来。 这可是她自己说的。 她在隐藏门后的休息室刷牙,他已清理好仰躺在办公区的沙发上闭眼回味。 能做到这种程度,她应该是爱上他了。 可他跟司妙玲已订婚近一年,原计划明年春天领证,夏天办婚宴,时间上来说也没几个月了。 司妙玲着急在过年前约他见面,应该也是为了婚宴的事。 他可以把明天的饭局推掉,却不可能永远逃避这件事。 明知与她纠缠不清是错误,一旦被发现两家都不好交代,可他居然……不想放手。 敲门声响起,他先是看了眼书柜,而后将桌上的奶茶和蛋糕放进柜子里,才整理衣衫去开门。 总助等在门外,他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事,司妙玲就从转角走了出来,“陆征!” 她刚刚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 陆征立马抬脚出门,顺手将身后的门带上,“你来干什么?” 司妙玲不作他想,跟着他的脚步坐回沙发。 “本来约好了明天见,你又发消息说临时有事。电话也打不通。” 那个时候他把手机调了飞行模式。 “你别怪我突然来找你,”她握住他的手,失落道,“你那么忙,错过明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你。” “今晚有空吗?我提前打电话问过了,你常去的那家牛排馆还有位置,我们今晚过去怎么样?不会花费你太多时间。” 那家牛排馆是圈子里的人开的,纯粹是出于个人爱好,不出于赚钱,因此只接受短期预订,不接受长期预留位置。 任何人想去,都只能提前打电话问还有没有桌位。 他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办公室的门。 对于他跟宋怜的事,司妙玲毫不知情,而他已经因为宋怜推掉许多次她的邀约了。 “好,你等我一下,我去拿外套” 他推开门,她立刻后退几步,见进来的是他,脸上的慌乱消退几分,又带上些许冰冷。 看来刚刚她站在门口,将他们的对话偷听了个完全。 他挪开目光越过她去拿外套。 “你说了今晚陪我的”,她跟上来小声抱怨,“你说话不算话” 她也知道不能被外面的人发现。 陆征心中无力,更多是对自己的,她敢这样蛮横,也是因为他一再纵容。 他穿上西装外套抖了抖,“我不是说了明天陪你?” “这不一样”,她抓上他的衣角。 “松开”,他短促命令道。 完全是条件反射,要是被外面的人看到褶皱的抓痕,难免心里起疑。 她被吓得一抖,眼眶湿红地看着他,“在你眼里我算什么?一个见不得光的情人?随时为她的要求让路?” 他头痛地抚额,明明是为了她多次忽略司妙玲,她却颠倒黑白。 已经耽误很久了,要是司妙玲推门进来,这番掩饰便功亏一篑,他不免急躁,“你多少懂事一点” 他看了看腕表,“待会我们走了,你等半小时再出去。” 已经是下班时间,半小时后秘书办的人差不多走完了,应该没人会注意到她从这离开。 她欲言又止,最终也只说,“好”。 复兴大厦。 餐厅落地窗可以俯瞰江上邮轮和五光十色的夜景。 往常最喜欢的牛排如今味同嚼蜡,他吃了几口就咽不下了,拿起餐布擦嘴,脑子里都是临走时她忍着泪吞下委屈的模样。 或许是他的话过分了,她才为他做了那种事,情绪敏感一点也是正常的。 对面穿着紫色星空灰抹胸裙的司妙玲也放下刀叉,“陆征?” “嗯?” “你看起来胃口不太好,是工作上的事吗?” 这么明显? 他收整表情,抚额道,“对,到年底了,事情有些多。” 司妙玲温柔一笑,开始回忆过去。 “从前我刚接手公司的事的时候,但凡有不懂的都向你求助。” “那时你也很忙,不过似乎没有现在这么忙,总会抽空给我打电话继续讲,直到我说明白了为止。” “我一直很崇拜你,这种崇拜和喜欢是不冲突的。你总能把各种复杂的事处理妥当,一点都不让人操心。无论什么,只要得到你的保证,即便再棘手,我都不会去操心。” 她褪去了骄傲,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谈有关自己出身的事。 “我真的很幸运……机缘巧合被爸妈收养,被他们当作亲女儿看,也正是因为这个身份才能与你订婚。” “如果没有这回事,按照我原先的人生轨迹,应该是永远都不能接触到你这样的人的。” “可能就是因为太幸运了,我心有不安。加之她回来后 处处针对我,加剧了我的恐慌,我被这份恐慌所蒙蔽,才在赵笙的鼓动下做了错事。” “我没想到赵笙会让人开车去撞她,他只是说会给她一个教训,让她再也不敢在我面前那么嚣张。” 陆征只感觉头更疼,心也随着泵血的节奏刺痛。 司妙玲这番话让他意识到,他居然当着她的面表示,他会跟伤害过她的人共进晚餐。 “现在我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爸妈收回了给我的很多权利,我全都认了。唯一不想放弃的,就是跟你的婚事。” “过年回司家老宅,爸妈肯定会问起。可我们直到现在都还没确定具体的日期,我不知道到时候怎么办。” 他深吸一口气,逃避道,“我会跟助理确认时间。如果他们到时候问,由我来答,你不用操心。” 好不容易送走司妙玲,他立即对司机道,“去御景园,开快点。” 开门后首先入耳的是一阵抓耳的乐声。 空荡的客厅内只有电视机的冷光,她抱着枕头窝在沙发里,听见门口的响动只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放回电视。 乐声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低沉的男声,“不知道你是否能看到,但我还是想对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他心里一紧,立即关门走向她。 电视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知道错过的那些年,你受了很多苦。我没有陪在你身边,没有资格质疑你的选择。” 他看清了电视里的人,是顾家那小少爷顾飞,电视右上角标着‘直播’两字。 “我会一直喜欢你,我想好了,即使放弃目前的一切也无所谓。” “如果你回心转意,就给我发个消息吧,我很想你,毛球也是” 陆征突然把电视按灭了,直起身靠近她,呼吸起伏不定。 阿怜皱眉道,“你干嘛?” “我干嘛?”陆征妒火中烧,只觉得她明知故问的模样格外可恨。 “你不是去陪司妙玲吃饭了吗?没睡在一起?” 她是自己难受,想让他也尝尝吃醋的味道。 陆征心乱如麻,紧紧抱住她亲她额头,“对不起,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她转瞬落泪,呜咽着说着反话,“反正也没什么好庆祝的。一生下来就被遗弃,所有人都不希望我回来。” “别这么说”,陆征抱着她的手开始发抖。 她推开他的怀抱,扭头继续哭,“昨年这时候还差点被你的未婚妻弄死了。” 昨年,昨年这个时候她在医院。 司妙玲敢那么做,不能否认周围人的态度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他心如刀绞,不停说着对不起,却无论如何无法让她停止哭泣。 他无比悔恨从前冷漠待她,哽咽道,“我们……我们本来就是指腹为婚” “要不是当初的意外,订婚的本该是我们” “和她的婚事,我会去和司家陆家的长辈说清楚。” “你放心,今后我护着你,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她闻言慢慢停止了哭泣,双手揽住他的脖颈,忐忑道,“陆征,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阿怜你相信我。我先跟爷爷他们说,年后再去司家说。” 她心满意足地吻上他,“我想你了,我们做吧” 第116章 豪门文女配(十)“除夕快乐”…… 颇具格调的老洋房坐落在栽满梧桐树的街区,冬天时树叶掉光枝桠满雪,格外有萧瑟冷肃之感。 两扇黑色自动门朝内打开,在低调的黑色路虎驶入后,又缓缓闭合。 洋房二楼,暖黄色的灯光自餐桌顶倾泻而下,将桌上的黄油面包照得暖烘烘的。 阿怜穿着纯色丝绸家居服坐在原木椅上,一旁的陆征白衬衫配西装马甲和同色西裤。 一个纤细玲珑,一个厚实宽阔,单从背影看,是极为合衬的一对。 见她单手撑着后腰,有些无精打采地小口进食,陆征停下筷子问,“是不是不舒服?” “嗯,腰好酸” 陆征单手拉过她的椅子,伸手为她揉腰,边揉边询问道,“这样有好点吗?” 比体表稍高的温度加上适当的力道让阿怜舒服地眯起眼睛,“有好些” 沉默着按了一会,陆征还是没忍住问出口,“昨晚你休息,怎么会腰酸?前天伤到了?” 阿怜长叹一口气,“你脑袋里就剩那些事了” 陆征有些好笑,坐正上身面向她,没给她按腰的那只手屈起搭在餐桌上,“那是因为什么?” 他们的小腿因为坐姿的转变交织到一起,她的拖鞋被蹭掉,顺势去踩他的西裤。 冬天的陆征就像一个天然且免费的火炉,由她取暖。 “今天去金悦览胜逛了几小时,鞋跟有点高。当时没注意,回来了才觉得不舒服” 金悦览胜是位于附近商圈的高端商业综合体,奢侈品品牌集群。 “怎么不让SA送来家里?” 阿怜柔柔倚进他怀中,“你不在,家里空荡荡的,我就想出门走走” “我给你挑了领带和胸针,放在衣帽间,待会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在怀中仰头,明明轻盈笑着,眼眶却有些红。 心中又是酸涩又是甘甜,陆征不由将她抱得更紧,“嗯” 自从上周他跟家中长辈坦白对司家婚事的态度之后,几个长期受司妙玲好处的长辈态度微妙,集团利益掺和进家务事,他不得不老宅公司两头跑,忙上加忙。 他不准备把这些糟心事告诉她,她却或多或少能察觉出来。 林阙和顾宴带着门外的少许风霜随管家进门时看到的就是两人亲密依偎的背影。 年轻时驰骋政商两界的陆老爷子难得纡尊降贵,拜托他们这些同龄好友来问问陆征到底是什么想法。 “麻烦代我转告,如果他真的想清楚了,不后悔,我会帮他摆平陆家这边的人和事,但司家那边需要他亲自去说。” 得知是跟司家婚约有关的事时顾宴就有些意外,控制不住去猜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几家一直互有来往,他几乎是听着司陆两家的婚约长大的,小时候还曾笑过这样的做法太过旧派。 只是价值观的逐渐成熟,加上因共同长大对司妙玲产生的别样情愫,他曾一度觉得这婚约让陆征占尽了先天优势。 在婚约的加持下,陆征跟司妙玲的交往、订婚可以说是顺其自然。 如今眼看就要修成正果,却又突生变故,哪能不让人感到惊诧。 不过眼下更令他惊讶的是,这个变故居然又跟宋怜有关,上次订婚宴的风波还没过去呢。 顾宴凑近林阙小声道,“你看,我就说她看不上我弟弟吧。” 林阙摇摇头,“我们说的不是一件事。” 她已经顺理成章地摆脱了赵笙,顾飞对她来说就没用了。 那边陆征已注意到来人,林阙先顾宴一步往前走,留他站在原地一头雾水。 “什么一件事不一件事?”,他目光追着林阙的背影嘟囔着,也抬脚跟了上去。 林阙的视线远远地跟阿怜交汇,走了几步就将目光收回,看向有意将她挡在身后,神情略显局促的陆征,“陆爷爷有几句话托我们代为转述。” 陆征松了口气,转身拥住阿怜,确认她情绪没有异样,才柔声道,“我离开一会” “好”她应道。 书房里的光是冷色调的,老式拱顶窗外有棵繁茂的常青树。 “……就是这样。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跟妙玲那么多年,就这么放弃了?”顾宴倒谷子似地说完来意,喝了点茶润嗓。 林阙没动,支着手后仰,似乎很好奇他接下来的回答。 不过是她曾经喜欢过的人罢了,陆征收回目光暗自宽慰,暂时放松了心神,思绪随着顾宴的话飘回那晚的顾家老宅。 祖父的声音不偏不倚,无喜无怒,只是和从前教他时那样,客观分析着利害关系。 “陆征,这不像你会做出的决定。” “我很早就跟你说过,对我们来说,爱与不爱只是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是家族、家业。” “司妙玲能帮你管理好陆家上下的关系,还能在事业上对你有所助力,宋怜能帮你什么?” “司家培养了妙玲这么多年,她自己也争气,是个有七窍玲珑心的人。就算她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司家也不会轻易把她逐出权力中心。司家那些亲戚虎视眈眈地看着,等司霆松手,司煜辰一个人不见得能应付过来。司霆指望着妙玲嫁进我们家之后,能借陆家的势帮衬司煜辰稳固家业。” “宋怜确实是个可怜的孩子,但这孽不是我们陆家造下的,你不必对她感到亏欠。” “要是你实在喜欢,她也愿意,等你跟妙玲结婚之后,你把她养在……” “ 祖父,我做不到,”陆征忍不住打断,“我做不到这么对她。” 即使这是圈子内常有的事。 陆老爷叹了口气,“那你告诉我,你到底爱她什么?你怎么让我相信你将来不会后悔?” “我……” 他对她始于生理欲望,支吾半天羞于开口,憋下去后失落反问,“祖父为什么就不能直接相信我呢?” 面对长辈说不出口的话,对着同龄人却没有那么难。 他隐去了她下药的前因,只说两人因为意外有了一夜情,而后他越陷越深,末了还补充,“或许我从前就对她有些想法,那次意外本来可以避免,但我却没有。” “有很多个可以宣告结束的节点,我也没有,”他抹了一把脸,“反而因为心疼她,或是吃味,做出了一些我原以为永远都不会做的事。” “虽然事后回想,我都甘之如饴。但那些事把我们之间的进度推得太快了,以致于现在你们都怀疑,退掉婚约是我冲动之下做的决定。” “我确实是爱她无疑的。这婚约或早或晚,我都会退掉。” 林阙眸子黑沉,不同于顾宴听得认真,他早在听见第一句的时候就开始心不在焉,陆征一停顿他就起身,借口道,“我去一下洗手间”。 他来这可不是为了听陆征讲他的爱情故事的。 一出门就看见她提着装有柠檬片的透明水壶在吧台倒水,见他走近也不慌,眉眼淡淡地将水壶放下。 “你不喜欢他”,林阙开门见山道。 阿怜心里一惊,面上却毫不心虚地直视回去,“我不喜欢他喜欢谁呢?难道是你吗?”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他没回应她的质问,只不由分说地把印有私人联系方式的名片递给她,“你会需要我的。” 林阙走后,阿怜目光复杂地盯着落在吧台上的那张名片许久,最终还是捡了起来。 他的风格似乎变了,这张名片居然是鲜亮的金粉色。 …… 智能屏上雷达闪动,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入咖啡厅外的停车位。 不同于雪后的冷冽空气,车内开着空调,温暖如春。 阿怜将披肩扔给陆征,套上轻盈保暖的LoroPiana羊毛大衣。 司机已拉开了车门,她正迈出一只脚,就被人抓住了手腕,“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去?” “不需要,”阿怜调整表情,扭头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我就是去跟他说清楚,让他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 陆征透过车窗注视着二楼的包厢,忽然皱眉。 那儿的窗帘是合着的,完全阻隔了视线。 他的手搭上门把,法式复古的波卷丝绒窗帘却在此时被拉开。 穿着烟粉长裙的阿怜像老电影里的女主角,推开窗后视线找到他,克制地朝他挥了挥手。 提起的心忽然放下了一半。 几秒后,又因彼此的心有灵犀加速跳动。 他也跟着挥手,在她离开窗边后抚上存在感极强的左胸。 ——似乎已经无可救药了。 包厢内。 欧式下午茶架上放着精致的点心,一杯点缀可食用蕾丝边糖霜的咖啡被放到阿怜面前,香气扑鼻。 圆桌对面的赵笙看起来有些消瘦,即使西装从领口到袖扣都整理得一丝不苟,也难掩那份从内而外透露出的迫切感和需求感。 “阿怜,你终于肯见我了” 他的声音里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我真的错了,只要你肯回来,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哪怕让我被车撞,以抵消你心中的怨恨。” 阿怜皱眉,这话听起来已经有些疯魔了,她没动咖啡,摇头道,“抱歉,我已经有陆征了。” 赵笙瞳孔一缩,他防着顾飞,怎么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陆征。 “可他跟司妙玲有婚约,还交往了那么多年” “婚约作废,他亲口向我保证,年后与我一起回司家说清楚。” “他的过去你不在意吗?” “不在意,我只在意他的将来” “那我算什么?”赵笙蹭地站起,眼里尽是受伤的神色。 他对她这份区别对待感到愤怒,绕着桌子走到她面前,质问道,“半年的朝夕相处、耳鬓厮磨难道都是假的吗?还是说只有我一个人在意?” 见阿怜抿唇不答,他失去心气利落跪下,红着眼乞求道,“阿怜,富丽京都的家一点都没变,还是你走时的样子。那些花再过几月就要开了,我们的照片也都还在……” 阿怜含泪打断,“正是因为舍不得那半年,我才没忍心彻底断掉跟你的联系。” “可你……”她闭眼忍痛凝噎,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可你做的那些事,你让我怎么释怀?你告诉我赵笙。” “我躺在医院病床上吸氧的时候,有多痛多无助,你知道吗?” “你不知道,你在跟司妙玲庆祝,邀功。” 赵笙脸色灰败,喉舌干涩,再不敢开口求原谅。 阿怜抬手抹掉下巴上的泪,“算了,当初的事你我各有立场,我不怪你。” “只是别再来打扰我了,给彼此一个体面吧。” 她起身离去,留他跪在原地心如刀绞。 少顷,他颤抖着站起,靠近玻璃窗时恰看到开门匆匆来接阿怜的陆征。 她像一只蝶扑进他的怀里。 陆征剥夺了曾归属于他的位置。 他凭什么? …… 又一年除夕夜如期而至。 陆征去了老宅,说应付完就回来陪她。 他们的关系目前只有陆家长辈和陆征的几个好友知道,她不适合跟他去陆宅。 就算陆征要她去,她也不会去,她嫌麻烦。 好在他虽然被以爱为名的牢笼捕获,却也没完全丧失理智,临走时不舍地亲她好久,“宝宝,我很快就回来,要是想我了,你就给我发消息。” 刚好合她心意。 只是,在只她一人的客厅里看着电视里千篇一律的歌舞节目,她难免发神。 往年除夕他总跟司妙玲成双成对,在陆家、司家各呆上一会,然后各自回家歇息。 至少司妙玲是回司家的,陆征她不知道。 司妙玲从陆家回来的时候总会带回一车的礼物,洋气极了。 她在陆家混得很开,上上下下,从老到小都认识打点过,似乎除夕夜就是彰显她战斗成果的结算夜。 说起来,跟陆征的初见也是在回到司家后的第一个除夕夜。 从驾驶座上下来的男人是个衣架子,身高粗看有一米九,肩宽腿长,穿着黑色的大衣显得格外吸睛。 他绕过车尾亲自为司妙玲撑伞开门,似乎没看见倚在门口的她。 他们一路走到后备箱说着什么,伞檐之下,他低头微笑,眉眼间一派舒展开的绅士贵气,几乎把她看呆了。 除夕留家的佣人从身后咋呼而来,挂着喜庆的笑说要出去帮‘大小姐’拿东西。 她拦住一个老佣人,虽敏感地注意到她一瞬间皱起又松开的眉,心中一缩也没退却,好奇道,“他是谁?跟她回来的那个人” 她当时回家半年,初入公司就察觉到了司妙玲掩饰在笑面之下的恶意,那时虽还未听到司煜辰与她的谈话,也不愿轻易叫她姐姐了。 “那是陆家的少爷,司小姐的男朋友,未来的姑爷。他们已经交往两年了,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 原来他就是那个传说中年纪轻轻就接手陆氏集团的陆征,司家老一辈定下的联姻对象。 司妙玲二十岁时,他们就开始交往了。 二十岁时她在做什么呢? 她读大二,跟大一一样,半工半读,每个周末和寒暑假都要去赚大学下一年的学费和住宿费。 比较只能滋生痛苦和怨气,可她就是忍不住去比,哪怕次次告诫自己,不要再想了,临到下一次又会比。 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或许确实是有些不甘和嫉妒在的。 “小小姐,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去帮大小姐拿礼物了,拿得最多的大小姐会给我们彩头 ,这……” 阿怜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忙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快去吧” 她进公司历练,工资微薄,没有司妙玲那么大方的彩头。 “你好,我是陆征,妙玲的男友”,他自我介绍时大方地伸出了手。 “你好,我是司怜”,她伸手轻轻握住,很快松开,心跳有一瞬失常。 他莫名补了句,“我听说过你,你是妙玲的妹妹” 她低下头,没有否认,刚刚升起的那丝好感却灰飞烟灭。有时她也恨自己敏感,敏感的人都是自己受罪。 陆征后面就没跟她说过话了,问候完其他司家人不久就驱车离开。 手机嗡嗡声将她从回忆里拉出来。 阿怜拿起手机,是赵笙发来照片,司妙玲挽着陆征的手臂,腰背挺直,笑得端庄大方。 “阿怜,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多么擅长逢场作戏。他不适合你,别在冲动之下跟他结婚,会很痛苦的。就算是为了惩罚我,也不一定非要用这种方式” 她按灭手机扔回沙发。 赵笙多虑了,她既不会跟陆征结婚,也不会感到痛苦。 倒是陆征,他似乎比她更适合‘冲动’这个词。 她没想到计划进行得这么顺利,转眼就到了收尾的阶段。 陆家老宅。 司妙玲同陆征立在车旁,僵持不下。 “取消婚约?陆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要不是顾及还在陆家,她几乎要不顾形象地哭泣怒吼,她怀疑陆征脑子出了毛病,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跟她回司家的节点拒绝她,还提出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要求。 “为什么?”她抓住他的胳膊,发丝凌乱,耳边珠宝乱晃,“你告诉我?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还是说我哪里做错了什么?” 陆征脱开手臂,后退半步,“年后你就知道了。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会补偿你和陆家的合作项目” 她双眼瞪大,“是因为谁?” “圈子里除了我,还有谁比我更了解各家的产业?还有谁比我更了解陆家?你娶谁能胜过娶我?谁比得过我?” 陆征抿唇没回,拉开车门上了车。 她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助力,但相比于助力,现在的他有更想要的东西。 司妙玲扒着车门不让他走,“你王八蛋,你耽误我这么多年,你对得起我吗?” “以你提供的助力,没有任何一家会拒绝,”陆征插上车钥匙,扶着方向盘沉声道,“更何况,顾宴不还等着你吗?” 耳边哭声渐大,她呛了一口气,恨恨道,“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们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 陆征牙关紧咬,不顾她还攀着车窗,一踩油门走远了。 老洋房。 不知道赵笙是不是雇了专业狗仔,即使她没有回复消息也还是坚持不懈给她发照片。 最后一张停留在两人并肩走向黑色轿车。 正是陆征开出去的那辆。 还没回来?难道真的跟司妙玲去司家了? 正盯着屏幕疑惑,手机就显示陆征来电。 低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宝宝,你快看窗外” 阿怜走到窗前,瞳孔里印出绚烂的烟花,远在天边,却因规模盛大格外耀目。 “除夕快乐” 转身时首先看到的是大捧的粉色玫瑰,陆征喘着气将玫瑰放在地上,笑道,“好险,差点没赶上烟花” 第117章 豪门文女配(十一)“这个时候才想着…… 穿华丽衣裙的女人面无表情地在积雪未化的冬夜路边走着,手里挂着的铂金包在走动间没有规律地前后甩动。 一辆豪车驶过,车灯迎面而来,司妙玲立马将脸侧向树墙,煞有介事地抬起胳膊挡了挡。 马上就到司家老宅了,她怕被熟人看到,问起来不好解释。 这片绿化极好、建筑零星的富人区被人为隔开,有安保团队巡逻管控,眼生且没有提前报备过的车根本不让进。 她只好下了临时叫来的车,沿着寂静的夜路走了好大一截,脚后跟已经被崭新的硬皮高跟磨得刺痛。 往常的除夕夜,都是陆征开车送她回来,但这次—— 他说要取消婚约。 在他负气将车开走后,她本来可以返回去找陆家的司机,或是打电话给司家求助,却又拉不下来这个面子。 一赌气,便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过了前面的弯就是司家老宅入口,她掏出包里的小镜子半蹲,在低矮路灯下整理头发。 她是司家的大小姐,绝不能让任何人看扁了去。 为她开门的佣人尊敬地弯腰佝偻,说着“欢迎大小姐回家” 进门后沿着小路往灯火通明的司宅走,一路上凡是看见她的,也都恭恭敬敬地叫她大小姐。 流失的底气渐渐聚拢,她的背脊又挺得笔直,嘴角也带上了往常的倨傲。 老宅大厅正热闹着。 一众伯叔姑姑带着各自的小孩嬉闹寒暄,那些孩子平时见不着,乍一眼看去都长开了不少。 见她进门,大人们几乎是同一时间望向她,有几个还由坐转站。 疲于应对的司煜辰如蒙大赦,他快步上前,还没问司妙玲怎么这么晚才回,就听司妙玲冷静道,“爸妈在哪?” 他一愣,下意识回,“妈在三楼卧室,爸在书房” 周樱自从那次订婚宴之后就开始卧床不起,医生说是心病。 “我先上去看看爸妈”,司妙玲说完就撂下厅内众人,直接往楼梯走去,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司家的绝大多数产业都握在司霆这脉手中,相比之下其他兄弟姊妹分到的极少。 虽说这是司家老爷子的遗嘱写明的,可随着老爷子故去,影响渐消,近年来他们内心的不满越来越多。 可他们也没在明面上发难,本着还是一家人,于除夕夜携家带口,回到从小长大的老宅一聚。 司妙玲却做出这副赶客的样子。 见门口无人,司家二伯阴阳怪气道,“怎么陆家少爷今天没来?怕不是知道我们在这,故意不来的吧?” 司煜辰收回目光,克制捏拳的冲动转头笑道,“二伯想多了” 三楼卧室门口。 司妙玲红着眼屈指正欲敲门,却因里面突然传出的激烈争吵声僵住了。 “她不愿意回来!连除夕都不愿意回来!以后也不会回来了!她恨我们!司霆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可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揪着这件事不放?能给的补偿我们都已经给她了!她要怎么样,回不回来,那都是她自己的事!” “我被楼下那群人烦得焦头烂额,你一条消息我就上来看你,结果还是为了这事……她什么时候能像妙玲那样,为我分担一点——” 有什么重物砸到门的内侧,发出破碎的脆响。 “你住嘴!”是母亲怒极而颤抖的声音,“妙玲妙玲,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她是你跟那个陪酒女的女儿!” “……” 司妙玲震惊地捂住嘴。 “订婚宴回来后我就起了疑,你不仅保她的名声,还暗中销毁存证。等我们这辈的人一走,她和她的子女就再无后顾之忧。” “人心是肉做的,养女加害亲女,怎么能偏袒到这种程度?” “一查才知道,呵,原来两个都是亲女儿,你当然偏袒更好用的那个。什么亏欠,什么愧疚,通通比不过你的钱权!” “咳咳咳……当初我跟着你东躲西藏才破了羊水,不得不抛弃刚生下来的女儿” “你却瞒着我,把你的种抱回来,让我当亲女儿养——你——你简直没有心” “我真后悔嫁给你” 怪不得,怪不得…… 母亲自卧床后一反常态,对她极为冷淡。 失去母亲的宠爱,她惶恐又失落,本以为是因为她做下的错事,却没想到,真相远比这更让她难以接受。 门内的父亲仍在辩解,“如果当初没有失去阿怜,我不会抱她回来。她的存在是个意外……” 司妙玲没有再听,手脚冰冷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呆愣着坐在床上,忽听见沉闷的烟花声,扭头向窗子外看去,远处五颜六色的烟花连成一片,绚丽极了。 烟花新旧交叠,持续了很久,看得她眼睛都有些发酸。 其实今晚的事也并非全是坏事。 自宋怜回来后,她最担心的血缘问题突然得到了解决,她本就是父亲的孩子。 她本就值得她所拥有的一切,无论是司氏还是与陆征的婚姻,本就有她的一份。 只要她继续拿出优秀的业绩,父亲仍会重用她。 而陆征,她不信他真的会抛下司家这么大的一个助力,一时糊涂罢了。 等知道那不知羞耻的贱人是谁,她见招拆招就好。 缤纷烟花归于寂灭,她的心急促跳动,似乎还记得那规律的轰隆声。 相隔二十多公里外的卧室内,一高一低的两人肌肤相贴,唇齿相依,早已将烟花忘到了九霄云外。 …… 路上的积雪被扫到路边,来不及清理的那些经车轮来回碾压化成冰,格外湿滑。 黑色的劳斯莱斯稳稳驶入有些冷清的司家老宅。 毛绒绒的雪地靴从副驾探出来时,陆征已走到近前,垫住车门上方防她碰头。 在二楼俯视的司妙玲穿得贵气逼人,她冷面从窗户离开,出门后沿着阔气的旋转楼梯往下走。 “我们进去吧”,陆征勾起嘴角,捏了捏阿怜的手。 “嗯”,阿怜点点头。 等陆征身旁的面孔逐渐清晰,原本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的司妙玲瞳孔猛缩,不复慵懒傲气的模样。 坐在主位的司霆和沙发另一侧的司煜辰也凝滞了。 看两人亲密携手而来,陆征还没开口,司霆就已经猜到来意。 他等着陆征开口,却听司妙玲声音尖厉,“妹妹抢姐姐的男人,你把我们司家的脸往哪放?” 阿怜脸色发白地后退半步。 “我早跟你说了与她无关,”陆征握紧她的手安抚,“是我爱她,所以想娶她。” 他看向主位的司霆,正色道,“司伯父,婚约的事我已提前告知祖父和陆家其他长辈。今天来司家,既是登门道歉,也是求您同意此事,更换履行婚约的人选。” 司霆双手交握闭眼叹气,不明白司家的家事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变得这么混乱的。 “本来就是我们亏欠她,她被司妙玲害得不能生育,差点携手走进婚姻的人还是加害的同伙……” 周樱的话在脑里回荡,他虽心中有愧,心底倾斜的天平却无法让他轻易松口。 在他心里,司家的家业确实比子女的幸福重要。 “不行,你跟妙玲已经交往了这么多年,订婚宴也办了。临时毁约,你让圈子里的人怎么看她?” 果然跟祖父分析的一样,陆征早想好了说辞,冷静道,“她还有许多的追求者,其中不乏顾家这样的世家大族。” 因司霆亮出态度,司妙玲底气越发足,起初的慌乱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化作涛涛怒火,扑向面前的两人。 她仰头冷笑一声,“陆征,你做出这样的事,传出去不怕别人议论吗?” “为了她放弃我司家的助力,真的值得?” 司煜辰闻言皱眉看向司妙玲。她在说什么?阿怜不也是司家的女儿? 司霆却颇为赞赏地看了司妙玲一眼,看来她明白这桩婚事的目的,不枉他亲自教养她长大。 “就算值得,”,司妙玲抱着手臂走上前去,盯着陆征不怀好意道,“那你知不知道,她已经生不出孩子了?” “就算你现在口口声声爱她,婚后无子,又能撑到几时?” “陆爷爷也不知道吧?如果知道了,他会由着你来?” “你想让陆家无后吗?” “司妙玲!”司煜辰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得意的模样,只觉得心寒。 她说的确实是事实,可阿怜生育受损,明明就是她造成的,就算此时是他们对不起她,她又怎么能没有丝毫忏悔地说出这种在伤口上撒盐的话? 陆征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得猝不及防,怔在原地。 怪不得她不吃药,起初他还以为她爱惨了他,想怀上陆家的孩子上位。 祖父……如果此事确为真,祖父那边确实不好交代。 见他沉默,司妙玲脸上得意之色越显,“陆征,你就承认吧,我们是一类人,你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别让陆司两家成了圈子里的笑话。” 阿怜一挣就从他手里脱开了,她没看他的眼睛,似乎已经从他的沉默中获得了答案。 “对不起,这一点是我瞒着你。自那次车祸以后,我就没办法怀孕了。” 司妙玲脸色一变,又是那场车祸。 那场车祸就像开启了潘多拉魔盒,往后的桩桩件件都开始失控。 她声音颤抖地赎罪,显得脆弱又卑微,“陆征,起初我是抱着用你报复她的想法,但在这个过程中,我已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你。只不过我的爱很自私,我怕你知道真相就会丢下我。” 珍珠般的泪水一眨眼就落下,她痛苦地自嘲,“但如果可以,谁又愿意遭受这样的磨难呢?” 听头顶的呼吸加重,阿怜水洗的眸子里漫上几分隐秘的笑意。 因为爱人不能怀孕被家族强行拆散,而婚约对象正是导致爱人不能怀孕的罪魁祸首,陆征会怎么做? 她就是要在他们之间插一根刺,即使她离开,他们也绝对别想好过。 强行凑在一起,只会成为一对怨侣。 像是忍受不了这一切,她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阿怜!”陆征眼眶猩红,刚追出去就听司妙玲在身后喊,“陆征,你好好想清楚,我等你的消息。” 他顿住转身,眼里的恨浓烈到几乎可以溢出来,“司妙玲,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娶你,我恨不得跟你没有半点干系” 他又看向稳坐主位的司霆,咬牙切齿道,“往后司家,我也不会再踏足半分” 抛却对未来的隐忧,他立马跑出去追阿怜。 他绝不会放手。 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孩子的事总会有办法解决。 出门环顾一周,她正站在司家老宅的门口。 他脸色一喜,然而下一秒,却见一辆灰色保时捷停在她面前,里面的人似乎跟她说了什么,她竟主动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他忙掏出手机,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开来的那辆劳斯莱斯走去。 “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您拨打的用户……” 为什么不接电话?他一踩油门迅速追上。 冬日的天黑得很早,加上还在放年假,B市路面的车辆少得可怜。 高架桥上,银灰色保时捷如同疾驰的利刃领跑在前,后方黑色的劳斯莱斯紧追不舍。 不知何时开始飘起细雪,路面融化的雪水越来越多。 坐在后座的赵笙扭头看了一眼后面的车,暗骂了一声,又对司机道,“再开快点” 他为这一天准备多时了,本想着她不愿意就把她抢回来。 看着她一个人站在司家门口哭得伤心,他顺势改变了策略,说路过 送她一程,诱她主动上车。 眼下他们正往位于郊区的另一栋别墅去,他提前布置好了一切,没人会知道她在那。 可麻烦的是,陆征紧追着不放,他不想暴露位置,只能让司机在城区绕圈,一绕就是两个小时。 雪点落到玻璃上,斜织着湿痕。 持续的高速追赶令阿怜不安极了,她扭头跟赵笙商量道,“要不,你找个停车的位置把我放下吧,这么追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赵笙轻轻笑了一声,没有答话,幽幽的目光像是某种野兽锁定了她。 她下意识往后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拿起电话就要拨通,却被赵笙夺走。 他将手机随意放下,忽的栖身掐住她的下巴,眼中疯狂尽显,“我不会再放你走了” “唔!” 唇上传来撕咬的痛意,她使劲去推,可他如一座结实的大山无法撼动半分。 车子刚驶出高架桥,忽听‘嘭’地一声巨响,视野翻滚,耳边嗡鸣作响,呼吸声似被拉长,大脑一片混沌。 从天际俯瞰下去,保时捷被突然冲出的一辆越野别停,劳斯莱斯刹车不及,追尾后气囊弹出。 破碎的车身上渐渐有黑烟升起。 片区忽然停电,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铁腥味充斥着扭曲的空间,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流淌,应该是赵笙的血。 发生撞击的一瞬,他护住了她的头,将她按在了怀里。 “赵笙……” 没有回应,他似乎已经陷入了昏迷,还是紧紧保护着她的姿势。 大脑昏沉,后脑勺跳动着疼痛,但能够说话,肢体也能轻微地挪动,她得求救。 循着微弱的亮光,她颤抖着捡起了地上的手机,却完全看不清破碎的屏幕,只能凭记忆点开通话界面,拨打急救电话。 电话接通了,她虚弱地吐着气,“这里……这里是高架桥……需要急救”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 规律的血液或者汽油滴答声中似乎有哒哒脚步声靠近,又或许是她的错觉。 眼睑无力地闭合,她脖子一低,彻底晕了过去。 行走在车祸现场,林阙步履沉稳,连睫毛眨动的频率都丝毫不变。 他停下脚步,收回电话,蹲下身摸了摸她染血的脸,意味不明道,“这个时候才想着向我求助,是不是有点晚了?” 片区供电恢复,高架桥上的灯光重新开始闪烁。 救护车呼啸着拉着伤员离去,不多时,高架桥上接连响起爆炸声,火光冲天,照得不远处的积雪和玻璃红彤彤一片。 第118章 豪门文女配(十二)“老公……”…… 夜间的医院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 滚轮担架在冷冰冰的白炽灯下迅速穿过走廊,急救室的门猛地打开,合上后亮起刺目的红灯。 “颅脑损伤,失血过多” “快,插管推氧!” “肾上腺素给我!” 手术床前的仪器‘嘀嘀嗒嗒’此起彼伏地报警,戴蓝色无菌口罩和头帽的医护聚精会神地从鬼门关拉人,神经高度紧绷下,被遮住的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 心电图终于恢复正常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另一处高级病房。 陆征是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唤醒的。 他迟钝地眨眼,随着感官回归,额头的痛感和听觉一同变得清晰。 “要是我孙子有个好歹,我定要你司家好看!” “这场车祸本就是一场意外,怎么能怪到我司家的头上?” “我敬您一声前辈,可如今我女儿都死了,您还说这风凉话,未免太不讲理!” 他们在说谁? 谁死了? 思绪似乎被吸进了黑洞,他一阵眩晕,心如锥刺,挣扎着下了床往门外走。 一开门,剑拔弩张的两人皆停了动作望向他。 他的嘴唇因失血苍白干裂,惊惧中带着颤抖,“谁死了?” “祖父,谁死了?阿怜呢?” 司霆鼻孔出气,别过脸去,祖父也避开了他小心求证的眼神。 “不可能……”泪水夺眶而出,他颤抖着摇头,额角因剜心般的痛苦青筋暴起,“阿怜呢?她也在这对不对?我要见她!” 见两人还是不回应,他心神俱灭,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仰头道,“我要见她……祖父,求你了,我想见她,求你带我去见她” 一年后,特区香樟机场。 自助check-in机器前,带着宽檐帽和墨镜的女士压低帽檐,视线警惕地在周围巡视。 “登机牌打印成功”,机械的电子声响起,把她吓得一抖。 她匆忙将登机牌塞进鳄鱼皮小包里,踩着精致的高跟快步往国际登机厅的安检口走去。 掐腰设计的连体短裙一看就价值不菲,搭配细高跟和Z家最新款小包,即使看不清脸,在人群中也是极为吸睛的存在,更不用提那双纤长而白皙的腿,看着跟漫画模型似的。 “嘀——”拉长的警报声伴随着红叉亮起,她没能通过安检口。 工作人员早就注意到了这位出挑的女士,见此热情地迎上去,“我帮您看看……”出了什么问题。 话还没说完,她却头也不回地离开,甚至小跑了起来,活似有什么怪物在追她。 阿怜坐在一道隔间的马桶盖上,渗出的细汗打湿了发根。 虽然早就想过林阙给她的护照可能用不了,但眼看着逃离的希望破灭,她的思维有些宕机。 整个特区都是他的势力范围,她出逃的事肯定瞒不过。 她低伏着弯腰,指尖插入发根,不敢出去面对。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她神经质地立即挂断,马上就跳出一条消息:“出来” 简短的两字让她忆起夜间缠绵时他的掌控和命令,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尽管心中极其不愿,她还是听话地打开隔间门,一步一步赴刑似地往外走去。 等在外边的保镖一看见她就围了上来,不给她逃脱的机会,“夫人,走吧” “嘭”,车门被保镖从外边关上。 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后座,翘着腿,十指轻扣放在膝上,目视前方,并不看她。 阿怜心中一慌,亲昵地缠上他的手臂堆起假笑,“老公……” 他出声打断,“阿怜,你还记得我上次说过什么吗?” “记……记得” “既然记得,为什么还要跑呢?难道你期待我做到那种程度?”他扭头注视她,那目光似掐住了她的脖颈,让她无法说出任何狡辩的话。 焦急之下,泪水不自觉涌出,微亮的湿痕一直蔓延到饱满的红唇,显得凄美而迤逦。 林阙眼神一暗,伸手掐住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宣判,“一共十次,就从今天开始算吧” 他轻轻一撩就探了进去,意识到他想做什么,阿怜抓住他的手摇头乞求,“不行,别在这里,回家去” 林阙手上动作不停,冷笑道,“你以为你有拒绝的权力?” “犯了错,就得受罚” 挣扎无果,她被他束住手腕,面朝下按在了后座上。 急促的呼吸声中,金属扣清脆的咔哒声格外明显。 感觉到危险逼近,她尖声叫道,“林阙!我说了我不要在这!”,却没能如愿阻止他持续往前。 停车场明明随时都会有车辆往来,巨大的羞耻感席卷了她,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 她不再虚伪逢迎,哭着骂道,“疯子!禽兽!王八蛋!你毁了我的一切!你滚!你滚出去!别碰我!” 他不想听,双手撑在左右,俯身堵住她的唇,进得更前。 高跟鞋随颤抖的小腿规律地晃了许久,一波又一波的潮汐似乎没有尽头,积累到顶端时像烟花一般在她脑海里炸开。 失去意识前,似听他轻笑一声,“好可怜,湿透了” …… 顾家组织的烤肉party上,她在真心话大冒险中选择了后者。 不知是谁带头起哄,她被几个人举起来丢进泳池。 惊慌之下,她呛了好几口水,在众人肆无忌惮地笑声中艰难游向泳池边缘,鼻腔火辣辣地疼。 衣衫湿透贴在身上,秋风一吹就冷得瑟瑟发抖,她红着眼睛,知道应该愿赌服输,又控制不住地感到委屈难受。 “快上来啊!”那些同龄人还在笑。 “是啊,快上来,我们好接着玩下一轮!” 她的嘴唇被冻得发紫,提前离开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还没说出来,就听一个冷淡的男声自远而近地响起,“别太过分了” 叽叽喳喳的年轻人因这句话集体安静。 半晌,有人尬笑道,“林哥,我们这不是玩上头了,没注意嘛” 另一人应声,“对啊,她自己也同意大冒险的,是吧司怜?” 她是同意了大冒险,却没想到他们会把她扔进泳池。 相比之下,其他人的大冒险完全是小打小闹,无非是深蹲俯卧撑或给前任打电话之类。 他没理那 些人,只对她说,“跟我来” 她被带到休息室,冲热水澡之后换了身干燥的衣服,顾家的佣人敲门送来热气腾腾的姜茶。 见门外无人,她忍不住问,“他呢?”,她还没有对他说谢谢。 佣人反应了一阵,“噢,您是说林少爷?林少爷他半小时前就走了。” 后来才知道,他叫林阙,是林家唯一的小儿子,在圈里位置特殊,轻易招惹不得。 所以他才敢不看任何人的脸色,当着那些人的面把她带走。 对他而言,或许只是看不下去顺手为之,于她却是第一次尝到被圈里人维护和照顾的滋味,默默记了很久。 第二次相遇是在飞往特区的头等舱。 她正困顿地打着哈欠,突见他提着公文包出现在转角,正巧坐在了她旁边的位置上。 他目不斜视,好像没认出她。 在飞机进入平稳的巡航阶段后,她按耐不住,主动跟他打招呼,“林阙?” 他放下手中的公文疑惑地看了过来。 她笑得感激和蔼,带着些不知名的小心思,“我是司怜,上次谢谢你为我解围” “不客气,”林阙神色疏离地颔首,“举手之劳罢了” 气氛陷入沉默,她又问,“我去特区出差,你去做什么啊?” “去工作”,林阙惜字如金。 “哦”,她尴尬地点点头,收回视线不再发问。 直到飞机降落,她仍是没有鼓起勇气询问他的联系方式。 本以为又是很久不会见面,却没想到落地特区的第二天又在工作地点打了个照面。 她和其他的项目负责人坐在会厅下方,而他穿着极为正式的西装,一丝不苟地站在台上宣讲特区新颁布的企业激励政策。 会后她又凑了上去,伸手道,“好巧啊,又见面了!” 林阙盯着她看了半晌,轻轻握上她的手,“确实很巧” “想不到你说的工作是这个,”她回扣上次的话题,俏皮道,“我负责的项目需要在特区落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住在特区” 她又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借着公事达成目的——要到了他的联系方式。 “那回头联系~”,她笑弯了眼睛跟他道别,回到酒店仍旧兴奋不已,整个人呈‘大’字倒进床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主动给他发消息,交谈的话题从公事一步步挪到生活私事,林阙的回复不算快,但总会有回应。 熟悉几月后,她胆子变大,开始找理由邀他外出。 他隔三岔五地答应,如果拒绝,理由从来只有一个:‘公事繁忙,抽不开身’ 但回到B市之后,他拒绝外出的理由多出一条:“发小聚会,走不开” 那时她对他的喜欢日益加深,虽然还没告白,但已经到了代入女友而患得患失的程度。 “哪些发小啊?”她发消息试探,“有女生吗?” 发完她就后悔了,这样的问题意图太过明显。 果然,林阙一连好几天没回她消息。 她内心忐忑,像犯了水逆,工作也跟着不顺。 她请了几天假,回到司家老宅修养几日,睡前和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有没有他的消息,然而一直没有。 “最近很忙吗?”她还是忍不住主动试探,看着绿色居多的屏幕,她的眼睛有些发酸。 这次林阙倒回得很快,“有点忙” 心情稍许回暖,阿怜忙回道,“那你先忙,空了联系” 林阙回,“ok” 她满心欢喜等着他的消息,却没料到比他消息更先到的是他本人。 一辆陌生的车停在司家老宅的圆形环道上,她百无聊赖地站在窗帘后俯瞰,好奇这是谁家的车。 车门打开,从里面下来的是林阙。 她先是意外地一怔,而后以为他是来找她的,脸上热气熏蒸,心底的喜悦如同烧沸的水完全压不住。 可下一秒,她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盛装打扮的司妙玲提着裙子迈过台阶,直直朝他走了过去。 林阙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放松的姿态似乎已经跟司妙玲认识许久了。 窗户开着,模糊的对话透过风声传来。 “怎么敢劳烦林特首亲自来接我?陆征他人呢?” “他被他爷爷叫到公司里去了,一时半会来不了,叫我们先过去,他处理完就来。” 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还能说出这么长的一段话。 而这种态度,是对着司妙玲的。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点进司妙玲的朋友圈。 司妙玲的朋友圈发得很频繁,她看着心烦,往常是直接将司妙玲屏蔽了的。 而司妙玲或许是不在意她,从未对她隐藏动态。 过去的半个月,司妙玲参加了很多场私人宴会,发了很多合照,她一眼就看到了林阙,笑得开心又自然。 【发小聚会!只有年底才凑得齐(哼哼)。小时候一起玩家家酒,长大了一起玩股票和项目(笑哭)(笑哭)。】 原来司妙玲和林阙从小就认识。 而他所谓的‘忙’,便是忙着和司妙玲这些发小重聚,甚至抽不出时间来回她的消息。 她所梦寐以求的,她成倍成倍地拥有。 …… 阿怜从梦中惊醒,身子猛地一颤,眼泪顺着眼角滑落,融入枕头。 “嗯?怎么了?”林阙收紧手臂,亲着她的耳朵柔声问,“做噩梦了?” “别怕,老公在这” 阿怜的眼泪越来越多,逐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林阙,我恨你” 恨他在她心动时无视她,又在她想要逃离这一切时折断她的翅膀,囚她于牢笼。 这三个字如同一把尖锐的匕首插进他心口搅动,痛到令他难以控制呼吸的节奏。 他扭过她的头,直视她红彤彤的眼睛,耐着性子问,“你梦到了什么?怎么突然这么说?” 她只犟着流泪什么都不说,他看着心疼,先一步受不了,在这场拉锯中败下阵来,“好好好,不想说就不说” 他拂去她的泪水,不住亲她脸颊,低声哄着,“好老婆,亲亲老婆,别哭了,恨我的话你来咬我打我,别光顾着自己伤心,我心疼啊” 第119章 豪门文女配(十三)“他叫林思毓,一…… “顾总,您这边请”,侍者在门前站定,微弯着腰为顾宴引路。 顾宴微微点头,收整脸上淡淡的疲惫,整理领结推门而入。 因政策调整,他这次亲自出差,督查顾氏设在特区的出海产业。 他难得到特区来一趟,便提前跟林阙说了一声,两人约好在领馆旁这家私密性极好的餐厅小聚。 算下来,他们已经一年多没聚了。 他常年呆在位于B市的顾氏总部,事务繁忙,出差都安排给下属。 而林阙昨年几乎全年在特区,仅有的几次回B市也是为了工作,最长没待超过三天,年底甚至过完除夕就走了。 “见你一面不容易,林特首现在可比我还忙”,他笑着摇头,走上前去跟林阙握手寒暄。 林阙斥了一声,“滚犊子,别说这些见外的话” “我哪有你忙?你可是我们当中的劳模,没事都要给自己找事做。” 外人看林阙是再严肃正经不过,可对着从小玩到大还带点亲缘关系的发小,他嘴上没那么多忌讳。 见他神情颇为愉悦,姿态放松悠闲,顾宴心里有些好奇,“那你昨年在忙些什么?没见你回B市” 林阙笑了一声,笼统回道,“忙正事”。 紧接着又抬起下巴问,“你呢?你好像也挺忙的,昨年没怎么跟你们联系,其他人都怎么样?” 顾宴叹了口气,“我还好,单纯就是忙,都忙习惯了。” “他们几个……”他烦闷地啧了一声,“你听说那场车祸了吗?” 林阙挑高半边的眉,“哪场?你说说。” “就是大年初三的时候……”,顾宴以回忆的口吻缓缓道来。 那场被各家联手压下去的车祸至今在网上搜不到一点消息,其影响却如龙卷风过境一般,摧枯拉朽地将陆、司、赵三家之间积累的情分吞噬殆尽。 按说一场车祸,本不至于此,但谁教这场车祸波及的都是各家利益核心的人物,更别说,这场车祸还出了人命。 对于宋怜的死,不得不说,他还是有几分唏嘘的。 出生就走失,福利院长大,二十二岁才回到司家,没过几天安宁日子,年纪轻轻就意外离世,生前看着无足轻重,死后却又声势浩大。 被抢救过来的赵笙还没痊愈就开始着手调查,似乎是不能接受宋怜死在他怀里,将当初去抢救他们的医护绑去挨个拷问,一遍遍质问为什么不先救宋怜,导致她在爆炸中丧生。 不少医护因为害怕向市医院申请调离B市,闹出的动静之大,听说还被上面找去喝茶了。 至于陆征,他被气囊弹晕过去,伤势没赵笙那么重,一周后就出院回归了公司,在两个月内慢慢切断了和司家的一切利益来往,一度令司家内部陷入了混乱。 做完那一切之后,很长时间没见陆征公开露面,后来听说好像是精神上出了些问题,有时会对着空气讲话,被发现后主动住进疗养院休整了一段时间。 他在年底的时候曾邀两人见面,结果两人一见面还没说话就开始互殴,拳拳到肉,一点都不留情面,他怕被误伤,没去拉架,从此往后,两人同在的场合他都避着走。 还有他弟弟顾飞,得知宋怜死了之后彻底变了个人,歌也不发了,活动也不参加了,全似当初的梦想和热情都随宋怜的死一起埋葬。 看网上消息,他似乎住进了余杭山的寺庙中,幸好打电话过去问他时,他说没出家,只是清修祈福,要不爸妈肯定会闹翻天。 林阙听完感叹道,“没想到短短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正要附和,就被一阵手机铃声打断。 “抱歉,我先接个电话”。 林阙将手机放到耳边,眉眼间充斥着明显的愉悦,听那边说了一会后,愉悦消褪,转为烦躁,“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不知那边又说了什么,他似乎舒了口气,答道,“好,派人看着她” “不,送她回海螺湾。安排医生每天上门去检查,报告打印一份放我桌上。” “全部。” 林阙揉着眉心挂断手机,一抬眼就见顾宴八卦地盯着他看。 “看不出来啊,你林阙也会做这种事?” “被你家老爷子知道了怎么办?” 林阙无所谓地摇头,“现在特区都是我的人,传不出去。” 见他间接承认,顾宴心中惊异不已,“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一年半以前吧,”林阙沉默了一会,眼珠右斜似在回忆,忽又正色看向他,“帮我保密。” 顾宴点点头,“当然。” 饭局安排在公事结束后,顾宴当晚就坐上了飞回B市的飞机。 好兄弟的私生活他不好指摘,回到B市后,他在繁忙的工作中将此事忘得没影,眨眼又是平淡而忙碌的两年多。 饭局上,顾宴差点被酒呛着,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他有孩子了?” 另一老总忐忑陪笑道,“顾总还不知道?” 他本以为林阙只是玩玩,没想到现在突然冒出个孩子。 老总继续道,“快两岁的娃,跟林特首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特首溺爱得很,亲自抱着参加的饭局呢” 算算时间,居然是上次特区小聚后不久就怀上了。 不过怎么孩子都这么大了才带回来? 不对!这是非婚生子吧,林阙真是疯了。 他走向茶水间,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打通了林阙的电话,低声向他确认,得到肯定答复后一拍脑门,“你不声不响地憋出个这么大的?跟那位说了吗?” “说了”林阙的声音颇为轻松,想来是已经过了他爷爷那关。 顾宴不禁为他松了口气,又不解道,“私生子你怎么敢大张旗鼓地带去饭局?”,按理来说,林阙结婚不可能不告诉他们这些发小。 那边沉默了片刻,“他是婚生子。” “你结婚不告诉我们?”顾宴更不解了,不由对孩子母亲的身份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只是领证登记了,还没正式办婚宴,”林阙耐心解释,“办也不会大办,要办的话通知你。” “行,你什么时候有空,带上你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林阙爽快地答应了,看起来挺想炫娃的。 挂断电话后,顾宴转身往国字包厢走,忽然脚步一顿。 为什么是‘通知你’而不是‘通知你们’? 或许只是口误。 他摇摇头不再深思。 一个月前。 特区直达B市的私人飞机上,小孩咿呀声伴随着稚嫩的笑声充斥着机舱。 林思毓被林阙抱在怀中,笑得露出还未长全的乳牙。 “要妈妈”只要林阙逗他的动作一停,他就会蜷起肉手,指向盖着薄毯躺在另一侧的阿怜,黑色的大眼睛直愣愣地来回看。 她呼吸清浅,从他的角度只看得到墨色微卷的长发和纤细莹白的小腿及以下。 林阙静静看了会,收回目光哄道,“妈妈在休息,我们别去打扰她” 下飞机时,他将林思毓交给助理,占有欲十足地揽着阿怜的腰。 一行人穿过特殊通道往提前安排好的车走去。 特殊通道很少能遇到其他人,但林阙还是让阿怜戴好口罩墨镜和帽子,遮了个严实。 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开特区,他总有些不放心,怕出什么变故。 要不是必须过爷爷这关,他绝不会冒险带她一起回来,只要她还在特区,就绝对跑不了,相比之下,B市潜在的风险太大了。 整个过程中阿怜没有反抗,近四年的相处让她摸清了林阙的性格。 在有关她的事上,他专横独断,就算她反抗也没用。 这怕是她唯一能离开特区的机会,她得好好利用。 到了位置,林阙为她打开车门,两人前后俯身进去。 助理抱着林思毓进了另一辆车。 上车后,提前打开用于透气的车窗还未闭合,林阙就摘除她的伪装深吻她。 阿怜顺从地攀着他的肩,却在途中睁开了眼,斜看向窗外那个还未上车的高大保镖。 他站在保镖团队最前,满身肌肉将西装撑得饱满,戴着窄框墨镜和蓝牙耳机,接到她的视线后抿着唇侧开了脸。 低调的轿车驶入修剪整齐的园艺花园,最终停在一栋气派的老式建筑面前。 “到了,”林阙望向熟悉的老宅,牵起阿怜的手看向她,“这就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助理抱着孩子走近,隔着两米远林思毓就朝阿怜伸出了双手,助理哎哟几声生怕把金疙瘩摔了被老板罚。 林阙眉眼温柔和煦,带着些许期盼地对阿怜道,“要不你抱着思毓?” “待会我们去见爸,你抱着思毓,他容易接受些” “好吧”,阿怜伸手接过,林思毓手舞足蹈,‘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 异样的兴奋 缘于阿怜不常抱他。 看着林思毓天真活泼的模样,她的目光有些复杂。 这孩子是借助体外辅助手段孕育的,遗传学上她确实是他的母亲,可并没有十月怀胎的过程。 况且,当初被林阙的人安排到医院手术取卵,并非她所愿。 虽然只是微创手术,但当时被按在手术台上时,她只觉得自己变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丧失尊严任人宰割。 她心中何尝不矛盾痛苦? 一方面,因为私人经历,她明白母爱在成长中的重要性; 另一方面,她对这个并非出于个人所愿得来的母亲身份由衷地排斥。 两股互斥的力量相撞,表现出来就变成了她对孩子不亲。 “思毓别闹了,你可不轻,小心累着你妈妈” 林思毓能听懂一些话,竟真不闹了,收回拳头窝在阿怜怀中,只目光仍未从阿怜脸上移开。 阿怜心中一痛,强颜欢笑道,“走吧,别让爸等我们。” “嗯,走吧”,林阙一只手虚虚拥在她身后,跟她并肩踏上台阶往大门走。 最近一年,阿怜总是对他格外顺从,无论是性还是其他方面,像是接受了现状,不想折腾了。 他不说高兴是假的。 有妻有子,妻子是她,没有比这更令他满足的了。 其实,要不是需要过爷爷这关,他本不打算这么早要孩子的。 只是爷爷古板守旧,要是没有孩子,估计不会同意他们的结合,就算婚姻事实法律生效,爷爷也能把这个事实抹去。 他必须缓缓图之,一步步拓宽爷爷的接受范围。 有孩子在,他总不能过分为难孩子的生母。 “你长大了!翅膀硬了!”,爷爷果然还是生气他先斩后奏,拐棍杵得哒哒作响,却没当着孩子的面打他。 “哼!”,林朝南的目光从跪地的林阙移到一旁站着的母子身上,“把他抱给我看看” 阿怜沉默着上前,主动道,“他叫林思毓,一岁八个月了。” 又轻声对林思毓道,“思毓,这是爷爷。” 其实是曾祖父。 林阙和林朝南内心更正道。 “爷爷……”林思毓学着阿怜的发音。 林朝南的脸色一下便趋于缓和,仿佛觉得失了威严,不消片刻嘴角又绷起来,却也还是遵从本心地答应道,“诶,我是爷爷”。 跪在地上的林阙看着这温馨的一幕眸光闪动。 事情比他预想的顺利很多,就连阿怜的态度也有所软化。 两年前就盼着的美梦就此成真了。 第120章 豪门文女配(十四)“你没死”…… 考虑到私密性和小孩友好,顾宴特意选了一家榜上有名的亲子会员制餐厅。 当林阙抱着孩子出现的时候,躺在沙发上的顾宴双眼瞪大,张着嘴缓缓站了起来。 “我的天……” 他震惊的视线从林思毓脸上移到林阙脸上,来回了好几次,才迟钝地感叹,“这孩子跟你也太像了吧” 他还以为饭局上李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形容是夸张,结果居然这么写实。 “我的孩子不像我像谁?”,林阙得意地勾起嘴角。 随年龄增长,他身上那股居高临下的上位者气息越发浓厚,但仔细一品,举手投足间比早几年温柔了许多,合在一起杂糅成一股复杂难辨的气质。 顾宴抱臂支着手摩挲下巴,心里啧啧称奇。 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把林阙训成这样? 他又逗了一会孩子,随口问道,“孩子母亲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她身体有些不舒服,留在家里休息”。 “帮我抱一下”,林阙将林思毓递给他,脱下了外套挂在门后。 十几秒的功夫,林思毓嘴一撇哭声渐起。 顾宴被闹得脑子一片空白,慌忙走近,“快快快,快拿回去,他不让我抱,我可不会哄。” 回到熟悉的怀抱中林思毓果然止住了哭意,只是把下巴搁在林阙肩膀上死活不看顾宴。 “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顾宴尴尬地耸了耸肩。 林阙给他递台阶,“思毓还小,比较怕生,今后多认认脸就好了。” “其他人呢?”,他抬起手臂看了看腕表,“已经是饭点了,就我一个人到?” “今天就我们两家”,顾宴走向桌旁按动上餐铃,侧身回首时悠悠叹了口气,“这都快四年了,陆征和赵笙还没释怀呢,见面之后他们冷着脸不说话,遭罪的是我们。” “那司妙玲呢?”林阙反应淡淡,跟着走到桌旁,手上不停,将林思毓固定在儿童座位上。 “……” 顾宴神色尴尬,默了一会还是决定跟他坦白。 “那件事之后司家被陆、赵两家针对,司家亲戚借题发挥,大概是前年吧,司氏企业的股权面临重新分配的问题。” “她来顾氏找我,说愿意跟我协议结婚,条件是我必须帮她把司氏大部分的产业夺回来。” 顾宴拨弄着面前的勺子,无奈地摇摇头,“说实话,当时的司家就是个棘手的烂摊子,当然,现在依旧是,没一点起色。” “我自认没有喜欢她到那种程度,不想掺和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叠在脑后,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对面那堵墙上来回晃动的时钟道,“回过头来看,感情一旦沾染到利益纠缠,确实就不纯粹了。” “还是小时候好啊,哪有这么多破事?” 虽说渐行渐远在他预料之中,但真走到这一步,他不免感叹。 坐在他们这种位置上,注定要为了利益舍弃一些不必要的感情。 他适时终止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说了这么多,你跟你家那个是怎么认识的?” 林阙沉吟了一会,“工作的时候认识的。” 喜欢上她应该是在特区的那半年。 林阙从回忆中挣脱,脸色变得有些复杂,“其实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只不过我当时没意识到对她的感情,中间经历了一些波折才在一起。不然说不定孩子都五六岁了。” “我就说,要是圈子里的人我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顾宴默认了林阙所谓的工作是特区那边的政府事务。 “不过,无论过程如何,最终能修成正果就好,”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感情这种事真是可遇而不可求,但凡时机不对,都达不成圆满。” 林阙几不可查地一顿,垂眸认同道,“确实。” 他跟阿怜也不是在最恰当的时机结合的,好在经他努力,现在结局尚可。 顾宴还在感慨,“你看我们这几个,现在唯一圆满的就只有你,换作几年前,谁能想得到现在这局面?” …… “阿怜,真的是你,你没死!”,顾飞见到阿怜时眼眶瞬间变红,喉咙似被砂纸磨过,沙哑得不成样子。 他难以自抑地一把将阿怜抱在怀中,源源不断的泪水落下,洇湿了她肩膀那处的衣物。 “我……”,他克制地吸了一口气,痛苦地皱眉,“我带着毛球住在寺庙里,我求天上神佛让我能再见你一面,哪怕是在梦里” “我不是在做梦对不对?你是真真正正的回来了对不对?” 他身形消瘦,脸颊的线条比从前更为锐利,哀戚下垂的眼透着难以言尽的颓靡和脆弱。 阿怜张了张唇,她没料到顾飞会因为她的‘死’变成这副模样。 不同于赵笙在分开后一直试图联系她,得了她‘断绝来往’宣判的顾飞一直表现得很安静,从没主动来打扰过她。 他唯一做的就是在生日、除夕等重要的日子公开表露对她的爱意,等着她做选择。 就像,她回去他身边也好,不回去也罢,他都能把自己的生活经营得有声有色。 可一晃四年,等她再一次主动去寻找有关他的消息时,却发现他已经处于一种默认退圈的状态。 明明越少人关注他,她的计划就越可能成功。 但只要一想到从小热爱音乐的他带着毛球住进安静冷清的山中寺庙,一住就是四年,她因朝不保夕已经麻木的神经居然仍会感到刺痛。 顾飞虽为顾家人,但他从不参与家族事务,叫他圈外人也没有半分违和。 圈内大大小小的逐利者不会过多关注他的动向,可通过他,却可以轻易联系到他的亲哥哥顾宴。 她的这些动作绝对不能被林阙察觉,否则前功尽弃。 因此,顾飞就成了她向外寻求帮助的最佳突破口。 听她讲述完这些年的遭遇和接下来的计划,顾飞抹了一把泪,毫不犹豫地答应,“你放心,我一定办好” 离开酒店坐到车上时,阿怜还有些恍惚。 “夫人,你没事吧”,保镖杜浔看着后视镜问道。 她被问得一愣,反应了好一阵,接着缓慢摇摇头,“没事。” “今天的事谢谢你。” 酒店房间是用杜浔的证件登记的,顾飞也是他暗中带来的。 杜浔把目光从她泛红的眼尾移开,坚实的胳膊转动方向盘驶过通往林家老宅的岔路口,“如果是夫人,不必对我说谢谢。” 阿怜没有回应这意味不清的话,目光侧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街景。 她已经没有心气与人纠缠了。 她缓缓攥紧裙摆,指节之间挤压得泛白,“我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 现在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脱离林阙的掌控,独自出国生活。 “我不需要报答,”杜浔看着前方逐渐显露一角的林家老宅,目光坚定如山石,忽而勾起嘴角,“夫人得到自由,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阿怜呼吸一滞,不再说话了。 …… “怎么?你终于想好了,要从山里搬回来住了?” 顾宴手插着兜,来赴顾飞设在家中的邀约。 他昂着头走过玄关,忽看到落地窗前一抹俏丽的背影。 长发及腰,一袭丝绸长裙被阳光照得粼粼泛光,皮肤白得像珍珠,比例标准,似一座完美的人形雕像。 但那微微晃动的发尾证实着这的确是个活人。 顾宴看得有些入迷,站在原地许久没动,他失礼地眯起眼上下打量,总觉得这背影陌生中透着几分熟悉。 难道是顾飞新交的女朋友? 顾飞是为了她才愿意搬回来的? 他的眼光倒是一如既往地独到。 等等。 看着那转过来逐渐变得清晰的脸,他的心似乎被千钧锤重重敲了一下,整个人被震得发麻。 他的瞳孔极速收缩,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 “你是人是鬼?” 她沉默着向他走来,影子在地板上拉长。 他的视线没有一刻离开她,随着距离的拉近,他心跳越来越快,异样的感受让他不得不伸手制止她的靠近,“等等!你别过来!” 应该是她不错,只是四年过去,她的眉眼身形变得更加成熟妩媚,周身却又透着股淡淡的死寂和哀伤。 似一朵雨天里吸饱了汁水的玫瑰,挂在枝头摇摇欲坠,只要再来一点点风雨摧残,就会‘啪嗒’坠落,在地上化作烂泥。 “你没死”,不再是问句,而是肯定的结论。 恼怒于刚才身体的失控,他盯着阿怜的脸,冲一旁的空气吼道,“顾飞,你给我滚出来!” 顾飞打开门从房间里走出,跟她并肩,予她无声的支持。 “说吧,你们想做什么?” 顾宴面上全是不耐烦,他讨厌无故被卷入麻烦,而现在死而复生的宋怜显然是个天大的麻烦。 “是我拜托顾飞请你过来,我希望你能想办法送我出国。”她简短地表明来意。 “我凭什么帮你?”顾宴没好气地呛回去,“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他转而看向顾飞,眼露失望,喊着他的全名呵斥道,“我不指望你为顾氏做贡献,但你也该有一定的自觉,不给我顾氏添麻烦!” 顾飞低下头不与他对视。 阿怜上前一步将顾飞挡在身后,她似乎不因为他直白的拒绝而失望惶恐,眉眼格外平静,“我没指望你能共情我的处境。” “林阙关了我四年。其他的不必多说。” “我知道他家势力庞大,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跟他鱼死网破,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我唯一的诉求,就是切断跟这里的联系独自出国。” “麻烦的是,我的身份是伪造的,没有合法离开的途径,所以才来向你求助。” “如果你不帮我,我就一个个去找,陆家、赵家、司家,我就不信没有一个愿意帮我的。” 顾宴闻言刚松了口气,就听她继续道。 “不过要是被林阙知道今天的事,以他多疑的性格,你就算不想卷进来也难。我明白你只想明哲保身,但事已至此,不如想想有什么办法能悄无声息地送我出去。这对我们都好。” 顾宴眼里的火一下便窜起来了,他掏出手机,怒目而视,“你在威胁我?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打电话告诉他?” 阿怜却不惧,从容道,“你觉得他会相信你说的话,还是我说的?” “我们连孩子都有了,你给他打电话告密,他顶多是把我带回去,在别的地方惩罚我,却也会因此对你心生芥蒂。” “你好好考虑清楚。” 顾宴将过往四年间跟林阙的交集飞快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那些当时不在意的细节被一一贯通,最终收束于那场发生在冬夜的车祸。 费尽功夫,冒着被老爷子发现的风险让宋怜‘被死亡’,林阙对她的在意和执着可想而知。 他还真不敢冒这个险。 尽管心里已经明白眼下该做什么选择,他却咽不下这口被胁迫的气,踢了一脚沙发,将怒火对准她的‘帮凶’。 “你都听到了顾飞?这就是你喜欢的人!她摆明了就是在利用你,你知不知道林家的人脉对顾氏来说有多重要?顾氏出问题你就开心了?你想追梦,没问题,我一个人撑着顾氏,爸妈那边也尽量帮你周旋,你他妈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啊?你到底是我亲弟弟还是我仇人?” 他眼眶猩红,声音震得天花板都在颤抖,显然是气得狠了。 阿怜脸色亦因此变得苍白,仍是张开手臂道,“既然知道是我利用他,有什么气你冲着我来。” “扑通——” 被她护在身后的人突然下跪,顾飞声线脊背都在颤抖,态度却十分坚定,“哥……对不起。但要不是迫不得已,阿怜也不愿意做到今天这种地步。” 他字字泣血地诉说着那个他恨之入骨的人犯下的罪行。 “林阙简直无法无天。他伪造车祸,销毁阿怜原有的身份,把她关在特区近四年,既不让她与外界联系,也不给她合法的身份证件,还违背她的意愿弄出一个孩子来。” “我喜欢她那么多年,哥你是知道的,”他仰头看向顾宴,痛苦的泪水糊了满脸,“她被逼至此,我怎么能做到视而不见?” “我是没用,除了唱歌谱曲,我什么都不会,我帮不了她,只能求到你这来。” “我发誓,如果到时候真的连累了顾氏,我会承担应有的责任,尽我所能弥补过失,哪怕搭上我的性命。” 他弯腰重重地磕下去,把地板砸出脆响,“哥……我最后一次求你!你就帮帮她吧!” 她踉跄着单膝触地,扶住顾飞的肩膀眼露哀伤,扭头道,“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能想办法送我离开,我绝对销声匿迹,再不会回来,再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 顾宴亲眼看着,她眼中的泪水逐渐积聚,直到盛不下,先后化作两行清泪落下。 她匆忙拭泪,安慰着顾飞,“先起来,你怎么会没用?无论是上次还是这次,都是你救我于水火,没有你,我才是真真正正地要沉到海底去了……” 这场景莫名有些刺眼。 好像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反派,在胁迫童话里的主角。 明明是他们胁迫他,明明是他即将冒着风险去帮他们。 他磨着后槽牙别过头,深呼吸整理情绪后道,“我知道一个人,他肯定能解决这个问题。” “不过你出去之后最好真的像你保证的那样,不再跟这里的人有哪怕一丝的联系。” “要是顾氏因你出了问题,我就算是雇杀手,也要追着你还债。” 她看过来的目光中带上了愤怒和恐惧,似乎把他和伤害过她的那些人看作了一类人,顾宴冷着脸移开了视线,气息更加冷沉。 他猜得不错,阿怜心中正作此想。 只有远离利益漩涡的顾飞在解开误会后毫无保留地诚心待她。 他们两个都是被这个吃人的圈子压迫和剥削的人,而司妙玲、陆征、赵笙、林阙、顾宴全都是高高在上的剥削者,对他们一副施舍不屑的态度,偏偏还贪婪地想从她这拿走什么。 她恨极了他们这副嘴脸。 120-130 第121章 豪门文女配(十五)“给你的,先拿着…… “我们要过去了,你做好准备” “收到” 回应后,阿怜将消息和聊天框全都删除,深吸一口气,穿过欧式小门往人群聚集的音乐大厅走去。 美人戴着点缀有珍珠和鸟羽的蓝色蝴蝶假面,只露出饱满的唇和小巧的下巴。 白色的蕾丝手套在她纤细的臂弯处略微褶皱,修长而贴身的复古丝绒长裙随着她的走动变换光泽。 她放在小腹前的手腕微垂,葱白的指节拿着老式金属扣钱 夹,像是直接从海派老电影里走出来的人。 拉着小提琴的乐手看得出神,差点没跟上钢琴的节奏,反应过来后精神奕奕,拉得更欢,只是眼睛再没离开过人群中的焦点。 “这次准备在B市待多久?” “再半个月吧,开完月末那场会就走。” 与顾宴一齐赶来的林阙刚与陆征打了个照面,还没说上几句话,就注意到了不远处人群的变化—— 三五成群的宾客们谈话声渐消,且都抬头望着同一个方向。 他心里忽有了不好的预感,向顾宴和陆征交代,“你们先聊”,就拨开人群往那边走。 带着面具的女人正匆忙赶往这个方向,他只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阿怜。 她一看见他便顿住脚步,面具后的眼睛睁大,匆忙转身往反方向逃。 他加快脚步去追,想到她来此的目的,心底的怒火越烧越凶,面色黑沉如水。 “林阙干什么去了?”陆征只注意到林阙大步离去的背影。 倚在桌边的顾宴眸光闪动。 他仰头喝了口酒,“不知道,等他回来咱们问问他。” 陆征不甚在意地点头。 他近几年很少参加宴会,不是在陆氏集团办公室工作,就是回梧桐路的老洋房休息。 这次的假面舞会若非顾宴极力邀约,说林阙回B市不多,下次见不知是什么时候,他也不会参加。 穿着长裙的阿怜走得不快,不出所料地被林阙抓着手腕带进供宾客临时休息的房间。 林阙转动复古钥匙反锁好门,而后取出来揣进兜里,呼吸沉重地朝着阿怜靠近。 “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刚刚想干什么?” “嗯?” 他一进门就摘下了面具扔在了地上,面上的怒火一览无余。 “我是不是给你太多自由了?” “你这一年都这么听话,就为了等这个时候?” 阿怜没回答他,仿佛被他吓住,只随着他逼近的动作颤抖着后退,好几次被地毯勾到高跟差点跌倒,直到最后退无可退,膝盖一软跌坐在了沙发上。 “你别告诉我,你还喜欢他” 他清楚她接近赵笙是为了报复,抛弃起来毫不手软,却拿不准当时她对陆征的感情是否掺假,至今仍耿耿于怀。 今天被她这么一勾,累积的妒意化作汹涌的怒火,几乎让他失去理智。 “回答我!” 他的失望和不安全都通过愤怒的质问发泄出来。 “我们连思毓都有了,难道你还想从我身边逃开!?你就这么冷血!?” “你住口”她最受不了他拿孩子威胁她,“到底是谁冷血没人性?” “孩子不是我想要的!你要是真的爱孩子,就不会让他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他不过是你达成目的的工具罢了!” “我就是喜欢陆征又怎样?”她崩溃地指责,“要不是你,我早就跟他结婚了!我会跟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们的孩子会得到完整的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你住口!”林阙的眼皮突突跳动,因怒气而加速流动的血液冲得他头痛不已。 他倾身按住阿怜,粗鲁地扯开她的面具。 一道血线在她白皙光滑的脸侧显现。 伤口不大,却如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将他的怒火浇灭,一时只余恐慌和害怕。 她侧着脸闭眼哭泣,像是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任他摆布。 他转身抽出桌上的纸巾,压抑着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擦去那道刺目的血迹,生怕弄疼了她,“对不起老婆,我不是故意的” “我马上叫医生过来……” 见她伸手要挠,林阙立马抛开电话抓住她的手,喝道,“你要干什么!?” “你不就是喜欢我这张脸吗?”她斜睨着冷嘲,“要是破相能让你放过我,我宁愿如此” 他死死抱住她,“我爱你,是爱你的全部。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放你走” “你从前对我的喜欢呢?全都没有了吗?你别喜欢陆征,别喜欢任何人,就喜欢我,为什么不行呢?我哪里比他差?除了放你离开,我能给你我拥有的一切,你为什么就是不接受,非要说反话来激我?” 她冷漠地闭眼,不给他任何回应。 林阙站起来踉跄地后退半步,颤抖着唇微张,半晌才自嘲道,“你就是仗着我爱你” …… 雾蒙蒙的深夜,一辆车亮起灯光,从林家老宅驶离。 坐在后座的阿怜回首望向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老宅,还有种脚不沾地的虚浮感。 方才从林家老宅出来,一路畅通无阻,无一不在提醒她,她是真的要离开了。 自那次假面舞会后,她跟林阙冷战。 林阙将她关在守卫严密的林家老宅,自己去市中心的公寓住。 当初林家老爷子在得知真相后,当场便给了顾宴肯定答复,说肯定要送她走,只不过,不会让她带走林思毓。 她本就不打算带走他。 留在林家,他至少衣食无忧,而一无所有出国的她注定会拮据一段时间。 深夜的B市机场仍有不少奔波的人,有的睡在椅子上,有的在24小时营业的星巴克敲电脑。 阿怜拿着新证件反复摩挲,眼眶逐渐潮湿,脚步越来越快。 在通过安检口进入候机厅的那刻,她差点没忍住哭出来。 她循着指引继续往登机口走,忽地脚步一僵,双眼瞪大。 顾宴?他怎么会在这? 难道他反悔了? “你别怕”,顾宴主动朝她走来,眼神在她脸上顿了顿,似是猜到她所想,解释道,“我不是来捉你回去的” 他并未如往常一样穿着西服,一副精英做派,只穿着休闲的帽衫,看起来年轻不少。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卡递过来,“给你的,先拿着用。” “你和社会脱节那么多年,出去之后总不能打工为生” “老爷子给你的卡你最好别刷,还是刷这张吧,里面有几百万,供你过渡” 阿怜 感激不尽地接过,“谢谢你” 她没想到顾宴会这么体贴。 她确实是打算出去之后找工作养活自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刷林家的卡,以免泄漏踪迹。 “你是专程为这个而来的吗?”她抬头看向高自己一个头的顾宴,眸子里闪烁着泪光。 “咳”,顾宴移开目光,扬起下巴插兜道,“我刚好要去日本出差,就订了差不多时间的票,算是顺路吧。” “毕竟你也挺可怜的,林阙那么一搞,你之前的财产都拿不回来了。” 忆及过去,阿怜苦笑,“我之前的财产其实也没有多少。” 他们说着话移步到一家少人的咖啡厅,顾宴点了两杯巧克力奶。 “林阙那边确定没事吗?我们在这里聊天会不会给你造成麻烦?” 四年的控制让阿怜心有戚戚,虽然顾宴最初态度恶劣,但帮忙的事他实打实地做了,还顺带给她在国外生活的资金,她不得不为他考虑。 顾宴姿态从容,“你放心,只要林老爷子还在,他就不可能越级追究” “先不说这一路的所有痕迹都可以被人为擦除” “就算完全不管,B市是首都,调取机场数据需要很高的权限,层层审批最少耗时一个月。” “而每天的数据量积累起来规模庞大,硬件无法负载,今天的数据不出半个月就会被覆盖掉。” 阿怜这才放心,端起巧克力奶喝了一口,眼珠左右乱窜。 从前没怎么相处过,今后大概率也不会再见,她也不知该跟顾宴说些什么好,一时只余沉默。 最后是顾宴主动开口,“对了,有件事之前没告诉你,怕你状态不好,耽误了计划。” “什么事?” “你母亲在两年前过世了。” 阿怜动作一顿,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伤感,难过,遗憾,确实是有的,却没有那么撕心裂肺。 像是浸没在一场潮湿的雨里,她感到了不适,并明确地知道自己需要找个地方去躲雨,却不会难过到因此哭出来。 “我也是后来听说的,你母亲在你出事前曾委托律师,在她过世后将周氏控股的股份全部转让给你。如果无法转让给你,就由善方基金代为管理,无条件资助添馨福利院的孩子顺利读书长大。” “可惜你原有的身份被死亡了,只剩第二个选择。” “这样也挺好的,”阿怜温柔一笑,“弟弟妹妹受到资助,有了保障,就不会像当年的我那样急着打工赚学费,回过头一看,青春里有的只是无尽的辛苦和忙碌。” 说完她有些尴尬,她不指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顾宴能共情这些,忙转移话题道,“你出差是去做什么?” “高端医疗器械合作的事”,顾宴粗略地回,也喝了一口巧克力奶以做调整。 听她说那些话,他的胸腔也跟着刺痛,连带着喉间漫上苦涩,巧克力的黏腻正好能压一压。 “出去之后打算做些什么?”他放下杯子问。 “还不确定,”阿怜低下头,语气迟疑,“估计会先休息一段时间吧,这几年我过得很累。” 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累。 她白皙的脸上绽开真诚的笑,精巧的五官似乎在发着光,“多亏了你给我的这笔钱,要不然我连缓冲的时间都没有。” 顾宴的脸有些红,“没事,举手之劳” 等她用完那几百万,再转点过去也不是不可以。 又坐了一会,登机口开放登机,响起的通知广播穿过店内轻柔的音乐来到耳边。 “我得走了”,阿怜拿起装着证件和登机牌的小包起身。 临到店门口时,阿怜忽地顿住,顾宴走在她身后,没来得及刹车,贴近时只闻到一股浅淡馨香。 “不好意思,”她红着脸转身,“我还想请你帮我给顾飞带一句话” “谢谢他的帮助,要是没有他,我不可能如愿离开。希望他好好生活,找回自己的热爱,我会默默关注他的。如果他发新专辑,我会去买来听。” “我记住了,出差回来就转告他。” 身前突然袭来一阵温暖,顾宴瞳孔放大,颈后的皮肤也起了战栗。 她抱住了他,虽然很快退开,但确实是抱了。 她什么意思? 顾宴盯着她的脸欲求解答案。 “当然,还要谢谢你。” “你虽然说话不好听,但从没对我做过不好的事,还帮我脱离林阙的掌控,这份恩情我会铭记在心的。” 顾宴有些心虚,若说不好的事,从前散播她的八卦新闻倒也算一件,只不过当时顾及跟司家的关系没暴露她的身份,因此没对她造成什么明显的影响。 当时他主要是想让顾飞下定决心跟她断开。 “今后应该没机会再见了,所以我想着临走前解释清楚,不留遗憾。” 顾宴眉头微皱,又点头道,“理解” 他站在咖啡店门口,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通往飞机的廊桥入口。 第122章 豪门文女配(十六)“我又来C城出差…… 代表大会结束后,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掌声雷动,久久未歇。 林阙同几位同事握手后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离去。 他整理着身上的中式礼服,皮鞋踏过长长的红地毯,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这几天他忙着开会,现在会议结束,想到马上就能带着她和孩子回特区,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急切和欢喜。 上车后,他立马询问助理,“夫人这几天怎么样?” “林宅那边反应说夫人这几天很安静,饭菜送进去之后多少会动一些,应该已经消气了。” 林阙满意地点头,又问,“她去看过孩子吗?” 助理摇头,“没有,夫人一直呆在房间里,没出来过。” 他声音低落,“……好,直接回林宅。” 车子缓缓启动,他闭眼后仰,鼻息沉重。 那日她的指责虽说中了几分,却不全对。 思毓的出生确实是他别有目的,为了彻底绑住她也好,为了给爷爷一个交代也好,总归不是出于纯粹的父亲对孩子的期盼和爱。 可思毓毕竟是他跟她的孩子,是他们结合的证明,他怎么会不爱? 只是他没想到她对思毓的态度依旧这么冷漠,和孩子刚出生时相比没有半点缓和。 难道真如她所说,如果是她跟陆征的孩子,她就会尽力去疼爱吗? 紧闭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又吐出一口气,试图疏解内心淤积的痛意。 没关系,反正现在拥有她的是他林阙,而不是陆征。 笃笃笃—— 林阙站在门外屈指敲门。 “阿怜,我们明天就回特区了。” “那天是我错了,是我气昏了头才不小心弄伤了你。我们带着思毓回特区,我会取消海螺湾的门禁,只要你按时回家,想做什么都行。” 敲了许久的房门没有得到回应,林阙心下焦急,找来佣人开门,直接跨了进去。 “阿怜?”他高声喊道。 没看见想见的人,房间里也无人回应呼唤,他心里一慌,快步打开衣帽间,没人,调转方向去洗浴间,还是没人。 空荡荡的房间让他一颗心坠到谷底。 斜射的日光透过淋浴间的百叶窗落在他空白而怔然的脸上,他忽而低下头笑了一声,似毒蛇吐息般阴冷道,“你又逃?” 他立即派人去追,从林宅周围的监控查起。 安排好这一切,他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松懈些许。 思毓被保姆带着在花园里玩秋千,一见他来,立刻欢喜地叫着“爸爸抱” 十多天未见,孩子想他了。 他抱着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思毓,握住他肉乎乎的小手,冰冷的身体逐渐回暖。 他紧绷着嘴角低声抱怨,“你妈妈是个大坏蛋……”,顿了顿又道,“爸爸也是。” 林思毓正是学语期,闻言蜷起手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他的肩头,重复道,“坏蛋!” 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出逃,他有信心能把独自出笼的鸟儿捉回来。 直到派出的人说调取监控受阻,他才后知后觉这件事可能跟爷爷有关。 他急匆匆地往老宅书房去,一见面还没问,就从他熟悉的、略带责备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 “爷爷你……” 他声音颤抖,被难以相信的事实击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红着眼痛心地质问,再没了往日的尊敬和臣服。 “你送她离开,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思毓怎么办?” “你知不知道走到这一步我用了多久,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你却把这一切都毁了!” 从小到大,只要是他表现出过分溺爱倾向的东西,爷爷都会收走或清理掉,要他保持理智,不为欲望所控,但这次不一样。 “她是我的爱人,是孩子的母亲,你怎么能瞒着我做下这样的事?” “我还没问你,你倒质问起我来了?”林朝南气得直咳嗽,“你好好想想,你就没瞒着我做什么?” “要不是她跟我说,我还不知道要被你蒙在鼓里瞒多久!既然你做得出那种丧心病狂的事,我不信你预料不到如今这个场面。” “送她离开完全是为你好,要是被人发现,你……” 林阙喘着粗气打断,神态里全是绝望又无可奈何的怒火,“您总说是为我考虑,又有哪次是真的站在我的角度思考问题?” “您在意的,从来都是一个合格的权力继承者,相比之下,我的幸福又算得了什 么?” 他怒目圆睁,声音嘶哑得如同被关在铁笼里的困兽。 林朝南一愣,眼前人愤怒而疯狂的模样忽然与多年前的林予琛重合了。 当年的心脏配型,为了不被人抓住更大的把柄,他将那颗与林阙母亲匹配的心脏还给了原本的病人,动用国外的人脉为林阙的母亲于薇紧急安排了另一颗心脏。 虽然这样的操作让林予琛逃过一劫,但却间接导致了于薇的死亡,林予琛知道后就疯了。 “父亲,你在意的只有林家,不是我,也不是薇薇,我宁愿不做你的儿子,背负了那么多责任,到头来却连自己爱的人都救不了” 这事他没告诉过林阙,林阙只以为,他父亲的疯病是因为接受不了他母亲的过世。 看着林阙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林朝南头脑一阵眩晕,紧闭着眼低下头,突咳出一口暗色的鲜血,呈星点状喷洒在桌上。 年迈的老人缓了一会,掏出随身带的手帕将桌面擦拭干净,而后颤巍巍地收回裤袋。 时至暮年,他想起疗养院里疯掉的儿子和孙儿方才痛苦至极的模样,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难道他真的做错了吗? …… “顾宴,你说我真的做错了吗?” 有爷爷在头上压着,派出去的人一点消息都没有,林阙彻夜难眠,无处倾诉心中痛苦,只能找到还算信任的顾宴跟他坦白。 “她怎么那么狠心?我们做了四年夫妻,还有了思毓,结果她说扔就扔,一点都不念及旧情。” “她该是早就想好了,要趁着回来的那段时间远走高飞,为此不惜假装与我恩爱一年,让我放松警惕。” 他仰头饮下一瓶酒,头脑发晕时听顾宴说,“可能她打心底里不相信任何人的爱吧” “想想她之前经历过什么,她被伤害过那么多次,心防高不是很正常?” 林阙转过头幽幽地盯着他。 顾宴心里一紧,急忙笑道,“我不是为她说话,就是帮你分析分析。” “如果你在她追你的时候答应她,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哎,难呐” “我之前就说过,爱情这种事,时机真的太重要了。” 当时她追在林阙身后跑,虽然没有告白,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对林阙的喜欢,是将赤诚的心上贡了出去,等林阙答应。 而今情况却完全颠倒。 她舍弃过去,断尾求生,林阙费尽心机,爱而不得。 顾宴感慨地摇摇头,他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完全是上帝视角。 林阙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还没谈过恋爱,倒是对感情一事有不少的见解。” “我又不是没喜欢过别人,多少还是能理解你感受的”,顾宴耸肩道。 林阙听出了他话里的不赞同,低头沉默了一会,忽道,“现在司家缓过来了,你没想着尝试跟司妙玲重新开始?” “什么叫重新开始?”顾宴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们就没开始过好不好?” “当初她想跟我结婚叫我帮她,我没同意,现在没成仇人都算好的。” “要是跟她谈恋爱,她明面上不做什么,背地里想着报复我怎么办?” “这就是不同之处,”林阙叹道,“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只会想去她身边,看到她,陪着她。她想伤害你也罢,厌恶你、害怕你也罢,无论她对你是什么态度,你只想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本人,感受她的温度和存在。” “先是好奇,你会好奇她在做什么,跟谁说话,会不会有喜欢的人。然后是担心,担心她会不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受了委屈,生病或过得不好。种种一切最后都变成一个念头,就是你要亲眼看见她才能放心,从无边的焦躁中得到解脱。” 见顾宴不说话,林阙以为他对这话题不感兴趣,便拍拍他的肩膀,及时收住,“今后你总会明白的” 送林阙下楼,看着他坐进车内后,顾宴忽问他,“这都快一年了,你还在找她吗?” “当然。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放弃。” “我需要她,思毓也需要她。一年两年或许找不到,十年二十年呢?我就不信,她能躲我一辈子。” “真够执着的,”顾宴后退一步躲开天上飘下的细雨,“回去好好歇歇,别跟陆征一样急得差点发疯,至少你还有个孩子需要照顾。” “当然,我没他那么急躁。” 林阙没跟顾宴说过要保密,他知道这种棘手的事顾宴不会跟任何人说。 顾宴从小就怕麻烦。 回到家的顾宴脱了鞋躺在沙发上,这套他长居的大平层很空旷,窗外的雨已经下大,密密麻麻地织成连绵不绝的雨幕,单调得很容易令人出神。 “没事,只是好奇罢了”,他忽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道。 手机的冷光落在他略显凌乱的发间,屏幕上是手机银行的界面。 在这里他能看到更新的刷卡的信息。 通过这些信息,他能大致拼凑出她的行程和日常。 她落地是在英国,在英国住了一个月的酒店,而后乘飞机去了南法,在那里住下了。 南法物价便宜,阳光灿烂,又有着漂亮的海岸线,最适合她这种受过创伤的人自我疗愈。 他滑动刷新,今天的消费记录只有一条,他输入店名搜索,那是一家开在海边的冰淇淋店。 对比菜单,她应该是买了一个柠檬塔。 顾宴皱眉。 她今天只吃了一个柠檬塔? 他退回去查看,卡里的余额还很多,完全用不着这么省。 她也太不会照顾自己了。 他完全忘记了她会做饭这种可能,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担忧中。 几秒后他有些愣怔,将手机倒扣在靠枕下,盯着天花板发呆。 他似乎真有些不对劲。 …… 顾氏集团,董事长办公室。 又是一周的开端,董事长助理敲门道,“顾总,送行程表” “进” 进门后董助不曾乱看,将打印好的行程表放到桌上,不出预料地看到了面朝下扣在桌上的手机。 等他放好离开,又从门缝中窥到了顾总去够手机的动作。 肯定有情况。 之前群里说他还不信,如今出差回来亲眼看见才信了几分。 虽然没看见‘顾总对着手机笑得荡漾’的画面,但依他今天这番举动,手机里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又难以割舍的东西。 看着多出来的那几条短信,顾宴下意识勾起嘴角,又颇为复杂地凝眉叹气。 他已经克制过了,但没办法,就是想看。 甚至嫌手机银行里更新不够及时,办理了短信通知。 她那边每每刷卡,他的手机里就会多出一条消费短信。 有点变态,但没关系,他又没打扰到她,只是好奇而已。 他连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他能做什么? 夜幕初上,华灯璀璨。 大平层公寓里,顾宴刚洗完澡就接到了顾飞打来的电话。 他裹着浴巾按动了接听键。 “什么事?” “哥,她住在哪个城市你知道吗?我参加的综艺要飞去国外录一期节目,向我们征求意见,我想……” “不知道,”顾宴冷声地打断,顿了一下才道,“好不容易才把她送走,别再想着给我添麻烦” “……好吧” 顾宴将手机扔在沙发上,他刚刚差点脱口而出的后半句其实是,“你别去打扰她” “嗡嗡” 手机发出短促的震动,是新短信,他下意识就要去看,忽地僵住。 他到底在干什么?看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心里憋着气,全是对自己的,等了快一分钟,还是认命地弯腰拿起来,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他咬着牙难为情地闭眼,脸和脖子全都红透了。 她买这些玩具做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不可置信地逐字查看,确认无误后,他呼出的气都变得滚烫灼热。 给自己用? 他不敢细想那个画面,匆匆抛下手机回到了浴室。 洗完冷水澡后他漫步到厨房打开冰箱,从制冰格里铲出些冰块放进玻璃杯中,拿起开瓶器翘开瓶盖,倒入清冽的酒水。 他一连喝了好几杯,沾着水珠的喉结上下滚动。 这下总不能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忽然,手机又开始震动。 他捏着起雾的杯子去看,虽身处家中,动作却扭捏得像是在做贼。 杜蕾斯?杜蕾斯! 买给谁用? 天杀的,是哪个野男人? 酒精放大了他的情绪,他愤怒地戳开通讯录,打给已经下班回家的总助。 “给我订去C城的机票!” 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知道没有业务!不是为了工作!” “还需要准备什么?越快越好!” 来接顾宴去机场的总助吸了吸鼻子,“顾总,你这……”,确定不是一时冲动? 顾宴揉了揉太阳穴,“工资是吧,放心,回来就给你加。” 总助眼睛一亮,顿时什么都不问了,脑里只剩一个念头——他得顺利把顾总送到机场登机 蔚蓝的海岸线旁座落着一家装点着柠檬立牌的咖啡店。 门一开就传来‘叮铃铃’的风铃声。 “bonjour!” 咖啡店的店员说着法语的欢迎光临。 分别时是在机场咖啡店,重逢时是在海边咖啡店。 她穿着印有白雏菊小花的黄色抹胸吊带,头发扎在脑后,看着晒黑了一些,却依旧漂亮得惊人,眼里松弛的笑意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染上惊诧和疑惑。 她飞快地张望一圈,似在确认来的是否只有他一人。 顾宴站起来迎了过去。 一旁跟她同行的卷发女人好奇地看着他走近,用英语问她,两人是否认识。 阿怜点点头说认识。 顾宴站定后惊喜开口,“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对于好心给钱的金主大大,阿怜还是有不少感激的。 “索菲,这是我的老朋友,我想在这里跟他谈谈,先不跟你一起回去了” “没问题”,索菲还是有些不放心,翘起大拇指和小指比作电话放在耳边,“有什么事你就打电话告诉我。” 这家店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近,但因为面包和蛋糕格外好吃,她们每个星期三都会多走几步来这里买一点带回去。 顾宴正是根据刷卡的信息专门等在这的,世间哪那么多巧合。 不过他不敢说出来,谎称来这里出差,听说这家店的蛋糕比较好吃,就来坐坐,没想到能遇见她。 他心中打着鼓,不知道她信没信这个太过巧合的解释,只听她说,“这家的蛋糕确实很好吃,你应该尝尝。” 她向服务员要了几个蛋糕,服务员显然是认识她的,暧昧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送上蛋糕后眨眼道,“enjoy~” “吃吧,别客气”,阿怜笑着分给他一只叉子,“都是用你的钱买的” 他听话地吃了一口,奶香浓郁,柠檬的清爽随着奶油在舌尖漫开,而后是甜度适中的焦糖碎饼干底,这样的搭配确实令人惊艳。 阿怜递给他一张纸巾,指着嘴角道,“你这里沾了奶油” “哦”,他略显局促地接过,将嘴角擦干净,而后将手垂下,无意识把包裹着奶油的纸巾捏成了团。 “对了,说到钱,钱还够用吗?你在这里生活得怎么样?” “够用,”她笑得开心,丝毫不见身处B市时的那种阴霾,“托你的福,我现在生活得很开心,我租了很棒的公寓,遇到很好的邻居,并且跟她成为了朋友——就是刚刚离开的索菲,她也是来这旅居的。” “这里阳光很好,生活节奏缓慢,我每天能睡到自然醒,在家里养了几盆花,大多数时候自己做饭。有时我会跟索菲去海边散步,或者去周围骑行,最近我在学习冲浪,教练非常耐心……” “卡里的钱按照我现在的用法,应该还够我花十年” 顾宴听得入神,盯着她如花的笑颜移不开眼,只觉得浑身都变得轻松欢愉起来。 乍然听见她最后一句,当即不假思索道,“不够用的话……”,我就再转给你。 还好他及时刹车,“不够用的话,你可以联系我。” 他暗暗呼出一口气,绝不能让她起疑。 “这怎么好意思,已经麻烦你很多了”,她难为情地低头,耳廓有些红。 她没有把话说死,毕竟要是有人无偿提供生活所需的金钱,谁会乐意去打工呢? 她正是年轻的时候吃过打工的苦,所以想得很现实。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顾宴心情舒畅,语气豁达,“这些钱对我来说用处也不大,而且……而且顾飞曾拜托我要好好照看你,那些钱你就安心用着,不够了就跟我说。” 又闲闲散散地聊了一些,顾宴见缝插针地试探,“你现在的感情生活怎么样?” 阿怜明显怔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带上了些许犹疑。 顾宴忙解释撇下勺子解释道,“是顾飞让我问的,他很好奇,怕你还没有走出之前的阴影,说如果有机会联系到你一定要问问。” “没有,”她似乎信了,摇摇头认真回道,“估计很久都不会有了,我很享受现在的单身生活。” 顾宴暗自松了口气,却也没彻底放下心来。 那她买杜蕾斯是干什么用的? 她绝不是那种随意跟人发生关系的人。 暂且压下心中疑惑,等到吃完蛋糕,顾宴适时提出送她回家,阿怜却坚持不用他送。 “你不是出差吗?肯定还有工作,我不想过多耽误你的时间。” 于是顾宴 也不勉强,买了几袋蛋糕和面包给她,在夕阳下的岔路口同她道别。 岔路口分三叉,主干道沿着海岸线蔓延,一旁泛着金光的海面宽阔无际,带着热气的微风吹来,撩动着发丝,他站在原地看着她逐渐走远,耳边嘈杂声渐远。 他想起林阙说过的话,承认了心里不知何时生起的爱意。 他想看着她,一直看着。 如果这就是爱的话,他确实对她起了心思。 在她拒绝他送她回家时,他感到明显的失落,却不敢表现出来。 不过,这次来C城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至少他拿到了她的新号码。 总助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卷入了一项对顾总来说至关重要的计划。 从C城回来的顾总春风拂面,待人亲和极了,不仅信守承诺给他涨了30%的工资,还让他去看看能跟C城建立什么业务,说办好了还有奖励。 “不需要特别重要,也不一定高盈利,只要有业务联系就行,你回去想想办法,跟其他部门协调一下,方案半个月内提交给我。” 等待方案的期间,每每夜里入睡时,他总是先例行翻看消费短信猜测她的日常,而后点开那个放在通讯录里的外国号码。 现在他不敢拨通,也不敢发消息,但他相信,总有一天他可以。 这一天来得很快,一月后,飞机刚在在C城落地,顾宴就迫不及待地发了消息。 “我又来C城出差了,要见一面吗?” 等了几分钟,她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复,“都可以。” 顾宴的嘴角扬起轻快的笑意,只要不是明确的拒绝就好。 “行,要不在你家见面?这样比较安全,不容易被无关的人看到。” “好” 紧接着,她发来了一串地址。 不同于上一次临时起意,这次他是真安排好了工作,不过没重要到需要他亲自出面的程度,只是为了一盘醋包的饺子。 合作方安排了司机在机场接他,他直接报了阿怜给的地址,说先去这。 阿怜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上次她就觉得顾宴有些奇怪,但又没能确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现下他突然要来家里,她无法不感到不安。 算了,反正这是在国外,料他也不敢做出什么。 时至傍晚,她从冰箱里拿出几个做好的蛋挞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又洗了些水果,想了想,把能够看见的酒都收了起来,放在冰箱后面。 刚忙活完,就收到了顾宴的短信,“我到楼下了” 阿怜拉开窗帘,她住在二楼,一眼就看到了从车里出来的顾宴。 她认识那辆车上的图案。 是本地的一个主打环保和可持续发展的新兴护肤品公司,最近刚推出海盐洁面乳,到处都是他们的广告。 出于从前的职业病,她下意识留意了这些信息。 难道顾宴真是来谈工作的? 疑惑间,顾宴已走到门外按动了门铃。 阿怜深吸一口气打开门,招呼道,“快进来坐吧” 顾宴飞快地扫了一眼室内,沙发,电视,盖着格子布的餐桌,窗帘半合的阳台,处处干净整洁,虽然空间不大,但充斥着温暖的生活气息。 “需要换鞋吗?” “家里没有男士拖鞋,”阿怜有些窘迫地抓起了钥匙,“楼下不远处就有超市,我去看看” 顾宴制止了她,“不用这么麻烦,我不会常来,这次带了鞋套。” 听他这么说,阿怜松了口气的同时忽有些愧疚。 是她恶意揣度了,顾宴或许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工作顺路来看看她。 “这是你做的?”听着阿怜的介绍,顾宴眼里闪过温柔细碎的光。 “对,现在我有大把的时间,除了学新东西,整天就是研究怎么做好吃的。” 等聊完近况,顾宴忽拿出手机问她,“你想看看林思毓的照片吗?” “他又长大了不少。” 阿怜犹豫了一会,到这时她已经完全放下对顾宴戒心。 只是她对于林思毓情感很复杂,不能陪他长大,她有些许的自责愧疚,但这些负面情绪无法挡住她追寻自由的脚步。 在成为母亲之前,她先是一个完整的人。 “不看了吧”,她怕看了之后晚上多想,睡不着觉。 见阿怜又在自己面前露出那种脆弱犹疑的神色,顾宴也有点后悔提出这个话题。 虽然这有助于她在他面前敞开心扉,将他当朋友看,但看见她隐匿笑颜,他忽然发觉,舍不得令她苦恼于过去的事。 她既然来到了新的环境,就该开启新的生活。 “没关系,”他理解她的心里的矛盾,善解人意地安抚道,“你不想看就不看,不必自责。” “我只是想告诉你,他在林家很受重视,被养得很好。就算没有你在身边,他今后的生活也丝毫不受影响。等他长大了知道真相,也会理解你的。” 只是林阙会否告诉他真相还是个有待商榷的问题。 阿怜眼眶发酸,忍了又忍还是没抑制住落泪的冲动,她难为情地挡住眼睛,声音里带着哭腔,“其实我从前也想过要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回到司家时我满怀期待,完全没想到后面会发生那么多难以预料的事,”她抹了抹泪,“幸福很难,我现在只想要安定。” 在国外生活的一年,不同的文化语境无可避免地使她感到孤独。 虽然交到了新朋友,但那些新朋友没有一个知道她沉重的过去,即使他们会一起去海边野餐,去酒吧喝酒,去周围骑行、徒步,但在精神上,她依旧是一个人。 借着今天的机会,她向顾宴倾诉了很多,顾宴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静静地听着,不时给她回应,在她哭得伤心时还给她递纸巾。 等送别顾宴时,她能感到自己的眼睛都已经哭肿了。 “对不起,让你听我说这么多废话。” “不用对不起,”顾宴转过身来很认真地对她说,“作为朋友,我很想了解你对过去的想法。” “从前没机会听你说这些,现在仔细一想,当初很多事确实是我们对不起你” “我虽然没伤害过你,但却有好几次袖手旁观” “你应该能感觉到,我就是个怕麻烦的人,我很自私” “顾飞他很早就去了音乐学院进修,剩我一个人接手顾家的产业,刚进公司时事情多得要命,有一次我甚至一个月每天只睡3、5个小时,自那以后我发誓,不归我管的事我绝对不管,不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猝死了,有命挣钱没命花。” 阿怜破涕为笑,“你没有那么自私,你如果真自私,就不会同意顾飞去娱乐圈发展,也不会冒着风险送我出国了。” 目送顾宴坐上Ocean公司的车,阿怜才从阳台离开回到客厅。 沙发上放着两个绘制着海浪的袋子,顾宴说这是Ocean公司送给他的见面礼,一些女性护肤品,他不太用得着,就全部留给她了。 “下次见”,她想起顾宴临走时的话,不自觉跟着念道,“下次见” 第123章 豪门文女配(十七)“你要是不听的话…… 音乐才子顾子晔因个人原因沉寂四年后重返娱乐圈,一反从前低调的风格,不仅一年内连发两张专辑,还成为了《我在xx唱给你听》的常驻嘉宾,随着节目组全球飞行驻唱。 在他发布第一张专辑的当日,热搜全被与他相关的词条占领,好似四年的空白期没给他的人气造成丝毫的影响。 不过,有专业音评人就他两张专辑的曲风分析,说就第一张专辑的大部分曲目的流行元素来看,应该是四年前完成的,却不知为何到现在才发布。 第二张专辑情绪的递进则十分明显,先是充斥着痛苦、迷惘悔恨的催泪曲,而后从《rebirth》单曲开始,逐渐过渡到轻松自由的曲子,曲调多昂扬向上,仿佛充满了某种希冀和期盼。 知晓往事的粉丝猜测,顾子晔是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了。 叶子论坛: 【前线消息,男神他们的下一站是C城,有姐妹组队一起去听线下的吗?】 【我我我,预计早几天到先去周围玩玩!】 【加我w一起订机票:xxxxx】 节目录制期间正是暑假,因此有不少年轻粉丝同步追线下摄制,毕竟现场听明星乐队唱弹诱惑力巨大,尤其是当乐队里还有自担时。 B市富丽京都。 自顾飞复出后就开始分析他动态的赵笙几乎已经确定,顾飞必然知道什么,不然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做出这么大的转变。 他一直不信阿怜已经死了。 借车祸之类的事故偷梁换柱的事他从小耳濡目染,而那起车祸又太过巧合,驾驶越野车撞向他们的司机是个在逃的死刑犯,刚好也在那场事故中丧生,死无对证。 且车祸发生后不久,高架桥的监控因片区停电重启,记录下的画面发生了短暂的时间跳跃。 哪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肯定是人为设计的,其目的就是为了让人相信阿怜已经死亡。 只不过他没从参与救援的医护人员那获得半点有用的线索,转院痊愈后,寻来的其他线索又陆续断了,直到这次顾飞复出,令他重新看到了希望。 他凝视着满墙的双人照片,默默抽完一支烟,拿出手机拨通电话,“今晚七点,老地方见。” 等他掐着时间推开门时,陆征早已坐在包厢沙发里,桌上放着瓶喝了一半的酒,酒杯里的酒液已经见底。 事故发生的第一年,他们 心里揣着怒火互相指责,见面即互殴。 后来冷静了下来,因目的一致,就开始联手调查。 “你也觉得顾飞有问题?”陆征睁开眼开门见山地问。 赵笙点头,“要不是知道了什么,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活跃?” 得亏他当初被顾飞弄得烦不胜烦,查清楚了他跟阿怜之间的纠葛。 赵笙关上门,往前几步坐在沙发上,转头问,“那个号码你查出什么了没?” “B市的号码。打过去没人接,持有人信息调取受阻,不久之后就成了空号。” 最近陆征在老洋房卧室的衣柜里发现了一张粉金色的名片,名片夹在她的贴身衣物中,上面只写着一串电话号码,没有其他信息。 “除了我和她,那段时间去过老洋房的,就只有林阙和顾宴。” 细数她跟两人的交集,他首先怀疑的是林家,可现在有了新线索,他又对顾家起了疑。 “昨年林阙也在找人,”赵笙沉吟道,“派去国外调查的人传回来的,说林家雇了许多私家侦探,中途跟他们碰上了。” 赵笙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仰起头眯眼继续道,“他有个三岁的儿子,叫林思毓,对外称他生母是特区政务部的人。” 他平静地陈述着,忽而话锋一转,“但据我所知,圈内至今没人见过她真人长什么样。” “你的意思是——”,陆征神经一痛,被这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惊得站了起来。 半晌,他紧握的拳头松开,起伏的胸膛也逐渐平息,扭头道,“可她不能怀孕。” “呵,”赵笙摇着头冷笑一声,“你别说你当初没想过用其他手段。” “既然你想得到,林阙会想不到?” 找了这么多年的罪魁祸首竟在身边,还跟他称兄道弟,陆征虽已信了大半,还是疑惑地问道,“可他不该顾及着他爸吗?” 小时候他们去林宅做客,总格外忌惮那个无论是辈分还是年龄上都可以做他们爷爷的人。 “首先,那四年他几乎全年呆在特区,特区又全都是他的人,只要他想,没人敢透消息回来,”赵笙阴郁的眼在袅袅烟雾中若隐若现,“其次,昨年他恰好回来开三年一次的代表大会,算算时间,孩子母亲应该就是在那时候失踪的。” 陆征一愣,忽记起一年前的假面舞会。 那时林阙毫不犹豫地抛下他和顾宴,未交代原由就匆匆离去。 想明白其中关窍,他渐渐红了眼眶,眼中流露怨憎之色。 林阙倒是一点都不露怯。 他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咬牙骂道,“他真是个不要脸的畜生!” “谁说不是呢?”赵笙弯曲指节将烧了一半的烟扭曲按灭,“先找人。这帐,我们之后再跟他算。” 陆征几个深呼吸平复情绪后坐下,“按现在得到的消息,她大概率在国外,我们安排在国内的人手可以收一收了。” 又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想法?” “绑架顾飞,引她自投罗网。” 赵笙的回答不带半点迟疑。 陆征欲言又止,“……她怕是会恨死你。” “没关系,她已经恨死我了,再多一点也无妨,”赵笙又顿了一会,“难道你还有更好更快的办法?” 陆征张了张口,终是没说出反驳的话,“那就照你说的办。” 半晌又补充道,“顾家林家那边我去应付,你尽快办” 虽不知道林阙查到哪一步了,但相比于林阙,他们的优势是可以随时出国,应该能赶在林阙之前找到她。 “你别想着白捡便宜,”赵笙看出了陆征的小心思,“先说好,绑顾飞是我们一致敲定的主意。” 代表录音笔正在工作的指示红光闪烁跳动,赵笙好整以暇地看着陆征,等他作答。 陆征翻了个白眼,只能顺着他说,“对,绑顾飞是我们一致敲定的主意。” 万里之外的C城。 街道旁停着的计程车内,顾宴抱着手臂,脸色不太好看。 不远处,阿怜同一个年轻的外国男性并肩走着,男人怀中抱着两盆花,低着头跟她有说有笑。 她虽看着地面,眼角眉梢却带着轻快的笑意,一点都没有面对陌生人的拘谨。 她取出门禁卡刷开门闸,两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楼梯的入口。 “Sir?”司机转头来看他。 顾宴冷脸抽出一张大额现钞递给他,让他再等一会。 司机笑着接过连连点头,不再说话干扰。 他拨通电话,“喂,我到C城了,现在就打车过去。” 不一会,那个外国男性就从大门出来,按照原路返回。 等那人走远,他带着股气大力推开车门匆匆上楼,总觉得自己像个捉奸的妒夫。 更惨的是,他无名无份,在她眼里只是个普通朋友。 他深呼吸按动门铃,看见她轻盈笑脸的那一刻,沉重的心情稍有缓和。 然而,看她杵在阳台为那两盆花树剪枝,他终是忍不住去试探。 “这两盆花从前没见过,是新买的吗?” “对,今天刚买的”,她没有察觉异常,拿着园艺剪动作不停,如寻常一样跟他念叨,“花店老板人很好,说带着土的花盆太重,直接帮我送到家,搬上楼。” 原来是花店老板,顾宴暗自松了口气。 “他帮你搬进来的?” “对,怎么了?”她放下剪刀转头来看他,柔软的黑发拂过肩颈,显得温婉极了。 顾宴眼神闪烁,双手局促地放在了膝盖上。 “你一个人住还是得小心点,万一他想对你做点什么怎么办?” 阿怜道顾宴是为自己着想,没有细想随口安慰,“你放心,我跟他认识很久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顾宴满脑子都是‘认识很久了’,一时控制不住心中的醋意,面露不赞同,“你哪能知道他内心是怎么想的?说不定他就是对你有想法,才主动帮你搬花。” “否则那么多买花的人,他每个都帮,怎么忙得过来?” “你怎么知道他是男性?你看见了?”,阿怜已从他的话中品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顾宴懊恼着没说话。 她抿着唇看向他,悄悄抛出一个诱饵,“如果我说,我也对他有感觉呢?” 顾宴的眼神一下就变了,不再是那副故作轻松的模样。 他侧过脸不再看她,脖子硬邦邦地梗起,腮帮因咬紧牙关而紧绷,一看就是生气了又不想让她察觉。 “就算……就算你对他有感觉,也别轻易跟他谈恋爱。” “不是说谈恋爱不好,你从过去走出来,开启新的生活是好事,只不过外国人到底跟我们有文化差异,很多生活习惯都不一样,而且你得小心,有的外国人专门钻法律的空子针对有钱的华人做局,别到时候人财两空……”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阿怜无奈打断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怎么不是?”顾宴倏地站起来,眼露受伤地盯着她,“我们是朋友,你一个人生活在国外,我为什么不能操心?” “顾宴,不该是这种操心”,阿怜心里也很乱,她低下头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她不清楚顾宴到底察没察觉这份细微的不同,不想直白地说出来伤害他的自尊。 “我跟他是朋友,跟你也是朋友。” “我能接受你来家里做客,是因为我信任你,他也一样。” “为什么你觉得你来这里没问题,却不接受我的其他朋友来我家里做客呢?” “我……”,顾宴手足无措地呆立着。 为什么呢? 因为他超越朋友身份的占有欲。 他越界了。 “我,对不起”,他以身体不适为由仓皇离开,接下来的几天躺在酒店里神思不属。 完蛋了,她明显是察觉到他的心思了。 怎么办? 他几乎将手机盯出花来,才发去一条消息,“我还在C城,我们再见一面吧,我有话想跟你说。” 发出之后他忐忑地等待着回复。 没过多久就弹出一条新短信,“有什么在这里说,是一样的。” 顾宴红了眼眶,把手机敲得噼啪作响,“我们不是朋友吗?为什么不想见我?就因为那晚我说错了话?” 等了许久没等到她回复,他干脆坦然承认,“是,我是对你有想法,但我从来没在行为上越界不是吗?”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尊重你的想法和感受。你就当我是朋友,完全没必要一刀切避开我,我绝对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 又过了一天,依旧没有任何回复。 顾宴不敢贸然打电话,只能继续发消息,“阿怜,你理理我吧。” 还是没有回复,他抹了一手委屈泪,“我罪不至此,我好歹帮过你。” 最初不情不愿的帮忙,竟成了他挟恩相报的筹码。 这次她很快回复了他,“现在我很混乱,你给我些时间好好想想行吗?” 他心中的愁云瞬间消散,“行!” 公寓卧室内,阿怜关掉手机呆滞地翻身。 顾宴确实帮了她很多,且他多次来C城出差,每次都来看她,听她倾诉,陪她吃饭,她一时难以割舍这份来之不易的陪伴。 可她实在又怕。 怕重新回到过去那种被剥夺自由的处境中去。 因睡前多想,晚上她不出预料地做了噩梦。 醒来后她喘着气擦去头上渗出的汗,软着腿下地,去厨房接了一杯水喝下压惊。 “喂,我想退租,对,地址是xxxx。” 电话那头的回复却让她大吃一惊。 顾宴居然把这间公寓买下来了。 她打电话去问,顾宴略带失落地坦白,“本来想当作生日惊喜的,没想到你提前发现了。” “你放心,我已经在机场,不久后就要登机了。下次再来估计在一个月以后。你就当我是个心甘情愿对你好的朋友,不要那么介意,你相信我,我跟他们不一样。” “……当然,要是你执意想跟我断开联系,我也接受,只不过需要独自消化一段时间罢了。” 挂断电话后,阿怜在沙发上呆坐许久。 不得不说,她心软了。 如果是以朋友的身份相处,她完全不排斥跟顾宴接触。 …… C城最近多了许多中国人的身影,阿怜上网一搜才知道,原来是顾飞参加的那个综艺节目要来这里录制了。 据说拍摄地在C城一个还算著名的古建筑广场。 她不打算去现场,只默默关注着动向。 随着节目组落地C城,网上出现了许多粉丝拍摄的路透图。 路透图中的顾飞看起来状态很好。 时光流逝,他已褪去青涩,显得更加稳重成熟,还保留着那股引人瞩目的气质,是天然的聚光体。 本以为摄制会如常进行,谁知却突兀传来顾飞失踪的消息。 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在网络上出现后不久就被压下,任粉丝在网上闹翻了天,远在海外的节目组集体闭麦,对顾飞的去向只字不提。 阿怜等得心焦,主动联系顾宴,“是不是林阙做的?” “不是,”顾宴声音嘶哑,语气凝重地对她说,“你别管这事,暂时别出门,我来解决。” 又干熬了一周,网上传警方已立案,对于人在何处、状态如何却没有丝毫的进展,她再也无法忍受良心的谴责,选择视而不见,抖着手拨通了那个熟记于心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不久就有陌生的车辆停在楼下,跟电话那头确认之后,她战战兢兢地上了车。 随着周围的街景变得陌生,她打着鼓的心反而沉寂下来。 至少不是林阙。 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车停在C城内为数不多的一栋现代化高楼前,进楼之后没走几步,她就看见了等在大厅的两人。 赵笙穿着西装梳着背头,单手插兜靠在窗边,眉眼阴鸷透着股阴郁的气息,看过来时那阴冷的线条虽有几分缓和,却还是把她吓了一跳。 坐在沙发上的陆征倒没他看着吓人,只是更为狼狈,下巴上挂着胡子青茬,眼下也带着乌黑,一看就没怎么休息好,是匆匆赶来的。 她一露面,两人齐齐向她走来,阿怜倒退一步贴在玻璃上,慌乱喊道,“别过来!” “别哭”,赵笙出声安抚时她才反应过来她下意识急哭了。 她匆匆抬手抹去眼泪,“顾飞在哪?我要见他!” 看到完好无损的顾飞的那刻,她悬起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他们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没有。”顾飞摇摇头。 他满嘴苦涩,未曾料到他们会以他作饵诱她现身。 他是想见她,想得发疯,但却万万不想以这种方式。 “那就好”,她强撑着勾起嘴角,强忍着心里的害怕转身面对目光灼灼的两人。 对着顾飞是一副关切态度,对着使手段逼她现身的两人,她却没什么和善的脸色,“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赵笙似梦呓般反问。 他摇着头上前,眼神紧锁着她,“可是阿怜,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 “你引诱我爱上你,一边说着要跟我永远在一起,一边毫不留情地把我抛弃了。” “对陆征,你至少还给他留下一个你爱着他的幻梦。” “对我,你却连丁点念想都不留,你不觉得太不公平了吗?” 眼看着他越走越近,顾飞焦急地挡在阿怜面前,“你想干什么?别过来!” “扑通!” 在两人紧张的注视中,赵笙膝盖一弯利落跪下了。 陆征在他说出后两句话时就皱起眉,见他下跪心里更是惊疑不定。 赵笙这是在演哪一出? “我知道你不喜欢被迫做决定,我也不想惹你生气,可是我实在是太想你了,我知道你肯定还活着,想了你整整五年,没有哪一分哪一秒是不在想的……” 赵笙跪得笔直,望进阿怜的视线,认真剖白忏悔,他眼眶湿红,声线也跟着颤抖,“这都是陆征的主意。” “你!”骤然听到最后一句,陆征被气得发晕,大声喊了句,“你胡说!”,来不及多想也跟着滑跪了过去。 他揍了赵笙一拳,赵笙居然也没挡,只捂着脸闷哼了一声。 “阿怜!他颠倒黑白!这计划是他提出来的!我只是同意了而已!” 见阿怜面露迟疑,陆征指着门外,“不信你去问外边的人,我才刚落地C城,他赵笙可是早就等在这了!” 赵笙捂着脸冷静看他,“这证明不了什么” 门外守着的两波人手尴尬地对视一眼,装作没听到。 “录音笔呢!你当时录音了!” “什么录音笔?” “你个卑鄙小人!我xx你……” 看着跪在面前互相推卸责任的两人,阿怜蔓延全身的紧张逐渐消退,僵硬的肢体逐渐回暖。 情况比她想象得好太多,如果他们的目的不是强硬地带她回国,而是想在感情上做文章,那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你们先……”起来。 她还没说完,忽听几声枪响,面色陡然一变。 门外一阵人声嘈杂,敞开的门被外边守着的人关上,不一会又被踹开了。 顾宴捂着腹部扶着门框,脸色苍白额头带汗地看向她,“阿怜……” “哥!” “顾宴!” 阿怜呼吸一滞,越过几人去扶他,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熟悉而强势的命令,“阿怜,别动” “你要是不听的话,我就杀了他。” 冰冷的命令不带一丝犹豫,是林阙的声音。 “慢慢转过来”,不多时他又补了句,“谁都别动!” 阿怜僵着腿,扶着呼吸一长一短的顾宴慢慢转身,面向林阙时眼里的泪已经盈眶。 黑洞洞的枪口因她听话转身而被放下,林阙冷着一张脸不见丝毫慌乱。 要是她刚刚继续往前走,他是真的会开枪。 “把他交给顾飞,到我身边来”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瞬间滴落。 “我没事,别听他的”,顾宴带血的手虚弱地握住她的。 枪口瞬间对准顾宴的脑袋,林阙拉开保险栓,“闭嘴!把你的脏 手拿开!” “顾宴,枉我那么信任你,什么都跟你说”,她似乎能听见林阙磨牙吮血的声音,“你居然瞒着我送她出国,还对她有所企图” “我没一枪杀了你,已经是手下留情” “你他妈的再敢碰她一下试试!?” 阿怜呼吸急促地抽开手,对他喊,“你别冲动!” 她松开顾宴,交给上前来的顾飞,一步步走向堵住门口光线的林阙。 房间内所有的眼睛此刻全都集中在距离逐渐缩近的两人身上。 等终于重新抱住她,林阙埋在她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嗜血的目光一一扫过房内的觊觎者,忽在她耳边说道,“你知道吗?这一年,思毓一直在问我,妈妈去哪了。” “我只能跟他说,妈妈贪玩,出去度假了。” “他又问,那妈妈多久能回来,妈妈不想我们吗?” “你说,我该怎么回答?” 阿怜在他怀里不住颤抖。 林阙的眼里闪过病态的独占欲,看着屋内几人的目光中带上了点滴感同身受的同情。 “阿怜,其实你才是最狠心的那个,你谁都不爱,你只想着报复,不过是在我这里玩脱了而已。” “结婚四年,我们日日恩爱缠绵,至亲至深,就没有哪怕一刻是捂热过你的。” “既然如此,我不会再心存妄想,这次回去,我不会再让你离开特区哪怕一步。” 耳边的呓语带着旧日的梦魇一齐袭来,冲得她一阵阵发晕。 她齿间冷颤,毫无预兆地握住了林阙拿枪的手,扣动了板机。 腹部一阵尖锐的疼痛,耳边是炸开的惊呼,眩晕感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 晕过去之前,她艰难地努动唇瓣,对着眼前模糊的人像道,“……我宁愿去死,都不愿失去自、由” 第124章 豪门文女配(十八)“今后你可以去你…… 往日只有零散人员进出的大楼前陆续涌出好几波面色焦急、步履匆匆的人。 因为不久前一连串的枪声,街上早已没什么看热闹的行人,商户店门紧闭,只有些许老建筑的窗户还开着,似有人从楼上暗中偷窥这处的情况。 几辆极为现代化的黑车停在高楼前,锋利流畅的线条与这座长年沐浴在阳光下的沿海小城格格不入。 “啪!” 赵笙一进车就甩上门对司机喊道,“跟上前面那辆车!”,他急得眉心皱成‘川’字,额头挂满了汗珠,一点没注意到车外焦急拍打车窗喊着什么的陆征。 眼看着车子从手底下溜走,陆征咬着牙大骂了一声,马不停蹄地跑向后一辆,他匆忙拉开车门跃进后座,还没关门就抓着椅背吼道,“快跟上!” 第三辆黑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时,顾飞恰扶着中弹的顾宴出现在门口。 他加快脚步,将捂着腹部失血过多的顾宴小心送进开到眼前的车里,又绕了半圈坐上副驾。 “哥!”,见顾宴额头冒着冷汗仰在后座,意识不太清醒,顾飞眼眶发红,只握着拳头犹豫了半秒,就急声命令道,“去医院!” 见一个高大的东亚男人横抱着染血的女人冲进医院,不少来看诊的病人被吓得在胸前划十字,人群自动为他们分开一条道。 林阙一路嘀咕着,“没事,会好的”,“马上”,“马上就到了” 他的眼里充斥着血色,眼珠机械地飞速转动,各式英法双语指示牌印入眼帘,他抱着昏迷的阿怜,飞速穿过喧哗的人群和寂静而嗡鸣的长廊,来到急诊室抢救区。 “救救她!” “快救救她!” “求你们救救她!” 在医护将怀中人接走后,他先是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而后挣扎着用手撑地站起跟了过去,途中有人拉他或推他,他全似行尸走肉一般无所反应,直到最后停在急救手术室前,亮起的红光落在他肌肉颤抖的脸上,他才渐渐恢复知觉,低下头无言地落泪。 泪水滴滴嗒嗒地砸下,他僵立原地如木偶,双脚如被灌了水泥,未曾挪动半分。 匆匆赶来的赵笙和陆征脚步渐停,望着亮起的红光,又见林阙垂着肩颈失魂落魄的模样,满腹怒火焦急化作无力迷茫,遂一站一坐,也静静等候在手术室的门外。 心焦之下,赵笙犯了烟瘾,他眼眶泛红,颤抖着将手插入裤兜摸上烟盒,转瞬又忆起这是在医院,禁止抽烟,然而他不想出去,只得克制本能,把手抽了出来。 陆征抱着头,如坐针毡,一分钟不到就站起来,在寂静的长廊尽头来回踱步。 不知想到什么,他忽冲到门前,揪着林阙的领子呼呼喘着粗气。 他的拳头几乎已经怼到林阙脸上,却又在最后一秒止住了。 林阙没看他,连睫毛都没怎么眨动,似被抽了魂。 陆征眼白里全是暴起的红血丝,鼻翼因压抑的愤怒而翕张。 他松开林阙的衣领,压低声音恶狠狠道,“等她脱离危险再跟你算账” 安顿好顾宴的顾飞姗姗来迟,他身上也沾着血,眼里的惊惧仍未消褪半分。 见红光一直未灭,他抹去不受控制溢出的眼泪,被铺天盖地的自责淹没。 要不是他,她根本就不会来,更不会中枪。 紧张而死寂的氛围直到担架床被推出来才有所缓解。 医生取下口罩,镜片上起了雾,“好消息,抢救很成功。” “还好是胸腹连接处中弹,要是再往上一点击碎肋骨,骨头碎片刺入心脏的话,就没有现在这么幸运了。” “阿怜……”,林阙刚扶上担架床就被赵笙扯开推倒在地,“你他妈离她远点!” “咔嚓”,刺目的白光一闪而过。 几人皆停下动作朝白光看去。 是一个躲在长廊转角,带着鸭舌帽手持相机的中年男人。 狗仔心道要完,刚想跑就被赶来的保镖挟持住了。 监护病房外,狗仔被拷住双手,胆战心惊地蹲在地上,两侧是看护他的强壮保镖,没有一丝逃脱的可能。 他是业内资深娱记,顾子晔失踪的消息一出,他就如同狗嗅到了肉腥味一样,立马买机票火速赶往C城。 C城不大,位于城中心的高楼有数辆黑车和专业的保镖团队进出,他一眼就看出其中必有玄机。 于是在黑车齐齐赶往医院时,他也找来一辆本地的计程车急忙跟在后面,拍了一路。 直到摸进医院,因室内灯光昏暗,智能模式下的相机开启了闪光,而他因为神经紧张忘记了手动调整,被抓了个现行。 要说为什么神经紧张—— ‘失踪’的大明星顾子晔扶着中弹的顾氏老总已让他吃了一大惊,此前他从没想过这两人之间会有联系。 而尾随顾子晔到达另一间手术室门外,看见其余几人时,他更是一颗心蹦到了嗓子眼。 陆家少爷他在几年前的晚宴上有幸见过一面,绝不会认错,至于另两个,一个是新闻频道上的常客,另一个没见过,但想来也是什么天潢贵胄级别的人物。 他这是误打误撞入了天局了,能保下一条命都算好的。 现在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悔得心肝脾肺肾都在痛。 他到底为什么要手贱去按一下快门? 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他就该赶紧走! 病房的门被打开,几双皮鞋停在他眼前,他涕泗横流地向上望去,还没开口说求饶的话就被一脚踹晕了过去。 醒来时是在医院的灌木丛旁,天色已十分昏暗。 他摸了摸全身,落下了劫后余生的眼泪。 从前宝贝不已的相机不在身边,他却丝毫不在意,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到角落,抖着手拿出手机订了最快回国的机票。 …… 一阵欢快的乐曲由朦胧转为清晰,阿怜睁开眼歪了歪头,电视上正播放着天气预报。 金发碧眼的播报员说着优雅的法语,播报幕墙上有七个太阳,接下来又是持续一周的艳阳天。 “阿怜,你醒了!” 她的鼻腔里还插着输氧管,艰难地循声看去,是顾飞。 他按动了红色按钮,充斥着阳光的病房里很快涌入大量的医护人员。 他们一边做检查,一边记录情况,顾飞被隔在人群外,踮起脚来看她。 而后不久,穿着病号服的顾宴也进来了。 他看着瘦了一些,脸色还有些苍白,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等医护离开带上门,顾宴和顾飞都凑到了病床前。 “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她眨眨眼,“有点痛……” 这话一出,两人就红了眼眶。 她没照镜子,不知道自己插着输氧管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时看起来有多么脆弱。 “你呢?” 她没忘了腹部中弹的顾宴。 “我比你好得多,别担心我”,顾宴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先喝点水”,顾飞端来一杯温水扶着她的头小心喂下,又放下杯子,对穿着病号服的两人说,“王妈该来送饭了,我下去接她” 在医院修养一直到出院,阿怜只见过顾飞和顾宴两人。 她没问其他人在哪,他们也没主动说。 只是出院当天,顾宴抱来一捧太阳似的金灿灿的花,笑着对她说,“今后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除非你愿意,没有任何人会来打扰你的生活。” 是她向死而生,换来他们的妥协,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 B市。 昏暗的室内,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阿怜抱着捧花沐浴在阳光下的照片,林阙单手捂着口鼻,哭得不能自抑。 “爸爸!” 清晰的敲门声将他从无边的悲戚中拉出来。 他一打开门,林思毓就冲上来抱住他的双腿。 “爸爸,我做了噩梦,我梦见妈妈在哭,一直在哭,怎么劝都没用” 他揉着通红的眼睛抬起头,忽地顿住了,“爸爸,你怎么也在哭?” 林阙深吸一口气擦去泪水,蹲下身将穿着睡衣的林思毓抱起来,往他的卧室走,“人们会哭,是因为伤心,需要发泄。” “那妈妈为什么伤心?” “妈妈伤心,是因为……因为她跟你一样,她很想你,但见不到你。” “那爸爸又为什么伤心?” “因为爸爸也想妈妈……” 哄睡林思毓后,林阙轻手轻脚地出门,碰上了等在门外的林朝南。 “你……哎。” “是我对不起你。” 林朝南的傲骨似在此刻被打碎了。 他是坐北朝南、身居高位了一辈子,可林家子孙三代的幸福却也毁在他手上。 失去爱人而疯魔的儿子,失去母亲和爱人的孙子,失去母亲的曾孙,令他再也无法坚定地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是政治婚姻,不知道怎么去爱人,只知道教子孙如何在这个圈子里站稳脚跟,即便现在心生懊悔也无从弥补。 林阙一言不发,抬脚越过他。 林朝南佝偻着脊背,忽对着林阙的背影道,“你放心,思毓的感情,我再也不会插手了”,也没机会插手了。 “我会用我的余岁尽量去补偿他。” …… 富丽京都。 赵笙将最新传回来的照片冲洗好,挂在了那堵照片墙上。 这面墙承载着他们所有的美好回忆,哪怕是她的伪装,哪怕她从没爱过他,他也甘之如饴,珍重万分。 只要他清楚,他爱着她就行了。 “赵笙,这花园里光秃秃的,都是草皮一点都不好看,我想看到满片满片的花,沐浴在阳光下的那种!” 他的手指抚上照片中她苍白的脸颊。 她笑得那么开心,是因为她也终于沐浴在阳光下了吗? 他嫉妒给她拍下照片的人,他也想亲眼看她笑,可他不能,他得信守承诺。 罢了,只要知道她还在这个世界的一角好好地活着就行。 他又去了一趟墓园,于暮霭沉沉中低声自语。 “母亲” 【被卷入两家仇恨,无辜丧命的母亲。】 “要是我早点放下仇恨,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她本来也是无辜之人,却被我选中成了向司家报复的突破口。】 “我和那些杀掉你的司家人又有什么区别?” 伞斜向一边,豆大的雨点打湿了他的头发,溅起的泥水沾湿了他的裤脚。 雨声渐大,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雨水,他,身前小小的墓碑,和不为肉眼所见的,他心里那些苦涩的无法愈合的伤疤。 “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是我应得的惩罚” …… 位于CBD的顶楼办公室。 夜幕之下,电脑上的冷光洒在陆征呆滞而空白的脸上。 “陆征!你为什么不看我!我要生气了!” 他闻声看向被窗外灯光照亮的皮质沙发。 ‘阿怜’坐在那里,抱着手臂,气冲冲地努起唇,等他目光看去,她却又扬起下巴不看他了。 “你在看谁?看司妙玲?你就那么喜欢她?也对,她是你的未婚妻,你当然更喜欢她!” 陆征将目光移到屏幕上,上面也是阿怜,在C城,刚刚出院的阿怜。 他知道,他又发病了,但他没第一时间打开抽屉去拿药。 “我就是个无名无份的情人!你只是贪恋我的身体,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就把我踹走了!” “你还是想跟她结婚是不是?那我呢?我要怎么办?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见他不回,她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这个冷血无情的男人,我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你?” 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他终于还是未能抵抗诱惑,起身走到皮沙发旁,单膝跪地,在她错愕的视线中坦诚道,“我喜欢的是你啊阿怜,我想跟你结婚,不是司妙玲,我们的未来里没有她。” 她面色犹疑。 “那你为什么跟她交往?” “因为有婚约在,当时我还没遇见你,不知道后来会爱上你。” “那你为什么跟她订婚?” “因为家里人都对她很满意,订婚是多年交往后顺其自然的结果。” “那你为什么为了她打我?” “因为她是我的未婚妻,我的教养告诉我,我与她荣辱与共,得护着 她。更为重要的是,那时我还未爱上你。” 她不安极了,拍开他的手,“你就是不爱我!为了维护她,你宁愿伤害我!” 陆征拉住她的手放在掌心,“那你打回来吧,多少次都可以” 他垂眸叹息,“当时的我怎么会知道,现在的我会这么爱你呢,阿怜。” 他与她十指相扣,将她抱入怀中,“如果我一早能知道我会这么爱你,我肯定不会伤你一毫,好好护着你。” “我还会更坚定地跟她撇清关系,不跟她去吃饭,专心陪你过我们在一起以来你的第一个生日。” “没有顾飞,没有任何人能横插在我们之间。” “我们会结婚,生下属于我们的孩子……” 怀中的影像忽然消失了,陆征顿了好久,僵持着把话继续说完,“好好养育她/他成人。” 是这样不错,每当‘阿怜’确认了他的爱意,就会消失。 可他每次都忍不住,对着虚幻的‘阿怜’倾诉心中爱意。 他回到办公桌旁,影子被窗外散乱的灯光分得细碎。 盯着电脑上的照片看了一会,他默默打开桌匣,取出一堆药片就着凉水服下。 “既然还有机会亲眼见到你,我还是变得正常点好。” 第125章 豪门文女配(十九)“妈妈,那你带我…… 是年除夕,司家老宅门庭冷清,不复往岁热闹。 雪花纷纷落下,戴着老花镜的司霆背着手站在窗边出神地望着,直到夜幕彻底降临,再无一丝蓝黑色天光,他才颤巍巍地转身往房门走去。 他头发花白,似夹杂着斑驳的雪花,走至半途忽然停住,回到书桌旁,将那本摆在书桌中央的相册合起,紧紧捧在胸前拍了两下,方才安心似地缓缓离去。 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席上宾客却只司家老爷一人,留在老宅的少许佣人暗地里对视一眼,皆是落寞地叹气。 小小姐和司夫人两年内先后离世,少爷跟老爷决裂,老爷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清醒时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有关大小姐的事,仿佛想将大小姐的存在彻底抹去。 有谁能料想得到如今的境况呢? 客厅四周窄高的磨砂玻璃忽亮起一块,是有车来了。 佣人一喜,忙探首道,“老爷,许是少爷回来了!” 司霆动作一顿,眼里忽有了亮光,推开椅子站起来朝外迎去。 “爸!” 他欣喜的神色僵在脸上,舒展的眉眼忽变得痛苦而扭曲,眼神也从迷蒙的混沌中清醒。 他捂着头大喊,“滚!滚出去!” 乘着风雪进门的司妙玲不知所措地伫在原地,慌乱中她望向候在两侧的佣人,大多是眼熟的,从她小时候就在老宅服侍了。 可此时的他们全无往年欢迎熟稔的态度,一边紧着去搀扶愤怒的父亲,一边愁眉苦脸地劝她,“大小姐!大小姐!你快走吧!别回来了!” 往前是老宅温暖的门厅,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往后是黑暗中的冰雪漫天,她唇齿打着冷颤,仍是不甘心地喊了句,“爸!”,却只换来他更激烈的反应,“我叫你滚!滚!你没听明白吗?滚呐!滚!” 他吼得声音都嘶哑了,却仍在驱逐她。 她握着礼物细绳的手开始颤抖,慢慢下蹲将礼物放在了门边,红着眼睛转身没入了黑暗。 被佣人喂下降压药的司霆在沙发上喘息了一会,拂开佣人为他擦汗的手,捞起那本躺在桌上的厚厚的相册。 这本相册的许多页已经翘边。 扉页上是周樱的笔迹,因落笔时间久远,蓝黑色的墨水已有些褪色。 “周樱和司霆的小家相簿” 苍老褶皱的手继续往后翻。 先是两人的婚纱照,无论是望向镜头还是对视,皆笑得灿烂至极。 后来多出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周樱躺在床上,抱着婴儿朝镜头比耶。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司煜辰。 司煜辰在相册里逐渐长大。 他几岁大时,周樱再次怀孕,他们一家四口拍了张全家照,司煜辰摸着周樱圆润的孕肚,他一手揽着周樱,一手按着司煜辰的肩膀,将他固定在膝前。 他们望向镜头笑得开心极了。 而后是很长的空白期。 这期间他和周樱被卷入何家阴谋,紧急将司煜辰送往定居国外的周家后,还未来得及转移就遭遇了追杀。 等相册再次有所记录,多了一岁大的司妙玲。 周樱将她抱在怀中,苍白瘦削的脸上有点滴温柔的笑容。 他的手指开始神经质地颤抖,翻阅的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停在又一张全家福面前。 这是阿怜被找回来的第一个除夕拍的,就在老宅的客厅。 照片背景里全是喜庆的火红装饰。 二十二岁的她站在沙发后的一角,抱着手臂低着头,嘴角紧抿肢体僵硬,明显有些不自在。 当时的她似乎说她不喜欢拍照,他没有细问,只说这是全家福,她既然在场怎么能不拍,而后就留下了这张,也是唯一一张有她入镜的全家福。 他眼前越来越模糊,盈满的泪水顺着眼睑蜿蜒而下,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年轻时父亲多情,不仅气走了明媒正娶的母亲,还留下众多的孩子。 直到因病卧床,父亲才有所悔恨,看着情人和孩子因遗产分割闹得鸡飞狗跳,亲自叫他到床前,立下遗嘱,将大部分司家的产业都交由他继承。 儿时,他看着一个又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上门来闹,听着母亲和父亲一遍遍激烈争吵,最后以母亲躲在房间独自哭泣收尾。 随着老宅里的孩子越来越多,母亲看向他的眼神也从痛苦不舍变成了厌恶冷漠。 母亲离开的前夜,将他叫到卧室,虚弱地对他说,“司霆,答应妈妈,今后司家的产业,你一分都不能给那些野种,知道了吗?” “你才是司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她们都在背地里笑话我,说我费尽心机嫁入豪门也没用。呵,我是等不到了,但我的儿子却能继承司家的全部。” 他跪在母亲的棺椁前暗中发誓,他今后的小家只会守着一人,孩子不用很多,一儿一女凑个好字就行。 幸运的是,他遇到了周樱,他们年少时便情意相投,周樱知道司家的情况后,总带他四处去玩,不让他在司家多待。 虽未明说,但他明白,她是想带他离开那个压抑的牢笼,让他开心些。 那时司家孩子众多,谁也不知道司家掌权人会不会脑子犯浑,把这个丧母的婚生子踢出继承之列。 他问过周樱,如果父亲没给他留产业怎么办,周樱满不在意,“我有周家的股份,我养你啊” 彼时周家因为历史原因举家搬到了国外,而十八岁的周樱因为他选择留在了B市。 幸运之神再次眷顾了他,他获得了司氏几乎全部的产业,轻易完成了母亲的遗愿。 紧接着,他和周樱步入婚姻的殿堂,婚后第一年就有了司煜辰,像是命运对他不幸童年的补偿,一切都顺利得有些不真实。 可接手司氏后,他逐渐忙到不可开交,或许是权力太过腐蚀人心,又或许是他身上仍流淌着母亲贪婪及父亲花心的血,只是从前压抑着没机会表现出来。 他的重心逐渐转移,为了司氏的发展忘掉司煜辰生日的那天,他跟周樱大吵了一架。 周樱哭着对他说,“司霆你变了!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他自知理亏,离开老宅后去寻兄弟喝酒消愁,也就是那一晚被人钻了空子。 他醒来后察觉了身体的异样,却自欺欺人不敢细查,回家之后因为恐慌和愧疚,推掉公事好好陪了周樱和司煜辰一个月。 周樱只以为是他因缺席司煜辰生日知错而改。 在那一个月中,周樱再次怀孕,她坚持想要生下来, 给司煜辰添一个妹妹。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他与周樱也恢复了往日的甜蜜,直到他们被何家雇佣的杀手刺杀,在逃亡中弄丢了一家人期盼已久的女儿。 更令他头痛的是,那个陪酒女私自找到他,说生下了他的孩子。 他愤怒又焦急,放出狠话,“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你既然愿意生,那就自己养大!要是你敢让我夫人知道这件事,我就把你们都杀了,明白了吗?” 陪酒女被他吓走了,没再来打扰过他们。 派去监视的人说,陪酒女因为养不起孩子,把她送到了福利院,自己则重返夜场讨生活。 接下来一年,看着周樱因为失去女儿精神恍惚,他痛心却又无可奈何。 在医生建议收养一个女婴承接她的情绪时,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被放在福利院的女婴。 他只想着,那毕竟是他的孩子,又恰好能填补这个缺口。 至于周樱发现真相后的反应,他下意识不敢去细想,只暗暗下定决心一辈子都不会让她发现这个秘密。 谁知周樱虽有了司妙玲,对她如珠似宝地疼爱着,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二十二年后,竟然真的将他们走失的女儿找回来了。 她叫宋怜,也在福利院长大,虽然比她母亲容貌更盛,看着却十分胆小怯懦,总低着头缩着脖子,与他们所在的圈层格格不入。 刚收养司妙玲时,他确实是只为周樱的健康考虑,他没撒谎,要不是阿怜失踪,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跟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有交集。 可看着司妙玲从学步开始长成一个大姑娘,在几家往来之间如鱼得水,还未进入司氏就想着帮衬司家产业更上层楼,他对她的父爱逐渐凝实。 阿怜被找回后和司妙玲态度敌对,他看得出阿怜的那份自卑和不甘,自然也看得出司妙玲潜藏的那份不安和针对。 他一边忧心从前事情败露,一边偏心从小养在身边,更能为司家作出贡献的司妙玲,辜负了她对父爱的期望。 可他没想过司妙玲会那么大胆,竟然想着找人开车去撞她,还栽赃陷害是阿怜所为。 阿怜是他和周樱的孩子,他当然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而后的一切都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周樱发现了司妙玲暗中所为,紧接着发现了她身世的秘密,与他决裂,与司妙玲断绝母女关系。 她没去祈求阿怜的原谅,只暗自立下遗嘱,财产一半给司煜辰,一半给阿怜。 那日在司宅,陆征追着阿怜离开后,她拖着病体下楼当着孩子的面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司霆不知道她在暗处看了多久,又听了多少进去,那日对司妙玲的偏袒把他所有的自私和阴暗全都袒露在她的眼下,他羞愧难当,不敢有丝毫的反抗。 “你只想着司家的产业。你心里还有多少地方是留给我和孩子的?” 她摇着头,声音轻到不可思议,“司霆,你变了,你跟我嫁的那个人完全是两模两样” “你憎恨你父亲薄情,到头来却变成了另一个他。你们都是自私自利的索命鬼,嫁给你们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已经活不长了。我们离婚吧。” 他被权钱迷惑,到头来弄丢了一开始最想要的东西,也可能是拥有得太过容易,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他当场跪下认错,“别说晦气的话,你会好好的。是我错了,我现在就打电话,让阿怜回来,同意她和陆征的婚事,办得漂漂亮亮的,就像我们当初那样……” “爸!”司妙玲在一旁委屈道,“那我怎么办?” “你闭嘴!”他吼得司妙玲跌坐在地。 可等他拨出电话,一直是通话中,才意识到阿怜已经将他拉黑了。 司煜辰也拨不通她的号码,更不用说司妙玲。 “她恨我们所有人,你明不明白司霆?”周樱平静无波的目光看得他遍体生寒。 阿怜因车祸爆炸身亡的消息传来时,周樱受不了刺激倒地不起,司煜辰在老宅守着她,他出门处理后事。 陆征和赵笙都在这场车祸中出了事,他强忍着悲痛,刚为阿怜敛完尸,又匆忙赶往医院。 医院里,陆老爷子放话要他司家为这次事故付出代价,他心中怒火难消,第一次敢于顶撞这个地位远高于自己的老前辈。 刚迷途知返,迎来的却是女儿身亡,夫人病倒,他崩溃的情绪无人问津,当场跟陆老爷子吵了起来。 他当时甚至在想,要是父亲生前争气些,不说做到陆老爷子这个地步,只要不那么挥霍,不那么荒唐,他或许就不会这么累。 既想着让司家重返往日荣光,又想着拥有一个幸福的小家,到头来,一样都没抓住。 周樱醒来后身体更差,他如她所愿跟她离了婚,两年后周樱离世,其墓志铭对他这个鳏夫只字未提。 司煜辰在周樱过世后跟他和司妙玲决裂,再不回司家老宅。 而这一切的源头似乎都是因为当初他将司妙玲抱了回来。 他有罪,这无可置疑,但司妙玲的所作所为并不无辜。 他在日复一日的忏悔中恨上了司妙玲,这个毁掉了他所珍惜的一切的,并非出自爱人之腹的孩子。 “老爷,你看谁回来了?” 见司霆再次双眼紧闭陷入梦魇,佣人拍着他的背,递去一个播放着视频的平板。 “司霆,这是我们的女儿啊,她叫宋怜,你快点来看,她都长这么大了!比我年轻的时候还要漂亮!” 司霆睁开含着泪水的眼,清明的痛苦逐渐被混沌的幸福覆盖,他接过平板,对着屏幕里的人应道,“是女儿啊,都长这么大了,快,转一圈让我好好看看……” …… 离开司宅后,司妙玲将车停在便利店外,从八点离开公司到现在,她还没吃一点东西,胃袋正因为饥饿痉挛着疼痛。 她擦去汹涌而出的泪水,接连不断抽出许多纸巾揩鼻涕。 除夕夜的便利店客人稀疏。 少量进出的人都会驻足打量这辆少见的豪车。 看着路人羡慕的神色,司妙玲好受了些,下一秒又为自己的虚荣感到迷茫。 她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真的是正确的吗? 如果是正确的,为什么她现在依旧如此痛苦? 母亲过世后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遗产,哥哥知道她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后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甚至到了厌恶的程度。 而今父亲也不愿意见她了。 那场车祸后,司家被陆、赵两家合力打压,趁着他们手忙脚乱,司家的亲戚就如同饿狼一样扑上来争抢。 她亮出跟父亲的亲子鉴定报告,拥有了名正言顺在司家争抢的机会。 当时的她急于保全她在司家拥有的产权,忽略了这件事会给司氏名声和股权造成的影响,反正司氏已处在水深火热中,她想着,就算再乱一点也没关系。 可就是这件事斩断了她和司煜辰的最后一点兄妹情分。 母亲逝世后她找到司氏总部跟哥哥道歉求和,最后不欢而散。 “妈妈给你留下那么多财产!你又是爸爸唯一的儿子,你当然不用那么急!我有什么?” “妈妈什么都没留给我,我只能自己去挣啊!我明面上是收养来的,那些追随司氏的老股东都跟人精似得,谁会把筹码压在我身上?” “我本就是爸爸的孩子,我本就有权力去追求我应得的一切!” 司煜辰没说话,只是皱眉驱逐她,“司妙玲,我没阻拦你去追求你想要的东西。但麻烦你从我的地方滚出去,从此以后,我不想再看见你。” 陆、赵两家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对她的厌弃传遍了整个圈子,司家新一代掌权人与她断绝兄妹关系,走投无路之下,她想起了存在感不强,却又无法令人忽视的顾宴。 顾宴没有陆征卓绝的商业天赋,也没有赵笙那样敢为她做任何事的勇气,他只是中规中矩地将顾氏维持在正确的路线上,刚进公司时甚至跟她一样,为了弄清家族事务的运营逻辑忙得焦头烂额。 只不过她忙不过来时会去请求陆征帮忙,而顾宴只是一点点地干熬,哪怕忙到没多少时间睡觉,也要靠自己弄清楚,她还笑话过他何必这么操劳,顾宴只说顾氏是他家的,总不能什么都让陆征弄明白了去。 “你防备心这么强?你,陆征,我,还有林阙赵笙他们,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当时的顾宴只是笑笑不说话。 经年之后,被陆征精准地切断司氏命脉,她才明白当初顾宴的忧心并非多余。 若说顾宴唯一有什么能胜过陆征和赵笙的地方,那便是他跟从小长大的所有人都十分亲近,尤其举足轻重的林阙。 很 多藏于心中的秘密,他们若想跟人倾诉,首先就会想到顾宴。 而顾宴高看一眼的人,也很容易被他们这个相对封闭的圈子接纳。 司氏内乱时,她以为顾宴仍旧喜欢着她,所以向他提出了结婚,满心以为顾宴会答应,结果顾宴却当场拒绝,传出去之后让她成了笑话。 听她提完条件的顾宴表情有些奇怪,“我为什么要帮你争司家的产业?” “顾氏这么大,即便是现在,我都不敢保证能完全管得过来。” “要不你去问问其他人吧,喜欢你的又不止我一个。” 她被顾宴的不留情面惊得说不出话,看着他双手交叠仰在办公椅上毫不在意的模样,她不禁怀疑起他口中这份“喜欢”的分量。 顾宴不可能不清楚她的处境,却优哉游哉地拒绝了她的提议,并且未曾表露一丝愿意伸出援手的意思,话里话外都是希望她别再来麻烦他。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因这份未曾预料到的落差红了眼眶。 顾宴摊手,“陆征和赵笙不也是吗?他们比我更过分。” 说完这话,她就被顾宴‘请’了出去。 顾宴一向做得圆滑,从不落人口舌。 她没想到,有一天顾宴这让人无法喊冤的手段也会用来对付自己。 林阙就职特区后很少回B市,他看着亲和,却生性冷淡,本就是因为陆征和顾宴才对她有所不同,跟两家关系闹崩后,她连林家的边角都摸不到。 除了手中仅剩的司氏企业的股份和早年父母过渡到她名下的房产,她什么都没有了。 虽然这些能保她衣食无忧,可早已见识过高处的风光,让她怎么能安然地呆在谷底? 往年的除夕她有赴不完的晚宴,收请帖收到手软,可最近几年,她收到的请帖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今年更是一张请帖都没有。 她以为是不小心漏发了,就在前不久,忙完公司的事后她立马回家换了身礼服,去了曾经最要好的姐妹李诗在家中举办的晚宴。 看到她时李诗移开了视线,面色有些古怪,虽没有当场赶她走,但她也从中明白,李诗才不是漏发了请帖,她就是不想让她来。 从前她总是一场晚宴中的焦点,众星拱月。 而现在她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人,只能当不起眼的边角料,还得承受那些或明或暗打量的眼神。 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心里笑话她。 她呆不下去,匆匆告辞,回到空荡的家中缓了好久。 十八岁的她享受着众人羡慕的眼神,三十出头的她因同一波人的视线感到恐惧。 她从包里拿出电子烟吞云吐雾。 在焦虑得到释放时忽忆起成年礼的那天,恍然如梦。 她穿得隆重华丽,疼爱她的父母将公司股权转让书和装着一摞不动产权证的金盒子递给她,哥哥亲手为她戴上拍卖来的粉水晶皇冠。 有着婚约的陆征,暗恋着她的赵笙、顾宴以及鲜少露面的林阙都带着价值不菲的礼物前来赴宴,祝贺她成年快乐。 B市所有的同龄少女都羡慕地看着她,恨不得取而代之。 而她只管高傲地昂着头,享受这些源源不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爱意,完全不会因为被收养的身份感到心虚。 直到二十二岁时,司家真正的女儿回来,她固若金汤的安全感被敲破一个口子。 还好见到她的第一眼她就确定,宋怜胆小怯懦,肯定斗不过她。 后来证实确实是这样,面对她潜藏的恶意,宋怜就如同跳梁小丑,即使有所察觉也拿她没办法,反而逐渐跟爸妈哥哥离心。 不过宋怜就像个打不死的小强一样,即使次次被她打脸,狼狈退场,下一次还能鼓起勇气来针对她。 直到四年后,宋怜几乎被所有人厌恶,她不再害怕宋怜会取代她的地位,却觉得聒噪。 她狠下心,想彻底把宋怜从自己的生活中除掉,于是她想到了赵笙,这个年少时就认识,不择手段、在灰色地带反复横跳的追求者。 她在一次私下见面中有意无意透露自己的烦恼,赵笙果然领会到她的意思,安排了那场车祸。 车祸发生的当天,她心有不安,问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太过,但转瞬又想,谁叫宋怜一直蹦跶惹她烦。 在看到宋怜被车撞飞趴在地上的刹那,她松了口气,甚至有一秒钟希望宋怜就此死亡,没了宋怜在各类宴席里夺人眼球,有关她血脉的问题就不会再有人提起。 谁知道从那场车祸之后,再次见到宋怜,她却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一样,不容拒绝地剥夺走她所拥有的一切,无论是钱财、权力还是周围人的爱。 现在的她相比从前,称得上是一无所有。 她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烟,忽又魔怔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 相比于宋怜,还是她赢了,过几日就是宋怜的忌日,而她还好端端坐在豪车里,吃喝不愁。 她收起电子烟,驱车离开。 …… “司总,这是西部业务的报表,整理好了。” 在司煜辰接过确认无误后,总助才告辞离开。 明明是除夕夜,却被临时叫来公司,总助心里有所不满,却因为诱人的工资保持缄默。 小司总接手公司以来,已经换了不下五个总助了。 主要是小司总太过勤奋,不分日夜地工作,像是想把从前落下的功课迅速捡起来。 为了跟上他的节奏,总助往往不能保证睡觉甚至是吃饭的时间,因此即使小司总开出天价,也不断有总助因为身体缘故辞职,由下一个觊觎这份工资和历练机会的人接力顶上。 总助摇头叹了口气,等熬完今年春天做满一年,他也想辞职不干了。 寂静的办公室。 司煜辰揉了揉眉心,拿出手机按开,神情变得温柔了些许。 屏保是他,母亲,还有阿怜的合照,只有他们三人,是在阿怜生日的时候照的。 阿怜在中间,脸颊和鼻子上挂着奶油,笑得眉眼弯弯。 妈妈在左边搂着她,而他抱着手臂坐在右边,挂着个臭脸。 他笑容渐收,这是阿怜二十三岁的生日,父亲因为公事迟到了一小时,阿怜明确提出不想让司妙玲入镜,他当时觉得阿怜小家子气,不能容人,但因为是她的生日,勉强答应了她的要求。 在母亲病危向他吐露真相前,他已经因为司妙玲栽赃陷害的车祸对她心生芥蒂,得知她是父亲的私生女且对从前做下的事没有丝毫悔改时,他下定决心跟她断绝了来往。 想到从前发生的一切,他恨父亲,恨妹妹,最恨的还是他自己。 母亲怀孕的时候他已经有记忆了,他记得他曾趴在母亲的孕肚上感受胎动,惊喜道,“妹妹在踢我!” 然而他从国外探亲回来后,母亲整天卧床哭泣,肚子瘪了下去,妹妹却不见踪影。 再然后,一个一岁大的妹妹被爸爸抱了回来。 他把对亲生妹妹的期待和疼爱全都给了这个妹妹,一宠就是二十二年。 在阿怜回来的当天,司妙玲先一步找到他哭诉,“她好像不喜欢我” 他的心在二十二年的相处中偏得彻底,每每两人发生矛盾,他总是偏向司妙玲这边。 阿怜在宴会中无所适从的样子让他看着心焦,这个半路回来的亲妹妹对圈子里的规矩一无所知,司妙玲远比她更为得体。 他自以为把这份偏心潜藏得很好,却轻易被生性敏感的阿怜察觉出来,被她指出偏心,他既羞愧又恼怒,与她的关系越来越差。 可他没想过她会这么早离开,连带着母亲的生机一同流逝,只剩他一个人在这世间忏悔赎罪。 要是他足够争气,能够像陆征那样把企业上下管理得服服帖帖,是不是父亲就不会那么坚持要司妙玲跟陆征联姻,也就不会发生那场车祸? 妹妹不死,妈妈是不是也不会死? 他任泪水流淌,喃喃道,“对不起” …… “辛苦你了,落地之后你也去好好玩几天,所有费用全都报销” “谢谢顾总!” 私人飞机上,总助收好文件和电脑,笑得合不拢嘴。 昨年起,顾总一个月里总有一周会往国外飞,为防耽误公事,即使在飞机上也不休息,抓紧一切时间处理公务。 还好顾总张弛有度,他跟着顾总时而忙到起飞时而大玩特玩,玩完回去还有丰厚的奖金入账,倒也没那么难熬。 “那么顾总,一周后机场见!” 总助挥着手,拉着行李箱目送顾宴离开。 海边的落日格外夺目,似一道镶着珠宝的金线嵌在蓝得透彻的海面与天幕之间。 沙滩上的人们乘着夕阳,踩着沙砾,在律动感十足的音乐中 喝酒跳舞。 既有远道而来的游客,也有专注享受人生的本地人。 穿着沙滩裤坐在椰子树边的顾宴握着两杯酒,目光紧随人群中鬓花起舞的阿怜,面露痴迷。 忽记起什么,他将一杯酒放在沙子里固定好,不情不愿地从随身背包里掏出相机来放大焦距拍了几张。 见阿怜朝他这边走来,他忙将相机塞进包里,抽出埋在沙子里的酒递给她。 阿怜伸手接过,就着吸管猛喝,他忽地瞳孔一缩,盯着玻璃瓶瓶口周围的一圈蓝边喊道,“搞错了,那个是我喝过的!” 她却不怎么在意,直接将酒水喝得只剩冰块,又伸手问他要另一瓶。 顾宴耳朵烧红,耳边的音乐似踏着他心跳的鼓点。 他将酒瓶递过去,没再说话,只专注地看着她吸吸管。 再次喝到见底的她眉头微皱,指向设在岸上的临时酒吧,眼里带着毫不设防的依赖,“好渴,还想要。” 顾宴不知所措地移开目光,一手抓起包,牵着她去到酒吧底下。 为了让阿怜看清菜单选酒,他将阿怜顶在肩颈上,抓着她的小腿固定在胸前,还不忘提醒她,“你别往后仰,小心摔下去” “放心!”阿怜拍拍他的头,趴在了木头做的出餐柜上。 自昨年起他恢复了规律的健身,她的重量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 等她拿到酒水,他蹲下身将她放下,忽有两个小姑娘上来打招呼。 她们先是夸阿怜道,“姐姐你也太漂亮了!” 而后又说,“你男朋友简直男友力max!” 最后递来两张拍立得,“因为画面太养眼,就自作主张拍了下来,这两张照片送给你们,祝你们长长久久!” 阿怜伸手接过道谢,并未解释跟他的关系,人走后顺手将照片塞进了他的裤兜。 “阿怜……”,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见她重新混入了跳舞的人群。 阿怜不出所料地喝醉了。 他带着她回到公寓,脱鞋换衣,帮她清理掉身上粘的沙子和灰尘,吹干头发,再抱着她回到卧室的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后已是午夜十一点。 今天她没化妆,因酒精而红晕的脸在夜光下让他看得入神。 他因之前的忙碌出了一身汗,见她皱眉,以为是汗味熏着她了,便强制挪动脚步去浴室清洗。 披着浴袍出来后他走向卧室门准备去客厅睡,却听她在轻声呓语着什么。 他顿住脚步,带着冰凉的水汽来到床边蹲下,耳边凑近她的唇去细听。 热气喷洒在耳侧,她说,“顾宴,别去客厅了。” 他浑身一软,一颗心似乎要蹦出胸外,两只手撑着床沿揪起被单。 他吞了一口口水,目光虽灼灼锁定她,却仍是克制地劝道,“阿怜,你喝醉了” “我是醉了”,她直直望进他眼中,说出的话似密密麻麻的网将他栓在原地,“但我的意识还清醒,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想要你,你上来吧” “这一年你陪我去了好多地方,挪威的极光,夏威夷的海浪,山谷河流,火山热泉,我们都去看过了。” “我从没有这么自由快乐过。” “你说得对,你跟他们却是不一样。” “我喜欢你,是真心的。” 顾宴半晌未能说话,得偿所愿的眼泪已从酸涩的眼眶中涌出,他哑然颤抖着,声音如琵琶喑哑的细弦轻轻颤动,“阿怜,这可是你说的。” 他松掉浴袍,掀开被子。 先是如触碰瓷器般轻轻碰了碰她的唇,而后如同确定了不是美梦一般,逐渐深入,逐渐往下。 在她左肋下方有一道弹痕,他亲了上去。 阿怜忽摸着弹痕感叹,“就是这颗子弹让我获得了自由,它是颗好子弹。” 紧接着,她又摸向他肌肉紧实的小腹,“你也有。” “痛不痛?当时没来得及问你。” “不痛”,顾宴摇头,埋在她柔软的颈弯落泪。 “不痛为什么要哭”,她摸着他略扎手的头发问。 “因为高兴才哭的。”因为你终于看见我,接纳我了。 “有这么高兴?”阿怜恍惚了一瞬。 于她而言时光飞逝的一年,于顾宴来说,却是所爱触手可及,却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甜蜜而痛苦的一年,因此既短暂,又漫长。 顾宴抬起身摸向她的小腹,“这个呢?” 阿怜垂眸看去,答道,“这是第一次车祸留下的。” 她陷入了悠长的回忆,“那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心想如果侥幸活下来的话,一定要离你们所有人远远的。” 顾宴心里一颤,强调道,“他们” “好吧,”阿怜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他们。” “结果你也知道,醒来之后赵笙也没想着放过我,骗我签了相当于卖身契的合同,让我在金玉阁为他卖酒,明面上说是帮他赚钱,实际是想剥夺我的尊严和自由。” “如果不是他对我……”阿怜闭上眼顿了顿,似乎不想细说,“我可能早就毫无尊严地死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谁知道兜兜转转,我还是达成所愿,远离了从前的一切。简直就像梦一样,虽然几经波折,但至少结局是好的。”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在车祸时就已经死了,后来主导我身体的,是另一个更强大的灵魂。” 顾宴抱住她给她安全感,“我眼中的你一直都是你,无论是车祸前还是车祸后。” 后来谈及心路历程,顾宴问起她买的那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阿怜回忆了许久才道,“是帮索菲买的,那次出门她忘记带卡了。” 之后几年,阿怜在国外到处飞,他每月抽空出去陪她,直到某次阿怜忽对他说,“我想回国去看看思毓” 尽管他心中有微妙的酸涩和嫉妒,也如往常一样顺着她的意,说他会安排。 …… 从小便是B市一霸的林思毓近日多了一个烦恼。 那日他回到老宅,跳下车高喊着‘爷爷’无人理会,连门口的佣人都低头不应他。 他带着满头疑惑拐进了老宅大堂,先是看到了常年待在特区的父亲,而后顺着他的视线看清了坐在对面的人。 一个很美,比他见过所有的阿姨都还要美的女人,雍容华贵靡丽多姿不足以形容她,只看见她的那一刻,仿佛所有背景都失了光彩,留她熠熠生辉。 回过神之后,他猜测这可能是爷爷给父亲找来的相亲对象,毕竟父亲自母亲走后单着那么多年,身边一直没人。 他不怪母亲,从陆叔叔和赵叔叔那得知他与母亲的故事后,他甚至不孝地产生了这是父亲应得的结局的想法。 他是该感恩父亲,要不是父亲一意孤行,他不会有出生的机会,可这与他对母亲的同情不冲突。 父亲留意到他,红着眼睛对他说,“思毓,这是你妈 妈,你快过去让她看看。” “什么!?”他大惊失色,心里打着退堂鼓。 他刚踢完球,满身都是臭汗,怎么没人告诉他,让他这么狼狈地跟母亲见面? 要是母亲不喜欢他怎么办? 他忐忑地上前,被温柔的母亲抱在怀里打量。 得知他喜欢踢球,她从国外给他带了著名球星签名的足球和绝版球衣,虽然球衣他还穿不了,但可以挂起来收藏。 原来母亲的名字叫宋怜,多好听的名字。 母亲在林宅住了半个月,每天都陪着他,有时还去学校接他,他享受着来之不易的母爱,心里甜蜜得冒泡。 这天他被母亲哄睡后,又被一阵密集的谈话声吵醒。 他将门打开一个口子,见父亲想去捉母亲的手,被母亲躲开了。 父亲面露哀求,“阿怜,你能陪思毓,为什么不能陪陪我?” “我早就知道错了,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只想多看看你,吃饭,逛街,无论做什么,只要你不刻意避开我就行。”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先把我当作朋友看不行吗?就和顾宴一样。” “你想离开,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只求你再看看我。” 母亲惨白着脸摇着头不断后退,似乎很害怕这个模样的父亲。 说实话,他也很害怕。 毕竟他从没见过这样卑微的父亲,从前父亲总是冷着脸高高在上,即使会抱他,也挡不住那股从内透出来的冷气和倨傲。 母亲第二天就被顾叔叔接走了。 他心底是有点怪父亲的,但看着父亲那挫败潦倒的样子,又不好说他。 父亲却主动找到他,放下架子拜托他,“思毓,你就跟你母亲说,你很想她,想她多回来陪陪你好不好?” 他目光复杂地盯着父亲看了半晌,终是不忍心,应道,“好吧,我只能跟母亲说我想她,其他的我做不了。” 出乎意料的是每次只要他发消息说很想母亲,母亲都会耐心回复他,而后不久就来林宅陪他,而父亲也总会提前回到林宅,就为了能多和母亲见几面。 这样有求必应的母亲让他感到愧疚,明知道母亲怕父亲,甚至可能恨着父亲,他却伙同父亲骗她回来。 他又叹了一口气,这几天他连出去玩的心思都没有了。 “思毓,为什么叹气?”母亲温柔地问他。 “没什么,就是无聊”,他不敢说真话。 母亲却似看出了他的心思,“思毓,爸爸妈妈的事你不用操心,你只要按照让你开心的方式无忧无虑地成长就行,至于其他的,我们大人自有商量。” 他却更愧疚了,鼓起勇气对母亲道,“妈妈,那你带我出国去看球赛吧,和顾叔叔一起。” 虽惊讶于他突然提出的要求,阿怜还是笑道,“好啊” 说出要求的林思毓全身都轻松起来,到了国外,爸爸肯定就追不上了。 “对不起爸爸,这次我想让妈妈开心一点。” 第126章 过渡章(8-9)世界八原剧情与世界…… 分身抱着手臂笑得弯下腰,那笑声极为嘹亮,却听不出什么欢愉,反而带着无尽的癫狂,等她再次抬起头看向阿怜时,脸上已挂满了晶亮的泪水。 她的表情一片空白,眼底铺满了被摧残过后的死寂,幽幽叹道,“他们也会有这种时候” “摇尾乞怜,精神错乱,妻离子散,孤独终老” “但还远远不够——”,她唇齿颤抖,泪水如泉涌,“要是可以,我真想亲自送他们下地狱” 阿怜没说话,分身确实太惨,可她已然尽力了。 分身所处的原世界是以司妙玲为主角的古早豪门团宠文。 被抱养来的豪门千金千娇百宠地长大,与其他几个未来的豪门掌权人从小结识。 对外高不可攀的上位者在司妙玲面前没有丝毫的架子,因自小的情分和成年后的交集,他们陆续对她产生好感,豪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 其中陆氏集团的少爷陆征因为两家婚约近水楼台先得月,成功抢占了她正牌男友的位置。 就在几人逐渐认清内心,即将开启明争暗斗之际,司家的真千金被找了回来。 真千金司怜在福利院长大,恶毒又蠢笨,记恨司妙玲抢占了她的地位和众人的关爱,处处与她作对。 于是打压搓磨真千金就成了他们向司妙玲献殷勤的手段之一。 每次真千金司怜有什么阴谋诡计,司妙玲即使知晓也全然不需去管,反正围在她身边的追求者会如豺狗一样,将司怜的阴谋连同她的尊严在大庭广众之下撕得粉碎。 不出所料地,司怜逐渐被所有人厌弃,包括她的亲生父母和哥哥。 故事以四年后司怜被轿车撞飞结束,彼时陆司两家正在着手准备婚宴。 司怜似乎没死,但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自那之后她去了哪里,又遭遇了什么。 再次有司怜的消息时她已到了国外,据说因为受不了人生大起大落,自甘堕落染上了毒瘾。 圈子里知晓往事的人只叹她一句自作自受,便将此抛之脑后不再管了。 《亿万千金》节选: 【 金玉阁。 自亮明态度互为情敌后,四人已经很久没自发聚到一起了。 如今司妙玲和陆征的婚事已成定局,其他三人自恃身份,不约而同地选择放弃竞争,衷心祝福这对发小的婚事,便有了这次的聚首。 酒喝到一半,陆征忽提起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的司怜,“听说她在你这?” 赵笙不置可否地挑高半边眉,“是又怎么样?” “只是提醒你,我和妙玲婚事在即,别再闹出什么大动静”,陆征不甚在意地仰躺在沙发上。 “这你放心,绝对闹不出大动静”赵笙笑得微妙,盯着反光的酒杯道,“再说了,我又没勉强过她。” “一切都是她自愿的”,我只不过是稍加引诱。 听他们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顾宴忽觉得没意思,起身告辞道,“最近养生,喝不了太多酒,我先走了。” 三人打趣几句,没再挽留他,走出电梯后,顾宴正皱着眉揉太阳穴,忽见一眼熟的背影匆忙跑向门口,身强力壮的保镖紧随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在她跑出去之前将她拦截,引发一阵喧哗。 他没过多在意,不曾停下脚步,踏着擦得锃亮的地板往外走。 “顾宴!唔——”身后忽传来凄厉地嘶吼。 顾宴猛一回头,只见司怜被人捂住嘴往里带,眼里绝望的泪水簌簌而下,紧紧望向他,祈求的意味十分明显。 “等一下!”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此刻多管闲事,或许是她的样子太可怜。 见他靠近,保镖面露难色,他清楚顾宴是赵笙的朋友,却不敢违抗赵笙的命令,只能解释道,“顾总,她欠了我们赵老板许多钱,没还清之前是走不了的” “多少钱?” 保镖对视一眼,“啊?这……” “我在问你,多少钱?” “……三百万” 为了三百万,司怜就卖掉了她的自由,顾宴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才好,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蠢笨。 瘫软在地的司怜似乎从他的询问中嗅到了一丝同情的意味,抓住他这颗救命稻草,双手合十祈求道,“顾宴,顾总!求你了!求你帮我还钱好不好?今后我给你当牛做马,做什么都行!我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了!求你带我走!” 顾宴摇了摇头,三百万对他来说不过是毫厘,但他为什么要无故掺和进这场闹剧呢? 心里秉持着一贯的拒绝,却无论如何没法立刻调转脚步离开。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头发也凌乱地糊在脸上,一直卑微祈求,仿佛把他当作了救命的神仙。 罢了,顾宴叹了口气,就当行善积德吧。 他将写有三百万的支票递给保镖,“拿去交给你们赵老板,人我就带走了” 说是由他带走,实际上他却将她扔在了半路,“钱我帮你还了,不需要报答,离我远点,离妙玲远点就行,知道了吗?” 司怜低着头脸色惨白,连连点头说知道了。 谁知道他随手做的好事,却差点给他带来麻烦。 “我不是说过让你好好看着她吗?要不是我的人动作快,她就闯进礼堂去了,赵笙,你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我!”赵笙挨了陆征一拳,凌厉的目光射向闻声赶来穿着白色礼服的顾宴,“是这个蠢货!他不仅帮司怜还了钱,还放她自由。” “司怜要是真做出什么,也只能怪到他顾宴头上!” 眼见陆征怒气冲冲地朝顾宴逼近,林阙站起来隔开两人劝和,“好了好了,不就是个司怜吗?值得你们吵成这样?” “放心,我来处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可在场几人都明白,他所谓的‘处理’,绝不会像他说得那么轻巧。 …… “你是不是想远离这里,却又苦于没钱?” 面对循循善诱的林阙,司怜虽有所惧怕,却还是经不住诱惑,点点头,“对” “这样,”林阙掏出一张支票递给她,“这是一百万美金。” “我再送你出国,只有一个要求。” “您说”,司怜强忍着害怕和厌恶,态度恭敬极了。 离开金玉阁后,她因为没钱去打了几日零工,可回归司家后的四年让她无法再忍受吃白饭和水煮青菜的日子,想着去找爸妈,可他们却闭门不见,她只好趁着他们举办婚礼时,抓住疏漏跑去求他们施舍。 他们指缝里随意漏出的一点,都能让她余生无忧。 可还没跑进大厅就被人捉住了,在金玉阁的半年让她对保镖产生了阴影,当场吓得大叫起来。 “出去之后,为了保证你不再回来讨人烦,陪同你过去的人会收缴你的身份证明” “没问题”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林阙勾起嘴角,这才将支票递给她。 她顺利地到达了美国,在兑换支票后,她将身份证件都交给林阙的人。 本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拿着林阙给的那笔钱安顿了下来,认识了新的朋友,还养了一只金毛。 可在被朋友带到酒吧,接过其中一人递来的烟后,她的人生急转直下。 这种生理性的侵蚀无法用意志力抵抗,她的金钱迅速消耗一空,身体也迅速衰败。 一次她在朋友来访时毒瘾发作,蚁群噬咬的痛苦中,朋友一脸冷漠地蹲下身啧啧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你怎么就不学学人家司妙玲,明明是司家真正的女儿,却东一头西一头,撞得头破血流,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瞪大眼睛,僵着四肢眼睁睁看着‘朋友’关上门离去。 痛苦的泪水连同白色的唾液一起淌在地板上。 为什么? 为什么那些人就是不肯放过她? 等她醒来时,金毛卧在她旁边,嘴角也流着白色的唾液,身体已经发僵了。 “不!”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推搡着金毛的脊背,“多多,多多!你睁开眼看看妈妈!你怎么这么傻?你真傻,真傻!” 往常金毛为了唤醒她,会跳上床舔她的脸,所以预感毒瘾发作时,她会把金毛关在笼子里,就怕它出来舔舐自己的唾液。 而这次的毒瘾来得猛烈又突然,她倒地后失去了行动力,以为她睡着的金毛照常来舔她,最终死在了她旁边。 染了毒瘾又没有身份证件的她无法回国,慢慢租不起房,因毒瘾发作死在异国他乡的街头。 】 直接引她走向死亡的实则并非林阙等人。 可知晓她跟司妙玲恩怨的人那么多,愿意花心思讨好司妙玲跟她交换资源的人又数不胜数,没了司家的庇护,即使她逃到国外,也没能逃脱死亡的结局。 “快去吧,去新世界。跨过那道门,这些你都不会记得了。” 送走分身后,阿怜坐在床榻上直叹气。 人真是奇怪又复杂的个体,大多表面看着和善,临到对某些具体的事时,却又表露出明显的喜恶,当恶意在群体中聚集、扩散,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拳我一脚,最终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能做得出来。 要不是以爱意为生命的养料,她大抵是不乐意跟人打交道的。 新分身穿着看似朴素实则不菲的苏麻织锦,瘦削的肩背挺直,手臂自然下垂,衣袖半拢在腹前。 来到浩瀚之空后,她先是四周观望打量了一番,确认没有危险,才对横躺在榻上的人道,“姑娘,这里可是往生道?” “也可以这么说”,阿怜翻身坐起,浑身的光晕看得分身下意识唇微张。 “你是怎么死的?” 新分身敛眸,脸上没有什么过激的神色,“我是被毒死的。有人在我的饭菜里下了毒。” 她摇摇头,“应该是我的对家,他们竞争不过,就想着毒杀了我一了百了。也怪我一介孤女,背后无权贵撑腰,挣得了黄金百两,一条命却比纸还薄。” 看来这次是为利杀人,而非为情。 阿怜点点头,看完她的世界后惊讶地‘嘶’了一声,“不对啊,不是有现成的权贵求娶你吗?你怎么把婚给退了?” 新分身一愣,倒是没想到‘判官’这么八卦,袖中手指一紧,解释道,“他是个纨绔子,成日里流连花丛,家中祖辈虽有名望,但子孙两代皆不争气,库房早就亏空,求娶我不过是看中我的家财,我若嫁过去,不仅讨不了好,反而还要补贴银钱,自然是不愿。” 阿怜点出关键,“可若嫁了他,有个侯府夫人的名声,你的对家哪里敢轻易杀你?” “……” 新分身半晌无言,终是在她面前露白,叹气道,“其实,我心中已有一人,不过我自知地位悬殊,虽侥幸与他攀亲,此生却无可能与他共结连理。” “我不愿另嫁他人生儿育女,只想此生银钱阔绰,无忧无虑地过上一辈子,谁知京城凶险,丝毫不将人命放在眼里。” 原来还是为情拖累,阿怜调侃道,“看来你赚银子的决心还不够坚定。” “可能是吧,”新分身坦然一笑,“从小耳濡目染,赚银子对我来说就如同饮水一般自然。” “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对轻易拥有的东西总没那么珍惜。” 阿怜点点头,这个分身倒是活得通透,“与心上人共结连理是你生前的愿望?” “姑且算是愿望,”新分身的眉眼间流露着怀念与温柔,“不过,是个无法实现的愿望。” “能一直看着他,我就满足了,至于其他的,我所求不多。” “好吧。” 阿怜点点头,新分身别无所求,她这一趟过去可是要搜集爱意的,上上策乃是拿下她的心上人,顺手全她所愿,若此法不通,她也会跟其他人有所纠缠。 如实相告后,她告别分身,只身踏入了光门。 第127章 国公府表姐(一)“这算哪门子的表小…… 正是三月好春,鹂鸟争鸣,百花竞放,流水不急不缓,日头也正正好,照得人暖洋洋的。 京郊绿草汀洲之侧,各个年轻的女娘郎君穿红着绿,分席而坐,或题诗作画,或饮酒投壶,端端一派热闹之景。 男席之上,众人恭维往来处,一抹鲜绿斜倚桌前,青翠得扎眼。 那俊俏郎君鬓发如墨,头戴金线缠枝和田玉冠,身着茭白立领外罩葱倩长袍,玉白的脸上挂着两片薄红,已然饮了个半醉。 他手肘后撑,半曲着腿,抓着青釉瓷瓶仰头猛灌,等饮完那最后一滴,方才慵懒地垂下颈子,就着手腕将嘴一揩,随意将那瓷瓶滚放在地。 见他手上没了东西,立刻有人伸着胳膊蛄蛹上前,“世子,世子,尝尝这个!上好的梅子酒,这是我家新酿,还未与食客……” 谢琅却不理,低头掐住了眉心,只觉此处人声喧哗,乐声嘈杂,顿时起了离席的心思。 反正他今日来过,已是照赌约给了叶淮川面子了。 他起得突兀,惊得周围一阵安静,又见他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脚,有眼力见的立马上前去扶。 “世子爷小心,小心……” 他有些分不清是谁在说话,囫囵应了几声,睁眼瞧见念柏,便放心吩咐道,“回府” 谢小世子要回府,自是不必跟谁请辞,四处宴客交友的叶淮川瞧见动静赶来时,念柏已搀扶着他走到了石桥口。 “谢世子!世子留步!”叶淮川高声念道。 他也喝了些酒,音量失了控制,将身后醉了大半的宾客的注意都引了过来。 从石桥这头看去,无论是男儿郎还是女眷,都将视线转了过来,一些个大胆的,还动脚跟在了叶淮川的后头。 见谢琅调转脚尖来看他,叶淮川身心一松,先是弯腰拢 袖恭敬地行了个礼,才缓缓道明心思,“谢世子,我这春日宴还没过半,您就这样走了,这……” 为了引京中贵女儿郎来赴春日宴,他将谢琅的名头放了出去,说谢小世子对他们叶家酒楼青睐有加,故而赏脸赴宴。 除却金贵人物,还有不少对家酒楼豪掷千金,只为求他一票,意图趁着春日宴结交权贵。 谢琅若走了,便是这春日宴的噱头走了,留不住客。 叶淮川焦急之下忘了宴席开始前妹妹对他的警告,“人谢世子要做什么,哥哥你千万别拦,他性情乖戾急躁,若非他愿赌服输,能将屋顶都给你掀翻了去!” 果然,只见谢琅颇不耐烦地皱眉,“叶淮川,我跟你妹妹的赌约上可没白纸黑字地写明我要在这呆上几时。” “这……”叶淮川傻了眼,没想到谢琅就这么大剌剌地将赌约之事说了出来,当场打他的脸。 他恨不得去捂谢琅的嘴,却不敢僭越,只能心惊胆战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难不成,你还想让我留在这给你站桩?”谢琅拍拍他的肩,凑近他耳侧笑道,“你是有多大的脸面?” 说完不等他反应,谢琅慢悠悠地转身,“念柏,走” “哎”,念柏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看叶淮川苍白的脸色,扶着主子过桥,朝对岸停着的马车走。 惹谁不好,非要来惹世子? 这叶淮川当哥哥的,还没他妹妹叶文茵想得周全。 “啊,我的帕子!” 行至另一侧桥头,忽一阵香风袭来,谢琅熟络地侧身避过,那穿金戴银的贵女停步不及,得亏念柏抓住她衣角拦挡一番,才没一个跟头栽进溪水里去。 这溪水不深,可要落了水沾了泥,定会有失体面。 拍着胸口缓过来之后,她望着谢琅的眼神带上几丝尴尬和后怕,眼珠一转,捻着手指放于髂骨侧,屈膝柔柔行礼,“方才急着抓帕子忘了看路,差点冲撞到世子,是我的罪过” 告完罪,她转身看向溪边水波中晃悠漂浮的蚕丝手帕,借着衣袖委屈揩泪,“可这帕子是及笄礼时,娘亲自织给我的,我实在是不舍” “我衣裙繁复行动不便,能否劳烦世子帮我捞上来?我必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方才被叶淮川拦住去路,谢琅心里还有怒气未撒,正巧逮到人,便抱臂后仰,不留情面道,“可真是奇了怪了,我这么大一个人,你眼里却只有那一小方帕子,径直朝我扑过来,差点害得我落水。” “我看不是衣裙不便,是眼睛有疾吧?” “要捡帕子,你随侍这么多仆人,竟没一个捡得?非要劳烦我去?” “你我非亲非故,为何要这么麻烦我?” “再说了,我这人最不喜衣袍鞋履沾水,不仅湿得恼人,还徒惹一身腥臭” 听他说完这一番似是而非,含沙射影的话,贵女泪眼潸然,一副芳心破碎伤心欲绝的模样。 谢琅哼了一声,大步往停在树荫下的马车走去。 气这么几回,酒都清醒大半。 要不是赌局上输给叶文茵,他何至于专门来这一趟,给人当猴看了去。 “好你个叶文茵,下次要是不赢回来,我就不姓谢!” 在外赶马车的念柏听此,浑身一个激灵。 要说,还是那叶姑娘胆子大,敢在世子身边来回蹦跶,倒还真讨了不少好处过去。 就说他们家的叶家酒楼,一年前刚来京城时还籍籍无名,现在已在京中排得上号,连铺面都迁了一回,从市井味十足的回渠街迁到了寸土寸金的彩桥路,牌匾也大了不少。 这其中少不了他们家世子的功劳,就说名头,都已经借了不下三四回了。 也是那叶姑娘机灵,抓得住机会,又懂得投其所好,世子这块冷硬的饼,可不是谁都有本事啃下来的。 想到这,念柏心中不免生出敬佩。 城门守卫一看是谢家的车,又见赶马的是那混世魔王的贴身侍从,问都没问就笑开脸放了行,末了还不忘嘴上恭维,“世子慢些走!” 马车内,谢琅闭目撑着额头,大马金刀地坐着,眉头都没动一下。 醉酒又颠这一路,他头晕眼花,几欲呕吐,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等念柏说到了,他眉眼间才见几分松快气息。 谢琅踩着脚踢下了马车,忽见另一辆灰扑扑的矮小车子停在对面,蒲草做的门帘破了个洞,还有操着口音的奴仆低头抱着车内包裹匆匆往来,他啧了一声,挑眉看向门口高挂的牌匾,“还真是我家门口啊,没走错。” 他大步往府内去,念柏紧跟其后,只听世子低声嘀咕着什么,凑近去一听,差点没笑出声来,“我英国公府还有这等穷酸亲戚?” 自小陪伴世子长大的他熟悉世子性格。 世子这是单纯被勾起了好奇心,绝无半点恶意。 悦耳的女声像是清脆的鸟鸣一般传来,谢琅警惕地停住脚步,躲在一丛半开的花树后面。 他三姐是个喜结交的,英国公府内常有各家贵女前来窜门递贴,被留下用茶吃点心是常有的事,且近年老夫人大病初愈喜热闹,又有各类亲戚闻声赶来上门寄住,府内女眷大增,常来他眼前晃,弄得他烦不胜烦。 谢琅拨开花树枝朝声音来处看去,忽地目光一滞,不可置信地甩了甩头。 莫非是酒劲未消? 这白日青天的,怎么就看见神仙了呢? 只见那于亭中凭栏斜倚的佳人对着湖面在脸上抹了什么东西,俏白如瓷的肌肤顷刻变得黝黑泛黄,她却犹嫌不够,将裸露的脖颈和手背手腕全都涂了个遍。 抹好后,她转身对丫鬟说了什么,那丫鬟便掏出一个红色的盒子,用树枝沾取,在她脸上涂涂点点,末了收了盒子,取出一张面纱给她戴上,将动人心魄的殊色全都遮掩了个干净。 待会与她见面的人,怕只会觉得此女粗鄙不堪,还起了不干净的疹子,未免过了病气,看不了几眼便要借口匆匆离去。 “她是谁?”谢琅被勾起了好奇,打算做一回暗中偷窥的小人。 “啊?哦”念柏也看完了她乔装的全程,魂还没收回来,反应了好一会才道,“这位姑娘瞧着面生,衣着装束不像是京中贵女,应是最近刚来的亲戚。” “近月里递信要来投奔我们英国公府的,就只有那个长在江南的表小姐,其他的尚且不知,只知她的亲娘是咱们夫人的继姐。” “继姐?”谢琅眯着眼睛哼笑出声,“这算哪门子的表小姐?也来跟我英国公府攀亲?” 默了一会儿,又压低下巴道,“罢了,或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难处。”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那边亭子里又来了一波人。 以他三姐为首,其中几个他略有些印象,都是他三姐那的熟客。 如他所料,她们有的直接捂住了口鼻,没呆多久就匆匆离开,脚步踏得飞快,走远了才慢下来。 “小姐,这主意真妙,这下老夫人那也不必去了” 刚刚谢韵一见她就皱眉发话,让她回厢房好好修养,病未好全不必出来见客。 达成了目的,阿怜心情舒畅,温柔笑道,“嗯,我们快回去吧,这东西得尽快洗掉,要不我脸上可真要长疹子了。” 莲月抄起包裹飞快点头,“小姐皮肤娇嫩,我们快快回去,把这草汁洗了!” 回厢房的路上阿怜没忘了做戏,遇见人先让他们看一眼,再装模作样地遮掩,似乎羞于将病容袒露人前。 不到一个时辰,新来的表小姐长了疹子卧病修养的事就传遍了整个英国公府。 本来就无足轻重,又这么一闹,厢房外萧索冷清,连小厮的影子都没了。 莲月趁着无人将污浊的水倒进小花园,回来时不禁有些担忧,“小姐,我们这样做真的好吗?他们会不会嫌我们晦气,把我们赶出去?” “你想多了”,阿怜翻看着刚刚被珠一珠二搬进来的一叠地契,鬓角的湿发贴在脸侧,没有丝毫的忧心,“明面上,我今天刚到英国公府,为了名声,怎么着他们都不会今天就赶人。” “至于今后,”她将地契分门别类地收进匣子,逐个上锁,“那正合我意” “反正我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英国公府,先不说人家会不会说闲话,我手上有祖父留下的这些铺面,难道还要仰人鼻息地活吗?” 莲月担忧道,“可这些铺面我们也去看过了,好些被不知道哪儿来的人占了,还有些铺面挂着锁,破损落灰。我们在这一没人脉,二没资源,要把他们盘活,可不比在江南的时候那么容易。” “你的担忧在理,”阿怜拍拍她的手背,思忖道,“这正是我们要来英国公府的原因,有这个名头在,在京中站稳脚跟想必没那么困难。” “而且做生意总有共通之处,你跟了我那么久,还不相信你小姐我的手段吗?” 莲月忙道,“我自是相信的,要不然怎么会自愿跟着小姐您来上京呢?” 小姐早就及笄,却迟迟没相看人家。 就在两个月前,老爷自作主张给小姐安排了一门‘好亲事’,小姐不愿随意嫁人,便跟老爷大吵了一架,随即跟老爷打赌,如果她在一年内将族中在京城荒废的铺面盘活,今后她的婚事就由她自己做主。 对小姐的这份‘离经叛道’,莲月却是敬佩万分,举双手双脚赞同。 好在老爷也不是个糊涂的,看着小姐从小在江南铺子里乱窜,对经商一事颇有造诣,便应了小姐的赌约,予她宽限一年。 就是这京中人生地不熟的,又有诸多贵人在,她心里总是打鼓。 “放心,我明日就拿着这些地契去找裴玉,先把铺子都拿回来。” 阿怜危险地眯起眼睛,“这大梁的律法,总不能都是摆设。地契在我手里攥着,这些年甭管他们吞进去多少,我都要他们连牙带血地给我吐出来” 第128章 国公府表姐(二)“都住在我英国公府…… 阿怜把藤篮上盖着的麻布一掀,从中取出个防火防潮的金丝楠木匣子,再掐着钥匙插进锁孔一扭,露出里头陈旧的地契,连同匣子一起,推向桌对面穿水蓝圆领长袍的清贵郎君。 半指高的地契令裴玉喝茶的动作一滞,视线转到阿怜殷切带笑的桃花眼上,又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她身上的低调不起眼的素色襦裙。 他就说,养得出阿怜这般动人姿色的,哪里会是寻常人家? 只是他实在没想到,她竟这么会藏富,认识一个多月,竟然没叫他察觉半分不妥。 “裴大人,这些都是我家中祖产” “早年间祖父开罪了京里的大员,带着父亲和祖母举家迁回了江南老家,这些铺子来不及处置,只带了地契匆忙离开” “现今那大员已告老还乡,祖父也已仙逝,昔日恩怨一笔勾销,家父不忍见京中置业废弃,这才遣我重返上京。” 莲月攥紧手指低头憋笑,小姐可真能扯谎。 江南姜家富甲一方,祖业自江南而始,金铺、丝织、钱庄、典当行,各类产业沿着水路蔓延,遍布南方大多数城池。 相比之下,上京这些产业不过是九牛一毛,要不是小姐主动提出来,想借此逃婚,老爷说不得早忘了京中的置业。 “来上京的一月,我派人好好查探了一番这些铺子的情况。” “祖父迁家后多年不来视察,有的掌柜便将铺子据为己有,不交纳租金不说,还伪造契书私下转让,”阿怜惆怅地叹了口气,“我初来乍到,不懂其中曲折,却也知道要想假契书上有官章,必然少不了京中某些贵人帮忙遮掩。” “要不是有幸认识裴大人你,我可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见阿怜捻着帕子委屈揩泪,眼尾飘红,裴玉一阵心痛,当即沉声应道,“姜姑娘放心,我既有监察百官之责,此等乱象绝不会坐视不理。” 裴玉的目光再次飘向那一小叠地契。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士农工商,商为最末。 商人为利之争,身为都察院御史的他亲自操刀,免不了让人怀疑别有用心。 自为官以来,他端正方直,从不与人打私交,也因此颇受官家器重,可这番是阿怜亲自所求,他无论如何都要帮她一把。 要是牵涉的铺面再多些,涉及的官员再广些,或可尽善尽美了。 “若只是这点铺面,来找裴大人确实有点小题大做,”阿怜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又伸手从篮子里陆续取出两个类似的盒子,“这里面装的都是地契,余下还有许多,为了稳妥暂且放在家中。” 裴玉眼中的震惊转为疑惑,京中置业如此丰厚,姓姜,祖父早年得罪大员,祖宅在江南,莫不是? “当年娶了崔太师之女崔鸢的姜姓富商——” 阿怜点头应道,“正是家父” 坦明身份后,她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商人属末流,外祖当初十分反对家父家母的婚事,虽在祖父落难时,外祖经家母苦苦哀求曾伸手相助,但此后两家断了往来,我不敢贸然前去叨扰。” “家母少时曾与如今的英国公夫人交好,故而我现在正借住在英国公府上。只是多年不见难免生分,这事我还未曾与姨母说。” “不过裴大人放心,若此事实在棘手,我再去求姨母,万不会陷你于不义之地。” 裴玉眸光闪动,摇着头灿然一笑,“不必跟我如此客气。” “说起来,英国公府的裴老夫人还是我祖父的亲妹呢,可真是巧了,你我虽不是血亲,但似乎有些额外的缘分在,竟提早认识。” “那些地契你尽管拿来,这个忙我帮定了。不出一个月,我定帮你把祖产都夺回来。” 得了裴玉的承诺,阿怜的笑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这几日裴玉公事繁忙,她派人在御史台蹲了许久才蹲到,差点出师不利。 这次趁着临别,她赶紧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机,“明日休沐,我亲自把地契送去裴府,有劳裴大人。” 见两人有说有笑,并肩从茶楼里出来,扒在墙角的谢琅眯起一双邪肆的丹凤眼,“她不是刚来上京吗?怎么这么快就认识了裴玉?此中定有蹊跷。” “念柏?”他头也不回地朝一侧叫道。 “在!”,念柏拢着袖子附耳细听。 谢琅紧盯着远处的两人吩咐,“你找人去探听探听,看她想做什么?” “……哦,好嘞” 余光瞥见念柏脸上有异,谢琅站直上身,负手在后,矜持地清了清嗓子,“她初来乍到,不懂京中规矩,现下住在我英国公府,要是出了什么糗,丢面也是丢英国公府的面。” 念柏借坡下驴,连连点头说‘受教’,却是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掂量。 世子对这表姑娘似乎有些过分关注了。 自那日府内暗中窥视后 ,世子就跟吃错了药一般,从前常去的地儿都不去了,在府内安静如鸡地呆了几日,惊得夫人亲自来探望,生怕世子是得了什么不良于行的疾病。 得知世子一切如常后,夫人松了口气,说本想介绍世子跟那远道而来的表小姐认识认识,无奈她起了疹子不方便见人,只能迟些再说。 世子闻言不仅没有不耐的神色,还主动向夫人问起从前的事。 夫人的娘家崔家世代簪樱,崔太师早年南下游学,回京后力排众议与一游学途中结识的女子结亲,可那女子病弱,生下崔鸢后不久便撒手人寰,此后又数年,崔太师再娶京城傅家长女,生下长子崔焕和小女儿崔瑛。 长女崔鸢为爱一意孤行,嫁入祖籍江南的富商姜家,与崔家断了来往。 小女崔瑛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入门第显赫的英国公府,生三女一子,这一子便是他们无人敢惹的世子谢琅。 要说为什么无人敢惹? 先不说父辈世代传袭的英国公爵位,单论亲缘,世子的姑母是宫中亲自教养官家长大的谢太妃,坐在后位的乃其长姐谢玫,祖母出自监察御史裴家,外祖父乃文官之首崔太师。 这样的出生,京中哪个不是小心恭维着? 念柏摇摇头。 也不知这表姑娘被世子盯上到底是祸是福。 …… “收回祖产铺面?”谢琅散了发,穿雪白中衣枕着胳膊仰躺在榻上,双目放空嘀咕着念柏搜集来的消息。 他翻了个身,“都住在我英国公府上了,不来求助我,反倒去求助一个外人?” 不多时,又翻了个身,“也不怪她,她还不认识我。” 披在肩后的长发因来回辗转变得毛躁,他烦躁地啧了一声翻身坐起,“怕是听信了京中的传言,觉得我不好亲近,这才装病,避而不见。” “不成,不能这么等下去。念柏——” 临湘苑。 念柏提着几匝中药,隔着屏风对那头隐约的人影道,“表姑娘,世子听闻你起了疹子许久未好,特意派我去同仁堂抓了泄火消炎的药送来。” “我们世子听夫人说过崔家的旧事,十分期盼与表姑娘见上一面,夫人亦是如此。还望表姑娘早些养好身子。” “咳咳,莲月”。 随阿怜一声吩咐,莲月就上前将中药接过,顺手将一锭银子塞过去,谢道,“有劳你跑一趟。” “咳咳,代我谢过世子好意,待我病体康复,一定知会姨母,早日与表弟见面问候。” 等念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莲月将房门掩上,回到屏风后,神色间难掩慌乱,“小姐,这……这谢世子突然送药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怜的面色也有些凝重。 谢琅的混世魔王之名他们一月前初到京城时就有所听闻。 明明没有交集,却专门派人来送药,到底是何意图? 相比纯粹的好心或是好奇,她更愿相信这人是暗中藏着坏,想要捉弄她或敲打她。 难道他发现起疹子是自己的伪装了? 阿怜叹了口气,她本没打算去招惹这个名声在外的表弟的,当下只觉得头痛不已,“暂且按兵不动,等裴玉那边有消息了再说。” 这边谢琅送出药包主动示好,满怀期待地乖乖在府内等了七日,仍是没有等来丁点消息。 望不到尽头的等待惹得他在厢房里来回踱步,胸膛起伏着一骨碌坐下,提着茶壶猛灌茶水,拍着桌子道,“她竟比我还难请!真以为我稀得跟她见面!” 往常只有别人等他,哪有他等别人的份? 他领着念柏久违地出了府门,呼吸着外边的新鲜空气,看着人来人往热闹的大街,这才觉得找回了几分从前的不羁。 叶家酒楼。 见谢琅有些心不在焉,叶文茵收着棋子,不经意问道,“世子最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许多日不曾见您出来玩了。” 这一下戳中了谢琅的痛处,他竟为了个遥遥无期的会面在府内干巴巴地等那么久,连叶文茵都注意到了。 “我的事,我不说你就别瞎问!”,他的话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虽知道谢琅性格使然向来如此,叶文茵还是不免失落,她敛眸没说话,心里憋着股气,收好棋子抱着棋篓往靠里的架子走去。 踮脚放好棋篓后,她幽幽叹了口气,面对着杂物架呆站了会。 短短一年就和兄长在京中打好根基,已经是意外之喜。 至于谢世子,她咬紧唇畔,且多处一日算一日吧。 她一介商女,本就不该强求那些莫须有的东西。 等她收整好心情回头一看,窗边却没了谢琅的影子。 她急忙跑到窗边,趴在窗檐上往下瞧,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哪还有她心心念念的人? 叶文茵心中猛地一空,这是谢琅第一次不辞而别。 她总觉得,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另一处静谧的茶楼。 谢琅端正坐在包厢内,桌上茶水未动,衣领也有些许凌乱,他全没去理,只支着耳朵专心听隔壁的动静。 看见她跟裴玉于街上同行的刹那,他被乍起的怒火支配,反应过来时已经追了出去。 街上行人往来,他的心脏急速鼓动,眼中只有那一高一低的背影。 他嘱咐念柏动静小点,一路尾随他们进了开在拐角处的茶楼,包下了他们隔壁的厢房。 人声穿墙而来,雾朦朦的,他屏息起身,凑近镂空雕窗,迎着些许飒飒风声,总算能将他们的对话听清楚了。 “……这些都处理好了,按照你的意思,先将往年的租金和分红都补上,地段不好的今后继续出租铺面,或由他们按市价出钱彻底买断,地段好的只租不卖,不愿租便收回来,雇人自行营生。” “那些因贪利而作伪证的官员我也已列好名单送至大理寺,今后无论是缴偿还是下狱,都碍不着你什么。” “只是有一家酒楼略微有些棘手。” 谢琅将情绪代入其中,也跟着皱起眉,只听她语气凝重地问,“是哪家?” 裴玉顿了一下才回,“叶家酒楼。先前声势浩大的春日宴就是他们家办的。” 猛然听到这熟悉的名字,谢琅呼吸一滞,不自觉抓紧了窗沿,用力得指节都有些泛白。 “刚刚来的时候你也看见了,彩桥路那栋气派的飞檐酒楼原是你们家的祖产,却被人用假地契转手卖了,买方正是这叶家。” “得知前因后果,叶掌柜不愿腾出这么好的地段,却也不愿出租金,只说是从前主家那花重金买断的,要找该去找前人说理,他们也是受害者。” “他们背靠……英国公府,其掌柜之妹叶文茵与谢世子交好,他不愿意,我不好硬着来,就想着先与你商量商量。” 阿怜的声音里已带上几分冷然,“他们也是生意人,怎么可能看不出地契的蹊跷,不过是抱着侥幸,觉得这么多年过去都没事,今后也一样,却没曾想,刚买下一年,真正的主家就回来了。” 空气沉默了一会。 她忽开口道,“裴大人帮了我许多,我已是感激不尽。” “至于这叶家酒楼……谢世子是我的亲表弟,由我回府去,自行与他协商,就不麻烦大人你了。” 亲表弟—— 谢琅只觉僵硬的四肢稍稍有所缓和,下一秒就听裴玉不要脸地开口,“不麻烦,我是自愿帮你的。你在上京生活,今后少不了往来,一直唤我‘裴大人’太过生分,就唤我‘裴兄’吧。” “好,裴兄”,她语气欢快,定是弯着眉眼说的。 “咳咳,有什么事都可以来裴府找我,不必跟我客气。” “多谢裴兄!等我手下的铺子开张了,定备一份厚礼送去府上~” 听听,裴玉的心思几乎都要放到明面上了,她到底是装不知,还是 默许纵容? 谢琅气得咬牙。 初来京城,别人随手一帮,她就感动成这样,怕是从前没见过好的。 第129章 国公府表姐(三)“她是我亲表姐,我…… 一大清早,早市将将开市,编竹篓的手艺人刚起摊,就见两个梳着双丫髻,穿短衫百迭裙的女娘在摊前驻足。 虽穿着丫鬟装束,但观其皮肤白皙柔嫩,衣着面料舒展光滑,定是出自哪个大户人家的,辛苦起早来这早市转悠,许是想低价采买,昧点主子的银钱装进自个儿的口袋。 手艺人出摊五余年,早成了这邻里街坊中的招牌铺子,见得多了心里自有成算,也不多问,只放下搓得发皱的白手巾,拿出一串鲜艳的红络子,单手比出个‘二’字。 “这红络子单卖,只要二两银钱。买了我这些竹编,回头自行挂上,与彩桥路榆林铺子那家的看不出半点分别!” “红络子我不要,”阿怜摇摇头,指着最小号的蒸笼道,“我只买这个。” 虽诧异这丫鬟胆子大,但既然她坚持不要,手艺人也不能强卖,在她们离去后不禁摇头感叹,“要是主人家发现你们以次充好,打出去发卖了,可别怪我没提醒过。” 半晌又摸着下巴咂嘴道,“嗐,也不算以次充好,那榆林铺子本就从我这里拿货,只是差条红络子罢了。” 提着蒸笼的莲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挤出来几滴。 见阿怜面色红润,行动如常,从阿婆那接过分好剂子的红豆泥和掺了艾草汁的糯米团,她颇有些不解地努嘴,“小姐,你怎么还有心思采买这些做点心的物什啊?” “这不是马上就到清明了吗?”阿怜闻声回头,瞥见她眼下的青黑和脸上疲态,挑眉问,“怎的,你昨晚没睡好?” 她们一同朝着停在街口的矮小马车去,莲月泄气道,“叶家酒楼的事还未有决断,我又气又忧,昨夜翻来覆去地想,实在睡不着觉。” 阿怜柔声宽慰,“莫气莫忧,珠一不是已经去找那前主家了吗?” 她们先后钻进马车放下手中的东西,珠二在前边拽着辔绳赶马,也是哈欠连天。 莲月不住念叨,“可有谢世子撑腰,姓叶的是一点都不怕,态度嚣张极了,我真咽不下这口气。” “谢世子也是,明明——” “嘘,”阿怜将手指贴在唇畔打断莲月,“还未见过表弟呢,别提前说丧气话。” 她的脸上没有半点愁容,展眉道,“此事总能解决的,最差不过是表弟硬要护着他们,让我损失一处好铺面。” “况且,就算表弟不通情理,姨母身为英国公夫人,难道还能装瞎帮他欺负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外甥女吗?如若真犟不过,姨母也会从其他方面补偿我的,更别说,裴大人和大梁的律法都站在我们这边。” “总之,不要去担心还未发生的事。只要预先有了大概的对策,那就好吃好睡,等局面有了变化再精力充沛地去应对。” “我们刚来上京,今后的麻烦怕还多着呢,都像你这么忧心忡忡,那还活不活了?” 听她这一番分析,莲月脸颊浮红,稍稍安静了下来,“小姐说得在理。”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着,她的视线落到那一摞采买的东西上,又有了新的疑问,“这些在午市晚市都能买到,小姐为什么要专门起早?” 比平常早起一个时辰,阿怜也有点犯困,撑着额头闭眼道,“来京之后奔忙月余,总算将大多数铺子收回来了。现在既有了闲暇,我想看看他们上京百姓都做些什么买卖。午市和晚市都逛过了,早市自然也不能落下。” “至于这些,”阿怜睁开眼,嘴角一弯,“是顺带买的,想着或许会有用。” “榆林铺子家的蒸笼也是刚刚那人编的,价格却贵了八倍还多,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涉及行商,莲月来了精神,“因为榆林铺子把铺面租金,人力看顾这些成本都算了进去,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对,同样都是蒸笼,放在金贵地段的华美店面里,再稍舍些成本,挂上个标志性的红绸络子,托风流之士打出名声,潜移默化之下,令人们把这红绸竹笼同生活意趣、更进一步,同地位、身份联系起来,足足将价格翻了八倍。” “我们也是做生意的。现下时间富余,不必去买那溢价的东西。” 阿怜及时收住,撩开帘子远远见了英国公府的牌匾,肃穆了眉眼,对莲月道,“回去你好好睡上一觉,午后跟姨母表弟见面,记得要端起笑容,别因提前打探来的事影响了判断。” “婢子知道了”,莲月连连点头。 …… 住进英国公府的一月,阿怜假称养病,以仆役身份随莲月一起进出活动,不曾在府内转悠。 今日随着管事嬷嬷往国公夫人所在的主院去,一路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看了个眼花。 及至主院附近,琳琅之物更是数不胜数,更别说那簇簇群群,衣着光鲜、模样可人的丫鬟了。 饶是在江南家中见惯了宝物,阿怜也不由在心中感叹,这英国公府真不愧是钱权皆为鼎盛的世家。 “哟,刘女官,怎么今儿又来了?”管事嬷嬷吴娘子恭敬地屈膝行礼,侧身回首道,“国公夫人派我去接表姑娘来主院,没想到在这门口遇见女官大人。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不碍事,”刘女官态度亲和,“左右我也来了这么多次了,认得路。” “清明快到了,皇后娘娘记着夫人和世子,遣我送来好些东西。” 那刘姓女官的身后停着一队低眉顺眼的宫女,各个捧着黑色檀木托盘,用亮黄的丝绸盖着,十分晃眼。 阿怜瞥了一眼就低头不看,乖乖等在吴嬷嬷身后。 “既然国公夫人还有事,我就不多留了,待会到主院去交代一声,放下这些就回宫去” 刘姿同吴嬷嬷寒暄完,这才有些好奇地去看她口中提到的表姑娘。 这一看就半天没能挪开。 阿怜注意到她的视线,抬起头来善意微笑。 刘姿呼吸一滞。 脸若温玉,眉如远山,眼尾上翘形似桃花,虽无多余的表情,却显得深邃妩媚,含情脉脉,只轻轻一睇就叫人丢了魂。 这颜色,竟是比宫中正蒙盛宠的虞美人还要鲜艳百倍。 她舌头有些打结,呐呐道,“这位是——” 见刘姿这番情态,吴嬷嬷心中了然。 表姑娘容貌极盛,她初见时也愣了好半晌,她是崔瑛从崔府带来的老人,从前也伺候过大姑娘崔鸢,不记得鸢姐儿有这么好的容貌,这艳色或许是姜家那边带来的。 这么一想,鸢姐儿为姜姓姑爷奋不顾身倒也说得过去了。 “表姑娘,这是刘女官,深受皇后娘娘倚重”,吴嬷嬷为阿怜引荐道。 阿怜碎步上前,垂颈行礼,“民女姜怜见过刘女官。” 刘姿眸光闪动,瞥见吴嬷嬷在场,嘴唇微动,到底没说什么,只从袖子里摘下一金镯递去,“我一见姜姑娘就觉得欢喜,见面仓促,这礼物你先收下。若今后你想去宫里看看,或想亲眼见皇后娘娘一面,定来与我说。” “这……这太贵重了”,阿怜蹙眉抿唇,如受惊的小鹿一般,不知所措地望向吴嬷嬷。 吴嬷嬷面色未变,慈祥道,“这是女官的心意,表姑娘且收下吧,待会见了夫人,定还有许多赏赐呢。” 一行人沉默着走过栽着塘菏的中堂,刘姿和吴嬷嬷在前,阿怜带着莲月跟在后头。 那金镯挂在她皓腕上分外夺目,却与她身上的莲花揉蓝襦裙不太相称,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 到了位置,刘姿先一步进了大堂,吴嬷嬷则带着阿怜等在游廊外。 “表姑娘,”吴嬷嬷压低声音凑近道,“若待会国公夫人问起这镯子,你只管据实以答。” 阿怜装作懵懂地点点头,在吴嬷嬷转身后垂眸抚上那冰冷的金镯。 她就说,只要袒露真容,一不留神就会惹来麻烦。 若非今日来见表弟和姨母是有所求,她定还会擦那草汁以作遮掩。 忽有凉风吹来,撩起耳侧的碎发。 阿怜循风望去,廊边绿植的叶子上多了一个深色圆点,接着越来越多,天空中雷鸣阵阵,这是要落雨了。 “走吧,表姑娘” 吴嬷嬷动了脚步,她忙应声跟上。 云岫绣鞋踢着蓝莲花襦裙跨过门槛,阿怜在沉闷的雷声中抬首,忽被瞳孔中映出的人摄去了注意,雨幕自身后屋檐刷刷而下,一如她脑中突起的轰鸣。 那仰在黄花梨圈椅上的年轻郎君神态倨傲,坐姿不羁,穿大红圆领长袍,蹬翘头云靴,镂金发冠镶椭圆宝玉,腰系的绶带嵌着或圆或方的各色珐琅,绶带末端挂着只玉葫芦,再凝眸细看去,罩袍右肩和左腰处用金线绣了两朵重瓣牡丹,护领和袖子皆是一圈孔雀蓝嵌一圈皓 月似的白,端得是富贵夺人眼。 似是见来了人,他端正了坐姿,微扬的脸稍稍下压,然而视线未变,那双丹凤眼便收了眼褶,越发显得狭长凌厉。 她在看他,他亦如是,两人的眼睛均是直愣愣地,仿若天地间再没了旁人。 阿怜齿间微微用力一咬,撤开视线移向主座那华贵的妇人,弯了眉眼亲切唤道,“姨母!” 她嘴甜道,“娘亲常说,姨母从小光彩照人似神仙,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又转头看向谢琅,眨眼促狭道,“连表弟都生得跟个小神仙似的,方才进来的时候都把我看呆了,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了个跟头呢” 谢琅自阿怜进来时就呆愣愣地看着她,一刻不移。 猝不及防被她灵动的眨眼激得浑身冒汗,又听她夸他容貌照人,只觉脸上似有火在烧,抓着宽袖子狼狈地侧过头,仍是斜眼偷偷瞧她。 阿怜转移视线后,谢琅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手臂规矩地放下垂在膝前,再不复她进门前那股洒脱不羁的劲儿。 周遭侍奉的下人从初见的惊艳中缓过神来,听‘神仙’本人这番颇合时宜的恭维之语,皆是低低笑出声。 崔瑛也笑道,“多年不见,阿怜竟出落得这般动人,快过来,让姨母我好好看看!” 窗外骤雨狂风,屋内一派其乐融融。 崔瑛拉着阿怜好好打量了一番,先是问她身体是否好全了,这些天在英国公府住得可还习惯,又问江南那边崔鸢的近况。 阿怜一一斟酌回复,面上却是一副毫不设防的天真烂漫模样,灿烂的笑颜看得崔瑛喜欢极了,完全移不开眼。 这些琐事告一段落,崔瑛果然注意到她手上的金镯,阿怜便主动交代,“这是方才在门外,刘女官送给我的。她人真好,一见面就送了我这样贵重的礼物,还说要带我入宫,去见皇后娘娘呢!” 崔瑛闻此微微皱眉,看了一眼吴嬷嬷,见吴嬷嬷点头,沉吟片刻,问起她接下来的打算,“阿怜想留在上京吗?” 阿怜毫不犹豫地摇头,“我思念家人得紧,今后还是想回江南去的。父亲交代的事最多一年就能办完,大约明年此时,我就该向姨母请辞了。” 刚刚重逢就说离别的事,崔瑛有些感慨地点点头,刚想说什么,余光瞥见谢琅‘噌’地一下站起,讶异地转头望去。 见所有人的视线都移到自己身上,谢琅咽了咽口水,盯着阿怜的眼睛看了一会,又一骨碌坐下了,只是气息变得有些冷然。 阿怜眉心微皱,随即好心解围,“说起来,在我养病期间,表弟还差人来送过药,没亲自登门感谢,是我的不是。” “你给你表姐送药?”崔瑛更诧异了,直接问出了声。 堂内一片寂静。 见谢琅虽跟个哑巴似地不回话,但耳廓却漫上一圈红,还有蔓延到脖子根的趋势,崔瑛眸光闪动,不着痕迹地帮他掀过这回事,又问了阿怜几句其他的,便送她离开了。 吴嬷嬷带着仆从将赏赐搬去临湘苑,堂中一下变得空旷,只余几个人伺候。 谢琅起身要走,被崔瑛叫住,“你这……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谢琅甩甩袖子没回头。 崔瑛皱眉道,“怎么跟你娘亲说话的,转过来对着我。” 谢琅磨叽着转过来,脸上红了一片,眼珠左看右看就是不肯看崔瑛。 “别以为我没看见,阿怜进来的时候,你眼珠子都快黏在人家身上了。” 联想到谢琅近一月以来的异常,崔瑛恍然大悟,吸气道,“你该不会……” “没有!”谢琅高声打断,急促道,“她是我亲表姐,我给她送个药怎么了?别说送药,就是送金也使得!” “……好吧”,崔瑛有些无奈。 谢琅就是这性子,他不主动坦白,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撬出话来。 临湘苑。 吴嬷嬷带着一长摞仆人离开后,这座雅致的小院再次恢复了冷清,只是屋内堆满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怎么样?”阿怜倒了一杯茶饮下,“现在还忧心急躁吗?” 莲月笑得开怀,“不了不了!一点都不!” 她没意识到刘女官送金镯的暗流涌动,只为崔瑛和谢琅的态度感到惊喜,看着满地赏赐失神嘀咕道,“没想到国公夫人竟然这么和蔼可亲,我还以为……” 莲月捂住嘴,话锋一转,“还有那谢世子,虽第一眼看着骄纵,后头行为也有些怪异,但不曾对我们发难” “还一直盯着小姐你看,似乎十分好奇。国公夫人这么亲善,他也定是个好相与的!那叶家酒楼的事只要我们说清楚,他应该不至于去维护外人。” 此去主院说了好多话,阿怜的喉咙十分干涩,喝了三杯茶才觉得缓了过来。 听莲月在耳边兴奋叽喳,她也忆起那初见的惊艳,不由闭上了眼睛细细回想。 早听闻了他嚣张跋扈的事迹,却没想到他居然生得这般富贵逼人,那句‘小神仙’真不是违心之语。 鬓发根根分明,颜色漆黑如墨,天庭饱满,缀一美人尖,看着生气十足。 眉长适中,不似剑眉那么凌厉,眉尾停在眉骨转折处,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圆润。 脸型细窄流畅如削玉,标志的丹凤眼眼尾略深,睫毛浓密似女子作妆。 再依次往下,鼻若悬胆,人中微陷,唇形饱满,两侧线条却又十分刚毅。 似是男子的七分英气混合了女子的三分明艳,令人记忆深刻,见一面便难以忘怀。 虽刚满十八岁还未及冠,但观他头小身长,肩宽腰窄,平日里应该是练武的好手,精通君子六艺。 此刻再想想他在外直率不留情面的做派,忽觉得他天生就该如此嚣张行事,若再儒雅谦恭些,总不那么得劲。 “小姐?”莲月在阿怜面前晃了晃手,“你在想什么呢?” 阿怜心底一臊,她怎么把他的长相记得这样清楚,还主动为他的跋扈找补? “咳咳”,阿怜清清嗓子,正色道,“你说的对,他虽然骄纵,但对我们并无恶意。接下来我们先跟他打好关系。一则,在我们夺回叶家酒楼时保证他不有心偏袒那叶家姐弟;二则,他熟悉京中人事,一举一动又影响着京中动向,今后我们的铺子开张,要是有他帮忙,必定事半功倍。” 莲月神色认真地点点头,又担忧道,“可谢世子刚刚在堂中就不理人,他真会帮我们吗?” “又不用他主动帮,”阿怜撑着下颌眼珠斜向右上,毫不客气地思量起谢琅的用处来,“他身上穿的,手里拿的,脚下踩的,甚至随口而出的夸赞,都可以被我们利用。” 第130章 国公府表姐(四)“表弟难道舍不得我…… 清明时节多雨少晴。 今天晨起时见天光昏沉,阿怜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在这关键的节骨眼上,雨又下起来了 ,淅淅沥沥,来势汹汹,仿佛不把人浇透就誓不罢休。 一主一仆本等在院门口,因这突如其来的雨飞奔回屋门檐下 “上京的天气真怪!又突然下这么大的雨!”莲月拍落裙角沾的潮泥,苦着张脸抱怨道,“要是世子不来了怎么办?” 阿怜望向雨中模糊的院门沉默一会,转头笑着去刮莲月的鼻头,“要是他不来,那些青团我们就自个儿吃,莲月多吃两份!” “小姐!”莲月红着脸往后仰要躲,羞臊喊道,“你又逗我!我哪有那么贪吃?” 恰在两人打闹时,院里门扉被朝里推开。 阿怜立马停了动作往院门看去。 先是一抹被浸透了的深蓝袍角,而后谢琅整个人都‘钻’了进来。 他明明才十八余,却长得那样高大,头顶发冠只差一点就触及门框了。 阿怜眯眼细看,突脸色一变,急促地道了声“不好”就拿起竹伞冲了过去。 “诶?小姐!”,莲月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主子已跑到了世子近前,也提起伞跟了过去。 谢琅挂着水珠的额头和湿透的鬓角看得阿怜心里直打鼓,她忙从袖中掏出绣着莲花的贴身帕子递过去,“快擦擦!” 要是谢琅因为来赴她的邀约染了风寒,那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紧皱的眉心和担忧的神色不似作假,递来帕子的动作也十分焦急。 指尖相触,谢琅呼吸微顿,看着她关切的眉眼半晌无言,忽听她冲后头的念柏三连问道,“你们没带伞?怎么将世子淋成这样?生病了怎么办?” 念柏和身后两个年轻小厮均是低头受斥,不敢有半点反驳。 世子出门前试了好些衣裳,又换了好些冠饰和腰佩,临到赴约时难免仓促,加之出门时天还晴着,慌忙之下他就忘了吩咐人带伞,这两个小厮也是心大,竟没一个察觉不对。 行至半途,突下起瓢泼大雨,他怕世子淋湿生病被夫人责怪,就劝世子在避雨亭里等等,遣两小厮回去取伞。 世子看着雨水淋湿后或深或浅不复光鲜的衣裳,似乎犹豫了一秒要不要回去换掉,叹着气坐下等了一会,忽又扭头问他,“还要等多久?” 换了那么多套装束,又对镜自照迟迟不肯出门,念柏哪能不知道世子对这次邀约的看重,应是怕误了和表姑娘约定的时辰。 他急得额头冒汗,斟酌回道,“许是雨太大,他们被拖慢了脚程。” 世子闻言眉头一拧,匆忙撂下句“不等了”就冲进了雨幕往临湘苑赶,他无可奈何,只能闷头跟上,也淋得全湿。 “快回去,拿身表弟的干净衣物送过来!” 表姑娘皱眉吩咐了一句就撑伞带着世子往屋内走,而世子乖乖照做,念柏简直没眼看,转头对两小厮道,“听见了没?还不快回去拿衣裳?要是这次还那么慢,今后就不用在世子的院里呆了!” 雨幕后的游廊中,梳流苏髻的俏丽女娘身位稍前,后边跟着的高个郎君,仰着头,攥着手,步履虽大,却有种莫名的局促感。 阿怜推开浴房的门,回首朝谢琅道,“现在时间还早,先去浴房里沐浴吧,青团在蒸笼里温着,龙井茶还能再泡,反正今日约你来是亲近玩乐的,没什么正事,我们待会再用也不迟。” “沐……沐浴?” 谢琅将脸侧向另一边,原本只觉得手里攥着的帕子在发烫,听了她这话,全身都开始发烫。 “对,我喜洁净,派人烧了热水一直温着,现下刚好给你用。” “你淋了雨,若因此感染了风寒,我必然心疼愧疚难安。” 她上手推了推谢琅的背,“听表姐的,快去吧!” 谢琅泡在温热的水中,束起的头发已披散下来,冒着氤氲的热气,沟壑分明的肌肉曲线一直蔓延到水中。 他闭着眼仰在浴桶边缘,眼珠转动,长睫颤动不止。 只要一想到她也曾在这浴房里沐浴,他就难以停止胡思乱想。 收到请帖的当晚,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起身点灯,在桌案前将那短短两行的簪花小楷看了又看。 她的字工整标志,好看极了,就跟她本人一样,看一眼觉得不够,总想着再看一眼,最好能一直看下去。 她明明没生病,还要借着送药感谢之名请他来临湘苑吃茶,到底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单单为那叶家酒楼的事。 她是他亲表姐,还如此吸引他心神,他怎么会去帮一个外人呢? 他气她这份疏远,又不能主动提出来。 若是提出来,必然会泄露偷听她跟裴玉对话的事,败坏在她眼中的形象。 在母亲院中相见那日,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夸他‘小神仙’,摆明了对他的姿容印象深刻。 他睁开眼,看向那搭在浴桶边缘,有些褶皱,湿透了的帕子。 还用贴身的帕子给他擦水,怕他因淋雨生病,邀他在她的浴房沐浴,说心疼他淋雨。 她是不是也对他有意? 谢琅呼吸粗重,单手下移,前后动作时忽传来‘笃笃’敲门声,水花翻动应声而止,他心跳如雷,僵着手臂不敢动弹,只听她在外柔柔喊道,“表弟,你的衣服我放在门外了” 看着那投在门扉上略暗的袅娜人影,谢琅沙哑应道,“多谢表姐” 第一次当面喊她表姐,竟是在这种节骨眼上。 阿怜闻声离去,虽觉得谢琅刚才那声喊得有些奇怪,却也没多想,迎头撞见还湿着衣服的念柏,顿时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不妥。 她歉意道,“方才见表弟浑身湿透,我心急之下才略有责怪,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念柏态度恭敬,笑道,“表姑娘言重了,您担心世子身体,奴自是明白的,哪里会将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 阿怜松了口气,看了眼外头天色,“辛苦你在这候着,这会雨也小了,你快快回去,换身干燥的衣裳再来吧。你放心,待会世子出来了,我亲自去跟他说。” 念柏依言躬身退下。 谢琅穿着衣服出来后,等在外边的莲月立刻将他迎去了布置好的茶室。 这处的茶室虽小,但风景极佳。 四四方方的窗外是一片青葱的树叶花草,在雨水和微风中摇曳着,檐角挂着的铃铛轻响,迎合着雨打树叶的沙沙声。 阿怜正伏在案上沏茶,纤细的腰肢因踞坐绷直,看到谢琅来,她放下釉白雕花的茶壶热情地伸手招呼他,“表弟,快来坐下” 屋内烧着银丝碳,暖洋洋的,茶水冒出的热气氤氲而上,花瓣状的瓷碟里盛着油光锃亮的青团。 散了头发的谢琅眉眼柔和舒展,没有半点‘混世魔王’的样子,看着好说话极了。 阿怜眸光微动,笑得更加温柔动人。 也算是因祸得福,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一下子将他们的距离拉近不少,她心中有了新的打算,对正拿着巾帕擦发的谢琅道,“要不我来帮你擦吧,你先尝尝这青团,我亲手做的” 因为擦发的缘故,她的身子靠得很近,他几乎能感觉到那股恼人的温柔的热意,不自觉地紧绷下颌,欲盖弥彰地屈腰往后挪,又不肯离她太远。 她笑得也太温柔了,还靠他这么近,她到底知不知道…… “我在江南还有个亲弟弟,往年每到清明,我们也会一起吃青团,喝龙井茶。” “那日初见表弟,我就心生亲近之意,想着清明到时,一定要邀你过来尝尝我的手艺。” 见谢琅默默咬了一口,阿怜问,“如何,好吃吗?” “好吃,”谢琅咽下后回,忽又抬眸看向她,“表姐是不是想家了?” “是有点,”阿怜一怔,她没料到谢琅会主动问起这个,“毕竟我是第一次独自离家,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生活。” 顺着这个话头,阿怜将来京之后要做的事再提了一遍,说完后观察着谢琅的反应,装作后知后觉地摇头笑道,“对了,那日在姨母院里 ,我已说过一回了。” 却见谢琅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神色认真地问,“那表姐一年后一定要回江南去吗?” 他的睫毛在眼尾延伸出两条墨黑的线,像喜鹊的尾羽,流畅而自然,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阿怜脑中一空,忽说了实话,“也不一定。” 在姨母院里那日,本是为了表明拒绝入宫的态度而说的。 与父亲一年约定期满,她有信心能胜过赌约,自那之后婚事自由,无论是在哪都无拘无束,回江南也好,留在上京也罢,只要哪里过的舒坦她就呆在哪里。 谢琅嘴角忽露出一抹隐约的笑,虽转瞬消失,他也微扭头侧身去,却恰巧叫阿怜捕捉到了,因此越发觉得他有趣,想要去逗弄他,叫他在她面前显露真情。 她点点谢琅肩头的衣襟,打趣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表弟难道舍不得我走?” 膝边仰卧之人果然僵着背影没了声,阿怜捂嘴笑得花枝乱颤,推推他的脑袋,“好了,我开玩笑的,头发已经干了,起来活动活动吧” 直到用了晚膳,阿怜才在灿烂的夕阳中送别谢琅一行。 这日她没直接提叶家酒楼的事,而是央谢琅带着她去参与京中大小宴席。 是时候多认识些上京名流了,顺带也与他多培养感情。 阿怜倚在门边挥手笑道,“那说好了,届时我们一起去!” 夕阳将她的衣裳染成了橙色,谢琅看着她放松的笑颜柔和了眼眸,抿着唇点头如啄米。 领着念柏往回走时,谢琅神清气爽,只觉这雨后之景格外美妙。 她果然是想找机会多跟他相处。 …… 肌肉虬结的珠一将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扔到阿怜面前。 “姜娘子饶命,饶命啊!” 这名叫朱钿的人就是彩桥路那间酒楼的前主家。 他的父亲朱兆在祖父南迁后大胆将酒楼据为己有,拿着上京的营收在北境萧关开了数家酒楼,传到他这一代,许是心里不安,将上京的酒楼卖给下家,举家迁往萧关。 未等阿怜开口问责,朱钿就跪地俯首主动认错,声音大得震天动地,“往年的租金和红利,我们家愿意悉数补上;再与娘子同去彩桥路,将转让铺面所收的银钱归还给叶掌柜,助娘子把铺面拿回来!” 他们这是早就想好了对策。 也是家聪明人,靠着祖父的资产获利,却并未就此飘飘欲仙,用营收去巴结权贵,反而在不受京官管辖之地重新置业,这样就算祖父回京后想清算旧账,也有退路可走。 “好,这可是你说的” 阿怜并未过多为难他,她的目的是拿回酒楼,不是拿他出气,既然他如此识趣,她也不必多费口舌。 彩桥路叶家酒楼。 “出去出去!”小厮将戴着帷帽的阿怜和身着便服的裴玉轰了出来。 朱钿跟在一旁被推地打了个趔趄,见他们这番强硬的态度,不由看向阿怜朝她拿主意。 叶淮川自小厮身后走出,扬起下巴不屑地挥袖,“姜姑娘,裴大人,我们叶家酒楼不欢迎你们,今后来了彩桥路,请自行绕道走,不然别怪我不留情面!” 叶家酒楼平日里活动花样多,又与诸多权贵有所往来,此番动静一下就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围观。 阿怜仰头看向这座矗立在彩桥路正中的高大酒楼,语气疑惑,“叶掌柜,地契上写得明明白白,这酒楼是我姜家的祖产,我为什么要绕道走?” 她的声音不大,却坚实而有力,将两人的纠纷呈放人前。 “你用银钱买下假地契,占了我家的祖产,既不愿意腾位置,也不愿意交租金,只说要找前主家来说理,好——” 阿怜伸手指向一旁畏畏缩缩的朱钿,“我将心比心,想着你们刚来上京置业不易,一个月不曾来打扰,费尽工夫,把前主家给找了回来。” “他愿意把当初收了的银钱全都吐出来,叶掌柜却还是不愿意迁位置,非要把叶家酒楼安在彩桥路,”阿怜失望地摇摇头,直指叶淮川的心思,“你这分明就是仗着京中有人撑腰,不管不顾地要跟我撒泼。” “毕竟这酒楼一个月的营收,就能抵上当初买卖铺面的花销了吧!” “你……”叶淮川脸色铁青,说不出抵赖的话。 阿怜几步上前,下了最后的通牒,“要么,按规矩给我缴纳租金,盈亏自负;要么,拿着朱钿的钱滚出我祖父的酒楼!” 僵持之际,忽听一焦急的呼唤,“哥哥!” 阿怜循声望去,只见谢琅出现在那市井女子后头,盯着自己这边眉心紧锁。 谢琅不是去马场练习骑射了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 见叶文茵搬来救兵,叶淮川几欲落泪,应了一声“妹妹”,而后视线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站着的谢琅,抖着袖子哭道,“谢世子!你总算来了!” 周围看客抱臂唏嘘,谢世子都来了,这场纷争似乎已成定局。 “他们简直欺人太甚……” 叶淮川正想诉苦,却忽听谢世子喊了声“表姐”,脸上愁色一僵,同叶文茵一样愣在原地。 叶文茵站得近,清楚看得到,谢琅这声‘表姐’分明就是对着那站在中央的姜姓姑娘说的,顿时脸色刷白。 谢琅怒气冲冲地跑到阿怜跟前,裴玉去拦,被谢琅毫不客气地推开,一连倒退几步差点没站稳。 刚想劝谢琅冷静些,就见谢琅红着眼睛指着自己对阿怜道,“表姐,你哄我去马场,就是为了跟这个人出来干这事?” 干什么事? 明明是正经事,怎么听着这么奇怪? “你就这么不信我,这种事说都不跟我说?” 经清明相会后,他们不时往来,虽还未应约邀她一起赴宴,但关系已然拉近了不少。 谢琅本想着阿怜会跟自己坦白叶家酒楼的事,却一直没听她提起,起初有些焦急,渐渐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谁知这日她借由‘马上蹴鞠帮她挣头彩’的名头将他诓去马场,转头就跟着裴玉来了这里,要不是叶文茵循着消息在马场外堵他,他又刚好想念她得紧,提早下马离开,他哪能及时得到消息赶来? 他气她不信他对她的好,还为她信任裴玉而呷醋,来的路上又怕他不在,她受了人欺负,心中酸涩难捱,差点忍不住要落泪。 “你成天‘表弟’‘表弟’叫得亲热,难道都是些表面功夫,实则还是觉得我不可倚靠?连裴玉这个外人都不如?” 围观的众人已没了声响,他们哪见过不可一世的谢小世子这副委屈模样,注意力早已从叶家酒楼的纷争挪到对两人关系的探究上。 这委屈劲和醋劲儿,到底是表姐还是心上人啊? 沉默中,阿怜忽伸手作揩泪状,哽咽道,“我不想让你为难。” 毕竟谁都知道,叶家酒楼跟谢小世子交好。 谢琅心中一痛,上前扶住她的双臂,神色紧张地哄,“是我错了,你别哭” 130-140 第131章 国公府表姐(五)“表姐,记得看我为…… 大梁开国时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而后五百年,大梁国力渐盛,百姓安居乐业,虽再无边患,马术射艺却被当作贵族活动传承了下来,成了历代世家子弟必考究的技艺之一。 为增添骑射意趣,自徽宗始,每年春末夏初,上京名流齐聚京郊御马场,分女娘和郎君两波,先后举行马上蹴鞠赛,是为击鞠[1],胜方夺头彩,受官家御赐宝物。 除去开场的击鞠赛,后几日还有静立射靶,蒙眼射靶,马背射靶等多项考究射艺的单项赛事,女娘郎君皆可自行报名参与,是为多彩。 竞争之激烈,自击鞠赛承办以来,还无一满彩之人。 阿怜刚从外边铺子视察回来,没回临湘苑,直接带着莲月往谢琅院里去。 因此前已来了许多次,如今不看路都知道怎么走,主仆两人一边熟络地过 桥拐弯、穿廊过巷,一边交接着近日商铺筹备事宜。 “颜娘子和魏娘子那边情况如何了?” “颜娘子对我们送去的广袖裙爱不释手,说愿意在击鞠当日穿,至于头上的簪花,她已预先跟闺中密友约好了样式,更改不得了。” “魏娘子那边,”莲月顿了顿,神色为难,“她似乎觉得我们改轻了骑装和脚蹬是轻视于她,说……说若叫人听去,会笑话女娘是体力上不如郎君,故作投机取巧之事。” 阿怜脚步微顿,欲言又止,最终只叹了口气,“算了,明日我亲自去跟她说。参与击鞠的女娘不止她一个,要是实在不行,我们就换个人选。” 忆起今日在魏府吃的挂落,莲月不由撅着嘴小声抱怨,“我们绣娘辛苦改进的样式,既实用又漂亮,旁人不说,谁看得出来与传统骑装的不同?击鞠既然允许各位女娘郎君自行准备骑装,这点变化又算得了什么?竟被她一句‘投机取巧’打发走,真是古板守旧,没苦硬吃。” 阿怜多少能理解魏萱的想法,“上京是富贵之地,远离非议,保全自身,大概是他们生下来就会做的事。” 说完这话,不知想到什么,阿怜略沉重的眉眼忽如春风过境般,悄然变得温柔和煦。 她伫足转头看向莲月,卖了个关子,“只除了一人。” 莲月眼眸一亮,立即答道,“谢小世子!” 谢琅从来不惧非议,或者说,他向来处在非议的正中心,并对这种处境适应良好,丝毫不为其所困。 因出生尊贵,他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和解读,他却全然不在乎别人的想法,长成了个潇洒恣肆的性子,有了冲撞当场就要发作,绝不会留到当晚独自怄气,是京中独一份的风景。 “所以啊,我们这就去给他量体裁衣,”阿怜眉眼弯弯,得意地打了个响指,“击鞠日他从头到尾都归我这个表姐来管,一处都别想逃!” “嗯!”莲月激动地差点丢掉手中的托盘。 那托盘上放着圈软尺和几块在阳光下隐隐泛光的料子,朱红、绛紫、杏子黄、颜色鲜艳饱满,浓得似要滴出水来,一看就价值不菲。 阿怜同莲月踏进紫金苑时,小厮们正齐力更换角落里的箭靶。 那些箭靶的中心处已被射得如同筛漏,但周遭木头的成色看着却有九分新,一看就是新换上不久,没历经多少风吹日晒,就又要被换下了。 谢琅这是拉了多少次弓? 阿怜心中惊叹不已,刚收回目光,一小厮就笑脸迎了上来,“是表姑娘来了!” 他殷切道,“今日您离府后不久,世子就动身去了马场。表姑娘先在大堂稍候片刻,我派人去瞧瞧。算算时辰,世子应当快回来了” “有劳”,阿怜笑着谢过小厮后带着莲月往大堂走。 小厮笑脸相送,转头就急声道,“快快快,快骑马去告诉世子,就说表姑娘来找,现下正在院里等着!” 他们的头头念柏曾吩咐过,只要是表姑娘相关的消息,一律向世子通传,片刻都不能耽误。 “诶,奴这就去!” 被派去通传的小厮撂下手中的活计,擦擦手出了门,不过一炷香时间就惨白着脸折返了回来,谢琅紧跟着跨过院门出现在他后头。 只见他单手捂着额头,面色阴沉、眉眼带煞,步履之间似乎还有未消的火气,踩得脚下砂石‘咔擦’作响。 忽地,他脚步一顿,脸上的未褪的怒容也变作惊慌失措,迅速转身,心虚喊道,“表姐,你怎么来了?” 是方才阿怜听见动静出来迎他。 她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匆匆来到他面前想要查看情况,可谢琅就是不正面向她。 他捂着额头支支吾吾,转来转去,急得脸都红了。 “别动!”阿怜跟他转得晕了失了耐心,直接扶住他的肩膀固定,命令道,“手放下来,让我好好看看!” 谢琅只得慢慢放下手,眼神跟风筝一样飘忽不定。 看着那明显红了一块微微肿起的额头,阿怜怒从心起,“谁干的!?” 见她因此动怒,谢琅抑制不住地勾起嘴角,又觉得现在笑出来不太合适,忸怩地抿嘴,得意道,“我揍回去了,那人比我惨的多,不算我吃亏” 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让阿怜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没好气地伸出手指戳他额头的瘀伤,“你呀!” “嘶——痛痛痛!”,谢琅身量高,明明一仰头就能躲开,却微弯着腰任她戳,还假意去抓她的手,扣她葱白的指尖。 阿怜斥道,“你还知道痛?我还以为你这头是铁做的!受了这瘀伤,届时由红转青,由青转紫,旁人看了,少不了要笑话你破相!” “那又如何?”谢琅满不在乎地仰头抱臂,“只要表姐不笑话我不就行了,我管旁的人做甚?” …… 半个时辰前,京郊马场。 场间休息,穿骑装的郎君们满头是汗地离了跑马场,在避暑台上聚成一团,擦汗捶肩哐哐饮水后,低声谈论着近日京城里的趣事。 正说话的那郎君眉眼促狭,面露淫邪,上下牙一碰就开始捏造是非。 “不过一个刚到上京的商女,谢琅怎么就稀罕成那样?许是早就在榻上尝到了美妙滋味,故而念念不忘,不仅平日时常念在嘴边,还在那叶家酒楼前当街出了糗!” “你们可听说了,谢琅冲出来就对着那商女喊——” 他腔调古怪地重复着半途听来的话,“表姐表姐~你哄我去马场,就是为了跟这人……唔!” 忽一重拳砸在他脸上,将他砸了个倒仰,聚拢的郎君受到惊吓,作鸟兽散,将场地留给了揉着手腕、气势凌人的谢琅。 虞霄捂着半边脸惊恐地瞪大双眼,见谢琅冷冷地睥睨着他,撸起两边袖子缓缓上前,似乎还想动手,他吓得手肘撑地,梗着脖子往后缩,中气不足地威胁道,“谢琅!你、你敢打我?我姐姐可是宫中得宠的虞美人!你信不信我……唔!” “老子打得就是你!”又是毫不留情的一拳,谢琅揪起他的衣领,齿间发出冷嗤,“狗娘养的东西,一张嘴臭气熏天” 谢琅用膝盖压住虞霄的胸口左右开弓,虞霄脸上挨了好几下,头一偏吐出带血水的唾液,似乎是咽不下这口气,闭着眼睛涕泗横流,胡乱挥舞着拳头回击,奈何力气身型均敌不过谢琅,虽蹦得跟条插在钉耙上的鱼似得,却没能伤到谢琅半分。 见事情越闹越大,围观的郎君们才一哄而上,分成两波将人拉开,不知是谁不长眼,一拳正揍在谢琅额头上,砸得他眼冒金星,缓了好一阵。 当时他就想,绝不能让表姐看到,谁料一回来就跟她撞了个正着。 …… 谢琅靠在窗边小榻上,看似松弛自得,实则垂落在侧的手早已捏成了拳头,手背青筋浮现,喉结也不住上下滚动。 她俯身过来,神色认真地拿着药包为他消肿,只需他轻 轻伸手一揽,就能把她锢在怀中,逃脱不得。 “哎呀”,一个不小心,褐色的药粉洒了些在谢琅的脖颈上,阿怜下意识伸手去擦,忽被谢琅攥住了手腕。 “表姐,我自己来”,谢琅的手很烫,声音也有些沙哑,阿怜听得一愣。 又见他脸色涨红,喉结滚动,眸光里似按耐着什么极具侵略意味的情绪,阿怜心跳乱了片刻,脸上竟也跟着发烫,垂眸放下药包问,“你是不是渴了?” “……是,表姐能为我拿杯凉茶过来吗?” 谢琅顺着她的话支走她,在她离开视线后慌忙整理下摆,调整坐姿,却不知,阿怜也是借口离开。 隔着一堵实木屏风,她倒好茶水后低头撑在桌上,深呼吸缓了一会,才重新调整表情,端着茶水回去。 喝完茶,气氛似乎又恢复了正常,谢琅忽开口道,“表姐不问我为何与人斗殴吗?”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若是觉得可以说,自然会说;若是不想说,我问了岂不是不妥?” 阿怜的心有些乱,因此答话时多了几分天衣无缝的客气,少了几分平日的亲近,旁人听不出异常,谢琅却能察觉出这细微的差别。 表姐做事向来妥帖,但他不希望这份妥帖和圆滑是对着他的。 “有何不妥?”他神色黯然,低头摩挲着杯沿道,“对表姐,我从来都是毫无保留的,只要表姐问,我就会说。” 一室沉默,唯有窗外几声清脆鸟鸣伴斜阳洒落。 阿怜有些坐立不安,紧张之下,额角都起了细汗。 她深吸一口气,笑着起身转移话题,“对了,差点忘了正事,今日我来这是想量你的尺寸,给你做衣裳的” “一寸,两寸……” 手指隔着衣服在身上拨弄,待她收尺,谢琅呼吸凌乱,几乎有些站不稳了。 “表弟,改日我叫人把做好的骑装送来!” 说完这句,阿怜匆忙转身离开。 踏出紫金苑时,她端起的笑脸垮得彻底,攥紧手指长长吐出一口气,垂下的睫毛颤抖如蝶翼。 谢琅对她的情愫她不是全无所知,只是,她不敢确定这是否只是他转瞬即逝的萌动春思,不敢为此冒险。 她还要在上京待上许久,若她回应了他,与他私相授受,必然会生出许多变数,而她讨厌失控。 跟父亲的赌约事关她的婚事,容不得半点闪失。 她绝不会在此事落定前节外生枝,分出精力去操心其他的事。 只是不知不觉间,她对谢琅的态度似乎起了变化,方才差点失态。 刚来上京时她便听说了他的嚣张事迹,仔细权衡过后,她放弃了回到英国公府求援的想法,转而制造巧合,与身为监察御史,素有公正之名的裴玉结识,求他帮忙收回祖业。 先不说当时的她不确定英国公府的态度,不知多年未见,他们会否自降身段来帮助她这个身处末流的商户女。 更为重要的是,此事本来就是她占理。 借裴玉之手收回祖产虽然慢了些,但却名正言顺,是依照大梁法律办事,无可指摘。 如她所料,无论是世家还是同行,提起此事时只道裴玉秉公执法、铁面无私,道她聪慧敢言,不惧对方人多势众、官商勾对。 若她当时只图便利,直接借谢琅和姨母的势强硬收回铺子,虽成效快,不用怎么操心,但少不了要被人暗中编排议论,那些个同行或许还会因此看不惯她,暗中给她使绊子。 搬进英国公府原是为了收回祖产后扩展人脉做打算,而亲近谢琅一方面是为了确保他不会在收回叶家酒楼时跳出来阻拦,另一方面是打着利用他名声地位的主意,借他混入上京的圈子。 可她没料到他会有旁的心思,也没料到,她内心深处似乎也并非无动于衷。 接下来该怎么做? 疏远他? 还是厚着脸皮装作无事发生,继续与他亲近,利用他达成目的? 她痴痴走着,一个不察撞到了转角的廊柱,‘砰’一声脆响,额头闷闷地胀疼,惊得莲月急忙上前查看。 “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跟丢了魂似的,方才竟一点都没看路?” 可不就是丢了魂吗。 她身体倒是出来了,魂却还留在谢琅那儿呢。 …… 做好的骑装阿怜没亲自去送,因自察心中有异,怕露了马脚,一连半月都往府外跑,把精力耗费在外头,不仅说动了魏娘子穿改良骑装,还劝颜娘子和她的闺中好友一同改了簪花的样式,更衬他们家的广袖裙不说,还多出一人免费帮头面铺子做宣传。 到了击鞠日这天,阿怜和英国公府的人同去京郊御马场,她和莲月坐在轿子里,谢琅穿着骑装在外头骑马独行。 “表姐!”走了一阵,马车外突响起谢琅的呼声,把阿怜吓了一个激灵。 马车窗的帷幔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撩起,谢琅的丹凤眼斜睨着瞧进来,定在她身上,似是笑着的,又似带着某种小心的打量。 “表姐近日在忙什么?既不来找我,我去临湘苑也全都扑空” 莲月看向阿怜没说话,阿怜微微抿唇,笑着回,“当然是忙铺面相关的事。你知道的,表姐来上京就为了这个事。” 谢琅‘哦’了一声,将帘子放下了,也不知他心里是做何想的,至少表面看起来是接受了这个理由。 到了御马场,阿怜随崔瑛去了看台,谢琅要参与开场的击鞠赛,便直接跟同龄的郎君走了另一道门。 临分别时,谢琅突回头高声对她喊道,“表姐,记得看我为你拿下头彩!” 一瞬间周遭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阿怜脚步一僵,勉强镇定下来回他,“哎,我就在看台上” 虽说她是曾说过‘为我挣头彩’的话,但那是私下的亲昵玩笑话,他怎拿到大庭广众来说,说得她羞臊难耐,差点乱了阵脚。 官家带着皇后、贵妃和众美人坐在上位,英国公府等世家依次坐下首,最靠近马场的最下阶没有坐人,却有好多正值芳龄的女娘站着挥帕子。 她们穿着靓丽鲜艳,头上的簪花样式也各有特色,即使离得远,仿佛也能嗅到那股轻盈的女儿香气。 这次的击鞠以郎君们开头,待大礼监宣读完官家圣旨,唱诵完毕,两队身着骑装,骑着膘肥骏马的郎君便逐渐出现在宽阔的马场上。 穿着朱红骑装的谢琅在那一群郎君中格外显眼,不仅仅因为那骑装鲜艳夺目,也因他被骑装勾勒出的极好的身型以及那俊朗的玉面。 蜂腰猿背,夹着马肚的腿随着节奏微晃,握着马辔的手臂弯曲着,看着结实有力,却又不显蛮鲁,每一处的肌肉似乎都长得恰到好处。 他头戴的簪花帽与骑服相称,纱帽帽檐的折角处镶了一串朱红的山茶花,大小适中,没有将他俊逸的五官悻小,反倒衬得容色更为鲜亮。 谢琅姿态悠闲地骑着马走到队伍最前,不时回头朝看台望,赢得女娘们一阵阵喝彩和无数香帕飞落。 马儿站定位置后,他忽地仰头勾唇一笑,眼尾斜飞恣意,嘴巴无声地动了动。 阿怜看清了他的嘴型,他在叫“表姐”。 一声哨响后,谢琅收了所有的松散,全身心投入了这场一年一度的击鞠赛。 只见他时而单手抱着马脖,抡圆胳膊击球,发出冽冽的清响,时而全力策马去截球、追球,与队友配合得天衣无缝,身下的马儿似乎也与他合为一体,只凭他胳膊一扭,腿一侧,就能如他所想转向或刹车、加速。 谢琅在马场里如鱼得水,随汗水挥洒,次次将马球射入球门,到了最后一场,另一队的郎君们自知赢不过,恰逢体力也消耗殆尽,颇有些任其自然的意味,叫谢琅进了一记极为漂亮的球,这圆满的收尾赢得满场喝彩,头彩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身上。 上台领了官家的御赐之物后,谢琅忙跑到阿怜跟前邀功。 随着谢琅脚步调转过来,周围人的视线也跟着转来,看清那隐在角落里的女娘后,皆是目光一滞心中一惊,转瞬就交头接耳,询问起她的身份。 “她就是谢琅的表姐?”,有在场下打马转悠的郎君仰着首恍惚呢喃,“有这样的表姐,要是我,我也定天天记挂在心……” “她就是姜姑娘!”颜鲤提起阳光下流光溢彩的裙子,扬首得意道,我身上的衣裳和头面都是他们家的” “……” 谢琅笑得灿烂,将官家御赐的足金翠羽流苏头面捧到她面前。 他微微喘着气,满头都是汗,迎面而来的皮肤里带着热意和潮气,明亮的眼眸里装着一股极为鲜活的生命力,仿佛中秋的明月,皎洁而耀目,看得阿怜不自觉攥紧了身后的衣裙。 “表姐,如何?” “那么多人为你喝彩,你还不知道你如何?” “可我想听表姐说” “……好好好,我们谢琅是最俊最厉害的郎君,方才击鞠赛,表姐同其他人一样,眼里只看得到你一个人” 第132章 国公府表姐(六)“去问问魏娘子,她…… 酣畅淋漓的击鞠赛过后,谢琅身上的骑服汗湿了个透,阿怜同他聊了几句,便劝他先去沐浴更衣,以免待会天气转凉受了风寒。 谢琅应了声好,抬脚欲走,忽又顿住问她,“表姐在此处等我?” 忽略他话中的暧昧,阿怜拢着袖子移目望向陆续进人的马场,点头道,“待会女娘们击鞠赛,我会去最下阶观赛,一时片刻走不了的。” 话毕,又转过头来对他莞尔一笑,“表弟若有事找我,只管回来便是。” 闻她此话,谢琅却渐渐皱了眉,张唇又止,似把原先想说的吞了进去,转而垂眸低声道,“方才我在马场的时候,可没见表姐站去下阶看我。” 连女娘的醋都吃,真是越来越难对付了。 尽管心中嘀咕,面上却不显,只伸手轻轻推他一把,嗔道,“表姐待你如何,你心里没个底?” “我待会下去是跟颜娘子有话说。你莫要再跟我胡闹了,快去换衣裳吧。我在这等你。” 得了她这句‘等你’,谢琅才扬眉换了笑脸,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莲月捧着官家御赐的流苏头面颇觉烫手,觉察周围人或明或暗探来的目光,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生怕一不小心摔了,问道,“小姐,这头面?” “放去马车上吧,”阿怜眼珠一转,“顺道把那几盒香膏拿过来。” 莲月走后,阿怜锁定了颜鲤所在的位置,提起裙子顺着阶梯往下走。 先有谢世子当街唤她表姐、送她御赐头面,后有对吃穿用度极为挑剔的颜娘子亲口承认穿的是她家裙子。 随她一路走过,站在下阶的女娘们皆是转头看她,目光心思各异。 只见她停在颜鲤面前,语气诚恳地夸道,“不愧是颜娘子,将我家的裙子穿得这样好看!” 颜鲤也卸下了平日的高冷自恃,亲切地回她,“你这衣裙本就好看,等我回去,定亲自去你们铺面挑挑其他的!” 上京时兴华丽繁复之风,从贴身的襦裙到外披的宽袖衫,大多是不同的颜色,且为了颜色饱满纯粹,大多采用哑光的细棉和织锦,少用亮面的绸缎和菱纱。 而今,颜鲤身上这条广袖裙另辟蹊径,没在一群彩陶似的女娘中反倒显得夺目醒神。 那广袖裙静看是一片柔和的烟霞粉,似早春的桃花花瓣,将颜鲤整个人簇拥起来,显得她肤白娇小惹人怜。 不仅静看夺目,走动起来时衣裙迎风摇曳,裙摆和袖口处还会随光线变化泛起珍珠似的流光,丝毫不显得臃肿,观颜鲤妆面无暇,鬓角无汗,想来用的也定是透气舒适的料子,穿上无多负累。 这样一分析,不说颜鲤回头想去挑,就连她们也想去挑挑有无合适的裙子。 有女娘当即低声询问,“姜娘子家的铺子叫什么来着?” “是家新开的,据说铺面很大,足足有三层,好像叫什么……霓裳阁,在彩桥路附近,我路过时看见了,但还没进去瞧过。” 等她们这厢暗自商定好,那边又有了新动静。 姜娘子捂嘴止了笑,朗声道,“除开这裙子和簪花的头面,今日我还带来些新出的香膏,不仅气味好闻,还加了茯苓和白术,有嫩肤美白的功效。” 不多时,她那贴身丫鬟捧着个七彩贝母盒子挤进来,姜娘子从中取出仅巴掌大的香膏递给颜娘子,颜鲤目露新奇地抹在手腕,恰逢一阵柔风缓缓吹过,将那馥郁的兰花香气吹得四散,引得众人再次侧目细语。 颜鲤惊喜问她道,“怎么还如此凉爽?风一吹,连同我这身上热燥也一同带走了” “为解夏日暑气,这盒里头加了少许薄荷叶磨成的粉末,”姜娘子耐心解释,又取出另一盒递去,“这盒里头没加,适合入秋天气冷的时候用。” “这香膏还未向外售卖。我同颜娘子有缘,听说颜娘子最爱兰香,这两盒全都送与颜娘子了。” 听她这阔气之语,女娘们双眼瞪大,不由对多番受礼的颜鲤羡慕嫉妒恨起来。 “另外,我家香膏铺子里还能自行挑选材料做香膏,若是想送礼显诚意,不若来我家铺子亲自动手试试,有专门的香料师傅指导,绝不会做毁了去,亲自选的香料香味独特,也好留作纪念。” 这样的模式在江南早就成熟,在上京却并未流行起来,阿怜也不确定行不行得通,想着先用香膏店试行一番,反正没什么损失。 颜鲤点点头,拉过闺中好友冯嫣的胳膊,欣然应允道,“铺子叫什么?改日我就和嫣儿去试试” “叫闻香楼,在城南宜林路,”回了颜鲤的疑问,阿怜又道,“虽远些,但背靠一竹林,平日里十分安静。香膏铺子在二楼,一楼可用茶点,回头我跟掌柜的说一声,要是颜娘子和冯娘子去了,就送你们一壶养颜花茶和手作的枣泥酥。” “多谢姜娘子!”颜鲤谢过她,转头就问起冯嫣的空闲,欲商量与她同去的时候。 见周围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阿怜满意地勾唇,接过莲月捧着的贝母盒子掂了掂,抬眸朝四周看去,笑道,“这里还有好些香膏呢。左右我铺子里还陈有许多,诸位女娘若有想试试的,不如就此拿去,他日若带着这香膏来捧场,也可得我闻香楼一壶花茶尝鲜。” 听她这样说,离得最近的冯嫣先一步道,“还有这等好事?姜娘子,你先给我瞧瞧吧!” 阿怜依言将贝母盒子递去任她选,冯嫣从中挑出一个绘着腊梅的香膏盒,假意嗔道,“姜娘子,今后若有什么新奇玩意儿,你也可先来找我,我总不能事事都沾鲤儿的光” “你这人还跟我较起劲来了?”颜鲤戳戳她脑门,两人兀自嬉笑打闹起来,一个不留神就被涌过来的女娘们挤到了后头。 “姜娘子,快给我一盒吧!” “姜娘子这边!我也想试试!” 余下几盒香膏很快被哄抢一空,待众人散去,马场那边身着骑装的女娘已列好队,就快要开场,其中一些注意到看台这处的热闹动静,还好奇地回首来瞧。 没抢到香膏的女娘见其中一人手上捏着两盒,挤眉弄眼道,“你怎的一个人拿了两盒?一时半会用不了那么多,不若卖我一盒?” 那女娘一瘪嘴,迅速将两盒香膏藏入袖中,并未如她所愿,只道,“我帮我亲姊拿的,姊姊在马场击鞠,待会就过来了” 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众人的注意从看台的热闹移到马场中去,跟着马场内女娘们击鞠的情况欢呼喝彩,紧张流汗。 “姊姊!姊姊冲啊!” 那藏了两盒香膏的少女挥舞着拳头,眼眸亮得似灯笼,看着激动兴奋极了。 马场中的女娘们正骑马疾行,被她唤作‘姊姊’的女娘俯身策马,提溜着马球冲向不远处的球门,见魏萱来拦,她犹豫片刻,没敢射门,一挥鞠仗将马球传给了另一侧靠近球门的队友,却被魏萱挥杖截停。 魏萱笑容明艳眉眼飞扬,夹着马肚,攥紧辔绳,调转马头,大喝一声‘驾’,飞速朝另一半场冲去,看台上喝彩尖叫的人顷刻换了一批。 魏萱眼中只有那球门,身下马驹知她心意,四蹄前后交替踏得飞快。 “快让开!” 尘沙汗水飞扬中,忽有一女娘面色惊恐地驾马从侧边冲来,魏萱眸子紧缩来不及闪躲,只得弃了手中的鞠仗抱紧脑袋,和那女娘双双坠马,翻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住。 看台上,马场中,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失声或尖叫,而后便是令人心慌的嘈杂议论。 阿怜呼吸急促地攥紧了下阶的栏杆,一旁的颜鲤和冯嫣也没了轻快脸色,低声啧啧道,“真是造孽,这样摔马下去,怕是要在榻上躺个月余才能好” 魏萱和那名为柳依云的女娘的亲属均慌乱地站起,不消片刻便匆匆往看台下走,坐在最高处的官家赵寅也变了脸色,沉声吩咐道,“快去瞧瞧下面情况如何?” 大太监低头应是,忙带人下了看台去向马场。 等他到时,太医已查看了魏萱和柳依云的情况。 “两位女娘如何了?”大太 监焦急问道。 “魏娘子无甚大碍,不过是些磕碰伤,就是柳娘子……”太医摇头叹息,面色凝重。 大太监心里咯噔一下,挥挥拂尘嗓音尖利地催促道,“如何?快说,咱家还要回去禀明官家呢!” 太医说得委婉,“柳娘子的左膝被金片割伤,虽已及时做了处理,但……但那伤口深可见骨,或许会落下跛脚的病症。” “嘶”,这样一说,必是对今后行路有妨害。 大太监目带惊骇地朝远处躺在沙地上几近昏迷,面色煞白的柳娘子看去。 若真跛了脚,今后相看人家都成问题。 金片护膝不如皮革织物实用,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但有的娘子和郎君却会为了美观而选用前者,这下柳娘子摔马遭了罪,想必往后用金护膝的人又会少上许多。 大太监摇摇头,未曾多言,快步回到看台,向赵寅禀明了情况。 在座之人闻此,皆面露惊骇地摇头惋惜。 柳娘子的家人早已下了看台去察看情况,马场中传来的女眷的哭嚎声隐隐可闻。 赵寅皱眉沉吟片刻,心中有了决断,“罢了,自行预备骑装自祖先而始,本意乃多增加点看头,却也徒增了许多的风险。” “今日这祸事也算警醒,好歹没出什么人命。” “传令下去,往后的击鞠赛,骑装都统一采买,就由” 他侧头小声询问座下右丞,“柳娘子家中父兄都有何官职在身?” 右丞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脑中飞速过了一遍,附耳低声道,“柳娘子仲兄柳荃乃从七品杂买务,隶属太府寺,负责宫中杂物采办,可任此职。” 赵寅遂坐正吩咐道,“此事就由柳娘子之兄柳荃责办,另擢其太府寺丞。” 从七品到正六品,直接跳去大梁三年一度的升官考核,也算是给突遭打击的柳家人一点安慰了。 柳家只有小弟柳如曦留在看台,听此,立马走出席位,跪地俯首代家中仲兄谢恩。 待他退下,赵寅又看向大太监,“你刚刚说,魏娘子身上只些许磕碰擦伤?可确认无误?” “是”,大太监低眉顺眼地回道,“太医亲口告诉奴才的,应当不会有错。” 赵寅点点头,“去问问魏娘子,她是在哪家采买的骑服。” 大太监领命欲退下,刚走了一步,又听官家道,“慢着,左右下午无事,击鞠赛暂且推迟半日。让魏娘子换身衣服过来,顺便将她的骑服带上。” 第133章 国公府表姐(七)“民女姜怜叩见官家…… 跟在官家近身伺候的大太监后面一路往高台走的魏萱已换了身宽松的常服。 从走路的姿势来看,她似乎并无大碍,至少没有因为方才那惊险的落马伤到骨头。 她高束的鬓发有些歪斜,前额脸侧的碎发也凌乱地散开,眼神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猝不及防跟站在下阶眉头紧锁的阿怜对上视线,她微微一怔,朝阿怜点头示意后便心虚地挪开了目光。 柳依云落马后凄厉的惨叫犹在耳畔,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和她昏迷中苍白颤抖的脸庞亦在脑中挥之不去。 魏萱后怕地闭了闭眼睛,不自觉抓紧了手中刚刚换下的脏污骑服。 要不是姜怜此前亲自登门,耐心劝说,她原是准备随大流,在骑服上添些耍威风的华贵金饰的。 虽不会同柳依云那样,落马后不懂翻滚卸力,以致金片斜刺入膝盖,鲜血汩汩洒落一地,但那些硬物必定会在翻滚中割伤皮肤,再严重些,就是硌伤骨头,往后不说骑马,就连走路都成问题。 她不是没预想过传统装束可能带来的危害。 上京当中早有官员就此进谏,道明此中妨害,只不过因是祖辈传下来的习惯,官家一直没下定决心予以废弃。 加之,她对自己的骑术太过自信,且能被选入击鞠赛的女娘马术都算了得,在意外真正来临前,她下意识否决了坠马受伤的可能。 就是这点侥幸心差点害了她。 回想半月前,姜怜的人刚找来时,因好面子,不想落人口舌,她便随便扯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说不愿卸下骑服重物作那投机取巧之辈。 其实真正让她拒绝的,是他们附加的强硬要求——除了他们提供的骑服脚蹬,不能私自添任何其他的饰物。 被她拒绝后,姜怜二次登门,与她由浅到深地交谈一番,似是从某些话中看破了她真正的心思,却并未直接点明落她面子,先是说了好些话回应她此前找的借口,给足了她台阶下,而后才直切要害,道明影响她做选择的关键。 “要我说,在马场上身轻如燕,夺得头彩,才是最威风的。” “得官家赐宝,被众女娘和郎君钦佩谈论,不比那些俗气的身外之物威风千百倍?” “金银乃身外之物,在世家眼中多如流沙,不足稀奇。夺去头彩者,一年却仅有一人。” 见她心中意动,姜怜又招来绣娘,取过她手中的骑装,一边翻看,一边仔细给她介绍那成衣的妙处。 “魏娘子请看。我们家这骑服,裤内缝防磨的牛皮内衬,膝盖骨,胳膊肘,易磕碰处都填了足量的棉花禽羽,内外皆缝两层上好的牛头皮……” “骑手浑身上下,但凡能看顾的地方这骑装都有看顾,连北方来的游牧族人都赞不绝口。因成衣设计和用料均下了不少的功夫,这骑服我原是想卖十金一件的。” “但若魏娘子答应穿着这骑服上马场,我身后的绣娘立刻来量你的尺寸,专为你定制一件,且不收一文,直接赠送于你。“ “我姜怜敢在此立誓,整个上京再找不到比我家更适合击鞠的骑服了。穿上我这骑服,保你在马场上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直奔头彩而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顺利让她改口,应了姜怜的条件。 若非突发的意外,她本是卯足了劲,要冲那头彩去的。 她要的不是官家的宝物,而是上京‘女中第一骑’的名声。 匆匆忆罢已行至御前,魏萱沉下浮躁的心思,恭敬跪地,抬头面圣,心里却还念着方才与姜怜短暂的相视。 无论如何,这次多亏了姜怜。 等此事了结,她定要在家中设宴,好好感谢她一番。 下阶。 女娘们不明情况,正议论纷纷,半是唏嘘柳依云的惨状,半是猜测魏萱何故被带去御前。 思及方才魏萱的反应,阿怜心中逐渐有了计较。 未来得及整理仪容便拿着骑服被大太监带走面圣,此事或许与她家的骑服有关,多半是好事,但涉及天家,她也不敢打包票。 眼下情况未明,她无父母在身侧庇佑,还是先回去找姨母为好。 “莲月,我们快些回去罢!” 阿怜提裙往台阶上首去,脚步越来越快,心跳加速之余,神色难免焦急。 “听说两位女娘相撞落了马?” 头顶忽传来谢琅的声音,阿怜抬头一看,谢琅已换了身绛紫的长袍,衣冠端正,脸色从容。 见她抬眸看来,他面上从容的神色却忽然一变,担忧问她,“表姐无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落马的又不是我”,阿怜上了台阶,匆匆撂下这句,便越过他往英国公府所在的位置走,片刻不带停歇。 离得近了,忽听御前那边远远传来些‘骑服’,‘坠马’,之类的字眼,阿怜心里一个咯噔,眉心越皱越紧。 谢琅跟在她后头,没拦她,只追着问,“既是无事,表姐为何面色如此凝重?你且告诉我,我……” 阿怜忽然止了步—— 却不是因谢琅,而是因那大太监下了御台,正往她这处来,连同那边世家官员的视线也都跟着转了过来。 未来得及刹车的谢琅撞在她后背,把她撞一个趔趄,往前走了几步才稳住,吓得莲月慌忙来扶她胳膊,“小姐小心!” 扶稳阿怜,莲月不由心中怪罪,回眸气冲冲看向谢琅,虽不敢出声叫骂,眼神却似藏着刀片,将他从头到尾刮了一遍。 这世子一天天到底吃了什么不同的东西,怎么老一股使不完的牛劲? 谢琅没注意莲月的面色,也没注意到远处的动静,仿佛只看得见阿怜一人,垂着双丹凤眼匆匆上前,跟个咬破席子的幼犬似的,语气里有天大的委屈。 “表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料想你会突然停下” 也没想到她跟羽毛似的,轻轻一撞就飞了那么远去。 只这话他不敢说出来,怕挨表姐的打。 “无事”,阿怜摆摆手没有回头,只盯着那大太监看。 见他神色之间并无苛责之意,反倒因她差点被谢琅撞飞,有些忍俊不禁地抬袖捂唇,阿怜这才舒展了眉眼,跟重新活过来了似的,缓缓抬脚向前走去,吐息和行步都有了底气,逐渐恢复如初。 “姜娘子,咱家苏思福,”大太监弓腰带笑,一见面就先来了个自我介绍。 他侧身为她引路,搭在臂弯的拂尘微荡,“官家有请,快快随我来吧!” 似是瞧见了她方才的紧张,苏思福还低声宽 慰道,“娘子放心,是天大的喜事,老奴提前给您贺喜了!” 谢琅闻此,脸上先是一松,很快又沉了下来,往前一步霸道说着,“表姐,我与你同去!” 这话引得弓腰往前的苏思福停步扭身,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 见状,谢琅立刻冷了声音,眯眼道,“怎的苏公公?难不成姐夫有旁的事要找表姐?我去不得?” 苏思福似微微‘嘶’了一声,吓得连连点头,忙道,“去得去得!世子想去,当然去得!” 回首后,苏思福微微摇头咋舌,这皇后的亲弟,谢太妃的侄子,哪里是他个去了势的奴才敢拦的? 就算是官家因此不悦,回头到了金銮殿迁怒于他,那也是他该遭这个罪,活生生倒霉催的,半途碰上这活阎王。 苏思福一瘪嘴,脸上没了刚来时的喜色,只闷声在前引路,不再回头看两人。 阿怜将苏思福的微妙的动作和神情尽收眼底,不由攥紧了袖中手指,垂眸细思当下的处境。 这上京中的事,怕远比她想得要复杂得多。 先不说这突如其来的惊马,眼前代表着官家态度的苏思福对谢琅除了敬意怕意,似乎还有些别的情绪,微妙极了。 虽然因为所获消息甚少,无法仔细去分辨这位微妙的态度代表着什么,但她直觉不太对劲。 因着跟父亲的赌约,她一头闯了进来,如今也只能谨慎行事,走一步看一步。 见那抹姝丽的倩影跟在苏思福后头越走越近,赵寅按着扶手逐渐坐正,在看到她身后紧紧缀着的谢琅时,却又眼睛微眯,鼻翼抽动,低头似无聊般地摩挲着拇指上代表着皇权的玉扳指。 他听说过这位表小姐的事迹,就是她让他那从小长在金窝里的小舅子当街失态,后又围在她前后不停地转悠,说不定哪天就要叫嚷着来让他赐一段良缘。 早前,皇后曾有意无意地在他跟前提过一嘴这姜娘子。 那时他正宠着虞美人,一月中只在必要的时候遵循祖制住在椒房殿。 皇后的意思,似乎是想将这姑娘迎进宫中来帮她固宠,不过他不愿助长皇后一党的势力,在皇后提起时只装作不察,对她口中的‘天香之色’没什么兴趣。 再美又能美到哪去? 都是人,又不是神仙,不过是第二个虞美人罢了。 更何况,他不是真的好美色,是因为对谢家势力心生忌惮,却又被孝道压着无可奈何,只能在这些小事上耍耍心思,赢得些许安慰。 可如今见了她真人才知,皇后当初的话竟没有半点作假。 只不过,得知她亲弟喜欢这姜娘子,皇后便再没跟他提过招她入宫的事了。 “民女姜怜叩见官家” 那姜娘子恭敬地跪地俯首,谢琅也撩起袍子同她一起跪拜。 “起身吧,”赵寅终于放过了被他转得发烫的玉扳指,幽幽目光锁定了她,“听魏娘子说,她身穿的骑服是你家专为她定做的?” “正是”,她面无惧色,落落大方的样子全不似一个第一次觐见官家的商女。 经座上官家示意,阿怜接过那沾了汗水砂石和少许血污的骑服,眉眼皱都没皱,将骑服设计剪裁及考究的用料全面地介绍了一遍。 观她用词精简,语速得宜,魏萱眼里直冒星星,内心钦佩不已。 想她第一次面见官家时,慌忙之下不知做了多少小动作,就是再次面见,也免不了紧张流汗,这姜怜却如此沉稳,果真是个女中豪杰。 自姜怜来了御前,坐席之间的世家、官员皆是静默无声,盯着这传闻中的英国公府表小姐细瞧。 不仅模样生得似水月洛神,气度和思量也绝非池中之物,哪怕只是个身处末流的商女,也不敢叫人小看了去。 等她说完,赵寅不禁目露欣赏,拊掌笑道,“好,今后击鞠日,诸位郎君女娘的骑服,就全由你们铺子供给。” “待回宫去,我亲题一牌匾赐下。至于采买一事,自会有官员上门联系,不需你多去操心。” 见此事尘埃落定,阿怜舒了一口气,拱手跪下再次拜谢圣恩。 有了官家御赐的牌匾,她手里的成衣铺子,从骑服到常服,算是都有了保障,只怕全天下的人都要抢着来买,不用她再去操心来客。 只是经历这么一遭,她风头太盛,在京中又无根基,不禁生起了别的担忧,因故,面上的笑意掺了几分假,不如身侧的谢琅那么灿烂纯粹。 “表姐真厉害!”谢琅是真心为她高兴,不曾多想,一旁的的莲月和魏萱也是。 座上熟人裴玉或许想得多些,看向她时眼里时虽有贺喜,目光却也含着几分沉重的掂量,还微微启唇,似想告诉她什么,只是不适合在这场合说。 阿怜当即决定,明天要去会会裴玉。 官家上座,谢玫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赵寅的脸色,咬唇犹豫几秒后,招来刘姿耳语几句。 刘姿点头领命,眼见着往英国公府的席位去了。 坐在赵寅不远处的崔焕不禁有些神游,这样的姜怜让他想起了多年不曾往来的大秭。 从前姐弟三人出去瞎玩,向来也是大秭拿主意,虽有年龄的缘故,但大秭骨子里的沉稳是最肖似他们父亲崔麟的,就连那为爱奋不顾身的性子都跟父亲雷同。 崔府内至今供奉着父亲第一位夫人的牌位,父亲每隔几日就要去亲自打扫祭拜;而大秭为了那姜家的姐夫也是,即使与父亲断绝关系也要嫁过去。 不过,父亲向来明事理,既娶了他们的生母,便恭敬如宾,以礼相待,有了他和小妹后也是悉心教导,从不假手于人,因此,他们对那位早逝的夫人只有惋惜感慨,并无怨怪之意,在大秭离去后,还曾劝父亲放下心中成见,去信一封与大秭和解。 尽管父亲不说,但他明白,父亲还是想念大秭的。 此番这外甥女回京,或许能带回府去,与父亲见上一面,以解相思。 第134章 国公府表姐(八)“表弟想问我什么?…… 裴府。 裴莼本跟着母亲魏氏一同往马场去,中途惊觉掉了半边耳珰,只好骂了句倒霉,急匆匆回府来换。 摸着耳珰出府时,忽注意到府门前多出来的马车,便随口问了句,“这是哪家的马车?” 门口候着的小厮回,“小姐,是那英国公府姜娘子家的” “是她?”,裴莼脚步一顿,凝神将那马车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马车虽不破,但也绝不能说是富贵,一眼望去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裴莼翻着眼白轻嗤一声。 刚得了官家御赐的牌匾,也不知道去换个好点的车架,将这东西拉出来,真不怕被人笑话,英国公府竟也由着她丢脸。 “果真上不得台面”,裴莼没好气的嘀咕一句,提着裙子钻进马车,边整理裙摆边抱怨道,“还抛头露面,私会外男,也不知哥哥跟她往来做什么” 府内,阿怜已跟着领路的 小厮进到了裴玉的院子里。 “娘子请,我家郎君就在厢房里等你” 莲月有些慌张地拉住她的手,“小姐,你一个人去?” 阿怜回握她的手,接过她拎着的包裹,低声道,“放心,聊完就走,左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出来了,不碍事的” “好……”,莲月不甚放心地点点头。 安抚住莲月,阿怜移目看向那紧闭的门扉,渐渐抿唇。 也不知这裴玉是有什么要紧话说,将会面的地点定在了他院中,而不是两人常约的那家茶楼。 往常在裴府交接,不过是府门匆匆一叙,未曾到他院中做客。 她一女娘,若非早已认识裴玉,且信任他的为人,怕是不会答应来此赴约的。 尽管心绪杂乱,推门而入时,她已习惯性地换上了亲切自然的笑脸。 “听说裴兄最近查处了几个侵占百姓良田宅邸的官员,想来定十分忙碌,因此未曾来府上叨扰” 裴玉原本正坐在桌旁喝茶,见她来了便放下茶盏起身迎她,听见她这番话,摇头失笑道,“莫说我忙,明明是你忙。” “京中都说,那姜娘子每日都要巡检铺子。从城北到城东,再到城南、城西,绕上一大圈,最后才回英国公府去。” 话毕,他目光下移落在她手中包裹上,“你怎么次次来都送东西与我?” 他垂眸顿了片刻,自然而然地接过阿怜手中的包裹往回走,叹气道,“身为监察御史,从前为了避嫌,旁人的礼我一概不收。” 阿怜跟着上前的脚步一滞,张嘴欲要解释,“这些……”,却被裴玉一阵清朗的笑声打断。 “瞧把你吓的,”他回身掀起袍子坐正,眉眼明朗得如同晴光映雪,“怜妹送的,我都一一收下了,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阿怜被他逗得心情忽上忽下,背脊上都出了些冷汗。 “因为怜妹,”裴玉嘴角带笑,并起食指和中指戳了戳太阳穴,“聪颖非常。” “就是对我有所求,也不会是令我为难之事,顺手便帮了。” 不知想到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冰冷,“不像那些奸佞之臣,胃口之大,贪财揽银都算小的。” 阿怜对公务上的事一无所知,就算是知道也管不着,只安静地上前坐下,提着茶壶为裴玉斟满了茶,义愤填膺道,“所以,就是要有裴兄这样正直的人去治他们才好!” 如绿芽破开冰层迎接料峭新春,裴玉忽又轻快地笑了起来,抬眸看向阿怜时目光专注而柔和,“嗯,且看我好好治他们” 又喝了几口茶,两人才聊起正事。 “你可知道广平侯府?” 阿怜皱眉思索,“听说过,但还未曾与他们打过交道。” “第一位广平侯跟随大梁开国皇帝南征北战,也是个英雄人物,”裴玉感慨道,“可奈何家门不幸,近百年来,子孙三代都不成器,如今的广平侯世子更是成了个整天只知道斗蛐蛐逛花楼的纨绔。” “上京当中人人都清楚,广平侯府入不敷出,库府亏空,只剩下个表面光鲜。” 阿怜点点头,“若是子孙撑不起来,就算家业再大,溃败也是迟早的事。” 话毕又凝眉问裴玉,“可这与我有何干系?” “直至昨日,都还与你没干系,”裴玉叹了口气,继续道,“广平侯府刚办了一场喜事。” “他们的亲家非公侯世禄,非官职加身,乃是上京沿袭百年,势力最大的布匹成衣铺子陈家。” “昨日官家钦点你家直供骑服,又说要赐你牌匾,我看那广平侯世子夫妇脸都黑成了碳。” “广平侯世子是个小心眼的,他的岳丈又在上京商行中位列元老。” “余下的,我不说你也知道。” 从裴玉说起喜事时,阿怜就有了猜测。 这场姻亲实则是一场交易,广平侯府看中了陈家的银子,陈家看中了广平侯府的爵位,意图借此让子孙跻身上流。 商人争利不惜见血,她得了官家牌匾,动了陈家的地位,必然躲不过他们的打压和报复。 阿怜的心情有些沉重,又不禁为来时的忧虑感到惭愧,感激道,“多谢裴兄提醒,若非你及时告诉我个中情况,我恐怕要吃一堑才能发现不对。” …… “第十箭!”苏思福高声叫道,“诸位郎君可看准了靶心再松手” 扎如刺猬的红心木靶的对面,众郎君彼此之间隔约几仗远,面色各异地屈肘往后,夹住箭桶中的最后一支箭,逐个搭上弦拉弓。 站在最中的谢琅面若冠玉,身姿如松,修长的手臂挽弓如满月,肌肉偾张之下,弓弦似纹丝未动,在他手中乖巧非常。 从看台远远看去,只见他侧脸如刀削般挺阔,下颌微抬,凤眼微眯,目似寒星,鹰隼般锁定了那小小的红圆靶心,似乎连呼吸都凝滞了。 箭羽脱手而出的刹那,“咻”的破空声由近及远,锋利的箭头直奔靶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折了原有的箭矢,没入靶心,直至箭身过半才停。 谢琅见状,得意地勾唇仰起下巴,挽花收弓横放身前。 看台上几乎同一时间响起女娘的喧闹声。 “谢世子!啊啊啊!谢世子!” “谢世子看这里!” 他依言往看台上望去,来回扫了一遍,眼中的得意和喜色却忽地凝滞了,转而眉心紧锁。 表姐怎么还没来? 不是说好要来看他射箭的吗? 他又不甘心地伸长脖子望了会,直到身后的小太监低声提醒他,“郎君,该蒙眼行下一场了”,都没望见阿怜的影子,不由失落地垂眸,鼻腔和眼眶都变得有些湿润。 待这场结束,谢琅抿着唇一把扯开面上锦帛,将掌中的弓和背后箭桶一并扔给小太监便大步离开马场,不管身后欢呼和苏思福的高声挽留,“谢世子!世子拔得头筹,还未领赏呢!这是要去哪?” 见谢琅头都未回,苏思福知道劝不住了,不由一拍大腿低声道,“哎哟,这祖宗!” 谢琅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下颌也紧绷着。 他攥着手大步流星地走到马车旁,未曾注意弯着腰的念柏脸上的打趣之色,一掀帘子怒气冲冲地喊道,“回府!”,忽又眉头一松,脸上转而空白,如木头似地手脚眼珠都卡住不动了。 他的声音顷刻轻得似柳絮,舌头似被冰麻了或烫傻了,“表……表姐,你怎么来了?” 这前后转变之快,令阿怜捂嘴笑得开怀。 真难得见一回谢琅这‘霸王’模样。 她横了呆站在马车外举着帘子的谢琅一眼,“呆瓜,不是说好了要来看你射箭吗?” 谢琅听此,手上举着的帘子往下松了些,眉眼也耷拉下来,“可我刚刚射箭的时候,表姐根本就不在。” “你可别冤枉了我,”阿怜叉腰道,“方才我跟那些女娘一样,自你射出第一箭就站着了。不过是你蒙了眼睛,没发现我罢了。” 谢琅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又迅速拉直,微微偏头,眼里荡开层层明媚的涟漪,“那……那也只看了最后一场” 熟悉之后,他的心思似乎总一览无余,以致于和他呆在一起时,她逐渐忘记了做矫饰,想夸便夸,想逗便逗,什么多余的都不用担心。 就像此刻,看了他这副明明已经没生气了,却还要等她来哄的傲娇忸怩模样,她已将来时因陈家生出的担忧都忘了个干净,满心只余轻松和畅快。 如投林的鸟儿,阿怜噙着快意又安然的笑,只心无旁骛地夸他,“即便只赶上最后一场,但表弟蒙着眼都十射十中,箭箭透穿靶心,真是威风极了。” 她顿了一会,补充道,“我身旁的女娘们都叫嚷着要嫁你呢!” “表姐……” 谢琅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脚上一踩就钻进了马车,车厢顿时变得有些许拥挤。 “那表姐……表姐是……”,他抓着车檐的手微颤,收着膝,侧着头,两颊浮红,呼吸粗重,支支吾吾 地说不出后头的话,也不敢正眼看她。 那表姐是如何想的?可也想嫁我? 阿怜在心里自动补齐了他未尽的话,面上却露出些许疑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温柔地引诱,“嗯?然后呢?” “表弟想问我什么?” 第135章 国公府表姐(九)“我心悦表姐,心悦…… ‘只要表姐问,我就会说’ 他无法在她面前撒谎,于是喉结上下滚动几番,沙哑道,“我方才想问,表姐是……是否也跟她们一样,曾生过嫁我的心思。” 听谢琅这样回,阿怜说不清心中是松快还是遗憾居多。 若他再直白些,不给她逃避的余地,说不定她也就顺着他的话剖白内心,将与父亲的赌约连同并不平静的内心一齐说给他。 可就如同那日在紫金苑她岔开话题往回退了一步一样,现在退了一步的,变成了谢琅。 他或许也在顾虑,或害怕着什么。 好不容易拧作一根绳的勇气散成了麻花,阿怜没心思再跟他继续拉扯,遂平静道,“当然生过。” 谢琅眼眸一时亮得吓人,然而,未等他高兴几秒,就又听她说,“表弟丰神俊逸,尊贵无匹,又如此精通射艺骑术,但凡是见过你风姿的女娘,谁会没想过嫁你?” 前面那句加上这句,立刻成了密不透风的恭维话,让人看不出她的态度。 谢琅睫毛微颤,欲言又止,忍不住失落垂眸,盯着摇晃的马车底板发呆。 表姐到底是对他有意还是无意? 为什么总说这样似是而非的话,几次三番将他一颗心捧到高处,又忽地撤开手不管,叫他摔得呲牙咧嘴,只能独自消化波澜起伏的心绪。 谢琅委屈得眼尾发红,一咬牙,欲趁着这股冲动的心气问她个清楚,抬首时却恰好瞥见她脸上若隐若现的愁容,滞愣片刻后,眼里熄灭的火焰逐渐复燃。 莫非表姐也在担忧着什么,所以不敢向他吐露真心? 是了,表姐虽生在京城,却长在江南,此番独自上京,父母亲人都不在身侧,还要操持料理那么多铺子,心中忧虑怕比他多得多,因此才万千小心行事,不愿给人捉了错处。 他既愿做表姐的臂膀和靠山,又何必非要等她来开这个口? 不若直接告诉她这份爱慕心思,由她自己做决断,好过次次僵持不下,钝刀割肉。 思虑过后,谢琅鼓起勇气,看进她那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里,颤声道,“可我只在意表姐的想法。旁人如何想,嫁我或不嫁,我都不在乎。” 被谢琅这样看着,仿佛又回到初见那日,她耳边渐起规律的嗡鸣,一切都被放慢。 马车在沉默中轱轱前行,谢琅忽往前一跪,滚烫的气息洒落在了她的膝前,“我心悦表姐,心悦良久了。” “我知道表姐来上京是有正事要做,若有不得已的苦衷,也无需向我解释通透,只需知道,我谢琅心悦表姐,愿为表姐鞍前马后,无论表姐接下来做何决定,不要轻易撒谎骗我,我经不起表姐的骗,单单一想,心里就痛得如被蛰了千百下” 他跪得结实,收敛了人前那股嚣张的气焰,眼里是绝无仅有的认真,又好似带着悬而未决的忐忑,怕待会等到的是个不愿接受的结果。 其实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见他这样凝重,阿怜心中反倒生出些酸涩和愧疚,连带着眼眶都有些湿润。 她叹了口气,伸手去扶,“……你先起来,我慢慢跟你说。” 两辆马车缓缓停在英国公府外,却只有一辆坐了人。 谢琅先下了马车,站定后立刻转身来扶她。 一声沙哑的‘表姐快来’,带着仅两人可知的暧昧,将她的耳朵喊得发烫。 阿怜抓着他硬邦邦的小臂下了马车,松开时却被他反手攥紧了手腕。 看着门口候着的小厮,她不着痕迹地挣动,低叱道,“刚刚跟你说过什么?这么快就忘了?” 被她这么一骂,谢琅脸上痴迷依恋的神色一收,立马松开对她的钳制,连声道,“没忘没忘,不敢忘” 等进了府门过了桥,见四下无人,谢琅又加快脚步亲昵地凑近她,低头认错道,“是我错了表姐,你想怎么罚我都行” 阿怜转头看他,“罚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不若换成一次诺言,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是是是”,谢琅满嘴答应。 念柏和莲月半途被叫去库房搬炎夏要用的冰架,临到紫金苑和临湘苑分岔口,就只剩他们两人,谢琅眼都不眨地跟阿怜往临湘苑去。 余光见此,阿怜停住脚步,有了上次的经验,谢琅也及时停下,双手扶住她的肩头,他身形高大,胸膛宽阔,从前看去,就像是把她箍在了怀里。 “你做什么?”阿怜微微皱眉。 谢琅怎么这么粘人,甫一确认心意,竟是连半步都分开不得了。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侧,谢琅低声道,“表姐,我还想” 阿怜齿间一滑,差点咬到舌头,耳后那块皮肤痒得似乎有只蚯蚓在顺着她的血管钻。 方才在马车上,他几乎是缠着她一路,口涎相交,不知今夕何夕。 “你……你先回去沐浴更衣。晚会儿再来临湘苑。” 谢琅却不依不饶,“可临湘苑也有浴房” “谢琅!” 阿怜瞪他一眼。 “表姐想多了,我没想做旁的什么……” 他说着说着忽鼻腔发痒,有温热的液体淌下,伸手一摸,满指的殷红。 见表姐羞愤恼怒的神色,他知道这下解释不通了。 天可怜见的,在她怒视他叫他全名之前,他真的什么坏事都没想。 他要八抬大轿迎她做妻,万万不会在成婚前做下逾矩的事。 至于马车上的亲吻—— 觊觎了这么久,又听她亲口承认心悦于他,他实在情难自禁,而表姐似乎也沉醉其中,柔若无骨的手臂攀着他的脖颈,让他幸福得头脑昏沉,一时片刻难以抽身而退。 …… 魏将军府。 魏萱递来只长条檀木匣子,眉飞色舞道,“诺,这把匕首你看看,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手里的匕首样式新奇,形似弯钩,鞘套和握柄处皆镶嵌了成色极好的红绿宝石,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抽开鞘套,刀身薄如竹叶,刀刃寒光凛冽,削铁如泥。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匕首?”阿怜合上匕首问魏萱。 “自是从官家那里得来的,”魏萱得意地拍拍胸膛,“即便落马,照样也是我得了头彩,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阿怜目露惊愕,消化了片刻,缓缓点头,“厉害” 那日她从御前退下后就和谢琅回了英国公府,没再留下观战推迟到下午的击鞠。 第二日猝不及防地从裴玉那得知了陈家的事,而后又跟谢琅交心,她根本没多的精力去关注那日的后续。 要不是魏萱递贴来邀她过府一叙说要感谢她,她已经忙得快想不起这号人了。 没想到,魏萱竟在坠马后重新上场,还一举夺得了头彩。 这样的毅力和体力,还真叫她有些佩服。 魏萱一拍桌子,开口颇有些江湖侠气,“拿了这匕首,你就是我魏萱的姐妹了。今后若有人想欺负你,我定第一个不肯!” 阿怜应了声好,“多谢魏娘子,那这匕首我就收下了” “既然承了这姐妹情,就别叫我魏娘子了,听着生分,跟我娘一样,直接叫我萱儿吧” 用了会膳食,见阿怜似胃口不佳,魏萱眼珠往右平斜,忽放下筷子问道,“还有桩趣事你听不听?” “洗耳恭听”,阿怜也放下了筷子,来之前她已跟谢琅用过膳了,腹中饱胀,吃不下什么。 魏萱的语调随着回忆变得悠长,“我领到这匕首时就有些好奇,怎么给女娘们准备的头彩是这东西,就多问了苏公公一嘴。” “苏公公笑得那叫一个勉强,”说到重点,魏萱坐直上身,模仿苏思福阴柔的声线,“魏娘子猜得 不错,这匕首原是官家给郎君们准备的头彩,可谢世子执意要拿头面,彩头就只剩这把匕首了。” 魏萱摊手总结道,“虽然比起头面,我更喜欢这匕首。” “但我还是不得不感慨一下,谢世子不愧是谢世子,官家备给女娘和郎君的彩头都能混淆着拿,这事也就他做得出来了。” 苏思福和官家。 阿怜脑中闪回当日苏思福微妙的举止,那种怪异之感再度袭来,让她不自觉皱起眉。 难道是因为这个? 谢琅将女娘的头面夺来送她,行事逾矩,才惹了官家的不悦? 阿怜正凝眉细想,忽听魏萱问,“对了,谢世子是你表弟,听说你们走得近,那私下相处时,他表现如何,是否也是这副乖戾模样,只随心行事,完全不认理的?” 本是无心的八卦之语,却说得阿怜口渴脸热,只好借着饮酒的姿势用袖子遮掩,笼统回道,“他向来随心所欲惯了,人前人后都是一个样” 眼睛一闭,却全是他凑近依偎的无赖模样和江水般滔滔不绝的甜言蜜语。 “表姐,我不想跟你分开” “表姐,今日能否早些回来?” “表姐,莫说一年,就是五年十年我都等得,只要表姐心里装着我,愿与我结秦晋之好,一时没有名分又算得了什么……” 不能再想了。 阿怜放下白瓷酒杯清了清嗓子,问魏萱,“当时苏公公可还说过什么别的?” 魏萱喝得有点醉,敲着脑袋努力回忆了一阵,“似是嘀咕了句‘腰疼’,还说什么,今后要避着谢世子走……” “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怜信手拈来地扯谎,“官家身边的红人,有这机会,我当然要好好打听一下,说不定有利于往后营生呢?” “嗐,你还用得着?”魏萱撑着下巴,“你要是想从官家那讨好处,跟谢世子的姐姐说一声不就得了?” 顿了片刻,魏萱又啧了一声,“不过现在不行,谢皇后正被禁足在椒房殿呢,谁都见不了。” 阿怜面色一变,“你如何知道的?” 这样大的消息,她可一个字都没听说过,也没见英国公府有什么明显的异常。 魏萱经此一问,忽清醒过来,张着嘴半晌没回答她的问话,似乎顾忌着什么,匆忙把这话揭过去了。 刚认的姐妹和家人相较,那肯定是家人更重要些。 第136章 国公府表姐(十)“表姐知道就好,何…… 太华殿里烧着安神的沉香,却无法抚平谢芳华眉心的褶皱。 她看起来不过五十上下,掺着银丝的白发连同青丝一起梳至脑后,正闭着眼睛支手斜倚在小榻上。 “太妃,官家来给您请安了。” 是每日不变的晨昏定省。 赵寅一般在辰时来,呆上约一柱香的时间,问她身体如何,昨夜是否安眠,风雨无阻。 他的孝顺阖宫皆知,论礼义孝悌,没人能在他身上找出错处。 可看着这个从五岁起就养在膝下的孩子,谢芳华眼里罕见地露出几分疲惫和复杂。 临他告辞时,谢芳华还是忍不住叫住他,“玫儿她不是善妒之人,虞美人腹中胎儿一事,是否有蹊跷?” 赵寅停住回首,却未曾看她,目光斜射向地面,冷声道,“母后,无论是何缘故,她与虞美人发生推搡,致使虞美人摔下台阶落掉龙嗣,乃魏美人等一众宫妃亲眼所见,抵赖不得。” “她是您的侄女,我明白您心疼她。可此事证据确凿,连她自己都亲口承认推了虞美人,只罚她禁足,不将此事宣扬出去,已是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格外开恩。” 他抿唇将头扭了回去,眼中含着阴翳,“当初母后要我娶她做皇后,我答应了。可母后也别忘了,您当初承诺过我什么。” 说完不等她反应,赵寅便大步离去,周身冰冷的怒火如有实质,几乎快扑到她的脸上,激起她陈年的愧疚,再说不出半点为谢玫求情的话。 谢玫是兄长的第一个孩子,年少时常入宫来找她玩,与赵寅算半个青梅竹马,后来对赵寅生了爱慕之情,便求到了她这,说想嫁给赵寅做正妻。 那时的赵寅还未登基,一心建树,府中空荡无人,唯独对待谢玫时态度温和几分,她就做主牵线,想成就这桩美事,谁知赵寅反应激烈,竟直接跟她说不愿娶。 她委婉转告谢玫,却耐不住谢玫苦苦哀求,加上她自己也有私心,想让大梁的皇嗣真正流着谢家的血脉,便以母亲的身份对赵寅施压。 她承诺赵寅,只要他娶了谢玫,将来封她做皇后,就不会再插手他后宫中的事。 赵寅终是答应了。 可如今他偏宠虞美人,而谢玫为了夺宠几近疯魔,做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不禁让她内心产生了动摇,难道当初,她真的做错了吗? …… 从魏府回来后,阿怜有些发愁。 宫中的事,姨母不主动跟她说,她就不能突兀去问。一来她只是表亲,身份上不太合适;二来,她平日里本就繁忙,没摸到眉梢之前不敢轻举妄动,怕言行失宜,卷入不必要的麻烦。 她也说不清为何对宫中之事如此敏感在意。 肯定有谢琅的缘故,她在意谢琅,便也下意识去在意与他相关的人和事。 且击鞠赛当日的种种迹象总让她直觉有些不安,那高高上座的官家,若当真如传言所说宅心仁厚,重礼义孝悌,为何苏公公在听到谢琅想与她同去时是那副为难表情? 然而,还未等她想个清楚,陈家的打压报复就先一步到来,她只好暂且将此事搁置在侧。 “姜娘子,他们又将各种菱纱布匹的价格抬高了” 刚接下一批成衣定制,预定交付的布料却临时提了价,售价不及成本,眼见要亏钱,霓裳阁的掌柜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我们在上京各个供货商那都问了个遍,没有一个肯按原价交付,说现在最低只能这个价。若去上京周边城池收货,又要多出一项车马运力成本……” 听掌柜说完,阿怜冷笑一声,“陈家这是在拿银子填窟窿,逼我们关店呢。” “且让他们把银子烧着。需要的布匹该买的继续买,该做的衣裳继续做,亏损到了三成再来知会我,我倒要看看,咱们两家,到底谁耗得下去” 见阿怜语气沉稳,似是见过大世面的,掌柜娘子恐慌之色渐消,应‘是’之后重新回了门面待客。 离开霓裳阁上了马车,莲月犹不解气,“小姐,那陈老头真不要脸,仗着在商行有几分地位,竟胡乱提价!” “做生意的人有谁是奔着要脸去的?”阿怜笑着点她脑袋,“这陈家在上京扎根已久,势力盘根错节,商行的人自然肯卖他几分面子,帮他这个地头蛇打压我这新来的” “但没人会跟银子过不去,时间一长,有的是人愿意跟我做生意,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控制好亏损,等待时机。更何况,我们手上又不止成衣铺子,总体算下来,每天都有盈余,只不过赚得没从前那么多罢了。” 马车还未停下,忽听外头一阵喧嚷,阿怜撩开帘子一看,竟望见两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不远处自家酒楼前,叶淮川满脸通红地在前与人推搡,叶文茵伸着胳膊在后头拉他,被他看也不看地一推,差点摔在地上。 阿怜猝然凝眉,下了马车快步往酒楼门口走。 一看见她,叶淮川似找到了发泄口,撩起左右袖子,上前几步似想来找她麻烦,却被珠一珠二结结实实地拦在了几尺外,无法触及她衣角半分。 “怎么回事?” 掌柜擦了擦额角的汗,“这人最近已来过几次,还未报与姜娘子” 他略带怕色地看向怒目圆睁的叶淮川,满肚子苦水悉数倒出,“他们家的酒楼迁到邻街后,生意日渐冷清,非要说是我们捣得鬼。” “我自接管酒楼以来,忙着完成娘子你布置下来的目标,哪有时间精力去管别家的事?”掌柜的啐了一口,胡子气得发抖,“这人简直胡搅蛮缠,毫不讲理” 叶淮川仍在叫嚷,“姜怜,定是你怀恨在心,暗中使了下作手段,你就见不得我们好!” “哥哥,回去吧!”叶文茵低着头瞥向左右围来指指点点的路人,声音里带着羞臊和颤抖,她去扯叶淮川的胳膊,却次次都被叶淮川挣脱。 本就因陈家心烦不已,这叶淮川主动来找骂,岂有不成全的道理? 阿怜眯起眼睛,跟点燃的炮仗似得火气十足。 “叶淮川,你以为你是谁?我一天那么多铺子要管,那么多人要见,要不是你今日找上门来,我早就把你忘得没影了,哪里有心思去报复你?你一间不大不小不温不火的酒楼,难道值得我去记挂?” 她抱臂往前,歪头一笑,“让我猜猜,你本就是个能轻易怀恨在 心,随意报复他人的性子,所以酒楼经营惨淡,不从自身找原因,反倒据此猜测于我,来我门前闹事?” “怎的?难道你一闹,我就要打开钱匣,任你挑拣?” 阿怜摇摇头,“叶淮川,你之前走得太顺,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以为叶家酒楼当初的鼎盛你居功甚伟,但其实,要不是你妹妹叶文茵恰巧结识了我表弟,又借他名声与其他权贵往来,不断为你带去客源,你哪能赚得下第一桶金?没了第一桶金,你哪能购置我家位于彩桥路的祖产?没了我家的祖产,你哪能在京中打响名声?” “要知道,能开在彩桥路的商铺,多是些百年老店。你家中从商不过才两代,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来彩桥路开店,你却自以为天纵奇才,这才落魄了几月,就受不了打击了?” “你!”叶淮川呼呼喘气,“你一派胡言!” 阿怜的目光从脸色涨红的叶淮川转到相对平静的叶文茵身上,劝道,“依我说,叶文茵,你比你这榆木脑袋的哥哥机敏多了,何必非要围着他转,事事被他压上一头?大梁行商从无男女之分,你不如出去单干,想来没了他,很快就能出成绩。” 叶文茵微微启唇,眼里闪动着细碎的光,低下头沉默不语。 见她如此,叶淮川脸色一变,指着阿怜骂道,“你休要挑拨离间!” 他捉住叶文茵的肩膀喊了几声妹妹,得她眼神回应后,才似松了口气。 “哥哥放心,”叶文茵先是柔声安抚,而后看向站在酒楼门口的阿怜,眼里带上了不自知的嫉恨,“姜姑娘,我家的酒楼怎么营生,是我们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阿怜冷笑不语。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她本不必费这口舌,有些河总要自己淌过去才知道难受。 “既然你也明白酒楼的营生是你们自个儿的事,”阿怜盯着缩得跟鹌鹑似的兄妹俩,侧首往后吩咐道,“来人,把他们给我赶出去!若往后他们再来闹事,不必来知会我,只管去鸣鼓报官,跟他们公台上见真章。” 视察完所有铺面,回到英国公府时已是傍晚,谢琅站在门口等她,一见她的马车就迎了过来。 夕阳的柔光中,他的眼眸亮如星辰,亲热叫着表姐,借着垂落的袖子来牵她的手,又记着她‘不能显露人前’的吩咐,走了几步就自觉松开了,只眼神还炙热地盯着她看,低声催促,“我们快回临湘苑去吧” 浑身的疲惫从见到他的这刻开始如流水般消褪,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愉悦和松快。 自与他交心后,她就没在他脸上看见过什么愁容,谢琅每日只做些自个儿喜欢的事,射箭练武,温习功课,或与他的好兄弟们出去骑马玩闹,而后准时等在府门接她。 来上京之前,她曾想过招赘,想象中的夫婿就该如谢琅这样,外形俊朗合她心意,性格天真直率,满心满眼都是她。 可谢琅是英国公府的独子,招他入赘是不可能的事,她也只能在心里稍作感慨。 “走吧,回临湘苑去”,阿怜拉起谢琅的袖子往府内走,这一日格外漫长,她也有些想他了。 谢琅喜于她的主动亲近,风筝似得乖乖被她牵着走。 等到了石拱桥上,谢琅忽大胆握住她的指尖,“表姐,等等” 阿怜依言停住,回眸望他,“怎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里?” 谢琅指向石桥不远处,立于湖畔的那方亭子。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道凭水的红栏杆和铺着青瓦的翘角亭顶,湖旁的芦苇于微风中荡漾,湖面波光粼粼,金光闪闪,静谧而美好。 阿怜反应了一阵,才忆起入府时她曾带着莲月在那处休憩,当时谢琅的三姐谢韵正在府内办曲宴,府中贵女以花入馔[1],而她对花粉过敏,远远望见谢韵正往她这边来,刚到府中不知她为人,又不想凑那热闹,便在亭中做了一番掩饰。 路过亭子时谢韵果真停了下来,似想邀她一起赴宴,却在看见她满脸‘疹子’后改口,叫她赶紧回去休息。 “记得”,阿怜点点头,望着谢琅等他的下文。 谢琅的脸有些红,眼神也有些躲闪,“其实……与表姐的初见不是在母亲院中,而是在这里。我从这处望见了你,你没望见我。” “那你都看见了?” 谢琅应道,“嗯,都看见了” 思及那突兀送来的中药,阿怜恍然大悟,“原来你当时就想——唔” 谢琅眼疾手快地捂住了阿怜的嘴,宽大的手掌几乎覆盖了她的下半张脸。 “唔唔!”阿怜拍打他的手背,眼睛瞪得老大。 谢琅的耳朵红得滴血,“表姐知道就好,何必非要把我的心思说出来?” 这时候倒懂害羞了,在临湘苑的时候不知是谁没羞没臊,一会央这个,一会求那个。 得了她眼神保证不再提此事,谢琅才松开那只手,收回背在身后。 阿怜戳戳他的胸膛,“我说了,在外边别对我动手动脚!” “表姑娘!” 远远传来的呼喊如一道惊雷,阿怜瞬间撒开了谢琅的手,谢琅撇嘴低头幽怨看她,到底没说什么。 “世子爷” 那小厮在他们面前停下,先跟谢琅问了好,才对阿怜道,“表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让我好等!” 他说着递出一方长条请帖,阿怜接过一看,只见上头写着两个笔力遒劲的正楷大字,‘崔府’。 第137章 国公府表姐(十一)“你长这么大,外…… 得知阿怜要去崔府,谢琅本想同去,“崔家也是我的外祖家,就算没有请帖,我也能登门拜访,算不得失礼。” 可阿怜思前想后,还是拒绝了他的提议,决定一人独去。 这请帖未经过 姨母,直接到她本人手上,署名的是舅父崔焕,字里行间未提到英国公府的人,反而多番提及身在江南的娘亲,说思念大秭,想请她去府上叙叙旧。 虽不知那传闻中得朝中百官尊敬的外祖是否对此事知情,但想也知道,舅父此举多少与他有关。 自懂事起,她就没见娘亲跟外祖家有过往来。 江南和上京虽距离遥远,但正常人家嫁女,也不至于一年到头连书信都没得一封。 儿时不懂事,她曾出于好奇,问过娘亲关于外祖家的事,“逢年过节,总见圆子妹妹筱儿弟弟他们有外祖家送来的贺礼,那阿怜的外祖呢?怎么一次都没见他来看过我?” 娘亲闻言笑意凝滞,久久不语,爹爹忙从娘亲怀中夺过她把她抱走,训道,“阿怜,今后这话不许再问了,你娘会伤心的,知道了吗?” 她虽还不懂,却也不想叫娘亲伤心,于是郑重点头,“阿怜知道了,往后再不问了” 后来长大了些,每每中秋除夕团圆时,总见娘亲在窗檐后偷偷抹泪,更有一次,窥见爹爹陪同娘亲在后院烧纸钱祭拜,便明白了外祖家的事怕没寻常人家那么圆满。 娘没亲口告诉她外祖家到底如何。 她所有对崔家的了解,始于上京前爹爹的坦白,而后便是来京之后自行获取的消息。 此去必是有许多私密话要说,若谢琅在场,反倒让人不好开口。 马车悠悠停在气派的崔府正门,一下车就有个上了年纪的老仆来迎,问了才知道,原来是崔府的老管家。 不同于迎来送往的英国公府,崔府内家仆稀疏,空旷而安静,一路走去只有蝉叫鸟鸣,流水声声,似乎连树上的花都开得收敛许多。 进了翰墨居,只见一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中央,因眉毛长髯银得发亮,他身上那墨黑肃穆的长袍便显得越发黑沉。 他的皮肤上有许多苍老的褶皱斑痕,那双眼睛却似装着江河湖海,深邃而平静。 不过,看见她的那一刻,那双眼波澜骤起,似有云雾积聚,雨水将落,泛着似愁似怨似喜的碎波。 “阿怜见过外祖”,她收回视线,恭敬跪地行了个大礼,而后挺直上身,不带丝毫惧色,平静地直视那威严十分的老者,“第一次前来拜见,本应尽当隆重,可事发仓促,父母又不在身侧,阿怜也不知该如何准备,只得略带薄礼前来,实在惭愧。” 听了她这一番话,坐在一旁的崔焕有些急,忙伸手道,“无事,碍不着什么,你先起来,过来坐” 阿怜看向他,颔首后起身,“多谢舅父体谅” 外祖名为崔麟,年轻时是当之无愧的麒麟之才,游学所过之处文人争相去见,地方豪强多在府内设宴,或赠他宝物银钱求他墨宝一幅,如今虽已不再上朝,其旷世之名依旧震荡朝野,更无论,朝中许多身居要职的文官是他的得意门生。 当年为外祖母抗婚,怕是他此生唯一的出格之事,若非外祖母病弱早逝,想必如今又是截然不同的局面。 他还没说话,眼眶却已全红了,看着她,又似在透过她看别的人,哀伤怀念,戚戚难言。 “你叫阿怜?”他的声音里也有些上了年纪的浑浊。 观他反应,阿怜心里有了底,便大方回,“家中长辈均这样叫我。我大名乃姜怜,姜为炎帝姜,怜为‘心令’怜。” “你母亲……现在可好?” “姜家虽是商户,却祖产丰厚,几百年来富贯江南,父亲又对母亲爱重万分,府内事务全都由母亲说了算,加之祖父祖母因当年的事心存感激,含饴弄孙,与母亲关系和睦,母亲自然是过得没有一丝不畅意。” 崔麟唇齿颤动,刚点头说了声好,阿怜便话锋一转,“只有一事,常让母亲偷偷抹泪,伤心不已。” “何事?”崔麟眼里泪光闪烁,已是猜到几分。 “因思念外祖,却常年无有音信。” “爹爹曾说,娘亲当初随他去江南前,曾想着来崔府做最后的拜别,无奈刚因祖父的事求过外祖,而外祖当时放话,帮完那次就没她这个女儿,因故,娘亲迁居江南至今二十余年,不敢主动联络。” “我……”崔麟呐呐不敢言,二十年前,他确实在气头上说过这话。 对这个亡故爱妻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他如珠似宝地宠着,即使再娶,也郑重问过年仅四岁的她的意见,娶得也是素有贤名的傅家长女,婚后府内和谐无事,崔鸢亦被他们教养得极好,是京中闻名的贵女典范。 可当初崔鸢执意要嫁姜源,他因姜家乃商户,护不住她为由百般阻拦,谁料崔鸢竟一意孤行,说就算与他断绝关系也要嫁,一年不见,再次求上门来时,也是为他姜家的事。 承诺会帮忙之后,他忍不住劝,“我早就说过,鸢儿,他们姜家不过是一富裕的商户,真出了什么事,连自身都难保,更别说护着你。你不欠他们什么,等爹帮完这次,你不若跟他和离,再回崔府来”就算一辈子不嫁都无事,爹养你。 崔鸢却不领情,摇头道,“爹,我和夫君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你如何能说出这样令人心寒的话?” “您当初若真心爱慕母亲,就能理解我如今的感受。可您却将我所爱之人贬低得一文不值,还曾找人去打他伤他,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迫他离京。” 崔鸢的话字字锥心,她失望哭道,“您到底是真心爱母亲,还是因当初的往事执念太深,所以才要留着我弥补你无处安放的愧疚?” “当年没能从旁人手中护住刚生产完的母亲,致母亲中毒早死,您放不下,就要从我身上找补?” “可要不是父亲你身居要职,行事激进,母亲又怎会……” “你住嘴!”他深呼吸背过身去,额角青筋暴起,负手咬牙道,“好好好,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今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往后我崔家,不欢迎你这姜家妇!” 自那以后,便是崔鸢随姜家迁居江南,二十余年没有任何往来。 他心里的气早就消了,却怕崔鸢心里藏恨,不敢贸然去打扰,没想到,崔鸢也记着他当年的气话,不敢递信来京。这么一耽误,当初那个尚在襁褓的孩子都出落成了如今这副成熟稳重的模样。 见外祖握紧楠木椅扶手,无声哭泣不止,似有诸多哀伤不便与人言,阿怜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舅父崔焕,崔焕亦是满脸为难,垂眸思虑片刻,起身安抚崔麟,又对她道,“阿怜,今日就到这吧,往后你若想再来,随时来崔府,我会吩咐下去,只要你说你是姜家女姜怜,没人敢拦,定以贵客之礼相待。” 阿怜起身带着莲月行礼告退,刚要走,就听外祖父挽留道,“今日是我失态,往后我亲自递贴去,还望你不要嫌弃我老旧古板,且抽空来陪我说说话。” “我想多听听你和你母亲在江南的事,”他开口带着几分别扭,却把姿态放得很低,“若有机会,还望你帮我带口信去,我想和她见上一面,无论在哪” “你长这么大,外祖还没送过你什么像样的礼物。改日你来挑挑,只要是我崔府有的,或上京有的,都任你拿去。” 莲月眼睛瞪大,阿怜亦面露震惊,刚来时的紧绷和试探全都歇了。 刚来上京时,她没想着借崔家的力,只想着不给她带来麻烦都是好的,本以为这二十年的旧怨需得花好一番功夫才能解开,却没曾想,如今只是坐下来说了几句真心话,就让崔麟软了态度,瞧这意思,竟是希望她常来崔府陪伴,她心里动容,当即嘴甜应道,“多谢外祖,外孙等您来贴,改日再来府上叨扰。” …… 跟陈家暗中较劲未止,成衣铺子虽然十个有八个在亏损,却也能靠着往日的盈余撑下去,阿怜便没过多去忧心。 果然,陈家许是嫌这种方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想继续消耗下去,便出了新的阴损招数,在坊间造谣生事,说她家为了牟利,成衣铺子的布料都是次等货,一传十,十传百,短短几天,已荒谬到她家去扒死人身上的衣服。 明眼人都知道信不得,可无奈哪都有跟风和自诩旁观者清的人,说没有空穴来风的道理,她家的布料或大或小,问题肯定是有的。 阿怜也是头一次遇到传播这么快这么广的谣言,没跟谢琅说,就带着裴玉去了上京商行,亲自找到了陈柳生的跟前。 “陈老伯,我叫您一声老伯,是尊你为前辈,你却不顾半辈子清誉要来造我商铺的谣言,我只能把你跟那些地痞流氓看作一类,叫你无赖或许更恰当些。” “你!”有好事者在一旁看着,陈柳生嫌丢了面子,‘蹭’地站起,手指几乎快指到她门面上,“你这女娃,满口谣言,凭空污人清白,有谁见着我亲口造你的谣言了?无理至极!快,把她扔出去!” 第138章 国公府表姐(十二)“此女命中带煞,…… “御史台在此, 谁敢轻举妄动?”裴玉掏出怀中令牌示于人前,凌厉的眼神左右扫视一番,那些涌上来的小厮便先后停了脚步,讪讪对视后朝陈柳生望去。 陈柳生拱手道,“裴大人,陈某平日里乐善好施,如今又是广平侯世子的岳丈,实在容不得别人这般诬蔑。还望您通融通融,莫要任由她在此生事胡闹。” 半是威逼半是恭维的话裴玉听得多了去了,只皮笑肉不笑地收回令牌,冷声道,“陈伯要是没有做下这造谣之事,又何必惧怕姜娘子上门来讨说法?” “你这……”陈柳生目含怒意指着裴玉,气得发抖,忽哼了一声,将袖子甩得猎猎作响,负手于身后,“都说裴大人执法公正,可今日你明明有意偏帮这女子,就不怕官家怪罪?” 裴玉从容一笑,拱手举至略高于头顶处,高声反驳道,“陈伯此言差矣。姜娘子乃官家钦定的供货商,如今种种谣言甚嚣尘上,我御史台当然有必要查个清楚,若谣言属实,自会亲口禀明官家——” 他斜眸看向陈柳生,手也放下来,“可若是有人捏造是非,我也绝不会姑息!” “多谢裴大人,”阿怜腰背挺直,含笑看了裴玉一眼,又正色道,“若非找到了人证物证,我也不会求裴大人陪我前来,亲自向你讨个说法。” “珠一珠二,把人带上来!”她冲后头道。 眼见两个熟悉的面孔都被草莽壮汉挟持着带了过来,陈柳生顿时慌乱地倒退了几步。 平日里跟陈府有往来的商贾也挑眉面露了然之色,这两个人是陈家家仆,平时深受陈柳生倚重,他们见过几次,就是不知道,这看起来并不狠辣的姜娘子是如何让两人松口愿意作证的。 自是威逼,官家,英国公府,崔家,轮番来上一遍,只要他们还想在上京活下去,就不怕他们不松口。 阿怜扯起其中一人肩膀上的布料,手腕内侧因用力而绷得发白,“说说,你的主子交代你做了什么?”,话是对着这人说的,眼睛却紧紧盯着不远处的陈柳生。 等这爪牙战战兢兢地交代完,商行内一时落针可闻。 片刻后,陈柳生却还是满嘴胡诌、抵死不认,她也是气狠了,便从珠一手中接过一个布袋子,手往里伸,出来时指缝间夹出数个模样制式统一的锦囊,冷笑着朝陈柳生逼近,手一挥扔了他满脸,陈柳生下意识俯身闪躲,模样狼狈可笑。 “这些锦囊是从那些散播谣言的人身上或家中搜来的,全都出自陈家铺子里头,我随意抓人一问,便得知,这起先是用来装赏银的。” “你行事大胆无所顾忌,真当以为与广平侯府攀了亲,就可以随意将我搓圆捏扁?” “你就等着吧,这事,我迟早告到官家那去,任你什么世子,什么岳丈,都保不了你!” 这话是阿怜夸张。 官家哪有时间管这种糟糟赖赖的市井事,她只想着以此来吓退陈柳生,让他不敢闹出其他的幺蛾子。 却没想,此事了结后的第三日,官家竟真的降罚于陈家,连带广平侯府都受了训斥,苏公公亲自带人去宣的旨,做不了假。 莫非是裴玉去求了官家? 不,裴玉自恃身份,不会做出这种以公谋私的事。 那是官家自发的? 官家能有这么好的心? 阿怜自顾自思量着,没注意谢琅在耳边的问话,得谢琅一声呼唤才从沉思中醒神,问他,“你刚刚在说什么?” 他闻言先是沉默,而后突兀一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反而黑沉沉的,似带着某种暴雨前的宁静,“我刚刚问,表姐求的是什么?” 他们正在上京郊外,小秋山的昌愿寺中,陪裴老夫人上香,顺便也各自许愿。 裴老夫人在昌愿寺主殿同住持交谈,叫他们小辈出来等着,若等不住,也可先行离去,谢韵还有事忙,方才就走了,她和谢琅无事,暂且等在外边。 钟声浑浊荡开,远处庙墙砖红,黑瓦鳞次,中央这颗百年银杏枝叶繁茂,在他们头上落下一大簇零零碎碎的阴影,可也遮不住夏日的酷热,阿怜的鬓角起了一层汗。 觉察谢琅的不对劲,她先是呆滞一瞬,而后勉强笑道,“最近诸事不顺,铺面又亏损许多,我当然求的是好运好财。” 谢琅睫毛颤动着往下移,“那表姐想知道我求的是什么吗?” “当然想知道,不妨说来听听?”,阿怜应道。 她尽量将语气放得轻松,来缓和谢琅表情的凝重和此时陌生僵硬的氛围。 “我求的是姻缘,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阿怜顿时明白了问题出在哪,急忙亲亲表弟地叫,“是我疏忽了,等回临湘苑去,表姐好好向你道歉行不行?” 只有他们两人明白,‘回临湘苑’这四字意味着什么,这装着他们所有不为人知的暧昧和厮磨。 谢琅眸色加深,气息也有些粗重,这次却并不买帐,只将嘴角一掀,侧过头去不看她。 “琅弟,别跟我置气了,”阿怜大着胆子握住他的手,勾着他的掌心微微晃荡着,凑近低声道,“表姐心里亦只有你一人。” 谢琅忽针扎一般甩开她的手,又将脸往树干那侧移了几分,眼角似含着水光,“表姐说话向来好听” “你去崔府,我想陪着你不许;你去商行,便主动去找裴玉;就连姐夫……”,谢琅忽然止住抬手抹泪,“在你眼里,我就那么见不得人?” “这不一样!”见他伤心,她何尝不心急,下意识仓促解释。 “有什么不一样?我要听表姐亲口说”,谢琅的气似乎已消了几分,眼神回过来,盯着她,语气认真极了。 毫不怀疑,要是她没一个令他满意的解释,他绝对还会生气。 斟酌一番正要开口,远处呼传来呼喊,“表小姐,老夫人找你!” 声音越来越近,为防来者起疑,阿怜只好与谢琅拉开距离,也紧紧盯着谢琅的反应,认真道,“老夫人找我有事,我去去就回,你先在这等我一下,我有合理的解释。别不信我,表姐心悦你,比真金还真。” “诶!这就来!”她向那人答道,最后看了谢琅一眼,脚步匆匆地离去。 谢琅盯着她仓促远离的背影半晌无言,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后,忽低头意味不明地一笑。 表姐的心里装着太多东西了,他总是往后排的那个。 裴老夫人叫她过去,原是为住持的一句念叨,“家中最近可有远亲来访?” 就这么一句,让她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跟住持聊了许久,多是住持发问,她来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阿怜的头上又起了汗,明明主殿阴凉舒爽,她却觉得难熬。 只因谢琅还在外头等她。 等 答完最后一问,向住持确认没有其他问题了,阿怜立马向裴老夫人辞行,跨出殿门后就在夕阳下跑了起来,跑得身上的衣裙簌簌作响。 然而,等银杏树出现在视野中时,阿怜忽脸上一白,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她腿脚发软,心脏激烈地搏动,闷闷的疼逐渐蔓延至全身,她不再感到炎热,只剩一股掺着怕意和悔意的寒冷,似将她的手脚冻得没有知觉了。 “世子呢?”她问寺门处守着的童子。 童子天真问,“哪个世子?” 阿怜忙回,“就是穿着莺黄锦袍,满身富贵,身高八尺那人” 童子恍然大悟,夸张地‘噢’了一声,“原是那个古怪的大哥哥。他刚离开不久,看着气冲冲的,又好像在哭,翻上马背就走了。” 阿怜心里一痛,忙踩着马蹬翻身上马,攥着缰绳腿一夹,马儿就踏着碎步跑了起来。 “小姐!我怎么办?”等在马车上的莲月扯着嗓子喊道。 阿怜没拉绳子,于颠簸中转身瞥了一眼,瞧见另一辆车上的念柏,便对她道,“同念柏一起先回府去,不用管我!” 马蹄哒哒扬起一路灰尘,身着华服的阿怜骑着马,很快消失在山道尽头。 昌愿寺主殿。 裴老夫人面含担忧地问住持,“如何?” 外罩金红刺绣法衣的住持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此女命中带煞,必会让府内不太平。” “这……”裴老夫人满脸错愕,她对这个能独当一面,聪颖机敏又乖巧的孩子印象极好,却没料到会在住持这得到这个回答。 自病愈后她便成了昌愿寺最虔诚的香客,住持说的话她向来看重,闻此心中千回百转,闭眼叹气后,终是继续问下去,“可有什么解法?” 住持和手弯腰,念了一句佛号,高深莫测地指了指屋顶,“只有将这姑娘送去更尊贵的地方住上几月,此煞才能消解。” “住持的意思是?”裴老夫人已有了猜测,却难以相信。 住持的回答打破了她的最后一丝怀疑,“正是天家。” “天家之侧,所有煞气自行退散。” 裴老夫人气息一滞,扶着额头往后仰,大嬷嬷忙惊呼去扶,住持也被吓出一身冷汗。 任由嬷嬷为自己捏肩擦汗,裴夫人心中叫苦不迭,眉心皱如‘川’字。 她不是不知道琅哥儿对那孩子的不同,先不论那孩子的心意如何,若真让她在天家之侧住上几月,那便是活活将两人拆散了—— 姜怜的相貌一绝,若将人送进宫里,她今后的出路极大可能就是在宫中承宠为妃,一直住下去。 到了那地步,琅哥儿一定会跟她闹,姜怜外祖那边的亲缘说不定也会与她为难。 这事不是一时半刻能决定下来的,她得回去跟儿媳妇商量商量再说,遂与住持请辞,由人扶着跨出殿门,往寺庙外边去了。 送裴老夫人离去后,住持松了口气,放下手杖从后门出了主殿,绕过四水归堂的中院行步至静谧的后院。 他停在一客厢房门外,恭敬地敲了敲门,不多时便被人带了进去。 住持不敢多看那盘坐桌前的官家,低头行礼道,“已按照您的吩咐,说与了裴老夫人。” 赵寅不动声色的饮茶,眯着眼睛的沉郁样子似是虎狼,不像饮茶,反像在吸吮谁的血肉。 苏思福察言观色,出声解了住持的难,“行了,官家知道了,你先退下吧。管好你的嘴,自会有赏赐送来,否则嘛……” 他没说完,住持苍白着脸连连应是,转身匆忙退下。 崎岖山路扬尘阵阵。 不知颠簸了多久,阿怜的胃袋都有些发酸,忽见一巨石自不远处滚落,挡住了去路,阿怜只能拉紧辔绳,紧急停马。 马儿嘶鸣声过后,阿怜横马犹豫片刻,想着要不要绕过去,忽见一队手持大刀,穿黑衣的蒙面人从大石滚落的山坡上冲下来,虎视眈眈地看她。 阿怜抿起发白的唇,立即调转马头想往回走,然而刚转向,却见背后也站着一队相同装束的人,正渐渐向她逼近。 前后夹击堵单骑,这不是山匪劫财,是专门冲着她的人来的。 第139章 国公府表姐(十三)“表姐若怜惜我孤…… 因被蒙着眼睛反绑双手,阿怜也不知现今身处何处。 那些人把她扔在这之后就没了进一步动作,身下触感柔软,应是类似床榻之物。 耳侧安静无人,没有鸟鸣虫叫,只有她由慌乱过渡到规律的呼吸声。 鼻尖是微弱的草木灰味,沉闷又干燥,她的手腕因外力束缚失去了知觉,眼前的光线亦逐渐昏暗。 忽有‘嘎吱’开门声打破一室寂静,阿怜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鞋履摩擦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飒飒如毒蛇吐信。 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下意识吞咽着口水往后缩,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才强自镇定开口,“你求的是什么?” 听闻脚步声顿住,阿怜心下一喜,语速极快地补充道,“你若是求财,我有万贯银钱,你放了我,我便备好金银车马送你离开,保准不追究此事。” 舌尖似冒了火星,干涩却不敢停下,“若你是为权,无论事涉哪家,我都能帮你转圜,英国公府,崔府,甚至是那官家……” 一声极轻的哼笑打断了她的话。 有阴影落过来,随之而来的是脸上灼热的触感,惊得她一颤。 那指尖颇带狎昵的意味,从脸侧流连到鼻尖,又来按压她的下唇,她这才从震惊和惧怕中回魂,狠狠扭头甩开那毒蛇似的纠缠。 阿怜大脑一片空白,正惶惶不知所措,忽有敲门声响起,那人离开了。 等关门的动静彻底消失,她才敢大口喘气。 门外,穿黑衣的蒙面人被五花大绑丢在墙角,耷拉着脑袋不省人事,旁侧泛着冷光的大刀散落一地。 侍卫在赵寅耳边低语几句,赵寅点头问,“他一个人?” “对,谢世子挟持了去京中报信的那人,正骑马赶往此处,看样子似乎不想声张。” 赵寅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笑道,“看不出来啊,他居然还想得到这点。” “怎么好辜负他这一番思量?”赵寅负手在后,满不在乎地往破败的庙门走去,“解了他们的睡穴,给他们松绑。” “那房中的那位姑娘怎么办?”侍卫追上去问。 赵寅脚步不停,声冷如寒霜,“任她自求多福吧。” 要是谢琅赶得上,自能令她免遭毒手,要是赶不上,那也与他无关,他因好奇前来一瞧,已为她拖延了好些时间,她阖该感激他才是。 更何况,看谢琅伤心落魄,本就让他快意。 食指与拇指摩挲片刻,赵寅眸色晦暗,最后驻足遥望那房门一眼,复抬脚离开了这座几近荒废的庙宇。 房门再次被打开了,只是来人脚步略显急促,还未等她开口就冲她道,“我们也不过拿钱办事,要怪,就怪你自己行事张扬不知收敛” 伴随着衣物簌簌落地声,阿怜额头急得冒汗,忙喊道,“钱我多得是!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你别乱来!” 那人却不再说话,只向她逼近,将她按在了榻上。 挣扎间有泪水不断涌出,她眼眶酸涩疼痛,脸侧被粗糙的被单磨得生疼。 撩她衣裙的手忽然撤离了去,有谁把她扶了起来,手腕的束缚被解开,眼前也重获光亮,她透过朦胧的泪看清了眼前人,是谢琅,耳边嗡鸣渐消,他正急促地唤着她,眼白里爬满了血丝,脸上沾满了血点,犹如阎罗。 “谢琅”她念着他的名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从未觉得眼里的泪水这么多过。 “我在,我在”谢琅紧紧抱住她,似乎要把她嵌入骨子里,他拍着她的背,不断重复着,“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若不是他赌气离开,也不会给人可乘之机,谢琅心痛如刀绞,方才杀人时不曾颤抖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 渐渐冷静下来的阿怜看见了倒在一旁赤裸着上身的人,他被一剑穿心,死不瞑目。 她抓紧了谢琅背后的衣衫。 房门是打开着的,外头没有人声,鼻尖是浓烈的血腥气。 他把他们都杀了? “我们这就回府,”谢琅亲了亲她的额头,把她打横抱起,走了几步忽对她道,“待会出去别看” 她听话把头埋进他胸前,只鼻尖那股血腥气越来越浓烈,熏得她几欲作呕。 谢琅中途似抬脚跨过了好些障碍,门外的马儿也似被这滔天血气激得焦躁不安,毫无规律的哒哒声和嘶鸣声越来越清晰。 “驾!”他拥着她,赶马离开这是非之地。 颠簸之中,谢琅单手攥紧辔绳,另一只手放在她腹前,将她搂得很紧。 他低头倚在她耳边,语气沉稳可靠,褪去了往日的稚嫩,“表姐放心,这事我来善后。” 她轻轻嗯了一声,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没人会知道今天的事,”谢琅所言正合她心中所想,“回去之后,表姐只管在府中好好歇息。” 如他所言,就连莲月和念柏都不知道此事,谢琅将她的行踪瞒得很周密。 他送她回府后没多久就策马离开了,现在还未回来,因心中担忧,她无法入眠,早早遣了莲月回去休息,点着灯独自坐在临湘苑的主卧等待。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不详的预感,仿佛此事还未了结。 第一次进门的那人步履从容,与第二次进门的人似乎不是一伙的,当然,也可能是她紧张之下产生的错觉。 “笃笃”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立马起身去开门。 一开门便被抱了个满怀,谢琅的身上带着水汽,头发尖还是湿的,从上至下搂紧了她,不留一丝的缝隙。 “表姐,对不起,”他的下巴枕在她肩头,声带哭腔,极为痛苦地吸了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赌气离开惹你来追赶,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他独自骑马离开,中途后悔折返,撞见那鬼祟去京中报信的小卒,见他自昌愿寺的方向来 ,心中咯噔,捉住拷打一番,直到危急性命,那小卒才吐露真言。 他们是附近的山匪,受命于陈家,要捉了英国公府的表小姐,给她个‘教训’,让她知难而退,自行离京。 而他去京城,是为了告诉陈府事情已办妥,顺便拿走剩下的银子。 “什么教训?” 他怕得齿冷,斥小卒带路,火急火燎地往回赶。 “她一个女娘,自是……自是夺她清白” 谢琅脑中骤起轰鸣,只觉手脚都离了身,不是自己的了。 到了废庙外,他直接挥剑割了小卒的喉咙,血喷三尺,却难以浇灭他心中的恐慌和怒火。 他提着滴血的剑踹开破败的庙门,将院中站着的人杀了个干净,而后踏进房门,见那畜生伸手摸向她的裙边,他急步上前,一剑透穿了他的左胸,抽剑时血点溅了满脸。 直到抱住她的那一刻,他才回了魂。 临湘苑的门隔绝了夜色寒凉,谢琅拥着她进了内室,灼热而潮湿的呼吸从眉眼间移到唇畔,深入缠绵厮磨。 他似要在她的唇齿间寻找安慰,动作急切而焦灼,两颗虎齿磨得她又痒又痛。 末了他们倒在床榻上,烛台火星噼啪,她撩着他微湿的发,问起他离开后做的事。 谢琅趴在她胸前,睫毛扫得她发痒,“表姐过几天就知道了” 察觉到肌肤上的湿润,阿怜叹了口气,只轻点他的下巴,谢琅便抬头看她,果然在哭。 “别难过了,”阿怜抹去他的泪水,“表姐不怪你” “就算表姐不怪,我自觉罪孽深重,难过心里这关”,谢琅闭眼摩挲她温润的肌肤,睁开时带有寒芒,“我会让伤害表姐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要那陈柳生,死无葬身之地。 “听说了吗?那陈伯跟附近流匪勾结搞人命交易,没谈拢价钱,被杀了曝尸荒野,他女儿陈彩骧找过去的时候,已经被野狼啃得没一块好骨头了” “哪个陈伯?” “就是那广平侯府的岳丈,陈氏衣铺的主人家” 有人摇头唏嘘,“刚解下褐衣攀上权贵,怎么就突遭此事?真是没享福的命” “要我说,他也不无辜,听说他原是想借流匪之手害人的,谁料与虎谋皮,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这次的意外着实让阿怜受了不小的惊吓,一连几日她都歇在府内,铺面的事都是莲月出门办理。 这日莲月将偶然间听到的对话复述出来,阿怜才知谢琅那日说的‘代价’是什么。 后来又有新的消息,说广平侯府欲借此安插人手接管陈家衣铺,却被陈彩骧打了出去,广平侯府提出要休妻,陈彩骧却只同意和离,说她本身未犯七出,容不得广平侯府硬休,什么时候广平侯府将吞下的银子悉数还给她,什么时候她才愿签和离书。 一出闹剧让广平侯府丢尽了颜面,而风波中心的陈家衣铺因经营不善加上两波人马来回争斗,渐渐地连老客都不去了,店面一个接一个地倒闭。 后续的阿怜便没关注了,只因英国公府这边又有了新的情况。 本以为当初因金镯而生的一番对话,姨母已知晓了她的心意,谁知某日叫她过去,竟亲口问她,愿不愿意入宫,陪身为皇后的谢玫住上几月。 她说得委婉,但阿怜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姨母想让她入宫帮谢玫固宠。 进宫容易出宫难,她自然是不愿,拒绝得很干脆,还搬出外祖来压她,姨母当场就变了脸色,不再出言相劝。 只是,她还住在英国公府里,又与谢琅有首尾,这样的龃龉总让她难以安心。 酷夏转瞬即逝,临湘苑树上的叶子由绿转黄,于寒风中片片凋零,似蝴蝶般扑棱着落到泥里。 “表姐为何愁眉不展?”谢琅从后搂住她,双手扣在她小腹,柔声道,“我愿为表姐排忧解难。” 自那次意外后,谢琅对她的占有欲越来越明显,如今已很难容忍她离开他的视线,除开做正事的时候,其余时间都与她黏在一块。 九月麦黄时他进了军营,借着英国公府的人脉和自身的努力,很快谋得马军副都指挥使一职,协助马军都指挥使统领上京骑军,护卫上京城内安全。 阿怜怀疑,他没去做殿前都指挥使和马军都指挥使是因为这两个职位太过忙碌,难以日日回府。 如果猜得不错,等年底英国公拔营回朝,他便能借机向官家请旨,来年开春随谢家军往北疆历练,往后顺理成章地谋个将军的称号,手里握着实权承袭英国公爵位。 如今虽是盛世,没有边患纷扰,但北疆荒凉少人烟,在边城迎着风沙驻守一年,并非容易之事。 在此之前,他们之间的事需得有个决断。 不知谢琅是如何考虑的? 心里这样想着,阿怜便自然而然地问出了声。 谢琅果然做此打算,他牵着她的手在台阶上的竹藤椅上坐下,望着片片纷飞的落叶有些出神。 “若是贪图安逸失了权,广平侯府便是前车之鉴。” “家中只我一个男儿,或早或晚,我总要随军去边疆驻扎一段时日。” “若非遇见了表姐,我本打算二十及冠后再考虑去边疆的事,在上京这富贵乡多玩几年。” 当朝士族重冠礼,需得冠礼后才能娶妻成家。 “今年冬至我便满十九了,明年年底就是二十及冠。若明年去边疆呆一年,回来便能和表姐完婚。否则只能在婚后只身前去。” “为防突生意外,夫妻不得同时随军,这是我家的祖训。” 谢琅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头,不愿与她分别的私心昭然若揭。 “我记得表姐跟我说过,一年之后与岳丈赌约到期,便得自由身,去哪都可自行做主。” 他顿了顿,眼含期盼地望向她,微抿着唇,“表姐若怜惜我孤苦,可愿陪我同去北疆?” 似怕她不答应,急忙握住她的手补充道,“只去一年,我定将衣食住行提前安排妥当,不让表姐有半分的不适应” 阿怜没有立刻回应他,侧头躲开了他殷切的目光。 上京于她来说并非最好的归宿,不同于江南,上京各种暗流涌动,令人防不胜防,稍有不慎就被卷入其中难以脱身。 一如上次陈家的报复,也如姨母突如其来的转变。 这背后肯定又有她不知道的事。 若是答应跟谢琅去北疆,便是答应他与他成婚,一辈子耗在上京这波诡云谲之地。 扪心自问,她对谢琅的喜欢还没有达到能为之放弃过往所追求的一切的程度。 “表弟……谢琅,”阿怜郑重看向他,察觉他的面色变了几分,仍是继续道,“我还不能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如今变数太大了” “什么变数?”谢琅离了座椅,蹲在她身前,眼里是多加忍耐的焦急和不安。 “……” 事关他的生母,她心中烦乱,不知该如何开口才不显得挑拨,于是倾身堵住他的唇,“等你今岁生辰之后再说好吗?” 谢琅眸光闪动,闭眼压低她的脖颈,唇畔轻轻咬她,力道逐渐加重,似在发泄着内心的不满,又不忍伤她,咬过之后便是轻柔的吮吸安抚。 分开后他抵住她的额头叹道,“表姐已与我如此亲密,就不要再想着嫁与旁人了” 接着不等她答,就将她抱起往室内去。 他修长的指解开衣袍系带熟练地往下探入作怪,眼眸紧盯着她神色的变化,撑在床榻上的手臂紧箍着她。 “有谁能比我更爱表姐?有谁能比我更懂得如何让表姐欢愉?” 一晌贪欢,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谢琅在她身后紧紧抱着她。 阿怜在他怀中小心转身,见谢琅呼吸急促,眼眸紧闭,额间布着汗,似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场面,低声呢喃着,“不要走”,心里忽一痛,遂扑进他怀中与他赤诚相贴,轻拍着他的背回应道,“我在,不走。” 第140章 国公府表姐(十四)“是我救了你,不…… “我是她姨母,又不是她仇家,那孩子不愿意,我也不能强逼 着她入宫啊!” 面对裴老夫人的询问,崔瑛无奈之余,心里还带着点气,话语间不由显得有几分冲。 无论是行事越来越有失体面的大女儿,还是亲自找到她院里来突兀开口的婆婆,都拿她当传话的中间人,一个不小心,两边都讨不着好。 自那日送走姜怜后,她就没一天是睡了个完整觉的,点了安神香也无用,反而越发头痛得厉害,只能吃药缓解。 “现在父亲常叫她去府中陪伴,万一她受不住压力跟父亲诉苦,我该怎么办?”她忍不住向裴老夫人抱怨,“父亲为人刚正不阿不留情面,苛责起人来,那阵仗您又不是不知道。您催得这么急,可曾为我考虑过?” 自夫君离家以来,府中上下都是她在操持,人际往来也多有劳累,想来想去不由委屈地落下两行清泪,也没去擦,就由着裴老夫人看清楚。 裴老夫人满脸难色,忙宽慰道,“你是我的儿媳,若亲家责难,我自会护着你,哪会眼睁睁看着你受苦?” 只是她仍没放弃,长长叹了口气,又试探着问,“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崔瑛没答,只掐住眉心止了泪,挥手屏退为她揉肩奉茶的丫鬟。 待她们都退出去,将门关严实,崔瑛才叹着气对裴老夫人道,“玫姐儿在马场时就私下派人来问过我,因那孩子早早表明态度,我就直接回绝了她。” “现今玫姐儿已找到合适的人选替代她,不再多问此事,怎么偏偏您又来旧事重提呢?” 忆起裴老夫人来找她的时机,崔瑛试探着问,“难道是昌愿寺的住持给您说了什么?” 这回是裴老夫人没答。 见她垂眸将手中佛珠转得愈发快,崔瑛心里已明了几分,语重心长道,“其他下作手段我用不了,一旦败露,丢英国公府或崔家的面子事小,致使府内外亲人不睦,反目成仇事大。倘若公公还在世,也定不允许我们这么冒险。” “依她的性子,若您将事情原委完完整整地告诉她,或许还有几分可能。儿媳是真没法子了。” …… 临近岁末,任期满的转运使和考课优异的州府官员便开始前前后后地往京城赶,只待面圣述职后平调或升官,最好是能留任京城,其次便是调往富庶之地,再不济也能结交些京中人脉,提前得知朝中的动向。 虽然大梁历代严禁地方官与京官结党,这最后一点难以拿到明面上来说,但既然身在上京,私下里打交道又岂能完全避免得了? 尤其是那些在京中早有亲眷的,哪个不是挣破了头想要留在京中,以期往后不再与家人天各一方。 英国公府的二娘子谢窈便是其中之一。 她于两年前嫁给了林培书林转运使,新婚后不久便随夫离京,这次早早递了信回来,说正在筹备回京的路上,约莫十二月初就能到,恰能赶上给小弟庆贺十九岁生辰。 收到信的崔瑛久违地展露笑颜,趁着这股喜气整顿精神,亲自到临湘苑,给阿怜送来了鎏金手炉、披风、皮领等冬日的一应用具作为歉礼。 没了裴老夫人压着,她拉着阿怜的手委婉道明事情始末。 “在这个位置上,许多的事我没办法一口回绝,好在你是个有主意的,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为旁人三言两语所动。” “这次是姨母不对,看在琅哥儿和父亲的份上,你就原谅姨母,好不好?” 阿怜一个借住的小辈,自然是顺着她的话体贴回复,消解她的忧虑。 可待送她走后,她却起了搬离英国公府的心思。 她是真没料到,二度想送她入宫的竟然是看起来和蔼可亲、不问世事的裴老夫人。 裴老夫人信佛,那日在昌愿寺又专找她回去问了好些家中的事,她大概能猜到其中原因。 对这种事她向来半信半疑。好的信得多些,图个开心吉利;坏的却疑心多半有人授意,否则寺庙为何平白无故得罪香客? 只是裴老夫人辈份高,无论此事是否人为,她继续住在这,保不齐今后生出什么事端。 至于搬去哪里—— 崔府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是谢琅那边还需好好商量。 阿怜倒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床幔发神。 她一时想不到该如何跟他开口,又不忍先行搬走,待他追上来问时随意扯个谎搪塞他。 一拖再拖,竟拖到了同他入宫赴宴的这日。 本下定了决心,宴会过后就与他说明白。 可事情与她预想得出入太大,在她发着烧躺在崔府的客厢房被莲月喂药喝时,仍觉得恍惚不已。 自那次宫宴后,好多事已不是她一人能左右得了的了。 …… 本是谢皇后办的宫宴,虞美人却不请自来,言语之间的挑衅意味听得她心惊胆战,谢皇后竟也由着她说,只是神态颇为烦躁不耐,似乎不将虞美人的叫嚣放在眼里。 若只论身份,虞美人之父只是个地方官,因她获宠,一年前刚举家迁入京城,确实是比不上英国公府的气派,可若论荣宠,谢皇后如今却远远不及虞美人。 虞美人自顾自说了好些话,忽顿住冷笑了几声,快步逼近抽出一匕首,说着什么要谢皇后为她孩儿偿命之类的话。 后头的场面她是听莲月说的,只因她当时站在亭桥上,被惊叫乱窜的人群撞进了水里。 她长在江南本会凫水,可初冬的湖水太冷,衣衫吸了水,一直往下沉,她拼了命地往上游,却离水面越来越远。 肺部的空气被挤压,她的四肢麻痹而沉重,眼前逐渐陷入黑暗,忽觉得腰上被谁一揽停止了下坠,而后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她还在宫里,一旁有太医为她诊脉,莲月趴在床榻边,见她醒来忙问她感觉如何。 她想回无事,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肿痛难以发声,只能缓慢摇头。 明黄的床帐被一只手掀开,蜡烛的光线亮了不少,她歪头看去,竟是官家赵寅。 他皱眉问太医,“她的嗓子是怎么回事?” 太医回,“耳鼻均灌入冷水,受惊受寒,故而喉核肿痛,修养几日应能有所缓解” 跳入湖中救她的不是谢琅,而是官家赵寅。 虞美人挥刀时,谢皇后慌忙闪躲,谢琅空手夺去了她手里的匕首,奈何虞美人似存了死志,见没有达成目的,便直直往他刀口上撞,即使谢琅及时丢开匕首,也还是伤到了虞美人的喉咙。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这边动静稍稍平息,那边赵寅也带着她浮出了水面。 虞美人虽没死,却也晕了过去,醒来后同她一样说不了话。 不知是否是因为情况复杂难以定罪,谢琅在宫中留了几日,最终是被入宫来的裴老夫人和姨母带走的。 说走时他极不情愿,嚷着 要见她,因此也可能是自愿留在宫里的。 至于为什么赵寅不让谢琅见她,赵寅回答得很直白,“因为我就是不想让他见你。” “是我救了你,不是他。” “难道每天见我还不够吗?” 虽还发着热,阿怜听到这话时却一阵恶寒,生怕他下一句就是‘以身相许’之类的话。 还好赵寅只是看了她半晌,似乎察觉到她的抵触,转身带着苏思福离开了。 虞美人和她均因这次意外卧床不起,赵寅却天天往她这跑,一呆就是半日,还老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来京城时便听着虞美人圣眷正浓,她可不会傻到以为赵寅单因救她一次就对她一往情深了,如今他这副反常的作态,只会让她心生警惕。 身体刚恢复了些,她便向赵寅请辞。 赵寅神色受伤,配他那清润的眉眼颇有几分破碎脆弱之态,“这半月我们日日畅谈,你还是不愿留在宫里陪我吗?” 阿怜凝眉,什么叫‘日日畅谈’? 她喉咙还哑着,多是这赵寅自行来,给她倒一箩筐的话,又自行离去,她说的话恐怕不足他的十分之一。 见她执意要出宫,赵寅没阻拦,只是让人抬着轿辇,挽留了一路。 阿怜头也没回地领着莲月出了宫门,见英国公府的人来接,却没有瞧见谢琅的身影,到了府内才知,原来谢琅中了毒至今未醒。 紫金苑内,谢琅昏在床上,一家子上下都在,姨母声泪俱下,说那匕首上有暗毒,发作缓慢不易察觉,谢琅在宫内耽搁几日,回来那日还未到府门就晕了过去,卧床至今。 裴老夫人当场说清昌愿寺实情,求她搬离英国公府,浑浊的眼里含着泪,几乎要给她跪下,“有些东西,无论人神,多是预警,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若你还为琅儿着想,便请快快离开我英国公府吧。” 她看着一家老小,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的谢琅,和跪在榻边低着头的念柏,只得用沙哑的嗓音应了裴老夫人的请求,当日便搬到了崔府。 140-150 第141章 国公府表姐(十五)“表姐快喝点润润…… 崔府为文臣世家,历来崇尚节俭,府内奴仆稀少。 但自她住进来后,外祖在她院里安排了六个聪明伶利的丫鬟,还陆续派人送来好些价值不菲的物件,将小院的空余厢房堆满才暂且罢休。 休养的半月里她足不出户,却几乎将崔家的人都见了个遍,连那甚少露面的傅老夫人都来看望过几次,送了她一对玉如意让她安心在崔家住下,好好将养身体。 加上有宫里来的太医为她把脉调养,她很快就恢复了精气神,可以下地自由走动,只是呛水伤了肺,不时还有些咳嗽。 她心系谢琅,却没有主动登门看望,只是托莲月向念柏打听他的状况,每日报给她。 得知他转醒的这夜,她浑身筋骨一松,将窗户开了个缝,静静地看了半宿的新雪,直至银白铺满台阶,才吹灭了蜡烛上榻休息。 她并非因为那日裴老夫人的话置气,也不是因匆忙离府感到难为情,她在犹豫是否要继续淌这滩浑水,还害怕谢琅再因她出什么意外。 她明白裴老夫人话里的意思。 昌愿寺住持一番别有用心的谶言,背后无论人神,其目的都是要她离开英国公府入宫去。 结合宫宴的闹剧和赵寅对她的挽留之态,裴老夫人应是起了疑,怕宫中那位再次发难祸及家人,这才顺应‘天意’匆匆遣她离府。 可她除了击鞠赛那日,跟赵寅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交集,哪里值得他如此费心谋划? 逐个梳理偶然得来的种种线索,她越发觉得赵寅真正的目的不是她,而是一路扶持他登基的英国公府。 满天神佛斗来斗去,牺牲些小鱼小虾再寻常不过,虞美人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她当众行刺,对用毒之事隐瞒不报,害得谢琅昏迷不醒,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据说因伤口在咽喉又耽误了祛毒,嗓音枯朽不说,半边脸都被暗红色的树状毒斑覆盖,无论近看远看都形似鬼魅罗刹。 而为了给英国公府一个交代,赵寅将她打入冷宫,虞氏男丁皆遭贬官流放,往常被踏破了门槛的虞府如今人去楼空,门可罗雀,连牌匾都摘了。 也不知她当时是哪来的胆量,明明无论成功与否,她和她的家人都讨不着任何好处,甚至有可能为此失去性命,怎么会如此冲动呢? 难道是被赵寅宠得失去了理智,觉得赵寅能如往常一样护她无虞? 阿怜翻身叹了口气,理智告诉她,她应该离漩涡中心的英国公府远些,只要安稳度过这个冬日,明年开春她就能回到江南与家人团聚。 可她似乎放不下谢琅。 听他醒来,高兴欣喜占了大头,却也无法忽略因不能陪在他身边产生的遗憾和失落。 分别的这一月,他昏着,她醒着,尝尽了担忧相思之苦后才意识到,他在她心中的份量早已在未曾察觉时增大到了难以轻易割舍的程度,只要一想到可能会失去,就锥心刺骨,痛到难以入眠。 情绪上头呼吸不畅,喉头忽瘙痒难止,引发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蜷缩起身子,只觉得床幔连同天地都在震,震得她骨头散了,血也摇匀了。 紧闭的眼睫被抑制不住的泪水打湿,她不得不将呼吸埋进松香的被褥里缓解,等咳嗽止住时,她已因缺氧陷入了短暂的空白,眼前是密密麻麻的黑点,耳畔也是无意义的嗡鸣,与世隔绝的眩晕中,她忍不住轻轻念了声“谢琅”,接着便是两行泪从眼角流入耳廓,满腹的委屈和思念不知该向何处诉说。 “表姐,我在” 熟悉的呼唤带着外头的寒气铺洒在脸侧,她呼吸一颤,直到睁眼前都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新雪透过窗户将清浅的月光送了来,谢琅穿着厚实的大氅趴在床边,帽檐上的绒边沾着一层浅浅的白,卧床一月,他瘦了好些,脸颊两侧的骨线向下收窄,越发锋利英气。 他递来冒着热气的陶瓷杯,灼热的依恋中夹杂着小心翼翼的担忧,“刚刚进来时听表姐咳嗽得厉害,我便返回去倒了些温水” “表姐快喝点润润喉罢……” 她揽住了他的脖颈纠缠上去,动作急切地仿佛在寻他的口涎解渴。 柔软的墨发撒在他肩颈,搔着他的脸颊如同缠绕的情丝,谢琅仰起脖子,随着黏腻的翻搅,喉结上下滚动,不多时,手里杯子被他扔在地上,他握住她的双膝逐渐起身,单手卸下外氅,拥着她滚入了温暖的被褥。 停下时两人的呼吸已变得滚烫,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他们鼻尖相抵,气息交缠。 “怎么这么晚过来?” “醒来时没见到表姐,我心慌极了,自然要问个清楚。听念柏说你搬来了崔府,我原本立刻就想来找,可祖母带着母亲拦我,硬要我休养几日再来。我哪里忍得了?便叫念柏提前知会崔府门房,趁着祖母和母亲熟睡找了过来。” 这番举动倒是符合他的性子,阿怜稍稍勾唇,又静下心来说起正事,“那日的宫宴……” 他似乎会错了意,手臂猛将她揽紧,声线颤抖带着浓浓的后怕和忏悔,“是我的错,表姐要打要骂我都受着,只求表姐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轻易弃我不顾” 阿怜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没这个意思” 她确实不怪谢琅,那日他本一直跟她待在一处,事发前刚好被皇后的贴身宫女叫走,虞美人拔刀时他候在近前,焉能不救亲姐?她也正当此时被撞入水中,谢琅分身乏术。 等她交代完他陷入昏迷后宫内发生的事和心中推测,谢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后缓缓讲述起赵寅与英国公府的渊源。 赵寅的生母是一名身份低微的乐府歌姬,被先帝临幸后获封才人,养他到三岁时因犯了大不敬之罪被打入冷宫,此后赵寅由乳母和殿内宦臣照料,直到两年后,久未有孕的谢太妃向先帝请旨,将他抱到自己膝下抚养。 经由谢太妃的悉心教导和英国公府的助力,他逐渐在一众皇子中崭露头角,及冠后便娶了从小相识的长姐为妻,最终捧着先帝的诏书名正言顺地登高御极,封长姐为后。 虽然近几年两人摩擦不断,但英国公府于姐夫有恩,他未曾想过赵寅会生出暗害之心。 “明日回去我便与母亲商量,再修书一封送与父亲”,谢琅思忖道。 “我能想到的姨母未必不能想到,或许是顾及你的身体还未与你细说,”阿怜眼皮越来越困,仍是撑着把话说完,“我只想你心里有个警醒,若今后遇上相关的事千万小心,这赵寅确实古怪极了……” 第二日晴光大好,莲月找来时谢琅还在睡,他大病初愈身体弱些,莲月刻意收敛了脚步,他睡得沉没被吵醒。 听完莲月耳语,阿怜差点没抓稳手里的梳子,“你说谁来了?” “官 家!”莲月在她耳侧重复道,“官家来了!” 莲月清楚她跟谢琅的事暂时不能暴露人前,刻意留赵寅于院中等候,前来知会她。 推开门看到院中人时,阿怜心里生起一股无名火。 见她关上房门走出来,赵寅笑容收敛了一些,“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阿怜抬头往碧蓝的天上望了一圈,“我正要去拜会外祖呢,若官家有什么想说的,不如与我在路上说。” 似开了闸门,自这天始,赵寅往后隔几日就要来崔府坐上一会,专找她闲聊。 他是官家,崔府不敢拦,也不能拦,外祖只能私下跟她保证,“你放心,若非你自愿,他再怎么也不敢无视崔家,强行掳你进宫。” 外祖说得不错,若赵寅不想被天下文人口诛笔伐,他确实不敢在崔府内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只不过,光每日应付他就够她烦的了。 赵寅聊的大多是日常的事,但有时会顺着这些说起从前往事。 日常倒还好,无非是批了哪里来的折子,觉得大臣敷衍了事,或是后宫内哪几个妃嫔之间因某事有了矛盾,闹到皇后那,又闹到他这,他懒得管,但因为某个妃嫔身份特殊,又不得不去管,烦心透了。 但若是从前往事,几乎等同于宫内秘辛,譬如因生母地位低微曾遭其他皇子欺凌,又如视若亲母的谢太妃为了巩固谢家权势逼他娶不爱的人为妻,次次听得她心惊肉跳,生怕他什么时候反悔说了出来,要杀她灭她的口。 这样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虽然只与他有短暂的接触,但与人打交道几乎成了她的本能,她清晰嗅见了他温润皮下藏着的冷血和算计。 谈起往事时,他总以受害者的口吻叙述,在她面前献祭脆弱,流露哀伤,似乎试图以这种剖开内心创伤的方式拉近她,吸引她,惹她怜惜同情,进一步诱她深陷。 这种手段她早就见识过,悲惨的过去辅以出众的相貌或权势地位,很容易就能攻破女子的心防。 至于那些悲惨的过去?大多是假的。 她揣着清醒装糊涂,总在恰当时候假装配合追问,再配合他唏嘘感叹一番。 或许是她配合得有些过头了,赵寅居然直接问她愿不愿意入宫。 “入宫之后,我就不用等到空闲时才能出宫来找你。你若不愿为妃,也可做我殿内女官,不需做旁的什么,只需如今这样,日日与我畅谈。” 她巴不得赵寅不来找她,自是拒绝得欢快,用他从前的话堵回去,“官家说欣赏我乐观豁达才愿与我畅谈,若进了宫,我这份乐观豁达怕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哪有那么可怕?”赵寅垂眸转动手上的扳指,“好好的皇宫被你说的像吃人的地方。” 阿怜笑笑不说话。 往常见她这个反应,赵寅便会识趣地另找话题,可这次他却追问,“若我说,我能护着你呢?” 赵寅微微倾身,盯着她难掩震惊的面庞,心跳久违地失了分寸。 演着演着,似乎把他自己都骗进去几分,无论是说出的话还是此刻的身体反应,都带上了点不为人知的期待,仿佛她真的答应,他便能从头到脚地欢快起来。 然而她再次平静地拒绝了,“我不愿” “为什么?你不信我?”几乎是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他就问出了口,快到他自己都愣了一秒。 她嘴角下压,迟疑片刻后问道,“官家这话是否也对虞美人说过?” 听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他先是莫名怒极,陡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往院外走,听身后‘噗通’跪地请罪声,他脚步一顿,心中怒气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酸甜夹杂的情绪。 送走赵寅后,阿怜擦擦汗站了起来,回到房内取下两片厚厚的膝垫。 跟赵寅相处时不时就要下跪,跪了几次过后,她便让院内心灵手巧的丫鬟为她缝制了这东西。 她算是抓住规律了,若是想他提前离开,便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说话激他,若想他收敛怒气,便诚惶诚恐跪下请罪,两厢配合屡试不爽,让她少受许多憋屈。 第142章 国公府表姐(十六)“三年。你即刻离…… 连日的瑞雪将上京染成了雪白一片,不过不比城外的沆砀萧条,城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迎接春岁,其中最热闹的当属英国公府。 谢世子生在岁末,每岁生辰宴都办得无比隆重,加之今岁其二姐谢窈随夫回京,其父英国公谢猷亦从北疆拔营回朝,自十二月始,整个英国公府都沉浸在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中。 因积雪拦路,谢窈一行到达京城的日子推迟了些,几乎是踩在谢琅生辰前赶到的,英国公夫人便做主,将谢窈的接风宴同谢琅的生辰宴一起办。 崔府自然也收到了英国公府递来的帖子,外祖拿着请帖来问她要不要同去,阿怜接过看了看,犹豫半晌,摇头拒绝道,“多谢外祖,我还是不去了” 或许是亲姐归家加上庆贺生辰,谢琅不好偷溜出府,已经几天没来找她,到了他生辰这日,外祖、老夫人及舅父一家带着贴身侍奉的奴仆出门后,本就不热闹的崔府变得更加冷清。 阿怜抱着暖炉闭目躺在屋内摇椅上,炭火烧得很足,她便穿得单薄,也没束发,安静得像一幅画。 “小姐,”莲月从外头挂完彩灯回来,关上门后走至她身旁搬了椅子坐下,托腮皱眉道,“既然那么用心地给世子准备了生辰礼,怎么不亲自去送呢?” 阿怜睫毛微颤,避重就轻道,“又不是送不出去。” “小姐,你知道我问的 不是这个!” 莲月上手推搡她,阿怜便把暖炉塞她怀里,“好了好了” 她缓缓睁眼,视野随摇椅晃动,语气平淡无波,“姨母请的是上京崔氏,应是不想我去,但若外祖带我去,她也不会说什么。” “可世子肯定想小姐去的”,莲月失落垂眸,她知道小姐这是伤心了。 “很多事不是他想就可以的,”似乎也是在说与自己听,阿怜冷静道,“他站得高,又被保护得那么好,什么都不用操心。可我无权无势,不得不多做考虑。” 屋内外一时只余落雪声,莲月忽哭道,“小姐,我想回江南了” 阿怜摸摸她的头,“……快了,只要过了这个冬天,等明年开春,你就能回江南去了” “那小姐呢?小姐不和我一起回去吗?”莲月抓住了她话里的漏洞。 阿怜收回手叹了口气,闭目道,“我还不能确定,不过应该也快了。” 适逢敲门声响起,惊走她脑中冗杂的思绪。 她与莲月对视一眼,倏地站了起来,随着距离缩短,心跳和脚步越来越急促,拉开门的一瞬,脸上柔和的笑意却猛地僵住了。 居然是赵寅。 阿怜猛将门关上,回去穿上了外裳,后知后觉地怕方才的态度露出马脚。 赵寅来找她闲聊的这一月,谢琅常在深夜前来与她私会,第二日一早赶在辰时前回英国公府去。 现在时辰算不得早了,她便先入为主地以为来的是谢琅。 整理好仪容的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开门,“不知官家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赵寅目光往下打量,阿怜神经紧绷,解释道,“这个时辰了,我还以为是崔家妹妹来访,所以未曾注意衣着,还望官家恕罪。” 也不知赵寅是信了还是没信,负手越过她往屋内走去,“去里面说” 阿怜心里骂了几声,眼神示意莲月来把门开着,却听赵寅吩咐道,“苏思福,外头冷,把门关上” 她的心一下便悬了起来,看着赵寅的目光发着颤。 赵寅在摇椅旁停下,掀开缀着流苏的红布巾,回首看她,“这是你给谢琅备的生辰礼?” “是”,她小心回着,咬着牙伫在门边没动,胸膛震得隆隆作响。 她与谢琅的事从未在赵寅面前泄露过半分,怕的就是他突然发难,毕竟赵寅一直有让她进宫的打算。 赵寅眸光微闪,手指拂过冰冷的弓身和盔甲,沉吟道,“犀角弓,护心甲” 扫视完其他物件,赵寅忽抬头盯着她问,“这么齐全,难道你知道他想去北疆?” “他想去北疆?”阿怜面露疑惑,实则背后已紧张到出汗,“可真是巧了,我也是才知晓。送这些不过是因为击鞠时见他喜欢骑射,便投其所好,准备了这些。” “这犀牛角和护心镜十分难寻,工艺也出自名家之手,需花一番狠功夫。”赵寅意味不明的笑着,“看不出来啊,区区一个生辰礼,你竟这么上心。” “表弟金尊玉贵,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阿怜僵着脸解释,“我自是要送一些能入他眼的东西。更何况,从前在英国公府时他对我多有照顾……” “哦?怎么个照顾法?”赵寅打断她的长篇大论,逐步逼近,眼神阴暗,“我倒是不知,你也会有这么多话的时候” 他将她困在了门板上,阿怜抵住身后的门,脸已苍白得不成样子,慌乱之下忘了尊称,呼道,“你要做什么!?这是在崔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捉住她手臂,凑近她耳侧低语,“如果我真要对你做什么,你以为你有拒绝的份?” “如实告诉我,你心悦他?” “我只把他当表弟!”阿怜仍旧在嘴硬。 “呵”,赵寅勾起嘴角,阴测测道,“今晚在英国公府,裴老夫人、英国公夫人,连同皇后,都向我求赐良缘” “右丞家的嫡女爱慕谢琅已久,我自是美满成全” “你猜猜,对这桩婚事,谢琅怎么说?”赵寅微微拉开距离等她反应。 阿怜抖着唇,如同被卡住脖颈的鸟雀,僵硬摇头,“我……我不知道” “他抗旨不尊,说他已有心悦之人,与她情意相通,只待明年回京便能与之成婚” “待问及是谁,他却又闭口不谈了” “众人皆知,他对他的表姐痴心不改,而他的表姐只顾着做生意,心如磐石,难以动摇……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他手上的力道渐大,掷地有声地诘问,“你不愿意入宫,就是因为谢琅?” 见阿怜死命摇着头不认,赵寅松了手后退两步,勾起一个莫测的笑,“现在不承认也没关系” 总会有认的时候。 赵寅磨着牙,堪堪维持昂首挺胸的得意之态,忽略心中弥漫的刺痛,推开僵立门前的她,带着苏思福匆匆踏雪离去。 “小姐,小姐,没事吧小姐”,莲月进门来抱住她,方才门内激烈的吵嚷将她吓得半死,比阿怜哭得还凶,“要不我们跟老爷说一声,早点动身回去吧,这里实在是太过凶险了,我们再也不要来上京了” 阿怜亦劫后余生地抱住莲月汲取安慰,刚刚赵寅的逼近和威胁之语在耳畔萦绕,她眉心紧锁,声音颤得不成样子,“现在积雪未化,不便赶路。等外祖回来,我们就去把这事告诉他,等路况好些,我们就启程回江南去” 眼下自身都难保,她已经无法承诺谢琅与他同去北疆了。 晚上谢琅翻窗进来时,虽然知道他在生辰宴上受了委屈,却也无力安慰,心中愧疚复杂,只任他抱着疏解。 “表姐为什么不来看我?”他咬着她的耳朵埋怨,身躯结实可靠,动作却急切不安,“向来只有我找表姐,没有表姐找我的份,表姐对我的情意到底有几分呢?” “我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赵寅的车驾离去,”谢琅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表姐是因为他才不来的吗?” 阿怜闭目解释,“我不去,是因为姨母不想我去,没有旁的原因。” 英国公府要给谢琅和右丞嫡女拉红线,自然不想她去搅和。 “可我想你来,表姐难道就不能为了我冲动一回?”谢琅扣住她的肩膀,眼眶红润显然有几分失去理智,“你有了新欢,我就变得不值一提了?” “这一个月,他明里暗里来了崔府那么多次,你们……” “谢琅!”阿怜高声打断,“你在怀疑我?” 她早已为了他冲动不知多少次,赵寅这个天大麻烦也是因他而起,唯有他是她来京后节外生枝的部分。 “你为了他吼我?”谢琅不可置信地摸了一把眼泪,“要是你们之间真的没什么,有什么不能问的?” 他控诉完不等她反应就来亲她,剥去阻碍,压住她乱挣的腿和手,与她亲密无间地磨合。 “停下,谢琅你停下!”她的力气在他面前如同螳臂当车,只能任他摆弄。 微微的痛意传来时,她哭着喊,“你要是进来,我恨你一辈子” 谢琅似被她这句尖锐的话唤回了理智,浑身僵硬,像是一块重石压下来将她抱紧,半晌才颤抖道,“对不起,我……我是个畜生”,而后飞快地起身收拾衣服,翻窗逃走了。 窗柩吱呀作响,蜡烛芯燃尽熄灭,阿怜怔怔地睁眼落泪,缓了许久才将被子抓来,盖住了冰冷的肌肤。 …… “什么事?”现在对着赵寅,她只留毫不掩饰的排斥和冰冷。 自那夜后,谢琅再没来找过她,许是羞于见她。 而因为将受赵寅胁迫之事告诉了外祖,赵寅也许久未见了。 可耐不住赵寅脸皮厚,不被允许进入崔家后院,就坐在会客大堂等着,派人知会她前去一叙。 “现在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赵寅没直白回答,绕着弯消磨她的耐心,“不过这一面是一定要见的” 她抬脚欲走,忽听赵寅高声道,“你知道谢琅现在在哪吗?” 周遭侍奉的少许家仆均将头低了下去。 见阿怜驻足回头,赵寅忽摇头一笑,“看我从前说过什么” “在哪?”阿怜攥紧了手指。 “他在百花坊,最上等的包厢” 百花坊,上京最大的秦楼楚馆。 “可要随我一同去看看?”赵寅优哉游哉朝她走来。 谢琅虽嚣张惯了,却不是风流随意之人,追在他身后的人多如过江之鲤,他若真想那事,不用去那等地方,这其中定有什么隐情。 赵寅见她表情凝重,却未痛心伤神,料想她已察觉到异常,便不再隐瞒,以只有两人可闻的声音交代道,“他想借此摆脱跟右丞家的婚事,恰好给人可乘之机,真是天真。” “你对他做了什么?”阿怜目露震惊,她没想到赵寅会直接对谢琅下手。 “我可没说是我做的,”赵寅啧了一声,“他中了烈性的药,你要是再在此磨蹭,保不齐他会遭遇什么。” 马车上,阿怜不时撩开帘子看走到了哪里。 看她这副担忧模样,赵寅又酸又气,冷笑道,“我们才是一类人,他有什么好的?” 阿怜回首瞪他,“谁跟你一类人!?”,又对着马夫吼,“再快点!” 到了百花坊,掌柜接待他们从隐秘的后门直达上房。 刚到门口,忽听门内一阵尖叫喧哗,门被大力破开,谢琅两颊通红,看动作本想将她扫到一边,却在看清她的脸后及时止住,而后不可置信地摇摇头,眉头紧皱,迷蒙的眼紧盯着她不放,似乎被内火烧得十分不清醒,确认之后喊了一声‘表姐’就脱力晕在了她怀中。 他太重,阿怜被扑了一个踉跄,听见赵寅让人来扶谢琅走,她带着恨和怕怒瞪过去,双手紧抓着怀中滚烫的人不放。 赵寅被她这一眼看得愣住了,心情持续下沉,缓缓补全了之前简短的吩咐,“把世子带去隔壁空房,喂他解药,守住房门,派人去通知英国公府,让他们来领人” “至于你,”赵寅脸上露出畅快的笑,“我们好好谈谈” … … 室内甜腻的香气还未散去,阿怜站在窗边,抱着手臂听赵寅将从前说过的话来回贯通了一次。 “他不争不抢,却什么都有,我又挣又抢,一无所有,凭什么?” 阿怜没回,心里却不屑极了。 无论赵寅如何在她面前诋毁抱怨,她却只从中听出了嫉妒。 他嫉妒谢琅无忧无虑,潇洒恣肆,嫉妒他身为英国公府的独子,却不被周围人赋予必须完成的使命和期待。 而他一生下来就背负着亡母的出人头地的祈愿,被谢家选中后又背负着谢家的期待,片刻不得松懈,直至登基前一直与其余兄弟明里暗里地较劲。 在他登基后,英国公府的地位更加稳固,谢琅坐享其成,享受着比他更加纯粹的关心和爱意。 谢太妃养他在膝下那么多年,却也为了英国公府来干涉他的婚事,而对于谢琅却说,“我英国公府哪有联姻一说,自是看他自己的心意” 身为官家,他手握皇权,一边忌惮着谢家的势力,但又被谢太妃的养育之情和谢家的从龙之功压着,不敢大刀阔斧地削弱,又不甘于现状,才次次借他人之手给英国公府添乱,陷谢琅于险境。 他不敢真的害谢琅出事,可谢琅越狼狈、越痛苦,他就越开心、越畅意。 得知谢琅心悦她,他原本想引诱她爱上他,心甘情愿地入宫,可不仅发现她不为所动,还诧异得知她可能早就心仪谢琅,与他两情相悦。 他不甘心又输一局,于是借着‘摆脱赐婚’的由头将谢琅引来百花坊,再去崔府逼她亲口承认对谢琅的情意。 现在她承认了,赵寅却还是不罢休,“你随我入宫,我就答应你,不再为难他” 阿怜摇头,“不可能,我早就说过我不愿意,就算没有谢琅,我也不会跟你入宫” 赵寅忍着暴怒冷嘲,“你以为谢琅是真的爱你?” “无论什么,他都能轻易得到,而你迟迟没应他,这才勾他起了兴趣,等过个三年五载,便会对你弃如敝履!” 阿怜心里也生了火气,“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比起三五年后的事,我倒是更想知道,明明你嫉妒的是谢琅,为什么非要抓着我不放?” 赵寅空白了一瞬,盯着她半晌没说话,肩膀都沉了下去。 阿怜以为是‘嫉妒’这词戳了他痛脚,见他表情越来越可怖,心中一急便脱口摊牌道,“反正我是不可能跟你进宫去的!” “你居于万人之上,拥有的那么多,却从来不看,只觉得你拥有的还不够,从前跟你兄弟比,登基后要与我表弟比,这本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你不珍惜已有的幸福,却要来祸害我表弟,只因表弟心仪我,便不顾我的意愿,跟狗皮膏药似的黏过来,你阴暗扭曲,滥用私权,德不配位,我就是死,我也不进宫!” 这一段话说得她直喘气,赵寅忽仰头笑了一声,眼里有泪光闪烁,“阴暗扭曲,滥用私权,德不配位?” 他一边重复她的话,一边上前,双手伸过来时她下意识去躲,以为他要掐她的脖子泄愤,可他却固定住她的肩,隔着衣物在她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疯子!”她叫了一声猛地推开他,眼里带着吃痛的泪水往窗户上躲。 赵寅却拉住她,“别跳” “我没说要你死,你急什么?” “我们来打个赌吧”他忽道。 “三年。你即刻离开上京,不要跟谢琅有任何的解释。” “要是三年后,他还是对你一往情深,既不娶妻,也不纳妾,我便不再为难你们。” 第143章 国公府表姐(十七)“能不能不要走,…… 浓郁的血水顺着手掌纹路,漫过指尖往下滴。 他紧攥着匕首柄撤至身后,眼见着方才狰狞疯魔的女子在眼前倒了下去。 喉咙里的粗嘎喘息和周遭惊慌尖叫声混在一起,吵得他有些头晕,不由手扶着额头后退了几步。 “琅弟!” 他回头,是大秭。 她扶住了他,焦急忙慌地问,“你的手怎么样?快!回我殿里去,我叫太医来” “我没事,只是皮外伤,阿秭不用担心。” 脑中瞬间的麻痹似乎只是他的错觉,随着五感回归,他忙眺向亭桥,却见莲月在岸边急得来回踱步,还大声吆喝着什么。 他直觉般汗毛倒竖,仿佛一脚踏空,失去了对方向的掌控,等再有意识时,他已站在岸边,只一眼惊恐的泪水便奔涌而下。 她半个身子没在水里,被人横腰抱着往岸边走,苍白透明,了无生气。 他仓皇喊着她的名字往离她最近的地方狂奔,却眼见着她离他越来越远。 他跑得体力不支,跪地嘶吼道,“不!表姐!不要丢下我!” 抱着她的那人闻言停住脚步回头看他,面露恶鬼般阴沉的讥笑。 他这才发现,抱着她的人是向来亲厚仁善的姐夫。 周遭布景陡然转换,曲水湖亭变成了花园假山。 熟悉的一草一木让他意识到他正在英国公府。 假山上落了雪,装点着红色的绸条和布花,这是他的庆生宴,亦是二姐离京两年后首次归家的接风宴。 “表姐呢?”他正远离光鲜亮丽的宾客,匆匆往门口走,一路抓着下人问,“看见表小姐没?” 得到的回答始终只有一个,“没有”。 远远望见外祖,他心中一喜,瞬间加快了脚步。 母亲正与外祖谈话,他往他们旁边看,又往他们身后望,只找到舅父一家。 “外祖!”他喘着气停在外祖跟前,急问,“表姐呢?表姐在哪里?” 外祖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又转头去看他母亲,摇摇头没说话,越过他往门内走。 还是舅父掠过他时低声说了句,“怜姐儿没来,还在崔府呢” 他捏紧了拳头,刚想质问母亲,就见母亲也隔着中间穿行的芸芸宾客望向他,眼里是尽力掩藏的疲惫。 他到底没能当着众人的面问出口,只想着快点结束宴席去崔府找她。 可宴席行至一半,祖母竟说右丞家的嫡女温良娴静,样貌才艺绝佳,两家祖辈素有往来,求官家为他俩赐婚。 他对此人根本毫无印象,何来世交一说? 可出乎意料的,母亲,大秭,全都附和说这是一段良缘。 余下二秭满脸好奇,三秭则低眸喝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紧接着未及他反应,赵寅便应允赐婚。 周遭响起稀稀拉拉的贺喜声,他却没半点喜意,只觉得被所有亲近之人出卖了。 而赐婚于他的赵寅,几次三番明目张胆地去崔府找她,明明就对她怀有别的心思。 他站起来直视他,“我已有心悦之人,求官家收回成命。” 赵寅挑眉不语。 在他挑衅的目光中,他忍不住咬牙道,“我与她两情相悦,只待明年回京 便可完婚。” 赵寅果然变了脸色。 可直到他从宴席脱身,旁人都还在拿他与右丞嫡女的婚事打趣他。 临出府时,还有个纨绔喝醉了酒,对着周围人口出狂言,“右丞家的嫡女身份尊贵,又懂礼数,迎进门来做正妻再合适不过了,谢琅口里的那个,要是真喜欢,不如养在外头,要是正妻宽宏大量,今后迎进来做妾也不是不可能啊。他怎么就拗不过弯呢?居然敢当着众人的面抗旨不尊,要不是有英国公府在他背后撑腰,官家怎么着也要治他个大不敬之罪。” 他额角青筋跳动,顿住脚步折返回来,一拳打在他肚腹上,将那纨绔打得捧腹呕吐。 他再提起他的颈子威胁道,“要是再敢背着我说这种话,今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听见了没!?” 往崔府去的路上他焦躁无比。 没来庆贺他生辰的表姐,态度反常的祖母和母亲,突如其来的赐婚。 这几乎是有史以来最差劲的生辰。 马车忽停住了。 他掀开帘子,见还没到崔府,问念柏发生了什么。 “世子,前面有御驾护卫,我们的马车只能在这停” 他下了马车步行往前,及至转角,正巧见赵寅从崔府大门跨出来,他先是黑着脸,呆站一会,而后将手心放至鼻下,闭着眼睛嗅闻,似在回味着什么,上御驾时,嘴角已然带笑。 他做了什么?为何这般行径? 他如偷窥的老鼠一般躲在转角的阴影里,如坠冰窖。 只要她心里还有他,他就不会被轻易击垮,哪怕所有人都反对,他也要与她恩爱厮守。 可若是她喜欢上了别人—— 反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开她。 他带着满心不安去了她所在的小院,在她的顺从中寻求安慰,可她的心不在焉和不时流露的愁色如针尖般刺伤了他脆弱的内里。 理智逐渐消退,他问起赵寅,这个由她提出,如荆棘一般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名字。 她突然的怒喝让他既悔又怕,怕她下一句就是与他分开。 有那么一瞬,他忆起了从前偶然听来的淫艳之谈,想着要不就此占了她,让她真正属于他,再也无法逃开。 他没有经验疏于此事,不知是否弄疼了她,等他从魔怔中清醒时,她流了好多泪,还说要恨他一辈子。 心痛到连呼吸都刺痛,拢衣的手也抖如筛糠,他几乎是一路飘回去的。 他是个畜生,一个无可救药地爱慕着她的畜生。 “世子?世子!”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晰,念柏喜极而泣,“世子你终于醒了!” “表姑娘的马车正在离京的路上……” 只听了他的前半句,谢琅便起身下榻,胡乱套上衣服便打马往南城门走。 马蹄踏过清晨湿滑的石板街道,寒风凛冽似将他透成了碎片。 她此时离京,必是要回江南去。 为什么? 她就这么狠心,连个告别都不留给他? 是因为崔府的那晚? 还是因为昨夜? 昨夜她好像去了百花坊找他。 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这才一声不吭地离京? 远远看见那顶朴素大方的马车,谢琅“喝”一声,俯身提速追去,头上急得满是汗。 “表姐留步!” 他控着马从侧边喊着,见马车不停,便横马停在中央,迫使车夫停下。 天光刚亮不久,街道清冷无人,远处有隐约铜锣更声,谢琅略带沙哑却高昂的声音透过帘子清晰地传进耳中。 “表姐,是我冲动,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罪该万死” “可昨夜……昨夜我是遭人算计,我本意,本意只是想借此退婚,你知道我心里再装不下其他人了,我于你的真心,天地可鉴” “表姐,求你出来看看我罢!” “琅儿真的知错了!” “能不能不要走,琅儿真的知道错了!” 阿怜咬着唇闭上眼,眼睑还未阖拢,盈眶的泪水便因挤压尽数涌出,颇有源源不绝之意。 赶马的车夫是赵寅的眼线,派来盯着她的。 她不能同谢琅解释,也不能在三年内跟他有任何形式的往来。 “若你输了,便从江南回上京来,入宫为妃。” 她本不想认这个赌约,这赌约的代价太大了。 如果分别的三年中谢琅当真移情别恋,她不仅失去了他,还要失去自由,被迫入宫。 可赵寅不依不饶,“要是我赌赢了却没有任何好处,我何必要认这个赌约?” “我能用赌约放你们一马,已经是格外开恩,你若不认,我便只能继续。” “你当然可以回你的江南,逍遥一辈子。可谢琅如何,我可不敢保证。英国公府挡了我的路,这是事实无可更改,自古卧榻之侧不容猛虎酣睡,谢琅是下一任英国公,我不能杀他,却有的是其他方法折磨他” “亲人离心,婚姻不顺,家府不宁……” “世上让人痛苦的法子多得数不胜数,你说呢?” 她深知赵寅的疯魔程度,他不仅干得出丧心病狂的事,还会掩盖踪迹,让人即使意识到是他所为,也拿不出确凿证据。 于是她应下了这个赌约。 离开百花坊前,她最后去看了昏睡的谢琅一眼,将随身的莲花手帕塞进了他胸前的衣襟。 她一掀开帘子,车夫就回头看她,似是怕她有什么出格的动作。 她耐着性子朝车夫点头让他放心。 而后望向骑在马背上头发凌乱的谢琅。 他还是昨晚那套艳丽的玫红色衣裳,不知中衣换了没,有没有看到她塞进去的帕子。 “表弟,我不曾怪你,从来没有。” 我亦真心爱你。 “我要回江南去了。不要来找我,也不要给我递信。” 我收不到,也没办法给你回信。 “若三年后,你仍想娶我为妻,我们就在上京以南,江南以北的橘亭见上一面,再论其他。” 我的私邸在橘亭,我会在那里等你。 “从前你欠我一诺,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再问我其他的事了。” 第144章 国公府表姐(十八)“我想娶表姐为妻…… 永泰九年春,英国公世子谢琅接替其父谢猷率军前往北疆驻守,至今未归。 据说临行前他曾数次拜访右丞府,欲要退掉官家赐给两家的亲事,奈何右丞极为宠爱其嫡女,依其心愿,直至谢世子挂旗出京,这婚约都未能成功作罢。 眼见着右丞嫡女到了许配的年纪,却依旧苦守着个归期未定之人,京中风向逐渐变了味道,当初的羡慕大多已转成了意味不明的惋惜和嗟叹。 惋惜嗟叹之余,有庄家就此做下赌局,就赌那毫不留情,一走了之的谢世子何时才会归京。 此事传到江南后,不少人跟风下注,年年初秋翘首以盼,一连盼了两年都没把谢世子盼回来。 时间一晃而过,如今已是第三年的初秋。 江南淮州水网纵横,交通发达,汇聚了走南闯北的各路人马。 此时的淮州城夜幕低垂,繁星初上,主河道两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来往行人摩肩接踵,张袂成阴,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其热闹程度比之白日丝毫不减。 以酒酿闻名江南的广缘斋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不少宾客慕名而来,在此酣畅豪饮,唏嘘古今,尽兴之后往往要有人扶着才能回去。 “谢世子到底何时才会回京?”酒楼内,一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打了个酒嗝,拍着桌子摇头道,“真可惜了我的百两银子!” 坐他对面的郎君满脸诧异,“嚯!文兄行商分毫必争,居然也为此下过赌注?还是百两之多?” 那被称作文兄的郎君沮丧地摆摆手,“两年前我刚从北疆出货回来,深知北疆的荒凉贫瘠,料想那生在富贵乡的公子细皮嫩肉,怎么也待不长久,因故酒后被人拉去做赌时,便赌他一年就回。” “第一年我只赌了四十两,”他将右手拇指撇至掌心,往前推了推,“输了之后不甘心,想着这第二年,他无论如何都该回了吧,于是又压了六十两,谁知他第二年也没回!” “诶,这就是兄台你的疏忽了。”隔壁桌的郎君听了许久,忍不住探过头来加入讨论,“那等金贵人物哪能跟咱们四处行商的赤脚客比?就算生活在北疆,他也吃不了什么苦头的。” “依我看,他应是怕回京后被逼着完婚,这才一直待在北疆不回来。据说他被赐婚前就已心有所属,那姑娘好像是……好像是他的表姐,出自咱们江南姜家,曾在英国公府上住过一段时间。” 文兄听此,放下酒杯一一反驳。 “北疆人烟稀少,物资匮乏,有银子都用不了,条件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再说了,”他环顾一周,“诸位可听说过那表小姐对他有意?” “这个嘛,”周遭食客缓慢摇头,“倒真没听说过” 文兄满意笑道,“这就对了,谢世子是单相思。” “为了一个随时可能另嫁他人的女娘坚守苦寒之地,拒不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诸位设身处地地想想,你们能坚持几年?” 一阵 沉默之后,众人陆续发表意见。 “大约只能坚持一年吧。” “一年,最多两年。要是她一点回应都不给,又何必为其耽误终身大事?” “是啊,天涯何处无芳草,更何况以谢世子那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女娘没有?” 见大家纷纷认同,一食客冷不丁问道,“那今年你们还下注吗?” 文兄的兴致被推到高处,当即应道,“下!怎么不下?我就不信了,他第三年还不回来” 二楼靠窗处,桌上的账簿已在同一页停留了许久。 阿怜心跳迟缓,手脚僵硬,眼中之景失去了色彩,变得灰白、聒噪、恼人。 谢琅也会这么想吗? 即使他们有过不为世人所知的亲密,即使她留下了贴身的帕子暗自表明心意,她还是免不了担心。 担心当初突兀的离开和模棱两可的话令他低估了她对他的情意,担心他如旁人所说的那样,在她离开后选择放下她重新开始。 按理来说,他待在北疆,移情他人的可能性便小了很多,她应该放心才是。 可三年没有任何书信往来,她对他的真实状况一无所知,不清楚他的心思是否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于是她无法自抑地感到不安、焦虑,最近总重复梦到分别时的情景。 梦中他横马拦在路中央,脸上满是痛苦乞求之色,哀哀唤着她表姐,求她不要走。 许多次她夜半惊醒,再难入眠,即使点上安神香一觉睡到天亮,醒来之后依旧怅然若失,无法提振精神。 而今三年之期将满,似有一柄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要被移开,或者直直落下了,对此她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被动等待。 他会在今年回来吗? 若是回来,他会如约来橘亭找她吗? 若他来橘亭找她,他对她的爱意也会如三年前那样纯粹炽热吗? 她尚且不知道谢琅的答案,只知道于她来说,对他的情没有被时光和距离消磨,反而愈加浓烈。 她无法接受失去他的结果,无论以哪种形式。 …… 烈阳将落,远处无垠的黄沙与漫天霞光相接,稷山脚下四野无遮的军帐连绵起伏,被染成一片昏黄的橘色。 刚刚结束了今日操演的谢琅正从校场赶往主帐。 沉重的铁制护具在他身上轻若无物,护甲上的铁叶随着他大步往前的动作相击作响,发出规律的凛凛声。 历经三年北疆风霜的淬炼,他本就宽厚的肩背越发挺阔结实,五官的线条也变得更加锋利鲜明,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头下压,眼尾上扬,眸光深邃,如同藏着漩涡的漆黑静潭。 到了主帐,他熟练地卸下满身甲胄,褪去被汗水浸湿的里衫,等汗一干就踏入了提前准备好热水的木桶中,清洗满身汗液灰尘。 换了两次水后,他照例倚在木桶边缘闭目回味,忽听一道怯怯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世子,需要我帮您揉肩吗?” 谢琅幽幽睁眼,气息陡然变得森然冷沉。 未经他允许,那女子便绕过屏风,得寸进尺地向他靠近,眉眼含情,言语蛊惑,“世子,我来帮你松快松快吧” 模样有六分像,加上姿态神情与她像了七分,就连声音都有些类似。 这些人可真舍得下功夫。 然而他只会感到恶心。 “滚出去,”他淡淡道,“再靠近,我就削掉你的脑袋。” 擦干水珠和衣而出后,他不紧不慢地坐至主位,冷眼睥睨伏在地上请罪的人。 “是谁派你来的?” “是……是刘守城。”女子已怕得两股战战,脸上泪痕斑驳。 两年前刘守城招揽了好些模样相似的女娘加以培养,她是当众最出类拔萃的那个。 被选中送至军帐时她既喜又忧,为了往后富贵出卖色相固然有些怅惘,可见到那沃于水中的将军时,她所有担忧顾虑都散去了,这副天人之姿,就算没有钱财权势也多的是人想扑上去尝尝味道。 思及刘守城的嘱咐,她不由双颊生晕,想着等她迷住了眼前人,自然会为刘守城说上几句美话,可她没想到,这神仙似的将军张口便要削她脑袋。 那股冰冷的杀意迎面而来,几乎让她魂飞魄散,一瞬间筋骨软得都找不着腿了。 见她哭得涕泗横流,满口求饶之语,谢琅心中厌恶更甚,即刻唤人来将她送走。 既然她识趣交代,他也没有胡乱取她性命的道理。 等这聒噪远离,他已回到榻前,将那绣着莲花纹的手帕抵在唇鼻处又嗅又亲,闭着眼,将这柔软的帕子想象成她温润柔软的肌肤,又是好一会的流连忘返,情难自抑。 “表姐”,他动情的呢喃穿过帕子,透着闷闷的潮热。 北疆的三年,他靠着回忆从前的厮磨聊以慰藉。 要不是她留下的这方帕子和外祖转交生辰礼时交代他的一番话,他本打算不管不顾追她到江南去的。 “你每次夜来崔府都宿在她院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 “她此次离京仓促怪异,辞行时多有委屈神色,像是不得已而为之,与你许下的三年之约或许是她能想到的最周全的办法。” “现今官家态度微妙,你何不去北疆蛰伏三年,等掌权承爵再论其他?” 这三年,他已乖乖顺她心意,不与她书信往来,不派人去打搅她了。 如今请旨回京的奏折已在路上,不日便能回去找她。 若是回去发现他会错了意,或是她转而心系他人…… 谢琅捏紧了手中帕子,目光幽深邪肆,透着隐约的疯魔之色。 他便将她抢来,囚于榻上,日夜索欢。 若是表姐因此哭泣,那他大概只会一边心疼,一边兴奋。 反正表姐于他,已是融入骨血,再也分离不得了。 …… 永泰十一年冬,英国公世子谢琅自北疆还朝。 早两月消息传到京城时,最高兴的莫过于英国公府和右丞府,其次便是那些下了注的赌徒们。 “小姐!”莲月举着书信欢天喜地地跑进她的院子,“世子要回来了!” 阿怜接过书信,将‘请旨回京’四个字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红着眼眸颤颤念道,“快收拾行李,我们即刻启程去橘亭” 谢世子归京那日,几乎引得全上京人前去围观。 厚重的城门完全开启后,那三年未见的谢世子骑着高大的骏马缓缓走入众人视野。 他身披铁甲,单手控马,上身随着马匹的移动规律起伏,目视前方下巴微扬,似带着几分北疆的野性,比之从前更加丰神俊朗。 人群的欢呼静默了一瞬,而后又十分默契地变得更大更热烈。 站在二楼窗后的叶文茵呼吸急促,心跳再次失控。 她目光复杂,静静地看着谢琅越走越远。 来京数年,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只从前倾慕之意依旧不改。 两年前,她鼓起勇气脱离兄长单干,却被兄长出卖。 不可置信地痛哭一宿后,她下定决心跟他断绝关系,却被他倒打一耙,说她不顾爹娘遗嘱,置叶家酒楼于不顾,要以祖宗名义将她除名。 自那之后她改姓为姜,现在名为姜文茵。 至于这姓氏由来—— 当年她被扫地出门时,再度回忆过往种种,只觉得姜怜才是那洞悉世事之人,怅惘愧疚之余,难免生出羡慕崇拜之情,想着若要另择一姓,不如择她的姓,也好借借她的财运。 姜怜只在京城待了一年,却把祖上那么多铺子都经营得风生水起,即使赢得了谢世子的倾慕,也没有因此绊住手脚,仍是雷厉风行,说走就走。 后来不管是谢世子被赐婚,还是为此大闹右丞府,或是躲去北疆三年不归,这些通通都与她无关。 她似乎总有先见之明,能够提前规避许多麻烦。 因情爱而生的嫉妒无可避免,但比起对她本人的崇拜来说,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更何况,这三年她从未听说过谢世子与她有所联系。 谢世子怕是被她伤透了心,对她的情意已经消磨殆尽了。 京中不少人抱着跟她类似的想法,却在谢世子回京后的第二日就被打了脸。 面圣述职之后,谢世子把英国公府和右丞府撂在一边单骑南下,听说是往橘亭去了。 橘亭是什么地方? 只要稍稍托人打听就能知道,橘亭以盛产甜橘得名,而那位三年前一声不吭就离开上京的表小姐,在橘亭有座占地六亩的私邸。 但凡知道这消息的人都傻了眼。 难不成一走三年,谢世子还没将人给放下? 照这架势,怕不是要强抢民女吧! 民风淳朴的橘亭今日来了个说官话的外乡人,一人一马风尘仆仆,开口便是问姜府怎么走。 被问路的橘农从前没见过他,不甚放心地问,“你是姜娘子的亲戚?来找她过春岁?” 谢琅扔过去一锭金子,“是,我是她相公。我们三年未见了,我想她得紧,你快告诉我姜府怎么走” 橘农闻言,立马将这金子扔了回去,“呸!恁的胡说八道!我们姜娘子还未嫁人呢!” 橘亭方圆百里受姜娘子恩惠,他们都把姜娘子当菩萨供着,万不能置她于险境。 谢琅低头顿了一下,眼尾有些发红,“我是她还未拜堂的相公,从上京来,已与她许过终身了” 橘农们对视一眼,还是不信,正想着将他轰走,忽听姜娘子一声喊,“谢琅!” 回头一看,披着披风的姜娘子下了马车,眼中挂着泪,神情急切地往这边飞奔。 而他们身旁的这位梦呓般地应了声“表姐”,而后极快地翻身下马朝姜娘子跑去,展开臂膀将姜娘子抱入怀中。 他身高体宽,将姜娘子挡了个严实,他们只看得到姜娘子环在他身后的手。 那双白皙的手将他的黑斗篷攥得很紧。 橘农们后知后觉地尴尬道,“……还真是姜娘子的相公啊,误会一场,哈哈,误会一场。” 感受着怀中久违的、格外真实的温暖,谢琅早在看见‘橘亭’二字就产生的泪意再也抑制不住。 他如从前那般低头贴近她的耳畔,启唇数次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表姐,我听你的,如今三年已过,我还是想娶你为妻” 来时的种种忧虑皆因这个双向奔赴的拥抱消散得彻底,他只安心又迫切地将满腔炽热的爱意吐露出来,“我想娶表姐为妻,未曾有一日变过。” 阿怜吸着气从他怀中抬头,凝噎着望进他含泪的双眸。 他的眼瞳清澈如琥珀,早已将她困在里面了。 她压抑哭腔,勾唇予他回应,“我亦想嫁与表弟,三年来,未曾有一日变过。” 是夜,姜府。 谢琅来敲门时阿怜正在沐浴,急朝门外喊道,“稍等片刻” 话虽如此,她却不忍他多等,出了浴池随意擦拭几下便囫囵套上寝衣,还未擦拭头发便急匆匆地给他开了门。 “我想……”谢琅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月白色的寝衣十分轻薄,被打湿后黏在皮肤上几近透明。 她披着湿发,毫不设防,只问他,“嗯?想干什么?” “我想……” 他后背一颤,脸颊发烫,硬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只左腿顺从内心所想,不受控制地往前迈了一步。 僵硬之际,她忽然牵住他的手将他往里拉,“你想与我共浴?” 脑中似有雷霆万钧,轰隆作响,谢琅被炸得头晕眼花,一时没有回复。 只听她接着叹气道,“又没说不让你进来,你慌什么?” 共浴?进去? 表姐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盯着他们交握的手,直到被她带到池边停下才缓过神来。 她背对着他褪下半湿的寝衣,露出一抹雪腻的香肩,忽顿住回首来看他,不多时又将头扭回去,羞道,“你看着我做什么?难道还要我帮你脱吗?” 他的呼吸已经灼热到不能再灼热了,只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沙哑道,“我自己脱” 不出预料地擦枪走火,谁先开始的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时刻,反倒是谢琅守住底线,顾虑再三。 “表姐,我们还未拜堂呢” “早晚都会拜的” “你头发湿着,我怕你出汗……生病” “我身子没那么弱,不碍事” 见他还要找借口,阿怜直接挟住他,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说了句从前在话本中看到的词。 谢琅心尖一颤,眸色转而变得深沉晦暗,“那就依表姐心意” 他抱着她去了温暖如春的主卧。 因互相渴望,几乎不费什么额外功夫便做好了行进的准备。 他时刻瞧着她的脸上的反应,只要她稍稍皱眉便磨蹭不前,等她放话才又继续动作,待肌肤相抵时,她眼角涌出泪水已经洇湿了小块床褥。 他耐心等待,俯身去亲,从额头到眉眼再到她的唇,虔诚爱惜,心疼慰藉,不曾放过一处。 他们唇齿相依,从生疏紧张逐渐过渡到意乱情迷。 途中她微微挣脱手臂拍打他的肩膀,他一个没收住,差点将她撞飞了出去,忙伸手去护她的头,惹她闷哼一声。 “没事吧”,他紧张问道,“撞到头了?” “现在还没事,没撞到头,”阿怜飞快答完,红着耳朵将脸埋进被褥,“你方才那样我受不了,还是缓着点来吧” 谢琅喉结滚动,撩开她的湿发哑声回道,“嗯,都听表姐的” 漫漫长夜,鸳鸯戏水。 第二日阿怜在煮水咕噜声中醒来,她平躺着,尝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起身,最后是侧身扶着墙起的。 后腰酸胀,小腹沉坠,那种深入骨髓的欢愉和触感存在脑中,还未尽消,她默默 调整坐姿,身后忽传来一声欢快的‘表姐’,她浑身一颤,回眸看去,只见谢琅精神奕奕,端着一碗熬成红色的透明汤药,提起搪瓷勺子似乎想要喂她,“一早去外边抓的,给表姐补身子。” 一身莽力不带歇息,真是怕了他了。 第145章 国公府表姐(十九)“嗯,回去继续教…… 他们在橘亭安稳地过完了春岁。 也不知谢琅是如何交代的,英国公府居然没有派人来找,倒是远在柳州姜府的爹娘听说她有了‘相公’,来信一封叫她开春后将这‘赘婿’带回去给他们瞧瞧。 春日,他们的马车到达柳州姜府时,英国公府不远千里送来的聘书和装了三十六辆马车的聘礼也到了。 一箱箱聘礼被抬入姜府,抬了好几日才抬完,就算柳州富商云集,也不得不感叹这排场的阔绰。 那及笄后多年未嫁的姜家长女竟然觅得这样好的夫婿,还真是世事难料。 阿怜毫不知情,诧异问谢琅,“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当然是收到姜府来信的时候”,谢琅有些羞涩,手臂却将她揽得很紧,“我是姜府的姑爷,总不好空手过来。” 实则,回京前他就开始准备了。 他总有一天是要娶她的。 初见谢琅时,姜父还不知他的身份,因聘礼诚意十足,又见他对阿怜关切爱重,满意得笑弯了眼,‘贤婿’‘贤婿’地叫个没停。 听谢琅喊崔鸢‘姨母’时,他却脸色陡变,事后将阿怜拉至一边,“你不是想找赘婿吗?怎么忽然改了主意,要嫁到上京那么远的地方去?是不是他胁迫于你?” “没有,”阿怜叹了口气,拉长声音无奈极了,“爹还不知道我吗?我是真心想嫁他的。” 父亲似乎对上京的人事仍有着不小的阴影。 三年前,母亲在收到她从京中带来的口信后与外祖和解,曾去上京拜访过几次。 父亲虽仍对崔府有成见,但每回都陪着母亲一起去,现在想想,或许是怕母亲一去不回? 毕竟据父亲描述,外祖当年曾不止一次地阻挠过两人的婚事,是个比阎罗王都可怕的人物。 见女儿坚持,姜丞就算担忧,也不再激烈劝阻,否则他跟当年的岳丈又有什么区别? “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如果真的想好了,我也不会阻拦。你的嫁妆早在及笄礼后就备好了,一直存在东边的库房中。” 从前她总说不嫁人,他怕她今后老而无子,无所依靠,才拉来一门知根知底的亲事,谁料她坚持不嫁,说能养活自己,去了一趟上京,又自己找来一个愿意嫁的。 有所爱之人相伴终身总比孤独终老来得好,姜丞很快调整好心态,“什么时候办婚宴?” 门外偷听许久的谢琅适时敲门,进去之后寒暄几句问她,“方才表姐在跟岳父聊什么?” 阿怜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说婚宴相关的事呢。” 谢琅闻言严肃地点点头,看向对着他笑得有些僵硬的姜丞,勾唇道,“真是巧了,我正想来跟岳父商议此事。” “年前我已找人卜过卦,下一个宜嫁娶的吉日是五月初五。” “你动作倒是快得很,”因心中不舍,姜丞忍不住阴阳了谢琅一句,又不愿阿怜为难,转而补充道,“只要阿怜同意就好,我没什么意见。” “多谢岳父”,谢琅恭敬回道。 婚期定得这么近,他早料到姜丞会有所不满,可为了早点与她完婚,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在橘亭时,除了重逢后的半月忍不住夜夜与她亲密,后来他越加节制,只在她来求时与她行事,为的就是让她少喝那避子药。 这种药或多或少伤身体,婚前不让她喝又有些站不住脚,最好的解法便是早点完婚,这样便少了许多顾忌,即使有了孩子也是名正言顺。 婚期一定,动身前往上京的日子也跟着定下了。 夜晚谢琅躺在客厢房的床榻上,虽然心中已然安定,但怀中少了心爱之人,他怎么也睡不着觉。 因故开门声一响,他立刻警觉起身,抓紧了暗藏的匕首。 虽然姜府多半是安全的,但警惕些总没错。 “表弟,你睡了吗?” 听见阿怜的声音,谢琅松了口气,下了床榻快步拥她入怀,“表姐找我什么事?” 阿怜羞涩地蹭蹭他结实的胸膛,“我想你了,睡不着。” 原来她也不习惯跟他分开睡,谢琅笑得合不拢嘴。 “笑我做什么?”阿怜轻轻打他一下,“不许笑了” “好,不笑了”,他捧起她的脸,轻轻碰她温热的唇,后与她舌尖相抵,慢慢纠缠吮吸。 察觉她的意图,谢琅克制地退开,抓住她往下摸的手,摇头沙哑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阿怜皱眉不解,连表弟都不喊了,“谢琅,你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这种事,从他追着她要,变成她主动提,如今连她主动都被他拒绝了。 她心中委屈酸涩,有些慌不择言,“你的意思是你不行了?” “表姐误会我了,”谢琅竟比她还委屈,拉她的手,隔着层衣物让她感受,“每次与表姐亲密,只消片刻便成这样。” “只是我不想表姐喝那苦口汤药伤身,又担心万一怀了子嗣,今后对不上月份遭小人诟病。” 原来如此。 向来无惧风言风语的谢小世子,竟为了她的名声变得瞻前顾后起来。 阿怜消了气,放软了声音,却没撒开手,引诱道,“婚期只余一月多了,现在不喝药也没关系。” “我想你了,快进来吧”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均有些急促,谢琅搭在她的腰侧的手缓慢收紧,“好” 五月初五嫁娶良时。 胸前挂红花的新郎骑着马,从姜府接到了蒙着盖头的新娘。 司仪高喝一声“起轿”,新郎便如同打了胜仗一般,昂首挺胸纵马游街,在喜庆的唢呐声和如潮欢呼声中,带着喜轿往英国公府去。 淹没在人群中的叶文茵有些出神,说不清心中滋味。 看姜家送女的姿态,姜怜似乎是自愿嫁给谢琅的,她的担忧有些多余。 她就说,谢世子那样的人,又有谁会真的不为所动。 姜怜美貌动人,能力卓群,谢世子富贵俊逸,身份尊贵,两人还是表亲关系,确实是再般配不过的一对。 她摇摇头,无声勾起嘴角,从涌动的人群中退了出去,回了自己的小姜府。 婚宴上赵寅没来,却派人来送了贺礼,谢琅一听是赵寅送的,毫不掩饰地黑脸,看也未看就叫人把贺礼搬进边角库房吃灰。 晚上洞房时谢琅还耿耿于怀,“要不是他,我们早就完婚了,还装模作样来送什么礼?虚伪至极,令人作呕。” 他将头枕在她胸前,忽又忆起早先被他视作情敌的裴玉,“还有那个姓裴的,他也是个虚伪的。” “三年前你离京后,他找上门来,责怪我将你逼走,说我一直在害你,他一直在帮你,我几拳将他打走,他居然还有脸去告御状。” “此般作态,却在你走后第二年就娶了他人为妻,现在已经有了孩子。” “不是我逼表姐走的,我也从未想过害表姐,”谢琅声音哽咽,显然是对两人恨极了,说完裴玉,又绕到赵寅头上去,“明明就是赵寅那厮从中作梗,硬生生偷了我们本该恩爱的三年。” “表姐清楚,表姐知道,”阿怜温声安抚他,把他当小孩哄,“不是你逼我走的,是赵寅逼我走的” “真要说跟你有什么关系,那也是我自愿为你走的。” 她揉着他的头发,“好了好了,别说旁人了,今天是我们新婚,苦尽甘来,该高兴才对。” 婚后她不多参与京中活动,多数时间在英国公府、崔家、姜家往返,上京的铺子也去视察过几回,如今都经营得稳当顺遂,不用她操心。 至于江南各处的铺子,她和亲弟姜润商量好了,平时由她的人把持,重大决定由姜润去操持,若需要她出面,就写信知会她。 姜润从小便是她的家生仆,两人关系极好,临离京时,他佯装抱怨掩饰内心不舍,“姐,你倒是潇洒,留我一个人忙得灰头土脸。” 阿怜哪里不知道他别扭的性子,伸手点他额头,先是啐道,“你这小子!你还小的时候,是我跟着父亲忙得灰头土脸,亲自操持所有铺面,如今不过调换个个罢了。” 后又红着眼补充说,“我又不是不会回去省亲,再说了,爹娘不是准备隔几月就来上京住上些时日吗?你跟着来不就行了?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待会你姐夫看见了要不高兴了。” “姐夫姐夫”,姜润不满嘀咕,“姐姐还不如招个赘婿呢,上京离江南这么远,除了贵人多些,也没见着好到哪里去” 未免家里人担心,阿怜回江南后并未提及京中发生的事,姜润对两人之间如何坠入爱河,经历哪些波折毫不知情,只觉得谢琅毫无征兆地将一向疼爱他的姐姐给抢走了。 婚后谢琅完全放开了手脚,阿怜很快便怀孕了。 姨母带着补品亲自来访时她有些错愕。 因着当年给谢琅说亲一事,她们之间的嫌隙未曾完全解开。 婚宴时,她们默契地没将之前的龃龉在母亲面前展露出来,自那之后却是尽量避免见面的。 只要清楚姨母往后不会害她就好了,其他的她并没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姨母会主动前来跟她解释。 “那年你公公不在,空留我们几个女眷守住这偌大的英国公府。老夫人一直在我耳旁劝,我也是慌了神,才想着给琅儿说亲,暂时缓住官家那边。” “现在夫君和琅儿都回来了,官家也不再阻挠你们的婚事,我自然是再欢喜不过。” “当年确实是姨母愧对你,自你入府后我一直羞于来见,只是今日乍然听闻你查出了喜脉,想着今后还有孙儿孙女问世,总不能一直这样拖着,这才来说清楚。说这些不求你原谅,只想着告诉你,姨母是全心全意对你和你腹中孩儿好的。” 阿怜睫毛扑朔,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姨母哪里的话,本就是亲上加亲,当年的事又各有难处,我早不放在心上了。” 裴老夫人如今已不住在府中,而是搬到离昌愿寺更近的京郊别院去了,只在节日时才会回府与亲人团聚。 她年事已高又早早丧夫,独自将一儿一女拉扯长大,早些年生过一场大病后皈依佛门,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先不说她是谢琅祖母,单凭这些,她就不会与她为难。 谢琅回京后轻车熟路地重拾副指挥使一职。 一日她应他要求去公府接他,回程时迎面碰上了裴玉和他夫人。 重见旧友本该高兴,可因为谢琅说的那些话,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下意识看向谢琅。 见裴玉目光落在阿怜小腹上,张口欲言,谢琅将阿怜的手抓紧,扯出个笑抢先道,“真巧,裴夫人也是来接裴大人的?” 说完紧接着责怪裴玉,“令夫人身子重,裴大人怎么不让令夫人在家里等?” 阿怜顺着他的话看去,裴玉的夫人也怀孕了,肚子大得看起来快要临盆,确实不适合出来走动。 裴玉没说话,倒是那模样清丽的女子挽着他手臂着急解释,“夫君本说了不让我来,是我坚持要来的,不怪他。” 阿怜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乱,便谎称府内还有事,抓着谢琅匆匆与两人辞行。 回去的马车上阿怜没提,谢琅自顾自抱怨道,“夫人都怀孕了,他还有二心,真不是个大丈夫。” 见阿怜不感兴趣,他轻轻揭过,伸手覆上她微隆的小腹,眼里带上了细碎的温柔,“怎么样,今日有没有闹你?” “没有,很乖,不像他爹,是个活蹦乱跳的。” 谢琅满足抱住她,“表姐就喜欢活蹦乱跳的。” 马车忽一个急停,谢琅反应迅速,肌肉鼓起单手撑着车壁,将阿怜护了个严实。 “怎么回事?”马车停稳后他掀开帘子问坐在外头的念柏和莲月,动作难掩怒气。 莲月不幸摔落,还好马车速度不快,只是皮肉疼,她捂着屁股站起来,亦是怒气冲冲,指着路中央哇哇大哭的男孩道,“这小孩无人管教,突然冲出来!” “世子”,念柏面露复杂,已经将那小孩认出来了。 一粗麻衣的妇人拨开人群进来将那孩子抱住,慌张喊道,“孩子不懂事,求世子恕罪!” 熟悉的声音令阿怜一怔,她倾身往前,透过谢琅撩开的车帘看见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见阿怜看来,魏萱下意识扭头,不知想到什么,眼眶逐渐红了,抱起孩子就走,也没人拦她。 马车重新动起来,阿怜缓了许久才问谢琅,“怎么回事?魏萱怎么变成这样了?那是她的孩子?” “不是,那是他哥哥的遗腹子,生产时出了意外,不仅母亲走了,头脑也出了问题,赵寅格外开恩,允许他留在京中,由魏萱照料。” 这三年,宫中势力连带着京中布局发生了不少变化。 魏萱的姐姐魏美人入宫后同虞美人结党,犯糊涂伙同虞美人做下了错事,一直隐而未发,在虞美人失势后,魏美人买通宫女太监,想害虞美人死在冷宫里,却阴差阳错被虞美人逃走,将她的罪状全都揭露出来。 事涉巫蛊和结党行贿,魏美人被赐死,魏家被抄家,家中男丁流放守边,女眷留在京中充为官妓。 “时值隆冬,魏萱的哥哥在流放途中伤寒逝世,得到消息后,她嫂嫂受惊早产,血崩而逝。” 谢琅不忍摇头,“只不过,魏萱从前性子爽烈,结交甚广,自她沦为官妓后,那些女娘托关系给她赎了自由身,听说现在她以教大户人家的女娘射艺骑术为生。” “怎会如此?”阿怜失神感慨。 在江南她只关注英国公府相关的消息,两年前是有模糊听说宫中巫蛊一事,却没想到其中主角竟然是魏家。 魏萱赢得头彩的威风依稀仍在眼前,如今却已是面黄肌瘦万念俱灰的模样了。 这人生起落,不可谓不大,那宫中的魏美人做了错事,连累整个家族为她陪葬。 忆起往日交情,阿怜低头思忖着给魏萱送点银子去,“她独自养育一个孩子,想来也不容易。” 谢琅看出她的心思,怕她吃闭门羹动气,耐心劝她,“她不会受你施舍的,从前的好友,她都一概不见了。” “没事,我有办法让她收下。”阿怜胸有成竹道。 魏萱应该是怕戴罪之身连累昔日旧友,只要这银子不以她的名义出就行了,她记得京中有几家济善堂,让他们送过去就好。 经魏萱一事提醒,阿怜又先后打听了从前有过往来的几人的近况。 颜鲤和冯嫣倒没出什么大问题,不过那些传言却也让她狠狠惊讶了一番。 两人至今未许人家,颜鲤跟家中闹过一场,将从前定好的娃娃亲退了,整日跟冯嫣同进同出,因是闺中密友,似乎没什么不对,可巧就巧在冯嫣也拒绝了所有了提亲,这就显得有些微妙了。 坊间传,她们是磨镜之好。 再说那身居宫中的赵寅。 按照当年赌约,他没再来打扰过他们。 只不过,孩子出生,满月礼,一岁生辰宴,赵寅都坚持不懈地自宫中送礼来,关键还不是借皇后的名义送,就以他自己的名义送。 谢琅忍着气,终于在宫中请帖送来的那天爆发了。 他狠狠将请帖摔在地上,对着空气大骂,“这烦人的蝇虫!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他的心肝都被蛆虫蛀完了!” 要是还怀着孕,阿怜绝对不会考虑入宫赴宴,可现在谢晟都一岁了,又有姨母和姨父悉心照料,眼下,比起抗旨不尊,落下隐忧,带着谢琅去一同赴宴才是正解。 “没事,我们同进同出就好,他只要还要面子,就不可能在宫宴上当众发难。” 赵寅确实没想着发难。 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是以何种心情送去那些礼物,又拟好那张请帖的。 三年前她骂他的那番话,他在她走后反复琢磨,越发觉得她好像没骂错。 但能怎么办呢? 儿时被人欺凌当狗骑,生母走后吃了两年的冷饭,还差点遭太监猥亵。 他可能在那时候就扭曲了。 善妒多疑,伪装和善,睚眦必报是他保护自己的手段,已经融入骨血,改不了了。 如今他身居高位不用再迎合谁,好像也不需要去改。 他自私,阴暗,没有爱人的能力,只是为何,听闻他们大婚,听见她怀孕、产子,他心中依旧会隐隐刺痛。 是不甘吗? 他本可以将她抢过来强占的,只不过他大发慈悲,放了她一马。 于她,他已经有过许多次心软和宽宥了。 如果这次她接了请帖却不入宫,便是她气量小,不懂知恩回报,亦是英国公府违命不尊,他便有了新的由头去整治她。 可她来了,满脸温柔笑意,丝毫不露怯,还带着谢琅一起。 看来她生产后休养得很好,珠圆玉润 ,越发美了,让人移不开眼。 只是他这个妹婿,什么都写在脸上,还是一样不讨他欢心。 单单看见他搂她腰,他就有股杀了他的冲动。 窥见他的目光,坐在他旁边的裴莼忽道,“当年没见这世子夫人多喜欢谢世子,真不知道谢世子找去橘亭后两人发生了什么,居然这么快就同意与谢世子完婚。” 发生了什么? 孩子都生了,还能发生什么? 赵寅心中忽有火起。 这贱人,用得着她提醒? 他收回目光,扭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裴莼。 刚入宫,得了一月宠幸就敢在他面前说这种挑拨之语,谁给她的胆子? 裴莼被他意味不明的眼神看得发颤,已后悔方才说那撒气的话,颤巍巍启唇,却不知该说什么找补。 “你觉得应该发生什么?”赵寅问。 这要怎么答? 裴莼脸色发白,额头上也起了汗。 此时,座下宾客也注意到官家这处的不对劲,一时无人说话。 “这狗东西又发疯了”,谢琅在阿怜耳边幸灾乐祸道。 “与我们无关,”阿怜低声回他,“除非他问,别多说话,等可以走了,我们就回去陪晟儿。” “嗯,回去继续教晟儿喊爹娘”,谢琅忍不住亲她脸颊,于桌案下与她十指相扣。 他们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还有了晟儿。 往后除非他死,没有人可以从他手中抢走她。 第146章 过渡章(9-10)世界九原剧情与世…… 见这一世的谢琅初见时就为阿怜辗转难眠,往后魂牵梦绕、神思不属,不仅耐着寂寞去北疆驻守了三年,即使成婚生子也没彻底放下心来,还要一遍遍地向阿怜确认她对他的爱意,分身向来沉稳的神情破碎得彻底,错愕感慨道,“原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在她的世界,直到她中毒离世前,谢琅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尊贵傲气,高不可攀的。就如同那九天玄月一般,只能抬头仰望,不可染指分毫。 除开至亲至爱的家人,她从没见过他给旁的人什么好脸色。 不仅吝啬于笑脸,口舌还十分毒辣,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他,能被他一张嘴说到卷铺盖走人。 实在要说他待谁有所不同,那叶文茵勉强算是一个,却也远远到不了这种卑躬屈膝,甘于献出性命的地步。 听闻两人之间,向来是叶文茵好心将他哄着,他是随时甩脸走人的那个。 他没跟叶文茵服过一次软,次次都是叶文茵主动去道歉求和。 起初她对叶文茵的印象还算不错,同为商户女的惺惺相惜占了很大一部分。 叶文茵借着跟谢琅的关系为酒楼招揽生意,头脑灵活,放得下面子又识时务,虽然占了她家在彩桥路的祖产,却也自知理亏,发达之后亲自登门将银钱补足,好好向她道歉感恩了一番,往后在生意上她们互有往来,也算是熟识。 然而,自英国公府的家宴开始,她对她的印象急转直下。 家宴前不久,叶文茵与她兄长决裂分家,时任都指挥使的谢琅去给她撑腰,以扰乱市井秩序的罪名捉了叶淮川下狱。 谢世子冲冠一怒为红颜,在城内闹得沸沸扬扬。 官家赵寅许是有所听闻,在家宴上笑眯眯地撮合两人婚事。 叶文茵当场跪地不语,却偷偷抬头去瞧谢琅的脸色,显然也是对他有意的。 在她紧张的注视下,谢琅犹疑片刻后开口,以两人只是知交好友,并无男女之情推脱婚事。 这片刻的犹豫加上周遭不绝于耳的打趣之声令坐在尾席的她不可控制地心生嫉妒。 她咬着牙放下竹筷,转而被汹涌的自厌淹没。 她心悦谢琅,在她来上京之前,从未见过他这样丰神俊逸,潇洒恣肆,不为世俗所约束的郎君。 /:. 他只需出现,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夺了去。 表姐的身份能让她不近不远地看着他,每每拜会姨母偶然遇见他时,听他客气唤一声‘表姐’,她面上毫无波澜,却是整个身子骨都酥了。 怕暴露心中所想惹他厌恶疏远,她总自我麻痹,想着只要能远远地看着他就行。 可真当听到他与旁人的风流韵事,哪怕还未板上钉钉,哪怕叶文茵算是她好友,她还是忍不住产生阴暗妒忌的情绪。 此后不久,广平侯府登门求亲,她自是婉言拒绝,却也因此心不在焉,恍惚度日,最终被对家钻了空子,毒死在了自家酒楼里。 原世界是个以英国公世子谢琅,及酒楼掌柜叶文茵为男女主的欢喜冤家种田美食文,讲的是两人在一次次的矛盾和争吵中各自成长,为爱妥协,克服身份差距,最终修得圆满的故事。 女主叶文茵同兄长叶淮川继承爹娘遗嘱,势要将叶家酒楼在上京这富贵繁华之地发扬光大。 在一次赌局上,她识破老手出千,赢得英国公世子谢琅的青睐,而后借着谢琅的名头迅速在上京站稳脚跟,逐渐混得如鱼得水。 日常相处中,叶文茵自然而然地对风流俊逸,行事不羁的谢琅心生爱慕,可无奈谢琅是个不开窍的,傲娇又毒舌,因生来无人忤逆,从没有惯着别人的念头,一有分歧就与叶文茵大肆吵嘴,最后两人总落得个不欢而散的下场。 故事的前期,两人之间的矛盾多集中于叶文茵的兄长叶淮川;后期则以谢琅醒悟追妻为主,总体而言对宫内的纷争和江南姜家着墨甚少。 每每叶淮川捅出篓子,谢琅总一边帮着收拾残局,一边当着叶文茵的面痛骂,说叶淮川愚笨冒进,只图眼前蝇头小利,将来必然走不长远,叫她趁早跟她兄长分家。 可叶文茵就这一个亲人在世,哪能因他几句话就利落地与其断绝来往? 直到叶淮川受人挑拨,伙同对手做局陷害她,主动与她为难,她这才痛定思痛,在谢琅的帮助下与他断绝联系,将他赶出了上京。 谢琅对她的不同和护短让她以为谢琅也对她有意,只是他好面子,才不曾在她跟前说破。 可英国公府的家宴上,官家赵寅开口欲要撮合两人,谢琅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对她并无男女之情,请官家收回成命。 她脸上火辣辣地痛,失落伤神之余,忆起从前每次不和,都以她主动道歉收尾,而谢琅总高高在上,如同施舍一般说原谅她。 她后知后觉这段关系的不公,为免继续深陷、难以收场,下定决心开始疏远谢琅。 谢琅自然察觉到了她的态度变化,起初不愿低头,等着叶文茵同往常一样主动前来求和。 可还未等到叶文茵的求和,就惊闻他同为商户的表姐姜怜因陈家设计在酒楼内中毒而亡。 谢琅忽意识到,叶文茵的处境并非他想得那么轻松,反而处处充斥着未知的危险。 因不愿失去这段来之不易的,还不知该称作什么的情谊,他思虑再三,终于妥协退让,主动去叶家酒楼与叶文茵重归于好,此后一让再让,开启了漫漫追妻路。 《上京食肆》节选: 【 姜怜带着丫鬟莲月踏入房门时,见谢琅也在,不由暗自勾起嘴角,连着脚步都变得轻快几分。 只这偷来的笑意在广平侯夫人前来拜访后转瞬就抹平了。 “我是替我家徽儿前来求亲的。” 广平侯夫人殷切地说着提亲的话,略含算计的眼眸快速扫过坐在一旁的姜怜,而后便黏在了坐于主位的英国公夫人身上。 “徽儿爱慕表小姐许久,因表小姐平时事务繁忙,始终未能得见一面,这才求我上门来说亲。” 姜怜面色冷然,眼中浮现几分厌恶。 她是不可能嫁入广平侯府的,想着等姨母问她,便一口回绝了去。 只是,她忍不住偷偷去看谢琅的反应。 谢琅面色淡淡,似乎对此事漠不关心,等广平侯夫人说完来意,他便趁机向姨母请辞,“母亲,若没什么旁的事,我就出府去了。” “又急着出府?”姨母将广平侯夫人搁置一旁,对着他眉眼促狭道,“穿得这样漂亮,是要找谁去?” “我随意穿的!穿什么都漂亮!”谢琅有些气急败坏地红了脸,“旁人打趣我也就罢了,怎么母亲也来打趣我?” 姨母忙道,“好了好了,想去就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得了这句应允,谢琅一挥袖子转身大步跨出去,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放在她这个表姐的身上。 她脸色煞白,心如锥刺,余光中谢琅的身影越来越远,姨母还在耳边说着场面话。 “侯夫人见笑了,他就这个犟脾气。这几天在府内成日黑着个脸,眼下终于忍不住出府去了,还不耐人说呢” 说完又来问她,“怜姐儿,此事你意下如何?” 她顷刻回神,低眉顺眼地婉拒,“此等终身大事,自然要听父母做主,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要真想说亲,便去江南找她爹娘说去。 姨母知道了她的意思,便替她驳回了这门亲事。 广平侯夫人走时脸色不好,姜怜却没怎么注意。 家宴时谢琅被官家赐婚,她紧张妒忌,酸涩难捱;今日听闻她被人求娶,谢琅却同无事人一样。 虽是意料之中的落差,却依旧令她心不在焉,整日神游。 如意酒楼。 一盘盘精致的菜肴被放至桌上。 掌柜逐个介绍完毕,递来竹筷,“姜娘子,这是下季度酒楼要出的新品,您先尝尝菜式,看有什么需要改进的。” 她回神接过,从左到右依次尝遍,口中酸甜苦辣混作一团,她食之无味地放下筷子,突然胃中一阵翻搅,张口便想呕吐。 “噗!” 一团黑红的血花喷洒在白色的瓷盘间,她脑袋一重磕在桌上,胃里的灼烧感越来越清晰,耳边是莲月惊慌的喊叫声,不知何时,她彻底堕入黑暗,失去了意识。 】 “要是我有你的勇气魄力就好了,”分身走入光门前叹道,“去了上京之后,因怕得罪贵人,我处处小心避让,反倒给人好欺负的形象,不仅什么都没争到,还被人害得早死。” 阿怜百无聊赖地点着脚尖,“一味避让确实讨不着好,得看面对的是什么人。” “避让久了忽然硬气起来,有些人便会觉得你是在给他们脸色看。” 新分身是个扎着马尾,留着厚厚刘海的小姑娘。 她穿着宽大的中性黑色T恤和短裤,看不出具体身材,肩膀内扣,眉眼低垂不正眼看人,像是缩在墙角的青苔,又像冬日里搁久了发霉的食物,从里到外透着股难以言喻的阴郁晦暗。 在阿怜的注视下,她的左手腕浮现出一道刺目的红线,滴滴答答地往外渗血,很快落了一地。 “你是自杀的?”阿怜问。 新分身明显一颤,飞速把左手腕藏到身后,低着头仍不回她。 阿怜叹了口气,“你抬起头来看看我。我是你的本源,即将接替你回到你死前的世界。你若有什么遗憾,便一同告诉我吧。” 新分身纠结了一会,缓慢抬头,在看清她面容的刹那,死水般的眼眸起了波澜。 她竟真的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和照镜子不同,对面的人似乎有某种别样的魔力,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就被牢牢吸引,完全移不开眼。 在新分身低头犹豫时,阿怜已借助精神触角看完了她的过往故事。 踏入光门后,她的本体会自动变换成新分身的形态。 可为了照顾她脆弱敏感的心,阿怜心中一动便提前幻化出她的模样,新分身果然放下了防御,变得话多了起来。 “你是我的本源?什么叫本源?” “你可以把你的存在想象成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走后,如果你成功着陆,汲取养分,生根发芽,长成新的蒲公英,就不会回到我这里;反之,只要途中出现了任何意外,你都会回家,由我代替你去生根发芽。” “原来如此,”新分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里有了光亮,“那这么说,其实你才是我的妈妈?” “咳咳,”阿怜尴尬地回,“如果这样想会让你好受些的话。” 新分身顿了顿,忽露出一个释怀的笑,“我是实在承受不住了,才选择以这样的方式逃避痛苦。” “我希望我能坚强些,活着逃脱她的掌控,如果可以,再找到一个真正爱我的人,安稳幸福地度过一生。” 第147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一)“谢谢沈哥哥。…… 初秋的江城昼夜温差极大,太阳才刚刚西沉不久,四面八方的寒气便顺着裸露的毛孔往人身体里钻。 身穿白色蝴蝶领掐腰长裙的少女踩着方头珍珠小高跟,跟在一个卷发及腰、身姿婀娜的中年女人身后,安静地走在这座位于江城西郊的中式园林别墅中。 柔顺的黑直及肩长发被发箍固定在耳后,阿怜乖巧地低着头,视线里只有脚下弯曲的灰色花岗岩小径、左右铺洒的圆滚砾石、矮小喑哑的人工植被、以及母亲那双不断往前移动的,踩着她神经‘哒哒’作响的红色细高跟。 忽一阵凉风迎面扑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葱白的手抚上纤细的胳膊来回摩挲取暖,而那些四散的、甜腻到几近腐烂的香气也间或涌入鼻腔,熏得她头脑阵阵发晕,胃部也一阵翻搅。 这味道是母亲身上的,还是她身上的?她分不清。 那个斜眼看人的明星造型师给她们用了同一套香水和化妆品,此时的她们闻起来应该是一样的。 与父亲离婚回到江城后的这五年,母亲倾尽所能地追求‘应有’的生活水准,这样的赴宴已数不清是第几次了。 正神游着,走在前面的母亲却忽然停住,因着惯性,她直直撞了上去,虽立马扶着发箍退开,却仍没免得了母亲一顿数落。 “萧怜你怎么回事?怎么还是冒冒失失的?” “我送你去的礼仪培训班都白去了?” “你知道一节课要花多少钱吗?我省吃俭用,给你报了整整一年三十六节的课,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虽然清楚母亲平时不这样,只有在情绪焦躁,受不住压力的时候才会对她说重话。 可她埋怨的眼神和责怪的话语还是让她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痛楚。 似有一根带钩的鱼线,从她的胸膛一直贯穿到了她的小腹,而不时攥着这根鱼线拉扯的,正是她从小依赖的母亲。 她惨白着脸低头,泪水在红彤彤的眼眶里打转,“对不起妈妈,我不是故意的,我保证我以后不会了。” 见她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萧仪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上不了台面的性格到底是遗传了谁的?我和你爸都……”如被鱼刺刮了喉咙,她的话戛然而止,只眯起一双潋滟的眼睛,浓烈的憎恨与其他难辨的复杂情绪在其中翻涌搅动。 一阵不安的沉默后,她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眼前刚上大学的小女儿,“现在就算了,待会你可不准给我掉链子。” 她不放心的问,“来之前给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记得,”阿怜抿着唇点头,柔和的琥珀色瞳孔中映出母亲紧张又明艳的脸,“待会见了沈叔叔他们,要主动打招呼,要多笑,要积极回答问题,不能低着头不说话。” 萧仪琳满意点头,神色略有回暖,转身抬脚前又回头叮嘱她,“可别光脑子和嘴里记得。待会表现得大方些,为我争口气,知道了吗?” “知道了” 主别墅内。 中央调控系统将温度和湿度控制得恰到好处,室内柔和的暖光与傍晚的自然光交错落于不染尘埃的柚木地板上,连空气都显得舒适而矜贵。 听见玄关处传来的动静,两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主人均扭头回看。 萧仪琳笑靥如花,提着手腕将包塞给站在一旁迎接的佣人,亲热地唤着“万钧”飞了过去。 而那鬓发生白,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的中年男人也舒展了眉眼,放下手中的特供报刊站起身来迎接她,“仪琳,这么早就过来了?” 停在玄关处的阿怜弯腰褪掉小高跟,视野瞬时变低了一截。 她整理了一下耳侧碎发,默默往前走去。 拥着母亲的男人是沈万钧,沈氏集团的董事长,她在新闻里见过几回。 至于那被他挡住,只露出一双长腿的男人,应该就是沈奕怀了。 听母亲说,他是沈万钧已故前妻留下的独子,此前一直在国外访学深造,刚刚回国不久。 随着脚步逐渐往前,沈奕怀也站了起来迎接她们,看清他模样的刹那,阿怜瞳孔放大,步伐微不可察地一顿。 他很高,腰线也高,身型比例近乎完美,挽起袖口的手臂有明显的锻炼痕迹,左手腕处戴着块灰黑色的机械表,周身气息透着股平衡得当的随性和沉稳。 微微反光的银丝镜框架在他高挺的鼻梁间,为那双狭长的眼掩去几分锋芒,再往下,薄唇窄而有型,纯灰色的衬衫一路扣到最顶端那颗,显得格外克制。 他的目光压过来时,阿怜下意识想低头躲避。 然而,忆起母亲的叮嘱,她及时止住了下弯的脖颈,尽力朝他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你就是仪琳的女儿萧怜吧,今后你叫我沈叔就行,”沈万钧笑容和蔼地侧身,同阿怜介绍道,“这是我的儿子沈奕怀,今年二十五。论年纪,他长你几岁,但你们是同辈,可以直接用姓名互称;不过,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叫他一声哥哥。” 阿怜点点头,先是对着沈万钧唤了声“沈叔”,而后又将目光移向站得靠后些的沈奕怀,睫毛颤动几下,腼腆喊道,“沈哥哥。” 听阿怜喊出这声哥哥,萧仪琳笑得比沈奕怀本人还灿烂,直到几人坐在大漆实木餐桌前,佣人前来布菜时,她眼中的笑意都未彻底褪下。 今日的餐前甜点是美白滋补的燕窝桃胶牛乳羹,是沈万钧按照萧仪琳的喜好吩咐下去的。 阿怜抓起精致的镀金勺子,在乳白的燕窝羹中缓慢搅动。 见她许久不曾起勺入口,萧仪琳捂着唇温声劝道,“这燕窝很嫩,你快尝尝看” “嗯”,阿怜声小如蚊,垂着眼眸,听话地舀起一勺燕窝,快要送到嘴边时却又停住了。 她将勺子放回去,面含纠结,目露祈求,“妈妈,我……” 话语中的迟疑将对面两人的目光也吸引过来。 “怎么了?”萧仪琳嘴角的笑变得有些僵硬,语气中也带上了只有两人可知的催促和压迫。 熟悉的语气令阿怜脸色发白。 心脏似乎被针扎了一下,呼吸也被不知名的手扼住了,她机械地摇摇头,“没什么” 只不过是她乳糖不耐,不能喝乳糖未分解的普通牛奶。 不知母亲是忘了,还是此时此刻根本不在乎。 她握紧勺柄,颤抖着启唇,张口就要将浸满牛乳的燕窝塞进去,忽听对面一低沉的男声响起,“等等” “要不你喝这个吧,”一只手将盛满燕窝的瓷碗平稳地推了过来,“这里面加的是椰奶,听说国内的年轻人现在比较喜欢这个。” 这番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沈万钧诧异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这儿子寡言少语,做事总以达成目的为导向,向来不肯为与他无关的事多费半点心思。 现在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桌对面,萧仪琳的面色变了又变,眼眸中忽浮现几分隐约的愧疚,推推阿怜的肩膀道,“你沈哥哥照顾你的口味,还不快接过来说声谢谢?” 阿怜这才从事情脱轨的惧怕中缓过神来,后背已出了冷汗,黏湿了衣服。 她撂下沾了牛乳的勺子,接过不远处的瓷碗做了调换,眼中的感激有如实质,“谢谢沈哥哥。” 绵密醇厚的椰乳香气在味蕾中绽开时,阿怜忍不住撩起眼皮,偷偷去瞧沈奕怀平静温和的侧脸。 他正在同沈叔聊公司的事。 是巧合吗? 还是说他知道她乳糖不耐,所以特意准备了椰奶? 后一个想法刚冒头就被掐灭了。 应该是巧合无疑,毕竟这只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正偷瞧着,他却微微侧头,那漆黑的眼珠转瞬移了过来,与她对视了个正着,她含着一口椰奶,差点呛到。 即使飞快敛眸装作无事发生,她的耳廓却渐渐烧红了。 意识到身体的变化,她心里一窘,脸颊也跟着烫了起来,继而越发手足无措,头脑生烟,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面前的碗里。 晚饭结束后,他们开了瓶冰镇的红葡萄酒。 沈叔和母亲端着酒杯双双出门,去了外边的庭院,佣人们多在厨房进出忙碌,客厅里转眼只剩下她和沈奕怀两个。 沉默地对视一眼,阿怜错开目光,余光中,他单手提起埋在碎冰中的酒瓶,似随意问她,“听说你刚成年,喝过酒吗?” “喝过,在六月份的毕业晚会上喝过一点。” 几乎是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母亲不许她喝酒,即使在家里也不许。 毕业晚会上的那点酒是她瞒着母亲偷喝的,为防母亲嗅到酒精味,基本只用舌尖尝了点味道。 她怎么就跟他说了实话呢? 要是他无意识中将这事透露给母亲怎么办? “你在担心什么?”他忽又问。 问句的语气暗含笃定,让她的心漏跳了半拍,慌乱中她头脑空白,只依照本能抿唇不语。 见她不答,他将酒瓶插回冰里去,‘哗哗’的冷冽冰块碰撞声中,他低笑了几声似在缓和气氛,“抱歉,无意窥探你的隐私。” “只是你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很容易看出来。” 接着不等她反应,他便继续发问,“那碗加了牛乳的燕窝,你是不能喝,还是不喜欢喝?” 阿怜脸色一白,嘴唇嚅嗫着,仍是默不作声。 她已经因为不安退化成缩回壳里的幼鸟了,而沈奕怀还在卖力地引诱她说实话。 “你放心,凡是你透露给我的事,我都不会告诉你母亲的。” “我只是好奇罢了。” 阿怜吞咽口水,勉强定下心神。 或许是他给她的感觉太过特别,也可能是因为那碗换了椰奶的燕窝羹,她暂时卸下了心防,坦白道,“是不能喝。我乳糖不耐,喝了会腹痛不止。” 沈奕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我竟无意间做了件好事。” 他仰在沙发上,摇晃着透明的高脚杯,低头抿了一口猩红的酒液,忽地话锋一转,“不过你也太冒险了,差点就把那东西吃下去。” “要是今天我不在呢?“ “你难道真打算捏着鼻子吃下去,等着腹痛难受?” 那种脸颊烧红的感觉再度袭来,阿怜屏住灼热的呼吸,攥紧了膝弯处柔软的裙边,既不点头,也未摇头。 而沈奕怀还在继续。 “无论是不能喝,还是不喜欢喝,都要说出来才有可能被人理解。你不说出来,旁人怎么会知道呢?” “你得为自己的感受负责,不能做的事就别做,不愿做的事也不用勉强去做,没必要刻意迎合谁,或者为了谁忍耐。” 直到坐上回程的轿车时,阿怜依旧有些恍惚。 临走前,沈奕怀用她的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对她说,“如果有需要,你可以随时打给我。” 他是什么意思? 轿车内温度舒适,也无杂音干扰,她耳后的肌肤却忽然起了颤栗,一阵难言的萌动在心中翻涌着,她难耐且无措地闭上眼睛,将全身的重量交付给了身后的皮靠。 漆黑的视线里忽闪过许多鲜活的画面—— 高挺鼻梁上悬着的、极薄的银丝眼镜; 提起玻璃酒瓶时,肌肉线条越发明显的结实小臂; 修长的、指节粗粝的、交握着放在小腹前的十指; 喉结下方,衬衫领口处解开的第一颗纽扣; 以及那张黑色漆木桌上被推过来的,盛在圆瓷小碗里的、乳白色的椰奶燕窝羹。 “阿怜?” “嗯?”她唰地睁眼,心率飙升。 如同正在行窃的小偷被抓了个正着,她的回音都带着变调的颤抖。 不过母亲似乎没察觉她的异样,只是叹气,柔软的手心覆住了她的手背,“对不起,妈妈当时太紧张了,一时情急就把那件事给忘了。” 是她乳糖不耐的事。 阿怜看了眼司机沉默的背影,摇头回道,“没关系的妈妈。” 本该就此打住,可沈奕怀那些话在她耳边聒噪,让她难以静下心来。 犹豫片刻后,她决定将心中淤积的情绪全数抖落,“只不过,我当时确实很难过。” “我知道妈妈很忙,忙到……忘记了一周前我的生日。” “你的生日?”萧仪琳失声反问,她忙不迭翻出手机日历,懊恼地一拍脑袋,“我记成这周了。” “对不起宝贝,”从沈家别墅离开的萧仪琳显然和气了很多,她当即给阿怜转了一笔钱,“有时间你自己去万象城挑挑生日礼物,妈妈实在是太忙了,没办法陪你去。” 阿怜的脸上没有什么喜色。 母亲说的是实话没错,今天之前,她们已经有半个月没见过面了。 她沉默了一会,低落道,“最近这两年,妈妈总忘记与我有关的事。” “这给我一种感觉,似乎对你来说,我并不是很重要。” “傻瓜,怎么会?”萧仪琳瞪大眼睛,立刻反驳,“如果你对我不重要,我当初为什么要带着你一起走?” “那妈妈为什么不陪我过生日?又为什么让我一个人住?” 萧仪琳面色复杂,“你知道的,妈妈现在有自己的事要做。” “而且,你已经十八岁了,是大姑娘了,应该能理解妈妈的顾虑……” “嫁入豪门就那么重要吗?”阿怜忽打断了她,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说出母亲的心思。 萧仪琳沉默良久,“重要。” 她的脸隐在黑暗里,忽冷笑一声,“你爸婚内都能瞒着我另攀高枝,我年轻时在江城也算是风云人物,如今恢复了单身,难道还能输给他不成?” 阿怜的眼中有隐约的泪光闪动,不忍再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儿时,桐城家中不休的争吵既是母亲的噩梦,也是她的噩梦。 车内恢复了死水般的寂静。 车窗外,景色飞速倒退,耀目的星空和郁郁葱葱的绿地逐渐被灰突突的环城高速和闪烁林立的高楼所取代。 轿车停在江城大学旁的文苑小区门口,阿怜一个人下了车。 萧仪琳摇下车窗,“乖,回去早点休息,不要再想其他的了。” “钱不够就找妈妈要,别不好意思。” 轿车的尾灯消失在路口,阿怜在冷风中站了很久,直到脚跟都有些麻木了,才抬脚往小区中走去。 第148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二)“怎么这么晚还…… 修长的手指从上至下拧开纽扣,又移至左手腕,咔哒解开腕表卡扣,将其摘下放入定制的表盒中。 一阵窸窣脱衣声后,沈奕怀挂着干燥的浴巾赤脚踏进了浴室。 冷水混合着泡沫兜头浇下,让他自今早睁眼起就高速运转的大脑逐渐降温。 明明前一晚,他还坐在位于市中心的沈氏集团办公室内,翻看着那个于浴缸中割腕自杀的、印象不深的继妹的资料出神。 因规律的生物钟在清晨六点半醒来时,他却出现在了二十多公里外的西郊沈家别墅内。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时间往回拨三年,变成了他刚跟楚馨正式分手,回国接手沈氏的时候。 他强撑着冷静打开电脑,电子行程表上赫然列着:“6:30p.m-主宅-萧氏母女” 重生前,他被公司的一通电话叫走,而这次,他选择留在沈家别墅。 当晚,那个变成灰白照片的继妹,以及因受不了打击住进疗养院的继母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萧仪琳的形象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妆容发肤无一不精致,端着左右逢源的笑,自进门起就不断找话题同父亲拉近关系。 虽然现在父亲还没表明愿意跟她结婚的态度,但如果重生前的记忆没错,两个月后,两人就会闪婚同居,一年后,父亲补办婚宴,正式向江城宣告他们的结合。 可萧怜的形象跟搜集来的资料上有着不小的出入,至少从照片上来说是这样。 那些稀少的照片中,她留着厚厚的刘海,额头完全被遮住,眼睛大多是低垂着的,嘴角的笑很僵硬。 唯一一张往前看,笑得比较自然的,被用来当作葬礼和墓碑上的遗照。 而今晚她进门时,虽然仍旧含肩缩腰,看着腼腆怕生,却漂亮得有些不真实。 她的肌肤偏冷色调,似白瓷般的质地,头发和睫毛却又很黑,虽是浓密的黑,却不显笨重,反而透着股轻盈纤巧。 及肩的长发被镶满珍珠的蕾丝发箍规矩地束缚着,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纤长的眉,剪裁工整的纯白长裙在她走起来时微微晃动。 哪怕她尽力缩小存在感,也无法让人忽略这份客观的漂亮。 要不是萧仪琳对她的称呼和态度,以及她同资料上如出一辙的隐忍温吞的性格,他或许真会以为这是另一个人。 不过,那些资料他还没看完,只看到两年多以前,按现在的时间来推,恰好是一两个月之后。 难道说,她是经历了什么变故才从现在的模样变成了往后的样子? 沈奕怀摘下淋浴头,冲刷掉残留的泡沫后,裹着浴巾走了出去。 上一世他忙着公司的事,楚馨回国后,又因工作缘故无可避免地与她产生纠葛,很少有时间关注这对突然冒出来的继母和继妹。 他已经过了渴求亲情的阶段了,除了年末回主宅时偶尔会跟她们打个照面,他几乎可以说是把他们当陌生人来看,直到和楚馨从国外出差回来,惊闻继妹自杀,继母入院,他才对她们的存在有了实感。 沈奕怀坐在床边单手吹着头发,盯着手机里那个刚存入不久的,备注为‘妹妹’的号码,眼神明灭,逐渐变得坚定。 既然他有机会重来一次,就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那样的结局。 …… 江城大学是z国排名数一数二的大学,周边小区的房价自然跟着水涨船高。 文苑小区的楼盘房龄大多接近十年,是老牌开发商的产业,虽然不是最新最贵的,其价格却也令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回到江城后,母亲一直希望她考入江城大学。 在她收到江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日,母亲就将这套房子的不动产权证明交给了她,上面写的是她的名字。 房子内甚至已经照 她生活习惯装修好了,单独的书房、温馨的卧室、功能分明的客厅和厨房。 收到房产证后没过一周,她就在母亲的催促下搬了进来。 母亲应是爱她的吧? 给她置办房产,让她搬出来一个人住。 她本该因此感到幸福,但为什么她不仅没有,反而时常感到不安呢? 寂静的黑暗中,阿怜漫无目的地屈指滑动着手机。 往常与母亲参加完这种私人宴会,她总是筋疲力尽,回来卸完妆倒头就睡,可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她睡不着,闭眼躺在床上,头脑只越来越清醒,反复想起从前的事。 明天是周末,学校里没课,但有母亲给她报的烘焙班和固定在晚上的钢琴训练。 业主群里有人吆喝出去夜跑,班级群里讨论着明天的远郊徒步,都很热闹,但也与她无关,她开了免打扰。 置顶的两个聊天里,一个是妈妈,另一个是她来江城后交的好朋友曲橙。 刚想跟曲橙发消息问她睡了没,就见她发来了新消息,“阿怜,明天的烘焙课我不去了!有紧急情况!!!” “什么紧急情况?”她刚编辑好,还未发出去,对面便又有了消息。 “我crush答应我明天跟我出去吃饭了!还好我没放弃,今天紧赶慢赶地跟他聊了一整天[疲惫.jpg]” “那就这样,周一学校见~” 阿怜一点点删完了输入框里的字,回了句,“好,周一见” 她将手机倒扣在枕边,吐出一口气望向黑漆漆的天花板。 刚开始妈妈不同意她和曲橙往来,说以她家的情况,这关系迟早都会断。 曲橙却不在意,于初中教室外的走廊挽着她胳膊道,“我是跟你交朋友,又不是跟你妈妈交朋友,你妈妈不乐意,我们不让她看到不就好了?” 就这样,两人的友情维持了五年之久,听说她周末要上烘焙班,曲橙也主动报了名说要陪她一起,烘焙课结束后,她们会去逛街或看电影。 这是她第一次为了旁人失约,她心里有些空,越发睡不着,再次拿起电话时不小心按进了通话界面,看着那串陌生的号码,忽然一怔。 她有些理解曲橙的想法了。 本想将号码存进通讯录,胳膊却忽然一滑,手指嗑在屏幕上,转瞬就拨出了电话。 她浑身一热,慌忙挂断,暗自祈求短暂的拨出不会留下记录,然而下一秒,掌心的手机就簌簌震动了起来,如烫手山芋般被她抛了出去。 直到手机第二次震动时,她僵硬的四肢才有了反应,伸手拿起陷在被子里的电话,颤抖着点击接通键放在耳边。 低沉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细听之下还带着几分焦急。 “喂?” “什么事?” “你还好吗?” 她的脸烫如烙铁,即使隔着手机,仍是害怕似地闭上了眼,“我很好,我……我手滑,不小心按上了。” 一阵沉默中,她心乱如麻,匆忙道歉,“这么晚打扰你,实在是对不起,往后我会注意的。” “没关系,”他似乎笑了一声,“没事就好,吓了我一跳。” 毕竟是认识的第一天,隔着电话仍有些生疏,接了一句,下一句就没了影子。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他又问。 她抿唇沉默一会,“在想一些学校的事。” 她不习惯跟刚认识的人过多分享生活私事,这样的问话令她压力很大,加速的心跳逐渐变缓,越发压抑沉重。 还好他没再问什么,只是说了句“嗯,早些睡”,就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她捧着电话有些失神,心中起伏不定。 “叮”一个弹窗从顶部弹出,是他的好友申请。 申请讯息很简短,“我是沈奕怀。” 又来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就这么笃定,他们之后会产生交集? 虽思绪纷杂,她还是点击了通过。 他的用户名与他的申请讯息一样简短,“shen.”,头像是一片纯黑色。 朋友圈半年可见,除了一个四方格的夜幕烟花和一只泰迪狗,再没有其他动态了。 阿怜退回到聊天框,他没有再发来消息。 另一边,沈奕怀也在看她的动态。 他的视线停留在“十八岁生日[蛋糕.jpg]”那一条上。 照片中,女孩戴着生日帽,闭着眼对着桌前的蛋糕双手合十,似乎在许愿。 烛光的剪影落在她脸上,显得天真而神圣,只那抹平的嘴角,似乎又透着几分无言的落寞。 他将这张照片保存了下来,退出去再点回来查看时,已经看不到这条唯一带有她照片的动态了。 虽然很想送她一份成年礼物拉近彼此的距离。 但很显然,现在还不是时候,贸然去找她,只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等她主动来找他好了。 他放下手机,按灭台灯,拉起被子沉沉睡去。 第149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三)“别害怕,待在…… “你俩真分手了?” 许飞扬的跨国电话打来时,沈奕怀正在会议室开会,回到办公室后,他才用平板给许飞扬回拨了facetime。 在国外读书时许飞扬住他隔壁,也是他和楚馨的为数不多的共友之一。 果然,一接通他就开门见山地询问两人的感情状况。 “分了。” 沈奕怀将喝空的咖啡杯放回桌上,回答得很轻松。 确实是分了。 回国前双方约定好,今后不再互相打扰。 但若不出意外,楚馨会在一年后回国,综合考虑之下进入沈氏工作,所以他并不着急。 楚馨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任何人劝都没用。 他们的事可以等她在美国职场碰壁后选择回国再说,现在他想先处理别的事。 许飞扬惊讶于他的淡定,啧啧道,“你这步步都不在我预料之中啊。” “当初你们官宣我就不怎么看好,结果一谈就谈了近两年,分开也没有一点征兆,要不是看她把ins状态改成了单身,我完全不知道这事。” “你真的想好了吗?就这么分手了?给她花那么多钱,不后悔?” 沈奕怀单手撑住额头揉了揉太阳穴。 许飞扬还是一如既往闲得没事做,和楚馨开始前就劝他三思,分手后依旧来劝他。 前世这时候他正为公司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嫌他烦就没跟他多做解释,被这个大嘴巴造谣,说他是被分手的那方,受了情伤,不愿多谈。 而现在公司的业务他早已烂熟于心,甚至为了不让董事会的人起疑,刻意放缓掌握的进度,便也有耐心跟他多聊几句,解释清楚。 “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想留在国外发展,又不愿意接受异国恋,我要接手沈氏,是不可能陪她留在国外的。” 许飞扬一愣,没料到楚馨居然是这么想的,“那这确实……”,确实不怪沈奕怀。 换做圈子里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为了一个大概率不会结婚的女朋友放弃整个家族企业。 他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其实我今天联系你,是因为楚馨的现状实在算不上好。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一下。” “她现在在NY一家新锐AI&医疗公司做算法岗实习,你知道的,这个位置压力本身就比较大,圈子里又一直在议论你们两个的事,好巧不巧,她上司正好是咱这个小圈里的人。” 沈奕怀听明白了他的潜台词,皱眉问,“她上司为难她?” 他前世倒没听人说过这事,楚馨对于国外一年的工作经历语焉不详,只说从工作内容到工作环境都不太顺,坐上回国的飞机的那刻整个人才重新活了过来。 “算不上为难,只是或多或少带有色眼镜吧,”许飞扬回他,“楚馨又不太能忍,最近把他挂在社媒上大骂一通,反而被公司内部警告删了帖,照这样下去,我看她想留下来就一个字——悬。” 见沈奕怀沉思不语,许飞扬的脸色轻松了些,笑道,“我就说嘛,她铁定把你拉黑了,你还不知道这事吧。” 沈奕怀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他确实不知道这事,但他们也保持了基本的体面,没有互相拉黑。 只是他自回国后就没再关注她的动态,才错过了亲自发现这事的机会。 “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沈奕怀取下眼镜,手指一下下地敲着办公桌,垂眸思虑半晌才道,“我们是正常恋爱,正常分手。那些流言蜚语,她一个女生确实吃亏些,我不在NY,鞭长莫及,你有空多帮我照顾照顾她,等你回国,我一定好好感谢你。” “嗐,咱们哪跟哪啊?至于这么客气?”许飞扬挤眉弄眼的,显然有些曲解他的意思,“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她照顾得妥妥的。” 沈奕怀喉间一噎,想想也没反驳什么。 Facetime挂断后他打开行程表看了眼,下一场会在20min后,还有些休息的时间。 他起身将咖啡杯扔进垃圾篓中,顺势躺进皮沙发闭眼小憩。 机械表的指针在寂静的空气中转动, 滴答作响,他神色复杂地抬起左手腕,盯着手腕内侧的鳄鱼纹皮革表带出神。 他和楚馨的缘分开始于他的康复阶段。 当时的楚馨因为缺钱在疗养院里兼职做护工,被分配的地方刚好在他房间隔壁。 每次天气晴朗时,她会推着隔壁老人到草坪上晒太阳,永远是积极向上的笑脸,叽叽喳喳地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她是疗养院里为数不多的亚裔,加上她身上那股鲜活的朝气,他很容易就记住了她,出院时偶然撞见她被同事刁难,便出手替她解了围,事后她向他要联系方式,说要感谢他。 他不缺她的感谢,却也没拒绝她的主动。 沟通之后才发现,他们竟然是校友,只不过他已经毕业两年,而她还在读大二。 她家中的情况比较特殊。 出国读书两年后,她父母的生意出了问题,最终婚姻破裂,谁都不想管她,她家里人要她终止学业回国,她不愿意,于是下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就只能靠她自己攒,当时连住房都成了问题。 刚好他在N大附近有几套闲置的空房,也不缺那点钱,就让她先搬进去住着解急。 此后本该没进一步的联系,可机缘巧合之下,她又认识了活跃于他们小圈的许飞扬,他们的交集也随之变多。 一来二去,半年后她跟他表白,他考虑了一个月,最终同意,之后他承担了她的学费和生活费,虽然她一直说,工作之后要把那些钱还给他,还细心做了账目和欠条留档,但其实他真没想着把钱要回来。 那些钱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靠着公司股票分红半天就赚回来了,就当作好心资助她,也没图她回报什么,可楚馨很拧,老在他面前提,提得多了他也就懒得去反驳了。 在他答应与她交往前,许飞扬和其他朋友曾多次来劝他,说楚馨是奔着他的钱来的,叫他小心。 当初那个私人疗养院的所有者是N大校友,好心为家境贫寒的校友提供勤工俭学的机会,但其中不乏许多人动了歪心思想走捷径,毕竟疗养院费用高昂,只要随便攀上一个住在疗养院中的富人,短时间内就不用再为钱发愁。 他自然考虑过这点,却也没当着楚馨的面去质问她的动机。 楚馨的自尊心很强,直接问她怎么看都不合适。 更为重要的是,他对楚馨的期待似乎没那么多,即使她真是冲着钱来的,于他来说也无所谓。 他看重的是楚馨身上那股旺盛的生命力,那正是当时的他所稀缺的。 刚好她也处于困境,他就顺手帮她一把,反正这份帮助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对楚馨来说却很重要。 交往既是楚馨主动提出的,他便也顺其自然,将这份资助‘名正言顺’化,可即使这样也没完全止住那些流言蜚语,楚馨受其影响,交往初期总是顾忌良多,总提还钱就算一个。 为此,他不得不清晰地提出对她的要求,好让她彻底放心,“你先以学业为主,顺利毕业再说。其他的你不用管,我性冷淡,不热衷那种事。” 他没说谎,当时的他在药物影响下有功能障碍,即使她主动也只能拒绝,后来楚馨可能是信了,就不再在他面前提。 要说他跟楚馨是什么关系,资助与被资助,陪伴与被陪伴的关系,大概比两情相悦的恋人更加合适。 至于三年后跟她领证结婚,一方面是因为周围朋友都默认他们是一对,楚馨陷于舆论漩涡,空窗多年,他不好推卸责任,对此视而不见;另一方面,两年的相处让楚馨摸清了他的性格和习惯,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她都能配合他的节奏,尽量与他合拍,如果真要找个人陪伴,度过余生,楚馨确实是最合适的那个人选。 冗长繁杂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沈奕怀的眉眼间逐渐染上几分倦怠,起身正想往会议室走,电话铃声突兀响起。 看到屏幕上那个跳动着的称呼,他眉头一挑,几乎没有犹豫就滑动来接听。 “喂?什么事?” 自沈家别墅之后,她半个月没找他,也没发过一条动态。 他耐心地等候对面的动静,却听见一阵细微又无助的哭声,她吸着气抽噎,似乎在尽力压抑恐慌,“有人在我门外……”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告诉妈妈。” 在听到她哭声的那刻,他的眉心便揪了起来,等她抽噎着交代完,更是心急如焚。 他抄起外套就往外走,“你在家?报警了吗?” “在家……没报警” 她起先说‘有人’的时候明显停顿了一下,对面可能是她认识的人,而出于某种考虑,她不想报警。 他不自觉咬住牙,猛戳专用电梯的下行按钮,“地址给我” 电梯门快要合上时被人从外边按开了,是匆匆赶来的总助。 他急得骂了声脏话,怒道,“有话快说!” 总助明显愣了一下,抱着行程表的手臂收紧,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虚,“少董,待会儿的会议——” “你代我去,会议纪要发我邮箱。” 在电梯门彻底闭合前,一句极为温柔的安抚飘进耳朵,惊得总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害怕,待在家里锁好门,我马上就到” 总助呆愣地伫立原地,看着电梯显示的楼层一路往下,直到停在负一层,他才如梦初醒,调转脚尖往董助办走。 见他独自一人返回,严阵以待的助理们目露诧异,“少董呢?” 他摇摇头,默默将行程表捋直,“好像回家去了。” “哈?”助理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问,“那待会的会议怎么办?”。 总助笑得苦哈哈的,“少董让我们代他去。” 静了许久,才有人开玩笑般地猜测道,“那一定是急得不能再急的事了。” 第150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四)“衣服我叫助理…… 急促的脚步声唤醒了头顶的感应灯,不多时,一声一拳到肉的闷响在狭窄的过道炸开。 学生模样的男生吃痛地捂住半边脸,接连退了几步,踉跄跪倒在墙角,惧怕的喘息中,鼻尖猩红的血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反光的大理石瓷砖上。 “唔!” 肌肉紧绷的手臂揪住了他的领口逐渐提高收紧,呼吸如水流一般被截断,他下意识用手护着头,向还未看清面貌的人求饶。 沈奕怀指节泛白,用力到嘎吱作响。 他压抑着因一路的奔跑和担忧变得急促的呼吸,眯着眼居高临下地俯视,从紧绷的牙齿间迸出的话字字清晰,透着深入骨髓的阴冷狠戾。 “无论你是谁……” “只要你还敢来骚扰我妹妹,我绝对让你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滚!” 他一松开手,那人就连滚带爬地跑向了楼梯间。 沈奕怀动手时,阿怜就开了门,她红着眼站在门口,与站起来望向她的沈奕怀对视了个正着。 他的两只袖口被粗鲁地挽了上去,宽阔的胸膛随着粗重的呼吸声上下起伏。 感应灯忽地熄灭。 她一愣,带着说不出的迫切跨出门坎,等感应灯重新亮起时,他已近在眼前。 他将她揽入怀中,温热的手在她后脑勺轻柔地摩挲。 “没事了,别怕” 她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心脏紧缩似泪水的水泵,隐忍的情绪再也忍不住,在这个可靠的怀抱中释放出来。 听着怀中渐大的哭声,沈奕怀眼眸颤动,抿唇没再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这套房的客厅不算大,除了必要的大件沙发桌椅,就没有别的杂物了。 似乎这个年纪的女生该有的爱好,她都没有,生活简单到令人发指。 指根处传来微微的刺痛,沈奕怀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落在她低垂而认真的眉眼间。 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伤口,她硬要给他消毒。 “你是说,刚刚门外鬼鬼祟祟的人是你好朋友新交的男友?” 沈奕怀将她端来的温水放回桌上,烦躁地解开 了衬衣顶端的两颗纽扣。 “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阿怜将手叠在膝前,坐得拘谨,“她……现在很喜欢他。” 所以她才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奕怀气得摇头,心中有一股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郁气左右冲撞。 “你——”他刚起了个头,见她缩着脖子等着受斥的可怜模样,又将那些冷冰冰讲道理的话咽了下去。 他掏出手机假意拨弄,“被跟踪到家门口可不是小事,我得告诉阿姨。” “别——别告诉我妈!”她脸色发白,急忙来制止。 “也行,”沈奕怀把手机举高,幽深的眼神锁定她,“那把你朋友的电话告诉我” 拨出的电话被挂断,沈奕怀就一直重拨,接通后他将手指抵在唇前对阿怜做了嘘声的手势,而后直接开了免提。 “喂?你谁啊?”曲橙暴怒焦急的声音在客厅回荡,“你最好有事!不然你姑奶奶我叫我爸抓你进局子!” 阿怜震惊地张开了嘴,飘忽不定的目光从亮起的手机屏幕移到沈奕怀看不出情绪的脸上。 她从未见过曲橙这样的一面。 “哦?进局子?”沈奕怀眉头一挑,“曲向东知道他被你拿出来这么用吗?” 姓曲,张口就威胁要抓人进局子,他已大概猜到了这人的身份——曲向东的私生女。 对面沉默了一会,而后语气中明显染上慌乱,“你,你是谁?” 他不紧不慢地报上大名,“我是沈奕怀,是你爸的朋友,也是……” 停顿是因为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死命冲他摇头。 沈奕怀眼神一冷,转眸不再看她,抽开手继续说下去,“也是阿怜的哥哥。” “你那个人模狗样的男朋友一直发消息骚扰她,还跟踪她到她家门口。” 他夸大其词,“要不是我及时赶到,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电话那头忽一阵激烈地吵嚷打骂声,“好啊,你他妈的!你还敢来找我陪你看急诊?” “我辛苦追你半个月,你他妈想上我闺蜜?” “滚!从我车里滚出去!滚远点!” “喂?还在吗?”那头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带着几分颤抖,不知是气得还是伤心所致,“我完全不知道这事,阿怜她没跟我说过。” “但您让她放心,我会好好处理这龟孙的。” 说完她便把电话挂了。 “能听明白吗?”沈奕怀看了眼脸色发白的阿怜,等着她的反应。 “嗯”,阿怜鼻间出声,缓缓低头,晶莹的泪珠接连砸落。 她的手机一直没响,也没收到新消息,已经能说明一些问题了。 沈奕怀抽出纸巾递过去,“别哭了,早点认清楚也是好事。” “我知道,你怕她伤心,怕她在你们之间摇摆。” “但拖延和恐惧都不能解决问题,这事她迟早都会知道。” “这才半个月,他们感情还没那么深,掰了就掰了,再见你时顶多心里膈应。” “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她深陷其中时,得知喜欢的人一直对你怀有异心,而你一直知情却隐瞒不报,她会做出什么?” “她妈妈是曲向东的情妇,曲向东是江城公安总局的局长,两个都是惯来的老油条。你又有几分把握,曲橙会出淤泥而不染?” “届时她可不会管你有什么苦衷,或者受了什么委屈。” 阿怜用纸巾擦干眼泪鼻涕,捏在手心,无措道,“嗯,我明白……我只是”,讨厌我自己。 她从来都是缩在壳里的乌龟,不敢轻易改变尚且安稳的现状,即使被人发消息骚扰,日夜不安,也不敢贸然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不敢告诉曲橙,怕失去这份对她来说弥足珍贵的友情。 不敢告诉妈妈,因为妈妈从来不赞同她跟曲橙来往,得知这件事只会把她骂得体无完肤。 直到这次被跟踪,她首先想到的是报警,可报警意味着,曲橙和妈妈都会知道这件事。 她又变成了缩回壳里的乌龟,一动不动地蜷缩四肢,被动地等待外部的风暴自行离去。 可门外的人不走,那些洋洋洒洒的爱慕之语对她来说更像是催命符。 令人窒息的眩晕中,她想起了沈奕怀。 他说,“如果有需要,你可以随时打给我” 她能信任他吗? 被逼入绝境的她忐忑地拨通了电话,在他沉稳可靠的声音传来时,她心里忽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地,开口才发现她已害怕得泣不成声。 他让她别害怕,说他马上就到,而后直接将那人揍跑,又不容拒绝地将她从龟壳中拉出来透气。 她应该是可以信任他的。 她想信任他。 “谢谢沈哥哥,”她忽然起身抱住他的脖子,闭着眼睛,温凉的泪水落在他出了汗的颈弯中,“不会再有下次了。这次是真话。” 从前这么说,全都是出于逃避和自我保护。 可这次,她是真想改变些什么,不甘在自怨自艾的漩涡中越陷越深。 “我会为我自己的感受负责,不再为谁忍耐。” 这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说的话,她居然记住了。 沈奕怀眸光闪动,看似沉稳地拍了拍她纤细汗湿的背,内里却荡开一股潮水般连绵不绝的、无法描述的异样感受。 非要去形容的话,大概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满足感,即使前世谈成九位数的项目,他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头脑发热,却又异常清醒,连萦绕在鼻息间淡淡的馨香都更加强烈,耳边是她潮热而急促的呼吸声,他舌尖发痒,刚想开口夸她,又忆起现在还未正式与她成为一家人,差点脱口而出的话似乎不那么合适。 她很乖,是个听劝的好女孩。 …… 开着雨刮器的出租车停在几栋耸入云端的摩天大楼之间,被漫天飘飞的雨水淹没。 阿怜比约定的时间提早十几分钟出门,没能预知这场忽然落下的雨。 她微微俯身,护着怀里的纸盒往沈氏集团大楼跑,脚上的矮口德训鞋轻易被溅起的积水浸湿,轻薄的米色羊绒外套也被雨水打湿,黏在背上。 门口进出的多是穿职业装的精英,穿格纹连衣裙的阿怜刚一进来就被等在大厅的助理认出来了。 她眼睛发亮,热情地迎上去,“是萧小姐吗?少董还在开会,我先带你去办公室” “谢谢姐姐”,阿怜腼腆地抱住怀中的蛋糕盒子,在一众好奇的目光中跟着助理走进董事专用电梯。 随着电梯楼层逐渐上升,助理在‘董事办’群聊里编辑,“已经接到萧小姐了!好漂亮!谁懂?她走进来的时候像是在发光……” 助理飞舞的手指随电梯一起停住,她诧异望向显示屏,还没到顶层的董事办。 “叮”电梯门左右打开,少董出现在视野中时,助理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忙把手机熄屏回扣在胸口。 好在少董的目光都集中在萧小姐身上,没注意她这点小动作。 “就知道你会提前到,”沈奕怀无奈地摇头,对伫在电梯内的助理和身后跟着的几人道,“你们搭另一趟吧。” “哦,哦”,助理慢了半拍,收起八卦的眼神慌忙从电梯里退了出去。 上行的专用电梯中,阿怜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虽然已经有过多次的单独相处了,可不知为何,每见他一次,紧张就多几分。 特别是每次刚见面的时候,她紧张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怎么放了。 沈奕怀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带着了然的笑,伸手接过她怀里抱着的蛋糕盒子,似确认般再次问她,“这是你亲手做的蛋糕?” 他的重音落在‘亲手’二字上,绵绵又长长,眼见着她白玉似的双颊迅速变红,小声应他“对,亲手做的”,他才心满意足地止住了逗弄的心思。 自那次危机后,两人的关系如他所期望的那样迅速拉近。 现在的她很信任他,将来有兄妹这层关系在,她对他的信任只会更加坚固。 有了这条可靠的信任链,她大概率不会重蹈覆辙,在重压之下隐忍不发,最 终选择用极端的方式来结束所有的痛苦。 初步达成目的,他本该感到轻松和喜悦,可他却反常地做了好几次噩梦,醒来后心跳失常,后怕不已。 重生前,他没来得及看完她的资料,但结合上次的意外,很容易就能猜得出,前世的她为什么剪了厚厚的刘海,还偏爱宽松不起眼的衣服,尽力遮掩她天生所拥有的美貌。 前世没有他,她是怎么度过那个惊惧的下午的? 他不敢细想,只要稍稍一想,心脏便如针刺般收缩疼痛。 “沈哥哥,我们到了”,她踏出电梯,回头来看他,似乎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不走,望向电子屏嘟囔道,“是顶层没错啊。” 柔和的顶光下,她的发丝正微微泛光,眉眼和鼻尖落下小块斑点似的阴影,像小狗。 她忽抬头看他,那些阴影全都消失,漂亮得令人惊叹的五官被灯光照得分明,清晰地映在他漆黑的瞳孔中。 “沈哥哥,当心蛋糕!”她呼道。 他惊得回神,刚刚没注意,差点把蛋糕摔落在地。 她趁机把蛋糕夺回去,小气地不让他拿了。 “你说想吃,我才做的,平时除了上烘焙课,我从来都不做”,她走在前面小声抱怨,“手都酸死了。” “是我错了,刚刚……”他语焉不详,“刚刚不小心走了神。” 办公室的热空调稍稍缓解了淋雨带来的不适。 阿怜弯着腰陆续将臂弯中的蛋糕和湿掉的羊毛衫放在桌上,刚要起身,一只灼热的手与她冰凉的肌肤相触。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半只手。 他只是在摸裙子背部被雨水泅湿的那点布料,确认后很快就将手撤开,问她,“这里怎么湿了?” “来的时候没带伞,淋了雨,”她提起绒面的裙摆,低头看向脚尖,“鞋袜也湿了。” “你先把鞋袜都脱下来,衣服……”沈奕怀的语气有些急,停顿也更加明显,他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窘迫。 “没关系,我不是外人,”他神色莫名地偏过头去,清了清嗓子,“衣服我叫助理去买新的,待会你换上。” “其实衣服就那一小点”,她红着脸小声反驳。 他心下一沉,语气里是明显的不赞同,“现在不是夏天,你想感冒吗?” “好吧,都听你的。” 听了这句,他躁动的神经才归于平静,紧皱的眉心也舒展开了。 这才对。本就该听他的。 他离开办公室,找到此前接她上楼的助理,“她衣服湿了,去周围买身适合她的衣服鞋子,要穿着舒服的。” 助理有些迟疑地开口,“……内衣也要吗?” “咳,”沈奕怀单手握拳咳嗽一声,仔细回想后尴尬道,“这个应该不用。” 推开门时,她正赤脚踩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裙摆掩映下露出的一截小腿连带着脚尖被黑色的真皮沙发衬得雪白,姿态横斜着,如春树横生的枝桠不请自来地探进了昏暗的室内。 沈奕怀猛地怔在原地,忽抬手抹了一把脸,径直坐回了办公桌前。 见他这番动作,阿怜不明所以地捧着一块切好的蛋糕跑过去,连带着木质叉子放在他面前,而后收起双手乖巧地背在身后。 “这么忙吗?” “嗯” “那你还叫我过来?” 沈奕怀垂着眼没回,舀起一勺蛋糕送入口中。 奶油绵密香甜,蛋糕松软可口,满嘴鲜果的香气。 “怎么样?喜欢吗?”她问。 沈奕怀直直看向她,脑中有片刻的凌乱,脱口道,“喜欢。” 第二场会议开始时衣服还没到,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窗外的雨斜织着,仍旧没有半点减小的趋势,阿怜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忽将脸埋进手心,躁意难耐地翻了个身。 敲门声响起,她被惊得肩膀一颤,缓了片刻才下地去开门。 是那个脸熟的女助理,她扬了扬手中挨挨挤挤的购物袋,“萧小姐,这是少董让我给你买的衣服和鞋子。” 阿怜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正欲关门,却听她压低声音凑近问,“萧小姐是少董的女朋友吗?” 脑子里轰然空白,阿怜摆手连连否认,“不是不是!” “我叫他哥哥”,她红着脸补充,“只是家长互相认识。” 若非她母亲,她与沈奕怀应该不会有任何的交集。 换了身干燥衣裳的阿怜呆坐在沙发上,被助理突兀的问题勾得思维四散。 可是,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也是因为她母亲的原因吗? 可他也刚刚认识母亲不是吗? 她抚上激烈跳动的左胸口,默默起身来到一面等身镜前,看着镜中人脸颊羞红的模样,忽意识到了胸中那股左冲右突的情绪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喜欢他。 150-160 第151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五)“这是我的前女…… 上天赐给她的奖励和幸运似乎总有时限。 这份藏在心里的喜欢明晰不过半月,她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母亲派来的司机接到了位于市中心的家中。 母亲笑得格外张扬,脖颈和耳垂上的钻石亦闪得格外耀目。 “宝贝呀” “五年了,妈妈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我和你沈叔叔结婚了” “今后妈妈就是沈太太了” 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变得不太真切,像隔着层水膜,眼前的景象也在一瞬间被推远,扭曲模糊,令人头晕目眩。 她的喉咙被封住了,颤抖的声音像是从胸膛里直接透出来的,“结婚?沈太太?” “是啊?”母亲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径直望进她的眼里,“难道你不为妈妈感到高兴吗?” 她僵在原地只字未答,无声的泪水自干涩的眼眶汩汩涌出。 “高兴吗?” “高兴吗?” “高兴吗?” 耳边的询问一遍遍重复,越来越尖利,刺得耳膜剧痛,她崩溃地捂住耳朵尖叫。 “嗬!”黑暗中,阿怜猛地从床上坐起,溢出的冷汗浸湿了发根。 心脏激烈的跳动久久不止,她颤抖着伸手拿起手机解锁。 凌晨一点半。 有两条来自他的未读消息。 “身体好些了吗?” “生日礼物想要什么?” 阿怜眼眶一酸,克制地咬住唇畔,却无法止住胸膛中跳跃的刺痛。 自那天后,她总以身体不适为由尽量避免跟他的见面。 她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情面对他。 喜欢的人成了法定意义上的哥哥,她怀揣着私心,连靠近都觉得罪恶,而从始至终,他的态度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难道对她的那份好是所有人都有的吗? 她真想亲口问他,可她不敢。 要是被他察觉到她隐秘的心思,他会厌恶她的吧。 她用手背抹去外溢的泪水,编辑发送,“好多了” 几乎是刚发出去,沈奕怀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阿怜捧着嗡嗡震动的手机发怔,她没料到他这么晚还没睡。 一个声音在说:接吧,听听他的声音就好,你不是很想他吗? 转瞬又有另一个声音冒出来:这样是不对的,你该趁着他没发现,自行退回应有的位置,你不是一直在这么做吗? 她的手指放上了挂断红键,电话却在此时自行挂断了。 沈奕怀发了新消息过来。 “接电话,我知道你没睡” 浑身一阵过电般的触感,后颈都微微发热,阿怜侧躺进被窝里,逃避现实闭眼放空。 新的电话铃声响起后,她按下接通键,开了免提放在枕头旁。 “喂?怎么这么晚不睡?” 他低沉的声音在卧室回荡,阿怜忍不住蜷缩双腿,朝电话凑近了些。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最初。 一样的问话,依旧在卧室,依旧在深夜,她依旧那么忐忑。 她尽量装得正常,“睡了一会,又醒了” 那边沉默一会,他问,“是做了噩梦吗?” “嗯” “梦到了什么?” “一些不 好的事。” 又是一阵沉默,再开口时他转移了话题,“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沈叔和妈妈确定关系的家宴后,他揉着她的发顶,说要补上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她轻吸一口气,压抑再度上涌的泪意,“不知道,我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唯一一个特别喜欢的,想要得到,却无法开口求他。 “阿怜……”他叹息着喊了声她的名字,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犹豫,“我的车现在就停在文苑小区外,要不要见一面?” 见一面? 阿怜瞬间坐起,手指扣着床沿发紧。 见一面做什么呢? 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他开始解释,“最近你给我的感觉很不对劲,是因为我爸和阿姨的事吗?” 他叹了口气,“本想找个机会跟你好好聊聊的,可你总没空。” “见一面好吗?在你家,还是来我车里?” 路灯下,黑色大G的挡风玻璃透出一点亮眼的猩红。 沈奕怀左手夹烟,将车窗降到最底,手肘撑于其上,右手拿着电话贴在耳侧,双眼放空,眸色晦暗难明,喉咙震动,重复问,“嗯?见一面吧?或者明天?” 他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也很久没这样彻夜难眠。 身体的异样是内心情绪的外化,他很清楚这异样的源头是谁,却拿她无可奈何。 她在疏远他,找借口推脱跟他的见面,今晚甚至没回他的消息。 为什么?他做错了什么? 他真想亲口问问她。 听筒那边传来她细细的声音,“明天再说吧,今天太晚了” 沈奕怀咬牙绷起腮,睫毛颤了几下,“好,明天联系。” 挂断电话后,他仰在驾驶座上静静吸完剩下的烟,才转动钥匙开启引擎,一扭方向盘驶离了这条不时有学生往来的小道。 卧室内,阿怜看着挂断的电话出了会神,而后起身去了一墙之隔的书房。 【求助:与喜欢的人成了继兄妹,这份喜欢该继续下去吗?】 电脑的冷光落在她巴掌大的脸上,键盘敲击声和鼠标嗒嗒声交错作响,良久,她合上电脑起身,因站得有些急,大脑一阵眩晕,她扶住桌子等待眩晕散去,无边的漆黑寂静中,她忽勾起嘴角露出个释怀的笑。 曾听人说,当你犹豫不决时,抛出硬币的瞬间就会知道心里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直到现在她才切实地体会到这种滋味。 无论明天收到怎样的回复,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都不会改变:她想见他,也无法遏制心中汹涌澎湃的感情。 怕他疏远,不让他发现不就好了? 第二日往餐厅去的路上,阿怜打开论坛查看收到的回帖,目光在最新一条回复上停留良久。 【又不是亲兄妹,有什么好顾忌的?最坏的结果其实都一样。要么楼主的继兄不喜欢她,知道之后尴尬疏远;要么楼主及时止损,现在就主动疏远。我倒觉得,楼主不妨去试试,好过将来后悔。万一他也喜欢你呢?】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沈奕怀扭头问她,“在看什么?” 今天他没戴那薄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视镜,黑色的西服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香槟色的领结与她大衣下穿着的长裙正好相配。 若不主动说,谁知道他们是继兄妹? 阿怜粲然一笑,“在看学校论坛。” 下车后,她主动挽上他的手腕,同他穿过复古的旋转式大门,往位于巨大舞池旁的旋转楼梯走。 “阿怜?”沈奕怀喉结滚动,低头看她侧脸,“你不生我的气了?” “哪有生气?”她仰头来笑看他,红唇张张合合,“哥哥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舍得跟你生气?” 臂弯里的温度霎时变得有些烫人,沈奕怀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还算空旷的圆形舞池,“你想去跳吗?可以指定舞曲” “好啊,哥哥和我一起?” “当然” 舞池的灯光收束在中央,从圆心往外,光线逐渐变得昏暗。 他低头扶着她的腰,她仰首搭着他的肩,即使未曾排演过,却仿佛天生一般合拍。 轻柔的提琴声中,呼吸近在咫尺,脸庞随灯光变幻时亮时暗,香槟色的裙摆旋转着掠过舞池的边缘,又一点点被带回光线和众人视线聚焦的中央。 一曲结束,楼上掌声层层飘落。 她趴在他怀中,轻得像是一片羽毛,眉眼弯弯,笑声透过隆隆掌声传进他烧红的耳廓,“哥哥引导得很好,和你跳一点都不累。” 他的心跳声几乎可以同周遭的掌声媲美,不由收紧了揽在她细腰上的手。 忽有些遗憾,他不是她的第一个舞伴。 不过好在今后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 沈氏集团董事长办公室,阿怜盘腿坐在沙发上,指着笔记本电脑中名为“0”的文件夹问沈奕怀,“这里面是什么?” 自跨过心里那道坎之后,他们的关系恢复了往日的亲密,来沈氏集团找沈奕怀几乎已成了她的日常习惯。 往常只要她问,沈奕怀就会毫无保留地解答,可这次他却显而易见地犹豫了。 从舞池餐厅开始,他们逐渐留下许多合照,这天沈奕怀工作忙,她便主动请缨帮他整理。 “0”文件夹里装着的显然也是照片,却需要密码才能访问。 “不能给我看吗?” 问出这话的时候,她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感,见沈奕怀微微皱眉,这份不安更是达到了顶峰。 他错开她疑问的视线,“没什么不能给你看的”,一边说着,一边俯身输入密码解锁。 蹦出的照片里记录着赛车、滑雪、跳伞、冲浪,各种极限运动。 阿怜的手指僵在半空。 在看到这些照片之前,她完全想象不出,于办公桌前正襟危坐的沈奕怀会尝试这些运动。 不,不止尝试。 她双指上滑,继续往下翻动,按照这样的频率,应该是熟练,或者说,热衷于极限运动。 她直接拉到最后想察看时间,目光忽地锁定最后那张照片,瞳孔猛地一缩。 沈奕怀伸手来夺她膝上的电脑,被她抢先一步抱住。 “她是谁?”阿怜把那张照片放大,将屏幕转向他。 照片中他揽着楚馨的肩膀站在雪场外。 沈奕怀头皮发麻,心窝也是凉的,下意识不敢看阿怜反应。 “这是……”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却有些难以启齿,“这是我的前女友楚馨。” “她现在在国外。这张照片好像是去年滑雪的时候拍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文件夹里……” “哦”,阿怜不愿再听,‘啪’地合上电脑撂在一旁,没了整理照片的心思,“原来是前女友啊。” 即使沈奕怀亲口承认同照片上的人已经成了过去式,她仍忍不住嫉妒。 嫉妒之后是无边的恐慌,她对沈奕怀的过去一无所知,沈奕怀也没有主动告诉她的倾向。 他曾在她面前提起过那些身处国外的朋友,却又不曾深入与她分享他们之间的故事。 就好像,他的朋友,他的前女友,都比她更加了解他的内心,而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完美到挑不出瑕疵的完全体。 种种负面情绪来得又急又烈,她的呼吸已经有些发抖,怕再待下去控制不住哭出来,低头穿上鞋子就往门口走。 他却追上来拉住她手腕,“你去哪?” “你管我去哪?”,她没回头,想脱开他的手,却被他捏得生疼,“你放开!” “我不能管你?”沈奕怀自后控住她的肩膀,心中的不安忽被另一种全新的情绪淹没,沉声道,“我是你哥哥,我不管你谁管你?你妈妈?” 阿怜一颤,没想到沈奕怀会拿这个来压她,上涌的委屈瞬间多过了气和怕。 因着她的意愿,两月前沈奕怀亲自跟母亲商议,停了她必去的各种教习课,让她多出许多自由的时间,生活比从前轻松不少。 她是感激他不错,却无法接受他拿这个来威胁她。 “我就不要你管!”她转身猛地推开他,慌不择路地夺门而逃。 第152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六)“你不是说不让…… 透明的高脚杯中盛放着琥珀色的酒液,银质餐具在水晶吊顶灯下微微闪光,巨幅落地窗外,高低错落的城市夜景璀璨夺目,却透着一股无机质的冷。 穿白西装的男人将反光的刀叉斜放在餐盘两侧,发出轻微的脆响,“萧小姐,这些饭菜不合你的胃口吗?” “没有,”阿怜握紧手中的刀叉,摇着头讪笑,“我最近在控制饮食,吃不了太多东西。” 得了她的解释,男人紧绷的嘴角稍有缓和,抬手叫来侍应生,“剩下的菜不用上了,需要的话我们待会再点” 东拉西扯地聊了许久,走出餐厅时夜色已十分浓重,阿怜身心俱疲,只想快点逃离这令她感到窒息的环境,婉拒了对方送她回家的提议,“不用了,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走几步就能到,不麻烦你。” 车子离去后,阿怜脸上的笑意顷刻消失,她裹紧身上的羊毛大衣,沿着街边越走越快,停住脚步时小腿肚已经有些发酸。 夜晚的市中心褪去了白日的人潮,显得寂静而空旷。 她仰望着面前灯火辉煌的沈氏集团的高楼,深深吸入一口冷冽的空气,又缓缓呼出,思绪被拉得很长。 “妈妈,我能不能不去?我学校里还有课……” “你说什么!?学校里有课?” “你怎么这么分不清轻重缓急?妈妈是在为你今后的人生铺路,你到底明不明白?” “你给我记好了,对你来说,学的怎么样不重要,只要能顺利毕业就行。” “让你去江城大学,只是因为离家近,方便……算了,你还小,今后总会明白的。” 对于母亲口中的未尽之语,她明白,却又不完全明白。 母亲常在她耳边念叨,说和父亲的婚姻是她曾经走过的弯路,说既然拥有天生的美貌,就应该趁着年轻漂亮,找个有家底的人结婚,积攒本钱,然后再谈其他的追求。 “什么爱情、理想,没有物质的支撑,通通都是虚的,迟早会散。我已经吃过这些苦了,你没必要再吃一遍。听妈妈的,你将来才不会后悔。” 而自从跟沈叔叔结婚后,母亲对此更加深信不疑,以前只是嘴上说说,现在已经着手给她安排相亲。 她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母亲给的,她无力反抗母亲的安排。 可她时常会想,难道她真的就只有这一种活法吗? 汹涌的疲惫席卷而来,四肢似乎被拴上了秤砣,沉重有如千钧,将她拖向地底。 有那么一瞬,她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此刻,这样她就不用再去面对这些无法解决的、令她感到痛苦的事。 “嘀!”忽然响起的嘹亮喇叭声惊得她一颤。 扭头望去,熟悉的黑色大G已不知在路边停了多久,正亮着大灯,照出两道纷纷扰扰的扬尘。 车窗缓缓降下,沈奕怀的脸半藏在阴影里,“上车,外边冷”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多余的情绪,却让她僵硬的四肢逐渐回暖,窒闷的呼吸也得到了解脱。 她带上副驾的门,忽皱了皱鼻子。 车内似乎有股淡淡的烟味,即使开了换风扇也没散尽。 沈奕怀会抽烟? 她心中惊愕,却因为上次的不欢而散没有主动开口。 沈奕怀也没说话,只用手指敲打着方向盘,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车内一时间安静得出奇。 忽一阵手机铃声打破寂静,是萧仪琳打来的电话,阿怜瞥了沈奕怀一眼,硬着头皮接听。 果然是问相亲的事,她捂着电话语焉不详地回,“我不喜欢。” 那边一顿,“好,那我安排下一个,你等我消息。” 电话被挂断,她刚松了口气,就听沈奕怀问,“今天开心吗?” 她一怔,紧接着就听他补充道,“我说今天晚上,开心吗?” 阿怜缓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颤声问,“你都知道?” “当然知道,”沈奕怀姿态随意,睨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不仅知道,你妈妈还来问过我的意见。” 所以他明知道她被安排相亲,不仅没有出面阻止,还平静地等在外边看她的笑话? “你……你怎么能这样?” 她难堪极了,除了控诉已不知道该说什么,豆大的泪珠接连滑落,勉强维持的平静崩溃了个彻底。 “你不是说不让我管你吗?”沈奕怀抱着手臂冷眼看她,从前的耐心和关切似乎全都消失无踪。 胸口闷闷地痛,还萦绕着一股愈加明显的悔意,阿怜低着头不再说话,只哭得越来越凶,不一会,两只眼睛就肿得像杏仁核。 沈奕怀按耐着心中翻涌的情绪,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才伸手揽她入怀,五指插进她柔软的发,下巴抵着她的肩,柔声安抚,“好了,别哭了,我怎么会不管。” 怀中人听此,反而哭得更厉害,似要将先前的委屈一并发泄出来。 他一遍遍地从上至下顺她的头发,未等她情绪冷静,就抛出局中诱饵,“如果你不喜欢,我明天就去跟阿姨说清楚,让她不再插手你的生活。” “但你得保证,今后不准再跟我说气话和反话,我问什么,你都得诚实地回答。” 她信赖地伏在他肩膀上,带着些许的鼻音,闷闷道,“我保证!” 一颗心软到几乎化开,他上翘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住,几日的阴沉一扫而空,“好,那现在回答我,今晚开心吗?” “不开心,随时都想走,我一点都不喜欢跟不认识的人吃饭,吃得我想吐……” 她滔滔不绝地抱怨着,把榜上有名的餐厅吐槽得一无是处,说着说着又委屈了,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 心脏一阵阵泛疼紧缩,沈奕怀轻拍她的背承诺道,“放心,以后都不会有了。” 他怎么会不管她呢?如果可以,他恨不得随时管着她。 借萧仪琳的名义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无非是想让她明白,有他撑腰,她就不用听她母亲的话,违心去做令她感到痛苦的事,比如相亲。 她十三岁就跟着萧仪琳来了江城,敢在他面前犟,却对萧仪琳惟命是从,他得让她改掉这个习惯。 那个保证只是附加条件,是出于隐秘的私心,他不想她对他有所隐瞒。 现在他爸还未正式对外公开婚姻状态,萧仪琳行事十分谨慎,得知他对阿怜的别样关照后,有关阿怜的事,萧仪琳总会来问他一嘴。 这晚他早早坐在餐厅的一角,看着他们入座,互相介绍认识,看那个明显被她迷住的男人绞尽脑汁找话题跟她聊天,又因为她的冷淡挫败不已,险些撕开绅士假面。 他时刻注意着他们那桌的动静,要是那个男人敢对她动手动脚,他完全来得及过去给他一拳。 等他们起身离开后,他也跟着离开,坐私人电梯直达停车层,将车开了出去。 本想直接去文苑小区外等阿怜,谁料还有意外之喜——阿怜拒绝了那人送她回去的提议,一路往与江城大学相反的方向走。 他按耐住好奇,开着车不远不近地坠在她身后。 见她最终停在沈氏集团的楼下,驻足仰望,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酥麻的暖流。 看着沈氏集团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呢?她也在因为那天的事后悔吗? 他再也忍不住,驱车向前摁动喇叭,摇下车窗,开始收网。 第153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七)“原来不是亲妹…… 江城大学本校区。 正是期末季,学生们手中多抱着厚厚的自印资料,脚步匆匆地在图书馆、自习室和考场之间往返。 “昨晚熬夜把往年所有的考题都顺了一遍,感觉很好,说不定能拿A。” “又不是天天熬,就这几天,而且也没有熬到很晚。” “嗯嗯,我保证,今后肯定不熬 夜了。” 刚结束最后一场期末考的阿怜打着电话走出大门,柔和的笑意在看见停在不远处的黑色大G时空白了一瞬,而后越发绚烂夺目,“你来学校接我了?” “嗯,”沈奕怀低沉的笑自耳边响起,“我看见你了,快过来。” 她脸上发烫,语气也轻飘飘的,“这就来!” 车子缓缓汇入主道,却没在通往文苑小区的路口拐进去,阿怜疑惑地看向窗外,问沈奕怀,“我们这是去哪?” 握着方向盘的沈奕怀抽空看她一眼,故意卖了个关子,“待会你就知道了。” 金茂名邸座落于滨南路金融中心,配备专业的安保物业团队,是高端金融从业人士的不二之选,也是离江城大学最近的现代化高档小区。 进门后首先看到的是一整面极长的落地玻璃,蓝紫色的霞光洒进来,给乳白色的沙发地毯蒙上一层柔和的滤镜,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江面,巨大的摩天轮正悠悠转动。 再从窗户往下看,大片修剪整齐的绿地和清澈见底的人造湖泊旁,只有少数遛狗和慢跑的住户。 “喜欢吗?”沈奕怀扶住阿怜的肩膀,将她转向他,眼里的温柔几乎可以将人溺毙,“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之前问你想要什么,你说你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我就自作主张买下了这套房。设计和重装是一个老牌房屋设计师操刀的,她有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女儿,我跟她说,就照年轻人的习惯来,以你喜欢的白色为主色调。” “大门的密码是你的生日,年月日的数字连起来,”他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往门口走,“来,我们去录指纹……” 她眼眶鼻翼发酸,忽往前几步扑进他怀中,感受着脸侧的温度,手指难耐地攥紧他身后的西服。 “怎么了?”沈奕怀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耳畔轻声询问。 “好喜欢,好喜欢哥哥……送我的生日礼物。”她心跳如擂鼓,于他怀中紧张地闭目,饱满的泪珠随之滑落,消失在紧抿的唇缝里。 “喜欢就喜欢,哭什么?”他温暖的指腹在她眼睑下方擦过,力道有些大,留下一抹红痕,“我不喜欢你哭,今后多笑。” 他拍拍她的后腰像是有话交代,阿怜听话地后退一步,手腕仍被他攥在掌心。 “虽然住在哪里是你的自由,但我希望你能搬来这里住。” “我不想你再遇到上次的事。文苑小区虽然离江城大学近,但人员混杂,安保混乱;而这里唯一的问题就是离江城大学有点远。” “不过这也很好解决,”他握紧她的手腕,重新抬脚,“跟我来。” 金茂名邸的一切都透着股金钱的味道,地下车库也不遑多让。 星空顶下,银灰色的BMW静静地停在那辆黑色大G旁,随着沈奕怀按动车钥匙亮灯解锁。 “车钥匙我先交给司机,在你学会开车前,就由他来接送。” “等你学会,这辆车就归你了。” 见阿怜呆愣的模样,沈奕怀有些好笑,又递出一张汇丰银行的卡,“还有这个,今后你可以刷这张卡。” “我……”她红着眼没动,双手紧握在身前,像只不安的兔子。 他的喉咙忽有些发痒,只吐出短促的几字,“乖,拿着。” 白皙纤细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落在黑色的卡面上,像剔透的玉器,格外好看,她忽抬眸问他,声音很细很轻,“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顿了一下,抬手揉她的发顶,顺势将她探究的视线压低,“我只有你这一个妹妹,不对你好对谁好?” 两世都只有她一个妹妹。 前世没发现她跟她母亲之间的病态关系,这一回,他要一点点剥离她母亲烙在她身上的印记,无论是最基础的衣食住行,还是思想上的惯性依赖,他全都要插手。 …… 江城国际机场。 “沈哥,好久不见!” 刚刚下机的许飞扬精神奕奕,跟等在接机口的沈奕怀交换了一个短暂的拥抱。 他拍拍沈奕怀的背退开,拉着拉杆箱跟他往直达停车场的电梯走,好奇问道,“这半年在国内怎么样?公司的事都还好吗?没见你发动态。” 沈奕怀平静回,“公司接手得很顺利,我爸已经退居幕后了。” “这么快?”许飞扬先是诧异挑眉,转瞬又恢复平静,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沈哥!” “运气罢了”,沈氏集团业务庞大,要不是有前世的经验,他还要再捣腾一年才能彻底弄明白,能重生也是一种运气。 对此毫不知情的许飞扬还以为沈奕怀是在谦虚,神色古怪地讽道,“我也想有课业全A还户外拉满的运气。” 沈奕怀笑了一声没接茬,加上重生前的几年,国外的记忆对他来说已经很久远了。 “那生活上呢?”许飞扬继续问,“既然事业顺利,生活一定很丰富吧?” “还好,”不知想到什么,沈奕怀冷厉的眉眼不自觉柔和几分,勾唇道,“比在国外的时候好多了” 见此,许飞扬八卦之魂燃烧,“有新人?” 沈奕怀嗤道,“你想多了。” 两人说着说着已走到车前,许飞扬将行李箱放到后备箱,拉开门的一瞬间还以为找错了车。 后座上坐着个腼腆的年轻女孩,说是女孩其实不太对,该有的曲线她都有,只是他在国外见惯了朋友们个性张扬,眼线斜飞的妆容,乍一看到没化妆皮肤还那么好的温婉美女,脑子里忽一片贫瘠,只剩下‘女孩’这个词可以拿出来用了。 沈奕怀推了他一把,“你去坐副驾。” “哈?”,他抬头问沈奕怀,声音大得跟喇叭似的,“沈哥我没看错吧?这谁啊这?” “你女朋友?” 沈奕怀眉尾一颤,“什么女朋友?这是我妹妹。” “妹妹?”他坐进副驾,眼睛却跟瞄准镜一样锁定到了后座。 许是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这位‘妹妹’往后缩了点,浑身皮肤泛粉,姿态扭捏像半熟不熟的虾,右手拉扯沈奕怀的袖子求救,“哥哥,我……” 而沈哥直接覆住了她的手,皱眉冲他喊,“有话就说,你吓到她了。” “嘶——啧啧啧”,许飞扬咬着指甲盖摇摇头,发出意味不明的啧啧声。 车子驶向出口,上了环城高速。 经由沈奕怀解释,许飞扬的表情更是夸张,“原来不是亲妹妹啊!” 沈奕怀皱眉道,“我就把她当亲妹看。以后这种话别在我们面前说。” 而阿怜先是脸红,听了沈奕怀的话,脸色又逐渐复原,只不过把眼睛探向了车窗,不再看沈奕怀了。 确定了沈奕怀没接收到他的信号,许飞扬闭眼耸眉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样子,连声道,“不说了不说了!” “正式介绍一下,咳咳”他朝阿怜伸出手,清了清嗓子,“我叫许飞扬,和沈哥认识得有五年了,是校友也是基友,现在长居NY,你要是来了跟我说一声,许哥带你飞……哎哟!” 沈奕怀打了他的手,“别说那些有的没的。” 许飞扬缩手抱怨,“这才哪到哪啊?沈哥你管的也太过了吧!你妹乐意你这样?” 见气氛古怪,阿怜学着许飞扬的动作伸手过去,“我叫萧怜,在江城大学读大一。” 许飞扬只碰了碰阿怜的指尖,“诶,阿怜妹妹!”,算是正式认识了。 得知接机前沈奕怀正带着阿怜在江城最大的室内滑雪场里学滑雪,许飞扬又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说起从前的事。 以前每年滑雪季的时候,他们一圈朋友都会带着各自的男女朋友组队去滑雪度假村住上一月,喝酒、滑雪、泡温泉,以及……少儿不宜。 沈奕怀算某种程度上的怪胎,不仅脱单晚,在度假村时,那么冷的天、那么合适的气氛,他就没见他跟楚馨亲热过。 这么说是因为,沈奕怀天天出去滑雪,要是做了那种事,腿和腰肯定没力气,滑不动。 机场到市中心公寓距离比较远,时间充足又半年没见,话题换了一个又一个。 阿怜静静听着,望向许飞扬的后脑勺,心中忽有了计较。 临下车时,许飞扬惊喜于阿怜主动提供联系方式,他指着手机戏谑道,“看清楚没沈哥,这是妹妹主动给我的,我可没舔着脸要,以后有了情况你可不能怪我。” 沈奕怀却没开玩笑,告诫他道,“她还小,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你离她远点,别动歪心思,不然以后连兄弟都没得做。” 许飞扬褪去了吊儿郎当的神色,点头道,“你放心吧沈哥,我心里有数。” 回去的路上没了喇叭似的许飞扬,车里的沉默异常明显。 “哥哥” “阿怜” 两人同时开口,沈奕怀嘴角仍有些紧绷,按着阿怜的手看向她,“你先说。” “哥哥跟……许哥那么早就认识了?” 沈奕怀呼吸一滞。 人刚走就来跟他打听? 想到许飞扬在国外花花公子游戏人间的做派,他如同一脚踩空,心里失重般阵阵发慌,不自觉地抿紧了薄唇,冷冽的气息自狭长的眼往外溢。 “嗯,N大读本科的时候认识的。” 他的回答言 简意赅,看起来不愿透露多余的信息,阿怜失落地收回目光,“噢,这样啊。” “问完了?” “嗯”,她将目光挪向窗外,眼里有些茫然。 就算她问再多遍,沈奕怀也不会告诉她从前的事,只会语焉不详地敷衍过去。 他到底在隐瞒什么? “你怎么把电话给他了?”耳旁忽传来沈奕怀的冷声质问。 她心里既怕又喜,猛地把头转回去,又在他压迫的凝视中败下阵来,如实交代道,“因为他是哥哥的朋友。” 她知道怎么让他消气,将‘哥哥’二字咬得很清楚。 沈奕怀的神色果然放松了些,“许飞扬当朋友不错,私生活却有些出格……总之,他谈的女朋友最长没有超过一年的,你还是离他远点好。” “嗯,我知道,我不喜欢他这种的。” 沈奕怀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又不可自抑地被她的回答勾起了旁的疑问。 不喜欢这种的,那喜欢哪种的呢? 他看向她柔美的侧脸,喉咙忽有些干涩,她已经大一了,就算哪天突然谈恋爱了也很正常。 但为什么,他会对这种可能感到排斥? 怕她受到伤害? 可她总会进入成年人的世界,荷尔蒙的作用下她会有恋爱的冲动、性的需求,这些都是自然的生理现象,不分青红皂白地阻拦才是错误的做法。 如果真的怕她受伤害,他该做的是教她如何做好保护措施。 还未等他将纷杂的思绪理清楚,她忽地低下头,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仿佛这睫毛成了落在他鼻尖小憩的蝴蝶。 “听许哥哥说你们从前在国外的事,我好羡慕。” “我现在连滑雪都不会,你们却能滑一整天。不仅在山道上滑,雪山下的小镇上也能滑,还有那么多的娱乐活动。” “晚上泡着温泉看飘雪,一定很美吧?” 她红着脸看他,挣开手圈住了他的食指,“哥哥能不能也带我去一次?” “求你了” 脑中似有弹簧崩断的声音,他忽忆起从雪友那听过的荒唐事,也是在连绵的飞雪天,待在带温泉的地暖房里,可以一连几天不出来。 “如果你想的话,”他喉结滚动,忽抽手侧向窗外,翘腿调整坐姿,“我去找人安排。” 当晚。 沈奕怀喘着气从床上醒来时,那种潮热的湿腻感还未褪去。 心神震荡中,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哥哥……” 带着水汽的颤音逐渐飘远,透着红晕的肌肤也变得模糊。 全都是梦。 沈奕怀的眼神逐渐清明,沉默地下了床,掀开被子盯着那一片狼籍,忽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第154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八)“疼吗?”…… “好了就这样,”站在窗边的许飞扬单手插兜,回头望向在客厅里坐着的人,“我这里有客人,待会有空了再聊。” “不是,我这才回国几天?” “是沈哥的妹妹。”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发冷,“继妹。不信的话你自己打电话去问,别在这跟我闹。”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随手扔向靠窗的环形岛台,手机啪嗒一声滑出去很远,堪堪停在岛台内环的边缘。 他扯了扯家居服的领口,双手后撑靠在岛台上低头不语,过了会才汲着拖鞋往客厅走,再抬眸看向她时已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情。 “抱歉久等了,”他笑着同阿怜解释,“公司合伙人,聊工作上的事,不能不接。” “没事,我不急的”,阿怜立刻应声。 自刚刚他摔电话起,她就有些坐立不安,随着他走近,垂在沙发上的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 见桌上插着吸管的冰镇果汁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许飞扬松弛的肩胛微不可查地绷紧。 他抿着唇仰进沙发,翘着腿,视线在空气里绕了一转,愣是没看她,忽问,“不信?” 没等她回,他忽倾身端起那杯给她准备的果汁,就着吸管猛喝了几口,而后不知是解释还是在抱怨,吐出一箩筐的话。 “是公司合伙人,也是现女友,每天都要借着公务事打电话过来查岗,弄得我烦不胜烦。” “我发誓,今后一定不吃窝边草,牵扯的利益太多,想分手,却因为嫌麻烦次次耽搁。” “算了,”他放下那杯转瞬消失大半的果汁,抬眸看向她,“你没在国外待过,更没谈过恋爱,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哥哥在国外待过,也谈过恋爱,还跟许飞扬是多年的好友,他们的某些想法肯定是类似的。 想到这,阿怜清亮的琥珀色眸子里染上几分迫切和焦急,“你不说,我永远都没机会懂。” 以妈妈的性格,是绝对不可能允许她独自出国生活的。 她像个渴求知识的乖学生,“我是真的好奇……” “其实也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许飞扬抬手摸了一下嘴唇,忽问,“沈哥应该跟你说过我女朋友很多这件事?” 阿怜眼神飘忽不定,不知该怎么回才妥当。 “别紧张,”许飞扬不甚在意地笑道,“这在我们圈子里不算什么秘密,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 “沈哥向来重视家人,你又刚满十八,他担心你,告诉你实情也很正常。” 重视家人?阿怜默默记下,等着许飞扬的后文。 “其实在国外生活,工作只占很小的一部分。” “特别是对我们这种开公司的人来说,每天既能当作工作,也能当作休假。忙和闲很大程度上看自己意愿,除非决策层犯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大问题,公司很难倒闭。” “总而言之,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很闲,但精神上又很空虚。” “像我们这种新年要回国来过节的,亲戚朋友大多在国内。国外或许也有亲人,但要么是隔了几辈的旁支根本不亲,要么就是爸妈各自藏着的小家,不说没办法去打扰,单单是心里一想就觉得膈应恶心。” “婚姻大事没办法自己做主。谈恋爱和交朋友成了唯二建立精神联结的方式。” “朋友还好,多个朋友,今后生意上就多个人互相照顾;谈恋爱要处理的就多了去了,排他性带来的猜疑和质问就算一个。” “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出国的人不出一年就会脱单,等到有一方回国的时候,却又能干脆地分开。” 他忽地停顿,耷拉着肩膀往前探,嘴角勾起一个莫名的笑,“沈哥不就是吗?半年前分的手,他的前女友现在还在美国打拼呢。” 心脏如被重重撞了一下,血流不畅,呼吸也随之变得困难,阿怜瞳孔收缩,忽觉的面前剑眉星目的许飞扬有些可怕。 “而关于 谈恋爱,”许飞扬仰了回去,手腕搭在沙发两侧,看起来有些兴致缺缺,“谈得多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流程都是一样的,多讲究个你情我愿,兴致来了就谈,感觉没了就分。” “所以,在我们这个圈子里,除开早早订婚的那些,换男女朋友是很正常的事,不过是看兴致能维持多久,以及是否合拍。” “我只是不会委屈自己,也用不着,反正想跟我谈的多的是。奔着钱来的也好,奔着人来的也行,都是等价交换,银货两讫。” 听完他的长篇大论,阿怜心里除了震惊错愕外,还生出些许疑惑。 “可你最初想要的不是精神联结吗?亲密关系更迭得那么快,难道不会更加空虚?” 许飞扬睫毛微颤,捞起杯子将剩下的果汁喝干净,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说,“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他皱起的眉心里隐隐透着送客的态度,“好了,说了这么多,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怜如坐针毡,顶着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小心道明来意,“我想问有关我哥哥的事,他独自在国外生活了六年……” “那是他的事,”许飞扬冷声打断她,“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 她沮丧地低头,又飞快撩起眼皮观察他的反应,像是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的幼犬,“我问过了,他从来不告诉我。” 许飞扬眸光闪烁,莫名放柔了声线,“那我告诉你,他为难我怎么办?” “你不是哥哥的好朋友吗?” “你还是他唯一的妹妹呢。” “我……”她泫然欲泣,上牙焦躁地摩擦着下唇,还是不肯放弃,“如果真有什么问题,我肯定会帮你求情的,你就告诉我吧。” 许飞扬忽捧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了出来。 他想问她,‘你当真把沈哥当亲哥哥看?’,看着她那双不染尘埃的瞳子,终究没问出来。 他还是不做这个坏人了,让沈奕怀自己当去吧。 许飞扬摇摇头,在她趋于灰暗的眼神中赐给她一个好消息,“我只能告诉你我和他认识后的那部分,其他的,还是他亲口说比较合适。” …… 结束工作回到景岳府别墅时,看到那坐在沙发上的人影,沈奕怀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直到那人影闻着动静转过来,眼周红肿,低着眉叫他“哥哥”时,他才如梦初醒,放下外套和公文包慌忙上前去哄,“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自做了那个奇怪的梦之后,他有意避开她,巧合的是,这几天她同样很安静,似乎有她自己的事要忙,没来找过他。 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亦有莫名的失落,他犹豫着要不要用今年春节同他一起出席宴会的事破冰,结果她不声不响地等在了景岳府别墅。 看来她还是牵挂他多些,不枉他这半年将她捧在手心,细心呵护。 他脚步急切,拉她入怀的那刻,失而复得的欣喜冲得他手脚发软。 正拥着她飘飘然不知天地为何物,忽觉左手腕一阵窸窣动静,惊骇地睁眼时,她已不由分说地取下那块他常年戴着的机械表,温暖的手翻转他的手腕朝上,露出那道已经愈合的扭曲伤疤。 泪水一滴接着一滴地往下落,她颤抖着伸出纤细的指,在那道狰狞的疤痕上来回摩挲,蚂蚁啃噬般的痒意顺着皮下的毛细血管直达他的心脏。 她一定是给他下蛊了。 “哥哥……”她忽将掌心覆了上去,抬起头来看他,柔软的眼像是海水的心脏,源源不断涌出的泪水四散,接连滑向下巴和耳侧,聚成一小汪。 “疼吗?”她圈住他的手腕,颤声问。 他要把手缩回去,她不许,拉着他,抱住他,小小的头依偎在他胸前,声音凝噎,含着浓浓的痛苦和祈求意味,“告诉我吧,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哥哥在我这个年纪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一切。” 只有少数朋友和父亲知道的腐朽过往在她面前掀开一角,像是一根根刺扎进他的喉咙,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为什么要瞒着我?”她埋在他怀里哑声质问,“你对我的过往了如指掌,这根本就不公平。” 慌乱与无措中,他忽有些想笑,这哪是公平与否的问题。 他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推离开,“你真的想知道?” “想”,她重重点头。 “那就先把眼泪擦干净,哭成花猫了。” 他去厨房拿来冰袋,敷在她红肿的眼周。 “嘶——好凉”,她缩着脖子往后退。 他微微皱眉,重新按上去,“凉也不许躲,自己拿住。” “哦” 等阿怜在他臂弯中调整好坐姿,他才缓缓开口,“那年我刚去美国……” 二十多年前,沈氏集团的掌权者还是他爷爷,为了顺应政策,进一步开拓沈氏集团的海外业务,爷爷命令他的父亲娶了在海外华人中极具话语权的孙家小女儿孙盛芳,也即他的母亲为妻。 联姻来得突然,当时两人各自已有喜欢的人,母亲更是跟那个外国男人两情相悦,相爱五年只差求婚。 不过当时的他不清楚这么多细节,他只知道,父母感情不和,在他五岁时两人就分居两地,母亲回了国外,父亲独自一人抚养他长大,这段婚姻名存实亡。 母亲从来没联系过他,仿佛在他的生命中消失了一样。 于是在爷爷偶然间问他想去哪里读大学时,他说他想去N大,母亲就住在NY,他想亲口问她,为什么自他五岁起,她就对他不管不顾。 一切都很顺利,他落地NY后被外公派来的人接走安顿,从外公那拿到了母亲的电话。 十八岁的他站在刚收拾好的明亮公寓中,怀着忐忑的心情拨通了那个烫手的号码。 “喂妈妈,是我,我是沈奕怀,我现在在NY,能不能……”见一面。 “滚!谁给你的电话!?为什么你们沈家人总跟鬼一样缠着我不放!?滚!滚!滚!” 声嘶力竭,似乎把他恨到了骨子里。 他坐在陌生的公寓里一夜没睡,看着窗外的钢铁丛林在夕阳中亮起,又在晨曦中暗淡。 然后他就接到了外公的电话,说他母亲一家昨夜连夜搬家,在高速公路上跟一个超速逆行的瘾君子相撞,一家三口当场死亡。 也就是那之后,他才知道母亲在婚前就有一个相恋多年的爱人,而那个孩子只比他小一岁,是个混血男孩,成绩优异,也以上N大为目标。 他跟着外公去帮他们收整遗物,从他们住的地方来看,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却处处透露着爱和温馨。 母亲或许是放弃了孙、沈两家的优渥生活才换来了那一切,却毁于他一通电话所导致的车祸。 外公没有怪他,只是肉眼可见地苍老,不住叹息,“你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这些都跟你无关,是我对不起盛芳。” 可他总在想,如果他没有给她打那通电话该多好。 渐渐地他没办法正常入睡,那种身体疲惫而头脑清醒的状态异常痛苦。 第一年,他尝试将多余的精力转移到课业上,累到极致倒头就睡。 第二年,他开始尝试各种极限运动,痴迷于那种濒死和肾上腺素狂飙的感觉。 第三年,他在朋友的建议下冒出了用性疏解的念头。经人介绍,他认识了纵横情场的许飞扬,听了他的诉求,许飞扬先将他带去一个私人party,那热欲横流,唾液横飞的场面让他当场呕吐;许飞扬便告诉他,剩下的办法就是跟他一样,谈正经恋爱,可长可短。可他自知状况堪忧,不想耽误别人,此事不了了之。 第四年,他于N大毕业,拿出诊疗记录拒绝了导师读博的邀请。一时间,没了课业消磨精力,读书聚在一起的朋友散了大半,极限运动带来的效果也不如从前,他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如果说整整四年他都在积极自救,那么第五年,忽然闲下来的他被反噬得彻底,他在住了五年 的公寓中割腕自杀,被来窜门的朋友发现异常,及时送他到医院急救。 死过那一回,他的灵魂都轻了许多,仿佛随着那些血液一起流走的,还有他背负了五年的罪恶。 他住进了疗养院,父亲专程抽空从国内赶来,请了最好的医疗团队给他治疗。 “我没什么可说的。是我对不起你和你母亲。等你好了,我希望你回来接手沈氏。” 父亲对他和他母亲无爱,却也从没有过私生子女,已经在他能力范围内做到了最好。 他久违地感到被需要,于是积极配合治疗,在出院的前夕遇见了楚馨。 而后便是出手解决她的困境,答应跟她交往。 交往的一年多里,为抵抗身上的药物后遗症,诸如记忆衰退,病理性发胖,以及功能性障碍,他重拾那些运动,跟留在NY的朋友维持稳定的社交关系,从身到心渐渐恢复如常。 恰逢楚馨毕业,于是他向楚馨提出要回国,等楚馨反应。 得到楚馨的答案,亦觉得是在意料之中,跟她好好道别后就登上了回国的专机,没什么多的情绪,他要承担起沈氏,没有为她留在美国的道理,这是无可更改的。 而此刻,看着哭累了睡在他怀里的阿怜,眼皮红肿得像樱桃,黑发凌乱地黏在莹白的脸侧,他心中翻江倒海,百般复杂滋味,竟是两世都未有过的感受。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脸上的碎发捋至耳后,看得脖子都发僵了,才缓慢地弯腰低头,在她湿润的睫毛上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他的手穿过她的膝弯和腋下,将她横抱起来,安静地往卧室走去。 或许是床上的冰冷激起了她的不安,她皱眉嘤咛,曲身往他怀里缩,“哥哥别走……别走……” 他脱下尚带余温的西装盖在她身上,她才舒展眉眼,埋在西装领里安心睡去。 “阿怜……”,他将西装领往下拉了些,露出她小巧红肿的五官,指腹贴上去,一遍遍地摩挲,像是对着什么稀世珍宝,爱不释手。 他无时无刻不感到被她需要。 是他救赎了她,还是说,她是他的救赎。 第155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九)“沈奕怀……真…… 落日之后,世界被一片幽冷的蓝光笼罩,连绵的群山如大地沉默的脊骨,环抱着中央如宝石般璀璨的滑雪小镇。 白茫茫的雪道尽头,不断有人缓速冲下、收板离开,空气中充斥着各国语言混杂的欢声笑语,白日场的滑雪就此落下帷幕。 一旁的贵宾休息室内,沈奕怀单膝跪地,拨开雪鞋两侧的卡扣,压下前方鞋舌,握住后沿的硬鞋筒和内胆,而后轻拍阿怜的小腿,“来,自己用力。” 仰面瘫在单人沙发上的阿怜闻言,勉强坐直上身,压低膝盖将脚从紧绷的雪鞋中抽了出来,复又瘫了回去。 见她这副被抽了骨头的模样,沈奕怀既心疼又好笑,“叫你别逞能,累成这样,明天有你好受的。” 应她要求,他带着她来了从前最常来的滑雪度假村滑雪。 他是这里的长期会员,换下的雪具等均由等在外边的工作人员帮他们送回酒店,他轻车熟路地牵着阿怜的手往雪场外走。 出了雪场踏在硬石板路上时,阿怜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小心!” 失去平衡的恐慌感被腰间横插进来的手臂拦截,沈奕怀将她拦腰捞起挂在身上,皱眉训道,“以后不会再任你这么滑了,最多滑半天,没得商量。” 阿怜颇有些委屈,滑的时候没多余的感觉,停下来才发现小腿酸得要命,哪能怪她?她难道能未卜先知? 不过不出片刻,这委屈就消散殆尽了,只因沈奕怀扶着她站定后,在她面前俯身,说要背她回去。 逐渐飘落的雪花纷纷洒洒,湿漉漉的石板路街道映照着两侧的朦胧灯光和来往人影。 喧闹的寒冷中,她趴在他宽阔温暖的肩头,如同锡箔纸粘着巧克力一样密不可分。 不经意同路人的目光对上,阿怜收紧圈着沈奕怀脖颈的手臂,将发烫的脸压低,轻声道,“哥哥,要不放我下来吧。” 沈奕怀眼里藏着笑,明知故问,“为什么?腿不酸了?” 她面子薄又不愿轻易舍弃这难得的亲密时刻,犹豫了好久才道,“不是……是很多人在看。” “看就看吧,”沈奕怀沉稳的步子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这里又没有人认识我们,你就当他们不存在。” “就算有,我背你也是天经地义。” 不过最后一小段路,他把阿怜放了下来,牵着她的手踏过阶梯往位于高处的温泉酒店走。 踏入酒店,迎面扑来的暖风飞速驱赶周身的寒意,暖洋洋的氛围中,阿怜眼皮子打架,恨不得下一秒就倒在床上睡死过去。 感觉到身旁人忽然加快的脚步和手上变大的力道,她不明所以地抬头,“怎么了哥哥?” 话音刚落,耳侧就响起一声清晰的,略带颤抖的呼喊,“沈奕怀!” 这声呼喊如同一根银针刺入脑海,冰冷刺骨,瞬间驱走了她所有的困顿和疲惫。 她猛地扭头往声音来处看去,有那么一刻忘记了正常呼吸。 那是一张屡次令她失眠的脸,她绝对不会认错—— 沈奕怀的前女友,也是唯一一任女友,许飞扬口中留在美国打拼的楚馨。 随着距离的缩进,那张脸在视野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沈奕怀握着她的手并未松开,力道也已恢复如初,可耳边的寂静却令她手脚发寒,回程时的暗喜烟消云散,本还雀跃的心情跌落至谷底。 他在想什么? 为什么连她的问题都不回答? 只要楚馨出现,他就顾不上她了吗?就跟上次一样? 化着淡妆的楚馨在距他们一步之遥时停下,她微红的眼含着热泪,看着楚楚可怜,“沈奕怀……真的是你!” 阔别重逢的惊喜、不可置信、小心翼翼在她激动复杂的神色中流露无遗,与她同行的那个男人也追了上来,以保护防备的姿态站在她身侧,伸出一只手护着她。 此情此景,简直就像是某些偶像剧里的桥段。 沉默的对峙中,楚馨忽将目光移向她,头也不抬地跟她牵着的人求证,“沈奕怀,她是谁?” “我们分开才半年,你就……” 她暗含受伤的质问被沈奕怀轻飘飘地打断,“她是我妹妹,法定意义上的继妹。” 阿怜的表情倏地变得空白。 心里藏着的不可告人的情愫在这样的场景下变得十分可笑,仿佛她即将成为一个包藏祸心的,想要破坏这对有情人的恶毒女配。 她挣了一下手,诧异地发现没挣掉。 沈奕怀将她的手抓得很紧,还收紧手臂把她往身边带,低头皱眉问她,“你做什么?” 阿怜睫毛微颤,低头看着地面,“我累了,我想回去休息。” 她不想听他们在这叙旧。 却不料,沈奕怀转头就对楚馨道,“我妹妹滑了一天的雪,滑累了,我先陪她上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聊。” 电梯里的沉默在两人前往套房时被打破。 沈奕怀一言不发,捏着她的手腕快步往前,力道很大,她想要挣脱却纹丝未动。 “放开!我不要你陪!”她忍不住吼道。 待进了套房关上门,他却紧紧抱住她,埋在她耳侧的发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那灼热的吐息像某种狩猎的讯号,让她停止挣扎不敢再动,乖乖被他束缚在怀里。 “你在闹什么脾气?” “又是因为楚馨?” 第156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十)“我是你哥哥,…… 仗着他的偏爱,她敢跟他闹脾气,可等到他亲口质问的时候,她却跟木头一样不敢开口,浑身上下只有一个卑劣可耻的念头——从这里逃走。 她怕开了这个头,便一发不可收拾,最终覆水难收,落得个与他形同陌路的下场。 可他不准她逃,连装哑都不许。 他托起她的下巴,不容拒绝地盯着她的眼睛追问,“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肌肤摩擦的痒意和急促的呼吸中,他漆黑的眼珠如来回摇摆的钟,似含着许多复杂难辨的情绪,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在他面前她从来就无可遁形,她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他也早就了然于心。 不过下一秒,这忽然冒出的荒谬猜测就被她按了回去。 如果他清楚她的心思,避嫌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步步紧逼,非要她亲口承认? 他将她当作亲妹妹来照顾,就如同他一惯告诉旁人的那样。 所有的偏爱、宠溺和体贴入微全都是因为她的母亲和他的父亲组成了新的家庭,致使她成了他除了血缘之外无可非议的亲人。 他重视亲人,这一点许飞扬早就告诉过她,而他在国外独自挣扎,甚至于差点丧命的晦暗过往更是佐证了这点。 此时此刻,他不过是困惑于她对楚馨的反应,恼怒于她对她的隐瞒和反常态度,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要做的正是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有这样,她才能逃开他来势汹汹的逼问。 理清了思绪,她垂眸错开他的视线,“是。我就是不喜欢 她。” “为什么不喜欢?”沈奕怀握紧了她的肩膀,紧追不舍地问。 “我听许哥哥说过你们的事,”阿怜没有半点犹豫地搬出许飞扬挡枪,“他说你对楚馨很好,她却想让你放弃国内的家业,陪她留在美国发展。” 沈奕怀忽地松开了对她的钳制,声音有些沙哑,“就因为这个?” 她睫毛颤了一下,“嗯,就因为这个。” “好”,他越过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踏出去,“你不是累了吗?那就早点休息。” 回到隔壁套房后,沈奕怀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冷藏的酒,倒了满杯几口喝完,低头沉默半晌,忽抡圆胳膊将玻璃杯猛摔了出去。 清脆的爆裂声中,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双手插入发间,缓缓坐回落了玻璃渣的沙发,手肘撑于两膝之上,肩颈落魄地下垂,脊背弯曲如同老树的枝干。 他刚刚在做什么? 就算真的逼她说出那份显而易见的占有欲,又能证明什么? 她年纪小又受他的照顾,因为解决问题的能力对他产生上位崇拜和病态依恋,进而生出隐秘的占有欲,排斥与他有过‘亲密关系’的楚馨,这些情绪都在情理之中,也会随着她长大懂事逐渐回归正常。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段不对等的关系里保持分寸,做一个尊重她,爱护她的好哥哥。 可他是怎么做的? 在她因为那张合照跟他置气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异常,却放任自流,不仅没有在之后的相处中横加干涉,今晚还差点在冲动之下引导她说出错误的话。 如果没有顺台阶而下,固执地将她的心思挑明,等到她遇见了真正喜欢的人,今晚的事怕是会成为她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在酒店大厅看见楚馨的刹那,他脑海里第一时间闪过的念头竟然不是跟她叙旧,而是不能让阿怜发现楚馨的存在,免得她又跟他闹矛盾。 从想要救下她到亲自照顾她,再到不可自控的亲近,他对她的渴求真的止步于亲情吗? …… 楚馨顺着酒店侍应生提供的线索找来时,沈奕怀正站在开放区域的天台上吸烟。 因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微塌着背,单手扶着栏杆,唇间一点猩红时亮时暗。 “我记得你只有在焦虑的时候才抽烟,是发生了什么吗?” 沈奕怀侧头看了她一眼没答,她便自顾自地走上前去与他并肩,抻抻袖子也将手臂放在冰冷的栏杆上,盯着他的侧脸同他解释,“今天和我同行的人是我的同事。” 见他没有反应,楚馨失落地低头,很快调整情绪,将剩下的话说完,“他叫孟阚,跟我在一个部门,听说我要独自来这里滑雪度假,他硬要陪我一起来。我们都是华人,平时工作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不好拒绝。” 沈奕怀心中没起什么波澜。他知道这人,当面没认出来,后面稍稍一想就记起来了。 前世他跟楚馨在国内重逢的时候,孟阚正大张旗鼓地追求她,他没把这人放在心上,自然就没去调查过他的背景,如今得知两人这么早就认识,心里有些意外。 看来孟阚大概率是追着楚馨回国的,也是痴情。 楚馨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怅然道,“许飞扬跟我说过了,你托他多照顾我……” 又是许飞扬,沈奕怀无声哂笑。 他沉默不语地抽完一整支烟,楚馨在耳边的絮絮叨叨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无法分心去注意她口中的内容具体是什么。 直到她忽停下来问,“你的继妹是怎么回事?”,他才被拉回现实,一瞬间,脸上拂过的寒风和吸入的冷冽空气都更加清晰了。 他不愿多说,只简短道,“我爸再婚。” 楚馨也没再追问,又开始聊起旁的不相干的事。 沈奕怀将手收回来插进衣兜,思绪忽地飘远。 其实前世跟楚馨结婚就是看中了这点,她很会猜他的心思,也很识趣,他不愿意说的她从不多问,生活和工作都以他为主,尽量配合着他的节奏。 那些深夜结束工作或出差回来的路上,他需要有个不排斥的人在他耳边说说话,给他躁郁混沌的大脑增添些安宁。 重生前楚馨恰到好处地扮演了这个角色,重生后他主动去找阿怜,只要见到她,眼里只有她,所有的疲惫自然而然地消失无踪。 与楚馨相处那么多年都未有过的抓心挠肝,辗转难眠,与她相处不过半年就尝了个遍。 他越发清楚地认识到,他于楚馨是无所求,所以才能平淡相待。 换言之,楚馨存在或者离开,挑不起他多余的情绪,他全盘接受,不会为此多费心神。 而对于阿怜,单单只是设想她有一天会离开他身边,他就锥心刺骨地痛,哪怕明知这样的想法已经背离了重生时的初衷,他也无法否认这近乎于本能地反应。 眼下,一个不可忽略的问题摆在他面前,而他一时片刻给不出确切的答案—— 既然已经知道了未来的走向,是尽可能照原样发展,还是顺从本心做出额外的改变? 原本他只想改变阿怜的结局,可蝴蝶翅膀一再煽动,他的心绪随之发生转变,在这次提前遇到楚馨后,他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楚馨看出了沈奕怀的走神,即便再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承认,仅仅分开半年,沈奕怀就已经对她的生活失去了兴趣。 强烈的不甘和懊悔促使她说出了本该藏在心底的话。 “遇到你之前,我从不信命,可……” “当初要不是你伸手施救,我估计都不能顺利毕业,如今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灰溜溜地讨生活。” “从前你常带着我跟你的朋友们来这里度假,今年我故地重游,不过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来这的第一天就遇见了你。” “其实我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非要留在美国,”她自嘲地仰起头,“可能是因为不安和莫名的自尊心吧,你知道的,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如果不靠自己做出一番成绩,我总觉得配不上你,不敢与你并肩而立。” “但说实话,我现在已经有些后悔了,美国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好,我也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坚强。” “Teddy我一直养着,她应该很想你,我也是。” 沈奕怀听出了她的潜台词,却没主动接话。 他逃避地想,这一世有他朋友的帮衬,楚馨在国外的职场生活应该还算顺利,她完全可以留在国外发展。 可她本人似乎不这么想,直白地问他,“如果我说,我愿意为了你回国,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他转头看向她,目露复杂,正想开口拒绝,忽听一声急促的“哥哥”从身后传来,猛然回头,只见穿着单薄睡衣的阿怜从门廊的阴影里走出,不知将楚馨的话听了多少进去。 她的身形有些摇晃,站不稳似的,声音也有些喑哑,“哥哥,我睡不着,你陪我。” 当着楚馨的面,她在故意说暧昧的话。 他本该纠正她的用词,然后严辞拒绝她,可看着她紧皱的眉和压低的眼,他的喉咙里塞了坨棉花,再也说不出一个可能会伤害到她的词。 …… 沈奕怀横抱着阿怜回到套房,见客厅里酒瓶滚落一地,心里忽一阵后怕,连带着背上都起了虚汗。 旺季的滑雪村最不缺的就是酒精。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在他去天台放空的间隙,她居然叫人送来这么多酒,混着喝了大半,还敢出门去找他。 方才在天台,他一靠近,她就软倒在他怀里,扑面而来的酒精味刺激得他头皮发麻,额角突突地跳。 如果她不小心昏睡在寒冷的室外,或者一脚踩空从楼梯上跌落—— 他咬着牙收紧手臂,不敢继续想下去。 “难受”,她在他怀里呢喃。 沈奕怀压抑着翻涌的怒火抱她往卧室里走, 将她平放在床上,从抽屉里翻出解酒药,粗鲁地扳开她的唇喂她吃下。 艰难吞下药片后,她忽然皱眉,转身不再看他,揪着被子哭得伤心至极,涌出的泪水很快打湿了枕头。 他匆忙转去另一边,拉开她挡脸的胳膊问她,“还有哪里难受?” 她停止了哭泣,只是眼里还含着泪,眉心紧蹙着,看着分外委屈。 失神间,她牵着他的手落在她的左胸口,“这里难受。” 手心的绵软和触手可及的剧烈心跳令他的大脑陷入了一片混沌的空白。 “我喜欢你,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 这一次她没再喊那个不合时宜的称呼,他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清醒和试探。 沈奕怀很快意识到,她在装醉。 方才是关心则乱,没来得及仔细观察她的反应,那么多酒,她真正喝下去的又有多少? 浓烈到刺鼻的酒味,很可能是直接洒在了身上。 他勉强定下心神,没有第一时间拆穿她,先将手从她大胆的辖制中解脱,尽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你喝醉了,在说胡话。” 她分不清依恋和喜欢,他却不能纵容她一再错下去。 如果这时候他再给她希望,便是引她沉溺于他还未理清的私欲,将卑劣小人的行径给做实了。 “我是你哥哥,永远都是。” 第157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十一)“刚刚有人来…… “萧小姐,到了” 司机的提醒如水滴落入湖面,将沉湎于回忆中的阿怜唤醒,一扭头,带着雨珠的车窗上就映出她苍白模糊的轮廓。 她接过司机递来的伞,穿过连绵的雨幕往那栋熟悉的别墅走,脚步越来越急促,踏得水花四溅。 真到了别墅外,望着窗户里透出来的光,她却又心生怯意,撑着伞在雨中干站着。 沈奕怀今晚刚从美国出差回来。满打满算近一月未见,她一得到消息就迫不及待地来景岳府找他了。 那夜的许多细节她已记不清了,唯有一事明确地不能再明确——沈奕怀察觉出了她的心思,并且自那之后就开始疏远她。 第二天她就被送上了回江城的班机,落地之后她拨沈奕怀的电话显示不在服务区,追问他助理才知道,他正在去美国出差的路上。 楚馨就在美国,她无法停止胡思乱想。 事到如今,她不仅不敢联系他、见不到他,还可能正被他厌恶着。 如果那晚她没给楚馨开门,是不是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在你这里吗?隔壁的套房我敲门没人应。” “不在。” 她重重地将门关上,却又忍不住偷听门外的动静。 听见楚馨跟侍应生的对话后,她跟在楚馨的身后潜去了天台,将她的所有话都尽收耳底。 楚馨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从她这半年来的工作生活琐事,到以前和沈奕怀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沈奕怀就站在她身旁静静听着,虽然没有多少回应,但从那份耐心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楚馨在他心里的分量绝对不小,至少他已经习惯了楚馨的存在。 于是在楚馨鼓起勇气说出‘愿意为你回国’时,她为数不多的理智彻底被恐慌占据,冲动之下出声打断。 见两人都回头看来,她只好颤抖着走出去,直面心里丑陋的欲望。 暴露在两人视线中的那一刻,她几乎快要站不稳。 原来人在被自身欲望支配的时候是想不起善恶对错的。 她真的成了为一己私心破坏他人感情的恶毒女配,满心满眼都期盼着沈奕怀能够选择她,而沈奕怀也确确实实抛下楚馨向她走来了。 可恶毒女配通常都不能得意长久,他一句话便宣判了她的结局,勒令她提前退场,“我是你哥哥,永远都是。” 就算只是哥哥,她也要先把那份关注拿回来。 可拉开门的一瞬,她脑海中所有多余的声音都远去了,整个人仿佛在无边的黑洞中下坠。 鞋架上放着双玫瑰金色的平底鞋,一只眼熟的泰迪狗扑在她不远处冲她狂吠。 “Teddy,怎么了?” 楚馨擦着头发从厨房出来,她穿着轻薄的吊带睡衣,明显刚刚沐浴过,手里还拿着半杯牛奶。 “是你?”楚馨手上的动作一停,转身正面看向她,面色古怪,“Teddy比较怕生,刚到新环境有些应激,你别介意。” 阿怜瞳孔一缩,她想起来了,这只泰迪狗就是在沈奕怀动态里看到的那只。 它在楚馨出现时就收敛攻击性跑了回去,正在她脚边乖巧地蹲着,吐着舌头。 这是他们恋爱时养着的狗? 他们曾经同居过? 心脏一阵阵窒息般地刺痛,阿怜拼命克制泪意,将目光移向楚馨,颤声问道,“你为什么在这?” 楚馨无奈地耸肩,丰满的胸部随之晃动,刺眼极了,“今天回来的太晚了,外边又下雨,他说如果不嫌弃,我可以住在这。” 不嫌弃? 景岳府一共就两个卧室,一个沈奕怀的,一个她的。 虽然不常在景岳府住,可那个卧室里的家具都是她亲自挑选的。 沈奕怀难道还怕楚馨住她房间住不惯? 还是说,他要跟她睡一张床? “他呢?他在哪?” 她不死心地往前一步,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而那只泰迪又叫了起来,吵得她头痛、心冷,只想将什么撕碎才好。 “他在楼上洗澡,”楚馨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很快又变成被打扰的不悦,“如果你实在找他有事,可以进来等。” 所以她才是那个不被欢迎的访客? 他们接下来准备做?不,要是想做,在美国的一个月还不够他们做吗? 脑海里忽闪过两个雪白胴体模糊纠缠的姿态,阿怜一阵反胃,忍不住弯腰干呕。 “你,你没事吧?” 她在楚馨的惊呼声中夺门而逃,手里的伞走了许久才撑开,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淋湿透了。 上车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亮着灯的别墅尖顶,眼中红血丝弥漫。 她关上车门,冷得发抖,“送我回文苑小区吧。” 司机似乎慢了半拍,才道,“好的。这里离文苑小区有点远,萧小姐可以先睡会。” 差点忘了,司机也是沈奕怀配给她的。 他曾说,对她好是因为她是他唯一的妹妹。 可在成为他妹妹之前,他明明也朝她伸出了援手,那又该怎么解释? 现在她明白了,是出于怜悯的施救,就如同他对楚馨做的那样。 细细想来,靠山、住房、车子、金钱,凡是给过她的,其实早就给过楚馨了。 沈奕怀或许只是在她身上看到了楚馨落魄时的影子。 许飞扬给她说的时候她怎么就没想到呢?是太过自信她对他的不同,还是被他拥 她入怀时的温柔蒙蔽了? 现在楚馨都跟着他回国了,天台上被她打断的那个问题也就有了答案,或许早就有了,不然为什么他第二天就火急火燎地将她送回来,转头跟楚馨去美国双宿双飞。 沈奕怀愿意跟楚馨回到从前,他们之间远比她想象得更加亲密。 …… 沈奕怀穿着浴袍从楼梯走下,楚馨递给他一杯牛奶他没接,去厨房倒了杯冰水。 他喝着冰水,看了眼窝在沙发上的泰迪狗,又看了眼门口,狐疑地问楚馨,“刚刚有人来吗?我好像听到Teddy在叫?” 楚馨将牛奶倒进水槽,笑得很自然,“没有,刚刚打雷,Teddy害怕,就叫了几声。” 沈奕怀抿着唇点点头,没有在客厅多待,拿着水杯往楼上走去,临到转角回头对楚馨道,“已经很晚了,早点回房间休息吧,明天去公司熟悉团队。” 楚馨眉毛上扬,俏皮地眨眼,“好,我洗完杯子就上楼。” 沈奕怀扭开门把手后将门反锁,看着门内的乳白色家具和绒毛地毯,眼里浮现几分奇异炽热的光。 他脱开浴袍,赤身扑进柔软的天鹅绒被子里,埋在雪白的蕾丝边枕头上深深吸气。 这套床褥阿怜睡过两次,带着她独有的馨香,几乎让他想念得发狂。 闭目缓和片刻,他翻身拿起床头柜上的那张合照,凝视她明媚如花的笑颜。 这是他们第一次跳舞时,餐厅特约摄影师给他们拍的,最后他起哄让他们接吻,他才意识到那个摄影师把他们当成了情侣来拍。 照片里他们几乎是贴在一起,他的手揽在她的腰侧,将那袭香槟色的裙子压出两道褶皱,勾勒出她细窄的腰线。 而她纤细的手,放在他小腹上。 邪火逐渐往下烧,他却不准备动手,要是弄脏了她心爱的被子,她肯定又要闹。 滑雪度假村的那晚,对她的欲望和理智碰撞,他无法理清思绪,怕冲动之下做出错事,只能送她离开,强制保持距离。 趁着这段分别的时间,他独自思索与阿怜的关系,还顺便提前铲除了前世公司在美国发展时遇到的阻碍。 这一世那个异军突起的竞品公司还没发展成型就被他成功收购,前世这家公司也被沈氏收购,只不过价格翻了近百倍。 收购后的汇报中说,那个创始人在公司创立初期疏忽于照顾家庭,又欠了许多债,他的妻子独自照料三个孩子病倒入院后,因支付不了高昂的手术费选择放弃治疗,最终逝世,这成了他一辈子的遗憾,所以他死活不愿轻易卖掉这用妻子的命换来的公司。 而这一世他虽提前以相对较低的价格收购了这家公司,却也给足了他们治疗和还债的钱,还聘请这位创始人为CEO继续管理公司,既改写他的遗憾也不耽误公司未来,算是两全其美。 对于阿怜,他也想清楚了。 既然他的初衷是庇护她,作为哥哥还是丈夫来庇护,又有什么区别? 他更无法容忍她离开他身边,无法容忍她跟非他以外的人亲密,只要一想便嫉恨难耐,由此看来,作为丈夫,远远比作为哥哥更为合适。 他亦有信心将阿怜对他的依恋引导成真正的喜欢和爱。 不能履行前世和楚馨的婚姻,他就将她的事业还给她,提前让她坐到她应有的位置,用她一直追求的社会地位和财富补偿她。 反正他们的婚姻本就无关爱情。 想通了这些,只觉得浑身都变得轻松了。 要不是今天回来得太晚,他又连日操劳不修边幅,他本想下了飞机就直奔金茂名邸去的。 分开的这一个月阿怜一个电话都没给他打,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还在因为那晚的事跟他怄气吗? 等明天安排完楚馨的入职,他就去找阿怜,好好跟她道歉。 第158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十二)“难道我的所…… “喂,沈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你放心,这里有我守着,没人敢动她。” 许飞扬收起电话,垂眸看了一眼醉倒在卡座沙发里的女人,又飞快地抬起,他的表情无多变化,只微微收缩的瞳孔昭示着内心的不平静。 她将头埋在臂弯里,黑亮的直发全都挽在后颈的左侧,纤长白皙的手臂搭在亚麻枕头上,悬空的部分无力地垂着。从下凹的腰部到隆起的髋部,再到两截并拢的纤细小腿,薄如蝉翼的水色真丝连衣裙严丝合缝地贴合着曼妙的身体曲线。独束的冷色调灯光自头顶倾泻而下,更衬得她肌肤似雪,说是馆藏的艺术品也不为过。 起初看到她进门时,他还以为是认错了人。 印象里的她腼腆怕生,是个十足的乖乖女,怎么可能突然打扮得这么成熟,还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呢? 想到最近的传闻,他压抑着好奇,隐在常坐的位置默默观察,对身边的女伴完全失去了兴趣。 周遭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多他这一道并不显得突兀。 而她似乎对所有的一切都兴致缺缺,甚至懒得往周遭看一眼,自然没发现他。 点了酒之后她跟不要命似地,一杯接着一杯地往下灌,看得他差点笑出声,笑她胆大无知,招摇过市。 虽说他名下的这家清吧以专业的驻场保镖和高门槛出名,但出去之后会发生什么可不在他管辖范围之内。 喝着酒冷眼等了一会,果然有人去跟她搭讪,缠着她不肯走。 她那青涩的反应将她暴露得彻底,即使化了成熟的妆,穿得也像个十足的大人了,也依旧掩盖不了她不曾沾染男女情事的懵懂本质。 她那个纵横情场的妈和四处留情的种马爸是怎么生出来这样的她的?如果不是那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脸和身材,他几乎要怀疑,是不是他们当初抱错了别家的孩子。 不过,外表靡丽却青涩纯情,反差之下倒是别有一番味道。如果不是有沈奕怀这个哥哥护着她,他肯定是要去尝尝咸淡的。 他喊来驻场保镖为她解围。保镖在她周围清场,阻拦那些想去搭讪的人,瞧她的模样,似乎还傻乎乎地以为这是店家的一贯操作,更加放心地喝酒了。 等她醉倒在沙发上,他才从暗处走出来,一步步向她靠近。 他心里积攒了许多的疑问,比如她为什么要来这。 受挫?失恋?既然目的只是为了借酒消愁,又为什么要做这副吸睛打扮? 以及,最近圈子里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她母亲想让她走她曾经走过的老路?靠着鲜艳的皮囊游走于江城上流,最后择一良木而栖? 萧仪琳的那些事迹,即使当年的他只是个小孩都有所耳闻,她收心嫁人搬离江城的时候,江城豪门的富太太们都狠狠松了口气。 可世事难料,萧仪琳居然也会吃爱情的苦,多年的婚姻以丈夫出轨走向破裂,离婚后两个人各自回归到原有的轨迹,一个当了赘婿,一个嫁入豪门。 也对,尝过了挥金如土权力在握的滋味,又哪里会甘于一辈子的柴米油盐呢?爱情的魔力再迷人,也总有过期的时候,能保持十五年已经算久的了。 许飞扬盯着醉得不省人事的阿怜,目光复杂地摇摇头,叫人取来毛毯,亲手盖在了她身上。 父母离婚的时候她才十三岁,刚回江城的时候还没有个像样的住处,就被她母亲带着往上挤,也是可怜。 “许飞扬!” 冒着冷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许飞扬举手投降退开两步,无辜笑道,“沈哥,我什么都没做,就是怕她着凉,给她盖了个被子。” 沈奕怀掠过他,毫不避讳地将沙发上的人抱了起来,只是脸色看着不太对劲,恐怕是气的。 “这次多谢,”离开前他冲他道,“你们家最近竞标的那块地皮我会托人去打听。” 沈奕怀口中的‘打听’可不止是打听那么简单,基本是把对家的内部消息全都给他,看他们舍不舍得那个价钱。 “谢谢沈哥!”许飞扬笑着冲着他挥挥手,“慢走啊。”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脸上的笑渐渐落幕,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沈奕怀刚到时的第一眼他看得清楚,那分明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戒备和敌意,浓到浮于多年友谊之上。 他承认刚刚弯腰贴近的动作确实容易让人误会,可重点不在这,在于沈奕怀的态度。 那可不像哥哥对妹妹的态度。 就算从前打趣过,他也真没想过他们之间会有超乎寻常的发展。 那些陈年创伤的打磨之下,沈奕怀向来是他们这群同龄人里看得最通透的那个,陪了他两年的楚馨都没能让他停下脚步,他会为了一个才认下半年的继妹陷入情网,甚至不惜对抗兄妹不伦的丑闻? 许飞扬轻嗤一声坐回卡座,就着口红印喝着桌上没喝完的酒,手机忽又响了起来。 “楚馨?”他放下酒杯,静听那边的动静,“又有什么事?我现在不在NY。” 那边沉默一会才道,“许飞扬,我回国了。” 他几乎猜得出楚馨此刻的表情,每次麻烦他都一副又卑又亢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天生欠她的,要不是沈奕怀交代过,他还真懒得管。 不过明面上他从不跟人撕破脸,顺着她的话继续,“哦?出差吗?还是……”,他留下一段空白。 楚馨答道,“是回国发展,今后我不回美国去了。” 许飞扬讶异挑眉,畅快地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这么突然?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刚到。要说繁华程度,江城和NY不相上下,还更加干净便利,我想我今后就在这里生活了。” 他可不信楚馨是为了这点回来的,果然楚馨下一句就说到了关键,“我现在在沈氏集团为沈奕怀工作……更确切地说,我就是为他回来的。” 好家伙! 许飞扬坐直了上身,眼中兴味十足。 事情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只是……沈奕怀最近有些不对劲,他虽然给我安排了不错的工作和住处,但他似乎,”楚馨停顿了一下,好像有些难以启齿,“他似乎不想跟我复合。” “你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共友,刚好你这段时间也在江城,我们要不要见一面聊聊天?” 楚馨说得委婉,但许飞扬已经了然,她这是把他当牵线月老了。 他想了想,应道,“见一面可以。” “好,那我……” 楚馨上扬的语调被他截断,“但话先说在前头,我刚回国不久,这半年跟沈哥联系又少,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 “没关系,”楚馨沉稳道,“我只是想问问有关他那个继妹的事。” 许飞扬眼神再次一凝,可以啊,这难道就是女人的直觉? “行,不过我了解的也不多。” 挂断电话后他翻开了楚馨的动态,居然真的回了江城,还在标志三件套去打了卡。 新欢旧爱齐聚江城? 这下他也摸不准这好兄弟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 热。 汹涌的,内外翻搅的热,让她出了一身黏腻的汗。 她睁不开眼,手里也使不上力气。 唇上似乎有湿热粗糙的东西在作乱,撬开了她的唇瓣深入口腔,她想躲却躲不开,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绑住了。 她之前在做什么?在喝酒。 心里猛地一惊,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恐慌。 她现在在哪?是谁伏在她身上? 泪水自眼角滑下,她费力地抬起手,想把沉重如山地人推走,却被他抓住手腕往上按去。 眼角在被他吮吻,湿腻的触感一路往下,从脸侧流连到脖颈,她挣扎喊叫,也只如蚊虫般呢喃作响,“不要……放开我……” 手上的桎梏被松开了。 许是惊惧之下迸发的激素起了作用,她的五感逐渐回归,声音也越来越有力,“哥……救我” 身上的人似乎终于察觉到她恐慌的情绪,停止了动作,将她扶正抱在怀里,耳畔是压抑的炽热吐息,“是我,阿怜,我在,别怕。” 她努力睁眼,见到那张近在咫尺的日思夜想的脸,浑身的力气如潮水般骤然退去。 她安心地落回他宽阔的怀抱里,抓着他的衣襟哭得不能自抑。 沈奕怀越是耐心哄她,握她的手、亲她额头,她便越觉得不真实。 刚跟楚馨复合,忙着将楚馨安顿在江城的他怎么可能会来找她呢? 还如她所幻想的那样,将她抱在膝上,把她圈在怀里亲她,热切地追逐她的口齿和舌尖,予她无与伦比的战栗。 既然是做梦,她便也放开了手脚。 “我还要”,她不愿意放开他,大胆地拉着他的手在身体各处探索,像是要全了滑雪度假村那晚的遗憾,“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 他堵住她的唇,将她压向椅身,她沉溺其中,失去了对空间和时间的感知,只在难捱时颤抖着屈身揪他的发。 “别急,我们先回家” 吹来的寒风令她瑟缩了一下,黑暗中只将他抓得更紧。 他似乎闷哼了一声,“乖,马上就到了。” 远处的摩天轮闪着粉紫色的光悠悠转动,梦幻得如同封存在透明水晶球里的场景。 横陈在床上的琥珀色瞳孔短暂地印出这一抹旋转的紫,很快又被沉沦的感官拉入无边的迷蒙。 突然袭来的疼痛令她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她喘息着,一口咬住撑在身旁的手臂,泪水滴滴答答蜿蜒而下。 “痛……” “好痛,我不要了” 她不断摇着头重复,得以从那难捱的疼痛中解脱。 室内的温度逐渐下降,落着月光的乳白色的大床上,两人如藤蔓般紧密纠缠,仿若天生一体。 阿怜垂颈睡在沈奕怀的臂弯里,沈奕怀扶着她赤裸的背,痴痴凝视她恬静的睡颜。 “睡吧” 不急于这一时。 他本也不想在她意识不太清醒的时候拿走她的第一次。 只是今晚气昏了头,而她又太过热情,太过大胆,勾得他理智全无,只想与她融为一体,以缓解内心躁动的不安。 其实在她真正爱上他之前,他都不该这样跟她亲密,他该慢慢来,慢慢引导她,唯有如此才能与她长久。 “明天见” 他穿上衣服,又为她盖好被子,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才拉门离开。 清晨的阳光从墙面移到地上和床上。 阿怜皱眉睁眼,飞速翻身下床,摸到卫生间吐了个天昏地暗。 带着酒精味的秽物被水冲走后,她抬起一张煞白的脸,忽狠狠敲了一下脑袋。 昨晚喝醉之后她干了什么? 脑中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她缓缓起身,撑着扶手走到镜子前,呼吸几近停滞。 嘴唇红肿未褪,扒开头发仔细查看,脖颈上散落着少许红痕,她抖着手神经质地将头发拨回去盖住,回到卧室拿起电话,却是谁也不敢联系。 “昨晚是你送我回来的吗?”她找到了司机。 “是”,司机抬眸看她,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却也没有后文了。 “你有看到……算了,你走吧。”她还是不敢问。 司机默默离开,摇着头心道造孽。 他被大老板雇佣来24h服务于小老板,开出的薪资是他这辈子都不敢想的高。 他只知道这两人是兄妹关系,昨晚他们在后座吻起来的时候,他吓得方向盘都差点扔了。 他不敢往后看,全凭二十年的车技苦撑着将两人送到了金茂名邸。 既然大老板瞒着没说,他也不敢乱说。 想这豪门之间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他一个开车的,只能安心开车,半 点不敢掺和。 …… 送走司机后,阿怜打车去了趟医院做筛查。 等报告的期间,她坐在医院不远处的一家连锁咖啡店喝咖啡放空,只觉得舌苔从没有这么苦过。 忽地,她目光一凝。 那个从医院出来的人影越来越清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曲橙?她怎么会在这?她的身体也出了毛病? 曲橙的脸色在阳光下几近透明,她看着一张薄薄的报告单,伫立在人潮中如一只失魂落魄的鬼。 “美女,你的蛋糕!” “我不要了,你吃吧!”阿怜推门向曲橙跑去。 她也无法定义现在同曲橙到底算什么关系。 那次意外后,曲橙不曾主动联系过她,烘焙班也没去上了;而她心里揣着疙瘩,也没有踏出与她重归于好的那一步。 只是五年的相伴,共同度过的挫折和懵懂青春总无法轻易令人割舍,隔着屏幕多少还能忍耐,轮到见面时,却无法对她这副脆弱反常的样子视而不见。 “你怎么了?” 直到她在曲橙面前站定,问出声,曲橙才注意到她。 她反射性地将检查单藏到身后,眼里的惊惧逐渐变成了她看不懂,也不想懂的神色。 曲橙猛地别过头去,越过她就要走,阿怜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曲橙!等等!” “放开我!”曲橙狠狠拍开她的手,眼里的泪如骤雨倾盆。 她举着报告单踉跄着笑了一声,猛将报告单甩落,无所谓道,“怎么了?呵!刚认清一个人渣的本质,做了人流,你满意了!?” 阿怜僵硬地困在原地,那张报告单乘着空气飘落在她脚边,像烈火燃烧过后落下的大片灰烬。 “我知道……”曲橙仰头擦去泪水,“你妈妈一直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女。” “可那又如何,她女儿来江城五年,只有我这一个朋友,还唯我马首是瞻!” “现在你也看不起我了是吧?你是赢家,是他心里不敢触碰的白月光,而我这个失败者,居然卑微到为他做了两次人流。” “不过我告诉你,”曲橙收了哭意,恶狠狠地吊起眉,“无论是你妈还是你,都没资格看不起我!” “你们才是整个江城最大的笑话!” “整个江城,谁不知道你妈是什么货色?烂到骨子里去的人,水性杨花,在各个有妇之夫之间游走捞金,也就只有脸能看看了。” “你知不知道你文苑小区那套房子是怎么来的?” “你妈可真是,胯/下生金啊” “啪!” 手掌因用力过度而发麻,阿怜咬着牙收回手,在身侧握成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看着针锋相对的曲橙,心里忽涌起一股莫大的无力和哀戚。 “我妈如何,那是她的事,”她哽咽道,“我却是真心把你当朋友” “曲橙,你真的很恶心” 撂下这句,阿怜便转身跑走了。 自被阿怜扇巴掌起,曲橙就愣在原地,听她说出攻击她的话,更是震惊地忘了反驳。 周遭人流不时朝她投来异样的眼神,她却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她想起了初中时就收获所有人炽热目光,却躲在她身后不敢正眼看人的阿怜。 “别怕,我保护你!”当时的她信誓旦旦地保证。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她妈妈在宴会中冷眼旁观她被父亲的其他子女刁难羞辱的时候?发现暗恋多年的少年也倾心于她的时候? 身体一阵阵冰火交加,她抬头望向灰扑扑的天,忽地失去了意识。 “晕倒了!有人晕倒了!别!别乱动她!等医院的人来……” …… 云朵心理诊疗室。 “抑郁倾向,伴有焦虑。” 梳着马尾的干练女医生温柔地将诊断结果推向桌对面。 “我的建议是,采用隔断疗法,既然所有情绪或多或少都跟他有关,那就暂时不要见,可以做到吗?” 戴着口罩的阿怜将诊疗报告收进随身背包,“可以。” “这些药按时吃,你会睡个好觉的。有问题我们随时电话联系。” “嗯。” 她是这里的最后一个病人,刚走出诊疗室,诊疗室的大门就关上了,那名值班医生锁了门,将“结束营业”的木牌挂在门口,注意到她的目光,冲她温暖地一笑。 阿怜亦回以苍白的一笑,沿着初春的街道走了没多久,包包里的电话就震了起来。 “喂,妈妈” “听你们系主任说,你已经很久没去上课了,怎么回事?” 阿怜低着头,将脸埋进毛茸茸的领口里,“没什么,不想去。” “……你去了心理诊疗室?”萧仪琳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好好说,不准跟我撒谎。” 阿怜无力地勾了勾唇,“是,我刚从里面出来。” “医生怎么说?告诉妈妈。” 自嫁给沈万钧后,萧仪琳忙着出入从前难以进入的各种高端场所,重新搭建江城上层的人脉关系网,就算想将注意力留给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是有心无力,加之又有沈奕怀从中干涉,而阿怜也是个成年人了,她就放心地将管教的权柄交了出去。 阿怜已经很久没刷她给的卡了,今天接到系主任电话一查才发现,她居然默默去了心理诊疗室,吓得她立刻就给阿怜打了电话。 “我想离开江城,”阿怜驻足望向公园里一群追逐嬉闹的小孩子,“我想出国读书。” 她隐瞒了医生的部分话,只交代了最关键的几句,“医生说,换个环境生活对我的病情有帮助。” 话也没说多少,她却已经觉得疲惫了。 “是不是有人在你耳边说我坏话了?”萧仪琳急道,“你别管那些,每个人走的路不同,只要成功到了顶端那就是赢家……” “妈妈,”阿怜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管,我只想去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过几年。” 萧仪琳沉默许久,终道,“好,我帮你安排。” 那个戴着鸭舌帽的阳光男大找上门来时,阿怜被吓了一跳。 她一开门这人就迫不及待地自我介绍,身上的精神气多得都快溢出来了。 “是萧小姐吗?”他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是萧女士找来的陪读,姓顾单名一个欢字,欢乐的欢。萧女士说让我跟你先熟悉熟悉,今后到了美国好好照顾你!” 萧仪琳资助顾欢读完本科,还给他开工资,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好好照顾她即将转学去国外的女儿。 “我女儿有点抑郁,我怕她……” “总之,你好好照顾她,不过记住,不准打她的主意,如果做得好,回来我会再给你三百万的奖金。” 当时顾欢还不屑一顾,他只认钱,怎么会打金主女儿的主意? 可看到她的一刹,他才明白萧仪琳为什么专门交代这点。 太漂亮了,还有种特殊的易碎感,即使被她母亲提前交代过,他的眼睛也无法轻易挪开。 “不好意思”他挠挠头,弯腰将买来的新鲜食材提了进去。 要胜任这个岗位可不容易,不仅学习成绩要好,还得形象端正,外语流利,厨艺了得,有过照顾人的垂直经验,性格外向会来事,身体强壮能打架。 他照顾过许多豪门太太的小孩,被一位太太推荐给了萧女士,却是第一次照料这么大的‘孩子’。 “中午吃什么?”顾欢穿上自带的围裙。 阿怜低头看着手机,回道,“随便。” “有什么不能吃的吗?” 阿怜一愣,抬头正眼看他,“乳糖不耐。” “这可是个大问题,我记住了!” 其实来之前顾欢已经看过她的资料了,不过是想让她多跟他说说话,这样熟悉起来快些。 顾欢进了厨房,阿怜摇摇头,重新看回手机。 虽然医嘱是离沈奕怀远 点,但她还是忍不住去翻他的动态。 最新的一条是那只泰迪狗,说生了场急病,送去医院做了手术,今天刚刚好转,她自虐般反复看了好几遍,忍不住恶毒地想,活该。 “怎么不回消息?”沈奕怀黑色头像的弹窗从顶部弹出来。 从美国出差回来后的这半个月,除开第一天,沈奕怀每天都会给她发消息,有时也会打电话,却从没亲自来找过她。 大抵还没从一个月前的告白中缓过来,作为哥哥,却又没办法不跟她接触,所以才来试探她的态度,看看能不能慢慢冰释前嫌。 她小心翼翼地斟酌发出的字句,没再透露半分喜欢,却也觉得这样违心应付起来疲惫至极,现在敲定了要出国,她更不想理他了。 当然也有逃避心理,她觉得他跟楚馨亲热恶心,她却也在醉酒后跟陌生人亲得难舍难分,都没好到哪里去。 她扔下手机不管,去厨房看顾欢做菜。 没有等到阿怜回复的沈奕怀将手机扔到副座,皱眉狠踩油门加快了速度。 那晚之后,她反而开始与他避嫌,不仅字里行间透露出疏远,有时还不接他电话。 犹豫之下他没突兀去找,怕她是因为那晚的亲密过激,烦躁不安中又被公司的春季项目和突生疾病的Teddy耽误了。 Teddy是他痊愈后收养的流浪狗,长时间外出就会把它送到楚馨住的公寓,由她帮忙照料。 当初回国时,他本来准备把Teddy带回来,但楚馨说想留个伴,他也就由着去了。 只不过Teddy现在住在他这,他不能不管,一来二去又耽误了接近一周。 今天他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一定要见她一面,他想她想得要命。 如果她对他厌恶打骂,他也全数受着。 “阿怜”他开了金茂名邸的门,喊着她的名字快步走了进去,急切地寻找她的身影。 可扭头看到的画面令他的笑僵在脸上。 她和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青年戴着同色系的手套一起在厨房做饭,欢快的打闹声在他进来的那刻打上了休止符。 他期待着阿怜跑过来给他一个热切的拥抱。 可她不仅没有,还挪开了目光,躲避他的视线。 伴随着恐慌诞生的怒火越烧越大,他抬脚逼近那个不该停留在此的人,质问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阿怜,他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而阿怜伸手将那个男人护在身后,怯怯抬头看他,明显是害怕也不退缩,“他是……我新交的朋友顾欢。” 朋友,还是男朋友? 就是因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顾欢,她半个月不曾找他,还常常不接他电话? 最让他恐惧的事仍是发生了,她对一个同龄人产生了好感,并且意识到对他的依恋是错误的。 “什么时候交的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哪怕他尽力压抑了情绪,话语中的压迫也让对面的两人白了脸。 阿怜直视他,冷道,“难道我的所有事都要向你汇报吗?” 沈奕怀心里一痛,瞳孔猛缩,他不可置信地上前,如往常那样握住她的肩膀,她却激烈抗拒,“放开我!别碰我!” “萧……阿怜说了让你别碰!”顾欢从她身后走出来推他,“你再不走,我报警了!” “你尽管报警。” 沈奕怀阴测测的一眼令顾欢不敢再动。 这个圈层里的人没一个是他惹得起的,哪怕一个排在末尾的家族,想要断他未来都易如反掌,更何况眼前人一看就来头很大。 就这副怂样。 沈奕怀心里冷笑一声,冲他道,“忘了跟你说了,这房子是我买的。” 本是让顾欢知难而退,别肖想碰不起的人,阿怜却护着他,“你要是不喜欢我带朋友来,我现在就可以搬出去。” 他的声音即刻柔和下来,忙道,“阿怜,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想抱她,她却再次躲开了,反应很大,神色也染上了惊惶,红着眼睛吼道,“我说了不准碰我!” “你走!走啊!” 她的情绪很不对劲,眼看要摔倒,离她更近的顾欢忙将她搂在了怀里。 沈奕怀咬着牙,因眼前的画面,几乎血液倒流,耳侧嗡鸣不止,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透着隐隐的红膜。 “好,你别激动,我走。” 沈奕怀离开后,室内又恢复了寂静。 “你没事吧?”顾欢紧张地问。 阿怜没回,跑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扒开松垮的领口和头发,那里的痕迹已经很淡了,可她还是觉得刺眼。 她抱着膝盖,蹲在玻璃隔断的一角崩溃地越哭越大。 门外,沈奕怀还未离去,在电梯口来回踱步,难熬的寂静中,怒火和无措发酵到难以承受的地步,他一拳砸向一旁的瓷砖墙,指根在冲击下爆裂出血迹。 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一连砸了好几下,而后喘息着拿出电话,用血迹斑斑的手调整领带,向下睨视着按动下行按钮,“喂,帮我查一个人。” 第159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十三)“我想独占他…… “你怎么会这么想?出国读书是阿怜自己提出来的,不是我强迫她。” “说实话,有哪个真正爱子女的父母会乐意将人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读书?就算她不成材,我也有的是钱养她。美国和这里隔着半个地球,时差12个小时,关心问候都得掐着点来,几年下去,肯定不如现在亲近。” “为什么?沈少董,哦不,该称呼您为沈董事长了,既然您今天主动来找我,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这背后的原因我还想请教请教您呢!” “我为她报名媛班积累社交经验您说多余;我给她安排相亲,想找个可以让她依靠终身的男人,您也不许。” “这也不让,那也不让,您管的这么多,说是为她好,那为什么我女儿还是抑郁了!?” “什么时候?就这半个月的事,幸亏发现得早,还来得及干预。” “具体是哪一天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你现在问这个有什么意义?” “出国是她听了医嘱后做的决定,关于这一点,我不希望你再插手,就算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 偌大的顶层办公室内,灯光全无,西装革履的沈奕怀佝偻着上身坐在黑色真皮沙发上。 他单手掐住褶皱的眉心,转而抬首,粗鲁地摘下视镜扔到一旁,十指相交,紧紧抵住下压的额头。 有滚烫的泪水穿过臂弯接连落下,无声无息地融入毛绒绒的地毯里。 “小姐第二天确实来问过我,当时她头发乱糟糟的,脸色惨白,眼珠子发僵,状态很不对劲,问了一半就没问了。” “她问我看没看见,我……我虽然看见了,但我没跟她说。” 所以是因为那晚,她才对他这么抗拒,甚至迫不及待地想从他身边逃离? 他有千百种办法留住她,哪怕她不愿意。 可问题是,能不能? 他能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强行将她困在身边? 前世困住她的人是萧仪琳。 这一世他对萧仪琳千防万防,到头来,难道要亲手折去她的翅膀吗? 用心血浇灌的玫瑰从枯萎中醒来,长出的尖刺却对准了他的时候,他该怎么办? …… 金茂名邸,落地灯被顾欢特意调节成橙黄暖色,空调暖风呼呼吹着,声音轻柔得如同微风吹拂树叶,不仅不让人觉得吵闹,还十分助眠。 睡在沙发上的阿怜转醒翻身时,顾欢正坐在不远处的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 他坐姿端正,眼神专注,蓬勃的发丝沐浴在暖色调的灯光中,一成不变的白衬衫上没有半点褶皱。 察觉到她投去的视线,他抬眸朝她温暖地笑,“你醒了?刚刚睡得怎么样?” 阿怜眸光微动,“还好,这次没有做 很多梦。” “我煮了红枣枸杞茶,你要不要喝点?”顾欢说着已站起来,双手抓住衬衫边缘往下抻了抻。 “嗯” 得了阿怜的回应,他立马往厨房去,然而等他端着热好的红枣枸杞茶出来的时候,却脸色突变,抖着手将冒着热气的茶洒了大半。 茶的温度算不得高,入口刚刚合适,他的手却像被烫伤了一样,不停发抖。 “怎么了?”他蹲在她身旁,望进她闪躲的泪眼,小心询问,“又跟那个人有关?”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天前那个突然闯入又离开的男人,竟然是她喜欢的人。 在阿怜告诉他时,他惊讶得半晌忘记了说话。 既然喜欢他,为什么那么抗拒他的亲近,还态度激烈地赶他离开? 阿怜的每次情绪波动几乎都跟那个男人相关,但等他追问时,她却又讳莫如深,闭口不谈。 他心如蚁噬,简直好奇到了极点,除开好奇,似乎还有些不敢令他深思的情绪在慢慢发酵。 本以为这次也会被她敷衍过去,可她却拿起手机,给她看了一个陌生女人新发的动态。 “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含着莫名的情绪问他。 顾欢凝神向右滑动照片,又退出来查看文案。 【新的地点,新的工作,新的朋友,新的开始,多谢旧友厚爱[爱心]】 那些照片多与工作生活相关,有堪比江城地标的沈氏集团摩天大楼,明亮舒适的办公室内景,写着名字的工牌和工位,一群作精英打扮的人的大合影,摆满私人物品的宽敞客厅,一只吐着舌头咧嘴笑的卷毛泰迪狗,还有健身房照片和一些他看不懂的股票曲线。 最后一张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西装,走在地库中,左右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豪车,应该是在某个高档小区,可以看得出他很高,走路的气势很足,不过他身体的线条有些模糊,这张照片似乎是抓拍的,不知道有没有得到正主的同意。 他又退出动态,看向这人的简介,发现她还是个美国海归,毕业于N大,曾在美国工作半年。 “一个生活丰富,且很爱分享的要强精英?”顾欢犹疑答道。 “和她比起来,我是不是什么都算不上?”阿怜突兀地问,几乎是刚问出口,她就痛苦地抱住头,眼里的泪水越来越多,含糊的语气透着股绝望,“我知道这样很恶心,但我就是忍不住跟她比,我真的糟糕透了。” 顾欢捏紧手机着急解释,“你才十八岁,她已经,已经工作了,这怎么能拉通来比呢?要比也该跟她十八岁的时候比啊?” “而且我们不是正要去美国留学吗?虽然我们是去LA不是NY,但这本质上来说没差别,你没必要提前焦虑……” “等一下,”脑中忽有一根筋捋直,顾欢喉咙卡壳,翻出最后一张照片举到她面前,“这个人该不会——” 阿怜捂住哭得发红的口鼻,认命般闭眼,“是他。” 她似乎不打算再瞒,将腐烂的创口袒露在他面前,以此纾解痛苦。 “他是我哥哥。” “什么!?”顾欢大惊失色。 不伦之恋? 阿怜抬眸看他一眼,“不是亲的。” “噢” 顾欢松了口气,骤起的心跳还未缓和,就又听她说,“他知道我喜欢他。” “什么!?”梅开二度,他震惊地瞪眼,“那他还敢来找你?” 阿怜苦笑道,“其实在那天之前,我们已经一个半月没见过面了。” “自从知道我喜欢他,他就开始躲着我。” “那一个半月中,前一个月他都在美国,”阿怜看向手机,“跟这个人在一起。” “她是他的前女友,很巧,新年后我求他带我去滑雪,在那碰上了她。” “也就是在碰见她的那晚,我被嫉妒冲昏了头,装醉向他表明心意。” “他不喜欢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阿怜漂亮的眼里尽是空洞,嘴角的笑比哭还难看,声音轻如棉絮,仿佛风一吹就能散开。 “如你所见,他和楚馨很般配。美国交往两年,共同养育一只狗,因为人生规划不同分手,现在楚馨愿意为他回国,他们又重新在一起了。” “得知他们同居的第二天,我去了江城最贵的那家清吧喝酒,喝醉后……差点失身。” “醒来后我去了医院检查,身体没问题,但……” 她眼里的寂灭和破碎令顾欢心神震颤,不忍道,“你还好吗?要是难受,就先别说了。” 跟他说这些,何尝不是把那些撕裂的痛苦再回忆一遍? “要说,”阿怜抬手拭泪,吸气道,“好不容易开了这个头,我要把它说完。一个人藏着,实在太痛苦了,我需要把它说完。” “好,你说”,顾欢点点头,轻轻坐在阿怜身旁,搭在膝前的手随时准备去扶她。 “……” “曲橙和她男朋友才认识不到一个月,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五年的友谊在那段关系面前那么不堪一击。” “她和我妈妈互相不对付,这事我一开始就清楚。当初她跟我说没关系,说我是独立的个体,我们的事无论是当下还是将来,都与我妈妈无关。” “可到头来,她却用最令我感到痛苦的事来攻击我,她是知道的,她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我曾经向她哭诉过很多遍,她清楚我从来就没办法在那件事上释怀。” “我妈妈确实不算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很多人都不喜欢她,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她,可她给我生命,又独自养育我长大,我做不到跟旁人一样去厌恶她。” “而我妈妈对我……她对我总是时好时坏,每当我快要确定她不爱我的时候,她仿佛又来爱我了,所以我对她的感觉很矛盾,想逃开,却又没办法彻底逃开。” “只有一个人的爱我是确定的,虽然无关男女之情,但确实是他一遍遍将我从困境中拉了出来,告诉我,我应该承认并说出我的情绪和诉求,并基于此努力做出改变。” “这个人就是我哥哥。对我来说,他不止是哥哥。” “我想独占他,但他有楚馨。” “他救了我那么多次,我不仅没有知恩图报,还妄想着将他和他爱的人拆散,我简直烂透了,不是吗?” 原来这就是她抑郁的原因,所有的亲密关系都存在瑕疵,向外无法得到解决,只能一遍遍自我攻击。 顾欢庆幸他在大二时辅修了心理学,他握紧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不是,你不要这么想,嫉妒这种情绪再正常不过了。” “你只是短时间内接连遭到打击,无法处理过饱和的负面情绪,又……又失去了你哥哥这个精神支柱,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 “但你做的很好,正如他曾经教你的那样,你把积压的情绪都说了出来,并且努力为之做出改变,你在自救!” “你要去美国了不是吗?去了美国之后就是新的环境,你会有新的爱好,新的朋友,这些都能成为你的人生支点,你会变好的,比现在好百倍,千倍,万倍!” …… “你还会开车?”阿怜诧异问道。 顾欢背起鼓囊囊的帐篷包,示意她先出门,“当然会,高中毕业我就去考了驾照!” 阿怜笑着帮他拉门,“你会的东西好多,到底是不是十九岁?” “我有什么撒谎的必要吗?”顾欢翻了个白眼,“你现在可是我的金主!” “可是十九岁才上大二吧?” “我跳了一级,十七岁参加的高考。” “这么厉害?那转学去美国会耽误你毕业吗?” “过去从大二开始读,就晚一年毕业,不碍事的,反正无论如何都是我赚了。” 两人的对话消失在逐渐闭合的电梯门内。 车子驶出地库后,顾欢降下车窗,吹进来的风将阿怜扎起的头发吹得四散,望着远处城郊的山丘轮廓,她久违 地有了激动和期待的情绪。 自从跟顾欢坦白后,多了一个人分担她波动的情绪、从她的角度出发为她出谋划策,她的状况好了很多,顾欢提议,在出国前多参与国际社交活动,为他们在美国的生活做铺垫。 这次去的,就是国际天文组织在江城城郊举办的露营观星活动,他们会在那里待到晚上十点多,直到流星划过天幕。 第160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十四)“你想不想知…… 这场天琴座流星雨由驻守在小晴山的直播主持人实时转播。 “当来自宇宙深处的彗星进入太阳系,靠近我们这个星系中唯一的恒星——太阳时,会因其炽热的温度在其行进轨道上留下大量的尘埃和碎片,我们将其称为流星体。” “当这些流星体与绕太阳公转的地球相遇时,就会被地球的引力所捕获,进入地球大气层,在高速摩擦中燃烧、发亮,直到化作地球的尘埃。” “我们所观察到的痕迹,既是彗星留下的礼物,也是经科学家计算,地球与彗星在不同时间线相遇的证明。” “然而宇宙之大,不是每种相遇都能在严密的数学计算下如期而至。” “珍惜此刻陪伴在你身边的人,一起来小晴山看天琴座流星雨,许下恒久的心愿吧!” 顾欢已经在帐篷外架好了相机,正趴在翻转屏幕前,根据网上的经验贴调试相机模式。 “是这么写的没错啊,怎么画面还这么黑?”他挠着脑袋嘀咕。 抱膝坐在一旁的阿怜听见这话,打趣道,“看来你也有不会的东西。” “那当然,”顾欢按开菜单继续调整参数,“我又不是百科全书。” “高中毕业后我一直很忙,没怎么出去旅游过,也没交过女朋友,自然没什么拍照的机会。” “那你的亲人呢?”阿怜好奇问。 顾欢头也不回地答,“我是个孤儿,没有亲人。” “所以啊,”他拍拍手坐回阿怜的身旁,仰头看向晴朗的夜空,“只要给够钱,我在哪里生活都无所谓,刚好陪你去美国。” 阿怜盯着他阳光的侧脸,睫毛颤动,没有接话。 学那么多技能傍身,是因为早就明白只能靠他自己吗? “已经调好了,等流星雨来吧。” 视线相对时,恰逢第一颗流星划过,周遭喧哗了一秒,转瞬变得安静。 天幕中的光亮越来越多,阿怜站了起来,顾欢按下录制键后也站起来,冲她道,“快许愿!” “嗯!”阿怜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微低着头闭眼许愿。 她柔和的轮廓被流星的光晕照亮,顾欢眼眸闪动,盯着看了一会,方才学着她的模样低头许愿。 “我许愿,希望她能得偿所愿。” 漫天流星划过,梦幻得宛如童话里的秘境,风里没有嘈杂的欢呼声,所有人都在享受这不知何时就会结束的天文奇观。 看着两人相视而笑的侧脸,沈奕怀下意识将手里的诊断报告抓紧,那薄薄的纸张颤抖着,一如他尖锐作痛的心。 和顾欢待在一起,阿怜确实是开心的。 他狼狈不堪地移开视线,颤抖的手捋平那褶皱的诊断报告,不知第几次逐字细读。 “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 “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呢?” “阿怜,你告诉我,我到底算什么呢?” 他再次痛苦而不甘地望向两人的背影,猩红的眼里有泪珠洒落。 “接电话,阿怜,求你了,接电话……” 沈奕怀捏着电话,额头青筋浮现,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阿怜的反应。 她犹豫了一会,还抬头看了眼顾欢,就在他以为她要挂断的时候,她把电话放在了耳边,听筒中传来她轻而细的声音“哥哥”,仿佛此时此刻她正在他身边。 原本有许多想说的,电话接通后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压抑着不规律的呼吸,装作无事问她,“阿怜,你在哪?” “我在郊外的小晴山,”阿怜顿了一会,补充道,“今晚有流星雨。” 因背对着,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根据她的语气猜测她的情绪,可她的语气太平静了,令他琢磨不透。 “流星雨好看吗?”他问。 “很好看,”阿怜反问他,“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很漂亮。” 他发誓,只要她问他在哪,他会毫不犹豫地答,“我就在你身后。” 可她没问,只是沉默,仿佛下一秒就会将电话掐断。 她的离去已成定局,他想将这对话再延长些,“那你刚刚许愿了吗?许的是什么愿望?” “许愿……我们能回到从前,回到初相遇的那几个月。” “你是个很好,很合格的哥哥,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是我不懂得珍惜。” “那天的事是我太冲动,其实第二天醒来我就后悔了,只是一直没有勇气跟你明说。” “沈奕怀,哥哥,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原谅什么? 原谅她在与他亲密之后,选择退回原有的位置,留他独自在这病态关系里沉溺不舍? 他伸手掩住流泪不止的眼,深吸一口气,“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比如半个月后,你就要去美国了。 “没有了”她回,“祝你一切都好。” “嘟——嘟——嘟——”电话被挂断的声音在耳边延长,那边顾欢将她抱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所有这一切,像是上天予他无情的嘲笑,笑他的痴心妄想。 …… 从美国LA出发的飞机乘着夕阳在NY落地。 肯尼迪机场出口大厅,顾欢单手把着两个拉杆箱,在手机上呼叫去往酒店的Uber。 “就为了一个跨年烟花,从美国的西边飞到东边,看完了还要赶紧飞回去上课,值得吗?” 阿怜白他一眼,“你不懂。” “好好好,”顾欢忙点头妥协,看着手机里跳出的车牌号嘀咕,“花钱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咸吃萝卜淡操心。” 远远望见车灯,他推推阿怜的肩膀,“车来了,就那辆刚来的黑色特斯拉,你先上去,我去后边放行李。” 到了车前,阿怜熟练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转眼间已过去八个多月,这是她和顾欢即将在美国度过的第一个跨年夜。 江城大学在国际上的排名不低,她第一学期修读的专业课程全都转成了相应的学分,而她和顾欢都算春季入学,现在已经是入学UCLA后的第二个学期末,从学程安排上来看,她已经修完了其中一半的学分。 “这酒店还有阳台,挺好,方便看烟花”,帮阿怜将行李拿到房间后,顾欢看了一圈就回了隔壁。 “有什么事手机上叫我。”临走时他道。 顾欢这学期初加入了一个华人教授的课题组,平时很忙,阿怜没有留他,“快去吧,我这没什么多余的事。” 洗完澡后,阿怜披着湿发靠在床头。 手机里正是楚馨的ins页面,她的账号是公开账号。 顾欢对她的第一印象没错,她很爱分享生活,也因此积累了不少的粉丝,多羡慕和钦佩于她熬过留学断供成功毕业,而后留在美国职场打拼,一路延续到国内超一线城市的精英生活。 当初搜楚馨的名字,很容易就搜索到了。 虽然羞于承认,但她仍没把对沈奕怀的喜欢放下,对楚馨账号的视奸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互联网上向人们呈现的往往都是美好的一面,楚馨也不例外。 她对沈奕怀给她提供住处,承担她学费和生活开销的事只字未提,她的粉丝只知道她在美国读书时有个阔少男友,经常带着她去滑雪度假。 如果不是了解楚馨的过往,也跟她近距离相处过,单看她发布的这些精致动态,她估计也会以为,她是个独立坚强的励志女性。 不过就像妈妈说的那样,人可以走的路径其实很多,只要到了顶端,或者说,只要达成了目的,那就是赢家。 零点时,烟花按时升空,阿怜裹紧外套去了阳台,瞳孔中映出漫天灿烂的烟花,痴痴看了一阵才记起拿出手机拍摄。 她将冻得有些发僵的手连同手机揣进兜里,眼睛亮晶晶的,忽又浮现几分水光。 这就是沈奕怀动态里挂着的烟花,这下她也看过了。 “你怎么头发没吹干就出来了?”顾欢也出现在邻近的阳台。 阿怜沉浸于突来的惆怅里,没空理他,“嘘,安静点。” 顾欢摸摸后脑勺,“我这不是担心你感冒吗?现在外边这么冷。” “你还是多多操心你的项目吧。”阿怜一句话就把顾欢堵了回去。 待到烟花落幕,他们各自回了房间,阿怜犹豫许久,还是没忍住发布了一条动态。 一段烟花炸开的视频。 配文:【跨年烟花】 几乎是刚发出去就收到了沈奕怀的消息,吓得她手一抖,缓了会才敢点进去看具体内容。 “你去NY了?一个人吗?” 在她的注视下,又多出来一条,“跨年快乐。” 她呆滞了片刻,正要回他一句,‘跨年快乐’,手机却嗡嗡震动起来。 是许飞扬的来电。 “喂,阿怜妹妹,你来NY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这里有个跨年party,你要来吗?来的话我叫司机去接你,绝不会让你冻着。” “不了,我……”她心急想给沈奕怀回消息,“我刚到,今天很晚了,我想先休息。” 许飞扬那边沉默了一会,传过来的声音仍是轻松昂扬的,“行,那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她如实答道。 “这么快?”许飞扬眸光一闪,“好吧,那之后再说。” 居家跨年Party上,看着突然撂下牌桌,跑去窗边打电话的主人家,有人好奇八卦,“谁啊许哥?” 许飞扬摇摇头,脸色算不得明朗,却也没有伤心失落之色,“朋友的妹妹” 可能他自己也没有弄清,对面到底是什么身份。 “来吧,继续,刚刚谁出的牌?”他重新变回了那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姿态,指着德扑牌桌道,“这谁的筹码?别往前推这么多,拿回去,待会弄混了搅了局,我要你好看!” 几公里之外的五星酒店内,阿怜正盯着屏幕出神。 在和许飞扬通电话的期间,沈奕怀又给她发了新的消息,她不知道该怎么回。 “什么时候回国?” “我很想你。” 好像有些暧昧,但若带入哥哥对妹妹的视角,也完全合理。 她再次觉得她的联想多余,躁意上头,干脆先去吹头发,等吹干了头发,仍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干脆就不回,睡一觉起来再说。 反正有妹妹这个身份在,沈奕怀从来不会跟她生气。 自她到美国来,沈奕怀没有过多打扰她,只在必要的节日,她的生日这种特殊的日子会给她发消息送上祝福。 和今天一样,从来都是简短的几句,即使她不回复也不会追问,她明白,这是他对流星雨那天她许下的愿望的回应,他愿意跟她回到从前的位置,做她永远的好哥哥。 他给她的那张卡她没用过,每月仍有三十万的自动入账,夏天她过生日时,金额是五百二十万。 这样的他,又怎么能让她轻易割舍? 睡梦中,她无意识地落泪呢喃,“为什么你就不能喜欢我多一点?” …… 第二天上午,许飞扬早早给她发了消息,说要带她在NY转悠。 因飞机就在下午,她本想婉拒,可许飞扬放出的鱼饵无法让她拒绝。 “你想不想知道你哥和楚馨的近况?” 当然想,她马不停蹄地去赴约。 熬夜做课题的顾欢被飞机起飞前三小时的闹钟吵醒时,见阿怜不在酒店,心急如焚地给她打电话确认状况。 坐在许飞扬家里的阿怜接起电话,吩咐道,“你先退房,带着行李往机场走,证件我随身带着,如果我赶不上,你就先一个人回去,我之后再坐其他班次回。” “放心吧,我都这么大了,能出什么问题?” “你这人怎么一根筋?你不告诉我妈不就得了?” 许飞扬见她被电话缠着不放,一把将电话夺过来,对着那头说,“喂,我是她哥哥的朋友许飞扬,我在美国呆了近十年了,有我亲自送她回LA,全须全尾的,你别操多余的心。”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皱眉骂道,“烦死个人。” “这你妈给你找的男保姆?这么啰嗦,不考虑换了?” 阿怜抿唇有些不悦,“他是我的陪读,也是我朋友,他会的东西可多了,一般人替代不了。” “好,”许飞扬气笑了,“合着是我两边不讨喜。” 阿怜心里一跳,识时务地道,“许哥哥,你别生气,你是在为我考虑,这我知道。” “嘁,”许飞扬转头掩饰笑意,到底还是受用,扬了扬下巴,“先喝咖啡” 灰色的菱形耳钉在他耳边折射出耀目的光,许飞扬见她将亲手做的咖啡喝下一半,耐心越发多,“中午想吃什么?我让王妈提前准备。” 阿怜抬起头,面色为难,小声反抗,“我还要去赶飞机呢。” “怎么?”许飞扬挑眉,“我好心跟你说他们的消息,你连个饭都不肯陪我吃?” “吃饱喝足我陪你坐私人飞机回LA,不比匆匆忙忙赶飞机舒服?” “好吧,我吃。” 阿怜觑着许飞扬的神色,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飞扬似看出了她的疑惑,放下杯子道,“我这个人呐,就是爱凑热闹。” “楚馨之前来找过我,问你和沈奕怀的事。” 阿怜瞬间将多余的想法抛之脑后,急道,“她问了什么?” 许飞扬却不慌不忙,“这个吃饭后再说。” “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还不透露丁点消息,阿怜是真生气了,怒瞪着他拿起包就要走。 “别急啊你,”许飞扬拉住她手腕,眸色晦暗,“先听我说完。” “吃完饭后再说,是因为她问了什么真的没那么重要。你只需要知道她确实也不喜欢你就对了。” 许飞扬拉着逐渐熄火的阿怜坐了下来,将钳住她手腕的手收回,放在身侧,有些发颤。 他没起身坐回对面沙发,跟她之间就隔了个手掌宽的距离。 “楚馨现在和一个叫孟阚的人在交往,已经交往半年了。” “什么!?”阿怜震惊地扭头,楚馨不是和沈奕怀在一起吗? 许飞扬挪开目光,俯身拿起杯子喝了口咖啡,“我没骗你。他们确实在交往,只不过,楚馨仍向外宣称单身。” “很坏对吧?你不要跟她学。”他语重心长道。 阿怜嘴角的笑意压不住,心里颇觉这一幕有些荒唐。 两性关系上,许飞扬做的明明比楚馨更过分,居然对着她说楚馨坏。 “你在笑我?”许飞扬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即刻反驳,“我虽然情史丰富,但每一段关系里,我都很尊重对方,一对一,钱也给得很大方,哪像楚馨这么不厚道?” “别拿她跟我比,没意义。” 搭乘私人飞机回到LA后,许飞扬开车送她到公寓楼下,“我在LA也是有资产的,你别这么惊讶。” “下次你来NY提前告诉我,我去接你,省的你站在街边等车吃汽车尾气。” “我来LA也会告诉你的,”许飞扬将食指和中指并拢,抵在额头朝她轻佻地一挥,“下次见,阿怜妹妹!” 乘电梯回公寓时,阿怜后知后觉地一惊。 许飞扬难道是想泡她? 不,阿怜甩甩头,肯定是她想岔了,她问了他那么多次有关沈奕怀的事,许飞扬应该看得出来她对沈奕怀的喜欢。 许飞扬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纯闲的。 “叮” 电梯门一开她就看到了等候在外的顾欢。 他依在门边,抱胸低头,双腿一屈一直,看过来的目光明显带着气。 “你还知道回来?”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但凡碰见跟你哥沾边的人,你就走不动道了?你要清楚,你跟他再熟,他也是个成熟男人!” “单独相处那么久,你有几分把握他不会鬼迷心窍对你犯错?那么多案子都是熟人作案,你能不能长点心?啊?” 阿怜心虚地后退了一步,眼神躲闪,胡乱地寻找借口为自己打气,“他……我和他认识很久了,他帮过我,是我哥信任的朋友。而且他交往的都是步入职场的熟女,我还是个学生,他对我应该没有想法。” “没想法……”顾欢摇着头嗤笑了一声。 阿怜心里发慌,昂着头不肯认输,“更何况,你,你不也是性别男吗?别在那杞人忧天了。” 顾欢猛地抬眼看她,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哭,顿时生出懊悔和愧疚,不敢再说别的激他。 “我杞人忧天?呵”,他红着眼别过头去,盯着别处缓和片刻后,说了段意义不明的话,“你还知道我是个男的?我还以为,在你眼里我连个男的都不算,只是个为你解决生活学习难题的无性人。” “你是我现阶段最好的朋友,我没那么看你,”她发出求和信号,“你叫顾欢,性别男,生活规律,精通做饭,喜欢健身、围棋、研究算法,头脑聪明,课业优秀,总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顾欢似乎被她逗笑了,站姿都放松了些。 阿怜一喜,忙乘胜追击跟他道歉,“这次让你一个人回来,是我不对,你别生我的气。” “这个周末我请你去看电影怎么样?你不是很喜欢去看电影吗?我们看一整天,看什么由你挑。” “成交”,顾欢接受了她的道歉,转身往门内走去。 阿怜松了口气,马不停蹄地跟进去,“冰箱里有什么?我好饿!” “你现在去做?顾大善人!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离开你我怎么活?” 等顾欢收拾完厨房出来,阿怜已经累得蜷在沙发里睡着了。 顾欢放轻手脚,屈膝跪在她身侧,于夜灯下静悄悄地看了会,才伸手推她,轻声道,“回房间睡,不然明天起来脖子疼。” 她不满地皱了皱眉,咕哝了几句,没醒。 他把她抱回了房间,褪去她的外套,给她盖好被子后,几乎没有片刻的停留就退了出去。 桌上的电脑停留在编程页面,他走过去将其关闭,坐于桌前低头沉思。 在她停留在NY的那段时间,他什么都看不进去,也无法输出任何成果。 她永远都不会懂。 喜欢健身,是因为强壮的体格能够威慑那些在她身上流连的目光。 喜欢围棋,是因为那个华人教授痴迷于围棋,这会让他在进组面试中得到加分。 喜欢研究算法,其实是不得不去研究算法,成为AI界的新贵几乎是唯一能让他快速积累财富的途径。 而喜欢看电影,是因为在那种黑暗的环境下,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用充满爱与欲的目光看她。 在NY的那晚,他负责的项目成功通过了那位教授的考核,他竞争到了这仅有一份的博士offer。 他们之间隔着天堑,如果不是陪她来LA读书,他们几乎不可能有交集。 来美国之前,他以为他大部分的努力,都会放在抓住机会往上爬这方面,毕竟对他来说,到美国名校读本科的机会真的太难得了。 可和她日夜相处,看她逐渐变得开朗鲜活,看她对他毫无防备地笑,与他分享生活里的趣事,他怎么能不心生贪念。 如果阿怜愿意等他…… 他会努力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愿照顾她一辈子。 江城。 沈氏集团顶层。 燃尽的烟灰落在西裤上,沈奕怀没去掸,只凝视着新传来的照片里,那个令他日思夜想的人。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你去找许飞扬做什么?” “为什么,给我希望,又要辜负这希望?” 她发出那段跨年烟花时,他几乎是立刻联想到他朋友圈里披露无多的动态,那是他在NY度过的第一个冬天。 阿怜是因为他去NY的吗?他燃起希望,忍不住跟她说,他想她了。 可两天过去,她仍是没有回复。 自她不辞而别,至今八个月,他几乎没睡过什么好觉。 “阿怜,你到底还要躲我多久?” 他叹了口气,起身站到落地窗边俯视脚下偌大的商业帝国,泛着红血丝的眼里有隐约的癫狂之色。 “真不知道我还能忍到什么时候。” 160-165 第161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十五)“……有个妹…… 江城电视台,《名人访谈-财经商业类》演播室,闪烁着红点的机器屏幕中,以一张圆桌为界,左右分别坐着穿职业装的短发女主持,和穿定制蓝色西装的矜贵男嘉宾。 “好咔!中场休息!” 略显嘈杂的人声中,挂着工作牌的录制总监跨过各类专业的设备仪器,顶着压力递上一份崭新的两页合订文件,“沈董,下一场的开头有段生活类采访,时长大约30分钟,问题都在这份文件里,您先过目,不能回答的直接划掉就行。” 见沈奕怀接过,总监喜笑颜开,“您可以先去休息室休息,要开始了我来叫您!” “等等!”行政董助叫住转身就走的总监,皱眉道,“来之前你们可没说过还有生活类采访,这怎么回事?” 背对着他们的总监脸如菜色,咬着牙闭上眼,心中叫苦不迭。 果然还是逃不过。 他们的栏目确实以采访名人事业为主,可谁让这是沈家继承人第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呢? 留美归国接手沈氏家族企业,年轻有为、权利在握,形象还那么出众,如果能在他的生活方面挖出些有用的料,流量收益肯定不容小觑。 因此项目成立时,上面一致决定,要见缝插针安排一小段生活采访。 然而这类名人无一例外,都很注重保护生活隐私,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栏目组递交项目书时对这部分的描述语焉不详,灵活性很大。 要是沈氏方面坚决拒绝,那他们就禀着不得罪人的态度放弃这段采访;要是留有摇摆的余地,他们便力求争取到这一手的爆料,百赚不亏。 只不过,这直面受访人的压力还得他这个传话的来扛。 总监笑如菊花,回头小心同沈奕怀商议,“要是沈董觉得这些问题都不合适,那我就去跟主持人说一声,这段我们跳过不采了。” “您看这……”他伸长脖子等着沈奕怀回应,等待中急出了一身汗。 沈奕怀将目光从文件上收回,对着总监道,“也不是不行。” 总监立马会意,哈腰道,“有什么要求您尽管说!” 他垂眸扫向排成纵列的一长串问题,“除开提问内容,我还要主持人按我规定的顺序来提问。” “这当然没问题!”总监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休息室内,沈奕怀拿出手机将阿怜迟来的回复重新读了一遍。 “哥哥,跨年快乐。” “抱歉,从NY返回LA的时候我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所以没来得及回复。” “关于回国,我和顾欢约定好了,冬季要留在这里上寒校,所以暂时不能回去。” “不过照现在的进度,大概再过一年半我就能把主要的课程修完,然后回国远程写毕业论文。” 宿醉醒来看见这四条未读消息时,他还以为他仍在做梦,毕竟她很久没跟他发过这么多的消息了。 除开有关顾欢的那句,每一句都令他心情愉悦。 从这些文字来看,她似乎已经从过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不仅在认真规划学程,对他的态度也不如刚离开时那么冷淡排斥。 确认这一切不是梦后,他起身去浴室刮掉了多日以来长期居家办公累积的青胡茬,同意了这场安排在周三下午的采访。 不是为提升知名度而来,他对做公众榜样没那么多兴趣。 吸引他的大概是“高曝光”“高校合作栏目”以及“海内外同步发行”。 不能亲自去找,上了电视杂志被她看见总不能怨他。 …… “你怎么选了那么多学分?” 被金色夕阳笼罩的客厅内,顾欢诧异地凑近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的阿怜,望向她的电脑。 UCLA采用学季制,分春夏秋冬四个学季,寒暑假可以自行决定要不要修课。 虽然一早约定好冬季留在LA,他去实验室做项目,阿怜去上寒校,但顾欢没想到阿怜居然选了那么多学分。 他拨动控制盘,将阿怜的课程表放大,鼠标悬停在一门一周有6个学时的理论实践结合类课程上,认真道,“这门课出了名的耗时间精力,唯一的优点就是给的学分多” “你吃得消吗?”他怀疑道。 “我先试试呗,”阿怜将电脑抱正,眼神不离屏幕,“不是还有试课期吗?实在上不了我退掉就行。” “你怎么突然……”顾欢总觉得有些奇怪,又问不出个所以然。 “哎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又不喜欢出去瞎跑。” 她起身往卧室走去,仍是没看他一眼。 顾欢脑海里忽闪过什么,心里一慌,追着她的背影问,“你想提前毕业?提前……回国?” 他要在LA读博士,加上现在还未读完的本科,没个四五年是回不去的。 作为被资助的那方,他是没资格要求阿怜留在这里陪他读完,他害怕的是她提前回国的目的。 “是为了他?”他不知道是以怎样的心情问出来的,“才过了八个月,你就想好了?” 阿怜转过身来,目光复杂,“也不全是。” 她叹了口气,“我总不能逃避一辈子。” “更何况,他已经跟楚馨分手了。” “分手了也能复合!”顾欢红着眼站了起来,“你对你当初的状态没印象了?好了伤疤忘了痛?” “顾欢!”阿怜咬牙怒瞪过去,半晌又泄气般移开了视线,“你放心,就算我提前回国,你依旧可以住在这里……” “你觉得我在意的是这个!?”顾欢的喝声震耳欲聋。 阿怜一愣,反应过来后着急解释,“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选择住在这。我知道博士有不错的工资足够你自己租房,但那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省下这钱用于其他方面不是很好吗?反正我妈已经把这套房买下来了,我也不想费劲租出去,你就住着也没问题啊……” 听着她一长串的解释,顾欢变得很平静,甚至可以说,过分平静了。 他没什么多的表情,只轻飘飘地问了一句,“所以,你已经确定了。” 确定要提前回国。 “是”,阿怜顶着莫名的压力点头,匆忙逃回了卧室。 她抵在门上喘了几口气,手里出汗差点没把笔记本电脑拿稳。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她不想和顾欢吵架,可自打从NY回来之后,他们吵架却越来越频繁,每次都和这次一样,毫无征兆地吵到难以收场。 稍作平复后,她烦躁地闭目摔进床里,调出了那段放在隐藏桌面里的采访视频。 主持人公事公办地开场,“快节奏生活时代,我们很多年轻人都有焦虑、失眠之类的问题,沈先生也会有这样的困扰吗?” 沈奕怀点头,“当然会有。” “是因为公事还是私事?”主持人好奇追问。 “我很少因为公事失眠。” “看来是私事,”主持人犹豫了两秒,“那您方便简单跟大家分享一下吗?” 沈奕怀扯动嘴角,垂眸时显得有些落寞,“……有个妹妹独自在美国读书,我很牵挂她。” “原来是这样,看来你们的关系很好。不过我还有个疑问,为什么您不直接飞去美国看她呢?对您来说,距离应该完全不是问题,是因为工作太忙走不开吗?” “不是。”沈奕怀否定了没有时间的说法,“我很想去,但她母亲不让我去,怕我影响她的状态。” 主持人朗声笑道,“看来令妹母亲对她的教育十分严格啊。” 沈奕怀抿唇不予置评,片刻沉默后,主持人适时将话题引向了其他专业问题。 阿怜按下暂停键,翻身摊开手,望向明晃晃的天花板。 所以,沈奕怀是应她母亲要求才不来找她的,并非是觉得不好面对她,或者认为她的存在可有可无。 楚馨的动态里沈奕怀的那张背影照已经被删除了。 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删掉的,也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楚馨如果真如许飞扬所说,已经跟孟阚交往了半年之久,且沈奕怀也对此事知情,那么在她离开后的两个月内,沈奕怀就跟她分手了。 再加上孟阚追求楚馨所花费的时间,这个期限甚至会被进一步压缩,也许是一个月,也可能只有几天。 或许沈奕怀……并没有她所以为的那样喜欢楚馨呢? 本想在冬季学期结束后的窗口期回国探探虚实,可临出发前两天,顾欢在实验室晕倒被送往医院住院,需要人照顾,她只能把飞机取消。 “是因为疲劳过度引起的,病人需要好好休息,请让他少熬夜……”,阿怜聚精会神地听着医生的嘱咐,出国未满一年,她的英语听力还没达到随意就能听懂的程度。 等她拿着报告返回病房时,已经醒来的顾欢却翻过身背对她,阿怜绕过去,他又换个面躺,就是不正面向她。 “你是病人,跟我生什么气?”阿怜急得跺脚。 “你不是要回国去吗?还来看我做什么?”他反问道。 阿怜直接上手将他按在床上平躺,他态度依旧冷淡,却因为苍白的脸色和青黑的眼底不显得强硬,反而透露着几分不轻易展露人前的脆弱。 “不回了,”阿怜看着他这副模样直叹气,妥协道,“我已经把飞机取消了,等你出院再说。” 第162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十六)“就算没有楚…… 【重磅!沈氏集团与兰屿制药强强联合,共谈亚太地区千亿级合作!】 【医疗行业地震:沈氏集团继承人加入兰屿制药董事会,或改变新一代医疗布局?】 【资本互利或豪门联姻?深扒沈氏财团董事过往情史】 【一手爆料!沈氏集团第一股东及兰屿制药独生女深夜私会,举止亲昵】 【共筑爱巢?沈氏集团董事长购置香山房产意图金屋藏娇】 “啧啧啧,真想象不到他们这种天龙人过得有多爽。” “如果让我过上这种生活,就算是日进斗金我也乐意啊。” “想得真美,重新投胎吧!” 又写完了一段代码的测试接口,顾欢伸了个懒腰将曲屏显示器 拨至一边,扬扬下巴笑着问,“你们在聊什么?怎么这么兴奋?” 两人立刻噤声,其中一人小心问,“学弟,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顾欢摇摇头,起身活动着关节朝他们走去,“我刚刚又弄完一个测试模块,今天可以收工了。” 他两边胳膊各搭着一人的肩膀,俯身凑近屏幕,好奇道,“让我看看是什么事?” 待他定睛一看,却是神色突变,弹簧一般仓促扭身,“你们先熟悉代码,有什么不懂的我们线上联系。” 他回了座位穿上外套,抓起背包,只挂了半边就急匆匆朝门口走,动作快得跟一阵风似的。 直到自动门缓缓闭合,其中一人才收回脖子诧异问,“他这是怎么了?” 另一人和顾欢相处的时间久些,思索片刻猜测道,“可能是跟他雇主有关。” “雇主?干嘛的?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顾欢是富家大小姐的陪读,你进组晚,不知道也正常。” 天际线公寓。 打包好的两个行李箱一大一小地立在门口,只有玄关处的灯开着,洒下一道孤零零的锥形光束。 早上还兴奋地收拾行李的人此刻正抱着膝盖埋头坐在地毯上,安安静静的,石像般一动不动。 她的脚边放着已熄屏的笔记本电脑和两瓶红色的易拉罐啤酒,一瓶的瓶身有些瘪,另一瓶还未开启。 急得满头是汗的顾欢飘过去,撑着沙发缓缓下蹲,下意识想伸手安抚,转瞬又刻意按下,屈指抓住了地毯,“阿怜,你……你没事吧?”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他,脖颈摇摇晃晃的,似乎被汹涌沉重的情绪压垮,已无法支撑头部的重量。 眼周红肿,碎发黏了满脸,显然已经哭过一轮。 她忽“呵”一声自嘲发笑,“顾欢,你也觉得我很可笑吧?” 那双鲜活漂亮的眼再度被破碎和绝望填满,如一柄利剑刺向他,“就算没有楚馨,也还有千千万万个‘她’。” “我怎么就想不明白呢?竟然还眼巴巴地打算回去找他。” 她捂眼低低笑了几声,逐渐转为悲戚的呜咽,重复喃道,“真的,我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顾欢红着眼别过头,飞速擦了下泪,“你往好处想,现在明白,总比你之后回去再看清楚来得好。”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阿怜捏起易拉罐灌了几口酒,歪着头看着前方,眼神放空,“只是心里不甘,知道的再多都没用。” 她还没把沈奕怀放下?难道非要等到他结婚生子? 顾欢心里着急气愤,却又不敢直接发问,瞥见玄关处立着的行李箱,斟酌用词,委婉问道,“那这次你还回去吗?” “不回去了”,她的回答很轻,没有片刻犹豫,起身拿着剩下的一罐酒往卧室走,“等我拿到这里的学位证再说。” “那拿到学位证之后呢?” 顾欢跟了两步,忍不住带着希冀问她。 “之后……”她微微侧首,背影有些摇晃,“之后看情况吧。” 即便只是个可能,也足够他欢欣的了。 “你少喝点酒!”他呼道。 阿怜脚步一顿,“放心吧,我有数。” 有那次醉酒做前车之鉴,她再也不敢放任自己喝醉。 如今两次妒恨难抑,险些迷失自我,也是时候该放下他,不再被他操控所有的情绪了。 没了沈奕怀的喜欢,她不是不能活。 …… 香山别墅1号苑坐落在群林簇拥之处,前后不仅有广阔的草场,还配有专用停机坪,在被沈奕怀大手笔购置之前,一直有专人维护。 “沈董,香山别墅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开始动工改造了。” “只是……您确定那几个房间要那样装吗?” “明白,明白!一定原模原样按图纸做好!您放心,设计和施工队伍都签了保密协议,半点消息都不会透露出去的!” 挂了电话的负责人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他抬起安全帽帽檐,望向被施工队敲掉的客厅落地窗—— 六米高的四方框架中,大片大片的绿色香叶林在风中涌动,宛如无边无际的绿色波涛,令人心旷神怡。 “哎,可惜了这么美的景。”他摇着头低声叹息。 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癖好呢? 这哪里是共筑爱巢啊,这分明就是 不过无论心里如何编排,他也不敢拿出来说,只继续往上巡查,监督团队施工,“都好好把嘴闭上,接这种单子,要么本本分分地数钱,要么——从今往后洗手不干!” 厚重的窗帘将室外的光线挡得严严实实,景岳府别墅内空旷而昏暗,轻快的欢笑声和单调的海浪潮汐声已在此回荡许久。 沈奕怀擦去嘴边残余的酒液,幽深晦暗的目光紧锁面前的巨幅投影不放。 “顾欢!把镜头拿稳啊!别晃!这里是夏威夷……你别笑!我要生气了!” 他微眯的眼里带着氤氲的泪光,鼻翼翕动着,却迟迟没有落泪,见画面中的两人于湛蓝的海水中嬉闹相拥,他眉头紧促地下压,忽将泪意收了回去,只咬牙紧绷着,受伤的神色逐渐变成阴沉的冷和恨。 “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机场接你。” 自发出这条消息后,他一直等着阿怜的回应,最终只等来敷衍的拒绝,“不回了,我很忙。” 可她一边说着忙,一边跟顾欢到处旅行,甚至连许飞扬都有了跟她的合影,还不止一张。 她所谓的忙,不过是没时间见他,或者说,不想见他罢了。 即使知道他不去美国是因为萧仪琳用长辈的身份横加阻拦,即使他耐心等待一年不过分打扰,还放出联姻的消息,假意告诉她,他对她已经没有觊觎之心,愿意以哥哥的身份与她相处,她仍是不肯回来。 她是有多怕他恨他? 是,金茂名邸的那晚,是他情不自禁,趁着她醉酒不清醒忍不住吻了她,甚至亲遍了她的全身,可临到最后关头,念着她喊痛,他也及时收住了不是吗? 开始分明她也是愿意的,为什么醒来之后却全都变了? 只是纵情一夜,难道他从前对她的所有好都不复存在了吗? 不仅毫不留情地从他身边逃开,还主动去亲近旁的人,将他忘得干干净净。 她现在倒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他呢?他几乎已经快被左冲右撞的思念、妒忌、恨意搅得发疯。 明明是她先说的喜欢,如今却又一走了之,对他不管不顾。 “既然你这么残忍,”他抚过照片中她上扬的嘴角,阴冷的目光如毒蛇一般将她绞紧,“那我也不会再有所顾忌。” “这次哪怕你恨我,我也不会再放你走了。” …… 毕业典礼结束的第二天,阿怜就坐上了回国的飞机,与她同路的还有新换了博士身份的顾欢。 “都说了不用你送,还专门跑一趟。”上机前阿怜还在劝。 顾欢虽然毕业了,可他经手的实验室项目被资方看中,正在孵化期,未免有突发状况,他不该轻易离开LA。 “陪你飞了那么多地方,习惯了,我刚好也回去看看,看有什么变化,顺便吃吃家乡菜。” 顾欢没有松动,一路陪着她坐进了机舱。 不过由于顾欢是后买的票,他们的座位没有连在一起。 飞机的引擎轰鸣声中,与江城的距离越来越短,直到飞机最后落地,阿怜忽有种不切实际的虚浮感。 这么快回国主要是因为她没有留在美国发展的想法,她不适应美国包装并向外推销自己的精英文化,更想找个安稳的工作,以个人生活为主。 而顾欢现在又是读博又是startup创始人,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既然陪读已经结束,她也不想留在那继续麻烦他。 “走吧”,飞机停稳后,顾欢拿好她的包,护着她往机舱外走。 因为出舱后走的是特殊通道,很快就到达了行李传送带前。 等待中,阿怜抱着胳膊无聊地四处张望,出口处巨大的广告屏平行滑动,恰巧滑到了兰屿制药的宣传页,阿怜的目光没有什么波动,在其上滞留两秒后,平静地移开。 距离两家传出联姻绯闻已经过去一年,仍有不少人关注此事动向。 有消息说,两人已经订婚,也有的说他们已经领证的,只是因为事务繁忙,没有在公众面前大办婚礼。 不过无论事实如何,都跟她没关系。 她已经想通了,从前的喜欢多少掺杂着点不成熟的想法。成年人之间哪有那么多爱得要死要活的情节,不过是某些欲望没有得到满足罢了,而欲望的载体是可以转移的。 眼下,就算回去真多出来个姓兰的嫂子,她也能衷心诚意地送上祝福,祝他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第163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十七)“我该怎么惩…… 看清等在妇科门诊走廊尽头的那个男人时,阿怜猛地顿在原地,手里的一打化验单如雪花般飘飞落下。 “啪嗒”“啪嗒”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内响起,像是踏着她心脏的节拍,不紧不慢,规律从容,却令她感到窒息。 回国后她有意避开沈奕怀可能出现的场合,不是还对他抱有绮念,而是想通后念及过往,越发觉得尴尬羞耻,无地自容。 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她鹌鹑似地低下头装没看见,却被洒落一地的化验单激得头脑轰然充血。 说没看见,那这些又该怎么解释?肌无力没拿稳?别招笑了。 她蹲下来去捡那些化验单,尽量把头压低,侥幸地想,这一年他们没有任何联系,沈奕怀可能早就把她忘得没影了,今天她又戴了鸭舌帽,沈奕怀说不定认不出她。 可下一秒,一只戴着腕表的手出现在视野里。 沈奕怀默默地帮她捡化验单,一句寒暄的话都没说。 可能真没有认出她? 心脏似乎要蹦出体外,阿怜将眼睛藏在帽檐下,刻意压低了声音,“谢谢。” 沈奕怀没有回应。 三两下捡完后她将化验单胡乱按在心口,站起来就要走,身体却似被一张无形的网拦截,瞬间从前倾转为后仰。 是沈奕怀,他抓住了她的左手腕,将她往后扯。 瞳孔震颤中,有灼热的气息落在耳畔,紧接着是他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带着些许玩味,“只有谢谢吗?” 四肢百骸似被一道酥麻的电流击穿,最终汇聚于因做完检查略显酸胀的小腹,她有些羞恼地抿唇闭眼。 她没料到生理上仍会对他的接近有这么大的反应。 出于快点逃脱的心理,她没有再装傻,维持僵硬的笑意缓慢仰头,接住了他略带压迫的视线,“哥哥,好久不见。” 沈奕怀的头似乎微微侧了些,漆黑的眼珠先是向下半藏在眼睑里,后又同海上旭日般缓慢上浮,他没戴视镜,睫毛有一下没一下地眨动着,像是在仔细观察思考着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注意到这么细节的动态,只直觉他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劲,心里的古怪和不详越积越多。 “做那些检查,就不觉得痛了吗?”他无厘头地说了句。 “什么?”阿怜失声问。 因为长期痛经来做探入式腹腔扫描确实有点痛,但这么问也太突兀了。 他再度凑近她耳侧,“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心疼你喊痛。” 还没等待她消化完这话的含义,他就攥着她的手往外走。 头顶的灯光流水一般掠过,脚下的影子凌乱地变换着。 “去哪?放开!” “沈奕怀!” 她用另一只手去打,到了后面甚至用脚踢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那只手跟长在她身上一样,就是不松。 直到她扯着嗓子喊了句,“疼啊!”,他才猛地顿住,回头时脸色黑沉如恶鬼,语气亦凶狠极了,“今后你没有在我面前喊疼的资格” 因内外温差,车窗外蒙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全部的感官集中在那一处,她不自觉落了泪,仰起脖子时极端紧绷的角度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的另一只手托住了她的脖颈,给了她缓解的余地,“别在我面前装可怜,呼吸。” “之前有过吗?”他忽问。 被沈奕怀扔进车里后所发生的一切都令她大脑宕机,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顾着贪婪地呼吸。 “有还是没有?”他的手腕忽然变换了角度,更加深入地折磨。 “有”,她顾不上思考,只能如实回答。 坚硬的触感停顿了几秒,沈奕怀似乎骂了句脏话,呼吸变得急促许多,“你和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和谁?只有她自己啊。 阿怜的眼前冒着金星,压根看不清他的表情,疑惑地皱起眉刚要问,就被他吻住了唇,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野兽般的啃和咬,火辣辣的痛觉伴随着铁腥味,铁定破了。 接下来她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在彻底陷入昏沉前,身下的车子似乎启动了。 坐在驾驶座的沈奕怀脱力地倚在靠背上,眼下青黑,眼神空洞而麻木。 他把控着方向盘驶过一个又一个街口,市区五颜六色的光在他脸上错杂相映,慢慢地只剩单调的白光。 从环城高速拐向通往香山别墅的岔路时,他终于无法装作风轻云淡,压抑地耸着鼻子,吸着气,两行反光的水痕从下眼睑蔓延到下巴,向来从容不迫的五官逐渐因痛苦变得扭曲。 “是你逼我的”,他单手擦泪,把控着车子在暗夜里疾驰。 “哪怕你恨我……哪怕……” “不,没有哪怕。” 偌大的香山别墅几乎没有一个像样的窗子,由先进的换气系统和照明系统保证房屋主人的生活。 恢复意识时,她的手脚被束缚着,只能小范围挪动,因眼上蒙着一层布,她看不清周遭的环境,只感到细微的冷风吹拂,而身下触感柔软带有弹性,似乎是铺着丝绸的大床,摸不到边。 等等……这样清晰的触觉,她没穿衣服!? 她恐慌地挣扎起来,却被捧起下巴交换了一个缠绵至极的吻。 唇瓣上的伤口被恶意摩擦,来人似乎很乐意看她皱眉吃痛,痛意刺激之下,她忽想起,晕过去之前,沈奕怀也对她做了这些事。 “沈奕怀?”她的挣扎渐渐停止,与之相反的是猛然加速的心跳。 “你要干什么?”她忍着羞耻颤声问。 从医院出来后,事情毫无预兆地脱轨到她从未想过的地步,就算是做梦,她都没梦到过的场景,居然在现实里发生了? 沈奕怀在强迫她? “我不是在做梦吧”,惊愕之下她下意识问出声。 耳边传来冷笑,“待会你就知道是不是在做梦了。” 她确实没有在做梦,所有的感官都真实无比,甚至激烈到能让她记一辈子的程度。 确认阿怜睡去之后,沈奕怀拉下她的眼罩,于夜灯下细细描摹她的轮廓。 说着没资格喊痛的狠话,其实又哪里舍得她真痛,几乎是一出声他便停下来等,反反复复额头出了好些汗,顺着额角滴入眼眶,有些刺痛。 他已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她却仍紧绷到脸色发白,咬着牙不肯松,应该是顾欢的问题。 本就只有年轻这点能胜过他,现在看来,似乎也不足为惧。 如果她迷途知返,他可以不跟那小子计较。 …… 沈奕怀的头像蹦出来时,正在做商业汇报的阿怜被吓了一跳。 她拿着平板继续说完,才回到位置上查看他新发的消息,“订了餐厅,待会我去你公司楼下接你。” 没过几分钟,他又道,“我到了,你什么时候下来?” 阿怜闭上眼无声叹气,又是先斩后奏,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香山 别墅的那几天她简直没脸去回顾。 醒来后她看着一地用过的东西直接傻眼,虚得连路都走不了几步。 而沈奕怀得了便宜还卖乖,炸药桶似的,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信,认定了她是迫于形势撒谎妥协,变本加厉地对她。 可她跟顾欢就是没发生过关系啊,要她怎么承认? 接下来几天,各种花样试了个遍,只有她想不到,没有沈奕怀做不到,她从震惊到麻木到开始怀疑沈奕怀的心理状况。 沈奕怀似乎真的想把她困在那,困一辈子。 最后她好说歹说,答应出来后仍旧跟他保持关系,他犹豫了两天两夜才答应她,条件是彻底断开跟顾欢的联系。 她只犹豫了一秒,沈奕怀就炸了,“你还在想他是不是?” “我不会放你走的,绝不!” 眼看着又要把她拉回去,她忙当着他的面拉黑并删除了顾欢的联系方式以彰显诚意,沈奕怀这才带着她从那个没有窗户的别墅回了市区。 在那之后,沈奕怀将头像换成了她侧躺着的睡颜,不过有头发遮着眼和鼻,只露出下巴和嘴,如果不仔细看,应该看不出来是她。 这肯定是趁着她不注意在香山别墅里拍的,看起来像是对她的警告,仿佛在说,如果她悖守约定,沈奕怀就会拉着她重新回去。 想到这,阿怜不由打了个激灵。 恰逢一个陌生号码拨入,阿怜没有丝毫犹豫地去往楼梯间接通。 “萧小姐,我找到那位司机了。他现在在老家养老,电话里什么都不肯说,在我告诉他你的名字后,他说他会亲自来江城一趟,只能当着你的面说,大概三天后到,您看在哪里见面比较合适?” 阿怜急得来回踱步,“反正不能在我家。” 沈奕怀那天在医院里说的话令她起了疑,又怕是迷糊中将那晚的话记错了,不敢百分百确定,才动了暗中查清楚的心思。 在还没确定那天的人就是沈奕怀之前,她不敢让他知道这事。 “位置你来定,时间我全天都行,只要能见他一面就好。” “好,那萧小姐等我消息。” “麻烦你了。” 挂断电话的阿怜松了口气,身后忽传来一道幽幽的质问,“见谁啊?” 她僵住不敢动,沈奕怀就走上来抱住她,弯腰与她脸贴着脸,“阿怜,你想见谁啊,这么高兴?” “是顾欢?”他的声音冷得掉渣,带着短促的冷笑,“我猜的没错吧?” “没了联系方式,就要拜托第三人帮忙牵线搭桥吗?” 阿怜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就算让他误以为是顾欢,她也要瞒下来。 她跟顾欢没有实质关系,仍有解释的余地,那晚的事却是真实发生过的。 见她不答,沈奕怀叹了口气,松开她站直了身子,“你真是……” “我该怎么惩罚你才好?” 这下餐厅自然是没去成,新家里的各个角落被他们做了个遍。 沈奕怀对金茂名邸有阴影,她对景岳府有阴影,同居地自然而然地换了个位置,离她的公司很近,离沈氏集团却有点远,沈奕怀每天开车上下班。 公寓里没开灯,沈奕怀抓着她扑在落地窗前,要她保证,“不准去见他,听见了没?” “不见不见!” 她见的又不是顾欢,不算撒谎,说得理直气壮。 沈奕怀可能是听得舒心了,便抱着她回了卧室。 汗珠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滴落,他的动作越发温柔缠绵,看着她的眼里似含有隐约的碎光,“宝宝,明天我再约一次那家餐厅,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她完全被蛊惑了,于晃动中零碎地答他,“好,那明天……一起去。” 第164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十八)“遇见你是我…… 沈奕怀订的是他们曾经一起跳交谊舞的那家餐厅,不仅装潢未变,连摄影师都是同一个,他认出了他们,还给他们拍摄了新的照片。 而现在,那张新鲜出炉的照片正摆放在餐桌的一角。 定格下来的画面里,沈奕怀将双臂圈在她身前,她放松地倚在他怀中,头顶未到他的下巴,搭着他的手背微微耸肩,无所顾忌地歪头笑着,露出整齐洁白的八颗上齿。 照片刚送来时,沈奕怀抱着她一起看,说要把这张照片带回家里去,裱起来,和之前那张挂在一起。 “怎么样,味道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他忽放下餐勺问她。 阿怜回神望去,却在突来的疑惑中陷得更深。 眼前人虽是温柔笑着的,可她却莫名从他成熟的眉眼里察觉到一丝违和的气息。 就跟照片里的一样。 有发自内心的幸福和愉悦,又似乎夹杂着点别的东西,时不时就会浮出水面。 “嗯,一样”,她压下心里的疑惑缓缓点头。 其实她已经记不太清上次的味道了,只是凭着直觉作答。 沈奕怀嘴角微勾,重新拿起勺子在莹润的汤碗里搅动,“今晚的事妈跟你说了吗?” 重逢之后,他就从‘阿姨’改口,跟她一起称‘妈’了。 “说了。”阿怜有些窘迫,单手撑住额头,舀了勺冰圆子降火。 回国后经她再三拒绝,妈妈放弃了让她趁早嫁人的想法,转而嘱咐她多多亲近沈家人。 她的原话是,“既然你不想嫁人,那就多在你继兄和继父面前混个眼熟,今后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他们还能护你一把。要是能转让些股份给你,那就更好了!” 今晚的家宴就是妈妈安排的,说是她回国后跟两人的正式见面,要她穿得得体些,务必要给他们留下个好印象。 留下个好印象?今早接电话时沈奕怀甚至还留在她体内。 “喜欢吃这个的话,我让他们每天送一份到家里去?” “咳咳,”阿怜差点呛到,忙捂着嘴摆手,“不用,没那么喜欢。” 在她抬头时沈奕怀已拿着纸巾坐到她身旁为她拍背,闻言手腕低垂,周身气压变得有些低。 阿怜疑惑地盯着他,“你怎么了?” 不吃冰汤圆怎么惹他不开心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啊。 “我确实不像顾欢那样会做饭,”沈奕怀丢开纸巾紧紧抱住她,埋在她后颈深深吸气,“但只要是你喜欢的东西,我都能买来,哪怕是天上的星星。” 这是拉踩吧,绝对是……沈奕怀在吃顾欢的醋? 他拥抱的力度大到几乎要将她压倒,温热的唇在她敏感的脖颈上流连吮吻。 锁骨传来痛意时,她皱眉想推,他却压住她的手多咬了几秒,松开后虽然没有见血,但留下了一小排微青的齿痕,在白皙的肌肤上十分显眼,一时半会肯定消不掉。 这下她是真有些生气了,瞪眼道,“晚上还要和长辈见面,你咬成这样让我怎么办?” “那就告诉他们”沈奕怀没有丝毫犹豫地回道。 他将她垂下的一缕发丝撩到耳后,循循善诱,“阿怜,我们就告诉他们吧。” “再等等。”阿怜目光躲闪。 她有她的顾虑,沈奕怀现在是喜欢她没错,可他以前不是也喜欢过楚馨吗? 喜欢这种情绪是不稳定的,随时可能因为外界因素发生改变。他们的事她妈妈肯定不会反对,可她拿不准沈万钧对此的看法。 她不觉得沈万钧喜欢她。虽然时间证明,沈万钧对她母亲的好不是作假,可初次见面时,他既然查清楚了她母亲的喜好,又怎么会不知道她的饮食忌讳呢? 无论是没费心去查,还是查了但根本没在意,都可以说明他隐含的态度。 换位思考,如果沈奕怀和楚馨有个孩子,她估计也无法对那个孩子喜欢起来,她不是圣人,只能做到表面和蔼,不与其为难,就像沈万钧对她做的一样。 更何况,哪怕是没有血缘的继兄妹,在豪门身份的加持下,也能够算作丑闻一桩,多少会对沈氏形象造成负面影响。 要是作为父亲的沈万钧阻拦此事,沈奕怀还会坚持跟她在一起吗? 她想先去看看沈万钧的态度,再做其他打算。 不过当下为了不让沈奕怀误会,她从他怀里离开,郑重地重复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话,“不是因为顾欢,他只是我的朋友,我不喜欢他,也没跟他做过。” 然而,沈奕怀将她拒绝之后的沉思和忧虑看在眼里,根本没信,再次将她的话曲解成了“我跟顾欢没关系,你不要为难他。” 他指节微屈,有些想抽烟,又忆起阿怜不喜欢烟味,扭开头强行命令自己冷静,“不说这个了。” “晚上我们一起去西郊?” 坐得这么近,阿怜哪会察觉不到他的情绪变化,亦不忍再拒绝他第二次,主动投怀送抱,环着他的脖颈拉长声音应好,“这一下午我都跟着你,怎么样?” 沈奕怀的脸色果然回暖了,搂着她的后腰,哑声道,“那我们回家”。 “不行!”阿怜兔子一样撤开,“昨晚还没消肿” “……好吧” 阿怜无语望天。 几乎每天都有的事你在失落个什么啊喂! …… 最后自然没回成家,沈奕怀载着她回到了沈氏集团。 这人让她请假,自己却是个工作狂,腻歪一会去开会,开 完会回来又跟她腻歪,还抽时间在电脑上工作,每当此时非要她将头枕在他膝上。 棱角分明的下巴,高挺的鼻梁,严肃认真的眼,微微突出的眉骨,即使从这种死亡角度看,仍旧赏心悦目。 他的眼珠规律地从左边移向右边,视线逐渐往下,复又抬起,看着那视镜反光中密密麻麻的英文,她忽玩心大起,伸手去拉。 沈奕怀下意识抬手阻拦,碰到她时却又撤了力,任由她把视镜摘下。 “看你还怎么工作!”阿怜蹿到皮沙发另一边,食指挑住镜架来回晃,扬着下巴耀武扬威。 沈奕怀单手扯开领结,推开活动桌于她面前站定,把她笼罩在阴影里,“那就不工作了。” “你……”阿怜咽了咽口水,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气势越来越弱,“你什么意思?” “啊!” 沈奕怀把她扛起来,走向办公桌拉开抽屉——满抽屉的子孙嗝屁袋。 “你变态!”阿怜脸爆红,胡乱锤他的背,“你早就想过了是不是?” 沈奕怀眼里闪过一丝尴尬,垂眸挑了一盒往休息室走,不忘嘱咐阿怜,“别乱动,小心掉下来。” “你不开会了?”阿怜仍在负隅顽抗。 “开会时间很灵活。”沈奕怀刷开休息室的门。 阿怜被摔在床上,支起脖子喊,“晚上还要去西郊别墅!” “还有两个小时,来得及。”沈奕怀将西装扔在地上,开始解钮扣。 阿怜摇着头往后挪,“我……不行,我腰酸。” “我行就好,你不用动”,沈奕怀带着她躺倒,闭眼吻了上去。 …… 洗完澡的阿怜托着下巴坐在床头思考人生。 四件套当然是新换的,原先的已经不能看了,被团成一团扔在不远处的地上。 “萧小姐?”伴随着敲门声响起的是一道有些耳熟的女声。 “进” 助理应声从门口探出个头,先是皱了皱鼻子,接着眼神变得古怪,舌头也有些打结,“这是,沈,沈董让我给您送的衣服。” 阿怜绝望地抹了一把脸,忙去接过来道谢。 关上门后她一边穿衣服一边叹气。 她认出来了,上次来给她送衣服的也是这个助理,不过上次是因为被雨水淋湿,这次却是因为…… 气味这么大,谁都分辨得出来,要是传出去,她的脸就别要了。 都怪沈奕怀,瞎搞! “你在骂我?”温热的手指落在她背后。 阿怜吓得要转身,被沈奕怀制止,“别动,我帮你。” 他耐心地将卡住的礼裙拉链退回去,缓慢拉到顶端,又开始帮她系背后的蝴蝶结系带,“拉拉链的力气那么大,也不怕伤到自己?怪我没让你到顶?我是想和你一起,你每次都太快了。” “不是这个!”阿怜捂住蝴蝶结弹跳转身,羞得怒喝。 “那是什么?”沈奕怀挑眉,似思索了一番,神色越加笃定,拉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你明明只有那时候哭了。” “这方面我说不过你,你有经验”,阿怜咬着唇,抽开手从休息室逃了出去。 沈奕怀一怔,盯着缓缓闭合的门页皱眉喃道,“有经验?” “比你先开窍肯定是真的。”他摇着头自言自语解释一句,连忙追了上去。 …… 西郊别墅的气温比市区内低好几度,空气也更加清新湿润,有股草泥的芳香。 “快松开”进门后阿怜忙去扒拉沈奕怀放在她腰侧的手。 沈奕怀抿唇,眼里虽有不愿,却没说什么,顺她意收回手,与她并肩往树荫掩映的主别墅走。 见阿怜同沈奕怀前后脚踏入,萧仪琳眼睛都亮了几分,朝阿怜抛去一个赞赏的眼神,阿怜献出个心虚的笑,仰头看了眼沈奕怀,示意他待会别露马脚。 沈奕怀沉稳地朝她点点头,如果忽略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的话,看起来就像是对‘妹妹’视线问候的回应。 “哎哟,你们怎么是一起来的啊?院门口碰上了?”萧仪琳亲切地挽住阿怜的手,将她拉过来与沈奕怀面对面。 “是我载阿怜来的”沈奕怀回。 “这……”萧仪琳扭头看了阿怜一眼,已是有些疑惑,“这怎么好麻烦你专门去接她?” “她下午一直待在我办公室,不麻烦。” “啊?这,这孩子是去干嘛去了?没有打搅到你工作吧?”饶是萧仪琳都结巴了。 在萧仪琳看不见的角度,阿怜眼珠都快要瞪出来了,那心思几乎写在脸上“快点解释,不然待会回家要你好看!” 沈奕怀握拳咳嗽掩饰笑意,敛眸调整后对着萧仪琳道,“没有,是我让她来的,两年没见了……”,说到这,他明显卡顿了一下,眼里的笑意也淡了些,“想着反正今晚都要见,不如先提前说说话,免得饭桌上生疏。” “原来是这样,”萧仪琳做恍然大悟状,拍着阿怜的手背满意点头,“你们都在美国读过书,肯定有很多可以聊的。” 她完全不觉得阿怜因为沈奕怀‘一通电话’不去上班有什么不对,相反,这正是阿怜将她的话听去了的表现,她欣慰极了。 “下午你们聊了那么久,现在是该轮到我们母女说说私密话了。”萧仪琳半是玩笑地同沈奕怀道。 “我倒是没意见,就怕我爸回来了要找您。” “万钧跟他老朋友聚会,出发得有些晚,说还要半小时才能到,不着急。” 阿怜嘴角笑意一僵,飞快地看向沈奕怀,又在他视线落过来时移开了。 对外宣布婚姻后萧仪琳就搬来了西郊别墅,她将阿怜带回了主卧,关上门后未等她坐定就抓住她裙子领口往下一拨。 “你交男朋友了?”萧仪琳皱眉,神色气势瞬间变得凌厉,“年纪多大?名下几家公司?有没有结婚意向?” “妈——”阿怜将领口扯回来,躲着不知怎么答,心里几乎把沈奕怀扒了层皮。 狗嘴,哪都咬。 见她这副扭捏作态,萧仪琳怒从心起,“难道你打算让人吃白食!?” “我告诉你萧怜,我把你生成这副模样,含辛茹苦拉扯你长大,不是让你去给那些一穷二白的小子送温暖的!接受你25岁前不嫁人已经是我的底线,如果你非要跟我反着来,要为莫须有的爱情洗手作羹汤,我可不会管你愿不愿意,现在我手里的人脉、资源这么多,随便一个适龄的青年俊才都能让你吃喝不愁……” 眼看着萧仪琳要失控,阿怜忙道,“妈,不是你想的那样!” 萧仪琳抱着手臂看她,似乎不得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就不会罢休。 阿怜肩膀一垮,只能闭眼扯谎,“他……他比我大几岁,名下……很多公司,目前看来,很喜欢我,应该有结婚意向。” “应该?”萧仪琳怒道,“该是你挑剔别人,哪轮得到别人来挑剔你!?” “哎呀,反正他做事很周全,绝对不会亏待我的!” 见萧仪琳还要说,阿怜心一横,“他是沈奕怀的朋友,沈奕怀认识他!” 这下萧仪琳眉心的褶皱总算舒展开了,“原来是他的朋友啊,那想必也是人中龙凤。” 她点着头分析,语气越来越惊喜满意,“家财绝对不菲,不会委屈了你,既然认识你哥,也没脸做对不起你的事。” “你们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带来给我过目?”萧仪琳眼含期待。 “现在还不是时候,”阿怜不愿再继续,“妈,你把我拉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当然不是,”萧仪琳摇头,从床头柜里翻出个遮瑕扔给她,指着她锁骨道,“你先把这东西遮遮,真是年轻不害臊,回去你跟他说,以后不准这么对你了!” 阿怜囧得快要碎掉了,低着头默默掩盖痕迹。 “我找你过来,还是因为你哥的事。”萧仪琳叹气道。 “不过看他今天的态度,或许我的担心有些多余。” “在你出国前,他曾来找我问过你出国的事,我们大吵了一架。” “他从前对我的教育方式指手画脚,可能是从他的角度出发为你好,我虽然不愿意,却也全都接受了。” “可 你却出了问题,抑郁,精神疾病,这可是要死人的!” “我都没去怪他把你养成那个鬼样子,他还来找我,以为是我强迫你出国。” “我要不是没招了,我能答应你出国?” “我气上了头,后面骂得有些难听,用他爸威胁他,让他不要去打扰你,他果真两年都没去。” “现在你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我怕他因为我骂他连带着不待见你,”萧仪琳眼睛有些红,“幸好,他看起来没有把那些事放在心上。” “他看着还挺喜欢你的,你就听我的,继续跟他搞好关系,这样你嫁人的底气也更足。” 阿怜眼露复杂,点头承诺道,“嗯,我会处理好的。” …… “沈叔叔” 说是迟到半小时,其实沈万钧回来已是一小时后,阿怜笑意不变,亲热地跟他问候。 沈万钧也如第一次见面那样和蔼,先是看向萧仪琳,“几年不见,阿怜好像变得开朗了很多?” 而后看回阿怜夸道,“模样也越来越出挑了。” 阿怜的相貌更多遗传了她的父亲,不同于萧仪琳一眼看去就印入脑海的艳丽张扬,首先扑来的是温柔似玉的清冷美感,细看才能发现眼角眉梢藏着的艳。 沈奕怀看在眼里,走至沈万钧近前插话道,“爸,先坐吧,管家说菜快好了。” 仍是那张黑色漆木桌,仍是对坐在两侧,却从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变成了亲密无间的枕边人。 阿怜躲开沈奕怀的视线,心口正发慌,放在桌下的脚被碰了碰,而后是小腿。 沈奕怀仗着腿长来摩挲她的小腿…… “奕怀啊,阿怜的男朋友是怎么回事?你们认识多久了?”萧仪琳忽在餐桌上发难。 阿怜一惊,抬头对上沈奕怀投来的视线,装作随意拨弄了一下锁骨处的肩带,沈奕怀便明了了,心里虽不赞同,却也帮着她圆谎,回萧仪琳道,“从小就认识,是个靠谱的人。” 得了沈奕怀的保证,萧仪琳欢喜地满面红光,不再追问。 正餐前,有佣人拿着个小册子来问阿怜要喝什么,阿怜翻开一看,是沈奕怀的字迹。 里面全是她从前点过的外卖饮品,无一例外不含乳糖,沈奕怀明面上批评她说这些不健康要少喝,背地里居然要求厨师复刻? 阿怜眼睛有些酸,好笑又触动地望向沈奕怀,沈奕怀回她一个大方宠溺的笑。 “那是什么?”沈万钧忽问。 沈奕怀替阿怜答,“点菜单,阿怜有些忌口,我吩咐的。” 沈万钧扭头同沈奕怀沉默地对视了几秒,看清他眼里的情绪,双眉上挑不再多言。 知子莫若父,他们父子居然分别栽在一对母女身上,也是奇事。 因为喝了些酒不便开车,沈万钧提议两人留在西郊别墅休息一晚,萧仪琳也跟着附和。 沈万钧本意是想跟沈奕怀谈谈,却不料找去他卧室时扑了个空。 他抬脚往客房走了一步,又摇摇头收了回来,回主卧去了。 “这么快?”穿着睡衣的萧仪琳正在护理肌肤,看了一眼沈万钧就没再理。 “他休息了,明天再说吧”沈万钧道。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名贵护肤品香气,他知道萧仪琳喜欢钱,而他刚好有钱。 年轻时他就喜欢萧仪琳,很多人都喜欢她,她却总扬着下巴,像个高傲的孔雀,谁都不理,要不是突如其来的联姻,他有把握把她追到手。 他结婚后主动淡出了她的追逐圈,后来听说她推开了所有人的橄榄枝,嫁给了一个没有钱,但同样以顶尖皮相闻名的男人,跟着那个男人搬去了他的老家桐城。 江城再遇时,她的心更小了,除了她那个畏畏缩缩的女儿,再容纳不下任何人。 即使对她女儿,似乎也是又爱又恨,她被贫穷和懊悔折磨得快要疯狂时,他递出了橄榄枝,就如他年轻时所想的那样,萧仪琳欢喜地接受了,光速与他同居、结婚。 而他寂静如死灰的心也再次因她艳丽张扬的笑燃烧起来,绕了那么一大圈,各自结婚生子,他丧偶,她离婚,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 迟迟不对外宣布婚讯是因为她仍是只羽毛鲜艳的高傲孔雀,要是知道他离不开她,就不会费心在他身边周旋了,就如此时,她专心做着护理,仅在他进门时看了他一眼。 他叹了口气,主动凑过去抱她。 但愿他儿子能在她女儿那找回些场子吧。 …… 阿怜又一次用手心挡住沈奕怀的吻,低声喝道,“你别乱来啊,爸妈都在!” “其实这里隔音很好,”沈奕怀拿开她的手,认真道,“就算扒在门外都听不到。” “那弄脏了床单怎么办?” “我来换洗,没人会注意。” “万一注意到了呢?我妈问起,我该怎么说?” 沈奕怀皱眉抱起她,“那去我房间。” 结束后她被压在枕头上喘气,浑身的汗让她感觉身下没有一处不是湿的。 他轻扭她的脖颈跟她缠绵地交接事后吻,分开后他的鼻息停在离她仅几毫米的距离,令她的肌肤一些发痒。 “我一直想带你来这看看,等到今天才有机会。” “这是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可初次相遇不是在楼下客厅吗?”她问。 “意义不一样。”沈奕怀的声音有些失真。 “那天一早我在这个房间醒来,然后晚上就遇见了你。” 这个房间是我们命运相交的起点。 沈奕怀忽地把她抱紧,肌肤相嵌宛如孪生。 虽疑惑于他突然转变为抒情的叙事风格,但她累得懒得动脑,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用情话回应他亲密的拥抱,“遇见你是我用攒了十八年的幸福换来的。” 沈奕怀一颤,抽身将她打横抱起,亲她额头,“乖乖,我们去客房睡。” ……然后在客房的浴室又来了几次。 他是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不然怎么这么能折腾? 第165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十九)“阿怜,我爱…… “那天确实是大老板抱着小姐您回金茂名邸的,我亲自开的车,绝对不会有假。” “当时我以为你们是亲兄妹,吓了一大跳……您不敢问,我也不敢主动说。” “报酬就不必了。我这次来江城,就是图个心安。” 温热的晚风自车窗疯狂涌入,将新鲜的泪痕吹向耳根,她吸着发红的鼻子,嘴唇不止颤抖着,一会抿紧,一会微张,所有的鼻酸、心闷和委屈全都发泄在这激烈的风里了。 那晚真的是他,深深吻她的是他,与她亲密磨合、喁喁情话的也是他,从来就只有他。 原来早在那晚他就动情了吗? 所以重逢后才强硬拉着她共沉沦? 细细想来,香山别墅的一夜,他亦耐心地吻遍了她的每寸肌肤,就如两年前在金茂名邸所做的那样。 而共舞的餐厅,时隔两年的合照,送衣服的董助,西郊别墅的照顾和维护,全都指向同一件事—— 他在带着她重温旧梦。 是因为‘强迫’了她,所以感到不安吗?想用过去的好来留住她? 可她本就甘愿留在他身边,当初的逃离不过是断尾求生,是她在爱而不得的痛苦和自我堕落的恐惧之下不得已做出的决定。 如果一早得知沈奕怀也同样爱着她,那她还有什么好痛苦、恐惧的呢? 此时此刻,她迫切地想要见他,与他拥抱、接吻、袒露一切。 …… 阿怜很久没在他怀里哭得那么厉害了,重逢后,她眼里的泪水多是出自欢愉,如涓涓细流,令他更怜更爱,而此刻,她额头细小的血管都有些肿胀发青,呼吸急促滚烫,带着堵塞的鼻音,显然是因某些激烈的情绪积压过久,难以在短时间内迅速消化,只能用哭来发泄。 他心疼得心肝脾肺都在颤,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是鼻头发酸,眼眶发涩,不自觉地跟着她落泪,遂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亲她的额头发顶,一口一个宝贝、乖乖,轻声哄着。 两生 两世,也唯有她能如此令他牵肠挂肚,仿佛她是自他血肉里长出来的。 她痛,他就成倍地痛,她笑,他就成倍欢愉;他想把她捧在掌心,既是爱护着她,不让她经历风雨,也是控制着她,不让她背离他远去;对他来说,与她灵肉合一时,精神的愉悦总是远远多于身体的愉悦,他乐此不疲地感受她为他燃起的战栗和情欲,控制着她的感官,每每与她共赴云霄,仿佛对这个世界的留恋都更多了些,想要长命百岁,以与她常伴左右。 是有些变态,但如果是对她,好像又很正常。 他捧起她的脸吮她的泪,舌尖探入口腔扫过她的齿和上颚,再缠住她的舌面交换唾液,直到她在怀里化成一汪柔软的水,他才不舍地退开,搂着她的后腰,等她交代情绪失控的缘由。 “你不是一直问我,当初仓促出国是为什么吗?”她抓着他的衬衣抛出话头。 “滑雪度假村的那晚我跟你告白后,你装作无事发生,跑去美国躲了一月,得知你回国,我当晚就去了景岳府,想跟你道歉,结果开门看到的是楚馨。” “我们聊了几句,加上之前在天台上偷听到的话,我以为……我以为你们复合了,正在同居。” “第二天我去清吧买醉,喝醉后意识不太清醒,以为跟你的亲密是在做梦,”她深吸一口气抿着唇,垂眸时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颗颗下坠,“醒来之后,我……我看到了身上的痕迹,以为是,以为是和陌生人。” “我很害怕,不敢告诉任何人,”她又扑进他怀里,颤抖着,“也不敢让你接近,怕你发现这个秘密。” “我没想过真的是你,我以为你一直陪着楚馨。” “我爱你,”她抬起头来在他下巴和唇上胡乱地亲,眼里的自厌看得他心在滴血,“我嫉妒楚馨,嫉妒得要命,我觉得我很糟糕,又不理智不自爱,该被所有人唾骂。” “最不能接受的,是你真的不爱我,只把我当妹妹。” “所以我逃了,我怕我再待下去,连妹妹都没机会做。” “你教过我的,我得学会自救,而不是一直等别人来。” 怪不得,怪不得她前后态度变得那么快,那么突兀,她的视角里竟有那么多他不知道的事。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捧在心尖的宝贝独自吃了许多的苦头。 本是互相爱慕,却都因爱生怯,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连兄妹都做不成,所以各自隐瞒试探,不敢言明,让误会越积越多,以致分开两年。 她比他小七岁,该是他为这段失去的时光担责。 沈奕怀鼻翼翕张,泪水潸潸,抬手揉搓着她的发,以缓解心中迟缓的滞痛,他看见她的泪眼里,哑声道,“宝贝,我也爱你,很爱很爱。” “景岳府的事我不知情,我以为你是因为金茂名邸的那晚对我心生惧怕,所以才想方设法地避开我,逃离我。” “在你告白前,我就对你有爱欲,怕控制不住做错事,才送你离开的。” “我去美国是因为公司收购的事,与楚馨没有半点关系。” “没有复合,没有同居。自从在美国跟她分手后,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超越朋友性质的关系了。跟她同路回国,仅仅是因为她借许飞扬的关系线下找到我,说她已经递交辞职信,想回国发展,而我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决定最后帮她一把。” “回国的那晚,飞机因风暴延误,凌晨三点才落地,出关后外边下着暴雨,市区部分路段发了内涝,走不通,她当时带着Teddy和四件大号行李,说怕Teddy应激,不想去酒店住,我不好拒绝,就让她在景岳府暂歇一晚。” “是分房睡的,我睡在你的房间。” “我曾问过她是不是有人来找,她说没有,我没想到那是你。” 听完这一切,阿怜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因独占欲,她孩子气地开口,“那……那你们之前有没有——” “没有,”沈奕怀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在美国恢复的那段时间,我身体里还残有药物副作用,其中一个表现就是功能障碍,回国时刚刚恢复不久。” 他拉着她的手去感受那蠢蠢欲动的变化,“而且,我也不是因为喜欢她才跟她交往的。” 看着阿怜绯红的脸颊,沈奕怀眼眸微动,“从始至终,我只有你,也只爱你。当初要不是你有抑郁倾向,我是无法容忍你离开我那么远的。” “自见到你的那天开始,我就决定要管你的生死了。” “阿怜,我爱你,跟我结婚吧。” 误会解开后的情事颇有种即使天崩地裂都不会停止的架势,双方都恨不得将彼此融入骨血里,最好是在灵魂上烫下烙印,永生永世不分离。 “别戴了”途中她抓住他汗津津的手摇头,“以后都别戴了。” “你确定?”沈奕怀的手脚罕见地有些发抖,他重复道,“你还小。” 她却反驳道,“我已经本科毕业了,不小了。” “说起来,提前修完学分早些回国的念头,还是因你而起的,”她支着头侧躺在床上,眉眼笑得发亮,“要不是突然得知你联姻的消息,我一年前就忍不住回来找你了。” “沈奕怀,我爱你,我想拥有一个与我们血脉相连的孩子。” 沈奕怀栖身未动,抬手抚上阿怜红润的脸侧,眼神如烛火般跳跃,扫过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柔情似水的目,红肿饱满的唇,肌肤之下的血管在他掌下生机勃勃地跳动着。 她忽侧头吻他的掌心,信赖又满足地闭眼,长长的睫毛搔得他手心发痒。 “阿怜,”沈奕怀忽哭得难以自抑,模糊不清地喃道,“我的阿怜。” 前世的她绝望地割了腕,孤独地死在了冰冷的浴缸里,他是在她死后才对她的存在有了实感,只能唏嘘感叹几句。 这世她躺在他身下,生机十足,热情羞涩,对他有着全然的信赖,说想和他有个孩子,期盼着他们婚后的生活。 如果这世他没有选择插手呢,她会如何? 只要想到那个可能,他的心便化作了齑粉,痛到难以呼吸。 “哥哥,你怎么了?”她神情慌乱无措,“难道你不想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吗?” 他当即挣脱梦魇,着急安抚,“想要,当然想要。” “只要是你的孩子,我都会像爱你一样爱他们,我发誓。” …… “顾欢的公司已经快倒了,求求你们放过他吧,他凭自己努力才走到今天的,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喜欢你而已,有必要对他赶尽杀绝吗?” 接到电话时阿怜完全是懵的,来电的人自称是顾欢的朋友,不知怎么找到了她的电话号码。 她已怀孕两个月,情绪有些激动,哭着道,“我还不知情。我马上去问我老公。” 对面似乎被她的哭声吓到了,没有再说话,匆忙挂断。 美国LA,同实验室的师兄对坐在一旁抽烟的顾欢道,“听见没,她已经结婚了。” “听见了”顾欢淡淡道。 陈云摇摇头离开,“你该早些托人打电话告诉她,现在公司的状况几乎无可挽回,告诉她又有什么意义?” 顾欢没有答,却在门关上后,无声地落下两行泪。 视线朦胧不清,他的精神也跟着没了焦点,陷入一片虚无。 回到美国后不久,他的联系方式就被她拉黑了,事出突然,他只想到一种可能。 他背得下阿怜的号码,只要随便办张新的电话卡,他就能联系上她。 可他没有,阿怜对她哥的情愫,他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如果是真心爱她,他就不该去打扰她。 自他的初创公司开始被商圈针对,爆出或大或小的问题后,他更是确定了,沈奕怀对阿怜绝非无意,两人之间或许存在什么误会。 没有阿怜和她母亲,他根本没有机会走到今天的位置,而只要他的技术还在 ,他就可以拿着投资重新开始,他的消沉并非因为公司走颓势,而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发现他站到了曾经阿怜站过的位置。 他想破坏阿怜和沈奕怀的关系,就像阿怜当时说的,她想介入沈奕怀和楚馨一样。 阿怜对于沈奕怀针对他公司的事肯定不知情,她当他是朋友,如果知情,再不济也会想方设法地联系他,提醒他注意。只要他在公司无即将倒闭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阿怜,她肯定会和沈奕怀大吵一架。 可是他没想到,他们的进展居然那么快,阿怜居然已经跟他结婚了。 江城。 “那是他的心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怜擦着泪指责,“我早就说过我不喜欢顾欢,是你一直把他当假想敌!” 沈奕怀急得额头冒汗,扶着她,“你别气,小心身体” “是在我们解开误会之前做的,我给忘了。他那公司本就有漏洞,不是我也会有他的竞品公司出手,所有流程都是合法和合规的,就当提前给他上一课,开公司又不是光有技术就行,最基本的就是会管理人。” “你还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阿怜瞪他。 “我说给孩子听的,”沈奕怀抱着阿怜坐下,用她分外看重的孩子搪塞过关,“我不希望孩子觉得他爸是个坏人。” 阿怜果然平静了些,摸着还未显怀的小腹,“他应该还听不懂吧。” “谁知道呢”,沈奕怀覆上她的手,缓了片刻,跟她保证,“宝贝放心,我会给他足够多的补偿,足够他再开一家公司。” “就当是发喜钱了。”他道。 远在LA的顾欢当天就收到了一笔巨额转账,来自NY的一家需要验资的私人银行。 转账附言:【这些钱你收下,开公司或者去投资都行,只有一点,她怀孕了,情绪不稳定,我不希望你或者与你有关的人再来打扰她。】 沈奕怀没说否则,但想也知道,他能让他破产一次,就能让他破产第二次。 他是占尽天时地利的创一代,而沈奕怀背后有整个沈氏家族,无论是财富还是人力都在国内首屈一指,他本就是必输的结局,不过是出于不甘,蝼蚁撼象罢了。 …… “吃点什么?”位于NY的小型公寓里,孟阚朝闭目躺在沙发上的楚馨走去。 “随便”楚馨翻了个身,并没正眼看他。 孟阚捏紧了拳头又松开,垂眸转身,“那就煮番茄肉酱意面和蘑菇奶油汤,待会好了我叫你,你多少吃点。” 脚步声远去后,楚馨睁开眼,两行泪斜着滑落在沙发织布里。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沈奕怀居然会辞退她,原因还不是因为工作不力,而是因为她曾隐瞒挑拨他和萧怜的关系。 越是好的东西越要通过激烈的厮杀才能拿到,她不过是从自身利益出发,合理竞争罢了,又有什么错? 她选择回国确实是为了沈奕怀无疑,其中起主导作用的却并不是心中的喜欢,而是在跟他分开后,她又滑落到了原有的阶级,不仅要花心思维护公司里的人际关系,还要仔细计算租房的花销和生活用品的性价比。 其实分手后搬出沈奕怀提供的免费公寓,对着同地段房屋的天价租金望洋兴叹时,她就有点后悔了;公司里上司的刻意刁难,更是让她在午夜梦回时追悔莫及,产生了中途放弃,逃回国内的想法。 她想,她应该牢牢抓住沈奕怀的,怎么会稀里糊涂地选择独自留在美国呢?就因为一点流言?和沈奕怀给她提供的优渥生活相比,那些流言简直不值一提。 和沈奕怀在一起的时候,她可从来不用操心钱的事,大部分社交场合中也是被人恭维着的那个。 虽然跟沈奕怀的恋爱有名无实,但她的胃口已经在无形中被撑大了。人都是这样的,吃过山珍海味又怎么会妥协于清粥小菜? 沈奕怀随便动动手指就能解决她的衣食住行,给她体面的工作和稳固的地位,如果注定要找个人结婚,或者说,找个人搭伙过日子的话,她为什么不选沈奕怀呢? 她是他的前女友,她本就是有机会的,在许飞扬出面三两下帮她解决麻烦,告诉她是沈奕怀托他帮忙的时候,她更是燃起了希望,回国的心思逐渐凝实。 滑雪度假村的那夜,看到他和萧怜牵手进入酒店时,她心里一个咯噔,得知萧怜是他继妹,她狠狠松了口气,却也因这个乌龙下定了决心,回去就辞职回国。 萧怜喜欢沈奕怀,这太明显,天台上完全是看情敌的眼神,她却没怎么当回事,只因沈奕怀第二天就把萧怜送走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她差点笑出声,当天就追着沈奕怀买了回美国的机票,在飞机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下了辞职信。 世间哪有那么多的真情?所有的恋爱、结婚不过是按照需求互相筛选,权衡取舍之后做出妥协罢了。 想通了这点,她的目标变得再清晰不过:回国,借着前女友的身份接近沈奕怀,迎合他的需求,成为他的妻子,或者情妇。 之后的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沈奕怀再次为她提供了住房和工作,有他亲自引荐,她在工作中混得如鱼得水,直到她认为时机恰当,向沈奕怀提出复合,被沈奕怀毫不犹豫地拒绝。 “我不能答应你,我有喜欢的人了。”说这话时,沈奕怀十分烦躁,下巴上的胡茬积了一圈。 “是谁?”她震惊又恼怒。 沈奕怀看她一眼没答,意思很清楚,他没有告诉她的义务。 她不甘心,笑得魅惑引诱,伸手朝他摸去,“我喜欢你,在你追到她之前,我可以帮你解决需求,怎么样?” 男人大多如此,喜欢是喜欢,欲望是欲望,轻易就能身心分家。 她端着胜券在握的笑,可沈奕怀却用烟盒拍开了她的手,他看她的眼神她至今不敢再回忆第二遍。 “滚”,他点了根烟,吐出一片雾轻飘飘道,“再有下次,你就滚出沈氏。” 她本以为她对沈奕怀没那么深的感情,可他的这句话却令她身心剧痛,在那之后,她连着两个月没睡过好觉,一闭眼就是他嫌恶至极的模样。 于是她报复性地跟孟阚做了,她不愿向外透露,孟阚也由她,她得罪沈奕怀被业内软封杀,被迫回到美国,孟阚也辞了国内的工作追她过来。 沈奕怀到底看上萧怜什么了?孟阚又到底看上了她楚馨什么?她不止一次地思考这两个问题。 “吃饭了”孟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公寓内的家具还算齐全,但都是最基础的款,饭桌是一张宜家的原木桌子,都是孟阚置办的,唯一需要她出力的就是点个头住进来。 孟阚跟她一样,没有家里人的补贴,自己挣钱自己花,而在国内交往的一年多,他又给她送了不少昂贵的珠宝首饰,银行卡里应该没剩下多少钱,还拦着她不肯让她卖掉那些珠宝,说他会承担她的花销。 打肿脸充胖子,远远比不上跟沈奕怀在一起的时候,难道还要她感激涕淋? 想到这,她不由撂下沾了番茄酱的叉子,“嘁”了一声拉椅离开。 “你才吃了一口”,孟阚拉住她的手。 “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天天都是意面,穷酸成这样还好意思说要照顾人?” 她把所有的怨愤都发泄在他身上,谁叫他舔着脸凑上来? 孟阚咬紧牙关,“你能不能把他忘了?我是真心想好好跟你——” “你让我怎么忘!?”楚馨甩开他的手,跟他针锋相对,“他一个月给我花的钱比你一年赚的都多!” “钱钱钱,除了钱,你就看不见别的东西了吗!?”孟阚也捏紧拳头怒喝。 “好,那就除开钱!”楚馨点头,笑讽道,“地位、长相、运动、生活情趣、甚至你引以为傲的课业,你又有哪点比得过他?” “别说了!”孟阚痛苦地仰头,“他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就忘掉他吧。” “我就不!”楚馨含泪呛道。 “算了,算了不说了,”孟阚无法承受地背过身去擦泪,“我有个好消息,本来准备吃完饭后告诉你的。我找到工作了,不久之后应该能换个大点的房子。” 楚馨没有说话,转身回了卧室,等她第二天推开门,孟阚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张纸条,“是我自不量力,交了三个月的房租,家具都留给你,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 真把他逼走了?楚馨红着眼愣了会,接着胸膛起伏,将纸条揉成一团扔了出去。 “虚情假意!找了好工作就把我甩了,你也知道我现在是个累赘” “你等着,我一定不会过得比你差!”她气冲冲地去翻箱倒柜,翻了一阵忽表情空白。 孟阚他,竟然把那些珠宝都拿走了? 她扭头看向黑漆漆的防盗门,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喂,我要报警,有人盗窃我的财物。” …… 直升机的螺旋桨掀起一阵阵草浪,停稳后,工作人员率先跳下来,然后是脸如菜色的沈奕怀,他还没站稳就去扶探出个头的阿怜,嘴里“宝贝”“小心”“慢点”念叨个不停,仿佛她是琉璃做的人。 周遭站着的员工已对此屡 见不鲜了,眼睛都没眨一下。 沈奕怀一手扶着阿怜的腰,一手护着她隆起的肚子,踏过绿茵茵的草坪,往早已恢复亮堂的香山别墅走,身后跟着一纵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 香山别墅虽然环境好,适合养胎,但离市区比较远,沈奕怀不太放心,干脆在别墅里造了个功能齐全的产科医疗室,每次过来住都带足医生。 本来到了孕晚期,他是不太支持阿怜到香山住的,可耐不住她喜欢无边的绿地和香叶林,只能依她。 寂静的半夜,香山别墅内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整栋建筑变得灯火通明。 别墅外围了一圈保镖,别墅里则是忙碌的佣人和医护,阿怜半夜发作,好在早已排演多次,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待到天明,婴儿啼哭声响起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沈奕怀看了眼孩子没抱,急着进产房看阿怜。 见她苍白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只感觉世界颠倒,差点没站稳晕了过去。 他想抱她,又怕弄疼了她,手足无措地试了会,最终只趴在她枕边,扶着她的头,摩挲她汗湿的发,红着眼,“宝贝,是不是很痛?” “还好……”阿怜眼角含泪,虚弱道,“一点点痛。” 她伸出手,沈奕怀立马握了上去。 “我妈呢?”阿怜问。 话音刚落,萧仪琳就推门而入,把沈奕怀挤到了一边,沈万钧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 “我的宝贝女儿,你受苦了”萧仪琳顶着张素颜抹泪,她已经很久没化妆了。 “也没有很苦,哥哥把我照顾的很好”阿怜笑道。 萧仪琳扭头瞪了眼沈奕怀,又看回来,语重心长道,“生孩子哪有不苦的,你别给他说好话了。” 两人的关系公布之后,萧仪琳虽然没有反对,却也没给沈奕怀什么好脸色,有几分是仗着背后有沈万钧撑腰,更多的却是对沈奕怀的不满。 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消气,再次用目光将沈奕怀刮了一遍—— 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有的心思,当初阿怜抑郁出国,说不定就是他搞得鬼。阿怜回国后,他又以继子的身份在她眼皮子底下睡她女儿,她怎么能不气? “以后别喊他‘哥哥’了”,萧仪琳对着阿怜道,“免得今后孩子长大了分不清称谓。” 阿怜闻言,好笑地看向沈奕怀,当事人咽了咽口水,双手交握着垂下,站姿变得有些拘束。 当着孩子的面肯定不会叫,可在别的地方……沈奕怀很喜欢这个称呼,总会变得更兴奋。 “妈你放心吧,我们今后会注意的。”她应道。 沈昭满月礼时,许飞扬专门从NY回来了一趟。 他把沈昭逗得咯咯发笑,忽回头对两人道,“这孩子模样真俊,看着跟我投缘,我抱回去帮你们养几年?” 看两人变了脸色,他才话锋一转,“开玩笑的,我最讨厌小孩了。” 沈昭哭了起来,许飞扬忙低声解释,“讨厌小孩,不讨厌昭昭。”,沈昭竟又不哭了。 许飞扬瞪着眼睛站起来,指着沈昭道,“一个月大的孩子能听懂人话?” “巧合罢了”沈奕怀斜他一眼,抱起裹着襁褓的沈昭,熟练地哄他入睡。 “我看看”阿怜扯扯他的袖口。 沈奕怀倾斜手臂,声音放柔,“一直很乖,没怎么哭过。” 这一个月,沈奕怀几乎没让阿怜下过地,更别说让她照顾孩子。 许飞扬抱着胳膊将头转了一圈,飞快扫了眼拨弄襁褓的阿怜,嘴角一咧,调侃沈奕怀道,“我当初说是女朋友,你还说不是,现在孩子都生了。” “承你吉言,回头我给你包个红包”沈奕怀没跟他计较,将沈昭放回去由保姆看顾,扶着阿怜往主卧走。 许飞扬快步跟上去,语气夸张,“啧啧,真是个好丈夫,我多向你学学。” “那就等你喜讯”阿怜忽道。 许飞扬的脚步有片刻停顿,接着嘴边笑出两个括弧,仰头阔步,“这得看缘分,合我眼缘的人可不多。” “那么多女朋友就没一个合你眼缘的?”沈奕怀眯眼扫视。 许飞扬摸摸鼻子,干巴巴地笑了几声,没再厚着脸皮待下去,“今天好像有点晚了,我明天再来。” 坐上车走了没多久,许飞扬就收到了来自沈奕怀的消息,“明天别来了,回你的NY去吧。” 他捏着手机盯了会,咬牙切齿道,“难道我看得上人妻?”,说完猛顿住,神色变幻莫测,撂开手机不管,翘着腿闭目养神去了。 时间一晃而过,满三十五还未结婚的许飞扬干脆对外宣称不婚主义。 沈昭七岁生日会上,他提出要认沈昭做干儿子,沈奕怀不同意,许飞扬便越过他,直接问阿怜的意见,“多个干爹对孩子又没坏处,你说呢?” “这……”阿怜有些拿不准,亲朋都在,她不想坏了生日会的氛围,遂看向戴着生日皇冠的沈昭。 见他点头如啄米,阿怜便挽住沈奕怀的胳膊,仰头道,“要不我们就听昭昭的?” “好”只要是阿怜发话,沈奕怀就没有不答应的。 而他话音刚落,沈昭就对许飞扬叫道,“干爹!” 许飞扬眉飞色舞地应声。 不枉他这半年来一直出招帮沈昭解惑,怪不得沈昭合他眼缘呢,天生桃花旺这块,他们简直如出一辙。 “下午让许飞扬带他玩,我们去香山?”沈奕怀低头同阿怜耳语。 阿怜红着脸点点头,想了想,又在他耳边补充道,“晚上我们还是得回市区。” 沈奕怀在她嘴上偷了个香,“行,听你的。” 【终章】 第166章 终章世界十原剧情与浩瀚之空…… “啪”厨房射灯应声而亮,阿怜拿起倒置的玻璃杯,旋动开关接了半杯净水。 她目光发散,单手抱胸静静喝水,披散的长发垂在真丝睡裙上,一缕一缕地打着旋。 因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没有注意到渐近的脚步声,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时,她手一抖,差点没把杯子拿稳。 头顶的灯光有些晃眼,沈奕怀将她锁在怀中,阿怜控制住突起的心跳,将玻璃杯放在水槽边,抓着他的小臂转身。 看清他神情的刹那,她却瞳孔一缩,那句轻巧的“怎么了?”噎在嗓子眼里,转而又惊又怕地问,“老公,发生了什么?你哪里不舒服?” 她离开卧室时,沈奕怀明明正在安睡,而此刻,他的额头上布着密密麻麻的汗珠,眼珠左右颤动不止。 正不知所措,沈奕怀忽又将她抱紧,喉咙里的喘息断断续续,嘶哑得像是燃油即将告罄的发动机。 “我做了个噩梦,”他哽咽颤抖的声音里藏着后怕和心悸,“醒来没有看到你,吓坏了。” 阿怜眸光微闪,轻抚他汗湿的背,“什么噩梦?” 沈奕怀没有立刻答,牵着她到客厅坐下,安静地将她抱了会,才退开来,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阿怜,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幽蓝的天光洒落进来,窗外的香叶林无声地飘摇。 沈奕怀的目光令她感到些许不安,不由握紧了他的手,惊疑不定道,“怎么突然这么问?你到底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了……”沈奕怀皱着眉,斟酌了会措辞,“另一个世界。” 开了这个头,他脱口而出的语句逐渐顺畅,“在那个世界里,我们基本没见过几面。” “我总是很忙,成天飞来飞去,作息颠倒,食饭无味,到了后来,我甚至觉得,人生也没什么意义,钱是累积起来的数字,家业是身份附带的责任,世间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 “那后来呢?”阿怜的眼里浮现几分心疼。 “后来……后来我把沈氏传给了我的长子,独自住在这里,直到老死。” “等等,你刚才说我们没见过几面——”阿怜神色惊惶,眼尾有些发红,“那你的意思是,在梦里你娶了别人?” “对。”沈奕怀点头,欲言又止。 “是谁?我认识吗?”阿怜追问道。 “你不认识。”沈奕怀按住她的后脑勺令她倚在他胸前,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 前世,阿怜确实不认识楚馨,连面都没见过。 “那我呢?我嫁给了谁?”她捶他胸口急切地问他,仿佛他说的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你……”沈奕怀痛苦地闭上眼,嘴唇嚅嗫着,没能继续说下去。 梦中鲜血淋漓的画面给他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他病态地颤抖着,低下头将唇贴在她的颈侧,去感受她鲜活跳动的脉搏。 沈奕怀的反常令阿怜放弃了追问,她冷静下来,摩挲着他的发安抚,“其实,我也做了噩梦,你想听听吗?” “嗯,你说。”沈奕怀依旧埋在她颈侧,声音发闷。 “我梦见了我们在西郊别墅的见面,”阿怜顿了顿,疑惑地皱眉,“不过,似乎是在爸妈对外公布婚讯之后。” “很奇怪,按理来说,那时候我应该在美国读书才对。” “更奇怪的是,梦里你只待了半小时就走了,看起来很冷漠,而我像个木头人,既没有喊你哥哥,也没有追上去问你为什么要走。” “后面我又梦见了很多光怪陆离的事……好些是我从未见过的场面,但感觉格外真实,醒来之后我一直忘不掉。” “所以你突然说前世今生,我有些惊讶,也有些害怕。” 沈奕怀抿紧唇,眼神明灭不定,揽着阿怜的手臂逐渐收紧,“梦而已,别再细想了。” 他将她抱起,朝着位于二楼的卧室走,“下午还要带昭昭去水族馆玩,我们再回去睡会。” “那我们晚上在外边吃?妈说x家有上新的菜,味道还不错。” “好,我让助理订。” “不是要休息吗?干嘛动手动脚” “就亲一下,不做别的” “你每次都这么说” “” 这一世,送走白发苍苍的阿怜后,沈奕怀奔赴瑞士选择了安乐死,沈昭继承了沈氏集团,将两人的骨灰葬在了他们生前长居的香山别墅。 原世界围绕着有心理创伤的沈氏继承人沈奕怀和留学途中家道中落的楚馨展开,讲述了两人从校园到职场,历经冰冷的现实碰撞,最终重新走到一起的故事。 因背负生母死亡抑郁割腕的沈奕怀在疗养院中休养时,遇见了来做护工赚学费的楚馨,并为她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所触动。 得知她家道中落的窘境后,沈奕怀主动伸出援手,解决了楚馨所面临的难题,并在相识半年后答应她的告白。 交往的两年中,因为单方面的金钱施予关系,楚馨饱受包养流言困扰,即使沈奕怀从没有要求过与她发生关系,只让她安心读书,年轻气盛的她也没办法对那些流言视而不见,因此,在沈奕怀提出要回国继承公司,问起她毕业后的规划时,她坚定地说,她要留在美国发展。 楚馨顺势提出分手,沈奕怀没有挽留。 之后的一年里,楚馨在美国职场处处碰壁,逐渐没了当初的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同一时间,回国接手沈氏集团的沈奕怀因家族业务忙得不可开交,并未留意楚馨在美国的遭遇。 一年后,楚馨辞职回国,进入沈氏集团工作,两人在职场重逢,因工作内容不可避免地发生交集。 因欣赏楚馨的工作能力和处事态度,在楚馨提出复合时,沈奕怀没有拒绝,于两年后与她协议结婚,带着她四处出差,扩展沈氏集团的欧亚业务。 而萧怜在这个故事中是沈奕怀父亲沈万钧再婚带来的继妹,她的自杀令出差回来的沈奕怀回忆起了他在美国自杀被救,重获新生的灰暗经历,从而开始重新审视跟楚馨的关系,这段冰冷的协议婚姻也由此开始发生转变,逐渐走入正轨。 《纽约往事》节选: 【 从私人飞机上下来的沈奕怀大步往前,风衣猎猎,身后跟着的精英谈判团队皆是面露疲态,跟着他阔步前行,不敢擅自掉队。 上了车的沈奕怀表情淡淡,眉心微微拢起,闭眼调整片刻后,他对坐在前排来接机的助理道,“回去给我爸打个电话,和罗氏股东的会议需要他亲自出面。” 助理罕见地沉默了会,回过头支支吾吾半晌没开口。 沈奕怀没了耐心,烦躁地敲着手指,“有事就快说。” “少董,您在外出差还不知道。”助理咽了咽口水,“就在三天前,萧小姐割腕自杀了,董事长正忙着照顾昏倒入院的夫人,这段时间应该走不开。” 割腕自杀? 沈奕怀瞳孔收缩,还未出声,坐在身旁的楚馨便捂嘴惊呼,“天呐,怎么会这样?” 她没见过萧怜,却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沈奕怀扭头看去,果然在她眼里看到了后怕和担忧,他收回目光,心里除了突闻噩耗的震惊和连日工作的烦躁,还有些说不清的别扭。 他叫停司机下了车,吩咐道,“先送她回家。” “你去哪?”楚馨趴在车窗上问。 沈奕怀正给备用司机打电话,随口回道,“去我爸那。” 结婚前,他们签了保密协议,沈万钧对两人的婚姻还不知情,这种私事她不方便过去掺和。 楚馨失落地垂眸,退回车内不再问了。 “我的女儿,我的阿怜,呜呜呜呜呜” 沈奕怀赶到时,萧仪琳正抱着枕头在病床上哭泣,神情恍惚,显然已经不太正常了。 “爸!”他喊了一声,几步站过去跟沈万钧并肩。 沈万钧身形佝偻,扭头的动作有些迟钝,“你来了……这里没你什么事。” 沈奕怀抿唇,再次看了眼病床上状若疯癫的继母,转身要走,沈万钧忽又叫住他,“等等!” “奕怀,你帮我个忙……你去处理一下那孩子的后事。” “行”,沈奕怀利落点头。 他既然抽身赶来,就是想看看能做点什么,虽然他和这对母子不怎么亲近,但在名义上,他们好歹是一家人,更重要的是……他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触,大抵是出自同病相怜。 他连萧怜的长相都记不清,只记得她十分胆小内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鼓起勇气做下这种事的 在萧怜自杀的公寓内,沈奕怀发现了她留在书本夹页的遗书。 那是一本心理疗愈相关的书,很出名。 他能注意到这本书是因为它的书页卷翘陈旧,一看就被翻过许多遍。 她应该也尝试过自救。 沈奕怀惋惜地摇摇头,带着莫名的感慨翻开了这本书,紧接着就发现了她留在书签上的文字: [我不怪任何人,我只是太累了,如果我的死给任何人造成麻烦或困扰,对不起,请把我忘了吧,就当我从未存在过。] 他心里发闷,越发好奇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事后他派人收集了她的资料,看着看着,越发觉得她可怜可悲。 萧怜的朋友很少,又是独居,不像他有人来救,死了两天都没被发现,是定时上门的清洁工报的警。 而逼死她的,只要稍稍打听就能知道,是她的亲生母亲萧仪琳,两年内,她母亲一直给她安排大大小小的相亲,无一成功,萧怜虽然不愿,但并未怎么反抗,按现场痕迹推理,她的自杀发生在一次相亲结束后。 而萧仪琳无法接受是她逼死了她的亲生女儿,所以精神失常,沉浸在了幻想中的世界。 …… “世事无常,得学会珍惜眼前人,不是吗?” 夜色浓重,楚馨穿着单薄的睡衣走入书房。 沈奕怀揉揉眉心,没有回应,却也没有驱赶她离开的意思。 楚馨眉梢一喜,上前偎在他膝边,暧昧道,“你快三十岁了,难道就不想要个属于你的孩子吗?” 这次,沈奕怀沉思良久,终于松了口,“明天你去联系吴助理说清楚,他会安排好一切。” 因为父母失败的婚姻,加上在美国发生的那些事,婚后他一直没做好要孩子的准备,又不能没有继承人,就在医院里冻了精。 其实他明白楚馨为什么想要孩子,只 要有了孩子,那些婚前协议的作用就微乎其微了。楚馨一直很精明,她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并且愿意为之努力。 沈奕怀有些头痛,他起身朝门外走去,“早点休息吧。” “沈奕怀!”楚馨忽然大声叫住他,这是她婚后第一次这样情绪外放。 “你别说你到现在还不行……”她的声音里带上哭腔,“别这么羞辱我,求你了。” 沈奕怀压下心里的愧疚,深吸一口气转身道,“我性冷淡,无法通过做那种事获得快感,我以为你知道。” “你想要的我答应给你,至于形式如何,你不对外说,没人会知道。” “早点睡吧。”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往卧室走去。 …… 香山别墅。 银发苍苍的沈奕怀端坐在茶室内,手里握着串打磨圆润的佛珠,面对着滔滔香叶林闭目冥想。 “爸”一中年男人在他身后跪下,呼唤道。 沈奕怀睁开眼,声音苍老,“什么事?” “爸,我不是故意要来打扰您的,”沈承霖低头道,“主要是我弟弟他们,他们……” “他们暗中拉拢董事会的人,要逼我把沈氏集团一分为三。” “当初您把沈氏交给我,虽然没有要求我将沈氏发扬光大,但我也不敢做这种违背祖宗的决定,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求您出面主持大局的。” 既然是人工受孕,当然能轻易决定孩子的性别。 他小瞧了楚馨的野心,竟在四年内连生三个儿子,如此一来,就算他们离婚,或者其中一两个孩子出了什么状况,她也能靠着孩子安稳到老,一辈子吃喝不愁。 而这几个孩子也继承了她的野心和手段,从小到大斗来斗去,一直不消停,他干脆搬到香山一个人住,眼不见心为净。 “这次我会帮你,”沈奕怀承诺道,“如果再有下次,你就自己解决。” “谢谢爸!”沈承霖眼中含泪,父亲果然最偏爱他。 】 回到浩瀚之空的阿怜差点以为她的眼睛出了问题。 穿黑色T恤的分身躲在光门不远处瑟瑟发抖,而一个精神力外溢的男人负手站在她床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是谁?怎么找到这的?”阿怜上下扫视,神情无比戒备。 浩瀚之空的权限位于所有小世界之上,凡是不请自来的,几乎都有独自开辟小世界的能力,统称为世外神。 难道是来找麻烦的? 她也没跟谁结过仇,不应该啊。 男人似乎被她问住了,怔了片刻,忽抬手在脸前一挥,光晕褪去之后,他的皮肤上隐隐有整齐的鳞片浮现,其背后也升起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真龙,冲她小声嘶鸣着。 阿怜瞪眼喊道,“玄霜?” 不怪她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每离开一个小世界,浩瀚之空就会抽走她的情绪和记忆,之后又经历那么多的人事,玄霜给她留下的印象已经不多了。 她离开之后,小世界内的时间依旧在流动,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玄霜所在世界是仙魔高等位面,而他生下来就是神君,又广受各族的供奉,精神力上再进一步,成为凌驾于小世界之外的世外神并不奇怪。 但是成为世外神后不去修建他自己的空间,反而沿着她留下的精神触角找到她的老巢,这就有点奇怪了。 “你来这做什么?”她狐疑道。 “我……我想放弃世外神的身份回去。”玄霜回道。 “再度飞升后,我被天道挤了出来,可我的妻儿还在那个世界,我想回家,同他们一起生活。” 玄霜面色复杂,他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面对眼前人。 成为世外神后他很容易就理清了来龙去脉,眼前的阿怜是他的妻,却又不只是他的妻,他能感觉到,她的精神很庞大,分散到了许多不同的世界。 她前往他所在的世界,与他发生纠葛后留下的那个触角,才是完完整整独属于他的妻。 可如果没有眼前的阿怜,他的妻又根本不会存在。 “这很容易,”阿怜轻松挑眉,“只要你交出一部分能量给我就好。” 有了这部分能量,她可以放心地沉睡很长一段时间,不用频繁地出门打工了。 “不过你要想清楚,成为世外神既需要实力,也需要机缘,如果世外神的神位已满,就算你想再回来,也是不可能的事。” “我想好了,”玄霜神色笃定,“比起成为超脱世外的神,我更想陪在他们身边。” “好。”阿怜满意地点头。 送走上个世界的分身后,她便着手开始抽取玄霜身上多到外溢的能量。 在送他回去之前,她还送给他一份礼物——消除他飘荡在世界之外的记忆,让他更安心地陪伴妻儿。 有了刚刚抽取的充盈能量,她饱腹感十足,浩瀚之空感知到她的状态,没有迎来新的分身,再度恢复了无边的寂静。 望着幽深无垠的宇宙星空,阿怜抱着胳膊感慨,“超脱世界多好啊,为什么会想回去呢?” 时间太过久远,她已忘记她是怎么成为世外神的了,只是本能地往各个新生的小世界里投放触角,收集爱意作为能量。 至于放弃世外神的身份回到某个小世界里去?阿怜摇摇头。 光是想想她都觉得荒谬,爱意只是她的食物罢了,就算再可口诱人,她又怎么会为了一盘小菜而放弃满汉全席呢? 饱腹感带来的困倦令她眼皮子打架,她幸福地在床上躺倒,勾起嘴角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