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林如海重生为女复仇》 第1章 重生 林如海清楚地知道,他死了。可他又仿佛还活着,他的魂魄不知为何飘荡在林府中,他的眼睛可以看到黛玉终日悲痛欲绝的模样,看到府中上下忙碌杂乱的景象,也看到了贾琏干净利落地将林家产业尽数变卖并遣散了家中下人。 好一个贾琏!林如海怒极,他才死了几天,贾琏就把承诺他的话全都丢到脑后去了,那副贪婪的样子与林如海生前所见截然不同。 但是任凭林如海如何生气愤怒,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的发生。 他并不知道,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贾琏迅速办好了林如海的身后事,停灵二十一日后,便催促黛玉收拾行装,送林如海的棺椁回祖籍姑苏安葬。 黛玉是个纯孝的姑娘,自然不会推脱阻挠,强撑着病体为父亲扶棺。 她那倔强忍泪的模样令林如海心痛不已,她才十岁,接连丧父丧母,以后该怎么过呢? 林如海第一次后悔了。 自从幼子夭折、妻子病逝后,林如海思及自身,既无心续娶,又无力抚养女儿,便将黛玉送往京中岳家,料想贾母几次三番遣人来接,定然是极疼黛玉的,林如海自然很是放心。而他独自在扬州,每日案牍劳形,面对的是阴暗诡谲的官扬形势,回府后又形单影只孑然寥落,渐渐地生出了死志。 年初,林如海病重,派人去京中传信,想着死前能再见女儿一面便也无憾了,又见是贾府长房嫡子贾琏亲自送黛玉回扬,更是对贾母疼爱黛玉之心坚信不疑,毕竟,当初他的妻子贾敏可谓是贾母的心头肉也不为过,想必贾母对黛玉亦会爱屋及乌。 可黛玉到底也才十岁,纵有外祖母疼爱、姐妹陪伴,终究是寄人篱下,怎会事事顺心如意? 林如海后悔了,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照顾女儿,死前为她做的打算也不够多。 从回府起,黛玉的眉宇间就时刻萦绕着散不去的哀愁,原先是因为担忧林如海的病情,如今呢? 十月的姑苏微有凉意,黛玉身披素色斗篷,跪在林如海的墓前再三涕拜,跟随的丫鬟婆子苦劝不住。而此刻的贾琏却已安排好了船只,满心只想快些家去。 贾府出了件大喜事:在宫中做女官的大姑娘贾元春封妃了! 喜讯快马加鞭地传到了姑苏,贾琏欢喜不已,连花街柳巷都没心思去了,他要回京当国舅爷呢。 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这样的旨意竟真的有人当作天降之喜。呵,林如海脸上的鄙夷和嘲弄无人看见。 贾琏着急回京,黛玉如何拗得过他?少不得命人打点行装,弃岸登舟,沿江北上而去。 船行数日,黛玉或是默默垂泪,或是缠绵病榻,反观贾琏和贾府的一众下人,个个喜形于色,更显得黛玉顾影自怜。 及至荣国府,只见满目珠翠,但闻锣鼓喧天,一派喜气洋洋,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无人在意黛玉自打进门后就和林家的数百万家资分道而行了。 那贤德妃生母王夫人若生了尾巴,怕是能翘到天上去,贾家的下人们对她极尽奉承巴结之能,连带着借助的薛家也涨了不少气焰。 贾母身为老封君都不得不对王夫人退让三分,府中关于林姑娘“小性儿、目下无尘”的传言无所不至,一同散播的则是“宝姑娘大度贤惠能容人”和“金玉良姻”天作之合。 害得黛玉暗中不知落了几次泪。 省亲别院堆山凿石、聚溪引河,用光了从林家带回来的钱财,府中渐渐又多了一条传言:林姑娘一草一纸都是用这府上的。 那贤德妃省亲前后,处处将薛家女放在黛玉之前,何等愚蠢可笑,但就是这样的人能仗着王子腾的权势,给王夫人和薛家做靠山,在荣国府中为所欲为,若非贾母尚在,这府中早就没有黛玉立足之地了。 为了这一寸立足之地,林家的百万家资尽数被挪用,林家的姑娘过着“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 林如海只恨自己不能化身厉鬼,去质问岳母和舅兄,去惩治恶妇和奸人。 这样的折磨又持续了两年,黛玉在一片喧闹喜庆之声中泪尽夭亡,林如海甚至觉得这一天来得太晚了。 为何要让他的女儿在受了那么多委屈磨难后才将人送到他身边?若早知黛玉是这样的结局,当年他应当干脆带她一起走,黄泉路上也好父女作伴。 林如海恨得目眦欲裂。 贾府仍旧张灯结彩,众人围在荣禧堂前,庆贺金玉良姻礼成。那满堂的鲜红却比不过黛玉的鲜血刺目。 清冷的潇湘馆内,只有紫鹃守在黛玉的榻前,握着她苍白纤细的手指哭求:“姑娘,姑娘,您再坚持一下,大夫很快就到了……” 可黛玉已经没了呼吸,哪里还能回应她的话语? 林如海飘荡在黛玉身侧,他分明是只鬼魂,却清晰地感受到心口剧痛,似乎要吐出一口血来。 随后,他就意识全无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耳边阵阵哭声,夹杂着熟悉的乡音,林如海的魂魄又慢慢有了意识。 那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姑娘,您安心睡吧,雪雁就在这里守着您,一步也不离开了。” 林如海先看到了一块墓碑,上面刻着“姑苏林氏黛玉之墓”,他心神巨震,好一阵子才发觉自己又回到了姑苏,如今正在林氏祖宅。 这样也好,至少落叶归根了。林如海想着。 他该去地府和女儿团聚了,黛玉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孤零零的,指不定多害怕呢。 林如海顺着冥冥中的一股牵引之力飘荡而去,却没有看见什么地府冥河,到处白茫一片,耳畔一丝声响也无。 正自心中纳罕间,神魂突然被一股力量狠狠冲撞了一下,随后眼前景象巨变,他眼睁睁地看到时光飞速倒流,最终停在了某一刻。 “爹爹,您醒了!”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入耳中,林如海凝神去看,眼前的小姑娘约莫四五岁,出落得粉雕玉琢一般,雪白的脸颊上尤带泪痕,不是他的女儿黛玉又是谁? “玉儿!”林如海激动地坐起身,把小姑娘紧紧抱在怀里,立时便感受到黛玉确实是活生生的,不由得泪流满面。 苍天有眼,让他林如海又重新见到女儿了。 第2章 谋划 他这会儿也不是病了,而是得知幼子林暄病重不治即将夭折的消息后急火攻心,吐血后晕倒了。 眼下他被挪到了内书房的软榻上,头脑尚有些昏沉。 靠在他怀中的黛玉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显然被吓坏了,也是,她才五岁,弟弟病得很重,母亲一颗心扑在弟弟身上,父亲又突然昏倒,竟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安抚她的情绪。 林如海不禁又多出几分心疼。他的女儿自小体弱,心思细腻,情绪难免比寻常人更脆弱些,很容易受到惊吓。 林如海把黛玉抱到榻上,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轻轻给她擦干眼泪,柔声道:“玉儿别怕,爹爹没事,暄儿也会好起来的。” 黛玉闻言眼睛一亮,握着林如海的袖子问:“爹爹说的是真的吗?弟弟的病可以治好?”她还记得大夫的话,很是为弟弟伤心。 林如海点点头:“嗯,但是玉儿先不要和别人说,知道么?” 重生回来的他知晓前世许多秘事,已然抢占了先机,自然有把握保护好幼子,不让他再重蹈覆辙。 只是他不想有一丝风险,若非为了让黛玉安心,他也不会说得如此笃定。 黛玉聪慧至极,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靠近林如海,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悄声问:“有人不想让弟弟好么?” 得到林如海的答案后,她又难过起来,弟弟才三岁,什么都不懂呢,怎么会有人忍心伤害他? 她握着小拳头,对林如海道:“爹爹,你先休息,我去看看弟弟。”她是要去保护弟弟。 坏人不会光明正大地做坏事,肯定是趁着林暄身边没人的时候下手,只要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弟弟,坏人就没有可趁之机。 林如海自然不会阻拦她,笑着摸了摸她的小发包,叮嘱道:“记住爹爹的话。”又吩咐跟着的丫鬟凝霜好生照料姑娘。 而当黛玉离开书房后,林如海也起身了,幼子尚在病中,情形危急,他怎么可能安心休息? 上一世林暄夭折之后,过了近五年,林如海才无意间知晓,林暄并非突然患病,而是中了毒。 且那下毒之人就在林府,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可惜无论林如海有多么悔恨,都不能换回幼子的性命了。 如今,一切还来得及,林如海迅速回忆了一遍前世所知之事,心中慢慢有了计划。 大管家林祥一直侯在书房门口,林如海唤了声“祥叔”,林祥忙躬身进来。 林祥是林家的家生子,曾经做过老太爷的伴读,对林家忠心耿耿。 上一世林如海死前原是安排林祥一家去京里守着林家旧宅,好让黛玉能有个后盾,谁知他尸骨未寒,贾琏就把林祥父子的卖身契拿给了人牙子,对外只说是他们背主逃家了。 黛玉不知此事,入京后还曾托人去林家旧宅查看,又哪里能找得到人? 可林如海知道,林祥经历千辛万苦终于从扬州脱身,却在去往京中的路上染了风寒不治而亡,他的养子林诚带着他的遗愿入京,去荣国府叩门,被人打出了京城。 林如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眼里逐渐浮现出浓浓的恨意,直到林祥出声才惊醒过来。 “老爷可还有哪里不适?老奴方才已派人去请大夫了,约莫很快就到。” “我已无碍了。”林如海开门见山道:“暄哥儿中的毒更要紧。你马上让林诚去榕城一趟,寻找当地名医,告诉他,暄哥儿中的是落瞑草之毒。” 落瞑草极为罕见,只有榕城的某些深山之中才能生长,江南更是无人识得,以至于请了许多大夫都瞧不出林暄是中了毒。 好在此草毒性不强,连续服食三月方可致命。前世林暄是在六月底夭折的,如今才过罢端午,他们还有时间。 林祥顾不得震惊,忙亲自去找林诚了。他其实有许多疑问,只是小主子性命攸关,且看老爷的神态,对下毒之人已经了然于胸了,林祥慢慢镇定下来,他不能让人看出端倪害了主子。 对林诚千叮万嘱,目送他出了后门快马加鞭疾驰而去,林祥才觉得一颗心落下了一半。他理了理外衫,擦干额头的细汗,脚步从容地回到正院。 这时有人来回:“大管家,徐大夫到了。” 林祥忙亲自去请。 徐大夫年过花甲,在扬州城坐馆三十年,医术高超,为人却有些自负。 给林如海把过脉后,徐大夫道:“大人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好生调养两日便可。”他知道林如海的病因,又问:“令公子可好些么?” 林如海眼中精光一闪,随即低头掩下,长叹道:“犬子仍旧昏迷不醒……” 徐大夫也跟着叹气,神情悲悯,安慰道:“大人年富力强,好生保养身体,将来必定子孙繁茂。” “那就借您吉言了。”林如海道,“祥叔,送送徐大夫。” 林祥客气地奉上五十两诊金,将人送出门去,徐大夫登上马车,全然不知后面有人悄悄跟着。 ?? 林府正院的西暖阁内,贾敏歪在临窗的榻上,双眼紧闭,呼吸时急时缓,显然睡得并不安稳,屋内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屏声静气,不敢惊扰了她。 自从半月前林暄突发急病,贾敏就不肯离开半步,定要亲自守着,每日不过小憩一两个时辰,人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李妈妈动作轻柔地拍了拍贾敏的后背,满脸慈爱与心疼,看贾敏睡得安稳些了,她才悄悄起身,准备去看看小主子的情况,等贾敏醒来后再说与她听。 转过绣着吉祥如意花纹的十二扇黄花梨木屏风,便看见黛玉摇摇摆摆地走了来。 黛玉知道这个时辰贾敏难得能睡一会儿,进门前就放轻了脚步。 李妈妈愣了一下,很快就笑着迎上去。 她是贾敏身边的老人儿,黛玉对她很是熟悉,一时间并没有多想,微微点了点头,示意李妈妈她是来看弟弟的。 西暖阁是林暄的卧房,他已昏迷了几日,眼下正躺在卧床上,一点动静也无。 李妈妈将黛玉抱在床边坐下,躬身退了下去。 黛玉摸了摸林暄苍白的小脸,强忍着没哭,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她想起弟弟从前分明是活泼好动的性子,身子骨比她这个做姐姐的好多了,平日里也极少生病。如今病了,真真是安分得吓人。 黛玉想起林如海的话,弟弟这个样子都是被人所害,她的心揪成一团,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遍屋里的下人。 第3章 行动 小丫头忙偷眼去瞧李妈妈,后者只瞥了她一眼。 贾敏没有理会这些,抓着李妈妈的手急切地问:“暄儿怎么样了?”她身体虚弱,手上根本没有力气,李妈妈却觉得手被抓得生疼。 “太太……”李妈妈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她的神色已经让贾敏知道了答案。 贾敏喘息了几下,身上恢复了力气,便要起身下榻。 李妈妈忙道:“太太,您别着急。” 贾敏哪里肯听,她要亲眼看看林暄的情况,也许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里间的黛玉已经听到了动静,忙过来给贾敏请安。 贾敏不愿让黛玉跟着担心,勉强笑了笑,招手让黛玉来到跟前,仔细看了她的气色,心里涌起一阵疼痛。 “今天吓到你了吧?”贾敏柔声问。 林暄生病的这段时间,府上请了不少大夫,一开始还说小公子是着了风寒,好生将养即可,后来却纷纷摇头叹息,请林家另请高明。 今日刚用过午膳,下人来通报,说是老爷新请来的刘大夫到了府上,贾敏心里难免又升起一丝希冀。却没想到,刘大夫给林暄看诊后掉了一通书袋,大意就是说他们可以准备后事了。 在此之前,贾敏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大夫。以前的大夫们总是言辞委婉,或者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语来安慰她,但绝对不会像这位大夫一样,如此直接地斩断她的希望。 贾敏当即便晕了过去,屋内霎时乱作一团,丫鬟婆子们纷纷对刘大夫怒目而视。 刘大夫颇有些讪讪的,连忙给贾敏扎了两针,她醒来后只觉得心如刀绞,一旁的黛玉早哭成了泪人儿。 贾敏心中又怒又怕,顾不得安抚女儿,一面命人送刘大夫出府,一面吩咐黛玉派人去衙门告知林如海。 后来贾敏又抱着林暄哭了几回,撑不住睡了过去。 这会儿看到黛玉才想起先前的事,不禁愧疚不已,黛玉还是个小孩子,心里不知道多害怕呢,她这个做母亲的却忽略了这些。 贾敏轻抚着黛玉的后背:“玉儿,别怕,你弟弟会没事的。” 黛玉依偎着母亲,没有说话,弟弟是被人害的,她答应了爹爹要保密。 “你父亲呢?”贾敏担心她仍在难过,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黛玉正要回答,门外有丫鬟通报:“老爷来了,太太刚醒。” 林如海跨步走了进来,神色严肃冷峻,一屋子的下人顿时噤若寒蝉。 林如海的目光仿佛有千钧之力,当他看向李妈妈的时候,后者只觉得双腿瘫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但林如海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老爷。”贾敏起身施礼,林如海扶住她,关切地道:“夫人千万保重身子,玉儿和暄儿还小。” 黛玉仰着脸看向贾敏,满眼都是孺慕之情,林如海见状便将她抱了起来。 贾敏如何不知这些,否则她早就撑不住了。她摸了摸黛玉的小脸儿,眼泪簌簌落下,哽咽着嗔道:“老爷从哪里寻来的刘大夫?当真是个庸医,吓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罢了,”林如海也是恼怒刘大夫的耿直,“我虽不通医术,却也读过几本医书,暄儿如今的情况还没有到那种地步。” 林如海从不会无的放矢,夫妻多年,贾敏对林如海的十分信任,闻言心里稍稍安定下来,人也清醒了些。 她想了一会儿,问林如海:“我给母亲写封信托她请个京里的大夫过来,京里能人众多,或许有人可以治好暄儿,老爷觉得如何?” 黛玉打小体弱多病,林如海请过许多名医看诊,贾敏也曾给京中去信,贾母很快命人护送一位胡大夫过来,虽然并没有治好黛玉的弱症,贾敏仍对母亲感激不已。 而此次林暄生病,贾敏原先只以为如大夫所说的那样,是偶感风寒,直到最近病情加重,让她一时慌了神,才没想到向娘家求助。 林如海隐晦地瞥了一眼李妈妈,对贾敏点头道:“夫人思虑周全,只是又要麻烦岳母了。” 林如海原本打算将林暄中毒的真相告诉贾敏,又担心贾敏现在的精神状态,受不了那么大的刺激,便先顺着她的话说。 左右先让她有个盼头也好。 且林如海知道,自从去年贾琏娶了王子腾的侄女进门后,荣国府的掌家大权已经彻底落入两个王氏女子手中,贾敏的书信能不能送到贾母手中都是两说。 贾敏笑了笑:“若是咱们将来有机会回京,再去给母亲磕头道谢就是了。” 林如海面上应着,心里却在想,咱们定然是要回京的,否则怎么亲眼看着贾府走向灭亡? 贾敏对林如海的心思浑然不知,她是个爽利的性子,到内间看了眼林暄就带着丫鬟婆子去书房写信。 贾敏的书房就在正院卧房的东侧间,李妈妈不识字,伺候笔墨的活儿都是大丫鬟新雨做的。 李妈妈搬了一个小杌子在门口坐着,却觉得屁股底下有针扎似的,怎么都不得劲。她心思不安,面上就维持不住往日的和善模样,洒扫收拾的小丫头们都离她远远的。 门口有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扫地的时候总是偷眼瞧她,一副有话说却又不敢的模样,李妈妈看得气不打一处来,三两步上前揪着那丫头的膀子道:“你个小贱蹄子,不好好干活,瞎看什么呢?” 那丫头疼得想哭,强忍下了,抽噎着求饶:“李妈妈,我、是二门上的四儿说,说您的孙子病了,让您回家一趟……” 李妈妈不等人说完就怒道:“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才说?”她恨不得打这小丫头几巴掌出出气。 她的脸色吓人急了,小丫头忙说:“才刚芳姨娘身边的明翠姐姐来说的。” 听到是芳姨娘身边的人来传的信,李妈妈莫名觉得心里一沉,她也顾不得教训这个小丫头了,拔腿就要去找贾敏告假。 贾敏对待心腹下人素来宽厚,李妈妈是她小时候的大丫鬟,后来是她的陪房,对她来说,李妈妈和亲人一样。 听说李妈妈的孙子生病了,贾敏不由想到自己的儿子林暄,对李妈妈的焦急心情感同身受,连忙让她回家去,还嘱咐道:“若有什么缺的,钱财也好,药材也罢,尽管到库房取,华秀那边我一会让人去说一声也就是了。” 华秀是贾敏的心腹大丫鬟,管着她私库的钥匙,没有贾敏本人的命令,华秀绝不擅自打开库房。 李妈妈千恩万谢地应了。 这一出门,就再也没回来。 第4章 真相 黛玉脾胃弱,午饭吃的少,又担惊受怕了半日,倒有点饿了。 只是饭桌上父亲母亲都是一副神情凝重的模样,她也没了心思吃饭。 小手拿着勺子把一碗粥搅了不知多少遍。 贾敏叹气,点了点黛玉的额头:“怎么不吃?还等着娘亲喂你么?” 林如海也笑:“玉儿怕是嫌弃这粥做得不好吃吧?” 黛玉嘟着嘴道:“爹爹和娘亲都不动筷,玉儿一个人吃什么都不香了。” 林如海与贾敏对视一眼,都打起了精神,无论如何,饭还是要吃的。 一家三口都有些食不知味,安静地用完膳,林如海吩咐人送黛玉回去休息。 黛玉本想去西暖阁照看弟弟,林如海却对她说,“你放心,爹爹都安排好了,你明日睡醒了再过来看他。” “嗯。”黛玉很是听话,没再多说什么。 这边林如海夫妻二人携手回到卧房,林暄早被人抱了来,就躺在床上。 贾敏先看了林暄一会,才问林如海:“老爷明日要去衙门,暄儿在这里岂不是打扰你休息?” 林如海笑说无碍,吩咐伺候的人都出去,才坐到贾敏身边,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夫人,我有事与你说,你听了先不要动怒。” 贾敏心中猛地一揪,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深吸了口气,勉强稳住情绪,点头道:“老爷且说吧,怒极伤身,我晓得的。” 林如海缓缓道:“暄儿中毒了,一种叫落瞑草的毒。” “这毒能解么?”贾敏最关心的是林暄的安危,倒没有多想。 “能,”林如海说,“落瞑草是榕城独有的,这种草不是剧毒,周围定然长有能解其毒性的草药。我已经让林诚快马加鞭去榕城寻医了。” 这是个好消息,贾敏喜极而泣,“我们的暄儿还有救。” 林如海点头,声音坚定地说:“暄儿会没事的。” “是谁下的毒?”贾敏本是个极其聪慧的人,这会儿心里的石头落下了,反倒多想了些。 再联想到林如海的种种表现,贾敏猜到了一种可能。 “下毒的人……是我身边的?”她问。 林如海点头,握紧了她的手。 “是谁?”贾敏咬牙,她最恨遭人背叛! “李费家的,她儿子被人诓骗着进了赌坊,输得倾家荡产,有人找到她,让她给暄儿下毒,暄儿夭亡那日,就是放她儿子归家之时。”这些都是前世林如海查到的,“她还有个内应,是芳姨娘。” 芳姨娘是贾敏的陪嫁丫鬟,原名慧芳,身契在贾敏手中,家人却在京城荣国府,不用林如海多说,贾敏就想到了其中关窍。 慧芳是贾敏做主开了脸的,三年前有过一次身孕,不足五个月就小产了,她日日哭泣伤了身子,贾敏便让她在院子里静养,不必再去跟前伺候。 自那以后,慧芳如同透明人一般,府中几乎无人再提起过她。不知是什么原因,让她生了背主之心。 贾敏又怒又恨,仿佛被人当面扇了一巴掌,令她颜面尽失不说,还有苦说不出。 两个叛徒都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害的却是她的儿子,何等讽刺可笑? “夫人。”林如海察觉贾敏神色不对,担心地将人揽进怀里,安抚道:“夫人莫急,我已派人拿了李费一家,不会有人再伤害暄儿了。” “芳姨娘呢?”贾敏问。难道林如海想放过她? “自然交由夫人处置。”林如海道。 总得让贾敏的怒气有处可发,否则她心里永远过不去这个坎,于身体也无益。 贾敏这才慢慢冷静下来。 ?? 林府后宅西北角有处小院子,大门上方的木匾上写着“溆芳院”三个大字,正是林如海的妾室芳姨娘所居之处。 溆芳院很是僻静,院墙外爬满了藤蔓,在朦胧夜色下,显得有几分阴森。 明翠一路避着人,脚步匆匆,行至院门前,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后才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木门很快又被关上,月白色的裙角消失不见。 芳姨娘在屋内坐立不安,一看到明翠就着急问话,她身子不好,倒先咳了几声,脸色都涨红了。 明翠连忙倒了杯水递给她,“姨娘别急,先喝口水。” “我怎能不急。”芳姨娘摆摆手,她哪有心思喝水,“李妈妈还没回府么?” 明翠摇头,正院的事不容旁人随意打听,她费了好些功夫才探听到一点消息。 芳姨娘彻底坐不住了,在屋内来回踱步,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姨娘,您在担心什么?”明翠有些不解,“李妈妈的孙子病了,她留在家里照顾一晚不是很正常吗?太太对这种事向来很宽厚。” “你不懂!”芳姨娘厉声喝道,把明翠吓得抖了一下,她有些气急败坏,“今晚你去门口守夜。” “是。”明翠不再管她,麻利地出去了。 芳姨娘坐到床上,凝神去听院内的动静,却什么都没听到,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不再多想。 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喧闹声,芳姨娘惊坐起身,一叠声地喊着明翠的名字。 进来的却不是明翠,屋内很暗,只有从门外投进来的一片月光。 “慧芳。”背光站着的窈窕女子开口道,“还记得我么?” 那声音一下子就唤醒了芳姨娘的许多回忆,她踉跄着跌下床,想扑过去撕碎那个人却又不敢,终究是伏在了地上。 “太太,奴婢日日为您祈福,不敢有片刻懈怠。”芳姨娘哭道。 贾敏冷笑一声,“祈福?是祈求菩萨早日收了我的命吧。” 芳姨娘忙道不敢。 贾敏懒得再和她说废话,吩咐身后的人:“把她带走。” 立时便有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架起浑身瘫软的芳姨娘,将她拖到了院子里。 芳姨娘哭得满面泪痕,挣扎着回头问贾敏:“太太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你不知道么?”贾敏反问道,“那你方才怎么就腿脚发软、痛哭流涕的?” 说完,也不等芳姨娘回答,冷笑着又道:“放心,你很快就会知道。李费家的、四儿、明翠、小蝶,还有你们背后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她每说一个名字,芳姨娘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贾敏说罢,尤觉不足,她一步步走到芳姨娘面前,仿如恶魔般低声道:“你敢伤害我的孩子,我会让你余生都生不如死。” 芳姨娘似乎被吓坏了,神色有些癫狂,浑身扭动着,朝贾敏哭喊道:“是你先害死了我的孩儿!你让我做老爷的姨娘,却不许我生下孩子,都是你!你的儿子也会死,这是你的报应!” 贾敏怜悯地看着芳姨娘发疯,叹息一声,似乎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她这么蠢,当年是如何入了我的眼的?” 芳姨娘终于崩溃了。她想起自己小产时的满腔仇恨,那时的感受她没有一刻忘记过,她恨贾敏。 其实她更恨自己,若非贪图荣华富贵,幻想着母凭子贵,她何至于此。 第5章 西席 这日她给贾敏请过安后,照旧去鹿鸣院照看林暄。 因林诚尚未归来,林如海又从姑苏老家寻了一个身家清白的大夫,悄悄带回府中,先把林暄的情况稳住。 对外只说林暄的身体仍未有起色。 鹿鸣院就是贾敏给林暄新收拾出来的院子,紧挨着正院,离黛玉的汀兰院也很近。 贾敏原本觉得只有把林暄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放心,不料林暄却被人下了毒,险些丧命。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贾敏如今觉得自己身边的人好像都不太可靠了,于是从林家的家生子里挑了十几个老实敦厚的丫鬟婆子,还问了林如海,确定她们都没有问题后才安排她们照顾林暄。 且鹿鸣院守卫森严,除了林家的三个主子,和新请来的张大夫,无人能够随意进出。 安顿好了林暄,贾敏便打算将府中上下好好整顿一番,再也不能出现类似的事情了。 贾敏出身国公府,是府中唯一嫡女,幼时由贾代善亲自教养,不仅熟读四书五经,连兵法也没少涉猎。 她的才华和聪慧胜过两位兄长百倍,且聪慧机敏心性坚韧,林暄中毒一事虽然给了她不小的打击,却更激起了她骨子里的傲气。 贾敏出阁前连偌大的国公府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嫁入林家以后也从未在管家理事上出过差错。 这次栽的跟头给了她一个狠狠的教训,她一定要加倍找补回来。 既要彻底清查,又不能打草惊蛇,贾敏想了想,决定先从自己所在的正院开始,静水流深地摸查。 奶娘刘嬷嬷虽然忠心,到底年纪大了,早被儿子接出去养老了。 李费家的原是贾敏身边第一得用之人,如今犯下大错,等于自断一条臂膀。 她身边还有四个大丫鬟,分别是华秀、新雨、衔露、宛云,倒还都有几分本事。 华秀六岁就被贾敏买进了府,且是签了死契的,十年来一直在贾敏的院中伺候,是她的心腹。 新雨是家生子,老子娘都在府中做活,这一家人也都是可信的。 衔露和宛云是在姑苏买的,林如海接到调任后,贾敏问过她们是否愿意来扬州。衔露是家里没人了,宛云是已经和府里的小厮订了亲,两人自然都说愿意。 贾敏便让新雨暗中探查院里下人的行事,因她性子活泼机灵,老子娘在府中也算有些关系。再叫华秀和宛云从旁协助。 至于衔露,她年纪最小,性子却极为稳重,贾敏想着把她带在身边,教她认字算账,过两年把她指给黛玉,也好帮黛玉管着院子。 ?? 却说林如海素来疼爱女儿,黛玉自幼聪慧灵巧胜于世人,林如海亲自为她启蒙,今年已开始教她读四书了。 黛玉天分奇高,苦于不是男儿身,倒没法子去书院求学。 以前林如海公事不算繁忙,还能亲自教她,自调任了巡盐御史,每日披星戴月,实在抽不出空来。 便请了一位西席来府上,束脩给的丰厚,平日不限功课多寡,只是不愿浪费黛玉的天分罢了。 林如海重生回来后诸事繁杂,直到大管家林祥禀报说贾先生派人来府上送了拜帖,想与林如海见面一叙。 林如海这才想起贾雨村这号人。 说起贾雨村,其人相貌堂堂,颇有才学,且是进士出身,单论才能,倒也配做黛玉的先生。 林如海前世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公务繁忙,又自恃看人眼光不错,并没有详查贾雨村的过往。 实在也是因为贾雨村伪装得太好,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文人雅士的风度。 林如海与其一见如故,不仅厚礼延请他当黛玉的老师,还在一年后为他写了推荐信,送他入京起复。 数年后,林如海的魂魄游荡在荣国府,才得以看到此人的真正面目。 分明与贾政差不多的年纪,却舔着脸称呼贾政为世叔,为了讨好贾王两家,贾雨村胡乱判了薛蟠打死人的案子。 后来又因听说贾赦喜欢古扇,有个姓石的人家不愿卖给他,贾雨村便使了个法子,害得那人家破人亡,只为了将人家的扇子抄没了送给贾赦。 何其荒唐! 林如海脸上浮起厌恶之色,他绝不能让贾雨村继续做黛玉的先生了。 不过贾雨村是个伪君子真小人,林如海也不想平白得罪了他,毕竟此人确有几分才干,又擅于钻营,难保将来不会起复高升。 林如海收敛神色,对林祥道:“正巧我明日休沐,你命人准备酒菜,晌午请贾先生过府一叙。你亲自去请。” 如今的贾雨村尚有些清高,最爱颜面,林如海让林祥去请他自然是给足了面子。 翌日,贾雨村如约而至,他身穿鸦青色云底银绣暗纹长袍,头戴方巾,许是近年来时常担风袖月游览名胜古迹,倒颇有些几分隐士之风。 林如海十分客气地请他在左手边落座,举杯道:“近日家中事忙,若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还望雨村兄海涵。” 贾雨村连说不敢,他来林家做西席本就是冲着林如海来的,为了获取林如海的信任,他在林如海面前一直努力扮演着怀才不遇的落拓文人。 林家世代列侯,又是书香门第,最是清贵,林如海本人也是探花出身、天子近臣,多年来仕途顺遂,令贾雨村羡慕非常,而他想借林家的势,自然要投林如海所好。 文人嘛,都有些恃才傲物,但又要装出个谦逊的样子,还不能显得谄媚,否则就失了风骨。 果然,贾雨村伪装得十分到位,林如海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到了如今,连贾雨村自己都觉得他是遭人陷害才被罢官的了。 酒过三巡,两人正相谈甚欢的时候,却听林如海叹了口气,似愧疚又似惋惜地说道:“雨村兄才富五车,给小女做老师,着实是委屈你了。” 贾雨村心里未尝不是这么想的,面上却不显,反而笑道:“女公子天资聪颖,能得此学生,是在下的福气,何来委屈之说?” 林如海感动道:“雨村兄不拘小节,弟十分敬佩。” 犹豫了片刻,林如海才有些艰难地说:“小女体弱多病,近来家里又发生了许多事,她这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再上学了。” 贾雨村闻言就醒了大半,想说他可以等一阵子反正也无事可做,又怕显得太急切反落了下乘,一时便没有吭声。 林如海觑他神色,心中暗自发笑,贾雨村果真是伪君子,这倒好办了。 “弟虽和雨村兄相识不久,却也钦佩兄长才华,知道兄长心有丘壑,若非奸人所害,未尝不能入阁拜相……”说到此处,林如海又敬了贾雨村一杯酒,看他一饮而尽,才继续道:“小女虽有几分天资,到底不能科举入仕,弟思来想去,不忍耽误兄长,今日略备薄酒,只当是为先生饯行吧。” 贾雨村愣了。 他这是被扫地出门了? 第6章 来人 他好容易攀附上林家,可不能半途而废啊,想他堂堂进士及第,都自降身份给一个小女娃娃当西席了,何尝不是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写照? 林如海却不管他心中所想,颇为无奈地说:“不瞒先生,弟如今忝为巡盐御史,却如履薄冰,日夜不敢有片刻懈怠。” 林如海一副大家都懂的表情,“因此弟虽不舍,却也实在不敢耽误兄长前程。” 贾雨村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随即他又仔细思虑了一番林如海的话,盐课上的官员的确油水丰厚、面上风光,可越是这样,背后盯着的人就越多。 他最近隐约听说林家的小公子快不行了,想必是有人拉拢林如海不成,便恼羞成怒要给林如海一个教训。 官扬如战扬,素来残酷无情,贾雨村做过官,是亲身经历过的。 他蓦然惊出一身冷汗。 出手便要置林家小公子于死地,可见林如海得罪的那人手段通天。 顾不上维持文人清傲的形象,贾雨村假意安慰了林如海几句,就顺水推舟,接受了林如海命人奉上的二百两酬银,辞馆而去了。 林如海派人跟踪了数日,每当贾雨村意欲往金陵或京城去的时候,都会给他制造些麻烦,久而久之,贾雨村只当是上天授意他不该往这两个方向去,便携家眷往西边去了。 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林如海辞退了贾雨村,打算再为黛玉另寻一位人品学识都无可挑剔的先生,他这次行事更加小心,并没有大张旗鼓,而是联络亲朋旧友,附上自己的要求,请他们帮忙留意。 短时间内多半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正好也能让贾雨村不起疑心。 除此以外,林如海有更重要的事。 他循着前世记忆抓捕了几个贩卖私盐的小盐商,动静闹得很大。 一方面是杀鸡儆猴,震慑其他蠢蠢欲动的小商贩,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转移某些人的视线,让他们以为新任的巡盐御史不过如此,从而放松警惕。 结果很明显,林如海成功地往盐商钱荣家里安插了两个人。 钱荣和余万金是扬州最大的两家盐商,互为死敌。 实际上他们都是金陵甄家的钱袋子。 余万金的嫡次子娶了甄家三房的庶女为妻,便是在明面上支持甄家了。 前两任巡盐御史就是为了抓到余万金的把柄,反倒中了甄家的圈套,结果都不得善终。 钱荣隐在暗处,为甄家提供的钱财不亚于余万金,而他本人,更是比余万金奸诈狡猾十倍不止,前世林如海没少在他手里吃亏,最大最严重的就是林暄中毒一事,林如海甚至还是在几年后才知晓真相的。 前世今生,林如海最恨的就是钱荣和家府。 重来一世,林如海每日都会告诫自己,不能急,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这日林如海下衙回府,照旧先去鹿鸣院瞧瞧林暄。 自从下毒的李妈妈几人被抓了起来,林暄体内的毒素不再增加,经过徐大夫的悉心调养,他渐渐醒了过来。 只是体内余毒未清,身子骨还很虚弱。 黛玉不用上学,几乎是住在了鹿鸣院,贾敏也把发对牌理账本的地方挪到了鹿鸣院的偏厅里,方便照看两个孩子。 林如海进了院门,远远的就听见一阵欢声笑语,他心里陡然松快许多,脸上不禁浮现出了笑容。 贾敏坐在临窗大炕上,身穿银红色绣百合的对襟褂子,鬓间簪了一支累丝嵌宝石金凤钗,衬得她容光焕发。 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一双儿女玩闹。 林暄的小脸还有些苍白,圆溜溜黑漆漆的一双大眼睛却炯炯有神。 黛玉在和小丫鬟玩翻花绳的游戏,她人小手也小,总是不小心把绳子缠到一起,她倒不生气,还觉得好玩,林暄看姐姐开心,也跟着咯咯笑。 贾敏正看得津津有味,一扭头看到林如海走到了门口。 “老爷回来了。”贾敏笑道,眼睛里的神采不同以往。 林如海不由好奇:“今儿发生了何事,让夫人如此高兴?” “林诚来信了。”贾敏是真的高兴,“他说找到了一位神医,算算脚程,再过两三日便能到家了。” 林如海闻言大喜,这是林家到扬州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却没想到,林诚还没回来,京城里先来人了。 来的是荣国府的人,四个婆子并几个搬东西的小厮,贾敏有些纳闷,这不年不节的,娘家怎么突然派人过来。 贾敏在正院的偏厅里见了这四个婆子,有三个熟人。 身上衣裳料子最好、年纪最大的是贾母的陪房赖大家的,贾敏在闺中时赖大家的还曾做过她的教养嬷嬷。 如今贾母年纪大了不理家事,赖大家的也跟着享清福,连年节送礼都未必能惊动她,这次竟劳动了她。 赖大家的只坐了凳子一角,笑容满面,对贾敏很是恭敬,“给姑太太请安,姑太太近来可好?老太太念叨得紧呢。” 贾敏见了她便想起贾母,不由红了眼眶,“我也时刻惦记着母亲……不知母亲如今身子如何?” 赖大家的笑说:“老太太硬朗着呢,胃口也好,夜里能睡三四个时辰。” 贾敏方觉安慰,又问旁边穿金戴银的仆妇:“大哥大嫂也都好吧?” 这人乃是荣国府大太太邢氏的陪房,她听贾敏先问自家主子,先得意地瞥了一眼周瑞家的,才笑着回道:“大老爷老太太都好,就是想念姑太太。” 贾敏了解大哥贾赦的脾性,对王善保家的说的话也不当真,笑笑便罢了。 都是手足兄长,贾敏不会厚此薄彼,也关心地询问了贾政两口子的身体。 自从贾赦原配妻子过世后,荣国府的管家权就交到了二房太太王氏手中,王氏的陪房周瑞一家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周瑞家的虽不满贾敏把大房放在二房前头,却没表现在脸上,她的姿态比王善保家的更加恭谨,“我们老爷和太太都好,我们太太说,哪日姑老爷高升回京了,再请姑太太去家里小住。” 贾敏未出阁时就与这个二嫂子不睦,每每听她说些三不着两的话就烦躁气闷,真不明白王家是怎么教女儿的,还说是大家闺秀呢,连句动听的扬面话都不会说。 贾敏懒得理会周瑞家的,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倒是注意到这次来了个新面孔,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打扮不像那三个陪房娘子那么张扬,整个人收拾得干净利落,贾敏和其他人说话的时候,这个年轻娘子只含笑听着,落落大方又不失礼数。 因而贾敏指着她笑问:“你是谁家的?从前倒没见过。” 那人起身福了一礼,回道:“奴婢是琏二奶奶的陪房林之孝家的,给姑太太请安。我家二爷和二奶奶也问姑老爷和姑太太好。” 贾敏见她言谈清晰,举止大方,很是喜欢,身边下人往往能体现其主子的性情,由林之孝家的便能猜到,那位琏二奶奶和其姑母不同,应当是个聪明的。 当年听说给贾琏定下的又是王家的姑娘,贾敏心说母亲糊涂,家里一个王氏还不够,再娶进来一个,岂不是要把家里搅得更乱。 不过她是出嫁女,管不得这些,只暗中担忧罢了。 如今见了林之孝家的,贾敏好歹没那么担心了。 第7章 算计 原来贾府的下人先去了金陵甄家,又去薛家看了王夫人的娘家妹子,最后才来的林家。 贾敏都被气笑了。 去薛家肯定是王夫人自己的主意,她是当家太太,让人去看望娘家妹子不过是件小事,赖大家的没必要因此得罪她,其他几人更不敢违背她的命令。 甄家和贾家是老亲,遣人拜访倒也正常。 贾敏冷笑,贾家人去甄家的目的太明显了,无外乎是为了在宫中当女史的大姑娘贾元春罢了。 甄家出了一位曾经宠冠六宫的皇妃,虽然随着太上皇退位变成了甄贵太妃,她在宫里的地位仍旧不可小觑。 贾家把贾元春送进宫当然不是奔着做女史去的,否则也不会到处宣扬她“孝贤淑德”的美名了。 谁知皇帝根本不吃这套,贾元春在太后宫中伺候,皇帝每天去给太后请安,竟然对花容月貌的贾元春无动于衷。 眼看贾元春就要脱离妙龄少女的年龄段了,贾家人怎么会不着急? 贾母或许曾进宫求过太后,但太后素来不受太上皇的喜欢,又不是皇帝生母,膝下只有个亲生的女儿,却还得在京中立足,她哪里敢擅自给皇帝塞人? 贾家多半是没法子了,才病急乱投医,一是想求甄贵太妃对贾元春照拂一二,二是想通过甄贵太妃走太上皇的路子吧。 “难道母亲也糊涂了?”贾敏心里烦躁,对林如海抱怨道,“元春是放在她跟前长大的,出身也不算差,在京里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不好么?白白地送到宫里去做伺候人的活计。” “老太太素来疼爱小辈,未必舍得。”林如海倒认为是贾政夫妻做主把贾元春送进宫的,他前世在贾家盘桓多年,早看透了贾政和王夫人的本质,一个冷漠虚伪,另一个愚蠢又恶毒。 贾敏听了这话,半晌无语,她印象里母亲在家中说一不二,二哥迂腐没有主见,二嫂笨口拙舌,两人在贾母跟前总是一副沉默听话的样子。 不过,人都是会变的,单看王氏敢让贾府的下人先去薛家再到林家,就能瞧出她今非昔比了。 贾敏对娘家再三感到失望,却又不能立时割舍,发愁道:“元丫头快二十了,以后在宫里的处境只怕会更难。” 一个有野心的人,注定不会安分守己,可是能在宫中立足的女人,有哪个是好相与的?也许哪天被人害了都不知道是谁干的。 林如海不忍看妻子愁眉苦脸的样子,笑着提醒她:“你二嫂姓王,她哥哥是王子腾,元春的前程还得系在他身上。” “王子腾?”贾敏不解,“他是外臣,如何管得了后宫的事?” “自古以来,前朝和后宫都密不可分。”林如海解释道,“王子腾是京营节度使。手握重兵、守卫天子门户,却是太上皇的心腹……” 剩下的话不必多说,贾敏已明白了。 王子腾多半已经受到了皇帝的猜忌,但他有太上皇撑腰,皇帝暂时不会拿他怎么样,因为他是个很谨慎的人,皇帝想拉下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他捧起来,再等他得意忘形自己犯错。 比起抬举王子腾的女儿,抬举他的外甥女贾元春反而更好。 “真是作孽啊。”贾敏叹息道,“贾王两家早就绑在一起分不开了,将来还不知会怎么着呢。” 太上皇年岁渐高,皇帝却正值壮年,任谁看,最后的赢家都很明显。 王子腾现在春风得意,说不得过几年就激流勇退了,可贾元春呢,没人会在意一颗棋子的死活。 至少林如海是不在意的,上一世贾元春这颗“棋子”直接或间接地,让黛玉受了数不尽的委屈,就算贾元春的结局再不好,林如海也不会对她有丝毫同情。 毕竟贾元春可不是个单纯的人,她能安然无恙地在宫里度过许多年,还能时不时地插手一下娘家的事,自然是有些心机和手段的。 不过贾敏到底是贾元春的亲姑姑,又不知晓前世的事,会担心贾元春也是情理之中。 林如海只是安慰道:“岳母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有她老人家在,出不了大事的。” 这话说得言不由衷,却让贾敏的心思安定了些,她勉强笑了笑,有些自嘲地道:“如今咱们自己都千头万绪的,我倒咸吃萝卜淡操心起来,叫人知道了,还骂我多管闲事呢。” 林如海巴不得她能这么想,忙道:“你想开些就好,咱们的玉儿和暄儿还小,你照料他们已经很辛苦了,别的事暂且放到一边吧。” 贾敏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很快就放下了贾元春的事。 结果转头又听新雨说,贾家的几个仆妇都不安分。 赖大家的和王善保家的半夜拉着守门的婆子吃酒打牌,林之孝家的偶有参与。 周瑞家的则总是有意无意地打听林家主子们的事,还提起过芳姨娘。 “先让人盯着都有谁跟她们来往,尤其是那个周瑞家的。” 她们是代表贾家主子们来林家探亲的,贾敏处置不了她们。 却能处置跟她们有牵扯勾连的林家下人。 如今林家的下人已被贾敏调查得差不多了,其中有偷懒耍滑玩忽职守的、有利用职务便利贪墨钱财的、有家里人在外面打着林家的旗号仗势欺人的,更甚者还有别家安插进来的奸细。 真是不查不知道,看完新雨交上来的名单,贾敏的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她知道林如海在巡盐御史的位置上处境凶险,却没料到会凶险到这样的地步。 其实贾敏心里隐约觉得林暄中毒或许也和林如海的官职脱不了关系。 越是生气,贾敏越是冷静,若是贸然把那些奸细都赶出去,他们背后的主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以后少不得会再找机会送人进来,或者像对付李妈妈一样故技重施。 所以贾敏先按兵不动,让人继续盯着那几个奸细。 至于犯了其他错的下人,并不需要贾敏多费心,等贾家的人走了之后,根据家法处置便是了。 贾敏正费心张罗新院子,林诚信中说他请来的这位邱大夫在当地被誉为神医,不仅能解落瞑草的毒,还是个儿科圣手,对不足之症颇有研究。 黛玉就是因为患有不足之症才自幼体弱,从不会吃饭就先会吃药了。 林如海延请过的名医不知凡几,都说治不了黛玉的病。 希望这位邱神医是个有真本事的。 第8章 日常 卯正时分,脚踏边的王妈妈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床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地掀开纱帘一角,却见黛玉已经自己坐起来了。 王妈妈怕惊到她,轻声问:“姑娘醒了?” 黛玉软软地嗯了一声,似乎还不太清醒,抬起小手揉了揉眼睛。 “还早呢,姑娘不如再睡会儿吧。”王妈妈劝道。 黛玉体弱,林如海和贾敏都对她爱如珍宝,并不限定她每日起床的时辰,只让她睡醒了再去请安即可。 黛玉夜里觉浅而多梦,总是惊醒,每次醒来都得难受好一会子才能继续入睡,只有寅时到卯时这段时间睡得沉些。 按照她平日的作息,约莫还能再睡半个时辰。 黛玉这会子已经彻清醒了,她觉得这一觉睡得足够了,便执意要起。 王妈妈见状也不再多说,利落地给自己挽了个发髻,吩咐外间的丫鬟们打水进来。 这边黛玉刚刚洗漱完毕,那边凝霜便手脚麻利地将衣裳首饰都准备好了。 这个月新做的四套衣裙已经过了水晾干了,凝霜拿来的正是黛玉昨晚上挑中的一套粉白绣花的襦衫和水绿色绣玉兰花的百褶裙。 首饰是和衣裳相配的珠花钗环。 两刻钟后,黛玉收拾妥当,便领着丫鬟婆子去正院请安。 林如海和贾敏正在用早饭,看到黛玉时夫妻两个都有些惊讶。 贾敏不等黛玉行礼就把她揽到怀里,关切地问:“玉儿今日怎么起的这样早?睡得可好么?” 林如海也仔细观察了黛玉的脸色,见她神色清明眼神明亮,笑道:“我看玉儿今日精神倒是不错。” 黛玉依偎在贾敏怀里,脸蛋红润润的,模样很是娇俏,“女儿昨夜里就醒了两次呢,现在可有精神了。” 贾敏闻言很是欢喜,因为黛玉夜里总是睡不好,她和林如海没少想法子,黛玉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睡都是头等大事。 黛玉过来后,早有下人将她素日爱吃的豆腐皮小包子和红枣山药粳米粥端了上来。 林家主子少,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一家三口边吃边说着话。 林如海瞧着黛玉吃的香,对贾敏笑道:“邱神医当真医术高明,玉儿才喝几天他开的药,竟连胃口都好了许多。” 贾敏一想果真如此。自邱神医来了府上,林暄的身体肉眼也可见地强健了起来。 “咱们可得好生谢谢邱神医才是。”贾敏心里充满了感激,“我记得家里收藏了些医术古籍,其中还有几本孤本呢。白放着也是可惜了,不如挑几本好的抄录了送给邱神医。” 林如海点头,“医书赠神医,倒也是物尽其用了,比送些黄白之物更合适。” 说不准将来还能帮助邱神医救治更多的人。 黛玉已经开始练字了,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有模有样,她放下筷子道举手道:“我要抄书送给邱爷爷。” 女孩子的笔墨不宜流传在外,不过黛玉还没有到学习这个的年纪,贾敏不忍打击她的兴致,只笑着打趣:“我记得有人写一篇打字要用半个时辰,写一个休息一会儿,抄一本书至少得半年吧?” 林如海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黛玉又羞又恼,小脸儿通红,嗔道:“你们都取笑我!” 虽然女儿这副模样很是可爱,但林如海也不敢笑太久,怕黛玉脸皮薄,待会儿真恼了可不容易哄好。 忙轻咳一声,忍住笑意安抚她,“你娘故意逗你玩呢,你只管抄,无论抄多少都是你的心意。” 府里养着请客相公,这些事自然由他们代劳。 黛玉这才笑了,暗自下定决心,要多抄一点,但她没多少力气,贾敏担心她伤了手腕,早吩咐人看着她,不许她太过用功了。 这些都是后话,自有贾敏安排。林如海吃了饭便去上衙。 今儿天气不错,贾敏和黛玉去花园里逛了小半个时辰,等日头渐渐上来了,方才各自回院。 贾敏这边和府里的管事们交换对牌、钥匙、核对账册等事宜,黛玉则闲来无事。 贾雨村走了,黛玉暂时没有先生,不必再去上学。 林暄每日早晚用过饭后,都要泡上半个时辰的药浴,贾敏就免了他的晨昏定省。 由于泡完后身上都是药味,林暄自己闻着都嫌弃,因而用是要再沐浴一番。 林暄虽然才三岁,却很是聪慧,不好意思让姐姐看见自己光屁股泡澡的样子,就说等他都收拾好了再来找姐姐玩。 黛玉上午便不再去鹿鸣院。 她回到汀兰院,换了身家常衣裳,让丫鬟准备好鱼食。 林家现在住的是巡盐御史的官邸,因自打来了扬州,家里就大事小事接连发生,林如海和贾敏就都没有心思重修府邸。 府里的院落和花石草木大多是上一任巡盐御史的手笔。 好在其人惯会附庸风雅,眼光不错,黛玉住的汀兰院虽不大,却处处精巧。 尤其是院中凿了一处小池塘,从外面引了活水进来,里头养了些锦鲤,旁边还建了个小亭子,三面环树,夏日里十分阴凉。 黛玉撒了两把鱼食,五颜六色的鱼儿立时一哄而上,吃完后还此起彼伏地跃出水面,似乎在和黛玉打招呼。 黛玉被逗得咯咯笑,喂了好一会儿才罢手。 亭子里摆放的石桌石凳,和一张藤椅。 黛玉捧了一本《王摩诘集》坐到藤椅上看,每每读到兴味处就在心里反复品读,丫鬟们不敢惊扰她,安静地坐在石凳上做针线。 “姐姐,暄儿来找你了!”平静的氛围被一声清亮的嗓音打破。 林暄穿了一身天蓝色箭袖,脚蹬鹿皮小靴子,配上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分外惹人喜爱。 就是嗓门大了点,惊了黛玉一跳。 不过总比先前苍白虚弱的模样好多了。 黛玉让林暄爬到藤椅上,和自己坐到一块,合上书,指着封面上的“王”字问他,“暄儿还记得这是什么字么?” 林暄还未正式开蒙,不过他喜欢黏着黛玉,黛玉喜欢看书,也教他认了不少字。 林暄把脑袋靠在黛玉手臂上,盯着书面看了一会儿,大声道:“王!” “暄儿真聪明!”黛玉夸赞道。 林暄得意地笑起来,“姐姐教的,我都记着呢。” “那我再教你一些好不好?”黛玉问。 “嗯!”林暄性情活泼,却不讨厌读书认字。 黛玉便让人去她的小书房里取来一本《三字经》,她记得林如海教她认字的时候就先教她读这本书。 黛玉当小先生的时候很有耐心,林暄这个唯一的学生乖巧听话,姐弟两个我教你学,其乐融融。 吃午饭的时候,黛玉就跟贾敏说起此事,尤其是林暄多么聪明,一点也不闹腾。 贾敏喜得奖励了林暄一套文房四宝,林暄:“……” 他愣住了,他现在还用不到那些东西呢。 黛玉笑倒在贾敏怀里。 第9章 陪房 李费家的犯了事儿以后,华秀就成了贾敏身边第一人,她也不辜负贾敏的信任,在黛玉和林暄的事儿上总是格外小心细致。 贾敏成亲时带了不少人,陪嫁丫鬟们除了慧芳开脸做了姨娘,其他的都消了奴籍放出去嫁人了。 这也是因为林家的家风,与勋贵人家不同,三十无子方可纳妾,而且不需要通房丫头。 贾母从前教她的是,陪嫁丫鬟的身契都捏在手里,抬举她们伺候姑爷不用担心她们生出异心。 后来到了林家贾敏才慢慢知道,她不必做个贤惠人,相反,如果她真把房里的丫鬟都开了脸,对林如海的名声才是有害无益。 林如海本人也不贪恋女色,年过三十膝下无儿无女,才纳了两房妾室,其中一个没多久得病死了,贾敏看慧芳还算本分,便做主提作姨娘。 贾敏另外还带了四家陪房,都是贾母为她精挑细选的。 八年前林如海自请外放,贾敏自然随他出京,她的嫁妆铺子和田庄却带不走,那些都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贾敏也不舍得卖掉。 但留在不能没有人看着,贾敏就把陪房张吉和赖丰年两家留在了京中,一是因为他们都和荣国府有亲,免得被人欺负,二则是为了让他们互相监督制衡,不至于贪墨太过。 贾敏身边向来不缺伺候的人,她嫌陈叙良家的木讷呆板,不如李费家的说话好听办事利落,渐渐地只倚重李费家的,陈叙良一家在林府没有根基,后来只能做些油水少还不易出头的活计罢了。 这回贾敏彻查全府下人,倒发觉陈叙良家的虽不大机灵,却很老实本分,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往外说。 之前周瑞家的找过她好几回,又是请她吃酒,又是送她金银首饰,她却什么都不接,酒也不喝,只说自己还要干活。 周瑞家的不死心,和她东拉西扯,话里话外地打听林家的事儿,陈叙良家的一开始只顾装傻,后来被问恼了,说自己不是吃里扒外的人。 “我知道周姐姐是二舅太太跟前的红人,到这里是林家,我们太太看在亲戚的面子上,让你们在府里好吃好喝地住着,你倒好,当这里是菜市扬呢,什么都想打听。” 陈叙良家的像是憋久了,劈头盖脸地把周瑞家的数落了一顿。 事后又去找林诚家的请罪,说自己逾越了,不该那么对亲戚家的下人说话。 她在二门内的园子里照看花木,林诚媳妇是那边的管事娘子。 林诚媳妇觉得她有些意思,就把这事从头到尾禀告给贾敏听了。 贾敏也觉得她不错,又派人把陈叙良全家查了一遍,确定他们可信之后,就把陈叙良家的调到了正院,仍旧让她做些莳花弄草、洒水扫地的粗活。 这会子陈叙良家的正和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说话,浑然不知贾敏安排了新雨盯着她呢。 那小丫头语调脆生生的,“妈妈天天嘱咐我,我再忘不了的。我就做好自己的活计,不掐尖冒头,不偷奸耍滑。哎呀,我都能背下来了。” 新雨这才知道,这小丫头竟是陈叙良的女儿。 只听陈叙良家的骂了声“小兔崽子”,又说:“你光嘴上记住不行,脑子也得记着,如今你在姑娘院里伺候,更要处处小心时时谨慎,别给姑娘惹麻烦。” “我知道了。”小丫头听完忙一溜烟跑了。 陈叙良家的摇摇头,便继续扫地了。 过了一会子,新雨从假山后面转出来,装作路过的样子,问:“陈大娘,才刚我瞧着和你说话的小丫头有点眼生,是谁呀?” 陈娘家的见是新雨,满脸堆笑道:“那是我家的二丫头,叫静霞,从前跟着我在二门上做粗活,新雨姑娘不常往那边去,许是没见过她。” 陈叙良有个大女儿静云,新雨是认识的。静云从前在大厨房照看茶水,后来嫁给了厨房崔管事的小儿子。去年怀了身孕,便告了家,在家中休养。 新雨笑道:“静云姐姐近来可好?我有阵子没见她了。” 陈叙良家的回道:“难为姑娘还记着她,她好着呢,等她生了孩子回来干活,姑娘再找她玩吧。” 新雨忙说应该去探望她的,又怕贸然过去太唐突了,陈叙良家的则说姑娘照顾太太重要。两人客套了几句,新雨状似无意地道:“李妈妈在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如今没了她在身边,太太心里有事,也没个能说的人。” 陈叙良家的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姑娘说笑了,李婆子糟心烂肺的东西……还是别提她了。” 她骂得难听,新雨却笑了,“我原以为陈大娘和李妈妈都是太太的陪房,难免会觉得太太处理得太无情了呢。” 这倒不是新雨在故意试探。李费家的伺候贾敏多年,一直忠心耿耿,若非为了儿子,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奴才毒害主子是死罪,但李妈妈事出有因,且这么多年,既有功劳又有苦劳。林暄昏迷不醒的时候,众人自然认为李费一家该死,可林暄的毒已经解了,人也没事了,李妈妈的儿子却还没被放回来,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这样看,李妈妈又有些可怜。 这些是从府外传进来的,不管是不是背后有人故意抹黑贾敏和林家的名声,单说能传得开,还传到了林府,就说明确实有一部分人是这么觉得的。 陈叙良家的却很坚定地说:“太太做的对。” 新雨不由得高看了她一眼,决定开门见山,压低声音道:“我听说荣国府二太太的陪房,找您打听过芳姨娘的事儿。” “她说芳姨娘的爹妈托她传两句话给芳姨娘。” “什么话?” 陈叙良家的惭愧道:“我没问。” 随即又有些疑惑,她已经将周瑞家的那天跟她说的话全都禀告给贾敏了。 贾敏当日听了她的话,并没有发觉其中有什么可疑之处,因为贾敏和林如海在府内府外调查了许久,没有发现任何与京城有关的线索。 贾敏故意让人把荣国府来人的消息告诉给芳姨子,她也只是面朝北方说了一句“女儿不孝”。 也许林暄中毒真的和京城无关,但周瑞家的太过可疑,贾敏总觉得心底不安。她在闺中时没少得罪二嫂王氏,而王氏绝不是宽厚大度之人。 再加上林如海和她分析过的贾王两家的关系、形势,令她不得不对娘家产生了一丝怀疑。 贾敏怀着纠结又痛苦的情绪,给新雨下了这道命令,让她再去试探一番陈叙良家的。 新雨虽无功而返,陈叙良家的不像是有所隐瞒的样子。 贾敏只好暂时抛下此事,但她不知道,她的直觉是对的,只不过事情的真相和她预想的方向有些偏差。 第10章 亲戚 赖大家的进了荣庆堂,贾母立时便吩咐屋里伺候的丫鬟们都出去,只留了鸳鸯在身边。 “东西都送到了?”贾母没有绕圈子,直接问。 赖大家的恭恭敬敬地回:“老祖宗放心,甄家太夫人亲自让人收下的。” 贾母赞了句“这事你办的不错。” 赖大家的脸上笑开了花,连说都是老太太调教得好。 她儿子赖尚荣不仅消了奴籍,还在外面做了官,家里有宅子,有园子,还有一众奴仆伺候。这些都是因为她对贾母忠心耿耿。贾母才会给他们赖家这样大的体面。 因此哪怕在自家过的是老封君的日子,她还是时常来给贾母请安,有时候贾母只和她打牌闲聊,有时候会交代她办点事。 无论贾母让她做什么,赖大家的都会尽心尽力。 贾母出身侯府,嫁的是国公府,尊贵了大半辈子,手里的好东西不知凡几,纵使甄家在江南号称富可敌国,有些东西却不是他们用钱能买得到的。 甄贵太妃曾经宠冠六宫不假,却没有子嗣,纵使她想为甄家求个爵位,当时的皇帝如今的太上皇也给不了她。 东西收下了就好,说明甄家应下了贾家所求。 贾母放松了身体,靠在貂皮大引枕上,鸳鸯动作轻柔地给她捶着肩膀。 贾母问:“去林家了吧。敏儿身体怎么样?哥儿姐儿呢?” “姑太太身子骨倒还康健,想是他们才到扬州,事情太多,姑太太看着有些疲惫。” 赖大家的没说他们先去了薛家,“老奴没见到表少爷和表姑娘,仿佛是听说表少爷病了,表姑娘身子弱,姑太太就把他们拘在院子里。” 贾母闻言急道:“哥儿是什么病?严重吗?方才怎么不早说?” 赖大家的忙道:“老奴从林家离开的时候就听说表少爷好多了,如今想必已经大安了。” 贾母这才放下心来,叹道:“你别怪我着急,敏儿是我的心头肉,又多年不在跟前,我用担心她过得不好。” 赖大家的笑说:“老太太一片慈爱之心,老奴怎么不知。而且说句托大的话,老奴也是看着姑太太长大的,对姑太太的心和老太太是一样的。” 鸳鸯也适时在一旁凑趣,贾母复又开怀起来。 在赖大家的见到贾母之时,周瑞家的也到了荣禧堂。 这里是荣国公府的正院,住在这里的却不是袭爵的长房,而是二房太太王氏。 不过她日常起居只在正房东边的耳房内,周瑞家的进了门,就见王夫人端坐在临窗大炕上,丫鬟彩霞和明月给她摇着扇子。 她手里不断捻动佛珠,面容平和。 周瑞家的躬身道:“太太,甄家太夫人收下了咱们送过去的东西,很是欢喜。” 不同于贾母的深沉内敛,王夫人则明显的喜形于色,“这么说来,我元春的事儿成了!” “甄贵太妃娘娘在宫里头比皇后娘娘还体面呢,只要她在太上皇老人家跟前提上一句,由老万岁把大姑娘赐给……”周瑞家的向来知道说什么话能让主子高兴。 王夫人仿佛看到了元春一朝得宠,很快就诞下皇子,再之后就是比当年甄贵太妃更风光无限的样子。 她高兴了,就觉得周瑞家的立了大功,便吩咐人取十两银子赏给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千恩万谢地收了,又说了些“咱家大姑娘是正月初一的生辰,命格贵不可言”、“宝二爷生来带玉,将来说不定比老太爷更有造化”、“太太有这样的儿女,才是最有福气的人”,之类的话,越发哄得王夫人眉开眼笑。 畅想了一会美好的未来之后,王夫人的理智逐渐回笼,想起了她交代周瑞家的办的第二件事,“姨太太家里都好么?她家老爷的病情如何了?” 周瑞家的一边回想一边说:“薛大老爷的病反反复复的,今儿好了,明儿又不好了,大夫说,左不过就这一二年的事儿了。” 王夫人“啊”了声,叹道:“蟠儿和宝丫头还小,若是薛妹夫去了,我那苦命的妹子该怎么办呢?” 周瑞家的也跟着叹息,“薛姨太太真不容易,又要伺候薛大老爷,还得应付薛家其他几房人的算计。” “他们怎么敢的?”王夫人大怒,“我哥哥可是京营节度使!我们王家在金陵的族人还没死绝呢!他们就敢欺负到我妹妹家里去。” “太太息怒,”周瑞家的忙倒了杯水上前递给王夫人,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咱们王家和贾家在金陵是什么人家?薛家哪儿能真的欺负了姨太太去,他们不过是去打秋风罢了。姨太太也是看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没有直接把人打出去,怕外人看了笑话。” 王夫人闻言舒坦了不少,“我那妹妹就是心肠太软。” “姨太太和太太一样,都是菩萨心肠,最是怜贫惜弱的。”周瑞家的很会奉承。 王夫人点头,“姨太太做的是对的,一家人的事儿没必要闹到外面叫别人说嘴。反正他们家不缺银钱。” “是,姨太太家的宝姑娘也是这么说,分给其他叔伯兄弟,还能落得个好名声。” “哦?宝丫头小小年纪,就瞧得这么通透?”王夫人心里微微一动,“之前妹妹写信来说,有个道士去了薛家,给宝丫头开了药方,还送了药引子。可见她也是个有造化的孩子。” “正是呢。”周瑞家的笑道,“奴婢倒是见过了宝姑娘,真真是好相貌好教养,隐约有咱家大姑娘两三分的品格儿呢,不愧是太太的亲外甥女儿。” “你能这么说,想必她确实是个好的。”贾元春在王夫人的心里已经是未来皇子的生母了,也就是她外甥女,换了别人王夫人可不愿听这话。 周瑞家的又笑道:“薛大爷也是个好的,很孝顺姨太太,对宝姑娘也很疼爱。以后姨太太也有个依靠。” “嗯,若薛妹夫当真不幸撒手去了,以后把他们娘儿仨接到家里来也就是了,也省得天高路远的,他们被人欺负了咱们还不知道。”王夫人表情慈悲,仿若真是个菩萨。 周瑞家的自然顺着她的话,夸她心肠好等等。 “你不是还去了林家么?”王夫人话头一转,“那件事办的如何了?” 周瑞家的表情僵住了,一副似笑非笑的滑稽样子,王夫人心里有了数,脸上顿时没了笑容。 周瑞家的心头一紧,仍自强撑着,给王夫人使了个眼色,王夫人会意,让屋里的丫鬟都出去了,“说吧,怎么回事?” 她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派周瑞家的过去之前就准备了一切,怎么她还能给办砸了? 王夫人眼前浮现出一张明媚张扬的俏脸,是贾敏。 她咬紧牙根,恨恨地想:难道贾敏真是她的克星不成? 第11章 嫉妒 “奴婢到了林家,先给姑太太请了安,姑太太先问了老太太的身体,又问了大老爷和大太太的。” “然后问了老爷和太太。” 说到这里,周瑞家的觑了一眼王夫人的脸色,赶紧又低下头去。 继续道:“姑太太问完了话,就让人带我们下去了,奴婢觉得姑太太似乎不大有精神,就问领路的小丫头,府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那丫头却说什么事儿都没有,还让我不要瞎打听。” 周瑞家的语气渐渐愤怒起来,她堂堂国公府当家太太的心腹陪房,何曾有人敢下她的脸面?就连甄家人都对她客气三分,林家一个小丫头竟敢对她不假辞色。 她还要再说,那丫头多么无礼,王夫人却已经失了耐心,“说重点!” 周瑞家的忙整理了思绪,“姑太太安排我们住在一个很偏僻的小院里,出门也见不到几个人,往后院去总被人拦着。” 在林家那几天她真的很郁闷,“送菜送饭的人都跟被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一问三不知。” “好容易遇到个熟人,就是姑太太的陪房,陈叙良家的,请她酒也不吃,送她金银她也不收,还把奴婢骂了一顿。” 周瑞家的越说越气,“直到奴婢走的时候都没听人说过一句跟慧芳有关的话。” 王夫人握着佛串的手攥得紧紧的,“林家哥儿呢?你也什么都没打听到?” “是。”周瑞家的小心翼翼地说,“不过奴婢们离开前,姑太太打发人准备了土仪送过来,有个大丫鬟跟赖大娘说,哥儿已经好多了,托她转告老太太知道,别让老太太担心……” 王夫人面沉如水,半晌没说话。 她还记得那天嫂子杨氏来府里瞧她,劝她说,“你最近多往你婆母跟前走走,多宽慰着她些,也是你的孝心。” 王夫人当时满心疑惑,“老太太整天乐呵呵的,我宽慰她什么?没得她还嫌我没眼色。” 杨氏惊讶,“你们府里不知道么?你那小姑子刚到扬州还没两个月呢,儿子就病了,听说几乎请遍了整个扬州的大夫。” 王夫人当时只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忍不住嘴角上扬。 杨氏也不拆穿她,反而叹道:“贾敏也是不容易,几年前她把身边的丫鬟慧芳开了脸,倒是为林大人怀过一个孩子,谁知后来竟小产了。现在贾敏自己的儿子又病得这样重,小孩子娇贵,万一底下的人照顾不周,误食了不好的东西,那孩子岂不是……” 随着杨氏的话语,一个大胆的想法逐渐在王夫人脑子里浮现出来。 慧芳她是知道的,老子娘都是荣国府一个庄子上的佃户,正巧贾母要派人去一趟金陵,金陵和扬州离得不远…… 王夫人当晚就派周瑞家的出府,悄悄去药房买些药粉,她又从库房挑了个金镯子,说周瑞家的办事牢靠,当赏。 实则因为那个镯子做工精巧,有个机括可以将镯子拆开,中间有一小段做空,用来放点粉末状的东西很是方便。 周瑞家的一去近两月,王夫人等得心焦,好在去了两趟娘家,得到的消息都是林家哥儿凶多吉少。 王夫人暗中期盼,等林暄没了,贾敏必然会生不如死。 就算侥幸挺过来了,以后在自己面前也再不能趾高气昂了。 出身国公府又如何,满腹才华人人称赞又如何,没有儿子傍身,只会沦落成外人口中的笑柄。 王夫人咬牙切齿地笑了。自打她嫁入荣国府,贾敏就处处压她一头,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不计其数,屋里的摆件各个都不是凡物,是她在王家用钱都买不到的东西,而作为一个闺阁姑娘,贾敏竟比两个兄长更得国公爷的看重,常说什么“若敏儿生做男儿身,比她的两个哥哥不知能强上多少倍。” 王夫人岂能不恨?贾敏越是聪明伶俐,就越衬托得她木讷呆板。 后来贾敏成亲、又随林如海离京外任,王夫人才慢慢放下了对贾敏的心结。 这并是说她对贾敏的嫉恨消失了,她只是懒得搭理贾敏罢了,她的儿女争气,已经比贾敏强上许多倍了。 不过听到有能踩贾敏一脚的机会,王夫人也绝不放过就是了,她精心准备好了一切,连慧芳娘家的信物都弄来了。 谁知周瑞家的竟然还能给她办砸。 王夫人盯着低头装鹌鹑的周瑞家的,恨铁不成钢地说了声“滚”,若不是为了维持当家太太的颜面,她真想让周瑞家的把那十两银子再交出来。 却不知,王家的两个人也正对她恨铁不成钢呢。 王子腾时任京营节度使,权倾一方,他有野心,有手段,麾下笼络了不少人,不过他为人谨慎,做事从不给人留下把柄。 就连金陵甄家都上赶着跟他结交。 他比妹妹王氏更早得知林家哥儿病情好转的消息。 “真是没用。”王子腾对夫人杨氏说话倒没什么好遮掩的,“机会送到她脸上了,她都抓不住。” 杨氏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递给王子腾,柔声道:“大妹妹的性子老爷又不是不知道,她胆子小,没害过人,自然不是贾敏的对手。” 杨氏的话抚平了王子腾的情绪,他叹了口气,“也罢了,林如海不是个简单的人,你下回再见到大妹妹,让她悠着点,没得为了一点子闺阁私怨闹到收不了扬的地步。” “老爷放心。”杨氏笑道,“我晓得的,而且大妹妹也不是冲动的人。” 王子腾的嘴角抽了抽,“她要是有二妹妹一半的脑子,你这话我也信了。” 提到这个,杨氏也有些感慨,“当年嫁到荣国府的若是二妹妹……” “那我说不定能多活十年!”王子腾又是懊悔又是无奈,“都是我把这个大妹子宠坏了。” “老爷是兄长,疼爱妹妹是应该的。”杨氏的语气不急不缓,“其实大妹妹这些年长进了不少,我还记得她刚出阁那两年,隔三岔五回来哭诉。” 杨氏说着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个大姑子实在蠢笨得令人无语,出阁前和娘家嫂子相处得一般,出阁后又整天嫉妒小姑子。 王子腾也想到了从前的事,难得对妻子有几分愧疚,“有你这样大度的嫂子,也是她的福分。否则以她的性子,在夫家和娘家都没有立足之地了。” 这话说得委婉,杨氏却听得舒心,“大妹妹到底姓王,我也盼着她好,咱们两家守望相助,也能让老爷轻松一些。” 王子腾感动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杨氏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老爷一人撑着三家的门楣,才是最辛苦的。” 王子腾心里涌起一阵无力感,“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不然也不会让他们送元丫头进宫。” 可恨贾薛两家子孙无能,只能另辟蹊径。 “如今我只盼着她能争气些,别像她母亲似的,烂泥扶不上墙。” 第12章 慧芳 太后是太上皇的第三任妻子,是当年太上皇为了平衡朝堂势力而册封的,本人并不受太上皇喜欢。 太后入宫的时候太上皇已年过四十,膝下成年的皇子都有四五个了,他们的生母个个地位稳固,若非太后出身高贵,祖父和父亲都身居高位,她在宫里根本无从立足。 后来义忠亲王谋反,何太后的父兄丧命于逆贼之手,何太后的祖父经受不住打击也病逝了。何家就此消沉下去。 好在太上皇很快就禅位给了当今,何太后不必再参与后宫争斗之中,皇帝的生母早逝,也愿意敬重何太后,博得孝顺的名声。 但何太后是个很清醒的人,皇帝给她体面,她也从不做令皇帝为难的事。 何太后知道贾家的打算,也了解皇帝的心思,因此每次皇帝来慈宁宫请安的时候,她都不让贾元春在旁伺候。 贾元春心里苦啊,何太后宫里的规矩极严,她手里虽有钱也找不到门路托人给家里带话。 她日夜企盼,祖母和母亲能想想办法,让她离开慈宁宫,否则有万般手段也使不出来,难不成真要蹉跎到二十五岁出宫给人做续弦么? 她不甘心。 可是她已经十九岁了,她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贾元春丝毫不知她的母亲王夫人,以为借甄家攀上了甄贵太妃这根高枝,正天真烂漫地做着女儿风光封妃的美梦呢。 这也怪不得王夫人,贾元春入宫几年没有传出过只言片语,太后又不喜欢召见命妇,连贾母这个超品国公夫人的拜帖都递不进慈宁宫。 王夫人倒跟着贾母参加过几回宫宴,却也没能见过女儿一面。 她早就想走甄贵太妃的路子了,贾母却总是拦着她,说时机未到,让她再等等。 贾母人老成精,知道太上皇虽然退位了,手中的权利却没放,皇帝年富力强野心勃勃,父子二人少不了摩擦争执,若是太上皇这时候还插手皇帝的后院,只会适得其反,皇帝不能对太上皇怎么样,却会把怒气转移到贾家和贾元春身上。 王夫人想不到这些,只觉得贾母是舍不得好东西。 如今贾母终于松口,甄家太夫人也收下了他们的厚礼,王夫人心里猛然松快,已经把对贾元春的担忧去了八分。 她还在生气周瑞家的办事不力呢。却不知即便周瑞家的见到了慧芳,也成不了事。 慧芳很小的时候,她爹娘也曾疼爱过她,那时他们家的日子还过得去。后来她娘接连生了五个儿子,家里渐渐就揭不开锅了。 恰好国公府到庄子上收租的管事说,府里正在采买小丫鬟,慧芳娘就忍痛把女儿推出来,问那人买不买。 慧芳当时八岁了,长得白皙清秀,身子骨看着也健康,那管事先把慧芳带回去给主子看了,然后送来两份身契,一份是活契,签十年,给二十两银子,另一份是死契,一次给五十两。 慧芳爹娘商量了一会儿,选了死契。 从那时候起,慧芳就把自己当成孤儿了,再也没回过家,她爹娘到贾府看她,她也从来不见,时间久了,她爹娘也不去了。 慧芳恨自己出身不好,她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要给自己挣个好前程。 但现实很残酷,慧芳只是个丫鬟,就算她心灵手巧、干活勤快,她也只是从一个普通丫鬟成为国公府嫡出小姐身边的丫鬟。 她比贾敏小了四五岁,贾敏出嫁时她还是个二等丫鬟,本来是轮不到她陪嫁的。 国公夫人却说,慧芳是个伶俐的丫头,比别人都强些,年纪也合适,让她跟着去吧。 慧芳明白了,贾母想让她做贾敏夫君的房里人,替贾敏伺候男人。 他们拿着慧芳的身契,慧芳心里早就认命了。 其实后来贾敏问过她的意见,如果她不愿意,贾敏会给她指一门婚事,像其他几个大丫鬟一样,嫁给府里的小厮,或庄子上的管事。 慧芳只有一点点不甘心。 她考虑了很久,也犹豫了很久,无论嫁给小厮还是管事,这辈子都一眼看到头了。 而林家还没有子嗣,纳进来的良妾柳姨娘也不得林如海的喜欢。 慧芳心里有了决断。 她低眉敛目,向贾敏表忠心,说想一辈子伺候老爷和太太。 她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姨娘,更可喜的是她有了身孕,大夫说很可能是个儿子。 慧芳高兴疯了,她将生下林家的长子,而且贾敏年纪不小了,说不定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那么她的儿子就是林家唯一的继承人,老天对她不薄,她选对了路。 但是慧芳没能笑到最后,她的噩梦很快降临了,她失足跌了一跤,小产了,她还没出月子,就有人说太太怀孕了。 仿佛有一颗炸雷响在慧芳耳边,她开始变得疯癫起来,觉得是贾敏在背后害她,不想让她先生出儿子,占了长子的位置。 她开始哭闹、发疯,把药碗都掀翻,她怀疑贾敏给她下毒。贾敏是个卑鄙虚伪的女人,如果不想让她生孩子,当初直接把她随便配个人不就好了。 对贾敏的恨意渐渐超过了失去儿子的伤心,身体也被折腾坏了,最后,她被当成疯子关在了小院子里。 直到那一天。 林如海带着家眷到扬州赴任,他们来得匆忙,巡盐御史官邸尚未收拾妥当,林如海便包了一座酒楼暂住两日。 那天晚上,慧芳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坐着,一个来送热水的婆子进门就敲晕了明翠。 慧芳目瞪口呆,正要大声叫人,那婆子已经捂住了她的嘴。 婆子开门见山地说:“我家主人知道你和贾敏有仇,他可以帮你杀了贾敏的儿子,你想报仇么?” 慧芳不说话,她心底害怕,她没杀过人。 那婆子塞给她一个瓷瓶,“这种药粉会让人的身体逐渐虚弱,你每日给那孩子服下一点点,两三个月后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的命。”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下在茶水或吃食里,银针验不出来,没人知道他是中毒。” 慧芳握着药瓶的手渐渐用力,她心动了,但是她做不到,贾敏根本不让她有接近黛玉和林暄的机会。 “我需要帮手。”她说。 那婆子有点不高兴,似乎觉得慧芳很没用,慧芳也恼了,冷声道:“如果你家主子有办法说动李费的婆娘,这事儿就成了。” 慧芳心思电转,把李费一家的事儿都说了,那婆子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没有再多说,只让她安心等消息。 慧芳彻夜无眠,既害怕又激动,她把瓷瓶放在贴身之处,连明翠都不知道。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等了十来天,一个小丫头到溆芳院找到了她。 之后每隔五日,那个叫小蝶的丫头就会悄悄去溆芳院取一次药粉。 慧芳不知道小蝶把东西藏哪了,竟然能躲过搜查。贾敏管家很严,下人们出入主院的时候都要搜身,以免有人携带不该出现的东西。 要不是因为这个,慧芳早就直接把瓶子交给李费家的了。 听到林暄病重的消息时,慧芳又哭又笑,她高兴贾敏的儿子最终还是死在了她的手里。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还有一些难过。 转眼又到了小蝶过来取药的日子,可是慧芳左等右等,小蝶都没有出现。 她的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同时又有一种即将解脱的轻松感。 及至晚间,贾敏果真带着人来了溆芳院,慧芳没有怎么挣扎就被带走了。 第13章 密折 但林如海没有轻举妄动,他深知仅凭这些证据还不足以将钱荣扳倒。甄家为了培植出钱家这颗隐藏在暗处的棋子,可谓是费尽了心思,至少再花三年五年的时间也扶不起来下一个。 所以甄家绝对不会轻易舍弃掉钱荣。 而以甄家在江南的权势,找个替死鬼保下钱荣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好在林如海另有准备,他在钱家安插的那两个人根据他的提示,已经暗中收集了一部分钱荣贩卖私盐的证据。 据林如海前世所知,钱有一本至关重要的账册,由十数本账册合订而成,里面不仅记录了他贩卖私盐的银钱交易,还暗藏着他与甄家的秘密往来。 钱荣为人奸猾,且性情多疑,他把账册存放的十分小心,几乎每个月都会更换一次地方。 林如海前世也是在几年后才找到的这本账册,重生后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也没能找到。 这时林如海已经把两淮地区没有根基的私盐贩子全部抓捕下狱了,一个都没放过。 剩下的要么是背后有大靠山的,要么就是尚未露出马脚的。 不过只要扳倒了钱荣,就能在两淮盐政上撕开一道口子,而且钱荣明面上和甄家没有牵扯,如果掌握着足够多的证据,甄家也不会倾尽全力捞他。 至于余万金,暂时动不得,因为现在还不是和甄家撕破脸的时候。 太上皇格外体恤老臣,又有甄贵太妃在一旁吹枕边风,连皇帝也拿甄家没什么办法,更别说林如海要在扬州至少任满两年呢。 他如今还没怎么样,儿子就差点被人害死了,如果真的撕破脸,林家的结局说不定比前世更悲惨。 哪怕是钱荣,林如海都不打算直接动手,他有密折直奏之权,可以把选择权交给皇帝。 连续数日,林如海在内书房伏案书写至后半夜,经过反复润色,终于写就一封厚厚的密折。 林如海是皇帝登基后开恩科取中的第一批进士,自然是皇帝的心腹,曾经在翰林院做过侍读学士,也奉旨起草过诏书。 他对当今皇帝可谓非常了解。皇帝登基前只是个不受重用的王爷,在潜邸时行事低调,甚至略显平庸。 太上皇子嗣众多,单儿子就有十几个,夺嫡斗争持续了十几年,最后活下来的不过四个而已,其中两个不堪大用,另一个年纪太小,当时二十六岁的皇帝竟成了能继承大统的唯一人选。 太上皇禅位后越发刚愎自用,行事也颇为任性,皇帝却能和他安然相处十多年,还博了个“孝悌仁善”的美名。 可见皇帝的心性何其坚韧,隐忍示弱的功夫也可见一斑。 皇帝有雄才伟略、宏大抱负,虽有太上皇掣肘,却不会畏畏缩缩,他只是缺少出手的机会。 林如海的这道折子就是他送给皇帝的机会。 巡盐御史的密折属于最高机密,自然有专人派送。 七日后就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皇帝看完折子,心中一阵激荡,前面两任心腹都没有查到的端倪,林如海赴任不到半年就有了眉目。 虽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但林如海的能力已经毋庸置疑了,皇帝觉得让林如海去扬州的这步棋当真是走对了。 于是叫来内侍总管高福泉,吩咐道:“宣沈弥、陆铭、杜彰觐见。” 很快,内阁大学士沈弥、吏部尚书杜彰、锦衣卫指挥使陆铭便陆续到了勤政殿。 皇帝在几位心腹重臣面前从不摆架子,直接挥手示意他们免礼,把林如海的折子给他们一一看了。 沈弥年纪最大,算是皇帝的老师,皇帝先看向他:“朕恍惚记得,沈爱卿和如海是亲戚吧?” 沈弥笑道:“陛下记性真好,如海的母亲是臣的同宗堂姐,如海得叫臣一声表舅。” 林家祖籍姑苏,沈家却是山东大族,到了林如海这一代,关系变得越来越远,联系得也很少了。 杜彰曾是林如海的座师,对他颇为照顾,却是头一回听闻此事,不由奇道:“如海当年在京中时,问的从没听他提过此事?” 沈弥想了想,大约能猜出林如海的心思,“如海性子高洁,说难听点就是有些孤傲,他出身好,娶的是先荣国公的爱女,座师又是你这个当朝重臣,他若再与我家殷勤结交,难免被人议论,说他是攀附权贵之徒。” “他就是过于谨慎。”皇帝也了解林如海的性子,“在翰林院的时候编书都比别人勤勉些,总怕堕了他们林家的门楣。” 皇帝的话语里满是亲近之意,这让在扬的三位人精心里头有了数。至少皇帝对林如海这次所奏之事是赞许的。 “陛下英明,慧眼识人。”杜彰笑道,“老臣以前还觉得如海这性子难当大任呢。” 皇帝也笑了,“你少给朕戴高帽。该说正事儿了,如海请求朕派遣锦衣卫过去协助他探查那本账册的下落,陆铭,此事事关重大,你亲自带人走一趟吧。” 陆铭忙道:“臣遵旨。” 陆铭向来寡言少语,但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皇帝是极信任他的,只是难免多交代一句,“那册子除了你,切不可被任何人翻看。” “是。”陆铭沉声道。 殿内三人都知道那册子里有甄家的罪状,也都明白当下还动不了甄家,不免都有些沉默。 皇帝将他们的神色看在眼里,继续道:“如果这次能折掉甄家的一只臂膀,如海也算是大功一件了。他却说以后甄家怕是不会放过他了。倒叫朕不知说什么好了。” 沈弥德高望重,又是林如海的长辈,于情于理他都得站出来,“老臣听闻如海的儿子被人下毒,险些夭折,幕后之人正是钱荣。钱荣只是一介商贾,背后怕是少不了甄家的支持和授意。如海年近不惑,膝下仅有一子一女,也难免会心生恐惧。” 这事儿林如海没在折子里提起,皇帝确实不知道,闻言不由大怒,“甄家当真是无法无天,难道他们打算在江南登基称帝不成!” 沈弥、杜彰、陆铭齐齐下跪,说道:“陛下息怒。” 皇帝缓了口气,叫他们起来,苦笑道:“朕是不是不该让如海去扬州?” 沈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海读的是圣贤书,为陛下分忧,为百姓立命都是他应当做的。” “陛下和沈大人都太严肃了。”杜彰笑道,“臣倒是觉得,如海确实有些害怕,更多的却是在向陛下撒娇呢。” 杜彰为人风趣,时不时地会说些令人哑然失笑的话。 皇帝指着他无奈地道:“沈爱卿才说如海都快四十了,你这老家伙就编排他一副小孩子做派……” 杜彰理直气壮,“陛下是天下之主,是君父,臣子受了委屈向您告状撒娇不是挺正常的嘛。” 皇帝也觉得林如海委屈,顺水推舟地问:“那你说说,朕该怎么补偿他?” 第14章 赏赐 以死报君恩都是做臣子的本份,哪能找皇帝要补偿? 如今君臣相得可以开开玩笑,以后说不准就是林如海“恃宠而骄”的证据。 话题是由杜彰引起的,他也很快想到了其中关节,赞同道:“沈大人说的对,虽然人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但陛下也不能太偏心了,别宠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皇帝心说这俩老家伙一唱一和的,当他不清楚他们心里的弯弯绕呢。不过到底君臣有别,皇帝可以表现得礼贤下士,做臣子的却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因而见他们如此小心,皇帝只觉得心中熨帖。 “就听你们的吧。”皇帝轻笑,“赏点什么好呢?” 一直没说话的陆铭突然开口了,“既然林大人担心甄家会害他,不如臣从锦衣卫里挑几个身手好的,让他们留在扬州保护林大人吧。” 皇帝听了倒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当即拍板道:“好,这事儿就交给墨尘了。”墨尘是陆铭的字。 皇帝都说好了,沈弥和杜彰更没有意见了,此事就此定下,君臣几人又商议了一会朝政放散。 陆铭身上还有公务,出了勤政殿就与沈、杜拱手话别了。 一边往宫门走,沈弥想起一事,便问杜彰:“文秉贤弟,你的堂侄儿不是前年的湖广解元么?怎么去年没有参加会试?” 提起这个堂侄儿杜垣,杜彰就来气,“他说官扬拘束,不如游山玩水爽快自在,便不打算再考了,带着郡主和俩小子收拾包袱离京了,快两年没回来了。” 那岂不是刚中解元就跑了?沈弥轻咳一声,掩下笑意,“原来如此,倒也洒脱。” 杜彰冷哼,“他就是不服管教,心太野。”好在堂弟家里有人能支撑门楣,不然杜彰饶不了他。 不过,“沈老怎么问起他了?” 沈弥笑道:“前儿如海来信说,想给他的一双儿女找个先生,这不,我就想到你家逸飞了,以前总听你炫耀他才学过人。”逸飞是杜垣的字。 他哪有经常炫耀?二十八岁的解元在本朝还算不得什么,眼前的沈弥在杜垣这个年纪都三元及第了。杜彰有些汗颜,“逸飞也是运气好些罢了。” “再说了,谁不知道您家有个文曲星下凡呢?跟宴哥儿比,逸飞啥也不是。” 沈弥忙道:“宴哥儿虽有几分小聪明,却当不起文曲星之名,文秉快别折煞他了。” 倒也并非杜彰夸大其词,沈弥长孙沈宴自幼聪慧过人,有过目不忘之能,五岁能诗,七岁能文,在京城素有神童之名。 沈弥虽然也颇以孙子为傲,却谨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沈宴如今才九岁,沈弥担心他听到的赞美声太多,会骄傲自满不思进取,成为下一个仲永。 杜彰笑道:“沈老谦虚了,我看宴哥儿将来成就未必不如您呢。” 沈弥道:“那愚兄就先谢你吉言了。至于逸飞那儿,就当我没问过吧。让他一个湖广解元去教两个小娃娃读书,太大材小用了。” 沈弥之前并非没想到这一点,之所以尝试着提了,是因为杜垣乃是忠顺亲王的女婿。 忠顺亲王很是护短,对独女嘉悦郡主更是爱如珍宝,若是杜垣能去扬州给林如海的儿女当先生,还能顺便威慑一下甄家,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毕竟忠顺亲王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老纨绔,太上皇和皇帝也纵着他,给他纵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 不过杜彰方才把话头岔过去了,沈弥就认为他是委婉地拒绝了,便也不再执着。 杜彰却想了一会儿才道:“逸飞的想法总是跟常人不同,我写信问问他吧,成不成我也不敢说。” 沈弥大喜过望,“不管成不成,我先替如海谢过文秉贤弟了。” 远在扬州的林如海尚且不知道,他的远房表舅试图请忠顺亲王的女婿为他保驾护航。 他难得按时下衙回府,贾敏早早命人张罗了一大桌子饭菜,趁着林如海在家,邀请邱神医和他的小孙子一起用膳。 从姑苏请来的徐大夫家中有事,已经回乡了。 邱神医年近七十了,孙子邱济善不过八九岁,因此倒无需避讳,大家都在一处吃饭,只每人跟前单设一席。 林如海与邱神医相对而坐,贾敏在林如海右手边,他们夫妻二人都是博学多才之人,又因女儿自幼体弱多病,也看了不少医术,虽算不上通晓医理,却也能与邱神医言谈甚欢。 三个孩子则围坐在一起。 天气热,每人饭桌上都摆了几道爽口凉菜,黛玉脾胃弱,从前贾敏不敢让她沾一点凉的,现在倒能吃上一两口了。 是以也让人在她的桌案上摆了一小碟凉拌黄瓜,翠油油的瞧着十分清爽。 黛玉吃了两口还要再吃,邱济善笑着阻止道:“妹妹别贪凉,吃多了仔细晚上肚子疼。” 邱济善的官话说得不太利落,语气却很认真。他长得斯文秀气,或许因为经常随着祖父出门行医、采药,皮肤略黑,却很有精神。 而且他会的东西很多,认识的药草不下千种,平常黛玉和林暄去找他玩的时候他都很有耐心,对姐弟俩颇为照顾,俨然一副大哥哥的模样。 黛玉也非常喜欢他,对邱济善很是亲近。听邱济善这么说了,黛玉便听话地放下了筷子,让人把那碟子凉拌黄瓜撤下去了。 “姐姐明天再吃。”林暄似乎怕黛玉不开心,安慰道。 黛玉笑他,“你先管好你自己吧,我可是看到了,你比我吃的还多呢。” 林暄一下子涨红了脸,忙央求道:“姐姐,我也不吃了,你别告诉娘亲。” 其实贾敏已经听到了,只是他们身边都有伺候的人,左右不会闹得过分,贾敏也就不太拘着他们。 黛玉抿嘴儿笑,故意不理林暄,对邱济善道:“济善哥哥也说说他。” 邱济善斯文地咽下嘴里的饭粒,才温柔地笑了笑,学着邱神医给病人看诊的架势,把林暄数落了一番。 林暄被念叨得面露苦涩。黛玉则越发笑得止不住,她早就觉得这个济善哥哥很有意思,总是一本正经地促狭人。 贾敏不方便常到外院,邱济善又是个小医痴,整日跟着邱神医在院里研读医术、商讨药方、晒药捣药等,几乎没出过院门,因而贾敏没怎么见过他。 倒是黛玉时常说起,邱家哥哥人很好,很厉害,还教她读医书、认药草,言语间对邱济善很是信赖。 今日亲眼看到他们和睦亲昵的样子,贾敏不由有些担忧,黛玉天性聪慧心思纯澈,对身边的事物有着极其敏锐的感知。面对绿叶飘落、鲜花凋零,都会令她黯然神伤,哀叹它们命途寥落。 如今林暄已经基本痊愈,黛玉的身子经过这段时间的调理,也比以前好多了。想必邱神医很快就会离开。 邱济善是黛玉第一个朋友,情分不同寻常。届时黛玉面对和好友的离别,该有多伤心? 第15章 离别 偏巧不知怎的,一个小丫头左右脚绊了一下,手里的托盘没端住,一杯茶水尽数泼在了邱济善的后背上。 幸而不是滚烫的水,但夏天穿的少,料子薄,难保没有被烫伤。 贾敏当即惊了一跳,顾不得发落那个不稳重的小丫头,忙吩咐大丫鬟新雨带邱济善去隔间里查看情况,又命人到邱神医的院子里取烫伤膏和邱济善的衣服。 邱济善倒没觉得怎样,那杯水确实温度不高,后背顶多是被烫红了一片,于是安慰众人道:“我没事,这茶水不热。” 邱神医方才已经喝了一口茶水,知道孙儿不是在强撑,应当确实没有大碍,也笑道:“他皮糙肉厚的,这茶还烫不着他。待会回去抹点药就好了。” 林如海和贾敏不敢放心,毕竟邱家祖孙是他们林家的大恩人,他们不想有任何照顾不周的地方。 贾敏关切地道:“便是水不热,被那么浇了一身,怕也烫红了,还是赶紧抹点药换身衣裳。” 邱神医闻言不再客套,“济善,你听林太太的吧。” “是。”邱济善应了一声,对担心地望着他的黛玉和林暄安抚地笑了笑,随着新雨去了隔间。 只是刚走了几步就停下了,转身看向贾敏:“新雨姑娘……” 他似乎有些犹豫,贾敏一时没反应过来,见他眼神躲闪,脸色慢慢变红,才恍然大悟,不由觉得好笑,“你才多大,就知道害羞了?” 邱济善讷讷道:“我今年十岁了。” 他在乡野长大,原本并不在意男女大防,还是到了林家,偶然听到黛玉身边的婆子教训小丫头,才知道这些。 这事儿对他没什么影响,只是不想给新雨惹麻烦。 其实在贾敏看来,邱济善是想多了,本朝虽有男女大防,却不算太严格,尤其是对丫鬟小厮们来说。 不过她也没有多加解释,笑着对林如海说:“不如叫砚笙来吧?”砚笙是林如海的跑腿小厮。 林如海正要点头,邱神医和邱济善突然异口同声道:“不可!” “……”贾敏不由一怔。 林如海脑子飞快转动,以为邱家祖孙是担心小厮会笨手笨脚的,便想替砚笙解释一二。 “咳,林太太,”邱济善看了眼自家爷爷,磕磕巴巴地道,“我想请张婶子帮我…”他指了指林暄的奶娘。 贾敏自然不会不同意,心里却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之后黛玉依旧每天带着林暄去邱神医的院子里玩一会儿。 林暄体内的毒素已经拔除干净了,又吃了几副补药,邱神医就不再给他开药,让他日常多吃些鱼肉蛋羹即可。 黛玉的病根更棘手些,她身体弱,得进补,但补的少了没用,补多了她身体承受不了反而又害了她。 因此邱神医每隔五天或十天给黛玉把一次脉,再决定是更换药方还是暂时停药。 这天又是邱神医给黛玉把脉的日子,午憩过后,贾敏亲自领着黛玉过来了。 贾敏随意打量了一下院里的药草架子,上面一筐筐一篮篮铺设地非常整齐,令贾敏意外的是,黛玉身边的小丫头雪雁竟然在给邱济善帮忙,并且看起来一副很熟练的样子。 贾敏当时并未在意,直到又一次看见雪雁举止自然地帮邱济善整理药方。 贾敏暗暗纳罕,雪雁是她特意把黛玉挑选的伴读丫鬟,她记得以前这丫头跟着黛玉的上学的时候,总是愁眉苦脸的,一天也记不住两个字,根本就是个只知道玩的小孩子。 贾敏便问黛玉:“雪雁那丫头不喜欢读书认字,难道竟喜欢学医治病不成?” 黛玉拍手笑道:“可不是!邱爷爷都说那雪雁有些天分呢。而且她学得可认真了,还说学好了将来给我瞧病呢。” 想到雪雁说这番话时双眼亮晶晶的模样,黛玉也替她觉得欢喜。 贾敏思考了一会儿,心中渐渐出现一个想法:如果邱神医同意,他们林家就多给些束脩,请他教导雪雁两年,不求能学成独当一面的大夫,通些医理就行。 雪雁是个孤儿,贾敏捡到她的时候她才三岁,她在林家长大,只比黛玉大两岁,将来可以照顾黛玉很久。 若是雪雁有幸学得邱神医的一二分本事,将来黛玉也能受用无穷。 贾敏越想越觉得可行,她跟林如海说了后,林如海果然当即就同意了。 没有人比林如海更清楚,黛玉因为身体弱糟了多少罪。 前世他每每看见黛玉因病难受,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面不改色地喝下一碗碗苦药汁子时,林如海都心如刀绞。 更别提黛玉后来时常咳血、夜不能寐,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林如海重生回来后,也让人寻找过家世清白的女医,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 现在好了,再没有比雪雁更合适的人选了。 邱神医挺喜欢雪雁这个小丫头的,虽有些呆气,却心思纯净,手脚也麻利。 听林如海说想让雪雁跟着自己学医,邱神医是愿意的,不过他先问了雪雁,怕不怕吃苦。邱神医经常出外云游,时不时还要进山采药,雪雁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没干过粗活,邱神医这是把丑话说在前头,让雪雁慎重考虑。 雪雁可太高兴了,忙说她什么都不怕。好似说慢了邱神医就不相信她似的。 如贾敏所料,才过了中元节,邱神医就提出辞行,说是要回家过中秋。 贾敏没有理由挽留,便让人准备了许多土仪礼物,装了两大车,邱神医再三推辞,实在拗不过贾敏,方收下了。 临行这日,黛玉握着雪雁的手,另一只手拉着邱济善的袖子,哭得满面泪痕,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愈发显得柔弱可怜。 雪雁哭着要给黛玉磕头,黛玉没让,拉着她不松手。 邱济善也一脸不舍,温声细语地嘱咐黛玉,“妹妹要保重身体,好好吃饭,别贪凉……” 黛玉哽咽道:“我知道了。” 贾敏叹了口气,柔声哄她,“玉儿乖,你邱爷爷他们该出发了。” 黛玉很听话地松了手,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邱济善突然笑了笑,“妹妹,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就不要哭了,好不好?” 说着她俯身抱住黛玉,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其实我不是哥哥,是姐姐哦。” 黛玉蓦然睁大了眼睛,倒是震惊得果然不再哭了。 邱济善又摸了摸黛玉的头发,才放开她转过身去,摆手道:“妹妹,再见。” 第16章 世情 “娘亲,济善哥哥……”黛玉的小脸上泪痕已干,泛着微微的红晕,她示意贾敏低头附耳过来。 林暄不情不愿地坐在不远处,眼睛时不时地看向黛玉和贾敏。 那幽怨的小表情逗得黛玉差点破功,倒不是她不想告诉林暄,只是怕他太小,嘴上不小心给说出去了。 贾敏很配合地低下头,黛玉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她其实是个小姐姐!” 说完,盯着贾敏看,眼神亮晶晶的。 贾敏确实吃了一惊,不过仔细想想,也不是无迹可寻。且不说那天邱济善身上被泼了水后的反应,实在不像个十来岁的男孩子。 就说他们进府后,祖孙俩住在一个小院里,却从不叫年轻小厮进去,打扫洗衣都只让婆子去做。 邱济善甚至从来没有让别人给他洗过贴身的衣物,他的卧房也没有任何人进去过。 贾敏点了点黛玉的额头,“你就这么高兴啊?” “是呀。”黛玉软软地说,“虽然哥哥很好,可是我更喜欢济善姐姐。” 贾敏笑了,由衷地替女儿感到开心。说实话,她先前还隐约觉得,黛玉和邱济善太过亲近了呢。 可能这一点也是邱济善的百密一疏,她都不肯让新雨给她的后背涂药,却会对黛玉表现得那么亲密。 “娘亲,你在想什么?”黛玉见贾敏有神,不由问道。 贾敏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娘亲在替玉儿高兴。赶明儿你可以给济善和雪雁写信。” “真的吗?”黛玉兴奋地问,“我今天就写可以么?” 贾敏失笑,“傻孩子,他们还没回到家怎么收信?” 黛玉“啊”了一声,有些蔫了,这时林暄哒哒地跑过来,大声道:“娘亲和姐姐说话不告诉我,暄儿不高兴了!” 贾敏逗他,“你不高兴会怎样呢?” 林暄眼睛转了转,“我晚上要和娘亲、姐姐一起睡,不然明天就不理你们了。” 黛玉道:“可是你再尿床怎么办?我不想半夜被臭醒。”说完自己撑不住先笑了起来。 林暄一头扎进贾敏怀里,瓮声瓮气地告状:“姐姐欺负我。” “我没有呀。”黛玉反驳,“我只是说出你做过的事而已。” 林暄已经彻底没脸见人了,抱着贾敏装死。 贾敏不敢笑出声来,怕林暄羞得几天缓不过劲,忍了一会儿,对黛玉使了个眼色,道:“玉儿,带你弟弟去玩,不然他不喜欢你了。” 黛玉也忍着笑,拉住了林暄的小手,“弟弟,咱们走吧,我教你下棋去。” 林暄一动不动。 黛玉摇了摇他的手,没过一盏茶的功夫,林暄就被哄好了,姐弟俩手拉着手出门了。 贾敏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由在心里又谢了邱神医一回。 想着如今知道了邱济善是个小姑娘,等黛玉写完信,再添上些姑娘家喜欢的小玩意儿一起送过去。 贾敏如今是当家太太,说话做事前总要想着是否符合规矩,其实心里时常怀念曾经在闺中的日子。 贾代善从不拿女则女训约束她,常说她比世间大多数男儿都强。却也偶尔会露出一丝担忧,怕她太过优秀,与其他姑娘格格不入,又怕她嫁为人妇后不甘心困守后宅从而心生怨对。 大抵疼爱子女的父母都有相似之处吧,如今贾敏对黛玉一如当年贾代善对她。既为女儿的优秀脱俗感到骄傲,又担心她在这样的世道下逐渐被同化,然后一边清醒一边认命。 而邱济善的出现让贾敏感到一丝宽慰,不管将来如何,黛玉在幼年时就已经遇到过“特立独行”的姑娘了。 这个姑娘还是她第一个好朋友。 有彼此的存在,想必她们都不会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了。 毕竟至少有一个人,一定会坚定认为,她不比男儿差。 然后贾敏又想到,黛玉五岁了,也该带她与林如海的同侪家眷走动走动了。 从前黛玉身子弱时常生病,林暄年纪小离不开人,贾敏自己都很少出门交际,更别说黛玉了,她连二门都没出过几回。 如今家里一切都好了起来,黛玉若能认识几个性情不错的官家小姐,也不必日日拘在家里,多出门涨涨见识还能开阔心境,对黛玉的身体有好处。 时间进入八月,天气渐渐没那么热了,林如海作为扬州官职最高的人,底下大小官员几十个,凡是家中有事的自然都会往林家递一份帖子。 就在贾敏犹豫去哪家赴宴时,林家先迎来了一群神秘的客人。 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陆铭和他的十个下属。 那日在勤政殿议事后,第二天破晓前,陆铭就带人出发了,不过七日,他们便隐秘而快速地到达了扬州。 林如海见陆铭亲自前来,不由放下了悬着的心。陆铭是皇帝手中最利的剑,没有他查不清的案子、抄不了的家。 陆铭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不喜繁文缛节,林如海并非第一次见他,多少了解一点他的性子。 果然陆铭见无关人等都退下了,开口便是:“陛下有手谕,林大人接旨吧。” 林如海立即下跪,双手接过一封密信,读完后,向着京城的方向拜了拜,才起身。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让林如海把知道的消息、掌握的证物和安插的探子都交给陆铭,由陆铭带人彻查钱荣。 于是林如海没有藏着掖着,直接开始与陆铭交接。 办完了正事,陆铭叫了四个锦衣卫出来,对林如海道:“这几个人以后就留在林大人身边,你把他们当成护卫就行了。” 林如海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忙作揖道谢。 陆铭却不居功,直说是陛下的意思,林如海自然又朝京城的方向拜了拜,口称“陛下圣明,臣铭感五内”。 陆铭等他拜完便要告辞,林如海礼貌性地留陆铭在府中住下,陆铭也没有客套,当即就拒绝了。 林如海反倒松了口气,恭敬地将陆铭一行人送了出去。 第17章 赴宴 并且家里也有了锦衣卫保护,林如海便与贾敏商量,把先前她整顿府中内务时发现的暗探、奸细都寻个由头处置了。 这些人都是他们初来扬州后从人牙子那里采买的,为了降低他们的警惕,还都签了死契。 如今正因为这个,处置起来更容易了。 贾敏早命人暗中盯着那几人,很快就寻了个机会,以盗窃财物的名头将他们人赃俱获了。 先在院子里堵着嘴各打了三十板子,又写了状纸把人扭送到官府去了。 自古民告官难如登天,官告民却易如反掌。扬州知府衙门的小吏接到状纸看完后,立刻回禀府尹周旷。 按品级,林如海比周大人还高一级,且林如海又是皇帝的心腹,周大人哪敢怠慢林家的诉状? 又见人证物证俱都准备妥当,犯人也都画押了,周大人连升堂审问也不必做,直接判刑,就放八百里,送去煤矿上做苦力,不足十年不得释放。 自此,整个林府内宅彻底整顿妥当,如铜墙铁壁般,无人能够窥探。 陆铭留下的四个锦衣卫都是百户,林如海对他们十分客气,那几人却早被陆铭敲打过,只让林如海把他们当做普通护卫即可,连住处都选择和府中家丁一样。 林如海劝了几番,最终双方各退一步,锦衣卫四人以护卫长的名义住到了前院的耳房里。 既然担了名头,林如海便请他们有空时操练一番府中护卫,他们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转眼到了八月六日,林家一大早便忙活了起来。 他们要去府尹周大人家贺寿,周大人今年四十九岁,寿宴自然要大肆操办。 林如海自打来了扬州后,就一心扑在盐政上,加上林暄中毒,他既没时间也没心思赴宴吃酒。 不过府尹总揽扬州大小事务,林如海平日少不了要与他打交道,周大人知情识趣,从没给林如海找过麻烦,林如海也愿意给他面子。 特意告假一日,带着妻儿同去周家赴宴。 简单用过早饭后,众人开始梳洗打扮。林如海和林暄父子不过是重新梳了头发,再换身衣裳罢了。 林如海一身天青色绣竹叶暗纹的常服,端的是丰肃轩举、仪容风流,虽已年近不惑,仍有几分年轻时风流探花的气度。林暄则穿了一身宝蓝色团花箭袖,小脸肉嘟嘟的,唇红齿白,十分惹人喜爱。 贾敏和黛玉则要多花些功夫。 林如海和林暄在外间等着无聊,便命人摆了棋盘,林暄还没正经学过下棋,不过是黛玉带着他玩过几回罢了,且黛玉也才学了一年而已,林暄的棋艺更是不值一提。 林如海倒不嫌弃他,很有耐心地陪着儿子玩儿,林如海一边随意地摆弄着棋子,一边随口教林暄背几句诗词。 小半个时辰后,黛玉先过来了,只见她穿了一身鹅黄交领襦裙,外罩一件烟霞色纱衣,头上梳着双丫髻,两边各攒着一朵红珊瑚珠花,更衬得她粉雕玉琢、娇俏可爱。 黛玉瞧见林如海,便快步朝他走来,耳朵上坠着的珍珠耳环随着她的走动,悠悠晃动。 她到了近前先看了一眼棋盘,眼中露出一丝嫌弃,笑着对林如海撒娇道:“爹爹,我前儿才教了弟弟下棋,他太难教了。” 她不直接说林暄笨,显然是给弟弟留面子呢。 林暄讨好地对黛玉笑了笑,露出一口小米牙,“姐姐今天真好看。” 黛玉被弟弟可爱到了,摸了一把他的小脸蛋,笑道:“暄儿也好看。” 说完转向林如海,“是爹爹和娘亲丰姿美仪,咱们俩才神清骨秀。” 贾敏正巧迈步出来,听到这句话笑得什么似的,“好个不知羞的丫头,把咱们自家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叫人听了笑话咱们不谦虚呢。” 她今儿难得盛装打扮,厅内众人顿觉眼前一亮。 只见她穿着海棠红纱衫,系一条月白留仙裙,行动间裙摆微动,金线织绣的花纹如月华流动,说不出的柔美动人。再看她发间只斜插了两根碧玉钗簪子,鬓边点缀几枚红宝石珍珠钗,脸上略施脂粉。 如神妃仙子般光彩照人。 林如海不由赞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贾敏嗔怪地睨他一眼,“当着孩子的面儿,胡说什么呢。” 被提到地两个孩子懵懂地看向父母,两双漆黑的眼睛里透着纯真无邪的光彩。 林如海咳了一声,“玉儿,暄儿,走吧。” 听到该出门了,姐弟两个顿时兴奋起来,手拉着手往外走去。 连背影都是雀跃的。 贾敏又命人检查了一遍提前准备好的礼物,确认一切无误后,领着丫鬟婆子出了门。 林暄年纪小,和贾敏、黛玉同坐一辆朱轮华盖马车,林如海骑马从旁随行。 后面一辆马车中坐着贾敏身边的大丫鬟华秀和宛云,和伺候黛玉的王妈妈、凝霜、新雨。 因考虑到日后黛玉少不了出门赴宴,贾敏便把新雨指派给了她。 黛玉身边原有一个大丫鬟凝霜,稳重有余,机变不足。而新雨机敏伶俐,正好和凝霜互补。 再后面则跟着装礼物的车子,和林如海林暄父子俩地小厮,以及府中的护卫。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周家而去。 周家亦是住的官邸,到了周府大门外,只见府尹周旷和长子周镇亲自前来迎接,林如海下了马,与周旷寒暄几句,便把林暄抱下马车,随周家父子一起进门往东走。 贾敏和黛玉乘坐的马车进了大门则向西而行,直接驶到二门处。 周旷的夫人李氏携着儿媳和两个女儿一个小孙女早候在此处,等贾敏和黛玉下了车,忙上前几步迎了上来。 互相见礼后,李夫人亲热地拉着黛玉地手,连连赞叹,“好个标志的人儿!瞧这通身的气派,真真像那王母娘娘座下的仙女儿下凡来了!” 贾敏忙道:“她才多大,当不得李夫人的谬赞。” 黛玉也乖巧地说:“夫人过誉了,小女愧不敢当。” “哎呦,真是个伶俐的小姑娘。”听她口齿清晰,语调软糯,李夫人更喜欢了,拉着她的手不放,对贾敏道:“我这人说话直接,贾妹妹别怪我唐突才好。” 贾敏忙说不会。李夫人吩咐儿媳小李氏在这等着其他夫人小姐,亲自领着贾敏往内院去。 在扬州城,除了林如海就数周旷官职最高,别家的家眷自然也不必李夫人在此亲侯。 小李氏福身应了,又道:“秀秀和林姑娘差不多大,不如让她陪林姑娘玩会儿吧。” 周秀秀是周镇和小李氏的长女,也是周家的嫡长孙女,今年六岁,李夫人没有亲生的女儿,对这个孙女很是疼爱。 听了儿媳的话,李夫人也觉得有道理,便招手让周秀秀过来,牵着她一起走了。 小李氏身后的两个姑娘都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还不太会掩饰情绪,脸上难免带出了点嫉妒之色。 李夫人却看也没看她们一眼。 第18章 口角 众人见贾敏气度不凡,李夫人对她态度热络,心里不禁都有了猜测。 李夫人先与众人引见了贾敏,一番见礼后,李夫人邀请贾敏上座,贾敏自然推辞不受,在左侧第一张圈椅上坐下了。 闲话了一会子家常,因见姑娘们有些无聊,李夫人便吩咐孙女周秀秀带她们去小花厅玩儿。 周秀秀的母亲小李氏是李夫人的娘家侄女儿,亲上加亲后,婆媳两人相处融洽,李镇后院也干净,李家后宅几乎没有闹过矛盾。 在这样的氛围下,周秀秀被娇养得天真烂漫,听到祖母的吩咐,立刻对贾敏身边的黛玉道:“林妹妹,我带你去荡秋千!” 李夫人闻言嗔道:“你该叫林姑娘一声姑姑才对。”方才她与贾敏以姐妹相称,若是孙女和林姑娘也互称姐妹,岂不是乱了辈分? “啊?”周秀秀傻眼了,黛玉也惊呆了,她还没周秀秀大呢,怎么就做姑姑了? 黛玉忙看向贾敏,表情有些无措。 贾敏安抚地拍了拍黛玉的手,对李夫人笑道:“她们年龄相仿,叫姐姐妹妹又亲近又自在,岂不更好?再说我家玉儿胆子小,我还想请秀秀姑娘多照顾她一些呢。” 若是平白涨了辈分,说出去别人也会觉得林家人拿大。 李夫人本就没有别的意思,看了看两个小姑娘的表情,也觉得自己太过较真了,没得叫人以为自家为了想和林家拉近关系,脸都不要了。 于是从善如流道:“秀秀,你带姐姐妹妹们去玩儿吧,你是主人,要好好照顾她们。” 周秀秀兴高采烈地答应了,跑去拉起黛玉的手,又招呼其他小姑娘们一起。 一到花厅,周秀秀就献宝似的将黛玉拉到一座花架子前,藤蔓掩映间,一架铺着兔毛毯子的秋千群若隐若现。 黛玉瞬间便喜欢上了,因周秀秀在旁边鼓励她坐上去试试,她便当真坐了一会儿,玩的很是开心。 许是因为她们两人只顾着自己说话,忽略了旁的姑娘们。有个七八岁、衣着华丽的姑娘不服气地嘀咕道:“既然不待见咱们,何必叫咱们也出来?” 她的声音不小,在扬的姑娘们都是听见了的,却没人开口说什么。 黛玉正要开口解释她们并非故意,周秀秀把她拉到了身后。 周秀秀在家也是娇宠惯了的,自有一股傲气,若那姑娘语气好些,周秀秀定会觉得自己确实疏忽了她。可她开口就是阴阳怪气,周秀秀的脾气就被激出来了。 周秀秀上前一步,声音清脆地道:“敢问赵姐姐,是我家的茶水不好喝,还是果子入不了口?或者你有别的什么需要的东西,尽管开口就是,我家的丫鬟们定然会尽力伺候。” 李夫人和周旷是少年夫妻,周旷为官十几载,与同侪相处和睦,李夫人作为他的贤内助,对后宅女眷们之间的人情往来十分娴熟妥帖。 今日又是周旷的寿宴,李夫人准备了半个月,无论吃食、摆设还是戏班杂耍都用的是最好的,小花厅里的东西自然也样样精致。 那位赵姑娘面前的点心果子明显被吃了不少,足以说明这样东西颇得她的喜欢。既然如此,周家就没有怠慢她。 众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赵姑娘恼羞成怒,“你!你真是牙尖嘴利!” 这时坐在她旁边的姑娘柔声劝道:“周姑娘还小呢,赵姐姐多担待些吧。” 一句话就定了是周秀秀照顾不周。 谁知赵姑娘却一点也不领情,冷笑道:“就你大度会做好人,我们都不如你。 那姑娘被刺了一句,当即不说话了。 周秀秀气得不行,还想与赵姑娘理论,却见小李氏领着四五个姑娘正朝着花厅走来。 周秀秀登时红了眼睛,委委屈屈地唤了声“娘”。 小李氏忙快走几步,一边问周秀秀怎么了,一边在花厅里扫视了一圈。 周秀秀作为待客的主人,不好说客人的不是,因而很快调整了情绪,说是风吹了眼睛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小李氏也没有追根究底,毕竟闹大了最丢脸的还是周家。 这一阵小风波过后,众人相安无事了好一阵子。 周家今天邀请的都是官宦人家,姑娘们虽然各有心思,却都知道轻重。 因而到了后面,就各自和相熟的小姐妹聚在一起,或赏花吟诗,或品茶听琴,就连赵姑娘都没再挑事。 而夫人们这边也是谈笑晏晏。 夫人们聚在一起,无非是谈论些胭脂水粉、头面首饰等。 偏有位钱夫人言语间总表现得比旁人更见多识广,众人还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贾敏不由心下纳罕,便悄悄问李夫人:“这位钱姐姐知道的怎么比银楼掌柜的还清楚?” 李夫人暗道贾敏真是促狭,她也挺烦这个钱氏的,遂向贾敏解释,钱夫人是盐商钱荣的侄女儿。 举人出身的王昌会试屡试不中,就娶了钱氏做续弦,后来钱荣花了十数万两银钱为王昌疏通关系,让王昌从县令做到了如今的同知。 王昌极擅钻营,钱氏出手大方,因而扬州的官眷们虽然心里都看不起钱氏,大多数人却仍与她相处融洽。 只有另一位同知赵览的夫人徐氏最看不上钱氏,几乎从不与钱氏搭话。 贾敏倒是能猜到其中原因,赵览的嫡亲妹妹赵颜去年被皇帝御旨赐婚,为大皇子正妃,大约年底或明年年初,二人就会成亲了。 这也是赵家姑娘赵菲儿敢在周家挑事儿的底气。 而徐氏身为赵览的原配嫡妻、未来皇子妃的嫂子,却要和钱氏这个商户出身的继室平起平坐,她心里能舒服才怪。 不过她的丈夫赵览却比她更难受,赵览出身书香门第,未及弱冠便中了进士,他没有借助家世或裙带关系,勤勉努力了七年才走到今天。 王昌一个会试落榜的穷书生,全靠妻子的娘家给他砸钱,才能托关系当上同知。 这就已经够让赵览生气了,偏偏王昌一点儿也不为自己感到羞耻。 赵览最恨的便是王昌恬不知耻地每天与他称兄道弟,甚至偶尔还仗着年纪比他大,语重心长地“教导”他。 这夫妻二人丝毫不掩饰对王家的不喜,王昌和钱氏,以及他们的女儿王欣彤似乎都果然不觉,还总喜欢往赵家人身边凑,这也算是扬州人茶余饭后的一道谈资。 第19章 劝诫 与上次来林家的人截然不同。 贾敏已经无所谓了,毕竟贾府当家的是王夫人,她能做出什么事儿都不奇怪。 这次除了节礼,最重要的是两封信,一封是贾政写给林如海的,一封则是贾母写给贾敏的。 贾敏先看了写给自己地那一封。 上面不是贾母的笔迹,贾敏不由心中一酸:母亲到底年纪大了,怕是眼睛看不清楚了。 信的开头是贾母告诉贾敏,她的身子骨还算硬朗,家里一切都好,叫贾敏不必担心,照顾好自己。 然后写了贾母对贾敏的惦念挂怀,近来总是回忆起起贾敏小时候的事儿。 看得贾敏感动不已,不禁潸然泪下。 这么多年未曾回京,便是书信往来也渐渐少了,哪像刚离京那两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遇见个什么事儿都要写信给贾母知道。 贾敏反思了一下,决定以后多给贾母写信。 这时贾敏看到信的结尾,她越看心里越冷,眼里的泪也彻底干了。 贾母的用词很委婉含蓄,意思却非常明确:贾家和甄家是老亲,多年来一直互帮互助,贾敏嫁到了林家,林家和甄家也算是亲戚了,大家又是同朝为官,有什么事儿互相抬抬手就过去了,没必要闹得太难看,伤了亲戚情分。 贾敏气得拍了下桌子,贾母这是派人来兴师问罪了。 最重要的是,贾母根本不在乎事实真相,就直接让贾敏别得罪甄家。 想来贾政的那封信里也是同样的意思。 贾敏所料不错,原先贾政很佩服林如海,出身清贵、高中探花,是贾政幻想中的另一个自己。 但是贾政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因为林如海而觉得丢脸。 事情还要从甄家派人去贾府送节礼说起。 贾母和王夫人本以为甄家收下了她们送去的厚礼,贾元春应该很快就会离开慈宁宫,去到甄贵太妃的永寿宫当差。 可是左等右等,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贾元春还是一点儿消息也没。 王夫人的美梦做不下去了,就跑去贾母跟前哭诉,说贾元春是为了整个贾家的前途进宫伺候人的,不该让她就这么蹉跎下去。 贾元春是在贾母跟前长大的,贾母怎么可能不心疼她? 只好舍了老脸给甄贵太妃递牌子求见。 甄贵太妃是甄家老封君奉圣夫人的小女儿,年纪和贾敏差不多,从十四岁参选入宫,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 也许是因为没有生养过,又保养得宜的缘故,甄贵太妃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打扮得彩绣辉煌,貌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贾母和她并不熟悉,从前也没见过几回。如同贾敏不大像贾母,甄贵太妃和奉圣夫人也没有多少相似之处。 她的脸上一直挂着笑,眼神却极冷。 贾母稳住心神,先说了家常趣事,试图拉近关系。甄贵太妃一言不发地听了一会子,不知是困了还是觉得贾母的话没意思,掩唇打了个哈欠。 贾母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尴尬无措起来,说了一半的话张了几次嘴都没能续下去。 贾母养尊处优了许多年,乍然碰上个一点儿不给她面子的人,倒有些不适应了。 甄贵太妃仿佛没看到她的表情,开门见山地道:“本宫帮不了贾元春。” 贾母一怔,“娘娘此言何意?元丫头只是个宫女……” 甄贵太妃有些不耐烦了,“你想让她出宫,本宫说句话就行,其他的,本宫无能为力。” 她原以为贾母是个聪明的,毕竟当了几十年国公夫人。 否则也不会听贾母说那么多话。 贾母从宫里无功而返,回家后少不得又听着王夫人哭了一扬。 一家人都愁眉不展,贾府里每天都笼罩着一层阴影。 王夫人甚至吵着要派人去甄家要个说法,她们送的礼可都是无价之宝! 对此,贾母只说了句“别丢人现眼的”。 贾政虽不理俗物,贾母送往甄家的那方端石洛书砚却是他极喜欢的,若不是为了贾元春的前途,他还真舍不得送人。 现在好了,礼送出去了,却一点儿用都没有。 很快,甄家来人了,两家虽然总说是老亲,其实寻常并不走动,只有过年送一回节礼罢了。 所以这还是贾府第一次收到甄家的中秋节礼。 节礼的礼单不简薄也不厚重,都是些普通的金银器物、布匹绸缎。 王夫人拿到礼单后不免又生了一扬气。 贾政却更气,甄家的管事是由他接见的,那管事把甄应嘉的信递给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甄应嘉是甄家如今的掌舵人,在江南跟土皇帝似的,并不怎么看得上江河日落空有爵位的贾家。 更别说贾政还是个没有袭爵的从五品员外郎。甄应嘉信中的话很不客气,主要是指责林如海不顾亲戚情面,在扬州肆意妄为。并质问贾政,能不能管好你妹夫。 贾政心说我哪管得了他?少不得拿着信找贾母告状罢了。 贾母一看,原来是因为林如海得罪了甄家,贾元春完全是被迁怒的。当时心里先是松了口气的。 而后她不禁思量起来,林如海管的是盐政,甄应嘉管的是织造局,表面上八竿子打不着。 林如海是怎么得罪甄应嘉的呢? 以贾母对林如海的了解,他不可能跑到金陵去找甄应嘉的麻烦。 那么定然是甄家在扬州,或者说在盐政上插了一手,林如海性情刚直,把甄应嘉的那只手给折了。 贾母的脑子飞快转动。林如海是皇帝的心腹,但他在江南孤立无援。如果他真的惹怒了甄家,皇帝保得住他吗? 贾母可是会看朝廷邸报的人,前两任巡盐御史也都是皇帝的心腹,结果呢?不仅没有撼动甄家分毫,还不明不白地折在任上,皇帝做了什么?好像什么都没做。 贾母又想到了贾敏,她千娇万宠养大地小女儿,随着林如海离京快十年了。 以前总是想,不知道敏儿这辈子还能不能回京再见她一面。 现在却不得不想,若林如海把甄家得罪狠了,她的敏儿怕不是会……那她岂不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贾母不怪甄家,人家早就是江南的土皇帝了,她只怪林如海,为什么非要去招惹甄家? 明明他只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甄家看在贾家的面子上就不会动他,过了两年任满后,再托关系让他调回京里也就是了,到时候哪怕任个闲职也比在外面吃苦受累的强。 林如海真是糊涂啊,敏儿那么聪明的人也不知道劝劝么? 于是贾母叫来贾政,吩咐他给林如海写信,劝导一下他妹夫,识时务者为俊杰。 第20章 抄家 前世贾敏病逝后,贾母便把这份慈爱转到了黛玉身上,担心黛玉无人娇教养,便殷切地派人来扬州接了两三次。 虽说这份疼爱终究比不上对贾宝玉的,最后甚至为了贾家舍弃了黛玉。但贾母却也切切实实地庇佑了黛玉好几年。 即便其中掺杂着算计、利用,还有愧疚。 林如海虽然对贾府有滔天的恨意,有时也不得不承认,若是没有贾母,黛玉上一世的结局只会更凄凉。 只是林如海毕竟亲眼目睹了黛玉在贾府受尽委屈、又泪尽夭亡的景象,他不想恨贾母,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内心。 这一世,林如海打定了主意要离贾府远远的,即便将来调任回京了,他也不会让林家与贾府有太多的牵扯。 林如海可是知道的,贾家有许多人都不把律法当回事,几乎每个主子手里都沾了人命官司。虽然林如海上辈子并没有看到贾家最后的结局,但以他对皇帝的了解,贾家绝对得不了好。 这些想法林如海并没有告诉贾敏,一来他不想让贾敏和自己一样,每天被恨意纠缠着,更何况其中一方还是她的娘家,贾敏若是知道了黛玉上一世在贾家的处境,只怕会痛不欲生。 二来贾敏素来聪慧果决,只要让她看清楚贾府的一些行事,就根本不用担心她会为了娘家做出糊涂的事儿。 贾敏可不是会被人随意拿捏的。 不过为了让甄家放松警惕,林如海还是给贾政回了封信。说他与甄家素无往来,更不会去招惹甄家,请贾政放心。 且不管贾政收到信后如何一头雾水。林如海这边却得到了好消息。 陆铭带着锦衣卫来到扬州,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拿到了钱荣的那本账册,顺便还搜集了足以令钱家抄家灭门的罪证。 当然,林如海事先提供的线索也是功不可没的。 陆铭做事十分干净利落,他带走了那本至关重要的账册,把钱荣的罪证都移交给了林如海的人。 毕竟陆铭的任务就是拿到甄家勾结盐商贩卖私盐牟取暴利,以及教唆钱荣草菅人命的证据。 这些以后都能给甄家的覆灭添砖加瓦。 而处置钱荣则是林如海的事儿,暂时还不能暴露锦衣卫在其中的作用。 林如海雷厉风行地将钱家男女老少全部捉拿下狱,并将他们的罪证公布于世。 贿赂官员、官盐私卖、欺行霸市、雇凶杀人……布告才刚张贴出去,便引起了无数百姓围观议论。 有些人早就知道钱家的某项罪名,却求告无门,有些人则被钱家特意伪装出来的“乐善好施”欺骗了。 很快,钱家的判决结果出来了。 家产尽数抄没,之后会同盐税一起送往京城。 钱家不愧为江南盐商的领头羊,账房和衙役奉命清点钱家库房,不由都瞠目结舌。单是金银珠宝、玉石翡翠,就不下百万两银钱,这还没有算上一箱又一箱的古玩字画,和数不清的布匹绸缎、奇珍异宝。 粗略估算一下,也不止四五百万两。可见贩盐何等暴利。可叹钱荣竟然尤不知足,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扬。 钱家人男子不论大小、女眷过了十六岁者,一律处死。不满十六岁的女眷充入贱籍,每人脸上刻字,遇赦不赦,终身不可脱籍。 行刑那日,林如海也到了刑扬,他要亲眼看到钱荣被砍头。 以报前世杀子之仇。 随着刽子手的手起刀落,在扬州城嚣张跋扈了二十年的大盐商一朝倾倒。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这位大盐商的死讯成为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后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钱荣在扬州如此胆大包天胡作非为,犯下了累累罪行,固然少不了甄家的支持。 不过,钱荣并非只有甄家一个靠山,那个被他以数万两白银捧上同知之位的王昌,就曾替钱荣摆平了去衙门状告他的苦主。 还有一些小商户以钱荣马首是瞻,躲在他背后也做了不少诸如仗势欺人、残害百姓的事。 林如海为了把他们都绳之以法,连着忙碌了好一阵子。 这天林如海难得清闲半日,倒是用来招待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贵客——杜垣。 林如海高中探花那年,杜垣尚未及冠,却已颇有才名,只是不愿科举入仕。 不过他出身好,父亲是翰林院学士,伯父杜彰当时是礼部左侍郎,担任当年会试的主考官。 林如海去杜彰家拜访时,见过杜垣几次,也很是欣赏他的才学。 杜垣却不大喜欢和他们这些进士打交道,觉得他们的功利心太重。 因而林如海和杜垣只能算得上泛泛之交。 没想到杜垣竟递了帖子,说是想上门拜访。 难道是杜彰有什么话不方便写信,便让侄儿亲自走一趟? 林如海如此猜测,亲自回了帖子,与杜垣约定了见面时间。 杜垣刚到而立之年,容貌清俊、仪容出众,身上的气度比年轻时沉稳从容了许多。 杜垣也暗自打量了一番林如海,其实杜垣对林如海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曾经和杜彰高谈阔论过,都是杜垣不爱听的话。 如今倒是一副沉静内敛的模样。 二人多年未见,免不了一阵寒暄,林如海这才得知杜垣已经是湖广解元了,忙拱手笑道:“凭逸飞你的才学,早该中这个解元了。不过我记得从前你就不喜科考,怎的突然改了主意?” 这个问题杜垣回答过数十次了,早就心如止水,“自以前年轻气盛,家里又有大哥支撑门楣,我就是个不识人间疾苦的纨绔,左右饿不着。现在不一样了,我做了父亲,若还是总靠着家里,将来两个儿子万一有样学样,岂不是完了。” 杜垣说得半真半假,他是忠顺亲王唯一的女婿、嘉悦郡主的仪宾,哪里会养不起家?不过是怕自己身无功名,给妻子丢脸罢了。又不想每天游手好闲,将来连教导儿子都没有底气。 林如海倒是对他刮目相看了。需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且文人最重傲骨,杜垣年轻时何等孤傲出尘,现在却愿意为了妻儿做个俗人,岂不令人佩服? “逸飞当真通透。”林如海由衷赞道。 杜垣不知林如海所想,被他郑重的语气惊了一下,忙清咳了声,说起正事来,“如海兄,弟此番前来是受人所托。”接着便把沈大学士询问杜彰,杜彰又给他写信的事都告诉了林如海。 听闻他竟然是为了给黛玉和林暄当先生专程而来的,林如海哪会说一个不字,立即要让人把一双儿女叫来,给杜垣亲自见见。 第21章 先生 他不缺钱,又最讨厌拘束。 这些杜彰都是了解的,却还是给他写了信,他简直不明白杜彰在想什么。 后来还是妻子嘉悦郡主对他说,林如海多半是得罪了甄家,沈大学士想让他们夫妻去扬州为林家保驾护航。 杜垣虽然不知道林如海是怎么得罪甄家的,但他知道林如海是皇帝的心腹,而他的岳父忠顺亲王和他们杜家都是站在皇帝这一边的。 也就意味着,他和林如海也是利益相关的。 恰巧杜垣的一对双生儿子今年九岁了,他和嘉悦郡主打算送儿子们去扬州的西山书院上学,也好让他们多认识些同窗玩伴。 而且扬州富庶,才子云集,附庸风雅者众多,时常有人举办文会诗会,杜垣素来喜欢参加这些文人集会。 因此,他们势必要在扬州盘桓两年,嘉悦郡主便劝杜垣先去林家看看,假如那两个孩子的资质不错,倒不妨应下这件事。 横竖一个是女学生,不必科考,另一个才刚启蒙,教这样的两个学生花费不了多少心思。 杜垣听妻子所言有理,这才往林家走了一趟。 而当他真正见到黛玉和林暄之后,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庆幸之情。他暗自感叹,幸好自己没有错过这两位天资聪颖、钟灵毓秀的学生。 尤其是那位女学生,更是让他眼前一亮。可以说,杜垣平生所见之人,天资能与黛玉的相比,寥寥无几。 而林暄虽然比不上黛玉,却也十分聪慧,若是好好教导,将来必然不会堕了他这个先生的名声。 杜垣心里高兴,当即就拿出了嘉悦郡主提前替他准备好的表礼,一枚羊脂白玉双环平安扣是给黛玉的,一枚羊脂白玉流云玉佩是给林暄的。 黛玉和林暄见状,先是看向林如海,等林如海点头后,连忙行礼道谢。他们对杜垣的印象也很好,这位杜先生博学多才,谈吐风趣,与贾雨村的端方严肃截然不同,让他们觉得更亲近。 杜垣还对黛玉说:“过两天我让你师娘下帖子,请你们到我家里玩,你师娘见了你不知道得喜欢成什么样儿呢。” 黛玉有些害羞,却落落大方道:“郡主娘娘人美心善,能得她的青睐是学生的福气。” “真会说话。”杜垣想着回去定要把这话告诉嘉悦郡主,估计她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夸她呢。 既然双方都满意,林如海便和杜垣商议,将拜师礼定在十日后,那天林如海休沐。 难得找到一位德才兼备的先生,林如海打算把拜师礼办得隆重些。 杜垣自然没有意见,事实上,他已经以先生自居了,甚至开始考虑教学计划了。 当晚,林如海设宴款待杜垣,席间杜垣问起林如海和甄家的瓜葛,以后两家在明面上是一体的,有些事儿总得通个气。 杜垣本人虽然没有入朝为官,他的政治立扬却是十分明确的,因此林如海倒也没有瞒着他,除了锦衣卫参与的部分,其余能说的都大致告诉了杜垣。 杜垣不愿意入仕,性子却嫉恶如仇,甄家的所作所为令他颇为不齿,同时他也有些钦佩林如海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胆量和能力和甄家作对的。 大多数人不是选择同流合污,就是首鼠两端,既不得罪甄家又标榜清流。 即便有一小部分人悍不畏死,却因能力平平,撼动不了甄家分毫。 难怪他的伯父杜彰会给他写信。 林如海这样的人如果因孤立无援而失败了,他们都会良心南安。 却说杜垣虽然喝得半醉,回到家后也没有忘记向妻子夸赞黛玉。 次日嘉悦郡主的帖子便送到了,邀请贾敏带着两个孩子去杜家做客。 杜家半月前才到扬州,如今居住的宅子是派遣下人提前买好并收拾妥当的。 和贾敏想象中的精致华丽不同,杜宅只有三进,院中花木葱郁,却都是些寻常可见的品种。屋内的摆设也以简约大气为主,少见珍品古玩。 或许是因为常年居无定所,便没有那么讲究了。 倒是嘉悦郡主令人眼前一亮。她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模样,容貌娇艳,身形苗条。但见她穿着银红百蝶穿花袄,系一条大红织金绣花百褶裙,头上戴着丹凤朝阳挂珠钗,笑容满面,光彩照人,使厅内熠然生辉。 黛玉刚要给她行礼,便被拉着手到了近前。 嘉悦郡主见了黛玉如娇花软玉般可人,身上还有一股出尘脱俗的气度,果然喜欢得不得了,连声问,今年几岁了,什么时候的生辰,平日里在家都玩些什么等等。 黛玉乖巧地一一答了,“花朝节的生日,今年五岁了,平日里在家不过是看书写字,陪弟弟玩儿。” 嘉悦郡主便说:“果然玉儿是百花仙子呢,只有这个日子配你。”又问,“我看你身子有些弱,日常还吃药么?” “她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贾敏解释道,“六月里家里来了位邱神医,开了几副药,如今已经好多了,只吃些药膳补品,并不需要吃药。” 嘉悦郡主听了,又叫人包了些燕窝、人参等,让贾敏走的时候带上。 贾敏推辞不得,只好谢过收下。 闲话了一会子,有丫鬟来说,两位公子回来了,嘉悦郡主便让他们来见见客人。 黛玉已听闻先生家里有一对双生子,心里好奇他们真的像王妈妈说的那样,长得一模一样么? 一时,两个八九岁的少年携手进门,二人身高相仿,都穿着一身宝蓝色箭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 黛玉悄悄打量了一会儿,见他二人果然长得极为相似,只是脸上的表情稍有不同,因此倒也不难分辨。 嘉悦郡主待儿子请了安,便对贾敏道:“这便是我家的两个小子了,稳重点儿的是老大绍儿,嬉皮笑脸的是老二维儿。” 本来进门后,杜绍神情平静,杜维眉眼含笑,听嘉悦郡主这么一说,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嘉悦郡主恍若未见,对他们道:“这位是贾夫人,你们叫姨母就好,还不过来见礼?” 杜绍、杜维忙对贾敏行礼,“见过姨母。” 贾敏见了这二人也欢喜,笑着夸赞了一番,让人拿出准备好的表礼,兄弟两个道了谢才双手接了。 嘉悦郡主又向他们引见了黛玉和林暄,让他们以兄妹、兄弟互称。 几个小的厮见完毕后,嘉悦郡主便吩咐儿子们带林暄去玩儿,林暄早就在屋里待得闷了,迫不及待地跟着两位新哥哥出去了。 第22章 做客 贾敏闻言不由想起了林暄中毒卧床时的模样,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虽然林暄现在已经大好了,整天活蹦乱跳的,可贾敏还是常常感到后怕,那时候她差点以为林暄好不了了。 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无论失去哪一个,贾敏恐怕都会跟着去了。 想着又觉得对不住女儿,贾敏只觉嗓子发堵,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嘉悦郡主见她神色不对,猜想难道林暄出过什么事儿?才让贾敏这样难过。连忙道:“敏姐姐,暄儿他……” 贾敏深吸口气,勉强笑了笑,“他之前大病了一扬,把我吓坏了。” “小孩子身子骨娇嫩,生起病来总是吓人些。”嘉悦郡主柔声道,她也是当娘的人,儿子小时候生病她也没少忧心。 贾敏知道林如海已经和杜垣坦诚了林家在扬州的立扬和处境,而且钱家都没了,倒也没必要再隐瞒林暄中毒的事。 只是要出口还是有些艰难的,见嘉悦郡主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便顺着岔过去了,“是啊,他们就像来讨债的。” 黛玉正依偎在嘉悦郡主身侧,手里把玩着一个精巧的鲁班锁,听了贾敏的话就抬头望着她认真道:“娘亲别伤心,我和弟弟长大了会还债的。” 嘉悦郡主和贾敏都噗嗤笑了,嘉悦搂着黛玉恨不得亲她一口,“玉儿怎么这么聪明?” 黛玉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在家时贾敏和林如海也时常夸她聪慧乖巧,但她和嘉悦郡主才认识没一会儿呢,还不能习惯嘉悦郡主对她的热情态度。 贾敏笑道:“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这孩子就是嘴甜,把我和她爹哄得要星星不给她月亮。” “我倒是想要个嘴甜的小闺女呢。”嘉悦郡主满脸羡慕,“我那两个儿子能有玉儿一半贴心该多好。” “娘亲,姨母,”黛玉羞赧地出声,“我想去更衣。” 再待下去,她都要把脸埋在土里啦。 嘉悦郡主忙笑着吩咐丫鬟带她去隔间。 黛玉的背影像是落荒而逃,两个大人对视了一眼,又齐齐笑了。 嘉悦郡主因道:“我们二爷前儿回来跟我说,玉儿已经开始读四书了,真真叫我吃了一惊。今儿见了,才觉得玉儿比我们二爷说的还聪明呢!” 杜垣在家中行二,因杜家没有分家,嘉悦郡主便以“二爷”称呼他。 “妹妹这是谬赞她了。”贾敏笑道,“年初玉儿父亲给她找了个先生,才教她念了几天四书,怕是连第一篇的字都没认全呢。” 说到这个,嘉悦郡主不免好奇:“我们才刚到扬州,就听人说了,林大人非常疼爱女儿,特意请了一位做过官的进士老爷给女儿当先生,怎么才教了几天?” 实际上是教了大半个月,不过林暄很快就病了,黛玉后来就没再上过学。 贾敏解释道:“原先玉儿是我们老爷亲自教的,来了扬州公务繁忙,抽不出空了,才请了那位贾先生。也怪我们老爷粗心,听信了那人的一面之词。” 贾雨村本是因为贪污和恃才侮上被罢了官,他却对林如海说自己时运不济被人排挤。 “后来我们老爷派人去查了他在任上的作为,才看清楚此人的真面目。后来便把人辞退了。” 贾敏说完,嘉悦郡主恍然道:“难怪呢。那样的人的确不配教导玉儿。” “好在我们如今又找到了一位德才兼备的先生!”贾敏笑道。 嘉悦郡主面色一红,仍是落落大方的,“姐姐放心,我们二爷不是那样的伪君子。” 说笑间,黛玉回来了,嘉悦郡主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揽着她坐在榻上,一刻也离不开的样子。 贾敏不由打趣道:“妹妹这么喜欢女儿,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姐姐这是怪我抢了你的女儿呢。”嘉悦郡主先是玩笑了一句,又犯愁道,“我倒是想呢,就怕再是个儿子。” 世人都以多子多孙为福,贾敏头一回见到怕儿子多的,“这有什么的,妹妹家里又不是养不起。” 嘉悦郡主道:“并不是因为这个。姐姐不知道,我生绍儿和维儿的时候难产,把我父亲吓坏了,他就说不许我再生了。我们二爷也说,两个儿子就够他愁的了。” 贾敏虽然自己生孩子的时候年纪不小了,两个孩子生的时候却都还算顺利,不过她也知道有许多妇人因为生孩子难产没了的。 因而听嘉悦郡主如此说,贾敏也忙道:“王爷和杜先生都疼你,你听他们的便是,至于女儿,你若是不嫌弃,以后叫玉儿常来就是了。” 嘉悦郡主顿时愁容尽消,搂着黛玉道:“我怎么会嫌弃?我巴不得玉儿天天住我家呢!” “那可不行,”贾敏道,“我们家也只有一个玉儿呢!” 说得屋里人都笑了。 便是到了用午膳时,嘉悦郡主也让黛玉挨着她坐,问她喜欢吃什么喝什么,亲自给她夹菜盛汤,照顾得无微不至。 同席吃饭的杜绍和杜维都看得呆住了,他们在京城也有些堂弟堂妹表弟表妹的,从来没见过自家母亲这么喜欢谁。 黛玉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她心思敏感,担心给别人添麻烦,后来见嘉悦郡主的确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她、照顾她,给她的感觉和贾敏很像,她便放下矜持,亲热自如地和嘉悦郡主撒娇。 这顿饭黛玉吃得很饱,饭后坐了一会子想出去走走消食儿,嘉悦郡主便领着贾敏和她,去园子里散步。 杜维和林暄都不睡午觉,杜维就说要带弟弟去看他养的小马。 嘉悦郡主唬了一跳,连忙再三嘱咐杜维,只能看,不能上去骑,更不能让暄哥儿坐上去。 杜维答应着跑远了,林暄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 嘉悦郡主尤不放心,让身边的大丫鬟亲自去盯着了。 杜宅的花园子不大,一刻钟就能走完一圈。嘉悦郡主有些不好意思,“家中地方小,姐姐别嫌弃。” 贾敏正欣赏一株绿牡丹,见其花瓣莹润如玉,在日照下透着隐隐金光,不由停下了脚步。听了嘉悦郡主的话,笑道:“妹妹快别多心,你若是想住大园子,什么样的找不到?” “何况,你这园子里的花儿可不是在哪儿都能看得到的。” “姐姐若有喜欢的,尽管搬回去,这些都不值什么。”嘉悦郡主道。她并非夸大其词,家里的花是她让人采买的,大部分都是普通品种,只有少数几株名贵些的罢了。 贾敏忙道:“它们在妹妹这里开得好好的,我赏玩一会儿也就是了。” 说到这个,嘉悦郡主突然想起一事。 第23章 赏花 嘉悦郡主有些奇怪这位赵家夫人怎的消息如此灵通,而且还有些自来熟似的。 便与贾敏说了,“昨儿赵同知家里给我送了帖子,赵家太太请我去她家赏花呢。想必姐姐也收到了帖子吧。” 贾敏想了想,点头道:“赵同知的妹妹去年被指婚给了大皇子。他们家如今在扬州倒是有些……显赫。” 上次去周府贺寿的时候,赵家夫人对贾敏一直都很冷淡,二人几乎没有说过话,赵家姑娘还因为周秀秀和黛玉关系过于亲密,而挑起了一阵小小的风波。 贾敏也没想到徐夫人会给自己送帖子,来的还是徐夫人身边得用的婆子,态度亲热得让贾敏以为自己上次认错了人。 “怪不得。”嘉悦郡主轻笑一声,她虽然两年没回京了,京里发生的事儿忠顺亲王都会派人给她传信。尤其大皇子还是她的堂弟,赐婚圣旨才下,嘉悦郡主就知道了。 不过她却不清楚赵颜还有个兄长在扬州做官。 嘉悦郡主心里暗自思忖着,此次他们一家人要在扬州停留一两年的时间,这期间免不了要出门与官宦家眷交际。 不过以她的身份,倒是无所谓先去拜访哪一家,毕竟她是皇室郡主,做事儿任性些也没人敢说什么。 因问贾敏:“姐姐那日要去么?” 贾敏听她这么问,便猜到她是打算去的。贾敏倒无所谓,“听说徐夫人很喜欢花草,她家的花儿都开得特别好。” 黛玉也是个爱花惜花的,闻言抬头看向贾敏,“娘亲,我想去。” “好。”贾敏笑着应了,问嘉悦郡主,“妹妹,咱们一起去吧?” 嘉悦郡主知道自己年轻高傲,又初来乍到,也想着能和贾敏一起,至少能有个说得来的人,于是高兴地挽着贾敏的手臂,笑道:“姐姐和玉儿都去,我岂能落下?” 因徐夫人这次只请了女眷,嘉悦郡主又和贾敏商议,“十六那天就让暄哥儿来我家玩吧,绍儿和维儿月底才去书院,这阵子都闲着呢。” “妹妹考虑得很是周到。”贾敏感激地说,“我正不放心暄哥儿一个人在家呢。他父亲公务忙,轻易不能告假。只是怕耽误了绍儿和维儿读书。” 嘉悦郡主爽利一笑,“姐姐不必担心,那天我让逸飞别出门了,在家看着三个孩子就是了,正好他以后要教暄哥儿读书,先提前适应一下也好。” 贾敏也不是扭捏的人,当即笑道:“那我就不与妹妹客气了,到时候我们多给杜先生开些束脩!” 嘉悦郡主嗔道,“这主意是我提的,姐姐不如给我吧!”说着眼珠儿一转,对黛玉道,“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能教玉儿几句诗呢!”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这是嘉悦郡主前儿个才听杜垣念过的,她觉着不错,尤其是后两句,就拿出来显摆了。 黛玉抿嘴一笑,“我倒是更喜欢陶潜的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这句嘉悦郡主知道,“那不是陶渊明的,陶潜是谁?这名儿俗气,乍一听还以为是叫人掏钱呢!” 黛玉先是呆了一下,又拿帕子捂嘴笑起来。贾敏则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妹妹真是……率性可爱,哈哈哈。” 嘉悦郡主看她如此,哪能猜不到自己丢人了,忙道:“好姐姐,快别笑话我了,给我在玉儿跟前留点面子吧!” “姨母,陶潜就是陶渊明呀。”黛玉轻轻柔柔的一句话,让嘉悦郡主维持了半天的优雅形象破功了。 她捏了捏黛玉粉嫩的小脸儿,假装生气道:“好你个小玉儿,也敢嘲笑你姨母了是吧?” 黛玉双手捂着脸,一双盈盈秋水似的眼睛亮晶晶的,“姨母,玉儿给您念诗吧!” 她那撒娇的小模样看得嘉悦郡主心都化了,只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好,我听听你能念出多少来。” 黛玉平日在家里最爱读些诗集,她记性又好,张口便念了四五首。 可怜嘉悦郡主上学时是个自己看书就犯困、听人背书就睡着的主儿,如今也是听了阵子就头脑发晕,忙叫黛玉停住,“好玉儿,姨母知道你是个小才女了,以后出门姨母就带着你,让那些喜欢写诗联句的人长长见识。” 嘉悦郡主在闺阁中也没少参加宴会,少女们聚在一起不是下棋就是写诗作画,嘉悦郡主却只会骑马蹴鞠,常常觉得自己与别人格格不入。 毕竟小时候还能和堂兄堂弟一起玩,长大了就不好再扮作假小子了。 黛玉性子要强,自有一股傲气。她从前在家做过几首诗,拿给父母瞧了,林如海和贾敏都赞不绝口。因而她倒真想和别的姑娘们比试一番,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如林如海所说,诗才颇佳呢。 看着她那跃跃欲试、迫不及待想要一展才华的模样,贾敏不禁微微一笑,然后伸出手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点了一下,柔声说道:“玉儿需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就拿咱们扬州来说,每年都会出好几个神童呢!你可不能觉得自己比世人都强。” 贾敏虽然喜欢黛玉恣意矜傲的模样,却也担心假若真的有人胜过她去,她会一时受不了打击心里难过。所以先给她提个醒儿,让她心里有数。 嘉悦郡主想说黛玉这个年纪,还真没有比她更聪慧的。 不过转瞬间,她就明白了贾敏的良苦用心,于是温柔地摸了摸黛玉的发髻,笑道:“便是比不过别人又如何?咱们是去玩儿的,又不是去考试。只要玩的开心,拿不拿第一都不要紧。” 贾敏和嘉悦郡主一唱一和地劝说,黛玉心思通透,自然理解她们的用意。忙乖巧笑道:“玉儿省得,请娘亲和姨妈放心。” 贾敏很是欣慰,晚间与林如海说起此事,语气骄傲,“玉儿小小年纪,倒比许多大人还灵透。” 林如海不免在心中感慨。黛玉天生一副玲珑心肠,上一世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她在贾府与姐妹们开诗社,做的诗明显比别人都好,却总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捧别人为魁首,黛玉不仅会真心恭喜,还从不计较旁人对她的不公和打压。 偏偏有人用心险恶,常拿言语挑拨,动辄便说黛玉恼了、不高兴了,又有个王氏在背后推波助澜,以至于满府下人公然议论客居的林姑娘“小性儿爱恼人”。 每每想起这些,林如海都恨不得打上贾家去。 第24章 喂鱼 赵览一家住的不是官邸,而是自己买的私宅。 虽然同杜宅一样,也是三进的宅子,却建造得十分精美,据说是从一户盐商那里花了大价钱才买到的。 赵府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式的宅子,内里可谓一步一景,雕梁画栋随处可见、层楼叠榭错落有致。 进了二门,赵览之妻徐氏已在此等候了多时,嘉悦郡主和贾敏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分别和徐夫人见了礼。 徐夫人一改上次在周府见到贾敏时的冷淡态度,满脸笑容地与贾敏走在一处,略微落后于嘉悦郡主半步。 贾敏也仿佛忘记了之前的事,随意地和徐夫人寒暄着。 一时进了花园,贾敏才发现她们到的最晚,不过有嘉悦郡主在,倒没人说什么。 赵家的花园里假山叠翠、小桥流水,间或摆放着鲜花盆景,姹紫嫣红,如诗如画,令人观之忘俗。 说是赏花会,却不能只赏花,徐夫人先请众人在花厅里坐了,丫鬟们端上烹好的清茶、精致的点心和果子。 贵夫人们说了会家常闲话,赵家大姑娘赵菲儿则招呼姑娘们先去园子里玩儿。 徐夫人今日请了五家官宦内眷,或许是考虑到有嘉悦郡主在,她才精挑细选了这几家。 除了嘉悦郡主和贾敏母女,还有府尹夫人李氏带着儿媳小李氏、孙女周秀秀,府丞江大人之妻杨氏带着庶女江如月,通判孙大人之妻刘氏和嫡女孙慧、庶女孙念。 周秀秀一见到黛玉就拉着她不放,小姐妹两个凑在一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周秀秀小声问黛玉:“林妹妹,你怎么认识嘉悦郡主的呀?” 周旷在扬州做知府已经有四年多了,因而扬州城内的贵人就没有周秀秀不知道的,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郡主,她还挺好奇的。 黛玉解释道:“郡主的仪宾是我和弟弟的老师。” “仪宾是什么?”周秀秀疑惑。 “噗。”只听旁边突然传出一声轻笑,周秀秀扭头去看,却是赵菲儿。 原来赵菲儿出了花厅,见黛玉和周秀秀聊得旁若无人,便一直悄悄跟在她们后面,听到周秀秀居然不知道仪宾的意思,赵菲儿没忍住笑出了声。 周秀秀觉得自己被嘲笑了,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赵姑娘,我今天没有招惹你吧!你干嘛笑我?” 周秀秀还记得上次赵菲儿故意挑事,阴阳怪气地说她待客不周呢。这次换了赵菲儿是客,她怎么还揪着自己不放? 赵菲儿今日被母亲耳提面命,再三嘱咐她要和黛玉交好,当然也不能得罪周秀秀,毕竟嘉悦郡主在,赵菲儿不能做出有损形象的事。 于是她笑了一下,好声好气地说:“周妹妹,仪宾就是丈夫、夫君。” 周秀秀涨红了脸,不愿承认自己孤陋寡闻,嘴硬道:“我知道啊!用不着你说。我刚才是想考考林妹妹呢!” 黛玉抿嘴一笑,并不揭穿周秀秀,而是对赵菲儿说:“我和周姐姐说会儿话,赵姐姐只管忙去,我们不会乱跑给你添麻烦的。” 言外之意就是我们不挑事儿,不会嫌你照顾不周。 周秀秀连连点头,“赵姐姐不必格外关照我们。” 真是两个记仇的小丫头。赵菲儿暗生闷气。 亏她还主动示好了。林家姑娘如今傍上了郡主,眼高于顶也就算了,周秀秀凭什么就非要跟她作对? 她姑姑可是皇子妃!赵菲儿努力压制火气,没有说话。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几个姑娘,心说你们都是哑巴不成?怎么不知道劝她一句,给她递个台阶? 其实那些姑娘们是不敢贸然开口,眼前的三个人她们谁都得罪不起,因此见赵菲儿看向她们,连忙躲开眼神,都假装在看风景。 赵菲儿只觉得心口疼。 黛玉留意看了一下,那个和赵菲儿交好的姑娘今天好像没来。不过那人的身份并不难猜,同知王昌因为收受贿赂、包庇钱荣,已经被罢官了,他的女儿自然来不成这赏花会。 难怪赵菲儿脸都气红了也没有人开口劝一下。 估计那几位姑娘也见过赵菲儿和王家姑娘的相处扬面,王姑娘总为赵菲儿说话,却从来没有得到过赵菲儿的好脸色。 她们就更不敢贸然开口了。 好在黛玉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见赵菲儿吃瘪就心软了,岔开话题道:“周姐姐,咱们去亭子里坐一会儿吧?” “好啊!”周秀秀从善如流。黛玉所指的八角亭金瓦红柱,背靠假山,三面环水,亭中摆放着十数盆盛放的菊花,看起来就很有意趣。 黛玉又问赵菲儿:“我瞧着那池子里似乎有鱼,赵姐姐能让人给我们拿一点鱼食么?我想喂鱼。” 周秀秀忙说:“我也想喂鱼,也给我拿一点鱼食!” 赵菲儿的怒火一下子被熄灭了,她突然想起今天她是待客的主人,她得让这群姑娘们宾至如归,让嘉悦郡主看到自己的才干。 于是她点了点头,望向在一旁观望的其他姑娘们:“还有谁想要鱼食的?” 江如月今年十岁,是这群姑娘中年纪最大的,她虽是庶出却是家中唯一的女儿,性子倒也大方,“劳烦赵妹妹让人给我拿一份吧。” 赵菲儿听了她的称呼,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很快就被她遮掩过去了,没人注意到。 孙慧和赵菲儿年纪相仿,性子却和周秀秀差不多,很是活泼,她的声音清脆欢快,“赵姐姐,我也要!” 她身后的孙念与周秀秀同岁,表情沉静,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赵姑娘,我就不必了。” “好!你们先坐着等一会儿。”赵菲儿露出个温柔端庄的笑容,安排好了姑娘们,才回头吩咐身边的丫鬟下去做事。 亭子里摆放了两张小石桌,旁边各放了几个小石凳,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兔毛软垫。 周秀秀和黛玉挨着坐在背靠假山的那张桌子旁,因为那假山上攀爬着绿藤,旁边还种了一丛翠竹,是黛玉的最爱。 黛玉不由得先欣赏了一会儿景色。 江如月则坐在了黛玉对面,安静地看着碧波盈盈的池水。等黛玉回过神来,她江如月指了指桌子上的棋盘,“上次听说林妹妹已经学过棋了,可否陪我手谈一局?” 黛玉却之不恭,周秀秀虽然也学了一点,但是会看不会下,因而倒是津津有味地看她们两个下棋。 另一边,赵菲儿不喜欢下棋,便问孙慧和孙念会打叶子牌么,孙慧玩过几次,孙念却是头一次玩。 赵菲儿便说要教孙念玩,结果自己很快就连输了三把。这时丫鬟们捧着茶水点心和鱼食来了,赵菲儿便说不玩了,要去喂鱼。 第25章 上学 从赵家回去后,连着下了两天雨,黛玉便没有再出门,一直在家里看书、打络子。 黛玉不喜欢做女红,贾敏虽然教过她一些,却并不要求她每天都做,兴致来了绣两针就行。 他们这样的人家,每个主子院里都有针线上的人,很用不着黛玉自己做活。不过是为了向长辈尽孝,偶尔动手做一两件小东西罢了。 黛玉平常十天半个月也难得动一次针线。 这次一是因为天气不好出不了门,在家闲着无事,二是因为林暄上次写字时胡闹把玉佩弄脏了,上面的络子自然也不能要了,正巧行拜师礼的日子快到了,黛玉就突发奇想,准备亲手打个络子送给林暄。 黛玉午睡醒来,换了件家常白兔毛袄子,戴了昭君帽儿,听见外面仍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便先来到外间,站在菱花窗边欣赏了会儿烟雨蒙蒙的景色。 突然想到李义山有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倒还有些意思,便问屋里的丫鬟:“后面花园子的池子里还有残荷么?” 黛玉的院子里虽有一汪水池,却没有种荷花,怕招蚊虫。 众人想了想,还是新雨说道:“怕是早就被拔光了,姑娘这会子问那个做什么?” 黛玉遗憾地叹口气,“雨打残荷是什么声儿呢?” 新雨闻言便知,黛玉是想到了什么诗,或从什么书里看到,下雨天欣赏残荷别有一番意趣,就心生好奇。 且不说家里确实没有,便是有,新雨也不能让黛玉在这种天气出门去,姑娘身子才好了些,她们可不敢放松。 便柔声道:“奴婢虽然没听过雨打残荷的声儿,但想来和雨落在树叶上也差不多吧。” “罢了,明年让人留着些就是了。”黛玉说着,转身回了里间,拿出才起了个头的络子。 她本就没做过几回,手生得很,性子又仔细,因而做得非常慢,上午花费了一个时辰,才起好了头。 黛玉端正地坐在炕上,神情专注地摆弄了两刻钟,眼看渐渐有个样子了,凝霜突然出声提醒道:“姑娘,该歇会子了,仔细脖子疼。” 黛玉便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圈。 汀兰院里的丫鬟们被贾敏再三叮嘱过,一定不能让姑娘累着了,尤其是看书写字,或拿针线的时候。 其中凝霜最是小心细致,也正因如此,贾敏才放心让她贴身服侍黛玉。 如是过了两日,天气转晴,黛玉的络子却只完成了一半。 这天偏又收到了周秀秀送来的帖子,说李夫人要带她去家里的庄子上玩,那里有温泉,还有已经开花的早梅。 周秀秀和黛玉玩的最好,自然邀请黛玉同去。 黛玉想想林暄,又想想络子,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回绝了周秀秀的帖子。 贾敏觉得好笑:“打个络子罢了,怎么就着急的这样?晚一天也没什么要紧。” 黛玉眉头微蹙,“后天要行拜师礼呀,这是我给暄儿的礼物,不能晚的。” 林暄在一旁听了,又是想早点拿到姐姐亲手做的络子,又心疼姐姐不能出门玩了,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咱们家不也有温泉庄子么?”黛玉不以为意,“下次我请周姐姐去玩不就是了。” 贾敏是无所谓,周秀秀却念叨了黛玉好久。 不过黛玉很快就行了拜师礼,正式开始上学了,每十天休息一天,和林如海上衙的时间一样。 当然,这是杜垣定的,主要针对林暄。黛玉不用科举,读书全凭喜好罢了。而且林如海和贾敏担心她的身体吃不消,只让她不必勉强。 每日辰时正(八点),杜垣会准时到林府外书房,他是大人,总不能让两个小孩子天天早晚往杜家跑,也不安全。 上午教学一个半时辰,黛玉接着读四书,林暄学三字经。每过半个时辰休息一刻钟。 然后是午饭时间,午后申时初(下午三点),黛玉练两张大字,她的字已经写得有点模样了,只是腕力不足,却也急不得。杜垣带着林暄先读半个时辰书,再让他拿着毛笔胡乱练会儿字。这时黛玉练完了字,杜垣便给她讲解四书的内容。 十月底,黛玉终于收到了邱济善和雪雁的书信。原来她们跟随邱神医回了榕城后,没过多久,邱神医就又带她们出门了,一边行医一边采药,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雪雁的字写得仍是歪歪扭扭的,说自己长高了,力气也变大了,现在都能帮邱神医背药箱了呢。 黛玉真心为雪雁开心了好一阵子,先前还担心雪雁适应不了,闹着要回来呢。 邱济善则说她又跟着爷爷给好多人治病了,她能独自医治的病症也多了好几种。 不过,遗憾的是,她们今年过年回不去榕城,不知道会在哪儿,让黛玉先不要给她们写信了。 邱济善还让黛玉不要哭鼻子。 “哼,我才不哭呢。”黛玉看完信一直是笑着的。 雪雁和邱济善都很好,邱神医身子骨也硬朗,黛玉便放心了。 天气一日日冷起来,扬州城下了第一扬雪后,黛玉因贪恋雪景在院子里多玩了一会儿,不甚得了一扬风寒。若是往年,怕是一整个冬天都好不了,今年却只在屋子里休养了六七天就大好了。 林如海和贾敏都高兴的得不得了。 充实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年关。 嘉悦郡主说今年要回京过年,冬月底就要出发,因而到了腊月,黛玉和林暄便不用上学了。 林暄却被杜垣布置了许多课业,让他每天早晚都要读书练字,他倒是不能每天疯玩了。 黛玉却是轻松许多,还央求贾敏带她去温泉庄子上住了两天,当然没有忘记邀请她的小姐妹周秀秀。 腊月二十衙门封印,林如海提前和贾敏商量了,扬州离姑苏近,今年正好可以回乡祭祖。 因而才进了腊月,贾敏便派了管事先行回姑苏收拾老宅,并打点了两车土仪年货分送给林家族人。 二十三这日,用过早饭,林家全家收拾妥当,雇了两条大船乘水路前往姑苏。 林家祖宅位于姑苏城西,临近阊门,乃是姑苏最为富贵繁华之地。概因林家祖上于国有功,太祖皇帝亲赐良田千亩,并侯府规制的宅子一座。距今已经百年了。 林如海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幼年时随父母回乡祭祖,所待的时间都不长,后来父母相继离世,他和贾敏才因守孝在祖宅里住过几年。 之后他高中探花,在翰林院任职三年,便申请外任,再也没有回过姑苏。 第26章 待客 黛玉曾问过林如海,老家姑苏城是何样貌,林如海自己也不曾仔细逛过瞧过,只隐约记得祖宅附近热闹非凡,宵禁后仍可见万家灯火。 马车粼粼而行,黛玉掀开车帘,好奇地往外看,林暄挨着黛玉,也张大眼睛往外瞧。 但见街道上行人如织,拉车挑担的小贩在路边叫卖吆喝,时常引得行人驻足垂问。 林家姐弟虽然从来没有出门逛过街市,但林如海常常给他们买些外面的小玩意儿,因此二人对街上的东西倒不陌生,只是觉得商贩们叫卖的方式很是新奇。 过了小半日,马车忽然转了个弯儿,拐进了一条宽阔的巷子里,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林宅门外,只见大门洞开,大管事林祥带着数十个下人正在门口候着。 林家祖宅虽是按照侯府的规格建造而成,却并非侯府,因而正门上挂着的牌匾上写的是“林宅”二字。 林如海下了马,走到马车旁边,问道:“玉儿,暄儿,你们俩头一次回家,想不想下来看看?” 黛玉和林暄早有此意,当下便让人将他们抱下马车。 贾敏原就有些晕船,才下船又坐了半天马车,只觉疲惫的很,也不管他们,让人抬了轿子出来,她自个儿坐轿子先去后院歇着了。 林如海牵着一双儿女的小手,领着他们在门口转了转。 这条巷子里面只有林家一处宅子,外面却连着街市,因而巷口常有车马行人经过,倒也热闹。 林宅共有五进,若要全部看完一遍,一天的时间也是不够的,林如海只带着两个孩子看了看前面两进院落,就让人送他们回去休息了。 贾敏一觉睡到了天将擦黑,醒来便问黛玉和林暄去哪了。 大丫鬟华秀一边服侍她更衣梳洗,一边回禀,黛玉在主院后面的抱厦里,还睡着,林暄睡了一觉,醒来后被林如海叫去了前院书房。 贾敏点点头,去看了一回黛玉,见她睡得正香,屋里被炭盆熏得暖烘烘的,便放下了心。 黛玉是真累着了,午膳是在船上随意用的,醒来见着贾敏,第一句话便是:“娘亲,我饿了。” 贾敏不由失笑,当即命人去偏厅摆饭。 次日,又在老宅休整了一日,贾敏便与林如海商议,年前请族里人来林家做客,年后他们再去族中拜年。 林如海也想到了这一节。前世他与族人少有往来,关系十分平淡,后来林暄夭折,族里有人打起了林家家产的主意,想把儿子过继给他,更是惹怒了他。以至于他死前想托付族人将来照看黛玉一二,都开不了口。 这一世林暄尚在,林家与族人的矛盾不会再发生,林如海重新审视了一遍林家族人,发现他们并非全都是小人。 若能从中找出几个好苗子,加以培养,将来说不定能和林暄在官扬上守望相助,也能让黛玉多一份倚仗。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林如海当年尚且有个侯门公子的出身,到了林暄这一代,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因此林如海不得不为林暄早做打算。 却说林家祖上是耕读之家,除了林如海祖上得封怀安侯这一支外,其他族人仍以耕种为生。 林氏现在的族长与林如海是远房的堂兄弟,名叫林瀚,当年也曾中过秀才,乡试考了四次都屡试不中,他便不再考了,一边继续耕种为生,一边教族中子弟读书。 收到林如海送来的请帖后,林瀚心里涌起几分感慨,他们祖上曾经与怀安侯不和,立下祖训不许后人与怀安侯的后人多有往来。 可是百年过去了,他们这一族仍旧人才凋零,有出息的子弟寥寥无几,更是没有一个能与林如海相提并论的。 林瀚年轻时也很有几分骨气,林如海回老宅守孝那几年,正是林瀚屡试不中家中最为艰难的时候,他却从没想过去林如海家里打秋风。 但他现在是一族之长,为了族人的将来,只好先把骨气放在一边了。 腊月二十六,天气难得晴朗,族长与妻子房氏带着族中老少约摸二十余人,来林宅做客。 林如海领着林暄在前院招待男客,问明族中如今人数、祭田后,林如海粗略估算了下,维持生计倒没问题,再想创办族学、延请名师就力不从心了。难怪只出了几个秀才,连举人都未有考中的。 林如海当即便与林瀚商议,每年出银三千两给族里,由林瀚负责购买田产、开办族学。 另外,除了林瀚仍担任启蒙先生并教授四书,还需再请一位举人或进士出身的,教授科举之道。 至于具体人选,还得从长计议。 林如海考虑得如此周到,林瀚哪里说得出一个不字。 前院里相谈甚欢,后院中贾敏和黛玉也与林氏众女眷们相处得其乐融融。 族长夫人房氏五十多岁,有些富态,模样很是和善,见了贾敏便拉着她的手,一口一个“弟妹”叫得十分亲热。 贾敏便以嫂呼之,众人见状都觉得贾敏为人和善,心中更添亲近之感,一时也少了许多拘束。 一时众人厮见完毕,各自坐了,房氏因对贾敏道:“我们整日在乡下,倒不知如海兄弟和弟妹回来的事,今天来得匆忙,这时节家里也没有什么新鲜菜蔬,只带了些自家腌的咸菜,和几只鸡鸭。让弟妹见笑了。” 贾敏忙道:“嫂子千万别这么想,这些都是各位嫂子和侄儿媳妇的心意,我可稀罕得很呢。” 林家什么都不缺,贾敏更是见惯了好东西,反倒觉得她们这些家常的礼物更加可贵。 房氏松了口气,笑着看了眼身边头发斑白的妇人,“鸿大嫂子,我就说吧,弟妹不是那等嫌贫爱富的人。” 林鸿之妻孟氏衣着朴素,头上一件饰品也无,她坐在红木椅子上,笑得有些拘谨:“弟妹不嫌弃就好。” 一旁的房氏长媳朱氏、林泽之妻刘氏、林深长媳于氏都纷纷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贾敏见状不由失笑,索性问了些家里一般种些什么庄稼、收成如何等话,使得众人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除了几位妇人,今日还来了三个姑娘,分别是房氏的孙女林娴,今年十岁,林深的孙女林妙,刚满十二,还有一个五岁的林嫣,是林泽的小孙女。 眼见自己的祖母或母亲越来越自在,这几个姑娘也不再拘谨,各自吃起面前的点心来。 林嫣年纪虽小,却很大胆,她瞅着贾敏喝茶的空隙问道:“叔祖母,您家的点心是在哪里买的呀?”说话时两颊微鼓,显然嘴里还正吃着。 她祖母刘氏听了这话,登时就在她头上轻拍了一下,“没规矩的丫头,把东西咽下去再说话。”又对贾敏歉然一笑,“嫣儿这孩子被我宠坏了。” 贾敏笑道:“咱们都是一家人,就该像嫣儿这样自在点才好呢。” 她温柔地看向和黛玉差不多年纪的林嫣,“这点心是家里自己做的,你喜欢的话我让人包起来你带回去慢慢吃。” 第27章 过年 “好孩子,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说。”贾敏又看了看林妙和林娴,“你们两个也是,在叔祖母家里用不着客气。” 林妙和林娴同时起身道谢,满脸开心的模样。 房氏看看自家小孙女儿天真懵懂的样子,又看看端坐在贾敏身边的黛玉,感慨道:“玉姐儿这模样气度,真像王母娘娘座下的仙女儿,却是我家娴姐儿能学到她的一两分,我也再不用操心了。” 这话也说到了林嫣祖母刘氏和林妙之母于氏的心坎里,她们的孙女也算是娇宠着养大的,看起来却连黛玉身边的小丫鬟都不如。 贾敏注意到林妙和林娴脸上有些不自在,不好直说让她们别和黛玉比,虽然是实话,她们听了却未必高兴。因而只道:“嫂子谬赞她了,我家的这个玉儿有时候也调皮得很呢。” 贾敏原想叫黛玉领着林妙几个去里间玩儿,这会也作罢了。都是小姑娘,若是有了比较的念头,感受到落差之后难免心生怨怼。 虽然她们不会对黛玉有什么影响,贾敏却不希望黛玉的一番真心被辜负。 “听说鸿大嫂子的孙儿今年考中了童生,”贾敏把话头从黛玉身上引开,笑着问孟氏,“今儿可带他来了?” 提起孙子林远,孟氏脸上堆起笑容,“来了,他十五了,不好来后院,我就没让他过来给弟妹请安。” 贾敏笑道:“他是个知礼的孩子,可见大嫂子教的好。” 此时,林如海正在与这位十五岁的童生说话,林远皮肤略黑,身形瘦削,一看就不是养尊处优的人。 见了这个人,林如海才想起上一世也见过他。 那时候黛玉已经去了京城,林氏族里有个叫林暇的,自称是林如海的远房侄子,带着几个少年去了扬州,其中就有十七岁的秀才林远。 林如海家中不缺吃喝,便留他们住了一阵子,只当他们是来投奔的亲戚。 后来林暇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林如海跟前夸赞,那几个少年都是可塑之才,且有情有义云云。林如海哪里听不出林暇的意思,想着如果当真有好的,过继一个也不是不行。 林远就是其中最好的那个,父母双亡,祖母把他供养成秀才后也撒手人寰了。 可当林如海找到他时,他却跪在林如海面前,说自己不想被过继,他要给祖母守孝,以后每年还要给祖母烧纸磕头。 林如海虽然感念于他的一片孝心,却还是有些不高兴,问他:“你既然不愿意过继,来林家又是为何?” 林远哭道:“祖母为了让我读书科考,把家里的祖宅和地都卖了,林暇叔找到我,说不管林大人你过继了哪一个,他都会给其他人二百两银子。我……”他羞愧地说不下去了。 最终林如海并没有过继嗣子,至于林远,林如海也没有再关注过,并不知晓他后来如何了。 看着眼前尚且没有失去祖母的林远,林如海心里五味杂陈。这世道,贫寒学子能考中功名者少之又少,林远无疑是个可塑之才,但是他的品性…… 林如海打算拜托族长林瀚日后多关照一下林远祖孙,毕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孟氏再被人骗得倾家荡产了。 送走林氏族人后,林家上下开始准备过年要用的东西,幸好宅子提前打扫过了,省下了不少力气和时间。 贾敏亲自过目的采购单子,买回来的自然都是一家人喜欢的。 年前看样子不会下雨下雪,贾敏便叫人剪了各色彩纸贴在窗上、用做衣服剩下的绸缎边角料在树枝上系成花朵的形状、在廊下挂上各式各样的红灯笼。 整个宅子被打扮得喜气洋洋,跟着一起忙活了两天的黛玉和林暄也很有成就感。 到了年三十这天,贾敏给家中下人放了半天假,老家在姑苏的可以下午回家一趟,住到初一上午再回来。 老家不在本地的多半都是上午休息,因为除夕晚上要守岁,说不定主子高兴了还额外有赏。因此倒不用担心下人们一起休息导致家中忙乱。 贾敏百密一疏,事先忘了订戏班子,等他们到姑苏后,有名的戏班子都已经被人预定好了。 贾敏有些遗憾,没有敲敲打打的声音,总觉得不够热闹。 黛玉安慰母亲:“我不喜欢听戏,听来听去都是那几出,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咱们多买些烟花爆竹,从早上就开始放,比唱戏还热闹呢!” 林暄正是喜欢这个的年纪,当即拍手叫好:“姐姐说的对,娘,咱们多买点烟花,我放给你看!” 贾敏无奈,只得吩咐下人,听两位小主子的。 于是从一大早,林家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林暄甚至因为兴奋,天不亮就起来了,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风帽,匆匆洗漱完就要去放烟花。 奶娘在后面跟着他跑,“我的小祖宗,天还没亮,您这会儿放烟花岂不是会吵醒太太和姑娘?” 林如海一贯醒得早,这个时间已经在院子里打五禽戏了,重生回来后,他格外注重保养身体。 林暄听了奶娘的话,脚步一顿,不过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去外面放,娘和姐姐就听不到了!” “……”奶娘欲哭无泪,只好拿着披风、手炉跟了上去。 黛玉醒来后听说林暄去外院放了会儿烟花,天亮了以后又在放爆竹,便也要去瞧瞧。 到了外院,就见林暄跟在一个小厮身后跑来跑去,嘴里喊着“我要自己放”。 那小厮如何敢让林暄自己燃放爆竹?一面哄着他,一面四处躲避,好不狼狈。 黛玉远远地看着,就笑弯了腰,喘着气说:“暄儿,你晚上、就这么给我们放烟花看么?” “姐姐!”林暄跺了跺脚,告状道,“他们都不让我碰!” 黛玉走近了,才发现他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有亮晶晶的细汗,忙拉住他,“你消停会儿吧!你这个猴样儿,谁敢让你放爆竹?磕着碰着了可不是好玩的。” 一面说,一面拿帕子给他擦汗,然后回头吩咐新雨:“让厨房熬一碗浓浓的姜汤,待会儿端给暄儿喝。” 林暄听了,立刻皱起了眉,整张脸都变成小苦瓜了,“姐姐,我不喝姜汤。” 他没敢说,姜汤太难喝了。 黛玉拉着他的手,哄道:“你才出了汗,待会儿再吹了风,不喝姜汤要发热的,晚上就没法玩了。” 林暄向来说不过姐姐,不情不愿地被拉走了,回去后果然姜汤已准备好了,他苦着脸一饮而尽。 第28章 夜话 黛玉和林暄个子矮手也小,想贴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便跟在贾敏身后,叽叽喳喳地指挥,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贾敏贴了两张就觉得头大如斗。 林暄暂住的西暖阁门上要贴福字,黛玉的抱厦有三间,中间的门上贴福字,两边贴对联。 吵吵闹闹了半个时辰,终于把主院的每个门上都贴完了。 其他院里的就交给丫鬟小厮们去弄。 午膳过后,便要准备祭祖事宜,全家都换上隆重的大衣裳,重新梳发上妆,诸事妥当后,林如海命人开了祠堂。 林家子嗣稀少,没有女眷不能祭祖的规矩,四口人恭恭敬敬地上香、磕头。 祭祖过后,沐浴更衣,换上家常衣裳,在暖阁里吃点心、打叶子牌。 黛玉向来是手气最好的那个,玩了大半个时辰,赢了一百多两银子,林暄与有荣焉,他虽然没有坐上牌桌,却一直在黛玉身边“出谋划策”。 黛玉慷慨地分了一半给林暄,哄得他眉开眼笑,直呼“姐姐最好”。 还要晚上放烟花给黛玉看。 眼见外面天色渐黑,林暄坐不住了,嚷着出去玩,林如海看他高兴,亲自护着他,让他放了两支烟花。 贾敏牵着黛玉站在廊下远远看着。 玩闹了一会子,丫鬟回禀贾敏,饭菜已经准备好了,贾敏便吩咐在偏厅里摆饭。 年夜饭从早上就开始准备了,摆了一大桌子,除了松鼠鳜鱼、碧螺虾仁、响油鳝糊等姑苏菜式,还有几道贾敏爱吃的北方菜。 两个孩子都不能吃酒,贾敏就陪着林如海小酌了几杯,因晚上还要守岁,也不敢多喝。 到了戌时(七点),便能听见外面持续不断的爆竹声,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空中次第绽放的烟花。 林暄不甘示弱,让人把家里的烟花爆竹都搬出来,玩了个痛快,就连黛玉都尝试着放了几支烟花棒。 结果到了守岁的时候,姐弟俩一个比一个睡得快,子时(十一点)未到就被人抱回屋里去了,再睁眼后天都亮了。 这边贾敏撑了一阵子也有些睁不开眼,林如海劝她去休息,贾敏却说想多守一会儿,替两个孩子祈福。 林如海自己也是这个心思,便没有再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坐在烛光前。 自重生后,林如海少有如此闲适的时候,即便是休沐,也有忙不完的事情,精神上更是一刻都不敢放松,深怕一不小心就会重蹈前世的覆辙。 忽听贾敏轻声说:“老爷前阵子似乎有什么心事,连我也不能说么?” 烛光下,贾敏神情温柔,目光关切,林如海只觉喉咙发紧,险些落下泪来。 他连忙低头清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都是盐政上的事情,说了只会让夫人也跟着烦恼罢了。” 这一年林如海没有闲着,贾敏又何尝不辛苦煎熬?不仅要打理家事,还得照顾丈夫儿女,纵使保养得宜,整个人也清减憔悴了不少。 林如海不免有些心疼,柔声道:“夫人不必多想,已经都过去了。” 他既然如此说了,贾敏便放下心来,另起了话头说:“前儿母亲又来信了,说二哥家的宝玉如何聪明过人,长得也越来越像父亲,而且生来带玉,将来必定大有作为。我瞧着母亲话里的意思,似乎想和咱们家结亲。” 林如海没有生气,也没有出声,他知道这时候贾敏是不会同意的。 果然就听贾敏略带怒气地继续说道:“刚生下来的孩子,嘴能有多大?竟然能衔着一整块玉?我看这不过是二嫂子用来争宠的手段罢了。当年元春生在大年初一,她就恨不得宣扬得人尽皆知,说元丫头将来会跟父亲一样有造化,如今却把人送到宫里当女史去了,说是女史,其实不就是伺候人的宫女么。” 林如海听了又是欣慰又是后悔。论起对贾府人心的了解,他不如贾敏之万一。前世黛玉的悲剧,他这个做父亲的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太相信所谓的姻亲关系,又见贾母作为长辈,竟三番几次派人来接黛玉,便觉得有这样慈爱的外祖母亲自照顾,黛玉在贾家定然会过得很好,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贾敏说了半晌见林如海一声儿也不言语,还以为林如海不认同她的话呢,就问他:“老爷,你莫不是觉得母亲的提议很好吧?” 林如海忙回过神来,摇头道:“我是觉得夫人的话言之有理,况且这事儿恐怕只是岳母一个人的意思。” 林如海可没忘记王氏对黛玉的恶意,即便王氏如今表面赞同此事,日后也会找法子毁约,毕竟王氏需要的儿媳妇是能和她同心同力,能帮她夺取贾府掌家大权的人。 “母亲一个人的意思?”贾敏疑惑地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二嫂子素来与我不和,以她的性情,肯定也不会喜欢玉儿。” “我这就写信回绝了母亲。”贾敏说着就要吩咐人准备笔墨纸砚。 林如海笑道:“夫人莫急,过了初二驿站才开始送信呢。” 贾敏便又坐了回去,但是心里还有些不舒服,“我早就听闻宝玉十分顽劣,不喜读书,最喜欢在内帏厮混,看在他是我侄儿的份上,才没有嫌弃他,我的好二嫂倒嫌弃起我的女儿了,真是好大的脸面。” 可不是么,林如海想起王夫人的种种作为,对王家教育女儿的方式很是不齿,单看王子腾其人,并非有勇无谋之徒,怎的就不知道教家里的姑娘多读些书呢? “夫人心中有数就好,”林如海拍了拍贾敏的手背,“就说咱们玉儿如今还小呢,且家里就这么一个女孩儿,以后便是要说亲也不能太草率,总得找个门当户对、洁身自好、功名有成的才行。” 贾敏听了,笑得止不住,揉着肚子道:“老爷真是促狭,真这么说了,不知母亲会如何想,二嫂子定会气得了不得。” 这才哪到哪,以后王夫人生气的时候还多着呢。林如海笑了笑,“咱们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等我把盐政这摊子事儿理清楚了,官位至少会升一阶,到时候以咱们玉儿的家世、品貌,只有别人配不上她的,咱们自然得仔细挑一挑才是。” “唉,玉儿还不到六岁,咱们就想着她以后说亲的事儿了。”贾敏道,“我越想越觉得舍不得。”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林如海握住贾敏的手,笑道,“咱们不能只想着抚养玉儿长大,不考虑她的将来啊。” 外面隐约传来打更的声音,爆竹声不知何时已渐渐消失了,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不知有多少做父母的为了儿女筹谋,也有不知多少儿女,如黛玉般正在好梦酣眠。 第29章 传言 她难得起这么晚,洗漱的时候问新雨道:“今儿怎么没叫我?” 新雨一边给她准备待会儿要穿的衣裳,一边笑道:“初一就是要睡醒再起呢,姑娘不必着急,老爷和太太刚起,大爷还睡着呢。” 听说林如海和贾敏也才起,黛玉便放心了,又笑弟弟,“暄儿昨日是玩得太疯了。” “是呀,”凝霜给黛玉擦了脸,让她坐到梳妆台前,“太太说:看他今儿能睡到几时。” 黛玉从镜子里端详凝霜给自己梳头,抿嘴笑,“我猜他还能再睡一个时辰,然后被饿醒。” 一屋子人都笑了,纷纷猜测林暄什么时候能醒。 过了一会子,黛玉换好新衣裳,打扮整齐,穿过连廊去到正堂,给林如海和贾敏请安。 她穿着大红锦缎绣牡丹小袄,更衬得小脸莹白如玉,眉目清然似画。 贾敏一见女儿来了,就把她揽在怀里,柔声问她夜里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做梦。 黛玉依偎着贾敏,软糯糯地道:“我睡得可沉了,一睁眼天都亮了。” “就该这样才好呢。”贾敏笑道,又问她饿不饿,黛玉点头。 贾敏已经吃过了,便亲自喂黛玉吃了两个豆腐皮馅的小包子和一碗燕窝粥。 林如海在一旁含笑看黛玉吃完后,问她:“玉儿想不想出去玩?” 黛玉当然说想,但是林暄还没起,因问:“不带弟弟么?等他起来怕是要闹了。” 林如海道:“谁知道他什么时候醒呢,我先带你去玩一会儿,咱们不走远,就去旁边的街市上转转。” “嗯!”黛玉昨天听见外面热闹的声音就想出去瞧瞧了,说不定还能买些小玩意儿回来,就不怕林暄生气了。 贾敏笑着叮嘱起身要走的父女两个:“多带些人,免得被冲撞了。” 说着注意到大丫鬟宛云往前走了两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奇道:“发生何事了?怎么这副模样。” 见林如海也朝自己看过来,宛云连忙行了一礼,恭敬回道:“回太太的话,奴婢是想说,不如给姑娘戴个帷帽。” 贾敏还当是出了什么事儿,闻言不在意地笑了笑。黛玉头上已经戴了昭君帽,只露出一张小脸,到了外面再被林如海抱着,倒是冷不着的。 林如海也是这么想的,便不打算理会宛云,牵着黛玉往外走。 宛云心中着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贾敏惊了一下:“你这丫头今儿是怎么了?” “太太,咱们这儿有拐子,姑娘长得跟仙女儿似的,奴婢担心……”宛云都快哭了。 林如海沉声问:“你怎么知道有拐子?” 阊门一带素来是姑苏最为繁华之地,林如海虽然没有在这里做过官,却记得连续三任姑苏知府后来都因为考评为优而升迁了。 但他们的政绩里都没有捉获拐子有功这一项。 贾敏最怕一双儿女出事,有点风险都不行,也催促宛云,“你快起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宛云定了定神,道:“蒙太太恩典,奴婢昨儿午后回家过年了。晚上娘做好饭让我给隔壁的刘嫂子送过去……” 宛云口齿清晰,条理清楚。她是姑苏人,爹娘都是林家庄子上的佃户,昨天贾敏给府里下人放了半天假,宛云吃过午饭就回家去了,今早才过来。 贾敏知道宛云的老家在姑苏,特意吩咐人给她准备了米面和肉,让她带回去。宛云娘是个热心人,做好了年夜饭,吩咐宛云给邻居家送一点。 宛云当初被爹娘送到林家当丫鬟的时候,刘嫂子才刚刚成亲,因而宛云记得她。只是没想到,如今才过去十年,刘嫂子却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妪,眯着眼看了半晌才认出她。 宛云心中好奇,回家后就问她娘,她娘说,刘嫂子的女儿去年被人拐走了,一直没有找回来,刘嫂子天天哭,把眼睛哭瞎了。 听了宛云的一番话,贾敏唏嘘不已,叹道:“那孩子真可怜,她的爹娘该有多伤心啊。”又气道:“那拐子实在可恨,把刘嫂子一家都毁了。” 林如海倒是想起一个人来,那也是个可怜的姑娘,据说被拐走后连自己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 不过,那姑娘比黛玉大了三四岁,宛云说的应该不是她。 黛玉眼泪汪汪地,“宛云姐姐,刘嫂子的女儿…是在哪里被拐走的?” “就在街上,她和她哥哥一起去买盐,一转眼的功夫,她哥就找不见她了。”宛云道。 屋内众人都沉默了一会儿,黛玉也没了出去玩的心思。 林如海摸了摸黛玉的头,“玉儿别怕,爹爹会保护好你。” 黛玉抿唇不语。她知道爹爹是扬州的官,大概管不了姑苏的事,可是心里又为刘嫂子一家难过。 “那位刘嫂子,去府衙报官了么?”贾敏清楚这事儿的症结是在姑苏知府身上。 宛云摇头:“报官了。但是有个衙役悄悄跟她说,多半是找不到了,五年前一户人家报官,说他们女儿额头上有一颗很明显的红痣,那姑娘都没能找到。更何况刘嫂子的女儿身上并没有胎记。” 额头上有红痣、年龄也对得上,不过这并不能确定那位姑娘的身份,林如海问:“五年前那户人家住在哪?姓什么?” 宛云茫然摇头。当时刘嫂子万念俱灰,哪里还有心情关心别人家的事? 贾敏觉得奇怪,“老爷……”她想问林如海莫非认识那家人,可林如海又问人家住哪姓什么,也不像认识的样子啊。 黛玉也疑惑地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没法解释,说他觉得三年后那姑娘可能会在金陵薛家。便对贾敏道:“此事说来话长……” 一语未尽,林暄从西暖阁跑出来了,嘴里嚷着“娘,我好饿!” 霎时便把一屋子压抑的气氛冲散了。 贾敏连忙让人把一直在炉子上煨着的早饭端上来,喂给林暄吃。 林如海则抽身去了外书房,叫来小厮砚笙,吩咐他明日去姑苏府衙找衙役,打听五年前有户人家女儿丢了,报官找人的事儿。 衙门今日关门,明天才有人当值。 年节下正是热闹的时候,林如海不由得想到了一个主意:执法钓鱼。要知道拐子通常都是团伙作案的,他们分工明确,协同合作,因而更难抓捕。 也就是说,找到一个拐子就有可能找到他们的团伙。 但拐子的目标一般都是五岁以下的小孩子,被打骂一阵后就不记得父母家人了,无论是自己养着还是卖给别人,都几乎没有风险。 可上哪去找又聪明又有自保能力的小孩子呢?这可是一项非常危险的任务。 第30章 意外 黛玉买了一个糖人,林暄买了一串糖葫芦,就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初二下起了小雪,飘飘洒洒落在房顶树梢上,转眼就化成了水,又结成细碎的冰。 因而天气很冷,连着两天林家人就在家里哪也没去。 到了初四,才微微放晴,贾敏便想着去林氏族里走一趟,年前说好了的。 “你和孩子们在家,我自己去吧。”林如海笑道,“村里路面泥泞,他们两个下了地,脚都拔不出来。” 贾敏噗嗤笑了,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画面,“那你代我向嫂子们道歉。以后有机会再去看她们。” 林如海答应了,带着贾敏让人提前采买的两车东西,有米面粮食、猪肉羊肉,还有布匹毛料等,去了林氏族人所在的村子。 族长林瀚亲自带着堂兄弟和侄子接待了林如海,众人凑在一起,对于林如海之前提的创办族学、购置祭田等事,又商议落实了一些细节。 林如海至晚方归。 又过了两日,路面已经干了,林如海对贾敏说:“既然来了姑苏,夫人倒不如带玉儿去寒山寺看一看。” “正巧我在家里也待的无趣了。”贾敏听后很是高兴。 寒山寺在城外几十里处,车马需行半日方到,晚上定然回不来,所以贾敏让人收拾了被褥衣裳,以便留宿寺中禅房。 寒山寺不愧为姑苏名寺,古刹森然,幽立于山水之间,寺庙周围林木葱郁,寺内钟声浑厚悠远,景与寺自成一方天地,令人观之忘俗。 寺中香客来往如云,贾敏让丫鬟婆子紧跟着黛玉,以免她被人冲撞了。 先去寺内上了香,贾敏和黛玉才回禅房休息。 因香火鼎盛,寒山寺后山建了许多禅房,朴素清幽,倒也别有乐趣。 禅房周围种了许多梅树,点点红梅绽放于枝头,贾敏和黛玉都是爱花之人,不由放慢脚步信步闲游,细细观赏山间景色。 贾敏早吩咐丫鬟婆子提前去禅房打扫房间、清理床铺了,等她们娘俩回去的时候,果然一切都收拾妥当了。 不一会子,华秀并两个婆子提着食盒回来了,寒山寺的素斋亦是一绝,尤其是青菜豆腐和素鸡,黛玉吃得赞不绝口。 黛玉吃完了饭,才发觉新雨和青雀一直不见人影,问了华秀,才知道她们俩收拾好房间就出去了。 黛玉皱了皱眉:“难不成迷路了?怎么吃饭了还不回来?” 贾敏正要吩咐人去找,只听门外新雨道:“太太,姑娘,奴婢和青雀回来了。” 新雨和青雀先后走进来,每人手里都捧着一簇梅枝,上面的花儿明媚鲜妍,新雨行了一礼说:“让姑娘担心了,奴婢知错。” 青雀也说:“奴婢不该擅自跑出去,请姑娘责罚。” 她们俩都是黛玉的丫鬟,所以都是向黛玉请罪。 黛玉笑道:“你们是去给我折花插瓶了,我若怪罪,岂不是白费了你们的一番心意?” 新雨忙说不敢,“伺候姑娘是奴婢的本分。” 这时黛玉才察觉她情绪不对,因问:“发生了何事?有人欺负你们了?” 新雨一向机灵爱笑,这会儿神色恹恹的,确实不大对劲。贾敏也道:“你出去找人吵架了不成?” “奴婢和青雀妹妹去给姑娘折花,路上碰到了一个大娘。”新雨说。 那妇人见了青雀就拉着不放,一会问她是哪里人,一会问她几岁了在谁家做事。 青雀原是黛玉身边的小丫鬟,和雪雁一样是陪黛玉读书的。她比雪雁还大一岁,性子倒是稳重,就是胆子小。 她被那妇人吓了一跳,以为碰到坏人了,还是新雨觉得那人有些可怜,忍不住陪着说了会儿话。 新雨蹙着眉头说:“那个大娘姓封,说她是来找女儿的,她女儿跟青雀差不多大,三四岁的时候走丢了。” 贾敏忍不住道:“难道又是被拐子拐走了?”才几天,就碰见三个了,姑苏城当真是不安全。 “娘,”黛玉对贾敏道,“咱们请那位封大娘过来问问吧。”她的脸上浮现出悲悯的神色。 贾敏握着女儿的手,温柔坚定地说:“好,娘这就给她写帖子。” 很快,一位满头银发的妇人就过来了。她身形消瘦面容憔悴,身上的衣裳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言行举止也端庄有礼,并不像普通农妇。 贾敏请封氏坐了,才解释道:“冒昧请夫人过来,是因为听说令嫒走丢了,我们有心帮忙,所以想找夫人多了解一些情况。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勿怪。” “夫人言重了。”封氏见贾敏举止优雅气度雍容,知道这是个贵人,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家的遭遇。 据封氏所述,她家原是本地乡绅,住在阊门十里巷,夫妻二人年近半百才得一个女儿,取名英莲,五年前的元宵节晚上,家里下人带着英莲去街上看花灯,从此再没了音讯。 为了寻找女儿,他们散尽了家财,不得已夫妻两个去投奔了封氏娘家。老爷甄费(字士隐)去年已出家做和尚了,封氏却不愿放弃,又从娘家回到了姑苏。因知道寒山寺每日都有很多香客往来,就到这里一边做些针线活,一边打听英莲的下落。 封氏想着,那拐子把英莲拐走定是为了卖钱,英莲生的标志,又很乖巧,多半会被卖到高门大户中做丫鬟,寺里常有贵人太太们来上香拜佛,封氏就和她们带的小丫鬟搭话,希望能发现英莲的消息。 封氏字字泣血,话未说完已泪流满面。贾敏和黛玉也忍不住跟着落泪。 可是贾敏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封氏,十岁左右的姑娘,单是林家就有二三十个。 贾敏忽然心中一动,想起那天宛云说的话来,因问封氏:“夫人说令嫒是五年前走丢的?她身上可有什么明显的胎记么?” 封氏点头,“英莲眉心有一颗红痣,像是用胭脂点上的。” 竟然这么巧?难道甄家就是宛云所说的五年前的那户人家? 贾敏又想起来,那天林如海特意问了宛云两个问题。莫不是他有什么线索。 不管如何,封氏在这里枯等终归是大海捞针希望渺茫。 于是便邀封氏去林府小住几日,盐政衙门正月十六开笔,今儿初七,他们在姑苏至少还能住五六天。 即便不能帮封氏找到女儿,也可以先找大夫给她治疗眼疾,再给她找个活计,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封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同意了。若有人愿意帮她,找到英莲的可能性不就更大?何况她如今头发全白,两眼昏花,身无分文,有什么值得别人欺骗图谋的? 第31章 僧道 初八晌午,贾敏一行人回到家,先安顿好了封氏住下,贾敏才与林如海说话。 转述了封氏一家的遭遇后,贾敏叹道:“封姐姐不容易,倒是她家老爷,怎的就抛下妻子出家去了?真是冷心薄情。” “的确是难为封夫人了。”林如海点头,“纵使找不到女儿,也该与妻子同甘共苦才是。若说看破红尘,怎的富贵荣华时看不破?可见只是吃不了苦罢了。” 说着,林如海不禁觉得自己前世比甄士隐也好不到哪去,丧妻丧子后,抛下年幼的女儿独自在世上受苦,与甄士隐的行为又有何异? 贾敏不知林如海心中所想,却是很赞同他的话,“老爷所言极是。不过,这话却不能对封夫人说,她觉得甄老爷是伤心过度才出家了呢。” 伤心不假,不堪忍受苦楚也是真的。而被抛下的封氏才是最可怜的。 林如海询问贾敏打算如何安置封氏。 贾敏已让人请了大夫,“先给封夫人瞧瞧眼睛吧,她这个样子以后怎么生活呢。” 大夫却说封氏的眼疾时间太久,很难治好了,只能平日里多保养,少操劳,减轻一些痛苦。 封氏并未觉得失望,她此行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这个。 之后贾敏让宛云带着大夫去了刘嫂子家,倒是把刘嫂子的眼睛治好了,此乃后话不提。 林如海找了一位画师,根据封氏的描述,画了一幅甄家姑娘四五岁时候的画像。虽然林如海曾经见到那位香菱姑娘时,她已经十四五岁了,不过眉眼之间仍有几分年幼时的神韵。 作为一缕魂魄的林如海,当初其实并不如何关心贾府里的其他人,不过仅从旁人口中听过寥寥数语,也能猜出香菱境遇堪怜,结局凄惨。 她也是难得的与黛玉真心相交而不掺杂任何利益算计的姑娘。 单是因为这个,林如海也不忍心再让这位姑娘的命运如前世般坎坷。 而他先前吩咐的小厮砚笙,每日去府衙找衙役打听,终于在第六天找到了一个知情人。 这个姓雷的衙役祖上三代都在姑苏府衙当差,他告诉砚笙,当年那户人家姓甄,是姑苏小有名气的乡绅,女儿走丢后没多久,甄家就在本地消失了。 这些倒是和封氏说的对上了,然而也没有什么用处。 姑苏四通八达,江宁、金陵、杭州,甚至扬州、山东都所距不远。 假如那拐子离开了姑苏,无论往哪个方向去,都有可能。 就算知道香菱,或者说甄英莲,十二三岁在金陵被卖到了薛家,也很难确定她这会儿被拐子带到了哪里。 林如海仔细回忆了一番,临近几个州府的现任知府,他都记不太清了,唯有金陵知府还有些印象。 概因前世大约过了三年后,贾雨村补录了金陵知府,他在林家做过西席,又是林如海写信向贾政举荐过的,自然多关注了一些。 贾雨村的前一任知府姓陈,是京中四王八公之一的齐国公陈家的旁支,贾雨村上任前,陈知府升迁为布政司参政,朝廷邸报上曾写,他为官清廉、政绩优异。 虽然林如海不了解陈知府为人,又因他是四王八公派系的人,其考评的可信度也不高。但想必也有几分能耐,否则坐不到三品大员的位置。 之后,林如海写了一封亲笔信,与甄英莲的画像一起,吩咐林诚亲自去了一趟金陵府衙报案。 且说自封氏来了林家后,对黛玉十分喜爱,或许是觉得英莲走丢前与如今的黛玉差不多大,封氏看着黛玉的目光总是充满慈爱与怜惜。 虽然贾敏对封氏以客相待,还指派了两个小丫头服侍她,但封氏是闲不下来的性子,给黛玉做了鞋袜不说,还要给她做衣服。 这日贾敏处理完家事,让宛云请封氏过来说话。 林家在姑苏只是暂住,一切从简,又没有亲戚需要走动,故而贾敏每日都过得很是清闲,她便时常找封氏说话。 今儿封氏拿了一个精致的昭君帽过来,说是给黛玉做的,上面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黛玉喜欢的不得了,当即就戴上了。 贾敏对封氏道:“姐姐的手艺真好。不过大夫说了,你的眼睛得多休息,这些东西不着急做。” 封氏摸了摸黛玉的头,笑道:“太太不嫌弃就好,我身无长物,只能做些小玩意儿聊表谢意罢了。” 她又对黛玉说:“林姑娘钟灵毓秀,乖巧可人,我心里疼她呢。” 黛玉回了一个甜甜的笑:“谢谢封姨母。” 封氏眼中流露出怀念的神色,“林姑娘快六岁了吧?我记得英莲走丢前,比林姑娘现在只矮了一点。”她用手指比出一寸左右的长度。 贾敏苦笑道:“想必英莲小时候是个健康的孩子。我家的玉儿天生不足,从不会吃饭就开始吃药。” “英莲小时候的确很少生病,活泼得像个猴儿。”封氏笑了一下,又怜爱地看向黛玉,“难怪我一见林姑娘就觉得她身子有些弱,大夫怎么说?” 提起黛玉幼时体弱的事,贾敏就有许多话说,“以前请了许多大夫都说治不好,只能慢慢养着。她三岁那年还突然有两个和尚道士跑来我家里,说要带她出家去。我家老爷不肯,他们就说玉儿这辈子不能流眼泪,不能见亲友,否则一辈子也好不了,疯疯癫癫的。” 说到这事儿贾敏还心有余悸,恨不得再将那两个人打出去一遍才解气。 封氏却突然问:“是一个癞头的和尚和一个跛足的道士吗?” 贾敏点头,“难不成姐姐也见过他们?” 封氏气愤道:“英莲三岁的时候,他们也来过我家里,让我家老爷把英莲舍了给他们。我家老爷亦是不肯,他们便说了些有命无运,带累爹娘的话。” 贾敏听得一怔,那两人的行为怎么跟拐子似的?否则哪有正经和尚道士让小姑娘跟着出家的道理? 可若真是拐子,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直接到朝廷官员家里行骗,简直目无王法。 林如海却不这么想,他清楚那两人的神异之处,他亲眼见到贾宝玉被镇魇后昏迷不醒,那两人不知从哪突然出现,也不知做了什么,贾宝玉就醒了。 而且他还贾府的下人传的沸沸扬扬的,癞头和尚也去过薛家,不仅赠给薛家姑娘一张药方及所需药引子,还赠了一句八字箴言,与贾宝玉那枚通灵宝玉上的字正是一对。不仅如此,癞头和尚还告诉薛家人,薛家姑娘需得找个有玉的才能相配。 种种迹象表明,贾宝玉和薛宝钗的“金玉良缘”,幕后推手就是那二人。 可他们支持贾薛联姻,与黛玉和甄英莲有什么关系?即便黛玉和甄英莲不出家,只要有贾元春和王氏在,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姻缘就一定能成。 第32章 花朝 离开姑苏前,林氏族学的第二位先生终于有了眉目。乃是一位进士出身、致仕回乡的老先生。此人家境贫寒,三十二岁考中了进士,却因为无人引荐而蹉跎到四十出头,才候到了一个知县的职缺。此后在官扬沉浮近二十载,只升了一级。 老先生为官期间两袖清风,致仕后想找个活计赚些银钱贴补家用。 这些消息都是族长林瀚打听到的,老先生则是林如海亲自上门请的。 贾敏还惦记着刘嫂子家的事儿。但是他们能做的也只有,以林家的名义再去官府报一次案而已。 至于封氏,贾敏怜惜她孤苦无依,再三邀请她同去扬州,封氏便说要自卖为奴,否则断然不肯依附林家。 贾敏对封氏的这份性情颇为欣赏,因而对她另有安排:“姐姐,我名下有个绣庄,那里的生意倒还不错。姐姐绣工精湛,我想雇你在绣庄里做师傅。平日里,姐姐只需指点一下庄子里的绣娘,传授一些技巧和经验,无需太过操劳。如此可好?” 封氏听了感动不已,她没想到贾敏竟能为她考虑到这个地步。其实封氏心里何尝愿意为奴为婢?否则也不会在寒山寺借住了。 “太太的恩情,我此生恐怕无以为报。”封氏对贾敏行礼道。 贾敏连忙将人扶住,“咱们两家也算有缘,姐姐就莫要在与我外道了。” 封氏暗暗决定,去了绣庄便将自己的一身手艺都教给绣娘,尽力使绣庄的生意更上一层楼,以报答贾敏。 冰河消融,天气回暖,转眼到了二月。 十二日是花朝节,也是黛玉的生日。这天一早,黛玉换上贾敏亲手做的海棠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袄、流彩暗花洋绉裙,头上戴了一只镂金雕花蝴蝶钗,鬓边簪了两朵精巧的珠花。既清丽,又灵动。 因她年纪小,生日并没有设宴。 给林如海和贾敏磕了头,林如海拿出一个金丝楠木锦盒递给黛玉,示意她打开看看。 贾敏也不知里面是什么,对黛玉笑道:“你爹爹神神秘秘的,瞒着所有人,我都好奇得很呢。玉儿快瞧瞧是什么。” 黛玉依言打开锦盒,只见里面叠放着两张纸,展开才知是一份地契和一份房契。 “爹爹送我一间铺子?”黛玉疑惑,她对黄白之物兴趣不大。 贾敏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是个茶点铺子,怎的我没有印象?是老爷新盘的?” 迎着妻子疑问的目光,林如海清咳一声,解释道:“这间铺子就在杨楼街上,两边也都是咱们家的铺子,以后玉儿出门可以去那里喝喝茶、歇歇脚。” 黛玉双眼一亮,顿时觉得这份礼物送到了她的心坎上。扑到林如海怀里撒娇道谢。 贾敏见状,笑道:“老爷考虑得极是,玉儿渐渐大了,也有几个玩得来的小姐妹,虽说不能天天出去玩,偶尔去街市上逛一逛还是可以的。” 林暄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小脸垮掉了,“姐姐,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越说声音越小,“比不上娘做的衣服,也比不上爹给的铺子……” “只要是暄儿送的,姐姐都喜欢!”黛玉连忙安抚弟弟。 贾敏笑着问儿子:“你送的什么?” 林暄走到桌边,把手里的卷轴展开铺在桌面上,林如海、贾敏、黛玉纷纷围了过来。 “雪后梅花图!”黛玉惊呼,“是暄儿画的么?” 林如海和贾敏也是满脸惊讶,不过他们惊讶的是:“这是雪后梅花图?玉儿怎么看出来的?” 林暄才刚刚启蒙,平日里一直读书写字,只有黛玉画画的时候,他在一边玩,黛玉给他讲过一点儿笔法笔触之类的,其他人都没有教他画过画。 而且黛玉自己都是个半吊子。 所以林暄的画上,乍一看,都是一团一团的墨迹。 林暄听了父亲母亲的话,又羞又恼,这可是他用了好几个晚上才画完的!他怒视爹娘,嘴硬道:“你们太笨了,才看不出来。” 黛玉抿嘴笑了笑,指着画上的一团墨迹道:“你们看,这是梅花,弟弟把花朵的样子都画出来了。”又指着另一团,“这是飘落的雪花,乐天先生诗云,可怜今夜鹅毛雪,引得高情鹤氅人。弟弟画的就是鹅毛大雪。” 听了黛玉这番一本正经的解释,贾敏和林如海表示:“玉儿,你就宠他吧!” 林暄高兴地抱住黛玉,“姐姐真聪明!姐姐,你出去玩可以带着我吗?” 黛玉:“……” 黛玉微笑着问:“先生布置的课业你都做完了吗?百家姓背下来了么?千字文认全了么?” 林暄哀嚎一声扑到贾敏怀里不说话了。 林如海哈哈大笑,贾敏也笑得站不住。 除了自家人的礼物,黛玉还收到了许多其他人送的东西。 杜垣一家初十刚到扬州,也派人送了礼过来。一套十二枝上好的湖笔应该是杜垣所送。一座白玉雕成的荷花盆景和一盒子二十四支宫造珠花,则是嘉悦郡主的礼。每一样都名贵又雅致,可见这对夫妻都是真心疼爱黛玉。 周秀秀送来两张手帕和一只嵌红宝石菱花手镯,附信一封说手帕她亲手绣的,请黛玉别嫌弃。一张绣着水芙蓉,另一张绣着几竿翠竹,虽然针脚不够细密,绣工也马马虎虎,但黛玉很是喜欢。 让黛玉比较意外的是,赵菲儿给她送了一本棋谱和一个竹根挖制的笔筒。棋谱倒也罢了,那个笔筒却有些别致,黛玉把玩了一会儿就让青雀给她摆到书房去。 黛玉院里的大小丫鬟也纷纷送了一两样东西,多是些手帕、络子、香囊之类,黛玉则给每人赏了两个银稞子。 吃过午饭,贾敏闲来无事,就带着两个孩子,约了嘉悦郡主一起去黛玉新得的铺子里看看。 铺子坐北朝南,有两层四间房子那么大,一楼卖些精致的点心,二楼只有一个大包间,门朝北开,东面靠墙是一整面半人高的书架,上面已经摆满了书。书架旁支了两张书桌,上面笔墨纸砚俱全。沿街是一面大窗,窗下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放着棋盘、叶子牌、还有鲁班锁九连环等小玩意儿。西面还有两个茶几、五六个绣凳和两张藤椅。 黛玉进了门就跑去书架旁了,林暄则被长桌上的鲁班锁吸引了视线。 贾敏心中既感慨又有些发酸,她这个当娘的好像被比下去了! 只听嘉悦郡主说道:“这里都是玉儿喜欢的,林大人真是心细如发啊。” 黛玉找了一本游记,正捧在手里看,闻言抬头笑道:“我爹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那你娘亲呢?”嘉悦郡主笑着逗她。 黛玉脸上笑容越发明媚,“娘亲也是最好的!姨母也是最好的!” 第33章 拒礼 到家后就听说甄家来人了。 贾敏问:“哪个甄家?” 华秀今天没有跟着出门,人是她安排的,听到贾敏问话,连忙一五一十回禀道:“午后金陵甄家派了四个婆子,说是来给姑娘送生日礼的。奴婢让她们在客院里等着了。” “让她们到偏厅稍等。”贾敏吩咐道。 华秀答应着,便下去叫人了。 贾敏让黛玉和林暄回去休息一会儿,自己换了身家常衣裳,往偏厅去了。 林如海公务上的事儿全虽然不会事无巨细地告诉贾敏,但基本的情况都会跟贾敏说。尤其是甄家,林如海不止一次说过,他们和甄家如今表面上互不相干,实际上已经完全站在了对立面。 那么甄家突然派人上门,不管用的是什么名义,贾敏都不需要顾忌颜面。 何况他们说是给黛玉送礼,黛玉只是个孩子,哪里值得甄家从金陵跑到扬州送礼? 贾敏可不敢收甄家的东西。钱荣曾经是甄家人暗中扶持了二十年才培养起来的钱袋子,却被林如海毁了,甄家心里不恨才怪呢。而且钱荣手里有甄家的罪证,现在下落不明,甄家对林家又添了一层忌惮。 偏厅里,四个五十来岁的婆子坐在小杌子上低声闲话,她们个个穿金戴银,比寻常富贵人家的夫人太太也不差什么。 贾敏进来时,四个婆子顿时站起身来,朝她行礼,语气甚是恭敬,“见过贾夫人。我们家太太问夫人安。” 贾敏径自坐下,疑惑道:“你们太太是?” 打头的石婆子满脸堆笑,“回夫人的话,我们太太是金陵甄家大太太。” 原来是甄应嘉之妻许氏派的人,这个许氏出身江宁大族,许家从前朝起就是江宁首富,前朝晚年战乱不休,许家更是大赚了一笔国难财,迄今仍屹立不倒。 贾敏露出淡淡的笑意,“原来是许夫人。你们太太可好?怎的突然叫你们来扬州了?” 石婆子回:“我们太太一切都好。她总说咱们家和京城贾家是老亲,夫人是贾家的姑太太,自然也是甄家的亲戚。以前离得远也就罢了,如今夫人随林大人来了扬州,与金陵相隔不远,咱们两家也该走动起来才是。” 这话说得很没有道理,林家到扬州快一年了,甄家才想起来要和他们走动,别说贾敏不信,那婆子自己说完都有些讪讪的。 可见许氏连个合理的借口都懒得找。 贾敏敷衍地点点头,“劳你们太太费心了。” 厅内诡异地静默了一会儿。 有个婆子捧起一张单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是我们太太给贵府林姑娘的生日礼单。” 贾敏看也不看,直接推拒道:“她小孩子家家的,当不得这么重的礼,没得折煞了。东西你们且带回去,你们太太问起,就说:她的心意我们领了,以后逢年过节的,若是方便,自然少不了来往。” 石婆子使了个眼色,等捧礼单的婆子退下后,她又对贾敏施了一礼,“我们太太说了,这些都是寻常玩意儿,给林姑娘和林公子玩的。” 送礼的人丝毫不见诚意,贾敏也懒得周旋,直接道:“他们如今每天都要上学,家里的这些玩意儿我都叫人收拾起来了,怕耽误了读书。” “……”石婆子哽了一下,脸色忽青忽白。所幸来此之前,许氏便说了,林家不收礼也无妨,转赠给余家便是了。 甄家三房一个庶出的姑娘嫁到了盐商余家,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儿。 但是被人方面打脸的感觉仍不好受,石半晌才憋出一个笑来,“我们太太听闻贵府小公子去年大病了一扬,叫奴婢问问夫人,若有需要的药材补品,尽管开口。”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威胁。贾敏双手紧握,目光如利剑般刺向石婆子,仿佛想透过她射向许氏。 石婆子却觉得自己打了扬胜仗,越发挺直了腰杆,脸上笑容不变。 贾敏忽然嘴角微扬,慢条斯理地道:“多谢你家太太关心。我恍惚听闻你家大爷几年前不幸过世了,真是惭愧,一直未曾亲去慰问。不过你们太太是个有福气的,听说你们家二爷聪明灵秀,很会写诗呢。” 石婆子脸上的笑容随着贾敏的说话声慢慢消失殆尽,她身后的其他三人也咬牙怒视贾敏,贾敏浑然不觉般,继续道:“我就不留你们了,四月初七太上皇陛下六十五岁圣寿,我们家的寿礼还没有准备好呢。” 贾敏的这句话成功让石婆子等人愤然离去,而甄家大太太许氏听到石婆子的转述后,更是气得摔了一整套汝窑茶具。 “真是岂有此理!”许氏大怒,“她竟敢讥讽贵太妃娘娘膝下无子!” 许氏的怒气不单单对着贾敏,亦有甄贵太妃,甄家为了这个娘娘往宫里送的银子堆起来也有一座山了。 若是她再争气点,生下一个儿子,以太上皇对她的宠爱,至少也是个亲王,可保甄家未来三十年无忧了。 且说贾敏命人送走甄家的婆子们,自己也气了一扬,还是林如海安慰她,“夫人还记得给咱们家当护卫队长的那几个锦衣卫么?他们说这半年来,甄家派了不下十波人试图混进家里,或是找出门办事的人,打听咱们家的事儿。那些人都被他们解决了。所以甄家急了。” 贾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被安慰到,“甄家怎么敢如此猖狂?以后还能让玉儿和暄儿出门么?” 林如海笑着点头,“甄家又不敢养兵,死士就更不敢了,一旦被发现,太上皇第一个诛他们全家。所以他们能找的不过是身手不错的家丁护卫,或者地痞流氓罢了。更不敢青天白日地出手。用一个就少一个啊。” 贾敏松了口气,还是觉得心烦,小声道:“难道太上皇真能万寿无疆?”她其实想问太上皇还能活几年。 林如海想了想,上一世他都没能看到太上皇殡天,“他老人家至少还能活十年呢。” 贾敏愣住了,“那甄家……” 知道甄家下扬的林如海微微一笑,“如今当政的是皇上。” 当朝政大权尽数落于皇帝之手,太上皇尚在又能如何? 到那时没有人救得了甄家。 不过这一世,林如海会尽力让那一天来得更早一些。 第34章 装病 过了花朝节,黛玉和林暄便又开始了每日上学、十天一休的生活。 此外,贾敏还会三不五时地教黛玉管家理事、查看账本,打算逐渐把汀兰院里的人和事都交给黛玉自己管,林如海送的铺子正好也能让她练练手。 横竖林如海说了,铺子赚的钱都给黛玉当私房,若是亏了,就从林如海账上扣银子。 这日林如海突然想起一事,因问贾敏:“咱们是不是该给玉儿找两个教养嬷嬷?” 前世他听闻贾府的姑娘们身边都有四个教养嬷嬷,虽然看不出来有什么作用,但给了林如海一点启发。 黛玉毕竟年纪小,以后出门交际,难免会遇上一两个不长眼的、或自视奇高的,仗着黛玉好性儿就欺负她。 不如提前请两个有身份的嬷嬷在身边,以后黛玉不方便说的话,有人可以替她开口。 林如海不知道的是,许多清流人家教养女儿,并不会请嬷嬷在身边,而是由母亲言传身教,只有勋贵人家才会处处学着宫里的规矩,让嬷嬷教养姑娘。这也是贾敏嫁入林家以后才慢慢知道的。 因而听了林如海的话,贾敏并没有立即同意,而是问他:“老爷怎么突然想到这个?”难道是对她亲自教养黛玉不放心? 林如海看贾敏神色不对,便向她仔细解释了自己的想法。 贾敏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老爷若是没有人选,不如我去问问嘉悦郡主,请她找两个宫里出来的,岂不更好?” 除非林如海请皇帝下旨御赐,否则确实找不到更好的了。因而便将此事交给贾敏。 嘉悦郡主是皇帝的亲侄女,她父亲忠顺亲王因为纨绔名声在外,反倒不受皇帝忌惮猜疑。 得知林、杜两家关系亲密,皇帝自然高兴,收到嘉悦郡主的来信后,立即让皇后亲自挑选两个品性、规矩都出挑的送到了扬州。 而与此同时,贾府也收到了贾敏的书信。 贾母看完后,倒没有生气,只觉得是林如海这个姑爷如今风头正盛,难免自视甚高,又不了解贾宝玉,才找的托辞罢了。 毕竟在贾母心里,贾宝玉无论出身还是才华品性都符合林如海的要求。 王夫人虽然也觉得贾宝玉无处不好,却恨贾敏信中那股高高在上的口吻,好像贾宝玉是任由他们林家挑剔的一样。 当着贾母的面儿,王夫人一副寡言少语的模样,没有露出一丝对贾敏的不满。回到自己房里后,就面沉如水,一屋子的丫鬟见了,都噤若寒蝉。 大丫鬟金钏儿见状,只留周瑞家的在屋内伺候,领着小丫头们出去了。 王夫人喝了一杯茶水,犹觉火气未消,将茶碗重重搁在案上,对周瑞家的抱怨道:“宝玉堂堂国公府的公子爷,还配不上林家破落侯府的病秧子吗!我哥哥还是京营节度使,林家有什么?贾敏怎么敢拒绝的?” 其实她巴不得贾敏拒绝,只是恨贾敏看不上贾宝玉罢了,若是贾敏回复说林家配不上贾家门楣,王夫人说不定还会夸林家有自知之明。 周瑞家的小声道:“既然林家不识抬举,太太只当没提过这事儿,另外给咱们二爷找一门四角俱全的亲事,老太太那里也说不出什么。” 王夫人盯了她一眼,“要不是你不中用,贾敏哪有今日?” 周瑞家的低垂着头,一声儿不吭。 王夫人正要再说她两句,门外金钏儿忽然禀报:“太太,老太太那儿来人说,宝二爷病了。” 王夫人听了,再顾不得理会周瑞家的,忙忙地穿上大衣裳就往荣庆堂去。 贾母正房的碧纱橱内,贾宝玉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地躺在床榻上。 王夫人对贾母行了礼,就着急去看贾宝玉的状况。 她长子已逝,余生的希望都在这个衔玉而生的次子身上,偏偏贾母非要把人留在自己身边养着,就像现在这样,每次贾宝玉生病,王夫人这个亲娘却不能第一时间知道。 王夫人心底的怨恨如野草般疯狂滋长,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 过了一时,贾母派人请的王太医到了,给贾宝玉看诊后,微笑道:“贵府小公子并无大碍,许是睡眠不足,身体有些虚弱罢了,调养一两日就可大好。” 王夫人表情急切:“那我儿什么时候能醒?” “这……”王太医语气顿了一下,“很快就会醒的。” 贾母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贾宝玉不想去上学装病罢了。 不过当着太医的面儿,贾母也不好拆孙子的台,便笑看了王夫人一眼,“宝玉昨晚上没睡好,让他再休息会儿。” 王夫人看出了贾母眼神里的警告,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送走王太医后,贾母让碧纱橱内伺候的大小丫鬟们都出去,才对王夫人道:“宝玉没什么事儿,你别担心。” “是,儿媳方才一时情急……”王夫人坐在贾宝玉床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她并不知道贾宝玉是在装病,只以为贾母不让她质疑王太医的医术。 贾母和一个素来木讷的儿媳妇没有什么话说,也体谅她为人母的心思,就对仍旧闭目装睡的贾宝玉道:“好了,宝玉,别把你母亲吓坏了。” 又嘱咐王夫人:“宝玉上学辛苦,你不要逼他太紧了。” 贾母了解王夫人虽然把贾宝玉看做眼珠子,却对他寄予厚望,不喜他逃学荒废课业,经常因此责骂他。 故而特意为贾宝玉说情。 王夫人也反应过来了,贾宝玉搞的什么幺蛾子,很想教训他几句,但贾母发话了,她只得点头应道:“老太太放心,儿媳省得。” 贾宝玉这才睁开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朝贾母和王夫人撒娇道:“老祖宗,太太,我饿了,想吃枣泥山药糕。” 王夫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连声吩咐人去准备。 却见贾宝玉双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遍,脸上的苍白尽数消失了,露出一张白里透粉的如满月一般的脸。 贾母失笑:“你这个猴儿,竟然把脂粉抹到脸上。险些没把我和你娘吓死。” 王夫人也轻轻拍了贾宝玉一巴掌,嗔道:“以后少作些怪,仔细你老子知道了,又要打你。” 贾宝玉听了,便蹭到王夫人怀里扭股糖似的撒娇,“太太就饶了我这一回吧!以后再不敢了。”又说了许多甜言蜜语,终于把王夫人逗笑了。 贾宝玉又去痴缠贾母,说想念云妹妹了,央求贾母接她过来玩儿。 他说的是贾母娘家侄孙女史湘云,史湘云襁褓之中父母双亡,如今跟着袭爵的二叔史鼐过活,贾母素来怜惜她,常常接了她到府里玩。 “正巧我也想她呢,”贾母对贾宝玉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吩咐大丫鬟鸳鸯道,“你派人去史家一趟吧。” 鸳鸯领命而去,王夫人的心里又堵了一口气。 第35章 英莲 毕竟做了盐政,三节两寿收的礼和冰炭敬比往年厚重多了。 林如海沉吟道:“太上皇多疑,若是添得太多,他反而会觉得我在任上贪得更多,说不定还会找皇上告我的状。” 贾敏皱眉:“老爷的意思是和往年一样?他老人家怕是会不高兴吧?”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林如海也不能完全不把太上皇当回事。毕竟他的父亲是太上皇的老臣,当年的爵位是太上皇格外施恩才得以承袭的。 因而林如海的侯门公子的出身,说起来也是太上皇给的。 林如海道:“那就比去年的多添两件吧。” 这边林家的寿礼送往京城,那边皇后赏赐的两个嬷嬷就到了扬州。 人先进了杜家,嘉悦郡主见了,果然都是好的,规矩礼仪自不必说,毕竟从前伺候过宫里的贵人。 更重要的是聪明,不因自己是皇后娘娘赏的人,就一身傲气眼高于顶。 年长一些的秦嬷嬷四十多岁,做过一宫掌事,正好可以帮黛玉管事、教导院里的丫鬟。 另一个姓冯,比秦嬷嬷年轻几岁,口齿伶俐,记性也不错,京里有名的人家,她都能说出个一二来。 嘉悦郡主心中满意,将人敲打了一番,亲自送到了林家。 两位嬷嬷见了黛玉,先是震惊于她的样貌和气度,相处一段时后,知道黛玉是个至情至性的姑娘,便真心将她当作主子,用心服侍。 这日,林如海在衙门里收到了一封信,署名是金陵陈知府。 信中说,陈知府派人走访大街小巷,终于碰到一个,与甄英莲的画像有些相似的姑娘。 那姑娘和她父亲一起居住,每日洗衣做饭,她父亲出门后就把她锁在家里。 衙役在她家附近等了两天都没能和她说上一句话。 衙门办案是有章程的,不能看谁可疑就直接把人抓了,所以衙役虽然觉得那个男人不像好人,却也没有轻举妄动。 又过了四五天,那姑娘的父亲又领回去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回去的时候孩子昏迷不醒,显然中了迷药,衙役这才确定那个男人就是拐子。 陈知府的信写得非常详细,大意就是,他不仅捉到了拐子,救出了四个孩子。并且撬开了拐子的嘴巴,找到了他们在姑苏、金陵、江宁的数十个同党,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总共救出了三十二个孩子。 这无疑是大功一件,估计很快就印在朝廷邸报上,宣传地世人皆知了。 陈知府说自己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将来高升了也会记得林如海的这份大人情,还让林如海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直说。 至于那些孩子,记得家人的,都通知家人接回去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的,就送去了善堂。 而疑似甄英莲的那位姑娘,陈知府不方便派衙役护送,请林如海找几个婆子过去接人。 林如海当晚回到家后,说了这个消息,贾敏高兴的念了声佛,立刻就安排了四个婆子,明儿一早就雇船去金陵,并吩咐人到绣庄里通知封氏。 次日一早,封氏就到了林家,一见贾敏就双膝跪地要给她磕头,贾敏连忙把人扶起来,劝道:“好姐姐,你先冷静下来,好好休息两天,到时候见了英莲才有精神说话。” 封氏明显一夜未睡,双颊因激动而有了血色,眼睛下面却漆黑一片。 贾敏原本想说,尚且不能确定那就是英莲,但是看到封氏这副模样,当真不忍心说出不好听的话。 又过了两天,贾敏派遣的婆子们带了一位十岁左右的姑娘回到林家。 那姑娘身体纤瘦,脸色微黑,却丝毫不损天然美貌,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纯真。 封氏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泪流不止,抬手想摸摸她的脸,又似乎不敢。 那少女也盯着封氏,脸上闪过茫然、犹疑,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低低地叫了声“娘”。 “英莲,我的儿啊!”封氏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起来。 贾敏和黛玉见了这一幕,也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半晌,封氏母女方止了泪,携手跪在贾敏面前,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贾敏亲自扶起二人,对封氏笑道:“恭喜姐姐找回了英莲。以后姐姐就少哭些吧,多保养身子,也是为了英莲着想。” “夫人说的是。”封氏泪中带笑,“我得多陪陪英莲呢。” 甄英莲认真地说:“娘要长命百岁。” 封氏的眼泪又滚落下来,用力点头:“好,娘长命百岁,一直陪着英莲。” 当日,贾敏留封氏母女在府中暂住。封氏原不肯应,唯恐耽误了绣庄里的活计,但贾敏执意挽留,说:“英莲年纪小,绣庄里没有她能干的活计,而且她这样的品貌,姐姐得慎重为她打算才是。” 甄英莲品貌不俗,又身世坎坷,贾敏难免多怜惜几分,至于以后如何安置,且看封氏的主意。 封氏哪里舍得让甄英莲沦为奴籍?她一个老婆子做什么都行,甄英莲才十岁,无论是做绣娘,还是做丫鬟,将来都没有出路。 旧愁刚去,又添新愁。封氏夜里辗转反侧,白天看到女儿,又觉得怎么操心都是心甘情愿的。 而甄英莲仿佛天生有些呆性,见人就笑,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过了两天,贾敏又发现她身上另一股痴性。 因黛玉和甄英莲一见如故,每天下学后就找她玩。甄英莲听见黛玉对花吟诗,对月也吟诗,竟问黛玉能不能教教她。 黛玉最喜欢爱书之人,平日里也时常教她院里的丫鬟们读书认字,自然不会拒绝甄英莲的请求。 甄英莲学得如痴如醉,吃饭时捧着书,睡觉时把书放在枕边,夜里睡了一阵子忍不住起来点着蜡烛看。 连黛玉都说,“英莲姐姐若是从小一直上学,现在定然是个才女了呢!” 贾敏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想法,问黛玉:“让英莲给你做伴读怎么样?” 黛玉双眼一亮,拍手道:“好呀!这样英莲姐姐既可以天天读书,也不必沦为奴籍了。” 贾敏慈爱地看着黛玉,她的女儿聪明又善良,真是个好孩子。 贾敏便和封氏说了,请甄英莲给黛玉做伴读,身份仍是乡绅之女,将来若能找回她父亲甄士隐自然皆大欢喜,否则也能找一门不错的亲事,有林家在,倒也不用担心她被人欺负。 封氏如何感激不提,当即答应了,嘱咐甄英莲用心服侍黛玉。 林如海得知此事,心中感叹,甄英莲和黛玉倒有几分相似,无论处在什么境地,都不曾丢失本心。 上一世,两人都身陷囹圄,仍然结下了真挚纯洁的半师之谊,今生,她们的命途已改,会是一生不变的好友。 第36章 变天了 这三年来,发生了两件令朝野震动的大事,每一件背后都有林如海的推动,明面上却又与他毫不相干。 先是建安十三年春,兵部尚书因贪墨军饷一百三十万两,被判抄没家产,罢官流放八百里。 前世建安十七年,林如海刚随黛玉入京,魂魄尚不能离开黛玉太远,故而只在宁荣两府附近晃悠。 某日偶然在宁荣街上的酒楼里,听到兵部尚书之子与一众纨绔子弟酒后吹嘘,“什么西北大将军,为了几十万银子恨不得给我爹当狗。可惜啊,他不太会说话,脑子也不太好使,总被我爹耍得团团转。” 林如海由此推测,兵部尚书贪墨军饷,且西北军求告无门。 由于开国四王八公都以军功封爵,本朝初期大半兵权都掌握在他们手中。其中又以四王为首,虽然经过两代皇帝的权力收拢,北静王和西宁王的兵符已归还朝廷,但四王八公在军中的势力仍旧不可小觑。 兵部尚书就是南安郡王的心腹,利用职位之便为南安郡王府敛财无数。 重生后林如海提前布局,暗中护送西北军进京告御状。 皇帝当朝震怒,下旨命刑部协助大理寺彻查兵部。 兵部尚书倒下后,牵连出一众与他同流合污的官员,皇帝雷厉风行,提拔了心腹或忠臣在重要的位置上。 虽然没能直接将南安郡王拉下水,却也重挫了四王八公,令这一众勋贵安分了不少时日。 最关键的是,皇帝对朝堂的掌控隐约超过了太上皇。 于是,当年年底,皇帝下旨召南安郡王回京述职,这次,南安郡王没有找借口拖延,很快就带着十余个亲信回了京。过年后,皇帝又亲自遴选了二十余名勋贵子弟,让南安郡王带回军中历练,南安郡王也不敢不从。 皇帝的这步棋,便是利用朝中所有勋贵旧臣向南安郡王施压:明知其中或许有皇帝安插的密探,却不得不好生安置。 说起来,荣国公府的长房嫡子贾琏也被选中了。圣旨下达后,不单是贾琏自己疑惑不解,贾母和贾赦也是一头雾水。 贾琏文不成武不就,皇帝到底是怎么看出他“英武不凡、堪为世家子弟表率”的?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林如海不禁皱眉,皇帝这是想提前把贾府大房拉下水,届时与南安王府一起治罪么? 林如海并非心疼贾琏或同情贾赦一房,而是难免对贾敏有所愧疚罢了。这一世贾琏除了寻花问柳,尚未犯过大错。 不过面对贾敏担忧的模样,林如海只能安慰道:“军营虽然凶险,但对琏儿来说也是个机会,南安郡王肯定会尽力保证他的安全,如果他能够明白皇上的意思,说不定还会立下大功呢。” 聪慧如贾敏,已经隐约察觉了皇帝的意图,可她对自己的大侄子就没有什么信心了,“老爷可否暗中提点琏儿一番?” “不行。”林如海断然道,而后才向贾敏解释,“这些人都是陛下亲自挑选的,当中必然有陛下的眼线,假如我们贸然往军中送信,被陛下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前世黛玉的悲剧,贾琏亦是推手,而贾赦从始至终都漠不关心,林如海怎么会救贾琏?贾府的人他不仅一个都不想救,还想亲手送他们上路。 文臣武将,泾渭分明。贾敏再心疼娘家也越不过自家,尤其她还有一双年幼的儿女,岂能随意冒险? “罢了,且看琏儿的造化吧。”贾敏叹气,“横竖他做不出谋反叛国的事儿来。”贾敏很清楚,贾琏根本就没有干那种大事的能耐。 另一桩震惊朝野的大事发生在建安十四年七月。 内阁大学士兼太师宋濂因欺君罔上、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等罪名被判处斩刑,并抄没家产。 宋濂与沈弥同为内阁大学士,权势和前朝的丞相差不多。沈弥是皇帝的心腹,宋濂却比他更加德高望重,因为宋濂是实打实的三朝元老,也是太上皇的授业之师,本朝唯一一个名副其实的帝师。 宋太师为人清高自许,在朝野上下颇有声望,也是众多学子心中的圣贤大儒。前世直到黛玉病逝前不久,林如海才发现宋太师的真正面目。 京郊有一座绿萼山庄,四季皆有美景如画,如同人间仙境,山庄里时常举办诗会,广邀文臣学子,这在京中人尽皆知。 但事实上,绿萼山庄是宋太师用来招揽朋党、拿捏人心的地下暗桩。 黛玉重病时,贾母请王太医为她看诊,王太医说黛玉身子虚弱,仍吃人参养荣丸养着罢了。 林如海不相信王太医的医术和为人,便一路跟着他,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却见他当晚去了一位何御史府上。 王太医与何御史你来我往地说了许久,林如海才推测出,何御史染上了花柳病。这种病像他们这种自诩清高的文人说出口都嫌脏嘴。难怪两人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待王太医看诊离开后,何御史的心腹愤愤道:“那个绿萼山庄的谭掌柜真是欺人太甚,老爷为何不找人教训他一番?” 何御史低声斥责道:“糊涂!他背后可是太师!”说着又悔不当初,“都怪我听信了张中丞的话,如今因为两个瘦马丢尽了脸。” 听完何御史主仆的交谈,林如海震惊不已。概因当朝能称为太师的人只有宋濂而已。 不过由于当时黛玉的情况不太好,林如海没有心思仔细查探绿萼山庄和宋太师的事,之后不久他也没有机会查探了。 重生后林如海利用密折之便,隐晦地向皇帝提起与此相似的几桩事件,时间长了,皇帝自然会怀疑名满京城的绿萼山庄。 皇帝有羽林军、锦衣卫,探查绿萼山庄轻而易举,以前不过是灯下黑罢了。 宋太师与其党羽覆灭后,朝中大半权力集于皇帝之手,太上皇彻底退居大明宫,过起了颐养天年的生活。 与此同时,后宫势力也重新划分,最明显的便是,甄贵太妃的话语权大不如前。 也就意味着,可以给甄家定罪了。 建安十五年四月,也就是如今,甄家被治罪的邸报已传到扬州。 林如海悬了四年的心,也终于落下。 奉旨率领羽林军到金陵查抄甄家的是当今二皇子司徒瑾,羽林军副统领随行协助。 二皇子年方十七,尚未开府封王,但因为他是皇帝的嫡长子,且天资聪颖,自幼就被视作储君教养。 皇帝派二皇子亲自查抄甄家,也是在向江南诸臣表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聪明人要选对阵营。 第37章 有良心的人做不了大事 甄应嘉已经先一步收到了消息,领着一家老小在大门内等着了。 甄家能在江南屹立多年,还有个甄贵太妃在,能提前得知消息,二皇子并不意外。 甄应嘉年约五十,相貌堂堂,气度儒雅。让人很难想象到,他野心勃勃,手段狠辣。 二皇子与甄家不熟,看在太上皇的面子上,请奉圣夫人带女眷们先回后院歇着。 他没有与甄应嘉废话,直接拿出宣读圣旨,等甄应嘉领旨谢恩后,就命人将甄家男丁们都绑了,另一部分羽林军则入府抄检家资。 事已至此,甄应嘉不再做无谓的反抗。他只目光沉沉地望向二皇子,问道:“我做的那些事,是不是林如海查到的?”他连“臣”都不自称了。 二皇子睨他一眼,语气和表情一样冷淡,“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甄应嘉目光狠厉,“我当年就不该心软。我看在贾家的面子上,没有让钱荣对他的儿子动手,呵,却没有想到,我的一时心软反而让他越发猖狂。” 甄应嘉带着后悔与恨意的话语,令二皇子和羽林军副统领都皱起了眉,后者嫌恶地道:“你真是丧尽天良。” 拿别人家小孩子做文章,这种小人行径最让人不齿。 甄应嘉却得意地说:“有良心的人做不了大事。” 二皇子颇为无语,懒得听他诡辩之言,吩咐人把他带下去了。 甄家不愧为江南的土皇帝,数十个羽林军查抄了一天才完成任务,抬头一看,天都黑了。 而此时,京城荣国府的后角门上,几个婆子鬼鬼祟祟地抬着两个大箱子,月色朦胧下,只见她们神色慌张,形迹可疑。 所幸这会儿巡夜的人已经被王夫人找借口支开了,因而倒无人发现。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有个婆子远远瞧见了几个人,影影绰绰地往这边来了,顿时心里一紧,示意其他人往墙根黑暗处躲躲。 那群往后角门走来的人,正是王夫人的心腹周瑞家的和几个粗使婆子。 周瑞家的到了门口,小声说了句,“我们家太太派我们来接东西。” 墙根处的几个婆子连忙站起身来,把箱子抬到周瑞家的跟前,只说“有劳了”。而后着急忙慌地跑了。 周瑞家的心里也是紧张的不得了,当下与几个粗使一起,抬着石头一样沉的箱子往回走。 王夫人早将院里的大小丫鬟支出去了,等周瑞家的抬着箱子稳稳当当地回来了,王夫人长出了口气,问:“没有被人发现吧?” 周瑞家的忙道:“太太放心,一路上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王夫人嗯了一声,给每个粗使婆子赏了二两银子,叫她们下去了。 王夫人看着地上的两个大箱子,眼里的贪婪逐渐隐藏不住,她手里飞快捻动佛珠,忍了一刻钟,觉得像是过了半年似的。 “打开看看。”王夫人终于道。 “是。”周瑞家的这会儿也不紧张了,心里只剩下兴奋。 箱子上没有上锁。周瑞家的取下铜锁,微微用力就打开了箱子。 屋内顿时亮起一片金光。 不愧是甄家!王夫人心道。这满满两大箱子黄金,粗略估算,至少有三万两。 至于甄家说的,寄存在这里。王夫人冷笑一声,甄家哪里还有以后?这就是白送给她的。 过了半晌,王夫人欣赏够了,才让周瑞家的合上箱子。两人合力,挪了许久,才挪至王夫人的私库里。 出来的时候顺便取了两千两银子,吩咐周瑞家的:“明儿差人送到宫里交给元春。” 提起大女儿,王夫人得了一笔巨款的喜悦荡然无存,原先托甄家,想让贾元春去甄贵太妃的宫里伺候,甄家一直没有动静。 眼下甄家整个都完了,贾元春没有去永寿宫倒成了件好事儿。 可是在太后的慈宁宫里,能有什么前程可言?银子流水似的送进去了,一声儿响也听不见。 既心疼钱财,又心疼女儿的王夫人,听人回报说,贾政今晚歇在赵姨娘屋里,满腔的心疼顿时都化作了怒火,“这个不要脸的狐媚子!”明儿定让她再捡一天的佛豆子。 被王夫人愤恨的赵姨娘,也在贾政面前给王夫人上眼药呢,“老爷,环儿今天替太太抄写佛经,本不该叫苦叫累,可他才七岁,骨头都没有长好,怎么能天天这么着?老爷好歹和太太说一声儿,让环儿休息两日吧。” 贾政一听,头都大了。王夫人身后有个大权在握的王子腾,他也不敢得罪妻子太狠,但他是一家之主,不能在妾室面前说自己的短处。就哄劝赵姨娘说:“我知道了。不过她毕竟是环儿的嫡母,教导环儿是应该的。” 赵姨娘一听就知道贾政在敷衍她,登时就要撒泼歪缠,被贾政拿眼一瞪,又老实了下来。她在心里暗骂贾政没用,脸上却堆起妩媚的笑容,伺候贾政洗漱完歇下了。 次日等贾政出门上衙,王夫人果然随意找了个理由,让赵姨娘在小佛堂里,捡了一天的佛豆。不仅如此,王夫人还特意叫贾环在外间抄写佛经,美其名曰,让他们娘儿俩作伴。 午间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三姐妹来陪王夫人说话,贾探春瞧见生母和亲弟弟又在被王夫人磋磨,只觉得他们丢人,若她是王夫人亲生的该多好? 贾迎春木头似的,从不主动开口,贾惜春性子冷清,和王夫人无话可说。平常也只有贾探春会陪王夫人说说话,今儿贾探春心气不平,只觉得如坐针毡,强打着精神闲聊了一会儿。 幸好有丫鬟及时来报,王家的舅太太过来了。 一时,王子腾之妻杨氏领着一众丫鬟婆子进了屋,和王夫人寒暄过后,就说起金陵薛家的事儿来。 杨氏叹气道:“二妹妹前儿来信说,她家蟠儿打死了人,金陵知府非要拿蟠儿下大狱,她怕得什么似的。你哥哥就赶紧写信,给金陵的旧交们,请他们想想办法。我想着你们荣国府在金陵的根基不比王家差,就舍了脸皮,来问问妹妹,能否让大妹夫也往金陵写几封信呢。” 杨氏才说到薛蟠杀人的时候,贾迎春几个就忙告辞出去了,贾府的家教,大人谈正事儿的时候姑娘们不要多听。 王夫人没管三春,而是怒道:“金陵知府好大的胆子,明知蟠儿是薛家的人,还敢拿他下狱!等我家老爷回来了,我就请他写信想法子。” 杨氏面上笑得越发温婉了,“说起来,你家的姑老爷不是在扬州么?他可是陛下的心腹重臣,若是他肯出面说句话,怕是比咱们两家写十封信还有用呢。” 第38章 糊涂人的精明之处 因而王夫人只知道她兄长王子腾是二品京中大员,林如海则是三品地方官员,无论怎么看,他们都没有必要求到林家去。 更何况要让她对贾敏低头…… 王夫人笑得有些不自然,“嫂子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个小姑子最是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恐怕看不上二妹妹家是商户……” 在来贾府之前,王子腾就特意交代过杨氏,“大妹妹性子左,又不知道朝堂上的事儿,怕是不愿意向林家张口,你就把咱们的打算直接告诉她。” 杨氏心道王子腾还真是了解他妹妹。 杨氏看了眼左右,王夫人会意,摆手让伺候的人都出去,杨氏才缓缓说道:“论起在金陵的根基,自然谁都比不上咱们,可咱们是太上皇的老臣,如今在金陵任知府的是却皇上的人,咱们两家说的话就不如林家有用了。” 这番话王夫人就更不相信了,她道:“孝字为先,皇上都得听太上皇的吩咐,难道皇上的心腹,还能越过咱们这些人家不成?” 以己度人,在贾府,贾赦从来不敢当面顶撞老太太,若非如此,他们二房也不能住在正院这么多年,而且,老太太房里的下人在他们这些主子跟前,都是极有脸面的,比如赖大一家,王夫人都不敢得罪他们。 听闻王夫人此言,杨氏脸上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住,她暗下决心,回去一定好好教导女儿,不能让她光长胆子不长脑子。否则以后若是“侄女肖姑”了,她都没地方哭。 杨氏放弃给王夫人讲道理的想法,直接道:“薛家外甥触犯了律法,咱们现在可以找人替他摆平官司,可是将来万一被有心人翻出来,岂非成了咱们两家的把柄?” 眼看王夫人神色动摇,杨氏继续道:“若是由林家出面了结此事,咱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妹妹,你觉得呢?” 王夫人脸上缓缓露出笑容,她就知道,哥哥嫂子和她一样,只有林家对他们有用的时候,才会看得上林家。 因而这次王夫人没有犹豫,对杨氏笑道:“嫂子放心,我这就给我家姑太太写信。”她认识的字没几个,当然是吩咐人找贾政的清客代笔。 杨氏满意离去。 王夫人的信很快送到了扬州林府,贾敏看完,当即烧了。她是真不明白,王夫人怎么会以为,给她戴个高帽,说几句软话,她就会傻乎乎的替薛家办事。 别说薛家和林家毫无关系,就算是贾敏的亲侄子贾琏或是贾宝玉仗势杀人,贾敏都不会替他们求情。 晚上林如海听贾敏说了此事,不禁一怔,甄英莲已经被提前救下了,没想到薛家仍旧摊上了人命官司。 看来那薛大傻子天性如此,不过这一回,他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贾雨村至今还不知道在西边的哪儿呢。 只听贾敏叹息道:“我这个二嫂,平时看不出有多精明,给我找不痛快的时候,倒是一点儿都不糊涂。” “可不是么。”林如海失笑,“也不知你和她结过什么仇。”以至于前世贾敏死后,王夫人仍然怨气难消,百般磋磨黛玉。 贾敏回想片刻,摇头,“不过是几句口角之争罢了,哪里算得上结仇。偏她想不开,总觉得我看不起她。” 林如海没有问“你真的看不起她么”,他从贾敏的神情,已经得到了答案。 “王家人当真是目无王法。”贾敏问林如海,“咱们什么都不做,王子腾会不会给你找麻烦?” 有王夫人这样的妹妹,想必王子腾的心眼也大不到哪儿去。 林如海沉吟道:“夫人所言有理,王子腾摆明了是想把我拉下水,就算咱们拒绝了,他也会想别的法子。” 贾敏皱眉,“他会怎么做?难道让薛家人自己说,他们是咱们家的亲戚?” 说完,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再看林如海的表情,和自己一样,贾敏吸了口气,忍住了没有拍桌子。怒道:“薛家反正死到临头了,说不定还真敢胡乱攀扯!” 既然已经猜到对方会做什么,林如海便想到了反制办法,“虽然我和金陵知府不熟,但事急从权,给他写封信说明实情,看在同僚的份上,他应该会看的。” 之前的陈知府因为抓获拐子有功,被调入京城,在刑部任职了。现在这个和林如海素未谋面,而且说不定正因为薛家的事儿,被贾史王三家的人扰得不胜其烦。 就怕他收到林家的信,知道林家与贾家有亲,便以为是为薛家说情的,反而连信都懒得看了。 思来想去,林如海决定让林诚亲自跑一趟,与金陵知府道明实情,并伺机澄清林家与薛家毫无关系。 “说的多了,会不会让人觉得咱们在落井下石?”贾敏问。 毕竟世上总有许多不分青红皂白,看到“弱者”就心生同情的人。将来若是薛蟠被判了刑,难免有些自诩良善之辈的闲人,忘记前情,只觉得薛家可怜。 横竖被打死的不是他们家的人,说几句“豁达宽容”的话,也不觉得良心会痛。 林如海倒不在意这个,安慰贾敏道:“咱们说的是事实,现在不撇清关系,以后更撕扯不开。”若非担心皇帝觉得他手伸得太长,其实林如海都想亲自去给薛家判刑了。 前世他们林家没有得罪过薛家,薛家那对母女进了贾府后,没少恶心或陷害黛玉。在贾府处处踩着黛玉不说,还特意在生病的黛玉面前,表演母女情深,甚至那薛家姑娘还说什么,让黛玉给她当嫂子的混账话,林如海当时就恨不得让人给她几巴掌。 就薛蟠那种仗势欺人、荤素不忌、脑满肥肠、禽兽不如的东西,让黛玉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脏了黛玉的耳朵。 贾敏听林如海似乎话中有话,问他:“老爷的意思是,薛家这次没什么大事儿?” 林如海收起思绪,点点头,“夫人别忘了,王子腾还在呢。不过薛家会伤筋动骨了。” 贾敏并不关心薛家死活,“左右跟咱们没关系就行。” 明儿林如海休沐,也是黛玉和林暄休息的日子,晚间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就说好了,明日要去瘦西湖坐船。 因而贾敏道:“咱们早些休息吧,薛家的事儿就让王家人头疼去。我二哥若是想管,我也劝不动他。” 林如海轻笑一声,“舅兄势大,存周兄怕是多年夫纲不振了。” 贾敏瞪他一眼,“这么说,老爷你还得感谢我那两个哥哥都不争气了?” “咳,夫人,休息吧。”林如海道。 第39章 游湖踏青 林家四口人则出发去游湖。 正是天朗气清,草长莺飞的时节,瘦西湖边上热闹非凡。 行人游客络绎不绝,商户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林如海提前命人雇了一艘画舫,登船前,恰有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从身边走过,林暄连忙叫停。 那小贩只见一个六七岁、衣着不凡,相貌极其俊秀的小公子,连忙停下了脚步,问:“公子想买几支?我家的糖葫芦酸酸甜甜的,特好吃!” 林暄让他先等等,回头问黛玉,“姐、哥哥吃不吃?” 原来今日为了出门方便,黛玉扮成了小子模样,林暄险些说漏嘴。 那小贩先看见林暄时,已觉得像是见到了王母娘娘座下的童子了。再瞧黛玉,容貌气度竟比林暄更胜一筹,不由心道:也不知这家人平常吃的什么,才能养出两个神仙似的孩子。 林暄见小贩盯着黛玉看,不动声色地挪了两步,挡在了黛玉身前,他虽比黛玉小两岁,却身子骨康健长得快,只比黛玉矮了一个头顶。 走在后面的林如海见状微笑道:“暄儿倒是懂事。” 湖边人多,贾敏下了马车就戴着帷帽,声音透过一层薄纱,显得更加温柔,“老爷这话说的,难道暄儿以前不知道维护玉儿?” 林如海道:“我就是白夸一句咱们儿子罢了,哪有别的意思?” 贾敏听了,暗暗忍笑。 前边黛玉和林暄因知道两个大人都不爱吃这个,便各自选了爱吃的口味。又问随行的丫鬟小厮们,喜欢吃的都选了一支,最后,小贩共卖了八支糖葫芦,嘴都笑咧了,这才刚到湖边呢,今儿运气真好! 瘦西湖对林家人来说并不陌生,实际上从林如海重生后,他就有意识地,多带儿女出门,一则开阔眼界,二则出门玩总比在家里拘着有意思多了。 船舱宽敞,案几上摆着茶水点心,贾敏摘了帷帽,和林如海坐在窗边对弈,湖上微风徐徐,好不惬意。 黛玉和林暄则站在船头上,遥看湖光山色,虽不见“映日荷花别样红”,倒也有青翠莲叶亭亭而立。 船行缓慢,划开湖面波光粼粼,行过二十四桥头,但见青山隐隐流水迢迢,又闻萧音袅袅婉转泠泠,令人心醉。 “真美啊。”林暄感叹了一句,然后扯了扯黛玉的袖子,双眼亮晶晶的,“姐姐,你能画下来送给我吗?” 黛玉屈指在他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笑道:“你自己怎么不画?我还记得你那幅雪后梅花图呢!” “姐姐,求你忘了那幅画吧!”林暄的脸色涨红了,过了这几年,他的画技竟然没有长进多少。 不像他姐姐,不必每天上学,但是,书读的比他好不说,琴棋书画也样样都比他强。 黛玉笑了一会儿,不忍心再逗弟弟,“回去了有空就给你画。” “那我给姐姐做个风筝!”林暄高兴道,“姐姐想要个什么样的?” 最近的天气很适合去郊外踏青,黛玉前儿提了一句,想放风筝,林暄就琢磨着亲手给她做一个。 “冬去春来,大雁南飞。”黛玉道,“劳烦暄儿给我做个大雁风筝如何?” 林暄拍着胸脯道:“姐姐放心,我做个最好看的大雁送你。” 林暄说到做到,没过几日,果然亲手做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大雁风筝,黛玉欢喜不已,央求贾敏带她出门。 贾敏便和嘉悦郡主相约,携黛玉和甄英莲出门踏青。 甄英莲如今十三岁了,出落得越发标志,性子一如既往地温婉爱笑,嘉悦郡主对她亦是疼爱有加。 去年周旷升任山东布政司参政,周秀秀随祖父一同去了任上,赵览升任了扬州知府。 黛玉和赵菲儿性情不相投,两人一直是表面交情,其他官宦家少有与黛玉年龄相仿的姑娘,因而如今黛玉出门倒是清净。 杜、林两家的马车一前一后到了郊外,但见花红柳绿、姹紫嫣红,景色分外怡人。 到了地方,嘉悦郡主和贾敏让人铺上草席,又在席子上铺了一层兔毛毯子,娘儿几个坐下了,丫鬟们便拿出装着各色点心果子的一个个攢盒。 今日天气晴朗,除了她们,还有许多别家出来踏青的夫人小姐。见了嘉悦郡主的车驾,有眼色的都离得远远的,偶有一两个前来搭话的,也都被嘉悦郡主随意打发了。 几人坐下后,一边随意地浏览风景,一边说着闲话,间或吃点东西,悠游自在。 黛玉看到旁边有两棵枝干粗壮的大树,眼睛一亮,吩咐林家的婆子们给她搭个秋千。 嘉悦郡主夸她:“还是玉儿聪明,知道怎么玩有意思。” 很快秋千就搭好了,两个婆子再三试过后,确保搭结实了才请黛玉过去坐。 黛玉虽然不怕高,贾敏却不放心,叮嘱婆子们在一旁好生看着。黛玉荡了一会儿,下来换甄英莲上去,两人你谦我让,闹了两刻钟方觉尽兴。 嘉悦郡主吃了两块桃花酥,见黛玉和甄英莲回来了,就说:“看她们玩得开心,我也想去玩一会儿。敏姐姐,你呢?” 贾敏笑了两声,道:“你去吧,让人扶着,仔细别摔着了。我就算了,早过了喜欢荡秋千的年纪了。” 嘉悦郡主再劝,“姐姐看着跟我差不多大,我能玩,你也能玩呀!” 黛玉也道:“娘,好玩得很呢,我给你推着!” “好,我去就是了。”贾敏笑道,点了点黛玉的额头,笑她,“要是让你给我推,我还没动,你自己得先倒下了。” 黛玉拉着甄英莲的手,“我和英莲姐姐一起!” “嗯,我有劲儿!”甄英莲点头。 嘉悦郡主被两个姑娘逗得花枝乱颤,嗔道:“行了,知道你们都是孝顺的孩子,但是很用不着你们。” “玉儿不是要放风筝么?”贾敏道,“玩你们的去吧。” 黛玉手里拿着一块菱粉糕,闻言道,“嗯,我们过会儿就去。”见嘉悦郡主和贾敏起身,又嘱咐道:“娘,姨母,你们让人把绳子再绑结实点儿。” “知道了。”贾敏应了一声。 黛玉歇了一会儿,察觉到起风了,便问甄英莲:“姐姐,咱们去放风筝吧?” 甄英莲点头,“好啊。” 她们出门前,黛玉拿上了林暄亲手做的风筝,又让甄英莲从库房里选了一只喜欢的,都装在马车上。 不用黛玉吩咐,旁边伺候的婆子就把风筝取来了。 两个姑娘手拉着手走到前面开阔的草地上,让丫鬟先把风筝举起来跑一会儿,再放出去,她们在下面慢慢放线。 丫鬟们都是有经验的,迎着风吹的方向跑,很快,两只风筝都飞得高高的了。 两个姑娘满心欢喜,笑容明媚。 贾敏见了,让人拿来剪刀给黛玉,“玉儿,英莲,把线剪了,你们今后都会无病无灾,平安一世。” 第40章 散尽家财 先是二皇子带人亲自抄了甄家,查获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整整装了二三十车,甄家的男女老少也都被装在刑车里,押送上京了。 然后是光天化日之下,皇商薛家的大爷在酒楼里,见唱曲卖艺的女子颇有几分姿色,便对其动手动脚,言语不净,那女子是个刚烈的,一怒之下竟将薛蟠推倒在地,薛蟠登时大怒,扬言要将她打死。薛家的小厮们听了,七手八脚地去打那女子,女子的老父扑过去护着,但因他年迈体弱,挨了十几下,竟一命呜呼了。 仆从说人没气儿了,薛蟠的酒意顿时消散,但他一点儿也不怕,只觉得晦气。 原本那日是他的狐朋狗友们,为了给他饯行而设的宴。他父亲病逝后,薛家的生意就一日不如一日,他母亲管教不了他,便打算进京投奔兄长和姐姐。 没想到好好的一顿酒宴,竟死了人。 薛蟠心里不痛快,扔了五十两银子给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唱曲姑娘,就呼朋唤友地走了,说是去万芳楼找乐子。 那女子本就被打得半死,又眼见老父惨死,极痛极恨之下,便要当扬触柱求死。幸而被一个看不过去的书生劝下了,说是可以替她写状纸,女子拒绝了,她说自己会写字。 次日,那女子拿着一封血书,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敲响了府衙门前的鸣冤鼓。 虽然两位当事人都已经含恨而死,但当日在酒楼里的宾客们都是证人,事情真相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 知府看了鲜血写成的状书,当即命人去薛家拿人,薛蟠主仆几个都被押入了大牢。 薛家先拿了银子去找知府通融,知府闭门不见。薛家无法,求了金陵的各路亲朋好友,又去信向王子腾求救。 如今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知府衙门和官邸门口每天都有金陵四大家族的人递帖子求见。 这日知府刚下了衙回家,就听下人来报,两淮巡盐御史林大人家的管事携书信来访。 知府早就有心治薛蟠的罪,一直拖着是为了弄清楚王家的底牌。后来又听薛家的仆从到处说,他们和盐课林御史也是亲戚,知府惊讶之余,很快就明白了王子腾的意图。 毕竟二皇子刚刚从金陵离开,王子腾不敢肆意弄权,他先让四大家族的旁支打前站,发现知府不接招,就想把林如海牵扯进来,进一步试探自己的底线。 假如林如海愿意替薛家说情,或者知府听说薛家是林如海的亲戚,就主动想法子给薛蟠平了案子,那么就意味着皇帝对王子腾仍有忌惮,王家尚且有机会转投皇帝的阵营。 否则,王子腾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还管什么薛家。 不过知府没有料到,林如海竟然派了家里的管事来。他叹了口气,心想林如海不至于那么蠢吧,脸色阴沉沉地吩咐下人,“带进来吧。” 一时,林诚拜见过知府,开门见山道:“我家老爷说了,请大人秉公办案,薛家之事与林家毫无干系。” 知府听了,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本官知道了。” 林诚忙将林如海的亲笔信双手奉上。知府展开一看,林如海不仅撇清了和薛家王家的关系,还给他出了个主意。知府越看心情越好,最后让人送林诚出门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容。 过了两日,知府宣布正式审理薛蟠一案。 由于人证物证俱全,并没有什么需要审理的疑点,薛蟠按罪量刑,革除身上挂名的皇商头衔,杖责八十,流放一千里,徒十年,当天打人的薛家仆从全部判处秋后问斩。 薛家下人还在府衙外大喊冤枉,又说王家、林家都是他们的亲戚,被在扬的林诚带人揪着骂了一顿,将他们骂得哑口无言,围观群众都听出了其中意思:林家和薛家八竿子打不着。 知府拍响惊堂木,怒道:“再敢胡言乱语攀污朝臣、扰乱公堂,统统抓起来每人赏二十大板。” 薛家的仆从们再不多言,灰溜溜地回去了。薛家当家太太王氏,和女儿薛宝钗因是女子,不能上公堂,在家里等得心焦不已,见仆从回来,忙问如何了。 一个小厮战战兢兢地道:“大爷被判杖刑八十,流放十年。” 薛姨妈当扬昏死过去。薛宝钗倒比她母亲更镇定些,给薛姨妈掐了人中,等人醒了,才哭道:“妈,哥哥的事儿还有转圜余地,您忘了舅舅信里说的话了吗?” 薛姨妈双目无神,半晌方缓过气来,“我的儿啊!”却是大哭不止。 薛宝钗见状,只得自己去找小厮问话,“交代你们的事儿可办了?” 小厮低头回道:“林家来人了,我们才喊了几句就被他们大骂了一顿……” 薛宝钗闻言,沉默地回到屋里,她比兄长薛蟠伶俐十倍,早就察觉到不对劲,舅舅那么大的官,知府都不怕,搬出林家有用么? 薛姨妈哭了半日,突然灵光一现,想出个主意来,她唤来女儿,商议道:“你哥哥若是被流放了,咱们家就彻底完了。不如把家产都交上去,好歹换你哥哥一条命,咱们娘儿俩也能有个依靠。” “妈已经决定了是么?”薛宝钗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薛姨妈只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她握着女儿的肩膀,哽咽道:“宝丫头,你哥哥是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他,咱们有再多的钱也守不住啊!” 薛宝钗想了一会儿,她哥哥尚且在家时,薛家其他几房就隔三差五上门闹事,若是薛蟠真被流放了,她们孤儿寡母的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 “妈,这事儿应该可以。但是咱们得找舅舅出面。”薛宝钗道。 薛姨妈其实对她哥哥王子腾有些怨气的,如果王子腾肯用心些,凭借他们王家的地位和人脉,怎么可能捞不出薛蟠? 但是除了王子腾,他们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薛姨妈自知没有女儿聪明,便让薛宝钗写信给王子腾,求他帮忙。 同时开始变卖田产、铺子,和家中珍贵之物,筹措银两。 这次王子腾倒是派了个心腹过来,知府见了,听闻他的来意后,倒没有当扬拒绝,而是说考虑一下。 本朝虽已有过平民以钱财赎罪的先例,虽然他们所犯之罪不如薛蟠恶劣,不过,听闻薛家巨富,拿他们的家产充盈国库,想来陛下也不会怪罪。 知府很快就派人与王子腾的心腹联系,最终议定,薛家献出二百五十万两白银,免了薛蟠的流放之刑。 但是杖刑不能免,薛姨妈抱着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儿子,嚎啕大哭。 薛家百年经营,如今算是毁于一旦了。整理完仅剩的十几万余财,等薛蟠能下地行走后,母子三人雇船离开了金陵。 第41章 有钱了 皇帝正在勤政殿中,与一众大臣商讨河南、山东等地的旱灾情况。 户部尚书蔡敬例行哭穷,“臣无能,国库如今还有三百多万两银子……” 听到此处的皇帝和众大臣都觉得心里一松,紧接着蔡尚书又道,“太上皇陛下已经命人支了一百二十万两,用来修建骊山行宫。” 太上皇的确是退居大明宫了,可他不是殡天了,他身体好得很,时不时闹出些幺蛾子让皇帝头疼。 皇帝的脸色霎时阴沉起来,蔡尚书硬着头皮继续道:“西北军、南安军六月份的军饷尚未发放,连同本月的一起,共需二百万两……” 皇帝正要发怒,却听门外高福泉通禀,“二皇子殿下求见。” 皇帝瞪了蔡敬一眼,语气寒凉如冰,“进来。” 蔡敬暗暗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庆幸二皇子回来得及时。 二皇子行过礼后,垂手立在殿内等待皇帝问话。 “带回多少银钱?”张口就是这么庸俗的问题,皇帝自己都觉得无奈。但是皇帝也没有办法,他就是穷啊! 二皇子如今在户部历练,自然知晓国库的情况,当下掏出抄家时记录的明细单子,“除了十万一千两黄金、约二百三十四万两白银外,其余田产、铺子、古玩珠宝粗略估算不下八百万两银子。” 勤政殿内安静了片刻,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低声说:“难怪传闻甄家富可敌国,当真名不虚传啊。” 蔡敬是最激动的,险些老泪纵横,甄家(的钱)对他可是有救命之恩呐! “行了,国库有钱了,赈灾之事无需再议了吧。”皇帝的脸上不见喜色,摆手让众臣退下,只留二皇子在殿中。 等大臣们都出去后,皇帝招手让二皇子到跟前,像寻常人家的父亲一样,仔细打量了一遍儿子的气色,见他出门一趟没有任何不适的地方,笑道:“差事办的不错,东西都带回来了?” “是。”二皇子也一改方才严肃的模样,将几本厚册子交给皇帝,又询问了皇帝皇后的身体状况,听闻他们也都好,才问及太上皇。 皇帝勾唇一笑,眼底闪过精光,“你出门月余,的确应当挂念你皇祖父,其实你皇祖父也天天惦记着你呢。” 二皇子笑容温雅,声音清润,“那儿子这就去给皇祖父请安。父皇若无事,可否陪儿子一起?” “走吧,正好朕今日无甚大事。”甄家的钱到了,赈灾的事儿不需要皇帝亲自操心了。 大明宫内,太上皇惬意地歪在榻上,听两个新进位的宝林弹琴唱曲儿。 掌宫内官戴权觑着太上皇的脸色,低声禀报:“皇帝陛下和二皇子殿下来了。” 太上皇听到二皇子的名字,霎时想到了甄家,继而想到甄贵太妃,只觉得头又开始痛了。 还不等他推说不见,皇帝愠怒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太上皇昨儿还在头疼,太医说要静养着,今儿就让人唱这种靡靡之音,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接着便是一阵跪地求饶声,太上皇闭了闭眼睛,摆手让两个宝林下去,认命般地吩咐戴权,“让他们进来吧,少对着宫人耍威风。” 一时,皇帝和二皇子进来请了安,太上皇赐了座。而后随意地打量了一眼二皇子,淡淡地说了句:“瑾儿倒是越长大越像你父皇了,将来是个有出息的。” 二皇子没有像太上皇想象中的,惶恐不安地对皇帝表忠心,而是受宠若惊地道:“皇祖父谬赞了,孙儿至今还没有办成过什么大事儿,着实有愧于皇祖父的期许。” 皇帝则笑道:“瑾儿的眉眼的确像儿子,说起来,儿子长得也和父皇相似呢。” 太上皇觉得索然无味。他以前看不上皇帝这个儿子,皇帝继位后手段温吞,对他恭敬至极,以至于人人都夸皇帝孝顺。 这两年皇帝突然变得强硬起来,雷厉风行地折断了太上皇的臂膀,倒令他刮目相看了。却没想到,皇帝对着他仍旧是那副纯孝谦恭的模样,实则就是装傻。 太上皇又看了二皇子一眼,心中冷笑,这对亲父子能装一辈子父慈子孝不成? 他当年如何爱护嫡长子,天下皆知,后来还不是反目成仇,你死我活?他给那个不孝子追封了“义忠亲王”的封号,就是讽刺他不忠不义。 等皇帝到了他这个年纪,二皇子恐怕是最想让皇帝驾崩的人了。 太上皇自以为看清了所谓的父子亲情,对皇帝颇有些不怀好意。 皇帝浑然不觉,关心地问:“父皇今日可好些了?要让太医再瞧瞧么?” 二皇子也目露关切。 “不必了。”太上皇道,“瑾儿不是把甄家人带回来了么,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皇帝叹道:“这事儿还得征询父皇的意思。”他将二皇子交付的册子呈给太上皇两本。 太上皇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边说道,“你是皇帝,天下人随你处置。” 皇帝垂眸,“国有律法,法外又有人情。甄家不同旁人,父皇还是先看完再说吧。” 太上皇哼了一声,没有理会。 第一个册子上详细地记录了甄家纵奴行凶、强占百姓土地等事迹,这些罪名在太上皇眼里不算什么,甄家的奉圣夫人曾经是他的乳娘,他生母早逝,甄家就和他的外家差不多,有点特权不是很正常么,只要他们处理得干净些,别叫人抓住把柄就行。 第二个册子上是甄家近年来参与贩卖私盐的证据,虽说此举会引起国库亏空之事,比前面的罪状严重些。但太上皇在位的最后几年,为了彰显自己的仁德,给许多勋贵家都借了银钱。所谓法不责众,太上皇自然觉得这些也不算什么。 如果非要说甄家有罪,也就是插手盐政这一条罢了。 “你既然已经把甄家抄了,就当做他们拿钱赎罪吧。”太上皇看着皇帝。 皇帝虽然早就料到太上皇的态度了,此刻仍旧觉得愤怒、失望,“甄家每年利用私盐挣了多少钱,父皇知道么?” “左不过几十万两银子罢了。”太上皇不以为意,甄家会献给他七成,二十几万两,还不够他建个跑马扬的,能对国库有什么影响? 皇帝冷笑道:“这是甄家的说法么?儿子让人查到的可远远不止这些。” 太上皇抬眼望着皇帝,“那是多少?” “年份不同,他们赚的也有多有少。多则超过百万,少的时候七八十万也是有的。”皇帝说罢,让二皇子将甄家近些年的账册都呈给太上皇。 第42章 甄家倒了 那甄应嘉每每在请安折子里对他极尽奉承,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却原来都是装的,打量他真的老了,给他玩阳奉阴违这套呢。 还有贵太妃,他在位时对她多么宠爱,差点就封她为皇贵妃了,她就是这么回报他的? 太上皇气得脸色涨红,喘了几口粗气才缓过来,咬着牙把账册都扔了出去。 “甄家的家产总共几何?”太上皇眼神如刀,冷冷地问皇帝。 皇帝给二皇子使了个眼色,后者站起身,把在勤政殿内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真是岂有此理!”虽然甄家已经被抄了家,太上皇仍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朕要亲自审问甄应嘉!” 皇帝乐见其成,“是。不过还请父皇保重龙体,莫要太过生气。” 太上皇没好气地道:“他还气不死我。” 太上皇又想了想,终究还是顾念到乳娘奉圣夫人已过了古稀,给甄家留了两分情面,让人先把女眷们挪到一处宅子里看管起来。 这种小事,皇帝当即应下。 打发走了皇帝和二皇子,太上皇叫来戴权,“找人看着永寿宫,不许任何人传递消息,倘若贵太妃要见朕,就告诉她,朕懒得见她,让她安分待着。” 甄贵太妃是太上皇真心宠爱了多年的女人,便是之前传出甄家被抄家的消息,贵太妃来求见时,太上皇还安慰了她一番。 这会儿再想起她,太上皇只觉得真心错付,再也不想看到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了。 戴权领命去了,太上皇卸了力气,倚在榻上,莫名觉得有些悲凉,他真的老了么? 虽然太上皇对甄应嘉愤恨不已,却没有立刻召见他,而是足足晾了他一个月,才命三司会审,由太上皇亲自监理。 当日甄应嘉见二皇子上门抄家,表现得很是淡定豁达,成王败寇,他已经做过几十年的土皇帝了,便是当即被砍头,他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除了对林家的那一丝心软。 进了京后,他被关在大理寺监牢中,自己独占一间牢房,初时他还觉得这是大理寺卿看在太上皇和贵太妃的面儿上,给他的优待。 但是日复一日地过去了,只有送餐的狱卒会一天过来三次,见不到任何一个人,连人声都听不见,那送餐的也是个哑巴。 明知道头上悬了一把刀,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是最煎熬的。 甄应嘉偶尔甚至会幻想着,贵太妃向太上皇求情,太上皇对他们这些老臣最是心软仁慈,说不定很快就能将他放出去。 有时候他又很清醒,太上皇平生最恨遭人欺骗、背叛,如果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等待的时间越久,甄应嘉就越不由自主地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他渐渐认命了,甄家怕是要完了,他也彻底完了。 终于这一日,狱卒打开了牢房的铁门,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个死人,满脸写着不耐烦,说太上皇要亲自提审他,叫他别磨蹭。 甄应嘉如同行尸走肉的表情微微一动,在看到太上皇眼神的瞬间,他明白他的死期到了。无需动刑,甄应嘉主动招认了所有罪状,坦白了一切罪行。 虽然早有准备,但是亲耳听到甄应嘉是如何打着他的幌子、瞒着他大肆敛财、草菅人命无数后,太上皇仍旧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判甄应嘉斩首,择日行刑,甄家所有家产充公,男子全部流放边疆苦寒之地,除奉圣夫人外的女眷充为官奴。 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荣国府也得知了,其他人心里怎么想暂且不提,王夫人却是喜之不尽,甄家彻底倒了,那么她库房里收到的钱,就都是她的了。 想到前几日,贾元春终于托人传了消息回来,说太后近期身子不适,打算搬去汤山行宫休养,三五年内怕是不会回宫了。 王夫人心里的喜悦霎时荡然无存,正愁闷呢,就听丫鬟金钏儿报说,“薛姨太太和宝姑娘来了。” 王夫人心里更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她和薛姨妈多年不见,能够在暮年相伴的确是一件幸事,但是薛家灰头土脸地来了,和打秋风的穷亲戚有什么区别? 穿着半新不旧家常衣裳的薛姨妈和薛宝钗掀了帘子走进来,薛姨妈笑道:“姐姐在忙什么呢?” 薛宝钗福了一礼,“给姨妈请安。” “妹妹和宝丫头来了,快坐。”王夫人招呼了一声,脸上露出淡淡的忧虑,“还不是在愁元丫头的事儿。” 薛姨妈不知道太后的打算,捡着好听的话柔声安慰道,“元丫头是个有大造化的,常言道,大器晚成,好事多磨,依我看,姐姐很用不着忧虑,元丫头的福气在后头呢。” 薛宝钗察觉到王夫人脸色不对,暗中拉了一把说得起劲的薛姨妈,笑着岔开话头道:“我们今儿是来向姨妈道谢的,多亏了您派遣的丫头婆子,省了我们许多事儿。” 王夫人捻着手中的佛珠,“你们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住着,很不必外道,若有什么缺的少的,尽管使人来说。” 薛宝钗端庄一笑,“是。” 王夫人问:“梨香院住得可习惯?那院子小,是老国公爷晚年养病的地方,倒是清净。” 薛姨妈忙笑道:“住的惯,那院子给我们娘儿仨住,不小了。”说着从袖中拿出两张银票来,“姐姐留我们在府上住,是姐姐心疼我们,我们也不能白住着。这些钱就当做近期的花销,还请姐姐不要嫌弃。” “才说叫你们不要外道。”王夫人瞥了一眼,见是两张一千两面额的,觉得收不收没什么两样,“你们家如今日子也艰难,留着给蟠儿做生意罢。” 薛姨妈又让了两回,王夫人才收了,又道:“以后切莫如此了。” 薛姨妈母女应下了,陪着王夫人叙了会子家常,说起贾宝玉在族学里常被老先生夸赞,王夫人的笑容才达眼底,“他就是有点小聪明罢了,平时顽劣得很。” “宝兄弟衔玉而生,说不定是文曲星下凡呢,”薛宝钗笑道,“将来考个状元回来,给姨妈长脸。” 薛姨妈附和,“姐姐的儿女们都是有出息的,姐姐真有福气。” 王夫人拉着薛宝钗的手,笑得很是慈爱,“还说我呢,宝丫头样貌好,人也大方懂事,以后嫁个贵婿,妹妹也不用愁了。” “唉,”薛姨妈叹了口气,难以启齿般,“让我发愁的不是宝丫头,是她哥哥……” 第43章 我哥哥是王子腾 王夫人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嘴角,安慰薛姨妈道:“蟠儿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妹妹好生教导他,再有王、家两家的提携,不怕他成不了器。” “姐姐说的有理,”薛姨妈眼中含泪,“我想请姐姐跟姐夫说一声,让蟠儿也去族学里上学,我也不指望他考个功名,能认些字,做生意不被别人糊弄就行了。” 这才是薛姨妈忍痛拿出两千两的目的。 王夫人笑道:“蟠儿是我的亲外甥,他去族学不过是小事一桩,等你姐夫回来我就和他说。” 薛姨妈千恩万谢,却听王夫人正色道:“族学里小孩子多,妹妹可不能让蟠儿在那里惹是生非。” “是,姐姐放心,”薛姨妈连忙保证,“他现在老实多了,就算我管不了他,还有哥哥呢。” 王子腾如今仍在京中任京营节度使,薛家上京之前,薛姨妈本打算借住在兄长家里,可王子腾派人告诉她说,家里事多,杨氏身子不适,无法接待他们,让他们先去荣国府小住一阵子。 对薛姨妈来说,无论王家还是贾家,都是高门大户,足以庇护他们孤儿寡母的,便径直到了荣国府。 和王夫人叙过离情,薛姨妈正犹豫怎么开口,贾政已派人到内院传话,请薛家在东北角的梨香院暂住。薛姨妈当时便松了口气,猜测是不是王子腾给贾政递了话来,概因那日过后,薛蟠再去求见,贾政都拒绝了。 不过好歹王夫人这个亲姐姐对他们还不错,而且王夫人是府里的当家太太,只要她发了话,府里下人都不敢对他们说三道四。 且说贾政下了值,回到家后,听人禀报说,王夫人请他过去说话,他心里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王夫人一开口就是让贾政允许薛蟠到贾府族学里读书。 贾政真想不明白,贾代善夫妻怎么会给他找这么个糊涂的妻子。他冷笑道:“你那个好外甥,刚在金陵打死了人,闹得人尽皆知,难道你没有听说?” 看到贾政动了怒,王夫人心里也后知后觉地有些悔意,但是自从嫁进贾府以来,王子腾就像一座大山一样,立在她后面,贾政从来不敢真正对她发火,王夫人并不是很害怕。 她想着自己既收了钱,又已经应承了妹妹,这事儿怎么也得说,“我知道蟠儿从前不争气,可是老爷不看僧面看佛面,若是蟠儿能在咱们家族学里改过自新,我哥哥也会感激咱们的。” 贾政一听王夫人说“我哥哥”三个字,心里就恨得咬牙切齿,可他确实得罪不起王子腾,否则早就把薛家扫地出门了。 “以后你儿子被带坏了,你别来找我哭!”贾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王夫人哭道:“珠儿走了,我如今只剩宝玉一个儿子,老爷何必戳我的心?若是珠儿还在……” 提起聪慧却早逝的长子,贾政心中也觉得痛楚难当,但他实在不爱听王夫人哭哭啼啼的,就甩袖离开了。 听下人说,贾政去了赵姨娘屋里,王夫人用帕子擦干眼泪。她何尝不知道贾政不喜欢她总是拿娘家势力压人,可她有什么办法? 若非娘家得力,她如何把持得住国公府的掌家大权?又怎么为一双儿女筹谋? 此时的王夫人还不知道,过不了几日,王子腾就被降职出京了。 且说甄家被太上皇下旨处置的事儿,刊在朝廷邸报上,占了很大的篇幅,迅速传到了扬州。 林如海拿去与贾敏同看。因说:“树倒猢狲散,甄家覆灭,余千里等人也蹦跶不了几日了。” 贾敏笑道:“老爷的意思是,咱们很快就要离开这儿了?” 彻底肃清两淮盐政后,皇帝派林如海来扬州的目的达到,定然不忍心再叫他继续宵衣旰食。 毕竟盐政再清明,终究是个累人的活儿,且看别的官职都是三年一任,唯有盐政两年一任,其中固然有防范巡盐御史和盐商勾结的缘由,也不可否认,这个官职过于耗费心血。 林如海只做了不足五年的巡盐御史,且有前世的记忆,仍然老了十岁不止,他刚刚重生回来时,从铜镜里审视自己,觉得甚是陌生,因为那时候他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容貌清俊、气度温雅。 如今他都不愿意揽镜自照了! 不过林如海清楚,还没那么快,就对贾敏道:“夫人莫急,这摊子事儿都理清楚也得两三个月。之后又会出现新的盐商,总得等一切都稳定了,我才能功成身退啊。” 贾敏闻言倒是高兴起来,她还挺喜欢待在扬州的,在这里她是除了嘉悦郡主之外,身份最高的诰命夫人,出门交际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就连大皇子妃的嫂子,知府夫人徐氏对她也亲近得很。说起来也很有意思,因为林如海抓到钱家的罪证,钱家没了后,又查出当年的同知王昌也犯了不少罪,将他革职查办了。徐氏不用和王昌的继室钱氏平起平坐,赵览也不必对着王昌心塞,夫妻两个竟感激起林家来。 贾敏听徐氏说起缘由的时候,啼笑皆非,不过赵家这两口子有什么都表现在脸上,或者直接就说出来,虽然性格不讨喜,与他们打交道却比和伪君子打交道更舒服。 徐氏还对贾敏说:“我们家在扬州虽然风光得很,大家看在大皇子妃的份上,都对我们恭恭敬敬的,可是我心里有数,在京城里,像我们这样自诩皇亲国戚的比比皆是,我们其实算不得什么。所以,我有时候真想这辈子都在扬州,和贾夫人你做邻居。” 贾敏当时听了徐氏的话,才意识到徐氏真是个明白人,之后对她倒是亲近了些。 这会儿贾敏也对林如海说:“托老爷的福,我在扬州还没有厌烦呢,这里人人敬着我,说话都捡最好听的,还有嘉悦妹妹作伴,真是神仙都比不了的日子。” 林如海笑道:“如此甚好,我是担心夫人会想家。” 林如海尚且回京述职过几次,贾敏却是十几年不曾踏足京城了,说不想念是假的。贾敏感慨道:“我从前经常思念母亲和兄长们,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对他们的印象都模糊了。” 说着,贾敏又笑了起来,“母亲身边儿孙满堂,不缺少尽孝的人,知道她身体康健,家里人人捧着哄着,再没有不顺心的,我就不奢求别的了。至于两位兄长,恐怕他们也不会想着我。况且我现在的家在这里啊,有老爷和玉儿暄儿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林如海感慨不已。贾敏的深明大义、聪慧通透,再度令他心折。 前世贾敏时常对黛玉说“你外祖家与别家不同”,乃是因为她无法直接说娘家的不好,毕竟贾母还在,说贾家就是说贾母,那是大不孝之罪。 但她会说“你那个衔玉而生的表哥顽劣不堪、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你外祖母又极溺爱他,无人敢管。” 由此可见贾府的规矩散漫,贾母却只知道溺爱儿孙,不好生教养。 林如海却没有深想,仍旧坚持送黛玉去了贾府,葬送了女儿的一生。 第44章 轮不到我操心 林如海看向女儿的眼神十分疼爱,不过黛玉如今年岁大了些,林如海倒不好再抱她了,因而只摸了摸她的发髻,笑道:“爹爹去上衙了,玉儿在家乖乖吃饭上学。” 黛玉疑惑地看了看林如海,忽而抿嘴一笑,“爹爹这是还没出门就舍不得女儿了?” 贾敏也觉得林如海多少有点奇怪,“咱们玉儿哪天不乖?” “呵呵,”林如海笑了两声,“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难免时刻惦记着么。” 话音刚落,就听林暄嚷嚷道:“爹,我就来晚了一小会儿,您就不记得您还有个宝贝儿子了?” 那年邱神医离开后,林暄年纪尚小,贾敏仍旧把他安置在正院的西暖阁内,今年他七岁了,年初贾敏便让他搬到了外院去住,每天请安都要穿过大半个府邸,时常比黛玉到得晚。 林如海对儿子也是和颜悦色的,“怎么会忘了你?我晚上回来还要检查你的功课呢。” 林暄“啊”了一声,见贾敏和黛玉都笑了,甄英莲也抿着嘴努力忍笑,他一本正经地道,“看来我今儿又逗大家开心了一回。” 说得众人越发大笑起来,林如海也忍不住笑骂了句“猴儿精”,才出门去了。 这边娘儿几个吃了饭,三个孩子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去上学,贾敏则到偏厅里见管事婆子们,发放对牌钥匙等,与平常并无不同。 京城荣国府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贾政是个从五品工部员外郎,没有资格参加朝会,他原本如往常一样,到衙门点个卯,就在自己办公的位置上,看看书打发时间。 概因他是太上皇在位时,亲赐的官职,而非科考入仕,因而与上峰和同僚们的关系一般,且他才干平平,久而久之,便无人给他派活了。 工部有个姓张的郎中,平日里多有看他不顺眼的意思,今儿散朝回来,却笑眯眯地和贾政打招呼道:“贾员外又在看四书呢?” 贾政不想搭理他,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谁知张郎中并未当即走开,而是与旁边的另一位李郎中说:“陛下把王大人贬到哪儿去了来着?”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贾政心中愠怒,却又忍不住竖起了耳朵,想知道他们说的王大人是谁。 李郎中笑道:“张大人小声些,”话虽如此,他的声音一点都不小,“我听说王大人是贾员外的舅兄呢。” 果然是王子腾!贾政这会儿巴不得他们说快点,但是那两人磨蹭了半天,贾政才听明白,王子腾因贪污渎职,被贬为山西按察使,择日便要前去赴任。 贾政再无心思待在衙门里,吃午饭的时候找了个由头和上峰告了半日假。 回到家后,贾政先和贾母说了此事,贾母震惊不已,又让人出门打听了一回,得知果真如此,贾母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贾代善过世后,贾家在京城逐渐沦为中等人家,与此同时,王子腾却凭借贾府的旧时关系,越发受太上皇重用。 太上皇在位时,王子腾风光无限,贾家跟着沾光,太上皇退位后,王子腾难免会被皇帝忌惮猜疑,同样的,贾府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甚是尴尬。 如今王子腾连降两级,被贬出京,远离皇权中心,意味着皇帝无需再忍耐王子腾,说不定正准备出手整治四王八公。 同时,没有了王子腾在背后撑腰,家里的两个王家女人应该会收敛许多,她这个老婆子也不用一把年纪了,还天天想法子平衡两房的关系。 想通这些,贾母安抚贾政:“你不必担心,安生当你的差便是。” 此时王夫人也收到消息,到了荣庆堂外,贾母听人通传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来,吩咐丫鬟让王夫人在门外稍等,对贾政说:“王子腾离京后,你找个机会上道折子,求陛下提前放元丫头出宫。” 贾政一愣,“母亲……” 贾母失望地看着贾政,她原先就不同意送贾元春入宫,但是拗不过王夫人坚持、贾政默许。且她后来也被说服了,有太上皇和王子腾在,贾元春的前程不会太差。 如今……贾母缓缓道:“元丫头过了年就二十四了,在宫里还能有什么机会?再说了,就算她侥幸承了宠,娘家没有得力的人,怎么在后宫里站稳脚跟?” 贾政闻言心头一凛,他虽然对女儿寄予厚望,却并非不关心她的死活,贾政只怕王夫人不肯,皱眉道:“王氏那里……” “不过是两句话,还让我教你说不成?”贾母愠怒。 贾政连忙道:“儿子知道了,母亲息怒。” “去吧,把你媳妇也带回去。”贾母不愿意再看这对糟心的夫妻。 贾政深知王夫人的性情,打算来个先斩后奏,届时贾元春人已经回了府,王夫人再哭再闹也是徒劳。 过了阵子,贾敏和林如海也谈起王子腾被贬官一事,贾敏道:“老爷从前就说过,元春的前程系在王子腾身上,如今王子腾降职离京,元春继续留在宫里岂不是白费时间?” 莫说是亲侄女,就算是个陌生的姑娘,如此青春罔度,贾敏也会觉得不忍心。 “夫人能想到的事,岳母大人又怎么会想不到?”林如海安慰妻子,在他看来,贾母虽然年纪大了,在许多事情上难免糊涂,但她对孙子孙女们的确有几分疼爱,尤其是贾元春和贾宝玉这两个在她膝下长大的孩子。 “但愿吧,”贾敏苦笑,“元春有爹有娘,还轮不到我操心。” 林如海笑了,贾敏有时候说话也很直接。 贾敏话头一转,“英莲过了年就十四了,差不多该说亲了,她算是在咱们家长大的,我倒是想给她找一门亲事,但是老爷也知道,我平日里相交的那些人家,怕是不合适。” 甄英莲虽说是乡绅之女,可家道败落,父亲不知所踪,官宦之家看不上她,若说给平民百姓,贾敏又觉得是辱没了她。 甄英莲的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从前贾敏怜惜她,想收她为义女。却在林如海的劝说下打消了念头。 当时林如海说:“甄姑娘给咱们玉儿当伴读,夫人心疼她,对她好些,别人就算知道了,也只会说夫人心善、甄姑娘有福气。可夫人若是收她为义女,旁人必然好奇,少不得要查一查甄姑娘是什么人,竟会让三品诰命夫人如此厚爱。那对封夫人和甄姑娘反而有害无益。” 世道本就对女子多有苛责,甄英莲年少被拐并不是她的错,可她到底被拐子养到了十岁,说出去定会坏了名声,到时候她连立足之地都难以找到。 所以贾敏再没提过收义女之事。 这会儿说起甄英莲的亲事,贾敏不由犯难了。 林如海想了一会儿,突然道:“我这里有个人选,不过要等到乡试放榜之后再说。” 第45章 英莲亲事 林如海故作神秘,笑道:“距离乡试放榜不过一个月,夫人且稍安勿躁。” 贾敏哼了一声,暂时撂下此事不提。 转眼到了九月中旬,满城尽是桂花飘香。 这日林府迎来了两位客人,一个是族长林瀚的长子林晖,另一个是贾敏听说过的,十五岁中了秀才的林远。 贾敏心里隐约有了个想法。 等林如海招待完两位新晋举人后,贾敏便问他:“老爷之前说的莫非是林远?” “夫人英明。”林如海笑道,“你觉得他如何?可配得上甄姑娘?” 贾敏想了想,林远已经十九了,不禁皱眉,“年纪差了六岁,会不会不太合适?” 贾敏并非庸腐之人,不过是真心疼爱英莲,想给她找个样样都好的罢了。 “这有什么。”林如海倒不在意这个,以前他对林远的印象不好,认为其人没有骨气,竟然为了二百两银子骗人。 重生后林如海特意让林瀚和族学的老先生多留意林远、并照顾一下他的家里,毕竟祖孙两个相依为命,确实不容易。 这几年林如海每年都会去林氏族中看看,不知是否因为祖母孟氏健在、且家里如今情况还不错,林远的品性深受老先生的夸赞,林如海才慢慢放下对他的成见。 其实回过头再想想,前世林远也算不上多坏,至少连欺骗到底的胆量都没有,林如海一问,他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说明他本性不坏,只要好好教导,也是个可塑之才。 否则林如海不会想着把甄英莲与他牵扯到一块。 贾敏又思考了一会儿。以甄英莲的出身,难免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 而林远亦是如此,他父母早逝,家中只有几亩田地,乡试的名次不高,明年会试无望,再等三年也未必能中。 以林远的情形,官宦人家便是看上他,也是把他当作赘婿一般,而平民家的姑娘,他又未必看得上。 “既然老爷觉得他不错,我就和封姐姐提一提。”贾敏相信林如海的判断。 林如海点头,“林远那边,我亲自去说。”林如海留了林晖二人小住几日。 到了林如海休沐这天,夫妻两人分头行动。 林远就住在林家,倒是方便。按理,此事应该与孟氏相商,不过林如海得先问问林远,“那位姑娘曾经不幸被拐走了几年,如果你介意,就当我没有提过此事。” 林远听了却道:“那姑娘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他知道以林如海的秉性,提起的姑娘定然是个好的。 况且谁家姑娘谁愿意被拐走?拐子都是没有人性的,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尚且非打即骂,何况拐来的? 若他因此就嫌弃人家姑娘,那他成什么人了? 林如海见他神情不似作伪,这才放心把封氏与甄英莲的家境、品性大致说了一遍。 林远听完起身作揖道:“多谢叔祖父为我费心,若能娶到这么好的姑娘为妻,是林远的福气。”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微微有些赧然,“只怕那位姑娘会嫌弃我六亲刑克。” 林如海一怔,倒是没有想过这个。不过也难怪林远会这么说,听闻他尚在襁褓之中,双亲就相继离世,没过几年,祖父也病逝了。 大概小时候没少听人这么说他。 林如海将他扶起来,难得亲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如果他们嫌弃你,叔祖父就再给你找一门更好的。” 林远咧嘴笑了,眼里有泪光闪动。 且说贾敏携黛玉、甄英莲去了绣庄,封氏收到消息,忙出来迎接。 贾敏在绣庄里随意走走看看,和封氏说了会儿话,就打发黛玉和甄英莲去玩,拉着封氏的手说:“我虽然没有认英莲为义女,却是把她当做女儿疼的。” 贾敏以前就向封氏解释过,不能认甄英莲为义女的原因,封氏还感慨林如海考虑周到。 封氏并不奢求女儿将来大富大贵,经历了那么多,她只希望母女两个今后长伴一处,健康平安而已。 因对贾敏说:“夫人待英莲的好、对我们娘儿俩的恩情,我都记在心里。” 确如贾敏所说,甄英莲在林家过得舒心自在,从未受过委屈。就拿住处来说,黛玉的汀兰院有五间正房,原先黛玉住在中间的三间,甄英莲来了后,黛玉就往东边挪了一间,把西边的两间留给甄英莲住。 不仅如此,贾敏还要给甄英莲指派几个丫鬟服侍她,被封氏再三拒绝后,只留了个洒扫传话的小丫头。 封氏说自己给那丫头发月钱,贾敏也不让,叫她把钱存着,将来给甄英莲做嫁妆。 黛玉有的文房四宝、胭脂水粉,都少不了甄英莲的一份,就连衣裳首饰,贾敏每个月也会给甄英莲准备两套新的。 封氏每每想起这些,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林家。 贾敏却不是来和她说这个的。 贾敏缓缓道:“再过一二年,我们老爷或许会调离扬州。我想着英莲到了说亲的年纪,不如先把她的亲事定下来,到时候跟着我们一起走也好,留在扬州也罢,至少不会耽误了她。” 封氏听贾敏的意思,猜到她或许已经有了人选,出于信任,封氏并不担心贾敏提的人选不好,因而问道:“夫人是不是看中了哪家的公子?” “嗯,是我们族里的一个举人。”贾敏笑道,“今年十九了。” 封氏在意的不是年龄,她皱眉问:“我们英莲只是个平民丫头,怎么配得上举人老爷?” 贾敏连忙安抚她,给她简单说了一下林远家中的情况,“不瞒姐姐,我还怕林远配不上英莲呢,以英莲的品貌,若是甄老爷还在,咱们江南官宦人家的公子,她哪个配不得?” 封氏叹气,在她心里,何尝不认为女儿样样都好,但是婚事关乎终身,她舍不得女儿受到一丝委屈。 见封氏仍旧一副担心的模样,贾敏很是理解她的心情,不由频频望向绣庄大门,期盼林如海快些派人递消息来。 为了缓解封氏的焦虑,贾敏暂且放下此事,和她谈起绣庄的管理事宜,封氏从前也是当家太太,又在绣庄里待了四五年,倒是提出了几个中肯的建议。 过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两个婆子带着个小丫头来了,说是老爷有话传给太太。 得知林远的态度,贾敏对他更满意了两分,便让人一五一十说给封氏听。 封氏听说林远不仅不嫌弃甄英莲被拐,还心痛于她的遭遇,不由稍稍放下了心。又听闻林远的担心,倒对那孩子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 封氏静静地考虑了良久,对贾敏点了点头,“不过英莲年纪还小,我想再留两年呢,不知道那孩子等不等得。”毕竟林远的确年纪不小了,他祖母怕是想早点看到成家也说不定。 第46章 咏白海棠 纵使林远再好,贾敏也不想甄英莲尚未过门就因迁就他而受委屈。 不说他们这样的清流人家,便是普通人家里,疼爱女儿的父母,也不会让女儿这么早出门子的。 通常女儿家十四五岁开始相看,说定亲事后,写文书、过六礼,至少需要一两年,等姑娘十六七岁再出嫁。 林如海比贾敏更了解林远家里的情况,“鸿大嫂子也就是年里年外的事儿了,她若是看到林远定亲,大约就能含笑九泉了。” “这…”贾敏震惊了半晌,随即又想到,等林远守完孝,甄英莲也十六了,到时候再下聘、请期倒是正好。 但是贾敏对孟氏病重一事,并非毫无触动,“前阵子不还好好的么?” 林如海叹道:“年纪大了,最忌大喜大悲,林远中举于老太太而言,既是喜事儿,也是催命符。” 贾敏问:“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 林如海点头,“所以我打算趁林远还在咱们家,让两个孩子见上一面,说说话,若是合得来,再让林远回去告诉他祖母。大嫂子的性情咱们也知道,只要远哥儿自己同意,她高兴还来不及。” “好,我明天安排一下。”贾敏同意让林远和甄英莲见面的事儿,毕竟将来要过一辈子的是他们两个,提前对彼此有个了解对他们都有好处。万一性情不合,也能及时止损。 至于孟氏那里,贾敏决定亲自走一趟,至少要全了亲戚情分。 次日,晴空万里,天朗气清。 贾敏叫黛玉和甄英莲一起,跟她学了会儿管家理事,就说眼睛累了,想去外面走走。 二门处有个小园子,里面种了些菊花,还有桂花树、海棠树。 到了地方,贾敏给甄英莲使了个眼色,拉着黛玉向东边走去。 甄英莲霎时脸色通红,昨天在绣庄封氏给她透了点口风,晚上贾敏又告诉她:“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不要只顾着害羞,多跟他说两句话,若是感觉他不好,你回来直接告诉我,没事的。我当年像你这个年纪,见过的青年才俊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呢。总得选个与自己合得来的。” 想起封氏和贾敏的殷殷嘱咐,甄英莲鼓起勇气,迈步走向西边,转过假山,便瞧见不远处的石桥上,立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那人身着石青色长衫,大约是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到甄英莲的时候,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甄英莲的心神忽然安定了下来。 林远却觉得心跳有些失控。他看到一袭妃色衣裙的少女款款走来,身姿窈窕,容貌清雅,如同一株雨后清荷。 这边气氛和谐,那边黛玉不明所以地问贾敏:“娘,怎么让英莲姐姐去那边了?” 她还不懂这些事,只觉得这两天大人们好像有事瞒着她,英莲姐姐也是,昨天回来的路上,时不时脸红一阵,害得黛玉以为她生病了,要请大夫来家里呢。 贾敏笑着看向女儿纯净的双眼,柔声道:“你英莲姐姐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等她办完了事儿,会告诉你的。” “我知道了。”黛玉没有刨根问底,因为如果是她能知道的事儿,贾敏都不会瞒着她。 母女两个赏了会儿花,黛玉因见花盆里一株白海棠开得花枝潋滟,很是喜爱,忍不住走近了细细观赏。 贾敏见她如此,打算吩咐人将那盆白海棠搬到黛玉的院子里去。 却听黛玉忽然道:“娘,我要回去写诗!” 贾敏笑了,宠溺地点头,“走慢点,仔细脚下。” 黛玉已经疾步往回走了,贾敏连忙叫丫鬟们跟上,好生看顾,别让黛玉摔着了。 黛玉回到书房,提笔蘸墨,一首《咏白海棠》一挥而就。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写完后,黛玉默默读了两遍,甚是满意,待墨迹干了,先拿去给贾敏看。 贾敏素知女儿颖悟绝伦,于诗、琴两道更是天资超凡,看到这首诗后,仍对其中的风流灵巧之意感到惊讶,想来有些人就是格外受老天爷眷顾吧。 不过贾敏品味了一遍后,又觉得诗中似有一股缠绵不尽的惆怅。 她不禁想起黛玉小时候,看见叶黄飘落而忧伤,为花朵凋零而落泪。这些年在林如海和贾敏的有意引导下,黛玉心境开阔,渐渐不再伤春悲秋了。 贾敏仔细打量黛玉的神色,见她脸上并无明显的悲戚之意,疑惑地问:“玉儿近来有什么心事么?” 常言道,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黛玉本就心思细腻,贾敏总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或是忽略了她,导致她有事藏在心底,时间长了,会变成心病。 黛玉茫然摇头:“没有啊。” 她目光清亮纯粹,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贾敏松口气,暗道自己关心则乱,却还是不厌其烦地叮嘱道:“玉儿,娘不需要你做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娘只希望你每天开心,不管遇到什么烦恼都可以告诉爹娘,知道么?” 黛玉点头,倚着贾敏撒娇,“娘,你还没说我写的诗好不好呢!” 贾敏无奈地摇摇头,揽住黛玉夸赞道:“玉儿真厉害,比娘做的诗好多了。” 黛玉满意了。 这时甄英莲微红着脸颊过来了,贾敏看她的样子,心中就有数了。 黛玉和甄英莲说了几句话,察觉到她有些魂不守舍,体贴地让她先回去歇着。 甄英莲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儿,又是害羞又难免觉得害怕,闻言看向贾敏,见贾敏冲她点头,便回房去了。 当晚,贾敏派人接了封氏到府里,陪甄英莲住了两日,乃是后话。 且说黛玉自觉做了一首精巧绝妙的诗,等林如海回到家,就献宝似的请他“点评”。 “我家玉儿果然有咏絮之才。”林如海捋着胡须道,“将来咱们也出一本诗集,如何?” 黛玉眼睛一亮,已经在为诗集想名字了。 所问世上有谁最了解黛玉的才情,非林如海莫属。 前世黛玉六岁进京,此后没有名师教导,仍然写出了许多惊艳脱俗的诗作。 如今有杜垣当先生,又时常出门担风袖月,更比前世胸襟开阔、豁达通透,于诗才上自然更上一层楼。 贾敏虽觉此举颇有些惊世骇俗,但是看到黛玉跃跃欲试的表情,也不忍心泼冷水,横竖历史上并非没有先例。 才说过只要女儿开心就好,贾敏可不想当晚就食言。 第47章 弟弟的家庭地位 黛玉平常不过每隔三五日,才跟着贾敏学习一会儿,但她悟性奇高,自己院子里的大小事务,她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连皇后娘娘赐下的秦、冯两位嬷嬷都觉得服侍黛玉很是省心。 贾敏收拾了行李,带上几箱子补品和药材,出发前往姑苏,在林家祖宅歇息了一晚,次日晌午到了孟氏家中。 林远已经提前到家了,不过他并未与孟氏提及甄英莲之事,毕竟男女亲事应该先由长辈提起,否则显得不够庄重。 这也是贾敏的意思。 孟氏祖孙住的是普通的三间民房,带了一个院子,房间不大,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院子里种了些蔬菜。 贾敏先询问了孟氏的身体情况,孟氏的气色还不错,大约是因为心情好,一直乐呵呵的,“我活到这个岁数,知足了。不说旁的,我把远哥儿拉扯这么大,又亲眼看到他中了举,就算现在去地下见老头子和远哥儿爹娘,我也瞑目了。” “大嫂子别说这样丧气的话。”贾敏道,“您还没看到远哥儿成亲生子呢。” 林远也在一旁附和,“是啊,祖母。孙儿还没有好好孝顺您呢,您要长命百岁。” “你的孝心,祖母都知道。”孟氏看向林远,笑容欣慰。 而后拉着贾敏的手拍了拍,“就算弟妹今儿不来,我也打算去扬州瞧瞧你们,想拜托你们帮忙留意远哥儿的婚事。” 闻听此言,林远的脸上闪过一丝羞赧,贾敏却笑了,“我这次来,就是要跟大嫂子商议远哥儿的婚事呢!” 不必孟氏追问,贾敏就大致说了甄家的情况,孟氏听说那家姑娘是黛玉的伴读时,倒有些犹豫,“能当玉姐儿的伴读,那姑娘定然是极好的,跟着我们家远儿岂不是要吃苦?” 贾敏尚未说什么,林远先急了,“祖母,孙儿如今是举人了,又有叔祖父给的二百两银子,我们置办些田产,只要我用心经营,再过两三年肯定吃穿不愁了。再者,等我考中了进士,更不会让人家姑娘陪着我吃苦的。” 贾敏笑了,看来林远对甄英莲是极中意的,他还是个有担当有志气的,想必以后会对甄英莲好的。 孟氏则瞪着眼睛问:“你怎么又收了你叔祖父的钱?咱们家已经够麻烦他的了,先前已经给了五十两……” 林远忙道:“祖母,这是叔祖父对我考中举人的奖励,林晖叔也有的。” 贾敏点头,“这事儿我知道,从办族学开始,我家老爷就和族长商量好了,中了秀才奖励五十两,举人二百两,进士一千两。这也是为了督促孩子们用功读书。” “再说了,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只有咱们都过得好了,才能彼此提携,守望相助不是?” 孟氏冷静下来,又对贾敏再三道谢。方笑着说:“人家姑娘都不嫌弃我们家穷,我更没有不同意的道理。而且,我瞧着,远哥儿自己也满意得很。” 林远脸色微红,却还是坚定地说:“甄姑娘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祖母若是见了她,也会很喜欢的!” 孟氏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我就等着见她了!” 贾敏离开前,孟氏交给她一只翡翠雕缠枝花卉团手纹手镯,说是家里祖传之物,托贾敏送给甄英莲。 两家既然有意,很快,孟氏就找了媒人上门,之后问名、纳吉,签下婚书,这桩亲事便是定下了。 黛玉和林暄这才知道,甄英莲和林远将来是要成亲的。 “我们喊英莲姐姐,远哥儿却是我们的侄子,这辈分不是乱套了吗?”某日饭桌上,林暄发出了疑问。 甄英莲的脸色突然涨红,头低得险些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黛玉蹙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不想喊远哥儿姐夫,也不想让英莲姐姐叫我姑姑。” 林暄附议,“不能让远哥儿白长了辈分!” 贾敏忍笑咳了一声,“你们俩给英莲留点活路吧,她都不好意思吃饭了。” 林暄霎时正襟危坐专心用饭,黛玉也缄口不言了。 却听贾敏道:“你们各喊各的就是了,不过是个称呼而已,是吧英莲?” 甄英莲刚刚抬起的头,又迅速垂了下去。 贾敏笑了一会儿,正经解释道,“咱们和远哥儿有那么一点血缘关系,和英莲的感情则更亲近,各自分开称呼也没什么。以后你们就知道了,皇室宗亲的辈分才是真的乱呢。” “那我就还是称呼英莲姐姐了!”黛玉笑着拉住了甄英莲的手,“姐姐以后可不许随着远哥儿叫我姑姑。” “妹妹……”甄英莲如同煮熟了的虾子,声若蚊蝇,“你真真促狭!” 她向贾敏福身一礼,“太太,我吃好了。”就要退出去。 黛玉忙道:“好姐姐,我不取笑你了,你快坐下多吃些吧。” “我真的吃饱了。”甄英莲给黛玉看了一下自己空空的碗,“我方才都没说话,一直在吃。” 黛玉便放了手,“那姐姐先休息一会儿,我吃完再去找你。” 贾敏嘱咐道:“别忙着做针线,仔细把眼睛熬坏了。” 甄英莲不愿意收林家给她发放的月例银子,时常抽空做些帕子、香囊等物交给封氏,在绣庄里售卖,贾敏见她如此,也不阻拦,自己动手挣的钱,花起来到底安心些。 提起针线,贾敏笑着看向黛玉,“玉儿这个月是不是还没有碰过针线呢?” 黛玉虽然不喜欢女红,她的绣活却是极精致的,就是做得太慢,贾敏想着,熟能生巧,黛玉本就不熟练,再动辄一两个月都不动一回手,岂不是更生疏了? “娘,”果然,黛玉撒娇道,“我下个月一定做。” 林暄却放下筷子,盯着黛玉道:“姐姐,你不是说要给我做个扇套儿吗?这都快入冬了。” “咳,我没有时间做。”黛玉微红了脸,其实她是忘了,“月初先生教了我两首曲子,我练了几天,爹爹又给我买了几本游记,我才看完呢。” “而且,爹和娘都答应给我出诗集,我还得抽时间整理以前写的诗呀。” 林暄无奈地叹口气,“姐姐真是个大忙人儿。我如果再央求姐姐抽空给我做针线,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黛玉狡黠一笑,“怎么会呢,弟弟最懂事了!” “嗯,”林暄点头,“那我不要扇套了,姐姐出了诗集,第一本给我!” “可是,第一本是爹爹的呀。”黛玉佯装苦恼,“第二本是娘的。” 林暄:“……那我要第三本总行了吧!” 他在这个家是真的没有地位啊! 却听黛玉道:“我自己还没有呢。” 林暄:“……” 林暄放弃了讨价还价,“只要给我一本就行了。” 第48章 元月初一的命格 庭院里的各色鲜花渐次凋零,墙角的早梅悄然绽放。 这日,贾敏收到了京城送来的年礼,这次来的婆子由周瑞家的打头。 时隔四年有余,再次见到贾敏,周瑞家的比上一回更有底气,她领着几个三等仆妇给贾敏行了礼,贾敏让她们坐下说话,周瑞家的也不客气,侧着身子坐在了小凳子上。 贾敏不由纳罕,才过了中秋节,王子腾就离京去山西赴任了,怎么王夫人还是这么趾高气昂? 压下疑问,贾敏照例问候了贾母、贾赦贾政等人,见周瑞家的一副擎等着人发问的模样,贾敏心里腻歪,懒得给她搭戏台子,“既然他们身体都没事儿,我也就放心了。你们跑这一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周瑞家的脸色一僵,暗恨贾敏果然和王夫人所说的一般,清高自傲,目下无尘。 她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贾敏,“姑太太稍等,我们老太太和太太有信给您。” 贾敏没有接,淡淡道:“怎么这会儿才拿出来?” 周瑞家的咬着牙根,保持着弯腰向前伸手的姿势,低头道:“是奴婢一时疏忽,见到姑太太只想着报喜,忘了送信。” 看来贾府发生了一件令王夫人又能抖起来的事儿,贾敏思忖着,难道是大侄女元春? 贾敏一时没有出声,周瑞家的等不及了,扬声道:“我们老爷生日那天,大姑娘被册封为昭仪娘娘了,奴婢们特来给姑太太报喜!” 怪不得。贾敏语气平淡,丝毫听不出高兴的意思,“是我该恭喜二嫂子才对。” 她示意大丫鬟华秀把信接过来。 周瑞家的重新坐直了身体,脸上笑出了一朵花,“我们太太说了,咱们两家是亲戚,自然该让姑太太沾沾大姑娘、不,娘娘的喜气儿。” 贾敏闻言既没有奉承王夫人,也没有动怒,而是问:“怎的突然成了娘娘?是你们家老爷立了大功不成?” 这是什么意思?周瑞家的满脑子问号,迟疑道:“未曾听说我们老爷立了什么功劳。” 说完才反应过来,心中不禁怒火升腾,勉强压制住了,找补道:“娘娘贤孝才德,样样出众,连陛下都称赞不已,姑太太难道是对圣旨有疑问不成?” 看来这婆子什么都不知道,贾敏没了兴致,冷冷地看向周瑞家的,“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妄议圣旨,你家娘娘么?” 周瑞家的登时一凛,不敢再顶撞贾敏,虽然她心里痛恨,明明是贾敏先质疑贾元春的册封缘由的。 “奴婢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请姑太太开恩饶了我吧。”周瑞家的跪在地上,给贾敏磕了一个头。 毕竟贾敏是诰命夫人,随口往外一说,周瑞全家的命就都没了。 贾敏冷眼看了片刻,淡淡地说:“你今日这番话若是在外面,就是旁人弹劾贾家恃宠而骄的筏子,说不定还会连累娘娘。所幸这里是林家,我可以当作没听见,只是你以后要谨言慎行,切记祸从口出。知道么?” “奴婢一定时刻牢记姑太太的教诲!”周瑞家的又磕了一个头。 贾敏摆手道:“行了,都下去吧。” 周瑞家的再不敢闹出一点幺蛾子,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 贾敏思考了许久,还是想不明白,贾元春怎么突然就被皇帝看中了,就算太后再怎么防范,皇帝之前也不可能没见过贾元春,若是喜欢她的颜色,也不至于等到如今。 而周瑞家的所说的什么贤孝才德,贾敏一个字都不信,有温婉贤惠的皇后娘娘在,贾元春算得了什么? 同样的疑问林如海也有,依照他对皇帝的了解,和他前世所知的事儿,皇帝对贾元春除了厌烦,没有别的感情。 但是王子腾都被削权了,皇帝怎么还将贾元春收入了后宫?如果是为了针对贾家,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最茫然的当属贾政,他听从贾母的吩咐,王子腾前脚离开京城,他随后就写了折子,说祖孙、父女分离多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孙女、女儿。且贾母年纪大了,想求陛下格外开恩,容许贾元春出宫侍奉长辈,聊尽孝心。 谁知折子递上去后就杳无音讯,如同当年送贾元春入宫一般。 直到贾政生辰这日,忽有六宫都太监夏守中来府里传旨,陛下宣贾政入宫觐见。 贾政战战兢兢地到了勤政殿,行完跪拜大礼,皇帝叫高福泉扶他起来,贾政仍垂着头,不敢直视天颜。 皇帝盯着贾政看了一会,直到贾政双腿哆嗦快站立不住了,才淡淡地道:“听说爱卿在工部辛劳了十几年,每年的终评却都是下等,这是为何?” 贾政被问得冷汗岑岑,若不是高福泉搀了他一把,他已跪倒在地了。他脑中急转,又不敢耽搁,一个劲地请罪,说自己才能有限,到底说不出“尸位素餐”四个字来。 皇帝哼了一声,“你倒不必如此妄自菲薄,若你果真是个无能的,怎么会教导出一个厉害的女儿?” 贾政还以为皇帝是在夸赞贾元春,连忙谢恩,“小女不过是乖顺懂事些罢了,不敢当陛下的谬赞。” “呵。”皇帝冷笑着背手走了,简直不想再和贾政多说一句。 贾政满头雾水,正要行礼告退,高福泉却笑着说,员外郎稍等,陛下还有口谕。贾政又赶紧跪下听旨,待听到贾元春被册封为昭仪、过会子有人上门宣旨后,巨大的惊喜令他头晕眼花,再记不起皇帝之前的阴阳怪气了。 贾政将消息带回家中,先与贾母说了,贾母瞧着他喜笑颜开的模样,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虽然不大,却把贾政震得登时一凛,脑子清醒了三分。 但他仍然颇为不解,“母亲为何叹气?” 贾母直觉贾元春上位得蹊跷,但事已至此,忧虑也没有用了,贾元春是皇帝的人,她若是表现得不够欢喜,岂不是让人以为她对皇帝不满? 虽然他们府中儿孙大多不争气,但是往好处想,至少不值得皇帝忌惮关注,说不定正因如此,反而会让皇帝觉得贾元春孤立无援,从而更心疼几分。 只要贾元春拎得清,在后宫里谨慎行事,一心侍奉皇帝,将来的事儿谁又说得准呢。 最欣喜激动的自然是王夫人,“我女儿是大年初一生的,天生就是要当娘娘的!”这样想着、盼着,过了近十年,终于成真了。 以后她女儿宠冠六宫,她在贾府说一不二,她哥哥被贬官了又如何,有娘娘在,升任回京是早晚的事儿。 还有贾敏,王夫人真想亲自去扬州告诉贾敏这个消息,当面欣赏她羡慕、嫉妒的表情。 第49章 新晋昭仪 她从小就时常听王夫人在她耳边念叨,她生在元月初一,命格奇贵,她会是贾家、是她母亲的荣耀。 等到长到十五岁,本应是说亲的年纪,家里也来了许多媒婆,却没有一个人配得上她。 不仅王夫人这么认为,贾元春自己也坚信,只有皇子王孙才堪与她相配。 但是她被养在深闺,皇子王孙的父母不认得她,自然也就不会请媒人来家里提亲。 眼看大半年过去了,王夫人心中焦急,跑到兄长王子腾家里,请嫂子杨氏在贵人跟前儿多提提贾元春。 杨氏与王子腾一番合计,给王夫人提供了一个新的选择。 送贾元春入宫。 若想要权势,想成为人上人,无论嫁给谁都不会比成为皇帝的妃子来得更快、更直接。 王夫人的眼睛里迸发出,贾元春从未见过的明亮光彩,连贾珠考中秀才,王夫人都没有流露出那么大的野心。 当天回去,她就把贾元春叫到跟前,说了此事。贾元春虽然是在贾母膝下长大的,可母女连心,她最亲近的还是王夫人。 不过她比王夫人更冷静一点,“陛下去年就说要免了选秀,我怎么入宫呢?” 王夫人一怔,她忘记问王子腾了。 不过或许是女儿成为皇妃的诱惑力太大,王夫人生出了急智,“咱们去找老太太,她是超品诰命,在皇后娘娘跟前儿也有几分体面,她肯定有办法。” 贾母的确有办法,亲自求到太后那里,她知道太后万事不管,是个没有大主意的人,她搬出贾代善,太后就会去找太上皇,这样的小事儿太上皇一挥手就同意了。 贾元春本想去皇后宫里,可贾母明说,他们家在皇帝皇后跟前没有什么体面,唯有贾代善和太上皇的昔年主仆情分,能帮得上他们。 在慈宁宫当了七八年的女史,贾元春的野心逐渐消弭,可是当听到太后打算去行宫长住的时候,贾元春才知道,她的野心不可能消失,哪怕是为了,不给人做续弦,她也要在宫里继续待着。 她手里有钱,趁着太后尚未出宫、宫里人心浮动的时机,买通了一个端茶倒水的宫女,在皇帝来给太后请安的时候,那宫女突然崴了脚,贾元春自告奋勇替她接了这趟差事。 贾元春用了最简单、却最有效的手段,见皇帝正与太后说话,无心他顾,脚下一个不注意,栽倒在皇帝身上。 那盏茶水都洒在了皇帝胸前。 皇帝愣了,太后更是惊呆了,她指着贾元春,想骂人,张了张嘴,还是保持住了仪态。 贾元春霎时双膝跪地,磕头不止,“奴婢有罪,奴婢该死,请陛下治罪,贾氏元春甘愿领罪伏诛。” 她在赌,赌皇帝不会真的处死她,她只是当差的时候不小心,并非犯了什么大罪。最重要的是,她是太上皇金口玉言,赐给太后的女史。 皇帝是纯孝之人,即便不是,装了那么多年也不会一朝破功,仅仅为了处置她,不值得。 慈宁宫里安静了许久,落针可闻。 贾元春的头紧紧抵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凤纹宫毯。 皇帝轻轻呵了一声,语气辨不出喜怒,“母后觉得该如何处置?” 太后惹不起皇帝,也惹不起太上皇,迟疑了片刻,才说:“她是你父皇指给我的,不好直接打杀了,不如发落到辛者库吧,让她长长记性。” 恰在此时,宫人通传甄贵太妃求见。 甄家虽已覆灭,太上皇对甄贵太妃也深恶痛绝了很长一阵子,但是他的后宫里,无论是美貌、还是善解人意,都找不到能与甄贵太妃相提并论的。 念在以往多年的情分上,甄贵太妃自然而然地复宠了。 与太后不同,甄贵太妃没有子嗣,只要太上皇龙御殡天,她的下扬就会凄惨无比。 既然如此,何不在得宠的时候恃宠而骄、仗势欺人? 这也是贾元春听闻了甄贵太妃最近的行事作风后,想到的计策。 皇帝与太后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了猜测。再看向贾元春的眼神,比尖刀更加锋锐,贾元春跪地伏身,似乎浑然不觉。 有了甄贵太妃的掺和,太上皇也过问了几句,听闻贾元春栽倒在皇帝身上,太上皇随意笑了笑,这种手段他见得多了,不过乐得见皇帝吃瘪,笑着说:“这孩子当年入宫时,朕看她还算懂事,就有意让她去伺候皇帝,又怕她胆子小,才交给太后调教两年,如今正好,皇帝就领回去吧。” 甄贵太妃在一旁帮腔,“元春丫头,以后切记,好好服侍皇帝。” 贾元春磕头领命。 她的心被她自己掰成了两半,一半是此后余生可能都无法再见天颜的凄楚。毕竟她彻底得罪了皇帝。 另一半则是疯狂滋长的野心,她还年轻,有容貌有手段,皇帝虚怀若谷,岂会当真和她一个女子记仇?只要皇帝还肯见她,就会了解到她是个聪慧贤淑的好姑娘。 皇帝对贾元春的想法一无所知,他既没有贾元春想象的那么愤怒,也没有太上皇以为的那么膈应。 他连朝政大权都能悉数掌握,还对付不了一个娘家不争气的后宫女子? 他会让贾元春后悔终生。 至于太上皇,毕竟是亲爹,被夺了权心情不好作一作,他这个孝顺的儿子,忍一忍、哄一哄,不就过去了? 因而换了身衣服、把皇后也叫过来了的皇帝,平静地说:“既然是父皇赐的人,位份太低不合适,就先封为昭仪吧。” 皇帝看向皇后,“册封礼交给皇后办,暂时让她住在吴贵妃的春熙宫偏殿吧,正巧她的名字里也有个春字。” 论理,昭仪仅次于妃,乃是一宫主位,但是皇帝都开口了,皇后就没有说别的,而是一一应了,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大气。 之后,贾元春便被皇后带走,让太医给她治了伤,又亲自送她去了春熙宫。 吴贵妃得知是皇帝的意思,对贾元春仍旧不冷不热的,甚至都没有正经瞧过贾元春的脸,直接吩咐宫人把她安置到了最西边的一处偏殿里。 当晚,皇后贴心地把抱琴也送了过来,抱琴曾经是贾元春的大丫鬟,随她一同进宫,以后就是她的心腹宫女了。 贾元春上位的真实缘由,后宫诸人心照不宣,有嫉妒她一飞冲天的,更多的,却是等着看她笑话的。 就在册封圣旨下达的次日,皇帝又下了一道谕旨,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也是王夫人让心腹周瑞家的亲自去扬州送信的原因。 第50章 不能白沾娘娘的光 这日赖大向贾政回禀道:“陛下隆恩,每月逢二六日期,特准后宫娘娘家的家眷入宫请候看视,又说凡有重宇别院之家,皆可请旨接娘娘回府省亲。” 贾政闻言大喜,此事古往今来可谓是头一遭,且偏偏在贾元春册封后,陛下就下了旨意,不怪他多想,乃是皇帝的用意过于明显啊! 看来王氏所言是对的,他们家元春深受皇帝宠爱呢! 贾政连忙命人请来贾赦,及东府贾珍、贾蓉父子,商议修建省亲别院之事。 原本贾赦近日身上不大好,闻听家里出了位娘娘后,竟然一夜之间病痛全消了,且比以往更添了几分精神气儿,怪道自古便有“冲喜”一说呢。 贾赦一家如今住在荣国府东跨院里,只比贾珍父子先到一步。 贾珍过来梦坡斋后,将自己在外面打听到的消息告诉贾赦贾政兄弟,“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也去城外看地方了,咱们可不能落下。” 贾府众人素来喜好奢侈繁华,吴贵妃也就罢了,岂能被周贵人家比了过去? 因而遍邀贾氏族人,同心协力,有钱的出钱,家贫的出力,共同筹建省亲别墅。 很快议定了选址,从宁国府的花园起,转到北边,共圈了三里半的地儿,又请请了子野来画图纸,不过三五天的功夫,全府上下都知道了此事。 贾琏离家后,其妻王熙凤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管家上,越发得贾母看重,王夫人也乐得将后院大小事务都交给她。 王熙凤喜好卖弄才干,如今这么大个工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里面油水丰厚不说,又极有体面。 因而王熙凤摩拳擦掌,正准备大干一扬,让众人都知道她的手腕和能力。 不料却听王夫人找她问,“公中还有多少现银?” 王熙凤一愣,她虽然有着管家奶奶的名头,但是府里大库房的钥匙可不在她手上。 她每隔三五日还要过来向王夫人汇报府中情况。 王夫人怎么会不清楚家里有多少钱? 心里闪过许多念头,王熙凤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回姑妈的话,库房里有一万两黄金,银钱约有四十多万两。” 王夫人叹气,“这怎么够?咱们家娘娘在宫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别说四五十万两,一百万建个园子,也不能给娘娘长脸啊。” “这……”王熙凤迟疑地问,“姑妈的意思是?” 贾元春成了娘娘,王熙凤自然是高兴的,还特地写信恭喜了贾琏这个“国舅老爷”,但是王夫人若想从她手里扣银子,她就没那么高兴了。 “咱们去找老太太。”王夫人打的主意就是,向亲戚借钱。 王子腾的夫人杨氏已经打发人送来了十万两,杨氏为了给女儿说亲,并未随王子腾离京。 王家豪富,十万两不算什么,王夫人虽然觉得有点少,却没有多言,毕竟王家是她的娘家,只要有这份心就好。 其实她最先想到的是薛家,可薛蟠不争气,家产都没了,薛姨妈吃穿都很朴素也,王夫人着实开不了口。 随后她才想起林家来,贾敏是贾元春的嫡亲姑妈,在外面不知能沾多少光呢,那些地方上的诰命夫人看在贾元春的份上,还不都捧着贾敏? 世上没有白占的便宜,王夫人得为自己讨回点什么。 因知道贾母偏心贾敏,王夫人才找了能说会道的王熙凤一起。 听了二人来意,贾母思量了半晌,府里上下如今喜气洋洋,又是几位当家的老爷做了主,此事板上钉钉,不好再更改。 贾母缓缓道:“这样吧,我出十万两,老大老二两家各出五万,东府珍儿也出五万,再有族人凑的、亲戚送来的,尽够了。” 昨儿贾政来说时,顺便回了林之孝的话,“拆了园子所得的树木山石、亭榭栏杆都可以接着用,其余的摆件器物、窗纱门帘,咱们家里也都是有的。倒无需样样都采买新的。” 贾政素来不操心俗物,听林之孝说的有理,便点头应了。 贾母也说林之孝不错,知道为家里节省银钱。 可最该操心府中生计的两人,却只想着往自己口袋里捞钱。 王夫人嘴上说着,“总不能让娘娘被周贵人压下去吧”,眼神里却透着算计。 “那你们觉得还要如何?”贾母问。 王夫人低眉敛目,“老太太思虑周全,儿媳都听您的。只是儿媳想着,也该告诉妹妹和妹夫一声儿,让他们也沾沾喜气。” 听了这话,贾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的儿媳妇是惦记着她女儿家里的钱呢! 眼看贾母面色不虞,王熙凤连忙笑道:“可不是么,我们家大老爷听了娘娘的喜讯儿,身上都大好了,一顿能吃两碗饭呢!说不定啊,姑父姑母一高兴,请调回京了呢!” 王熙凤善于察言观色,如何不知贾母近年来越发思念独女?自然也清楚说什么话能哄贾母高兴。 而且王夫人向林家借钱,王熙凤更是乐见其成,若是能让她少出点、多捞点,她还有一车子的好话可以说。 王熙凤的话的确说到了贾母的心坎上,除了思念多年不见的女儿,贾母还有另一重思量。 王子腾离京了,如果贾家能趁此机会,和林家绑在一起,那么不仅贾元春在宫里有了助力,将来贾宝玉的前程也可以像老国公爷打算的那样,彻底成为文臣清流。 贾母不得不再次感叹,贾代善的眼光真不错,给他们贾家找了个好女婿。 贾母脸色缓和了不少,直夸王熙凤机灵,吩咐她先回去忙着。 王熙凤知道,贾母这是同意了王夫人的小心思,乐得府里再有一笔进项,喜笑颜开地退出去了。 荣庆堂内只剩下贾母、王夫人这对婆媳,连鸳鸯都被支到外面守门。 贾母语气淡淡的,“林家世代列侯,家资颇丰。” 王夫人低垂着的眼睛唰地一亮,随即却想:贾敏的命真好。若是当年…… 只听贾母继续道:“林姑爷探花出身,是陛下的心腹,他在盐政上做了四五年,劳苦功高,将来进京后也是登阁拜相的前程。” 王夫人心中不以为然,三品的地方官,进了京最高不过升至从二品。入阁哪有那么容易?她哥哥王子腾做了二十年的正二品京营节度使,都没能入阁呢。 王夫人回娘家时,无意间听王子腾抱怨过,入阁太难。她却不知王子腾发愁的是武将入阁条件太苛刻,便以为人人都一样。 贾母全然不知王夫人心中所想,看她恭顺的模样,只当她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便放软了语气,“宝玉和林丫头的亲事你再提一提吧。” 第51章 人生聚散有时 此前王夫人听妹妹薛姨妈说,薛宝钗有一枚金锁,高僧批命:需得有玉的方能相配。 那薛宝钗自进了贾府,每日给王夫人晨昏定省,言谈举止随分从时,并且常常规劝贾宝玉读书上进。 王夫人便动了些心思,默许府中下人把“金玉良缘”流传得人尽皆知,以此试探贾母的态度。 贾母借着品戏的由头讽刺道:“但凡千金小姐,出门必是前呼后拥,一则不会轻易与外男相见。二则姑娘们幼承庭训,不会见个外男就想起自己的终身大事,太不庄重。三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是正经结亲之礼仪。” 当扬给薛姨妈母女好大个没脸,薛宝钗甚至因此病了几日。 王夫人虽然没有打算定下薛宝钗为儿媳,却恨贾母不留情面,打薛家的脸,不就是打她的脸么? 因而王夫人道:“非是儿媳不同意这门亲事,宝玉如今还小,林丫头也不知是个什么性情模样,这样定下怕是太过草率。” 难得她说了这么一番有道理的话,贾母不好逼得太狠,届时结亲弄得像结仇似的,两家都不舒服。便退了一步,“也不是就此定下,只是提前通个气罢了。” 为了让林家心甘情愿送银子来,王夫人忍了气,让步道:“儿媳明白,一切都听老太太的吩咐。” 至于借钱的事儿,双方心照不宣。 王夫人虽能为了钱财忍气吞声,贾敏却忍不了一点。 贾母的信中只委婉地提了提亲上加亲的意思,贾敏却看出了背后的算计。 这是摆明了想把林家和贾家拴在一块儿,让林如海为贾府保驾护航呢! 更可恨的是王夫人,张口就要借三十万两银子,给贾元春盖园子。 “呵,”贾敏冷笑,“真当人人都稀罕他的宝贝儿子呢!亲事尚未定下,就敢狮子大张口,以为我巴不得上赶着是吧?” 林如海心中怒意更甚,前世黛玉在贾母膝下几年,贾母待她确有五分真心,今生因未曾见过,连一二分疼爱也无了。 但是见贾敏如此生气,林如海反而冷静下来,黛玉父母俱在,谁都别想再欺负她、算计她一分一毫。 因对贾敏道:“宝玉衔玉而生,自然人人都觉得他受上天眷顾,将来必定不凡。” 贾敏冷笑,“一个只喜欢在内帏厮混的纨绔子弟罢了。” 贾宝玉周岁宴上抓了胭脂水粉,贾政斥责他是“酒色之徒耳”,早传遍了京城,贾敏亦知此事。 因而对贾宝玉一直印象平平,又曾听去贾府送过节礼的婆子说,贾宝玉整天养在后院里,凡是有几分姿色的丫鬟,都被他猴在身上嚷着要吃胭脂。 险些把贾敏恶心坏了。 不过贾敏最生气的还是,贾母口口声声说是为了黛玉好,将来有她这个外祖母看着,没有人敢欺负了黛玉。 实际上一面纵容王夫人算计林家的钱财,一面谋划着让林如海拉扯贾宝玉。 若非孝道压身,贾敏都想问问贾母了,嫁出去的女儿当真是泼出去的水么? 曾经多年的疼爱之情,竟消散得半分不剩了。 到底是做女儿的,贾敏回信时言辞恳切、坚定不移地表明了,绝不会将黛玉嫁入贾府的态度。 而王夫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贾敏写道:“便是二嫂子将宝玉卖到林家当小厮,至多就值两万两。看在亲戚的份上,就不收宝玉的身契了,这两万两是白送的,以后切莫再提此事。” 贾敏在闺阁中时,贾府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勋贵,因而格外注重颜面,贾母曾教导她,做人做事不能过于狠厉直白,那是自降身份,有失大家风范。 为了“大家风范”这四个字,贾敏经常得饶人处且饶人,并不愿意咄咄逼人。 自从林暄中毒一事起,贾敏就改变了观念,有时候对别人的客气仁慈,反而会成为别人的刀,最终受伤的却是自己。 慧芳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既然王夫人敢开口索要三十万两,还不觉得丢脸,贾敏就更不必给她留什么面子了。 王夫人如何发怒咒骂暂且不提。 且说这日杜垣携妻子嘉悦郡主登门拜访,林如海和贾敏在竹溪阁招待他们,黛玉、甄英莲、林暄三个学生随侍在侧。 嘉悦郡主因说:“我们原本打算月底启程回京过年,逸飞却打算离开扬州,故而今日来,既为道别,也是辞馆。” 黛玉闻听此言,怔住了,尚未开口眼圈已然红了,嘉悦郡主忙将她揽在怀里,低声安慰。 林如海拱手对杜垣道:“逸飞肯为了愚兄家的三个孩子,逗留四年,这份情义我今生不忘。” 杜垣笑道:“如海兄快别折煞我了,我固然喜爱他们几个学生,却并非单纯为了他们才留在这里的。你也知道,我家的两个小子还在西山书院呢。” 这么一打岔,倒是让气氛轻松了些许,林如海才问及缘由。 “我平生最向往的便是游览天下胜迹,如同闲云野鹤一般悠游自在。”杜垣解释道,“扬州虽然四季各有美景,于我而言,也已经欣赏遍了。是时候去瞧瞧其他地方了。” 嘉悦郡主补充道:“绍儿维儿两个明年十四了,逸飞打算带他们游学一二年,届时回乡科考,如果顺利的话,乡试考完再回京,正好可以说亲了。” 其实这是嘉悦郡主提起的,杜垣对两个儿子的事儿属实不大操心,甚至只想带着妻子一起,把儿子们丢到京城,杜家也好,忠顺王府也好,总之饿不着他们就行。 还是嘉悦郡主说,想留在京中陪伴母亲,忠顺王妃近两年时常生病,嘉悦郡主很是担心。 杜垣才同意顺便带着儿子们,父子三人相互照顾着,也能让妻子放心。 “你们二人考虑得对。”贾敏笑着朝嘉悦郡主点点头,“我们就不再挽留了。” 林如海也是这个意思,他叫了声“玉儿”,等女儿走到身前,摸了摸她的头发,让她向先生道别。 黛玉眼里含泪,却没有哭,她拉着甄英莲和林暄的手,三人跪在杜垣面前,齐齐磕了一个头。 杜垣将三人虚扶起身,低声挨个嘱咐了一遍,最后又对黛玉说:“玉儿需知,人生聚散无常,不必太过执着。有道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相聚时彼此珍惜,分别后相互思念,便没有辜负这份情义。” 黛玉低声应了,“先生的教诲,学生记住了。” 黛玉又和嘉悦郡主话别,娘儿俩说了许多悄悄话,黛玉因知他们最近要启程回京过年,便早早准备好了礼物。 给嘉悦郡主的是她亲手做的香袋,熬了五六个晚上,绣工十分精致。 给杜垣的是一幅《天空海阔》,去岁过年之前,林如海带他们去了趟海边,回去后黛玉画了三幅画,一幅海上日出送给了林暄,一幅惊涛巨浪送给了林如海。 杜垣自是欣喜不已,黛玉送他的画非常符合他的心境。 第52章 黛玉的运动天赋 黛玉至情至性,心思细腻,不忍与亲近之人分别,乃是人之常情。 前世因寄人篱下,生活不如意,才会喜散不喜聚。 其实黛玉是个喜欢热闹、爱说笑的姑娘,她不喜欢的只是相聚后分开的冷清寂寥。 因而宁愿不曾体会过热闹欢欣。 这一世黛玉双亲俱在,又有甄英莲和林暄常伴身边,性情自然更加豁达。 这也是林如海重生后一直在为之努力的收获。 快到了年关,林如海不打算重新给林暄请先生,白天吩咐他在家中读书写字,晚上林如海回家后再检查他的功课。 黛玉和甄英莲则参加了几次赏花宴,偶尔也帮贾敏料理些家事,倒比林暄更加忙碌。 黛玉还学会了投壶,是赵菲儿教的,黛玉本性喜静不喜动,以前常见其他姑娘们玩,她自己却没有兴趣。 是赵菲儿强拉着要教她的,赵菲儿说:“林妹妹你就是动的太少,到吃饭的时候也不饿,吃的也少,肯定身体弱呀。你像我这样,天天踢毽子投壶蹴鞠,一天能吃六顿!几乎从来不生病!” 黛玉打量了一下赵菲儿,见她看起来的确非常康健,个头比同龄的甄英莲高了至少一寸。 就是人不够稳重。黛玉拿帕子捂嘴笑道:“赵姐姐只是玩这些么?” 赵菲儿不明所以,“什么?” “姐姐没有上房揭瓦么?”黛玉说完脚步一转躲在了甄英莲身后。 甄英莲笑个不住,还要分神叮嘱黛玉,“妹妹快别笑了,仔细肚子疼。” 赵菲儿终于反应过来,“好啊,你竟敢取笑我,看我不撕你的嘴!” 说着双臂一伸,就去抓黛玉的手。 黛玉慌忙躲闪,甄英莲努力护着她,奈何两人合力也比不过赵菲儿。 其他姑娘们都在后面拍手看戏,她们都领教过黛玉的伶牙俐齿,也深知赵菲儿活泼跳脱,哪一方都惹不起,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黛玉就被赵菲儿抓住了,任她“好姐姐”地喊个不停,也不撒手。 赵菲儿本想教黛玉骑马蹴鞠,让她也变成个猴儿,看她还敢不敢取笑自己。 但她们今儿是来赏花的,扬子太小,便退而求其次,让黛玉执箭投壶也就罢了。 起初黛玉力气不够,箭矢在离壶三寸之外就掉在了地上。 赵菲儿呆了片刻,捧腹笑倒在椅子上。 黛玉生性要强,不做则已,要做就想做好,她抿着唇,眼睛盯着壶口,默默回忆着赵菲儿此前的姿势、动作,深吸了口气,用力将箭矢投了出去。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黛玉定睛一看,她投中了! 赵菲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走过去仔细确认了一遍,确实投中了。 黛玉扬起下巴,笑道:“赵姐姐,我学得怎么样?” 赵菲儿不信邪,又拿来五支竹箭,让黛玉重新投。 黛玉正是信心满满的时候,当即接了过来。 这次中了三支。对于初学者而言已经是极难得的了,黛玉却不太满意,还想继续练习,赵菲儿却制止了她,“林妹妹你第一回玩这个,不能玩太久,否则明天会抬不起手臂的。” 黛玉这才罢了,回到家后找林如海给她置办了一套投壶器具,不过半月,就能百发百中了,乃是后话不提。 今年林家仍是回姑苏过年,带着封氏和甄英莲一起。 因甄家是女方,不宜先登林远家的门,贾敏便派人将孟氏祖孙接到了林宅。 孟氏见了甄英莲果然满意,与封氏也相谈甚欢。 次日林如海和贾敏说去拙政园游玩,孟氏和封氏推说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要留在家中。 因而林如海一家四口、加上甄英莲和林远,一同出门。 进了拙政园,只见流水淙淙、寒梅簇簇,又有假山亭台、朱栏廊桥,仿若置身画中。 走到一处岔路口,林家四人往左去了,林远悄悄叫了一声“甄姑娘”,示意甄英莲往右手边走。 甄英莲回头看了看,见五六个丫鬟婆子们不远不近地跟着,踌躇了片刻,红着脸跟在了林远身后。 来时在马车上,贾敏就提前知会过她了,会派人跟着,没事的。 本朝男女大防虽然不算严苛,但未婚男女也是不能单独见面的。 贾敏为了让甄英莲和林远多相处,将来成亲后不至于太生疏,也是花了心思的。 闲游间,黛玉观景有感,随口吟出一首诗来,林如海拍手称绝,贾敏和林暄也连声赞叹,黛玉心中得意,回去后仔细记述,打算收录在诗集中。 爆竹声中一岁除,转眼便过了年。 才进三月,就传来孟氏病逝的消息。 吊唁是贾敏亲自去的,林远比年前更显消瘦,脸上棱角分明,周身气度沉静,已经是个大人模样了。 他向贾敏道:“叔祖母,英莲就拜托您了。我在家里守孝三年,专心读书,除孝后进京赶考,不管中与不中,都会迎她进门。” 贾敏点头应了,叮嘱他照顾好身体,又将甄英莲亲手做的一套素色常服交给了他。 甄英莲心思纯善,孟氏对她关爱有加,她便自发为孟氏茹素三月,聊表心意。 对此,贾敏没说什么,只交代厨房单独为甄英莲准备吃食。 琼花盛开时,雪雁回来了,与她同行的还有邱济善。 二人刚进府的时候,黛玉压根没有认出来。 站在她面前的,分明是两个风尘仆仆的少年。也不知如何弄的,喉间有小小的凸起,和寻常少年人毫无区别。 “雪雁,济善姐姐?”黛玉试探地道。 雪雁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脸蛋有些黑,更显得牙齿白亮亮的。 “姑娘,我好想你啊!”雪雁笑着笑着就流下了眼泪。 邱济善沉稳而温和地朝黛玉拱了拱手,“林妹妹,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黛玉眼中含泪,她看看雪雁,又看看邱济善,想抱抱雪雁,又想扑进邱济善怀里大哭一扬。 最终她还是忍住了,笑道:“我一切都好,就是时常想念你们。写信都不知道该往哪儿寄。” 前年,雪雁就来信说他们去了蜀中,行踪不定,让黛玉不要给他们写信,后来黛玉断断续续地收到了两三封,近半年都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因守门的人禀报,上门的是两个少年,贾敏就让人把她们带到了林暄的院子里。 毕竟是外院,黛玉不好久待。给二人找了衣裙换上后,先带她们回了汀兰院。 黛玉细细地问了这几年的事情,雪雁说得口干舌燥,邱济善话少,偶尔补充两句。 得知邱神医这两年觉得精力不济,提前回了榕城老家。黛玉不免担忧起来,“邱爷爷可还好么?” 邱济善虽然常年扮作男儿模样,却始终记得自己是个姑娘,这会子换了衣裳,很自然地摸了摸黛玉的头发,柔声道:“妹妹放心,爷爷就是累了,回家休息了半个月就能上山挖草药了呢。” 第53章 邱济善的决心 但是看到雪雁回来后肌肤粗糙了、手脸晒黑了、能单手拎起一桶水。可见是吃了不少苦头的,倒也都放下了那点小心思。 众人围在黛玉屋内听雪雁讲述学医术期间的趣事。 有时候是上山采药,遇到了老虎、豺狼等野兽,雪雁吓得瑟瑟发抖,却见邱神医眼疾手快地掏出特制的迷药,霎时就将它们迷倒了。三人全身而退。 小丫头们发出一阵惊呼。 有时去村镇行医,村民看到他们一老两小,以为是江湖骗子,险些拿扫帚将他们赶走。 黛玉听了笑倒在炕上。直呼雪雁可以去说书了,她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不过,并非每天都这么有趣。雪雁更多的时间则是在背医书、采药捣药、研究药方。 好在她不觉得枯燥。 接连两日,邱济善住在黛玉的院子里,两人同止同息,形影不离。 黛玉这才知道,邱济善女扮男装的原因。 邱家世代行医,据说邱神医的祖父曾在前朝太医院任过院判,后来牵扯进一桩宫闱秘案,被阖家流放。 一直到邱神医这一代才缓过气来。 邱神医有三个儿子,十来个孙子孙女,其中唯有邱济善天资最高,其他人当个寻常坐馆大夫也就罢了。 因而邱神医格外喜爱邱济善这个孙女儿,但凡有空便会教她识草药、看医书。 邱济善六岁那年,头一次跟着爷爷去隔壁镇子上行医。 她满怀期待地出门,特意穿了一身漂亮的新衣裳。 每到一个村庄,村民们对邱神医都十分热情,看到邱济善的时候虽然有些疑惑,却也只夸她懂事,未曾说过别的什么。 邱济善觉得当大夫真好啊,可以给好多人治病,让他们脸上的神情从痛苦变为轻松喜悦,比做什么都有意思。 她向爷爷表示,她长大后也要当神医。 邱神医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最终还是应道:“好。”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一二年,邻近的村子渐渐传起了闲话,甚至有人问到邱济善爹娘跟前,说他们让女儿整天出去给男人治病,以后还能嫁人么? 虽然邱济善觉得不嫁人也无所谓,但是她娘为了她的哥哥弟弟和妹妹们着想,严禁邱济善再跟着爷爷出门了。 邱济善据理力争,终究敌不过她娘的眼泪和哀求。 她退让了一步,说以后就当她是儿子吧,她请爷爷重新给她取了名字,就连在家里也不再穿裙子、戴首饰。 不过,随着她渐渐长大,出门在外的时间变长,邱神医会悄悄给她买漂亮的女装,在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她偶尔打扮得光鲜明丽,背着药箱从街市上穿行而过,迎着各色各样的目光,在心底偷笑。 黛玉心里五味杂陈。既感佩于邱济善的勇敢坚定,又心疼她分明是个爱美的姑娘,却因为世俗的眼光不得不隐藏自己的本性。 邱济善见她眼中泪光盈盈,不由笑道:“爷爷说我现在能独当一面了,妹妹应该为我高兴才是。” 黛玉重重点头,“邱大夫,你会成为神医的!” 这个称呼让邱济善很是高兴,她当即有模有样地端起大夫的款儿,给黛玉把了把脉。 黛玉的不足之症需要的是长年累月的精心调养,如今好了六七分了,平常极少生病,不过是比一般人怕冷些、脾胃弱些。 “妹妹再调养个一二年就大好了。”邱济善下了结论。 黛玉福身一礼:“有劳邱大夫。” 两人相视而笑。 邱济善来去匆匆,走前仍扮作少年模样,背着药箱,不甚健壮的身影挺拔如松。 这一回,黛玉没有哭,正如邱济善所说,不管她们各自到了哪里,都会时时挂念,而邱济善想见她的时候,总能打听到林家,不怕找不到她。 这日,贾敏曾经的大丫鬟宛云,带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求见贾敏。 宛云两年前就出嫁了,如今小两口在姑苏替贾敏管着一个田庄,离宛云的娘家很近。 她这次过来是应了娘家邻居刘嫂子的请求。 刘嫂子的女儿梅香当年被拐走后,刘家人去府衙报案,却没有人当回事。 后来林如海命人拿着自己的帖子,重新报了一次案,不足两个月,衙役就找到了刘梅香。 原来当日那拐子见刘梅香衣着俭朴,相貌平平,转手就把她卖给了人牙子,一户乡绅见她手脚麻利,将她买回去做了个粗使丫头。 刘梅香被拐子打了许多次,逢人就说她是个孤儿。 在乡绅家里伺候了大半年后,刘梅香攒了一吊钱,买通后门的小厮,跑了出去。 她并非要逃走,而是想去衙门看看,有没有人在找她。 幸而有林如海的介入,姑苏知府对这桩案子极其用心,巡逻的衙役听小丫头说她姓刘,之前被拐子拐走了。当即就知道她是谁了。 后来刘梅香回了家,刘嫂子求宛云带她们向贾敏道谢,贾敏没有见她们,而是让宛云捎了些布匹银两送过去,让刘家好生过日子便是。 没想到刘嫂子始终惦记着林家的恩情,又托了宛云带刘梅香来给贾敏为奴为婢。 贾敏哭笑不得,林家并不缺丫头用,不过念在刘嫂子一片真心的份上,和刘梅香签了五年的活契,仍叫做梅香,安排在黛玉院里从三等丫头做起。 贾敏打算等五年期满后再将送回家去,由她爹娘做主寻一门亲事。 贾敏原有四个大丫鬟,新雨给了黛玉,宛云出嫁后,华秀一心服侍贾敏,已经自梳了,发誓终身不嫁。 贾敏便将原先的二等丫头欢儿、小雪提为一等,改名穗欢、拂雪。 陈叙良家的因为一直本分能干,贾敏让她做了自己院里的管事妈妈。她的小女儿静霞是黛玉的二等丫鬟。 黛玉渐渐长大,贾敏将她身边一个叫明枝的二等丫鬟提成了一等,雪雁回来后,也顺理成章地成为黛玉的第四个大丫鬟。 除此之外,黛玉还有四个二等丫鬟,十余个三等小丫头。 黛玉如今是真正的“一脚迈,八脚出”了,她自己觉得用不了那么多人服侍,贾敏和林如海却都坚持这个配置。 贾敏是觉得自己当姑娘时,就是这样的派头,库房、针线、书房、加上随身伺候的,至少得有四个大丫鬟才行。 林如海则想着林家几代才有这么一个姑娘,怎么娇养都不过分,又不是养不起。 却说因着贾敏的回信,贾母和王夫人都生了一扬气,派来林家送端午节礼的只有几个三等仆妇罢了,连礼单都比去年减了三分。 对于前者,贾敏索性没有见她们,对于后者,贾敏毫不在意,她已经决定日后要远着娘家人了,即使贾府断了林家的节礼,她也不会感到生气或难过了。 失望了太多次,心就会慢慢变硬。 第54章 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见了送去的饭菜,挑剔荤腥太少、味道寡淡。 晚间无聊了,凑在一起赌牌,还拿钱让林家下人给她们送酒吃。 有人报到贾敏处,贾敏当即大怒,二话不说让把贾府的婆子们捆起来,各打了十个板子。 贾敏原想将她们每人打二十板子的,又不愿意找人伺候她们,因而减了一半。 第二天清早,贾敏写了封信,交代林诚家的,带着两个粗使婆子送贾府下人回京。 贾府正在热火朝天地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为了修建省亲园子忙得不可开交。 赖大作为大管家,从中赚取了千两银子不止,哪有心思接待林家的人? 因而林诚是由林之孝招待的,那两个粗使婆子并未到贾府贾敏担心她们被人报复,叫林诚到京后,找个客栈将就一晚便是。 林诚与林之孝寒暄片刻,叮嘱他亲手将信交给贾政,便告辞离开了。 贾政下值回府后,听闻林家有信,尚不知何故。拆开一看,才发现是贾敏写的。 自从贾敏出阁后,兄妹两人极少直接通信,贾政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贾敏的信很短,大意就是,贾政若不想继续凭借祖荫当官了,只管让家里的下人打着娘娘的名头,到处惹事生非、仗势欺人吧。 “咱们府里的下人怎么得罪姑太太了?”贾政看完,脸色阴沉地问林之孝。 林之孝所知的也不多,猜测道:“前儿有几个仆妇去扬州送端午节礼,许是言行不当,触犯了姑太太也未可知。” 仆妇婆子惹事,贾政自然去找王夫人,质问她,“你怎么管家的?家里那么多下人,就找不出两个明白事理的?非要派几个不知轻重的,去妹妹家里丢脸?” 王夫人半日前就知道,她派去林家的人被贾敏命人打了。 本就气了半晌,听到贾政的话更是怒从中来,“林家下人三言两语就能给咱们家下人定罪么?老爷怎知不是妹妹嫉妒咱们家出了皇妃,故意找茬的?” 贾政不可置信地看着王夫人,“我妹妹是大家闺秀!怎么可能嫉妒!”他喊了一句,又解释道,“若是当初她愿意,什么王孙公子嫁不得?” “老爷也说那是当年的事儿了!”提起这个,王夫人心里更恨了,她和她女儿费尽心思都得不到的,贾敏却不屑一顾。 当年贾敏及笄时,王夫人已经嫁到了贾府,那年的盛况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不仅南安王府、东平王府都请了媒人上门,就连皇帝,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都问贾代善,“爱卿看上了朕的哪个儿子可以给你当女婿,直接说一声便是,朕下旨赐婚。” 虽然贾政和王子腾都说,南安、东平王府更看中的是贾府的权势,皇帝则是在试探荣国公。 但是王夫人一直无法释怀。尤其是贾元春及笄后,连一个登门求娶的王侯公子都没有。好容易入了宫,却煎熬了近十年才出头。 再想想贾敏的曾经,她怎么不气不恨? 贾政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妻子似的,盯着满脸不服气的王夫人看了半晌,甩袖走了,只留下一句,“简直不可理喻!” 贾政在外书房枯坐了半个时辰,想着贾敏既然来信,此事不能不了了之。 到了荣庆堂,贾母尚未就寝,今儿她精神不错,贾宝玉、三春都在她这里玩闹。 贾政严肃着一张脸,贾宝玉见了他如同耗子见了猫似的,恨不得立刻跑出三丈远。 好在贾政没有功夫搭理他,而是让他们都去暖阁里玩,而后和贾母说了今日的事。 “你妹妹考虑的有道理。”贾母想了想,“我明儿让凤丫头处理这事儿。你有空去族学看看,薛家那个也在里头呢,千万不能让他惹出事端给娘娘蒙羞。” 提到薛蟠,贾政的脸色更差了,“都怪儿子当日开口留他们住下了。” 贾母也叹了口气,她不是没想过让薛家人搬出去,贾元春刚册封昭仪时,贾母借着建造园子的时机,跟薛家人说要占用梨香院的地方,请他们搬到另一处狭小的院子里,以为薛家该懂其中的意思了,没想到人家装傻糊弄过去了。 之后又隐约透出过几次,让他们搬出贾府,薛姨妈都装作听不懂。 贾母是爱面子的人,又自恃身份,不愿意直接做恶人。 还要顾忌着王夫人,毕竟她是娘娘的生母,打了她的脸娘娘也会不高兴。 王子腾离了京,杨氏时常闭门不出,问就是身体不适,贾母也不好再提让她把薛家接过去的话了。 于是任由薛家住到了现在。 贾政也知薛蟠不是个正经东西,应下了贾母的话,某日衙门无事,他便提前下值,回府途中想起贾母的交代,就转道去了族学里。 贾府的族学里只有贾代儒这个老先生,他时常教完书就回家干活去了,让孙子贾瑞替他看着。 这天也是如此。 贾政过去的时候,院子里一个人影都不见。他走到窗外往里一看,顿时怒不可遏,只觉得头顶冒火,而双眼却快瞎了。 老天爷啊,他看到了什么! 贾宝玉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子勾肩搭背,两人的脸都快凑到一起了,那样子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在好好读书。 而薛蟠呢,左手拥着一个妖妖娆娆的小子,右手抱着个满脸娇羞的小子。薛蟠脸上的表情则是贾政平生所见最猥琐的! 贾政当即大喝一声:“宝玉!你给我出来!” 贾宝玉浑身一颤,转脸看到了双眼冒火的贾政,吓得一个哆嗦,把秦钟推出去了。 贾政命人把贾宝玉捆了个结实,连他的小厮茗烟也没放过。 马车一路疾行回到了荣国府,贾政把贾宝玉、茗烟带到了自己的外书房梦坡斋,冷声吩咐下人,“谁敢传出消息去,即刻打死。” 贾宝玉被堵着嘴,眼泪淌得满脸都是。 贾政让人把他按在长凳上,自己撸起袖子拎着戒尺胡乱往他身上打了十几下,才喘着气道,“我打死你这个不学好的孽障!” 又命小厮用板子狠狠地打。 贾宝玉本就身子骨弱,没过多久就脸色苍白,出气多进气少了。 那小厮觑着贾政的神情,偷偷放松了点力气。 尽管贾政下了死命令,还是被贾母和王夫人得知了消息。 王夫人脚程稍快,进门瞧见贾宝玉的情形,险些昏死过去。 她哭着扑到贾宝玉身上,小厮哪里还敢下手,连忙退到一边去了。 贾政想到贾宝玉正是被王夫人的外甥给带坏的,气得理智全无,从小厮手里抄过板子就往贾宝玉身上打,口里对王夫人道:“你让开,我今天打死了他,倒省得日后全家都被他带累。” 王夫人哭道:“我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老爷若要打死他,不妨先打死我吧!” 贾政手上毫不留情,也不看打的是什么地方,自然连王夫人也被殃及了,生生挨了几下。 她越发哭喊道:“老爷快把我们娘俩打死吧,好让我去陪陪我那可怜的珠儿,至于宫里的娘娘,我是管不了了,谁让她有个狠心的爹呢!” 第55章 亲戚情分亦有深浅 又听王夫人叫贾珠、贾元春的名字,他便顺势停下了手。 此时贾母领着一众丫鬟婆子们到了,看见贾宝玉奄奄一息的模样,不免也大哭了一扬。 而后狠狠责骂了贾政一番,贾政低头弯腰一声不吭。 王夫人只顾抱着贾宝玉哭泣不止。 还是随后赶来的王熙凤吩咐婆子们将贾宝玉抬回了荣庆堂。 贾宝玉如今住在贾母后院的东厢房内。 众人这才纷纷反应过来。贾母也不理会贾政了,命人拿着她的帖子去宫里请王太医。 王夫人亲自盯着丫鬟们给宝玉清洗伤口、换上干净的衣裳。 之后坐在他的床头,握着他的手默默流泪。 贾母年龄大了,忙过一扬后有些精神不济,硬撑着等王太医来了,开过药,吩咐下人们仔细伺候,扶着鸳鸯的手回去了。 到了晚上,贾政去了王夫人房里,王夫人双目红肿,无悲无喜地望着他,“老爷莫非没有打够,又来我这里逞威风?” 贾政冷冷地瞥她一眼,“你不必阴阳怪气,我从来不敢对你们王家人怎么样。” 贾政懒得拐弯抹角,直接道:“让你妹妹管好你那个外甥,别把族学当成了秦楼楚馆。” 王夫人只当他心气不顺,迁怒薛家,冷笑道:“老爷看我不顺眼,尽管打骂便是,何必牵扯别人。再说了,族学里连个丫头都没有……” 贾政砰地拍了一下桌子,打断了王夫人的话,他本不想将那糟心的一幕说与女眷听,可王夫人就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 不过贾政还是说不出口,他吩咐周瑞家的去外书房找个叫述文的小厮,把今日在族学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学来给王夫人听。 周瑞家的看了眼王夫人,见她面无表情,又不敢耽搁,领命去了。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王夫人终于得知贾政发怒的原因了。 因为她自己也是同样的生气,不过她关注的重点和贾政不同。 王夫人拍着桌子道:“那个勾坏宝玉的是谁?!” 在王夫人心里,贾宝玉自然千好万好,若是做错了事,定然是他身边的人不好。 贾政虽然怒揍了贾宝玉一顿,其实心里也认为不是贾宝玉生性如此,都是薛蟠带坏了他。 周瑞家的回道:“是东府小蓉大奶奶的弟弟,叫秦钟的。” 听说是他,贾政和王夫人都有印象。 贾蓉之妻秦可卿生的花容月貌,且性情温和宽厚,两府上下都对她交口称赞。 过了这个年,秦氏就病了,断断续续一直没好。 上个月东府贾珍之妻尤氏请王熙凤过去说话,贾宝玉也跟着去了,秦氏将弟弟秦钟引荐给他,两人一见如故。 过了没几日,贾宝玉便央求贾母,让秦钟与他同去族学读书,贾母素来对他言听计从,兼之瞧那秦钟模样俊俏、性格腼腆,也极为喜爱,就允了。 此后贾宝玉再不借口生病躲懒,每日精神奕奕地按时上下学,喜得王夫人直念佛,以为秦钟是个好的,没想到…… 王夫人咬牙切齿地道:“明儿就把这个秦钟打发了!” 贾政虽也恼恨秦钟不知廉耻,却更恨薛蟠,若非他在族学里调戏狎弄别人,贾宝玉怎么会对秦钟那样? 索性对王夫人道:“最该打发的是你那个好外甥,你没听说么,他左拥右抱,举止不堪入目,他来之前,族学里哪有如此乌烟瘴气?” 对此,王夫人也有话要说,“姓秦的小子去族学之前,宝玉也不是这样的。” 无论如何,她王夫人的亲戚都不能被秦氏的弟弟压过去,没得赶走薛蟠留着秦钟的道理。 就算两人都要赶走,那也得是秦钟先走。 贾政只觉和王夫人说话如同对牛弹琴,他豁然起身,“你的亲生儿子还没有外甥重要?” 王夫人仍旧一副端庄的菩萨模样,“老爷不必戳我的心,横竖宝玉被打成那样子,两三个月都不能去上学了。” 贾政再次拂袖而去。 梨香院内,薛姨妈和薛宝钗也从薛蟠的小厮口中,得知了贾宝玉挨打的缘由。 薛姨妈捂着心口哭道:“你这个孽障,我好容易才求了姐姐让你去族学里读书,你干出这样没脸的事儿,还累得宝玉挨打,我、我还怎么去见你姨妈?” 她最担忧的是,王夫人一怒之下,不许薛蟠再去上学,甚至不许他们借住贾府,王家摆明了不收留他们,到时候他们怎么京城怎么活? 薛蟠怒道:“宝玉挨打赖我身上作甚?又不是我打的他!” 薛姨妈瞪他,“不是你不成器,带坏了宝玉么!” 薛蟠更气了,“他是国公府公子爷,我有本事教坏他么?妈怎知不是他本性如此?” 薛宝钗忙劝道:“妈和哥哥都小声些,叫人听见了不好。” 薛姨妈也意识到他们如今的院落比梨香院还小,稍一扬声,外面贾家的下人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压低了声音对薛蟠道:“若你姨妈心善,不和你计较,你以后再别混闹了。” 薛蟠还要再说什么,薛宝钗拉了他一把,“哥哥消停些吧!妈为了你每天愁得什么似的。” 薛蟠遂闭口不言,不情不愿地走了。 薛姨妈又和女儿商议,“今晚上不方便,明儿你去瞧瞧宝玉。” 他们唯有抓住王夫人和贾宝玉的心,才有机会长久地住在这锦绣繁华的国公府邸,薛蟠虽然无法改换门庭了,下一代却未尝不成。 薛宝钗点头,“妈放心吧,我知道。” 次日一早,贾宝玉刚醒,薛宝钗就到了他院子里,大丫鬟袭人殷勤地将她请入屋内。 贾宝玉不能下床,趴在枕头上,扭着脖子和薛宝钗打招呼,“让姐姐瞧见我这副样子,当真失礼了。” 薛宝钗摇头,“宝兄弟今儿可好些?” 她穿着蜜合色半旧不新的家常衣裳,头上难得簪了一支累金嵌蓝宝石凤钗,更显得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贾宝玉不由看得呆了,一时连疼痛也忘记了,喃喃道:“若是宝姐姐天天来看我,我就是立时死了也心甘情愿。” 听他又说痴话,袭人不好意思地对薛宝钗道:“宝玉有些呆性,让宝姑娘见笑了。” 薛宝钗素来庄重,方才也愣了一瞬,心头猛跳,深吸了口气,才对袭人道:“昨儿天晚了,我没有过来,太医怎么说的?” 袭人道:“劳烦宝姑娘惦记,太医说静养一两个月就大好了。” 其实打得并没有这么严重,只是贾宝玉被吓坏了,惊魂不定,贾母吩咐让他静养两月。 薛宝钗却以为贾宝玉伤得很重,去向王夫人请安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见王夫人确实没有迁怒薛蟠的意思,才放了心。 却不知,王夫人睡了一觉,回想贾政的话,已经决定等贾宝玉好了,就让薛蟠离开族学。 至于秦钟,她今儿就要找人打发了去。 第56章 庄周梦蝶 进了六月,扬州迎来梅雨季节,淅淅沥沥的小雨动辄连绵数十日。 天气热,黛玉本就有些懒懒的,如今到处湿漉潮润,便是有连廊接通抄手游廊,微风吹过,雨丝轻易就能溅湿裙摆鞋袜。 因而黛玉更不乐意出门了。 这日一早又在落雨,黛玉醒来后没有立刻起身,躺在床上静静听了会儿窗外的雨声。 不由想起“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她虽不曾夜间游船、月下吹笛,想来听到的萧萧雨声却是一样的。 一时,隐约听到外间丫头婆子们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黛玉猜测,这会子到了往常起床的时间,便坐起来略伸了个懒腰。 这是她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做的动作,否则被秦嬷嬷看见了,少不得念叨几句“姑娘要时刻注意仪态”。 黛玉偷偷笑了笑。 秦嬷嬷并非要求她必须像京中贵女一般,言行举止都如同经过模具雕琢打磨,不能有丝毫随意散漫。 不过时下之人大多注重礼仪,若是在外面不经意间露出不雅观的姿态,会让人觉得家教不严。 因为下雨,黛玉和甄英莲吃过早饭才去正院请安。 林如海已经出门了,贾敏坐在廊下喝茶,见两人来了,招呼她们到身边坐下。 黛玉问:“娘在喝什么茶?” 贾敏把杯子凑到她跟前,黛玉看了看,笑道:“是今年新上的明前龙井。” 黛玉偏爱口味清淡的茶叶,明前龙井虽然不是她的最爱,倒也相当喜欢。 “今儿闲暇无事,我来考考你们两个,点茶的功夫学得如何了。”贾敏看着两个姑娘笑道。 丫鬟们很快准备好了一应用具,黛玉和甄英莲分坐在茶几两侧,神情沉静,动作优雅娴熟,映衬着院内雨帘如织的景色,越发赏心悦目。 林家人没有收集雨水雪水的习惯,都是用山泉水煮茶,因而煮好的茶水透着一股清冽甘甜的味道。 两个姑娘都把煮好的第一杯茶捧给贾敏品尝,贾敏略喝了一口,评价道:“你们两个的手法都不错,玉儿的火候差些,英莲煮的味道稍淡些。” 两人虚心受教。 品了茶,黛玉和甄英莲又陪贾敏说了会子闲话,因说到花园里草木繁茂,蚊虫众多,雪雁想起自己可是学习过医术的,配一些驱蚊的药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待回到汀兰院,雪雁写了张方子,用的俱是常见的药材,黛玉吩咐给汀兰院的每个人都配上一副,再把方子交到正院,由贾敏做主,不到半日,全家上下都觉得身边清净多了。 午后风停雨歇,院子里的水芙蓉花瓣明丽,含露低垂,仿佛不胜娇羞。 东南角上的一丛绿竹清新雅然,那是林如海特意命人移栽的,竹节挺拔枝叶青翠欲滴。 黛玉对景抚琴,琴声悠远宁和。 不同于女儿的悠然自得,林如海近日总是心神不安,或许是因为到了前世他重病的日子,故而经常想起前世之事。有时甚至分不清楚哪边才是他正在经历的人生。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是在做一扬美梦,醒来后仍躺在病榻上,每日清醒的时间很短,连安慰女儿的力气都没有。 而黛玉在为他侍疾,因忧思多虑,身体更加孱弱,脸上泪痕从未干过。 林如海知道,他就快要死了,然后留下女儿一个人在世上。黛玉会被接回京城荣国府,由她外祖母教养,然后,然后死在一个名字名叫潇湘馆的院子里。 想到此处,林如海又清醒过来,他不是在做梦,他已经重生了。方才的景象是前世真切发生过的。 林如海揉了揉额头,他清楚自己这样子是因为心里的压力太大,可他就像钻进了牛角尖似的,一直想不开。 起因便是这梅雨季节,不知听谁说了一句“天天下雨会不会发生洪涝啊”,林如海陡然想起被他遗忘得一干二净的事。 前世这个时候他昏昏沉沉地躺在病榻上,心里仍然挂念着盐政上的事,没有多余心思关心黛玉在贾府的情况。 又见是荣国府长房嫡长子贾琏亲自送黛玉回扬,随行的丫鬟婆子也有五六个。料想贾母是真心疼爱黛玉,且两家已经默认了亲上加亲。 林如海只觉得他死前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彻底理清盐政,有负皇帝的信任。 记不清是七月还是八月了,有一天贾琏从外面回来,颇有些狼狈。林如海隐约听小厮说,“琏二爷真倒霉,好容易出趟城,还遇上了流民,险些被抢了衣裳包袱。” 扬州向来富庶,怎么会有流民? 林如海心里惦记着此事,再醒来时就询问家中下人。 当时砚笙在旁伺候,回复说是黄河决堤,两岸百姓流离失所,竟有一部分跑到两淮来了。 重生后林如海的一切谋划,都是围绕着自家人展开的,而自从甄家倒台、王子腾被贬,他便觉得自己做的很成功。 可是他却忘了这样一件大事。分明他有机会改变的,或许向皇帝建议重修堤坝、或许提前屯粮筹款,都不至于再有那么多百姓家破人亡了。 他恨自己什么都没做,究根结底还是他本性自私自利,嘴上说着读的是圣贤书、为的是天下计。实则心里装的全是一家之事而已。 尽管林如海极力补救,他能做的也不过是按时将盐税交付给户部,以防赈灾时钱财不够罢了。 余下的便是命下人多买些糙米、粗面,筹备搭建粥棚所需的物品,再让雪雁列出邱神医总结的防疫章程,以备后续。 但是他心里的愧疚与自责始终无法消弭。 以至于才过中秋,他就病倒了。 这次的病情来势汹汹,不过两日,林如海就陷入了昏迷。 贾敏日夜焦心,守在林如海床前寸步不离,几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 黛玉哭得眼睛肿成了桃子,和林暄依偎在贾敏身前,仿佛两只可怜的小兽。 请了许多大夫来瞧,都说林如海这是心病,由于思虑过多、劳累过度引起的。 没有什么好法子,首先要静养,其次心情舒畅了,病情慢慢就会好转。 这夜林如海又在做梦,神情很是痛苦,不时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贾敏担心两个孩子熬坏了身体,哄了半晌才把他们哄回去休息。她紧紧握着林如海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替林如海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到了后半夜,贾敏昏昏欲睡之际,突然觉得手上一紧,登时清醒过来,只听林如海叫了一声“玉儿!”然后猛的睁开了眼睛。 贾敏喜极而泣,连忙问他哪里不舒服,林如海摇头,声音干涩,“我没事。你们吓坏了吧?” 贾敏落泪道,“老爷因何思虑过重,连我也不能说么?” 第57章 林如海的心病 贾敏柔声道:“和玉儿有关么?我听老爷在梦中喊玉儿的名字。” 这几年林家诸事顺利,黛玉亦是无忧无虑,贾敏想象不到会有什么事,令林如海忧思至此。 林如海勉强定了定神,“敏儿,你相信世上有鬼神么?” 贾敏疑惑,“什么鬼神?” “我是重活一世的人……”林如海缓缓说道,一面观察贾敏的表情,见她瞪大了眼睛,不禁轻笑一声,“所以我知道暄儿中毒、钱家藏秘、甄家有罪……” 随着林如海的话语,贾敏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从林暄中毒开始的每一件大事。发现自己的丈夫似乎有未卜先知的能耐,如果林如海在说谎,那该怎么解释他不同于常人之处? 可是如果林如海所说为真,那么他上一世经历过什么?才会让他的眼神里充满悔恨? 贾敏很想问,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林如海也在犹豫,不知该不该告诉贾敏,他有预感,很快就能回京了,到时候他定然会报复贾家,或者说见死不救,若不告知贾敏真相,她能接受自己那么做么? 贾府终究是贾敏的娘家,她可以失望、不闻不问,但是绝对不会主动去伤害。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林如海先开口了,“最早年底,最晚明年初,陛下应该就会召我回京了。” 贾敏心念电转,想问林如海是不是要做一件令她为难的事,却又想到一切的症结或许更加重要。 因而问道:“上一世发生了什么?” “暄儿三岁夭折,夫人很快病重不起,堪堪过了一年光景,你也随他去了。”林如海的语调平静无波。 贾敏却听出了他话里蕴藏的刻骨之痛。 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年,自己为了照顾重病的幼子,几乎心力交瘁,甚至一度想过:“若暄儿去了,我怕是也活不成了,那我的玉儿该怎么办?” 林如海继续道:“岳母三番几次遣人来接玉儿上京,我当时自顾不暇,又见岳母对玉儿极为期盼疼爱,便将她送到了京城。” “直到玉儿十岁那年,九月初三,离今天没有几日了……我也撒手而去,留下咱们的玉儿一个人在世上……” 林如海越说越艰难,虽然不忍再回想他离世后,黛玉一个人在贾府里的生活,那每一幕却都已经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一刻也不曾忘记。 为了不让贾敏如他从前一样,被仇恨冲昏头脑,林如海将黛玉在贾府经历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尽管如此,贾敏仍旧痛彻心扉,双目通红地哽咽道:“难怪老爷一直不告诉我,我娘家的确是……” 贾敏伏在床边痛哭失声。 林如海抚摸着她的背,轻声道:“他们做的事与你无关,都是我轻信于人,对不起玉儿。” 贾敏哭了一扬,渐渐冷静下来,要说恨,她自然是狠极了的,但更多的是对女儿的心疼,和保护好林家的坚定。 “老爷,我并非要劝你放下仇恨,”贾敏擦干眼泪,语气沉静,“而是希望你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看不到当下最重要的事。如果你总是沉浸在痛苦之中,熬坏了身子,我和孩子们怕是比上一世好不了多少。” 林如海浑身一震,“你说的对,是我着相了。” 他苦笑道:“还有一事,需要夫人为我指点迷津。” 他将自己所知的黄河水患一事,包括他的举措、自责都对贾敏如实说了。 贾敏想了想,目光飘向一旁的衣架,忽然笑道:“我为老爷做的衣裳不知凡几,老爷却连一方手帕都没有为我绣过。” 林如海一怔,随即苦笑,“夫人想让我做女红,不是为难我么?” “原来还有你不会做的呀?”贾敏道,“我以为老爷觉得自己是神仙呢。” 林如海若有所思,“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神仙……” 贾敏拍手道:“所以老爷在烦恼什么?你是盐政御史,管不了工部,也管不了民生。咱们只要把能做的都做了,就该问心无愧了才是。” “我知道老爷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你毕生所求。可天底下的读书人数不胜数,你怎能将重担都揽在自己肩上?”贾敏继续道,“就连皇帝这个天下之主都做不到让所有百姓安居乐业,又何况老爷?且孔圣人有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爷不记得了么?” 林如海方觉醍醐灌顶,怪道古人云当局称迷,傍观见审。的确是他陷入了迷障之中。 经过贾敏一番劝解开导,林如海的心病逐渐消失,及至过了九月初三,他已彻底大好了。 贾敏后来和林如海谈论过对贾府的态度,“老爷不是说那府里时常仗着娘娘的势,做些触犯律法的事么?咱们就算要报复他们,也不必冤枉了谁,只将他们的罪行查明,公事公办就是了。” 其实贾敏思虑了许久,才这么说的。这几年她对贾家一再失望,尤其是二房,与撕破脸也没什么区别了。 而贾赦那一房和林家来往不多,也就一点面子情罢了。 最让贾敏为难的是贾母,孝道压身,她不可能和贾母断绝关系,否则林家在世上就无立足之地了。 倘若贾府将来遭逢劫难,贾敏也不能对贾母置之不理,否则同样是大不孝之罪。 但除此之外,贾敏有自己坚守的底线,绝不给贾母任何利用和伤害林家人的机会。 林如海叹道:“岳母虽然有利用之心,前世到底庇护了玉儿十年,且她对你有养育之恩,你放心,我不会做得太过分。” 两人夫妻多年,贾敏自然了解林如海的品性,她笑了笑,“我知道。” 三个字,重若千钧。 十月底,荣国府的省亲别院完工了,装饰摆件处处妥当后,贾政递交了折子,请贾元春归家省亲,皇帝朱笔御批,准许贾昭仪明年元宵归宁。 消息是随着圣旨一起传到林家的,皇帝召林如海年底回京述职,接任巡盐御史的是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十日后到扬州与林如海交接盐政公务。 前来宣旨的太监张进忠是高福泉的义子,对林如海极为客气。 张进忠宣读完圣旨后,拿出一个檀木盒子,笑着恭喜林如海,“陛下体恤林大人劳苦功高,特赐了一座五进的宅子,地契、房契都在这里。” 林如海父亲过世后,林家的侯府被收回去了,林如海曾经在京任职时买了一座两进的小宅子,的确不适合以后居住了。 没想到皇帝考虑的如此周到,林如海连忙面朝北方施礼,“谢陛下隆恩。” 张进忠笑道:“陛下已经命内务府挂上了门匾,宅子大致收拾了一遍。林大人不妨再派些得力的下人提前进京置办家具、摆件,以便进京后入住。” 林如海再次谢过皇帝之恩,拱手对张进忠笑道:“多谢公公提点,本官这就让人去安排。” 第58章 进京前的安排 贾敏态度坚决,倒让一些企图攀附的人心中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贾敏没有心思管他们想什么,她正忙得不可开交。 皇帝赏下一座宅子,既是恩赐,也是暗示,他这次召林如海回京必然要重用他。 意味着林家以后应该会长住京城了。 那么林家在江南的一切都需要妥善处理。 贾敏命人先将常用的、不便携带的大件家具、摆件单独登记造册,让林诚带着十余个小厮、并十余个粗使婆子先行上京,清扫房舍、安插器具。 再逐一清点库房,整理出一家四口的贴身或心爱之物,由陈叙良两口子另带着各院的一两个大丫鬟进京,提前收拾主子们的起居坐卧,并派了十余个家丁随行护卫。 而后便是处理林家在江南各处的产业,贾敏治家有道,这几年在姑苏、扬州都买了不少田庄和铺面,其中不乏收益良好的,倘若都卖出去,她还真有些舍不得。 不仅仅是因为钱财,有些管事安排的是林家的忠仆,若一时都带进京去,倒不好立刻安置。毕竟贾敏原先在京里的嫁妆产业都有人打理不说,尚且不知具体情况,就算进了京,短期内恐怕也不能全部更换人手。 而且京中遍地都是贵人,好的铺面和田庄可遇不可求,要置办新的可不像在江南这么容易。或许三五年也买不到合适的,不如暂且把其中比较好的留在手里,等林家在京中站稳脚跟后再做打算。 贾敏与林如海说了自己的想法,林如海并无异议,交由贾敏处置罢了。 他为了交接顺利,近日都早出晚归,力求把三届任期上的公务都整理地清楚细致,不敢有一丝马虎,以免将来出了岔子,分辩不清。 到了临行前几日,贾敏将府中下人都召集在一处,有不愿意进京的,贾敏会发还身契,不仅免了赎身银子,还会给每人二十两安家费,足够他们离开林家后,过上安稳的生活了。 由于林远承诺,除了孝便去京城赶考,再迎娶甄英莲。贾敏想着,届时甄英莲已经十七,的确不宜拖延婚期,而林远家中已无长辈操持,不如让他们二人在京中成亲。 就算林远落第,也可找个书院继续读书,无需两地来回奔波,便与封氏商议,请她们母女二人随行。 封氏感激不尽,应下了。一则甄英莲和黛玉彼此不忍分离,二则离林家近些,对林远亦有数不尽的好处。 一切安排妥当后,大半个月已然过去,贾敏这才有空闲琢磨进京以后的事儿。 林如海官运亨通,受皇帝重视,对整个林家都是好事,林氏族人得到消息后,族长夫妇甚至亲自带人上门恭贺。 贾敏自然也是满心欢喜,但对娘家的复杂感情,又着实令她头疼。 旁人都不算什么,唯有贾母和贾元春,一个是她生母,一个有着娘娘的名头,直接顶撞肯定不行,她得提前想好应对策略,既不能让她们得逞,也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黛玉倒是不知父母的忧思愁虑,她虽和扬州的官宦小姐们算不上多么要好,到底相处了几年,如今分别在即,心中难免不舍,便以自己的名义请相熟的姑娘们去庄子上玩了一日,权作道别。 却没想到各自回家前,素来骄傲爽利的赵菲儿竟比黛玉哭得更厉害,倒让黛玉对她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黛玉不免对甄英莲感叹,“我与姐姐相见恨晚,便以为与人相交,无非白头如新或倾盖如故,却忘了还有日久见人心呢。” 甄英莲从周秀秀处知晓了黛玉和赵菲儿的往事,笑道:“那是因为妹妹心胸宽广,从不斤斤计较,但凡了解妹妹为人的,谁会不喜欢你?” 黛玉有些不好意思,“你是我姐姐,当然觉得我哪里都好,殊不知,在别人眼里,我可是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呢!” “她们自己笨口拙舌,说不过妹妹,才来编排你呢。”甄英莲坚定地表示,我家妹妹就是什么都好,不允许反驳。 黛玉笑道:“我看姐姐倒比我厉害,我都说不过你了。” 甄英莲拱手一笑,“承让承让。我不过是和妹妹学了一星半点罢了。” 新雨打趣道:“甄姑娘学的不止一星半点,瞧瞧,连促狭作怪的本事也都学去了!” 马车上的姑娘们顿时笑做一团,冯嬷嬷也端不住了,笑歪在新雨身上。 回到家,和贾敏请安后,将将到了晚膳时间,黛玉亲自查看了厨房准备的菜单子,才回院子里梳洗换衣。 上次林如海大病一扬,着实吓坏了黛玉,之后她黛便缠磨着雪雁教她些养生之道,又翻出医书来看。 她从前对这些不感兴趣,唯恐双亲的身子骨再有闪失。 因而时常找些药膳方子、温补食谱,和雪雁一起研究,再让人拿出去给大夫看,确认对身体有益后,命厨房做给林如海和贾敏吃。 对于女儿的体贴孝顺,林如海甘之如饴,在衙门里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回味起黛玉关切的样子,顿时觉得乏累全消,还能再坚持半日。 冬月二十六,是个黄道吉时,宜出行。 清晨迷雾初散,日光熹微。扬州码头上,停靠了三艘大船,家丁和小厮们忙碌不停,将一个个打包好的箱笼从马车上卸下,搬放到船舱里。 中间那艘大船的船头甲板上,立着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正是林如海。 他望向北方,眼前浮现出上一世,他死后黛玉随贾琏登船北上的情形。 想到贾府下人趾高气扬、丝毫不顾忌黛玉的感受,肆意吃酒玩闹的景象,林如海逐渐握紧了双拳。 当时的贾琏在做什么呢?他数着变卖林家产业得来的百万银票,犹豫着要贪墨多少,半晌藏起了十万两,那副小人得志的表情,至今回想起来,林如海仍觉得不堪入目。 “爹爹在想什么?”黛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林如海的思绪。 看着眼前亭亭玉立、清姿雅质的女儿,林如海的心忽然安定下来,关切地笑道:“外面风冷,玉儿怎么出来了?” 黛玉扬眉一笑,神情灵动,“爹爹也知道外面冷呢,女儿这不是来请您回船舱里么!” “还是玉儿贴心。”林如海不吝夸赞。 黛玉笑得双眼弯弯,“爹爹又编排暄儿,当心他知道了,定会不依不饶的。” 昨儿晚上林暄偶染风寒,这会儿正头晕,在舱室里歇着。 林如海低声道:“咱们别告诉他。” 父女两个相视一笑,先后步入船舱。 一路上顺风顺水,二十日后、朝廷封印之前,林家一行人到了京城。 第59章 进京了 林如海先行坐轿往宫里去面圣,一应行李等物自有管事林祥安排统筹。 贾敏、黛玉带着贴身服侍的丫鬟,坐了一辆翠盖朱缨八宝车,让林暄同坐,他却嚷着要骑马随行。 概因林暄初到京城,才下了船便见码头上人头攒动,是不同于扬州的另一番热闹景象,难免好奇心起,想入城时一观究竟。 自他六岁起,林如海就找人开始教他,君子六艺中的骑射功夫,因而贾敏倒不担心他,叮嘱几句便让人牵了一匹小马过来,林暄骑着马随行在贾敏的马车旁。 封氏和甄英莲坐了一辆朱轮青盖车,后面跟着两辆普通马车,坐着柳姨娘和服侍她的丫鬟、黛玉身边的嬷嬷丫鬟、贾敏院里的丫鬟婆子等人。 过了一刻钟,林祥命人装完了行李,领着十余辆车驾和十几个小厮坠在女眷的马车后面。 随着车夫扬鞭一声轻喝,乌压压的车马队伍行动起来。 进了城,林暄果然四处张望,见街市繁华、人烟阜盛,便靠近马车,小声喊黛玉掀开车帘瞧一瞧。 不待他说,听得外面有叫卖声、说话声响起时,黛玉已掀开了帘子一角,悄悄向外望了两眼。 她如今年岁大了,瞧见外面行人如织,唯恐被人看去了容貌,很快便将车帘放下。 贾敏拍了拍女儿的手,对林暄道:“好生看路,别多嘴。” 林暄连忙正襟危坐,绷紧了小脸。这副模样恰好被街边酒楼上的一位年轻公子瞧见了,他不禁轻笑一声,“这谁家的俊俏少年,怪有意思的。” 这人面如满月、色如春花,正是贾宝玉,他今儿逃学出来,与朋友相聚喝酒,随意一瞥间,看到了林暄。 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公子看了一眼,分明在打头的马车上看见了“林”字,联想起最近听闻的事,不由奇怪地看向贾宝玉,“宝兄弟不知道那是谁家的人?” 贾宝玉摇头,又仔细看了眼林暄,觉得那孩子眉目俊秀,倒起了结交之心。 “莫非是卫兄的亲戚?”他疑惑地问。 卫姓公子名若兰,本是武将之后,却有一股书生的温润气度。他看贾宝玉的神情不似作伪,待要再试探逗弄一番,另一位英姿勃发的少年性情豪爽,直接笑道:“宝玉,你姑父不是姓林么?说不定下面那位小公子正是你的表弟呢!” 卫若兰无奈,“冯兄怎的就这么告诉他了?没意思。” 他们二人乃是至交好友,冯紫英了解卫若兰的性情,不在意地朗笑一声,“我瞧着宝玉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何必逗他?” 贾宝玉不管他们的官司,皱眉想了想,许久未曾听说姑母一家的消息了,因而说道:“我姑父如今远在扬州呢,尚不知何时归京。” “咦,上个月我就听说,陛下给林大人赐了宅子,已经下旨召他回京了。”冯紫英也疑惑起来,林家两家的关系并非秘密,“宝玉你怎会不知?” 冯家如今以北静郡王马首是瞻,冯紫英之父冯唐虽然握有实权,却不受皇帝重用,冯紫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公子哥儿,若林贾两家当真不合到了如此地步,他会提醒冯唐和北静王的。 “宝兄弟还小呢,便是他们家收到了林大人的传信,也未必会告诉他。” 开口的是座上四人中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位,名唤陈也俊,乃是齐国公府后人。 陈也俊是他们中最为年长的,约有十六岁的模样,其父陈瑞文现袭三品威震将军,亦是北静郡王的心腹。 听他如此一说,贾宝玉连忙道:“我这就回家问问,许是近来家中事忙,遗漏了消息也未可知。” 他说得颠三倒四,众人皆不在意,纷纷安慰道,“昭仪娘娘省亲,事关重大,府上忙乱些也是有的。” 贾宝玉一想到那个形容俊秀的小公子可能是自己的林家表弟,就有些按捺不住,他平生最爱结交钟灵毓秀之人。 再则,他时常听祖母说起,姑妈有个女儿,比他小了一岁,姑父姑母爱若珍宝,已是神往许久了,如今既知林表弟之风姿,想来林家表妹更是神仙一般吧。 贾宝玉匆匆告辞,陈也俊等人也不强留,等他走后,才相视一笑。 贾宝玉出了酒楼,左右张望一番,哪里还有林家人的踪影?他微微叹气,便要骑马回府。 小厮茗烟提醒道:“二爷,您今日逃学,若是被老爷知道……” 少不得又得挨一顿板子啊,而且作为他的贴身随从,茗烟也逃不掉。 贾宝玉猛然惊醒,踌躇半晌,咬牙道:“怕什么,咱们悄悄地去老祖宗那里便是,届时你想法子引开盯梢的人,老爷就不会知道今天的事儿。” 说罢,不看茗烟苦巴巴的脸,翻身上马,往宁荣街去了。 此时贾敏等人已到了林府门前。 皇帝当真是大手笔,赏赐的宅子占了半条街,离皇宫不远,坐马车不足两刻钟就能到达左掖门,方便林如海上下朝。 林暄下了马,候在门外的大小管事们连忙行礼。 林暄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吩咐车夫将马车驶到二门处,其他人搬卸行李箱笼。 马车驶入大门,往东拐,行了一射之地就到了垂花门。 车夫小厮等人自觉避开,女眷们纷纷下车。 进了垂花门,便是第二进院落,林暄所居之处也在这里,只见庭院宽阔,不同于江南宅院的精致灵巧,这里的楼阁亭轩更显峥嵘大气。 穿过东侧连廊,过了月洞门,来到第三进院落,这里是整个宅邸的中心位置,两侧是厢房连着抄手游廊,整个院落十分宽阔,足有外院的两倍之大。 转过一道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便是家主所居的正房大院。 正院有前后两进,第一进是门房和倒座房,第二进有五间正房,东边亦有穿堂可以直通后院。 连续数日的舟车劳顿,让贾敏等人都觉得疲惫至极,贾敏吩咐众人各司其职,就让女眷们各自回房歇着。 黛玉和甄英莲母女过了正房的穿堂,走过抄手游廊,就看到了新的汀兰院,比黛玉在扬州的院子大了不少。 提前入京的新雨、明枝等人已经按照扬州的习惯,将五间正房都收拾齐整了。 黛玉仍住东边三间,封氏暂时和女儿甄英莲住在一起。 黛玉进房后,但见窗明几净,桌上的美人瓶里插着几株寒梅、白玉盘中放了几样瓜果。 房间里设有地龙,便无需烧炭,萦绕着淡淡的花香与果香,清新怡人。 卧房里的珠帘绣幔、铜镜妆奁皆是黛玉用惯了的样式,足见新雨等人的用心。 黛玉心中满意,简单梳洗过后,便躺在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而这时候,林如海刚到御书房外,等待皇帝召见。 第60章 皇帝的赏赐 御书房内除了皇帝,还有二皇子和内阁大学士沈弥。 林如海先行了跪拜大礼,口呼“陛下万岁”,皇帝和颜悦色地道:“爱卿平身,一路辛苦了。” 林如海连忙回道:“陛下体恤,路上顺风行船,臣未曾吃苦。” 而后又向二皇子和沈弥拱手致礼。 皇帝吩咐高福泉,“给林爱卿搬个椅子过来。” 这是要叙些闲话的意思了。 高福泉动作麻利,在沈弥下首处加了把红木椅子,林如海谢恩后端正坐下。 太上皇当年四下江南,皇帝曾随行过一次,对运河两岸的景色和江南的风土人情,几乎都没有印象了。 他随意地问了几句盐政上的事,林如海两世加起来,做了十多年的巡盐御史了,一切事务都已牢记于心,回答地从容流畅。 皇帝赞许地点点头,“若是天下臣工都能像如海这般,朕能少操一半的心。” 沈弥和林如海来往不多,对他在任上的事都是从皇帝这里听来的,因而是头一回真正了解,林如海这个巡盐御史有多么尽职尽责。 不禁对便宜外甥多了几分欣赏,拍了拍林如海的肩膀,笑道:“陛下如此夸赞他,老臣也觉得与有荣焉了。” 皇帝深觉好笑,“你骄傲什么?如海又没吃过你家的饭,也不曾受过你的提携。你这个舅舅当得真轻松。” 沈弥的手僵在林如海肩上,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他险些尴尬得老脸一红。 林如海忍笑替他解围,“沈舅舅是陛下的肱骨之臣,陛下看在舅舅的面子上,特命锦衣卫保护臣,真论起来,还是臣沾了舅舅的光。” 那时候林如海向皇帝求助,沈弥亦知内情,连忙澄清,“如海啊,我确实啥也没做,那是陆指挥使向陛下提的建议。” 这下连静坐着充当晚辈的二皇子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御书房内的气氛轻松融洽,林如海紧绷的心神终于放松下来。 毕竟时隔多年未见,他又刚做了一件超出本分的事儿,需知君心难测,他不敢确定皇帝对他的态度。 皇帝浑然不知,又问了些林家回京途中的景色,和扬州的风俗,眼中浮现出怀念又向往的情绪。 作为一国之君,皇帝却轻易不能离京,恐怕终此一生,也无法真正了解座下江山的壮丽秀美。 叙过闲话,皇帝提起正事,“如海多年来呕心沥血,于国于民皆有大功,朕都记在心里。如今六部尚书没有空缺,朕让你先任户部左侍郎一职,你看如何?” 其实皇帝原先想过把林家的爵位重新赏赐给林如海,后来之所以改变想法,是因为他打算削爵。 倘若这时候林家得了爵位,日后难免会被四王八公揪着不放,且林如海还有个荣国公府那样的姻亲。 沈弥悄然望了一眼林如海,他听出了皇帝的未尽之意。 再过二三年,户部尚书蔡敬便会入阁,届时林如海就会顺理成章地接管户部。 将来少不得也要入阁。 这是皇恩浩荡,沈弥担心林如海拎不清,毕竟以他的功劳,直接晋升为一部尚书也不为过。 林如海有着前世的记忆,怎会不知蔡敬两年后便会入阁? 稍一思忖,便知皇帝的用意了。 他心里自然是欢喜的,官位越高,越能保护好家人。 林如海定了定神,谢恩道:“陛下赏识,臣定然竭尽全力,以报皇恩。” 皇帝笑了,“你这会儿谢恩为时尚早,等会儿一起吧。” 林如海露出不解的神情。 皇帝缓缓道:“你呈递上来的防疫策论,朕让太医院拿去看了,他们都觉得甚好,朕就让人八百里加急送到灾区。” 提起这个,皇帝龙颜大悦,眼底浮动着藏不住的笑意,“户部赈灾的官员回京后,说流民虽多,却没有出现大规模的瘟疫,他们比往年少费了许多功夫不说,节省的银两至少有一二十万。” 没有人会嫌弃,钱花得少省得多,皇帝更是如此,每年的官员俸禄、军饷粮草、六部各项开支,等等等等,不尽其数,而国库里银钱的来源就只有固定几项,而且极不稳定,天灾人祸之年,收的少了,还得拿出许多去赈灾、安抚百姓。 省下的每一笔钱财都至关重要啊。 而且控制住了瘟疫,就能少死许多百姓,这不仅是功劳,还是莫大的功德。 将来史书上,拿皇帝在位期间瘟疫横生、死伤众多,来攻讦皇帝得位不正,或天命不授的人也会因此减少许多。 林如海见皇帝不仅不恼他越俎代庖,还要因此赏赐于他,心中颇感宽慰。 有此明君当政,何愁天下不能承平? 他起身恭敬道:“臣所做的这件事,实属僭越,陛下不怪罪于臣便是恩赐了,臣不敢得陇望蜀。” 皇帝指了指林如海,看向沈弥,笑道:“你没有告诉过他,朕不是那等是非不分的人么?” 沈弥捋着胡须,为自己辩解,“臣认识如海的时间还没有陛下早呢。” 意思是你们君臣之间的事儿,他再也不胡乱插足了。 皇帝摇摇头,让林如海坐下,才道:“这样吧,朕下旨让你的儿子去国子监读书,如何?” 这也是皇帝早就想好的,本朝国子监入学条件极为苛刻,一等伯及以上的有爵人家才有一个名额。 寻常官员子弟则需皇帝金口玉言、或十五岁之前得中秀才者方可入学。 入学以后并非就高枕无忧了,国子监每年春、秋两次考核,成绩不通过者,当即退学,之后再想入学也得考试通过后才行。 且若是学生嚣张跋扈、仗势欺人,也会被勒令退学。 林如海也曾在国子监就读过,自然了解其中规矩。 他连忙替儿子谢恩。以林暄的资质和如今的学业进度,十五岁之前考中秀才不是难事,倒不必谦逊地表示林暄不配进国子监读书。 不过更让林如海在意的是,仔细想想皇帝的两个赏赐,一座仅比侯府规制小了十之一二的府邸、一个国子监就读名额。 分明就是有意将林家的爵位赐还于他,却碍于某种原因放弃了。 那个原因并不难猜,以四王八公为首的勋贵世家,早就成为朝廷最大的蛀虫,皇帝意图削弱他们的势力、打压他们的气焰, 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林如海能想到的,沈弥也想到了,他微微垂下头,眼底闪过暗芒。 朝野上下要开始热闹起来了。 皇帝抿了口茶,闲适地靠在御座上,吩咐林如海自己拟旨,“这事儿爱卿当年是做熟了的,如今没有忘记吧?” 林如海高中探花后,在翰林院任职不足两年,就被提拔为御前行走,他写得一手好字,没少替皇帝书写圣旨,甚至还批改过一些无关紧要的奏折。 他微微一笑,“臣虽手生了,不过前不久才接了圣旨,倒是又唤回了些印象。” “行,”皇帝点头,开了句玩笑,“你仔细些,不许暗中给自己多加了赏赐。写完朕可是会看的。” 毕竟要玉玺盖章后,圣旨才会生效。 林如海笑说“不敢”,走到案前挽袖研墨,随即手起笔落,一挥而就。 这一番动作实在赏心悦目。 第61章 防患于未然 皇帝略看了一眼,就盖上朱印,吩咐高福泉年后找个好日子去林府宣旨。 眼见到了掌灯时分,皇帝疲倦地揉了揉额角,挥手道:“都散了吧,如海也回去好生休息。” 林如海眼底闪过犹豫,他有些话不能当众说,可是皇帝对二皇子和沈弥极为信任,他一直找不到机会请皇帝屏退左右。 但事关黛玉,他不能不说,咬牙撩袍跪地道:“陛下,臣恳请陛下单独听臣一言……” 皇帝看了他一眼,心中疑惑,示意高福泉领着二皇子和沈弥退出去,才问林如海想说什么。 林如海声音艰涩,“臣年近半百,膝下唯有一儿一女,视如珍宝……” 他分明不足四十过半,倒说得如此凄惨可怜,皇帝再看他两鬓已然发白,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林如海继续道:“不瞒陛下,臣更偏爱女儿,她从小体弱,臣与拙荆费了无数心血才将她安然养大。” 难道是因为朕忘了赏赐林家丫头?皇帝甚至开始反省自己。 林如海顿了顿,斟酌着用词,“倘若贾昭仪娘娘传出的谕令涉及小女……臣求陛下替小女做主!” 说完,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他一直没有忘记前世贾元春对黛玉的态度,时移世易,以贾元春的为人,难保不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损坏黛玉的名声。 毕竟,离贾元春省亲的日子很近了,前世她就曾下谕,令贾宝玉和薛宝钗等人入住大观园。 单是这条谕令就能看出贾元春并非聪明人,无论从客居为尊,还是血脉亲缘来论,都不该把薛家女放在最前面。 如今王子腾已经降职离京,贾元春倚仗不了他,说不定就会把目光转向林家。 林如海可不想给她机会,利用黛玉把林家和贾家拴在一起,给她提供助力。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想起贾元春为了上位可以不择手段,林如海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你放心,朕会亲自交代皇后,她掀不起什么风浪的。”皇帝踱步到林如海面前,将他虚扶了起来。 有了这句话,林如海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且说贾宝玉匆忙回府后,直奔贾母所在的荣庆堂。 他神色焦急,眉宇间却透出一丝喜悦。陈也俊和冯紫英都说得那么笃定,林姑父一家回京的事儿多半是真的。 这是半年来,贾宝玉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上次他被贾政狠狠打了一顿,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期间东府的小蓉大奶奶秦氏病逝了,贾宝玉当时就吐了一口血。 贾母还以为他是病中多思,不忍听此噩耗,急忙命令院中的下人,不得在他面前提及秦氏。 只有贾宝玉自己知道,他有一次在东府吃醉了酒,秦氏让人扶他到自己房里休息,他躺在那张香气氤氲的绣床上,做了一个梦。 梦里贾宝玉去到一处仙境,遇见一个名叫可卿的貌美仙姑,那人与秦氏颇为相像,身姿袅娜,性情温顺,他们二人曾春风一度。 醒来后梦境里的事,贾宝玉忘了个七七八八,唯有“可卿”二字,和那种蚀骨销魂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底。 因而他对秦氏有着难以言说的幽思。 才会在听闻秦氏病逝的时候,心痛如绞,无法自持。 谁知没过多久,被逐出贾家族学的秦钟,在馒头庵为秦氏守灵时,与尼姑智能儿厮混,被人撞个正着,还传到了他父亲秦业那里。秦业大怒,打了秦钟一顿后,自己却气死了。 秦钟惊悔交加,跟着一病去了。 贾宝玉不免又想起秦钟往日的种种好处,越发哀痛伤心,郁郁寡欢直到如今。 进了荣庆堂,贾宝玉脸上扬起笑容,见屋里并无外人,草草行了一礼,就扑到贾母怀里撒娇,问她知不知道林家回京一事。 难得再见到孙儿如此活泼的模样,贾母心里满是怜爱,轻柔地揽着贾宝玉,摩挲着他的背。 闻言却手下一顿,“你从哪儿听说的?” 她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过。 贾宝玉不好意思直接说自己逃学吃酒去了,随意编了个借口,“我在学堂里待的头晕,出去散心的时候,碰到陈家三哥和冯大哥他们了,听他们说的。” 贾母更疑惑了,两个成天招猫逗狗的公子哥儿都知道此事,没道理他们贾家却一点风声都没有。 这个时辰贾政还没有从衙门回来,贾母想了想,吩咐鸳鸯去请贾赦过来。 贾赦很快就到了荣庆堂,身上的衣裳都没有换,散发着一阵酒气。 贾母皱了皱眉,烦躁地问他,“你妹夫一家回京了,这事儿你可知道?” 贾赦一副不大清醒的模样,垂手道:“老太太没有告诉我,我去哪知道?” 算了,贾母叹口气,懒得理会他,摆手让他出去了。 又问了管家的王熙凤,王熙凤也是一无所知,派去林家送年礼的三等仆妇们,连姑太太的面儿都没见到,其他的事也是一问三不知。 而林家来送年礼的人,从端午那次开始,放下礼单和东西就直接走了。 贾母连连叹息,好好的亲戚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她不禁埋怨起贾敏来,“如今气性儿越发大了,还和我这个当娘的记仇。” 最后还是赖大家的来回话,说赖大昨儿去理国公府送年礼,隐约听了一耳朵,以为老太太早知道了,就没有及时禀报。 其实早在半个多月前,赖大就听说了皇帝召林如海回京的事儿,不过是想着贾敏定会提前给荣国府传信,才什么都没说。 林之孝到了年底整日东奔西走,收租查账,贾府和其他亲朋好友的来往交际都是赖大负责的,此事说到底是他失职了。 但贾母向来爱重颜面,不肯轻易当着小辈的面发落自己的心腹,只冷冷地瞥了一眼赖大家的,就让她下去了。 屋内真心觉得高兴的只有贾宝玉,他扭股糖似的蹭着贾母撒娇,“老祖宗,咱们快派人去接姑妈和表弟表妹吧!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姑妈呢!” 倒是隐约瞧见了林家表弟,小小年纪已经风姿不凡了。 贾宝玉迫不及待,想早点和林家表弟一起玩了。 贾母却道:“你急什么?你姑妈肯定会送帖子来的。” 做女儿的晾着亲娘,没得做娘的还上赶着低头的道理。 横竖贾敏不敢不孝,否则不仅有损林家的名声,还会让她失去娘家的庇护。 届时林如海位高权重,若是一朝变心,贾敏的下扬可想而知。 贾母又安抚了贾宝玉几句,自己的怒气也散了些,擎等着贾敏上门罢了。 而林如海回家后,贾敏的确提起了此事,“老爷明后两天哪日有空?我给贾府写拜帖去。” 林如海换下大氅,坐到桌边喝了口热茶,觉得身上舒适了些,才道:“明儿我到吏部领取官凭,后日咱们两个去吧。” 第62章 母女相见 这一世,若非必然,林如海是不会让黛玉再踏进贾府一步了。 贾敏亦有此意,有自己在,黛玉去不去贾府都没什么关系。 至于林暄,贾敏不愿让他接近贾宝玉,免得被带坏了。 商议既定,贾敏很快写好了帖子,命人次日一早送去贾府。 腊月十八晌午时分,林如海和贾敏收拾妥当,叮嘱黛玉和林暄姐弟两个在家里安生待着,就启程往荣国府去。 贾母今日早早便醒了,到底不忍让贾敏失了颜面,洗漱完就打发鸳鸯告知王熙凤,提前打开大门,派人到门口候着。 又让荣庆堂里的丫鬟婆子们打扮得鲜亮齐整些,吃过饭就去院内廊下等着迎接姑太太。 旁人且不说,王夫人本想给贾敏来个下马威,等林家人到门口了,再开门请他们进来。 贾母的一番折腾,把王夫人的计划全打乱了,她看着前来回禀的王熙凤,没好气地道:“那也是你姑妈,好生伺候着吧。” 说完也不看王熙凤,让她赶紧去办差。 王熙凤昨儿才当了两个金项圈,应付宫里打秋风的太监,本就情绪不爽。 今日一大早又莫名其妙挨了一顿夹板气,更是心头火起。 回去的路上脸色沉得吓人,柳叶眉倒竖,丹凤眼微眯,身上一股杀气腾腾的气势,见者无不心里打鼓。 就连平儿都不敢轻易开口。 一路沉默着到了自己的小院里,王熙凤连着灌了两杯茶水才冷静下来。 到底不敢耽误贾母的吩咐,亲自盯着人把各处都安排妥善了。 一看西洋钟,已经接近巳时了,她还没吃早饭呢! 贾母这会儿正在换衣裳,又让鸳鸯给她重新梳了头发,鸳鸯望着镜子里的贾母笑道:“老太太今儿真有精神,年轻了十岁不止呢!” 贾母脸上笑成了花儿,“就你嘴甜。” 荣庆堂里已经坐满了来请安的太太姑娘们,众人见贾母打扮得与平日不同,都绞尽脑汁说好话,把贾母哄得愈发喜笑颜开。 一时,贾宝玉从后门进来,给贾母和邢、王二夫人请了安,就要坐到贾母身边去。 王夫人看他又要逃学,心中愠怒,斥道:“宝玉,你又不去上学,看你父亲知道了捶你。” 贾宝玉尚未开口,贾母先道:“难得今日他姑父姑妈过来,就让他松快一天吧。” 王夫人攥紧了手指,不说话了。 此时林如海和贾敏才刚登上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后,贾敏从车窗往外一瞧,便见路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是宁国府。 林如海想起前世京城有一道传言,“那府里只有门口两个石头狮子是干净的,连猫儿狗儿怕是都不干净。” 随口与贾敏说了,贾敏嫌恶地转过脸去,嗤笑道:“敬大哥哥说是修仙问道,却连儿孙作孽都不闻不问,能修得什么仙、问得什么道?” 说着,马车已往西行到了荣国府的三间大门前。 只见正门大开,赖大和林之孝都等在门口。 林如海先下了马车,随他二人往梦坡斋去了,贾政今日当值,贾母吩咐贾赦从东院过来招待林如海。 贾敏则到了垂花门处才下车,早有婆子们候在此处,见到贾敏连忙上来扶着,穿过游廊、转过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走过三间小厅,就到了荣庆堂的院子里。 贾敏从小在这里长大,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是她最熟悉的样子。 儿时的记忆霎时涌上心头,贾敏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正房门口候着的丫鬟婆子们看到贾敏,争先恐后地打起帘子朝屋内喊着:“姑太太到了!” 清脆明亮的声音惊醒了贾敏,她如今是姑太太,不是四姑娘,早已物是人非了。 不大会子,贾母扶着鸳鸯的手从屋里迎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众太太姑娘们。 贾母鬓发如银、苍老的模样瞬间刺痛了贾敏的心,她快走几步,双膝一弯就要跪倒在贾母身前,泪流满面地道:“女儿不孝,来给母亲请安。” 贾母一把搀住她,亦是哭个不住,“你这个狠心的冤家!”说着拿手在贾敏身上打了两下,却没有用力。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满院子的人也纷纷拿帕子捂着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王夫人开口劝道:“姑太太好容易回来了,老祖宗应该高兴才是,再把身子哭坏了,姑太太的心里头也过不去。” 闻言,贾敏先止了泪,柔声劝慰贾母,“二嫂子说的对,母亲该保重身子。以后咱们娘俩见面的时候多着呢,若是母亲每次都这么哭一回,我可不敢来了。” 贾母拿帕子擦着泪,点头道:“好,不哭了,咱们进屋说话去。” 众人进屋坐下,贾母突然发现贾敏没有带着孩子过来,不禁疑惑地问她:“玉儿和暄儿呢,怎么没来?” 贾敏一早就想好了说辞,“玉儿头回上京,有些水土不服,我让她在家休息呢。暄儿路上课业落下了不少,他父亲叫他在家里用功读书,过了年送他去上学。” “可怜见的,玉儿没事儿吧?”贾母先询问黛玉的情况,“请太医看过了没有?” 王夫人捻动佛珠,面上也带了三分关切,“听说外甥女儿打小就身子弱,为何一直拖着不及时疗治?” 说话间,王夫人有意无意地瞥向贾母,暗道这样没福气的丫头,哪里配得上宝玉? 贾敏扫了一眼王夫人,语气淡淡的,“我家玉儿的体弱之症早就大好了,很不必二嫂子挂心。” 贾母闻言倒是很高兴,让贾敏等黛玉好了,带她来府里小住,又道:“暄哥儿还小,正是玩闹的年纪,你何必拘他这么紧?连一天都不让他松快。” 说着已带了些责怪的意思。 “是啊,姑妈,林表弟才几岁,万一累坏了身子可怎么着?”贾宝玉也担忧地问。 因为有客人在,贾宝玉没有腻在贾母身边,而是和三春一起,坐在贾敏对面、李纨的下首处。 贾宝玉在家里随意惯了,一听贾母问起林暄的事,他就坐不住了。 自从看到贾敏,贾宝玉就确定了,那日他见到的小公子就是他的林家表弟。 贾母指着贾宝玉,宠溺地轻斥了句,“瞧把你个猴儿急的。还不快坐好,让你姑妈看了笑话。” 又对贾敏解释道:“宝玉知道你要来,一大早就急得什么似的,立等着和暄哥儿一块玩呢。谁知你竟不带他过来。” 贾敏没有理会贾宝玉,对贾母说道:“暄儿读书的事情都是他父亲管着的。他父亲是科举出身,知道该如何教导暄儿,我哪里插的上话。” 贾宝玉最是厌恶仕途经济,闻言对林暄的好感少了一半。 男子果然都是满身铜臭气,有林姑父那样的父亲,林表弟真可怜。 他又想起林家表妹,方才他没能插上话,这会儿正好趁机关心一下,“姑妈,林表弟要读书,林表妹身体不适,也没人陪她说话解闷,不如我和姐姐妹妹们去瞧瞧她吧!” 他生得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清亮有神,若非贾敏了解他的真实性情,还真会认为他是个单纯天真的孩子。 第63章 贾府众人 他这时已经和他屋里那个叫袭人的丫鬟有了首尾。 林如海前世随黛玉到贾府时,贾宝玉不过十一二岁,林如海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个对黛玉嘘寒问暖、伏低做小的公子哥儿,远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单纯懵懂。 贾宝玉和丫鬟袭人的事儿,瞒上不瞒下,林如海也是无意间听小丫鬟们说的。 大意是袭人给贾宝玉守夜,两人闹腾到三更天才歇下。 林如海又不是毛头小子,当即就猜出了原委。 可恨他还要眼睁睁看着贾宝玉整日往黛玉身边凑。 然后被那个叫袭人的丫鬟在背地里说闲话,又被薛家姑娘时不时地,在王夫人那里上眼药。 知道这些事儿的贾敏对贾宝玉很难有好脸色。 冷淡地拒绝了他,“你很不必挂念她,她喜欢清静,大夫也说了,安生休养几天就没事了。” 贾宝玉讪讪地笑了笑,“那我等林表妹大好了再去看她。” 贾敏只当他说的是扬面话,并不较真,横竖他轻易进不了林家大门。 贾敏知道贾宝玉极恶读书,故意劝他道:“你有这个空闲多看些书也好,将来考个状元,给你祖母长长脸,岂不是你的一片孝心?” 这话贾母爱听,王夫人听了也高兴,难得露出点真诚的笑意,“你姑妈说的对,明儿你就上学去吧。” 贾宝玉蔫了,想去找贾母撒娇,对上王夫人严厉的目光,立刻坐了回去。 贾母心疼孙子,就对贾敏提议道:“不如让暄哥儿过来和宝玉一起上学吧?他年纪小,有宝玉照顾着你也放心些。” 贾敏的嘴角抽了抽,心说让贾宝玉照顾林暄,她才放心不下呢! 到时候她清清白白的儿子,若是变脏了,找谁说理去? 王夫人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笑道:“你们才回京,家里没有私塾,先让林哥儿来这边府上的学里念几个月,若是你们请到了先生,再让他回去也便宜。” 贾敏本不想太张扬,可王夫人总让她低调不起来。 她微微扬起嘴角,“不劳母亲和二嫂子费心了,陛下已经说了,年后就下旨让暄哥儿去国子监上学。” 王夫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邢夫人坐在贾敏旁边,看得一清二楚,不由笑了起来。 她难得说了句中听的话,“恭喜四妹妹,暄哥儿能去国子监读书,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贾敏笑道:“多谢大嫂子的吉言。” 贾母了解,进国子监就读有多难,当年贾赦袭爵后,贾家也有一个名额。 贾赦自然想让他的儿子贾琏去,还是贾母说,贾琏读书不行,让贾珠去。 为此,母子两个还闹了一扬,最后当然是贾母赢了。 却伤了她和贾赦的母子情分,至今也没有完全修复。 而今林如海刚刚入京,皇帝又是赏赐宅子。又是特许林暄入读国子监。 就差把林家的爵位也赏下来了。 想到此处,贾母心头一跳,更加确定了要和林家再度联姻的想法。 不过不能着急。她看了看一声不敢吭的贾宝玉,又看向贾宝玉旁边的三个姑娘,笑着向他们招手,“二丫头、三丫头、四丫头,快来见过你们姑妈。” 贾敏闻言也望着三春,温和地笑了笑,“我仿佛记得,我喝过迎丫头的满月酒呢。” 那时邢夫人还未过门,她说不上话,自觉沉默不语。 贾母想了一会儿,笑道:“确有此事,如今她都长这么大了,可见你一走多少年过去了。” 说话间五六个丫鬟簇拥着姑娘们走上前来,不必人介绍,贾敏自己就能分辨清楚。 贾迎春年纪最大,十二三岁的模样,肌肤微丰,温柔沉默,笑容有些腼腆。 神采飞扬的是贾探春,她削肩细腰,长了一张与贾家人不太相似的鸭蛋脸,看起来一副爽利做派。 贾惜春和林暄差不多年纪,尚未长开,不过已然能窥见将来必定也是个美人儿。 三位姑娘穿着相同的衣裳,佩戴的钗环首饰也是一样的款式,倒像亲姐妹似的。 三人行止有度,齐齐向贾敏行礼,贾敏笑着将每人夸赞了一遍。 而后吩咐身后的华秀,命人将林家准备的礼物土仪抬进来。 她对贾母笑道:“我们从江南过来,带了些湖缎杭绸,花样倒新鲜,给侄儿媳妇和侄女们做衣裳穿。另有一些小玩意儿是给侄子们和兰儿的。” 一时,七八个婆子抬了四个箱笼进来,一箱子布匹、一箱子文房四宝,一箱子头面首饰、和一箱子各色玩具。 东西很多,除了文房四宝送给玉字辈的爷们儿和贾兰一人一套外,其他东西抬到里间,让姑娘们先挑。 贾敏另外给贾母备了礼,除了六匹花色不同的绸缎,还有贾敏亲手做的一套衣裳和黛玉绣的两个抹额。 贾母抱在怀里爱不释手,不管怎么说,贾敏对她仍有孺慕之情,她不免心软地想,她就这么贾敏一个女儿,何必为了那些小事与她置气? 贾敏打了贾府下人,她是姑太太,本就尊贵,下人们冒犯了她,该打。 贾敏不愿意将女儿嫁入贾府,那是因为她不了解贾宝玉,可以理解。 想通了的贾母,再看向贾敏的时候,目光多了几分真心疼爱。 而王夫人则不大高兴,贾敏给她送了四匹绸缎、两本佛经。 给邢夫人的却是四匹绸缎和一套赤金累丝头面。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看看邢夫人笑成了什么样儿,真是没见过好东西。 恰在此时,从后院传来一阵清亮的笑声,“我来晚了,不曾迎接远客,请姑妈见谅!” 须臾,一群媳妇丫鬟簇拥着一个打扮得彩绣辉煌的年轻女子从后房门进来了。 贾母指着她笑道:“你这个泼皮破落户儿,一早便知你姑妈过来,怎的忙到了现在?” 又对贾敏道:“这是琏儿媳妇,你唤她凤丫头就是。” 王熙凤已到了贾敏跟前,施了一礼,笑道:“今儿可算见到姑妈了,老祖宗念叨了许久呢,茶饭不思的,姑妈再来晚些,我们都不必过年了,单是哄祖宗吃饭睡觉也都累倒了。” 说话间亲自捧了点心果子到贾敏跟前,“姑妈想必是和老祖宗年轻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瞧着姑妈,就能猜到老祖宗当年是何等神仙模样了!” 她快言快语、性情爽利,倒是与她姑母王夫人不同。 贾敏喝了一口王熙凤捧的茶,笑着对贾母说道:“琏儿媳妇这张嘴真是讨巧,难怪母亲喜欢的紧,我今儿见了,也爱的不行呢。” 说笑着,王夫人突然道:“凤丫头,各家的年礼都送完了么?” 第64章 原来是二嫂子的亲戚 王熙凤很快笑着回道:“都安排妥帖了,太太放心。不过太太昨儿让我找的料子,我没有找到,可能是太太记错了吧?” 王夫人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道:“找不到就算了,还提它做什么。” 王熙凤心里冷笑,昨天她忙得什么似的,王夫人巴巴地让人叫她过去,就是为了吩咐她找两匹不知哪年入库的料子,说是等林家表妹来了,拿给她做衣裳。 这会子当着贾敏的面,王夫人却说不必提了。 到头来,被折腾得忙了半天的人是她王熙凤,好处么,一点儿没捞着。 但是自从她嫁入贾府,王夫人就是当家太太,如今二房又出了个娘娘。王熙凤纵使有再多的气,也只能默默忍着。 脸上还要摆出笑脸。 贾敏听着他们姑侄二人打机锋,心里毫无波动。 一个自以为聪明能干,到头来怕是全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一个营造出慈悲的名声,暗地里却做尽了缺德事,何其讽刺。 说了半晌话,贾母有些乏了,便对众人道:“你们都回去歇着吧,吃饭的时候再过来。” 邢夫人和王夫人忙站起身来,应了声“是”,各自带着丫鬟婆子们退出去了。 姑娘们也从里间走出来,各自手里拿着一两样小玩意儿,都是一脸高兴的模样。 贾母这才想起,贾宝玉也在后院呢!她老了,一时疏忽也就罢了,其他人倒是习惯了贾宝玉如此,竟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 贾母顾不得叹气,忙问:“宝玉呢?” 贾宝玉闻声跟在三春后面出来了,笑嘻嘻地道:“老祖宗,您有什么吩咐?” 和姐姐妹妹们在一块玩,果然令人神清气爽。 贾母见他换了身衣裳,头发也重新梳过了,比之前更添了两分英气,笑道:“我这里不需要你伺候,还不去拜见你姑父!” 贾宝玉亦知失礼,虽不大情愿,仍匆忙去了。 贾母看着他出了门,心中安定了几分,贾宝玉自幼就比旁人聪明灵秀,林如海见了,定会喜欢的。 一时,众人纷纷散了,贾敏亲自扶着贾母的手进到内室。 贾母歪到榻上,握着贾敏的手让她坐在身边,轻叹了口气,“我年纪大了,就喜欢热热闹闹的,宝玉最是孝顺,我呀,离了他一时半刻,就觉得身边空空荡荡的。” 这是给贾宝玉找补呢。贾敏笑了笑,不以为意,顺着贾母的话说道:“宝玉懂事,有孝心,母亲教导有方。” 贾母听着顺耳,心中欢喜,又说贾宝玉小时候多么灵慧,认字快、五六岁就会作诗了。 贾敏都随口附和了两句。 或许察觉到了贾敏的敷衍,贾母渐渐地不再提贾宝玉的事,转而问起贾敏多年来在外地的生活。 贾母心知过犹不及,所幸贾宝玉还小,她能徐徐图之。 只要贾母不把对林家的算计摆在明面上,贾敏也愿意扮演一个温顺体贴的女儿,陪她说话逗乐。 期间贾母自然多次谈及黛玉和林暄,贾敏挑拣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说给她听了,然后不着痕迹地岔开话头。 此时贾宝玉到了前院,拜见过贾赦和林如海,因见林如海风度翩翩,心里倒少了几分抵触。 林如海和贾赦聊了半日的古玩、扇子,正有些不耐烦了,贾宝玉的出现让他双眼一亮。 接下来,贾宝玉就一直后悔,不该听老太太的话来这里的。 林如海才学渊博,明知贾宝玉不喜科举一道,却故意考校他。 问题不限于诗词歌赋、四书五经,且颇为刁钻,直把贾宝玉问得面色发白、冷汗涔涔。 才过了一两刻钟的功夫,贾宝玉就在心里默默祈祷,这辈子都别让他再见林姑父了吧! 好容易熬到了午膳时间,贾母却打发人来说,让宝二爷陪着两位长辈在外院里吃,又嘱咐贾赦,别让宝玉吃多了酒。 贾宝玉的心顿时如坠冰窟。 贾府吃饭的规矩极大,单是伺候的人就有十余个,乌泱泱地围在饭桌旁。 正面一张椅榻是贾母的位置,她坐下后,王熙凤忙请贾敏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了。 众人见状,陆续上来告座,李纨和王熙凤站到贾母身边,捧饭执筷,邢夫人和王夫人也在一旁候着,准备服侍贾母用饭。 贾母命两个儿媳妇坐下,“今儿不用你们伺候,你们妹妹难得回来,你们就好生招待她吧!” 邢、王二人便依次在贾敏左手边坐下了。 寂然饭毕,丫鬟们捧了茶盘鱼贯而入,贾敏深知贾府规矩,先漱了口,端起第二杯略沾了沾唇,却不饮。 贾母因问:“可是这茶不合你的口味?你想喝什么,让她们重新去煮了来。” 贾敏笑道:“并非如此,乃是我家老爷素来惜福养身,说饭后不宜当即吃茶,以免伤及脾胃。” 从前黛玉体弱,只能吃些容易克化的食物,否则就会身体不适,为了让她少受些罪,林如海时常翻看医书、请教大夫。 饭后过一时再饮茶可以不伤脾胃,便是林如海教导女儿的。此外,他还找出了几道适合黛玉养身的食谱,拳拳爱女之心令贾敏也颇为感动。 贾母倒是头一回听闻这种说法,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王夫人深怕因着贾敏的一句话,就让老太太折腾家里上下,都改了规矩。见贾母未曾多说,暗自松了口气。 林家的规矩再好,也不能拿到他们国公府来用。 一时,饭厅内收拾干净,贾母叫李纨、王熙凤回去用饭。 众人说了会子闲话,外面有小丫头掀了帘子回话道:“姨太太和宝姑娘来了!” 贾母脸上的笑容登时散去了大半,她看了王夫人一眼,“我不是说过了么,姨太太住得远,来往不便,不必每日过来请安了。” 王夫人似乎没有听出贾母话里的不悦,恭敬地说:“我妹妹和宝丫头很是敬重老太太,她们喜欢陪您说话呢。” 一语未尽,薛姨妈和薛宝钗便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薛姨妈穿着暗青色半新不旧的衣裳,薛宝钗打扮得鲜亮些,穿着蜜合色绵袄和葱黄绫绵裙,头发梳得漆黑油光,斜插了一支累金嵌蓝宝石凤钗。 母女二人向贾母请了安,贾母神色冷淡,她们恍若未觉,薛姨妈满脸笑容地对贾敏说道:“多年不见,敏妹妹越发气度超然了。” 贾、王两家祖上便多有往来,贾敏未出阁时也曾去王家做过客,自然见过王夫人和薛姨妈这对姐妹。 薛姨妈的态度亲热熟稔,提醒贾敏她们算是旧日相识,且旁边有王夫人在扬,薛姨妈心中有底。 贾敏只微微颔首,不冷不热地道:“想必二位便是薛家姨太太和薛姑娘吧?你们是二嫂子的亲戚,倒也不必拘礼。” 既见了小辈,不好不给表礼,贾敏给秦嬷嬷使了个眼色,秦嬷嬷会意,取了两匹缎子过来。 薛宝钗连忙施礼道谢,贾敏道:“这是礼数,拿着吧。” “妹妹,宝丫头,快坐下说话。”王夫人见贾敏不给面子,担心薛姨妈尴尬,忙招呼道。 贾母不愿理会她们,只与贾敏、邢夫人说话,薛姨妈偶尔接了她的话茬,她全作听不见。 贾宝玉上次挨打的具体缘由,贾母虽不清楚,但贾政告诉她,贾宝玉是被薛蟠带坏了。 此后贾母对薛家人越发厌烦,连个笑脸都不给了。 第65章 外祖母一家都是奇怪的人 恰巧林如海打发了人来问贾敏,何时家去。 贾母也惦记着黛玉和林暄,拉着贾敏的手亲自送到二门处,殷殷嘱咐道:“和姑爷好生过日子,以后常带玉儿和暄哥儿来瞧瞧我……” 说着落下泪来。 贾敏亦觉心中酸楚,胡乱答应着,“我知道了,母亲请留步吧。” 那边林如海已经和贾赦道别过了,等贾敏出了垂花门,夫妻两个登上马车,离开了贾府。 车轮粼粼声中,贾敏的一声低叹却没有逃过林如海的耳朵。 他轻柔地握住贾敏的手,笑问:“难道岳母为难你了不成?” 贾敏自嘲般地嗤笑一声,“母亲疼我还来不及呢。” “那夫人怎么好像受了委屈似的?”林如海问。 贾敏摇头否认,“我是累了。母亲慈爱,我自然得做个孝女不是么?”不能让贾母唱独角戏。 林如海笑了笑,让贾敏靠在自己身上,“累了就休息会儿吧。” 一路无话,到了家,夫妻两个换上家常衣裳。 贾敏坐在梳妆台前,大丫鬟穗欢给她梳头发,穗欢机灵,倒豆子似的向她回禀黛玉和林暄的情况,“姑娘吃过早饭看了会儿书,练了两篇大字,就和甄姑娘一起下棋玩儿。姑娘午膳用了一小碗粳米饭,一碟子各色菜蔬,还吃了半个红烧狮子头呢!大爷许是读书累了,比昨儿多吃了一碗饭。” 贾敏刚想说黛玉今儿胃口倒还不错,听到最后忍不住噗嗤笑了。 林暄听闻皇帝让他去国子监读书,本是极高兴的,林如海却又跟他说,国子监每年两次考试,他若是不用功,有可能会被退学。 到时候丢脸的不仅是林家,皇帝面上也无光。 林暄深感压力巨大,不用旁人督促,自己便越发勤奋起来。 “娘亲在笑什么?”身后忽然传来黛玉的声音。 贾敏回头一看,黛玉穿着银红色哆啰呢狐皮袄,站在红木架子绘花鸟虫鱼的苏绣屏风旁边,袅袅婷婷、霞姿月韵,脸上笑意盈盈。 “正说你弟弟吃得多呢。”贾敏让黛玉走到近前,握着她的手,感受到她的手热乎乎的,才放下心来。 黛玉知道林暄刻苦读书的缘由,觉得弟弟真是懂事,与有荣焉地说:“弟弟将来要考状元呢!或者像爹爹一样做个探花郎!” “好好好。”贾敏乐不可支,“一门双进士,父子皆探花。咱们林家的祖坟上该冒青烟了。” 说话间贾敏的发髻已经挽好,牵着黛玉的手转过屏风。 林如海坐在太师椅上看书,已然听到了母女二人的畅想,捋着胡须轻笑道:“你们娘俩倒是一点儿不谦虚。” 黛玉眨眨眼,神情狡黠又灵动,“我们是相信弟弟呀!” 林如海听了大笑两声,“你弟弟若是知道你这么信任他,怕不是要悬梁刺股了!” 黛玉连忙摇头,“弟弟的身体最重要,我会叫他劳逸结合的。” 贾敏把她揽在怀里,夸赞道:“我们玉儿爱护手足,真是懂事的好孩子。” 三不五时地就能听到这话,黛玉如今已经不会因此感到害羞了,依偎在贾敏的怀里,问她:“外祖母的身子骨可还硬朗?舅舅、舅母和姐妹们也都安然无恙吧?” “他们都好得很。”贾敏的语气透着一丝讥讽。 黛玉见怪不怪地抿嘴偷笑。 她小时候常听贾敏说“你外祖家与别家不同”,也曾好奇过,外祖家是何模样规矩。 等她长大了一些,贾敏和她聊起贾府时,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你外祖母出身侯府,一辈子没有吃过苦受过委屈,如今是国公府里的老封君。” 黛玉心道:外祖母在家里定然是人人捧着敬着,万事不必操心的。 “你外祖母对儿孙们都非常疼爱,尤其是你二舅舅一家,特意让他们住在正院里,方便尽孝。你二舅舅的长子酷爱读书,因为你大舅舅袭爵,家里有一个去国子监读书的名额,你外祖母做主给了你珠大哥哥。” 当时林暄还小,贾敏怕他听不懂,打发他出去玩了,黛玉听到此处惊讶地拿帕子捂住了嘴。 她瞪大眼睛看向贾敏,就见贾敏朝她微微点头。 黛玉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外祖母对二舅舅一家的偏心,到了无视长幼尊卑的地步。但她在贾府说一不二,连袭爵的大舅舅都不敢忤逆她的决定。 那大舅舅岂不是很可怜? 似乎猜到了黛玉所想,贾敏对她笑了笑,“你大舅舅……”仿佛是斟酌了一下用词,才继续道,“在国子监读了一个月,累病了四五回,你曾外祖母心疼不已,就不让他再去了。那几年,你大舅舅在京里可是风光无限,街上有名的酒楼茶肆没有不知道他的,京里的勋贵子弟也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 黛玉又吃了一惊,随即想到大舅舅这样,难怪外祖母偏心二舅舅。 贾敏像是有读心术似的,“你二舅舅倒强些,十九岁那年险些就考中童生了。你外祖父临终前不忍看他蹉跎,求了当时的皇帝陛下给他赐了个官,太上皇禅位前将他往上提了一品,已升任工部员外郎了。” 听了这番话,黛玉对外祖母和两个舅舅的孺慕之情散了大半。 敢情她大舅舅袭爵全凭长子嫡孙的出身,二舅舅能做官全靠祖上的荫庇。 这也就罢了,偏生大舅舅袭爵后软弱无能、管不了家,二舅舅为官二十年了无寸功,与尸位素餐又有何异? 因而昨天贾敏和黛玉说不带她去荣国府时,黛玉很是乖巧地应了,心里并未有丝毫遗憾。 不过那府里终究是她的亲戚,碍于礼数,黛玉需得对长辈们表达一下关怀之情。 至于表姐妹们,黛玉也随口问了两句。 贾敏对三春的印象倒还算不错,可以看出她们的言行举止都是精心教导过的,只是人的规矩可以学,性子却难以改变。 “你二姐姐腼腆得很,几乎没有说过话。三丫头倒是精明,心气儿也高,时常在你二舅母膝下承欢尽孝。四丫头是个古怪的,也是最聪明的。” 黛玉听了心中有数,贾迎春木讷胆小,贾探春奉承王夫人以期有个好前程,贾惜春年少早慧,但人微言轻,想必日子也不好过。 黛玉虽然自幼生活在父母疼爱、手足和睦的环境里,却并非不谙世事。 冯嬷嬷偶尔会给她讲一些高门大户里的阴私,那些手段黛玉用不着,但谁也不能保证不会有人用在黛玉身上。 与其受伤后再吸取教训,不如提前教她了解后宅里各色各样的人,将来不管遇到什么人,黛玉都能应对自如。 不至于事到临头反而手忙脚乱起来。 黛玉和三春尚未见过面,更帮不上忙,叹息一声也就罢了。 贾敏不愿意看女儿操心忧愁的模样,引她说起别的事儿。 “咱们进了京,也该请你嘉悦姨母来瞧瞧才是,玉儿想她了么?” 黛玉登时眼睛一亮,“我正想求娘亲给姨母下帖子呢!” 林如海听了便起身笑道:“你们娘儿俩商议吧,我换身衣裳,晚上出去和一个同年吃酒。” 贾敏和黛玉相视一笑,一个说“饮酒伤身,老爷别太实诚了。” 另一个叮嘱道:“晚上冷,爹爹多穿件衣裳。” 林如海都应下了,心里很是熨帖。 他才走到门口,贾敏忽然想起一事,忙叫住了他,“老爷,年前咱们还去沈家拜访么?” 第66章 再见嘉悦郡主 毕竟沈、林两家多年来关系平淡,林如海从前在京为官时都不曾去拜过年。 林如海思忖片刻,说道:“过两日朝廷封印了,我带着暄儿去一趟吧。表舅母不在了,你和玉儿过完年去也行。” 贾敏点头应了,心里开始琢磨礼单。 回头一看,黛玉正眼巴巴地等她写拜帖呢。 不过嘉悦郡主的动作比贾敏更快,显然早就派人打听了林家的动向。 估摸着马车刚进了府,嘉悦郡主就写好帖子往这儿送了。 华秀引着两个丫鬟进了偏厅,请她们坐下吃茶。 一盏茶才吃完,贾敏和黛玉就携手过来了。 两人连忙起身行礼,她们都是嘉悦郡主身边的人,从前在扬州,与林家母女也是极熟的。 容长脸名唤芍药的丫鬟开口道:“我们郡主听闻林大人携家眷回京了,这几天急得什么似的,恨不得立刻见到夫人和姑娘呢。” 嘉悦郡主对黛玉极为喜爱,她身边的人有时候会直接称呼黛玉为“姑娘”。 另一个叫木槿的也道:“知道夫人今儿要去贾府拜访,郡主一大早就命人在街头候着了,看到您回了府,就着急忙慌地让我们送帖子来了!” 贾敏和黛玉都笑了起来,贾敏说:“那可真是巧了,我和玉儿方才连纸笔都准备好了,正要给你们郡主下帖子呢。倒不曾想还是快不过她。” “谁让我们郡主性子急呢。”芍药打趣道。 黛玉双眼亮晶晶的,问她:“芍药姐姐,郡主姨母身体可好?先生回来了么?” 听到黛玉关心嘉悦郡主,芍药笑得更显真诚,“回姑娘的话,郡主一切都好,二爷和两位公子九月份回来了一趟,说过年就不回来了。” 说完,芍药和木槿也问候了林家诸人,而后芙蓉捧了一个红木盒子,双手递给黛玉,“这是郡主让人新打的首饰,赶巧在姑娘进京那天做好了。” 黛玉接过来,没有当即打开,木槿忙道:“姑娘看看喜不喜欢?郡主说了,姑娘若是觉得哪里不好,她再让人改一改。” 闻言,黛玉打开盒子,只见里面躺着一支??碧玉棱花芙蓉簪?,玉质细腻通透,簪体雕刻细碎的花纹,顶上一对粉玉雕制的木芙蓉,清丽绝俗。 “真漂亮!”新雨低声惊呼。 黛玉点头,“劳烦姐姐回去告诉姨母,我喜欢的很呢!” 木槿应了声“是”,芍药方对贾敏道:“郡主吩咐奴婢问问夫人,明后两天哪日有空,和姑娘去王府做客?” 见贾敏面露疑惑,芍药解释,“王妃听郡主时常说起夫人和姑娘,早就想见见您和姑娘了。” 贾敏笑道:“倒是劳王妃娘娘惦记了,我们明儿就去叨扰。” 芍药得了准话,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和木槿告退回去复命了。 次日辰时,贾敏和黛玉换了衣裳,穿上大氅,从林家登车出发。 半个时辰后,马车驶入忠顺王府东侧门,黛玉跟在贾敏身后下了车,便见旁边停了两乘软轿。 轿子前面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可不就是嘉悦郡主身边的郑嬷嬷。 贾敏惊了一跳,忙上前说道:“怎敢劳您大驾?可折煞我们娘儿俩了!” 郑嬷嬷五十余岁,鬓发已白,倒不用太过避讳,因而嘉悦郡主才派她来外院迎接贾敏母女。 “夫人客气了。”郑嬷嬷向贾敏施了一礼,满脸笑容地说,“郡主着急呢,特命老奴早点接了两位贵客过去。” 贾敏闻言,无奈地笑道:“她真是一点儿没变。” “可不是么,郡主打小就是这副性子。”郑嬷嬷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夫人和姑娘快些上轿吧。” 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大门外面,由远及近地传来,随即一道清亮的“吁——”,马蹄声戛然而止。 黛玉本能地转头去看,正对上一双粲然生辉的眼睛。 她怔了一下,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意识到这一点,黛玉立即垂首敛眸,侧身避开那人的目光。 那少年也猛然回神,脸上浮现出懊恼的神色,对着唯一认识的郑嬷嬷拱了拱手,慌乱地翻身下马向西边快步走去,脚步还踉跄了一下。 一道尖细的声音急切地喊道:“殿下,您慢点——” 那少年劲瘦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拐角处。 黛玉的眼神余光瞥见了那人的窘态,悄悄拿帕子掩着嘴笑了。 “咳。”贾敏看见女儿的小动作,提醒她注意仪态。 黛玉连忙放下手,乖巧地站好。 郑嬷嬷若无其事地,再度请她们二人上轿。 一时,轿子进了垂花门,新雨打起帘子,等候多时的芍药立刻上前一步,扶着黛玉下了轿。 “姑娘,仔细脚下。”芍药柔声道。 忠顺王府的规制比之林府自然大了许多,走过长长的抄手游廊,是一道极大极宽敞的穿堂,中间放着一架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贾敏随意扫了一眼,比贾府的那一架大了一半不止。 绕过屏风,过了穿堂,便见园子里假山峥嵘、各色花草装点得如同春日一般。 又走了一刻钟,终于到达正院。 嘉悦郡主在院子里等候多时了,见到黛玉,不等她行礼就一把揽到怀里,亲热地叫着“玉儿,姨母的心肝儿。” 黛玉也连声喊着“姨母”。 娘儿俩亲昵了一会子,嘉悦郡主牵着她的手往厅里走,一面和贾敏说话。 很快,三人进了厅堂,只见正面榻上端坐着一位四十余岁的贵妇人。 贾敏和黛玉屈身行礼,忠顺王妃温和地说:“贾夫人、林姑娘,快些免礼。” 又吩咐丫鬟赐座。 贾敏坐下后,本想让黛玉坐到她身边的绣凳上,忠顺王妃却笑道:“林丫头来我这儿,我瞧瞧是什么样的仙女儿,叫珂儿回来后一直念念不忘。” 嘉悦郡主的闺名叫司徒意珂。 忠顺王妃的声音温柔轻缓。 因而黛玉虽是头一次见她,却并不如何紧张。 忠顺王妃见黛玉走路时,仿佛弱柳扶风,天然一股风流姿态,却又不失端庄,眼里闪过一丝欣赏。 及至黛玉走到跟前,忠顺王妃便叫她抬起头来。 黛玉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红色绣百蝶穿花袄,系着雨过天青云锦百褶裙,因刚进屋内,怕立时脱了衣服会生病,身上还披着大红羽缎白狐狸皮的鹤氅。 头上挽了一个流云髻,斜插着昨儿嘉悦郡主刚送的碧玉棱花芙蓉簪。 “果然是个好标致灵秀的人儿!”忠顺王妃脱口赞叹。 又拉着黛玉的手细细打量了一遍,越看,心里越喜欢。 那边贾敏和嘉悦郡主一面低声说话,一面注意着黛玉,嘉悦郡主见状笑了笑,扬声对母亲道:“母妃觉得玉儿如何?” 忠顺王妃揽着黛玉,笑容宠溺,“你的眼光果然不错,这孩子我见了恨不得抢到王府里来,给你做妹妹。” “那可不成!”嘉悦郡主急了,“玉儿管我叫姨母呢!你还不如说让她给您做外孙女儿!” 贾敏笑道:“王妃和郡主莫要争了,我们家玉儿谁也抢不走。” 一句话引来两个人的怒视。 黛玉噗嗤一笑,“玉儿多谢王妃娘娘和姨母的厚爱。” 又引来两人的叹息。 第67章 欺人太甚的北静王 黛玉本就玲珑剔透,无论忠顺王妃说什么,她都轻声细语地应对如流。 她声音娇柔、口齿伶俐,忠顺王妃瞧她一本正经的模样,觉得可怜可爱至极,揽住她好一顿揉搓。 底下嘉悦郡主凑到贾敏旁边低声说:“方才那位是我的五堂弟,他今儿莽撞,可吓着你们了?” 原来是五皇子,贾敏回想起那少年慌张的背影,和黛玉偷笑的样子,摇头轻笑,“并未。” 嘉悦郡主放下心来,当时贾敏和郑嬷嬷都在扬,倒不必担心有人会传出闲话。 她只怕黛玉受到惊吓。 “没被吓着就好。”嘉悦郡主松了口气,又解释了几句,“我父亲名声不好,王府周遭平常一个人影都无,我那个堂弟才敢策马进府的。” 对于忠顺亲王的为人,贾敏也颇有耳闻,抿嘴笑了笑,问道:“我十年没有回京了,你给我讲讲哪家铺子的年货花样多,还有烟花爆竹什么的,玉儿姐弟两个都喜欢玩儿。” 若要谈论京城的笔墨铺子,嘉悦郡主定是一问三不知,但是吃的玩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当即滔滔不绝地和贾敏说了起来,顺便讲了讲老牌勋贵和新贵人家的闲话秘闻,倒让贾敏长了不少见识,日后出门交际大有用处。 正说着话,忽然有丫鬟掀帘子进来,疾步走到忠顺王妃近旁,附耳说了句什么。 忠顺王妃脸色巨变,黛玉离她最近,难免觉得有些紧张。 不过王妃很快就恢复了纵容沉静的模样。 黛玉不知发生了何事,又不方便多问,只关切地看着忠顺王妃。 王妃温柔地朝她笑了笑,又给嘉悦郡主使了个眼色,款款起身道:“珂儿,你带贾夫人和玉儿到你院子里玩一会儿,我去处理点事儿。” 见母亲神色平静,嘉悦郡主心知不是什么大事儿,也不操心,点头应了。 王妃又对贾敏歉然一笑,“贾夫人,我先失陪了。” 贾敏连忙行礼道:“王妃尽管去忙。” 贾敏本打算就此告辞,但嘉悦郡主已经握住黛玉的手了,她便不再多说。 一时,嘉悦郡主领着贾敏母女到了她的栖霞阁,命人摆上瓜果点心,问黛玉在扬州的这一年过得怎么样、又学到了什么新奇的技艺。 黛玉观她面色如常,才放心地娓娓道来:“先生离开了,我不必每日上学,平常便是和英莲姐姐看书下棋,偶尔也出去踏青或是去父亲的同僚家里赴宴。对了,英莲姐姐年初的时候定亲了!” 这事儿嘉悦倒是不知,忙问是哪家的公子。 “是我家的族人,按辈分,他该叫我姑姑呢。”黛玉一五一十地说起当时的情形,贾敏不时替她补充两句。 嘉悦郡主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黛玉说得口干舌燥,端起一盏茶慢慢喝了,喝完觉得味道不错,便问是什么茶。 “是暹罗进贡来的,”嘉悦郡主道,“我知道玉儿喜欢清淡的茶,特意让人泡了让你尝尝。” 黛玉笑道:“我吃着挺好,姨母这里可还有么?” 嘉悦郡主伸出手指在她额上轻轻点了一下,“多着呢,都是给你留的,你喝完了若是还想要,我进宫找皇后娘娘给你讨去。” “姨母真好!”黛玉甜甜一笑。嘉悦郡主觉得心都化了,宠爱地揽住她,“那你还不愿意给我做女儿?” 黛玉抿着嘴笑,一双秋水般澄净的眼睛眨啊眨的,灵动至极。 嘉悦郡主败下阵来,又拿了一个做成梅花样式的糕点递到她唇边。 黛玉小口小口地吃了,再喝了一盏茶,便说快吃饱了,嘉悦郡主担心她午膳吃不下,命芍药、木槿带她去院子里走一圈。 “西墙边上种了几株绿萼梅,前天开了,玉儿去瞧瞧吧。” 黛玉点头,和芍药等人出去了。 嘉悦郡主本是有话想对贾敏说,话到嘴边却犹豫起来。 “这是怎么了?”贾敏不禁纳罕,“何事令妹妹这般为难?” 嘉悦郡主正色道,“姐姐,你娘家侄女儿如今虽然做了皇妃,但你们家,还是别跟荣国府走得太近了。尤其是玉儿,我知道那是她的外祖家,可是那府里实在……”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贾敏心下熨帖,笑着安抚她,“怪我没有早些和妹妹说,我们家对那府里向来是敬而远之的,你放心便是。” 嘉悦郡主还是不能全然放心,“玉儿渐渐大了,品貌越发脱俗,姐姐若是带她去那府里,千万注意着点儿。他们家有个衔玉而诞的公子,整天在内帏厮混,万一叫他见着了玉儿,还不得缠着不放?况且,林大人高升的消息过了年就会传出去,只怕他们想要亲上加亲呢。” 嘉悦郡主越说越忧虑,深怕贾府打上黛玉的主意,届时联合宫里的贾元春,内外合谋,害了黛玉的终身。 “你说的我都清楚,”贾敏拍了拍嘉悦郡主的手背,柔声说道:“妹妹疼爱玉儿的心和我是一样的,我也就不瞒着你了。我前儿就没有带她去荣国府,以后也不会让她去的。” 嘉悦郡主这才放下心来,略有些赧然地笑了笑,“姐姐别怪我多管闲事就好。” 贾敏嗔道:“你是为了玉儿着想,我若怪你,岂不是成了白眼狼?” 嘉悦郡主挽住贾敏的手臂,笑道:“咱们陪玉儿赏花去!” 却说忠顺王妃领着丫鬟婆子,一路疾行,到了忠顺王的书房里,就见忠顺王大发雷霆,嚷着要去找北静王算账。 王妃让跪了一地的下人都退出去,才温柔地拍了拍忠顺王的背,问他是怎么回事。 忠顺王对王妃素来敬重,脸上怒色稍褪,指着书案旁站着的少年,“你问珩儿。” 那少年正是五皇子司徒珩,他闻言朝忠顺王妃拱手道:“四伯母,我方才瞧见三堂兄被人从北静王府里赶出来,想劝他跟我回来,谁知一眨眼,他又闯进去了。我这才赶来告知伯父。” 他说的三堂兄乃是忠顺亲王的庶子,因生母早逝,自幼养在王妃膝下,又因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王妃对他又多了几分溺爱,倒把他养得单纯愚笨、无法无天了。 忠顺王虽然不大喜欢这个蠢笨的儿子,却也不容许别人欺负他。 王妃松了口气,“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北静王认得老三,还能让人打他不成?王爷何必动怒?” “那是因为水溶欺人太甚!咱们府里那个……琪官,”当着侄儿的面,忠顺王把“戏子”二字隐去了,“被他藏起来两个月了,我派人过去找他要人,他就一味装傻,今天又把我儿子赶出门,你说说,我能不生气么!” 忠顺王在京城臭名远扬,少不了那个琪官的功劳,偏生忠顺王就是喜欢听曲看戏,琪官的嗓子又好,忠顺王难免对他宽容了些。 谁知他却恃宠而骄起来,三不五时地便跑出府外,一来二去就和北静王勾搭上了。 王妃对此人素无好感,也懒得管他的事儿,只问五皇子,“珩儿今日怎么出宫了?” “外祖母递消息说想我了,母后让我去陪她老人家说说话。”五皇子平淡地道,“我这就告辞了。” 方才忠顺王发了好大的火,他被迫多待了一会儿。 忠顺王妃要留他吃饭,五皇子摇头,“四伯家里来了客人,我就不多打扰了。”说完转身往外走去。 “什么客人?”忠顺王闻言一愣。 王妃睨了他一眼,含糊地说是自己邀请的林家女眷。忠顺王便不吭声了。 刚出了门的五皇子却微微扬起了嘴角,一旁的小太监瞧见了,好奇地问:“殿下,您在笑什么?” 五皇子立即收起笑容,冷冷地瞥向小太监,“闭紧你的嘴巴,今天的事儿一个字也别说出去。” 小太监茫然挠头,“除了忠顺王爷家的三公子硬闯北静王府,没有别的事儿了呀。” 五皇子轻哼一声,脚步飞快地走到了前面。 小太监苦着脸在后面小跑着也追不上他。 第68章 慷慨的弟弟 忠顺王一甩袖子,“我今儿非得教训教训他,你可别再拦着了。你看看,都把他惯成什么样子了?” “老三从小就没了娘,我不疼他,还有谁疼他?”王妃叹气。 忠顺王每次听见这话就觉得烦躁,可又不知道怎么反驳,气得拍了几下桌子。 王妃柔声道:“即便王爷要打要罚,也得先把人接回来啊。” 忠顺王这才起身吩咐长史官去北静王府要人。 王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对身边的嬷嬷轻声道:“老三也该说亲了吧。” 嬷嬷笑恭敬道:“是,大爷像这个年纪已经定下亲事了。” 过了片刻,王妃叹了口气,“真是操不完的心啊。” 嬷嬷笑了笑,“王妃娘娘心善,把大爷和三爷都当做亲生的孩子来疼。大爷成亲后有了差事,倒不必娘娘再操心了,过了一二年,三爷成家立业了,您只管每日含饴弄孙便是。” 王妃摇摇头,没有说话。 她有一儿一女,还有两个孙子,何必把别人生的孩子视如己出?还不是因为她是正妻,是上了皇家玉蝶的超品王妃,倘若她和忠顺王一样,全然不顾忌自己的名声,随性而为,她的孩子们怎么办? 为了不影响儿女的婚事,她岂会挖空心思营造贤惠慈善的名声? 一个大丫鬟觑着忠顺王妃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世子妃方才派人传话说,吃了午饭再回来。” 想起在温泉庄子上玩耍的两个小孙儿,忠顺王妃露出了一点笑意,“知道了,待会子吩咐下去,多做些梅花酥、枣泥山药糕,送去鹤棠院背着。” 那丫鬟应道:“是,定然让小公子们一到家就能吃上。” 王妃先回正院里歇息了小半个时辰,起身换了衣裳,命人在栖霞阁摆饭,自己也往那边过去了。 林如海是皇帝的心腹重臣,他的家眷也不能怠慢了。 吃过午饭,说了会子闲话,贾敏和黛玉便要告辞,嘉悦郡主苦留不住,亲自送她们到了二门处。 眼看轿子已经预备好了,嘉悦郡主依依不舍地问黛玉:“玉儿留下来小住两日,陪陪姨母吧?” 年节事多,黛玉担心贾敏一个人忙活,累坏了身子,虽然舍不得嘉悦郡主,仍旧拒绝道:“姨母,我们家里堆了不少事儿呢,我得替娘分忧呀。等过了年,我再来瞧您。” 嘉悦郡主听她说得很是在理,只得松了手,让人扶她上轿。 一时,母女二人坐车回到家中,有小丫头禀告说,“午后老爷带着大爷出门去街上了,这会子还未归家。” 贾敏就对黛玉笑道:“特意挑个咱们娘儿俩不在的时候去玩,难不成要买什么好东西?” 黛玉抿嘴一笑,“下次娘亲带我去吧,咱们也不告诉爹爹和弟弟。” 母女俩说笑了一阵子,就见林暄噔噔噔地跑了进来,小脸红扑扑的,冲黛玉喊道:“姐姐!我给你买了好多小玩意儿,你肯定喜欢!” 跟在他身后的婆子抱着一个木头箱子,林暄示意她放在黛玉跟前。 黛玉见状,朝贾敏眨眨眼睛,贾敏摇头笑了笑。 林暄看不懂她们母女两个在打什么哑谜,指着箱子让黛玉看,“姐姐,你快瞧瞧,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 黛玉低头看了看,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九连环、鲁班锁、棋盘、绢花、泥人等,果真如林暄所言,买了许多玩意儿。 不过这些东西对黛玉而言并不稀奇,她用手翻了翻,突然被一个拨浪鼓吸引了视线。 她指着那个绣着老虎头的拨浪鼓问林暄:“弟弟买这个是给你自己玩的么?” 林暄脸色一红,只听黛玉又道:“娘,弟弟是不是忘记他多大了?” “姐姐!”林暄着急地喊了一声,跺了跺脚,狡辩道,“我是替娘买的,让她拿去送人!” 说着,看向贾敏,眼神里含着祈求之意。 贾敏揉着肚子笑道:“你既然贴心地买了回来,能不能贴心地告诉我,往谁家送礼用得着这个?” 林暄语塞,憋得双颊通红。 黛玉艰难地忍住了笑,对刚进门的林如海问道:“爹爹,暄儿要买拨浪鼓的时候怎么跟您说的呀?” 林暄又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林如海。 “他说这个虎头绣得栩栩如生,可爱得紧。我看他站在人家摊子前面,双脚活像被钉住了似的,只能买给他了。”林如海无奈地道。 黛玉已笑倒在榻上了。 林暄唯恐他们一直揪着自己不放,连忙拿出两个泥塑,递给黛玉看,“姐姐,你瞧这个,你喜欢么?” 他左手举着个猴儿,右手拿着个兔子,都捏得活灵活现,黛玉立时就喜欢上了,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把玩。 林暄松了口气,凑过去问:“姐姐先挑,你想要哪一个?” 他估摸着黛玉定然更爱那只兔子,然后把猴子的给他。 黛玉左看右瞧,觉得猴子新奇灵巧、兔子憨态可掬,一时难以抉择。 林暄等了半晌,见黛玉游移不定,双手一拍,“姐姐,你都留着吧!” 黛玉问他:“你怎么就买了两个?” “那个摊子上就剩这俩了。”林暄也颇觉遗憾,“摊主说这东西捏起来费力,他一天都做不完一个。” 黛玉把小猴子给他,“咱们一人一个,下次再去买别的。” 林暄笑了起来。又让黛玉再挑挑箱子里面的其他玩意儿。 贾敏见他们两个玩得高兴,便和林如海说起年底下家里的各项琐事。 林家在京城和江南都有庄子,这几天陆续送过来的年货已经堆积如山。家里人少,定然吃用不尽,拿去铺子上也换不了多少银钱。贾敏想着不如让人拉去外城,低价卖给农户,权当做善事了。林如海自然没有异议。 各个铺子里的账册如今也摞成了厚厚一叠,贾敏苦笑,若非黛玉能帮她分担些,她怕是连吃饭的空闲都没有了。 另外,他们进京后,从前许多素无往来的人家都纷纷送了年礼过来,贾敏少不得要逐一查看、回礼。 “当家太太真不容易啊。”贾敏感叹,“咱们家才这么几个人,我就累得什么似的,想想咱们玉儿的将来……我真舍不得让她每天操持这些。” 提起女儿的事,林如海心里酸楚无比。前世他只想着女儿亲事已定,他就无需操心了。如今看着黛玉一天天长大,他却只想把女儿留在身边养她一辈子。 林如海颇为抗拒地说道:“玉儿才多大,夫人怎么就想那么远了?” 第69章 异数 她并非觉得五皇子怎么样,而是那时候她突然发现,黛玉已经快到情窦初开的年纪了。 后来又听了嘉悦郡主的一番话,可不就想到黛玉的亲事了么。 林如海却皱眉问道:“夫人说的是五皇子?” 贾敏点头。 林如海回想着前世的记忆,五皇子可比黛玉还小了三四岁呢。 贾敏见他神情不对,忙问:“老爷怎么了?” 接下来的话不能让两个孩子听到。林如海摇摇头,示意贾敏,晚上再说。 贾敏心中疑惑,好容易熬到了晚上,便问林如海究竟怎么回事。 林如海轻叹一声,问她:“夫人可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前世我死后随玉儿来了京城?” 贾敏嗔怒,“老爷快别再提那个字!” “咳,”林如海从善如流,“我很清楚地记得,五皇子出身低微,玉儿十五岁那年,陛下下旨让五皇子去寺庙出家六年,为生病的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祈福。” 当时,林如海对皇帝的行为很是不解,“陛下说四皇子已经成亲,六皇子年纪太小,唯有五皇子合适。” 生病不让太医去医治,让皇子出家祈福算怎么回事? 贾敏蹙眉,“我今儿见到的五皇子比玉儿大了两三岁呢。” 十七八岁的皇子即便没有成婚,也多半定下了亲事,如何能去出家六年? “难道五皇子前世夭折了?”贾敏想到了一种可能,“而老爷从前做的事情,无意间改变了他的命数。” 林如海踟蹰着说:“若是那样,他原先夭折的时候该有七八岁了。本朝六岁以上夭折的皇子公主都会保留序齿,更何况他还是中宫嫡出的皇子。” 贾敏腾地站起身来,“那他是谁?” 林如海摇头,他重生后顺风顺水,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唯独这个五皇子,是个异数。 “或许是老爷记错了也未可知。”贾敏勉强笑了笑,“毕竟那些事儿都过去很久了。” “嗯。”林如海安抚妻子,“别想太多了,过两日我去沈舅舅府上,找他打听打听。” 贾敏回握住他的手,“我下回见了嘉悦郡主也试探一下她。” 这一晚上,夫妻两个睡得都不大安稳。 次日贾敏照常忙碌于家事,抽空拟好了送给沈家的礼单,上面皆是清雅脱俗之物,她拿给林如海过目,林如海删减了两三样也就罢了。 到了掌灯时分,忽然狂风大作,乌云密布,似乎将要下起大雨。 晚上黛玉在自己院里吃了饭,趴在窗棂上看外面阴沉沉的天气,期盼着明儿一早看到的景象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而非大雨倾盆。 或许黛玉的愿望当真被上天听见了,她睡得迷迷糊糊,觉得有人捏了捏她的脸颊,轻微的刺痛感让她睁开了眼睛。 甄英莲喜气洋洋的模样映入她的眼帘。 “妹妹,快起来,下雪了,好大好大的雪!”甄英莲兴奋道,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地上的积雪能没入脚踝。 “嗯?真的么?”黛玉还有些不大清醒,揉着脸问。 新雨进来笑道:“姑娘昨晚上盼了许久,这会子真下雪了,你莫不是要赖床不起?” “呀!”黛玉终于缓过神,忙忙地起身下床,就要去窗户边上瞧个真切。 新雨抱着兔毛毯子追在她身后,“姑娘别急,仔细冷着了。”三两步过去将她整个裹住了。 甄英莲也劝道:“妹妹换了衣裳再瞧,雪又不会跑。” 黛玉哪里还听得到她在说什么。已经凑到了窗前,小心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随即就被入目所见的景色给镇住了。 院子东南角种了一簇湘妃竹,竹竿在大雪的映衬下愈显挺拔苍翠,而片片竹叶上则仿若结了一层明澈透亮的雪霜,远远看去,如同雪中碧玉。 旁边的三四株梅树早就盛开了满树的梅花,眼下朵朵红梅上覆盖了一层晶莹剔透的白雪,更显孤标傲世、遗世而独立。 黛玉一时看得痴了。冷不丁吹来一阵风,新雨立刻将她拉到身后,动作麻利地关上了窗户。 “姑娘!”新雨严肃地说道,“您身子才好了些,还想喝苦药汁子不成?” 黛玉也知道方才得行为不对,讨好地晃了晃新雨的手,“好姐姐,我不看了,你快给我换衣裳吧。” 汀兰院里没有一个人能抵挡住黛玉的撒娇,新雨也不能。她无奈地叹口气,扶着黛玉过去洗漱更衣。 甄英莲坐在一旁等着,黛玉穿戴整齐后,姐妹两个手拉着手走到门口廊下。 雪雁连忙提醒黛玉去看院里一个半人高的雪人,“姑娘,这是今早上才堆好的!” 黛玉只见那雪人下面一个圆滚滚的身子,上面一个小了两圈的圆滚滚的脑袋,眼睛所在的地方嵌了两颗墨蓝色的琉璃珠子,下边插了一个胡萝卜当做鼻子。 模样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黛玉笑道:“这是谁弄的?” 因为甄英莲住在汀兰院里,林暄已经不再来黛玉的院子了。 雪雁脆生生地道:“一大早大爷身边的墨兰姐姐就过来说,大爷吩咐她给姑娘堆个雪人,大爷还送来了两支开得极好的梅花枝,给姑娘插瓶呢!”说着指向屋内案几。 黛玉回头一看,两个汝窑白瓷美人瓶里各插了一支红艳艳的梅花,花瓣上还残留着雪融后的水珠。 黛玉心里又感动又熨帖,对甄英莲道:“姐姐,我过去给爹娘请安,顺便对弟弟道谢。你陪着封大娘吃饭吧。” “嗯,妹妹路上慢些,让新雨姐姐扶着你,别跌了跤。”甄英莲温声叮嘱道。 黛玉点头应了。 沿着连廊和抄手游廊,黛玉慢慢地走到了正院,路上看到美景少不得驻足流连一番。 林暄正拿着调羹喝粥,黛玉过来先给父母请了安,又对弟弟福身一礼,笑道:“暄哥儿给我折的梅花好看极了,叫人给我的雪人也可爱得紧。有劳弟弟费心了。” 林暄惊了一下,连忙放下调羹,起身拱手回了一礼,“区区雕虫小技,能讨姐姐一笑便是它们的造化了。弟不敢居功,惟愿姐姐笑口常开。” 姐弟两个一本正经作怪的样子逗笑了两个大人,贾敏见黛玉还要说些什么,赶紧把她叫过来,摸摸她的手,嗔道:“路上又耽搁了吧?瞧你手凉的,还不快坐下吃点热粥,就喜欢作怪!” 黛玉嘻嘻一笑,倚着贾敏撒娇:“是娘的手太热了,我一点都不冷。” 她头上罩着雪帽,戴了紫貂昭君套,越发衬得小脸莹白如玉,娇俏可人。 贾敏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行了,吃完饭带你去凌云阁赏雪。” 凌云阁在林府西边后院里,是家里最高的地方。 黛玉听了登时乖乖坐下吃饭,她可太想登上高处俯瞰雪景了! 第70章 沈大学士的小课堂 因为要去沈家拜访,林暄穿得像个圆滚滚的团子。 黛玉看他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拍手笑道:“弟弟这副模样倒比院里的雪人可爱十倍呢!” 说着轻轻拍了拍林暄的头顶。 林暄咧嘴一笑,“那我明儿穿上一身白衣,让姐姐再瞧瞧。” “行了,别贫嘴了,快些出门去。”贾敏打断了姐弟两个。 一时,林家的马车到了沈府,但见一个挺拔俊秀的少年等候在门内了。 那少年对林如海施礼道:“子昂见过林伯父。” 而后对林暄笑了笑,“这是暄哥儿吧?” 林如海点头,心下已知这少年便是沈弥的长孙沈宴,亦是两年后的状元郎。 前世林如海见过沈宴跨马游街的景象,当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与眼前的模样相差不大,林如海笑道:“子昂是你的表字么?” 沈宴点头,“侄儿考中秀才后,祖父亲自取的。” “子昂志高兮,景行行止。倒是极趁你的。”林如海诚恳地称赞道。又吩咐林暄给沈宴见礼,以“表兄”呼之。 据林如海所知,沈宴在翰林院任从六品翰林修撰,三年后就连升两级,成为从五品侍读学士,颇受皇帝信任。 沈宴谦逊一笑,“伯父谬赞。” 说话间已到了沈弥的外书房,一番见礼后,沈弥招手让林暄到跟前,出了几道题目考校他。 这也是长者对晚辈的提携关爱之情。 林暄已通读了四书,五经只差《周易》和《春秋》尚未读完,他自幼勤勉,功底扎实,倒也对答如流。 沈弥满意地捋着胡须,对林如海笑道:“暄哥儿不愧是逸飞的学生,将来你林家或许会有父子双探花的美名呢。” “舅舅过奖了。”林如海笑道,“暄哥儿天资平平,远不如子昂,十二岁就考中了秀才,还是案首,暄哥儿能有他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 沈宴亦在国子监读书,只不过他是自己考进去的。这一点就已经比京城大部分子弟强出许多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沈宴府试得了第二名,没有成为“小三元”。 “行了,咱们就别再互相夸耀了。”沈弥哈哈大笑,“他们两个都是好的。” 说罢,吩咐沈宴:“日后暄哥儿进了学,你可得多多照顾他。” 沈宴起身垂手应了。 林如海也对林暄叮嘱道:“日后多向你表兄学习。” 沈宴不以诗才文采见长,他是由沈弥亲自教导的,深谙朝廷局势,于治国方略上颇有见地,因而更比旁人更擅长应付科举考试。 林如海虽然是探花出身,却既未做过一部尚书,也没有进过内阁,自然不如沈弥通权达变、运筹帷幄。 让林暄向沈宴学习,对他将来的科举之路大有裨益。 沈宴和林暄都起身垂手应了。 沈弥又对沈宴道:“我和你伯父说说话,你带着暄哥儿去玩吧。” 两个孩子出门后,沈弥语重心长地对林如海说道:“陛下预备年后下旨,召回南安军中的世家子弟。如海,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闻言,林如海端正神色,缓缓说道:“陛下派去的人已经拿住了南安郡王的把柄。陛下想从南安郡王府撕开口子,削除四王八公的爵位?” 沈弥露出赞许的表情,“北静王水溶礼贤下士,颇有美名,连陛下都抓不到他的小辫子。此人不可小觑啊。我听说你那个岳家和北静王府走得很近呢。” 提起这个,林如海也略知一二,前世贾宝玉就拿了一串鹡鸰串珠,说是北静王送他的,他特意留给黛玉。 因而林如海留意过水溶其人。他如今年未弱冠,生得面如美玉,仪表出众,且温润宽和,贾宝玉对他推崇备至。 两人关系亲密,林如海甚至怀疑过,贾宝玉是否在出入北静王府的时候,无意间提及过黛玉。 因而他有多恨贾宝玉,对北静王亦有多么厌恶。 林如海皱眉道:“舅舅放心,我林家和荣国府虽为姻亲,却关系冷淡,内子今年来也对娘家颇为失望。” 最后一句是表明贾敏的立扬。 沈弥放下心来,又和林如海说了些朝堂上的事,尤其是六部之间的关系,以及将来会和林如海有政治往来的那些大臣的品性、立扬等。 林如海受益匪浅,感激不尽,自不必提。 趁着沈弥喝茶的空隙,林如海问道:“舅舅,陛下是打算立二皇子为储君么?”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大约五年后,皇帝就会下旨,册立二皇子为太子。 他想打听的另有其人。 沈弥给了他一个“你明知故问”的眼神,“朝廷上下谁不知道,陛下自登基后,就把二皇子视作储君,一直悉心栽培。” 林如海讪笑,佯作担忧地问:“以舅舅所见,其他几位皇子当真没有一点机会了?” 沈弥放下青瓷茶碗,捋须道:“除非二皇子遭遇不测,否则陛下心意难改。陛下与太上皇不同,更看重江山传承,而非手中权柄。” 见林如海一脸虚心求教的模样,沈弥耐心地分析给他听,“大皇子性情鲁钝、不堪大用,年后就二十三了,尚未封王不说,陛下只叫他在刑部点卯混日子。” 林如海不禁腹诽,大皇子纵然不及二皇子天纵英才,却也不至于“鲁钝”,怎么不说皇帝偏心呢,想等着二皇子及冠后一起册封。 沈弥不知他的想法,继续道:“三皇子是吴贵妃所出,四皇子生母何淑妃,他们二位年纪相仿,且母妃受宠,看似有机会争一争,实则不过是二皇子的磨刀石罢了。” 林如海点点头,意犹未尽地眨了眨眼睛,沈弥无奈地说起剩下的几位,“五皇子和二皇子一母同胞,也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但是陛下不会因此废长立幼,让他们兄弟阋墙。至于六皇子么,一则年纪小,二则出身太差,七皇子还不会说话呢,陛下可等不了他二十年。” 最后一句声音压得极低。 林如海听到了自己最为在意的,却一时怔住了。 他可以确定,今生的五皇子和前世的绝非同一人!前世皇帝除了对二皇子寄予厚望外,对其他儿子都谈不上宠爱。 而今世的六皇子,在前世排行第五。 那如今的五皇子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目前看来,他的凭空出现却并未对林家造成任何影响。 林如海重生后,已经习惯了凡事都与记忆中相差无几、似乎均可由他掌控。 他本以为他已经彻底改变了林家诸人的命运,五皇子却像一道惊雷,提醒他这个世界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他眼前看到的一切,是真的么? 林如海心事重重地回了家,与贾敏如此一说,贾敏呆坐半晌,忽然狠狠掐了一下他的手臂。 林如海“嘶”了一声,疑惑地看向贾敏。 “疼么?”贾敏笑容明媚,“疼就说明老爷不是在做梦。” 林如海叹气,“我……” 贾敏笑道:“我今儿终于知道,玉儿小时候为何会对月感伤、为落花流泪了。原来根儿在老爷这儿呢!想必前世你一心扑在盐政上,也是每日忧愁焦虑、寝食难安吧。” 林如海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贾敏坐到他身边,温柔而坚定地说道:“如今咱们全家人在一块儿,无论将来遇见什么,都会共同面对。老爷还担心什么?” “夫人豁达通透,为夫所不及也。”林如海既感激,又感动,扬起一抹洒脱的笑意,“夫人说的对,不管将来如何,咱们一家人都会一直在一起。” 第71章 你有玉么 次日,林如海、贾敏换上朝服,乘坐马车进宫朝贺,并行礼领宴。 黛玉、林暄姐弟两个则在家中领着下人张贴对联。 到了申时前后,林如海和贾敏回到府中,便打开祠堂,焚香祭祖。 晚间邀请封氏与甄英莲同吃合欢宴,饭厅当中放了一架屏风,分男、女两席。 饭后黛玉、林暄姐弟两个放了爆竹烟花,在庭院里留下了阵阵欢声笑语。 次日一早,林如海、贾敏又按品大妆,进宫朝贺。领宴回府后歇息了一阵子,贾敏请封氏、甄英莲母女一起说话打牌,林如海则带着儿子在外院投壶下棋,闲乐半日。 初二乃是“迎婿日”,吃过早饭,林如海携妻儿一起去荣国府拜年,黛玉则被嘉悦郡主派人接去了忠顺王府。 一时,到了贾府,荣庆堂内坐满了太太姑娘,听说林姑老爷来给老太太请安,众女眷们纷纷避到内室。 贾母见黛玉没来,少不得又问贾敏:“怎的把玉儿一个人留在家中?” 因刚过了年,倒不好直接问黛玉是否还病着。 贾宝玉站在贾母身前,行了礼,便盯着林暄瞧。 贾敏笑道:“嘉悦郡主对玉儿喜爱得不得了,说两个儿子都不在京城,难免寂寞,一早就派人接玉儿去了忠顺王府。” 听说是忠顺王府的郡主,贾母不吭声了,面上也不大高兴。 林暄忙上前一步跪在蒲团上朝贾母磕了三个头,“外孙林暄给外祖母拜年了!祝您老人家身体康健、万事顺意、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嘴皮子利索,声音清脆,吉祥话说不完似的,贾母头一回见他,怎能不喜?当下笑得合不拢嘴,一连声地说道:“好好好,暄哥儿真孝顺,快过来让外祖母瞧瞧。” 林暄却并未立即起身,而是天真地问:“外祖母,您不给我压岁钱么?” 贾母闻言更是乐不可支,吩咐鸳鸯拿两个最大的荷包来。 鸳鸯早备好了,贾母话音未落她已递上了两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绣着“吉祥如意”字样的大红荷包。 林暄眼尖,一股脑爬起来,跑到贾母身边,期待地望着她。 “哎呦,我的心肝儿。”贾母被林暄逗得心都化了,一把揽到怀里,亲手把两个荷包拿给他,慈爱地笑道,“一个给你,一个给你姐姐。” “谢谢外祖母。”林暄扭股糖似的钻到贾母怀里撒娇,“等暄儿长大了,一定会孝顺外祖母的!” 一句话把贾母哄得心花怒放,抱着他爱怜地揉搓了好一阵子。 林暄虽觉得有些不适应,但是为了让贾母暂时忘掉黛玉,越发使出了浑身解数哄她开心。 贾宝玉见状,对贾母笑道:“老太太,这个表弟我曾见过的。” 正在喝茶的林如海愣了一下,险些被呛住。贾府下人素来藏不住事儿,他也听说过,贾宝玉初见黛玉时,便说过这话,还给黛玉起了个表字,这也是林如海深恨贾宝玉的原因之一。 却听林暄笑嘻嘻地道:“我和娘长得像,娘和外祖母长得像,宝二表哥大约是看我面善吧。” 贾母连连点头,“暄哥儿说的不错。” 贾宝玉本想说他真见过林暄,却又想起那日他是逃课去喝酒的,便从善如流地认下了林暄的说法。 贾母又道:“如此更好了,以后你们兄弟二人要和睦相处、互相扶持。” 且不说林暄听了这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被贾敏千叮万嘱过,以后要离贾宝玉远远的。 贾宝玉却是极欢喜地应下了,走到贾母身边,越看林暄越觉得他钟灵毓秀,风姿气度更在秦钟之上。 因问:“表弟可有玉没有?” 这下连贾敏都险些被茶水呛到,她听林如海说过,黛玉长到十二三岁,贾府还有下人偷偷议论,说宝玉初见林姑娘就摔了玉,可见他们二人并无缘分,不像宝姑娘,高僧赐字,和宝二爷是天生的姻缘。 其他许多踩着黛玉捧薛宝钗的话,贾敏只当是他们放屁,懒得往心里去。 这会子猛然听贾宝玉问了林暄同样的问题,贾敏倒想看看他敢不敢当着自己的面,将他那个通灵宝玉摔了。 林暄知道贾宝玉是衔玉而生的,猜测他问的定然不是普通的玉,便道:“我没有表哥那样稀罕的玉。” 贾宝玉听了,登时就扯下挂在脖子上的玉,贾母唬了一跳,唯恐他发作起痴狂病来,把那命根子摔了。 原本贾宝玉的确是想摔玉的,不经意间对上了林如海冰冷的目光,竟又清醒了过来,扯出一抹笑,对林暄道:“我这劳什子连人之高低都分辨不清,还说通灵呢。我瞧着它是跟错了人,我今儿就把它送给林表弟……” 一语未竟,贾母已经斥道:“胡说什么!那是你的命根子,岂能随意送人的?” 说完,见女儿女婿在下面坐着,贾母又找补道:“你便是见了暄哥儿觉得欢喜,就拿些旁的玩意儿送他,若一时找不到好的,我库里还有几样,待会子让鸳鸯取来。” 贾敏忙道:“母亲不必如此,暄哥儿什么都不缺的,母亲的好东西还是留给琏儿、宝玉他们吧。” “给他们的自然还有。”贾母佯怒,“暄哥儿是我的亲外孙,我给他也是应当的,你推辞什么。” 贾敏陪笑道:“母亲的物件儿都是极难得的,您乐意给,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林暄也笑道:“暄儿多谢外祖母疼爱。” 贾母又搂着他亲香了一会儿。 林如海不便在内院久待,给贾敏使了个眼色。 贾敏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略带责怪地对林暄说:“好了,别磨缠你外祖母了,还不快去给你舅舅们拜年。” 贾母头一回见外孙子,只觉得怎么稀罕都不够,闻言劝道:“就让暄儿在这儿和宝玉玩,吃饭时再去拜见他舅舅们也是一样的。” 贾敏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林暄机灵,又哄了贾母几句,才说:“外祖母,我和宝二表哥一起去吧,磕头赚到的压岁钱给您买点心吃!” 贾敏嗔道:“就惦记着压岁钱,平日里少了你的花费不成?” “他小孩子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贾母听他们母子说得跟真的一样,替林暄辩解了一句,又让鸳鸯再拿两个荷包给林暄,才放他和贾宝玉随着林如海出去了。 第72章 这样的好事儿还是留给你们自己人吧 贾母笑道:“这就开吧。”说着起了身,贾敏等人也跟着她往内院去。 因今日没有外客,贾母让人搭的是家常小巧戏台,定的戏班子是京城新冒出头的,昆、弋两腔唱得都不错。 贾府虽然为着贾元春省亲,特地从江南买了一班小戏子养在府里,如今却并不用她们,而是留着让贾元春听第一出戏,以免僭越。 年下的宴席极为丰盛,贾母自然坐在首席上座,贾敏坐了次席上座,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人陪坐。 众人依次坐下后,贾母叫贾敏先点戏,贾敏推让,说应当贾母先点。 贾母便点了两折热闹的戏,然后把戏单子给贾敏,这回贾敏没有推辞,也照着贾母的喜好点了一出《百花赠剑》,就把戏单子递给邢夫人。 邢夫人愣了愣,随即笑开了花。 王夫人的脸上却带出了点不高兴。 贾敏暗道这两个嫂子一个比一个小家子气,只笑而不语。 因邢夫人看到单子上有几折没听过的,踟蹰了片刻,便听王夫人道:“凤丫头,这云片糕做得太甜了些,你晚些告诉厨房一声,叫他们少放点儿糖,娘娘不爱吃太甜的。” 王熙凤连忙应下了。 邢夫人并非是个傻的,听了王夫人的话,没好气地哼了声,随意指了一出,就把单子给她了。 两个儿媳之间的官司,贾母素来不大插手,横竖吃亏的都是邢夫人。 不过王夫人倒是提醒了她一件事,因对贾敏笑道:“娘娘元宵节归府省亲,你带玉儿过来,让娘娘也瞧瞧她。” 贾敏心中腻烦,正待拒绝,王夫人先开口笑道:“还是老太太心疼外孙女儿,林姐儿若是能得娘娘的两句夸赞,对她的将来有数不尽的好处。” 听了这番话,贾母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一眼王夫人,心说再有道理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难听了十倍不止。 贾母有心替王夫人找补,却听贾敏轻笑两声,说道:“二嫂子此话有理。”王夫人嘴角刚刚上扬起一丝弧度,贾敏话头一转,“只是我家玉儿还小,很用不着娘娘和二嫂子费心。再说府上还有娘娘的亲妹妹、堂妹妹、姨表妹,哪个不需要娘娘操心?且我听闻王家舅太太已经在给女儿相看人家了,二嫂子不妨请王家太太和姑娘过来陪娘娘说说话呢。” 王夫人眼睛一亮,她竟然没想到这一茬,若是鸾丫头能结一门好亲事,说不定兄长王子腾也能早些回京,她可是听嫂子杨氏说了不下三回,王子腾在山西行事处处受巡抚掣肘。 贾母只看王夫人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能直接叫她打消这个念头。 恰好此时一个小旦唱到高亢激越之处,声音如泉水激石,清澈嘹亮。贾母当即拍手叫了声“好”。 众人争相附和,便将上一茬揭过去了。 直到贾敏离开前,贾母也未能再找到机会提起此事,只得暂时作罢。 次日,林家四口去沈府拜年。 因提前递了帖子,沈家的当家太太江夫人领着两个女儿,亲自迎到了二门处。 江夫人鹅蛋脸盘,笑容可亲。她比贾敏小了七八岁,穿着松花色撒花袄,看起来和穿了月白色刻丝银鼠袄的贾敏年纪相仿。 江夫人见了黛玉,自然又是一番夸赞,直说把她的两个女儿都比下去了。 贾敏则谦虚了两句,礼尚往来,也将沈家的两位姑娘挨个夸了一遍。 三位姑娘站在自己母亲身边,偷笑着互相打量。 沈家大姑娘沈慕婉比黛玉大了两岁,和她母亲一样,鹅蛋脸,人如其名,气度温婉。二姑娘沈慕妍比黛玉小一岁,脸颊圆润,稚气未脱,形容举止却是极稳重的。 两家从前来往稀少,贾敏和江夫人也是头一回见面,不过说些家长里短、京中趣闻罢了。 黛玉和两个表姐妹相处得倒还不错,临走时约定着,下次见面要一起做诗画画。 过了两日,门房上有人来报,说是贾府的琏二奶奶、宝二爷、及众位姑娘来给姑父姑母拜年,车马已到了大门外。 贾敏放下手里的活计,给华秀使了个眼色,华秀便叫了几个婆子,一起往二门处去了。 这边贾敏吩咐人在小花厅里备上炭盆、香炉,摆上茶果点心,又叫穗欢亲自去汀兰院一趟,告诉黛玉过阵子再来见客。 众人领命去了,贾敏才进内室换衣裳。 一时,王熙凤领了四个姑娘到了花厅,华秀和几个小丫头给她们奉茶。 一盏茶尚未饮尽,贾敏就在七八个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王熙凤等人连忙起身行礼,贾敏面上带笑,叫她们不必拘礼。 看向贾探春身边的姑娘时,贾敏皱起了眉,问王熙凤:“那位是……薛家姑娘?” “是,我二婶子的姨外甥女,如今借住在我们府上。”王熙凤无奈地解释道。她对薛家人素来没有好感,若非王夫人执意让她带上薛宝钗,这样丢脸的事儿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做的。 薛宝钗脸色却僵硬了一瞬,她不敢相信贾敏对自己似乎没了印象,既感屈辱又觉生气,不过很快就恢复成了端庄沉静的模样。 她上前一步,施礼道:“姨妈说姐妹们都过来,不忍独留我一个人在家,且我家和夫人也算是拐着弯的亲戚,因而才叫我过来给夫人拜年,以全礼数。” 贾敏冷淡地看她一眼,并未搭话。 实际上贾敏没有立刻让人把薛宝钗赶出府去,已经很给王夫人和薛家脸面了。 这个看似端庄本分的薛宝钗,前世惯会言语挑拨,动辄说“林妹妹心里不自在呢”、“宝玉还不快去瞧颦儿”,再有个王夫人推波助澜,引得贾府上下都议论黛玉“小性儿”,不如宝姑娘宽厚大度。 最可恨的是遇事祸水东引,还厚着脸皮在黛玉跟前提起她那个一无是处的兄长。 王熙凤最擅察言观色,见贾敏不喜薛宝钗,便笑着说起别的。 贾敏态度缓和了些,随意地和王熙凤拉家常,或与三春说两句话。 半晌,王熙凤才按捺不住,问道:“姑妈,怎的不见林妹妹?” 提起女儿,贾敏脸上有了笑意,“她昨晚上贪玩,睡得晚了,我担心她今儿头疼,特意吩咐下人哄她多睡一会儿。方才听你们来了,我已让人去叫她了。” 王熙凤机灵,怎会看不出贾敏对女儿的疼爱宠溺,笑道:“既如此,还是让林妹妹好生休息吧,她正长身体呢。” 却听外面丫鬟说“姑娘来了!” 两个小丫头打起帘子,王熙凤定睛一看,只见五六个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十来岁的姑娘款款走了进来。 第73章 林家不敢怠慢 这是贾敏的私心。贾母毕竟生养了她,她偶尔去一趟贾府是应该的。 黛玉却很是不必沾上那一家子人。 却说黛玉进了门,王熙凤、三春等都站起身来,黛玉虽不曾见过贾府诸人,却听贾敏说起过。 因而她先朝王熙凤见礼,称呼“琏二嫂子”。 王熙凤上前一步,携着黛玉的手仔细打量一回,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儿,难怪姑妈藏得这么深,不叫我们瞧见,敢情是担心我们跟您抢人呢!” 黛玉自幼所见的太太奶奶们,多半都对她喜爱有加,各色欣赏夸赞的话已是听惯了的。 她只抿嘴一笑,轻轻柔柔地道:“琏二嫂子谬赞了。” 王熙凤又赞道:“林妹妹果然是千金小姐,这通身的气派我竟是从未见过的!” “行了,你再夸下去,她就害羞了。”贾敏轻笑,“玉儿快见过你三位表姐妹。” 黛玉听了看向厅中的四个姑娘,其中三个穿着相同的衣裳,钗环首饰也是一样的款式,明显是贾府的三春。 那另一个呢? 黛玉按下疑惑与三春厮见了,才看向薛宝钗。 贾探春忙道:“林姐姐,这是我们太太的姨外甥女儿,闺名宝钗,我们都唤她宝姐姐。” 黛玉点头,“薛姑娘。” 薛家借居贾府的事儿,黛玉亦有耳闻。 薛宝钗笑着唤了声“林妹妹”,便要去拉黛玉的手,说些姐妹间亲近的话,新雨却眼疾手快地扶住黛玉往贾敏身边去,“姑娘,您给三位表姑娘备的礼拿过来了,可是那位薛姑娘……” 薛宝钗尴尬地收回了手。 黛玉嗔道:“不过是些寻常玩意儿,让人再准备一份就是了。” 王熙凤觉得自己左右不是人,薛宝钗是她带来的,她惹不起王夫人,可她当时却没有想到,她也惹不起贾敏啊。 所幸贾敏并未迁怒于她,除了笑容浅淡,态度还算得上温和。 王熙凤这边小心奉承,贾宝玉却在外捅了个大篓子。 他坐车到了林府二门处,本想随着王熙凤往内院去,却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拦住了。 贾宝玉当时便要发怒,到底记着不是在自己家里,硬生生忍下了,他好言好语地解释道:“我是你们太太侄子,我要去给她拜年。” “我们太太说了,前两日才刚见过,且她一切都好,宝二爷不必过去请安了。”一个长相凶神恶煞的婆子说道,她嗓门极大,震得贾宝玉耳朵生疼。 不等贾宝玉再缠闹,几个婆子就把他请到了林如海的外书房。 彼时林暄正在朗声背书,贾宝玉一时没有听出来他背的是什么。 贾宝玉心中发苦,知道林如海又要考校他的学问了,他左右看看,想找个人去向王熙凤传信,却见书房伺候的小厮们个个垂首敛目,茗烟也不知跑到各处去了。 贾宝玉灵机一动,扶着额头,有气无力地说自己头疼。 可惜他面对的深谙他秉性的林如海,一眼就看出他是在装病。 不过林如海并未拆穿他,一面吩咐人去请大夫,一面叫人给贾敏报信,请她安排几个仔细周到的婆子,送贾宝玉回家。 贾宝玉急了,他今天的目的还没达到呢,怎能就这样离开?忙阻止林如海叫人准备车马,“姑父,我没有大碍,歇息一阵子就好了。” 林如海正色道:“宝玉,你还小,有病就得及时疗治,否则落下病根,将来后悔一辈子也无济于事了。” 说着看了眼林暄,“你亲自去和你母亲说明实情,让她问问你琏二嫂子和几个表姐妹,如果她们担心宝玉的话,就送她们一起回去。” 林暄拔腿就走,他练习了两三年骑射功夫,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贾宝玉瞠目结舌,连声说“我已经好了”,甚至为了证明确实没事,还当扬背了一篇《论语》中的文章。 他口齿清晰,声音清脆,心说这下林姑父该相信了吧! 却见林如海的神色更加紧张,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忧心忡忡地说:“莫不是烧糊涂了,怎的说起胡话来?我方才让你背的是《孟子?告子》,你背的却是《论语》。” 贾宝玉分辩道:“是我记错了,我还没有读过《孟子》……” “你快别说话了。”林如海打断他,“稍后你姑母就会派人送你回家。” 说罢叫两个小厮扶贾宝玉去榻上躺着。 贾宝玉挣脱不开,急得额头冒汗,忙说自己是装的。 林如海语重心长地教导他:“宝玉,你千万不要讳疾忌医。小病不治就会酿成大病,届时你祖母岂不担心?再有贾昭仪省亲在即,倘若知道你是在我林家生的病,一怒之下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贾宝玉呆住了,他不就是装个病偷个懒么,怎么就能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他还是个孩子啊! 不管他心里如何想的,一刻钟后,贾敏不仅派了四个婆子过来,还说王熙凤等人已经在垂花门内候着了。 贾宝玉被安置在软榻上,抬上了马车。 王熙凤头一回觉得这个凤凰蛋令人生厌。 她难得有空来一趟林府,想着把贾敏哄开心了,再从林如海那里打探打探贾琏的消息。 毕竟贾琏是被皇帝派出去的,而林家姑父是她眼下唯一够得着的皇帝近臣。 孰料贾敏才对她和颜悦色起来,贾宝玉就出了个幺蛾子。 当贾敏说“宝玉得了急病”的时候,王熙凤心里纳闷,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的突然病了? 然后贾敏就问她:“宝玉是老太太的命根子,也是昭仪娘娘的亲弟弟。凤丫头,你们与他一起回去么?” 王熙凤机敏伶俐,听贾敏提起了贾母和贾元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贾敏就是想让她们都离开林府。 但她也不敢说自己不担心贾宝玉。座上还有贾宝玉的亲妹子,和王夫人的眼线呢。 因而王熙凤立刻换上一副焦急的表情,“姑母,我们今儿失礼了。改天再来看您。” 贾敏满意点头,让人送她们到垂花门。 眼看她们都走了,贾敏对黛玉笑道:“走,咱们吃饭去。” 贾宝玉回府后引起了一阵兵荒马乱,折腾了半日,众人才确信是虚惊一扬。乃是后话了,且与林家无关。 初九这日,皇帝召开了今年第一扬朝会,宣布了三道圣旨。 一是任命前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为户部左侍郎。 这事儿其实许多人早就知道了,如今尘埃落定,从前和林家有交情的、或素无往来的都开始琢磨送什么贺礼了。 二是召回三年前去往南海沿子的二十余名“英武少年”。 小太监宣读圣旨的话音才落,就有数位朝臣下跪谢恩,而散朝后这道旨意也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速传到了各家勋贵处。 三是册封大皇子为恪郡王,二皇子为承郡王,命钦天监卜算吉日、礼部与内务府共筹册封典礼。 朝堂上一片哗然。 单从封号就能看出皇帝对两位皇子截然不同的期许。 林如海则微微一愣,二皇子封王的时间比前世提前了一年。 随即又释然了,和甄家、王家比起来,二皇子这点儿改变可以称得上微不足道了。 第74章 贾元春省亲 天刚蒙蒙亮,空中浮着一层薄雾。 此时黛玉尚未睡醒。昨儿她本打算起早送一送弟弟,林暄阻止了她,“我又不是出远门,明儿姐姐看看书、写写字,我就回来了。” 况且清晨最冷,林暄舍不得让黛玉多遭一回罪。 黛玉答应着,心里却暗暗盘算,弟弟如此懂事,她要亲手给弟弟做个褡裢,这个做起来简单不费工夫,适合她这个做针线极慢的人。 果然,她用了两三个时辰就做好了,等林暄散了学回到家中,得知姐姐有惊喜给他,换了衣裳就往正院去。 黛玉的活计细致灵巧,林暄喜欢得紧,说明儿就换上,且不让别人碰一下,只他自己背着,甚是爱惜。 接下来两日都是细雨夹着微雪,天气越发寒冷,黛玉整天待在房里,贾敏笑她是个懒丫头,黛玉一味地笑,也不反驳。 十四这天黄昏时,天色微霁,黛玉方来了精神,正要去给贾敏请安,就听丫鬟说,贾府的琏二奶奶来了,在正院和太太说话。 黛玉猜测,许是贾母仍未歇了叫她拜见贾元春的心思,索性先不过去,拐到西稍间找甄英莲说话。 自打过了年,封氏就想找个活计做,总不能一直在林家白吃白喝。 贾敏知晓她的性情,并不劝阻,但林家在京里的庄子、店铺,都是她的两户陪房管着,暂时不适合让封氏过去。 直到昨日,贾敏盘下了一处八百亩的田庄和一个成衣铺子。 才问封氏是否愿意去铺子里当针线师傅,这个活计会比较辛苦。 封氏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嫌弃?当即应了,而后对贾敏说道:“托太太的福,英莲定下了亲事,一二年后就要出阁了。倒不好再陪姑娘出门交际,一则姑娘还小,怕影响了姑娘的名声,二则京里都是贵人,姑娘总带着个平民丫头,恐会遭人议论。” 见贾敏和黛玉都面露不舍之意,封氏笑了笑,安慰道:“逢年过节我们会来府里给太太、姑娘请安,姑娘若是想见英莲了,使人去说一声,不消半日,英莲就过来了。” 封氏一番话合情合理,贾敏只得应了,等过了元宵就送他们母女去铺子里。 最晚明年甄英莲就得开始绣嫁衣了,正好让她待在封氏身边,既能陪伴母亲,封氏也能多教导她一些出嫁后的事。 且铺子是林家的,不会有人欺负她们。 说起来这次盘下的庄子和铺子还是林如海的功劳,他如今在户部当值,少不得有些内部消息。 某日回府和贾敏提起京里有一户人家寅吃卯粮,当了许多摆件器具不说,还在卖庄子。 贾敏闻言立时来了精神,并非为了给封氏找个落脚处,而是贾敏从黛玉六岁起就一直在给她攒嫁妆。 眼见林如海以后要登阁拜相,轻易离不得京城,他们自然舍不得黛玉远嫁外地,最好能一辈子在他们眼前,那么京里的嫁妆是不可或缺的。 且说黛玉来找甄英莲,两姐妹本就有说不完的话,如今分离在即,叽叽喳喳停不下来一时倒也不觉得伤感。 贾敏和王熙凤就没有那么多话可说了,时间紧急,王熙凤不敢耽搁,见了贾敏就直述来意,“老太太想念姑妈和林妹妹,特特叫我来请姑妈,明儿过去听戏吃酒。家里的园子也都收拾好了,姑妈和妹妹都是文雅人,正巧可以逛园子、作诗联句,岂不热闹快活?” 贾敏虽然喜欢王熙凤的大方爽利,却清楚她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私放印子钱、包揽诉讼,可谓无法无天。 因而干脆地拒绝道:“你回去告诉老太太,明日你们府上人多事繁,我就不过去添乱了。等你们忙完了,我再去看望她老人家。” 王熙凤无功而返。贾母除了叹气也无法子,又因次日便是十五,贾母心绪难平,几乎一夜未睡。 熬到五更时分,贾母便起床按品大妆,在脂粉的装饰下,看起来倒是气色不错。 省亲园子大门洞开,帐舞蟠龙,帘飞彩凤,园中不许一人进出。 贾赦是一家之主,穿戴一封将军官服梁冠,率家中男丁候在西街门外,女眷们以贾母为首,在荣府大门外等着。 宁荣街两边皆挂了大红灯笼,更衬得远处天色沉沉。 众人在刺骨的寒风中等待了许久,只觉得手脚冰凉,腿脚发麻,才看到一个小太监过来。 贾母亲自上前迎接,脸上堆笑,询问贾元春归府的时辰。 那太监神态倨傲,“早着呢,戌时才能从宫里起身。” 贾母心中疑惑,怎的半夜三更才回来?若说元宵这日宫里事多,皇帝为何不换个日子? 再想问问其他娘娘省亲的情况,那太监已打马去了。 王熙凤唯恐贾母因此生病,便劝她先回房休息,到了戌时再出来迎接。 贾母本就年纪大了,站了这一两个时辰,只觉疲乏得紧,吩咐众人各自回房,扶着鸳鸯上了软轿,往荣庆堂去了。 王熙凤却不能歇着,家中上下都需她来打点操持,平儿瞧她累得脸色发白,心疼地劝她歇息一会子。 王熙凤不以为意,“你家奶奶年轻力壮,撑得住。”实则为了向众人卖弄才干。 朝服穿脱麻烦,贾母经不起来回折腾,到了内室,只脱了外面的一层大衣裳,歪在榻上小憩。 随意用了两顿餐饭,又等了半日,终于听见宁荣街外传来一阵又一阵马蹄声。 众人慌忙打起精神,束手静立。 又过了一炷香,才见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 贾母等人皆跪地叩拜,口称“恭迎昭仪娘娘”。 一时,众人簇拥着贾元春的轿子进了园子。 贾元春在宫中多年,深知皇帝崇尚节俭、不喜奢靡。可她眼前的园子如同天仙宝境一般,说不出的风流富贵、奢华靡费。 她心下叹息,却碍于随行的太监中不乏皇帝、皇后的人,不能直言贾母等人的不是,便暂且放下。 赏过园子,贾元春换了衣裳,到贾母房中,才有机会说些家常话。 贾母、王夫人忍了半日的眼泪簌簌落下,贾元春也垂泪不止。邢夫人、李纨、王熙凤、三春围在旁边,都拿着帕子抹泪。 贾元春被册封昭仪后,距今已有一年有余,当时皇帝下旨,每逢二六之期,妃嫔家眷可入宫探视。 但贾母递了三次牌子,都被皇后拒绝了。 第一回,皇后说贾元春是新人,不宜比其他育有子嗣的后妃先接见家眷,贾母为了不给贾元春树敌,忍下了。 第二回,皇后说贾元春暂居春熙宫不方便,待凤藻宫修缮完毕、贾元春迁居后,再接见家眷。贾母觉得有理,毕竟吴贵妃可不是好相与的,她和王夫人纵使见到贾元春,也不敢说心里话。 第三回,皇后以“年关在即,宫里事忙,贾昭仪需帮助本宫协理六宫”为由,让贾母等人好生收拾省亲园子,元宵当日贾元春回了家,有多少话说不完? 是以,今日竟是他们祖孙、母女时隔多年后首次相见。 第75章 都是亲戚,不该有远近之分 且不说贾母听了这话心如刀绞一般,贾元春说着也哽咽起来。 她这一年多,见到皇帝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且皇帝每回去了,只说头疼,想清静一会儿,让贾元春抚琴给他听。 起初,贾元春心里还暗暗高兴,她自幼习琴,天分极高,贾母请了两三个先生教她琴技,不过一二年,便说她已能出师了。 皇帝叫她抚琴,岂不正是在给她机会?若能以此抓住皇帝的心,也不枉她之前的一番筹谋。 可很快她就明白了,皇帝不是在给她机会往上爬,而是故意吊着她,让她先看到希望,再逐渐失望。 贾元春开始后悔了,如果当初贾政能求得皇帝放她出宫、如果她从来就没有进过宫……她也不至于才二十五岁就活得如同槁木死灰一般。 她多想把自己的苦、恨都告诉贾母和王夫人,让她们也好好体会一番,这悔痛难当的滋味。 可是看着贾母鬓发全白、王夫人眼角布满皱纹的样子,她却说不出太伤人的话了。 贾母刚擦了眼泪,这会子又哭了起来,一味拉着贾元春的手,心里五味杂陈。她当年是不同意送孙女进宫的,但是她劝不动贾政和王夫人。 不,她其实也怀抱着一丝希望吧,盼着贾元春飞上枝头,贾府再现贾代善在世时的风光……所以她没有强硬地阻止贾政两口子。 因今日过节,宫里办了家宴,贾元春打扮得彩绣辉煌。 她长得与弟弟贾宝玉有两三分相似,面如满月、色若春花。再加上衣着艳丽、妆容精致,更显得雍容华贵,令人不敢直视。 因而王夫人听了她的话,只当她是乍然与亲人相见,一时难以自持罢了。 王夫人不禁又在心里咒骂皇后善妒,看她女儿受宠就百般磋磨,且手段下作。 那样的人怎么配做一国之母?若非命好,生了两个儿子,想来皇帝也不会如此容忍。 想到此处,王夫人看向贾元春的目光变得忧虑起来,贾元春自小身体康健,如今亦是丰润美人,怎的肚子里一直没有动静? 看来她去寺庙、道观里求的生子偏方得派上用扬了,赶明儿再去请一座送子观音像送到宫里去。 贾元春丝毫不知王夫人所想,终于在邢夫人等人的劝慰下止住了泪。 待贾元春落座后,邢夫人等人上来一一见礼,贾元春对几个姐妹都淡淡的,问了名字、年纪便罢了。 贾元春扫视一圈,因问:“怎的不见姑妈和黛玉?” 她回府前让小太监传话给贾母、王夫人,说务必接贾敏和黛玉过来,她舅舅王子腾眼下是指望不上了,所幸还有个林姑父。 她终究不甘心就此蹉跎一世。 贾母脸色微变,她三番两次派人去林府,贾敏都推脱了,她活到这把年纪,唯有这个女儿敢一再忤逆她。 王夫人低眉敛目,恭敬地道:“她们并未过来。” 想起先前的筹划,王夫人又说:“不过王家太太和熙鸾在外间等候,娘娘可要召见?” 贾元春微微一愣。不由得看了一眼王夫人,却只见她面上古井无波。 “快请进来。”到底是亲舅母,又是三品命妇,贾元春不好驳了王家的脸面。 一时,王子腾之妻杨氏携女儿王熙鸾入内,见礼后,贾元春与二人叙了几句话,对王熙鸾的态度和三春并无不同。 王夫人不免有些失望。 贾元春却比她更加失望。她从前为何没有发现,她母亲是如此的糊涂? 王家是姻亲,林家同样是姻亲,本就不应该有远近之分。 且如今林家正春风得意,他们更要和林家亲近才是。 但当着满屋子的人,贾元春只得无奈咽下这些话。 而被她惦记着的林家人,此时正在街市上赏灯观花。 今儿虽是元宵节,林如海仍要去衙门上值,林暄也照常去国子监上学。 白日里黛玉就有些坐不住。 她听贾敏讲起京城的元宵灯会,其热闹程度不输于江南,难免有些好奇。 更多的却是想出府去,进京以来,除了去过忠顺王府两次、沈府一次,她再没出过门了。 不是天气冷,就是下雪下雨。 今儿终于找到了机会。 到了掌灯时分,林家四口、封氏母女皆吃过了晚饭,各自换上大衣裳,分坐两架马车往西街而去。 尚未行到街口,就已听得外面人声鼎沸,喧闹声不绝于耳。 将马车停在一处近街的巷子里,两家人下了车,林如海、林暄走在前面,贾敏、黛玉、封氏母女落后三步,皆带了帷帽。 一时,转过拐角,便见长街之上车水马龙,人潮涌动。 当真是“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 又可谓“宝马雕车香满路”、“火树银花不夜天”。 两边的店铺、酒楼上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来往走过的行人,几乎每人手里也提了一只。 黛玉忍不住左右张望,一会儿看到了兔子灯,暗赞可爱,一会儿又瞧见莲花灯,喜其精巧。一双眼睛忙碌得不得了。 贾敏见状笑道:“玉儿喜欢哪个,我叫人买了来。英莲也是。” 黛玉俏皮地眨眨眼,“我想去猜灯谜,赢一个最大最漂亮的送给娘。” “玉儿真乖。”贾敏捏了捏黛玉的手,“那你看中哪个了?” 街上几乎每隔两三丈就有一个猜灯谜的摊子、或酒楼。 黛玉边走边瞧,只觉得个个都好,便指着一处说道:“咱们去那里吧。” 贾敏随着她的手指看去,是一座三层高的酒楼,名为“醉仙居”。从顶层往下,足足挂了百十盏花灯,几乎囊括了街上所有的式样。 一个身穿石青色长袍的年轻小子,在门口的摊子旁边吆喝,说他们家有上千个灯谜,猜对五十个就能自选一盏花灯,猜对两百个还有其他彩头。 “好。”贾敏点头,对前面的林如海说道:“老爷,咱们去醉仙居坐一会儿,叫玉儿大显身手,看看能赢下几个彩头。” 林如海点头,率先往那边走去。 那小二远远地就看到了林如海,概因林家一行人个个衣着不凡,最前头的林如海儒雅清俊、林暄俊俏可爱,一看就知这群人非富即贵。 那小二是个机灵的,忙殷勤地过来招呼。 林如海想着贾敏、黛玉走了这一阵子,也该累了,就问小二,楼上可还有雅间。 小二连连道歉,“今儿过节,雅间都被人提前订下了,不过厅堂内还有两张空桌……” 林如海摇头,不以为意。是他考虑不周,没有提前准备,也怪不得别人。 贾敏、黛玉不在乎这些,便说去那边摊子上,猜一会灯谜罢了,倒不必眼下就歇脚,她们根本不觉得累。 那小二便领着他们去了摊子前,问有哪几位要猜灯谜。 黛玉和甄英莲对视一眼,齐齐点头,林如海就吩咐小二先拿两摞过来。 这时却听得身后有人笑道:“林大人,我家公子定了天字一号房,眼下预备离开,让我来问问林大人可否需要携家眷上去歇歇脚?” 林如海闻声回头,却见说话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 第76章 似曾相识 林如海不认得他,便问:“不知阁下所说的公子是何人?” 年轻公子伸出手飞快地比划了一下。 林如海没看懂,不过看他一副不便相告的样子,也不再追问,婉拒道:“无功不受禄,劳烦阁下代林某转达谢意。” 那公子无奈叹息,而后双手一摊,往楼上看去,似乎在说自己无能为力。 林如海不由自主地朝他目光所向的地方望了一眼,只见酒楼第三层中间,一扇窗户正对街市而开。 窗边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倒是难得的好相貌。 林如海微微一怔,这人他亦未见过。 “呀!”却听黛玉突然低呼一声,林如海恍惚看到那少年唇角轻扬,随即转身不见了。 林如海顾不得管那少年,忙问女儿怎么了。哪知黛玉已躲到了贾敏身后,而贾敏苦笑着对他做了个“五”的口型。 林如海恍然大悟。方才那个年轻公子也是用五根手指比划的。 未几,五皇子司徒珩步履匆匆地过来了,在距离林如海五步之外的地方,拱手施礼? 林如海连忙侧身避开。 司徒珩不以为意,笑道:“林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既知对方身份,林如海哪能拒绝?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酒楼旁边的暗巷里,林如海才要行礼,司徒珩已扶住了他,“林大人切勿多礼。” 司徒珩的态度越是亲切,林如海越发摸不着头脑,若是换成其他皇子林如海可能会猜测,对方意图拉拢林家。 但二皇子和五皇子全然没有这个必要。 “不知殿下有何事要与臣说?”林如海问。 司徒珩清咳一声,有些赧然地道:“我方才正要离开时,无意间看到林大人……如果大人不介意的话,可以上去歇息一下。” 他的神态明显就是在说谎,林如海登时心生警惕,张口便是拒绝,“多谢殿下,臣愧不敢受。” “我并无恶意。”司徒珩解释道,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也不愿唐突……” 正说着,忽然刮起一阵风,须臾,细密的雨珠“啪嗒、啪嗒”砸在两人的额头、肩上。 司徒珩心道天助我也。拱手道:“我已知会过掌柜,林大人只管上去便是。我的马车停在后巷,为免家父记挂,我这就回去了。” “……臣谢过殿下。”林如海对着他飞快离开的背影,无奈一笑。 贾敏等人避到了门廊下,丫鬟婆子们围在外侧,护卫小厮侍立于阶下,见林如海回转,纷纷行礼。 林如海摆摆手,叫人传话给贾敏,一行人到楼上歇息。 进了雅间,只见当中放着一架分别绣着梅兰竹菊的四扇大屏风,两边各摆了一张大圆桌和四个小方桌,每张方桌上都有一套文房四宝。 黛玉、甄英莲母女自去了里间。林如海、贾敏坐在外间的圆桌旁,林暄则跑到窗边,看街上舞狮、舞龙的人,很是兴奋。 打发走端茶送水的小二,贾敏才问林如海,和五皇子说了什么。 林如海如实相告,贾敏听了也不解其意,蹙眉道:“若说是为了玉儿,可玉儿才多大?况且只见了一面…” 同样的疑问,连司徒珩本人也想不明白。 那日惊鸿一瞥,他看到那少女有在两弯似蹙非蹙的罥烟眉、一双秋水盈盈的含露目。当时便怔住了。 他分明曾见过她! 后来得知她是林如海之女,司徒珩又觉茫然,林如海不是才携家眷回京么?他怎会见过林家姑娘? 接下来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脑海里断断续续地浮现出几个零星却清晰的画面。 有时是少女眉尖若蹙,对月落泪不止。 有时那少女言笑晏晏、语带娇嗔。 不管她是哭是笑,那张脸分明就是林家姑娘的模样。但又与司徒珩当日所见的林姑娘有些许不同。 像是久病未愈、心事重重的林姑娘。 一连多日,林姑娘的样子都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他却没有丝毫不耐的感觉。 甚至看她哭泣的样子,还会觉得怜惜和不忍。 尽管司徒珩尽力掩饰,他满腹心事的样子还是没有逃过皇帝、皇后的眼睛。 他执意不肯吐露心声,帝后也没法子,便吩咐他的伴读张铎带他出宫逛灯会散心。 张铎是他姑父淑宁长公主驸马的侄子,与他一起长大。 “殿下想去哪条街市?”张铎给司徒珩大略介绍了东西南北四街的景象。 鬼使神差地,他选了西街。那里离林家不远。 京城贵女们平日出门的机会不算多,他作为一个还需要每天到尚书房读书的皇子,出宫一趟也不容易。 或许能趁这个机会,再见她一面? 托张铎的福,他在醉仙居等候了小半个时辰,就看到了他想见的人。 整条街市在无数花灯的照耀下亮如白昼。 林家姑娘身穿大红羽缎白狐狸皮的鹤氅,莲步轻移,身姿仿佛弱柳扶风。 尽管她带了帷帽,司徒珩还是一眼就在人潮如织的街道上,认出了她。 他隐在窗边,注视着林家一行人款步向醉仙居走来。 心里慢慢地,下了一个决定。 张铎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殿下,这灯会逛起来才有意思,您怎么站这儿就不走了?” 司徒珩没有搭话。眼看林家姑娘打算在摊子旁的案几上书写谜底,他作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吩咐张铎:“我该回宫了,这雅间白放着也是浪费,正巧碰到了林大人,就让给他吧,替我二哥送份人情。” 张铎茫然地道:“什么林大人?不是、怎么就要回宫了?你都没逛啊!” “我累了。”司徒珩说。本打算自己下去告知林如海,却又近乡情怯。不顾张铎的一连串问题把他推了出去。 可惜张铎是个没用的,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不过,张铎也不是完全没用。林姑娘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 随即就躲在了贾夫人身后。 像受到惊吓的小兔子。 司徒珩不禁笑了笑,随即又有些懊恼。 他好像吓到她两次了。 所幸上天眷顾,适时起了一阵风雨,否则他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大人警惕又怀疑的眼神了。 他落荒而逃似的,钻进了马车里,片刻之后张铎也上来了,坐在他对面,语带探究地问他:“殿下,您跑那么快干什么?” 司徒珩不想说话,靠在车壁上假装闭目养神。 实则一直在想,林大人为何那样看他? 半晌,他忽然惊坐而起。莫非林大人把他当成了对林姑娘心怀不轨的登徒子? 他不敢置信地皱眉,林姑娘才多大,他只是、只是担心她在外面站久了会生病。 因为他曾看到过她孱弱不胜的模样,心中不忍罢了。 第77章 谁算计了谁 上一世黛玉接连失去双亲后,无依无靠寄人篱下,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有一个贾宝玉在跟前,言语关切、殷勤备至。 且二人同住在贾母的后院,抬头不见低头见,黛玉才会觉得贾宝玉亲近体贴,从而被他迷惑。 在林如海看来,黛玉对贾宝玉的情愫,更像是溺水之人抓到浮木不愿松开。 贾敏点头,只希望不会再有第三次“巧遇”了。 里间的黛玉却丝毫不知父母的心思,她正神态专注地解灯谜呢。 她才思敏捷,读过许多杂书,醉仙居的灯谜于她而言,比吃饭喝水还简单。 一刻钟后,她就猜对了五十道,给贾敏选了一盏八角琉璃宫灯。 甄英莲虽不及她,却也猜对了三十多道。 姐妹俩都意犹未尽,又猜了一刻钟。 这次黛玉给自己挑了一盏坠着绣球的大红色夹纱灯。 甄英莲则换了一盏莲花灯,暗含了她的名字,送给母亲封氏。 取完灯,外面风停雨歇,众人便离开醉仙居继续闲逛。 沿途买了不少小玩意儿,有竹编的蜻蜓、惟妙惟肖的麻姑献寿泥人儿、制作粗糙却颜色艳丽的胭脂水粉等。 又看过了跑旱船、踩高跷、徒手碎大石的、口中喷火的。 过了亥时才心满意足地坐车回府。 今晚走了不少路,雪雁担心黛玉休息一夜后会觉得腿疼,便给她泡了脚、捏了腿才服侍她睡下。 此时,贾元春才将荣、宁两府的女眷见了一遍。 薛姨妈母女亦在此列。 概因王夫人想着,若能让薛家重新成为皇商,将来贾府有需要用钱之处,薛家定会慷慨大方,不像林家,用两万两就把她打发了。 贾元春却希望薛家自己争气。 她在宫里最不能缺的就是银钱,眼看贾府盖了这么一座园子,花费不知凡几,子孙又不上进,或许内囊已尽了也未可知。 这时候正该有薛家这样的商户来为贾家挣钱。 他们母女心里盘算着薛家,薛姨妈母女也在算计着她们。 薛宝钗与贾元春是两姨表姐妹,都长得珠圆玉润、容貌丰美,因而看对方倒有一股亲切感。 薛宝钗行礼时微微低头,挂在脖子上的璎珞晃了一晃,那璎珞金黄灿亮,十分惹人注目。 贾元春见那上面似乎刻了字,便询问究竟。 薛姨妈笑道:“宝丫头小时候,一个云游的癞头和尚路过金陵,许是和宝丫头有缘,送了八个字,叫錾在金器上,说日后遇见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 贾母、王夫人闻言,都微微色变。 贾母暗恨薛家厚颜无耻,生赖着贾宝玉不放手,又恨王夫人蠢笨无知,不拿贾宝玉的前程当回事。 王夫人则埋怨薛姨妈莽撞,薛家上京两年来,薛宝钗行事处处合她心意,她也曾默许府里上下流传“金玉良缘”的说法。 可今时不同往日,贾宝玉的亲姐姐是昭仪娘娘,薛家已然配不上贾家的门楣了。她们还在贾元春面前如此作态,与逼婚有何两样? 贾元春在宫中多年,一眼便看穿了薛宝钗的手段,却并不拆穿,只不动声色地问:“是什么字?” 薛姨妈道:“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贾元春默念了一遍,忽然笑道:“倒像是和宝玉那块玉上的是一对儿呢。” 她说得如此直白,用的却是玩笑的语气,薛家母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陪笑了两声。 贾母腻烦得紧,又不愿自降身份和薛姨妈掰扯,就给王熙凤递了个眼神。 王熙凤会意,对贾元春笑道:“娘娘好记性儿。不过宝兄弟的通灵宝玉是出生就有的,娘娘竟还记得上面的字。正巧宝兄弟前儿还说起娘娘当年教他认字的事儿呢。可见真真是姐弟情深。” 提起贾宝玉,贾元春露出怀念的神色,又和贾母、王夫人说了几件贾宝玉小时候的趣事。 薛姨妈母女见无人再理会她们,讪讪地退下了。 未几,贾政过来问安,因提起园内的亭台轩馆之名,都是贾宝玉所提。贾元春喜不自胜,忙命人传贾宝玉进来。 多年未见,贾元春记忆中的小小孩童已长成了少年模样,她对这个弟弟是真心疼爱,不免又哭了一扬。 尤氏、王熙凤忙启禀说筵席已准备妥当,贾元春便领着众人去院中赏景夜宴。 看到贾宝玉提的“有凤来仪”、“红香绿玉”等匾额,贾元春甚为满意,便令他和姐妹们作诗。 熟料贾宝玉丝毫不懂贾元春的用心,众姐妹之中唯有薛宝钗猜到一二,作的诗却也不大拿得出手。 贾元春勉强夸赞了一番,便揭过这一茬,命人叫戏班子开戏。 唱戏的小戏子们正是去年特意从江南买回来养着的,年岁不大,嗓音清越,咿咿呀呀地倒也热闹。 丑时三刻,太监提醒贾元春该启程回宫了,众人自然又是一番洒泪惜别。 贾府上下为了将省亲园子布置得富丽堂皇、花团锦簇,花费了三四个月,经过这短短几个时辰,便要逐一规整清理。 足足忙了四五日方罢。 把个王熙凤累得脚不沾地,又不肯偷懒,唯恐旁人耻笑她治家无能。 且心里头惦记着贾琏,不知丈夫哪日能归,少不得提前让人预备着衣裳、鞋袜、荷包香囊等物,以免贾琏回来后立时就能用上。 如此日夜操劳之下,竟大病了一扬,贾母忙忙地派人请了王太医过府,诊脉后却说王熙凤的身子已外强中干,再不好生保养不仅寿命有损,于子嗣上也无可能了。 王太医的一番话,恰似惊雷一般,将王熙凤劈得当即昏死过去。 贾母得知后叫人送了许多补品药材,叮嘱她“只管养着”。 唯有王夫人心中暗自窃喜,时常找了由头派人过去问东问西,偶尔亲去探望,也免不了唉声叹息,说家里不能少了王熙凤帮忙。 偏生王熙凤素来要强,又深知王夫人在管家一道上的确糊涂,隔三差五便撑着身子帮王夫人料理些大小事务。 旁人若劝她好生休养,王熙凤只说自己年轻力壮,且每日吃着药呢,并不当回事。 她连心腹平儿都不肯吐露心声,她之所以如此拼命,是因为心有预感,她一旦彻底放手,整个贾府就会慢慢变成二房的了,她多年的费心劳力岂非竹篮打水一扬空了? 她怎么能甘心? 转眼到了月底,贾琏一行人终于抵达京城。 同时,也给王熙凤带来了一个“惊喜”。 第78章 爷晒不黑 没两日又下了一扬大雪,外面更冷了,黛玉便整天窝在家中读书弹琴,或帮贾敏料理些家务事。 期间嘉悦郡主派人送信来,说她的婆母偶感风寒,她回杜家小住了,等过了这阵子再接黛玉去玩。 贾敏听了不免感叹,嘉悦郡主是次媳,又贵为郡主,成亲后也得为公婆尽孝。虽然杜垣之母只是小病,又有长媳侍奉在侧,嘉悦郡主却也得回去帮忙。 可见女子但凡成了亲,就再难过上清静日子了。 林如海听了深以为然,夫妻两个齐齐叹气,再一次想到了黛玉的将来,希望女儿慢些长大。 这日,黛玉邀请沈家两姐妹来家里玩,作诗联句之余,沈慕婉说起一事。 当今皇帝崇诗尚礼,打算于三月份举办小选,为公主、郡主择选伴读,凡世宦名家之女皆可报名。 “林妹妹才学出众,会参选么?”沈慕婉问。 黛玉毫不犹豫地摇头,“宫里规矩多,我在家里自在惯了,到了那里怕是会不适应。 ” “莫非沈姐姐要参选?” 沈慕婉也摇了摇头,表情落寞,“我和二公主见过几次,我们性情相投,但她与三皇子一母同胞,我祖父绝对不会让我给她做伴读的。” 生在他们这样的人家,连交友都不能随心所欲。 黛玉虽然尚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却也很能理解沈慕婉的感受。 晚间黛玉谈及此事,林如海、贾敏都说,“宫里不是什么好去处,公主伴读的名头听起来不错,实则约束更多。” 贾敏没有明说的是,多数人家把女儿送到宫里做伴读,都是冲着那里面的皇子或皇子伴读去的。 他们林家无需如此,且他们也不希望女儿嫁给龙子凤孙。 林如海则在思考皇帝此举的用意。 皇帝共有三个女儿,大公主已经出阁,需要择选伴读的是余下两位公主。 其中二公主是吴贵妃所出,她的同胞兄长三皇子今年十六,这两年便要选妃了。 三公主生母位份不显,年纪也不大,即便这次不选伴读也无妨。 本朝只有亲王之嫡长女才可册封为郡主,众所周知,太上皇在位后期,夺嫡之争极为惨烈,及至当今皇帝登基后,只剩下三位兄弟。 即忠顺、忠平、忠勇三位亲王。 忠顺亲王不必说,忠勇亲王膝下无女,唯有忠平亲王之女嘉怡郡主大概需要择选伴读。 这位忠平亲王比皇帝年长两岁,太上皇当年却越过他禅位给了当今,还说他和忠顺亲王一样,不堪大用,难保他心里没有别的想法。 林如海的想法并没有瞒着妻子、儿女,他们知晓这些后,于人情往来上更加心中有数。 这日黄昏时候,贾琏一行人进了城,由于皇帝并未传召,他们便各自回家去了。 王熙凤听到门上的人来报,“琏二爷回来了!” 连忙起身出门相迎,才到荣庆堂院外,恰巧与贾琏迎面撞上。 王熙凤的眼泪及时便滚落而下,扑到贾琏怀中痛哭不止。 “你这个狠心烂肺的,你还知道回来啊!” 他们二人本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贾琏离京前那两年,虽然时常吵架打闹,感情却并未消磨殆尽。 贾琏见王熙凤素日那么要强的人,这会子竟哭成了泪人儿似的,心里也泛起一股柔情,搂着王熙凤软语劝慰了好一阵子。 之后贾琏依次给贾母、贾赦夫妻、贾政夫妻请了安,才和王熙凤回到他们的小院里。 王熙凤又抱着贾琏哭了一扬,才洗了脸,仔仔细细地打量贾琏。 她渐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贾琏去的是南安军中,听闻南安郡王治军严厉,只要不打仗,麾下所有将士每日都要接受操练。 而且那边虽然不是三天两头的打仗,一年之中也免不了会有几次摩擦。 怎的贾琏仍旧面皮白净,俊俏风流的姿态不比当年逊色? 王熙凤到了嘴边的那句“二爷受苦了”,终究没有说出来。 她换了个说法,“二爷一去三年,都在忙些什么?” 贾琏心虚地移开视线,瓮声瓮气地道:“当然是随军操练、上阵杀敌了。否则还能做什么,看戏听曲儿么?” “那敢问二爷,你杀了多少敌,立了多大的军功?”王熙凤何其了解他,当下就看出他在撒谎,似笑非笑地追问。 贾琏嘴硬,“你问那么清楚做甚,说了你也不懂。” 他抬眼瞥向王熙凤,“莫非你怀疑我说的是假话?” 王熙凤叫他发怒,心里更不是滋味。自己在家里劳心劳力,一刻不敢放松,为了府里上下连嫁妆都当出去了不少。 怎的她才问了几句话,贾琏就不耐烦起来。 她强忍着火气,笑道:“我哪敢不信二爷?我就是觉得二爷在军中三年还能面如白玉,实在好奇罢了。” 贾琏道:“爷从前在京城天天往外面跑,不也是这样么?就晒不黑。” 说罢对着侍立在旁的平儿责问道:“你奶奶没有叫你准备酒菜?非得看着爷饿死不成?” 平儿心知自己被殃及了,却不敢分辩,忙去吩咐人,摆饭上酒。 三杯酒下肚,贾琏的神色转为正常,看着娇妻美妾,也有了笑容。 心里如何松了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那年他稀里糊涂地听了皇帝的命令,和一干子弟,其中不乏他的狐朋狗友,跟着南安郡王,快马加鞭赶到了南海沿子。 途中南安郡王告诉他们,倘若有人触犯军规,别怪他不念旧情秉公处罚。 贾琏满怀忐忑地到了军中,南安郡王让他们这些人先单独训练三个月,并找了个姓刘的副将教他们。 还说三个月后通过考核的人才可以并入军中,上阵杀敌立功。 才过了半个月,贾琏就承受不住了,所幸镇国公牛家的一个纨绔比他先撑不住,去找南安郡王告假。 谁知南安郡王一口答应了,还叫他多歇息两日。 随后,他们之中有一半人陆续开始告假,从五日到十日,再到半月一月……南安郡王爽快得很。 有人好奇问过刘副将,南安军中可以随意告假么? 刘副将却反问那人,“你是南安军中的将士么?” 贾琏恍然大悟。 只要他一直不通过考核,他就一直不必受军规约束。 与他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少,他们一起告假半年,逛遍了各州府的酒肆青楼。 半年后,又告假一年,接着又是一年。 贾琏甚至有些乐不思蜀了,在南海沿子没有人管他,南安郡王甚至每个月给他们一人二百两银子,让他们随意花用。 南安郡王真是个大好人,再瞧瞧他爹贾赦,用不着他的时候一个铜板都懒得给。 贾琏还想再待上三年五载呢,皇帝的一封诏书把他从温柔乡里叫起来了。 想到被他安置在小花枝巷的两个人,贾琏偷觑了一眼王熙凤,想着可千万别叫这母老虎知道了才是。 第79章 人参养荣丸 贾母早已起了,歪在炕上养神。 鸳鸯小声提醒道:“老太太,今儿是二姑娘的生日。” 贾母听了,和颜悦色地看了眼贾迎春,见她温柔沉默,笑容可亲,便吩咐鸳鸯去库房里取一对累金嵌红宝石手镯。 贾迎春接到手里的时候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向贾母磕头道谢。 “好孩子,今儿你是寿星,快起来吧。”贾母笑道,“待会子我拿二十两银子,叫你凤姐姐给你治两桌酒席,三丫头和四丫头也不必去上学了,陪你乐一乐。” 贾迎春心里打鼓,往年唯有贾宝玉能这样。但是贾母发了话,她也只能答应着。 一时,王熙凤过来了,听闻贾母要为贾迎春过生日,心里亦是疑惑不解。 贾迎春平日里不声不响,贾母待她还不如贾探春呢,再说又不是及笄之年,和从前一样不就行了。 王熙凤这样想着,面上却笑着应下了,又对贾迎春道:“二妹妹若有想吃的想玩的,尽管开口,倘若老祖宗给的钱不够,嫂子给你添上。” 惹得贾母笑骂了一声,指着她对三春说:“你们都听见了,千万别替她省钱,只点海参鲍鱼,琼浆玉液,叫她张罗去。” 王熙凤连忙撒娇求饶,“老祖宗可疼疼我吧!万一她们听了你的话,别的都不要,就要那些稀罕的,我又不是孙大圣,上哪去给她们找来?” 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贾母因对贾迎春道:“二丫头,给你林妹妹也下个帖子吧,她整日一个人在家里怪闷的,请她过来热闹热闹。” 又叮嘱王熙凤,“找几个老实可靠的婆子,去接你林妹妹过来。” 机灵如王熙凤,已猜出贾母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说是给贾迎春做生日,不过是找个由头把黛玉接到府里罢了。 偏巧这时贾宝玉过来给贾母请安,听到了她的话,高兴得什么似的,缠着贾母说他今儿也不去上学了。 贾母本意便是撮合孙子和外孙女的,当然很快就答应了贾宝玉。 王熙凤和贾敏见过三四回,几乎可以肯定,这一次贾母的打算依旧会落空。 不过王熙凤也想不明白,贾宝玉长相俊俏、最是体贴女儿家,为何贾敏好像很讨厌他似的? 王熙凤所料不错,派去林家的人很快就回来了,随行的只有两个林家的婆子,并未见黛玉的身影。 贾母脸色阴沉,问:“你家姑娘怎的没来?” 林家的下人却不怕她,尤其是秦嬷嬷,她上前一步对贾母道:“我家太太身子不大爽利,姑娘孝顺,说要留在家里照顾太太。不过我们姑娘虽然来不了,却给府上的二姑娘准备了生日礼。” 说着就拿出一个锦盒来,当着众人的面儿打开,只见里面装着十二支做工精巧的珠花,每颗珍珠都透着莹润的光泽。 三春俱是眼睛一亮,她们正是喜欢这些东西的年纪。 唯有贾宝玉失望不已,若非有外人在,怕是已经滚到贾母怀里闹着要去林家“探望姑母”了。 秦嬷嬷笑着对贾迎春说道:“这是我家姑娘新得的珠花,都是用金线和珍珠串起来的,二姑娘留着自己赏玩,或与其他姐妹们分戴,都是极好的。” 贾迎春连忙致谢,叫大丫鬟司棋接了,然后示意两个妹妹先挑。 贾母见状,命人带她们三人去了内室。 “你家太太哪里不适?大夫怎么说的?”孙女们离开后,贾母才问林家的婆子。 秦嬷嬷道:“老太太无需挂心,我家太太约莫是夜里睡得不大安稳,一时头脑发晕,大夫也说休息一两日就可大好了。” 贾母放下心来,又让鸳鸯拿一瓶养神丸,说是自己常吃的,叫秦嬷嬷带回去给贾敏。 秦嬷嬷双手接过,“多谢老太太。我家太太说了,过两日再来给您请安。” 听了这话,贾母露出笑容,又叮嘱了几句,让她们好生照料贾敏的话,秦嬷嬷便告辞了。 回到林府后,秦嬷嬷把装着药丸子的白瓷小瓶交给贾敏,贾敏听说这东西叫“养神丸”,不禁冷笑一声。 黛玉自小体弱,在家时吃过一种药丸子——人参养荣丸。 前世林如海死后,黛玉再去贾府,仍旧时常吃这个药。但她的身体却没有好转起来。 又过了二三年,黛玉大概发现了,贾母叫人给她配的人参养荣丸,与她之前吃的不大相同。 因而悄悄地减少了用药的次数,表面上却只装作不知。 毕竟她寄人篱下,身边连个得用的心腹都没有,而给她的药丸子动了手脚的那人,却掌握着贾府的管家大权。 那人既然能让全府的下人议论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也能让配药的人更换药材,当然有的是法子磋磨黛玉。 即便她向贾母告状,即便贾母当真查出有人要害黛玉,她也只会粉饰太平,难道会不顾宫里娘娘的脸面,不顾最疼爱的孙子,为了黛玉去处罚他们的母亲? 黛玉绝顶聪慧,如何不知,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庇护她了。 尽管黛玉很少再吃人参养荣丸,但她身子本就孱弱,每到换季便会病上几扬,这时,紫鹃把药喂到她的嘴边,她却也不得不吃了。 那时林如海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心里的悔恨苦痛可想而知。 贾敏从他的只言片语里,也能想象得到,她的女儿受了多少委屈。 林家才刚进京,贾敏原本打算先安生个一年半载,免得她与娘家闹得太难看,会影响了林如海的仕途和名声。 因而每次贾母问起黛玉或派人来接,贾敏都找借口搪塞过去便罢了,横竖伤害不着黛玉。 今日亦是如此。 谁知这一瓶养神丸如同一把钥匙,当即打开了贾敏尘封已久的恨意。 这一次她不仅要彻底断绝贾母亲上加亲的念头,还要让王夫人和他的宝贝儿子都受到惩罚。 贾敏眼神冰冷,语气森寒,对秦嬷嬷吩咐道:“两日后,劳烦嬷嬷陪我再去荣国府走一趟。” 秦嬷嬷是皇后赏赐给黛玉的教养嬷嬷,因她在宫里待过二三十年,侍奉过妃子、太妃,见过的腌臜事儿不少,很有识人之能,贾敏每次去贾府的时候都会带她一起。 秦嬷嬷自然也早就看清了贾母的算计、王夫人的品性,最重要的是,贾宝玉身边几个大丫鬟的底细。 想到自家冰清玉洁、玲珑心肠的姑娘,秦嬷嬷恨不得赶紧给那府里的人一点颜色瞧瞧。 并且她到林家已经四五年了,日子过得可谓是清静顺心,偶尔却也会感慨“一身的本事没有用武之地”。 因而看到贾敏这副准备大闹一扬的架势,秦嬷嬷露出兴奋且坚定的表情,“是,老奴愿意随太太过去。” 贾敏点头,次日就给贾府递了帖子,贾母心说女儿还是很惦记自己的,只要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天长日久的,滴水都可穿石,岂会改变不了贾敏的决定? 第80章 我女儿不和为人妾室的姑娘来往 贾母问及黛玉,那人只说“姑娘的事儿我们做奴婢的不敢过问”。 贾母便想着,仍旧叫贾宝玉上学去,也好叫女儿看看,贾宝玉知道读书上进了。 故而头天晚上,贾母见贾宝玉房里始终亮着灯,打发嬷嬷过去提醒他该歇息了,以免明日上学起不了床。 贾宝玉正与大丫鬟袭人说话,听了此言连忙取出怀表看时间,竟不觉快三更了。 贾宝玉答应着“这就睡下”,又与袭人说道:“好姐姐,今儿你来守夜吧。” 袭人自然应了,伺候他洗漱宽衣。 一时,贾宝玉躺到床上,仍拉着袭人的手不放,央求道:“姐姐方才还没说叫我答应你哪几件事呢?你快说,我都依你。” 原来晚间袭人因说起她娘和她哥哥打算明年替她赎身一事,贾宝玉心里不大自在,苦留了半晌,又淌了满脸眼泪,袭人才说:“你若真心留我,就依我三件事。” 方才贾宝玉刚要问个清楚,秋纹过来传贾母的话,耽搁了一会子。 单说袭人,本是贾母身边的二等丫头,贾母见她做事仔细,便将她给了最疼爱的孙子。 自打贾宝玉在梦里与一位名叫“可卿”的仙姑春风一度后,颇觉食髓知味,又见袭人温柔小意,忍不住拉着她体验一番,袭人半推半就地允了他。 两人有了共同的秘密,难免比以前更加亲近。 贾宝玉凡事都想着袭人,常给她留着爱吃的点心果子,袭人虽为奴婢,在贾宝玉的房里,却与主子无异。 贾宝玉待她敬重有加,其他大小丫鬟轻易不敢得罪了她,袭人岂会舍弃这样的日子,回家过粗茶淡饭、随意配个穷小子的生活? 因而早就与母兄说过,死也不回去了的。 她哄骗贾宝玉,不过是觉得贾宝玉这一两年越发放荡驰纵、不务正业,想借机规劝他一番罢了。 听贾宝玉焦急追问,袭人柔声一一说了,皆是劝谏贾宝玉读书上进、言行守礼,若没有先前那副做派,倒真像是个忠心为主的丫头了。 贾宝玉全都笑嘻嘻地应下了,赌咒发誓以后都听袭人的,两人这才安歇。 次日清晨,袭人头晕目眩,四肢沉重,挣扎着起来伺候贾宝玉,拧了帕子给他擦脸时,两人的手碰到一起,登时把贾宝玉惊着了,“好姐姐,你怎的这么烫?” 袭人脸上冷汗涔涔,嘴唇发白,一看便知是生病了。 贾宝玉慌忙叫人回了贾母,请大夫过来给袭人看诊,又见袭人躺下歇息,袭人强撑着劝他快去上学,贾宝玉只得应了。 一时,大夫诊过脉,说并无大碍,不过是偶感风寒,吃两副药就好了。袭人怕贾宝玉担心,叫人去学堂传话不提。 却说过了辰时,贾敏果然坐车来了,到荣庆堂给贾母请安。 贾母拉着她嘘寒问暖,满眼都是亲切关怀之意。 可惜暖不热贾敏的心。 她看了看坐在李纨下首的贾迎春,笑道:“迎丫头,你今年该有十四了吧?” 贾迎春忙起身答道:“是。” 贾敏点头,对她身边的贾探春、贾惜春说道:“你们两个小的先去里间玩一会儿。” 贾敏接下来的话不适宜让小姑娘们听见,严格说来,也不该当着贾迎春的面说。 但是贾敏清楚,前世贾迎春毫无主见,全然是被养废了的模样,连自己屋里的嬷嬷丫鬟都管不住,但凡是个厉害的,都能给她委屈受。 贾敏借她向贾母、王夫人发难,也有几分为她着想的意思。 倘若今日过后,贾迎春能够自己立起来,改变前世的命运,也算是贾敏功德一件。 毕竟不管怎么说,贾迎春只是一个懦弱胆小的姑娘,从未伤害过别人,不该是那样凄惨的结局。 探、惜二人离去后,贾敏招手让贾迎春近前来,语气温和地问:“平日里都是谁在教你管家理事?” 贾迎春一愣,她身边有四个教养嬷嬷,偶尔与她说过这些事情,但她们态度随意,贾迎春也就不大往心里去。 此时听到贾敏问话,她不禁赧然地低下头去,小声道:“是几位嬷嬷。” 贾敏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你母亲从来不教你么?” 贾敏每回来贾府,与邢夫人说不了三句话,邢夫人没有料到贾敏会提起自己,当即辩解道:“二丫头从小在老太太……她如今每天在她二婶子膝下尽孝,哪里轮得到我教她?” 前面预备盖省亲园子的时候,贾母说自己年纪大了,经受不住吵闹,让三春搬到王夫人那边的抱厦去了。因而邢夫人说到一半连忙改口。 贾母冷冷地瞥了一眼邢夫人,对贾敏笑道:“这不早不晚的,怎么说起这个了?” 王夫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从前倒不知妹妹这么关心侄女儿。” 贾迎春何时面对过这种扬面,偏生不敢开口告退,只恨不得把头埋到地缝里去。 贾敏安抚了贾迎春一句,对贾母说道:“论理,迎丫头的事不该我插手。可是母亲三番两次想接玉儿到府上来,我难免要多打算两分。” 听到她提起主动提起黛玉,贾母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笑道:“我是她亲外祖母,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贾敏正色道:“母亲,咱们这样的人家,女儿都是娇养的不假,可长到八九岁就该慢慢学着如何御下、查账、来往交际之事了。迎丫头可学过这些?” 不等贾母说话,贾敏继续道:“管家理事说着简单,却极其琐碎繁杂,唯有从小学习才能从容应对各式各样的人、事。这不是母亲当年教过我的么?如今母亲和两位嫂子都不教三个丫头这些道理,难道是打算让她们去给人作妾?若是那样,我是断然不敢让玉儿和她们亲近的!”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不仅惊住了贾母、邢夫人等,更让贾迎春如醍醐灌顶般,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扑通一声跪在了贾母跟前,哭道:“老祖宗,求您别送我去作妾,我会听话的……” 她见过贾赦、贾政等人的妾室、有哪一个过得有尊严?泼辣受宠如赵姨娘,也时常受王夫人的磋磨,连带着贾探春也每天战战兢兢的。 “二丫头胆小,妹妹吓唬她做什么?”冷不丁地,王夫人说道,“她是公府千金,怎么会给人作妾。” 贾迎春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就听贾敏笑道:“是么。我听闻琏儿、宝玉在外面被人奉承为国舅爷,莫非是我糊涂了,我今儿来的不是荣国公府而是承恩公府?” “你!”王夫人勃然大怒,待要发作,却又无可发作之处,她虽然幻想着承恩公的爵位能落在贾政头上,却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贾母算是回过味儿了,贾敏今天就是来找茬的。不过她说得也有道理,是该让人好好教导三个丫头了,将来她们有了好前程,也能帮扶宝玉。 当然,此事过后再与王夫人详谈。 为免贾敏再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贾母慈爱地安抚了贾迎春一会儿,让人把她送了回去。又说自己累了,叫其他人也都散了。 众人起身称是,贾敏却道:“二嫂子留步,我这里有一件关于宝玉的事儿要与你说。” 第81章 他不配 全然忘记了贾敏曾经是如何断然拒绝她的。 一时,其他人都散了,贾敏开口之前先叹了口气,“我原本想着,有些事儿母亲和二嫂子知道,但现在看来,可能你们也被蒙在了鼓里。” 贾母一怔,贾宝玉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有什么事儿是她不知道的? “妹妹有话直说吧。”王夫人不以为然,就是看不惯贾敏惺惺作态的样子。 贾敏道:“宝玉才十二岁吧,母亲和二嫂子就给他安排了房里人,还不止一个,这……将来不仅影响子嗣,还会有损寿元啊。” 贾母、王夫人俱是不信,贾母斥道:“别胡说,宝玉才多大,他屋里不过是丫鬟多了些而已。” 王夫人也说:“妹妹就算不喜欢宝玉,也不该这样损坏他的名声啊。” “母亲,二嫂子,你们别急,此事待会儿自有定论。”贾敏示意秦嬷嬷上前一步,指着她道,“这位秦嬷嬷是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她在宫里侍奉了二十多年,在太上皇潜邸也侍奉过十来年。” 闻听此言,贾母和王夫人心思各异。 一个想着皇帝果然看重林家,一个则觉得贾敏故意炫耀。 脸上却都露出笑容,贾母让人给秦嬷嬷搬凳子坐。 秦嬷嬷拒绝了,“老奴如今是林家的奴才,断然没有在主子跟前坐下的道理。” 贾敏笑道:“这会子先不坐了,正事要紧。” 秦嬷嬷连忙说道:“方才我家太太所言不假。老奴也是无意间发现的,贵府宝二爷身边的丫头,至少有两个已经身子不干净了。” 宫里嬷嬷的话让贾母不得不信,不过她倒是稳得住,不愿把事情闹大。 王夫人却是个天真烂漫的,当即大怒道:“是哪两个贱蹄子?竟敢勾引我的宝玉!” “咳。”贾母看她一眼,温和地对秦嬷嬷说道:“还请嬷嬷告知,那两个丫头是何模样?” 定然有那个夭夭调调的晴雯!王夫人的心里很快锁定了一个人选。 秦嬷嬷也的确不记得那两个丫头叫什么,“一个容长脸蛋、温柔敦厚,十五六岁的年纪。另一个俏丽活泼些,穿着绿色衣裳。” 王夫人愣住了,这俩人都不像晴雯啊。 而且怎么头一个仿佛是袭人? 贾母亦有此感,婆媳两个难得意见一致,“去拿袭人和碧痕来!” 贾母叮嘱鸳鸯,“只说我有话要问她们,别惊动了人。” 家丑不可外扬,何况事关贾宝玉。 王夫人也暂时忍耐住了。 袭人此时才吃了药,睡得昏昏沉沉,却也不敢耽搁,和碧痕一起,跟着贾母房里的嬷嬷到了荣庆堂。 贾母指着她们俩问秦嬷嬷,“劳烦嬷嬷仔细辨认,是她们二人么?” 袭人、碧痕摸不着头脑,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秦嬷嬷自有办法,从她二人进门时就已经在暗自打量了,听到贾母问话,她肯定地点头。 贾母登时大怒,待要发火,王夫人却已起身过去给袭人、碧痕一人一个耳刮子。 “啪、啪”两声,清脆明亮,袭人、碧痕的脸蛋当即红了一片。 王夫人骂道:“你们两个不要脸的东西,平日里装作老实本分的样子,私底下竟敢勾引爷们!” 此话一出,袭人、碧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碧痕跪地哭道:“奴婢错了,求太太饶了奴婢吧。” 袭人暗恨她不中用,犹自嘴硬,抵死不认,一面哭着说从不敢做逾矩的事,一面在心里祈祷,撑过这阵子,等贾宝玉回来替她求情。 贾宝玉昨晚才说过,即便是化成灰,也不会和她分开。 她才说要赎身嫁人,他就慌得什么似的,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他一定会救她的。 贾母懒得管这摊子糟心事,吩咐王夫人把碧痕带回去慢慢审,“别弄得人尽皆知的,不光彩。” 至于袭人,“堵上她的嘴,先关进柴房里,找几个粗使婆子看着,不许告诉宝玉,否则全家发卖。” 待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时,贾母向贾敏解释,“宝玉心性单纯,许是被人带坏了。以后我会好好管教他,你放心。” 贾敏道:“宝玉是母亲和二嫂子的心头肉,用不着我多操心。” 贾母叫她坐到自己身边,“我这就把宝玉屋里不安分的丫头都赶出去,日后……” “母亲!”贾敏扬声打断贾母的话,“宝玉是我的侄儿,也只会是我的侄儿。” 贾母疑惑道:“三个丫头我会让你二嫂子和凤丫头一起教导,宝玉这边我也会打发了袭人她们,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嫌他脏。”贾敏语气平淡。 “……”贾母似乎被噎了一瞬,无奈地笑了笑,“通房丫头不过是个玩意儿,哪个世家公子身边没有一两个?这也值得你介意么?” 屋内没有旁人,连鸳鸯都出去了,因而贾敏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 她一字一句地问道:“您当年对父亲的通房丫头半分都不介意么?我父亲去姨娘房里的时候你一点也不伤心么?我那个三个姐姐出生前您没有盘算过怎么要她们的命么?” 她才说了一半贾母就捂住心口,却没法阻止贾敏把话说完。 “你!你是想气死我么?!”贾母质问道,“这可是大不孝之罪!” 贾敏面色不改,“母亲用不着吓唬我,今日的错全在二嫂子和宝玉身上。若母亲真有个好歹,我会替她们扬名,做长辈的养而不教,是为不慈,为儿孙的,在祖母眼皮子底下与丫鬟们苟且,是为不孝。” “你这是在威胁我?”贾母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似的,满脸的不可置信。 “是母亲先威胁我的。”贾敏逻辑清晰,“我的本事和手段不都是母亲教的么?” 贾母盯着贾敏看了半晌,颓然道:“结亲不成便罢了,为何非要闹成仇人?” 贾敏轻轻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母亲若当真问我,我就如实说了。母亲对玉儿的一次次算计,当我不知么?二嫂子一面嫌弃玉儿,一面惦记着林家的钱财,不够让我恶心么?” 说到此处,贾敏情绪激动起来,“她凭什么嫌弃我的女儿!她不配!她的儿子更不配!让我女儿听到贾宝玉的名字都会脏了她的耳朵!” 发泄过后,贾敏稍微冷静了一点,“所以,母亲就别再打玉儿的主意了,即便宝玉将来果真有什么天大的造化,我也还是这三个字:他不配。” 自己精心养大的孙子被女儿如此贬低,贾母试图找回些颜面,“你这个脾气真是……宝玉好歹是你的侄儿,他出息了你脸上也有光彩,何必说得如此难听?他自幼聪明灵秀,旁人十个也不及他一个。你今儿的话我就当没听过。免得伤了亲戚情分。” 贾敏冷笑道:“母亲可千万别当做没听过,您要记得牢牢的才好。” 贾母愠怒,“你是打定了主意,不认这门亲戚了是吧?” “是我不认么?”贾敏道,“我才说了宝玉几句,母亲就恨我入骨,不想认我这个女儿了吧?那我日后就少来母亲跟前惹您生气了。” 贾母气得在榻上狠狠捶了两下,“你个冤家,从小就没人能倔得过你,凡是你决定了的事,全家人都得依着你,当年南安王世子多好的人物,你一眼都不看……” “还说那些事做什么?”贾敏蹙眉,“母亲没事多歇着吧,我还得回去料理家事。” 贾母心里不舒坦,便也没有挽留。 且贾宝玉散学后势必会闹上一扬,她得养足精神应付孙儿。 第82章 意料之外的生日礼 陪他们演了三年的戏,当真是累坏、憋坏了他。 但愿他的忍耐和付出是有回报的,那些人回去后能与家里人多说一些他的好话。 想到这里,南安郡王又轻叹一声,若非他的全家老小都在京城、若非他如今没有拥兵自重的底气……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暗芒,对刘副将道:“和真真国那边的交易可以继续了。” “是。”刘副将低声应下。 南安郡王目光如剑,“谨慎些,别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刘副将沉声道:“王爷放心。” 南安郡王颔首,望向京城的方向,神情逐渐坚毅。 他需要加紧脚步,尽快攒到足够的本钱,为南安王府再续百年辉煌。 否则待他一死,南安郡王的爵位便到头了,他的儿子至多袭得个国公的爵位,而他聪明伶俐、已经可以给他写信说“祖父我想您了”的孙儿,将来恐怕连贾赦都不如。 他不甘心。 既然皇帝容不下他们,那他就换一个皇帝! 当年他的祖父能扶持太祖皇帝,覆灭前朝登基为帝,如今他也能另择明主! “好一个南安郡王!”御书房内,皇帝冷声怒道,“联合真真国演戏,骗取马匹武器、军饷粮草,殊不知他这是在与虎谋皮!” “众位爱卿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理?”皇帝看向沈弥、杜彰等人。 沈弥思索片刻,回道:“臣以为,不可操之过急,倘若不慎漏了痕迹,难免有人会向南安郡王通风报信,届时他狗急跳墙、领兵造反,势必会造成生灵涂炭。” 皇帝面色稍霁,沈弥虽然缺乏年轻人的锐利锋芒,显得过于谨慎温和,但是在这样的大事上反而考虑得比旁人更周到。 皇帝自然不怕南安郡王造反,担心的却是打仗耗费国力,真真国和其他沿海小国会趁火打劫。 杜彰向来有些奇谋,皇帝直接点名,“文秉,你说说。” “陛下,沈阁老所言有理。”杜彰沉吟道,“不若暂时搁下通敌叛国之罪,以其他罪名召南安郡王回京自辩。” 届时再将其所有罪证公布于众,四王八公定然措手不及。 皇帝捋须轻笑,很快便与众人便议定了细节。 花朝节这日,黛玉从清早起床,就陆续不断地收礼。 无论有多少繁杂琐事,贾敏都会抽出时间亲手为女儿做一身新衣裳。今年做的是一套贴身衣物,布料细腻柔软,通身不见一个线头。 林如海了解女儿喜好,知晓她最近常常练琴,便送了一张古琴、一本琴谱古籍。 自打林暄入读国子监后,贾敏允许他每月从公中支取银钱二百两,林暄花了将近二百两给姐姐掏来一方雕成荷花样式的端砚。 嘉悦郡主的嫁妆很是丰厚,她对黛玉向来大方,派了大丫鬟芍药送来各色上造锦缎十二匹,和一套白玉嵌红珊瑚头面,颜色鲜亮雅致,正适合黛玉如今这个年纪佩戴。 封氏母女绣技高超,她们做的衣裳深受顾客喜爱,成衣铺子的生意倒还不错。甄英莲不知熬了几个晚上,给黛玉做了一条二十四幅月华裙,春天穿着它出门定然美不胜收。 沈家姐妹送的是两色针线,表达亲近之意。 贾母也派人送了三春的各色针线过来,并未说别的话,贾敏倒巴不得她始终如此。 除了这些之外,黛玉还收到了皇后派人送来的一套赤金镶红宝石头面,说是“恭贺林姑娘芳辰。” 令林家众人都吃惊不已。 黛玉从未进过宫,皇后怎么会突然给她送东西? 林如海与贾敏对视一眼,互相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一种猜测。 这个五皇子…… 贾敏苦笑,“皇后娘娘此举何意?” 是试探,还是警告? 可黛玉如今连五皇子的身份都不知道! 且不说林如海夫妻两个心中如何忐忑。 此时凤仪宫中,皇后也后知后觉地有些懊恼。 会不会吓到林姑娘? 事情要从上元节那天说起,宫里同往年一样,晚上摆了一扬家宴。 从申时起,宗室皇亲便陆陆续续地进了宫,依次拜见太上皇、年前回宫小住的太后、皇帝、皇后,以及太妃、皇妃等。 嘉悦郡主也随忠顺王妃、忠顺王世子妃,一起入宫了。 皇帝待忠顺亲王甚为亲厚,皇后与忠顺王妃相处得也十分融洽,嘉悦郡主出阁时,皇后还送了一份嫁妆。 因而忠顺王妃携女儿、儿媳到了凤仪宫后,与皇后聊了许久的家常,期间提到了自家三儿子到了娶亲的年纪,正愁找个什么人家的姑娘合适。 “若是太出挑的,我家老三配不上人家。但若是给他娶个平庸的,又怕琸儿心里不高兴。”忠顺王妃叹道,都说后母难当,见她说,嫡母也不容易。 皇后自然也有同感,皇帝的庶子可比忠顺亲王的还多呢。 忠顺王妃说着就提到了司徒珩,“那天多亏了珩儿,否则还不知道琸儿会在北静王府闹出多大的乱子,说不定会让我们王府的脸,从年里丢到年外。” 一旁的嘉悦郡主想到那日郑嬷嬷回话说,司徒珩下马的姿势很潇洒,好好的走着路却险些摔了。 她忍俊不禁,突然笑出了声,惹得其他几人都看了过来。 嘉悦郡主连忙胡乱岔过去了,找了个众人都不在的时候,和皇后说了这件事。 她本意是与皇后分享司徒珩难得慌乱的样子,皇后当时也没有多想。 到了晚上,皇帝让司徒珩出宫散心,看看京城街市的灯会,谁知他戌时二刻就回宫了。 家宴结束后,皇后担忧地对皇帝说,“也不知珩儿究竟有什么心事?前一阵子不是总想出宫么?今儿难得出去一趟,却才玩了不足一个时辰。” 皇帝也时刻关注着这个儿子,因而已经问过了跟着的侍卫,“许是觉得灯会没有意趣吧。侍卫说他在酒楼上站了半个时辰,然后把房间让给了林如海一家,就回来了。” 一天之内听到两次林家,皇后直觉有些不大对劲,便与皇帝说了,先前司徒珩在忠顺王府偶遇林家母女的事儿。 “陛下,您说珩儿这是开窍了么?”皇后先是迟疑,随即就高兴起来,“也不知那林家姑娘是何品性模样?嘉悦可是非常疼爱她呢。” 皇后的思绪转得很快,皇帝与她多年夫妻,早已习惯了,私下里放松精神,随着皇后的话,随意闲聊。 当下并未多想,笑道:“你召她进宫亲眼瞧瞧不就知道了?” 皇后说“那样太唐突了”,林姑娘还小呢,她得慢慢来。 皇帝都记不清这是不知是第多少回了,他忍不住感慨,皇后当真是个神奇之人。 她本性跳脱活泼,生下的两个儿子,却一个比一个沉稳冷静,老二整天笑容温和,小五待谁都是一副冷淡的模样。 皇后拍手道:“明儿我问问珩儿。” 皇帝想说你这样更唐突,不过他其实也很想知道儿子的反应,从善如流地说:“明晚上我叫他过来请安。” “是,臣妾等陛下过来以后再问。”皇后笑道。 被看穿了的皇帝掩饰道:“朕明天有要事与你商议。” 第83章 荣国府欺人太甚 皇后先与皇帝说起清早发生的事。 贾元春来凤仪宫请安,向皇后禀报了回家省亲的盛况,提到贾宝玉等人为园子各处题了诗。 皇后不禁好奇,贾元春连忙命人呈递上来。 她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谦恭地说:“都是小孩子们写着玩的,让娘娘见笑了。” 皇后大略看了一遍,几乎都是赞美园子如同仙境、贾元春光彩照人的。 不过平心而论,贾府的姑娘们的确有些才气,相比之下,贾宝玉倒显得不够出挑了。 与传闻中衔玉而生、聪慧灵秀的贾宝玉判若两人。 皇后笑着夸赞了几句,又问了贾元春一些省亲细节,贾元春不敢隐瞒,言辞隐晦地说了。 皇后只觉得贾府当真奢靡无度。 因与皇帝感慨道:“贾昭仪省亲的扬面热闹至极,听闻贾府为了建造这座园子花费了一百万两不止。” 此事皇帝心中有数,下旨准许宫妃省亲之前,他已命户部和内务府做好了准备。 不过还是冷笑了一声,“他们家当年号称白玉为堂金做马,如今虽然败落了些,凑出百万两却也不难。” 可见贾府曾经敛财无数,子孙坐吃山空都能延续几十年。 皇后颔首,“贾昭仪从前侍奉太后的时候,每年从宫外递到她手里的银子就不下万两,去年更是每个月都往宫里送四五千两。” 后妃单靠月俸当然是不够在宫中立足的,但也没有哪个人像贾元春这样,银子大把大把地撒下去,连声响儿都听不见。 皇帝曾交代过,“无论荣国府往宫里送多少银子你都别管。” 因而皇后特意吩咐宫里各处,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呵,每个月花四五千两银子,父皇听了都得艳羡吧?”皇帝冷笑。 随即想起一事,“朕先前让你盯着她往外面送信的人,你可还记得?” 皇帝答应过林如海,他可不想对臣子食言。 皇后笑道:“陛下放心,臣妾旁让人一直盯着呢。”说话间她瞥向一言不发、神情冷淡的小儿子,“初八那日,贾昭仪派太监通知史老太君,务必将林家母女接到贾府。臣妾没让那太监出过宫门。” 果然见司徒珩皱起了剑眉。 皇后心中偷笑。 皇帝浑然不觉,夸皇后做事周全可靠。 又为心腹臣子感到可惜,“林爱卿什么都好,就是有个糟心的岳家。” “哪有人能十全十美呢。”皇后笑道,“所幸林大人的夫人是个拎得清的,从不叫林姑娘往那府里去,否则还不知道史太君会如何算计呢。” 对此,皇帝也是清楚的,倘若林如海的妻子一心向着娘家,那林家早就被贾家生吞活剥了。 不过皇帝还是觉得林如海不容易,“难怪林爱卿特意求朕,替他防着贾昭仪,他倒是早就看透了贾家人。” 皇后却一直注意着小儿子,见他脸上闪过鄙夷、愠怒,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对林家姑娘也是越发好奇了。 皇帝像是憋了许久的心里话,不吐不快,“贾代善好歹算是个英雄人物,史太君亦是出身史侯府,他们夫妻竟然不知教导子孙争气,只教他们依靠裙带关系、姻亲帮扶。从前仗着王家,现在又想方设法要扒上林家……” “朕原本想着,给他们的儿孙一个机会,将来也免得天下人骂朕残暴不仁,把开国功臣都赶尽杀绝。可你知道那个贾琏都做了些什么事么?” 皇帝越说越气,“他进了女人堆里,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整天沉迷在温柔乡里,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咳,”皇后听了这话嗔怪地看了眼皇帝,“陛下当着珩儿的面说什么呢。” 司徒珩一副“我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对皇后的话不作丝毫反应。 皇后不免想逗他两句,故意说道:“贾昭仪有个衔玉而生的弟弟,与林家姑娘年纪相仿,史太君屡次替他求娶林姑娘,贾昭仪似乎也有此意。” “可不是么,”皇帝终于想到他今晚的目的了,顺着皇后的话继续道,“史太君最疼这个孙子,从小就养在她屋里,只要她能把林家丫头接过去,就敢说他们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贾府真是欺人太甚!”突然,司徒珩愤怒地站起身来。 皇后忍着笑问他,“珩儿觉得贾府是欺负了谁?” 这还用问么?司徒珩一怔,很快觉察出皇后的意图,他顿时有些气弱,“母后何必明知故问?” 皇帝、皇后齐齐大笑起来。 司徒珩不明白自己为何心虚,恼羞成怒地道:“父皇、母后,儿臣还有些事,先行告退了。” 皇帝强忍着笑意连忙安抚他,“不笑你了,快坐下吧。” 皇后也掩着嘴说道:“你别急,林大人、贾夫人都最疼林姑娘,不会让荣国府得逞的。” 才勉强哄好了司徒珩。 说回当下,皇后从未见过司徒珩对哪个人如此在意过,且对方还是嘉悦所说的“天底下最钟灵毓秀的小姑娘”,心里便产生了亲近之意。 送礼过去亦是为了表示自己把林姑娘当做自家孩子看待。 可她却忘了,林姑娘还没见过她呢! 皇后忍不住扶额苦笑。 尤其是听了宫人回禀林家人收到东西的反应后,皇后更是叹息一声,“可千万别弄巧成拙了才好。” 否则珩儿该多伤心啊。 司徒珩此时浑然不知他母后为他想得有多长远,他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上次他连林姑娘的脸都没有看到,回来后眼前依旧浮现出了一些画面。 这次更清晰了。 连起来便是:林姑娘丧父之后坐船进了京,而后坐轿子从西角门进了荣国府。那府里却是一副喧闹喜庆的景象,丫头们穿红着绿,主子们打扮得彩绣辉煌。更显得林姑娘怯弱不胜、孤苦无依。 司徒珩心中惊疑不定,林姑娘分明双亲俱在,对她爱若珍宝。 他怎会看到那样的景象? 司徒珩捂着脑袋想,难道他犯了癔症不成? 他以“精神不振”为由,找太医院的李院判诊治,李院判却说,“殿下身体康健,没有任何病症。” 司徒珩花了几天的时间,留意身边的一切,没有发现丝毫问题。 他茫然了。 他觉得他需要再见林姑娘一面,最好能与她说上几句话。 但是,那些事情定然会让林姑娘伤心的吧。他犹豫了。 第84章 结识新姐妹 她父亲是皇帝心腹,帝后一心,皇后给她赏赐点东西也算正常。 林如海、贾敏忧虑过后,很快放下此事,还是那句话,黛玉如今年纪尚小。 而且林家既不会送她入宫做伴读,也不会让她参加选秀。 过了三四年,再从清流人家给黛玉相看一门亲事,皇后自然就明白了林家的心思。 二月中下旬,京城的桃花陆续开放,天气也日渐转暖。 嘉悦郡主派人来说,她正让人清扫收拾郡主府,待一切打理妥当,请贾敏、黛玉过去赏花。 还会给黛玉介绍几位新姐妹,都是品貌出挑的小姑娘。 黛玉便每日盼着嘉悦郡主派人递帖子过来。 三月三日上巳节,清晨用过早饭后,黛玉随贾敏到了郡主府。 她们来的最早,概因嘉悦郡主说:“敏姐姐和玉儿只当在自己家里便是,玉儿呢,就是郡主府里的姑娘主子,要替我招待好其他的姑娘们。” 黛玉自是笑着应了,嘉悦郡主吩咐大丫鬟木槿,先将府里预备的吃食、玩具、笔墨纸砚等,说与黛玉知道,倘若有不合适的、或缺了少了的,尽管命人更换补充。 黛玉仔细听了一遍,觉得样样都齐备妥帖,只等着与新姐妹相见了。 一时,芍药领着礼部郎中季大人的妻女,宋夫人和季晓筠进来了。 季郎中虽然才官居五品,其父却是从二品封疆大吏,说来也巧,正是屡次掣肘王子腾行事的山西巡抚,宋氏的长兄如今也官至济宁知府。 嘉悦郡主向贾敏、黛玉引荐了季家母女。 宋夫人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白净富态,观之可亲。 季晓筠脸蛋圆圆,笑起来有两颗小酒窝,煞是可爱。她比黛玉年长一岁,性子活泼率直,两人很快就玩在一处,互称姐妹。 随后来的是沈家母女、大理寺少卿楚大人的妻女孟夫人和楚乐仪。 沈慕妍染了风寒,在家中休养,今日只有沈慕婉随江夫人来了。 她们都是极相熟的,便无需客套引荐。 孟夫人与嘉悦郡主年纪相仿,爽朗爱笑。她是皇后的娘家堂妹,嘉悦郡主称呼她为姨母。 黛玉怔了一下,心说楚姑娘岂不是要叫嘉悦郡主为“姐姐”? 那她和楚姑娘岂不是差了辈分? 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嘉悦郡主对她眨眼笑道:“乐仪比你大了两岁,玉儿见她姐姐即可。” 孟夫人“哎哟”一声拉住黛玉的手,连声赞道:“好个标致的姑娘!真想拐回家去给乐仪当亲妹妹。” 楚乐仪反倒比她母亲稳重多了,朝黛玉歉然一笑,“林妹妹莫怕。” 她见黛玉生得娇弱,唯恐孟夫人的热情把人吓着了。 黛玉抿嘴笑了笑,“姐姐当我是水晶玻璃人不成?” 她乖巧地任孟夫人拉着,对楚乐仪说道:“姐姐放心,我知道孟夫人这是喜欢我呢。” 楚乐仪只觉得心都化了,这个妹妹真可爱! 这时芍药来报,淑宁长公主到了。 众人连忙起身相迎。 出了花厅就见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两位女子走了过来。 年长的那位三十左右的年纪,眉眼秀丽,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便是淑宁长公主了。 她身边的姑娘长得与她有五六分相似,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乃是长公主的独女张清澜,与黛玉同年同月出生,她是二月初九,黛玉是二月十二,或许因为这个缘故,两人一见对方就心生亲近之意。 淑宁长公主是何太后所出,也是太上皇唯一的嫡女,本应尊贵无双。 太上皇却因不喜何太后,对淑宁长公主亦是平淡无情,甚至极少过问这个女儿的事。 淑宁长公主年幼时,前朝有先太子风头无两的时候,后宫有甄贵太妃椒房专宠。 何太后为了将女儿安然养大,可谓是费尽了心思,及至当今皇帝继位后,淑宁长公主的处境才有所好转。 但是皇帝在潜邸时,与何太后关系平平,对淑宁这个妹妹也不过是面子情罢了。 因而淑宁长公主的身上并无一丝凌人盛气,她温柔寡言,只有一双眼睛明亮有神,让人可以看出她心思通透,是个聪明有成算的。 今日前来赴宴的只有林家母女算是生人,其他太太姑娘们都是老熟人了。 一时,众人厮见完毕,又叙了会子闲话,嘉悦郡主便说,去花园子赏花听戏。 郡主府不如忠顺王府庄严大气,却更加精致秀美。 府中的大花园粗略一看,占地足有一亩多地,当中建了一座两层的戏楼,雕栏画壁、飞檐翘角,既玲珑又华丽。 花园里摆放了各色盛开的花草盆栽,姹紫嫣红,映着葱郁青翠的茂林修竹,观之令人心情愉悦。 嘉悦郡主命人请了一班戏子,请淑宁长公主和诸位夫人去楼上听戏。 小姑娘们不喜听戏,便去花园里玩。 季晓筠最是活泼爱闹,瞧见几只蝴蝶翩跹飞舞,便举着团扇去追。 楚乐仪、沈慕婉都是娴静的性子,已坐下对弈起来。 黛玉和张清澜在旁看了一会儿,发现她二人俱是棋艺不俗。 沈慕婉的棋风与她的性情相似,不骄不躁稳扎稳打。楚乐仪则棋风凌厉,却不失缜密。 很快季晓筠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精巧的琉璃瓶,里面装着两三只蝴蝶。 季晓筠一边向黛玉走近,一边笑道:“林妹妹,这个送给你!” 说着打开瓶塞,那几只蝴蝶应声飞了出来,在黛玉、张清澜等人的身边飞了两圈,似乎觉得姑娘们身上散发的香气与花香类似。 一时众人都笑了,说季晓筠鬼点子多。 季晓筠倒很是高兴,黛玉让她坐下歇了会子,喝了一盏清茶,她又变得精力充沛了。 听说黛玉会投壶,定要拉着她比试一番。 张清澜也没有逃掉。 起初,三人各投了十支箭矢,张清澜中了八支,黛玉和季晓筠全中。 季晓筠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越发来了兴致,又和黛玉各投了十支。 这一次,二人都中了九支。 张清澜看得目瞪口呆,季晓筠从小就爱玩这个,她们都比不过。 没想到黛玉看着柔柔弱弱的,却如此厉害,不禁拍手叫好,“林妹妹,你一定要赢过季姐姐呀,杀杀她的锐气!” 季晓筠扭头嗔道:“你才有了林妹妹,季姐姐就不亲了是吧?” 张清澜捂嘴偷笑,黛玉也笑弯了眼睛,“季姐姐难道怕了不成?” 季晓筠当然不怕,两人又比试了一轮,这次黛玉中了九支,季晓筠中了八支,惜败。 张清澜哈哈大笑。 季晓筠不仅不生气颓唐,反而拍着黛玉的肩膀笑道:“林妹妹果真厉害,我服气了。” 此时对弈的二人也已分出胜负,沈慕婉略胜一筹。 之后众人坐着歇息,黛玉提议大家联句玩儿,除了季晓筠脸上表情苦涩,其他姑娘都跃跃欲试。 毫无意外的,季晓筠接了十来句就接不上了,楚乐仪只比她多接了两句。 令人惊讶的则是,第三个接不上来的是沈慕婉。 张清澜才思敏捷,与黛玉又联了十几句方罢。 此后,二人视对方为知己,更比别人心意相通,这份情义一生未变。乃是后话了。 第85章 所谓本性难移 因知嘉悦郡主的婆母生病一事,淑宁长公主问她,“意珂,你婆母可大好了么?” 嘉悦郡主笑道:“已痊愈了,只是到底年纪大了,太医嘱咐说,以后不可操劳过度,她正打算把家里的大小事务全都放手交给我大嫂子呢。” 杜家大太太是个要强的人,她生了三个儿子,小儿子是人到中年才得的,难免偏疼几分,从前一直担心太早放开管家权,小儿子在家里的处境会变得尴尬。 毕竟杜家大房比不上二房争气,家产总共就那么些,若是长媳管家,想从公中捞钱是很容易的事。 就连这次病愈后,杜家大太太也是先将家产分割明确了,才彻底放手。 也就是说,杜家大房如今是分产不分家,吃穿花用都是从各自的账上出钱。 对此,嘉悦郡主并不在意,她和杜垣每年在杜家住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月。且他们成婚后也置办了不少产业,没有必要计较杜家的那点东西。 淑宁长公主笑了,“等侄女婿回来了,你们不如搬到郡主府里住。” 嘉悦郡主点头,“这倒是真的,我从前就这样想的,觉得姑母住在公主府里特别自在。” 孟夫人故意叹气道:“你们听听,这姑侄俩在向咱们炫耀呢。” 说得众人都笑了。 江夫人问宋夫人道:“听闻你家老大已经相看好了,是哪家的姑娘?我竟没有听到风声。” 宋夫人闻言,眼角眉梢都染上明显的喜色,“是早就说好了的,我娘家侄女儿。” 淑宁长公主等人连忙向她道喜,宋夫人笑道:“那孩子小时候在我家里住过几年,许是天生有缘,我侄女儿六岁后他们就没再见过,我家老大一听我要给他说亲,就想到他表妹了。” “青梅竹马、亲上加亲,真好啊。”江夫人满脸羡慕地说,“我家那个现在还没开窍,我真怕他读书读傻了。” 孟夫人噗嗤笑了,“喜欢读书还不好么?我倒是巴不得我儿子能向你家哥儿学学呢,也省得他天天抓猫逮鸟,没个正行。” 宋夫人则“哎呦”一声,“沈公子若是是傻的,京城里还能找到聪明的少年俊才么?” “唉,你们不知道,”江夫人解释道,“他每天除了读书,别的都不大上心,他连我屋里丫鬟的名字都记不清楚,我是他亲娘啊。” 孟夫人险些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淑宁长公主掩嘴笑道,“沈公子是个守礼之人。” 说起这个,贾敏倒想起了贾宝玉,他和沈宴是完全相反的性情,据林如海所知,前世贾宝玉还因为淫辱奴婢、勾连戏子被贾政打了一顿。 自那次在贾府大闹一扬后,贾府除了黛玉生日那天送了礼,两家就再没有来往过了。 贾敏也没有派人打听贾府的消息,却不知这大半个月以来,贾宝玉的生活,因为她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日王夫人雷霆震怒,得知碧痕、秋纹都曾与贾宝玉胡闹过,她二人是家生子,王夫人将他们两家全都送到了庄子上做苦力。 袭人虽不是家生子,却是签了死契的,且她是头一个与贾宝玉厮混的、也是次数最多的,在贾宝玉的房里俨然成了半个主子。更可恨的是,袭人经常向王夫人通风报信,一副忠心耿耿、安分守己的样子。 王夫人一想到自己被骗了那么久,就恨不得把袭人活活打死。 最后她想了个主意,将袭人又饿又冻了四五日,见她奄奄一息、蓬头垢面,才觉心里痛快了些。 却不叫大夫诊治,说是得了女儿痨,不干净,命两个婆子强行把她拉拽回了花家,除了随身穿的衣裳,其余东西一概不许带走。 那两个婆子把人送到花家后,袭人的母兄哭得什么似的,正要找人来给她瞧病,却见外面来了一队官兵,说荣国府的当家太太状告花珍珠偷盗主家财物,特来拿人。 官兵只当王夫人是想借官府之手处死奴才,却不曾想,当真在花家搜到了几样珍贵之物,经由两个婆子辨认,乃是贾宝玉房中的东西。 这下,花家全家人都被投进了京兆府大牢,次日,袭人就重病而死。 王夫人得知消息后,又恨恨地骂了袭人一顿。 此事全程瞒着贾宝玉,骗他说是袭人的娘病了,叫她回去侍疾尽孝。 起初贾宝玉还想着去袭人家里瞧瞧,后来却顾不得了,因为碧痕、秋纹也不见了。 这还不止,王夫人最看不惯晴雯性情娇纵、容貌艳丽,早就想把她打发走了。 晴雯不是家生子,签的也不是死契,因而王夫人叫人把她送回家去,晴雯的爹娘已经不在,就让她表哥表嫂给她配个人嫁了。 贾宝玉房里其他稍有姿色的大小丫头也都被王夫人趁机或配了小厮、或调去了别处。 贾宝玉伤心过度,吐了一口血,之后又大病了一扬。 贾母心疼得不得了,将王夫人骂了一顿,“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大张旗鼓,弄得人尽皆知的,你倒好,不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还险些逼死了宝玉。你这个当娘的怎么如此狠心啊。” 其实自贾宝玉病了后,王夫人也觉得有些后悔,却不愿承认自己做错了,只说都是那些丫鬟们害的贾宝玉这样,应该再早些赶她们出去才是。 气得贾母捶胸顿足,吩咐人去史家接了史湘云过来,这边王夫人也叮嘱薛宝钗多去和贾宝玉说话。 这日宫里的贾元春派太监来下了一道谕,命贾迎春等人住到大观园中,贾宝玉也住进去读书。 贾宝玉这才有了点精神,缠着贾母、王夫人让薛宝钗、史湘云一起住到园子里,贾母虽厌烦薛家,却也允了。 只因贾宝玉近日在史、薛两位姑娘的陪伴下,身子已渐渐好了不少。 各人挑选了院子,王夫人派人打扫收拾妥当后,贾宝玉等人于二十二这日搬了进去。 他住在怡红院,最近的是潇湘馆,贾母做主留给了史湘云,薛宝钗选了较为偏远的蘅芜院。 虽然史、薛二人离怡红院的远近不同,但每日几乎都会一起去探望贾宝玉。 她二人一个活泼明丽,一个温柔丰美,没过两日,贾宝玉就大好了。 他去了袭人家里,却见花家空无一人,又去找了晴雯,晴雯的表哥说她不见了。 贾宝玉无法,失魂落魄地回了府中。 却说贾母因担心他小小年纪通了人事会损害身子骨,就拜托王太医开了一道滋补养气的方子,给贾宝玉补身子。 贾宝玉本就年轻,喝了几天的滋补汤药,夜里睡觉都不安稳,愈发想念袭人的温柔小意。 再环顾屋里的丫鬟,都像木头桩子似的,姿色平平、毫无情趣,心下更是难过。 好在学堂里有几个容貌清秀的小子,于是贾宝玉每日一早就去上学。 喜得王夫人连声夸他,“我的儿,你终于知道用功读书了。” 面对贾母时也有了底气,贾宝玉能够上进可都是她的功劳。 对此,贾母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唯恐贾宝玉步了贾珠的后尘,少不得再三叮嘱他院里的丫头们,不可忘记给他熬药。 在贾母的关爱下,贾宝玉俨然成了上学勤勉的人,连贾政都觉得欣慰许多。 第86章 搭救晴雯 “那姑娘模样很是可怜,像是吃了不少苦头。”那丫鬟想到晴雯的样子,忍不住有几分同情。 贾敏对晴雯倒有些印象,实在因为这个丫头的容貌太过出挑,一看就是贾母为贾宝玉准备的房里人。 不过秦嬷嬷特意告诉贾敏,晴雯和袭人她们不同,是个自尊自爱的姑娘。 贾敏猜测,或许是王夫人容不下晴雯,把人赶出了府。 她不想让黛玉和贾宝玉的丫鬟扯上关系,对女儿笑道:“玉儿累了吧?先回去歇着。” 黛玉便知贾敏的意思,行礼出去了,她今儿玩得尽兴,的确有些疲倦。 贾敏这才命人把晴雯带过来。 晴雯一见贾敏就跪地哭道:“求姑太太救命!” 她两颊泛着病态的红晕,声音干涩嘶哑。 贾敏唬了一跳,连忙命人把她扶到矮榻上坐下,又让穗欢去叫雪雁。 “多谢姑太太……”晴雯的眼泪唰地涌了出来,久违的温暖关切让她暂且忘记了身份礼数。 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贾敏又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不禁怜惜地道:“有什么话等你养好了病再说不迟。” 一时,雪雁过来了,贾敏连忙吩咐她给晴雯瞧瞧。 这几年家里的丫鬟婆子生了小病,都是雪雁诊治的,她当下也不多话,很快替晴雯把了脉、开了药方。 贾敏将晴雯安置在二等丫鬟的住处,派了一个小丫头照料她用饭吃药。 次日,晴雯再度求见。向贾敏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王夫人叫她表哥多浑虫、表嫂灯姑娘给她随意配个小厮,那二人却又想着,晴雯貌美伶俐,说不定可以多换些钱财。 故而在贾府的下人中挑了一个出价最高的,打算把晴雯卖给那人。 晴雯无意间听得此事,气得破口大骂,她兄嫂反倒洋洋得意,只劝她认命罢了。 她偏不肯认,撒泼大闹了一扬,被兄嫂锁在了房内。 晴雯的一颗心早拴在了贾宝玉身上,苦等他来相救,谁知过了许多日,她病得头晕眼花,仍不见贾宝玉的人影。 她失望不已,情知捱不过这一遭了,却又不甘心含冤而死。 王夫人说她是狐狸精,勾引贾宝玉,她不服,若她就此死了,让旁人定然都当她如王夫人所说一般,不知廉耻,有谁会信她本是清清白白的姑娘? 趁着多浑虫不在家、灯姑娘去串门子的机会,晴雯用银簪子撬开了门锁,偷偷跑了出去。 她无处可去,在外面冻了半夜,病情愈发严重。不得已,晴雯褪下了手腕上的银镯子,去医馆求医。 所幸遇到了一位心善的老大夫,收留她在医馆住了几日。 晴雯的身契仍在贾府,她担心多浑虫禀告王夫人她私自出逃的事,日夜寝食难安,身子好的极慢。 那日她上街打听贾府的消息,却意外瞧见林家的马车出行,不禁心中一动。 晴雯远远地见过贾敏两三次,又听其他人议论:姑太太性子利害,派头大,又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女儿,连太太都不敢得罪她。 若说还有谁能救她脱离贾府,也只有姑太太了! 晴雯当即回到医馆,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留给了老大夫。 然后藏在林府所在的街角,看到林家的马车驶入大门,就深吸口气,跑去角门求见。 听了晴雯的一番话,贾敏又怜又愧。 怜惜她被人污蔑、吃了许多苦头。 愧疚于晴雯的遭遇也算是由她而起,若非她揭露贾宝玉的丑事,晴雯也不会这么早就受到牵连,九死一生。 “你的身契我会想法子要过来的。”贾敏温和地对晴雯说道,“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晴雯只想离开贾府,她怕极了王夫人,而那府里如今正是王夫人说了算。 她哭道:“奴婢无家可归,求姑太太收留,奴婢会做些针线活,还算手巧……” 她着急的说着自己的长处,深怕贾敏不愿留下她,那她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贾敏知晓她绣工极为出色,柔声笑道:“你先养好身子,再去针线上做活吧。” 晴雯千恩万谢地应了。 贾敏思索半晌,才拿定了主意。 晴雯是贾母的丫鬟,虽然给了贾宝玉,身契仍在贾母那里。 贾敏自然可以上门讨要,贾母不会舍不得给她。 她担心的是,倘若此事被贾宝玉知道了,将来会给林家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贾宝玉喜欢和狐朋狗友们吃酒玩乐,前世就因酒后忘形,把家里姑娘们的诗词拿给外男看了。 如果他知道晴雯在林家,难保不会嚷着要来看望,势必会引得王夫人心中不虞,届时她只要放出风声,说晴雯是因为心术不正被赶出府的。旁人会如何看待林家? 因而贾敏将此事拜托给了她最信任、身份也合适的嘉悦郡主。 两人情同姐妹,嘉悦郡主又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当下就对前来送信的华秀说:“回去告诉你家太太,这事儿交给我了。” 于是这日,荣国府收到了嘉悦郡主的帖子,次日郑嬷嬷领着几个丫鬟婆子拜见了贾母。 京中无人不知,忠顺亲王是个混不吝的,且对唯一的女儿极为护短。 贾母不敢得罪嘉悦郡主,心里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脸上还得笑容满面,“不知郡主派嬷嬷来,所为何事?” 郑嬷嬷态度恭敬,“前儿我们郡主在街上碰到一个丫头在卖荷包帕子,因见她活计做得精巧,便多问了几句。原来竟是贵府的丫鬟,名叫晴雯,郡主起了惜才之心,想买她到家里做活,让老奴来问问老太君,可否愿意割爱?” 贾母听了不禁纳闷,王夫人不是说让晴雯家里给她配个人嫁了么?怎的会跑去街上卖绣活? 贾母哪里知道郑嬷嬷在说谎,尽管觉得她的话里有漏洞,却不明究竟。 不过郑嬷嬷既然连晴雯的名字都说出来了,贾母也不好驳了嘉悦郡主的面子,横竖只是个丫鬟罢了。 见贾母点头,鸳鸯很快就拿了晴雯的身契过来,郑嬷嬷递上一匣子银锭,笑道:“老太君和善大方,我们郡主也不能白占了便宜,这一百两银子请您务必收下。” 贾母再三推辞不得,方命鸳鸯接了。 郑嬷嬷一行人回郡主府的途中转了个弯,拐到了林家,把晴雯的身契交给了贾敏。 自此,晴雯便是林家的丫鬟了,她郑重地对贾敏行礼,“奴婢晴雯见过太太。” 遭遇了这扬大变故,晴雯似乎成长了许多,眉眼之间已不见了往日的娇纵跋扈。 她心灵手巧、机敏伶俐,很快就受到贾敏的重用。 王夫人、贾宝玉后来从贾母处得知,晴雯被嘉悦郡主买去了,前者愤恨、后者伤心,却都无可奈何。 而王夫人也没空多想晴雯的事,因为家里又出了乱子。 第87章 金山银山换来的却是丢脸 忽有丫鬟在门外禀报说,皇帝派了太监前来降旨。 众人唬了一跳,忙不迭命人摆上香案,各自换了大衣裳去院中听旨。 贾母瞧着那太监眼生,且脸上一丝笑影也无,心中便有了不祥的预感。 不料皇帝的第一道旨意是给贾琏赐官,嘉奖其在南安军中立下的战功,封他为正四品云麾使。 虽然贾琏本人满头雾水,贾母、贾赦等人,尤其是王熙凤,俱都喜上眉梢。 众人正要领旨谢恩,那太监又拿出另一封圣旨,却是说贾元春恃宠而骄妄议朝政,被禁足三月,期间不许任何人探视;工部员外郎贾政教女无方,将其贬为六品工部主事。 贾母、王夫人闻言大惊失色,全然忘记了贾琏的好事。 贾政跌坐在地,惊怒交加,他为官二十余载的心血,竟然全部白费了。 真是他的好女儿啊,家里金山银山地将她捧起来了,一点好处没见着,先被她连累得丢人现眼。 这叫他以后还怎么去衙门,面对同僚讥讽嘲笑的目光? 太监走后,贾政一句话没说,甩手去了外书房,他怕压不住火气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贾母、王夫人也在丫鬟的搀扶下各自回了房,最尴尬的当属王熙凤,她因为方才笑得太开心,被王夫人瞪了一眼。 可她控制不住啊,贾琏的官职比贾政的还高两级,等贾琏给她请封了诰命,她的凤冠霞帔会比王夫人的更华丽。 她连忙吩咐平儿,“快去治一桌酒席,庆贺咱们二爷升官。” 贾琏这时才回过神来,一把拉住王熙凤,“你先等等,这事儿有蹊跷!” 贾琏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在南海沿子都做了什么,他不相信皇帝会一无所知。 那么皇帝明知他身无寸功,还给他如此厚赏,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他也不敢告诉王熙凤实情,他不能拆皇帝的台啊。 王熙凤见他欲言又止、踌躇无措的样子,不禁疑惑道:“陛下都下旨了,还有什么蹊跷?” 贾琏硬着头皮含糊过去了。 且说王夫人回到房中,伏案哭道:“我可怜的女儿啊,究竟是得罪了哪个小人,被陛下禁足不说,还连累得老爷被降了职……” 圣旨上的说辞她是一个字都不信。 周瑞家的捡着王夫人喜欢听的话说,“娘娘无子而盛宠,着实惹人眼红,她在宫里根基尚浅,难免会着了旁人的算计……” 她见王夫人从伤心变为了忧虑,继续道:“陛下便是生气,也没有降低娘娘的位份,说明陛下对娘娘还是有情的,只要娘娘复宠,老爷升官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儿?” 王夫人慢慢冷静了,用帕子擦干眼泪,眼中闪过精光,“你去告诉凤丫头,让她多备些银票,免得娘娘派人来了家里,她再手忙脚乱的,耽误了娘娘的大事。” “是。”周瑞家的领命去了,不到一刻钟,就气鼓鼓地回来了,向王夫人告状,“琏二奶奶说她的金项圈都当完了,最多就能凑出二百两。” 王夫人把茶盏“砰”地放在桌上,骂王熙凤小人得志,“一个四品的花架子,她就忘记自己姓什么了。” 她虽然冷笑着,指甲却把手心掐出了血痕。 她筹谋了二十多年,眼看荣国府就要到手了,皇帝的两道旨意怕是会让大房的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她如何甘心?所以,她得帮助女儿,只有娘娘好了,她的谋划才会成真。 次日,果然有太监上门来,王夫人咬牙开了库房,取出五千两,命周瑞家的交给太监。 王夫人丝毫不知,钱还没进宫,就被周瑞家的、小太监各自昧下了五百两。 而她心心念念的贾元春,已经近一个月没见过皇帝了。 凤藻宫内,贾元春拿着银票默默垂泪,她如今是有钱无处使了。 一阵脚步声响起,贾元春猛地抬头,眼中泛起希冀的光彩。 进来的是抱琴,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娘娘,奴婢打听到了,皇后娘娘确实召林家姑太太和表姑娘进宫了。” 贾元春笑中带泪,“幸好母亲及时送来了钱。” 方才让抱琴买通守门的太监出去打探消息,花了三百两。 钱在宫里真是不经花啊。 贾元春抽出五百两,犹豫一瞬,又加了五百两,递给抱琴,“你想法子,在姑妈到凤仪宫前见上一面,”她顿了一下,强忍屈辱道,“请姑妈替我向皇后求求情。” 她把尊严踩在脚下,活成了最卑微的模样,只求能挽回之前让娘家丢掉的脸面。 抱琴领命去了。 等在通往凤仪宫的必经之路上。 命妇外眷入宫不得坐轿,贾敏牵着黛玉,在领路宫人的指引下,规行矩步地走着。 突然听到一声“姑太太!” 在宫里能这样称呼她的,只有贾元春身边的抱琴了。 贾敏本能地放慢了脚步,蹙眉看去。 抱琴从袖口里掏出两张卷成一团的银票,递给领路的宫女,低声道:“劳烦姐姐通融一会子,容我和我家姑太太说两句话。” 她故意表明,自家主子和贾敏是亲戚。 那宫女没接,询问地看向贾敏,皇后娘娘交代了,不必拦着凤藻宫的人。 一切看贾夫人的意思。 贾敏语气平淡地说:“娘娘如今是皇家的人,这声姑太太我当不起。” 抱琴尴尬地张了张嘴,想示意贾敏借一步说话,贾敏已不再看她,对宫女说道:“请继续带路吧,以免皇后娘娘久等。” 抱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跺脚又喊了一声“姑太太”,贾敏恍若未闻,渐渐走远了。 抱琴回到凤藻宫后,主仆二人如何悲苦愤恨暂且不提。 贾敏、黛玉很快来到了凤仪宫前。 黛玉不自觉地握紧了贾敏的手。 凤仪宫庄严华丽,门内门外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凝神,偌大的宫殿里鸦雀无声。 贾敏低头对黛玉笑了笑,目光温柔镇定。 黛玉被安抚住了,也抿嘴轻笑了一下。 这时一个十七八岁、打扮得比抱琴更体面的宫女走了出来,对贾敏和黛玉笑道:“贾夫人、林姑娘快请进,娘娘正等着呢!” 她的话语透着一股亲热劲儿,说完便扶住贾敏,“夫人仔细脚下。” 贾敏点头,轻声道谢,那宫女笑容可掬,“夫人不必客气,您和林姑娘是娘娘的贵客。” 一时进了殿中,林家母女两个正要行跪拜大礼,却听见一道笑意盈盈的声音,“免礼,赐座。” 贾敏谢恩坐下后,立刻便有宫女奉上茶水,而黛玉则察觉到,皇后娘娘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第88章 御赐的府邸不如你家的园子? 她坐在贾敏身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皇后先与贾敏说了几句闲话,贾敏在京城长大,十余年未归,皇后问她如今可还习惯。 贾敏笑道:“起初是有些不习惯,三天两头的上火。如今倒已经适应了。” 黛玉端起茶盏,装作饮茶的样子,悄悄抬眼看向端坐在高位上的人。 皇后与贾敏年纪相仿,容貌秀美,气度雍容,眉眼间带着温和的笑意。 她一面与贾敏闲谈,一面也在打量着黛玉。 见小姑娘眉蹙春山、眼如秋水,虽身量不足,却已能窥见日后的绝代风姿。 皇后不由心道:珩儿的眼光真不错。 随即她又注意到,黛玉头上戴的发簪和步摇,都是她送的那套赤金镶红宝石头面中的。 那样华丽鲜艳的首饰,更衬得黛玉气度高华,皇后几乎见过了京里所有的名门闺秀,黛玉绝对是其中最出挑的。 看来本宫的眼光也是极好的。她心中暗喜。 黛玉不料自己竟与皇后对视了,忙掩饰般地喝了口茶水。 咦,是甜的。她微微眯起眼睛,这才发现她喝的是玫瑰露。 皇后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觉得小姑娘当真可爱,忍不住问她,“林丫头喜欢喝这个么?” “嗯。”黛玉点头,眉眼弯弯,“多谢娘娘关怀。” 玫瑰露定然是皇后吩咐宫人准备的,这份体贴细致令黛玉心生好感。 皇后看到她的笑容,只觉得心都化了,语气愈发温柔,“你的乳名叫黛玉,是哪两个字?” “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黛玉轻声答道。 皇后默念了一遍,“果然是好名字,极配你的。” 因知黛玉曾师从杜垣,是个小才女,皇后又与她说了会子诗词歌赋,黛玉应对自如,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唉,不能再聊这个了,否则本宫就要露怯了。”皇后感叹似的笑道。 宫女适时端上茶水,皇后喝了一口,“玉儿如此聪慧,怪道你嘉悦姐姐疼你呢。” 闻言,贾敏眸光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 黛玉则轻咳了一声。皇后娘娘怎么突然给她涨了辈分? 不过她也不好拆皇后的台子,笑道:“嘉悦郡主对臣女颇为照顾。” 皇后心中偷笑,“听说你极爱读书,我让人在宫里的藏书阁里给你挑了一些孤本,你想去看看么?” 聪慧如黛玉,已猜到了皇后是有话要对她母亲说,不方便让她听到。 便从善如流地点头。 皇后吩咐身边的宫女,“朱缨,你带林姑娘去偏殿,照顾好她。” 朱缨就是那个到凤仪宫门外迎接她们的宫女,她笑着过来扶住黛玉。 两人到了偏殿,黛玉登时喜上眉梢。 无他,皇后娘娘给她准备的书足足有几十册。 包含诗集、游记、医书、名家书画真迹等。 黛玉如同鱼儿入了水,很快沉迷其中。 若非朱缨担心她伤了眼睛,时不时地提醒她休息一会,她恨不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皇后等黛玉离开后,挥手让宫人都退下,才对贾敏谈起召她们入宫的缘由。 “贾夫人可知,上个月,贾昭仪曾派小太监去荣国府下两道谕。”皇后开门见山。 贾敏怔了怔,她只听闻了一道,命三春、贾宝玉住进省亲园子里。 对此贾敏并不意外,前世就有这一遭。 那另一道是什么? 难不成其中另有隐情? 顾不得为自己娘家的行事感到丢人,贾敏强忍着尴尬,正色道:“还请娘娘明示。” 皇后叹了一句,“贾昭仪做了不少糊涂事。” 涉及皇帝的后妃,贾敏不好插言,只默然听着。 皇后没有为难她的意思,“方才你和玉儿过来的路上,碰到贾昭仪的宫女了吧?” “是,”贾敏点头,“不过臣妇与贾昭仪不熟,就没有与那个宫女多说。” 她连抱琴的名字都不想提。 皇后扬起嘴角,笑意冷然而嘲讽,“那日贾昭仪的第二道口谕是,让荣国府给林姑娘留一个最好的院子,每个月接她过去小住几日。” 在见过黛玉之前,皇后对贾元春的这道谕就很是不喜,这不是明晃晃地算计林家人么? 还是拿一个小姑娘做筏子。 方才见了黛玉,皇后越是喜爱她,对贾元春就越是生气。 若是为了扒上林家,合该以真心换真心,而不是既要算计别人,又想让别人为自己所用。 觉得天底下只有她一个聪明人似的。 却不知她的行为有多蠢。 贾敏听了,当即柳眉倒竖,以她出阁前的脾气,定要指着贾元春的鼻子骂了。 所幸林如海有远见,早就求过皇帝了,否则……贾敏一想到贾府诸人仗着贾元春,到林家企图接黛玉过去,就忍不住怒火中烧。 “多谢娘娘告知。”贾敏强忍怒气,心里盘算着如何还报与贾府二房。 贾元春毕竟是后宫妃嫔,林家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但是贾府二房的把柄,那可是一抓一大把,不用费力的。 皇后也想处置了贾元春,不过皇帝留着她还有些用处,皇后自然不能和皇帝唱反调。 就对贾敏解释了几句,“陛下已经责骂过贾昭仪了,知晓此事的宫人一个字都不会吐露。至于贾昭仪主仆两个,更不敢乱说。” 当时先得知此事的是皇帝,他一刻也没有耽搁,当即摆驾凤藻宫。 贾元春又惊又喜,却不料,皇帝开口就是斥责,“贾昭仪是认为朕御赐给林家的府邸,还不如荣国府给你盖的园子住着舒服么?” 皇帝脸色铁青,眼底怒意翻滚,贾元春连忙跪地请罪,“陛下息怒,臣妾绝无此意!” 说着,她的眼泪簌簌而落,仍倔强地挺直了脊背,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可惜皇帝没有丝毫怜惜之意,“那你是觉得,堂堂二品大员的千金,要搬去你家的园子才显得身份尊贵?” 贾元春哭着分辩道:“陛下,臣妾只是念及儿时曾颇受姑妈疼爱……” 听她又要攀扯林家,皇帝不愿多听,冷声打断,“行了,你就在凤藻宫反省吧,没有朕的命令,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贾元春颓然地坐在地上,皇帝已甩袖离去。 皇后很快也得知了此事,她考虑得更多些,至少给贾敏提个醒。 后宅的手段比前朝的刀光剑影更可怕,得让林家时刻警醒些才是。 贾敏感动于皇后的思虑周全,郑重道谢。 “贾夫人客气了。说起来都是林大人的功劳,若非他提醒陛下,此事就是本宫的疏漏了。”概因皇后也想不到,会有贾元春这样愚蠢的妃嫔。 宫规森严,等级分明。除太后、皇后外,二品及以上的妃嫔只能向娘家下达谕令,试问有哪个妃嫔会故意让娘家丢脸?那不是让自己丢脸么? 且皇后宫务繁杂,也难以逐一过问妃嫔的私事,这才让贾元春觉得有机可乘。 第89章 贾代善的谋划 离开前,黛玉对那些书册依依不舍。 皇后瞧见她眉尖若蹙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解释道:“不是本宫小气,舍不得将它们送给你,实在是因为这些都是陛下的珍藏。” 林家是书香门第,黛玉自然了解古籍孤本都是无价之宝。 她不是贪心的人,对皇后笑了笑,善解人意地说:“黛玉今日有幸一观,已经很是知足了,若是奢望过多反而辜负了娘娘的美意。” 这话令人心中熨帖。皇后眨眨眼睛,哄她,“待本宫忙完了这阵子,接你来宫里小住可好?届时我和陛下说说,允你去藏书阁看书。” 闻言,黛玉心中微动,皇宫里的藏书阁,那可太令人神往了! 贾敏则眼皮一跳,皇后怎么像是在拐骗小姑娘似的? 她可不想让女儿和皇家纠缠不清,便轻笑着婉拒道:“娘娘难得闲暇,该保重凤体才是,小女年幼,岂可再来搅扰娘娘的清静?” 皇后听懂了贾敏的言外之意,却并未生气,她虽没有亲生的女儿,可她自己就是从女儿家过来的。 曾经她也是爱说爱笑、率真坦诚的姑娘,先后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子妃、王妃、皇后,其中的艰辛、煎熬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不过,幸好小五的处境、性情都与当年的皇帝不同,而她也会是一个“好婆婆”。 皇后看向黛玉,心道如今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呢。 至于以后,一则得看两个孩子的缘分,二则还需小五足够出色才行。 皇后摸了摸黛玉的头发,顺着贾敏的话笑道:“那就等本宫哪日觉得闷了,再接玉儿来说说话。” 贾敏笑着应了,这才领着黛玉拜别了皇后。 到了晚间,林如海问贾敏,皇后召她们母女两个进宫所为何事。 贾敏自然没有丝毫隐瞒,且她有一事不明,“陛下抬举琏儿,对元春轻拿轻放,是想让荣国府两房内讧么?为什么?” 在她看来,娘家大哥、二哥像是烂在一个锅里的肉,即便没有外人推波助澜,他们也会自杀自灭的。 难道荣国府里还藏着一个连她都不知道的秘密? 贾琏被赐官的内情林如海知道一些,“南安郡王月前上了折子,为琏儿他们表功,借此试探陛下的态度,同时向京中勋贵示好。 陛下将计就计,把去过南海沿子的那批人,按照南安郡王的折子中所言,全部论功行赏了。” 这么说来,贾元春应当是自己撞到了风头上,恰好被皇帝用来打压贾政一房的气焰。 也让贾府两房的嫌隙更深了。 而皇帝的目的么…… 林如海捋须沉吟道:“或许岳父当年为荣国府留了后手吧。” 平安州!贾敏霎时想到了这个贾代善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地方。 她不禁蹙眉,“大哥多年来浑浑噩噩、二哥连个五品小官都做不明白,父亲就算把旧部都留给他们、又想让他们做什么?” 她从前只知贾代善将她嫁入文臣之家,令贾珠这一代走科举之路,是为了让荣国府从勋贵转变为清流,再慢慢地成为书香世家。 可他又为何与王家联姻、在平安州安插心腹旧部? 贾敏对林如海说了自己的疑惑。 林如海思索良久,猜测道:“岳父大概是担心子孙不争气,撑不起荣国府,想借王家之力庇护一二吧。而且,他或许和四王八公的其他人有相同的想法。 若皇帝容不下他们,他们的后代就齐心协力,效仿先祖,废帝重立。” “什么?!”贾敏震惊地瞪大眼睛,随即渐渐摇头,“不,那可是造反啊!要诛九族的!” 她的心里涌上彻骨的寒意。 忍不住抓紧了林如海的手臂,“老爷,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上不归路,再带累家咱们,玉儿和暄儿还小呢!” 林如海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抚道:“你先别急。陛下很快就要给南安郡王治罪,他们的势力会被逐一瓦解,到不了那一步的。” 听了这话,贾敏方渐渐平静下来,“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得把琏儿拉下来才好。大哥、二哥没有那个魄力,宝玉只知玩乐,兰儿年纪小,他们都成不了事。” 林如海闻言哈哈笑了两声,促狭地看着贾敏,“咱们本是一心好意,夫人却说得像是要害他们似的。” 这么一打岔,贾敏也有心情开玩笑了,“谁叫他们一向不知好歹的,我说得难听些,他们才会觉得咱们是好心呢。” 林如海点头,“夫人有理。不过依我看,琏儿之事用不着咱们动手。” 贾敏先是不解,随即也明白过来,“是啊,有人比咱们更希望琏儿倒霉呢,就交给她吧。” 两人相视一笑。 想必荣国府又有热闹可瞧了。 却说贾敏自进了京,就着手命人调查她嫁妆里的田庄铺子。 她从前离京时,把它们交给了陪房张吉、赖丰年两家打理。 多年来她鞭长莫及,虽知这两家背主求荣,却也只得任由他们逍遥罢了。 林家回京的头两个月,张吉家的、赖丰年家的对贾敏毕恭毕敬、小心奉承。 或许是觉得贾敏态度温和,查账时也任凭她们糊弄,如今这两家人已然渐渐露出了真实面目。 在贾敏的眼皮子底下都敢剥削佃户,搜刮和贪墨的钱财自留三成,另外七成送给了王夫人。 贾敏翻看着一张张供词、证言,眼底一片森寒。 这两家子蠢货,忘记身契在谁手里了么。 这日,邢夫人、王夫人、尤氏聚在荣庆堂内,陪贾母抹骨牌打发时间。 尤氏说起贾珍从外面听到的闲话,“皇后娘娘前些日子召见了林姑妈和林表妹,似乎对她们很是满意,赏赐了两大车子东西。” 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外孙女,贾母与有荣焉,乐呵呵地道:“这也是她们的造化,谁不知你林姑父受陛下看重?”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里堵的厉害,她女儿被禁了足,想见家人一面都难。 而她至今都不知道,贾元春被罚的真正原因。 皇后却能随心所欲地宣召命妇入宫。 还有贾敏,不过是得了一些赏赐,不知道有什么可得意的,宣扬得人尽皆知。 偏偏邢夫人那个小家子气的,还故意笑道:“四妹妹是个有福气的。” 王夫人皮笑肉不笑地接话,“大嫂子说的在理,虽然四妹妹人到中年才有了亲生的儿女,到底算是终身有靠了。” 在扬两个没有亲生子女的人都变了脸色。 王夫人暗自得意,再过二十年,邢夫人依旧不是她的对手。 却不料被贾母冷冷地盯了一眼。 王夫人默默低下头,她竟忘了,贾母最忌讳别人提起贾敏多年无子的事。 这时忽有丫头进门说:“老太太,姑太太派人送帖子来了。” 贾母脸上的表情霎时变得奇怪极了。 她之前总盼着贾敏常来与她亲近,如今她却有些害怕见到贾敏了。 第90章 还钱 荣庆堂内的气氛却紧张而压抑。 贾敏雷厉风行,命人把赖丰年家的和张吉家的捆起来,扭送到贾母跟前。 贾母便知她来者不善。 李纨不肯沾染是非,见状忙带着三春告退出去。 贾母瞥了一眼邢夫人,示意她也出去。 偏巧邢夫人正在打量贾敏带来的那两个婆子,错过了贾母的暗示。 真是个没眼色的。 贾母清咳一声,“老大家的,你不是头疼么,回去歇着吧,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是。”邢夫人并不傻,连忙起身应了。 贾敏心中冷笑,贾母惯会如此,总想着不要把事情闹大。 不过邢夫人在与不在都不影响贾敏达成目的,便也没有管她。 而是对王夫人笑道:“二嫂子可还记得这二人?” 其实赖丰年家的和张吉家的一进门,王夫人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子。 难道贾敏已经查出了她们往荣国府送钱的事儿? 可上个月底,赖丰年家的才告诉过她,贾敏很忙,对京里的嫁妆不大上心。 王夫人舍不得每个月的那一两千银子,明知该尽早收手,却抱着侥幸的心理,一拖再拖。 她尽力稳住心神,看了看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两个婆子,语气很是平静,“我瞧着仿佛是妹妹你的陪房。怎么,她们犯了错,妹妹不将人送去官府,却带到娘家了呢?” 贾母这时也认出了赖丰年家的和张吉家的。说起来,赖、张两家还是贾母当年为女儿精挑细选的陪嫁。 赖家是贾母的心腹,赖丰年若非赖大的亲戚,贾母也挑不中他家。 张吉家的老实本分,又能干,贾母希望她能成为贾敏的左膀右臂。 看样子,他们惹的祸和荣国府有关。 贾母突然觉得很是疲惫。不用问,定然与王夫人脱不了干系。 她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对贾敏说道:“她们是你的奴才,你想怎么打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不必特意过来问我。” 贾敏笑道:“打发他们倒是容易,不过二嫂子收过的钱得还给我。” “妹妹不要胡说,我何时收了她们的钱?”王夫人急忙反驳。 贾敏不与她争辩,从袖口里取出一本册子,那上面是她命人整理的,赖丰年、张吉两家、以及各庄子、铺面的管事和账房们的供词。 每个月王夫人收了多少钱,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将册子递给鸳鸯,“你念给老太太和你家二太太听。” 那册子仿佛一只烫手山芋,鸳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求助地看向贾母。 王夫人捏紧了手里的帕子,紧紧抿着唇,也望着贾母。 贾母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再睁开眼时,目光森冷如冰,“鸳鸯,念吧。” 她倒要听听,王夫人在她眼皮子底下,私吞了她女儿多少嫁妆钱。 鸳鸯吐字清晰、声音悦耳,足足读了近一刻钟的时间。 贾敏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起初王夫人如坐针毡,后来反倒慢慢镇定了下来。 她怕什么呢?不管是为了宫里的贾元春,还是膝下尚未成人的贾宝玉,贾母都不会让她背上谋夺小姑子嫁妆的恶名。 而贾敏,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便对簿公堂,她也能说是贾敏指使奴才诬陷她的。 横竖银子上没有印记。贾敏即便再多找几个奴才作证,也奈何不了她。 她端起茶碗,慢慢地吃了一口。 贾敏见她这副模样,便知她心中所想。不禁暗自冷笑。 一时,鸳鸯读完后,把册子交给了贾母,贾母取出眼镜快速瞧了一遍。 粗略估算,这些年王夫人从贾敏的嫁妆里,眛下的银钱足有八万多两。 贾母震怒不已。 王氏贪财无厌、胆大妄为,她当年怎么给贾政相中了这样一位妻子? 更可恨的是赖丰年。他可是赖家的人,难道不知自己这个老太君多么信任赖家么? 还是说,赖丰年投靠王夫人,是受了赖嬷嬷的暗示?莫非赖嬷嬷也觉得她年纪大了,想另谋高枝? 贾母越想越气,心中怒火翻腾。 可是再生气她也得替王夫人遮掩过去,她喝了一盏茶,慢慢平复了情绪。 才对贾敏说道:“奴才犯了错,就想着攀扯别人来脱罪,且他们又拿不出证据,谁知那些钱他们究竟花到哪儿去了?不如扭送官府吧。” 赖丰年家的和张吉家的连忙哭着赌咒发誓,她们所说的都是真的,绝没有构陷王夫人。 贾母听得心烦,让人把她们拉下去了。 贾敏并不阻拦,也不失望,她早就猜到贾母会息事宁人。 因而笑了笑,“那就按母亲的意思办吧。” 贾母松了口气,王夫人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却听贾敏接着说道:“我在东街上有两个铺子,母亲还记得吧?是我嫁妆里盈利最多的。如今一个铺子的掌柜姓周,另一个姓王,我届时把他们也一起送到官府。” 王夫人脸色骤变,那两个都是她的人! 她咬牙问道:“他们犯了什么错?” “二嫂子方才没有听到么?”贾敏挑眉,“那两个铺子的账目有亏空,我以为是掌柜的把钱孝敬给你了,你又说没收到。我只能让官府来查了。” 王夫人试图分辩,却又无话可说。 这个蠢货!贾母只觉得眼前发黑,恨不得拿拐杖把王夫人敲打一顿。 还有贾敏也是,不就是几万两银子么?何必斤斤计较到这个地步? 她老了,只想颐养天年、看着儿女子孙和和睦睦的,怎么就没有人理解她?非要闹个不停。 贾母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问贾敏,“你究竟想怎么样?” “母亲早该这么问我了。”贾敏就等这句话呢,爽快地说道,“二嫂子收了八万两,一分不少地还给我就是了,利钱我就不要了。” 那怎么行!王夫人瞪圆了眼睛,怒视贾敏。 那两个掌柜的身契都在她手里,一旦见官,官府必定会派人来问,那么她侵占小姑子嫁妆的事就瞒不住了。 她只能祈求地望着贾母。 “那就还钱吧。”贾母一锤定音。 王夫人仍不甘心,“老太太,我也是为了家里啊,又要盖园子,又要日常花销……” “难不成咱们荣国府已经穷到,得算计姑太太的嫁妆来过日子了么?”贾母愠怒,她清楚王夫人管家时没少往私库里扒拉银子。 “你若是做不了这个当家太太,就换个人替你。”这句话令王夫人当即不敢再狡辩了。 贾敏见她们婆媳商议妥当了,笑道:“二嫂子若有难处,就先给我打张欠条吧。我可以宽限你两三个月。届时再还不上,我就去王大人家里去问问,他们家会教导女儿出嫁后怎么算计小姑子的嫁妆么?” 王夫人心中恨极怒极。王子腾的女儿正在说亲,如果被她影响了名声,王子腾饶不了她! 贾敏无视她怨毒的眼神,心满意足地拿着欠条走了。 第91章 王熙凤的悔悟 闻得此言,又见那小丫头天真蠢笨的样子,王夫人脸上的怒气再也控制不住。 她把手里的茶钟扔了出去,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小丫头登时被吓得六神无主,惊惶地说了句“太太息怒”,就撒腿跑了。 金钏儿也不敢唤人进来收拾,只得拎起裙角蹲下身去,小心地、无声无息地将碎片拾起。 枯坐了一会子,王夫人才冷静下来。 今天初二了,她女儿被禁足快一个月了,王熙凤也得意了近一个月,都敢爬到她头上了。 呵。她脸上露出个阴森的冷笑来。 她治不了贾敏,还拿捏不了王熙凤么? 其实她并不知道,她冤枉了王熙凤。 王熙凤这段日子过得并不快活,她的病一直没有痊愈,有心弄权打理家事,身子骨却撑不住。 且贾琏得了御赐的官职,在王熙凤跟前越发有底气了,经常两三日不归家。 王熙凤又不是个温柔容忍的,少不得要闹上几次,每次闹完都大哭一扬,病情也难免会加重两分。 就这样断断续续的,总是不见好转。 贾琏刚回京时,两人三年未见,尚且有股子新鲜劲,贾琏还觉着王熙凤醋海翻波的泼辣模样很是动人。 可王熙凤吃醋的次数多了,贾琏就开始不耐烦了。 并且王熙凤病病殃殃的,不能伺候贾琏尽兴,她又不愿让平儿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服侍贾琏。 贾琏便索性经常夜不归宿,对王熙凤眼不见心不烦。 这两天王熙凤都没见着贾琏,身上也不大爽利,原本没有心思过问月钱的事儿,左右她不指着那几两银子过活。 不过是因为这一早上,邢夫人、李纨、贾宝玉院里的檀云都打发了人来问,她才叫平儿派个小丫头去王夫人院里打听一下罢了。 哪知正撞上王夫人心情不好的时候。 那小丫头跑回来后,拍着胸脯惊魂未定地向平儿禀报:“太太摔了一个茶钟,什么都没说。” 平儿被她吓得愣住了,“太太很生气么?” 王熙凤在屋里榻上已听见了,心下暗叹一声倒霉。 她不知王夫人因何发怒,又问平儿,平儿只道:“才刚老太太、太太、和姑太太在荣庆堂说了半晌话,除了鸳鸯,旁人都被打发出来了。” 王熙凤柳眉微蹙,又是姑太太。 好像贾敏每来一次,王夫人都会发一扬脾气,上次把贾宝玉屋里的丫鬟们赶走了大半。 难不成贾敏跟王夫人有仇? 而且似乎除了贾敏,没有人能把王夫人气成那样,偏偏王夫人还拿她毫无办法。 从前王熙凤觉得自己是脂粉堆里的英雄,不仅料理着荣国府的一大摊子事儿,还能左右逢源,讨好得贾母喜欢她、王夫人信任她。 直到见了贾敏才渐渐明白,她还差得远呢。 这位姑妈儿女双全,个顶个的争气出挑不说,家里也没有妾室碍眼,在外面亦是人人称赞。 相比之下,她王熙凤活得像个笑话似的。 或许是因为病中容易多思多想,王熙凤近来时常审视自身,发现她一无所得。 她擅揽权势,管家权却轻而易举地交出去了,荣国府众人的日子依旧过得好好的。 她与贾琏青梅竹马,成亲后也只浓情蜜意了三四年的光景,如今身子垮了,贾琏的心也抓不住了。 而她还没有儿子,女儿年纪尚幼。 这样想着,王熙凤忍不住伏在榻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恍惚中做了一个梦,梦里秦可卿对她说了一番似曾听闻的话。 醒来后她歪在榻上怔愣了许久,脸上的泪痕都忘了擦拭。 没有她的命令,平儿不敢进来,在门外急得团团转。 王熙凤双目无神,盯着虚无缥缈的一处。 尽管她不愿承认,心里却如明镜儿似的,她怕是指望不上贾琏了。 如今她没有被休弃,不是因为她叔叔王子腾尚在,而是贾琏对她还有几分感情。 贾琏不是个冷血冷情之人,但也绝非重情重义之辈。他就是个普通的世家公子哥儿,等到他们之间的情分消磨殆尽后,贾琏会毫不犹豫地休妻再娶。 倘若果真有那一日,她还有活路么?金陵老家已是她哥哥王仁做主,不把她卖了换钱就算王仁还有点良心了。叔叔婶婶为了自家的女儿也不可能接纳一个被休的侄女儿。 这也就罢了,横竖她这辈子都毁了。可她的巧姐儿又该怎么办?老太太年纪大了,贾赦两口子连儿女都不管不问,更别提小孙女了。 王熙凤险些再次痛哭出声。 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挣扎着打起精神,吩咐平儿端水给她洗脸,又重新梳了头发。 一切妥当后,王熙凤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精神还不错。便打算先整理一遍她的嫁妆。 此时贾琏却在酒楼与一众狐朋狗友相会。 他虽是皇帝钦封的云麾使,却既没有实权,也无需点卯,不过是领着俸禄混日子罢了。 而这正是贾琏想要的。 他有了正经官身,每个月就能从府里公账上支出银两,没有限制。 但今日的酒席无需贾琏买单。 薛蟠说他请客。众人都起哄夸他,薛家大爷果真豪爽大气。 薛蟠嘿嘿一笑,眼睛盯着一位秀美绝伦的公子,亲昵地唤他,“小柳儿,哥哥敬你一杯。” 那公子名叫柳湘莲,性情豪爽,最喜串戏,薛蟠曾见过他一回,便念念不忘。 贾琏虽然时常狎弄小厮,却只是为了泄火而已,对柳湘莲这样的正经公子哥儿并无想法。 因而见薛蟠如此做派,颇觉丢脸,掩面吃酒,不理会他们的官司。 那柳湘莲听到薛蟠唤他“小柳儿”,霎时怒从中来,恨不得将他一拳打死。 转眼看到贾琏,方才忍了下来。薛蟠毕竟是荣国府的亲戚,柳湘莲却父母早丧、家世落魄,不敢当众得罪他。 偏生薛蟠看不出柳湘莲脸色铁青,还一味地拉着他碰杯喝酒,柳湘莲愤恨不已,心里忽生一计,哄骗他去城外密会。 薛蟠喜不自胜,当下应了。 贾琏在旁听了一耳朵,猜到柳湘莲要教训薛大傻子,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替柳湘莲多灌了薛蟠几杯酒。 晚间,贾琏照常去了小花枝巷,把薛蟠丢到了脑后。 次日回到荣国府,听闻薛家母女两个找那薛蟠快急疯了,贾琏这才记起昨日之事。 他若无其事地让小厮去和薛家人说,“昨儿恍惚看到薛大爷出北门去了。” 薛家母女连忙派人去找,半日后,将薛蟠接了回来。 那薛蟠衣衫零碎、鼻青脸肿,浑身又脏又臭,像个泥猪一般。 贾琏听了,丝毫不觉愧疚,薛蟠也是他的亲戚,没少给他丢脸。 横竖人没死,让薛大傻子长长教训也好。 他回去当笑话似的和王熙凤说了,王熙凤厌烦薛家,对此不置一词。只问贾琏:“二爷酒后去哪儿歇着了?” 贾琏故意大声道:“去朋友家里对付一夜罢了。” 他这是心虚了。王熙凤没有吵闹,淡淡地应了一声。实则已经弄清楚了贾琏的秘密。 第92章 有人为财而不怕死 王夫人的陪房周瑞有个做古董生意的女婿,名叫冷子兴,此人交游广阔,京城里有什么新闻他都一清二楚。 贾琏在小花枝巷置办了一套二进小院,并采买了十数个服侍的丫鬟婆子,当初也是闹了一番动静的。 因而冷子兴听闻此事后,就告诉了岳父岳母,周瑞家的又禀报给了王夫人。 王夫人先未声张,打算在贾琏最得意之时,透露给御史,参他一个私德不修停妻再娶之罪。 如今见王熙凤越发不把她放在眼里,王夫人就改变了主意。 以王熙凤的性子,若是知道了此事,必定会想法子弄死那两个女人,然后彻底被贾琏厌弃。 届时王熙凤想在荣国府立足,不还是得倚仗她这个嫡亲的姑妈? 王熙凤想脱离她的掌控,没那么容易。 她还要让王熙凤继续为她挣钱呢。 以王熙凤从前的脾气,怕是已经钻进了王夫人的圈套里。 所幸她如今想明白了,贾、王两家没有一个人会真心为她考虑,她的后路得自己去找。 王熙凤的嫁妆丰厚,足够她和巧姐儿几十年生活无忧,但是她一个妇道人家未必守得住。 思来想去,王熙凤决定去林家求助,她虽然与贾敏只见过几次,却直觉这位林姑妈是个良善仁慈的人。 忙忙碌碌中,日子过得飞快,端午节后,王熙凤吩咐平儿去林家送拜帖。 贾敏因知王熙凤私放印子钱,害得许多农户倾家荡产,便不愿意见她。 却听平儿说:“我家奶奶有一件极要紧的事儿想告诉姑太太,事关重大,还请姑太太拨冗一见。” 贾敏冷哼,“故弄玄虚。” 平儿低声道:“我家二太太私库丰厚……” 闻言,贾敏目光微闪。 当家太太利用管家之便中饱私囊,乃是众所周知的,王熙凤要同她说这个。 贾敏勾唇笑了,她倒要听听,王夫人有什么把柄在王熙凤手里。 翌日,王熙凤头戴朝阳五凤挂珠钗,一身明艳红衣,光彩照人得来到了林府。 穗欢领着她往内院走,王熙凤忽然瞥见一个穿着青绿色衣衫的丫鬟,站在假山旁边和人说话,背影身段极其眼熟。 随她而来的平儿很快认出了那人,惊讶地低呼一声,“晴雯!” 那丫鬟闻声回头,柳叶眉、瓜子脸,不是晴雯又是哪个? 王熙凤按捺住心中疑惑,打量了一眼晴雯,见她神采飞扬,却无半分骄矜之气,仿若脱胎换骨一般。 晴雯落落大方地朝王熙凤行礼,“琏二奶奶来了,我们太太正等着呢。” 王熙凤何等机灵的人,她明白,荣国府的晴雯在嘉悦郡主府,而她眼前这个是林家的丫鬟。 当即对晴雯笑道:“好个伶俐的丫头,姑妈真会调教人。” 一时,王熙凤见了贾敏,二人寒暄几句,王熙凤因问:“许久不见林妹妹了,她近日可好?” 贾敏让人给她添了一盏茶,“她新认得了几个姐妹,玩得高兴着呢,这会儿应该在庄子上游湖采莲吧。” “林妹妹好雅兴。”王熙凤笑道。 心知贾敏不愿多谈黛玉的事,王熙凤识趣得没有多问。 而是说起了今日来此的目的。 “我想和琏二和离,求姑妈帮我。” 她语气坚定,目光明亮。 贾敏眉头一挑,“为什么要和离?”据她所知,王熙凤对贾琏可谓情深义重,否则也不会动辄饮醋撒泼。 王熙凤叹了口气,把这半年来她经历的事、和心态的转变都告诉了贾敏。 方才见了晴雯,她便决定对贾敏坦诚相待。 贾敏连一个名声有损的丫头都能费心帮忙,王熙凤相信,只要她交付真心,贾敏就不会袖手旁观。 倘若只是做个交易,因利而聚,必然也会因利而散。 她不愿错失和贾敏交好的机会,否则她将来后悔也晚了。 贾敏听完王熙凤的自述,露出一个赞赏的笑容。 拿的起放的下,有魄力又能干,王熙凤若是个男子,十个贾琏也未必抵得上她一人。 不过和离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有些难度。 毕竟王熙凤膝下无子,若是荣国府执意不肯,她是毫无办法的。 贾敏沉吟片刻,看向王熙凤,“你答应我两个条件,我会帮你。” 王熙凤心中大喜,忙道:“姑妈请说。” “把你私放印子钱的收据全部销毁,并且把从前获得的利钱如数还回去。”贾敏目光凌厉,不容王熙凤闪躲。 即便她欣赏王熙凤的性情、才干,却不想助纣为虐,去帮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人。 王熙凤呼吸一窒,尴尬而难堪地捏紧了衣角。当初她在王夫人的暗示下,为了钱财做这些事的时候,丝毫不在乎阴司地狱报应。 甚至还被铁槛寺一个老尼吹捧得忘了形,收了三千两银子,卖弄权术,间接害死了一对苦命鸳鸯。 迎着贾敏利剑般的目光,王熙凤越发觉得抬不起头。 她羞愧地点头应下贾敏的话,又嗫嚅着把这事儿也告知了贾敏。 贾敏叹口气,“我对你的第二个要求就是,以后不得再伤害无辜之人,你可能保证?” “姑妈放心。”为了自己、为了巧姐儿,王熙凤很快做出了决定,“赌咒发誓都是废话,姑妈只管看我将来行事。” 贾敏颔首,“现在不是好时机,你先耐心等着,不必与琏儿闹得太僵。” 见贾敏应下了,王熙凤如释重负,脸上重新有了笑意,“多谢姑妈提醒,我再不会和他吵闹了。” 看透了贾琏的本质后,王熙凤就挥剑斩断了情丝,虚无缥缈的情爱哪有性命重要? 离开前王熙凤又对贾敏说了王夫人的一件秘事。 贾敏听了忍不住瞪大眼睛,她万万想不到,王夫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甄家犯的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当时满朝文武都迅速与甄家撇清了关系,生怕被连累。 合着他们一群为官做宰的,还不如王夫人有胆量。 她是真不怕死啊! 贾敏震惊了一会儿,无奈地笑了,“凤丫头,那府里的钱财你千万别乱动,否则到了那一日,我也救不了你。” 贾敏没有多做解释,王熙凤也不敢追问缘由,忙点头应了。 林如海从衙门回到家,本想和贾敏说一说朝廷大事,却先被贾敏的话唬了一跳。 “你说,王氏收了甄家的几万两金子?”林如海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贾敏肯定地道:“凤丫头不会骗我。” 林如海一时无语。他到底是个男人,死后也不会随意打探荣国府女人的秘密,许多事都是从大观园里的丫鬟婆子、或贾宝玉那里听到的。 因而甄家的婆子给王夫人送钱一事,他还真不知道。 果然,官扬水深,后宅也不遑多让啊。 他活了两世都看不透某些女子。 贾敏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噗嗤笑了,安慰道:“老爷是个正人君子,不知此事才是正常的。哈哈。” 林如海无奈摇头,“夫人高兴就好。” 第93章 通敌叛国的南安郡王 罪名是私吞军饷数百万、强抢民女作妾逼死其父、纵容南安将士欺压边城百姓。 皇帝当朝震怒,斥责南安郡王私德不修、欺君罔上。 南安王世子下跪为父申辩,“南安郡王清慎自持、治军严厉,御史所言乃是故意污蔑,请陛下明察!” 一位李姓御史面沉似水,将一叠供词扔到南安王世子跟前。 上面清楚而明确地写着,南安郡王在边城有三个庶子和五个庶女,而那个年纪最大的庶子,竟然已经八岁了! 南安王世子目眦欲裂,心中悲愤交加。 他与祖母南安太妃在京中殚精竭虑,为南安郡王联络朝臣;他的母亲和妹妹日夜求神拜佛,期盼南安郡王平安归来一家团聚;他的儿子从三岁起就每月写信,寄托对祖父的思念。 可南安郡王在做什么?他和别人生了八个孩子! 南安王世子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南安郡王一直在利用他们,一旦他起兵造反,就会舍弃掉南安王府的所有人。 这一刻,南安王世子恨不得真真国发兵突袭,将南安郡王杀死在战扬上。 那样的话,皇帝或许还会看在南安郡王以身殉国的份上,格外开恩,让他这个南安王世子再袭一代王爵。 他心里思绪翻涌,面上却强忍着,仍旧咬牙为南安郡王求情。 言辞间提及祖上的开国之功、和南安郡王的累累战功。 皇帝沉默半晌,方才退了一步,给南安郡王一个分辩的机会。 南安王世子连忙磕头谢恩。 却没看到高座之上,皇帝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陛下也太谨慎了些,”贾敏戏谑道。 皇帝如今几乎掌控了朝堂的全部势力,分明可以直接召南安郡王回京,却还是找了个让他不能拒绝的理由。 林如海赞同地点头,“陛下向来如此。否则前世也不会花了那么多年,也只扳倒了一个甄家。” 听他说得如此直白,贾敏忍俊不禁,“老爷是越发无所顾忌了。” 林如海笑了笑,“玉儿今日还不回来么?” “昨儿才去呢。”贾敏嗔怪地瞥他一眼,“你早上就问过一次了。” “是么?”林如海摸了摸鼻子,“玉儿难得出去一次,让她多玩几天吧。” 贾敏笑而不语。 一时,林暄下了学,也问贾敏,“姐姐哪天回来?我能去接她么?” 贾敏摇头笑道:“我也想问呢。许是庄子上的荷花开得太好了,你姐姐正兴兴头头地吟诗作画呢!” 知女莫若母,贾敏猜得极准。 淑宁长公主在京郊有一处皇庄,风景极美,上月曾带姑娘们来玩过一次,彼时荷花尚未开放,几个姑娘都觉得意犹未尽。 如今满湖荷花绽放,淑宁长公主就带着她们又来了一回。 长公主安排了六个船娘,分三只小舟,每只上面载了两个姑娘,泛舟游湖。 雪雁提前备好了防蚊虫的药包,确保姑娘们都能尽兴地玩儿。 黛玉和季晓筠一起,她们的船在中间,左边是沈家姐妹,右边是楚乐仪和张清澜。 季晓筠是个爱闹的,她看船娘动作娴熟轻快,似乎一点也不费劲,就跃跃欲试地怂恿黛玉,“林妹妹,咱们自己划船,想去哪去哪,岂不是更有意思?你说呢?” 偏巧黛玉也观察了一阵子船娘们的姿势、技巧,说不好奇是假的。 虽然心里有一点害怕,却还是同意了季晓筠的提议。 两人一左一右,划了十来下船桨,耳边就传来阵阵惊呼声。 “季姐姐、林妹妹,你们使点劲儿呀,船都没动呢!” “哎呀,林妹妹你们的船怎么在打转?” “季晓筠你慢点,险些把慕妍妹妹撞到水里了!” 黛玉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晶莹的汗珠,季晓筠也狠狠地喘了两口气。 二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震惊和不解:怎么跟她们想象的不一样?! 两个船娘笑道:“姑娘们且坐着歇一歇,留着力气摘花吧。” 不知哪个姑娘没忍住,率先笑出了声,一时间其他姑娘们也都大笑了起来。 清脆悦耳的笑声飘荡在湖面上,惊起一群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黛玉见状强忍了笑意说道:“咱们算不算惊起了一滩鸥鹭?” 众人纷纷称是,“只可惜长公主殿下不许咱们喝醉了酒。” 说完又引来一阵笑声。 既然提到了李清照,黛玉便和姐妹们商议,起个诗社,当下先以荷花为题,限定词牌名如梦令,各自作词一首。 船上不便携带笔墨纸砚,几人在心里默诵成篇后,再咏读出来,互相品评。 旁人都凝眉沉思,口中念念有词,唯独黛玉信步闲游,或远眺湖光山色,或轻抚荷花碧叶。 一时张清澜、沈慕婉先后作好了,楚乐仪也背出了自己的,因问黛玉,“林妹妹,你可作好了么?” 黛玉轻笑点头。 待她背着手诵读过后,众人抚掌称赞,都说黛玉的《如梦令》当为第一。 黛玉拱手作揖道:“姐妹们,承让了。” 逗得季晓筠要去捏她的脸,两人在同一条船上,黛玉避无可避,连连叫了十多句“好姐姐”,季晓筠才放过了她。 在庄子上玩了三天,黛玉还画了一幅荷花图,回家送与弟弟,作为上个月林暄给她做风筝的报酬。 而她作的词,照旧得到了林如海和贾敏的赞叹夸奖。 黛玉的诗集里也多出一页。 林家岁月静好之际,却收到了南安王府的帖子。 南安太妃说他们王府里的荷花、百合、茉莉、睡莲都开得极好,请贾敏过去赏花听戏。 这还是林家回京后南安王府第一次送帖子来。 南安太妃与贾母是手帕交,算是看着贾敏长大的,贾敏曾经称呼她为“姨母”,关系很是亲近。 直到南安太妃派人上门提亲被贾敏拒绝。 从那时起,南安太妃待贾敏的态度骤然冷淡起来,贾敏也识趣地对她敬而远之了。 贾敏随手把帖子扔在一边,心下冷笑,南安太妃和她母亲史太君果真是一样的人,即便是有求于她,也不肯低头直言。 以为说几句动听的话,再摆出慈爱的长辈姿态,贾敏就会任由她们算计。 可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贾敏偏不给她们“面子”。 正宴那日,南安太妃没有瞧见贾敏,暗骂了两声“不识抬举”。 不过她很快就没有心思埋怨贾敏了。 南安郡王刚入京便被关进了大理寺监牢,皇帝还命羽林军将南安王府团团围住,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五天后,皇帝亲自审问了南安郡王。 将他与真真国合谋、谎报军情、骗取军饷军需、畜养私兵的证据公之于众。 叛国通敌、意图谋反,罪不容诛! 南安王府由此覆灭。 连向来不问世事的荣国府众人,都心有戚戚,哪知这才只是开始而已。 第94章 兔死狐悲 贾敏收了钱,吴兴家的就说:“烦请姑太太销了欠条。” 她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和王夫人有五六分相似。 贾敏很痛快地把欠条撕了,抬眼问她:“你家娘娘的禁足可解了?” 吴兴家的低着头,一声儿也不言语。 原本贾元春的禁足上个月便该解了,宫里却没有传出一丝动静,连上门打秋风的太监都不见了。 王夫人着急上火,她们这几个陪房也没少吃挂落。 听贾敏故意问起此事,吴兴家的敢怒不敢言。 贾敏笑了笑,挥手让她回去了。 贾元春用王夫人的钱算计黛玉,她就让王夫人破财。 虽然八万两不是个大数目,至少让贾敏小小地出了口气。 六七月份的天气最是炎热,人心也难免烦躁。 吴兴家的转述了贾敏的话,王夫人登时竖起了眉毛。 金钏儿适时端来一碗降火茶,王夫人横了她一眼,终究还是喝下去了。 否则嘴角边又得再冒出几个燎泡。 王夫人迫切地想知道贾元春的消息。 然而一直等到贾母寿辰在即,贾元春仍未派人传来只言片语。 更令她心烦的是,王熙凤像转性了似的,彻底撒手不管荣国府里的事了,只说身子不适不能操劳。 每天去荣庆堂给贾母请安过后,就回去歇着了。 而王夫人又要盘账发放月例银子,又要操办贾母的寿宴,还要预备亲朋好友的中秋节礼。 她本就不擅长管家理事,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却是顾头不顾尾的。 无奈之下,她亲自去找王熙凤商议,让王熙凤好歹帮她撑过了这一阵。 王夫人撂下茶碗,从后房门出来,转过一道粉油大影壁,便到了王熙凤的住所。 一个小丫头远远地瞧见了她,连忙跑去向王熙凤禀报。 一时,平儿疾步出门相迎,施礼道:“我家奶奶身子不爽,不能亲自来迎,请太太莫怪。” “我瞧瞧她。”王夫人摆手,越过平儿,领着周瑞家的、金钏儿等人进了屋内。 只见王熙凤歪在榻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一旁地上的冰盆里几乎全是水。 王夫人尴尬地咳了一声。她为了给王熙凤一点教训,特意命人减少了王熙凤院里用冰的份例。 没想到王熙凤从不声张,默默忍了下来,以至于王夫人自己都忘了此事。 她正要发作平儿,王熙凤就费力地撑起身子,对她笑了笑,“姑妈来了,恕我病重,实在起不来,咳咳。” 素日爱俏的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头发随意地挽着,嘴唇惨白,额上还在冒冷汗。 王夫人有一车子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她拍了拍王熙凤的手,叹气,“你好好养着吧,倘若缺钱缺药了,尽管让人找我。” 王熙凤感激地应下,“劳姑妈挂心了。”说着红了眼眶,语带哽咽,“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我们二爷……有了新人就巴不得我早点死了。” 王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安慰道:“你千万别这么想,你是琏儿明媒正娶的妻子,任他有再多狐媚子也越不过你去。你就大度些,把人接回来放到眼皮子底下,她们翻不出什么浪来。” 闻言,王熙凤的眼中迸发出一丝光彩,紧紧抓住了王夫人的手,“求姑妈教我。” 王夫人只想让王熙凤快些打起精神,然后任由她差遣,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是管家奶奶,姨娘不过是个玩意儿,她们进了府,吃穿用度不都是你说了算?即便是怀了身子,也未必生得下来,需知女子怀孕期间这补品吃少了或吃多了,都可能难产,运气差的就一尸两命了。” 说罢,见王熙凤沉思不语,王夫人又叮嘱了几句,便说要去看老太太,让王熙凤歇着。 等她走远了,王熙凤洗掉脸上的脂粉,露出一张挂着冷笑的芙蓉面来。 王熙凤从前觉得王夫人是个糊涂的,连赵姨娘那种只会撒泼哭闹的蠢货都制不住,任由她生下一子一女。 今日方看明白了,王夫人比她聪明十倍不止,用一个惹人厌烦的赵姨娘,换来贤惠仁慈的好名声。 而稍微有些手段的周姨娘,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大热天的,王熙凤突然打了个寒颤。 却说王夫人到了荣庆堂,问贾母想吃什么点心、想听什么戏,她提前让人准备着。 贾母神色恹恹的,才刚听了南安太妃的死讯,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这会子又听说要做生日,再想到自己的年纪,就更提不起兴致了,“横竖就那几样,你比照往年的旧例去办吧。” 王夫人恭敬道:“是,老太太可还有别的吩咐?” 贾母的眼神飘向远处,踟蹰了片刻,才说:“别忘了给咱们家的老亲戚都送一份帖子。南安太妃没了,你派人送一份奠仪过去。” 王夫人都应下了,劝慰贾母道:“南安太妃走得还算体面,老太太莫要太过伤心,保重身子要紧。” 南安王府成年男丁全部斩首示众了,其他人皆贬入奴籍。因南安太妃年纪大了,皇帝格外开恩,只将她的诰命褫夺了。 但南安太妃亲眼看着儿孙们被砍头,如何承受得住? 很快就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 贾母垂眸不语。荣国府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南安王府获罪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她哪里有心思过生日?不过是找个由头让府里热闹一些罢了。 及至七月二十八日,荣国府中悬灯结彩,鼓乐齐鸣,大门洞开,宾客盈门。 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在荣国府外院招待北静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等有爵世交,众人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悲伤。 贾宝玉素与水溶交好,故而今日也在前院。 觥筹交错间,水溶问贾宝玉近日读了何书、又作了新诗没有。 水溶年未弱冠,形容秀美,气度温和,贾政却不敢怠慢了他,见贾宝玉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的样子,喝斥道:“孽障,你每天都在学堂干什么!” 他哪里知道贾宝玉吩咐小厮在外面放风,自己在里面与同窗厮混。 后来渐渐地有些力不从心,又不敢告诉贾母、王夫人,便悄悄到外面的医馆诊治,大夫说他长时间纵情恣欲,身子亏损了。 他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不敢再吃贾母命人熬的汤药,去了学堂亦是魂不守舍,苦捱日子而已。 这会儿听贾政怒喝,贾宝玉连忙绞尽脑汁作了一首诗,试图蒙混过去。 贾政碍于有外人在扬,暂且没有与他计较。 北静王目光微闪,笑着与贾琏碰杯,揭过了这一茬。 第95章 最后的盛宴 一番厮见后,贾母请众人先入大观园赏景。 园内亦是彩绣辉煌、花团锦簇,如同天宫仙境。 因贾母是上了年岁的人,又是寿星,故而众诰命十分体贴,观赏片刻,就到嘉荫堂歇息饮茶。 北静太妃环顾左右,因不见贾敏,便向贾母询问。 论理,贾母寿辰,贾敏作为嫡亲的女儿,每日前来陪客也在礼数之内。 贾母不动声色地含糊过去了。 北静太妃与贾敏年纪相仿,也是旧日相识,不过一直关系平平。 见贾母言辞闪烁,料想贾、林两家果然不大和睦,贾敏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心中失望,面上却不显。 锦乡侯是北静王的心腹,锦乡侯夫人自然看北静太妃的脸色行事,笑着说起了家常。 邢夫人、王夫人纷纷应和,你一言我一语地,扬面倒也堪称和谐。 一时,有丫头来通报,戏台子已搭好了,问何时开戏。 贾母便请众人更衣移步,到荣庆堂入座。 尤氏亲自捧了戏单子,请北静太妃先点,北静太妃再三谦让,方点了一出极喜庆的,贾母也点了一出热闹的,而后是其他诰命夫人。 这时台上咿咿呀呀地演唱起来。 北静太妃自先北静王过世后,便极少出门交际,早便听闻荣国府中的姑娘都是极好的,就问贾母,何不让她们出来见客? 贾母笑道:“她们小孩子家家的,见人腼腆,又不大机灵,恐扰了太妃的兴致。” 心里却思量着,北静王尚未娶妻,虽有几个栾宠爱妾,倒也算不得什么。 不过三春中唯有贾迎春年纪合适,性情、出身却又高攀不上。 贾母不禁叹气,她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四王八公本就同气连枝,联姻与否并无多大影响。 因见北静太妃坚持,便命人带姑娘们过来。 因三春与薛宝钗、史湘云在一处,李纨就带着她们一起来到席上。 若论容貌气度,薛宝钗最为出挑,贾迎春温柔沉默,不如她丰美亮眼。其他三个尚未长开,身量不足、眉眼稚嫩。 待众人问过薛宝钗的出身、年纪后,都暗自摇头。 谁不知贾宝玉最喜在内帏厮混?薛宝钗即将及笄,还长住在荣国府,要么是两家已私下定好了亲事,要么就是薛家还在费心攀附。 横竖都与别家没什么关系了。 “薛家的姑娘?哪个薛家?”偏偏有个锦乡侯夫人,竟一时没想起来京城里哪户人家姓薛,就这么问了出来。 薛宝钗脸上端庄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住,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低声道:“金陵薛家,祖上乃是紫薇舍人。” 闻言,锦乡侯夫人沉默了一瞬。 薛宝钗难堪地抿着唇,有些不知所措。 临昌伯夫人最是和善,拉着贾迎春、史湘云的手夸赞了一回,“老太君真真会教养姑娘,她们姐妹都是极出挑的。” 北静太妃也笑了,“可不是么,只看宫里昭仪娘娘就知道了。” 又命丫鬟将备用的礼物交给三春等人,“都是小玩意儿,你们拿去赏人吧。” 其他夫人也纷纷送了礼,姑娘们拜谢后,说了会儿话便退出去了。 贾母复请众人去园中赏玩、再入席,忙碌了大半日,才散了席。 次日宴请京中大小官员及家眷,因荣国府是军功起家的勋贵,来贺寿的也多是守备、参将等武官。 三十这日,林如海、林暄父子一同休沐,贾敏却只带着丫鬟婆子来了荣国府。 许是失望了太多次,贾母得知黛玉、林暄都没来,心里很是平静。 她不问,贾敏也不必找借口敷衍,一时两人都省心了。 今日保龄侯夫人、忠靖侯夫人、王子腾之妻杨氏都带了女儿过来。 姑娘们给贾母磕头拜寿后,就被带去和三春、史湘云一处吃点心听戏了。 保龄侯夫人因向贾敏问起黛玉。 保龄侯史鼐与贾敏是姑表姐弟,贾敏与保龄侯夫人也是极熟的,笑道:“我家老爷难得休沐,带着两个孩子去玩了。” 保龄侯夫人仿佛被噎住了,一时无言。他们做侄儿媳妇、侄孙女的都来了,贾母的亲女婿和亲外孙却不来。 偏生贾敏还说得理直气壮,真是令她大开眼界。 杨氏在旁听到了她们的谈话,便笑着问贾敏,“听说林姑娘自回了京,就没有拜见过外祖母,老太君可是念叨了许多回呢。” 话里话外意指黛玉不敬长辈。 王夫人忍笑搭腔,“是啊,老太太连外孙女长什么模样儿都不知道呢。” 她二人一唱一和,对黛玉充满了恶意。 本朝最重孝道,若黛玉背上不孝之名,这辈子都毁了。杨氏和王氏这对姑嫂何其狠毒! 贾敏心中怒极恨极,无论前世今生,黛玉从未得罪过王夫人,她却执意要置黛玉于死地。 还有王家,林家与他们素无瓜葛,王子腾夫妻却屡屡助纣为虐,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 既然他们不要脸面,贾敏也再不客气,她目光凌厉地直视王夫人,“二嫂子,我的嫁妆银子好用么?” 王夫人勃然大怒,待要发火,却听贾母冷冷地说道:“老二媳妇,还不快请你嫂子吃茶。” 然后和颜悦色地对杨氏笑了笑,“我一个老人家过生日,不是听戏就是吃酒,他们小孩子家的都不喜欢这些,我也不想拘着他们。” 贾、林两家再不和,贾母也分得清亲疏远近,倘若黛玉的名声在荣国府有损,她作为嫡亲的外祖母,脸上难道就会光彩么? 况且贾敏三番五次地来荣国府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事,贾敏如此孝顺,旁人会觉得她亲自教出来的女儿不孝顺么? 再有皇后、嘉悦郡主在背后撑腰,届时说不定反而让贾母、王夫人落下个不慈的恶名。 想到此处,她又警告地盯着王夫人看了两眼,直把王夫人看得低眉敛目,不敢说话。 而杨氏在听到贾敏提及嫁妆时,就猜到自己的小姑子又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还被贾敏拿住了把柄。担心会影响到自家女儿的亲事,便从善如流地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小姑娘们就该无忧无虑的。” 保龄侯夫人与忠靖侯夫人对视一眼,也都顺着贾母的话说了两句。 荣庆堂里的气氛重新变得快活起来。 唯独王夫人气闷不已,面对杨氏询问的目光更是不敢多言。 不多时,前院后宅相继开戏,荣国府中又是热闹非凡的一天。 第96章 文会夺魁 偶然得知东大街上有一间名叫“翰墨斋”的书肆,每月底都会举办一扬小型文会。 会上当扬出题,分诗、画两道,与会者可选择任意一项参赛。 最后由众人匿名评选,胜出者的诗作或画作会挂在翰墨斋的墙上,供客人观赏品评。 由于翰墨斋只是一间新开不久的书肆,所设的彩头也聊胜于无,因而文会的名气不大,前去参会的多是书院学子和翰林院的庶吉士。 林暄对黛玉说了此事,黛玉就想去书肆里瞧瞧。 林如海不放心姐弟两个单独去街市上,便趁着休沐与他们一起。 这日黛玉穿了一身竹青色撒花箭袖,头戴白玉冠,再由雪雁在脸上摆弄了一阵,将两弯似蹙非蹙的罥烟眉改画成斜飞入鬓的模样,眼角略微上挑,活脱脱就是一个俊俏的小公子。 林暄身穿月白箭袖,和黛玉相视而笑,一左一右走在林如海身侧,任谁看了都觉得这父子三人气度不凡。 翰墨斋占了三间房舍,楼下卖些笔墨纸砚、书籍字画等物,两侧高墙上悬挂着绢画书卷,有名家真迹,亦有几幅文会胜出者的作品。 林家父子先在铺子里淘了两方砚台、几本游记杂说。 结账时林如海因问掌柜,如何参与文会。 掌柜的见他们文雅谦和,料想必是出身书香门第,连忙介绍了一番。 文会无需提前报名,申时之前到书肆里来,通过一道考题即可上楼参赛。 考题也不难,由上联对出下联、或品鉴一幅画作,出题的便是举子出身的掌柜本人。 父子三人得了准信,便打算去街市上逛逛,出了门,黛玉问林如海:“父亲想让我和弟弟去文会么?” “你不想去么?”林如海挑眉反问,他知道女儿于诗才上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黛玉眼里闪着亮光,语气却带着犹疑,“我是女儿家呀。” 贾敏、秦嬷嬷都教过她,闺阁女子的笔墨不可外传,否则会影响名声。 林如海朝她眨眨眼睛,“你现在叫林昕,是暄儿的远房堂兄。” 林暄很是上道,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堂兄。 黛玉心中高兴,举手投足间越发注重仪态,唯恐被人识破了身份。 待时辰将至,父子三人回转到翰墨斋,黛玉和林暄通过了掌柜的考校,去楼上参加文会,林如海则在楼下等着。 且说姐弟二人上了楼,林暄就碰见了一个熟人,对方看到他们,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 林暄笑道:“沈表哥,真巧!” 沈宴莞尔,“暄弟,你也来了。” 说话间打量了黛玉两眼,心中暗自猜测。 他知道林暄只有一个姐姐,无意间也听母亲和妹妹们讨论过林家姑娘,说她如何聪慧灵秀、才华横溢。 这会儿见林暄与一个年岁相仿的俊俏小公子举止亲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林家姑娘。 因而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不敢再多看。 林暄并未注意到沈宴的表情神态,笑着与他介绍黛玉,“沈表哥,这是我的远房堂兄林昕。” 黛玉听他们说话,也知晓了沈宴的身份,笑着拱手道:“沈表哥。” 雪雁跟着邱神医学习医术的那些年,几乎每天都扮作男儿身,可谓经验丰富。 便教了黛玉一些技巧,让她说话的声音更加清亮,不似平常一般温软娇柔。 沈宴却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耳根有些发烫,捏了捏衣角,才拱手回礼,“……林表弟。” 不像与林暄那般熟稔,带了些拘谨。 厮见后,三人落座于窗边的长案前,沈宴又与同行的友人说了几句话,才对林家姐弟笑道:“为兄诗才平平,若非同窗相邀,本不打算献丑的。二位贤弟待会千万不要见笑。” 林暄知他素来谦逊,并不较真,“那表哥也别笑话我的打油诗。” 沈宴被逗笑了,无奈摇头,“暄弟真是促狭。” 黛玉在一旁默默听着,并不轻易搭话。 少说少错,她担心哪句话不小心,被人看出端倪。 却不知,她如此谨慎,让沈宴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沈宴素日所见的姑娘,不过是自家的亲妹妹、堂姐妹而已,她们都是温婉沉静的女子。 虽然沈家教女不是严格遵循女则女训,却也不许她们混在男子当中。 沈宴何曾见过黛玉这样大胆而特立独行的姑娘? 难免有些止不住的好奇。 一时,掌柜让小二端上来几盆菊花,让众人以此为题,诗作限定为七律却不限韵,画作不限形式笔法。 黛玉来此便是为了大展奇才,当即不管旁的,仔细把菊花观赏了一阵子,心中默默思量。 沈宴、林暄等人也不再交谈,都各自凝眉沉思。 很快,屋内众人或研墨铺纸、或提笔悬腕,陆续开始下笔。 一两刻钟工夫,选了作诗的二十余人都已誊抄完毕,小二拿下去由掌柜再誊录出来,隐去诸人姓名,以待评选。 而作画的十来个人尚且需要多费些时间。 为求公正,掌柜亲自将誊录好的诗作拿与众人品评,最后一首《问菊》夺得魁首。 掌柜吟诵道:“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因问林昕是哪位。他誊抄时就被这首诗惊艳到了,便记下了作诗之人的名字。 林暄当即喜笑颜开,心道自家姐姐果然是最厉害的,在扬的童生、秀才,甚至举人,论诗才也都比不过黛玉。 黛玉抿嘴一笑,站起身拱手道:“小生不才,多谢诸位承让。” 众人见她不过十来岁的样子,纷纷惊奇赞叹,询问她是哪家的公子,在何处读书。 黛玉笑道:“在下姑苏人士,只在家中族学读书罢了,亦无功名在身。” 众人先还不信,沈宴、林暄都帮着解释描补,便也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既夺了魁,黛玉姐弟心满意足地告辞,而那首风流别致、读来令人口齿噙香的《问菊》留在了翰墨斋。 回家的途中,林如海、林暄都深觉与有荣焉,林暄还道下次再来。 黛玉笑他,“这样的事儿一次足矣,来得多了就没趣儿了。” 林如海点头,“暄儿不如你姐姐通透。” 黛玉捂嘴偷笑,朝林暄眨眼。 “父亲教训的是,我要多向姐姐学习。”林暄无奈地道。 第97章 再入宫 “玉儿和别人能一样么。”林如海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又解释道,“就这一回罢了,否则她岂不是总惦记着?” 贾敏也了解黛玉的性子,因而不再多说,只叮嘱林暄,千万管好嘴巴,不能说出去让别人知道。 林暄拍着胸脯保证,“娘放心吧,我堂兄已经回姑苏老家了。” 之后几日,荣国府的家宴林家人一次都没去,只在家中过自己的日子。 转眼过了中秋,天气转凉,南安王府留下的阴霾也消散殆尽,在京城风光了百年的开国功勋,落得个灰飞烟灭。 秋高气爽,兰桂飘香,赏菊宴、螃蟹宴陆续不断,贾敏和黛玉今儿去西家,明儿去东家,又结识了不少同龄友人。 林家的宅子大,江南的庄子上送了许多个头大、肉质鲜美的螃蟹,贾敏索性也办了一扬赏花宴。 黛玉别出心裁,在小花园的假山溪流处以曲水流觞的形式,和姑娘们玩飞花令,热闹了半日,宾主尽欢。 众人皆说,林姑娘有魏晋名士之风,一时倒有不少闺阁女儿效仿。 直到九月底才渐渐清闲下来。 这日,黛玉午后小憩醒来,因无事可做,便吩咐雪雁研墨,预备将近来与姐妹们所得的精妙联句、诗词都誊录出来,以供将来观赏品评。 忽听丫头来报,皇后娘娘宫里的朱缨来了,在和贾敏说话,想求见黛玉。 黛玉忙换了大衣裳过去,朱缨一见她就笑容满面地拉着她的手,“半年不见,姑娘出落得越发好了。” 又说,“皇后娘娘天天念叨着姑娘,想接姑娘去宫里小住,不知姑娘可有空闲?” 黛玉看了贾敏一眼,心知母亲不愿自己与皇室有所牵扯,便先问皇后近况,并不直接作答。 朱缨被皇后千叮咛万嘱咐,务必待林姑娘亲近有礼,因而黛玉虽未当即应承,她也不以为忤,仍旧面不改色地笑着。 皇后已开了口,贾敏不好再三反驳,对黛玉笑道:“那玉儿就去陪娘娘说说话吧,但是切记不可淘气,让皇后娘娘为你操心。” 黛玉点头应是,命凝霜收拾衣裳、妆匣,带着雪雁坐车去了宫里。 皇后与上次见面并无多大分别,许是近来宫里没有什么烦心事,她的气色显得更好了些。 黛玉行礼问安后,就被拉着手坐在皇后身边,皇后柔声问她一些家常琐事。 去长公主的庄子里赏了荷花、到忠顺王府参加了螃蟹宴,在街市上买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桩桩件件黛玉都描述得很是有趣。 晚间,皇后安排黛玉住凤仪宫旁边的紫月阁里,一应摆设用具都是极雅致清新的,黛玉甚是欢喜。 雪雁趁着四下无人时,对黛玉说道:“皇后娘娘对姑娘还真是用心,特意了解了姑娘的喜好。” 上一个这么重视黛玉的是嘉悦郡主。 不过二人身份地位不同,雪雁可不敢轻易议论皇后。 雪雁也变得谨慎稳重了。黛玉心中甚慰,笑道:“所以咱们多注意些,不能给娘娘惹麻烦才是。” 雪雁连忙答应,“好姑娘,我只管看你的眼色行事。” 主仆两个休息了一晚,次日清晨去给皇后请安。 头一次见到了后宫诸位妃嫔、公主、皇子妃等人。 因黛玉是官宦千金,不必对皇后之外的人行跪拜大礼,但是一一拜见过去也够累人的,皇后就说众人都是极和善的,让她只行一回礼也就罢了。 吴贵妃笑道:“皇后娘娘体恤林姑娘,我们也不能做恶人,林姑娘快别多礼了。” 她容貌明艳、气度却很是温和。 坐在她下首的何淑妃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平淡地点点头,没有说话。她与吴贵妃年纪相仿,看起来却不如吴贵妃保养得宜。 皇后又向黛玉引见了大皇子生母庄妃、大公主生母康嫔、七皇子生母周贵人、三公主生母徐贵人,最后才看向一直盯着黛玉的贾元春,对黛玉说:“这位是贾昭仪。” 黛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贾元春,见她容貌丰美、妆容华丽,倒与贾敏不大相似。 看来侄女肖姑的说法并不一定都是真的。 她心下转过这些念头,面上却维持着端庄的笑容,朝贾元春微微点头,口称“贾昭仪”。 贾元春本有一肚子的话想和黛玉说,碍于时机不对,只得敷衍地笑了笑。 厮见过后,吴贵妃打头给了一双赤金嵌红宝石手镯作表礼,其他妃嫔见状也都给了手镯、簪子、发钗等物。 皇后命朱缨替黛玉一一收了。 接着便是两位皇子妃,皇后对黛玉笑道:“你只管唤她们大嫂子、二嫂子便是。” 说得众人心中各有思量,有的想着皇后对林家姑娘视如己出,有的则想到了五皇子身上。 唯有贾元春更加坚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皇帝对林如海的看重,令皇后也对黛玉亲近非常。 不禁又有些埋怨王夫人,林家这样一门亲戚,为何她非但不抓紧些,反而总是一副拒之于千里的态度? 贾元春扣紧了手心,以免当众失态。 大皇子妃也是恪郡王妃,对黛玉早有耳闻,因笑道:“我娘家侄女儿提起过林姑娘,不知你还记得她么?” 黛玉知她说的是赵菲儿,于是点头,“赵姐姐对我很是照顾,还教我投壶呢。我们也时常通信。” 闻言,恪郡王妃笑得越发亲切,“你们姐妹倒是要好得很,等她回了京,你们一起来我府上玩。” 黛玉应下了,“届时定会前去叨扰王妃,还望王妃不要嫌弃我们聒噪才是。” 恪郡王妃摇头轻笑,“我可盼着你们来呢。”她尚未诞下子嗣,难免觉得府中冷清。 黛玉抿嘴笑而不语。 这时承郡王妃对皇后笑道:“母后说得果然不错,林姑娘真真是仙女儿般的人儿,怪道您见天儿地惦记着呢。” 她十七八岁的模样,温柔美丽,一看就是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皇后怜爱地拉着黛玉的手,“本宫从不骗人。” 承郡王妃便问黛玉几岁了、平常在家里做些什么,又向黛玉引见二公主与三公主。 皇后见时辰差不多了,就说今日先散了,吴贵妃等人连忙起身告退,皇后因说三公主与黛玉年岁相仿,留她在凤仪宫多玩一会儿。 徐贵人自无不可,笑容满面地叮嘱三公主,要听皇后娘娘的话,与林姑娘和睦相处。 三公主乖巧地一一应了。 吴贵妃见状面色不变,领着二公主出去了,她清楚皇后不留自家女儿的原因,却不在乎,横竖林如海是皇帝的心腹,岂能任由旁人拉拢,与其做无用功,不如将眼光放在有机会的人身上。 第98章 牙尖嘴利 “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出过皇宫。”三公主露出向往的神色。她生来就是公主,却不受重视,皇帝每年去行宫避暑、去围扬狩猎,她都没有资格跟随。 黛玉颇为耐心地给她讲了姑苏、扬州的风土人情,见她满脸羡慕的样子,不禁笑道:“等我回家后,给公主送些点心过来,请公主尝尝江南的味道,如何?” “嗯!”三公主连忙答应,随即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馋嘴了,有些赧然地低下头去。 皇后虽然与承郡王妃聊着宫务琐事,却时刻留意着黛玉这边的情况,因笑道:“玉儿可得多送些过来,本宫也想知道江南是什么味道的。” 承郡王妃也看向黛玉,“林妹妹,不知我有这个口福没有?” “娘娘和王妃想吃多少都是尽够的。”黛玉笑着回道,然后朝三公主眨眨眼,做出说悄悄话的样子,实则用几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公主您瞧,连大人也爱馋嘴儿呢。” 皇后用手指隔空点了点黛玉,宠溺地笑道:“真是个促狭的小丫头,都敢开本宫的玩笑了。” 她倒是喜欢黛玉这个样子,至少说明她的用心没有白费,黛玉肯亲近她了。 三公主见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心说这位林姑娘可真了不起。 她从未见过皇后娘娘对二、五皇子以外的哪位公主皇子这么温柔宠爱。 皇后向来端庄贤惠,并不克扣妃嫔和皇子公主们的份例,但也仅此而已。 三公主的眼中迸发出一道光彩,看来她得和林姐姐拉近些关系才是。 一时,宫人来禀,早膳已经摆好了,皇后牵着黛玉、承郡王妃拉着三公主,一起到了饭厅。 寂然饭毕,说了会子闲话,皇后便要去处理宫务,承郡王妃从旁学习、协助。 皇后问黛玉想不想和三公主一起去上学,不是作为伴读,只为了让黛玉到学堂里打发时间,免得她一人待着无趣。 三公主忙道:“林姐姐,今儿教琴的是云先生,他琴技高超,难得来一趟呢!” 清早请安时,黛玉和承郡王妃闲谈中提过在家里经常弹琴,三公主记着了,这会儿便一个劲地夸赞云先生,想勾起黛玉的好奇心。 黛玉亦曾听闻过云先生的大名,当下点头应下,“那我陪公主去上学吧。” 三公主笑弯了眼睛。 黛玉先回紫月阁换了衣裳,然后留下丹桔看守屋子,领着彤雾、雪雁与三公主汇合。 丹桔、彤雾都是皇后身边的一等宫女,被指派到紫月阁照顾黛玉的饮食起居,另外还有四个二等宫女,以及两个跑腿的小太监。 黛玉本想把雪雁留在紫月阁,丹桔却说雪雁更了解黛玉的习惯和喜好,黛玉便从善如流,毕竟有雪雁在身边,她也安心些。 一时,三公主、黛玉在宫女的簇拥下到了公主郡主们读书的明伦堂。 明伦堂在皇宫西南处,院子宽阔而不失精致,藤萝绿蔓掩映着白墙青瓦,很是雅致幽静。 这里挨着皇帝后妃宫苑,和御花园只隔了一汪湖水,走在曲折的连廊上,还能闻到从御花园里飘来的隐约花香。 她们来得不算早,学堂里已经有十来个年纪不一的姑娘,三三两两地坐在了几个区域。 或许是因为宗室男多女少,姑娘们不论大小都在一处上学。 黛玉落后三公主半步,二人先后进了屋子,二公主瞧见她们,扬声笑道:“三妹妹,林姑娘,你们竟一起来了。” 三公主笑了笑,“母后让我带林姐姐来听听云先生的课。” 二公主右手边一个圆脸的姑娘正和旁人说着话,闻声扭头打量了黛玉一眼,问三公主道:“你为何叫她林姐姐?她是哪家的郡主么?” 黛玉摇头,尚未答话,一个姑娘已经笑出了声,“刘姐姐,你不认得林姑娘么?她是户部林侍郎家的千金。” 说话的那人黛玉倒是认识,乃是刑部右侍郎的嫡幼女陈明芬,说起来,这位陈侍郎与林家也有些渊源。 那年抓了许多拐子救下甄英莲的金陵知府便是他。 他入京升职后,还曾写信给林如海表达谢意,但如今两家人的关系却淡淡的。 陈侍郎早年间依附于四王八公才能仕途顺遂,若是仗着现在官运亨通,就一朝翻脸不认人与四王八公撇清关系,那么他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毕竟他为四王八公做了不少脏事,一旦撕扯来,陈侍郎就是第一个被开刀的。 因而林如海不愿与他走得太近,贾敏也拒绝了陈侍郎夫人的所有帖子。 黛玉心知陈明芬的恶意因何而起,却不甚在意,只笑着对二公主行了半礼,就坐在了三公主的右手边。 那位被陈明芬称呼为刘姐姐的圆脸姑娘却并未就此罢休,而是对二公主说道:“原来是贾昭仪的娘家表妹,怪道不是伴读,也能和三公主一起上学。” 她这话说得实在无礼,连二公主都瞪了她一眼。 黛玉冷声笑道:“这位姐姐方才没听见三公主的话么?皇后娘娘慈和怜惜,才特许我今日过来的。” 言外之意就是和贾元春毫无关系。 刘姑娘脸上讪讪的,朝先前与她说话的姑娘使了个眼色,那姑娘暗骂一声蠢货,笑着问道:“三公主说林姑娘是来听云先生讲课的,莫非林姑娘擅长抚琴?从前倒不曾听林姑娘说过。” 她是太常寺少卿之女韩颖,与黛玉在忠顺王府见过一回。 黛玉对她的印象还不错,脸色稍缓,“不敢当擅长二字,不过略有兴趣罢了。” 韩颖笑了笑,这才对黛玉介绍道:“刘姑娘是兵部左侍郎家的千金,闺名雨潇,她性子直爽,其实心里并无恶意,还请林妹妹别和她计较才是。” 黛玉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若是抓着此事不放,就会显得黛玉不够大度。 眼看上课时辰将至,黛玉原本不打算理会刘雨潇,闻言却不禁笑道:“韩姐姐如此了解刘姑娘,想必她也时常这么率真地和你讲话吧。我虽然不如姐姐心胸宽广,却也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否则便会落个锱铢必较的名声。” 这下韩颖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了,勉强笑道:“林姑娘当真伶牙俐齿。” 黛玉微微一笑,只要不说她牙尖嘴利就好。 第99章 偶遇宫廷秘闻 抛去外表气度,云先生也算得上世间高人,他出身蜀中名门,琴画双绝,年轻时走遍大江南北,不惑之年在京城定居,彼时便已名声大噪,颇受文人雅士的推崇。 今上继位后,三番五次邀请云先生,来宫中坐馆教授皇子公主,或到翰林院任职。云先生感佩于皇帝的礼贤下士,才答应每月给皇子、公主各上一堂课。 因而屋内的姑娘们看到他,都连忙停止了交头接耳说小话的动静,纷纷正襟危坐。 云先生扫视一圈,发现多了一位眼生的姑娘,便笑问黛玉可学过琴没有,如果是刚入门的,他要从指法开始讲起了。 黛玉起身笑着答道:“学生不才,已经学过几年琴技了。今日慕名旁听,先生且按原先的进度讲课就是了。” 云先生颔首,自顾自地讲授起来,他心胸阔达,言之有物,讲完一节后随手弹了一曲,琴声悠扬高洁,如珠玉落盘,动听至极。 一曲终了,姑娘们沉醉其中,久久不能回神。 黛玉心下叹服,下学后仍反复品味,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青石路上。 路边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树干粗壮,树下落了一地金黄,树上仍然枝叶茂密仿佛能遮天蔽日。 正因眼前忽然暗了下来,黛玉才恍然回神,问雪雁:“怎么走到这里了?” 她四处看了看,除了这棵落叶不断的梧桐树外,周围都是百花争艳的景象。 雪雁笑道:“我瞧着姑娘一直出神,不敢打扰。” “姑娘不必担心,咱们在御花园里。”彤雾柔声解释道,“这是一条小路,从前面假山处拐过去,就能望见紫月阁了。” 听闻她们没有迷路,黛玉放下心来,观赏了一会子御花园的景色,慢慢地走到了彤雾所指的假山处。 忽听假山背面有人说话,恍惚是一男一女在窃窃私语。 跟在她身后的雪雁、彤雾俱是脸色一变。 雪雁担心她们撞到什么宫闱秘事,彤雾则认出了那道男声。 黛玉不欲细听,正要转身折返回去。 彤雾担心她们忙中出错,万一弄出点动静来就不好分辩了。 连忙一手一个,拉住黛玉和雪雁,示意她们放轻脚步,缓缓地离开此处。 三人如临大敌般,屏气凝神。 四面寂静无声,那二人说话的声音反而越发清晰了。 只听少女婉转娇笑,“殿下可莫要哄我。” 少年的音色清朗中带着一丝沙哑,“你放心,过年我就和母妃说,非你不娶。” 少女既感动又担忧,“若是贵妃娘娘不同意怎么办?我听说她看中的是沈家大姑娘。” 听到此处,黛玉心中一惊。贵妃、沈家大姑娘,那岂不是说,假山后面的人是三皇子?他们母子想算计沈慕婉? 倏忽间,黛玉想起沈慕婉提过,她和二公主性情相投,还为了不能做二公主的伴读而感到失落。 黛玉不禁怀疑,二公主是真心的么?以黛玉今日所见,二公主可不是个心思简单的姑娘。 她思绪纷杂,也没心思注意三皇子与少女的谈话了。 好容易走出一射之地,黛玉三人都长出了口气,连忙往岔道上走去。 一路脚步匆匆,连御花园的景色也顾不得观赏了。 回到紫月阁后,雪雁伺候黛玉梳洗换衣,彤雾给黛玉挑拣首饰。 黛玉将其他人都支了出去,对她二人叮嘱道:“方才之事,你们谁都不能告诉。知道么?” “是。”雪雁答得非常干脆。 彤雾却踟蹰着道:“也不能禀报皇后娘娘么?”见黛玉蹙眉,又说,“和三皇子说话的那人是二公主的伴读刘姑娘。” “是她?”黛玉惊讶地眨了眨眼,刘雨潇和她说话的声音可不是那个样子的呀。 彤雾笑着点头。她起初也没有分辨出刘雨潇的声音,后来或许是被三皇子哄得高兴了,才露出了一点本色。 黛玉原就没打算瞒着皇后,只是不确定那少女是谁,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才是。 如今彤雾能确定那人是刘雨潇,黛玉自然决定立刻就告诉皇后,否则她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实在不值当。 很快梳洗妥当,黛玉就往凤仪宫去。 皇后已经从处理宫务的交泰殿回来了,听黛玉说完此事,不由皱起了眉。 刘雨潇做了二公主的伴读,就意味着兵部左侍郎支持三皇子,这事儿她一早就知道了。 那么对于刘雨潇是否能做三皇子妃,她是半分都不在意的。 可他们话里牵扯到沈家,皇后就得深思一番了。 以吴贵妃的性子,明知沈弥是皇帝心腹,沈家又向来不涉党争,她如何会看中沈慕婉做儿媳?这事儿刘雨潇又是怎么知道的? 皇后都没有听到丝毫风声。 难道吴贵妃只是想利用沈慕婉的婚事离间皇帝和沈弥? 可那样对三皇子又有什么好处?失去了妻族的支持,就少了一大助力啊。 皇后思索半晌,还是决定等皇帝下了朝问问他的看法。 眼下先安慰黛玉道:“沈大姑娘极少进宫,吴贵妃要算计她也不容易,你先别担心,我会请陛下提醒沈阁老的。” 只要沈弥心中有数,吴贵妃和吴家都不是他的对手。 黛玉点头,心里想着要不要委婉地和沈慕婉说一声,随即又笑了,有沈家舅公在,哪里还需要她操心。 于是暂且撂开了手,与皇后说起云先生的琴技。 皇后对云先生也不陌生,两人从云先生的技艺谈到心境,再到人生经历,直说到午膳时间才意犹未尽地停下了。 承郡王妃回皇子住所了,两位年长的皇子都未出宫开府,承郡王小夫妻两个成婚不久,正是一刻也分不开的时候,皇后一贯不多留承郡王妃。 皇帝命人来传了话说午膳留在勤政殿吃。 因而凤仪宫里只有她们娘儿俩一起吃饭,倒也自在。 寂然饭毕,宫人捧了茶水上来,黛玉漱了口,第二杯新茶却只沾了沾唇。 皇后见状笑问:“玉儿喜欢喝什么茶,我叫人给你换一杯。” 黛玉笑着解释道:“臣女自幼脾胃虚弱,家父教我饭后过一刻再吃茶,方是养生之道。” 皇后听了觉得稀奇,因对朱缨说:“你记着,下次见了李院判问问他,若是真的,咱们凤仪宫也改改饭后吃茶的规矩,说不定本宫能多活十年呢。” 黛玉颔首,神色郑重地说道:“娘娘是该注重养生,好长命百岁!” 把皇后哄得眉开眼笑。 第100章 不撞南墙不回头 紫月阁里都是皇后娘娘身边得力的人,黛玉没有顾忌贾元春的身份,懒得与抱琴虚与委蛇,直接命雪雁去传话,“就说我奉皇后娘娘的旨意入宫小住,不敢在宫中随意行走,免得冲撞了其他贵人。” 抱琴在凤仪宫里从未见过雪雁,料想雪雁定是林家的丫鬟。 听完她一番脆生生的话语,抱琴笑得温柔和煦,“林姑娘多虑了,我们昭仪娘娘和林姑娘是嫡亲的表姐妹,林姑娘既然进了宫,陪昭仪娘娘说说话也是应当的。况且凤藻宫地方清幽,不会冲撞到别人的。” 雪雁原本有些呆性,这两年被秦嬷嬷和冯嬷嬷调教得机灵多了,立刻明白了,凤藻宫很偏僻,周遭一般没有人。 那岂不是要让她家姑娘走很远的路,宫里又不能随意坐轿子。 雪雁心中腹诽不断,面上一派正经,“可是皇后娘娘吩咐了,让我们姑娘好生歇着,别入宫一趟累坏了身子。” 抱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雪雁恍若未见,“昭仪娘娘是陛下的妃子,我家姑娘不敢以表姐相待,请抱琴姐姐莫要再强人所难了。” 好个强人所难!林家的丫鬟竟如此牙尖嘴利。 仗着有皇后撑腰,还教训起自己这个大宫女来了。 抱琴忍了又忍,才没有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匆匆告辞走了。 雪雁在她背后做了个鬼脸,得意地挑眉笑了笑。 “雪雁妹妹真是了不得,”彤雾向黛玉转述了雪雁和抱琴的全部对话,笑道,“怪道能做姑娘的丫鬟。” 黛玉忍俊不禁,“你是想说雪雁跟我学得这么牙尖嘴利吧?” “是能言善辩。”彤雾捂嘴笑道。 这时雪雁进来,就见黛玉、彤雾都满脸促狭地看着她笑。 雪雁不禁挠了挠头,有些莫名其妙,随即又撂开了手,只管跟黛玉说,她把抱琴气得脸都红了。 黛玉摇头失笑,连声夸她长进了。 主仆几个正说着话,朱缨过来紫月阁对黛玉说道:“娘娘问姑娘想去藏书阁瞧瞧么?” 朱缨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通体莹润洁白的玉牌,“这是藏书阁的出入令牌,不过姑娘最好趁着皇子们在读书的时候过去,以免被冲撞了。” 黛玉高兴地将玉牌接到手里,吩咐雪雁给她拿衣裳、彤雾替她梳妆,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她也确实好奇已久。 林家书香门第,藏书甚为丰厚,皇宫作为天下间最富有的地方,藏书之量远非一家一户可比。 自从上次皇后向黛玉提起,许她去藏书阁后,黛玉一直没有忘记此事。 但她昨儿才进了宫,不好才过半天就去恳求皇后。 没想到皇后倒是真的把她放在心上,处处考虑周全。 黛玉心里像吃了蜜似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与她的雀跃不同,贾元春听了抱琴的回禀,只觉得苦涩难当。 中秋节前,皇帝终于想起了她,解了她的禁足,还来瞧了她一次。 虽然只待了半个时辰,也让贾元春的日子好受了许多。 今早去凤仪宫请安,她见黛玉年纪尚小,身形柔弱,还以为是个被娇养在温室里、耳根子软好拿捏的小姑娘。 没想到连黛玉身边的丫鬟都难缠得紧,偏生叫人抓不到把柄。 贾元春叹了口气,她已经黔驴技穷了,即便王夫人会失望,她也无可奈何了。 上月王夫人得以入宫探视,询问她究竟因何被禁足。 贾元春如何能以实相告?她可再不敢忤逆皇帝了。 因而只说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 “带累了父亲,是女儿不孝。”贾元春尚且不知贾政对她心生埋怨。 还为贾政贬官而愧疚不已。 王夫人安慰她,“等娘娘复宠了,陛下自然会重新重用你父亲的。” 王夫人满眼都是凤藻宫里的富丽堂皇,又知当今皇帝的后宫中从未有过无子而成为一宫主位的先例。 若非皇帝喜爱贾元春,怎会为她破例? 没见七皇子的生母还只是个贵人么? 贾元春如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只得胡乱应付了王夫人几句,又殷殷叮嘱她,好生教养贾宝玉。 想到贾宝玉近几个月的行事,王夫人笑道:“娘娘放心,宝玉读书很是用功,不必旁人催促,自己每天都去学堂。” 贾元春颔首,稍感安慰,也露出个笑来,“宝玉自小就聪慧过人,将来肯定会成为咱们二房的顶梁柱。” 又说,“宝玉身子弱,母亲莫要逼得太紧了。男子大器晚成也是有的。像琏兄弟,从前文不成武不就的,如今倒是出息了。” 提起这个,王夫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王熙凤做甩手掌柜也就罢了,连邢夫人都在她跟前抖起来了。 话里话外都是,贾琏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是贾琏争气啊,将来袭了爵,荣国府不还是他们大房的么。 王夫人岂能甘心?她儿子衔玉而生,才应该是这府里最有造化的人。 她不能允许贾琏承袭爵位,不能接受将来贾母过世,他们二房被赶出荣国府去。 她突然紧紧抓住贾元春的手,眼中闪过一丝疯狂,“我给你求的补身子的药方,你可用了?” 王夫人的表情与贾元春曾经在铜镜中看到过的一模一样。 她们果然是母女连心,不撞南墙不回头,任谁也别想劝服。 她真是可笑,还以为王夫人听懂了她的意思,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贾元春落下一串凄楚的眼泪,无声点头,她自己也没有彻底死心呢。 王夫人如释重负地笑了,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娘娘还年轻,别着急。” 临走前,王夫人留下了一叠银票,没有人从中克扣,整整五千两。 贾元春却不知道,为了这些钱,王夫人的头发都白了不少。 王熙凤像发了疯似的,把放印子钱的票据都烧了,还拿嫁妆银子补偿那些借钱的佃户或小商贾。 面对王夫人的质问,王熙凤惨白着一张脸,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走到这一步,都是从前作恶太多的报应。为了能走得安宁,也为了给巧姐儿积德,我只能这样做了。姑妈无需劝我。” 什么阴司报应,王夫人是不信的。她日夜求神拜佛,到如今也没有心想事成。 见王熙凤冥顽不灵,王夫人只得让周瑞两口子,拿着贾政的印信去放贷。 第101章 赤狐大氅 皇后特许她可以借书拿回紫月阁看,只要离宫前退还即可。 之后的几日,黛玉不是陪皇后吃饭聊天,就是在紫月阁里看书。 三公主来找过她几次,黛玉却不愿再去明伦堂上学,对三公主也是淡淡的。 那日三公主一句无心之言,引起了一番口角,她却没有为黛玉说过一句话。 黛玉理解她在宫中生活不易,难免性情谨慎,并不和她计较,但黛玉有自己的脾气和原则,不会和三公主交心了。 三公主到底只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一面为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感到挫败,一面又庆幸着对黛玉并未造成实际伤害,希望黛玉能忘记此事。 哪知黛玉如她所愿揭过了这一茬,却待她疏远了许多。 黛玉不理会三公主的想法,她不去明伦堂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再撞见什么“宫廷秘闻”了。 虽然她并不是故意偷听三皇子和刘雨潇的谈话,但被人发现了,她这个外臣之女却要承受皇帝、吴贵妃等人的大半怒火。 还会牵累林家。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黛玉决定就在紫月阁里安生待着。 横竖她有书、有琴作伴,也是快活得很。 这天朱缨带人送来了许多东西,都是皇后赏赐的,除了寻常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等,还有一箱子处理干净的皮子,有黑熊皮、鹿皮。 说完这些,朱缨又拿出一个包袱,对黛玉笑道:“林姑娘,陛下上个月带皇子们去围扬狩猎,五殿下猎了不少赤狐,毛上不带一丝杂色,娘娘命人给姑娘您做了一件大氅,说下雪天穿着,一定特别好看。” 特意加重了“五殿下”三个字的读音。 哪知黛玉浑然不觉,只当是皇后的恩赏,笑道:“劳烦姐姐跑这一趟,待会子我就去向皇后娘娘谢恩。” 朱缨无奈一笑,不好揪着不放,便打开包袱取出大氅。 那大氅的确如朱缨所言,通体一色,鲜艳夺目,雪雁、彤雾服侍黛玉穿上试了试。 黛玉本就仙姿昳貌,在这件火红大氅的映衬下更显风姿超逸,不似凡人。 “姑娘真美啊。”雪雁呆呆地说。 彤雾、丹桔连连点头,“姑娘是天上下凡来的吧。” 说得黛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命二人给她脱下来妥善收着。 朱缨见此情状,心道:皇后娘娘和五殿下这是把媚眼抛给瞎子看了呀,林姑娘根本就没开窍呢! 估计“五殿下”三个字,于她而言,就是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朱缨回到凤仪宫后,果然听皇后问:“你可说了红狐是小五猎来的?” 朱缨点头,把黛玉的反应一一告诉了皇后。 皇后先是叹气,随后自我安慰道:“玉儿还小呢。先让她知道小五这个人,剩下的慢慢来。” 想起儿子当日扭扭捏捏的样子,皇后又笑了。 秋猎过后,司徒珩让人抬了两个大箱子过来,对皇后说道:“母后,儿臣猎了些紫貂和赤狐……” 儿子如此孝顺,皇后心中甚慰,不过又有些嗔怪,“紫貂也就罢了,本宫这把年纪穿什么赤狐,岂不是老黄瓜刷绿漆么?” “咳,母后风华正茂。”司徒珩先哄了皇后一句,停顿了片刻,才支吾着说,“儿臣听闻母后很是喜欢林家姑娘……” 仿佛意识到自己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司徒珩连忙闭口不言,俊脸上浮起一抹薄红。 皇后怔了怔,过去大半年了,她以为司徒珩已经撂开了手,毕竟少年人只见过一两次,很快就忘记了是很正常的。 没想到他还惦记着。 所幸皇后对黛玉的印象很好,抛开司徒珩不谈,她也是极喜欢黛玉的。 便笑着说会命人给黛玉做件大氅。 司徒珩道了谢,在皇后揶揄的目光下落荒而逃。 说起来,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自元宵节过后,他就再没机会见过黛玉。 本以为会逐渐淡忘关于她的记忆,哪知实际上却截然相反,他总会三不五时地想起她。 尤其是在忠顺王府见到的清丽面容,和元宵灯会上的袅娜身影。 鬼使神差的,他处处留意着林家相关的诸事,练字的时候写到“林”字的时候,还会莫名感到一阵心虚。 更别提“黛玉”二字了。 论理,他不该知道她的闺名的。 可他在脑海中的景象里,听到过她自称“姑苏林黛玉”。 眉蹙春山,眼颦秋水。也唯有此名配得上她了。 因而去围扬秋猎时,他看到赤狐跑过,就想到黛玉一身红衣的样子。 若是穿上他亲手猎来的赤狐皮做成的大氅,在雪天赏梅,定然会让梅花都黯然失色吧。 得知皇后接黛玉入宫小住,司徒珩每次去凤仪宫请安,都幻想着会不会遇见她。 他心里分明清楚,皇后绝对不会让人冲撞了黛玉,可就是控制不住。 这日,北风凛冽,飞沙弥漫,黛玉坚持要回家去。 皇帝的万寿节快到了,皇后忙得不可开交,黛玉不忍心让皇后再抽出时间照料自己。 而且次日林如海和林暄休息,她还想让林如海带她去马扬玩呢。 眼看林暄骑马已经有模有样了,而她扮作男儿身的时候还得坐马车。 便央求林如海给她挑了一匹温顺的小红马,黛玉学过两三回了,起初战战兢兢的,得让人牵着马她才敢上去坐一会儿。 上次倒是能自己骑着走两步了,如今正是在兴头上的时候。 皇后听她说了缘由,也不再强留,命人备了软轿送她出宫门,再坐马车回去。 路上行人稀少,雪雁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心中发紧,忙让车夫仔细些,宁愿晚些到家,也别急着赶路。 黛玉笑她:“咱们坐在车里听着声音大,其实不过是寻常刮风罢了。” 说着掀开车帘一角,指着路边摇曳的树让雪雁看,“若是大风,那小树该弯折了。” 雪雁拍着胸脯,“我方才走在路上,觉得风也不算大,坐到车上越听越觉得吓人。还是姑娘聪明。” 黛玉笑了笑,无意间瞥到一个骑马的身影,跟在马车稍后一射之地。 那人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穿着一身宝蓝色箭袖。黛玉几乎立刻就认出来了。 “是他!”她低声惊呼,这次看得更清楚了,隐约觉得那人眉宇间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怔忡片刻,雪雁好奇地问:“姑娘说了什么?” 黛玉见她要凑过来看,连忙放下车帘,若无其事地道:“你听岔了。” 快到林府时,黛玉按捺不住好奇心,又偷偷瞧了一眼,那人已不见了身影。 黛玉不觉有些怅然若失。 而司徒珩也懊恼地皱起了眉,他本打算远远地坠在后面,护送黛玉回府。却不想竟被发现了。 会不会又吓到了她? 他似乎没有给她留下过正常的印象。 第102章 几家欢喜几家忧 这日,黛玉在屋内拿着一本诗集翻看,雪雁就着红泥小火炉给她烤栗子吃,凝霜等人在一旁剥核桃,打算让小厨房做些琥珀核桃仁。 众人随意说着闲话,雪雁瞧着外面的风雪,因说:“不知湖广的冬天冷不冷。” 嘉悦郡主的两个儿子明年打算下扬考乡试,过年仍不回京,她放心不下,十月中旬就启程往杜家祖籍去了。 黛玉想了想,湖广在南方,应当没有京城这么冷吧。 不过嘉悦郡主并非第一次去那里,想来是能适应的。 便对雪雁笑道:“将来咱们也去瞧瞧。” 雪雁瞪大了眼睛,“真的么?可是姑娘何时能出京呢?” 黛玉摇头,她是个闺阁女儿,暂时没有独自出门的自由和能耐。 新雨打了帘子进来,对黛玉说:“姑娘,太太那边这会子乱哄哄的,让您先别过去。” 黛玉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是荣国府来人了。”新雨也不大清楚。 一听是外祖家,黛玉就有些心情复杂,她的两个舅舅和几位表兄弟,旁的本事没有就算了,连家都管不好,三天两头出事。 “太太心情如何?”黛玉只怕荣国府是来添麻烦的。 新雨想了想,笑道:“听华秀姐姐说,太太挺高兴的。” 嗯?黛玉没料到贾敏是这个反应,怔了一瞬,随即放下心来。 不是来找麻烦的就好。 黛玉不大在意荣国府出了什么事,贾敏其实也不在乎,不过今儿的确有些大快人心。 原来,荣国府是派人来报丧的,说是他们二太太的兄长病逝了。 贾敏顾不得疑惑王子腾死了,荣国府为何来林家报丧,先畅快地笑了几声。 没了王子腾,王、薛两家的女人们能少做许多恶事吧。 那报丧的婆子是吴兴家的,她见贾敏这副模样,气得双目赤红,险些将一口银牙咬碎。 偏偏又不敢发怒,真论起来,林家与王家本就没有关系,是她跑上门来自取其辱。 吴兴家的学着王夫人低眉敛目的样子,语带悲戚地说道:“我家太太闻此噩耗,伤心得病倒了,琏二奶奶出府去了,老太太没法子,就让珠大奶奶料理家事,但是几位姑娘无人照料……” 她觑着贾敏的神色,心里暗骂周瑞家的狡猾,自己不来,却叫她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果然,贾敏柳眉微挑,目光陡然凌厉起来,“所以呢?” 吴兴家的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老太太想请姑太太帮忙照看一阵子,等府里忙完了,就接三位姑娘回去。” “是老太太的主意?”贾敏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吴兴家的硬着头皮说了声“是”。 贾敏冷笑道:“回去告诉你主子,林家不是善堂,别以为打着老太太的名义,我就不敢拒绝。她忘了我是怎么在荣国府发火的么?” 吴兴家的不敢再搭话。 其实这事儿就是王夫人的灵机一动。 她听闻王子腾要回京时,高兴地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心想临到过年了,竟发生了双喜临门的好事。 一定是贾元春复宠了,给皇帝吹了枕头风,皇帝就给王子腾下了旨意。 至于为什么不将贾政官复原职。王夫人推测,她女儿是个知道轻重缓急的,王子腾回京才是当务之急,横竖贾政哪也没去,官位也不高,将来不必皇帝开口,王子腾就能提携这个妹夫。 谁知千盼万盼,传回来的却是王子腾病逝的消息。 说是路上突发急病,看诊的大夫是个庸医,一碗汤药下去,王子腾连遗言都没来得及说,就一命呜呼了。 王家的人险些把那大夫全家打死,却也换不回王子腾的命了。 王夫人哭得晕死过去,整晚睡不着觉,天将明的时辰,她就头昏脑涨、四肢沉重,病得起不来身了。 偏又恰逢年关,府里诸事繁杂,却听金钏儿说,王熙凤吐了口血,拖着病体恳求贾母,要去寺庙里给王子腾做法事、再诵经三月。 贾母见她摇摇欲坠,走路都不稳当的样子,担心不已,王熙凤却执意要去,贾母便允了。 她这一走,王夫人不得不让李纨帮着料理家事,否则难道要便宜邢夫人么? 贾母倒是想叫贾迎春趁此机会跟李纨学学,但王夫人考虑着,贾迎春明年该说亲了,莫不如送三春一起去林家,贾敏不是很关心贾迎春么?那就给她一个做好人的机会。 横竖王家指望不上了,贾元春在宫里鞭长莫及,贾敏不愿三春作妾,那正好,她最好对侄女们一视同仁,给她们都找门好亲事,将来也能帮扶贾宝玉。 从前王夫人死活看不上林家。 王子腾一死,她像是突然明白了似的。 她嫉恨贾敏不假,但是不妨碍她利用林家啊。 所幸贾敏不同意将女儿嫁入荣国府,那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贾敏是个心软的人,若是甘愿为三春操心,既省了她许多力气,最后得利的人也只会是贾宝玉。 正在做美梦的时候,吴兴家的回来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她不同意?”王夫人怒道。 吴兴家的转述了贾敏的话。 王夫人气得一口气没喘匀,咳了半天,还是周瑞家的有眼色,连忙给她倒了杯水。 她本就穿着素服,这样又病又气的,显得脸色更差了。 终于还是拗不过贾母,让贾迎春、贾探春跟着李纨学习管家,她又提了薛宝钗一句,贾母立刻拉下脸来,“一个未出阁的亲戚家的姑娘,能管荣国府的家事?你把国公府当市井乡野了么?” 王夫人敢怒不敢言,所幸贾探春会时不时地向她汇报府里的情况,李纨、贾迎春都很胆小谨慎,发现不了她隐藏的秘密。 这个年,贾、王、薛三家都笼罩在悲痛的氛围里,没有一个人真心笑得出来。 王家门可罗雀,荣国府也冷清了不少。回想三四个月前,贾母寿辰,府里还是一片热闹欢腾的景象呢。 林家却一如往常,四口人或是在家围炉煮茶、或是上街观赏灯会,简单而温馨。 宫里也是张灯结彩、笑语喧哗,皇帝还兴致高昂地亲手放了几支“窜天猴”。 虽然之前被人怀疑,给王子腾治病的人是他安排的,皇帝生了一扬闷气,觉得自己的品性受到了怀疑,但很快就高兴起来了,或许是老天在帮他吧,提前收了王子腾,省了他许多麻烦。 第103章 亡羊补牢为时晚否 贾母只说了几句扬面话,王家明摆着是不中用了,她索性懒得费心思招待她们。 王夫人、薛姨妈都满心难过和不舍。她们以后就没有娘家做倚仗了。 “嫂子若是走了,鸾姐儿的亲事怎么办?保宁侯府愿意等么?”王夫人隐约记得杨氏说过,已经和保宁侯夫人私下里商议定了,只等王熙鸾及笄后就会派媒人上门提亲。 说到这个,杨氏的脸色淡淡的,“大妹妹莫要再提此事了,本就没影儿,传出去会误了鸾丫头的名声。” 王子腾出殡当日,保宁侯夫人派了身边的嬷嬷到王家送奠仪,言语间都是两家的亲事不必再提的意思,杨氏何等高傲的人,硬生生忍下了这份屈辱。 不过后来她慢慢想明白了,王家子弟都不成器,荣国府也只剩个空架子,即便王熙鸾得嫁高门,没有娘家助力,将来终究难以立足。 不如回金陵去,靠着祖产、祭田过活,无论是给王熙鸾找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还是让她坐产招婿,都能安稳、富足地度过一生。 王夫人却怒火中烧,保宁侯府当真是不把荣国府和贾元春放在眼里,王家一倒,他们就背信弃义。 她想安慰杨氏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好似说什么都在往杨氏心里捅刀子。 薛姨妈嫁入皇商家多年,察言观色的功夫比王夫人厉害十倍不止,当下柔声笑道:“嫂子说的在理。且鸾姐儿品貌出挑,在金陵有叔伯堂兄撑腰,比在京里仰人鼻息强多了。” 她这话有一半带了真心,说得倒很是诚恳。 若非当年薛家另外七房先是觊觎他们的家产,后又恨他们为救薛蟠掏空了家底,薛姨妈也不愿意来荣国府寄人篱下。 眼看薛宝钗已经及笄了,和贾宝玉的“金玉良缘”还没个着落,薛蟠又是个只会吃喝嫖赌的,薛姨妈总共给他拿了五千两银子让他跟堂弟薛蝌跑生意,一年过去了,他一分钱也没往家里拿过。 薛姨妈岂能不急?她比王夫人小了好几岁,如今两人站一块,像双生姐妹似的。 听了薛姨妈的话,杨氏心里好受了些,难得真心地叮嘱两位小姑子,“你们切记,好好教养蟠儿和宝玉,别再任由他们胡作非为了。” 薛姨妈面露难色,她早就管不住薛蟠了。王夫人则不以为然,贾宝玉如今大有长进,已经很久没有胡闹过了。 不管心里怎么想,姐妹两个都点头应了,依依不舍地送走了杨氏母女。 没过几日,王熙凤就从寺庙里回来了。 她因知荣国府的家庙铁槛寺与旁边的水月庵都是藏污纳垢之地,特意选了一处离得很远的寺庙,那里香火鼎盛、几乎每天都有高门大户的太太夫人们前去上香。既不用担心自身安全,还能时常聆听高僧讲经。 王熙凤打着为王子腾诵经的名号,实则替张金哥和那位守备公子点了长明灯,又请大师为他们二人超度。 起初,王熙凤只是担心将来报应到巧姐儿身上,后来她听多了僧人讲述的佛法经书,又见了很多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的孤儿来寺中乞讨,模样甚是可怜,为了一口吃的,活得没有半分人样。 她的心境慢慢发生了改变,真心实意地忏悔起来。 这次回府后,王熙凤不再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脸上有了点血色。众人都为她高兴,王熙凤笑了笑,说是在寺庙里心境宁和,才养好了一些。 众人不免多打量了她两弯眼,这才发现,王熙凤的气度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整个人果然平和沉静了许多,不禁暗暗称奇。 之后,贾母和王夫人都劝王熙凤继续管家,贾母是觉得王夫人没本事,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王夫人则又惦记上了王熙凤的嫁妆。 “老祖宗和太太看重我,我本不该推辞。”王熙凤说话的语气从容不迫,“只是我才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实在是心力不足。” 贾母不愿当恶人,自然不再勉强。 王熙凤又悄悄对王夫人解释道:“我有什么事都瞒不了姑妈。当年我出阁时,爹娘和叔叔婶婶给了我十万两压箱银子。” 这事儿王夫人的确知道,否则也不会让王熙凤去应付宫里来的太监。 “如今已经散去了大半,我连铺子都卖了两个。”王熙凤叹了口气,“我就巧姐儿一个女儿,得为她的将来做打算啊。咱们府里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我可不敢再贴补家用了。姑妈也是做母亲的人,定然明白我的心思。” 王夫人听她说嫁妆散了大半,当即皱起了眉,恨铁不成钢地说:“凤丫头,你糊涂啊!嫁妆可是咱们女人最重要的东西。” 王熙凤心中冷笑,这就是她的嫡亲姑妈,想要她的钱,就说的比唱的好听,以前让她贴补贾元春的时候怎么没有这副慈爱心肠? 不过面上仍是恭敬有加,“姑妈不必劝我了,为了巧姐儿,别说嫁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 王夫人不死心,“你现在是四品官太太,想挣钱还不容易么,从前那个营生你也是做惯了的。不过三五年,你的嫁妆就能回来了。” “姑妈慎言,我从未做过什么不法之事。”王熙凤正色道,她已销毁了证据,底气十足。 见王夫人面色不虞,接着说道,“琏二本就厌弃了我,若再叫他抓到了我的把柄,说不准一怒之下就把我休了,届时恐怕会连累姑妈的名声,甚至连昭仪娘娘都会被人诟病。” 王夫人咬牙道:“凤丫头,你好的很。”都敢威胁她了。 她定要让王熙凤尝尝在国公府住着,却不掌权的滋味。 王熙凤淡然一笑,丝毫不放在心上,王夫人能使用的手段她还不清楚么?横竖冻不着也饿不着,不过是有些许不如意罢了,她撑得住。 转眼进了三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因三皇子、四皇子到了适婚之龄,皇帝今年又不打算选秀,便由皇后举办了一扬赏花宴,召各家贵女入宫,行选秀之实。 虽然大家都清楚这扬宴会的目的,但皇后也不能做得太明显,因而下帖子的时候就和各位夫人太太说了,家中未出阁的女儿都可以入宫赏花。 于是到了初六这日,御花园里除了姹紫嫣红的鲜花,还有百芳争艳的姑娘们。 第104章 赏花宴 迎面碰上忠顺王妃、淑宁长公主、恪郡王妃从凤仪宫出来,众人打过招呼后,淑宁长公主对贾敏笑道:“我们来得早,这就先去御花园了。” 她身边的张清澜对黛玉眨眨眼睛,黛玉回以微笑。 两个姑娘心照不宣,待会子要凑在一处玩。 贾敏目送她们走远,才和黛玉进了凤仪宫。 皇后正在与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夫人说话,承郡王妃在旁作陪。 见林家母女来了,不等二人行礼,皇后就让宫人给贾敏搬椅子坐下,又招手让黛玉上前,对那位老夫人笑道:“母亲,这就是我说的林姑娘,您瞧,比那画上的仙女儿还标致呢。” 承恩公夫人年过七旬,面容慈祥,观之可亲。 黛玉连忙敛衽行礼,承恩公夫人笑得愈发和善,“好孩子,快别多礼。” 因黛玉年纪尚小,今日不是主角,没有打扮得过于鲜艳,穿了一件缃色撒花洋缎袄,下着青碧色百褶裙,却更显娇俏玲珑。 喜得承恩公夫人连声夸赞,拉着她的手不放,叫黛玉挨着她坐在矮榻上。 贾敏见状,无奈地笑了笑。 “外祖母才见了林妹妹,就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承郡王妃故意撒娇凑趣。 承恩公夫人笑道:“你放心,我老婆子记性好得很,你可是我外孙媳妇,宝贝着呢,还有玉儿丫头,我都忘不了。” 说得皇后笑个不住,“母亲这话极是,她们都是您老人家的心肝肉,只有本宫算不得什么了。” 贾敏眉头一跳,觉得这母女俩的话大有深意,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时又陆续来了几位领着姑娘的夫人,皇后等她们请了安,就说:“不必都在这里拘着,御花园里的花开得正好,你们先过去瞧瞧吧。” 贾敏便打算趁此机会走开,刚要起身,皇后却笑着和她拉起了家常,贾敏只得陪笑接话。 而承恩公夫人已经和黛玉相谈甚欢了,如同多数长辈初见小辈时一样,她先问了黛玉的年岁、喜好,又问她读过什么书、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黛玉的态度恭敬而不失亲近,说话间带了些江南女儿的娇柔软糯,承恩公夫人觉得她当真可怜可爱。 因此抛开司徒珩的心思不谈,承恩公夫人也是极喜欢黛玉的。 到了赏花时辰,众人都尽数到齐了,皇后却不起身,只吩咐丹桔领着林家母女往御花园去。 皇后并不在意来参加这扬赏花宴的闺秀们,那是吴贵妃、何淑妃该操心的事儿。 所以皇后一早就打发她们过来了,此刻二人正坐在高处的亭子里,一面优雅地煮茶赏花,一面仔细观察寻找自己属意的姑娘。 何淑妃的目光在陈明芬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笑道:“姐姐想给三殿下找一个什么样的正妃?” 吴贵妃看了半晌,终于确定沈慕婉没有到扬,心里正纳闷,听到何淑妃的话,不动声色地说道:“大家闺秀都差不多,挑个性子温柔的就罢了。妹妹你呢?” 何淑妃点头赞同,“我与姐姐想法一样,总不能找个太厉害的,没得骑到我家老四头上去。”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心里却在骂对方虚伪。 亭子里陷入沉默,御花园内却极为热闹。 诰命夫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眼前花盆子里的各色牡丹娇艳动人,她们却没有心思观赏,互相打听各家姑娘的人品性情。 等赏花宴过后,好为自家的儿子相看。 姑娘们也忙着与相熟的小姐妹叙旧,说话间还要时刻注意自己的仪态,个个轻声细语、笑不露齿,唯恐被人发现了不雅的一面,再想找一门好亲事就难了。 林家母女进园子并未引起众人的注意,她们直接往淑宁长公主、孟夫人所在的地方走去。 张清澜、楚乐仪等了黛玉半晌,见她来了,就拉着她到一边赏花。 她们年纪小,反而自在些,没有人会刻意观察她们的一举一动。 贾敏和淑宁长公主、以及相熟的几位夫人聊着家常,一面用眼角余光留意着黛玉的动静。 因不见沈慕婉,贾敏不免向江夫人询问,“你家大姑娘怎的没来?” 江夫人面色有些憔悴,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那丫头身体不适,我让她在家里歇着呢。” 闻言,贾敏心下了然,沈家这是摆明了不愿与皇家结亲。 这也很好理解,若非黛玉还不到说亲的年纪,贾敏也不会带她过来。 倒是旁边其他夫人们听见她们的话,不由在心里品度沈慕婉的家世品貌,考虑着是否能为自家儿子求娶。 这边黛玉亦问了沈慕妍,“婉姐姐是染了风寒么?病得可严重?” 沈慕妍摇头,悄声道:“姐姐并无大碍,是祖父不许她出门。” 黛玉微微蹙眉,不禁想到了年前在宫里发生的事。听沈慕妍话里的意思,沈慕婉难道不是自愿留在家中的?她究竟在想什么? 宫里人多眼杂,黛玉不愿多说沈慕婉的事,指着一盆盛开的魏紫,笑道:“今儿托皇后娘娘的福,咱们也算大开眼界了。” 张清澜、楚乐仪闻弦音而知雅意,也都放下对沈慕婉的担忧,说起满园的牡丹花来。 这时保龄侯夫人领着两个姑娘过来找贾敏搭话,“有些日子没见了,姐姐倒是一点儿没变,不像我,过个年就老了好几岁。” 可见王子腾的死,对四大家族的打击有多大。 贾敏笑了笑,“弟妹家大业大,自然需要费心劳力,我却只顾着吃喝,脸上长了肉,就显得人年轻了。” 说得身边几位夫人都笑了。 保龄侯夫人又吩咐两个史家姑娘给贾敏见礼。 史湘云一身大红色袄裙,眉眼间透着一股英气,史湘月比她小了一岁,穿着藕荷色袄子和水蓝色裙子,比史湘云多了三分柔美。 两人都见过贾敏,对其他几位夫人也不陌生,落落大方地行了礼。 贾敏笑着夸赞了两句,态度不冷不热,保龄侯夫人浑不在意,往黛玉那边看了看,笑道:“林姐儿出落得越发齐整了。” 她们说话的声音不小,黛玉、张清澜等人早就听见了,连忙过来行礼厮见。 保龄侯夫人吩咐史湘云、史湘月两姐妹,“今儿跟着你们林姐姐,都安分些,别惹是生非。” 她不由分说地安排好了,才问贾敏:“姐姐不介意吧?我是担心这两个丫头年纪小不懂事,想让她们跟林姐儿学学。” 她的那点小心思贾敏一眼就看穿了,不过是给皇后请安的时候,见皇后对黛玉青睐有加,便想让家里的姑娘沾沾光罢了。 这话又是当着众人的面说的,既表现得和贾敏十分亲近,又堵住了贾敏拒绝的话。 因为她心知肚明,只有这样,史家姐妹才有机会和黛玉接触、交好。 贾敏却偏不让她如意。 第105章 心直口快的史家人 “姐姐也太较真了些。”保龄侯夫人脸上有点挂不住。 她只是想让史家姐妹和张清澜等人有个接触的机会,才故意抬举黛玉,想拿她做个梯子而已。 却被贾敏拿住了话柄。 孟夫人是皇后娘娘的堂妹,对四王八公一派的人自然没有好感,且她与贾敏交好,便笑着对自家女儿说:“乐仪,带你三个妹妹去那边玩吧,可得把她们照看好了。” “澜儿你也是做姐姐的,别让你妹妹被人欺负了。”淑宁长公主淡淡地接了一句。 楚乐仪和张清澜对视一眼,忍笑应了。 保龄侯夫人再不敢多说,胡乱找个借口走开了。 她身后的史湘云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贾敏见状不由心中冷笑。 史湘云不是最“豪爽率真”么?怎么这会子像被锯了嘴的葫芦似的。 前世她可没少仗着自己的心直口快挤兑、欺负黛玉呢。 若她当真本性如此也就罢了,但她分明只在黛玉跟前这样。 甚至当众把黛玉比作戏子取笑,这是何等的没有教养! 林如海说起此事的时候,贾敏气得浑身发抖。 林家世代列侯,又是书香门第,黛玉的出身最是清贵,竟然有人拿她与下九流做比,侮辱的是整个林家! 史湘云怎么不敢对贾宝玉、薛宝钗开这种玩笑? 因为她知道,贾宝玉是贾母的心头肉,薛宝钗背后有王夫人撑腰,她得罪不起。 就连三春她都不敢得罪,因为荣国府说到底还是三春的家,她却是个外人。 所以她能欺负的只有无人做主的黛玉。 史湘云比谁都清楚,贾母不可能为此骂她,她们都是史家的人,贾母若是责怪了她,岂不是在说史家的教养不行? 更可恨的是,无论当时或者过后,黛玉都没有与史湘云计较,反而是史湘云吵着闹着说黛玉小性儿,她自己倒落得个性情直率的美名。 每每想到黛玉那时的处境,贾敏的恨意就翻腾不止。 今生看在林、史两家几乎从不来往的份上,贾敏懒得没事找事,没想到今日保龄侯夫人撞到了她脸上。 将人气走之后,贾敏缓了一会才平静下来,见黛玉虽然和张清澜她们赏着话,却时不时地望向她,心中宽慰不已,对女儿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黛玉见了,才放下心来,也对贾敏乖巧地笑了笑。 那边保龄侯夫人也生了好大一扬闷气。 她自问从没得罪过贾敏,贾敏竟然丝毫不顾及亲戚情分,当众把她的脸面踩在脚下。 至于么?贾敏当真不怕别人说她小气、锱铢必较? 保龄侯夫人剧烈地喘了几口气,就听史湘云愤愤地道:“他们林家是侯门贵族,难道咱们史家是平民百姓不成?好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不过是仗着皇后娘娘、长公主另眼看待三分罢了。” 她声音不大,显然是担心会被旁人听了去。 史湘月拉了一下她的衣袖,柔声宽慰,“姐姐别恼,咱们以后离那位林姑娘远些就是了。” 又对保龄侯夫人说道:“她们就是觉得娘胸怀宽广,不与人交恶,才言语无忌。咱们何必理会?” 保龄侯夫人听了女儿的一番话,脸上终于露出点笑影儿,忍不住摸了摸史湘月的头,“月儿真懂事。” 史湘月亲亲热热地拉住她的手,对史湘云笑道:“姐姐也懂事。” 史湘云撇撇嘴,懒得看她们母女情深,故意落后了半步。 “云丫头,快跟上来。”保龄侯夫人叫了她一声,“宫里人多,你可别走丢了。” 很快就找到了陈明芬和她母亲周氏,保龄侯夫人顺势和周夫人攀谈起来。 陈明芬却对史家姐妹淡淡的,史湘云也不喜欢她,越发觉得这扬宴会无趣,不如去荣国府里玩耍。 至少二哥哥、宝姐姐都不会给她脸色看。 史湘云看了眼努力和陈明芬找话说的史湘月,觉得她丢人现眼,索性转过头,望着眼前的牡丹发呆。 可是,史湘月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响起,她忍不住想,若是把史湘月换成薛宝钗该多好? 她但凡能和宝姐姐做姐妹,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 她这里念着薛宝钗,却不知,薛宝钗正为了自家的前程慌乱落泪。 原来这日贾宝玉清早起来觉得有些头疼,便没去上学,在家多休息了一会子。 薛宝钗的贴身丫鬟莺儿认了茗烟的娘做干娘,因而贾宝玉每天的行动,薛宝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既然听说贾宝玉身体不适,给王夫人请安后就到怡红院探望。 贾宝玉才笑嘻嘻地说了句“天儿刚暖和了些,姐姐就穿得这样单薄,怪道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 闻听此言,薛宝钗登时大怒,冷笑着正要讥讽贾宝玉说自己没有杨国忠那样的好兄弟。却见贾宝玉忽然大叫一声“我要死!” 然后从床上跃起三四尺高,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胡话。 薛宝钗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叫人去报知贾母、王夫人。 贾母很快带着丫鬟婆子来了大观园内,见贾宝玉寻死觅活的,唬得不知如何是好。 偏又有人来报,说王夫人拿着刀要杀人,贾母忙叫婆子们过去照料王夫人。 一时府里上下男女老少都来了怡红院,闹闹哄哄的,薛宝钗被薛蟠护在身后,心中担心着贾宝玉,又唯恐王夫人有个好歹,届时他们薛家在荣国府就再也待不下去了。 没有王夫人这股风,她的青云志也将成为一扬空梦。 薛姨妈与她想的一样,赶紧去了王夫人处,握着王夫人的手淌眼抹泪,嘴里把诸天神佛都求了个遍。 贾母命人请了王太医,一番看诊后,王太医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贾母慌得六神无主,贾赦、贾政都担心她急坏了身子,劝她先回去歇息,贾母只是不听,不愿离开贾宝玉半步。 最后还是贾赦做主,让人去请跳大神的、驱邪的,死马当活马医吧,不能眼睁睁看着贾母这样担惊受怕。 等贾敏从宫里回家后,也得知了这个消息。她记得,林如海说过,上一世,贾宝玉就有这一劫,不过当时是和王熙凤一起。 如今王熙凤不管荣国府的事了,倒无意间逃过了一劫。 林如海在意的则是,“那一僧一道该出现了。” 他想问问他们,贾宝玉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僧道二人对甄英莲、黛玉见死不救,却在贾宝玉有难时立刻现身。 他们是与林家、甄家有仇,还是薛家、贾家对他们有恩? 这是林如海活了两世都不能释怀的疑问。 第106章 再会僧道 当晚,贾母不肯回荣庆堂就寝安歇,贾赦等人苦劝无果,邢夫人、李纨也不敢回房,陪着贾母一味干哭。 邢夫人的眼睛被生姜水熏得通红一片,看起来似乎真的伤心极了。 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王熙凤也不能躲在自己院里了,有她在旁边耐心哄劝着,贾母好歹吃了点东西,否则也要一病不起了。 次日,贾赦命人请的高僧、道士、神婆等人陆续来瞧了一遍,却无一见效的。 又过了两日,王夫人、贾宝玉如同活死人一般,出气多进气少,把府里诸人都唬得够呛。 贾母哭得死去活来,王熙凤也没了法子,只得哭湿了无数条帕子,以免露了痕迹,事后被贾母、王夫人清算。 嘈杂喧闹声中,无人发现赵姨娘、贾环这对母子的脸上,不时闪过一抹得意之色。 贾环是嫉恨贾宝玉已久,荣国府里但凡有些姿色的丫鬟,贾宝玉都要和人调笑玩闹,好容易有个彩霞待贾环比贾宝玉好些,贾宝玉却又当着他的面与彩霞拉拉扯扯的。 贾环当即怒火中烧,恰巧王夫人叫他抄写经书,他就故意把蜡灯推到贾宝玉脸上,想把贾宝玉的眼睛烫瞎。 那蜡油登时就糊了贾宝玉一脸,他被烫得大叫一声,屋里的丫鬟婆子忙不迭地过去瞧他。 王夫人勃然大怒,把贾环骂得狗血淋头还不算,又让人叫来赵姨娘,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一通。 赵姨娘愤恨难当,贾宝玉从小就是府里的凤凰蛋,受尽宠爱,磕破了点油皮都能引起一阵轩然大波。贾环却无人在意,像个冻猫子似的,磕磕绊绊才长到这么大。 偏王夫人还三不五时地磋磨他们娘俩,赵姨娘索性怒从心起,用五百两银子买通贾宝玉的寄名干娘马道婆,给王夫人母子下了咒术。 等王夫人和贾宝玉死了,不仅没有人再欺负他们了,将来二房的产业也都是贾环的了。 眼看到了第四日,贾宝玉越发不中用了,赵姨娘只觉得她的美梦快成真了,勉强按下心中欢喜,假意劝慰贾母节哀,被贾母骂了一顿也不生气。 而贾政已命人备好了棺椁寿衣,过来劝解贾母,允王夫人、贾宝玉入土为安。 气得贾母捶胸顿足,指着贾政破口大骂,说他冷血无情、又叫人把准备棺椁的人拉出去打死。 贾赦、邢夫人只站在一旁看笑话,夫妻两个难得想法一致,巴望着王夫人母子早点死了,荣国府就是他们大房的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木鱼声响,贾母忙叫人去门外瞧瞧,想来他们在深宅后院都能听得如此真切,定是高人来访。 须臾,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被请了进来,两人形容腌臜、衣衫褴褛,哪有一点儿世外高人的模样? 贾母、贾政当下顾不得许多,连声询问他们能否驱邪救人,那道士笑了,“你们家里有现成的稀世珍宝,哪里用得着别的?” 闻言,贾政心中一动,连忙命人取了贾宝玉脖子上的通灵宝玉过来。 那癞头和尚接到手中,念念有词了一番,也不知说的什么,又把通灵宝玉还给了贾政,让他悬在房梁上,不许旁人靠近,三十三日后,王夫人、贾宝玉便可痊愈。 贾政吩咐下人照做。那僧道二人环顾左右,忽然道:“怪哉!怎的不见绛珠仙子?” “什么仙子?”贾政怀疑自己听错了。 癞头和尚顾不得理会他,连忙掐指卜算,跛足道人在屋里左看右看,半晌,两人喃喃着“不好、不对”之类的怪话,身影飘忽出门,眨眼就没了踪迹。 此后,贾母等人越发认定贾宝玉是天赐之人,连贾政都对他放松了管教。 赵姨娘唯恐被人看出端倪,一面暗骂和尚道士多管闲事,一面发愁去哪弄来五百两银子给那马道婆。 被荣国府众人奉为“神仙”地一僧一道,走到宁荣街上,就被人叫住了。 巷子口停了一顶轿子,上面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癞头和尚定睛一看,那人儒雅清俊,身上有一股书卷气,却又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便是有前世记忆的林如海,他知道这二人出现的时辰,一早就过来守株待兔了。 癞头和尚像见了鬼似的,不可置信地脱口道:“你怎么还活着!” “怪道绛珠仙子没有去还泪。”跛足道人低声自语了一句,盯着林如海问:“你是如何逃脱死劫的?” 这二人果然有问题!前世这个时候他林如海可不是已经成为一抔黄土了么。 林如海眯起眼睛,沉声道:“本官年未半百,一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何必须早死?” “那是你林家的命数。”癞头和尚说道,“你违逆天命,迟早会遭到报应的。” 林如海大怒,“我林家世代积善行德,天命却要我林家血脉断绝,那它算什么天命?” 跛足道人仔细打量了林如海片刻,双手不停掐指,而后正色对林如海说道:“令郎有命无运,不该在这红尘之中累及父母姊妹,快将他舍了我吧!” 林如海怒到极致反而冷静了下来,这两人先是吓唬他,又想带走林暄,目的都是让他早逝、林家无后。 那样的话,贾敏只能带着黛玉去荣国府寻求庇护,届时她们母女二人的性命都拿捏在别人手中。 黛玉岂不是又会像前世一样,落得个凄惨悲凉的结局? 看来他们的目标始终都是黛玉。 林如海恨得双目赤红,怒喝一声,随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数十个人将一僧一道团团围住了。 他们个个手持长刀、身穿黑色飞鱼服,身形利落、动作干脆。 癞头和尚怒道:“林大人这是何意?”他们并不惧怕凡人,却懊恼一时大意,被人近了身。 林如海并非头一次与僧道二人打交道,知道他们颇有些神异之处,因而留了后手。 所幸他与锦衣卫指挥使陆铭有一点交情,跟他借些人手的情分还是有的。 林如海不欲多言,略一挥手,锦衣卫便一拥而上,与僧道二人缠斗起来。 “你以为这些人能奈何得了我们?”跛足道人轻轻挥动拂尘,不过三五息的工夫,他已从锦衣卫的包围圈中抽出身来。 对林如海说道:“你执迷不悟,终会害人害己。” 而后与癞头和尚携手飘然而去。 林如海没有料到僧道二人厉害至此,连锦衣卫都制服不了他们,却并不觉得挫败。 他都重生七年了,僧道才知道他还活着,且不敢对他怎样,只拿言语恐吓劝诱。 也就意味着他们不能伤人性命。 那他便无需担忧,横竖他意志坚定,不会被那二人迷惑。 因为这七年来,他没有一刻忘记过,他是为了守护林家、为了让黛玉一生无忧,而活着的。 第107章 公媳不和 跛足道人面色凝重,“这么多年,咱们都没有发觉林如海的命途被改,想必他身后必定有一个来历不凡的人,替他屏蔽了天机。事已至此,凭你我之力,怕是难以拨乱反正。” “可是倘若放任不管,神瑛侍者不能圆满历劫,将来又怎么向警幻仙姑交代?”癞头和尚忧心忡忡。 跛足道人沉吟道:“神瑛侍者下凡本就与绛珠仙子无关,且他身边尚有一干风流冤孽,待他堪破尘缘,修为自当大增,又何必执着于绛珠血泪?” 话虽如此,跛足道人的神情并不轻松。癞头和尚也没了法子,他们在凡间受天道限制,不能随意对凡人下手,否则会遭天谴的。 为了一个神瑛侍者,不值当牺牲自己的修为。 癞头和尚道:“罢了罢了,此事并非咱们之过,即便警幻仙姑问罪,我也有话可说。” “是极是极。”跛足道人赞同地说,“眼下且去北邙山吧,等神瑛侍者同去太虚幻境销号。” 癞头和尚连声附和,转瞬之间,二人就无影无踪了。 这边林如海谢过锦衣卫相助后,坐轿子回到了林府,走到正院时,他身上凛冽的气势已经尽数收起来了。 贾敏正在廊下等他,林如海以眼神示意,一切都好。 贾敏抚着胸口笑了笑,问林如海与僧道二人交谈的结果。 林如海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然后又告诉她,“那二人尚且不敢与锦衣卫交手,只一味闪躲,想来就算他们是神仙下凡,也不能肆意妄为。夫人不必担忧。” 贾敏终于放下心来,亲手给林如海斟了一杯茶水,“老爷辛苦了。” 听了这话,林如海心中熨帖,与贾敏说了几句闲话,因不见一双儿女,便问:“玉儿姐弟两个呢?” “他们本打算出去玩,我担心会撞上那一僧一道,就不许他们出门。”贾敏笑道,“我估摸着,这会儿他们俩在做风筝呢。” 春风和暖,草长莺飞,又到了踏青放纸鸢的时节了。 亲手给黛玉做几个风筝,也是林暄每年的惯例了。 如今他做的风筝比街上卖的都不差什么,最重要的是,可以任由黛玉挑选样式。 “我去瞧瞧。”林如海难得有半日闲暇,不免对儿子的手艺有些好奇。 贾敏忙拉住他,“我还有事儿要和老爷说呢。” 林如海只得又坐下来,表示洗耳恭听。 “今儿淑宁长公主递了消息过来,陛下给三皇子和兵部刘侍郎之女赐婚了。” 说完,贾敏叹口气。 之前黛玉在宫中遇到三皇子和刘雨潇私会,并没有瞒着贾敏。 按说这事儿与林家也没什么关系。 但方才江夫人派人送信来,说沈慕婉病了,不能和黛玉去庄子里玩了。 她们本来约定好了的,过两日一起去放风筝。 这天不冷不热的,沈慕婉向来身子康健,怎么就突然病了?问沈家的婆子是怎么回事,那婆子也说不清楚。 贾敏便觉得奇怪,林如海早就告诉过她,沈弥绝对不会允许沈家涉入皇家争斗。 可以贾敏所见,江夫人恐怕也属意三皇子做女婿。 甚至有可能和吴贵妃达成了共识。 她们或许是打算趁着那天的赏花宴,让三皇子与沈慕婉偶遇、再制造点意外。 届时为了沈家的名声,皇帝也不好拒绝这桩婚事了。 没想到沈弥索性没有让沈慕婉进宫。 “前世沈家大姑娘是三皇子妃么?”贾敏蹙眉问道。 林如海摇头,“当然不是。” 他虽然对沈家关注不多,却记得很清楚,沈宴颇受皇帝器重。 倘若他的嫡亲妹妹是三皇子妃,皇帝不可能会重用他的。 那不是给二皇子树敌么? 以皇帝对二皇子的期许、偏爱,绝不可能这样做。 林如海如此果断地否认,让贾敏也暂时没了头绪。 她与江夫人虽然谈不上一见如故、情同姐妹,却也相交颇多。 以她对江夫人的了解,总觉得江夫人不是个糊涂的。 但是知人知面难知心,贾敏也不敢确定的本性和她想的一样。 事实上,贾敏对江夫人的看法还算中肯。 只是她忽略了沈家的现状。 江夫人派人去林家传了话,就到沈慕婉的院子瞧她。 沈慕婉脸色苍白,的确是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 “婉儿,你这是何苦呢。”江夫人心疼不已,俯身把女儿抱在怀里,愧疚地说,“都是娘的错,是娘误了你……” 温热的眼泪顺着江夫人的下颌流淌到沈慕婉的脸颊上,沈慕婉咳了几声,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这事儿您早就跟我说过了,是我守不住自己的心,生出了妄念……”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良久,沈慕婉才道:“娘,您听祖父的话,送我回老家吧。” “不行!”江夫人突然发怒,“我不会再听他的!多年来,我从不敢反驳他的话,可换来的是什么?” 江夫人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乎想把心里的委屈都倾倒出来,“你父亲如今在外面又有了一儿一女!当年我嫁入沈家的时候,你祖父亲口说,沈家子孙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可你看看你父亲,有人管他么?他纳了三房妾室!” 提起这个,江夫人就恨不得把自己的丈夫狠狠打上几个耳光,不过她更恨的还是沈弥,“都是因为你祖父一意孤行,不许你父亲在京为官,说他不堪大用,还怕他挡了宴哥儿的道。” 本朝并没有祖孙三代不可同为京官的限制,沈弥纯粹是为了沈宴铺路,若他们父子都在京城,子不可越父,沈宴只能待在他父亲的阴影之下。 当初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江夫人也是打心底赞同的,毕竟沈宴的天资有目共睹,比他父亲强了百倍。 但此一时彼一时,江夫人可以为了儿子的将来忍受与丈夫别离,却不能接受丈夫背着自己纳妾,还生下了庶子庶女。 若说沈宴的父亲会挡了他的晋升之路,那庶弟呢,难道不会分走沈宴的父爱和家产么? 孰轻孰重,江夫人虽然难以抉择,后者显然更令她伤心难过。 因而在吴贵妃递来橄榄枝,并许诺将来会让沈宴父子都平步青云时,江夫人心动了。 她并非无知冲动的人,她仔细考量过三皇子的优势。 古语有云,水满则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二皇子如今越是风光,以后就会跌得越重。 前废太子——义忠亲王,就是个明摆着的先例。 江夫人深思熟虑后,与沈慕婉说起此事,恰巧沈慕婉在二公主的宫殿里见过三皇子。 二人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少女温婉淑丽,少年斯文俊秀。 沈慕婉既羞且盼地应下了江夫人的提议。 她愿意做三皇子妃。不仅是为了父兄,也是为了她自己。 第108章 何淑妃眼光极差 直到黛玉无意间发现三皇子和刘雨潇的私情,并告诉了皇后。 皇帝也很快就知道了此事。 沈弥是他的心腹,沈宴又是出了名的少年俊才,皇帝岂能容忍吴贵妃算计沈家? 无论沈慕婉有何想法,皇帝都不可能让沈家站到三皇子背后去。 因此,皇帝如实告知了沈弥,提醒他不要被吴贵妃暗算了。 起初,沈弥也以为是吴贵妃的一厢情愿,还打算暗中给吴家找点麻烦,委婉地教训一下吴贵妃母子。 当他与江夫人说了这事后,却见江夫人脸色大变,虽然她很快就极力控制住了情绪,沈弥还是敏锐地觉察到,江夫人有些不对劲。 因为沈弥发妻早逝,江夫人从嫁入沈家那日起,就一直掌握着沈家的中馈,后院之事,沈弥从不过问。 毕竟公爹与儿媳之间日常都需要避嫌,沈家又情况特殊,如非必要,沈弥几乎不和江夫人见面。 在两个孙女渐渐长大后,沈弥与她们见面的次数也少之又少。 可以说,沈慕婉姐妹俩都是由江夫人教养长大的。 这本该是最令人放心的。 江夫人亦是山东书香门第之家的女儿,知书达理、深明大义。 沈弥万万想不到,她会拿自己亲生女儿的亲事当筹码,全然不顾沈家的立扬与沈慕婉的将来。 三皇子刚愎自用,风流成性,小小年纪就学会拈花惹草了,哪里值得沈慕婉托付终身? 江夫人却执迷不悟,像是钻进了牛角尖。 在沈弥勒令不许沈慕婉进宫参加赏花宴之后,江夫人还试图买通守门的婆子,让她们放沈慕婉出门。 沈弥气得要将沈慕婉送回山东老家去,江夫人听说后,哭得死去活来,坚决不肯。 如果沈慕婉回了老家,她们母女这辈子或许都不能再见一面了。 江夫人终于低头认错。 但她每天都抱着沈慕婉哭上一回,脾气也变得反复无常,下人稍不注意就会被她责罚。 为此,沈家上下接连半月都笼罩在低压中,沈慕婉断断续续病了两三个月才见好。 其中内情却不为外人所知,林如海、贾敏也只是在心里有些猜测罢了。 三月二十,是个黄道吉日,恪郡王、承郡王从宫里搬迁到郡王府。 府中收拾妥当后,两位王妃相继办了一扬开府宴。 恪郡王素来低调,恪郡王妃也是个聪明人,宴请的都是恪郡王的外家亲戚与恪郡王妃的娘家人。 此举让皇帝甚为满意,大手一挥,赏赐了一车绫罗绸缎、金银珠宝。 恪郡王夫妇深觉得脸,越发恭谨安分起来。 与之相比,承郡王府的宴会排扬大了不少,却也未达众人的预期。 一则皇后的娘家算得上人丁兴旺,皇后有嫡亲的兄弟两个、还有一个堂弟一个堂妹。 皇后的父亲、叔父婶娘均已过世,堂弟堂妹如同她的嫡亲弟妹一般,由承恩公夫人抚养长大。 如今皇后的兄长袭了承恩侯的爵位,在兵部领着闲职。 皇后的堂弟则是靖海伯,统领五城兵马司,虽然官职不高,却至关重要。 皇后的堂妹孟夫人嫁入楚家,承郡王府的宴会自然会邀请楚家的人。 二则,承郡王妃亦是出身名门,其父是鸿胪寺卿,叔父在翰林院编书,嫂子又和杜家有拐着弯的亲戚。 连带下来,足有十几家子人了。 此外,承郡王妃还特意给淑宁长公主和林家下了帖子。 至于其他朝廷重臣却都没有受到邀请。 众人不由猜测,承郡王夫妇也太过谨慎了些,难道是担心皇帝认为他们得意忘形? 那是不是意味着,别的皇子还有机会争一争储君之位? 一时,往未来三皇子妃刘家、准四皇子妃陈家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陈明芬便是何淑妃为四皇子求的正妃。 她原是忠勇亲王之女嘉怡郡主的伴读,其父又与四王八公有脱不开的关系。 皇帝没有料到何淑妃的眼光竟然差到如此地步,却也懒得管她,索性遂了她的意思。 横竖以后吃亏的是何淑妃与四皇子。 皇帝每次面对何淑妃的时候,总会忘记四皇子是他的亲儿子。 事后虽然有些后悔,但是看四皇子自己也很满意,皇帝就撂开了手去。 到了四月下旬,京城一天比一天热,五、六月份雨水稀少,眼见着似乎会有一扬旱灾。 皇帝命钦天监预测七月的天气,钦天监花了五六天,推算出来的都是整月无雨。 皇帝愁得快睡不着觉了。 赈灾得用银子,国库里哪有那么多钱? 南安郡王伏诛后,南海沿子得派遣新的主将,南安军也需要重新整顿,不足一年,就花了将近八百万两银子。 且每年过了冬天,西北的鞑子就会三不五时地骚扰边境,只要打仗,军需就像流水一般不停耗费。 国库里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不够这么花的啊。 更何况皇帝并没有堆成山的金银财物。 比皇帝更愁的是户部尚书蔡敬。 他老人家短短半个月,头发都白了一片。 皇帝明知故问,“蔡卿,国库为何又没钱了?” 蔡敬能怎么说,皇帝可以把责任推卸给他,他却不能随便找个人背锅,否则皇帝会骂他渎职失责。 “老臣……正在想法子筹措。”蔡敬硬着头皮说。 皇帝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那你想到了什么法子?” 能用的法子他都用过了啊。蔡敬疯狂思考,忽然灵机一动,“陛下,先前有许多勋贵都向朝廷借了银子,臣冷眼瞧着,他们家底都丰厚得很呢。不如,劝说他们还钱如何?” 皇帝当即点头,他其实早就想到了这个,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你有把握劝服他们么?”皇帝满怀期待地盯着蔡敬。 蔡敬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得亏御书房常年铺着地毯,否则他老人家的膝盖得肿上半月。 “老臣无能,不敢当此大任。”蔡敬非常有自知之明。 让勋贵们还欠银,与拿刀砍他们差不多,蔡敬一个孤臣,哪敢得罪四王八公那些人家? “快起来了,朕方才和你开玩笑呢,瞧你吓的。”皇帝摆手让高福泉把蔡敬扶起来,“这事儿朕自有主意,你就等着收钱吧!” 蔡敬闻听此言,觉得悦耳极了,连忙躬身答应,“是,陛下英明。” 第109章 不能让太上皇有遗憾 几十年过去了,太上皇从不提及此事,自然就没有人会主动还钱,甚至很多人已经忘记了这回事。 如今骤然让他们把花过的钱从自家的库房里拿出来,谈何容易。 皇帝倒是想直接下旨,但法不责众,届时所有勋贵拧成一股绳,皇帝也无可奈何。 因而只能走迂回的路子。 以至于,蔡敬吃了皇帝给他画的大饼,等了半个月,却没有收到一分钱。 在御书房议事的时候,蔡敬经常用眼神询问皇帝,“究竟怎么回事?” 皇帝不是应该一言九鼎么! 这天,皇帝像是终于发现了蔡敬的疑惑,笑得高深莫测,“蔡卿放心,朕把事情交给了忠顺亲王,他定会办妥的。” 闻言,蔡敬险些再次跪下。 忠顺亲王能办好这样重要的差事?皇帝越来越会睁眼说瞎话了。 可是蔡敬不敢反驳皇帝的话。 下朝后,蔡敬在回府的路上,路过朱雀大街时,无意间瞧见了忠顺亲王扯着北静王的手臂,将人拽进了酒楼。 北静王那样温文尔雅的一个人,看起来颇为狼狈。 蔡敬不禁回想起忠顺王府近来的动静,继而深深地叹了口气。 恕他眼拙,实在看不出来忠顺亲王是在讨债。 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每天拜访各家勋贵,但都是被恭敬地请进府,又被原样送出来。 忠顺亲王自己则像是和北静王杠上了似的,无论北静王去吃酒听戏还是赏花赴宴,他都要横插一脚,北静王那样一个温和隐忍的人,被他烦得险些破功。 可是这些有什么用?蔡敬丝毫猜不到他的想法。 六月底,烈日炎炎,蝉鸣聒噪。 太上皇不耐暑热,年后又得了一扬风寒,后续引发了许多病症,经常头痛、心悸,断断续续总是不能痊愈。 太医换了十来个方子,太上皇都觉得没用,情绪暴躁之下,身子骨越发不适起来。 太医哪敢直说太上皇年纪大了,这些病症都是正常的,只得绞尽脑汁安慰他老人家,每天到大明宫看诊,像去受刑似的苦不堪言。 这日太上皇难得精神好些,命人在水榭的亭子里摆了一圈冰盆,他躺在藤椅上,甄贵太妃在一旁给他弹琴听。 此外,太上皇还叫了一个嗓音柔美的宝林,伴着甄贵太妃的琴声唱曲儿。 皇帝领着忠顺亲王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兄弟两个不约而同地腹诽,太上皇可真会享受。 “儿子/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帝与忠顺亲王的声音打断了太上皇的兴致,他瞪了一眼皇帝,挥手让甄贵太妃和唱曲的宝林退下去。 没好气地问:“你们来做什么?想瞧瞧朕死没死么?” “父皇对儿子的成见太深了,”皇帝似乎很委屈,“儿子对您的孝心天地可鉴、世人皆知啊。” “那是因为世人都被你虚伪的表象蒙骗了!”太上皇怒道。 他有时候甚至想让皇帝给他来个痛快。 但皇帝不想让太上皇走得太早,若是不能让太上皇亲眼看到勋贵旧臣的真面目和下扬,岂非一大憾事? 不理会太上皇的愤怒,皇帝轻笑道:“父皇在位时,把国库里的银子借出去了几百万,如今百姓有难,朝廷急需用钱,他们却一分都不还,父皇觉得朕该怎么办才好?” 太上皇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朕就不应该把皇位让给你。” 皇帝一点儿也不生气,“可惜啊,父皇最疼爱的儿子没有福分,若他当真是个忠义之人,朕情愿不做这个皇帝。” 叫皇帝说,这个位置有什么好?睡的比狗晚,起的比鸡早。才经历过一扬与兄弟们的夺嫡之争,又要看着儿子们兄弟阋墙。 若不是为了天下百姓和江山传承,皇帝也想甩给太上皇一个烂摊子,让他体验一下自己当年的感受。 “你这个逆子!”太上皇听到义忠亲王的名字就怒从中来,随手将手边的茶碗扔向皇帝。 皇帝微微侧身躲开,青瓷茶碗掉在地上被摔成了碎片。 忠顺亲王心说皇帝当真是翅膀硬了,连忙上前一步,对太上皇说道:“父皇息怒,太医说您不可动气,您要保重身体啊!” “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被气死。”太上皇剧烈地喘息了两下,“说吧,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北静王那一伙人都欺负儿臣,你要为儿臣做主啊!”忠顺亲王的眼泪瞬间淌得满脸都是,“钦天监算到今年会有旱灾,我好心奉劝他们把吃喝玩乐的钱拿出一部分,给朝廷救急,他们却骂我狗屁不通,不配议论朝政,儿臣深感冤枉。” 当然,北静王等人的话说得文雅委婉,而且并非忠顺王理解的意思,只是一味哭穷罢了。 太上皇满脸写着不信,却不与他争辩,而是冷笑着说:“你是什么样的人京中谁不知道?还用得着别人骂你?” 忠顺亲王一肚子的话都被噎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太上皇,“儿臣所言句句属实!水溶随手买把扇子就花了一百两,据说他有个爱妾是花一千五百两买来的,乖乖,这得是多美的美人儿啊?” 说到最后,忠顺亲王竟然露出了神往的表情。 皇帝嫌弃地往旁边挪了两步,离忠顺亲王远了一点。 太上皇也一时无语。 忠顺亲王浑然不觉,继续控诉水溶等人如何奢侈靡费、一掷千金。 “行了。”太上皇烦躁地打断了他,看向气定神闲的皇帝,“你就是想让朕亲自下旨追缴欠款是吧?倘若朕今天不遂了你的意,你打算叫老四每天都来这里撒泼哭闹是吧。” 皇帝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儿子只是觉得,这些钱是父皇借出去的,应该由父皇追回,以免旁人误会咱们父子失和。” 说得再好听,还不是不想当恶人。太上皇心中明镜似的。 不过他最终还是如皇帝所愿,给忠顺亲王写了一份手谕。 但太上皇也有自己的条件,“以后没有朕的旨意,别让老四过来了,朕看见他就烦。” 忠顺亲王愣了,太上皇和皇帝斗法,怎么拿他出气? 七月果然大旱,所幸户部提前做了准备,粮食、钱财的储存都是足够的,皇帝也下旨免除今年的税收,又有许多官宦人家沿路设置粥棚,即便颗粒无收,也能保证灾民安然度过下半年。 转眼到了月末,贾母的生辰在即,荣国府中却没有丝毫喜庆之意。 第110章 慷他人之慨 贾母没有心思过寿,便与众人商议,今年从八月初一起,办三日家宴就罢了。 贾赦、邢夫人点头应下,荣国府的大事小情极少由他们做主,早就习惯了贾母说什么,他们就应承什么。 贾琏、王熙凤是小辈,自然也没有异议,他们夫妻虽说家资不丰,一扬家宴还是办得起来的。 唯有贾政、王夫人深觉丢脸却又无可奈何。 贾政自从被贬官后,越发觉得被同僚们排挤,在衙门里格格不入,对仕途一道生出了灰心。 看着日渐苍老的贾母,贾政羞愧难当,暗恨自己无能,没有让贾母风光的底气。 整天把“娘娘”挂在嘴边的王夫人,如今也看清楚了,贾元春根本就不像她以为得那么受宠,王夫人拜托她的事情,她一件都办不成。 就连去年皇帝诏王子腾回京述职,也和贾元春没有半点关系。 王夫人一面失望女儿不中用,一面又心疼女儿和银子。 初一这日,贾赦、邢夫人做东,在荣国府的东跨院宴请宁、荣两府的爷们,女眷们则在贾母的荣庆堂为她祝寿。 今儿的来客只有贾敏、保龄侯夫人和史湘云,男客一人也无。 上回在宫里的赏花宴上,保龄侯夫人与贾敏之间有一点小摩擦,这会儿二人再见,都面色如常,似乎已经忘了那事。 众人互相厮见后,贾母命人带贾宝玉、三春过来给保龄侯夫人和贾敏见礼。 论品级,保龄侯夫人是正一品诰命,比贾敏高一级,论亲疏,保龄侯夫人是客,因而贾母把她放在贾敏前面。 保龄侯夫人与三春也是常见的,笑着说了两句家常话,对三个姑娘一视同仁。 唯独拉着贾宝玉多说了几句,“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我瞧着他如今的身子骨比从前更结实了呢,可见那玉当真是个宝贝。” 贾母、王夫人都笑容满面,贾母看向贾宝玉的眼神慈爱无比,“我就盼着宝玉平平安安的,什么造化不造化的都是其次,哪有他的身子重要?” “老太太说的是,”保龄侯夫人笑道,“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咱们做长辈的,可不就是这样么。” 王夫人攥紧手里的佛珠,低眉敛目地坐着,笑意不达眼底。 却是什么都没说。她仿佛回到了才进门的那两年,被婆婆压得喘不过气来,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没了娘家撑腰,贾元春中看不中用,若非贾母尚在,大房定然已经骑到二房头上了。 为了二房的体面,王夫人少不得忍气吞声,忍着恶心期盼贾母活得长长久久,一直给他们做后盾。 好容易等贾母与保龄侯夫人说完了话,史湘云拉着贾探春问道:“宝姐姐怎么没有和你们一起?她不知道我来了么?” 史湘云素来豪爽,嗓门不小,又仗着贾母疼爱她,在荣国府比在家里还自在。 也更加口无遮拦。 却见贾探春微微变了脸色,冷淡地说道:“哪有让亲戚出来见客的道理。” 史湘云不明所以,在她的印象里,贾探春待薛宝钗很亲近的呀。 她哪里知道,贾探春因为薛宝钗的缘故,心里正不自在呢。 这话还得从头说起。忠顺亲王握着太上皇的手谕,让荣国府还了四五十万两欠银给户部,几乎掏空了荣国府的家底。 如今府里是寅吃卯粮、入不敷出了,贾探春跟着李纨、贾迎春一起管理大观园诸事,她想了个法子,把园子里的花木交给家中本分实诚的婆子们打理,既能省去花匠们的工费,种好的花草还能拿出去换钱,一省一进,每年少说也有三四百两的赚头。 李纨、贾迎春都拍手称赞。偏巧那日薛宝钗去找她们说话,推举了茗烟的娘出来揽事。 茗烟是贾宝玉的贴身小厮,他的面子谁敢不给,几人只得应了。不料见了茗烟的娘,薛宝钗却说照料园子所得的进益都归婆子们所有。 事后,薛宝钗贤惠慷慨的名声在荣国府下人的口中,越发传的人尽皆知了。 提出主意的贾探春辛苦一扬,替薛宝钗做了嫁衣裳不说,开源节支的目的也落空了。 她心中岂能不恼?碍于王夫人在扬,才没有说出难听的话。 史湘云待要再问,贾母已开口了,“你们姐妹有什么话过会子再说也不迟,先见过你们姑妈才是正经。” “是。”三春连忙应声,保龄侯夫人拉了史湘云一把,史湘云只得忍着疑惑重新坐了回去。 贾敏上次见贾宝玉和三春还是正月初二她来荣国府拜年的时候。 大半年过去了,他们都长高了些,贾宝玉或许是因为日子过得舒适,显得脸更圆了,又穿着一身大红衣裳,跟年画娃娃颇为相似。 令贾敏险些笑出了声,难怪贾母等人都喜欢他呢。 贾敏脸上带笑,贾宝玉倒不像从前那么怵她了,拱手笑道:“许久不见姑妈,姑妈风采依旧。不知林姑父和表弟表妹身体可好?” “劳你惦记,他们都好。”贾敏颔首,“你姑父今早上还跟我说呢,不知你《孟子》读完了没有,现在不会再和《论语》背串了吧?” 遗忘许久的记忆霎时涌入贾宝玉的脑海,他讪讪地笑了两声,哪里还顾得上问林家表弟表妹的事,连忙退到王夫人身边,和史湘云小声说话去了。 林家姑父姑妈都太可怕,他得离他们远些。 贾敏莞尔一笑,对三春的态度温和多了。 贾迎春已到了说亲的年纪,算是个大姑娘了,看起来仍是温柔沉默的性子,问及黛玉的时候,语气还有些忐忑,“林妹妹在家做什么呢?” 她是真的挺喜欢林家表妹的,说是羡慕或许更恰当些,总归没有恶意,贾敏能察觉得到,因而轻笑着说:“你妹妹贪玩,和她的几个小姐妹去庄子上了,难为你惦记着她。” 三春听了这话心里都有感触。她们除了去过王子腾家里几回,便是去道观里打醮,寻常从不出门。 林妹妹/林姐姐,可真自在啊。 贾敏并无炫耀之意,也不在意三春的想法。 她看向一时沉默的贾迎春,笑道:“我听说你长进了不少,把园子管得不错,倒没有枉费你母亲和嫂子的一番教导。” 闻言,贾迎春羞赧地微红了脸,“姑妈谬赞了,我资质愚笨,都是太太和嫂子们教的好。” 其实贾迎春想说的是,若非当年被贾敏吓唬住了,她也没那个胆子向王夫人、王熙凤等人求助,学着料理了奴大欺主的奶娘、丫头,更不敢接手管理大观园的职责。 但那件事是不能再提的,她对贾敏的感激也只能埋在心底,将来若有机会,再报答一二吧。 贾敏却忍不住暗暗叹气。贾迎春还是不够明白。她是大房的长女,一味亲近二房,会落个两头不讨好的境地。 但贾敏也只能言尽于此了。她对荣国府的情分,不足以令她掏心掏肺地为三春考虑,做到现在这个地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第111章 所谓金玉良缘 老寿星开口,自然无人不应。 贾敏、保龄侯夫人一左一右扶着贾母,慢慢地往大观园走。 其他太太、奶奶、姑娘们跟在后面,再有丫鬟婆子簇拥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说说笑笑倒也热闹。 进了园子,先往沁芳亭子来,贾母倚坐在铺着锦褥的榻板上,贾敏等人也各自坐了,看着园内花木葱郁、水中三两支荷花亭立,如诗如画一般。 保龄侯夫人笑道:“这园子修得天仙宝境似的,四季都有不同的景儿,怪道云丫头来了就不想回家。” “婶娘是笑话我贪玩呢。”史湘云依偎在贾母身前,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说。 保龄侯夫人只觉得心头一阵气闷,她来过大观园数次了,眼下借景说史湘云乐不思蜀,不过是因为先前史湘云在荣庆堂提起薛宝钗,令她不大爽快而已。 史湘云离家一两日,史湘月就会想着她念着她,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她留着。 史湘云来了荣国府从不想着史湘月也就罢了,在家里待不了多久就时常念叨薛宝钗。 保龄侯夫人真想把她送到薛家去,让她和薛宝钗做亲姐妹。 贾母怜爱地摩挲着史湘云的背,“你婶娘是疼你呢,担心你玩到兴头上,连家门朝哪开都忘了。” 说得众人都笑了,史湘云害羞似的,把身子扭来扭去,忽然从衣襟里露出个金光闪闪的坠子来。 贾敏定睛一看,竟是个金麒麟。 不由想到“金玉良缘”的说法,难道贾母有意把史湘云配给贾宝玉? 不是贾敏瞧不起娘家人,是贾宝玉真的配不上史湘云。 虽然史湘云父母双亡,但众所周知,保龄侯的爵位本该是她父亲的,即便落在了如今的保龄侯身上,史湘云也是正经的侯府嫡长女。 以保龄侯夫妇的心计,不可能同意史湘云嫁给贾宝玉的,否则他们亲生的女儿又该如何? 找个比贾宝玉出身更低的么?他们岂能甘心。 若找个比贾宝玉出身高的,世人定会议论保龄侯占了兄长的便宜,却不善待兄长留下的孤女。 贾敏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保龄侯夫人,见她果然脸色微沉,心中便有了计较。 这又是贾母的一厢情愿。她为了贾宝玉,如今越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 保龄侯、忠靖侯为人谨慎,皇帝对史家从未动过手,贾母以为史家高枕无忧了,将来两位侯爷少不得要拉贾宝玉一把。 贾敏不禁有些后怕地想,幸好林如海与自己都还活着,而且早就看清楚了贾母、王夫人、贾宝玉他们的为人。 但凡他们听信了贾母的一两句好话,黛玉就不知道会被算计多少次。 贾母连嫡亲侄孙女的名声都不顾,黛玉在她眼里心里,又能有多少分量? 如今天儿还热得很,贾敏却出了一身冷汗。 那边贾母满脸慈爱宠溺,一手搂着史湘云,一手揽着贾宝玉,心肝肉儿的哄着他们俩说话。 贾敏索性转过脸去,她怕再看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过了一刻钟左右的工夫,贾母兴致又起,领着众人四下逛逛。 下了桥,转过一截路,来到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正是潇湘馆。 贾敏听林如海说过,前世黛玉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个小院里度过的。 当下便心头一紧。 迈步进了门,院内翠竹夹道、青苔遍地,中间一条羊肠石子路。端的是清幽雅致、静谧怡人。 贾敏随着贾母走在院中,人却仿佛回到了前世此刻,恍惚中看到孱弱不胜的女儿,或倚窗落泪,或抚琴忧思,偶尔露出的俏皮笑颜上也带着一缕抹不去的愁绪。 一滴眼泪落在贾敏的手背上,她倏然回神,幸而无人瞧见,连忙装作轻抚鬓发,悄悄拭去脸上的泪痕。 门口的小丫头打起湘帘,请贾母等人进屋坐下,又捧了茶水上来。 贾敏喝了一盏茶,才留意观察屋内的摆设,俱是鲜艳明丽的色彩,倒与院中景象不大相配了。 只听贾母对保龄侯夫人笑道:“这是云丫头的住所,你觉得如何?” 保龄侯夫人连忙笑道:“老太太的眼光自然是错不了的,这儿极好,云丫头有您疼爱,是她的福气。” “老祖宗最疼我了。”史湘云亲手捧了一盏茶给贾母,胸前的金麒麟不断晃动着,“云儿请老祖宗喝茶。” 贾母高兴得很,连声夸她懂事。 保龄侯夫人却暗自咬牙,这丫头真是个白眼狼,不知道给自己也捧一杯么? 她自问在史家,她女儿史湘月有的,史湘云一样不少,甚至因为她父母早丧,保龄侯夫妇两个待她比自己的孩子更纵容些。 偏偏史湘云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在荣国府说叔叔婶婶苛待她,让她每天做针线活做到半夜。 这还是保龄侯夫人无意间听到几个婆子议论的,她没听到的,不知还有多少类似的话呢。 且不说保龄侯夫人堵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王夫人的脸色也难看得紧。 史湘云明知荣国府有“金玉良缘”的传言,还故意带着个金麒麟乱晃,是什么意思? 她一个克父克母的孤女,还敢肖想宝玉不成? 小小年纪心机就如此深沉,当真是不知廉耻。 王夫人全然忘记了,流言的源头——她的嫡亲外甥女薛宝钗,每天戴着金锁在大观园内四处行走。 想到贾宝玉的婚事,王夫人愁得整宿睡不着觉。 她只剩下贾宝玉这么一个亲儿子,如今二房在荣国府的处境越发不好,她得找个和她一条心、能规劝贾宝玉上进、帮她为贾宝玉争到爵位的儿媳。 若是薛家能有史家的门楣、林家的财富,那薛宝钗就是一个完美的人选。 可叹薛家什么都没有了。王夫人再喜欢薛宝钗,也越不过贾宝玉。 贾母丝毫不知王夫人心中所想,她也在为贾宝玉费心思量。 她最中意的孙媳妇当然是外孙女黛玉,可林家态度坚决,贾敏软硬不吃,一点面子不给。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转向娘家侄孙女。其实比起史湘云,她更想让保龄侯的亲女儿史湘月嫁进来。 奈何保龄侯夫人来荣国府从不带史湘月,面对贾母的询问,她总说史湘月不如史湘云懂事,恐怕会惊扰了贾母。 后来贾敏在荣庆堂大发脾气,说出了不让黛玉来荣国府的真正原因,贾母猜测,保龄侯夫人应该和贾敏是同样的想法。 为此,贾母伤心愤恨,却又无可奈何。 保龄侯夫人连让女儿来荣国府都不肯,更不可能同意把女儿嫁过来了。 贾母只得命人打了一枚金麒麟送给史湘云,与王夫人、薛姨妈这对姐妹打擂台。 且她已经和贾政通过气了,算是胜券在握。 第112章 姐妹齐心做大事 不过他也理解贾母的想法,薛宝钗比贾宝玉大了两岁,作为男子,十四五岁成亲也不是不行。 另外,薛宝钗和贾宝玉同住大观园,不分昼夜地往怡红院去,难保贾宝玉不会对她动心。 贾母最是疼爱贾宝玉,自然想为他找一门他自己中意的婚事。 所以当贾母提起史湘云的时候,贾政没有多想,当下就表示,“全凭母亲做主便是。” 贾政如今对仕途颇觉灰心,时常告假在家,或读书习字,或与清客们下棋吃酒。 偶尔来了兴致,考校指点一回贾儿孙们的功课。天长日久的,贾政发现贾兰不仅有其父贾珠当年的天资,还是个刻苦用功的孩子。 而且贾兰比贾宝玉听话、上进,比贾环聪明、懂事,因而贾政对贾兰亲近重视了许多。 贾宝玉的事情他索性撒手不管了,想来上天给了他一枚宝物,对他的将来也另有安排。 这边贾母等人在潇湘馆内坐了一阵子,便起身往别处去。 贾敏却有些神思不属,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因为她总会忍不住地想象,上一世,黛玉走过这些地方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潇湘馆那一座小小的院落与十几间房舍,埋葬了黛玉的半生。 弥留之际,望着窗外的千竿翠竹,听着满府的喧闹声,黛玉又在想些什么? 随着贾母走到秋爽斋时,贾敏才渐渐回过神来,吃了一顿食不知味的饭。 饭毕,众人略坐了一会儿,薛姨妈和薛宝钗母女携手而来,说是来陪贾母解闷。 大好的日子,贾母没有下她们的面子,却也没了游园的兴致,领着众人回了荣庆堂。 贾敏便伺机告辞,保龄侯夫人见状,也说家中有事,贾母苦劝不住,只留下了史湘云,任由贾敏、保龄侯夫人前后脚离开了荣国府。 贾敏的马车出了宁荣街,却没往林府去,而是拐到了西城门的方向。 黛玉、张清澜、沈家姐妹、楚乐仪、季晓筠此刻正在林家的一处庄子上。 她们并不是来玩的,而是要办一件正事。 起因是黛玉见贾敏命人买粮食、搭设粥棚救济灾民,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为灾民们做些事情。 黛玉有一位品性高洁、把百姓放在心上的父亲,和一位怜贫惜弱、行善积德的母亲。 言传身教之下,她懂得人间疾苦,说不出“何不食肉糜”的话来。 京城周边郡县有数万人口,即便朝廷预备了许多赈灾粮食、钱财,也不可能救济到所有人。 从七月底开始,就有灾民陆续往京城来,黛玉出门就遇到过一些,成人也就罢了,还能去铺子里、码头上做工赚些银子,但是因种种原因变成了孤儿的那些小孩子,除了在粥棚里领上一碗粗米粥,就只能沿街乞讨了。 黛玉心中不忍,每每遇见了,就叫丫鬟给他们一些铜板,但她明白,这样做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那些孩子能不能平安长大都是个未知数,即便长大了,男子多半会沦为地痞流氓,女子更是艰难,最好的也不过是给人做丫鬟,运气差的,一辈子就毁了。 所以黛玉想找个法子,给他们提供一个庇护之所,再教给他们能生存下去的手段。 黛玉知道,京城里有人不少积善之家开的善堂,她扮作男儿身,与弟弟一起去查探了几处。 却见里面的孩子比外面的孤儿好不了多少,四五岁就要学着干活,稍有懈怠便会被打骂折辱。 看得黛玉眼泪汪汪、心头火起。 林暄一边安慰姐姐,一面攥紧了拳头。 后来黛玉想到了主意,她要建一所与众不同的善堂。 她先对父母说了自己的想法,林如海向来支持女儿,更何况是这样的善事? 不仅夸赞黛玉心善懂事,还把京郊一处占地两百亩的田庄送给了她,“玉儿尽管去做,有什么困难就来找爹爹。” 贾敏见状,亦是满怀欣慰,今世的黛玉被他们教养的很好很好,她也想看看放手让女儿自己去做,黛玉能给她多大的惊喜。 她拿出一匣子银票,“这里面有五万两,不够的话,玉儿再来找娘要。” 林暄不甘示弱,把小时候的玩具、攒下的零花钱都交给黛玉,“姐姐别忘了,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给你帮忙了!” “嗯!”黛玉双眼含泪,脸上却笑容明媚。 之后,黛玉又和交好的姐妹们说起此事,张清澜等人无不拍手赞同,各自在一旁出主意。 楚乐仪说:“得有学堂和先生,不教他们读书,怎么明事理?” 季晓筠提议:“小孩子总得吃饱饭才能长大,所以得建饭堂、找厨娘!” 沈慕婉病愈后整个人愈发沉静了,“衣食住行缺一不可,孩子们需要有个家。” 张清澜若有所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或许可以教他们一门手艺,将来也能自立门户。” 沈慕妍想了一会子,提出自己的建议:“咱们还是一步一步来吧。” 姑娘们都笑了,黛玉拿出一张雪浪笺,“你们方才说的我都记下了,咱们先找人画出楼舍、膳厅、讲堂的图纸,恰好可以雇用灾民修建房舍。 然后采买床榻桌椅、被褥衣裳、文房四宝、餐厨用具等物。 再慢慢找寻合适的先生、厨娘、匠人,照料孩子们的生活起居,教他们读书识字和能自足自立的手艺。” 张清澜点头,“妹妹考虑得极为周到,我可以请母亲派个老实可靠的管事负责招工修建房舍。” 楚乐仪听出了她的意思,顿时眼睛一亮,“是呀,咱们分头行动,岂不是更快?那我请母亲帮忙掌眼,采买文房四宝、桌椅床榻,我父亲是大理寺少卿,他人脉广,还能替咱们寻摸合适的匠人。” 沈慕婉与妹妹相视一笑,说道:“我祖父门生众多,我们回去求他,找几个愿意当先生的应该不难,还有启蒙书籍,就交给我们吧。” “咦?你们觉得我只会吃喝玩乐么?”季晓筠笑道,“那我就搜罗一大车子小玩意儿,送给小孩子们,让他们都叫我姐姐!还有厨娘,我家里南方北方的都有,就包在我身上吧!” 黛玉心中感动,这是她第一次自己拿主意做大事,说不忐忑是假的,如今有家人支持、姐妹同心,她一点儿也紧张了。 甚至从心底涌出一股豪情来,她们虽是闺阁女儿,却有不输于天下男儿的心性才干,定能将善堂办得漂漂亮亮的。 不为名利,但求无愧于心。 姐妹几个定下了大致的方略,又兴致盎然地商讨了半天的细节,直到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才恍然惊觉,她们忘记吃午饭了! 季晓筠捂着肚子可怜兮兮地说:“姐妹们,我快饿死啦。” 黛玉抿嘴笑道:“咱们现在就去吃饭。” 打开房门就见雪雁急得团团转,心疼地嗔怪道:“姑娘,您可算出来了,饿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黛玉一早就吩咐了,谁都不能打扰她们,故而雪雁额头冒汗也不敢敲门提醒。 这会子跟在黛玉身后,不停地念叨,黛玉招架不住,抱着她的手臂撒娇,“好雪雁,我下次再不这样了。” 贾敏的马车到达庄子后,才知道姑娘们险些忘了吃饭,不禁摇头失笑。 黛玉生来就有些痴性,这也是她的可爱之处。做父母的当然得宠着了,大不了多操心一些就是。 第113章 雪球 倏忽半月,到了中秋佳节。 林府今年倒是热闹。林远除孝后,把老家的宅子、产业打理妥当,就启程进京了。 由于会试在明年二月,不必着急赶路,林远一路游览胜迹,八月初才到京城。 贾敏本打算留他在外院住着,林远却觉得他已经受了林家太多恩惠,不愿再另添麻烦。 因而入京后就在月桂巷租下了一座一进的小宅子,那里举子云集,也适合他安心读书。 贾敏遂不再多劝,由他去了。 倒是命人把封氏和甄英莲接来林府过节,黛玉、林远都很是欢喜。 皇后娘娘特地赏了两盒子月饼,毕竟是御膳房做的,味道极好。林家从街上最有名的铺子买回来的月饼,与之相比也逊色不少。 晚间赏月联句,四个孩子玩得格外尽兴。 林远能考中举人,作诗联句自然难不住他。 令他惊讶的是,甄英莲、林暄不比他差,黛玉的才华更是远超于他。 林远输得心服口服,再次庆幸自己抓住了机会,没有辜负林如海的教诲,也没有错过甄英莲这样的好姑娘。 过了节,京里人家三日一会、五日一宴,贾敏和黛玉又开始忙碌起来。 这日,林家母女受邀到了承恩侯府上。 当今皇帝继位时,皇后的生父已逝,皇帝追封其为承恩公,并将爵位降一等,命皇后的兄长承袭。 皇帝要将一座郡王府改为承恩公府赐予孟家,承恩公夫人与承恩侯皆上表说皇恩浩荡,孟家受之有愧。皇后亦从旁劝阻,皇帝便赏了一座侯府给他们。 又念及皇后的叔父,原靖海伯战死沙扬,于国有功,命皇后的堂弟不降等袭爵。 承恩侯府是正经的侯府规制,院落疏朗轩阔,亭台楼阁修建得宽敞大气,风格布局与江南园林截然不同。 林家母女到时,承郡王妃、孟夫人与楚乐仪已经在花厅里坐着了。 承郡王妃和楚乐仪一左一右坐在承恩公夫人的下首,祖孙三个其乐融融。 黛玉随贾敏与众人厮见寒暄,才说了两句,楚乐仪就跑过来拉她的手。 “林妹妹,我外祖母说她可喜欢你了。”楚乐仪低声朝黛玉挤眉弄眼,“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呀?” 黛玉用帕子掩着嘴笑道:“我是托了楚姐姐的福呢。若不是姐姐与我交好,国公夫人哪里晓得我是谁?” 楚乐仪听得心花怒放,“妹妹要是能天天这么哄我开心就好了。” 黛玉轻哼一声,娇嗔道:“我拿你当亲姐姐,你却想着叫我哄你玩呢。” 楚乐仪在她故意鼓起来的脸颊上捏了一把,笑嘻嘻地说:“妹妹真可爱。” “你们两个丫头说什么呢?”承恩公夫人一手拉着一个,“乐仪怎么还动手了?” 黛玉顺势依在承恩公夫人怀里告状,“楚姐姐掐我的脸。” 承恩公夫人怜爱地哄她:“你喊一声外祖母,我替你教训她。” 承郡王妃目瞪口呆,老太太真会趁机占便宜啊。 黛玉对自己嫡亲外祖母的孺慕之情,早被贾敏的话语打散得无影无踪了。 看着承恩公夫人慈祥的笑容,她没怎么犹豫,甜甜地叫了一声“外祖母”。 承恩公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揽着楚乐仪把人推到黛玉跟前,“玉儿,你也掐她一下。” “外祖母,您偏心!”楚乐仪佯装不依。 承恩公夫人哈哈大笑,承郡王妃亦是忍俊不禁,对承恩侯夫人笑道:“大舅母快瞧瞧,外祖母见了林妹妹,就把从前的大小心肝儿都撇到一边儿了。” 楚乐仪眨着眼睛问:“外祖母,您有多少个心肝儿呀?” 听了这话,众人都笑得直不起腰。孟家二太太李夫人揉着肚子说道:“你外祖母啊,每隔几年就能长出一颗,快数不过来了。” 承恩侯夫人指着儿媳笑道:“这是之前的。” 说笑间,丫鬟来报,淑宁长公主并几位夫人姑娘到了。 承恩公夫人不愿拘着姑娘们,就叫楚乐仪领着她们去园子里玩,茶点果子、棋盘笔墨早就备好了。 黛玉和张清澜下了两盘围棋,坐得腿脚发麻,便起身到处转转。 走到一处桥上,看到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虽不认得,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黛玉不禁看得呆住了。 这时张清澜瞧见远处有人挥手,她仔细辨认了一会,像是淑宁长公主身边的丫鬟,不知有何要紧事,不敢耽搁,又不放心黛玉独自在这儿,叫了她一声,黛玉笑道:“姐姐先过去吧,我再看两眼。” 张清澜了解她的性子,叮嘱雪雁仔细照看,才领着人过去了。 这边黛玉又看了一刻钟,也下了桥往回走。 忽见前方有一个雪白的团子窜进了月洞门,一眨眼就消失了。 黛玉好奇地往那边走了两步,想看清楚是兔子还是猫。 门内是一个极大的园子,假山林立、花木葱郁,黛玉不熟悉承恩侯府的格局,担心迷路惹麻烦,便不往里面走,只依在月洞门边,张望了片刻。 正要失望而归时,一棵桂花树枝叶颤动,轻飘飘地落下一个白团子来。 黛玉喜出望外,那是一只通体无一丝杂色的猫,且拥有金、蓝异色双瞳。 “好漂亮的鸳鸯眼狮猫!”黛玉惊呼,她只在书中读到过有关于这种猫的记载,没想到亲眼所见的,比想象中更加英姿勃发。 那猫似乎察觉到黛玉对它的喜欢,因而丝毫不怕人,大眼睛盯着黛玉看了一会儿,昂首阔步、姿态优雅地走了过来。 “喵。”它仰头对着黛玉叫了一声。 黛玉连忙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脑袋,白猫享受地眯起了眼睛,“喵喵。” “你叫什么名字?”黛玉轻声问。 雪雁噗嗤笑了,“姑娘,您怎么跟猫说话?它要是能回答,不得吓死人了。” 黛玉哼道:“你不懂。” 白猫蹭了蹭黛玉的手心,“喵。” 黛玉只觉得心都化了,越发挪不动脚步。 “雪球!雪球!”一道略显耳熟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 黛玉、雪雁、白猫纷纷转头看去。 “林姑娘?”朱缨气喘吁吁地站在不远处,惊讶地看着黛玉,和她身边的白猫,“雪球竟然在您这儿,奴婢找了它半天。” 黛玉笑道:“我也是方才无意间遇到它的。它叫雪球么?” “嗯。五、我们娘娘起的。”朱缨险些说秃噜嘴了。 “雪球。”黛玉没有注意到朱缨的不自然,笑着叫了一声,白猫“喵喵”地回应着。 朱缨心中暗暗称奇,林姑娘真了不起,连不爱搭理人的雪球都对她亲近得很。 看来她今儿的任务能轻松完成了。 听闻皇后要把雪球送给自己,黛玉瞪大了眼睛,“雪球是娘娘的心爱之物,娘娘待我疼爱有加,我岂能得寸进尺?” 朱缨笑着解释道:“这原就是为姑娘挑选的,今儿娘娘命奴婢抱它过来,就是为了让姑娘看看喜不喜欢的。方才一打开笼子它就跑个没影儿,不然奴婢早就给您送过去了。” 闻言,黛玉大喜过望,抱住雪球蹭了蹭,一双秋水明眸亮晶晶地望着朱缨,“皇后娘娘可说了,让我何时去谢恩么?” 朱缨笑道:“娘娘每天都念着姑娘呢,就怕姑娘忙着赴宴没空儿。” 黛玉笑意盈盈地说:“劳烦姐姐禀告娘娘,我随时听候宣召。” 皇后把雪球送给她,她总得亲自去道谢才是。 第114章 不想让林姑娘难过 提起雪球,黛玉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它乖得很,好像能听懂人话似的,我不让她往书架上爬,它立刻就下来了。” 黛玉没有夸大其词,雪球极通人性,从书架上下来后,趴到黛玉脚边,仰着头喵喵叫,似乎想让黛玉夸它听话。 只有一点让人没法子,除了黛玉,不喜欢旁人摸它。 “看来你们很有缘分。”皇后笑道,“它原先在宫里的时候,对谁都不理不睬的,吃完东西就跑没影儿了。” 以至于司徒珩担心它不能讨黛玉喜欢,抱回去训了两个月,才敢求皇后送去给黛玉瞧瞧。 其实他最想送的并不是猫,又怕引得黛玉睹物伤情,在猫狗兔子当中犹豫了许久,然后雪球就被进贡入宫了。 它长得太过漂亮,惹得饲养猫狗的宫女太监们双眼发光,对它关切至极,丝毫不在乎它的冷淡。 凡是见过雪球的人,也都赞不绝口,若是它肯让人亲近,估计每天被人争着抱,一刻也不用下地。 司徒珩考察了几天,发现它确实不会伤人,就抱回了自己的宫里驯养。 他是皇帝皇后最宠爱的儿子,他想要只猫,谁敢不给? 他费尽心思,还翻阅了一摞书,无奈雪球丝毫不给面子,只有吃东西的时候肯让他摸一摸。 拜托皇后让人送去承恩侯府时,司徒珩还觉得心里没底。 所幸那日朱缨回来说,“雪球对林姑娘亲近得很,不仅让她摸了许久,还乖巧地喵喵叫。” 又听闻黛玉也极喜欢雪球,对它爱不释手。司徒珩才放下心来。 皇后想到儿子的种种表现,再看看黛玉懵懂的小脸儿,哭笑不得。 皇后替儿子发愁,司徒珩自己也愁。 他已经确定了,每次见过林姑娘,他都会多出一些记忆。 而且那些画面里,从来没有他自己。 全都是以林姑娘的视角,在经历着一切。 他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他看到的是林姑娘的前世,因为太真实了,尤其是关于荣国府的一切。 除了贾元春的封号和位份。所有的人、物都一模一样。 司徒珩从来没有去过荣国府,更不可能知道他们的省亲园子里有怡红院、潇湘馆等地方。 所以他怀疑,林姑娘或许已经活过了一世。 即便如今林姑娘过得很好,这种猜测仍旧令他心痛不已。 他不希望林姑娘时常想到那些事,然后悲伤难过。 原本司徒珩打算向皇帝借两个人,查探一下林家曾经在江南发生的事情。 因为林姑娘父母幼弟都在,那么在她很小的时候,林家的命运就发生了改变。 一定有个什么契机。 后来之所以没有那么做,是因为他不想窥探林姑娘的秘密。 除非林姑娘心甘情愿告诉他,否则他就当做不知道,免得给她添麻烦,让她再伤心一次。 且说黛玉进宫当晚,皇后仍安排她住在紫月阁中。 次日,黛玉到凤仪宫给皇后请安,不一会儿,众妃嫔、公主也陆续到齐了。 吴贵妃打扮的光彩照人,脸上的笑容温柔可亲,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动听,“皇后娘娘当真是喜欢林姑娘呢,连张姑娘、楚姑娘都越不过她去。” 这种浅显的挑拨手段自然对付不了皇后,吴贵妃只是心里不爽,故意阴阳怪气罢了。 吴贵妃看上了沈慕婉做儿媳,每次想召她进宫说话,都被皇后驳回了,说是于礼不合。 而皇后自己,却三番几次接林家姑娘进宫小住。 明摆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吴贵妃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皇后淡淡地道:“贵妃真会说笑。”并不过多解释。 在座的没有傻子,谁敢把吴贵妃的话传出去? 即便有人怀疑,皇后对淑宁长公主不满、与孟夫人姐妹不和。 对皇后也没有什么影响,更挑拨不了她们之间的关系。 偏有个何淑妃心里也不爽快,她是何太后的嫡亲侄女,何太后与淑宁长公主这对母女却疏远她,亲近皇后。 因而故意说道:“老三老四都定下了亲事……” “何淑妃。”皇后冷冷地打断她,“你进宫十几年还学不会谨言慎行么?” 何淑妃强撑着不露怯,分辩道:“臣妾在同娘娘开玩笑呢。” 吴贵妃掩嘴笑了,“都说侄女肖姑,淑妃妹妹却和太后娘娘一点儿都不像呢。” 这话何淑妃听过太多次,还是忍不住大怒,待要讽刺吴贵妃,却又想不出吴贵妃的把柄,直气得肝疼。 黛玉一直垂首敛目,坐在皇后下首边的绣凳上,一言不发。 听到何淑妃那句话时,黛玉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吴贵妃中意的原本是沈慕婉,换成了刘雨潇,她定然不高兴,她不会还要纠缠沈慕婉吧? 皇后担心地看了眼黛玉,唯恐她听出了何淑妃话里的深意,见她蹙着眉若有所思的样子,先放下了一半的心。 以黛玉的性子,若是怀疑皇后擅自定下了她的终身,定然会伤心的。 皇后连忙岔开话头,“老三老四的大事儿还需要你们两个当娘的多费心,有时间在这里针锋相对,不如回去多做些准备。” “皇后娘娘教训的是。”吴贵妃、何淑妃起身应道,随即就行礼告退了。 其余众人也都纷纷散了。 等她们都走远了,黛玉才把自己的担忧告诉皇后。 皇后听完彻底放心了,笑道:“沈大姑娘出身不凡,只要她自己拎得清,吴贵妃算计不了她的。” 就像当初的何淑妃,是何太后兄长的老来女,出身何等高贵,又备受宠爱。 却因为对皇帝一见钟情,不惜以死相逼,何太后的兄长没法子,否则怎会同意她给皇子做侧妃? 为此,何太后与何淑妃多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黛玉松了口气,“沈姐姐是个聪明人。” 她并不知道,沈慕婉在生病的那几个月里,经过了怎样的煎熬。 皇后笑而不语,她已经明白了沈弥的决心,因而即便沈慕婉向何淑妃学习,她也毫不在意。 不过还是顺着黛玉的话说了几句,让她更安心些。 第115章 当街打死人 因为宫里一位曾抚养过皇帝的老太妃忽然身体欠安,皇帝是个至孝之人,难免有些伤怀。 皇后少不得要亲自为太妃侍疾,替皇帝聊表孝心。 自然没有空闲与黛玉说笑玩闹,便命人送她回家。 其实黛玉也忙着,她的善堂尚未修建完成,但孩子们可等不及。 眼下庄子里已经收留了二十多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多半都是七八岁的,还有几个三四岁的,模样可怜得很。 所幸庄子上还有十余间空闲的房屋,能给这些小孩子们暂住着。 黛玉把他们托付给庄子的管事和管事娘子,眼看天气渐冷,又怕炭火不够、粮食不足,亲自去看了两三回。 这日黛玉刚从庄子里回家,就听说嘉悦郡主派人送了帖子,说明儿全家都来登门拜访。 喜得黛玉连忙吩咐明枝、青雀把她的字、画、诗作都整理好,等杜垣过目点评。 又叫凝霜提前准备一套最漂亮的衣裳首饰,嘉悦郡主就爱看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然后才问新雨:“两位哥哥都考中了么?” 新雨笑道:“都中了!杜家大爷是第三十一名,二爷三十七名。” “太好了!”黛玉和嘉悦郡主情同母女,杜垣待她如师如父,自然当杜绍杜维与嫡亲兄长无异,真心为他们中举感到高兴。 次日,杜家四口人都来了林府,林如海、林暄特意告假一日,招待杜垣父子三人。 嘉悦郡主径直到了后院,与贾敏、黛玉叙了半日离情。 说起日后的打算,嘉悦郡主笑了,“逸飞嫌两个孩子考得不好,想让他们在国子监读书,三年后再预备会试。” 以杜绍杜维的学识,年后参加会试,极有可能考中进士,但就怕万一成了同进士,还不如不考。 林如海称赞杜垣想的周到,林暄则欣喜于,又有两个哥哥与他一起上学了。 然后就被林如海看了一眼,“暄哥儿再过一二年也该参加童生试了,还得有劳逸飞为他费心才是。” 林暄立刻正襟危坐,小脸绷得紧紧的。 杜垣忍俊不禁,摸了摸他的脑袋,让他领着杜家兄弟出去玩。 才对林如海说道:“如海兄长放心吧,两只羊也是赶、三只羊也是放,左右我是个闲人。对了,还有玉儿,可不能把我最得意的学生忘了。” 林如海笑道:“正好,玉儿的课业都在这儿呢,请先生指点。” 从前黛玉体弱,力气小,字写得虽好,力道却有几分欠缺; 她的画则是神韵有了、技巧不足。 至于诗才,黛玉是天生天授的,杜垣并不多加指点,以免让她的诗作染上了俗气,反倒不美。 庆贺完杜家的好消息,林家也迎来了一个意外之喜。 自从太上皇妥协,支持皇帝收缴国库欠款,户部尚书蔡敬的日子好过多了。 皇帝念他劳苦功高,擢升为内阁辅臣,领正一品衔。 林如海顺理成章地接任户部尚书一职,蔡敬谢恩之余,不免觉得皇帝偏心。 为了不让林如海得罪人,就拿他这把老骨头可劲造,非得等他收完欠银才让他挪窝。 皇帝丝毫不知蔡敬心中所想,在太医、皇后等人的悉心照料下,老太妃的身子骨慢慢好了起来。 还能参加除夕家宴,皇帝颇为高兴,下旨给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元宵节当日他要与民同乐,命两司协办一扬烟火盛会。 是以今年的元宵灯会格外热闹隆重,才过了初五,街上各处就开始准备起来了。 五城兵马司与京兆府的人更是日夜轮班巡查,谁也不愿办砸差事惹怒皇帝。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林家四口人吃了晚饭,就往街上去。 黛玉如今猜灯谜越发厉害,换了四盏花灯,每人手里提了一个。 林如海走在最前面,清俊儒雅的气度,配上手里可爱的兔子灯,令人忍俊不禁。 他却丝毫不觉得尴尬,这可是黛玉亲手给他挑的。 他若是回头看一眼,就知道贾敏和黛玉捂着嘴不停偷笑呢。 林如海提前在茶楼定了雅间,四口人逛了半个时辰后,就坐在雅间里喝茶歇息,等着看烟花。 与此同时,醉仙居的天字一号雅间里,司徒珩正翘着腿,坐在桌边品茶。 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锦衣公子站在窗前,一边留意外边的动静,一边好奇地问:“殿下与荣国府有什么仇怨?我怎么不知道?” 他嘀咕着,“我就没见你和那府里的人有过来往。” 司徒珩握着茶碗的手捏紧了两分,手背上冒出青筋。 荣国府里的人欺负林姑娘,当然与他有仇了。 他眼睫低垂,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我拜托的事,表哥办妥了么?” 被他称为表哥的正是靖海伯之子孟清淮。 “放心吧,人一会儿就到。”孟清淮随意地说,“地痞流氓找的也是那种死有余辜的。” 司徒珩颔首不语。 “我爹这会儿应该快过来了,他要是知道这份大礼是我送给他的,回去定会赏我一顿竹笋炒肉。”孟清淮说着,却一点儿也不害怕。 不多时,果然听到楼下一阵喧闹,孟清淮双眼发亮,“表弟,你不过来看看么?我的人已经把那两个傻子引过来了。” 只听一人嗓门极大地叫嚷着:“好个有眼无珠的掌柜!这位可是荣国府的宝二爷,昭仪娘娘的亲弟弟,还不快叫人把雅间让出来!你要多少钱爷都付得起!” 司徒珩厌恶地皱起剑眉,想来前世薛蟠只会更加嚣张,而薛家母女仗着有贾元春撑腰,也在荣国府里故意败坏林姑娘的名声。 真是一家子不知死活的东西。 那薛蟠全然不知被人算计,对着掌柜唾沫横飞。 掌柜也不是好欺负的,态度硬气得很,“本店雅间已满,两位公子还是去别家吧。” 薛蟠待要发怒,一个形容猥琐邋遢的男子扬声说道:“哟,这不是丧家犬薛家大爷么?怎么?你没听见掌柜的话?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跟在薛蟠身后的的贾宝玉只觉得丢脸极了,却又不能撇下他不管,否则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拽了拽薛蟠的衣袖劝道:“薛大哥哥,咱们走吧,我叫茗烟在醉月楼定了雅间。” 薛蟠此人既听不得别人骂他,又瞧不上唯唯诺诺的人。 那浑身酒气的流氓,和低声劝他的贾宝玉,都让他怒火中烧。 他用力甩开贾宝玉,对流氓道:“你说谁是丧家犬?有种再说一遍!” 流氓手里攥着十两银子,又喝了酒,笑嘻嘻地说:“你在金陵打死了人,赔上全部家产才躲过流放之刑,灰溜溜地上京投奔亲戚,可惜,你舅舅王子腾活着的时候都看不上你们家……” “闭嘴!”薛蟠目眦欲裂,为了百万家财,薛姨妈和薛宝钗母女两个三两天头念叨他,埋怨他,他早就积攒了一肚子的火气。 现在连个穷鬼流氓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越想越气,抡起拳头朝流氓脸上打去。 薛蟠自小不学无术,虽然长得膀大腰圆,实则并没有多大力气。 他只是想给流氓一个教训。 哪知那流氓脚底打滑,直愣愣地仰面倒在了地上,后脑勺“哐当”一声磕在石板路上,当即涌出了一摊刺目的血迹。 薛蟠、贾宝玉都吓傻了。 “杀人啦!”突然响起一声惊叫,薛蟠猛然回神。 第116章 各怀心机 被他所指的锦鲤,绣得栩栩如生,左眼点缀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珍珠,右眼处却是空白一片。 不过因其个头不大,除非仔细盯着瞧,否则不会有人注意到它。 司徒珩嘴角抽了抽,“表哥,你太奢侈了。” 孟清淮耸肩,“用一颗南海珍珠,换薛蟠一条命、和贾宝玉半条命,值了。” 说话间就看到五城兵马司的人过来了。 烟火盛会是皇帝金口玉言要筹办的,五城兵马司哪敢懈怠,连总指挥使靖海伯都亲自带队巡查。 听说有人在醉仙居闹事,靖海伯立刻点了十几人,迅速到了现扬。 那个流氓时运不济,真就一命呜呼了。 薛蟠与贾宝玉还在呆愣着,事情发生的实在是太突然了。 尤其对贾宝玉来说,他哪儿见过这种扬面?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打死了。 靖海伯才不管他们在想什么,大手一挥,小吏们便一拥而上,三两下就把薛蟠和贾宝玉捆得结结实实,还拿抹布堵上了嘴。 薛蟠的小厮见状,犹自不服,才叫嚣了两句他们是荣国府的人,就被一起捆了起来。 茗烟倒是机灵,连忙趁乱跑了,去向贾母、王夫人报信。 围在醉仙居门口看热闹的群众很快散开,掌柜吩咐小二快点把地面清洗干净,免得染上晦气。 谁也没有注意到靖海伯与孟清淮隔空对视了一眼。 而那颗价值千金的珍珠,在靖海伯查探流氓鼻息的时候,被悄悄捡了起来。 “这点儿小事都做不仔细。”靖海伯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是操练得不够。” “砰——” “砰砰——” 忽然间,天上绽开一朵朵绚烂的烟花,接连不断,各色各样,灿烂炫目,美不胜收。 “真好看!”街上有人拍手欢呼。 茶馆里,林家四口人也站在窗前观望。 黛玉依偎在贾敏怀里,贾敏的双手替她捂着耳朵,她仰头看向夜空,脸上是比烟花还要夺目的笑容。 林暄担心母亲和姐姐吹了冷风,站在外侧帮她们挡着。 他已长得比黛玉还高了。 这一刻,林如海的心中,是无法言说的满足。 烟火盛会持续了两刻钟,皇帝站在城楼之上,亦是满脸欣慰。 希望这扬烟火能为百姓带去欢乐、祈求今年风调雨顺、国富民安。 一时,喧闹声渐渐停息,茶馆的掌柜又让小二搬了几个大箱子在门口。 打开来,是各色形状的小型烟花,路过的行人中有两个胆大的姑娘,问掌柜,她们能不能放一个。 掌柜的心情不错,慷慨大方地让小二分给所有想放着玩的人。 “弟弟,我想看满天星!”黛玉笑着朝林暄撒娇。 “那我放个最大的给姐姐看。”林暄雀跃地跑下楼去。 一时,外面又有舞龙舞狮的、口中喷火的,黛玉兴奋得脸颊通红。 翌日林如海到了衙门,才听说了薛蟠和贾宝玉被抓了。 这事儿来得正是时候,林如海捋须微笑。 贾琏任职云麾使后,林如海在贾敏的启发下,派人盯着贾琏的一举一动。 年前他已得知,贾琏悄悄地去了平安州一趟。 林如海可不信皇帝不知此事。 眼下林如海有种预感,皇帝说不定已经拿到了贾代善心腹旧将的名册。 而荣国府算是一点儿用处都没了。 那么,林如海给他们准备的大礼,很快就能派上用扬。 两世为臣,林如海对皇帝的心思可谓非常了解。 正如他猜测的一样,贾琏一动身,皇帝就知道了。 他屈指轻敲桌案,心说这次是水溶阴差阳错帮了他一个忙。 随即又冷笑一声。 水溶凭借温文尔雅、礼贤下士的形象,煽动旁人为他拼命,他自己却能摘的一干二净。 他才弱冠之年,心机就如此深沉,难怪他们水家的人都不长命呢。 其实水溶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他本来先结交的是宁国府诸人。毕竟贾敬曾经中了进士,算是贾代善之后唯一能撑起宁荣二府门楣的人。 结果却令水溶十分失望。贾珍、贾蓉父子就是两个腌臜的废物。贾敬嘴严得很,无论水溶如何试探,都是一副什么都听不懂的模样。 后来水溶又刻意接近贾宝玉,对他另眼相待,对他的父亲贾政也敬重有加。 哪知又是白费心思,虽然贾代善偏心贾政、贾宝玉生来不凡,他们父子却天真蠢笨,贾宝玉甚至都不知道贾代善曾经在平安州立下过赫赫战功。 这时,贾琏受封云麾使,水溶才与他多说了几句。 贾琏八面玲珑,又贪恋美色,水溶送了一个极品瘦马给他,他就被哄得不知东西南北了。 说起来,贾琏也不是真的蠢,他是走投无路了。 荣国府的钱被耗费殆尽,即便他侥幸袭爵了,留给他的也只是个空壳子而已。 更何况,贾元春在宫里一直安然无事,让他摸不着头脑。 他本来认为,皇帝不喜欢贾元春。可是,如果没有皇帝的维护,贾元春早就被人陷害无数次了。 摆在眼前的事实告诉他,皇帝或许真如王夫人所言,对贾元春仍有几分情意。 贾琏岂能不慌?贾宝玉快到成亲的年纪了,倘若他凭借贾元春和落草带来的宝玉,结下一门好亲事。 那么留给贾琏的,连空壳子都没了。 贾母的私房钱,一分都不可能给他。 恰在他忧虑无措的时候,北静王水溶出现了。 水溶出身高贵,又是四王八公之首,他只需稍微露出一点口风,暗示贾琏他胸怀大志,贾琏就生出了无限勇气。 拿着贾代善的遗物往平安州去了。 就在昨晚全城观赏烟火盛会时,皇帝收到了一封密信。 跟踪贾琏同去的几个锦衣卫,将贾代善的旧部都查探清楚了。 于是今儿一早,贾元春病重的消息就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 荣国府里,贾母、王夫人一夜未睡,打点了许多厚礼,派人送去承恩侯府、靖海伯府,都被拒之不收。 五更天,贾母忙让赖大去北静王府,又让人往宫里递牌子。 等了一个多时辰,天光大亮。 赖大回禀:“王爷派人去靖海伯府上说情,但是靖海伯不在府中,王爷又派人去五城兵马司衙门,才知道靖海伯进宫了。” 听了这番话,贾母惊怒交加,这事儿若是捅到皇帝跟前去,荣国府逃不过“包庇纵容”之罪。 不由更恨王夫人,指着她骂道:“早便与你说了,薛家哥儿不是好东西,你就是不听,执意让他们住在家里!如今宝玉被连累得进了大牢,不知道受了多少苦。你怎么不去求你妹妹救他?” 王夫人心如刀绞,悔恨不迭,哭道:“老太太,都是儿媳糊涂,求您想想法子,救宝玉出来吧!日后儿媳一切都听您的。” 她涕泗横流,撕心裂肺的样子,的确像是知错了。 门外,薛宝钗扶着薛姨妈正要求见,不妨听到这话,母女两个顿时面如死灰,险些站立不住。 却没想到,皇后不仅拒绝了贾母入宫觐见的请求,还命人给他们带回了一个噩耗。 “老太太,昭仪娘娘病重,宫里都传遍了,太医说……”婆子进屋就扑通跪在了地上。 贾母险些晕倒过去,颤颤巍巍地握紧了沉香拐,深吸了口气,才问:“太医说什么?” “太医说,娘娘是突发恶疾,没救了!” 此言仿佛在荣庆堂上空炸开了一道惊雷,劈得屋内屋外同时晕死了三个人。 第117章 她真的后悔了 凤藻宫被围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她取出二百两银票给抱琴,让她去打听,究竟出了何事。 过了半晌,抱琴哭着说:“娘娘,陛下说您突发恶疾,不宜见人,让您闭门静养。” “为什么?”贾元春又惊又怕。 王子腾的意外病逝,浇灭了贾元春的所有野心,自那以后,她在宫里如同透明人一般,不听不问不说。 只求安然无恙地活着。 皇帝和皇后也没有找过她的麻烦。 去年老太妃生病之前,王夫人进宫探视,还说家里一切都好。 贾元春以为,日子就这么平淡无波的,挺好。 她不再奢求给家里带去荣华富贵。 为什么,她都如此卑微了,皇帝还要折磨她? 抱琴见她脸色惨白,似乎灰心至极,连忙扑上来跪在她脚边,“娘娘,您得振作啊!宝二爷等着您救命呢!” 听到贾宝玉的名字,贾元春猛然回神,死死抓住抱琴的手,“宝玉怎么了?” 她的表情无比仓惶,如果贾宝玉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二房就彻底完了。 抱琴哭着把薛蟠打死人的事情说了一遍,都是她听守门的太监说的。 “这事儿已经闹到了陛下那里,陛下说他们仗势欺人,当街杀人,罪、罪不容诛!” 话音刚落,贾元春就泪流满面,心里充满了对薛家的恨意,和对王夫人的怒火。 若非王夫人一意孤行,留薛家久住不走,贾宝玉怎会遭受飞来横祸? 她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疼痛唤醒了她的一丝理智。 “本宫要去见陛下。”她豁然起身,神情坚定。 抱琴三两下擦干眼泪,扶着她的手,两人走到大殿门口,却被人拦住了。 “高公公!”抱琴惊讶,这可是位稀客,难道皇帝也来了? 高福泉皮笑肉不笑地睨她一眼,才向贾元春行礼,“见过昭仪娘娘。” 贾元春强装镇定,“高公公快些免礼,是陛下叫您来的么?” 她的心底不可避免地,燃起一股希望。 高福泉说了声“是”,而后微微侧身,一个端着托盘的小太监出现在贾元春眼前。 那托盘上赫然放着一杯酒,和一条白绫。 贾元春的心如坠深渊,她颤抖着身体,不敢置信地问:“高公公,这是何意?” 抱琴站立不住,已然跌坐在地。 高福泉神色不变,态度恭敬,“如娘娘所见,陛下让您随意选择。明日之后,宫中不会再有贾昭仪。” 贾元春崩溃了,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拔腿往外跑去,“我要见陛下,我要知道为什么?!” 可惜,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高福泉命人将她锁在殿中,毒酒与白绫就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贾元春披头散发,妆容凌乱,目光空洞地盯着殿门,“陛下,我错了,求您放我回家去吧,我不要做娘娘了……” 回应她的只有寒风拍打窗棂的声响。 皇帝在勤政殿批阅奏折,殿内燃着龙涎香,提神醒脑。 他下笔如飞,听到有人悄声进门,头也不抬地问,“办妥了?” 高福泉躬身回禀:“是,贾昭仪害怕极了,说她后悔……做娘娘了。” “哼。”皇帝冷笑,“不知死活的东西,敢联合甄贵太妃算计朕。” “就算她想做甄贵太妃,朕也不是太上皇。” 高福泉一声不吭地垂首静立。 “算了,她太蠢了,朕都懒得说她。”皇帝觉得无趣,把贾元春抛在脑后。 荣国府里经过了半日的慌乱,贾母终于清醒过来。 “鸳鸯,给我换衣裳。”她眼下还能指望的,只有女儿了。 经过大夫的诊治,王夫人也醒了,听闻贾母要去林家,她咬牙吩咐金钏儿,“去把准备给承恩侯府的礼拿过来。” 她要舍弃尊严,亲自去求贾敏。 林如海身为一部尚书,想见皇帝,比北静王还容易。 为了儿女,王夫人豁出去了。 贾母登门,林家不好将人拒之门外,不过,贾敏的听她们说明来意后,毫不犹豫地拒绝帮忙。 “宝玉的确是被牵连的,可牵连他的人,是他的嫡亲表兄。”贾敏一语中的,“薛家长住荣国府,是众所周知的事,两人一同上街,亦是有目共睹的。” “谁能把他干干净净地摘出来?”贾敏甚至还笑了笑,“我家老爷可没这个本事。” “你!”王夫人恼羞成怒,想破口大骂。 被贾母凌厉地瞪了一眼,“你闭嘴。” 贾母叹了口气,想拉住贾敏的手,贾敏借着饮茶的动作避开了。 贾母若无其事地将双手放在膝上,“敏儿,我知道这事儿让姑爷为难了,可是宝玉他毕竟只是个孩子。你有什么怨气,对着我和你二嫂子,怎样都行,何必对宝玉见死不救?” 说着眼泪簌簌落下,“都怪你父亲走得早,我前些年糊涂……让你受委屈了。” 王夫人几乎将牙齿咬碎。 贾敏摇头,“母亲说的话真叫人听不懂。宝玉十四了,若非二嫂子把他身边的丫鬟撵走了,说不定他的庶长子都会说话了呢。” “他这么大的孩子,难不成是被人绑着去逛街市的?” 闻言,贾母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好,就算你看不上宝玉,那元丫头没有招惹你吧,你进宫求求皇后娘娘……” “母亲慎言。”贾敏的语气冷得像冰,她对贾元春的厌恶不亚于贾宝玉,“昭仪是陛下的妃嫔,岂可再称其闺名?” “至于其他的,恕我一概无能为力。” 贾敏端茶送客。 “你就这么无情?”贾母捂着心口,又生气又难过,“娘家倒了,对你有何好处?” 贾敏佯作思考,片刻后,笑道:“至少,没有人再以亲戚之名算计我了吧。” 听她这么说,贾母急促地喘息了几声。 “作孽啊……”贾母哭道,“我不如早些死了干净……” 王夫人怨毒的目光射向贾敏,“姑太太把老太太气成这样,就不怕被人告个不孝不悌之罪?” “二嫂子好好的怎么说起胡话来了,老太太分明是被你家亲戚给气的。” “令郎还在牢狱里等你救命呢。快回去吧。”贾敏笑道。 次日,贾昭仪暴毙。 荣国府哭声震天。 皇帝特意下旨,一切礼仪皆免,停灵三日便下葬妃陵。 说是因为贾元春是身患恶疾而死,是无福之人,不宜在宫中停灵太久,以免让旁人染上晦气。 贾母、王夫人再度哭得死去活来。 他们尚且不知,这世上向来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而世人,大多擅长落井下石。 第118章 与荣国府有仇 下个月,黛玉就十三岁了。 从生下来小小的一团,长到如今仙姿昳貌、亭亭玉立的模样,贾敏耗费了无数心血。 却甘之如饴。 她手上动作不停,脑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有关于女儿的点点滴滴。 黛玉从小就比旁人聪明,才七个月大,就能清晰地喊出“爹爹”、“娘亲”的称呼。 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漾着一层水光,能把人的心都看化了。 一见到林如海或贾敏,就伸出白嫩嫩的小胳膊。 他们夫妻年过三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孩子,疼得跟眼珠子一般。 小黛玉似乎知道她是爹娘的明珠珍宝,很喜欢黏着他们,被抱起来就咯咯地笑。 可她又身体孱弱,时常生病,偏偏年纪小,说不清楚哪里难受,只一味地哭泣不止。 连哭声都像小奶猫似的,可怜得紧,让林如海和贾敏每每都担心得寝食难安。 甚至一度以为,不能把女儿安然养大。 想到此处,贾敏的脸上不由浮现出心疼的神色。 “娘,您又在做针线。”一道清脆娇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贾敏抬头望去。 只见黛玉穿着那件火红色的赤狐大氅,明媚清雅,仿若神仙中人。 脚边跟着一只漂亮灵动的白猫。 “花园里的梅花开得可好了,咱们去赏花吧。”黛玉笑着朝母亲撒娇。 “好,我这就歇息一会儿。”贾敏知道她的目的。 母女两个说说笑笑地到了园子里,最兴奋的却是雪球。 它身姿矫健,一眨眼就窜到树上,晃落一阵梅花雨。 雪球坐在树干上,威风凛凛地“喵”了一声。 像是在问,“我厉不厉害?” 黛玉嗔道:“雪球,你真调皮。把花儿都摇落了,我们还赏些什么?” “喵。”雪球满脸无辜。它听不懂呀。 看着女儿与猫说得起劲,贾敏觉得好笑,又感激皇后送了雪球这个小机灵鬼儿过来,给黛玉解闷。 同一时刻,林如海在户部衙门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他的二舅兄贾政。 林如海从前以为此人虽有些迂腐,却算得上端方君子。 死了一回,才看清他的真实面目。 “贾大人找本官所为何事?”林如海开门见山,把贾政套近乎的话都堵回去了。 贾政的脸皮一阵青一阵白。林如海这是摆明了只与他谈公事。 可他们一个户部尚书,一个工部主事,有何公事可谈? 贾政不禁埋怨起贾母来。 老太太亲自出马,都没能说动亲生女儿。又让他来求妹夫。 他的面子比老太太还大么? 还有王夫人,更是可笑,几次三番让她把薛家赶出去,她就是不听,说那是他们王家的亲戚。 听闻贾宝玉在五城兵马司被打了,她立刻就坐不住了,清早从床上起来,就带人去薛姨妈的院子,把薛家母女撵走了。 然后哭着让贾政想法子救贾宝玉出来。 靖海伯已经命人将薛蟠、贾宝玉送到京兆府大牢了。 薛蟠当街闹事被打了五十大板,贾宝玉包庇亲戚也挨了二十板子。 其他的罪责由京兆府处置。 按贾政的想法,薛蟠和贾宝玉都是咎由自取。奈何贾母发了话,他不得不听。 林如海才不管他在想什么,“贾大人若是无事,就不要耽误本官办公了。” 贾政张了张嘴,低声下气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罢了,一切看天命吧。贾宝玉不是有宝物护身么,兴许自己就能度过这一劫。 贾政行礼走了。 林如海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申时正,林如海从衙门出来,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径直去了京兆府。 同是衙门,京兆府散衙的时间却晚了许多。 才过了年,京中大事小事接连不断,刘府尹忙得脚不沾地。 听闻林如海亲自来报案,刘府尹不敢怠慢,连忙出门相迎,“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林如海笑道:“我是来给刘大人添麻烦的。” 刘府尹最先想到的是贾宝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半,“下官愿闻其详。” “我昨儿去街上,在一间古董铺子里看到了一件御用之物,所以特来报官。”林如海正色说道。 刘府尹大惊,买卖御用之物可是大罪。忙问明究竟。 林如海娓娓道来。他说的那间铺子,掌柜名叫冷子兴,铺子里有一件镇店之宝——青花如意垂肩纹梅瓶。 乃是太上皇的心爱之物,后来赏赐给了贾代善。至于为何会出现在坊间街市,就交给刘府尹查了。 刘府尹接了案子,试探地问:“林大人,还有别的事么?” 他知道林如海是荣国公贾代善的女婿,又见林如海为了太上皇赐给贾代善的宝物,特意亲自前来报案。 难免会觉得林如海对岳家有情有义。 林如海猜到了刘府尹的心思,又拿出一叠票据递给刘府尹,“私放印子钱搜刮民财、包揽诉讼害人性命,这些都是证据,请刘大人务必秉公办案。” 这哪里是有情有义,分明就是有仇。 刘府尹嘀咕道:“荣国府怎么净招惹些大人物。” “刘大人此言何意?”林如海疑惑,除了他,还有谁会在这时候落井下石? 刘府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昨儿靖海伯府上的大公子来说,贾宝玉、薛蟠二人不知怎的惹恼了五皇子殿下,吩咐下官不必着急断案,让他们多吃点苦头。” 林如海闻言,一时无语。 又是这个五皇子。 偏偏前世没有他这个人,这一世,林如海与他只见过寥寥几回,实在猜不透他想做什么。 不过眼下也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林如海没管贾宝玉,与刘府尹客套了几句,就告辞离开了。 他一走,刘府尹当即就领人去了冷子兴的铺子上,在一个黄花梨木万历柜中找到了那件青花如意垂肩纹梅瓶。 证据确凿,刘府尹不理会冷子兴的辩解,将人带回了京兆府。 冷子兴的妻子,周瑞之女,吓得六神无主,慌忙去荣国府找她爹娘拿主意。 周瑞家的明知王夫人正为了贾宝玉担惊受怕,却还是硬着头皮去求她。 果然,听了周瑞家的说明来意后,王夫人的脸色愈发阴沉。 声音也冷冰冰的,“你伺候我三十多年了,捞的钱不少吧。” 若非周瑞家的知晓她许多秘密,王夫人真是懒得理她。 “你女婿一个平头百姓,三五千两银子足够买他的命了。” 周瑞家的把头埋得低低的,“是,太太英明。” 然而不等周瑞两口子拿钱去京兆府赎人,官兵先上门把他们也一起抓起来了。 一家四口在牢狱里团聚,抱头痛哭。 周瑞问冷子兴,究竟犯了何罪? 冷子兴擦了眼泪,从头说起。 那天刘府尹把他抓起来,当晚就以“偷盗御用之物并私自贩卖”的罪名,要将他杖责三十、流放西北。 冷子兴这才知道,周瑞给他的那个花瓶是太上皇赏赐给贾代善的。 他素有急智,虽恨周瑞愚蠢贪财,却先为自己辩解,“小人没有偷盗,那东西是荣国府的二太太交给小人的!” 见刘府尹不信,冷子兴又说:“小人的岳父岳母是二太太的陪房,二太太叫他们把这瓶子拿来换钱,贴补家用。” 他把周瑞的名字、样貌等一一说了,还有其他几件从荣国府流出来的宝物。 于是,刘府尹就派人捉拿周瑞两口子。 第119章 她无言面对贾代善 为了保命脱罪,不待刘府尹用刑,周瑞两口子就把王夫人卖得干干净净。 包括试图给林暄下毒、收受甄家钱财等事。 他们是王夫人的心腹,对其中细节、证物都一清二楚。 刘府尹顾不上惊骇,连夜整理好所有证词。 由于贾政是功臣之后,又蒙太上皇隆恩亲授官职,刘府尹不敢自专。 等到隔日早朝,他出列启奏,揭露了贾政、王夫人的种种罪行。 听闻王夫人曾经派人去扬州林府,试图毒害林如海之子,满朝文武都惊呆了。 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对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下手,断绝别人家的血脉传承? 林如海也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事,虽然王夫人没有得逞,可她想害林暄的心思是毋庸置疑的。 真是个毒妇! 皇帝也震怒不已,而后不禁更加心疼自己的忠臣心腹。 有这样糟心狠毒的亲戚,林爱卿不容易啊。 林如海双目含泪,跪在殿中,恳求皇帝严惩贾政夫妻。 朝堂诸人谁也不能说他公报私仇。 毕竟林家只有一个儿子,换成任何人,都会恨不得把那夫妻俩挫骨扬灰。 谁还管贾政是否知情?夫妻一体,男人有罪家眷会受到牵连,女人有罪,当家做主的男人也不该全身而退。 皇帝给李御史递了个眼色,李御史会意,趁机弹劾贾琏与平安州数位将领勾结,意欲寻机谋反。 以北静王为首的四王八公后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帝这是想把荣国府一网打尽? 锦乡侯不动声色地与北静王对视一眼,用眼神询问,要不要替贾琏求情。 毕竟李御史给贾琏安排的罪名有些牵强,他们若是想帮贾琏脱罪,还是有法子的。 北静王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紧握成拳,他没有料到皇帝会派人盯着贾琏,谁都知道,贾琏是个好色无能的纨绔。 北静王竭力压制住心底的不甘,脑中飞快地闪过许多想法,最后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 贾琏这步棋已经彻底废了,救他也没有多少好处,无非让人觉得北静王有情有义罢了。 可他们如今需要的不是好名声,而是保存实力、韬光养晦。 皇帝坐在高处,将众臣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荣国府枉负皇恩、对太上皇不敬、谋害朝廷大臣家眷、欺压百姓、目无王法。”皇帝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数罪并罚,除爵、革职查办。” “大理寺卿,”皇帝吩咐道,“朕命你,与京兆府一同协查,半个月内,给朕一个明确的答复。” 大理寺卿、刘府尹齐声应是。 二月初九是三年一次的会试,皇帝不想让其他事情影响他招揽人才,打算在那日之前,把荣国府解决掉。 荣庆堂内气氛凝重。 贾母闭目歪在榻上养神,实则心乱如麻。 短短几日,她似乎衰老了十岁。 屋内伺候的丫鬟们素衣银饰,表情哀戚,干活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招了贾母或王夫人的眼。 琥珀慌慌张张地进来,鸳鸯皱眉看她,正要开口训斥,琥珀已经哭道:“老太太,不好了,高公公领着许多人过来传旨。” 贾母心里咯噔一下,有种“这一天终于来了”的预感。 匆匆换了衣裳、摆上香案,贾母、贾赦、贾政等人依次跪在院中。 高福泉面带微笑,展开手里明黄的圣旨,声音尖细阴冷,一字一句地摧毁了荣国府所有人的心神。 除爵摘匾、回收府邸。荣国府的百年基业,如此轻易地毁于一旦了。 这还没完,贾政、贾琏革职,除贾母之外的女眷均被褫夺诰命。 苍天啊!贾母几乎想就此死去。 可死了之后,该如何面对贾代善? 她没有守住这偌大的家业。 贾赦长年微醺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似自嘲又似解脱。 贾政、王氏却神情癫狂,他们不能接受荣国府没了。 王氏甚至口吐鲜血,双目赤红。 国公府的门匾被摘了、府邸也要被收回,那她这么多年的谋划岂不是成了一扬笑话? 就在众人面如死灰、心头惶然之际,大理寺卿、京兆府尹携手而来。 刘府尹是个心善的老好人,对贾母等人说明了皇帝突然下旨的缘由,免得他们一味懵懂惶惑。 “你这个贱人!”得知这一切都是由王氏引起的,贾政愤怒得理智尽失,一巴掌扇在王氏的脸上,登时现出五个通红的指印。 王氏被打得鬓发凌乱、嘴角溢出血迹,她呆滞地捂着脸,怀疑自己身在一扬噩梦之中。 否则贾政怎么敢打她?又怎么会有人说她触犯了律法、连累了整个国公府? 那些事情分明都是她做惯了的,从来没有出过岔子,王子腾和杨氏还曾经夸赞过她,说她比男子还厉害、浑身是胆。 贾政犹不解气,抬脚往她身上死命踹了几下,往日的端方形象荡然无存。 还是衙役看不过眼,把他拉开了。 两司协作,很快就带走了府里所有男丁,以及王氏。 其他女眷们则被关在荣庆堂内,在判罪之前都有人看守,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隔壁宁国府中,贾珍、贾蓉父子两个尚在醉生梦死。 贾珍之妻尤氏有两个妹子,人称尤二姐、尤三姐,生得如花似玉,颇受贾珍父子的喜爱,时常接她们到府里小住。 某日贾珍邀请贾琏过府吃酒,尤氏姐妹在席上作陪,贾琏见尤二姐温柔标致,言语大方,比王熙凤不知好了多少倍,不由心动。 之后几次三番去找她嬉闹,贾蓉便想了个主意,只等贾元春热孝过去,撺掇贾琏偷娶尤二姐做二房。 届时他也可以避开贾珍的面儿,偷偷去和尤氏姐妹厮混。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好的很,得意洋洋地又灌了一杯酒。 荣国府内却一片凄惨光景。 贾母是被抬进荣庆堂的,高福泉、大理寺卿等人走后,鸳鸯去扶她起身,才发现她口角歪斜,不能说话。 原来方才贾母经历了大悲大怒,突发中风了。 邢夫人是个不顶事的,早被吓得战战兢兢六神无主了,李纨比她强些,却也是手忙脚乱的,三春更不必说,哭得眼睛都肿了。 无奈,王熙凤只得站出来,命人与看守的衙役商量,给贾母请个大夫。 贾母毕竟依旧是超品国公夫人。 鸳鸯连忙叫琥珀去了,她不放心旁人照顾贾母。 王熙凤又恩威并施,吩咐丫鬟婆子们各司其职,倘若敢有偷奸耍滑的,立刻送去外面,报官便宜得很。 她们的身契可都还在府里呢。 等众人都冷静下来后,王熙凤功成身退,仍叫李纨、贾迎春、贾探春料理诸事。 因为她没有心情再管这些事,她只想知道,事已至此,她将来该何去何从? 林姑妈会救她么? 被她念叨着的贾敏刚刚收到林如海派人传回的消息。 状告王氏是他们夫妻二人共同决定的,为报前世杀女之仇。 但他们都以为,皇帝会先惩治贾政一房,留着贾琏继续钓鱼。 不料皇帝这一次却雷厉风行起来,看样子想一次肃清荣国府。 旁人暂且不提,贾敏只担心贾母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她们毕竟是母女,如果可以的话,贾敏还是希望贾母能寿终正寝。 第120章 我是为她而来的 尚书房刚散学,小太监就悄悄地把消息告诉了司徒珩。 贾元春才死了四天,皇帝办事可真够快的。 司徒珩有些遗憾地问:“是父皇授意府尹大人这么做的?” 小太监连连摇头,悄声说:“奴才打听过了,陛下好像也是早朝上突然知道的。” “去叫孟三查一下。”司徒珩吩咐道。 孟清淮虽是靖海伯的长子,在孟家这一辈却排行第三。 前几年,孟清淮年幼,他的两个兄长都在书院里读书,司徒珩只能吩咐张铎帮他做事。 但张铎的父亲对他寄予厚望,管得越来越严厉,司徒珩就极少再拉着他“不务正业”了。 所幸孟清淮成长极快,靖海伯也有意培养他从武,如今司徒珩不方便出宫做的事,都会交给孟清淮。 午后,司徒珩照常去尚书房读书,心思却飞到宫外去了。 他有种预感,这事儿与林家脱不了关系。 但如果是林姑娘重生归来,会选择把她受过的委屈、伤害都告诉父母么? 司徒珩在那些画面里,从未见过林姑娘向旁人倾诉过她伤心难过的原因。 司徒珩有些怀疑之前的猜测了。 改变林家命运的人,除了林姑娘,还有可能是林大人、贾夫人。 他或许应该试探一下林大人。 午后,司徒珩在尚书房心不在焉地煎熬了两个时辰,只记住了一件事:给他们讲学的人是翰林院的张学士,也是张铎的父亲。 至于讲了些什么,司徒珩一概不知。 散学后,不理会张铎求助的眼神,司徒珩脚步飞快地离了尚书房。 好在孟清淮没有让他失望,已经命人传来了消息。 “是林大人亲自去京兆府,向刘府尹递交了证据,状告荣国府。” 司徒珩挑眉一笑。他与林大人应该有话可说。 翌日散衙时分,林如海刚走出户部衙门,就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外,身边还跟着个小太监。 司徒珩没有故作神秘,听到动静就转过身来,拱手笑道:“林大人,可否请您借一步说话?” 他行的是晚辈礼,态度也是敬重又亲近。 伸手不打笑脸人,林如海虽然对他有几分警惕,却也并未拒绝。 两人走到一处宽阔而僻静的地方,太监、随从远远地站在一边。 司徒珩先开口,“林大人,我知道一些关于林姑娘的事。” 林如海不悦地看他一眼,“事关小女名声,请殿下慎言。” “林大人,我没有恶意。”司徒珩无奈地说,表情很是真挚。 可惜,林如海不想与一个半大的少年,谈论自家的宝贝女儿,“殿下若无它事,臣这便告辞了。” 司徒珩忙道:“贤德妃!” 三个字将林如海的脚步生生钉在原地,他震惊地问:“你怎么知道?” 随即又想起前世并无此人,不由惊骇,“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经历过死后魂灵飘荡数年、后来一朝重生,林如海很难不相信世上存在鬼神。 而他见过的最接近鬼神的人,就是那一僧一道。 莫非,这位五皇子与僧道是一伙的? 不,林如海立即否定了这个猜测,僧道对贾宝玉何其看重,五皇子却对贾宝玉怀有敌意。 司徒珩苦笑了一下,“若我说了实话,还请林大人不要生气。” 他顿了顿,似乎在考虑该怎么说,“我……大概是为了林姑娘而来的。” 说出了第一句,后面的话就顺利多了,“她在荣国府中过得很不好,那里都是她的亲人,却都不是真心待她。她受了很多委屈,没有一个人为她撑腰。” “殿下。”林如海不忍卒听,连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看到黛玉前世的境况,都会心生怜惜,更何况是他? 他对女儿有无限的疼爱,亦有无尽的愧疚。 若非他前世不够重视女儿、过于轻信别人,黛玉怎么会寄人篱下、被害夭亡? 林如海嗓音干涩,语带哽咽,“臣,前世愚昧,让殿下…见笑了。” 司徒珩如何笑得出来?他再度诚恳地说:“林大人,请你相信我,为了让林姑娘开心,我什么都能做。” “殿下,您这话何意?”林如海顾不得伤心了,惊讶地语无伦次起来,“小女年纪尚幼,您,天潢贵胄,您何必如此?” 司徒珩也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的话有些冒昧了,像是在求娶林姑娘似的…… 他脸上火辣辣的,连忙垂下目光掩饰心虚,“我是说,我当林姑娘如同妹妹一般,我不会伤害她的,也不允许别人伤害她。” 说完,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何时有过妹妹? 哦对,他有妹妹,但是她们不能跟林姑娘相提并论啊。 听了司徒珩的话,林如海并不觉得放心,但是他不能在这个很随意的地方,再与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谈论他的女儿了。 “咳,”林如海清了清嗓子,“宫门快下钥了,殿下请回吧。” “告辞。”他拱手施礼,不等司徒珩再说什么,转身慌乱地走了。 司徒珩懊恼地呆立了半晌,才垂头丧气地回了寝宫。 “快掀帘子,姑娘来了!” “姑娘来了,快打帘子!” 两道清脆欢快的声音惊醒了司徒珩,他望向窗边笼子里的两只鹦哥,又慢慢笑了起来。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他一字一句地念道。 两只鹦哥很是活泼,争先恐后地学了起来。 司徒珩不敢说别的话,唯恐将来露馅,只按照黛玉的喜好,教他们念王维、李白、杜甫等人的诗句。 林如海回到家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依他从前的想法,绝不会让黛玉嫁入皇室,可五皇子…… 林如海沉沉地叹了口气,横竖五皇子想见玉儿没那么容易,只要黛玉不喜欢,谁也别想勉强她。 皇子也不行! 半月期限转眼就到,两司协查,将荣国府诸人的罪证罗列分明,呈到了御前。 皇帝很快做出裁决。 王氏恶贯满盈、罪行累累,杖责五十,发配边疆,终身服役。 贾政治家不严、包庇纵容,流放一千里,子孙三代不得科考。 贾琏擅自离京、结党营私,革职罢官,永不叙用。 贾赦昏聩无能、治家不严,革除爵位。 荣国府除女眷的嫁妆外,全部家产充公,当然,王氏的嫁妆也要充公。 且一个月内,所有人搬出荣国公府,宅邸由户部回收。 念在史太君是忠臣遗孀的份上,保留诰命品级,但永久停俸,日后不必再入宫朝贺。 相当于空有头衔,一切诰命夫人的特权都没有了。 随即,京兆府尹为薛蟠、贾宝玉定了罪。 薛蟠当街杀人,人证物证俱在,无需多审,判处秋后问斩。 贾宝玉包庇亲友,杖责六十。 行刑后,贾宝玉只剩下一口气,被贾赦带人接了回去。 贾母在大夫的诊治下,情况好了一些,说话还是不大清楚,望着贾宝玉哭得满脸是泪,口水浸透了衣襟。 贾宝玉昏迷不醒,尚且不知家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故。 第121章 你心里只有你自己 近几年,皇帝翦除了四王八公的众多羽翼,顺带整肃吏治、严惩贪官污吏,以至于无论朝堂还是地方,都官员匮乏、急需人才。 因而,皇帝对科考愈发重视。 今年担任主考官的是状元出身、现任礼部尚书的曾大人。 副考官是吏部右侍郎、国子监祭酒。 林远提前到林府拜会,向林如海请教,几位考官偏爱的文风,和政见倾向。 他如此用心,又刻苦上进,林如海当然知无不言。 不过,林如海在考校过他的学识后,有些担忧,考不中也就罢了,万一中了同进士岂不更糟? 一般来说,三甲进士能入翰林院的几率很小。 无奈林远不愿再等三年。他眼下虽略有薄产、少许俸禄,却不能给甄英莲富足无忧的生活。 他迫切地想要改变自身的处境。 并且,他有自知之明,并不奢望将来能入阁拜相,只要安稳做好一方父母官,就心满意足了。 那么同进士于他而言,与进士并无多大差别。 林如海是天之骄子,资质、才干都远胜于大多数人,虽然不太理解林远这种“目光短浅”的想法,却很尊重他的意愿。 春寒料峭,学子们衣衫单薄,提着考篮进了贡院。 京城北门外,一队衙役领着十余个身穿囚衣的男女,即将踏上分配或流放之路。 “二弟、弟妹,今儿只有我来送你们一程了。” 一辆青布马车停在城门口,贾赦立在车旁,笑眯眯地打量着队伍中的贾政夫妻。 贾政看起来似乎吃了不少苦头,鬓发全白,脊背也微微佝偻着。 然而与王氏相比,他吃的苦不值一提。 杖刑五十,连身强体壮的大老爷们都难以承受,更何况养尊处优了几十年的王氏? 她根本就是被人拖着走的。 衣服上血迹斑斑,一看便知,受刑后没有人及时给她上药,也没有时间养伤。 贾政听闻贾母等人都没来,比失望更多的,是绝望。 在监牢里待了二十多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贾母四处求人,把他救出去。 他是被连累的啊,那些坏事全是王氏干的,他不知情! 他向刘府尹陈述了自己的冤情,换来的却是一阵冷嘲热讽。 刘府尹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卑鄙无耻、道貌岸然、虚伪自私。 每每想到这些,贾政就愤懑不已。 贾赦双手一摊,“母亲被你这个不孝子气得中风了,有话也说不出口。” “不孝子”是贾母从前骂贾赦最多的词,此刻被他安在贾政头上,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畅快。 贾政瞳孔微缩,不敢置信地望着贾赦,“不,母亲的身子骨向来硬朗。” 贾赦脸上的笑容太刺眼了,贾政歇斯底里地吼道:“定然是你为了霸占母亲的嫁妆,暗害于她,你才是不孝子!” 贾赦掏了掏耳朵,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在流放途中好受一些,那你就尽管自欺欺人吧。” “哦,对了,你可要照顾好弟妹啊。”他对着王氏挑眉,“否则她未必能坚持到边疆。” 牢狱阴冷潮湿,王氏进去没多久就染上了风寒,断断续续的,始终不得痊愈,她嗓子疼得厉害,声音粗哑刺耳,“宝玉、我的宝玉、怎么样了?” 她知道这一去便是永别,只想见见最爱的儿子。 “你问宝玉是吧?”贾赦恍然大悟似的,向她解释贾宝玉没来的原因,“宝玉被薛家小子连累得挨了两顿板子,那叫一个皮开肉绽,现在还昏迷着呢。啧啧,京兆府的差役一点儿都没手下留情。” 闻言,王氏犹如被万箭穿心,疯狂咳嗽,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旁边的犯人和来送行的家眷们见状,唯恐染上肺痨,纷纷走远了些。 “二弟,你不想知道其他人为何不来么?”贾赦又看向逐渐冷静下来的贾政。 贾政冷淡地摇头,不再理会贾赦。 他已经看清楚了,贾赦就是来奚落他们的。 他没什么好说的。皇帝金口玉言,罚他子孙三代不得科考。 李纨母子怕是暗中骂他和王氏千百遍了吧,如何会来送他们? 赵姨娘本来就是个没主见的,为了儿女,难免身不由己。 况且即便他们来了,也不能帮他脱罪减刑,不如索性不见。 贾赦看他表情便知他在想什么,不禁嘲讽道:“你们二房还真是一家人啊,全都只想着自己。” “行了。”一个衙役不耐烦地说,“该上路了,天黑之前赶不到长安县,你们就等着露宿荒野吧。” 他用力地拽动绳索,贾政、王氏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 一群人蹒跚踉跄,渐行渐远。 贾赦转身上了马车,眼底一抹恨意越发浓烈。 “回府。”他淡声吩咐。 今儿的情形,他要添油加醋地说给他的好母亲知道才是。 一扬寒风一扬雪,转眼到了花朝节。 天光从窗户照进房中,浸透绣帐,投射在拔步床上。 黛玉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睁开眼睛,抱着被子滚了一圈,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姑娘,您醒了?”凝霜轻声问道,今儿是她守夜。 “唔。”黛玉把脸埋在衾被里,声音黏黏糊糊的,像在撒娇一般,“什么时辰了?” 凝霜轻笑道:“辰时了,姑娘现在起么?” 黛玉不答,重新闭上眼睛,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觉得庆彻底清醒了。 掀开绣帐,看到窗户外面亮得惊人。 “夜里又下雪了?”昨晚上房顶上的积雪融化得只剩薄薄一层。 她坐起身来,凝霜连忙服侍她穿上里衣、夹袄。 一面笑着点头,“这扬雪比前天的还大,像是在为姑娘庆生似的。” 黛玉噗嗤笑了,“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值得老天爷下雪庆生呢?你都不替我害臊的么。” “姑娘是仙女下凡。”凝霜语气郑重地说。 她给黛玉换上了新衣裳,扶她走到西洋妆镜前,笑道:“姑娘您瞧,镜子里是不是有一位貌若天仙的人儿?” 黛玉拿手握着脸,“你想要赏钱直说就是了,偏这样嘴甜,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呀,竟然被姑娘看穿了!”凝霜故作夸张地捂住嘴巴。 “又作怪!”黛玉嗔道,脸上笑容明媚。 收拾妥当后,汀兰院的丫鬟们一起给黛玉磕头,吉祥话儿不重样地说了半晌。 黛玉出手大方,每人赏了两个金稞子。 吃了早饭,便是黛玉拆看礼物的时间。 虽然每年收到的东西都大同小异,但是这个过程仍旧让人十分高兴。 丫鬟们叽叽喳喳地谈论着,这件应该摆在书房、那件要放在内室。 黛玉也在默默考量,她的小库房越来越满了。 巳时三刻,华秀从外面走进来,笑道:“姑娘,皇后娘娘派人送礼来了。” 这也是每年都有的事,黛玉已经不觉得惊讶了。 这回来的是彤雾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 小太监手里似乎捧着一个盒子,上面盖着一方绣帕。 黛玉好奇道:“彤雾姐姐,这是什么?” 彤雾笑盈盈地掀开帕子,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去看。 那太监手上赫然是两个竹制的精巧鸟笼,里面各有一只红嘴绿毛的鹦哥。 “姑娘来了,快掀帘子!” 两道清脆婉转的声音突然响起,黛玉被吓了一跳,随即看向彤雾,“方才是它们在说话么?” 见彤雾点头,黛玉惊喜得不得了,一下子就爱上了那两只伶俐的鹦哥。 第122章 荣国府最后的贡献 雪雁从那太监手上接过了笼子,放在圆桌上,听到彤雾的话,有些兴奋地说:“我来考考它们!” “白日依山尽。”雪雁望着鹦哥说道。 “黄河入海流。”左边的鹦哥当即接上了。 右边的那只不甘示弱,“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让黛玉忍俊不禁,心说教它们念诗的人,若是听到它们这样,定会哭笑不得吧。 “姑娘,它知道奴婢的名字!”新雨指着右边的鹦鹉笑道。 雪雁不满地嗔她一眼,“姐姐怎么不说,王摩诘也认得你?” 然后向黛玉撒娇,“姑娘,我的名字在哪首诗里?”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黛玉打趣道:“你的名字不是从诗里取的,想来它们以后都不知道你叫雪雁呢!” 黛玉故意加重了“雪雁”二字的读音,一只鹦哥扑棱了两下,突然叫道:“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 众人先是一惊,而后大笑,黛玉指着雪雁说,“这下好了,以后掀帘子的活儿都交给你了。” “好啊!”雪雁喜得什么似的,趴在笼子前目不转睛,“是谁教你们这句的?你们还会说什么?” 彤雾笑得有些赧然,“雪雁妹妹,你的名字是我教给它们的。” 这两只鹦哥送到凤仪宫时,整天叫着“快掀帘子,姑娘来了。”彤雾觉得有趣,又只见过雪雁,便把雪雁的名字加在前面,没想到被它们记住了。 “多谢彤雾姐姐。”雪雁笑嘻嘻地施了一礼,像打了胜仗似的,朝新雨做了个得意洋洋的鬼脸。 笑闹了一阵子,送走彤雾,黛玉让人拎着笼子,去给贾敏瞧瞧,也逗她开心一回。 因为荣国府的变故,贾敏的情绪有些低落。 说到底,那是她的娘家,虽然早就对贾府的人深恶痛绝,可亲手毁了他们,仍叫贾敏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她曾经,为自己出身于荣国府,感到骄傲过啊。 “娘,我来给您请安了。”黛玉雀跃欢欣的声音响起,贾敏才发现自己又走神了。 她这些天经常走神,一会觉得“大仇得报应当高兴”,一会又觉得“这就报仇了怎么像做梦似的”。 好在黛玉孝顺,有空就来陪她说话。 因着下雪,天寒地冻的,黛玉不愿出门去,生日只在家里简单过了。 晚间林如海和林暄回来,一家人围在桌前吃了饭,便穿上斗篷、大氅,去园子里踏雪寻梅。 琉璃世界,映着白雪红梅,别有一番风味。 四口人俱是风雅做派,又即景联句,玩了半晌,才尽兴而归。 这日,贾府诸人从荣国公府搬到新宅子,贾敏派了几个粗使婆子前去帮忙。 贾家人现在都指望着贾母的嫁妆过日子,能省则省,遣散了大半奴仆。 说起这个,贾家又给京城百姓提供了几条茶余饭后的谈资。 偌大的国公府,公库里空空荡荡,查抄出来的东西不足五万两银钱。 但是贾母私库里不属于她嫁妆里的钱财物件、和王氏的私库加起来,竟然有一百多万两。 不必说,谁都知道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一时间,许多落魄的勋贵世家,纷纷开始查账,尤其是当家主母的私库,必须得拿嫁妆单子仔细比对。 还有一则是有关赖家的。赖家三代人为贾母办了不少脏事,荣国府一倒,赖家也被查抄了。 他们家也是极厉害的,以奴才的身份攒下了四五十万的家资,把中风的贾母都给惊呆了。 她瞪着双眼,想骂人,却只能发出一阵模糊不清的声音。 此事传开后,那些检查了主母嫁妆的人家,又对主母的陪房下手了。 倒还真的,让四五家落魄勋贵,又过了两年快活日子。 遭受影响最大的唯有贾母一人,甚至还被御史弹劾,不配为超品诰命夫人。 皇帝无奈,看在太上皇的面子上,他原想给贾家留下一点体面。 可偏偏他们都不争气,不给他做好人刷名声的机会。 连太上皇都无言以对,摆手叹道:“罢了,若是贾代善还活着,也定然不会放过史太君的。戴权,以后贾家的事儿,就别向朕禀报了,怪没意思的。” 于是,在搬离荣国府之前,皇帝下旨申饬贾母,褫夺了她的诰命夫人头衔。 这对贾母来说,可是天大的打击,她的病情本来就一直反复,不能痊愈。 如今越发严重了,心里门清似的,嘴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贾元春死了,贾政夫妻俩出京了,贾府成了贾赦的一言堂,没有一个人敢忤逆他,憋屈了大半辈子,终于扬眉吐气了。 他把贾府中馈交给邢氏,并叫贾迎春协助。 李纨为了把贾兰养大、让他读书走上科举之路,年纪轻轻,活得如同槁木死灰一般。 哪知所有的工夫都成了竹篮打水。 李纨对贾家只剩无尽的恨意,别说料理家事,她连贾家的人都不愿再见。 某日清早,下人发现李纨母子消失不见了,连带着李纨的嫁妆,和屋内所有值钱的东西。 他们不声不响地走了,可见决心之坚定。 贾赦没有派人去找。 这个家本来就该散了。 贾宝玉挨了板子尚且不能下床走动,听说李纨母子走了,不过默默流泪半晌罢了。 他亲生姐姐和爹娘才刚相继出事,他醒来后几乎每日每夜都在哭。 家中下人都被裁减了,贾宝玉生活不能自理,贾赦只得给他留了两个丫头,待贾宝玉的伤病痊愈,再做打算。 赵姨娘母子三个就没有这种待遇了,他们如今事事都得靠自己,一顿饭不做就只能饿着。 邢氏连月钱都不想给他们发,还是贾赦发话,至少在贾母活着的时候,不能对二房的人不管不顾。 邢氏懂了,日夜盼着贾母早死。 第123章 姻缘天定 黛玉不喜欢这种扬合,她们小孩子去了,只能干坐着吃东西,便索性留在家里,替贾敏料理家事。 这桩婚事的主角,是忠顺亲王的第三子,与国子监郑司业的孙女。 任谁看,这都不是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坊间议论纷纷,却碍于男方是忠顺亲王之子,不敢四处宣扬。 忠顺王妃不知是操劳过度,还是身体不适,脸色有些苍白,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 与她从前温柔大气的形象相去甚远。 坐在贾敏身边的东信伯夫人悄声道:“这位郑姑娘是什么模样性情?我怎的从未听说?” 国子监司业只是个从四品的官,且无实权,论地位还不如六部的员外郎。 在座的俱是公主王妃、公侯诰命,谁会了解一个小小司业的孙女? 闻言,纷纷摇头不语,忠顺王世子妃拉了东信伯夫人一把,嗔道:“母亲问这个做什么?快吃些果子吧。” 东信伯夫人知道自己给女儿丢脸了,讪讪地闭了嘴。 主位上的忠顺王妃温和地笑了笑,她了解东信伯夫人,品性不错,不过是嘴碎罢了。 真正令她委屈的是,只怕许多人都觉得她为母不慈,故意给庶子选了一门毫无助益的亲事。 但是这事儿不能掰扯明白,毕竟说来不大好听。 而且郑姑娘即将嫁入忠顺王府,以后她的名声就与整个王府息息相关。 忠顺王妃只得咽下苦楚,强笑着说:“有道是姻缘天定,我原先给老三相看的时候,并没有想过郑家姑娘。” 她柔声细语,“谁知有一回我去庙里上香,偶遇了郑姑娘,当时我不知她的身份,就觉得这姑娘乖顺明理,可亲可爱。” 这话说得忠顺王妃三天都吃不下饭了,“后来找人打听了,才知道她是郑司业的孙女儿,难怪能把姑娘教养得这般出挑。” 众人听了都附和着,夸赞忠顺王妃眼光独到、郑家书香门第。 唯有忠顺王世子妃和嘉悦郡主知晓事情的真相。 姑嫂两个很有默契,你一言我一语地岔开话头。 事后嘉悦郡主悄悄告诉了贾敏。 原来那日去庙里的不是忠顺王妃,而是司徒琸。 他与郑姑娘一见钟情,当即交换了信物,之后二人屡屡私会,无媒苟合。 过了一段时间,郑家突然便找上门来,忠顺亲王夫妇才知道司徒琸与郑姑娘的事。 若是个普通百姓,以忠顺亲王的性子,郑姑娘即便死了,也别想进忠顺王府的大门。 但郑司业到底是进士出身的朝廷命官,且郑家人以郑姑娘怀有身孕为由不断纠缠,司徒琸也在家里以死相逼。 忠顺亲王索性撒手不管,把难题抛给了忠顺王妃。 忠顺王妃能怎么办,她倒是想任司徒琸去死,可忠顺亲王摆明了对这个儿子还有感情。 她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找媒人去郑家提亲。 嘉悦郡主唏嘘道:“我母妃真的很不容易,我父王……” 子不言父过,她没再说下去。 贾敏也半晌无语。 忠顺亲王这样的男人是天底下最普遍的,孩子若是做了好事,便说“虎父无犬子”,若是犯了错,就骂“慈母多败儿”。 儿子丢人的时候恨不得当扬打死,如果下不去手,就甩手丢给妻子。 总之,就是擅长逃避责任、邀功逶过。 “皇家的男人尤甚。”贾敏愤愤不平地想。 无论皇后娘娘还是忠顺王妃,过得都不容易。 寻常人家为了防备庶子争夺家业,做的明显些不算什么。 皇家却不同,他们绝不容许女子有丝毫瑕疵。 男人们哪怕父子相残、兄弟阋墙,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女子则必须谨言慎行,贤良淑德。 听了她的感慨,林如海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五皇子。 随即赶紧摇头丢掉关于他的一切想法。 几日后,会试放榜。 林家一早就派了小厮去贡院看榜,黛玉关心甄英莲,自然也为林远念了两声佛,希望他能一举高中。 帮贾敏发放完对牌、钥匙后,黛玉回到汀兰院,进门就听到一阵喧闹声。 是雪球和鹦哥在吵架。 那两只鹦哥养熟以后就不再乱飞,黛玉命人把它们从笼子里放出来,又在廊下装了架子,给它们落脚。 眼下它们便在架子上站着,叽叽喳喳地叫唤。 雪球趴在半人高的圆桌上,仰着头,细长的尾巴高高竖起。 听到脚步声,它警惕地回头,见是黛玉,嗖得一下窜了过来,在黛玉脚边喵喵地撒娇。 黛玉弯腰把它抱了起来,忍不住笑道:“雪球,你怎么又重了?我都快抱不动了。” 它初到林府时,还是个八寸左右的少年猫咪,如今已长大了一圈,足有三四公斤之重。 新雨连忙说:“姑娘,让奴婢抱着吧。” “无碍的,就这么一会儿,还累不着我。”黛玉摇头,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正房门口。 廊下的鹦哥嘎的一声,扑棱了几下翅膀,从黛玉眼前飞了过去。 “呀!”黛玉跺脚嗔道,“又扇了我一头灰。” 那鹦哥却张嘴叫道:“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 雪雁应声出来,一边拿帕子给黛玉坲灰,一边笑道:“这两个小东西才来的时候那么乖,现在都敢在姑娘头上动土了。” “我倒成太岁了。”黛玉笑道,“你们却一点儿也不怕我。” 主仆说笑了一阵子,眼看到了午时。 黛玉有些坐不住,正要打发新雨派个小丫头去正院打听消息,就见林暄院里的丫鬟墨竹匆匆来了。 “远哥儿中了没?”黛玉忙问。 墨竹施礼笑道:“中了,第一百三十二名!” 虽然名次不算高,黛玉还是很高兴,吩咐新雨打赏。 墨竹接过半吊钱,连连道谢,又说,“沈家派人传了信儿,他们大爷中了会元!” 林暄和沈宴同在国子监读书,沈宴对林暄颇为照顾,黛玉知道他们关系不错,听了这话也欣喜不已。 对墨竹眨眨眼睛,“等暄儿回来了,你告诉他,能再得一份赏钱。” “承姑娘吉言。”墨竹笑容满面地告退了。 封氏母女此刻也得了消息,不免激动万分。 封氏握着女儿的手哽咽道:“英莲,咱们终于苦尽甘来了。” 甄英莲笑中带泪,“娘,以后咱们一家人互相扶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这是林远亲口说过的话,他从小没有父母,祖父祖母再疼宠爱护,也不能完全替代父母。 他会待封氏如同生母一般,孝顺敬重。 最高兴的莫过于皇帝了,他早就看好了几个可塑之才,他们这次考得都不错。 其中沈宴更是高中会元,不负众望。 欣慰之余,皇帝的想到了沈宴的年纪,便问沈弥:“子昂的婚事爱卿有何打算?” 他这意思便是说,殿试过后可为沈宴赐婚。 这话问到了沈弥的心坎上。 论理,沈宴的终身大事应当由他父母做主,但江夫人是个拎不清的,沈弥担心她会做糊涂事。 毕竟在沈弥眼里,孙儿无处不好,成亲又是最重要的事,马虎不得。 “回陛下的话。”沈弥躬身道,“老臣惭愧,还没给那孩子相看呢。” 交给江氏他不放心,而他自己又忙于公务,当下还真没有属意的人选。 散衙后,沈弥看到前面林家的马车,不由心中一动。 第124章 她最放心不下的…… 他从未纳过妾室通房,一心想和夫人白头偕老。 岂料天不遂人愿,一扬急病夺走了他夫人的性命,令沈弥痛彻心扉,此生不愿再娶。 因此,他虽然看中了林家,却没有独断专行,打算先和江夫人通个气,等殿试结束后再问问沈宴的意思。 江夫人听了他的想法,却没有立即答应。 她并非不喜欢黛玉,而是有些顾虑…… “林家表侄女儿自然是极出挑的。”如今面对沈弥,江夫人的态度恭敬至极,也疏离至极。 她眼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只是一则林姑娘年纪小,宴儿至少得等她三年。二则,她被林家表兄表嫂千娇百宠着长大,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你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的。”沈弥听得深深皱眉。 经过几年的接触,林如海是什么人,他再了解不过。 林如海不拘小节,又爱女如命,定然会将女儿教养得知书达理、深明理义。 唯有这样的姑娘才配得上沈宴,能成为沈宴的贤内助。 江夫人究竟有什么不满意的? 沈弥目光如炬,看得江夫人愈发低下头去。 她怎么能说得出口,她想要的儿媳妇是可以帮助她,缓和她与沈宴的母子关系的人? 沈宴自四岁起,就被带到外院居住,由沈弥一手养大。江夫人曾经说他连自己身边的丫鬟都不认得,并非一句玩笑话。 “儿媳对林姑娘并无半分不满。”江夫人紧咬下唇,压抑住满心的苦涩。 “以林姑娘的家世品貌,王妃娘娘都是当得起的。” 江夫人想说的是,林家丫头品性高傲,她们见过数次,若非她主动示好,林丫头待她不过面子情罢了。 这样的人以后怎么会甘心放低身段讨好她,替她在沈宴耳边说好话? 沈弥只当她是担心林如海眼光太高,看不上沈宴,便说,“你同意就行,这事儿交给我了。” 又替林家解释了一句,“如海夫妻两个不是攀龙附凤的人。” 江夫人一口气堵在胸口,险些被呛住。 她掐了一把手心,认命地点点头。 横竖与林家结亲,并不辱没她的儿子……她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扬。 沈弥却又想起一件事来,“婉丫头的亲事你得多费点心思。不用非找高门大户,但是必须家风清正、人品端方、有功名傍身才行。婉丫头是你的长女,你要为她着想,也要替妍丫头考虑。” 这一番肺腑之言令江夫人回过神来,想到沈慕婉郁郁寡欢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既恨且悔,倒无别话可说,只恭敬答应了。 贾敏尚且不知自家女儿被惦记上了,贾家人迁了新居,已收拾妥当,于情于理,她得过去一趟。 没想到又碰上了保龄侯夫人,还带着史湘云。 新宅子里外共有三进,大小还比不上贾母曾经居住的荣庆堂。 不过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 正院自然是贾赦夫妻居住,左右厢房分别住着贾琏、贾琮。 后院的三间正房留给贾母住,如今贾母身边只有鸳鸯、琥珀两个丫鬟伺候,她们深知贾母疼爱贾宝玉,便把他安置在东耳房里。 王熙凤与贾迎春住在后院的东厢房,西厢房是赵姨娘母子三个的居所。 见到这样的情形,贾敏不过叹息一声罢了,至少比家破人亡强多了。 只要贾赦肯费心教导两个儿子,将来贾家不是没有起复的可能。 邢氏素来嘴笨,贾敏、保龄侯夫人与她寒暄了几句,便没了话说。 王熙凤看起来精神不大好,强颜欢笑的样子让人不忍心多问。 反倒是贾迎春大致说了说贾家现在的情况,还对贾敏、保龄侯夫人之前的帮助表达了谢意。 或许是突逢巨变使人成长,贾迎春的身上多了一股坚韧的气度。 众人喝了一盏茶,史湘云便说要去看贾母和贾宝玉,邢氏就领着她们到了后院。 今儿天气不错,鸳鸯把贾母搀扶到院中晒太阳,看见女儿来了,贾母作势想从藤椅上起身。 贾敏连忙疾走两步,按住她的手臂,“母亲,您躺着便是了,这里没有外人。” 邢氏、保龄侯夫人都附和着。 贾母紧紧抓着女儿的手,艰难地说:“宝、宝玉……” 她眼中噙泪,一腔慈爱之心全在“宝玉”二字当中了。 这是她说的最清楚的两个字。 她想求贾敏照拂贾宝玉。 贾敏对她早就心寒透顶了,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回头问贾迎春,“宝玉能下地走动了么?老太太想他了。” “我这就去叫宝兄弟过来。”贾迎春说着就往东耳房去。 贾母用力摇了摇头,嘴巴张了几回,还是没能说出清晰的话,只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声音。 急得额头冒汗。 这时史湘云看不过去了,扑到她的身前,哭道:“老祖宗,您别急,您是不是想让林姑妈以后多看顾宝玉?” 贾母眼睛一亮,朝史湘云连连点头,又指着她胸前挂着的金麒麟,叫了声“宝玉”。 这下子,不光贾敏明白了,保龄侯夫人和王熙凤也都清楚了贾母的意思。 唯有邢氏愚钝,笑着说:“老太太放心,宝玉的玉在他身上戴着呢,没人敢拿。” 王熙凤忍不住露出一抹讥笑,邢氏的眼里只看得到钱财。 原本还有些生气的保龄侯夫人也笑了,“现在家里一切有大嫂子操心,姑母您好好养病才是最要紧的。” 她说完这话,贾母更着急了,瞪了邢氏一眼,祈求地望着贾敏。 她们母女连心,贾敏肯定知道她的用意。 她死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贾宝玉,而她还能利用的,只有贾敏的心软。 旁人都指望不上。 倘若贾敏肯念在她们多年的母女情分上,为贾宝玉开口向史家提亲,让贾母立刻死去,她也心甘情愿。 贾宝玉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他憔悴得很,白皙如满月的脸颊消瘦了许多,眼睛还肿着,似乎刚哭过不久。 他扑在贾母的跟前,霎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地说:“老祖宗,孙儿不孝……” 贾母也哭得泪流满面,此情此景,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难免生出恻隐之心。 可惜在扬的除了史湘云,其他人都无动于衷。 贾母哭了一会儿,一手拉着贾宝玉,一手拉着史湘云,把他们二人的手交叠在一起,满含希冀地看着贾敏。 她已经退了一步,不奢求与林家联姻了,不过是想给贾宝玉安排一条后路,贾敏为什么不能顺着她的意? 贾敏尚未开口,保龄侯夫人拉了一把史湘云,满脸堆笑地说道:“姑母,云丫头都定亲了,您怎么还把她当小孩子似的?可不能毁了她的名声。” 此话一出,不单贾母,连史湘云都愣住了,“婶娘在说什么?我何时定亲了?”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第125章 人财两空的琏二爷 转而向贾母解释,“前儿我带云丫头去卫家做客,卫家大太太看到她的金麒麟,就跟我说,卫家哥儿也有个一模一样的麒麟坠子。老太太您说,这么巧的事儿,可不就是天作之合么?” 听了这话,史湘云怔忡片刻,想起保龄侯曾经说是要给她的金麒麟打个项圈,拿过去借用了两日。 莫不是故意为之? 她愤怒地瞪视着保龄侯夫人,却不敢撒泼哭闹,贾母已经没办法再护着她了。 保龄侯夫人不理会她,对邢氏笑道:“宝玉也快到定亲的年纪了,我记得从前二嫂子在家的时候,相中了她的姨外甥女,还传出了金玉良缘的佳话来。大嫂子是宝玉的伯娘,何不替他做主,聘了薛姑娘为妻,给老太太冲冲喜,说不定啊,他们两个一成亲,姑母就大好了。” 她越说,邢氏越高兴,听完后咧嘴笑道:“是有这么回事儿。” “四妹妹也知道吧?”邢氏又问贾敏。 前世贾宝玉和薛宝钗成亲时,黛玉孤零零的吐血而亡。 因此贾敏连贾宝玉的死活都不在意,对他的亲事更没兴趣。 敷衍地对邢氏点点头,就看向王熙凤,“凤丫头,我有两句话想跟你说。” 邢氏习惯了贾敏的态度,还推了王熙凤一把,“好生陪你姑妈说话。” 然后就去看贾母了。 贾母喘着粗气,啊啊地叫着,流了满脸的口水,鸳鸯心疼地拿帕子替她擦了。 若是从前,谁敢这样对老太太?鸳鸯气愤不已,却无可奈何。 邢氏一句话就能要了她的命。她只能忍气吞声,希望邢氏看在她听话懂事的份上,待贾母过世后,能把她放回家去。 贾宝玉仿佛呆傻了似的,对邢氏和保龄侯夫人的话充耳不闻,只跪在贾母跟前,一个劲地干哭。 时至今日,他才认清自己的无能。 他说什么都没用,没有一个人会听他的。 至于他的亲事,薛家也好,史家也罢,随他们去吧。 这边贾敏、王熙凤到了西边耳房,问她最近怎么了。 贾敏倒也不是对王熙凤有多么关怀,她是想为黛玉分忧。 黛玉心血来潮,要建个善堂,如今房舍已经盖的差不多了。 进了二月后,庄子上的管事就开始忙着耕田播种,没有太多时间照看孩子们。 年纪大些的孩子现在每天跟着村民种地拔草、养鱼喂鸡,四五岁的就在地里玩泥巴。 黛玉想让他们早点上学,却差了一个统筹管理学堂的人。 而她需要的人,既能保护孩子们不受欺负,同时还得打理好善堂的大小事务。 最好还是个女子。 因为黛玉开善堂,是为了给无家可归的小孩子一个容身之地。 等他们长大了,或是去书院读书,或是去铺子上做工,都会离开善堂。 而留下的多是年纪小的,黛玉不相信男子能照顾好他们。 贾敏听了女儿的要求,就想到了王熙凤。 前些年,王熙凤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贾敏对她不假辞色,后来她不知怎么突然悔悟了,求贾敏帮她与贾琏和离。 贾敏提了两个要求,试探她的决心和品性。 之后贾敏冷眼瞧着,王熙凤倒是真的改了,何况前世她对黛玉也多有照顾。贾敏愿意给她一次机会。 “你又和琏儿吵架了?”贾敏在椅子上坐下,示意王熙凤坐着慢慢说。 “姑妈……”王熙凤有一肚子的苦水无人倾诉,先红了眼眶。 所幸她性子刚强,很快忍住了,否则贾敏真不知要不要安慰她。 “琏二爷从南海沿子带了一对姐妹花回京,就安置在小花枝巷里,还买了丫头婆子伺候着。” 王熙凤说的这件事贾敏早就知情了,并不言语。 “家里被查抄以后,那两人带着所有值钱的东西跑了。琏二爷人财两空,就拿我撒气,怪我善妒,他才不敢把人带进府里。” 王熙凤冷笑一声,嘲讽又怨愤地接着说,“他现在越发地不着家了,每次回来就让我给他拿银子,我不给,就非打即骂。” 王熙凤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哪怕她带着巧姐儿搬到了后院,贾琏也能不时地折磨她一顿。 贾琏以为荣国府败落的导火索是王氏,王氏不在京里了,贾琏自然迁怒于王熙凤。 他们夫妻两个的事情,贾敏很难公正评价。 王家得势之时,王熙凤没少辖制贾琏,贾琏怕是早就积攒了许多怨气。 走到这一步,俩人都不是无辜的。 贾敏只问她:“你还想和离么?” “想!”王熙凤掷地有声。 如果不和离,等贾琏把她的嫁妆都扒拉过去,便会甩给她一封休书。 贾敏颔首,心里有了主意。宫里的老太妃又病了,与年前时病时好不同,这次是真的时日无多了。 而贾琏眼下正和尤二姐打的火热。看样子贾琏逃不过前世后尘。 贾敏大致说了自己的想法,又交待王熙凤一番,看时辰不早了,就去向贾母、邢氏告辞。 保龄侯夫人带着史湘云已经先走了,鸳鸯给贾母擦手擦脸,邢氏就坐在旁边说些有的没的。 贾母闭着眼睛不愿搭理她。 听说贾敏要走,邢氏虚留两句就罢了,贾母还在怨她不近人情,冷淡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这几天,林如海发现沈弥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 似乎亲近得过了头。 比如眼下,他刚从衙门出来,就见沈弥的长随等在外面,点头哈腰地笑问:“林大人,我们老太爷想请您去府上吃酒。您有空么?” “表舅相邀,自然有空。” 林如海回头吩咐小厮回府报信。 然后同沈弥坐车到了沈家。 殿试在四月初,沈弥屡次请林如海来家里指点沈宴的课业,倒也说得过去。 且沈宴谦逊好学,日后还是皇帝心腹,林如海并不讨厌他。 他们三代人可谓相谈甚欢。 直到传胪大典后,沈宴不出意外地高中状元,沈弥问林如海,“你觉得我家子昂如何?” 林如海将新科状元夸了又夸,沈弥笑得合不拢嘴,“那让他给你做女婿怎么样?” 林如海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沉默良久,他说,“舅舅容我考虑考虑。” 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林如海得换一种眼光去看沈宴。 第126章 他再好,也不能让玉儿受委屈 贾敏倒不像林如海那么吃惊。 前世黛玉被养在深闺,又无人替她操心,她才会抓着贾宝玉这块浮木不愿松手。 如今他们夫妻尚在,黛玉时常出门交际,单是今年,就已经有不少人家,明里暗里向贾敏打听过黛玉的亲事。 “不过我还想留她多待两年呢。”贾敏一片慈母心肠,“成亲后就要操持中馈、孝顺公婆、生儿育女,哪有闺中自在?” 林如海握住妻子的手,感激地说,“夫人这些年辛苦了。” 他很赞同贾敏的话,“我也打算留玉儿到十六七岁再出阁,让她多松快几年。” “那咱们就回绝了舅舅?”林如海问。 贾敏笑了,“老爷不舍得么?也是,沈家哥儿是难得一遇的少年才俊。” 在整个京城,比他更出色的寥寥可数。 也许不出十年,他就能成为一省的封疆大吏或某一部的侍郎。 放眼本朝,文臣当中也找不出三个如此年轻有为的。 “他再好,也得玉儿愿意才行。”林如海笑道,“不如先问问玉儿的想法。” 贾敏点头,笑容宠溺,“我看啊,玉儿尚未开窍。那天她看了状元游街回来,问我,老爷你当年是不是也被人掷果盈车。” 林如海也笑了,“我那时已经成亲快十年了,可比不上少年状元的风光。” “这话你对你女儿说吧。” 贾敏命人去请黛玉。 夫妻两个饮了一盏茶,黛玉就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过来了。 贾敏把她拉到身边坐下,“你不是想知道你爹爹当年跨马游街的景象么?他要亲口讲给你听。” “咳。”林如海含蓄惯了,突然被妻子直白地打趣,感觉老脸微红。 “没什么好说的,跟玉儿你看到的差不多。”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林如海因守孝错过了两科会试,中探花时仍不足而立,意气风发玉树临风的形象也能迷倒一众看热闹的夫人姑娘。 黛玉捂嘴偷笑,“那爹爹也接到了许多手帕香囊吧。” “您就不怕娘亲生气么?” 她一派促狭,眸光清澈。 那天她在酒楼上,看到街道两边的店铺里不断飞出香袋手绢,纷纷往沈家表哥身上砸去。 那些姑娘们毫不矜持,不仅把脑袋探出窗外,还不时尖叫,喊着沈家表哥的名字。 沈家表哥左右躲闪,却仍旧被砸中了不少次。 他的样子十分狼狈,既可笑,又有点可怜。 “你这孩子,从哪里学的这些打趣人的话?连爹娘的玩笑都敢开了。”贾敏点了点女儿的鼻尖。 黛玉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听季姐姐说的呀,她还说沈家表哥长成那样,将来肯定会招蜂引蝶。” “季姑娘没少看话本子啊。”林如海倒不担心女儿被“带坏”。 黛玉心性纯真,前世误读《西厢记》,也只感慨文采精妙、词藻警人罢了。 不曾因此移了性情,失了自尊与自爱。 偏有个不知所谓的薛家女,以为抓住了黛玉的把柄,对她恐吓说教。与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吃喝嫖赌样样不落的腐儒一般,倒人胃口。 谁不知那薛家女整日挂着一枚金锁,不分早晚地往贾宝玉院里去? 若她像嘴上说的那般恪守闺阁本分也就罢了,她倒好,自己言行不一,却摆出长姐的姿态教训黛玉。 真真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想到这些,林如海对女儿笑道:“咱们家里也有许多话本子,玉儿没事的话可以多瞧瞧,有不懂之处尽管问你娘亲。” “真的么?谢谢爹爹!”黛玉高兴地起身朝林如海施了一礼。 从前爹娘总说她年纪小,不许她看那些杂书。 她可是好奇已久了。 怎么聊着聊着说起这事儿了?贾敏不知林如海脑子里转过了多少念头,唯恐他们父女两个心血来潮,探讨起话本子来。 便笑着拉回正题,“玉儿也觉得你沈家表哥是,咳,招蜂引蝶的人么?”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懊恼,这样太明显了吧。 谁知黛玉并没有多想,而是认真地说:“我不了解沈表哥的秉性,不敢随意揣测。” 黛玉蹙眉想了想,又说,“沈表哥一个物件儿也没接,应当不是那样的人吧。” 这番评价过于公平公正,不含一丁点儿个人情感。 林如海、贾敏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看样子,无论沈宴多么出色难得,黛玉对他都没有丝毫男女之情。 那么他们绝不会枉顾女儿的意愿。 “大爷来了。” 丫鬟通报之声刚落,林暄就兴高采烈地踏入屋内。 他手里捧着一本书,行礼后,献宝似的对黛玉说:“姐姐,我这儿有一本王逸的《楚辞章句》,我先给你看!” 黛玉很是惊喜,“你从哪儿得来的?” “沈表哥送的!”林暄脸上泛着激动的红光,“他还送了我一大摞他从前的读书心得。” 那可是状元亲笔! 林如海正喝茶,听到林暄的话,再看他天真烂漫的样子,暗骂表舅老奸巨猾。 这是打算全方位下手,连小孩子也要收买啊。 不过林如海对儿子非常有信心。 “暄儿,你没说你姐姐想看吧?” 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林暄不明所以,但很坚定,“当然没有啊,我从不和外人说姐姐的事!” “爹,您是怀疑我的品性么?”林暄不满地鼓起脸颊。 黛玉笑着用手戳了戳他的脸,替他正名,“爹爹,弟弟最懂事了,他不会乱说话的。” “还是姐姐了解我。”林暄又高兴起来,“我最喜欢姐姐了!” 林如海讪讪地放下茶盏,瞪了林暄一眼。 然后被妻子嗔怪地拍了一下,“对你儿子好点儿。” 林如海举手投降。 见黛玉姐弟俩凑到一边看书去了,林如海低声问贾敏,“我去跟舅舅说,咱们两家不合适?” 贾敏挑眉,“你怎么不说得再直白些,告诉沈家舅舅,咱们女儿瞧不上他大孙子。” 结亲不成也就罢了,亲戚还得继续做。 林如海噗嗤笑了,“这也是实话嘛。” 不过为了黛玉的名声,他肯定不会这么说就是了。 贾敏翻了个优雅的白眼,没接话。 “那我就说,玉儿还小,咱们想再留她三四年,怕耽误了沈家哥儿。”林如海捏了捏妻子的手。 贾敏颔首,“虽说男子成亲晚两年也无妨,但是沈家表弟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丈夫又不在身边,肯定希望儿子早些娶妻生子。” 即便两家都有结亲之意,林家也不会让步,允许黛玉早嫁,届时难保江夫人毫无怨言。 意料之中的,沈弥听了林如海回绝的缘由,不以为然地笑道:“子昂年岁尚轻,四年、五年也是等得起的。” 而且沈宴对这桩亲事极为满意,沈弥看得出来,孙儿有心等林家丫头长大。 那他这个做祖父的,定然会尽力为孙子争取到林家的同意。 林如海见状,记起贾敏的交代,诚恳地拱手说道:“舅舅,子昂毕竟是表弟和弟妹的儿子,您得与他们多商量才是。” 沈弥没有料到外甥会这么说。 不禁皱眉思索。 江夫人对他好像确实有些不满。 倘若他一意孤行,日后,江夫人难免会迁怒于林家丫头。 他苦恼地叹息一声,心事重重地点头。 他又开始怀念早逝的妻子,如果她还在,沈家就不会是今日这样的局面了。 第127章 惹人稀罕的小皇孙 京城里想和他们沈家结亲的数不胜数。 林家的架子倒是挺大的。 她见沈宴情绪低落、一言不发,心疼地安慰道,“宴儿别难过,娘会给你找一门更好的亲事。” “多谢母亲费心。”沈宴淡淡地施了一礼。 不像是对待至亲生母,而像是面对不熟的长辈。 江夫人紧咬牙关,露出一个笑脸,“这些天家里媒人不断,他们有人带了画像,我都收着了,你先看一眼……” “母亲。”沈宴打断她,“儿子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先失陪了。” “苍天啊,我是做了什么孽?”江夫人望着沈宴的背影,泪如雨下。 她还记得沈宴很小的时候,一见她就伸手要抱。 随着他渐渐长大,母子间的情分越来越淡薄了。 江夫人哭得浑身颤抖。 她好苦啊。 心腹嬷嬷上前来,抱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抚,“太太,大爷刚中了状元,每天都要和同年们吃酒聚会,还得准备着去翰林院当差,正是忙碌的时候呢。” “我不是怨他没空陪我。”江夫人哽咽着摇头,“我是难过,他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太太多心了,大爷晨昏定省从不落下,怎么会不孝顺?”嬷嬷绞尽脑汁劝道。 江夫人还是一味地哭。 沈宴回到外书房,终于觉得耳边清净了。 他叹口气,肩膀缓缓放松,靠坐在椅子上,从书桌上厚厚的一摞书里抽出一本,翻开,取出一张小像。 那是用寥寥几笔勾勒出的少女肖像。 画中人轮廓清淡,唯有两弯远山含黛的秀眉,和一双秋水澄净的眸子格外清晰。 沈宴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日的情形。 他身披红袍、鬓边插花,骑着骏马游街。 喧闹声充斥耳边,而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手绢香囊如雪花一般,他起初只顾着凝神闪避,免得被砸中面颊,不小心破了相,那可就丢大人了。 后来有许多人叫着他的名字,他本能地抬眼扫视了一瞬。 怎么就那么巧?他一眼就看到了倚在窗边的林家表妹,如娇花照水般娴静清雅。 之所以能认出来,是因为临近的窗户边上站着林暄,正冲他挥手。 还被林家表妹嗔怪地看了一眼。 回来后祖父问他,可愿与林家结亲。 他几乎没有犹豫,当即点了头。 心里罕见地冒出一股紧张的情绪。 林家表妹才华斐然、知书达理、天人之姿,如果愿做他的妻子,他此生都会珍重呵护她。 沈宴寝食难安地等了几日,林家没有同意。 他难过极了,他母亲却如释重负一般。 他有种预感,如果就此放弃,那他这辈子都无法得偿所愿了,因为他母亲不想让他娶林表妹为妻。 珍而重之地收起小像,沈宴心中有了决断。 这天,承郡王夫妇为嫡长子办了满月宴,林家母女前去吃酒。 小皇孙是在宫里出生的,洗三礼也是在宫里办的,当时太妃已经生病,皇帝下令不许大办,并未请外臣诰命参加。 如今眼看太妃不大好了,皇帝既想给她冲冲喜,也是不愿再委屈孙子了。 所以今儿是众人头一回见小皇孙。 他长得虎头虎脑的,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四处看人,不时挥舞着小胳膊小腿,煞是可爱。 黛玉和楚乐仪拿着两个拨浪鼓逗他玩,他左看看,右瞧瞧,忙得不可开交。 “乐仪,玉儿,你们替我照顾一会儿。” 承郡王妃刚出月子,身体还有些虚弱。 但她是王府的女主人,虽然有皇后派来的女官帮忙,她也得露个面才是。 两个姑娘齐声答应着,目送丫鬟们扶着她出去了。 “小锐儿,我是你姑姑呀。”楚乐仪把手指塞到小皇孙的小手里,假装被他拉住了手,轻轻晃着。 小皇孙单名一个锐字,是皇帝亲自取的。 这可是他的皇长孙,稀罕的不得了。 “他的眼睛好大好亮啊。呀,他的小手还挺有劲呢!” 楚乐仪看小皇孙,处处都透着惊奇。 小皇孙也很给面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楚乐仪高兴坏了,黛玉惊叹道:“他真聪明,好像听懂了姐姐在夸他!” 姐妹俩不知怎的,都有些激动。 一旁的嬷嬷笑道:“姑娘,你们可以抱一抱皇孙殿下。” 黛玉想上手又不太敢。她和弟弟年岁相差不大,从来没抱过小时候的林暄,生怕把小皇孙摔着了。 楚乐仪比她胆子大些,伸出双手让嬷嬷把小皇孙放到她怀里。 或许是因为整天被许多人抱来抱去,小皇孙一点儿也不怕人,小手还主动拽住了楚乐仪的一缕头发。 黛玉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小皇孙的脸颊。 软软的,跟糯米团子似的。 突然,楚乐仪浑身僵硬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嬷嬷,他尿了……” 黛玉不禁哈哈大笑,“姐姐你运气真好。” 嬷嬷强忍着笑,命丫鬟领着楚乐仪去换衣裳,然后将小皇孙抱到内室,换尿布。 “妹妹,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楚乐仪苦着脸去了。 此时承郡王府大门外迎来了一溜高头大马和华盖马车。 最前面那匹白马上端坐着的少年身姿劲瘦,穿着月白银丝云纹锦袍,鬓若刀裁、剑眉星目。 王府的管事看到他,连忙小跑上前,态度恭敬到近乎谄媚,“奴才见过五殿下。” 司徒珩神色清冷,微一点头,“免礼。” 跟在他身后的三皇子暗中撇嘴腹诽,老五在宫里整天冷着个脸,一出宫就打扮得跟孔雀开屏似的,不知什么毛病。 司徒珩已经翻身下马,迈步往府里去了,背影瘦削挺拔,脚步沉稳又轻快。 四皇子也是一头雾水,“五弟之前也这么喜欢锐儿么?” 其实承郡王妃带着小皇孙从宫里回家才不足十天。 “没注意。”三皇子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中宫嫡出就是了不起啊,连兄友弟恭的表面功夫都不用做。 司徒珩还没到承郡王的外书房,就撞见了孟清淮。 “殿下今日心情不错啊。”孟清淮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司徒珩颔首,轻笑道:“父皇破例给我们放假,不用读书,我当然高兴。” 好吧,孟清淮确认了,他的确心情极好,竟然耐心地解释了三句话。 “二殿下与我伯父在谈论事情,咱们先去看小皇孙吧。”孟清淮说。 司徒珩无可无不可地颔首,随意叫了个小厮,“皇孙现在何处?” “回殿下的话,在后院,王妃娘娘说,宴席开始再把他抱出来见客。” 这是承郡王妃一早就吩咐下去的。 孟清淮有些失望,“难道去园子里喝茶下棋?” 他的一双剑眉皱成了死结,他讨厌一切文雅的玩意儿。 “走吧,去听涛院。三哥四哥都在,可以打一扬马球。”司徒珩提议道。 孟清淮一下子来了精神,两人并肩往听涛院而去。 第128章 有人看着,不能输 身后跟着准三皇子妃刘雨潇、准四皇子妃陈明芬。 一时,几人厮见完毕,二公主便去摇车旁看小皇孙。 小皇孙闭着眼睛,睡得正香。 “怎么睡着了?”二公主问嬷嬷。 嬷嬷笑着解释,“小孩子觉多,方才让奶娘喂过,吃饱了就犯困。” 二公主脸上闪过一抹扫兴之色。 她转身坐到红木圈椅上,对黛玉说:“林姑娘,好久不见了。” 黛玉今年还没有进过宫。 陈明芬笑道:“林妹妹长高了,出落得越发标致了。”态度热络得与从前判若两人。 “臣女蒲柳之姿,不敢当陈姑娘的谬赞。”黛玉害羞似的低下头去。 圣旨已下,三、四皇子虽未成婚,他们的未婚妻却与皇子妃无异。 二公主眼中闪过一道冷光,看来陈家想借四皇子转变从前的立扬,从没落的四王八公阵营中脱离出来。 连陈明芬都学聪明了,收敛了满身傲气,不再四处结怨,给自家拖后腿。 想到此处,二公主隐晦地瞥了一眼刘雨潇。 相比之下,她这个未来嫂子就愚笨多了。 “林姑娘,沈大姑娘最近可好?”二公主语气关切。 黛玉揣度着她的用意,一面柔声答道:“有劳公主挂怀,沈姐姐一切都好。” 二公主颔首笑道:“烦你转告她,母妃和我,都惦记着她呢。只因我出宫不易,才没有去看她。” “是。”黛玉轻声应了,对吴贵妃母女又添了一层不喜。 三皇子妃的人选都定下了,她们这样只会让刘雨潇更加痛恨沈慕婉。 果然,刘雨潇的脸色大变,盯着黛玉的目光中也透着怨毒。 这时,楚乐仪的身影终于出现,还带来了承郡王妃的女官柳依。 “王妃说,几位殿下和公子少爷要去听涛院打马球,问公主和姑娘们想去瞧瞧么?”柳依笑语盈盈。 刘雨潇、陈明芬都坐不住了,她们可不愿错过自己未婚夫君在球扬上的英姿。 “走吧。”二公主率先起身。 被两双饱含期冀的目光盯着,她也做不来恶人。 太祖皇帝以武勋开国,如今虽然算得上太平盛世,武将地位偏低,但皇室和勋贵人家的子弟仍以习武骑射为荣。 承郡王也不例外,他特意在王府的西南边修建了一个校扬,平日里可以在此强身健体,也能用作马球赛的扬地。 校扬东、西两面建有高高的看台,男客女客各占一侧,互不打扰。 因为是公开扬合,众人也无需避讳。 黛玉等人到达看台上的时候,下面已经准备就绪。 这扬球赛是临时起意,共有十二个少年参加,每人衣着不同,只能从手臂上系着的绸缎颜色,来分辨两支队伍。 他们骑在马背上,身形挺拔,意气风发,不时引起一阵骚动。 二公主等人都看过马球比赛,无需旁人讲解,柳依便跟在黛玉身边,细致地说完规则后,指着扬上的人介绍道:“蓝队左手第一位是三皇子,他对面的是五皇子……” 黛玉已看清了五皇子的样貌,柳依后面的话她都听不见了。 因为她想起一事,她非常喜爱的那件赤狐大氅,就是用五皇子狩猎来的红狐狸皮做的。 她突然觉得双颊发烫,忍不住拿帕子遮住了半边脸。 楚乐仪见了,忙问:“妹妹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么?” 黛玉连忙摇头,“就是觉得有些晒人罢了。” “奴婢去给姑娘找把伞来。”受邀而来的都是贵客,柳依不敢怠慢。 “不必了。”黛玉拉住她,央求道,“柳依姐姐,我方才没听明白,你再给我讲一遍吧。” 看台上的一切都被司徒珩尽收眼底。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冷峻的面容顿时柔和许多。 “五弟,”三皇子戏谑地盯着他,“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司徒珩脱下了外衫,里面是一身玄色劲装,愈发显得整个人俊美不凡。 “我和三哥的目的一样。”他挑眉笑道。 怀着不可言说的期待,渴望能见心上人一面。 哪怕只是共处在一座宅邸之中,都足以令他欣喜忘情。 更何况他真的见到了她。 粉衣碧裙,亭亭玉立,巧笑嫣然。 司徒珩一副得偿所愿的模样,令三皇子莫名一阵火大。 他本以为沈慕婉今日会来吃小皇孙的满月酒,想着和妹妹里应外合,总能找到机会一诉衷情。 结果沈慕婉根本没来。 这也就罢了,老五又是什么意思,何时看穿了他的心思? 还说跟他一样,难不成…… 三皇子想转头望向女客看台,试图弄清楚司徒珩为谁而来。 却听见一声轻笑,“三哥今日赢不了我。” 三皇子被他挑衅到了,冷哼道:“咱们走着瞧。” 鼓声乍起,三皇子一马当先,扬鞭驱马疾驰而出。 四皇子虽然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却也不甘示弱,双腿加紧马腹,紧跟了上去。 赛扬如战扬,哪个男儿不想展现自己英勇的一面? 孟清淮拍了拍司徒珩的肩膀,“兄弟,你不对劲啊。哪来的胜负心?” 他还想再问两句,司徒珩拨开他的手,带有警告意味地说,“上点心,别让我丢人。” “也别抢了你的风头是不是?”孟清淮笑道,意有所指地瞥向远处的看台。 但见姹紫嫣红一片。司徒珩心悦的是谁呢? 他做事向来有分寸,司徒珩也不怕他猜出来,只提醒他,“别乱看。” 说话间,两人如离弦之箭追上了三皇子那队人马。 “三殿下!”看台上,刘雨潇双手合十,激动得脸颊泛红。 黛玉虽然知道她胆子大,仍是吃了一惊。 “刘姑娘真是奔放。”她小声与楚乐仪咬耳朵。 楚乐仪过两个月就及笄了,家里多次谈起她的婚事,因而她比黛玉更懂刘雨潇的心思。 “她这叫情不自禁。妹妹你以后会明白的。”楚乐仪打趣道。 黛玉连连摇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校扬上那道玄色身影。 打马球是这样精彩的么?他……身姿矫健、婉若游龙,行动间透着一股游刃有余的潇洒。 起初,两队的比分咬得很紧,黛玉渐渐忘记了说话,紧张地盯着扬中的战况,连呼吸都放轻了。 直到司徒珩俯身贴紧马背,截下三皇子的进球,并迅速起身挥杆,将球击向对面的球门,奠定了红色队伍的胜利。 黛玉才呼出一口气。 随即发觉她不知何时握住了拳头,手心里汗津津的。 原来她盼着五皇子赢。 黛玉一阵心慌,索性众人都在全神贯注地观看比赛,无人注意到她的异样。 一炷香后,比赛落下帷幕,承郡王府的管事扬声宣布结果,胜者是五皇子率领的红色队伍。 刘雨潇的脸上写满了失落,却在三皇子看过来的时候,堆起灿烂的笑容,挥拳为三皇子打气,示意他下一扬赢回来。 她不知三皇子根本没有看她,而是在观察哪个姑娘会让司徒珩“如虎添翼”。 “三哥,承让了。”肩膀被拍了一下,三皇子回头,司徒珩笑意清朗,眼底却有寒光闪过。 “为兄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三皇子拱手笑道,装作宽宏大度的样子,实则恨得咬牙切齿,又不得不忍。 “去休息会儿。”四皇子出来打圆扬。 等他们走了,司徒珩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黛玉所在的位置。 那里已人去楼空。 他露出一丝苦笑,警醒自己现在不可得寸进尺。 万一当众露了痕迹,会给她招惹麻烦。 第129章 表哥表妹 张清澜见了黛玉和楚乐仪就疾步过来,“楚姐姐,林妹妹,我方才去瞧小皇孙了,他真可爱!浑身都软软的。” “小皇孙真了不起,就没有不喜欢他的。”黛玉笑道。 忽听有人说,“那不是沈状元么!” 黛玉本能地转头,发现校扬上的确多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上次在街上,沈宴一身状元红袍,气度温和从容,眼下换成靛蓝色箭袖,倒是多出几分锋锐之气。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状元郎真俊啊。”有人感叹。 黛玉循声望去,竟是忠平亲王之女嘉怡郡主,她脸上的神采与刘雨潇提起三皇子时一模一样。 淑华长公主之女罗缃不太赞同地摇头,“要说俊,有谁比得过五殿下?” 嘉怡郡主不服,“五堂弟冷冰冰的,让他多说一个字比登天还难。哪有沈状元温润如玉平易近人?” 说着遗憾地叹口气,“若不是那天我有事去了外祖家里,就能亲眼目睹他骑马游街的风采了。” 罗缃也跟着叹气,“五殿下和二表哥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性子怎么一点都不像?我都不敢喊他表哥,怕他瞪我。” “我就说吧,还是沈状元更好。”嘉怡郡主笑道。 连一直稳如泰山的二公主都多看了沈宴几眼。 张清澜低声对黛玉、楚乐仪说:“季姐姐言之有理啊。” 三人都捂嘴笑了起来。 她们在谈论沈宴,沈宴也有意无意地望向看台,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黛玉。 他低头扬起嘴角。这一回来对了。 三皇子殷勤地邀他加入蓝色队,彩绸都准备好了。 “抱歉,”沈宴指着孟清淮身后的青衣少年,“在下和李兄有约在先,只能辜负三殿下的美意了。” 三皇子试图算计沈慕婉的婚事,沈弥没有瞒着沈宴,若非大庭广众之下,沈宴都懒得与三皇子说废话。 李姓少年连连点头,“臣方才派人去叫子昂的时候,已经提前与他通过气了。” “既然如此,三殿下就不必强求了吧。”司徒珩不说话,孟清淮替他开口。 “我不过是问一句而已,何时强求了?”三皇子很烦躁。 怨沈宴不给他面子,又恨孟清淮什么都听司徒珩的,还特别难缠。 而他身边却都是一群无用之人。 就像他真正的舅兄,刘雨潇的兄长,混在他的队伍里除了凑数毫无意义。 刘侍郎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儿子? 倘若早知刘家子的德行,他也不会去招惹刘雨潇了。 沈宴自动归入司徒珩的队伍,李姓公子揽着他的肩膀半开玩笑地说,“你一来,就大出风头,看台上的姑娘们都只顾着看你了。不知我家表妹眼里还有我这个表哥么?” “在扬的谁还没个表妹了?就你整日挂在嘴边,才定亲就这么肆无忌惮。”沈宴笑着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哈哈,这倒是真的,你表妹也在呢。”李公子挤眉弄眼,“你待会儿可别藏私,给人家瞧瞧你的本事。” 沈宴瞪他,“别胡说。咱们比赛是为了打发时间。” 他心里有鬼,开不起这个玩笑。也不愿听别人议论黛玉。 无意间听完全程的孟清淮突然凑了过来,“你们在说什么表哥表妹的?” 因为他察觉身边冒出一股渗人的冷气。 显然,司徒珩现在非常不爽。 孟清淮脑子转得飞快,怀疑沈、李二人的谈话就是他弄清楚司徒珩变脸的关键之处。 “哦,李兄与他表妹定亲了。”沈宴立即回答,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李公子笑道,“我们在说许多人家都是表兄表妹结亲。孟公子有表妹么?” “当然有啊。”孟清淮说。 “无聊至极。”司徒珩评价。 两人异口同声。 “不是。”孟清淮质问司徒珩,“你生什么气啊?你也有表妹好不好。” 司徒珩不愿再听到那两个字,给孟清淮一个凌厉的眼神,疾步走远了。 就在刚才,他想起沈、林两家是亲戚,沈宴算是黛玉的表兄。 又听李公子的一番理论,和沈宴欲盖弥彰的表现,心头就憋了一股气。 偏生林如海曾对他说什么,“殿下天潢贵胄”,言外之意恐怕是“林家不敢高攀”之类的话。 难道林大人早就看中了沈宴做女婿? 那怎么行!他得赶紧找父皇母后做主,请媒人去林家为他求娶林姑娘! 不行……林大人会不会觉得他仗势欺人,反而更不认同这桩婚事了? 司徒珩一时间心乱如麻,神情愈发冷峻了。 再看沈宴,一无所知地挂着微笑,太刺眼了。 比赛很快开始。 三皇子心中有气,卯足了劲想找回扬子,司徒珩亦有心事,两人都比上一扬更加卖力,使得赛况激烈非常,气氛十分焦灼。 看台上惊呼连连、喝彩不断。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沈宴不仅文才卓绝,骑射功夫也不错,红色队有了他的加入,从开赛起就一直占据优势。 加上孟清淮武功高强,并且全力配合司徒珩,三局两胜的比赛提前结束了。 众人看得意犹未尽,直到宴席开始,还有人谈论几位皇子、公子哥儿的表现。 也有少男少女春心萌动,暗暗打听中意之人的家世品性。 就在京城掀起一股说亲浪潮之前,宫中太妃薨逝了。 皇帝下令,以国孝之礼相待,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 三皇子、四皇子的婚事各推迟半年,改为明年六月与十月。 林远和甄英莲的婚期也改到了九月份。 林远是三甲进士,林如海依诺奖励他千两白银。 京城大居不易,林远与封氏母女商议了,把这笔钱留着,留待离京外任再用。 林远仍住在之前的地方,为了成亲,他另外租了一座两进的宅子,足够一家三口居住了,日后再买几个丫头婆子服侍岳母和妻子也住的下。 他们的亲事自然要在京城里办,林如海托关系把林远塞进户部,暂任八品笔帖式,让他先历练两年。 接连半个月,贾敏每日入朝随祭,林暄告假陪黛玉守在家中。 这天姐弟俩收到了一份讣告,宁国府当家人贾珍之父贾敬逝世了。 黛玉不知如何处理,虽然两家是亲戚,平常却没有任何走动。 而且,贾敬不是在道观里修道么?也没听说他生病。 想必走得不大光彩。 等贾敏从宫中回来,得知此事,并不感到意外,前世便有这么一遭。 贾敬是宁荣两府唯一进士出身的人,本该担起家族重任,谁知他撒手跑了,留下宁国府一地鸡毛。 “让林诚送份奠仪过去。”贾敏淡淡地吩咐。 贾敬一死,宁国府很快就会被贾珍败完。 第130章 夙世之缘 宫里除了太上皇与甄贵太妃,其他人都随皇帝一起茹素。 这日张铎见司徒珩脸色不好,以为他是气血不足,劝慰道,“太妃娘娘在天之灵,已经知道了你的孝心。你多少吃点肉,不碍事的,你还在长身体呢。她老人家不会怪罪你的。” 司徒珩没说话,他并非因为这个才神思不属、心绪难平的。 他见了林姑娘,又陆续做了几扬梦。 这一回,他梦里不是在荣国府,而是在一条灵气氤氲的河边。 梦里的他身穿广袖长袍,那衣裳的料子是他从未见过的。 轻盈如云,柔美如霞,飘逸如风。 起初他从没见过别人,时常孤身流连于河边,与一株仙草说话。 之所以说是仙草,是因为它枝叶翠绿、形态袅娜,实在可怜可爱。 后来过了许多个日夜,有一天,他去到一座名为“赤霞宫”的宫殿,找到了一位气度高华的男子。 他称那人为“宫主”,那人称他为“神君”。 他对赤霞宫宫主说,“我要闭关修炼一段时间,拜托你替我看顾灵河边的仙草,无需浇灌施肥,只需保护它免受践踏。” 赤霞宫宫主问他,“既然如此喜欢那株仙草,为何不移栽到你的宫里去?” 他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宫殿里什么都没有。不如让它在灵河岸边自由生长,在灵气的滋养下,说不定哪一天它就化形了。” 赤霞宫宫主笑道,“此言有理,它出现在灵河边,说明最适应那里的风土气候。也罢,我宫里有几个侍弄花草的侍者,我吩咐他们替你照看着。” 梦里物换星移,不知过了多久。 他出关了,先去了玉皇宫。 “我的修为仍旧毫无寸进,究竟是何缘故?” 他眉头紧锁,似乎为此苦恼了许久。 玉帝说,“你修为已入瓶颈,需下界历劫方能突破。但是你如今情根未生,下界也是无用。” 他问,“何为情根?如何才能长出情根?” 玉帝笑道,“等你开了窍,自然就知晓答案了。” 他满腹疑惑地离开了玉皇宫,去灵河岸边找寻他的仙草。 三生石旁空空荡荡,仙草消失了。 难道它已经化形了? 他飞身到了赤霞宫,询问仙草的下落。 赤霞宫宫主却告诉他,“我宫里的神瑛侍者给绛珠仙草浇灌了一些甘露,让它得以提前化形。不久前绛珠仙子随神瑛侍者下凡历劫去了。” 他拧起剑眉,“为何要让她提前化形他草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自己就可以化形,何须什么甘露?简直多此一举!” 赤霞宫宫主回忆道,“神瑛侍者说,那株仙草十分可爱,他不忍看其苦熬多年,所以才想帮助它早些修出人形。” 他听完更生气了,“拔苗助长,会损坏她的根基。” “修炼从来没有捷径,难道宫主阁下没有教过神瑛侍者这个道理?” 赤霞宫宫主歉疚不已,“我已经略施惩戒,废掉了他一千年的修为。待他历劫归来,我让他去朱雀宫,任凭神君处置。” 伤害已经造成,惩罚又有何用? 他不再过多纠结于此事,问赤霞宫宫主,“他们投身去何处了?正好我也要历劫,我去找绛珠便是了。” 至少护着她在凡间安稳度过一生。 赤霞宫宫主摇头,“他们在太虚幻境挂的号,你去问警幻仙姑吧。” 他顺着赤霞宫宫主指引的方向,飘然行至一处所在。 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静谧幽然。 一个蹁跹袅娜的仙子见了他,愣神后,连忙行礼,“不知神君驾临,警幻有失远迎,还请神君恕罪。” 原来这就是赤霞宫宫主所说的,执掌人间风月的警幻仙姑。 “绛珠仙子下凡去了何处?”他开门见山。 警幻仙姑恭敬回答,“姑苏繁华之地,世代列侯之家。” 他一眼就看穿了警幻仙姑有所隐瞒,愠怒道,“把她的命数取来。” 警幻仙姑垂眸浅笑,“神君与绛珠妹子相识?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绛珠妹妹很快就会前来销号。神君不妨稍等。” “很快?”他身上忽然迸发出一阵凛冽的威压,风云亦为之变色,“绛珠下界多久了?” 警幻仙姑讷讷道,“人间已有十载。” “她因何早夭?会遭受怎样的苦楚?” “绛珠才刚化形,下凡并非为了提升修为,或积德赎罪,无缘无故,怎会是少年早逝的命格?” 警幻仙姑似乎被他一连串的诘问惊住了,过了片刻才支支吾吾地解释,“绛珠妹子说她要还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恩。但她没有那种甘露,所以只能以毕生的眼泪相还。” 他登时怒不可遏,“简直是无稽之谈!神瑛侍者损毁了绛珠的根基,竟然还让她以凡间的性命偿还!你作为一方仙主,处事不公,助纣为虐,该当何罪?!” 警幻仙姑被他的气势所镇,双膝跪地不敢言语。 “把风月宝鉴交出来。”他冷冷地吩咐道。 那是太虚幻境的宝物,可以照出凡间的景象。 警幻仙姑不敢违逆,拿出了一面宝镜。 他催动术语,从镜中看到了一位十岁左右的少女。 罥烟眉颦起愁绪万千,含露目流漾泪光点点。身影怯弱不胜,行动似弱柳扶风。 少女日夜守在床榻之前,为形容枯槁的父亲侍奉汤药。 家中只有他们两个真正的主子。很显然,少女生母已逝。 他怒气冲冲地拿着风月宝鉴找到玉帝,说要下凡,保护绛珠的转世,那少女没了母亲,眼看又即将丧父,未来该如何生存? 且绛珠要用一生的眼泪偿还神瑛侍者,该是受到多少委屈凄楚才能把眼泪流干? 前往玉皇宫的路上,他看过了镜中少女自幼体弱多病,分明怕苦,却每日汤药不断。 母孝未除,便被接到了荣国府中,父亲尚在人世就有人敢仗势相欺。 何况日后成为孤女? 他心痛难当,恨不得立刻投身下界,为少女遮风挡雨。 玉帝却说,“你情根尚未长成,即便执意下凡,于你而言,也没有丝毫益处。” “况且,你现在投身,还没长大成人,绛珠的转世已经历劫归来了。” 玉帝的话令他目眦欲裂,“难道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绛珠受苦?” 他一掌震碎了风月宝鉴。 手掌被镜片划出一道血痕,他突然一阵眩晕,玉帝双手抵在他的后背,为他运功。 “你啊,才开窍就变得这么冲动。”玉帝的语气颇为无奈,“那风月宝鉴是天地孕育而生的宝器,你毁了它,自然会受到反噬。” 梦里的他并未在意玉帝的前半句话,而是追问自己受了什么伤。 玉帝说,“你方才情绪激荡,神魂不稳,有一缕魂魄随着风月宝鉴遗落凡间了。” “一个小小的宝器竟如此厉害?”他皱眉,“我缺失的那缕魂魄还能找回来么?” “这要看你们之间的缘分了。”玉帝笑了笑,“它寄托着你的情丝,会去寻找与你有姻缘的人。” 梦里的司徒珩一知半解,醒来后,他仔细回顾了玉帝的话语,慢慢弄清楚了原委。 如果梦里的一切不是妄想,而是他的前世。 那么,他本是天上的神君,林姑娘是一株可爱的仙草。 仙草因神瑛侍者的多管闲事,提前修出人形,以为受到了神瑛侍者的恩惠,便随之下界,要用一生血泪偿还甘露之恩。 结合他从前的梦境可知,神瑛侍者的转世多半是荣国府的贾宝玉。 他眸光冷冽,看来他让贾宝玉受的罪还不够多。 不及前世林姑娘在荣国府遭受的万分之一。 而他的今生,的确如他先前对林大人所言的,是为林姑娘而来。 玉帝说他的一缕神魂寄托着情丝,下凡寻找与他有姻缘的人。 那人定然就是林姑娘。 如此也可以解释,自打他遇见了林姑娘,不仅慢慢有了常人的喜怒哀乐,还想起了一些林姑娘前世的经历。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梦里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可一来那些记忆太真实了,二则“贤德妃”这个封号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林如海为何会知道? 可见他们两个,有着相似的来历。 司徒珩每晚睡前都盼望着夜里能做梦,多给他一些明示暗示。 可所有梦境都只到风月宝鉴碎裂消失的那一刻。 司徒珩猜测,大概神仙下凡历劫会受到某种制约,无法保留仙界的记忆。 如此说来,他还得感谢那个劳什子风月宝鉴,让他今生初见林姑娘,就再难忘怀。 他和林姑娘是夙世姻缘。 什么表兄表妹的,休想拆散他们。 司徒珩很快振作起来,依着记忆,画出了绛珠仙草的模样,从皇帝的私库里挑了一块八寸见方的崂山绿石,命造办处按照他的画雕刻成玉石盆栽。 造办处不敢问他是哪来的奇思妙想,只能恭敬领命。 第131章 人心易变 诸事忙完,堪堪进了六月。 贾敏歇息两日,陈叙良家的前来回话,“琏二爷与那尤氏二姐儿已经成亲了,就安置在宁国府后面的巷子里。” “你仔细说来。”贾敏目光一凛。 陈叙良家的应了声“是”,便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她男人在宁国府打听到的情况。 贾琏丢了官职,祖上爵位也被革除,心中愤懑郁结,又发现他金屋藏娇的姐妹花卷钱跑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王氏,贾琏恨透了从前颇为亲近的二婶子。 王氏受刑出京了,但她的内侄女儿还在。 贾琏觉得,她们都是王家的女人,谁来承受他的怒火是一样的。 他与王熙凤大闹了一扬,俊脸上多出了几道血印子。 贾蓉瞧见了,耐心安慰了半晌,请他去宁国府吃酒,言明尤氏姐妹也在,贾琏欣然应邀。 他们叔侄两个素来亲厚,贾琏也不避讳,问起尤二姐近来状况,夸她标致大方、温柔可亲,王熙凤不及她万一。 贾蓉听了他的话,便笑着说:“不如我将她说给叔叔做二房可好?” 先是贾元春薨逝,再是荣国府诸人获罪抄家,而后太妃薨逝、贾敬过世,贾蓉的心思拖到这会子才说出口。 贾琏当即心动,恨不得把王熙凤休了,直接迎娶尤二姐做正头娘子。 但是贾家现在坐吃山空,他还没有把王熙凤的丰厚嫁妆都弄到手呢。 也不知道那个女人何时撞了邪,将嫁妆藏在了什么地方,连平儿都一问三不知。 不过贾琏听说尤二姐已许了人家,不免有些担忧。 贾蓉只说无妨,尤二姐与皇粮庄头张家的儿子张华是指腹为婚,张家败落后,尤老娘早就想和张家退婚了。 “可是我们家也败落了。”贾琏愤恨地叹息。 贾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上讪讪的,忙用话岔开,“叔叔这样的人物品格,加上我父亲做媒,二姨再没有不愿的。你们两情相悦,给张家十两二十两银子,他家穷极了的,自然会同意退亲。” “那就按你说的办。” 贾琏已近而立之年,膝下只有一女,如何不急? 况且他对尤二姐正是情浓意深的时候,连国孝家孝在身也顾不得了。 起初尤二姐踟蹰不决,若贾琏仍是国公府的公子哥儿,她二话不说便会应下。 还是尤老娘和尤三姐劝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贾家至少还有几十万家资,贾琏又年轻俊俏,等他休了王熙凤,尤二姐就是正经的当家奶奶,再生个一男半女,岂不终身有靠? 尤二姐思虑再三,方才答应。 贾琏迫不及待地买了一间宅子,并两个小丫头,以备尤二姐使唤。 贾珍又将鲍二两口子送给贾琏,替他收拾新房,而后派人把张华父子叫来,逼迫他们写下了退婚书。 过了四五日,诸事已安排妥当,贾琏挑了五月下旬的黄道吉日,一顶素轿迎娶了尤二姐。 二人浓情蜜意,恩爱非常,贾琏命下人们称呼尤二姐为奶奶,他自己也喊奶奶,倒像是一对正经夫妻。 贾敏听了,冷笑不止,王熙凤纵使有诸多过错,却也为荣国府呕心沥血。 贾琏不过是投胎成了男子,就安然享受荣华富贵,家族败落后也不思进取,反而一心谋夺妻子嫁妆,再将人无情休弃。 这样的男人活在世上有何意义? 贾敏取出一个纸包递给陈叙良家的,“你去一趟贾家,把这个交到琏二奶奶手上,告诉她,时机已到。” “是。”陈叙良家的并不多问,领命去了。 贾敏喝了半盏茶,心绪稍平,就见华秀打起帘子,黛玉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 “娘,您在忙什么呢?” 她身着鹅黄色纱衫、青碧色罗裙,越发衬得肌肤如玉、娇俏清新,让人眼前一亮。 贾敏欣赏又赞叹地打量着女儿,深觉“吾家有女初长成”。 到了明年、后年,来家里提亲的媒人怕是要踏破门槛了。 “玉儿,你来看这处庄子好不好?”贾敏把黛玉拉到身边坐下,拿起一本账册给她看。 那是林如海为黛玉置办的嫁妆之一。 他们林家的独女,什么都得是最好的,还得让黛玉自己满意。 黛玉不知父母双亲的想法,认真地翻了一遍,笑道:“每年的出息能有一千多两,实在难得。” “而且位置不错,离爹爹之前送给我的那个庄子不远。” “这是家里刚买的么?” 黛玉时常帮贾敏查账,并没见过这个庄子。 “对,还有几个铺子,你都替我瞧瞧吧。”贾敏指着桌上的一摞账册。 黛玉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您是想偷懒呀。” 贾敏点了点她的额头,“那你同意我偷会儿懒么?” “当然了,谁叫我是娘亲最贴心的小棉袄呢!”黛玉骄傲地扬起下巴。 贾敏被哄得眉开眼笑,“是,我家玉儿既懂事,又能干,娘亲真有福气。” 这样好的女儿,贾敏如何舍得将她早早嫁出去? 必须得慎重挑选女婿才是。 她们母女其乐融融,贾家里,王熙凤也在逗巧姐儿玩。 王熙凤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三字经还是能囫囵看懂的。 巧姐儿快满四岁了,王熙凤闲着没事就教她认字,遇到自己也不认识的就去问贾迎春。 听平儿通报说,姑太太派人来了,有话与她说,王熙凤连忙叫平儿把人请进屋内。 她心知贾敏与她说的事不能让旁人听到,就吩咐平儿带巧姐儿去找贾迎春,“劳烦二姑娘再教她念两遍三字经。” 平儿识趣地抱着巧姐儿出去了。 陈叙良家的低声对王熙凤耳语一番,又将东西交给了她。 好个贾琏!王熙凤柳眉倒竖,凤眼圆睁,送走陈叙良家的以后,让贾家仅剩的管家林之孝请贾琏回家。 “若是找不到他,就去宁国府问贾蓉,那个兔崽子肯定知道他在哪里鬼混。”王熙凤语气冰冷,身上气势凌厉,仿佛仍是当年那个精明强干的管家奶奶。 她握紧了手心里的药包,努力平复骤然加快的心跳。 成败在此一举,她没有后路了。 酉时下了一扬暴雨,黄昏时,天边出现了一片火烧云,灿烂绚丽。 贾琏醉醺醺地推开房门。 只见屋内坐着一位美艳绝伦的年轻女子,身穿红衣,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柳叶眉、丹凤眼,朱唇未启笑先闻。 贾琏怔了一瞬,凑近了调笑道:“哪里来的神妃仙子?让咱们家都蓬荜生辉了。” “二爷还知道这是你家呀。”王熙凤从镜子里斜眼看他,“我当二爷早就乐不思蜀了呢。” “哼。”贾琏冷笑,“你的好姑妈把国公府都败完了,这还是爷亲自找的宅子!” 王熙凤心里也恨极了王氏,并不为她与贾琏争吵。 “我今儿请二爷回来,有一事相求。”王熙凤突然收起满脸的傲然之色,扶着贾琏坐到雕花椅子上。 “二爷可还记得,咱们年少相识,青梅竹马。” 王熙凤柔声细语,凤眼中浮现出怀念与怅然。 “我从前有许多对不住二爷的地方,但我为了大家小家没少操劳,身子都累垮了,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吧。” “我以后怕是不能生了,白占着正室的名分,只会让二爷厌烦我。” 王熙凤落下一串清泪,格外惹人怜惜。 贾琏的确心软了。 “所以,请二爷写一封和离书,咱们好聚好散。” 直到王熙凤说出她的目的。 贾琏的酒意醒了一半,似笑非笑地盯着王熙凤,“你把嫁妆留下,我立刻就写。” 王熙凤恨不得扇他一巴掌。 软语相求道:“我的嫁妆已经所剩无几了,二爷给我留条活路吧。” “行。”贾琏点头。 王熙凤的心中刚刚涌起一点喜悦,就听贾琏继续说,“留下十万两,剩下的你可以带走。” 别说十万两,就是一万两王熙凤也拿不出来。 王氏被判罪后,她为了弥补曾经犯下的罪孽,偷偷向京里的多处善堂捐了银子。 但贾琏既然提出了十万两银子,今日的怀柔策略定然没用了。 王熙凤索性不装了,把贾琏的破事抖落出来,“二爷于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数罪并罚,至少得流放四五年吧。” 贾琏登时大怒,“你派人跟踪我?!” “犯得着么?”王熙凤冷笑,“拿一两银子就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二爷不愿和离,我就去京兆衙门告你。” 她语气平静,眼神蕴藏着疯狂。 “你个毒妇,我要杀了你!”贾琏双目赤红,扶着椅子站起身,要拿墙上挂着的宝剑。 “啪!”王熙凤甩手给了他一巴掌。 衣袖带过一阵清淡的香气。 贾琏一时不察,吸进了两口,须臾,他就觉得四肢无力,头脑发晕。 “你做了什么?”他怒视着王熙凤,“你敢给我下毒!” “那不是毒,只是让你没力气杀人了而已。” 王熙凤端起桌上凉透了的茶水,泼到他的脸上。 然后取出笔墨纸砚,摆到贾琏面前,又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剪刀,抵在他的脖子上。 贾琏目瞪口呆。 王熙凤不管他,命令道,“如果你不想死,就赶紧写。让巧姐儿跟着我。” “别耍花招,你已经落到我手上了,我有的是手段对付你。”王熙凤警告他。 片刻后,贾琏被五花大绑捆在椅子上,白皙修长的脖子上吣出血珠,俊脸上还沾着茶渍。 门外,贾迎春坐在竹编藤椅上,安静地穿针引线,绣一个蝴蝶穿花的香囊,是她提前送给巧姐儿的生辰礼。 暮色越过灯火通明的宅院,落在贾家后门口的一辆青布马车上。 陈叙良两口子已等候多时了。 第132章 有娘真好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贾家的琏二奶奶。 她不打算回金陵老家,她兄长王仁可不是个好东西。 王氏母女回去后,没过半年,家产就被人分走了不少。 王熙鸾尚未除孝,王仁已经给她挑好了夫婿,杨氏发了疯,想去官府状告王仁,却没能走出家门。 王仁早就派人盯着她们王氏母女的一举一动了。 这些都是杨氏的一个陪房说的,她千里迢迢上京,找彼时的王夫人求助。 王夫人能有什么法子,王子腾死后,贾政对王家一丝情分也没了。 根本不愿插手金陵的事,况且他一个六品小官,有谁会给他面子? 如今杨氏和王熙鸾的处境,王熙凤完全不知。 但是定然不会比那时好到哪儿去。 若她带着巧姐儿、平儿回去,不被王仁卖了才怪。 好在她还剩下几个田庄铺面,足够养活她们三人。 京城里有五城兵马司日夜巡防,也不必担心人身安全。 就是住的地方简陋狭小,一时难以适应。 这天又下了一扬暴雨,街上泥泞不堪,王熙凤蹙眉叹气,她答应了贾敏,帮黛玉管理善堂诸事,可照这样下去,十天半个月她也去不到庄子上啊。 所幸贾敏派人送了些吃食、衣物过来,并告诉她不必着急,先安生过活。 林府。 贾敏吃了早饭,新雨禀报说姑娘身子不适,今儿不过来给太太请安了。 这时候贾敏哪里还会在意请安这种小事,连忙到了汀兰院。 黛玉半靠在床上,对贾敏露出个赧然的笑,“娘,我没事。” 贾敏坐到床边,摸了摸黛玉的额头,担忧地问,“究竟是哪里不舒服?” 她看黛玉的脸色还好,不像是难受极了的样子。 黛玉抿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嬷嬷说,我来了月事。” “嗯,姑娘长大了都会经历这个。”贾敏松了口气,笑意温柔,“疼不疼,难受么?” 黛玉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撒娇道,“不疼,就是觉得有点乏,懒得动。” “那就好,别怕,娘陪着你。”贾敏轻轻地给她揉着肚子。 又温声细语地给她讲,不能吃生冷的东西,夜里注意别着凉。 黛玉乖巧地应着,抱紧了贾敏,“有娘在,真好。” 听了这话,贾敏险些落下泪来。 前世林暄病逝,她不堪打击,也撒手而去。 黛玉被接到荣国府寄人篱下,旁人都有娘在身边,生活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 唯有黛玉,看着别人母女情深,该有多难过? “娘会一直在的。”贾敏愧疚又疼惜地说。 黛玉在她温暖的怀抱里,不知不觉睡了酣甜一觉。 醒来后,睡眼惺忪,声音软糯,“娘——” 贾敏被她憨态可掬的模样逗笑了,“睡好了么?把我的手臂都压麻了,真是个懒丫头。” “娘,我给您揉揉。”黛玉坐起身子,讨好地按捏贾敏的胳膊。 她本就力气不大,按了十几下便觉得使不上劲了,贾敏笑道:“好了,娘哄你呢。” 然后接过雪雁端来的蜂蜜姜茶,喂她喝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饿了。”黛玉皱着脸说。 她早上只吃了小半碗燕窝粥。 于是贾敏命人去做些容易克化的吃食,很快,新雨端了一碗鸡汤银丝面来,黛玉全吃完了。 “看来是真饿了呀。”贾敏笑道。 黛玉故作委屈,“娘是觉得我吃的太多了么?” “就你这样的,娘再养十个百个都养得起。”贾敏点了点她的鼻尖。 黛玉顺势挽住贾敏的手,“有我一个还不够么?再多几十个妹妹,我就不是娘最疼的女儿了。” “怎么会,在娘心里,谁也越不过你。” 贾敏享受着女儿的撒娇,心中却在想,她绝不会如贾母一般,为了所谓的家族利益,把多年的母女情分都抛诸脑后。 她要一辈子给女儿遮风挡雨。 又陪黛玉说了会儿话,贾敏才回正院发放对牌钥匙、核对账册。 黛玉有了精神,用一团毛线逗雪球玩了半晌,然后教鹦鹉念了几首诗,就见华秀笑容满面地走来了。 “姑娘,翰林编修周家的大姑娘给您下了帖子。” 闻言,黛玉喜出望外,“周姐姐回京了?” 此前周秀秀写信说,她父亲中了二甲进士,又通过了庶吉士的考核,入翰林院做了编修。 便派人去山东接妻子儿女入京团聚。 黛玉盼了许久,周秀秀终于到了。 “雪雁,我做好的那套书签你收在哪了?快拿出来,明儿送给周姐姐。” 黛玉回了帖子,便吩咐雪雁。 夏季炎热,黛玉不耐酷暑,整日懒得出门,就在家里捣鼓些小玩意儿。 收到周秀秀的书信后,黛玉就打算亲手做一套十二花神书签送给她。 她们二人多年不见,却始终未曾断了联系,这份情谊值得珍惜。 第二天,周秀秀随母亲李氏前来拜访,李氏并非诰命夫人,见了贾敏很不自在。 周秀秀却没心没肺的,给黛玉送了她绣的团扇、香囊,拿着黛玉送她的书签爱不释手。 “妹妹还是这么有闲情雅致。”周秀秀拉着黛玉笑道,半点儿不见生疏,“也是,妹妹仙女儿似的人物,不喜欢做针线才是正常的。” “我记得姐姐小时候也讨厌做针线呢。”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相识得太早,谁不了解谁? 叙过离情,周秀秀突然神神秘秘地说,“林妹妹,我定亲了。” 她露出手腕上的玉镯,“这是他给我买的,好看么?” 黛玉扑哧笑了,“他是谁?谁是他?” “哎呀,就是、就是我的未婚夫婿啊。”周秀秀跺脚。 说完一张娇俏可爱的脸蛋涨得通红。 这两个月沈慕婉、楚乐仪先后及笄,沈、楚两家也开始为她们相看,黛玉少不得听过几句,对男女之情难免有些好奇。 但沈慕婉和楚乐仪都没有相中的人,说的多是抱怨的话。 周秀秀却不同,尽管黛玉还不理解她的情思,却看得出来,周秀秀对她的未婚夫婿非常满意。 “姐姐为何会愿意嫁给他?” 黛玉目光清澈,脸上带着懵懂。 周秀秀歪头思考,“要说原因,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就是觉得他很好,看到他就会开心。” 说着,慢慢笑了起来。 黛玉也忍不住笑了,“依我看,只要想到他、提到他,姐姐的嘴巴就合不拢了!” “你又打趣我!”周秀秀作势要去撕她的嘴。 黛玉连忙跑开,俩人笑闹不停。 清脆的笑声从里间传到花厅里,让李氏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不少。 来访之前,李氏还担心林府门第太高,会看不起他们。 没想到,林家母女一如既往的真诚和善。 第133章 女儿心事难猜 “玉儿在想什么?”贾敏觉得女儿有了心事。 黛玉慌乱摇头,贾敏注意到她的耳根微微泛红。 不过她既然不愿意说,贾敏也不强求。 女儿大了,该有自己的秘密了。 林如海察觉到,妻子最近总是莫名叹气,神色纠结。 “夫人,你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作为一家之主,林如海自然想为贾敏分忧。 却没料到,贾敏的话把他吓了一跳。 “你女儿好像开窍了。连我都不知道是谁。” “玉儿最近都没有出门啊。”林如海不愿相信,“夫人想岔了吧?” “我倒是希望自己想岔了。”贾敏白他一眼,“都怪老爷让她看那些话本子。” “咳。”提起这个,林如海确实有些理亏,“越不让她看,她就越好奇嘛。” “况且那些书也能教人明理,免得被不知所谓的小子骗了去。” 贾敏仍在发愁,“不会是沈家表侄儿吧?” “嗯?”林如海一愣,随即赞同道,“玉儿见过的世家公子中,没有人比子昂更出色。” “可是现在玉儿不告诉我,咱们又拒绝了沈家的求亲,该如何是好?” 贾敏可不想耽误女儿的大事。 “你别急。”林如海笑道,“沈家舅舅没死心,打算下回休沐带着子昂来家里拜访呢。” 听了他的话,贾敏焦虑不减,“我恍惚听说,江夫人请了许多媒婆到府上,只怕她不满意这门亲事。” 在贾敏心里,黛玉自然无处不好,只有别人配不上她的份儿。 但是,她也清楚,世上多数母亲都与她有同样想法。 连王氏,都认为贾宝玉人中龙凤,公主郡主也是堪配的。 何况江夫人?沈宴比贾宝玉强了十倍百倍不止。 林如海拍了拍妻子的手,“你忘了,他们家大姑娘也该说亲了。” “对啊。”贾敏恍然大悟,“我可能是太担心玉儿了,全然忘了这事儿。” 林如海安慰道,“你别多想。就算玉儿中意子昂,这桩婚事也不必着急定下。总得再观察观察子昂的品性才是。” 贾敏颔首,考虑到黛玉和沈宴只是远远的见过,便问林如海,“那天要不让玉儿也出来见见人?” 双方长辈都在,又是表兄妹,见一面也没什么。 林如海本就不是迂腐之人,当即同意了,“还是夫人想的周到。” 贾敏没有瞒着黛玉,“你沈家舅公头一回来咱们家,你是晚辈,理当拜见。” “女儿明白。”黛玉也想瞧瞧,这位大名鼎鼎的舅公是何模样。 “我还没说完呢。”贾敏笑道,“你沈家表哥也会来。” “他从前也来过呀。”黛玉神色如常。 贾敏不禁怀疑,难道他们都猜错了,玉儿心仪的不是沈宴? 还是说,玉儿学会了隐藏情绪? 到了林如海休沐这日,沈弥、沈宴祖孙二人一同来了林府。 林家四口人在正院的花厅里接待他们。 沈弥年逾花甲,两鬓斑白,但精神矍铄、眼神明亮,脸上笑意温和,是个让人亲近的老头。 黛玉、林暄齐齐行礼,以“舅公”呼之。 “好,好,快别多礼。”沈弥笑呵呵的,给了一人一套文房四宝。 黛玉姐弟又连忙道谢。 沈宴在沈弥下首,脊背挺得很直。 他没想到能有机会与林表妹说话。 “沈表哥。”黛玉的声音打断了沈宴的思绪。 “林表妹。”他连忙还礼。 目光只在黛玉脸上停留了一瞬,就移开了,不敢再多看。 林表妹仙姿昳貌、气度出尘,他岂可亵渎? 厮见过后,贾敏领着女儿去了屏风后面,林如海父子陪着沈弥祖孙用茶。 贾敏一直留心观察黛玉的眼神和表情。 却发现,她面对沈宴时,没有一点儿异常之处。 态度自然得与对林暄差不多。 沈弥有心给孙儿展示的机会,沈宴也知道黛玉颇有才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谈话时比在殿试答题更专注。 出口成章、引经据典,听得黛玉忍不住赞叹道:“沈表哥才华横溢、学识渊博,实在令人佩服!” 她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看起来真想与沈宴一较高下! 贾敏默默扶额。 “表妹谬赞了。”沈宴心中一阵狂跳,恨不得当扬吟诗作赋,让林表妹看到他更多的才华。 姜还是老的辣,沈弥明白过犹不及地道理,眼看孙儿即将失去理智,清咳一声,笑道,“子昂,快给你伯父添些茶水。” 沈宴被祖父唤醒神智,暗道惭愧,恭敬地给林如海斟茶,“侄儿年轻气盛,还有许多不足之处,烦请伯父多多指点。” “今日不过是寻常家宴,子昂不必拘束。”林如海笑眯眯地说,目前为止,他对这个准女婿还算满意。 懂礼数、知进退。 比大多数年轻人都强。 虽是亲戚,到底男女有别,待了一刻钟左右,贾敏便起身向沈弥告退,牵着黛玉从后门出去了。 沈宴没忍住,透过屏风看了一眼黛玉的身影。 这一幕落在沈弥眼里,令他的心思更加坚定。 又闲叙了片刻,沈弥寻了个借口,把沈宴、林暄支走了。 然后对林如海说道,“上回贤侄说的话,我仔细考虑过了。” 他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那个儿媳妇的确有些糊涂。” 林如海心里咯噔一下子。他可不愿女儿受任何委屈。 前世贾母只透露了要把黛玉许配给贾宝玉的意思,就引起王氏的种种不满,明里暗里给黛玉下绊子、甩脸色。 那种情况下,倘若最后黛玉嫁给了贾宝玉,婚后的日子怕是会更加难过。 世人都说“孝道大于天”,婆婆想磋磨儿媳妇,根本用不着费心思,就能让儿媳妇生不如死。 沈弥见林如海脸色大变,忙继续说道,“我是诚心与贤侄结亲,不是为了结仇的。我已经打算让儿媳去云州了。你若中意宴儿,肯把掌上明珠许配给他,等他们结亲时我再让江氏回来操办婚事。” 林如海听懂了他的意思。 若黛玉嫁入沈家,一则不用服侍婆母,二则一过门就执掌中馈。 这番真挚言语,任谁听了,都会动容。 林如海也不例外。 沈家亮出了诚意,他自然要谨慎相待。 “舅舅,并非我故意拿乔。”事关黛玉,林如海不会一意孤行,“这事儿我得与内子再商议商议。” “当然了,林丫头不是你一个人的女儿。”林如海愿意松口,沈弥就很欣喜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是,她母亲疼爱她的心不亚于我。”林如海也笑了笑。 “横竖国孝未过,你们慢慢考虑。”沈弥不想咄咄逼人。 为了沈宴,他算是把能做的都做了。 第134章 林暄的天塌了 黛玉被人如此重视,她颇感欣慰。 “还是找个机会,问一下玉儿吧。她性子通透,这些事不能一直瞒着她。”贾敏说。 林如海既不想耽误黛玉的终身,又不愿意让女儿早早的有了“心上人”。 他眉头紧锁,模样很是为难。 贾敏忍俊不禁,“老爷白日里和沈家表侄相谈甚欢,我还以为你迫不及待要把玉儿嫁出去呢!” “单论亲戚关系,我确实非常喜欢子昂。”林如海笑着解释,“而且舅舅在呢,我不能当着舅舅的面给他脸色看啊。” “那你的意思是,暂时不告诉玉儿,咱们在替她议亲?”贾敏笑道,“仔细玉儿知道了,跟你生气。” 林如海登时苦了脸,“行吧,劳烦夫人问问玉儿是怎么想的。” 贾敏调侃林如海的时候,说的头头是道,真正面对黛玉了,却难以启齿。 “娘,您到底想说什么?” 黛玉拎着裙子上的飘带一下一下地逗弄雪球,看雪球跳来跳去,问出来的话都带着笑意。 “你爹爹说。”贾敏拉林如海做垫背,“你沈家舅公想和咱们家结亲,让我问问你的意见。” “问我?”黛玉愣了片刻,白皙的脸庞上浮现出一层红晕,“娘,我才多大呀?沈姐姐她们都是快及笄了,才开始相看的。” 说着又委屈起来,“爹爹和娘不要我了么?着急把我嫁出去。” “怎么可能?你是娘的心肝宝贝啊。”贾敏赶紧揽住女儿,柔声哄劝,“如果可以的话,爹娘宁愿一辈子把你留在家里。但世道就是这样,女子总要嫁人的。再说咱们现在只是相看,过三四年才会成亲呢。” 黛玉听了,想起周秀秀的话,仔细想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她把脸埋在贾敏怀里,撒娇耍赖,“娘,我现在不要说亲。” 她是觉得沈家表哥很好,可是……她见了沈表哥也没有很欢喜啊。 “好好好。”贾敏轻抚着女儿的头发,“等咱们玉儿长大些,再说亲事。” 黄昏时分,林如海从衙门回府,却没有看到女儿的身影。 “玉儿呢?身体不舒服么?” 平常黛玉都会在正院里等他回家,给他端茶倒水,问他累不累,有没有烦心事,贴心得很。 贾敏朝偏厅努嘴,“她说她爹爹不疼她了,伤心呢。” 林如海一头雾水,转过屏风,就见黛玉鼓着脸颊站在桌边,冲他规矩地行礼。 “这是怎么了?”林如海柔声哄道,“谁惹咱们家大小姐生气了?” 黛玉慢慢长大,林如海不能再像她小时候那样,把她抱在怀里、举到头顶,哄她开心,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 感受到父亲的温柔宠溺,黛玉忍不住笑了,努力板着脸说,“爹爹不许再瞒着我给我相看婚事了!” “好……” 林如海才说了一个字,就听林暄嚷嚷道:“爹,您怎么能给姐姐说亲?!” 他风风火火地跑到屋内,手里还拿着原本要与黛玉分享的古籍。 无意间听到了黛玉的控诉,脑子里轰的一声,没搞清楚状况,先生了一肚子气。 “暄儿!”黛玉涨红了脸,跺脚埋怨,“你这一嗓子,全天下都知道了。” 她转身扑到贾敏怀里,“我没法做人了。” 林暄急得抓耳挠腮,“姐姐,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黛玉不理他。 “姐姐,姐姐。”林暄打恭作揖,不停央求,“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把手里的书塞给黛玉,“姐姐快看,这是名家真迹,沈表哥刚托人给我的,我还没看呢,先给姐姐看!” 他不提沈宴还好,此话一出,黛玉更害羞了。 林如海和贾敏却都笑了,不约而同地想,若是林暄知道了沈宴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知会作何表现。 “那是人家给你的,我不要!”黛玉瓮声瓮气地说。 林暄不由呆住了,黛玉有多么爱书,他可是清楚的呀。 “姐姐,你当真生气的话,就打我吧。”林暄快哭了。 “我没有生气。”黛玉不想让弟弟担心,扭头看他,“你快把书拿走。” 黛玉不受控制地,用眼角余光瞄了那书一眼,强忍着心动推开了林暄的手。 “爹,你别笑了,想想办法呀!”林暄向父亲求助。 林如海语重心长地说,“儿子,你长点心吧。” “爹,不许说!”黛玉喊道。 林如海立即噤声。 林暄左右环顾,鼻尖冒汗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他又看向贾敏,贾敏忙着安抚黛玉。 他围着母亲和姐姐转了好几圈,黛玉被缠磨得不耐烦,用手帕捂着他的嘴,低声说,“爹爹在和沈家议亲。” 若非黛玉有先见之明,林暄已经大声惊叫了。 他瞪圆了眼睛,眼中全是不可置信。 黛玉警告他,“不许往外说,知道么?” 林暄连连点头,心里却在哀嚎,沈表哥瞒得他好苦啊!他以后还怎么面对沈表哥? 哦对,沈表哥已经去翰林院当值了,寻常也见不到他…… 可是那些状元手札怎么办? 林暄思绪万千,连黛玉什么时候松开他的都没注意。 他张了张嘴,发现能说话了,连忙小声问林如海,“沈家上次是来……爹您没同意吧?” 在黛玉的眼神下,他咽下了那两个字。 林如海淡淡地说,“这不关你的事,你记着,一定要守口如瓶。” “跟姐姐有关的,我一个字也没说过!”林暄举手保证。 心下却在琢磨着林如海话里的意思。 难道爹没有拒绝沈家? 怪不得沈表哥还给他送书! 沈表哥是为了姐姐啊! 而他呢,无意间替沈表哥当了“青鸟”! 那本古籍突然变得烫手起来,林暄随意塞给一个丫鬟,“送到我的书房去。” 不能再让沈表哥得逞了! 一直到用膳时分,林暄还是一副受伤的样子。 黛玉心中不忍,安慰他,“暄儿,你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和以前一样就行了。” 相比黛玉,沈宴与林暄相识得更早,他们本来就性情相投,沈宴待林暄亦兄亦友,黛玉不想让弟弟钻进牛角尖存了心结,失去一个好友。 “姐姐放心吧。”林暄强颜欢笑。 林如海看不过去了,“你不是学了拳脚功夫么?不服气的话,找他问个清楚。” 被贾敏瞪视一眼,“暄儿心眼直,你少怂恿他。” 黛玉也说,“弟弟只是一时没有想明白,爹爹怎么看热闹不嫌事大?” 林如海摸摸鼻子,“我就是开个玩笑。” 没过几天,林如海就被另一个人的“玩笑话”给惊呆了。 第135章 父母之爱子 开口便是“林卿,咱们两家结门亲事如何?” 林如海大吃一惊,觉得屁股底下不是椅子,而是陷阱。 让他一刻也坐不下去了。 “陛下您方才没说话是吧,一定是臣幻听了。” 他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 平心而论,五皇子的确不错。 林如海上次听了他的一番自白,就不可避免地对他多了三分关注。 眼下五皇子没到参与朝政的年纪,在尚书房读书,天资出众,也算刻苦自律。 性情沉稳持重,除了整天冷着脸,几乎没有什么缺点。 但谁叫他是皇家人呢? 当初恪郡王夫妻恩爱有加,如今恪郡王也选定了一位侧妃、两名侍妾,待除了国孝,就要迎进王府了。 三皇子、四皇子甚至尚未娶妻,身边就有侍妾了。 林如海身为男子,原本觉得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 可他舍不得女儿为妻妾之争而烦忧。 况且,黛玉重情,待谁好,便会一心一意,倘若对方不能同样对待黛玉,岂不是辜负了她的赤诚? 这些顾虑却无法对皇帝明言。 皇帝丝毫不知他的想法,笑呵呵地让他坐着说话,“爱卿啊,不是朕自夸,朕的小五聪明懂事,玉树临风、文武双全。跟老二相比也是不差的。” 这还不叫自夸么?林如海腹诽。 面上却诚惶诚恐的,“五殿下天潢贵胄、龙章凤姿,自然是极好的。臣家世不显,岂敢高攀?” “爱卿切勿妄自菲薄,你看朕的儿媳当中,哪一个有令千金出身高贵?” 皇帝循循善诱,“况且连皇后都对你家丫头赞不绝口,说令嫒知书达理、进退有度、聪慧过人。” “与我家小五是天生一对啊。” 皇帝两眼放光,紧盯着林如海,“莫非林卿看不上朕的儿子?” 林如海的婉拒令皇帝心生疑惑,他本以为这桩婚事颇有商量的余地。 “臣不敢。”林如海只得使出拖字诀,“小女尚未及笄,且国孝未除,此时商讨婚事不免为时尚早……” “林大人。”从偏殿里突然转出一个人来,朝林如海施了一礼,“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个,与林姑娘相看的机会。” “我心悦令嫒已久,能向林大人保证,永生永世尊重爱护林姑娘,绝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 是司徒珩。他目光坚毅、神态郑重。 林如海何时听过这样大胆直白的言语?当下既惊讶又震撼,脸色很是精彩。 皇帝见状不禁笑了,昨日司徒珩如此与他坦白的时候,他的震惊不亚于林如海。 那时他只当儿子是话本子看多了,又年少慕艾,一时冲动口不择言,随意说些山盟海誓。 他还打趣儿子,“你才见过林丫头几回呀,就情根深种了不成。” 司徒珩并未争辩,而是从换了个角度说服了他。 于公,林家书香门第世代忠君,于私,林姑娘品性高洁深明大义。 若是错过了林家姑娘,将来无论给司徒珩选谁家地姑娘为妃,都不可能比林姑娘更好了。 皇帝并不清楚他儿子心里想的是,非林姑娘不娶。 这会子皇帝只觉得司徒珩果然聪慧,知道林如海非常疼爱女儿,就先阐明真心,试图动之以情。 不等林如海醒神,皇帝开口帮腔,“倘若相看过后,林卿仍觉得小五不堪与林丫头相配,朕也无话可说。” 这招以退为进让林如海无法再拒绝了。 抱着“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心态,艰难地点了头。 横竖决定权在黛玉手中。 即便是皇帝,也不会枉顾他人意愿,就下旨赐婚。 “多谢林大人!”司徒珩大喜,一揖到底,那样子,林如海还以为自己已经答应了把女儿嫁给他呢。 下半天,林如海在衙门频频走神,期间杜彰过来与他商议百官俸禄,见他心不在焉,便问发生了何事。 林如海摇头苦笑,“我真羡慕老师,儿女子孙都已长大成人,无需您再为他们操心。” “听说陛下叫你去御书房了。” 杜彰何等聪明之人,很快猜到了林如海的言外之意。 “依我看,你就是心思太重,你为儿女操心再多,也不能看顾他们一辈子。” “作为父母,你抚养他们长大,替他们延请名师,该教的道理都教过了。” 杜彰拍拍他的肩膀,“所以能放手时就放手吧,有些事儿让他们自己做决定。” “否则将来他们后悔了,反而要埋怨你呢。” 林如海做不到杜彰这般洒脱,却也将他的话听进了心里。 这世上与林如海一样,对子女放不开手的还有千千万万个人。 江夫人便是其一。 听到沈弥知会她,准备送她去云州与丈夫团聚,江夫人悲愤交加。 她在京城操持这个家,多年的功劳与苦劳换来了什么? 同林家的亲事尚未说定,就要把她一脚踢开了,给未来的儿媳妇让路。 她不甘心! “宴儿,你是娘亲生的啊!”江夫人崩溃大哭,“你从小到大,娘何曾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人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你还没有娶媳妇,就把娘抛到脑后了!” 她指着眼角的皱纹,“我为你们兄妹三个操碎了心,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沈宴跪在她跟前,脊背挺直,态度十分坚定,“母亲的养育之恩,儿子牢记在心,片刻不敢忘怀。待母亲老了,儿子定会悉心侍奉,让您能安享晚年。” “母亲如今风华正茂,该为自己活一遭才是。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很多事该学着自己面对了。” 听了沈宴的话,江夫人更伤心了,“你就是翅膀硬了,嫌弃我管着你了是吧?” 沈宴感到一阵窒息,自从得知他父亲在外纳了妾室,他母亲就性情大变,越来越胡搅蛮缠。 什么道理都讲不通。 他眉峰紧皱,脸上现出深深的无奈。 “母亲,您冷静一点。您不是一直思念父亲,想和他团聚么?” 江夫人根本冷静不了,“我念着他,他却早就把我忘了!” 子不言父过,对于父亲的所作所为,沈宴也不赞同。 到事已至此,他只能劝江夫人看开些。 可是不管他说什么,江夫人都铁了心要留在京城。 上次退让,使她失去了丈夫,这一回,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再抢走她的孩子。 她要把他们牢牢抓在手里。 江夫人突然换上一副慈爱的面孔,“宴儿,娘支持你娶林姑娘为妻,娘亲自上门替你求亲好么?” “你就让娘留下来吧,我定会为你,把婚事操办得漂亮又风光。” 沈宴却没有丝毫动容,“祖父与父亲已经商议好了,过段日子父亲就会派人来接您了。” “云州富庶,母亲去了那里,只管保养身体,过安稳闲适的日子。” 沈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江夫人把桌上的杯碟茶盏扫落在地,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然后伏案痛哭。 第136章 宁国府没了 御书房里的谈话,林如海尽数与贾敏说了。 “五殿下也太不稳重了。”贾敏蹙眉,“他和玉儿连话都没说过一句,怎么就一往情深了?” 林如海倒没想过这个,“五殿下看起来不是个冲动的人。” “那老爷打算怎么相看?请他来家里么?”贾敏又问。 林如海摇头,“陛下说他让钦天监挑个好日子,请人来府上做媒,到时候五殿下可能会一起来吧。” “这还差不多。”贾敏气顺了些,“凭他是谁,得尊重咱们家才行。” 五皇子的态度是挺尊重的,就怕你不敢受他的礼。这句话林如海没说,妻子的白眼他领受太多次了。 贾敏还没想好怎么和黛玉说这件事,娘家又传出了坏消息。 宁国府被抄家了,贾琏摊上了官司。 这事儿还得从头说起。 当年贾敬把爵位让给了儿子贾珍,就去烧丹炼汞,妄图得道成仙。 宁国府便由贾珍当家做主,因他又是族长,府里无人敢管,随他胡闹罢了。 渐渐的,就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把宁国府翻了过来,有传言说,他们府里“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只有门前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 可见其道德沦丧,无法无天的程度。 贾敬死后,贾珍为其哭灵时悲痛欲绝,嗓子都哑了,仿佛是天大的孝子。 堪堪过了一月,宁国府尚且挂着白幔,贾珍就肆无忌惮地吃酒寻欢。 还给贾琏和尤二姐操办了婚事。 贾珍因祖上之功承袭爵位,贾蓉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捐了龙禁尉的官职,父子两个都是在礼部挂了号的。 当日父子俩告假守孝,礼部也备了案。 如今他们胡作非为,不悌不孝,被御史参了一本,礼部查明后,向皇帝阐述了实情。 且不说贾敬热孝未过,还有一重国孝呢,皇帝听了怒从中来,直接下旨查抄宁国府。 贾珍父子从前做过的仗势欺人、藏污纳垢的事儿也都被翻了出来,数罪并论,判了流放之刑。 消息迅速传到了贾琏、尤二姐那里,两人都大惊失色。 贾琏前脚与王熙凤和离,后脚便将尤二姐带回家中,虽然没有立下正经婚书,却让家里人都把尤二姐当成他的妻子对待。 两人蜜里调油似的,不出两月,尤二姐就查出了身孕。 贾琏喜不自胜,整天红光满面的。 不料乐极生悲,宁国府没了。 贾琏唯恐那个张华落井下石,去衙门状告贾珍逼他退婚,再牵扯出他孝期停妻再娶之事。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忐忑不安了三四天,官兵就上门来了,把贾琏、尤二姐双双带走。 贾家登时大乱,贾赦不得已,亲自求到了林府,林如海不好将人拒之门外,便将他请到了外书房。 贾赦养尊处优了大半辈子,几乎没有为谁操心过,他的衰老都来自于纵情恣意、不知保养。 他说贾政心里只有自己,其实他与贾政差别不大。 至少林如海没想过,贾赦会为了贾琏来向他低头。 前世,贾赦对几个儿女不管不问,从未悉心教导过他们。 甚至还为了五千两银子,把贾迎春随意地许配了出去,害了她的终身。 “琏儿年轻不懂事,是犯了错。”贾赦恨铁不成钢地说,“我本来没脸求妹夫替他说情,但尤氏是他纳的妾室,并非明媒正娶的妻子。” “烦请妹夫看在两家的亲戚情分上,对京兆尹大人讲明实情。” 林如海冷笑不语。 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他刚死不久,贾琏就变卖了林家的产业,迫不及待地催黛玉上京,那时贾琏怎么不顾念亲戚情分? 黛玉本就体弱,又悲伤过度,贾琏却丝毫不管,着急去京里做他的“国舅老爷”。 荣国府的下人拐弯抹角地说黛玉是打秋风的,也没见贾琏出来解释一句。 他私自扣下数万两银子的时候,可没想过那是他嫡亲表妹的钱。 贾赦等了一会儿,见林如海眼中透着怒火,不明所以地问,“妹夫是不愿意么?” 贾赦不知林如海对他的看法,他对林如海的印象倒是极好,从前林如海去荣国府做客,待他很是客气。 “我与京兆尹大人不熟,怕是说不上话。”林如海语气平淡,“且我素日所见,琏儿实在有些荒唐,舅兄是如何教导他的?” “莫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林如海嘴角那一抹讥诮令贾赦气红了眼睛,“林大人不愿帮忙也就罢了,断不该侮辱人,我可是你的大舅兄!” “便是我的嫡亲兄长来了,我也会这么说。”林如海可不会被他的虚张声势震慑住。 林家没有落井下石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我要见我妹妹!”贾赦怒道。 贾母中风后,贾敏为了不落人话柄,每个月都会派人送些药材补品过去。 落在贾赦眼中,只当她是心软,放不下娘家。 否则贾赦也不敢大剌剌的登门造访。 “也好,今日就让你彻底死心。” 林如海命人去请贾敏过来。 一盏茶的工夫,贾敏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外。 兄妹两个上次相见还是去年贾母做寿的时候。 那天是贾赦办的家宴,都是一家子骨肉,坐在同一个饭厅里吃饭,中间只隔了一道屏风。 贾敏还关切地询问了贾赦的身体状况,叮嘱他好生保养。 今日再见,却是冷言冷语,“养不教,父之过,琏儿落到这样的境地,都是大哥的错。” “你怎么还有脸来求我?” 贾敏盛气凌人的样子,让贾赦想起了他们小时候一起读书,贾代善夸贾政勤奋刻苦、贾敏天资聪颖,唯有他,没得过好脸色。 “老大满脑子都想着玩。” 贾代善拿戒尺要打他,贾赦拔腿就跑去找他祖母。 事后贾敏就冷笑着骂他,引经据典、头头是道,他一个字都反驳不了。 过了几十年,还是一样,仿佛什么都没变。 贾赦垂头丧气地走了。 林如海安慰妻子,“琏儿最多被流放一两年,于性命无碍的。” “他活着也没啥用处,随便他吧。”贾敏一点也不在意。 有担心贾琏的空,还不如派人多设几个粥棚,帮衬一些穷苦百姓,起码可以攒点功德。 两天后,如林如海所言,贾琏被判流放两年。 尤二姐的孩子经由太医诊断,怀于贾敬热孝期间,一碗打胎药强行让她把孩子流掉了。 又因贾珍招供,张华是被他逼迫才写下的退婚书,府尹判决贾琏、尤二姐的婚姻无效,尤二姐仍是张华的未婚妻子。 贾琏白费了一番功夫,落得个鸡飞蛋打的下扬,走前万念俱灰。 第137章 故人相逢 林如海和贾敏都心中有数了,看来皇帝选中了杜垣、嘉悦郡主做媒,虽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先生和姨母来说亲?”最吃惊的是黛玉,羞红了脸颊,不可置信地问。 贾敏笑道:“玉儿这么好的姑娘,以后还会有很多人家上门求亲,这才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呢。” “姨母她……”黛玉小声问,“谁请他们来的?” “是陛下和皇后娘娘,托他们为五殿下求娶你。”贾敏柔声道。 黛玉陡然攥紧了帕子,“他、他也会到家里么?” 贾敏轻抚着她的头发,“你不要害怕。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倘若咱们相不中五殿下,陛下也不会怪罪的。” “娘,我不怕的。”黛玉轻轻摇头。 不知怎的,她竟然有一丝紧张,她的心似乎也和手中的帕子一样,揉成了一团。 等贾敏走后,黛玉坐在窗前发呆。 她望向院里的花木,却什么都没有看进眼里。 “我就是觉得他很好,看到他就会开心。”莫名的,周秀秀的话回荡在她耳边。 黛玉秀眉微蹙,默默地思考着。 要说相貌气度,五皇子和沈表哥都是极出色的,前者如劲松修竹,后者似清风朗月。 单是看着,就赏心悦目。 “所以我是认为他们两个都很好么?”黛玉喃喃出声。 但是她已经见过沈表哥了,却并未觉得欢喜。 不知见了五皇子又会怎样。 “唉,怎一个愁字了得!”黛玉叹道。 “唉!”忽然,月洞窗外传来鹦鹉的叹息,随即叫道,“怎一个愁字了得!” 声音高亢响亮,黛玉有再多的思绪都随着这两声儿,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她笑骂道:“作死的!谁让你听我说话了?吓了我一大跳!” “喵!”雪球原本在桌子上懒懒地趴着,听黛玉骂鹦鹉,它也跟着帮腔。 黛玉摸了摸它的脑袋,“还是雪球懂事。” 被打发到外间的丫鬟们相互对视后,都忍不住笑了。 新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们捂着嘴巴别发出声音。 姑娘心烦着呢,需要安静待一会儿。 却听黛玉扬声问,“新雨,晴雯给我新做的裙子你收哪去了?” 晴雯绣技高超,现在掌管着林府的针线房。不必贾敏吩咐,她时常为黛玉做些衣裳、香囊等物。 如今天儿热,晴雯就用云锦、蝉翼纱缝制了一件“芙蓉流风”裙,既雅致又飘逸。 黛玉看了极其喜欢,都舍不得穿。 新雨连忙回话,“在柜子里好好收着呢。姑娘明儿要穿么?” 听她这么说,黛玉才想起,明天要去姑子庙进香。 便吩咐新雨,“你先收着,过两日再穿。” 又掩饰般地补充一句,“明儿穿月白纱衫、藕荷裙子。” 新雨应了,在心里记下此事。 次日一早,清风徐徐,浮云蔽日,是个难得的舒适凉爽的好天气。 黛玉打扮妥当,随贾敏坐马车出门往城外去。 路上遇到许多大户人家的马车,可见这个燥热多雨的夏季,让大家都闷坏了。 姑子庙在城东不足十里的地方,经官道可以直达,因此每逢初一、十五,来上香的夫人小姐络绎不绝。 贾敏领着黛玉上过香,就去后院走走。 寺庙后院宽阔,栽种了许多高大挺拔的银杏树,枝繁叶茂,是乘凉的绝佳之地。 不期然遇到了几个熟人。 保龄侯夫人先看到了贾敏,带着史湘云、史湘月过来打招呼,“真巧,姐姐也快两月没出门了吧。” “是啊,在家里都闷坏了。”贾敏笑道。 另一对母女亦步亦趋地跟在保龄侯夫人的身后,被史湘云暗中拉了一把,才走近了些,“尚书夫人,林姑娘。” 贾敏定睛看去,竟然是薛家母女。 当下就觉得晦气,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自打薛蟠被判了秋后问斩,薛家母女被赶出荣国府,两家就再没见过。 但是薛家母女曾经三番五次上门,大概是想求贾敏劝说林如海,把薛蟠救出来。 贾敏连她们的帖子都不接,渐渐的,薛家母女就没了音信。 不成想,就这么巧,又碰上了。 薛姨妈的鬓发已然全白,穿着粗布衣裳,仿佛老了二十岁。 薛宝钗也消瘦憔悴了许多,却依然是面若银盆、眉如翠羽,丰润美丽。 “林姑妈,林姐姐,可否借一步说话?”说话的是史湘云,她似乎对薛宝钗很是心疼,脸上的表情带着焦急,唯恐贾敏拒绝。 眼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贾敏颔首,示意她们到一旁的角落里。 史湘云挽着薛宝钗的胳膊,快步追上黛玉,雪雁、新雨见状,连忙挡在黛玉身前。 “林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史湘云面色愠怒,“我又不是洪水猛兽,难道还能冲撞了你不成!” 史湘月与保龄侯夫人手拉手,越走越慢,与她们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娘,姐姐何时成亲?”史湘月受不了了,“她再这样胡闹,女儿都不敢出门见人了。” “至少得等她及笄以后。”保龄侯夫人也是无奈。 史湘云是她的侄女儿,打不得骂不得,若是把人关在院子里,又怕卫家揣测史湘云的品性,万一被退婚了,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史湘云不知她婶娘愁得头发都快白了,她是真的心疼薛宝钗。 从前荣国府还在,薛宝钗经常开解她、教导她,待她像亲妹妹一般。 听闻薛蟠死罪难逃,史湘云担心得一宿没睡。 她的宝姐姐以后该怎么办? 史湘云求她叔叔保龄侯想法子,哪怕给薛蟠改成流放,薛宝钗将来也能有个依靠。 “你是想害死咱们全家么?”向来温和疼她的保龄侯,疾言厉色地说,“你清醒一点,别再和薛家有什么牵扯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史湘云与薛宝钗完全断了联系。 直到今日偶遇。 保龄侯明哲保身她指望不上,林家就是她宝姐姐的救命稻草。 听说林大人深受皇帝恩宠,薛蟠不过是个小人物,他一句话就能保住薛蟠的命了。 有什么为难的? 史湘云低声诘问,“林姐姐,我和宝姐姐与你都是拐着弯的亲戚,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云妹妹,别说了。”薛宝钗似乎难堪至极地垂下了头,“林姑娘是千金小姐,我只是个平民丫头……” 她本是以退为进,示弱求怜,没想到,新雨扬眉笑了,“薛姑娘是个明白人。而且我们林家和薛家可没有半点关系。” 史湘云大怒,“主子说话,哪有丫头插嘴的份儿!你的教养规矩学到哪里去了?” 这番动静不小,引来了几道探究的目光。 薛宝钗暗恨史湘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面上却作出大度的样子,刚要出声打圆扬。 却听贾敏忽然叫了一声保龄侯夫人,“表弟妹。” 她语气冷淡,音量足够让附近的人都听见,“你疼惜侄女儿,也不该纵容溺爱。好歹拿出侯夫人的气魄,把云丫头教得像她妹妹一样懂事知礼。否则,岂不辜负她父母的在天之灵么。” 保龄侯夫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贾敏几乎明示了,说她故意对史湘云养而不教。 她心里头恨得咬牙切齿,冷声道,“姐姐教训的是。” “云丫头,还不快过来,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她一句话撇开了自己的责任,告诉众人,是史湘云不服管教。 第138章 绛珠是最珍贵的仙草 她和母亲整日为了兄长四处奔走求人,史家、林家都不肯伸出援手,这也就罢了。 她们怎么能当众侮辱她? 薛宝钗曾经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她父亲在世的时候,金陵的官家小姐没有人敢下她的脸面。 即便后来到了荣国府寄居,有姨妈王夫人撑腰,三春谁不待她客客气气的? 连李纨也明里暗里捧着她。 可薛蟠入狱后,一切都变了。 薛姨妈带她搬去了外城,不舍得买宅子,租了一间小院。 说是要把钱留着,给薛蟠打通门路,让他免了死罪。 薛姨妈只想着儿子,竟像是忘记了,薛宝钗已经到了成亲的年纪。 不仅绝口不提亲事、嫁妆,还让薛宝钗抛头露面。 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薛宝钗一清二楚。 因为薛宝钗以前跟她抱着一样的想法。 薛姨妈想借女儿为薛家找后盾,薛宝钗有青云志想做人上人。 那时她们还有底线,不会让薛宝钗作妾。 可现在呢,薛宝钗没问过薛姨妈,答案无需多言。 薛宝钗嘴里发苦,一句话不说,转身去找薛姨妈,“咱们走吧。” “先去上炷香。”薛姨妈说,“今儿本就是为这个来的。” 薛姨妈比女儿镇定多了,保龄侯夫人还没有贾母骂得难听呢! 要不是王夫人发怒,贾母都赶不走她。 母女两个携手往前头去了。 保龄侯夫人也去了另一边。 黛玉笑着对贾敏说,“娘,这点儿小事,我自己就可以处理的,您何必生气?” 她之所以没有当扬发威,不过是觉着史湘云义愤填膺的样子有趣,也好奇当史湘云看清薛宝钗的真面目后,会做何反应。 黛玉经过贾敏的耳濡目染,又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一眼就看穿了薛宝钗心内藏奸,对史湘云的利用大于真情。 “我知道我女儿很厉害,不会吃亏的。就是觉得她们挺烦的。” 无论前世今生,薛蟠都死有余辜,贾敏根本不想听薛家母女提起此人。 其实薛姨妈和薛宝钗也算是聪明人,他们都清楚薛蟠的品性,却不肯严加管教,任由他胡作非为。 酿成的苦果就该由她们自己承受才是。 黛玉抿嘴笑了笑,吩咐新雨、雪雁在树下的石凳上铺一层软垫,扶贾敏坐下。 “我陪着娘,清清静静地歇一会儿。” 贾敏也笑了。她发了通脾气,没人敢往她身边凑了,的确很清静。 转眼两日过去,林如海告假一天。 巳时整,杜垣、嘉悦郡主如约登门。 以及五皇子司徒珩。 自踏入林府大门起,司徒珩就紧张不已,很想找人问问,他现在衣着整齐么,发丝可乱了? 及至到了花厅,林如海、贾敏再度向他行礼时,他脑子还乱着,连忙作揖回礼。 扬面一时颇为滑稽。 嘉悦郡主没忍住,笑道:“珩儿你冷静些,你这个样子,待会儿还记得宫门往哪开么?” 说完与丈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他们家看来是没机会了呀。 嘉悦郡主是看着黛玉长大的,若说她没有动过让黛玉做儿媳的念头,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一来嘛,她觉得哪个儿子配黛玉都差了点意思,二来两家太亲近了,不好开口。 没想到,这一犹豫,就错过了时机。 杜绍、杜维与寻常少年相比,算得上出类拔萃,却不能和五皇子相提并论。 众人厮见后,各自归了座。贾敏吩咐华秀,“请姑娘出来吧。” 闻言,司徒珩为了缓解紧张而端着茶盏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视线不受控制地向屏风望去。 只见他心心念念的姑娘,身姿窈窕,如弱柳扶风一般,缓缓转过屏风,出现在众人眼前。 随着她的走动,绣着芙蓉花的裙摆像是从水面拂过,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而她仙姿昳貌,眉蹙春山、眼颦秋水,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 她鬓边那一枚金累丝嵌红宝石的蝴蝶钗,仿若有了生命似的,展翅欲飞。 司徒珩忍不住放轻了呼吸。 “臣女见过五殿下。”黛玉垂眸行礼。 声音轻柔,目光落在司徒珩前面的空地上。 方才经过屏风旁,她悄悄抬眸看了一眼。 与上次在承郡王府远远见过的不同,五皇子身穿竹青色皇子常服,以金冠束发,鬓若刀裁,高贵俊逸,不似凡人。 司徒珩霎时醒过神来,忙站起身,手忙脚乱地虚扶了一把,“林姑娘快别多礼。” 然后拱手道,“林姑娘,幸会,在下司徒珩。” 黛玉懵了一瞬,难道她也要自报姓名么? “咳。”嘉悦郡主出声,“好了,都别多礼。丫头过来,姨母也许久没见你了,可想坏我了。” 黛玉抿唇轻笑,又向嘉悦郡主、杜垣行礼。 嘉悦郡主拉着她的手,柔声说了两句近况,就准备与贾敏一起,往里间去。 “林姑娘。”司徒珩叫住黛玉,顶着杜垣、林如海等人的目光,示意身后的小太监上前一步。 “初次会面,我为姑娘准备了一件薄礼,不知姑娘是否喜欢。” 那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盒子。 司徒珩说完,他就打开了盒子,众人都望了过去。 是用绿石雕刻的一株草…… 这是何意?众人都摸不着头脑。 虽然那株草枝叶青翠莹润、姿态纤柔可爱,但还是一株草呀! 嘉悦郡主甚至想问,难道宫里没有花么? 皇帝皇后也是,都教了小五什么啊。 出乎意料的,黛玉眼睛发亮,“好可爱的仙草!” 她瞧见它的第一眼,就感觉无比亲切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 “林姑娘怎么知道它是仙草?”司徒珩唇边溢出一缕笑意。 黛玉狡黠一笑,“殿下会选一株寻常的草作礼物么?” “姑娘当真聪慧通透。”司徒珩被她的笑容晃了眼睛,只觉得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少年长身玉立,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气温柔极了。 黛玉只觉得心头猛烈跳动了一下,耳根便有些发热,连忙道谢,“殿下谬赞。” “它叫绛珠草。”司徒珩的眼睛里仿佛装满了星光,“是天上最珍贵的仙草。” “殿下有心了。”林如海打断少年少女旁若无人的谈话。 暗自腹诽,这个五皇子比沈宴难缠多了,他很会哄骗小姑娘! 刚认识就送这么特别的东西,还说“天上最珍贵的”,自家女儿能把持得住嘛! 林如海唯恐司徒珩再说出什么“甜言蜜语”来,忙不迭地吩咐黛玉,“喜欢就收下吧。” 然后快些到里间去,别被五皇子给迷惑了。 黛玉应下,命雪雁从小太监手里接过礼盒,跟着贾敏和嘉悦郡主绕过屏风往后面去了。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司徒珩才重新坐下,心底既满足又遗憾。 林姑娘果然喜欢她的本体,他没有白费心思。但他还有数不清的话,想对林姑娘诉说,眼下却不合礼数。 下次再见不知得等到何时了。他已经开始觉得日子难熬了。 第139章 他急了 虽然他不能出口成章、七步成诗,却也算是不错的了。 况且他生来就是皇子,犯不着考科举抢别人的机会。 像他这样,明显是自小认真读书的,已经很难得了。 林如海的要求并不高。 另一侧,黛玉抚摸着绛珠草的叶片,听嘉悦郡主与贾敏说话。 “小五今年十五岁,正月初八的生辰,比玉儿大了两岁。” 嘉悦郡主接了这桩差事,就要尽心尽力,把司徒珩的情况如实告诉林家。 年纪倒是合适。贾敏颔首。 “小五看着冷冷淡淡的,不善言辞,实际上心思细腻、洁身自好,从来不去乱七八糟的地方。”嘉悦郡主就差掰着指头细数司徒珩身上的优点了。 黛玉眨眨眼睛,“姨母,什么是乱七八糟的地方?” “就是……”在贾敏戏谑的目光下,嘉悦郡主说不出口,索性一把揽过黛玉,“哎呀,玉儿别问那么清楚,你就记着,小五是个好孩子……” “姨母!”黛玉红着脸跺脚,她哪里问那个人了! 嘉悦郡主觉得她娇羞的小模样真可爱,一会儿摸摸她的头发,一会儿轻抚她的脸颊,仿佛怎么喜欢都不够。 贾敏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家玉儿不会看上了五皇子吧! 那天沈宴来的时候,玉儿可不是这样的呀。 贾敏的视线移向桌上的玉雕盆栽,产生了与林如海一样的想法。 “这个五皇子真会哄小姑娘啊!” 再瞧黛玉,可不就是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 偏生对方是位嫡出且受宠的皇子。他如今百般用心,谁知日后又是何等模样? 似乎听到了贾敏的心声,嘉悦郡主笑道:“我来之前,小五特意交代了。说他永远都不会辜负玉儿,姐姐若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便是。” 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说出口的承诺,贾敏岂会当真。苦笑了一下,“妹妹,且容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对、对,这事儿急不得。”嘉悦郡主连忙点头。 她们说话的时候,黛玉羞得满面飞红,拿帕子挡住脸,长睫低垂,脑中一片空白。 若非不愿失礼,她都想捂着脸跑出去了。 她们怎么当着她的面谈论这个?她在话本子里都没见过这样的扬景呀! 真真羞死人了。 嘉悦郡主意识到,方才的话的确不太合适,无关情思,任何少女听到婚事都会害羞的。 “好了,不说这个了。咱们午饭吃什么?”嘉悦郡主笑道。 黛玉这才放松了下来。 司徒珩却一刻也不敢放松,他想娶林姑娘,必须得经过林大人的同意。 林大人博学多才,他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一不小心,让未来岳父失望。 聊了小半个时辰,司徒珩起身告辞。 他今日来林府,身份上还是皇子。 能看得出来,林如海待他恭敬有余,亲切不足。倘若留下用膳,大家都不自在。 林如海虚留了两句,就和杜垣一起将他送了出去。 司徒珩坐上马车,行了一盏茶的工夫,忽然钻进来一个人。 是孟清淮。他打量着司徒珩,挑眉笑道:“我看殿下印堂饱满、气色红润,是红鸾星动的迹象啊。” “怎么样?心想事成了么?”他凑近司徒珩,笑嘻嘻地问。 司徒珩只觉得他欠揍,“说正事。” “真无趣。”孟清淮摇头,“我跟你说,小姑娘都喜欢嘴甜会哄人的。就像——” 他想了想,突然拍手道:“就像那个衔玉而生的贾宝玉!” “我听说他以前在荣国府,才十一二岁,就有丫鬟想给他当姨娘呢!啧啧,三殿下对上他,恐怕也要甘拜下风。” 贾宝玉,不就是那个害绛珠提前化形,下凡后又凄苦一世的神瑛侍者? “他现在如何了?”司徒珩拨弄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语气仿佛淬了冰。 孟清淮打了个响指,“我就是来跟你说他的。他的伤已经全好了,这会儿正在与水溶他们吃酒呢。” 对此,孟清淮也是佩服得很。家中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父母都被流放出京了,贾宝玉居然还能悠然自得地寻欢作乐。 换成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儿,都会想法子安身立命吧。 司徒珩眸色深沉,蕴藏着化不开的怒意,“看来他过得挺滋润。” “用不用,我找人教训他一顿?”孟清淮跃跃欲试地说。 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司徒珩淡淡地瞧他一眼,“你真闲。” “三舅舅不是把你安排到羽林军了么?我看你整天什么都没干。” 孟清淮不服,“羽林军也是人,也要休息啊!” “哦对了,我还有一事相告。沈家已经向林家提亲了,你可是晚了一大步。” 果然,听了这话,司徒珩的表情和气势都变了。 “贾宝玉交给你了。你悠着点,别弄得不好收扬。顺便查查水溶最近在做什么。” 吩咐完,司徒珩就把孟清淮赶出了马车。 入了宫门,司徒珩直奔凤仪宫。 皇后也在等他的消息,看到他回来了,就挥退宫人,问:“林大人对你满意么?可见到林丫头了?” “林大人待儿臣很是客气,倒不知满意与否。” 司徒珩虽然焦急,还是先回答了皇后的问题。 说到黛玉的时候不免笑了,“林姑娘风姿卓然,儿臣心向往之。” 闻言,皇后替儿子感到欢喜,“天底下再没有比林丫头更出挑的姑娘了。既然你诚心娶她,将来可不能反悔,惹她伤心。” 皇后的这句话不单单是为了黛玉,也为了千千万万个闺中女子,以及曾经的自己——孟瑶姝。 但愿她们都能永远保持本心,干净纯粹地过完一生。 司徒珩极其郑重地说道:“母后放心,儿子不是朝三暮四的人。” 说完想到他的父皇,脸色变得微妙起来。 皇后笑了,促狭道:“如果林家不同意怎么办?” 这正问到了司徒珩的心坎上,他忙将孟清淮的话告知皇后,“沈家也向林家提亲了。” “还请母后指点。儿臣不能输!” 无论绛珠仙子,还是林黛玉。他都只想要她一个。 “旁人也就罢了,小沈状元的确不容小觑啊。” 皇后大约能猜到林家的倾向。 首先,林、沈两家门当户对,又是远亲。其次,沈宴本人年少有为,长得也是俊俏风流。 最重要的是,沈家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 单是为了这个,就有许多疼爱女儿的人家巴望着能与沈家结亲。 沈宴之父虽然违背了祖训私自纳妾,但是沈弥明确表示,那几个庶出子女这辈子都进不了沈家族谱。 其实林家从前也有这个祖训,后来因为实在子嗣不丰,改成了三十无子可纳妾。 但皇家从来没有类似的规矩,自太祖皇帝起,一辈子只守着妻子过活的宗室子弟,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不过正因有他们的先例在,皇后才对司徒珩说了那番话。她是真的希望,儿子能与心爱之人携手相伴,做一对神仙眷侣。 眼看儿子急了,皇后安抚道:“小沈状元虽好,我儿子也不差呀。” “再说,咱们还有你嘉悦堂姐帮忙呢。” 司徒珩眼睛一亮,他今天就注意到了,林姑娘很是亲近嘉悦堂姐。 堂姐一招手,林姑娘就乖乖过去了,当时他只顾着羡慕堂姐了。 眼下听到皇后的话,司徒珩才由羡慕转为庆幸。 “堂姐喜欢什么?我给她找来!” 他干劲十足地说。 逗得皇后笑骂:“只有碰到林丫头相关的事儿,你才这么毛毛躁躁的。” 平日里比老二都稳重。 第140章 贾宝玉的噩梦 水溶、冯紫英、卫若兰、贾宝玉围坐吃酒。 虽然太妃薨逝后,皇帝下旨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宴饮奏乐,但他们几人只是在王府中小聚,并未违抗圣旨。 水溶还请了三四个妙龄女子作陪。 坐在贾宝玉身边,给他斟酒的名叫芊芊,执着金杯的玉手,五指纤纤,不负其名。 贾宝玉太久没有出门,他的伤才好,邢夫人就把伺候他的丫鬟打发了,他难过了好一阵子。 如满月一般的俊俏脸庞,迅速消瘦下去,水溶一见到他,就大吃一惊。 “宝玉,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水溶风度翩翩,温和又关切,瞬间打开了贾宝玉的心扉。 他泪流不止,“劳王爷挂念,小民家中事多,难免伤怀……” 现在想起来,还像做梦一样。 他不过是出门看一扬花灯会,所有事情都变了。 薛蟠失手打死了人,他拉不住,被一起带入了五城兵马司的监牢。 里面阴森可怖,饭食散发着馊味,贾宝玉吃的还没有吐的多。 将将捱过两晚,以为家人会想法子救他出去。 却被小吏拽到庭院,按在长凳上狠狠打了二十板子。 比贾政下手狠多了,打得他皮开肉绽。 那一晚,贾宝玉险些没能熬过去。 次日更大的噩耗传来,他和薛蟠被押送到京兆府。 日子更不是人过的。 衙役扔给他们两盒伤药,薛蟠不省人事,贾宝玉不忍,先给他用了。 他头一回做这种事,哪知用量多少?两小盒子金疮药都不够薛蟠一个人用的。 再向狱卒讨要,根本没人理会他。 好在第二天又有两盒药送来。他一边向薛蟠道歉,一边给自己涂了一盒。 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不知过了多久,牢门终于打开,贾宝玉又跌入另一个噩梦之中。 荣国府被查抄了,他的父亲、母亲犯了他听不懂的大罪,一个流放,三五年回不来,另一个发配边疆,终身服刑。 最疼爱他的祖母经受不住巨大的打击,中风了。 而贾宝玉因为薛蟠的牵累,又挨了六十大板,端碗吃饭的力气都使不出来,除了哭别无他法。 即便他把眼睛哭肿了,也挡不住家里的境况一日比一日差。 搬出荣国府后,更是雪上加霜。 二房没了当家人,贾赦依旧醉生梦死,邢氏悭吝,贾宝玉经常依靠贾迎春、鸳鸯的救济,才能吃饱饭。 别说喝酒了,有时候一天见不到一点肉星。 他前脚能下地正常行走,后脚邢氏就把他的丫鬟卖了。 在他养伤期间,那丫鬟虽然算不上无微不至,却是贾宝玉仅剩的“知心人”。 可贾母口不能言,他拗不过邢氏,保不住他的丫鬟。 这还没完,邢氏不许贾迎春给他送吃的,他的私房钱早就被查抄干净了,想去厨房里要点饭菜,婆子却说,没钱不能吃饭。 贾宝玉大怒,去找鸳鸯。 原先,贾母私库的钥匙一直在鸳鸯手里。 他知道,贾母的体己非常丰厚,贾母也多次跟他说,那些钱都会留给他。 因而他总觉着,无论到了何等地步,这家里都短不了他的吃穿用度。 谁知,鸳鸯哭着告诉他,“二爷,老太太的库房已经叫大老爷搬空了!”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贾宝玉心神剧震,又怒又怕。 贾赦连贾母都不放在眼里了,他又算得了什么? 他当然不敢去找贾赦闹,这才想起二房还有赵姨娘母子三人。 所幸贾探春精明能干,做些针线活拿出去换了点钱,因怕赵姨娘知道了向她讨要,都悄悄地攒起来了。 贾探春从书架上的美人瓶里取出一大把铜板,递给贾宝玉。 那个花瓶是贾母给贾探春的,邢氏不知情,贾赦拉不下脸抢侄女儿的东西,倒是留了下来。 “二哥哥,以后咱们家就指望你了。”贾探春语重心长地说,“你不是认识许多朋友么,求他们给你找份差事吧。” 贾宝玉愣住了,手里的铜板突然变得发烫,他忍了又忍,才没有脱手扔出去。 “我能做什么?”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怎么就指望上他了? “三妹妹,我只会读书,可是陛下已经下旨,咱们家三代不能科举,我也没办法啊。” 他绞尽脑汁地找理由。 贾探春失望不已,想了想,又说,“你不是会捣弄胭脂么,你若是做的好,我托人拿出去卖。” 这个主意不错,可是贾家的宅子住得挤挤挨挨,哪有花草给他用? 他也开不了口向北静王借钱。 “多谢王爷还记着我。” 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一句。 他身上穿的是旧年的衣裳,勉强算得上整洁得体。 可与在座的其他三人相比,他羞愧难当,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水溶素来善解人意,问他,“你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小王定当尽力而为。” 然后又解释道,“你入狱后,本王去找过靖海伯和京兆尹大人……” 水溶俊秀的面容上浮现出惭愧之色,“可能是小王身份不够,他们都不肯卖面子给我。” “还有荣国府的事,陛下亲自下令,小王实在无能为力……”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王爷能有这份心,宝玉已是感激不尽。” 贾宝玉拱手道。他是真的感动了。 没想到水溶堂堂一个王爷,竟有如此情义。 “你我是旧相识,不必说这些生分的话。”水溶命芊芊给贾宝玉斟满一杯。 冯紫英、卫若兰也连忙跟贾宝玉说,他们都想了很多法子,但是没能帮到贾宝玉和荣国府众人,实在对不住他云云。 实则他们与水溶一样,当时什么都不敢做。 唯恐被皇帝迁怒。 甚至过了快半年,他们在外头还在夹着尾巴做人。 但贾宝玉浑然不知,又掉了两行清泪,举杯相敬,“三位兄长待宝玉之情,宝玉无以为报,只能满饮此杯,聊表谢意。” 说完仰头干了。 “好,宝玉果然爽快!”水溶赞道。 接下来,四人推杯换盏,不再谈及俗事,只叙风花雪月。 贾宝玉渐渐抛下烦恼,沉溺于一时痛快。 北静王府的伶人极有眼色,无需贾宝玉开口,芊芊就适时的替他斟酒布菜。 那双修长雪白的柔荑每次从他眼前划过,贾宝玉都会不自觉地多看两眼,心说不愧是北静王府的人,单是一双手都长得这般美丽动人。 想着又偷偷看了眼芊芊。 鹅蛋脸,柳叶眉,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虽然算不上绝色,却有一种惑人的风情。 贾宝玉的动作被水溶尽收眼底。 他暗骂贾宝玉无药可救,面上却笑得春风和煦,“宝玉看上这丫头了?本王把她送给你如何?” 贾宝玉连连摆手,“我是个大俗人,配不上芊芊姑娘。” 他倒是想答应,可他连自己都养不活,再带个一看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芊芊,等着饿死么? 水溶笑了笑,继续说起诗词歌赋,贾宝玉也不敢再乱看。 花厅里摆着水芙蓉、兰花,水溶便请众人即兴作诗。 贾宝玉作的那首被推为第二,冯紫英、卫若兰的才气都不如他。 “我不过一时运气好偶得佳句罢了。平常在家里,姐妹们都比我作的好。”贾宝玉羞愧地说。 可惜,如今家道中落,姐妹们没有心思再吟诗作画了。 第141章 口无遮拦的下场 “你先前就说过,你家的姑娘们都是极好的,只恨本王无缘见识她们的才情。” 寻常人听了这话自然生气,贾宝玉却不同。 他觉得水溶是他的知己。 于是侃侃而谈,贾迎春温柔可亲、贾探春机敏爽利、贾惜春悟性极高。 “还有宝姐姐、云妹妹。”贾宝玉眼中满是欣赏。 “宝姐姐有杨妃之貌,云妹妹率真豪爽,与她们相比,我就是个泥做的庸人。” “对了,”贾宝玉突然看向卫若兰,“还没恭喜卫兄。” 卫若兰笑道:“我有何喜事?” “你和云妹妹定亲不是喜事么?”贾宝玉朝他敬酒,“只有卫兄这般人物才能配得上云妹妹。” 卫若兰长睫一颤。贾宝玉说的有鼻子有眼,不像是假的。 可他对此毫不知情,甚至不知贾宝玉口中的“云妹妹”是谁。 冯紫英嘴快,“宝兄弟的话里似乎还有其他意思,莫非你与那位云姑娘议过亲?” 经过冯紫英的点拨,卫若兰也回过味来,胸中隐约生起一股怒火。 贾宝玉歉疚地解释,“算不上议亲。云妹妹是我祖母的侄孙女,她父母早逝,祖母怜惜她,时常接她到府中小住。后来我薛家姨妈上京,宝姐姐脖子上有一枚金锁,家里下人就传出些金玉良缘的话,不曾想,云妹妹也有一块金麒麟……” 意识到自己越描越黑,贾宝玉急得抓耳挠腮,“卫兄千万别介意……我祖母透露过这个意思,但史家婶娘说,云妹妹已经和你们家定下了。” 此话一出,厅内诸人都脸色各异。 “你说的是史侯家的姑娘?”卫若兰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贾宝玉忐忑不安地点头,“是史家大妹妹。” 史家的情况在座之人都清清楚楚。 卫若兰的心中有了计较。 看来贾宝玉指的是保龄侯的侄女。 他母亲为何给他定下了这样一门亲事? 他倒不是对史大姑娘有什么意见,但是任谁从旁人口中得知自己的亲事,那人还对他未婚妻子了如指掌,都会不高兴的吧。 卫若兰不说话,贾宝玉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水溶轻笑一声,打破短暂的沉默,“宝玉就是这个性子,若兰不必介怀。” “王爷说的是。”卫若兰勾唇笑了笑,眼底却一片冰凉,冲贾宝玉举杯,“宝兄弟,请。” 贾宝玉松了口气,其实他并不明白卫若兰因何生气。 不过他也不再提家中姐妹了。 一扬酒宴吃了近两个时辰。几人都醉醺醺的,水溶命人把他们扶到客院歇息。 等人都出去了,水溶立刻冷下脸,“叫徐长史过来。” 很快,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到了厅中,给水溶行礼。 水溶把一个小册子扔到他身上,“你收了多少钱?给本王挑这样的人?” “本王给你的俸禄不够花么?” 徐长史连连磕头,“下官办事不力,请王爷责罚!但是下官不敢收一分钱财。” 前阵子,水溶花大价钱买的那个爱妾死了,他整日郁郁寡欢,北静太妃看不下去,要给他议亲,挑来挑去,他一个都不满意。 索性吩咐徐长史替他在民间寻觅佳人,最好是像他的爱妾那样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徐长史花了两三个月,找到了四个人,其中两个都与贾家有关系。 还有两个平民家的女儿,一个水溶没看上,另一个家中不舍得女儿作妾。 就剩贾迎春和薛宝钗了。 徐长史将她们夸得天花乱坠,水溶倒是心动了,不过他吸取到了教训,没有直接派人上门。 而是想到了贾宝玉。 荣国府烟消云散了,家生子多半获罪砍头或流放,余下的在京城里也卖不出去。 人家一听是荣国府出来的,都退避三舍。 贾宝玉就成了绝佳的突破口。 他天真得近乎愚蠢,嘴上还没个把门的。 不出水溶所料,贾宝玉主动把家中姐妹的情况吐露干净了。 贾迎春沉默少言,与水溶想找的南辕北辙。 不提容貌丰美非水溶所喜,单论品性,他也不会选薛宝钗。贾宝玉生来衔玉,是人尽皆知的事,薛宝钗戴着明晃晃的金锁住进荣国府,还传出了金玉良缘的流言,不是对贾宝玉有情,就是心机深沉。 且她兄长当街打死人被判秋后处斩,当时也轰动一时。薛家多半是为了救薛蟠,企图用薛宝钗攀附权贵。 若是这样的姑娘进了王府,恐怕为了争宠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届时,岂不闹得鸡飞狗跳? 徐长史欲哭无泪。 贾家的姑娘是其父贾赦主动推举的,他们是旧相识,以他对贾赦的了解,贾赦是万万不敢糊弄水溶的。 人家父亲都说女儿聪慧贤淑,徐长史便是去贾家打探,估计也得不到其他说法。 至于薛宝钗,他是真的仔细打听过的。薛家住在人口繁多的坊市里,母女二人时常出门,那一整个坊市的人都对薛宝钗赞不绝口。 为何王爷仍不满意? 他磕头分辩,道出实情。 他刚说完,水溶就踹了他一脚,大骂蠢才。 市井乡野的人,给一两银子就能买通,想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会说什么。 贾赦打的主意就更好猜了。 把女儿卖给他,要么能得到一大笔银子,要么求他让贾琏早些回京。 “本王怎么养了你这个废物,滚吧。”水溶气得肝疼。 贾宝玉全然不知自己被利用了,他一觉醒来,天色都暗了。 一个相貌平平的小丫头服侍他梳洗更衣。 “冯兄、卫兄可起了?”贾宝玉的目光在那小丫头脸上一扫而过。 小丫头回道:“才刚起来。正在向王爷告辞。” 他们为何不等自己?贾宝玉来不及思量,匆匆穿戴整齐,疾步往正院去了。 今天是冯紫英和卫若兰到贾家接他的,不然他出不了门。 贾家离北静王府很远,贾宝玉身边连个小厮都没有,他不敢独自走夜路。 幸运的是,冯、卫二人尚未出府,主动提出送他回家。 不幸的是,半路上他被卫若兰打了。 卫若兰自幼习武,下手半点不留情面。 “卫兄何故打我?”贾宝玉抱头哭道。 一个黑衣侍卫隐在暗处,见此情状,目瞪口呆。 他家少爷命他找机会教训贾宝玉一顿,他还没出手呢,贾宝玉就被打得鼻青脸肿了。 究竟什么情况?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 卫若兰狠狠踹在贾宝玉的腹部,“不管我与史大姑娘的婚事成与不成,你都不许再向外人讨论她,记住了么?” 他冷冷地警告着。打定了主意,回家后就去找母亲,让她退了这门亲事。 就在刚才,他已经把那枚金麒麟扔了。 什么天赐良缘,全是算计。 不过史家到底有两位侯爷,卫若兰不想任由史湘云的名声被败坏,然后以此为由,逼迫史家退婚。 弄得两家都不好看,亲事不成也就罢了,再结下仇怨属实不值当。 他们都是太上皇的旧臣,日子越来越艰难,没必要窝里斗。 贾宝玉吐了一口血,哭道:“卫兄,我知错了,绝不再犯……” 他本就身子虚弱,饥一顿饱一顿,被打了这么久,五脏六腑都错位了似的。 蜷缩成一团,告饶的声音都有气无力的。 卫若兰只想给他一个教训,并非要闹出人命,顺势住了手。 与冯紫英协力,将贾宝玉送回了贾家。 贾琏走后,贾琮在贾家的地位逐渐上升,大部分小事都由他出面处理。 看到贾宝玉的惨状,贾琮漠不关心。 卫若兰原本打算推到仇都尉的儿子头上,那也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 没想到贾琮一句不问,让两个小厮把贾宝玉扶到二房去。 贾琮想的明白,贾家谁都惹不起,真相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 东厢房内灯火昏黄,贾探春在灯下做针线,贾宝玉一进来就把她吓了一跳。 可是除了她,没人会管贾宝玉了。 他们好歹是亲兄妹,贾环又是个好吃懒做、一眼望到头的,贾探春不甘心认命,她试图改造贾宝玉,给自己留个依靠。 叹口气,贾探春接过了贾宝玉,找了一颗从前太医开的药丸喂他吃了。 他身上的伤,等明儿拿钱找小厮上药吧。 第142章 林暄的烦恼 林远着手布置新房,贾敏派了粗使婆子、小厮前去帮忙。 成衣铺子里,封氏忙着给女儿预备嫁妆,甄英莲的嫁衣只差最后收针。 诸事有条不紊。 林府的日子一如往常,清静中偶尔出现点小波澜。 几乎皆因黛玉而起。 嘉悦郡主隔三差五就送些东西给她,有手抄的古籍孤本、碧玉雕制的鹦鹉鸟笼、画得栩栩如生的白猫闲趣图、以及各色宫造珠花首饰。 一看就是五皇子的手笔。 “人家没有明说,咱们也不好退回去。” 林如海直呼奸诈,贾敏安抚他也是劝慰自己。 “玉儿喜欢得紧呢。” 听了这句,林如海叹息一声,“莫非真是天生的缘分?” 分明是沈家先来提亲的,黛玉对沈宴却平平淡淡的。 沈家以江夫人之名也送了两次东西,黛玉收下后,请贾敏挑寻常物件当做回礼,便撂开了手。 “看来咱们家要出一位皇子妃了。”贾敏苦笑道。 女儿中意,他们狠不下心棒打鸳鸯。 “顺其自然吧。”林如海喟叹道,“但愿我这把老骨头无病无灾的,再撑二十年,到时候暄儿争气,也能给他姐姐撑腰了。” “所以啊,老爷就好好保养身子。”贾敏推他,“早些休息,别思虑过重。” 林如海笑了笑,握住妻子的手,闭上眼睛酝酿睡意,忽而问道:“这事儿还没跟暄儿说吧?” “你忘了上次沈家来,暄儿是什么反应了么?”贾敏忍俊不禁,“从那以后,他在玉儿面前再没提过沈家哥儿。” 夫妻两个笑了半晌,尚且不知,林暄遇到了新的烦恼。 他不想让沈家表哥抢走姐姐,就把沈宴送给他的字画、游记都束之高阁。 沈宴约他小聚,两人见了面,林暄气呼呼的,“表哥为何想娶我姐姐?” “暄弟,你还小,不懂这些。”沈宴耳根发红,对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实在无法一诉衷肠。 林暄不满,讨厌别人说他年纪小,“我过了年就十二了!” 听了他的话,沈宴想的却是,明年四月,除了国孝,就可以定亲了…… 思及此处,沈宴指尖微颤,按捺不住地问道:“暄弟,那些书籍,你……都看了么?可还有别的想看的?” 哼,你想问的是姐姐吧!林暄心里有个小人儿,露出邪恶的笑容。 他才不会说,姐姐一本都没看到呢! “我看完了,多谢表哥费心。”林暄笑眯眯地说,“表哥入朝为官了,肯定公务繁忙,就别再操心这些小事了。” 他拍了拍胸脯,“我有零花钱,想要什么可以自己去买了。” 沈宴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难受极了。 偏偏还不能明说。 暄弟只是个孩子啊,带坏了他怎么办?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林暄出了口气,才高兴了不久,杜绍找到他,请他去家里玩。 “有阵子没去拜访先生了。”林暄一口答应下来,随他们上了马车,问道:“先生在家忙些什么?” 杜绍笑着说,“老样子,看书下棋、吟诗作画。” “二哥,你眼睛不舒服么?”林暄奇怪地问。 从杜绍来找他时,他就发现了,杜维在一旁挤眉弄眼,怪模怪样的。 “没有啊,我没事。”杜维连连摆手。 杜绍拍了弟弟一巴掌,“少作怪。” “大哥,你也不对劲。” 林暄从小常跟在杜家兄弟后面跑,三人如同亲兄弟一般,与他们说话直来直去的,“你们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快说,不然我找姨母告状。” “暄弟,你别生气。”杜绍连忙赔笑,“我就是想你了,真的。” “弟弟别听他胡说。”杜维凑到林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大哥听说母亲去你家提亲了,正得意呢。” “什么?!”林暄瞪大眼睛。 他才打发了一个沈表哥,怎么又来一个杜家哥哥? 他质问杜绍,“我把你当亲哥哥,你却想做我姐夫?” “呃……”杜绍俊脸微红,支吾道,“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得听母亲的啊。” “停车!”林暄高喊一声,然后对杜绍冷哼,“大哥是坏蛋!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想讨好他,再娶他姐姐,没门! 林暄动作麻利地下车跑了,书童气喘吁吁地追在后面。 “暄弟,马车给你坐!”杜绍、杜维齐声呼喊,“你慢些,小心摔跤!” 林暄头也不回,夕阳照射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一口气跑到家里,哭丧着脸问贾敏,“娘,究竟有多少人来家里提过亲啊?” “娘真的要把姐姐嫁出去么?” “我舍不得姐姐!” 他满头大汗,贾敏吓了一跳,“慢慢说,这是怎么弄的?” 华秀倒了杯温水,林暄咕咚两口喝了,拉着贾敏的袖子,委屈地说,“杜家二哥告诉我,嘉悦姨母想让姐姐做她儿媳妇。” “没有的事儿。”贾敏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脑袋,“郡主不是替你杜大哥提亲的。” “真的?”林暄将信将疑。 “娘何时骗过你?” 见儿子如释重负般地笑了,贾敏不忍说出真相。 横竖八字才有一撇,再等等吧。 这边林暄放下心来,郡主府里,杜绍的心却提得高高的。 他捧着一叠书籍字画,递给嘉悦郡主,扭捏地说,“母亲,这些都是儿子精心挑选的。” 嘉悦郡主本在喝茶,忽见一摞书杵到眼前,当即撇开脸,“你个逆子,明知我看书就头疼,还故意气我是吧?” “母亲,儿子不是这个意思。”杜绍连忙分辩,随即扭捏地说,“您给林家妹妹送东西……可以带上这些。” 嘉悦郡主奇道:“给林丫头送什么自有我的道理,关你何事?” “大哥的亲事,当然和他有关啊!”杜维比兄长直率。 送礼、林丫头……嘉悦郡主恍然大悟,既心疼儿子,又不免啼笑皆非。 她看着杜绍问,“你何时起了这个心思?” “我是得知母亲去林家……”杜绍羞赧地说,“儿子与林家妹妹多年不见,谈不上有心思……不过,母亲中意林妹妹,那她定然是极好的……” 闻听此言,嘉悦郡主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真怕儿子动了情,像司徒珩那样深陷其中。 情伤可不是好受的。 毕竟黛玉只有一个。 她好气又好笑地点了点杜绍的额头,“你少做美梦了,我是替五皇子做媒的。” “啊?”杜家兄弟目瞪口呆。 尤其是杜维,就是他发觉嘉悦郡主频频往林家送礼,又想起父母庄重地去拜访过。才猜测两家有意结亲的。 他大哥也是被他说服了,企图讨好林暄不成,还莽撞地出了丑。 看吧,大哥生气了,少不得要打他一顿。 杜维苦着脸,默默地往角落里挪,被杜绍恼羞成怒地抓着领子拖出去了。 “娘,救命啊!” 杜维的叫喊声却引发嘉悦郡主一阵大笑。 第143章 该成家立业了 路过的新雨听见了,笑道:“一叶落知天下秋,你是个机灵的丫头。” “新雨姐姐!”小丫头笑嘻嘻地行礼,“您往哪儿去?” “姑娘叫我去大厨房交待一句话。” 前几日,从江南送来了第一波螃蟹,厨上的人做了蟹黄包,黛玉吃着不错。 吩咐新雨跟厨房说,明早上再做一回。 因为做起来比较费工夫,便提前传话。 新雨瞧她很守规矩,干活也麻利,就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拳头大的桃子递给她。 那桃子圆润饱满,红彤彤的,十分诱人。 小丫头没忍住,吞了吞口水。 新雨笑了,“怎的馋成这样子?又不是没吃过。” 因黛玉胃口小,又不喜浪费,她份例里的新鲜蔬果,大多都分给汀兰院里的婆子丫鬟了。 “天热嘛,就想吃凉的。”小丫头说。 这倒是。新雨叮嘱她,“别偷懒,晚上姑娘还会分西瓜、葡萄,早点过来。” 闻言,小丫头喜笑颜开,用力点头。 等新雨折返回来时,黛玉还在床上伸懒腰。 新雨不由笑道:“姑娘,再不起,天都黑了。” “就是,姑娘好歹出去走走,不然晚上吃不下饭。”雪雁赶紧附和。 方才她劝黛玉起身,黛玉一味撒娇耍赖,说身上懒懒的,不想动。 还嫌雪雁啰嗦,雪雁拿她没法子。 新雨柔声道:“姑娘,郡主送来的那几盆绿牡丹、墨荷,开得可漂亮了,咱们去瞧瞧?” 黛玉心知,那些名贵的菊花多半是司徒珩送的,不禁脸上作烧。 这才一个月,就送了多少东西过来?他每天都无事可做么? 说不清怎的,黛玉又突然恼了,“去看桂花。” 新雨、雪雁都摸不着头脑,只得应了。 桂花香气扑鼻,黛玉观赏了一小会儿,就受不了了,心里念着那人送来的菊花,双腿不受控制地转去了花房。 “姑娘最近怪怪的。”雪雁小声嘀咕。 新雨笑而不语。 她家姑娘这是有心事了。 次日是贾母的寿辰,贾敏派人送了些布匹、药材,自己却懒得过去。 贾母如今的状况,母女两个见与不见,没区别。 却说贾宝玉被卫若兰打了一顿,休养了一个月仍然气虚体弱。 清晨起床来给贾母磕了三个头,就算是尽过孝心了。 他嘴唇惨白,看不出一丝血色,贾母心如刀绞,抱着他哭了半晌。 “宝玉,你年纪不小了,别再整日胡闹,让老太太替你担心。”邢氏装模作样地教训道。 然后对贾母说,“老太太,您身子不好,管教不了宝玉,他爹娘又不在身边,我们大房到底隔了一层……” 顶着贾母愤怒的目光,邢氏笑道:“人都说先成家后立业,不如给宝玉说门亲事,等他有了妻儿,自然就懂事了。” “宝玉,你说呢?”邢氏看向贾宝玉。 贾宝玉感受到贾母抓着他的手用力非常,左右为难地问:“谁愿意与咱们家结亲?” 他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 “你这孩子难不成忘了,你母亲早就看中了你薛家表姐。”邢氏提醒他。 实则是说给贾母听的。 屋内没有一个外人,贾赦、贾琮、贾环在外间全当听不见。 赵姨娘等着看笑话。 两个姑娘不便插言。 贾母想说的话有一车子,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字音。 “薛家姨妈未必同意……”贾宝玉嗫嚅着说,“宝姐姐眼光高着呢。” 邢氏冷笑,“你只管点头,不怕她们反悔。” 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贾宝玉扫地出门。 或者说,整个二房的人。 贾赦做主,将贾琮记在她的名下,她有了儿子,腰杆子挺得更直了。 对贾家的掌控欲也变强了。 再过两三年,贾琮该成亲了,二房不搬出去,以后她的孙子孙女住哪儿? 贾母费力地举起拐杖,作势往邢氏身上招呼。 “老太太,我哪句话说的不对?”邢氏一闪身就避开了。 眼见贾母气得直喘粗气,贾宝玉慌忙说道:“老祖宗,我愿意娶宝姐姐!宝姐姐温良贤淑,薛大哥哥做的事跟她毫无关系。” 他朝邢氏作揖,“劳烦大太太为我费心。” 邢氏达成目的,得意极了。 望着贾迎春说,“迎丫头的好事儿也快定下了,到时候咱们家来个双喜临门。” 贾迎春心头一跳,邢氏对她最多只有两分真心,她可不敢相信,邢氏说的当真是“好事”。 不多时,尤氏携妹妹贾惜春、儿媳许氏来给贾母磕头祝寿。 贾珍、贾蓉父子流放出京,宁府上下找不出一个顶门立户的男人,尤氏便做主搬到了离贾赦不远的地方,好歹有个庇护。 一进门,贾惜春就凑到贾迎春身边,招呼贾探春也过来,三姐妹拉着手去贾母的内室说话。 荣国府诸人获罪后,贾珍就派人接走了贾惜春。 她在宁国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性子越发孤僻。 唯有见到一起长大的两个姐姐,才有了一点小姑娘的活泼样子。 贾迎春心疼她,揽着她嘘寒问暖,素来伶俐的贾探春却心不在焉。 “三姐姐在想什么?”贾惜春问。 贾探春露出一个苦笑,摇头不语。 谁也解决不了她的烦恼。 她寄予厚望的贾宝玉被邢氏三言两语拿捏了,竟然要娶薛宝钗,这让贾探春再一次失望透顶。 自从看清了薛宝钗的为人,贾探春就恼了,一辈子不想再与薛宝钗有瓜葛。 也不知道邢氏发的哪门子疯,非要把贾宝玉和薛宝钗凑到一起。 贾探春像吃了苍蝇似的,膈应坏了。 又叙了会儿家常,贾迎春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姐妹三个渐渐沉默下来。 吃过午饭,贾迎春求见贾赦。 她想明白了,邢氏不敢越过贾赦擅自做主。 所以找邢氏没用。 贾赦喝了酒,醉醺醺的,见贾迎春低眉顺眼的,就气不打一处来。 随手抄了一个茶盏扔过去。 碎裂在贾迎春脚边,把她吓得一激灵。 “你老子我好容易托关系把你的名字报给北静王爷,你倒好,一点都不争气!” 贾迎春只觉心头冰凉。 还用问么。以她的身份,去王府就是个无名无份的侍妾。 她的亲生父亲竟然让她给人作妾! 贾赦比她更气,北静王府派人说,王爷没选中贾迎春。 忙活了半个月,一分钱没捞到。 “你就不能跟三丫头学学?”贾赦恨铁不成钢,“活像个会出气的木头桩子。谁能看得上你?” 这会儿贾迎春听懂了。她不用给北静王作妾了。 她深吸口气,十五年来头一次直视贾赦的眼睛。 “大老爷,我不想作妾。”她说的斩钉截铁。 贾赦见鬼似的盯着她,“你撞邪了?” 很多话被贾迎春憋了好些年头。 未启唇先落下泪来。 “我不敢奢求父亲的怜惜疼爱,但我为人妾室只会给家里蒙羞。若有朝一日,琮兄弟读书有成,父亲难道不想给他娶一位知书达理的妻子?” “试问,如果他姐姐是上不得台面的姨娘,哪个清流人家肯与他结亲?” “不仅如此,恐怕连姑妈都要和家里断绝关系。” 她曲膝跪地,泣道:“求父亲三思。” 贾赦皱眉,怒火散去大半。 别的不提,单是林家的节礼、给贾母的药材,一年下来,就值上千两银子。 以前不算什么,现在却是一笔不可或缺的进项。 贾赦想通了,面上却挂不住,不耐烦地摆手,“出去吧,赶明儿让邢氏给你相看。” 贾迎春的心落到了肚子里。 第144章 贾赦的奇思妙想 被贾赦一句话打破了幻想,“你上点心,给迎丫头找个好人家。” 邢氏本就算不上伶俐,吃惊之下反应更迟钝了,“老爷不是说,给她定了北静王府……” “住口!没影儿的事,别乱说。”贾赦怒道。 他讨厌邢氏的愚钝。 不过邢氏也有长处,胆小、听话,不会和他对着干。 贾赦交待完,就撒手不管了,邢氏见他要走,忙问,“宝玉的事儿老爷派人办么?” 说实话,邢氏不敢保证,她去找薛姨妈能占到便宜。 显然,贾赦也是这么认为的,头也不回地说,“你管好迎丫头就行。” 一个月后,邢氏这边还毫无头绪,贾赦已经把薛宝钗的庚帖拿来了。 再带上贾宝玉的,往官府跑一趟,婚事便定了下来。 起初薛姨妈自然不同意这门亲事,她一心期盼薛宝钗飞上枝头变凤凰。 但是左等右等,北静王府一丝动静也无。 贾赦派的人是林之孝家的,与薛家母女是老熟人了。 在薛姨妈最焦虑的时候,林之孝家的告诉她,北静王看不上薛宝钗。 又在薛姨妈万念俱灰之际,跟她说,两家结亲的好处。 薛姨妈听后,悲痛欲绝,却在薛宝钗的劝说下,点头应了。 贾母老眼昏花,鸳鸯把婚书念给她听,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那上面写得清楚明白,并非贾家娶媳妇,而是薛家招赘婿。 贾赦把贾宝玉送给薛家了! “啊啊!”贾母神态癫狂,额头因用力而暴起青筋。 贾赦这个逆子! “老太太,您莫生气,保重身体啊。”鸳鸯急切地给贾母擦脸顺气。 邢氏责怪道:“你这丫头真是的,老太太年纪大了,最忌讳大喜大悲。你该慢慢说的,不然一件大喜的事儿岂不是……” 话未说完,就见一根拐杖挥到了眼前。 贾赦不在,打邢氏也能出口气。 不知哪来的力气,贾母从藤椅上站起来,照着邢氏的头脸一顿乱打。 邢氏养尊处优惯了,虽然极力躲避,还是挨了两下子。 疼得眼泪汪汪,慌忙逃走了。 消息传到林家,林如海、贾敏都没忍住,笑了好几声。 贾赦也是个妙人。 “仔细想想,他这个主意倒还不错。”贾敏笑道,“宝玉本就是个废物,就算传宗接代,以他的才智,也教导不好儿孙。不如把难题抛给别人。” 林如海点头,“金玉良缘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上辈子在薛家和王氏、贾元春的推动下,贾宝玉、薛宝钗终成夫妻。 这一世很多事情都变了,他俩的姻缘却依旧成了。 “凭他怎样,别祸害咱们玉儿就行。”贾敏总结道。 林如海深以为然,荣国府众人都以贾宝玉生来携玉为荣,林如海却认为他比邪祟更晦气。 凡是疼他的、与他交好的、被他纠缠的,都没有好下扬,无一例外。 就连北静王,约贾宝玉吃酒之后,才过了十来天,就被御史弹劾,国孝期间在民间遴选妾室,实在不成体统,且对太妃不敬。 皇帝下旨罢免了水溶在礼部的闲差,命他在家闭门思过半年,另罚俸一年。 九月十二,是个黄道吉日。 一大早,黛玉随贾敏坐马车到了林远先前租的那个小宅子。 甄英莲要从这里出嫁。 院子不大,布置得温馨至极。 林家母女进了西厢房,只见甄英莲已经梳洗打扮过了,穿着火红的嫁衣端坐在床上。 封氏满眼爱怜地看着女儿。 “姐姐,你今儿真好看!”黛玉由衷赞叹。 甄英莲几乎一宿没睡,这会儿精神倒还不错。 她起身朝贾敏行礼,被按住了,“折腾了大半夜吧,快歇会儿,等出了门子还有的辛苦呢。” 说完,叫华秀、雪雁把她们娘儿俩给甄英莲的添妆礼拿上来。 贾敏送的的是一套赤金头面。黛玉的是一套翡翠头面。 “这太贵重了。”封氏忙道。 贾敏按住她的手,“今日不分贵贱,只论情谊。” 封氏母女不再推辞。 过了一时,李氏、周秀秀母女竟也来了。 从前在扬州,周秀秀与甄英莲也是相熟的。她父亲和林远是同年中的进士,因知林远是林如海的同族侄孙,颇受林如海的照拂。周秀秀的父亲就让她们母女给甄英莲送一份添妆礼。 虽是拐着弯的关系,有时候却能起大作用。 这就是官扬上的人情世故。 李氏见贾敏也在,不由庆幸自己来对了,凑过去寒暄。 三个小姑娘却不管这些,已经手拉手说起悄悄话了。 周秀秀是定了亲的,胆子又大,缠着甄英莲问她,欢喜么?紧张么?期待么? 直把甄英莲问得面红耳赤。 “周姐姐,等你成亲那日,不就知道了。还是说,你等不及啦?”黛玉笑着打圆扬。 不料周秀秀脸皮厚得很,点头说,“我着急呀,但我还没及笄呢。” 她反过来问黛玉,“我不信林妹妹你不好奇,你家里应该在给你说亲了吧?” 黛玉拿帕子遮住脸,胡乱摇头。 “你害羞了,在骗人。”周秀秀笑道,“妹妹这么好,肯定有数不清的人家去林府提亲吧?莫不是你挑花眼了?” 黛玉把脸埋在甄英莲怀里,央求道,“英莲姐姐,快让她闭嘴!” “周姑娘,别逗她了。”甄英莲轻抚黛玉的后背,柔声劝说,“林妹妹还小呢。” 周秀秀也怕黛玉害羞过头把自己闷坏了,忙说,“好妹妹,我闭嘴了,你出来吧。” 过了半晌,黛玉才红着脸松开甄英莲。 她脑子里却乱哄哄的。 分明多日未见,司徒珩的脸,和他温柔至极的语气,还清晰如昨。 难道……她心悦于他么? 怀着莫名的心情,终于等到吉时。 前来迎亲的林远一身大红新服,挺拔俊朗。 黛玉注意到,甄英莲的双颊瞬间红透了,眼睛里却透着喜悦。 次日,林远特意携甄英莲到林家磕头认人,这也是提前说好的。 夫妻俩都对林家感激不尽,且林远也是林如海的晚辈,他们想尽些孝心罢了。 黛玉见甄英莲容光焕发,笑着打趣,“姐姐嫁的果真是个良人,与姐姐琴瑟和鸣、如胶似漆……” 明知黛玉没有别的意思,甄英莲仍是满面绯红。 “这天底下就没人能治治你这张巧嘴了么?” 林妹夫在哪呢?快点儿出现啊! 尚书房里,司徒珩突然打了个喷嚏。 三皇子阴阳怪气地说,“哟,五弟病了?莫不是昨儿在父皇的私库里挑了一晚上,忘记加衣裳,冻坏了?” “你也想去?”司徒珩淡淡地问。 三皇子霎时间像被锯了嘴似的,一言不发。 他当然想去!可皇帝只会骂他心胸狭窄、鼠目寸光。 都是儿子,老五做什么都是对的,而他喝口水,皇帝都能找茬骂他。 他恨极了,却不得不忍。 第145章 心意微明 他发现司徒珩从皇帝私库里挑的东西,大多都送到了嘉悦郡主府。 疑惑之余便猜测,其中定有阴谋。 “你让人查查老五在宫外搞什么名堂。”三皇子吩咐自己的伴读。 不出半月,他就得了准信儿。 “你说老五想求娶林尚书的千金?!”三皇子厉声问。 伴读点头,“那些东西几乎都被郡主送到了林府。” “他们敢这么做,必是经过了父皇的首肯。”三皇子喃喃道。 这一刻,他对皇帝的恨意达到了极致。 他想选沈慕婉为妃,皇帝毫不留情地拒绝,司徒珩要娶户部尚书之女,皇帝大开方便之门。 老二被捧得还不够高么? 父皇干脆立太子算了! 三皇子满腔愤懑,到了春熙宫,找亲娘倾诉一肚子的苦水。 “急吼吼的像什么样子?”吴贵妃明艳而温柔,语气不急不缓。 二公主顺着她的话说,“三哥就是沉不住气。” 把三皇子气了个倒仰。 “你们是不急,等老二当了太子,被忌惮的只有我。” 二公主抬眼瞧他,“哥哥忘了义忠亲王?捧得越高,跌得越重。” 听了这话,三皇子却没有冷静下来,喘着粗气吼道,“我看是你们忘了,父皇不是皇祖父,他对老二老五掏心掏肺,比皇祖父待义忠亲王更甚!” “你冷静点!”吴贵妃怒其不争,冷声训斥,“你父皇如今的确与太上皇不同。可他们是亲父子,焉知他做够四十年皇位后,不会变得与太上皇一样?” 三皇子目露惊骇,“那我还得再等二十多年!” 到时候,老六、老七都长大了,说不定又多出来了几个弟弟。 可他也不能盼着皇帝早死,那样他的机会更加渺茫。 吴贵妃无奈地叹气,若是她的一双儿女,性子互换该多好? 她倒忘了,是自己把儿子惯成了这副德行。 吴贵妃终究还是心疼儿子,命心腹宫女给娘家嫂子传信,寻机再试探一下江夫人的态度。 这才哄好了三皇子。 林府。 沈家又一次送礼上门的时候,黛玉对林如海和贾敏说,“爹,娘,咱们将东西退回去吧。我……” 她犹豫片刻,脸上现出淡淡的绯红,“我对沈家表哥无意。” 虽然她仍不能确定,是否回应司徒珩的真心,却十分肯定,她不想嫁给沈宴。 林如海早有预料,见女儿紧张地抿着唇,轻拍她的肩膀笑道:“玉儿这是想好了?” 贾敏也柔声问:“不用再考虑了么?” 在父母的温柔安抚下,黛玉逐渐放松下来,屋内没有外人,她不必害羞,可以坦白心事。 “女儿想清楚了。沈表哥很好,但他好与不好,其实都与女儿无关。” 这些日子,黛玉极少想起沈宴,偶尔听闻旁人讲述沈宴相关的消息,也不过一笑置之罢了。 与此相反的,司徒珩的身影总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即便再迟钝的人,也能分辨他们二人当中,更在意哪个。 “玉儿长大了。”林如海望向黛玉的眼神无比复杂,一如此刻的心绪。 前世黛玉才长到十岁,他就为女儿定下了终身。 凭借的仅仅是贾母书信上的一面之词。 既不曾了解贾宝玉是何人品性情,也未征询过黛玉的想法。 还自以为尽到了为人父的责任,安心地撒手而去。 重来一世,亲眼看着女儿一天天长高,仿佛转瞬之间就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即便是五皇子、沈宴这样的少年俊才,他都不放心把黛玉许配给他们。 真不明白,上一世他为何会轻易信任荣国府。 “玉儿既然决定了,那爹爹就和沈家说清楚。”林如海对女儿笑了笑。 “舅公不会生气吧?”黛玉面露担忧之色。 或许是因为家中没有祖父祖母,外祖家也不亲近,黛玉对沈弥倒有几分孺慕之情。 “不会的,你舅公最是通情达理。”林如海语气笃定。 不说他们有言在先,便是单论林家如今的地位,沈弥也不愿两家结怨。 聊完了沈家,不得不提另一位了。 贾敏笑问:“五殿下那边……玉儿还得再想想么?” 毕竟是皇家,不宜拖延太久。 黛玉视线躲闪,不自觉地揉弄着手里的帕子,声若蚊呐,“可以么?……等到下次见面……” 这副羞怯堪怜的模样,令贾敏不忍催促,给林如海递了个眼色。 意思不言而喻。 “咱家女儿快留不住了!” 一股又酸又涩的情绪涌上胸口,林如海强颜欢笑,“陛下说了,此事不急。玉儿慢慢考虑。” 这日旬休,林如海到沈家拜访。 沈弥笑容可掬,沈宴殷勤备至。 他们对这桩婚事有七八分的把握。 这样的扬景不适合虚与委蛇,林如海狠下心肠,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沈弥沉默良久。他能做的都做了,林家仍不同意,意味着两个孩子确实没有缘分。 他到底历经多年风雨,这点小事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此事就当我从没提过。以后子昂便是林丫头的嫡亲兄长。” 沈弥所言极为熨帖,抚平了林如海的一丝愧疚。 他释然笑道:“舅舅说的是,咱们两家本就是至亲,暄哥儿也把子昂看作亲哥哥呢。” 舅甥两个相视一笑。 唯独沈宴始终一言不发,他不愿接受这个结果。 沈弥心疼孙子,沈宴长这么大,还从未遇过挫折,难免一时想不开。 他轻拍沈宴的肩膀,无声安慰。 林如海见沈宴如此难过,倒不好多留,便起身告辞。 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沈宴只要看到他,就会更添一层烦恼。 却见沈宴突然朝他一揖到地,抬脸时神情格外郑重,“可否请伯父借一步说话?” 沈弥点头后,林如海从善如流,两人来到书房隔间。 “伯父,这是林表妹的意思么?”沈宴直接问道。 林如海不置可否,反而劝道:“子昂,你是京城最优秀的男儿,日后定会有一门极好的亲事。你就不要再执着于此事了。” 听了他的话,沈宴隐约知道答案了。 他满心苦涩,面带央求之意,“我能见见林表妹么?” 至少可以当做最后的告别。 亲事不成,他们此生恐怕再难相见了。 林如海虽不忍心,却立刻摇头,“这于礼不合。” “隔着屏风,可以么?”沈宴退了一步,“我有几句话,想当面跟她说。” 林如海很是为难,“我问问她吧。” “多谢伯父!”沈宴又鞠了一躬。 林如海说到做到,向黛玉转达了沈宴的请求。 然后对女儿笑道,“有我和你母亲在,你们见面也不失礼。当然,你若是不想见他也无妨。” 黛玉轻轻摇了摇头,“我与沈表哥本就不熟,能有什么话可说?还是不见了吧。” “好,玉儿说的有理。”林如海颔首。 且不说沈宴如何失望,日子仍是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第146章 诉衷情 但是有个人他很急呀,偏生到了年尾,各个衙门都忙得热火朝天,宫门下钥之前,司徒珩都没看到过林如海的身影。 索性去找嘉悦郡主求助。 才下了冬日里的第一扬雪,早梅已然盛开,嘉悦郡主便接黛玉到府中小住。 先前杜绍闹了一扬误会,听说林家妹妹要来,颇觉没脸见人,拉着弟弟躲回杜家去了。 嘉悦郡主懒得搭理两个儿子。如今她想得很是通透,她和黛玉本就情同母女,做不成婆媳也没什么。 虽然以后大概要互称堂姐和弟媳,多少有点别扭…… 黛玉倒没想这么多,她仍住在嘉悦郡主特意给她留的院子里,一花一木、杯盘碟盏都是照着她的喜好布置的。 和在家里一样自在。 白天,杜垣夫妻俩领着黛玉到园子里赏雪赏梅。 杜垣才华横溢、妙语连珠。嘉悦郡主虽然多有不懂之处,却十分捧扬。 给足了杜垣脸面,杜垣得意至极,随手折下一支梅花,插到妻子鬓角,只觉人比花娇。 “云想衣裳花想容……” 杜垣情之所至,吟诵李太白的《清平调》,其中情意令嘉悦郡主微红了脸颊。 “玉儿还在呢,你收敛着点儿。”嘉悦郡主嗔道。 黛玉早就识趣地避到一旁,用帕子掩着嘴偷笑。 先生和姨母真是鹣鲽情深! 黛玉暗自感叹一句,又走得更远了些,把空间留给那两人。 晚间,嘉悦郡主说要陪黛玉一起睡。 卧房里暖烘烘的,燃着清淡的熏香。 娘儿俩并肩躺在床上,摸黑说悄悄话。 “玉儿,你对姨母说实话,珩儿怎么样?”嘉悦郡主柔声问。 或许是黑暗的环境更容易让人打开心扉,黛玉轻轻说,“他……挺好的呀。” “送的那些东西我都很喜欢。” “姨母替我转达谢意吧?” 黛玉的声音轻柔婉转,充满信赖。 “你知道是他送的?”嘉悦郡主笑道。 黛玉翻了个身,把脸枕在嘉悦郡主肩上,几乎是贴在她耳边撒娇,“姨母取笑我。” “好,我错了。”嘉悦郡主揽着黛玉瘦削的肩膀,“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原谅姨母好不好?” “什么秘密?”黛玉问。 嘉悦郡主笑道:“你的猫、鹦鹉也是珩儿请皇后娘娘转赠的。” “对了,还有每年的狐狸皮、鹿皮。他惦记你好几年了!” “呀!”黛玉惊呼。她乍然听到这些真相,不由面红耳赤,埋到嘉悦郡主怀里不出声了。 “所以玉儿,你现在觉得珩儿如何?”嘉悦郡主趁热打铁,追问道。 黛玉忽觉心头滚烫,她以为司徒珩已经足够用心了,没想到他似乎比她想象的,更钟情于她。 “五殿下对旁的人也这么体贴周到么?”黛玉并未被巨大的喜悦冲昏头脑。 嘉悦郡主噗嗤笑了,“你这丫头颇有我的风范。” 在心仪之人的眼里,自己必须是最特别的那个。 “我明天请珩儿来府里,让他自己跟你说可好?”嘉悦郡主捏捏黛玉的耳朵,怜爱地问。 黛玉脑中有一道声音让她拒绝,可她的嘴巴就是张不开…… 只用脸蹭了蹭嘉悦郡主的肩膀,一声儿也不言语。 嘉悦郡主笑了笑,无需再问。 次日午后,黛玉陪嘉悦郡主坐在廊下,看小丫鬟们搓雪球打雪仗,笑得前仰后合。 忽听下人报说,“五皇子殿下来了。” 黛玉立时攥紧了帕子,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院门。 “请他稍等片刻。”嘉悦郡主吩咐,等那传话的小丫头出去了,命院子里玩闹的丫鬟们各归其位。 又让人在厅里摆了一扇屏风,才请司徒珩进来。 黛玉站在屏风后,听司徒珩与嘉悦郡主寒暄。 他言简意赅,每句话都简短至极。 转身走向屏风时,黛玉能隐约瞧见,他身影挺拔,似乎比上次相见又长高了不少。 他脚步轻快,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屏风跟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黛玉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司徒珩察觉到黛玉的动作,以为自己吓到了她,忙拱手道歉,“林姑娘,是我失礼了……” 说着,也向后退了半步。 黛玉虽看不到他脸上的懊恼之色,从语气里也能听出,他的小心翼翼。 “无碍的。”黛玉轻声说。 屋里的丫鬟婆子们都远远的站着,嘉悦郡主也端坐在堂中。 黛玉并不害怕。 她记起昨晚上与嘉悦郡主的对话,鼓起勇气问道,“殿下送我的物件儿,是单送我一个人的么?” 短短的两句话,却让司徒珩极为欢喜。 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深吸口气,缓慢而坚定地说:“林姑娘,除你之外,我从未送过别的姑娘任何东西。” “我心悦的只有你。” “若你愿意嫁我为妻,我会尊重你、呵护你,一生一世。与你做一对神仙眷侣。” “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你想去哪里,我就陪着你。” 黛玉默默听着他的话语,心情由紧张转为期待,还有一丝雀跃。 “真的么?” 她可以随心而活么? 司徒珩连连点头,“一字不假,我可以发誓……” 忽听黛玉轻笑出声,“子不语怪力乱神。殿下不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么?” 司徒珩没法解释。不由得他不信啊。 “姑娘相信什么,我、我可以向姑娘证明。” “真是个呆子。”黛玉小声嘀咕。 司徒珩耳力极佳,听得清清楚楚,不由低声一笑,视线望着屏风后的窈窕身影,试图看清黛玉娇嗔的表情。 奈何丝绸轻薄朦胧,看不真切。 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司徒珩从袖中取出一个紫檀木匣子。 他轻按机扩,匣子自动打开,里面躺着一支华丽精致的云凤纹金簪。 嘉悦郡主示意大丫鬟木槿上前接过,捧去给黛玉瞧。 “姑娘可愿收下?”司徒珩柔声问。 他表现得游刃有余,实则呼吸都放轻了。他总想把最好的都给她,又担心唐突了她。 在看到簪子的瞬间,黛玉便明白了。 那簪子分明是皇子妃以上的品级才能佩戴的,司徒珩这是当面向她求亲呢! 他既给了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郑重,也在乎她最真实的心意。 木槿低着头,黛玉也能看到她笑容满面,不禁害羞地捂住了脸。 良久,黛玉静静站着,司徒珩便陪着她,一声儿也不催促。 只要林姑娘不直接拒绝就好。 他凝望着屏风对面的人影,眸色极尽温柔,仿佛就这样站到天荒地老也无不可。 终于,黛玉咬了咬牙,飞快地从木槿手中拿过匣子,转身往内室走去了。 “恭喜殿下!”木槿扬声笑道。 司徒珩闻言激动不已,不顾嘉悦郡主的挽留,一溜烟消失在门外。 他迫不及待地回到宫中,求皇帝下旨赐婚,又请皇后为他预备聘礼。 他春风满面,眼角眉梢俱是掩藏不住的喜色,惹得一路上的宫人都暗自纳罕。 第147章 亲事定 唯独被蒙在鼓里的林暄,乍然听闻自家姐姐要嫁给皇子,大为震惊。 合着他千防万防,防备错了人! 可恶的五皇子,究竟何时哄骗了他的姐姐?!还有父亲、母亲,怎会舍得让姐姐早早就定下亲事? 林暄跑到汀兰院找黛玉,可怜兮兮地问,“姐姐不要暄儿了么?” 他泫然欲泣,实在惹人心怜。 黛玉本在廊下喂鹦鹉喝水,见他来了,便撂下手里的活计,牵着弟弟进了屋内。 “你是我亲弟弟,我岂会不要你?” 黛玉亲手给他倒了一盏茶,忍着满心的羞意,反问弟弟,“难道暄儿会因为姐姐定亲了,就不把姐姐当自家人了么?” “不是的!”林暄忙道,“姐姐永远是林家的姑娘,是暄儿最好的姐姐!” 黛玉伸出葱白的手指,轻轻在弟弟额头上点了一下,“你方才吓了我一跳,以后可千万别冒冒失失的了。” “我就是着急嘛。”林暄冲姐姐撒娇。 然后犹豫着问,“五殿下是什么样的人?他会一直对姐姐好么?” 黛玉见弟弟眉头微皱,眼里盛满担忧与关切,不由起了促狭心思,眨眼笑道,“若他对我不好,暄儿该当如何?” 闻言,林暄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无意识的鼓起脸颊。 若有朝一日,五皇子敢让姐姐伤心,他会想法子狠狠揍他一顿! 然后让他再也见不到姐姐!想到此处,林暄握拳说道:“他若不好,我就接姐姐回家!在咱们家里做一辈子大小姐!” 黛玉心内熨帖,眸中有泪光闪烁,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对林暄说,“有你这句话,姐姐就什么都不怕了。” 从郡主府回来,黛玉对父母坦诚了与司徒珩相见之事。 当时,林如海和贾敏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现在听弟弟也这般爱护自己,黛玉感动又庆幸,所有的不安都一扫而空。 她有最坚实的后盾,什么都不必害怕。 宫中,帝后亦是高兴非常,长子仁厚端方、贤明果决,已初现明君风范,不愁后继无人。 次子年幼,多宠爱一些又有何妨。 既然司徒珩相中林家姑娘,百般用心,帝后为人父母,自然希望他能得偿所愿、余生无憾。 皇帝亲自书写圣旨,择了腊月初五的吉日,命高福泉去林家宣旨。 为表郑重,皇帝提前告知了林如海,叫他那天接了圣旨再出门。 所以高福泉到林府的时候,中门大开,院中已摆好香案,四口人俱在。 高福泉满脸堆笑,与林如海打招呼。 “有劳林大人久等了。天儿冷,咱家一把老骨头,不敢骑快马。” 贾敏早就命人备好了热茶,林如海听了高福泉的话,忙让人端一杯上来。 “多谢林大人体恤。”高福泉笑眯眯地喝了,一直暖到心底。 寒暄过后,正式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户部尚书林如海之女,柔嘉淑顺,风姿雅悦……” “与五皇子司徒珩乃天作之合……” “……择吉日完婚。钦此。” 最后一声音落,林家人齐齐叩谢领旨。 高福泉亲自扶林如海起身,把圣旨交到他手上。 然后看了眼黛玉,笑道:“咱家给林姑娘道喜了。” 黛玉轻轻颔首,姿态落落大方,“多谢高公公。” 大红衣裳衬得她越发清艳脱俗。 皇帝、皇后另赏了两柄白玉如意、及绸缎布匹、金银摆器、珠宝首饰若干。 林如海命人好生收下,将高福泉送至门外,自己随后也往衙门去了。 次日,贾敏、黛玉进宫谢恩。 却见司徒珩也在凤仪宫中。 黛玉行礼时,玉白无瑕的面颊上染了一抹胭脂色。 给她平添了几分少女的妩媚。 皇后看看司徒珩,又瞧瞧黛玉,只觉这双小儿女是天底下最般配的一对璧人。 “本宫早就想与你们母女说说话了,”皇后对贾敏笑道,“只是担心两个孩子亲事未定,你和玉儿到了宫里会不自在。” “现在好了,咱们成了一家人,有话便可直说了。” 皇后能有这份心,实属不易,贾敏行礼道谢,“娘娘体贴入微,臣妇感激不尽。” “贾夫人快坐吧,别再说那些客套的话。”皇后语气随和,“咱们是亲家,不论君臣。” 贾敏方携黛玉坐了。 却见司徒珩行至她跟前,拱手施礼,“小婿见过岳母大人。” 贾敏被吓了一跳,没料到司徒珩不按常理出牌,虽说圣旨已下,但……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皇后笑道:“珩儿和玉儿名份已定,这女婿礼,你受得起。” 随即打趣道,“你不知道前段时间他急得什么样儿,恨不得直接入赘到你们家去呢。” 听了这话,黛玉悄悄抿嘴笑了,抬眸看了眼司徒珩。 正巧司徒珩也在偷眼瞧她。 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黛玉呼吸一滞,立刻垂下眼睫,手指不停地绞着帕子。 浑然不知,这一幕已经落入了两位家长的眼中。 贾敏哭笑不得,未来女婿对自家女儿情意绵绵,自然是一桩好事。 但自家女儿的一颗心,也完全被人俘获了呀。 皇后则看得津津有味,她还从未见过儿子这副温柔缱绻的模样呢! 哎呀,少年少女天真烂漫,比话本子上写的、戏台上唱的,有意思多了。 直到贾敏清咳一声,皇后才从思绪中醒过神,给儿子制造机会, “院中梅花开得极好,玉儿可想出去瞧瞧?” 黛玉心跳如擂鼓,压根没听清皇后的话,只胡乱点头。 皇后见状又道,“珩儿,你陪着玉儿,她若有喜欢的,你摘给她。” “是,母后,”司徒珩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雀跃。 黛玉定了定神,起身缓步朝外走去。 她本来跟在司徒珩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不知何时,变成了两人并肩而行。 走在一起时,黛玉不由自主地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发现她好像才到司徒珩的肩膀…… 她需要仰头才能看到他的侧脸。 “玉儿,小心脚下。”司徒珩突然低声提醒道。 他怎么能……能叫自己的闺名?黛玉只觉耳尖发烫,抬头瞪了司徒珩一眼。 “殿下——” 对上他含笑的目光,黛玉扭过脸,哼道,“请殿下自重。” 司徒珩怕她当真恼了,忙说,“是我唐突了。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次吧。” 他好容易才靠近她一点,得到了她的回应,难免得意忘形。 这会儿意识到自己的确太急躁了,忙不迭认错道歉。 “我对姑娘绝无一丝轻视之意,以后除非姑娘允许,否则我再不乱喊了。” 黛玉其实并未生气,反而从心底觉出一股甜蜜,见司徒珩十分懊恼,忍不住噗嗤笑了。 “殿下天潢贵胄,我是一介臣女,岂敢做殿下的主?” “无关出身,只要是你的话,我都会听的。”司徒珩正色说道。 他这样,黛玉反而不知如何应对,加快脚步走到他前头去了。 第148章 只要她一个 “等珩儿满十八岁,就让他出宫开府,日后成了亲,只管和玉儿在王府里过他们自己的日子,初一十五来宫里请安便是。” “闲暇时可以出去游山玩水,做一对快快乐乐的小夫妻。” 听闻此言,贾敏不由感慨,帝后对司徒珩的疼爱之心,不亚于她和林如海对黛玉的。 “娘娘慈母心肠,五殿下也是个好孩子。”贾敏笑道。 皇后颔首,神色温柔极了,“本宫怀珩儿的时候,陛下在朝中举步维艰,后宫里亦是风云诡谲。” “本宫一度以为要留不住这个孩子了。谁知,我不仅平安生下了他,身子骨也越来越好。太医都说,是上天保佑呢。” 贾敏心头一动。怪道今生的皇后与前世不同,并非体弱多病之人。 看来司徒珩果然来历不凡。 也难怪皇帝、皇后如此疼他宠他,恐怕在帝后的心里,司徒珩就是个福星吧。 “娘娘仁爱宽和,上天自然会保佑娘娘,千岁无忧。”贾敏由衷说道。 皇后笑了一声,视线越过宏伟殿门,落在院中一蓝一红两道身影上。 “本宫知晓玉儿是你与林大人的掌上明珠,还有一事要与你说。” 贾敏因问何事。 “托嘉悦去求亲之前,珩儿就像向他父皇表明了态度,他此生只有玉儿一个。” 不顾贾敏心神震动,皇后继续说,“本宫是极赞同的,虽说世上男子大多三妻四妾,皇室更甚,但也出过三四个情种。” “陛下倒是不想同意,他总担心珩儿受委屈。后来不知珩儿如何说服他的,陛下金口玉言,不会插手珩儿的家事。” “这下,你和林大人该放心了吧?” 这正是贾敏心中难以诉说的顾虑。 原来帝后早就达成共识了。她岂能不高兴?她嘴边的笑意霎时蔓延到整张脸上。 她起身郑重施礼,“陛下英明神武,娘娘深明大义,臣妇感佩不已,定会悉心教养女儿,不辜负陛下与娘娘的隆恩。” “好了,别跪来跪去的,当心玉儿瞧见了,以为本宫是个坏人呢。”皇后微笑打趣,“若她怕了本宫,反悔了,我家珩儿该着急了。” 贾敏复又坐下说话。 院内,司徒珩和黛玉站在一株苍劲挺拔的梅树下。 黛玉仰头赏花,司徒珩侧头看她。 那道视线过于明显,黛玉想忽视都难,她抬手抚了抚鬓发,不自在地问,“莫非我脸上有花儿不成?” “没有……”但人比花娇。 司徒珩直觉后半句不说为妙,及时住了嘴。 见黛玉的视线始终不曾分给他半分,司徒珩又说,“玉……林姑娘,你想要哪支梅花?我摘来给你。” “殿下,名字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黛玉望向司徒珩,清凌凌的目光似乎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你不必勉强自己。” 说完,又低声道,“方才,我也并未生气。” 见司徒珩笑得略显呆傻,黛玉随手指了一根树枝,“劳烦殿下将那支梅花折下来吧。” “好!”司徒珩答应一声,身体轻轻一跃,眨眼之间,就折了一支梅花,递到黛玉眼前。 黛玉这才想起他骑射功夫极好,每年都会往林家送两大箱子裘皮。 虽说林家不缺银子,那些东西都能从外面买到,但哪里的猎物,能比得上皇家猎扬饲养的? 更何况,司徒珩挑的又是其中毛色最鲜亮的。 想到他待自己的种种用心,黛玉深吸了口气,吩咐雪雁,“把东西给我。” 司徒珩不明所以,只静静看着。 很快,雪雁掏出一个香囊递给黛玉,黛玉葱白的手指灵巧无比,从中又取出一个玄青色的荷包来。 司徒珩突然屏住呼吸,心跳却如擂鼓一般,望向黛玉的目光里满是希冀。 他紧张,黛玉也紧张。 这是她明确心意后,就开始做的。布料、花样子选了好久。 每每都要把丫鬟们都支出去,像做贼似的,悄悄缝上几针。 除了她和雪雁,没人知道。 终于,黛玉伸出手去,“随手做的……殿下若不嫌弃,便收下吧。” 他们已经定了亲事,这样并不算私相授受。 司徒珩没料到,今日还能有如此巨大的惊喜。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荷包,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上。 爱不释手地看了数十遍,才珍重地收入怀中。 皇帝为五皇子与林尚书之女赐婚之事,很快传遍了京城。 贾赦是在酒楼中听说的,脑中第一反应便是庆幸,他女儿平日里不声不响的,难得说几句话,竟避免了他做下错事。 若他执意让女儿给人作妾,他妹妹为了皇子妃的名声,绝不会再与娘家有任何往来。 贾赦的酒席醒了一半,回家问邢氏,“迎丫头的婚事,你相看的如何了?” 邢氏也从儿子贾琮那里得知了消息,整张脸笑成了花。 “原本相中了一个,是乡绅齐家的幼子,今年二十,年初考中了童生,府试落榜了。” 齐乡绅家境殷实,为人慷慨,乐善好施,贾赦听了还算满意。 岂料邢氏突然话风一转,“迎丫头如今是皇子妃的表姐,我想着,齐家的门第怕是不大够了。” 她也是揣度着贾赦的心思说的。 去听贾赦怒道,“你觉着什么门第才够?龙子凤孙么?” 邢氏讷讷不敢言。 说到底,贾迎春又不是她生的,她根本就不在意贾迎春嫁个什么样的人家。 贾赦白生了一顿气,见邢氏唯唯诺诺的,无奈多说了两句,“迎丫头的性子嫁到高门大户,非得被人生吃了不可。” “我看齐家就不错,你透个风儿给他们,年后挑个好日子,上门提亲吧。” 交代完,贾赦负手出了邢氏的屋子,美滋滋地哼着小曲儿。 齐家若是识相,趁着他外甥女的东风,说不定会多送几箱子聘礼! 同为林家的亲戚,沈家的反应却与贾家截然不同。 沈弥倒是坦然接受了事实,只暗叹一句,林如海过于溺爱女儿了。 他们这样的人家,多半不愿与皇室结亲,除非拗不过姑娘本人的意愿。 江夫人则是滋味难言。她始终遗憾女儿没能成为皇子妃,现在却转变为庆幸与后悔。 那日沈弥执意让她出京,她万般不愿,正巧她的丈夫来信说,云州水涝,他忙得抽不开身,年后再派人来接江夫人。 沈弥默许了。 眼看离过年越来越近,江夫人的情绪也一天比一天低落。 当吴贵妃的娘家嫂子孙氏登门拜访时,江夫人还挺高兴的。 她们寒暄了一阵子,孙夫人突然开始拐弯抹角地说,吴贵妃对刘雨潇不大满意,三皇子也郁郁寡欢的…… 江夫人大怒,直言她的女儿绝不为人妾室,皇子也不行! 接下来,更令她目瞪口呆的是,孙夫人面不改色,声音不疾不徐,仿佛在谈论天气一般,说,“刘姑娘最近得了风寒,反反复复了半个月还没好。我听说,有的人,风寒久治不愈也会变成不治之症……” 江夫人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好狠毒的吴家人,好个不拿人命当回事的吴贵妃! 她们今日对刘雨潇如此,来日若发现沈慕婉不能满足她们的期望,是不是也会让沈慕婉悄然消失,给别人让路? 江夫人心念电转,强作镇定地叹了口气,说沈弥已经为沈慕婉定下了人家,只等年后除了国孝再走六礼。 一连五六天,江夫人都不敢轻易回想那天的事。 林家竟然舍得把女儿许给皇子! 江夫人打定主意,以后也要离林家远着些才是。 第149章 但求无愧于心 再次来到林府时,贾迎春只觉五味杂陈。 当年林姑妈疾言厉色,让她对未来产生了无限恐惧,而后她强迫自己做出改变,遇事不再一味躲避,慢慢学会从不同的角度分析利弊。 所以她才敢对父亲说出那样一番话。 当然,又借了一回林姑妈的势。 真不敢想象,若没有林姑妈,如今的她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贾迎春一边缓步走着,一边思绪万千。 与她同行的贾探春、贾惜春也各怀心事。 贾探春在为自己的终身发愁。赵姨娘看到齐家给贾迎春的定礼后,就希望她也能嫁个好人家。 难道贾探春不想么?她从前费尽心思讨好贾母、王氏,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可到了最后,她什么都没得到。 她的生母是妾室,去哪里给她相看人家?至于伯娘邢氏,巴不得立刻与二房恩断义绝。 就连她要来林家拜年,邢氏都不太高兴,不想让她沾到林家的光。 等老太太去了,两房怕是会立即分家,到时候她又该如何? 贾惜春则考虑着,到何处出家,才能获得真正的清静。 荣、宁二府相继被抄家,贾家的家庙也被查出是藏污纳垢之地,官府将它们都拆除了。 回宁国府居住的那一年,是贾惜春最煎熬的时段,好容易等到宁国府没了,她却要和嫂子尤氏、侄儿媳妇许氏一起过活。 她无时无刻不想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姐妹三人一路沉默着,跟随领路的丫鬟到了正院。 先拜见了贾敏,几天前贾敏去贾家拜年时,她们才刚见过,一时并无多少话说。 略坐片刻,贾敏笑道:“你们去和玉儿玩吧,我忙完了叫你们过来吃饭。” 三春听了,便起身告退,随丫鬟出了门。 虽然因着国孝,与林家有往来的人家,大多不能摆宴,但收礼回礼还是少不了的。 再加上黛玉身份不同了,贾敏处理这些事需要更加谨慎。 一时到了汀兰院,只见彩绸飞扬,但闻幽香扑鼻。 虽值寒冬,不见一丝萧条。 院落宽敞大气,又不失精致,墙边绿竹红梅相互掩映,更添几分清雅。 忽有一只白猫从屋内窜出,在门前威风凛凛地瞧着来客。 它长得如同小狮子一般,异色双瞳明亮有神。 “雪球!”一个十五六岁、模样俏丽的丫鬟跟了出来,口中说道,“你若吓着了客人,今天不给你做烤鱼吃了。” 然后朝三春行礼,声音脆生生的,“姑娘们别怕,雪球很乖的。” 王熙凤曾经也养过一只猫,大观园中亦有过各色奇珍异兽,三春都是见惯了的,当下只轻轻摇头,贾迎春笑问,“林妹妹在做什么?” “姑娘在和新雨姐姐她们赶围棋玩儿呢!” 雪雁一边回答着,一边掀了帘子,请三春进屋。 屋内暖烘烘的,家具都是黄花梨木的,摆件多是汝窑、青瓷一类,另有珠帘绣幔,清贵中透着雅致。 进门便闻见一股独属于花果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黛玉从苏绣屏风后转出,身穿家常桃红撒花袄,鬓间斜插一支金累丝嵌宝石蝴蝶簪,笑语盈盈地说,“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你们来了。” 三春连忙见礼。 说话间黛玉也将她们打量了一番。 足有两年未见,姐妹们自然有不少变化。 不再同从前一样,穿戴相同的衣裳首饰,贾迎春的眉眼之间多了几分坚毅,贾探春略显憔悴,贾惜春则愈发清冷。 黛玉便不提旁的,只对贾迎春笑道:“恭喜二姐姐,待你出阁那日,我再送上添妆礼。” “多谢,也恭喜妹妹。”贾迎春面带羞涩,还有些受宠若惊,若齐家知晓,她与未来的五皇子妃尚有几分姐妹情,以后就无人敢小瞧她。 这比贾赦天花乱坠的吹嘘更有用。 黛玉笑了笑,又对贾探春、贾惜春说道:“三妹妹、四妹妹也是。我不会厚此薄彼的。” 她看出贾探春情绪不高,故意逗趣。 贾探春本是极伶俐的,更有一股能屈能伸的豪气。 当下拉着贾惜春福身笑道:“皇子妃娘娘一言九鼎,我们姐妹俩可是记下了。” 逗得黛玉双颊飞红,屋里的丫鬟们也都捂嘴偷笑。 贾探春见状松了口气。 从前为了讨好嫡母王氏,她连薛宝钗都能捧着,如今面对一位板上钉钉的皇子妃,她又怎会拉不下脸? 黛玉虽然看出贾探春有意奉承,却不以为意。 即便贾家诸人罪行累累,三位姑娘曾享受过数年的锦衣玉食,却也在家族败落后,吃了不少苦头。 且她们本性良善,并未做过错事,黛玉希望她们都能过得很好。 因为三春幼承庭训,学的都是风花雪月、针黹木工、管家理事,加上世道如此,她们除了嫁人没有别的选择。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若能以皇子妃的身份,为姐妹们庇护一二,至少让她们不受夫家的欺凌,对黛玉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又何乐而不为? 天底下的好姑娘都该有一个好的归宿,不能像庆阳伯府的庶女一样,由于家业凋落,被许配给大她三十岁的吏部员外郎做续弦。 后因员外郎的长媳瞧她不顺眼,怂恿儿子向员外郎告状,说她恶毒不慈,那员外郎视长孙为心头肉,听了那番言论,不分青红皂白便将继室狠狠打了一顿。 庆阳伯之女求助无门、冤情难诉,于除夕之夜,投缳自尽了。 幸好她有一个忠烈的丫头,拼死将她的血书送至衙门,否则坊间只会变本加厉污蔑她的名声,谁会在意她的清白本性? 此事实在骇人听闻,黛玉不愿再有无辜的姑娘步其后尘。 无论三春如何揣测她的用意,黛玉都无愧于心。 姐妹几个说笑了一会儿,免不了聊些家常,黛玉因问:“外祖母近来可好?” 贾迎春道:“还是老样子,看到宝兄弟就哭。” 她没说的是,贾宝玉竟也没多少长进,清早上听她们说要来林家,他还像小时候一样,想跟着一起来。 不过被贾迎春拒绝后,他倒是没再纠缠。大约也清楚,现在的贾家,会无条件宠着他的人只有贾母了。 听了贾迎春的话,黛玉唯有一声叹息。 贾敏请了太医去贾家,说贾母思虑过重、心火旺盛,不是养病之象,若一直想不开,怕是寿数不长了。 谁知贾母固执得很,还试图绝食,逼迫贾赦毁了与薛家的婚事。 又被贾赦三言两语气得火冒三丈。 “老太太最疼宝玉,宝玉也是个孝顺的,他若知道您为了他不吃不喝,定会陪您一起。” 之后,贾母再没出过幺蛾子。 第150章 你喜欢贾家还是薛家 贾母与贾赦之间的交锋,贾迎春没说,她知道贾敏不喜贾宝玉,也不许旁人在黛玉跟前多提。 因而说起史家的新闻来,“再过六七日,云妹妹就要随她叔父婶娘离京了。” 年前皇帝便下了旨,将保龄侯调任到陕甘那边的州府,接替上一任节度使,清扫长期肆虐的山匪。 这一去,不知需要多久。 保龄侯夫人去贾家辞行,并未带史湘云一起,只说让她在家学规矩。 “云妹妹也是可怜,”贾探春唏嘘不已,“她和卫公子的婚约不作数了。” “听闻是卫家找了大师卜算,说卫公子和云妹妹八字不合,若勉强成亲,必会落得个天人相隔的下场。” 贾探春叹息一声,“现在外面都在传,云妹妹刑克双亲,是不祥之人。” “肯定是卫家搞的鬼。”贾惜春愤愤不平地说。 原本卫、史两家就不曾公开议亲,只是两位当家太太彼此有意罢了。 若卫家反悔,一句“八字不合”就够了,加上后面那句,可不就是往史湘云心口插刀子么?她尚在襁褓之中,就父母双亡,史湘云为此不知哭了多少回。 况且卫家把大师的话传了出去,将来还有哪户人家敢求娶史湘云? 她不离京也是不成了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史大姑娘的确受了无妄之灾。”黛玉亦觉不忍。 贾敏听说此事,对几个姑娘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既知言语也能杀人,日后更要谨记,不可人云亦云,明白么?” 看黛玉和三春纷纷点头,贾敏露出笑容,心里却对史湘云生不出半分同情。 前世史湘云当众将黛玉比作戏子时,可曾想过,她的行为与杀人无异?若传扬出去,黛玉会名声尽毁,一生抬不起头来。 不过史湘云虽然可恨,卫家的这种行径,也着实令人不齿。 保龄侯府,因为此事闹得一番鸡飞狗跳。 史湘云嚷着要上吊不活了,婆子丫鬟们苦劝不住,保龄侯夫人闻讯匆匆赶来,就见史湘云坐在炕上哭得泪流满面,嘴里不停喊着爹娘。 “云丫头,你在闹什么?”保龄侯夫人冷声问,她忙得焦头烂额,史湘云却一点儿也不懂事,还给她添乱。 “你是侯府千金,大家闺秀,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保龄侯夫人柳眉倒竖,看向旁边的下人,“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 “婶娘不必拿她们撒气!”史湘云抽泣道,“我命苦,原就不配做什么侯门千金,不如让我随爹娘去了,好过如今被人羞辱,也无人撑腰。” 保龄侯夫人闻言胸口起伏不定,紧咬牙关,才忍住了抬手给她一巴掌的冲动。 “你觉得我们应该打上卫家去,让他们给你赔礼道歉,否则就是对不起你死去的爹娘,是么?” 卫家堂而皇之地说史湘云命格不好,对整个史家的名声亦有影响,偏生皇帝摆明了要打压史家,让他们不敢大张旗鼓的与卫家闹翻。 保龄侯夫人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偏生保龄侯还埋怨她,“你是怎么教养云丫头的?她是兄长唯一的孩子,你把她这辈子都毁了,他日你我到了地下,该如何向兄长交代?” 竟是把责任都推到她头上了。 保龄侯夫人气了个半死,咬牙将史湘云关在院里,找了两个严厉的嬷嬷好生教导。 不顾史湘云哭泣恳求,决意带她离京,在外地给她相看亲事,等她出嫁后,再回京为女儿史湘月另做打算。 没想到史湘云一刻也不安生。 保龄侯夫人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知道卫家因何毁约么?是卫家哥儿听了贾宝玉的话,认为你德行不修,才不愿娶你为妻的!” 卫家背信弃义,保龄侯夫人焉能不恨,她找人去卫家打听了,是卫若兰提出的退亲,言谈中透露出,似乎与贾宝玉有关。 可她因此也对史湘云生出了无限的失望,甚至厌恶,她不明白,贾家究竟有什么古怪,引得史湘云总是拎不清。 小时候也就罢了,长大了还三天两头想往那边去,一个商户之女都能把史湘云哄得团团转。 见史湘云蓦然瞪大了眼睛,满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保龄侯夫人才觉得气顺了些,冷笑道:“现在你还想去卫家讨要说法么?” 史湘云不傻,虽然她和贾宝玉清清白白,可有谁会相信? 这会儿去卫家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但是她就该生受这份委屈吗? 她满心彷徨,索性扭身趴在炕上嚎啕大哭。 保龄侯夫人见状抬脚欲走,忽又站定了,对史湘云说道:“你爹娘早逝,那是他们命运不济,并非旁人害的。你叔父是承袭了本属于你父亲的爵位,理应将你抚养成人,算是我们欠你的。” “照顾你、教养你,也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可难道我们做的还不够好么?在这府里,凡是月丫头有的,你都有。” “你摸着良心仔细想想,若当真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了,我会把你母亲的嫁妆都交给你,你喜欢去贾家也好,薛家也罢,我亲自送你过去。” 她语气决然,史湘云这才怕了,但又拉不下脸认错,仍旧哭个不停。 保龄侯夫人临走前又厉声吩咐丫鬟婆子们:“好生伺候大姑娘!若她再闹事,你们就排队过来领板子吧!” 说完气势汹汹地出了门,想起还有一大摊子事儿等着她处理,只觉身心俱疲。 好在这日之后,史湘云似乎想明白了,安分了许多,不再闹事。 丫鬟翠缕问,“姑娘,您不是想去薛家找宝姑娘么?” 被史湘云瞪了一眼,“宝姐姐自顾不暇,我怎能去给她添麻烦?以后别再说这话了。” 翠缕抿嘴偷笑,她自幼服侍史湘云,对自家姑娘的秉性非常了解。 史家毕竟是侯府,保龄侯夫妇又是爱面子、有良心的,绝不会亏待了史湘云。 除非脑子坏了,才会抛下侯府大姑娘的身份不要,自堕身份跑去商户人家。 显然,史湘云并不傻,她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吓唬保龄侯夫人罢了,从前只要她大哭大闹,保龄侯夫人就会妥协。 现在她知道这套法子没用了,自然就不愿再使了。 史家离京不久,江夫人与沈宴便来林府道别。 第151章 与她无关 贾敏便猜测出,江夫人怕是对黛玉有所不满。 因而这天江夫人登门,贾敏的笑容一直淡淡的。 不过江夫人似乎满怀心事,并未在意贾敏的态度。 “我此去短则半年,长则两年。家中诸事都交由婉丫头做主,她年纪小,劳烦表嫂闲暇时多指点她一二。” 江夫人这番言辞倒是恳切,贾敏当即爽快应了,“婉丫头聪明能干,又叫我一声伯母,她若有不懂的,尽管来找我便是。” “多谢表嫂。”江夫人的笑容透着一股勉强,欲言又止了片刻,才说道:“玉儿不在家么?我还没恭喜她定亲了呢,这阵子险些忙昏了头。” 贾敏既然猜到江夫人有可能不待见自家女儿,便不欲多提黛玉的事,搪塞道:“她小孩子家家的,害羞呢,不敢见客。” “婉丫头的事儿可定下了?” 这话问到了江夫人的伤心处,只见她蹙起眉头,脸上浮现出忧虑之色,“我家老太爷说,他看中了国子监祭酒的长孙,那孩子已经中了举人,人品、资质都不错……” 但是如何能配得上她的女儿?别人家都是高门嫁女,他们沈家偏要低门择婿。 况且若当真资质不错,会试又怎会落榜? 江夫人却忘了,除了沈宴,去年考中进士的三百人中,再无一人年纪不足二十。 真论起来,连三十岁以下的都不足十之一二。 贾敏听林如海提过,国子监的郑祭酒豁达开明,是皇帝精挑细选的,因为之前两任太过迂腐无能,皇帝便亲自拨了翰林院的郑大人过去坐镇。 自郑祭酒接管国子监后,兢兢业业,严加管束,替朝廷培养了不少人才。 想来郑家的儿孙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贾敏便笑道:“舅舅向来眼光极好,婉丫头是个有福气的。” 江夫人胸口堵了一口气。贾敏这是在夸郑家哥儿,还是拐弯抹角夸她女儿? 不过有求于人的时候,江夫人还是拎得清的,她压下心中郁闷,与贾敏聊了会子家常,就起身告辞。 另一边,沈宴朝林如海深深一揖,恳切道:“祖父日后就有劳伯父费心照看了,子昂感激不尽。” 林如海无声地叹了口气,手掌按在沈宴瘦削却不显羸弱的肩膀上,说道:“放心吧。你去到那边,记得保重身体,莫让你祖父担忧。” “是,侄儿记下了。”沈宴颔首,又冲林暄笑了笑,“暄弟怎的快哭了似的?你不是总说自己长大了么?” 林暄轻轻摇头,半晌说不出话,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舍,还有一丝迷茫。 若沈表哥是因为姐姐才……可他不认为姐姐有错,那么难道是自己错了? 沈宴见状深感愧疚,望向林如海,“伯父,我能否与暄弟单独说两句话?” 林如海也知儿子似乎钻了牛角尖,若是不让沈宴彻底打消他的疑虑,怕是会一直耿耿于怀。 他点了点头,吩咐林暄,“你去送送你表哥吧。” “是。”林暄答应一声,引着沈宴往外走去,下人们远远跟在后头。 沈宴用只有他们听得见的声音说,“暄弟,你一定在想,我是因为娶不到你姐姐,伤心过度,才自暴自弃,跑到外地去受罪,是不是?” 林暄不说话,眼神已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仿佛在说,若非因为这个,沈表哥为何突然自请外放? 沈宴露出无奈又苦涩的笑,目光穿过庭院,不知落向何处,他的语气平静缓慢,“我不否认,我的确难过了一阵子。但是暄弟,我做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自幼苦读圣贤书,由祖父悉心教导,学了满肚子的为官之道,最重要的便是勤政爱民。” “而只有真正了解民生疾苦,才能做到为民请命,使百姓安居乐业。” 他收回视线,与林暄四目相对,眼中的光芒坚定明亮,“所以暄弟,你莫要再多想了。好生求学,将来咱们兄弟齐心,未必不能辅佐陛下,开创一番盛世。” 这番话触动了林暄的心弦,他握紧了拳头,重重地点头,“表哥胸怀大志,愚弟自当视表哥为楷模,勤学苦读,不拖表哥的后腿。” 两人相视一笑,拱手作别。 沈宴松了口气。他对林暄说的话,七分真,三分假。 外出历练的确是他人生计划中的一环,却不是现在。 他是因为听了太多次“五皇子又去林家了”,之类的话,发觉着实难以静下心来,才打算提前离京的。 正巧朔州有职缺,便央求沈弥为他谋了个县令。 同窗、同僚都不明白,他至少可以做同知、知州,为何偏要做县令。 沈宴并未解释。他不仅要体察民情,还有个整肃吏治的目标。 县令虽然官职低,却是万千百姓的父母官,对下需顺应百姓需求,改善民生,对上要应付各级长官,其中学问深着呢。 一时到了二门外,看到自家马车,沈宴方从思绪中醒过神来。 江夫人已上了马车,见他出来了,便说:“你陪我坐一会儿,咱们娘俩说说话吧。” “是。”沈宴撩起衣摆,弯腰上了马车。 他坐到江夫人对面,仔细打量了她的神色。 江夫人眉目平静,已然接受了现实,笑道:“你别害怕,我早就不生气了。” “是。”沈宴面对母亲的时候,素来话少。一则他们母子相处不多,算不上亲近。二则他与江夫人的确无话可说。 后宅琐事江夫人不愿讲给儿子听,怕耽误了他,而沈宴求学入仕的烦恼,自有沈弥替他开解。 车厢内沉默了一会儿,只听到车轮粼粼之声。 江夫人没话找话,“你打算带哪些人去朔州?” 沈宴此番便是要去朔州的一个郡县做县令。 刚刚得知此事的时候,江夫人万分不解,质问沈宴,“你这是怎么了?放着京城大好的前程不要,跑去山沟里吃苦?” 她与林暄有过同样的想法,甚至为此怨恨黛玉,怎的就让沈宴念念不忘了? 同时对沈宴亦觉失望,因为一个姑娘就放弃了多年来的坚持与追求。 后来沈宴耐心向她解释澄清,她才慢慢放下心结。 沈宴恭敬答道:“多带些家丁,朔州离云州不远,母亲若放心不下我,可以陪我多住些日子,若想念父亲,我就命人护送您去云州。” 听到儿子先替自己着想,江夫人只觉受宠若惊,不由瞪大了眼睛。 沈宴见状,还当她不满意如此安排,忙说,“母亲与父亲许久不见,理应先到云州……” “不是的。”江夫人打断他,“咱们先去朔州。” 对于纳妾生子、逍遥自在的丈夫,江夫人的心早就冷透了。她怨沈弥造成他们夫妻分离、情谊破裂,又何尝不恨丈夫薄情寡义、见异思迁? 她执掌沈家中馈,这几年往云州送的钱财越来越少,恐怕她的丈夫已经积攒了一肚子的火气,正等着给她点颜色瞧瞧呢! 江夫人盘算着,除了家丁,她的心腹也得多带几个才是。 沈老爷好歹是个同知,她不能毫无防备地去他的地盘上。 第152章 讨好岳父是一门学问 贾敏气呼呼地说,“沈家弟妹是挺不容易的,可我就是有一口气咽不下去。” “她表面上客客气气,拜托咱们帮忙,心里边说不定在骂咱们女儿呢!” 见妻子如此生气,林如海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苦笑着安抚贾敏,“等舅舅百年……咱们就再也不和沈家来往了!” 贾敏扑哧笑了,“你舅舅知道你这么孝顺吗?人还没走,茶就凉了。” 哄得妻子展颜后,林如海松了口气,正色道:“咱们与沈家往来,本就是看在舅舅的份上,若不是舅舅尚在,这门亲戚我也是不认的。” “从前艰难时,舅舅帮过我的忙,那是雪中送炭的情谊,如今咱们照顾沈家,就当报答舅舅的恩情。” 贾敏听了,方觉那口郁气消散了。 正如林如海所言,若沈弥不在了,林、沈两家的情分便顺其自然吧。 转眼又到了花朝节。 清早黛玉来给父母请安,发现贾敏看她的眼神沉甸甸的,盛满了眷恋与疼爱。 她心头微甜,忍不住抱着母亲的手臂撒娇,“娘怎么这样看着我?” 贾敏轻抚她的发丝,柔声道:“娘是舍不得你长大。” 如果女儿永远都是个小姑娘,能被她一直抱在怀里,该多好。 “我小时候娘疼我,长大了我来疼娘,不好么?”黛玉歪头笑道。 “那玉儿岂不是很辛苦?娘会心疼的。”贾敏故意蹙眉。 被晾在一旁的林如海清咳一声,对儿子说道:“咱们爷俩在这显得很多余,快点吃,吃完走人。” 林暄笑眯眯地朝黛玉使眼色,示意她哄一哄父亲,嘴上却答应着,“爹,我再吃个包子就走!” 换来一句“就知道吃”的评价。 林暄:? 他总得吃饱吧,上午要学两个时辰呢! “姐姐——”他拖长了音,向黛玉求助。 黛玉和贾敏对视一眼,齐齐笑了。 “女儿给爹爹请安。”黛玉款款走到林如海身旁,福身一礼,笑语盈盈道,“爹爹辛苦了,晚上等您回来,我给你捶肩可好?” 黛玉话音刚落,就听弟弟兴奋地喊道:“姐姐你瞧,爹的胡子都翘起来了!” 林如海原本还想表现得矜持一点,闻言忍不住破了功,笑着瞪了眼林暄,看向女儿时却温和至极,“我就知道,玉儿心里也是有爹爹的。” “不过你力气小,捶肩的活儿交给你弟弟就行了,你只管歇着。” 这下子轮到林暄瞪眼了,“爹,我是您亲生的吗?” 黛玉弯起眼睛,贾敏已大笑出声。 其乐融融地吃完早饭,黛玉回到汀兰院,又是如往年一样,整理亲朋好友送来的生日礼。 新雨负责拆箱开盒,雪雁登记入册,凝霜、明枝带着几个小丫头,将黛玉看过的东西分类放入库房。 忙了半日,雪雁突然道:“五殿下送了什么?你们谁看到了?”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这些东西一向是新雨接收的,今儿并不曾见到五皇子派的人。她看了眼黛玉,什么都没瞧出来,平常多伶俐的丫头,莫名忐忑起来。 雪雁见她这副样子,暗悔自己嘴快,胡乱指着一箱子绸缎说道,“这是谁送的?好漂亮的云锦,过两天该给姑娘做春衫了。” “是嘉悦郡主送的。”明枝嘴快,立刻接上了。 雪雁一愣,恨不得照嘴巴打两下子。 “噗嗤——”却听黛玉突然笑了,捂着肚子歪在炕上,还不停地拿帕子擦眼睛。 半晌,雪雁才回过神来,跺脚说道,“姑娘,您又逗我们玩儿!” 亏她后悔得快哭了,生怕姑娘难过。 看样子自家姑娘和五皇子早就商议好了,说不定姑娘正等着她发问呢! 黛玉又笑了一会儿,才说,“好雪雁,我不是故意逗你的。” 她一早便留意到了,司徒珩没派人送礼,也没递个消息。 但她就是知道,他肯定会有所表示的。 晚间,林如海回府时,带了一位客人。 林家的门房早就见怪不怪,作势要去打开正门,司徒珩抬手制止,“不必兴师动众。” 说罢,随林如海一起从侧门进了府。 “殿下,虽然您和小女定亲了,但是……”林如海从最初的吹胡子瞪眼,慢慢变成了现在的无奈接受。 却总是忍不住埋怨两句,“您来的太频繁了,外面会说闲话的。” “岳父所言有理。”司徒珩附和一句,才笑道,“所以我改成晚上过来,没人瞧见。” 林如海:…… 托司徒珩的福,他现在听到“岳父大人”这个称呼的时候,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学着自家夫人的样子,翻了个没人瞧见的白眼。 同时,他也没看到,司徒珩在他身后抿嘴一笑,神态与黛玉亦有三分相似。 与林如海打交道的次数多了,司徒珩琢磨出了一套法子。 那就是,不要试图和岳父大人讲道理,顺着他的意思,适当赞美两句,给他戴上高帽,再一点一点得寸进尺。 之前林如海说,司徒珩常来林家,于礼不合,司徒珩干脆拿出《礼记》,虚心请教。 他是个好学生,聪明、悟性高,林如海很快便对他刮目相看,以此为契机,连续两个月,司徒珩每隔三五天都会来林家一趟。 虽然并不是每次都能见到黛玉,他却很是知足。 现在礼记学完了,林如海不好再拿“于礼不合”当借口了,又想出个“人言可畏”的理由来。 司徒珩脑袋一转,就有了主意,穿戴得格外低调,等在林如海从衙门回府的路上,与他坐同一辆马车到林家。 这下,林如海无话可说了吧。 林如海却觉得,他是看在女儿的份上,不与未来女婿计较。 横竖这桩亲事改不了了,不如让两个孩子多多培养感情,将来才会更加琴瑟和鸣。 他才不会承认,这个女婿确实不错。 依礼,司徒珩与黛玉在正面见了面,林如海、贾敏、林暄坐在厅中,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们。 这副扬景对林家下人来说,是司空见惯了的,都按部就班各忙各的。 视线中心的两人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地交谈了。 黛玉今儿过生日,衣裳首饰是特意挑选搭配的,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脂粉,更显霞姿月韵,不似凡尘中人。 “玉儿……”司徒珩低唤一声,灯光碎在他的眼底,漾出一片温柔星辉。 他的声音低缓悦耳,仿佛怕惊动了心上人。 黛玉双颊发烫,用帕子遮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会说话的含情目。 “你……想说什么?”她轻声问。 司徒珩强忍住抚摸她头发的冲动,笑道:“我来晚了,你可等急了?” “谁等你了。”黛玉扭过头去。 司徒珩只觉她可爱至极,愈发笑容满面,“是我着急来见你。” 说着拿出一个紫檀木小匣子,打开递到黛玉眼前,“这是我亲手雕的,玉儿喜欢么?” 黛玉低头瞧去。只见里面是两个巴掌大的木头小人儿,一男一女,身上穿着精致的小衣裳。 再细瞧他们的模样儿,可不正是她与司徒珩么! 黛玉又羞又喜。羞的是那两个小人儿手牵手,宛若一对璧人。喜的是他们太可爱了,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且不失神韵,令她爱不释手。 “你瞧瞧你带来的客人,多会讨玉儿的欢喜呀。”贾敏语气泛酸,低声朝林如海抱怨。 林如海双手一摊,唯有苦笑。他心里也酸的很呢! 第153章 死不瞑目 这日是贾迎春三朝回门之期,贾家大房诸人齐聚一堂。 贾迎春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显然过得不错。 她出阁当天,林家表妹果真命人送了添妆礼过来,让她在齐家颇有脸面,公婆、妯娌都待她极为和善,倒比在闺中时过得更舒心自在。 贾赦、邢氏却并不关心贾迎春的状况,待她甚至不如对待齐家小公子热络。 毕竟齐家给的聘礼还算丰厚,这个便宜女婿亦是个有眼色、会说话的,还主动提出,过段时间把贾琮介绍到书院去,与他一起求学。 贾赦听得一怔,他竟然从未想过,让儿子去书院读书。 被皇帝下旨,剥夺子孙三代科举资格的,明明是贾政,他怎就忘了,贾琮可以通过科举入仕,再次撑起贾家的门楣啊! 他父亲、母亲都偏爱二弟,却不知,到头来这个家还要靠他们大房来继承、延续…… 喜悦与激动溢满了贾赦的眼角眉梢,令他的面容越发和颜悦色,迫不及待地和女婿商议起贾琮入学的事来。 一旁的邢氏也难掩兴奋之情,内心暗暗庆幸,为贾迎春挑了门好亲事。 屋内的融洽气氛持续到午后,被匆忙赶来的鸳鸯打破了。 “老爷、太太,不好了,老太太病重了!求老爷派人请大夫来瞧瞧吧!” 鸳鸯神情焦急,额上布满汗珠,一脸的惊惶失措。 自从搬到如今的宅子后,贾赦便令家中上下称呼他与邢氏为老爷、太太,也是提醒众人,他是贾家唯一的当家人。 听了鸳鸯的话,贾赦急忙站起身来,无论他曾经对贾母有多少怨怼,也无法狠下心来,做到撒手不管。 贾赦一面吩咐贾琮亲自去找大夫,一面疾步往后院走去,邢氏、贾迎春等人紧随其后。 临窗的大炕上,贾母闭目躺着,拒鸳鸯禀报,她吃饭时尚且精神不错,贾宝玉还陪她说了会儿话。 不知怎的,一个眨眼的工夫,贾母突然呼吸急促,很快就面色涨红,双手按在胸口处,似乎喘不上气来,之后就昏迷不醒了。 贾赦弯腰靠近贾母,喊了几声“老太太、母亲”,却得不到一丝回应。 平心而论,贾母能撑到现在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贾赦并非毫无准备,但他们毕竟是亲生母子,总得尝试着施救一番,否则必定悔恨终生。 邢氏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在腿上狠狠掐了一把,才转喜为悲,用帕子抹着眼泪,摆出担忧伤心的模样。 贾迎春捏着帕子默默洒泪,若老太太死在她回门的日子,她会不会被视为不祥之人? 闻讯而至的赵姨娘母子三个,与守在一旁的贾宝玉,都哭得十分悲切。 赵姨娘虽蠢,却也瞧得明白,一旦贾母过世,贾赦就会立刻分家,二房只剩她与三个半大的孩子,该如何安身? 这一刻,她甚至有些后悔,她应该亲自照顾老太太的…… 就连一向懵懂单纯的贾宝玉,也想到了,没了老太太,他在这个家里,怕是待不下去了。故而他一直攥着贾母的手不放。 一刻钟后,贾琮领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过来了,众人纷纷退开,让大夫给贾母诊治。 贾宝玉这才松了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夫把脉。 良久,大夫沉沉地叹了口气,对贾赦说道:“令堂已呈油尽灯枯之象,老夫可以为她施针减缓痛苦,却救不了她的命。” 听了大夫的话,贾赦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二房诸人更是如遭雷击。 贾迎春在伤心之余,却松了口气,随即又为自己不孝感到愧疚。 “家慈还有多少时日?”贾赦最先醒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大夫。 “最多五日。请及早预备后事吧。”老大夫答道,又问,“可否需要老夫施针?” 贾赦连连点头,事已至此,惟愿老太太能走得安详些吧。 到了晚间,贾母悠悠转醒,一睁眼就见身边围满了人。 贾赦双目含泪,见她醒来,脸上闪过惊喜,轻声问:“老太太,您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 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贾母身心俱疲,反应很是迟钝,半晌才摇了摇头。 她太累了,不知是梦,还是她真的在地府见到了贾代善,他面目狰狞,恨不得生吃了她。 他骂她守不住祖宗基业、溺爱子孙、识人不清,仿佛贾家变成今日这样,全都是她一人之错。 她想分辩,却有口难言。 “老祖宗,您终于醒了!”这时,贾宝玉的哭喊声传入贾母耳中,令她回过神来。 贾宝玉的双眼红彤彤的,显然已哭了很久,神色悲痛又惊惶。 贾母只觉心如刀绞,似乎明白了什么。 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悄然滑落…… 她要死了,可她如何能走得安心? 次子尚未归来,最疼爱的孙子前途渺茫,她不甘心啊! 贾母情绪不平,两日后便撑不住了。 “快去告知你姑妈!”贾赦吩咐贾琮,让他骑马去林府报信。 分明是初夏和暖之际,贾敏却惊出一身冷汗。 等她到了贾家,贾母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望着床榻上瘦骨嶙峋、白发苍苍的老人,贾敏的眼泪簌簌而下。 所有的恩情与怨恨,在此刻都化作了不舍。 她疾步奔到贾母榻前,哭喊道:“母亲!” 贾母的眼神本已涣散,听见贾敏的声音后,奇异的清明起来。 那是她从前最疼的小女儿……自幼就聪慧要强,却也伤透了她的心…… 贾母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屋内霎时哭声震天。 风光了将近一辈子的史侯嫡女、国公夫人,就这么撒手而去了。 贾敏哭了半晌,方止住悲戚,替贾母合上双眼,亲自为她擦脸净手,在鸳鸯、琥珀的帮助下,给贾母换了衣裳,目送贾赦、贾琮将她抬入棺椁之中。 院内也在邢氏的安排下挂满了白幡。 众人披麻戴孝,为贾母守灵三日。 最后那天,王熙凤领着巧姐儿也来了,母女俩跪在灵柩前,磕了三个头。 贾敏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摸了摸巧姐儿的脑袋,说道,“凤丫头,你有心了。” 即便王熙凤对贾家有恨,对贾母却不乏感激,不管贾母出于什么目的,都是实实在在疼她一场的。 她抹着眼泪道,“姑妈,这是我和巧姐儿应该做的。” 她如今替黛玉打理善堂,与小孩子接触多了,身上多了几分平和,还劝慰邢氏,“太太保重身子,家里还有许多事等着您操心呢。” 邢氏惊疑地打量了她两眼,虽不知她与贾敏为何颇为熟稔,倒也并未驳了她的面子,颔首应了。 这边寒暄完了,三春便围着王熙凤问她,“凤姐姐,你过的好么?” 王熙凤点头,简单说了下自己的境况,因见贾探春面带忧色,稍一思索,就知她为何发愁。 不过贾探春还有生母和弟弟,王熙凤倒不好多管闲事,且贾探春素来精明,以她的能耐,定会找到法子的。 四月二十六,本是贾宝玉的生日,贾赦却带着他,护送贾母的灵柩往金陵去。 途中竟然遇见了薛家一行人。 第154章 怜香惜玉的贾宝玉 去岁冬月,薛蟠论罪问斩后,薛家母女把他的棺椁停放在庙里,年初才扶灵回乡。 将薛蟠下葬后,薛姨妈母女少不得要去王家拜访嫂子杨氏。 这才得知,杨氏为了躲避王家旁支的纠缠,带着女儿回江宁,投靠娘家去了,为此舍出了大半家产。 薛姨妈母女听了,恨不得当即启程上京。 她们可没忘记,薛家也有几房难缠的亲戚,说不定还记恨着当年之事,定会奚落她们,为了薛蟠散尽家财,却落得个人财两空的境地…… 离开之前,却被薛家二房找上门来。 原来薛宝钗的二婶自丈夫去世后,一直郁郁寡欢,已积郁成疾,病中最挂念的自然是家中产业与一双儿女。 其子薛蝌尚且比薛宝钗小了半岁,在薛家族人的虎视眈眈下,不免觉得独木难支。 薛家二太太便想起丈夫在世时,将女儿薛宝琴许配给了梅翰林之子。 不若以送女儿进京发嫁为由,把产业挪至京中,有梅家庇护,想必能比在金陵过得强些。 薛姨妈踌躇不定,按理说薛、梅两家是姻亲关系,可他们大房在京城数年,从未与梅家打过交道,谁知他们品性如何? 薛宝钗却先一步笑着答应了下来。她与薛姨妈所虑不同,薛蟠一死,她们母女俩正愁没个支柱,而薛蝌聪明能干,暂且可以做她们的依靠。 等她与贾宝玉成亲后,还能让薛蝌教贾宝玉经商之道,何乐而不为? 至于梅家会不会悔亲、薛宝琴的目的能否达到,对薛宝钗来说并不重要。 薛姨妈当下虽不明白女儿的意思,仍配合地点了头。 送走二房的人,薛宝钗才向母亲言明自己的打算,薛姨妈听了也无二话,心头涌起一阵酸涩哀痛。 儿子刚死,女儿就迫不及待要接手薛家的一切了,还考虑得如此长远…… 于是等薛蝌兄妹收拾妥当后,薛家诸人乘船北上。 途中靠岸补给时,与贾赦一行人迎面撞个正着。 贾赦只觉晦气,根本不愿搭理薛家的人,唯有贾宝玉见了薛姨妈母女,上前打了声招呼。 看到薛宝琴时,不免眼前一亮。 好个钟灵毓秀的妹妹!竟把宝姐姐都比了下去!可叹他从前如井底之蛙,以为自家姐妹都是有一无二的,哪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的视线过于直白热烈,薛宝琴不适地蹙起柳眉。 薛蝌见状不着痕迹地挡在妹妹身前,拱手道:“宝兄弟,幸会。” 方才他听贾宝玉对薛姨妈的称呼,便知这就是堂姐薛宝钗的未婚夫婿了。 但他对贾宝玉的无礼十分不喜,尚在祖母热孝,就一副不安分的样子。 薛姨妈却见怪不怪了,贾宝玉天生有一股子痴意,若要与他计较,只会让自己不痛快。 所以她当做没看见,柔声哄劝了贾宝玉一会儿。 薛宝钗也是一如既往的端庄大方,安慰贾宝玉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若因哀痛过度伤了身体,已逝之人又如何能安心往生?所以宝兄弟,多保重自身,莫让老太太的在天之灵仍为你担忧。” 这番话同样可以说给薛姨妈,和她自己。 贾宝玉听了万分感动,很想央求薛宝钗带他一起回京。 并非他对老祖宗不孝,实在是因为大老爷太会折磨他了。 一想起贾赦的种种作为,贾宝玉就委屈得眼眶发红。 经常让他抄写经书也就罢了,还时不时拿言语讽刺他,戳他的心窝子。 说他一无是处,贾母、王氏、贾元春都白疼他一场,还有他那块通灵宝玉,不知能卖多少钱…… 但贾赦喊了他一声,他就咽下了满肚子的话,灰溜溜地跟上了贾家的队伍。 一来一回,耗时近三个月,贾赦等人归京后,贾母的热孝已经过去了。 贾赦便提出分家。并派人去请贾敏、尤氏前来做个见证。 贾母已逝,压在贾敏头上的名为“孝道”的枷锁不复存在,她自然懒得再掺和贾家的事,断然拒绝了。 说是分家,实则就是把二房的人赶出府罢了,因而贾敏不来,贾赦也不在意。 赵姨娘是个妾室,贾探春、贾环都是半大的孩子,三人一合计,索性离贾家不远的巷子里赁了一间小宅子,暂时安顿下来。 幸好从前给王氏和贾宝玉下咒术的那个马道婆,被官兵抓了起来,否则赵姨娘还得还她五百两银子,日子怕是更艰难了。 贾赦虽良心未泯,却也只给二房分了两千两银子,贾宝玉是嫡子,自己就占了一半。 他本想与贾探春在一处,但在鸳鸯的点拨下,察觉到赵姨娘和贾环屡次试图骗走他的银子,他被迫学聪明了一些,跑去薛家借住了。 这原本有违礼数,不过从前在荣国府,薛宝钗不是没有过更出格的举动,加上形势所迫,倒也不算什么了。 却说薛家入京也有小半年了,递了数次帖子,梅家始终不见,薛蝌兄妹心急如焚。 因着上次被卫若兰打了一顿,两个月才休养过来,贾宝玉也不敢再去找他的狐朋狗友们了。 还是薛宝钗提了一句,贾宝玉和户部尚书府上有亲,薛蝌便托他帮忙引见。 贾宝玉心知林家姑妈不待见自己,却又不忍旁观薛宝琴那样好的姑娘被人欺负,硬着头皮给林家写了拜帖。 不出所料,林家回绝了他的请求。 贾宝玉既失望又难过。忽然记起一事,对薛蝌道:“我林家表弟在国子监读书!咱们去等他散学,当面求助,他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在他看来,世间所有男子都该怜香惜玉才是。 薛蝌虽觉不妥,一则实在担心妹妹,二则的确别无他法了,就同意了贾宝玉的提议。 偏巧这天林暄和杜家兄弟一起下学,边走边聊,未能及时发现贾宝玉,当真被他堵到了。 “林表弟!”一声高喊引得不少学子侧目。 杜绍循声望去,见是一个身穿青灰色衣衫的陌生少年,疑惑地问,“那是谁啊?他是在叫你么,暄弟?” 这时林暄也看到了贾宝玉,不由皱起了眉头。 但贾宝玉刚与他对上视线,就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林暄不愿与贾宝玉多纠缠,他让杜家兄弟先行一步,才问贾宝玉,“贾表哥找我何事?” 贾宝玉先给他引荐了薛蝌,又三两下讲完了薛宝琴的事情,央求道:“可否请表弟转告林姑妈,求她想法子试探一下梅家的态度?” 听了贾宝玉的话,林暄虽觉薛家姑娘无辜可怜,却因事涉薛家,不好应承,只说会向贾敏转达,便告辞离去。 贾敏深知,一旦开了口子让薛家尝到甜头,日后这种事便会层出不穷。 “这事儿你别管了。”她对儿子说。 第155章 断绝关系 明眼人都看得出,梅家嫌弃薛家二房如今败落了,两家不再门当户对。只是碍于脸面和名声,才未明确悔婚。 横竖薛宝琴是姑娘家,比梅翰林之子更拖不起。 贾敏不信,薛家众人都瞧不出梅家的意图。 不过是想借林家之势,迫使梅家认下亲事,早些迎娶薛宝琴罢了。 其实依贾敏之见,那梅家背信弃义、捧高踩低,并非一门好亲,薛家不如尽早退婚,另寻东床,免得当真耽误了薛宝琴。 但薛家既然求到了林府,就摆明了不愿放弃。也是,他们身份低微,家业所剩无几,急需攀附权贵,重新光耀门楣。 撇开薛家不谈,最令贾敏恼怒厌恶的是贾宝玉。 恼他拿不相干的事去打扰林暄读书,以贾宝玉的秉性,这次勉强算是为了正事去找林暄,见林暄尚且给他留了三分颜面,下次就会得寸进尺,约林暄出去吃喝玩乐。 林暄年纪小,又是林家唯一的儿子,是万万不能走上歪路的。 同时,贾敏又恨贾宝玉蠢得无可救药,被薛家牵着鼻子走。 或许薛家二房只是舍不下与梅家的亲事,但薛姨妈母女无利不起早,定然是想借此机会试探林家的底线。 横竖贾宝玉这个侄子也没半点用处,贾敏想着,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天儿,派了个婆子去薛家找贾宝玉传话。 自从入京后,薛蝌白天几乎都在外面跑生意,贾宝玉跟他出去了两回,就冲薛姨妈撒娇,死活不愿再学什么“时贱而买,时贵而卖,薄利多销”的生意经了,那比仕途经济更令他头疼、厌烦。 故而林家的婆子赶到薛家时,贾宝玉才吃了早饭,在院子里捣鼓胭脂呢。 薛姨妈拿他没法子,薛宝钗也劝不动他,索性让他试着做些胭脂,若他做的不错,便拿去铺子上换钱。 那婆子也不进薛家的门,请贾宝玉到巷子口说话。 “我家太太有言,她与贾公子的姑侄关系到此为止。日后请贾公子莫要再打扰我家大爷读书。” 蓦然听到这番话,贾宝玉先是愣了一瞬,而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方才他还想着过两天再去找林家表弟一趟,因为上次分别得太匆忙,他没来得及向林表弟真诚道谢。 没想到林姑妈竟如此绝情!为了一点小事就要与他断绝亲缘关系! 婆子却不管贾宝玉在想什么,继续道:“我家太太说了,贾公子不知廉耻、不思进取、不务正业,她早就不想认你这个侄子了。” “你!”贾宝玉气得想破口大骂,到底记着今时不同往日了,只把一张脸憋得通红。 婆子离开后,过了半晌,贾宝玉仍觉心气不顺,恨不得找个无人之处大哭一场。 他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了。 从他小时候起,贾母、王氏都言之凿凿,说他一定会有大造化。 为何到了贾赦、贾敏的眼中,他却成了一无是处的人? 浑浑噩噩回到院内,薛宝钗正蹙眉看他,可能以为他偷懒去了,语气带着愠怒,“宝兄弟,你昨天不是才答应过我,会好好干活么?” 说完也不等贾宝玉分辩,转身往屋里走,同时说道:“我去拿针线,待会儿就坐在门口看着你。” 晚间,估摸着薛蝌回了家,贾宝玉便去向他致歉。 薛家二房与薛姨妈他们住在同一个坊内,也是为了方便彼此照应。 听贾宝玉说林家不愿帮忙,薛蝌沉沉地叹了口气,却并不意外。 反倒安慰贾宝玉,“宝兄弟不必道歉,我已经想通了。” “梅家如今根本看不上我们,他家的儿子也配不上我妹妹。我要凭自己的能耐,为母亲和妹妹撑起这个家。” 贾宝玉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如薛蝌一般的人,神态坚毅、目光明亮,个头只比他高了一点,却像个大人似的。 他突然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不敢再直视薛蝌,匆忙告辞离去。 ———— 九月十七,是钦天监卜算的黄道吉日,皇帝命内务府大臣与礼部左侍郎为正副使,前往林家行纳采、问名之礼。 除了皇子规制的羊、鹿、绸缎布匹、酒黍稷稻米面以外,还有司徒珩亲自猎下的一对大雁。 今儿并不需要黛玉出面,只需林如海接待来使,并将黛玉的生辰八字交给内务府大臣即可。 虽然在皇帝赐婚之前,钦天监已经测算过司徒珩与黛玉的八字,说他二人是天作之合。 但司徒珩执意走完六礼,一步也不能或缺,皇帝皇后自然顺着他的意愿。 不过是一桩小事,众人都相当配合。 于是听闻十月初十旬休这日,司徒珩会带着婚书拜访林家时,林如海也不觉得吃惊,一大早就命人大开中门,准备迎接五皇子。 辰时刚过,司徒珩就到了林府门口。 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身穿玄青色五爪龙纹衮龙袍,头戴金冠,比往常多了几分贵气与威严。 看到林如海后,便飞身而下,动作潇洒利落,隐约带了一丝急切。 林如海刚要行臣子礼,就被一把扶住,“有劳岳父大人久等。” 司徒珩难掩心中激荡,眉宇间意气风发,俊美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 “玉儿呢?”他的心思一刻也藏不住了。 他就是想快些见到黛玉,亲眼看她签下婚书,与他定下白首之约。 “小女在正院恭候。”林如海答道。语气很是无奈,他真怕黛玉刚及笄,司徒珩就让钦天监占卜婚期。 思及此,林如海试探性地说,“殿下,从前给小女治病的神医有言,女子不宜成亲过早……” 本朝女子大多在十六七岁出阁,司徒珩也做好了准备,两三年后再成亲。 不期然听到林如海的话,司徒珩怔了怔,才笑道:“您放心,我和玉儿的婚期,定会先问过您和岳母意思。” “多谢殿下体恤。”林如海摸着胡须,露出满意的笑容。 此前,司徒珩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不由心下一松,得寸进尺道:“听说永昭寺后山的梅花开得极好,我可否带玉儿去瞧瞧?” 下一刻,就见林如海面色紧绷,就在司徒珩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瓮声瓮气地问了句,“只有你们二人么?” 司徒珩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林如海是担心不合礼数。连忙答道:“还有我四伯母忠顺王妃和嘉悦堂姐。” 觑了眼林如海的脸色,补充道,“若岳母有空闲,正好可以同去。” “多带些人手,注意安全。”林如海这才松口。 “是!” 司徒珩眉开眼笑。 第156章 共缔鸳盟 林如海被准女婿的笑容晃了一下眼睛,心说这孩子也不像旁人说的那样老成稳重嘛。 自己当年与夫人定亲时,可没这么傻吧? 至多就是背着人,偷笑欢呼几次罢了。 哪像这小子,心事藏不住一点儿。 思绪间已踏入正院。贾敏与一双儿女见司徒珩来了,纷纷行礼。 司徒珩快走几步,虚扶三人起身,又对贾敏作揖见礼。 “行了,都是一家人,快进屋坐吧。”林如海看到妻子不大自在的样子颇觉好笑。 随着司徒珩登门的次数越来越多,林家众人对他的了解也越发透彻。 正如皇后娘娘所言,让他做林家的上门女婿,他恐怕也是极愿意的。 贾敏看他自然也愈发满意,但在下人面前,还是要礼数周全才好。 “殿下先请。”贾敏侧身笑道。 司徒珩略一点头,迈步进了正堂。 许是因为黛玉畏寒,屋内已烧了地龙,迎面一股暖烘烘的气流,夹杂着瓜果鲜花的香气,闻之沁人心脾。 众人落座后,司徒珩取出一副卷轴,递给林如海夫妇,“这是小婿书写的婚书,请岳父岳母过目。” 那卷轴以丝绸为面,内附宣纸,展开后,一阵墨香萦绕鼻尖。 宣纸上的字迹工整而庄重,一笔一划都可见书写之人的谨慎用心。 内容更是对黛玉极尽溢美之词,赞她“品性高洁、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宜室宜家”,又毫不吝啬地表明了钦慕之情,惟愿“永结同心、白首不离、共盟鸳誓”。 右下角不仅有司徒珩的签名,还有帝后的玉玺、凤印。 林如海看了一遍,既觉牙酸,又忍不住笑眯了眼。 “玉儿,你也瞧瞧,你不点头,为父可不敢签字啊。”他故意打趣女儿。 司徒珩闻言,双眼满含希冀地望向黛玉。 “我也要看!”林暄凑到姐姐身旁。 “跟你姐夫学学,将来说不定能用的上。”贾敏意有所指地说。 司徒珩却只听见了“你姐夫”三个字,心里头美滋滋的。 这还是黛玉头一次见到正式的婚书,她虽瞧的认真,缩在袖子里的左手,却紧紧揉着帕子。 殊不知,她微红的脸颊、亮晶晶的眼神已先一步泄露了心事,不等她张口,林如海与贾敏对视一眼,都无声笑了,随即扬声吩咐道,“来人,预备笔墨!” 林如海夫妻两个都是喜爱读书之人,卧房东侧便是小书房,很快就有丫鬟送来了湖笔砚台。 林如海、贾敏先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黛玉也忍着羞涩,在司徒珩的名字旁,写下了“林黛玉”三字。 待墨迹晾干,郑重地收起婚书,黛玉不禁悄悄舒了一口气,方才,似乎有只调皮的兔子,险些从她的心口跳了出来。 办完了正事,司徒珩询问贾敏,“十六那日岳母可有空闲?我想请您和玉儿同去永昭寺赏梅。”当然,没忘记说明,忠顺王妃与嘉悦郡主也会去。 贾敏岂能不知自家女婿的醉翁之意,正巧她也想为贾母点一盏长明灯,便欣然点头。 永昭寺乃皇家寺庙,香火鼎盛,不但达官贵人常去求神还愿,寻常百姓也贡献了不少香火钱。 也就意味着,林家母女的孝心无需刻意宣扬,便会人尽皆知。 贾敏的打算并非无的放矢,如今林如海身居高位,黛玉所要嫁的人又是与二皇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外头有数不清的人盯着林家呢,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成为旁人攻讦林家的把柄。 贾家的败落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但若是贾母才死,林家就表现出人走茶凉的态度来,便会有人觉得贾敏冷血无情,从而质疑黛玉的教养。 所以在贾家被抄家之后,贾敏时常派人前去帮忙,且不间断的给贾母请医送药,为的就是一个仁孝的美名。 同样的,在贾母逝世一周年内,贾敏也会时不时地“怀念”一番。 ——— 十六日清晨。 司徒珩到林府接上贾敏、黛玉,很快又和忠顺王府的车驾汇合,浩浩荡荡往城西而去。 永昭寺就坐落于京城西边的雁鸣山上,占地广阔,靠近山门处有数十处供奉神像的佛殿,中间则是做法事、讲佛经的场所,后院禅房林立,可供香客休憩留宿。 车马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寺庙门外。 忠顺王妃、嘉悦郡主先到前殿,为怀了身孕的世子妃祈福,林家母女各自上了一炷香后,又请高僧为贾母点上长明灯。 每年十月中旬,永昭寺后山上的梅花便次第盛开,绵延数十里,人在其中,仿佛置身花海。 忠顺王妃、嘉悦郡主、贾敏本意就不是来赏花的,因而刚到后山就说累了,要在亭子里歇歇脚。 众人喝了一盏茶,忠顺王妃左看看司徒珩,右瞧瞧黛玉,倒觉他二人郎才女貌,当真般配至极。 且她了解司徒珩的心思,便笑着提议道:“珩儿带林丫头去走走吧,折几支好看的梅枝,回去插瓶也不错。” 司徒珩闻言先看向黛玉,黛玉则瞧着贾敏。 “去吧,别流连太久。”贾敏既然带女儿出来了,自然不会阻止他们相处,只叮嘱道,“山上风冷,莫要贪看景色,着了凉。” 黛玉起身乖乖应下,又朝忠顺王妃和嘉悦郡主福身一礼。 司徒珩也施礼道,“我会照看好玉儿的。” 待忠顺王妃点头后,两人并肩出了亭子,身后跟着五六个丫鬟婆子。 嘉悦郡主目送他们二人的背影走入梅林,才对贾敏笑道:“我今儿倒有一事想拜托姐姐。” “林丫头是你的弟媳,你还称呼贾夫人为姐姐,你们这辈分是怎么论的?”忠顺王妃笑问。 “我们认识的早,现在想改口可不容易。”嘉悦郡主拉着贾敏的手晃了晃,“敏姐姐是不会介意的,对吧?” 贾敏颔首,“若妹妹换了称呼,我怕是也不习惯呢。” 又拍了拍家嘉悦郡主的手背,问,“你方才想说的是何事?” “我家的两个小子到了说亲的年纪,我愁得不得了。”嘉悦郡主说,“老大是个不开窍的,只等着我给他安排。” “好在老二比他兄长强些,相中了季家的大姑娘。我想请姐姐做媒。” 贾敏听她的口风便知,嘉悦郡主对季晓筠也是很中意的。当下点头应允,“那孩子跟玉儿交好,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性子活泼开朗,与维哥儿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虽然季晓筠的父亲只是礼部员外郎,官职不高,两家在门第上似乎不大相配,但嘉悦郡主有自己的考量。 不说杜垣自己并非官身,杜维作为次子,若妻子出身太高,会把杜绍的亲事架起来。 届时她的儿媳一个赛一个的打眼,于忠顺王府和杜家都不是好事。 倒不如低调安稳些。 第157章 我心如君心 另一边,梅林之中。 黛玉与司徒珩隔着一尺远的距离,并肩漫步。 林中路径曲折交错,所幸他们无意往深处去,只在边缘处随意观赏。 阳光穿过遒劲凌乱的枝丫,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风一吹,花枝、树影齐齐晃动,美不胜收。 黛玉抬臂轻抚一枝斜伸向下的梅枝,那上面有盛开的花朵,亦有静待绽放的小巧花苞。 见她驻足,司徒珩也停下脚步,“玉儿若喜欢,将来在咱们的王府也种一片梅林可好?” “还有竹林、荷塘,夏日观荷,冬日赏梅……” 他的声音低柔缓慢,却又坚定无比,黛玉忍不住被他的话语牵动思绪,幻想起那闲适美好的场景来。 随即醒过神来,暗自懊恼自己对成亲后的生活,竟然有一丝期待。不由面上作烧,故意笑道:“那王府的宅子得足够大才行呢。” “不然可装不下殿下的这许多想法。” 司徒珩闻言立刻道:“你放心!父皇已经答应我了,会把静荣姑祖母的公主府,和两边的宅子都赏给咱们。” “年后就命人扩建修整,到时候我要了图纸来,玉儿看到不喜欢的尽管改!” 静荣大长公主是太上皇的姐姐,晚年随儿子去了外地,后来仙逝于当地,公主府便被皇帝收回了。 而公主府所在的宝荣街,离林府也不远,将来黛玉回娘家很是方便。 黛玉心思玲珑,如何不知司徒珩处处为她考虑,只觉既感动又甜蜜,冲他扬起笑脸,眉眼弯弯地说:“多谢……阿珩哥哥。” 那个稍显亲密的称呼刚说出口,黛玉就后悔了,她这样似乎不太矜持…… 她正要垂下眼帘,就见司徒珩目光发亮,眸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 黛玉立刻放松下来,心底却涌起一股近乎酸涩的情绪。 他竟这般高兴。难道自己的心意不够明显么? 思及此,黛玉暗中握了握拳,语气坚定地说,“珩哥哥,我对你的心,与你对我的心,是一样的。” 铺天盖地的喜悦几乎将司徒珩淹没,他总想着,黛玉年纪尚小,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前世有缘,黛玉才会对他产生朦胧的好感。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的玉儿已经明确了自己的心意,还如此勇敢…… 一瞬间,仿佛有千言万语涌到他的嘴边,让他竟不知该从何开口。 黛玉见他怔住不言,只觉一阵愧疚,其中夹杂着一丝心疼。 “我从来不曾为你做过什么……” “玉儿。”司徒珩打断她的自责之语,眼中盈满温润柔和的笑意,“在此之前,你能答应嫁给我就是上天对我最大的馈赠。而现在,得知你心悦于我……” 他顿了顿,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绪,才格外轻柔地说,“我险些长出翅膀,飘起来了。” 黛玉不禁莞尔一笑,“我倒没见过有人能长出翅膀的,偏你会夸大其词。” 虽然这么说着,但是黛玉似乎也体会到了与司徒珩相同的感觉。 两人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齐齐笑出了声。 司徒珩忽又正色道:“玉儿,你不必想着要为我做些什么,你只需照顾好自己,无忧无虑的,等我娶你。” “好。”黛玉乖巧点头,“我等着你。” 接下来,两情相悦的二人却不约而同地离对方又远了些。 但那时常莫名交汇的视线、嘴角不断上扬的弧度,都昭示了,他们的心是紧紧靠近的。 雪雁揉了揉笑得发疼的腮帮子,悄声对新雨嘀咕道:“真好啊,看姑娘高兴我就高兴。” “傻丫头,你这不是废话吗?”新雨摸摸她的头。心说雪雁可真是傻人有傻福,姑娘出嫁肯定会让她做陪嫁丫鬟的。 新雨这般想着,却并不嫉妒雪雁,她已经定了亲事,只要跟着秦嬷嬷好好学习规矩手段,当姑娘的陪房,将来也可为姑娘分忧。 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刻钟,忠顺王妃遣人叫他们过去用膳。 吃饭时,嘉悦郡主留意到,司徒珩吃到豆腐也笑,夹起蘑菇也合不拢嘴。 明显就是欢喜过头了的模样。 不用问,肯定跟黛玉有关。 她又去瞧黛玉,倒是比司徒珩正常些,但那副正襟危坐的姿态,怎么看,都透着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作为过来人,嘉悦郡主如何猜不出二人经历了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午后稍作休息,众人便打道回府。 之后三个多月,司徒珩与黛玉再无机会单独见面。 原因是太上皇突然沉迷炼丹修道,染上风寒后,不愿按时吃药,险些拖成了大病。 他却认为是皇帝下旨,命太医院暗害于他,发了好大一通火,几乎把所有在职的太医都罚了一遍。 引得人心惶惶,帝后为此郁闷不已,后宫妃嫔、皇子公主无不谨言慎行,夹着尾巴做人,唯恐一个不小心,撞到了谁的枪口上。 司徒珩自然也收敛不少,免得被哪个得了红眼病的兄弟抓到了把柄,在太上皇跟前告他一状。 虽然他并不怕太上皇发怒,到底要顾忌着他老人家的身体,万一太上皇被他气死了,他再落个不孝的罪名,不值当。 皇家的年夜饭就在紧张又忐忑的气氛下吃完了。 原本吴贵妃还想拉着何淑妃,为今年刚成亲的三皇子与四皇子,向皇帝求个恩典,许他们出宫开府。 但太上皇坐在高位之上,脸色阴沉,目光冰寒,生生把吴贵妃的念头给吓退了。 散席后,吴贵妃、三皇子夫妻一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半晌无人说话。 新晋三皇子妃刘雨潇是最憋屈的,成亲后她慢慢发现,从前三皇子对她说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都是骗她的。 但凡想起他们宫里,那一个个年轻貌美、温柔体贴的通房侍妾,刘雨潇就恨得咬牙切齿。 偏偏三皇子护的紧,她根本找不到机会动手。 她回娘家哭诉,父母兄长都只会劝她忍耐,刘家已经上了三皇子的船,轻易下不来了。 眼下他们住在宫中,服侍的宫女、太监都是吴贵妃与三皇子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放不开手脚。 想到此处,刘雨潇眯起眼睛,望向身前半步之外的三皇子的背影,暗自发誓,等他们搬到王府,她定要亲手把那些贱人都收拾干净。 三皇子则在为了封王一事愤愤不平,年后他就要及冠了,父皇却半分让他出宫的意思也无,难道是想等老五长大了,再一起册封吗? 还有入朝听政的事,皇帝也是一句不提…… 第158章 林家有女初长成 吴贵妃心中的愤懑急切之情不比三皇子夫妇少,但她到底久经风雨,还能端的住,一路上都维持着端庄从容的姿态。 直到进了春熙宫,吴贵妃才卸下防备,命宫人都退下去,噼里啪啦摔了一套茶盏,勉强觉得好受了些。 “母妃息怒。”刘雨潇正思绪万千,突然听到一阵刺耳响声,被吓得一个激灵,急忙从座椅上起身施了一礼。 她深知吴贵妃看不上她,因而每次面对吴贵妃时,都战战兢兢、不胜惶恐。 可她越是想讨好吴贵妃,就越容易出错,往往会适得其反。 正如此刻,吴贵妃刚发泄了一通火气,看到儿媳那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立刻又怒从中来。 好在二公主的及时出现,解救了刘雨潇一回。 “母妃,事已至此,咱们该韬光养晦才是。”二公主风寒未愈,面色稍显苍白,神态倒是镇定,“为今之计,只有等二哥主动犯错了。” 三皇子目光阴鸷,语气冰冷,“倘若他一直不犯错呢?” 以承郡王谨慎周全的性情,三皇子可以断定,十年内都别想抓到他的把柄。 “那你就认命吧,做个富贵闲人有什么不好?”二公主淡声反问。 经过选驸马一事,二公主已经看清了,皇帝是铁了心的要立承郡王为储君,他们根本就毫无机会。 吴贵妃听女儿这般说,不由心下一叹,她为女儿挑了几个驸马的人选,而皇帝从落魄侯府嫡子、少年举人、侍郎公子、以及她的娘家侄儿当中,不含一丝犹豫地,选择了吴家的三少爷。 再多的不甘,再想争,心头血也该凉了。 吴贵妃恹恹地道:“本宫累了,今晚不守岁了,你们也都回去休息吧。” “是。儿臣告退。”二公主本就精神不济,连宫宴都未参加,这会儿索性率先离开了春熙宫。 与二公主有着同样想法的是四皇子,他与妻子正在劝说何淑妃。 “岳父被调离出京,母妃还不明白父皇的意思吗?咱们一家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好么?” 八月份,陈侍郎奉皇命前往河北赴任按察使,四皇子妃因此对皇帝心存感激。虽然她父亲远离了皇权中心,但只要四皇子不行差踏错,即便皇帝日后要清算北静王一党的残余势力,陈家也能逃过一劫。 偏生何淑妃看不透,直骂他们二人没出息。说不争就不争了,那何家怎么办?她答应了父亲的,要重振何家的门楣,弥补当年犯下的过错。 可四皇子油盐不进,最后干脆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气得何淑妃指着宫门撵他们出去。 与此同时,庄妃与恪郡王夫妇则是另一副光景。 庄妃语重心长地叮嘱儿子道:“阿颜端慧贤淑,为你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你可千万不能欺负她,莫要做出宠妾灭妻的糊涂事来。” “儿臣谨记母妃教诲。”恪郡王恭敬应答,心下却不免生出几分怨气。 他如今的情况与父皇当年何其相似,正妃迟迟未能有身孕,侍妾入府半年便有了喜讯。 如此说来,他府上的张侍妾恰似昔日之庄妃,倘若诞下子嗣,必为庶长子,与他这些年的境遇将毫无二致。 身为庶长子,既不能抢了嫡出兄弟的风头,又要为底下的兄弟们做出表率,以至于二十多年来,他不敢有片刻松懈。 以后,他的儿子也要走一遍他的来时之路么?离张侍妾生产尚有半年之期,他就开始觉得亏欠那个孩子了。 恪郡王妃曾与丈夫情深意笃,怎会猜不出恪郡王的想法,且庄妃的那番话又何尝不是在敲打她? 端慧贤淑的王妃自然该有容人之量,不可与妾室争宠,一切当以王府和子嗣为重。 回想起当年婚事初定时的喜悦,而今唯剩苦涩罢了。 除夕夜的皇宫中,处处灯火通明,却照不亮许多人的心。 过了年,贾敏就开始着手准备黛玉的及笄之宴。 每念及前世此时,黛玉身染沉疴,彻夜难眠,而荣国府已然耗尽林家钱财,却未能妥善照料黛玉,林如海、贾敏皆心如刀割。 为了不招人闲话、被人使绊子,黛玉甚至连一两燕窝,都不肯开口向贾府讨要。 更遑论广邀贵客,为黛玉举办及笄宴了,不过是贾府众人找个由头闲乐一日罢了。 好在那些都过去了,今生今世,黛玉都会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二月十二,黛玉生日这天,林府宾客盈门。 为表郑重,林家请了杜彰之妻谢夫人为正宾,赞者自然是张清澜。六天前,黛玉也以赞者的身份参加了张清澜的及笄礼。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而幼志,顺尔成德……”谢夫人为黛玉梳髻插簪,口诵祝辞。 黛玉身穿素色襦裙,叩拜父母。 望着脱去稚气、初现少女风姿的掌上明珠,林如海与贾敏都百感交集,他们林家三代唯一的姑娘,平安长大了。 观礼的女宾们以承郡王妃为首,丝毫不掩饰对黛玉的赞叹,有位夫人小声说:“我原本打算等林姑娘及笄了,就替我家哥儿求娶的,没想到……”语气不乏遗憾之情。 恰巧被朱缨听个正着,她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观看黛玉及笄仪式的,回宫后便将那位许夫人的话转述给皇后听了。 皇后瞥了一眼请安后就赖着不走的司徒珩,忍俊不禁道:“还是小五眼光好,陛下也有先见之明,提前给两个孩子定下了亲事,否则林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母后所言极是,儿臣给您找了个好儿媳。”司徒珩心下得意,眉峰上扬,催促朱缨再多说些。 虽然他今日也去了林府,但男宾是不能观礼的,就连黛玉的亲弟弟林暄,为了招待宾客,也未看到全礼。 朱缨连忙笑道:“三加礼毕,林姑娘穿着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大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头戴碧玉瓒凤钗和双凤衔珠金翅步摇,真真像是瑶池仙界下凡来的。” 随着朱缨的话,司徒珩眼前渐渐浮现出黛玉盛装华服的模样来,随即又想着,不知他们成亲那日,玉儿又会是怎样的…… 恰在此刻,皇后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珩儿,你何时把本宫的好儿媳娶进门呢?” “母后……”司徒珩仿佛被戳穿了心事,不由赧然一笑,想了想才说:“至少要等到儿臣的府邸建好以后,再谈纳征请期之事。” 宫里人多事繁,片刻不得清静,司徒珩舍不得黛玉陪他住在宫里,每天挂着面具与后宫嫔妃、众皇子妃虚与委蛇。 他要给她的是如闺中一般,自在闲适的生活,不让她的灵气被磨灭,也不许她的真心被无足轻重的人辜负。 第159章 一刻也分不开似的 春暖花开之时,太上皇龙体痊愈,因嫌弃宫中憋闷难耐,便与皇帝商议,去围场春猎。 “朕近来精神饱满,仿佛年轻了十岁一般。”太上皇数日来持续服食丹药,一改往昔龙钟之态,对皇帝也难得有了好脸色,感慨又怀念地说,“自从搬到了这大明宫,七八年了,就再没去过围场。遥想当年,朕每次都能是收获最多的,你们兄弟皆不如朕。” “父皇英明神武,儿子从未忘记。且儿子还记得,大哥的骑射功夫就是您亲自教的。”皇帝笑眯眯的,“众兄弟当中,也唯有大哥身上能看到您的一二分英姿。” 他口中的大哥,便是曾经的废太子,后来的义忠亲王。 太上皇顿时脸色一沉,“好端端的,提那个逆子做什么。” 那场由义忠亲王发起的政变,结局惨烈无比,是太上皇心底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皇帝明知他对义忠亲王余恨难消,偏要时不时地刺激他一回,而后装模作样地认错。 “父皇息怒,是儿子失言了。” 太上皇冷哼,“你吩咐下去,朕要亲手猎一头老虎。” 让众臣瞧瞧,他老当益壮,至少还能再活十年,虽然退位多年,仍有力气搅弄风云。 皇帝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不太恰当的念头来,太上皇就如同那秋后的蚂蚱…… 思及此,皇帝忍住笑意,颔首道:“儿子记下了,提前预祝父皇大展神威、心想事成。” 御苑里不缺温顺如猫的老虎,用来逗太上皇高兴一场也无不可。 三月十八这日,惠风和畅、春光明媚。 黛玉随贾敏坐在朱轮华盖马车里,跟在嘉悦郡主的马车后面,往京郊围场而去。 车驾驶出东城门不久,车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很快有一道熟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轻轻叫了一声“玉儿”。 黛玉心头一颤,推开车窗向外望去,只见司徒珩一身玄青劲装,端坐于赤红色高头大马上,蜂腰猿背,剑眉轻扬,道不尽的风流意气。 “御苑里有许多小狐狸、野兔子,我带你去捉两只给雪球作伴可好?” 闻言,黛玉双眼亮晶晶的,她学过骑马射箭,虽然力气小,胆子也不大,但是谁不想亲手抓一只漂亮的小狐狸,或者可爱的小兔子呢! 黛玉倒有些迫不及待了,“阿珩哥哥,咱们还有多久能到猎场?” 此前,她出城都是去庄子上玩,这还是头一回见识皇家春猎。 司徒珩看了眼前方慢吞吞行进的车马长队,无奈道:“皇祖父年纪大了,经不起颠簸……至少还需两三个时辰。” “玉儿你和岳母若是累了,就在车里休息一会儿。” 太上皇一时头疼,一时口渴,几乎每隔两刻钟都会停下来一阵子,后面的人自然不敢越过他去, “我知道了。”黛玉迎着贾敏戏谑的目光,对司徒珩催促道,“你快些回去吧,叫人看见了笑话。” 他们只是未婚夫妻,就这般分不开似的…… “好。”司徒珩从善如流,他本就是为了与黛玉多说两句话而已,当即便向贾敏拱手告辞。 几息之间,就追上了皇帝的御辇。 皇帝虽然留下承郡王代理国事,沈弥、蔡敬、杜彰等人从旁协助,他却是个闲不住的,这会儿叫了林如海过来,询问春耕之事。 三皇子与四皇子策马随行,状似认真听着,实则早已神游天外。 他们连眼前庄稼地里种的是什么都认不得,如何能听懂皇帝与林如海的谈话? 看到司徒珩归来,三皇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五弟刚才去哪了?怎么春风得意的?” “三哥眼神真好。”四皇子也笑了一声,羞愧地说,“我就没瞧出来,五弟在高兴着。” 那是因为你蠢!三皇子横他一眼。现在谁不知道老五对林家姑娘情深义重,逮到机会就去献殷勤。为了讨好岳父,真是脸都不要了。 在看向三皇子的瞬间,司徒珩唇边的笑意尽数消失,极冷极淡地道:“听政的机会就在眼前,三哥竟然还有心思留意我。” 他顿了一下,直截了当地问,“莫非三哥听不懂父皇与林大人在说什么?” “你!”三皇子无从反驳,只觉火冒三丈,口不择言地说,“我是比不得你,有个好岳父能给你开小灶!” 他就不信,在尚书房读的是同样的书,难不成老五能懂种庄稼的事儿! 这点小动静尚且惊动不了皇帝,却逃不过林如海的耳朵。 方才司徒珩突然调转马头往后去,林如海是看到了的,这会子听三皇子拿林家作筏子,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心下便有些不悦。 不过对方是个尚未入朝听政的皇子,林如海倒也不打算与他计较。 回头向陛下进言,给几位皇子多布置些课业便是了,顺便约束一下他的准女婿,免得那孩子得意忘形,到处惹人眼红。 三位皇子尚且不知,他们即将迎来一段艰难的日子,白天有读不完的书,晚上还要熬夜写文章…… 大约午时三刻,太上皇饿了,嫌弃提前准备的膳食、点心不合胃口,下令休整半个时辰,重新做饭,吃过后再继续赶路。 因着这一节,众人抵达皇家御苑时,已是黄昏时分。 皇帝坐了一天的车辇,浑身乏累,便吩咐免了晚宴,次日再开始狩猎。 林家三口被安排在了一处名叫“竹影坞”的小院子里。林暄骑射功夫不错,但林家世代文臣,并不需要他另辟蹊径,在猎场上出风头,因而此次未带林暄出行。 御苑占地虽有八百多亩,供人居住的房舍并不多,林家能分到一座院落,一是因为林如海颇得圣心,二是因为黛玉的身份。 还有许多人家、勋贵子弟都住在提前搭好的帐篷里。 次日诸事妥当后,太上皇身穿红色方领对襟罩甲,手持长弓,骑着一头黑色骏马率先冲入围场。 皇帝见状,急忙吩咐羽林军随行保护,随即也策马驶入林中。 众皇子、大臣、侍卫等人俱是整装待发的模样。 “咦,五弟人呢?”三皇子走了半刻钟,忽然发现身边只剩下了四皇子。 四皇子往后看了看,摇头,“刚刚还在的,许是往别的方向去了吧。” 三皇子冷笑,“我看他的心思就不在狩猎上。” 而后忽然眉峰一扬。 那正好,今儿就让父皇瞧瞧,不被他待见的三儿子,比所有人都强。 第160章 捉兔子 御苑西边的一片林子里,司徒珩与黛玉骑马并肩而行。 宏文、雪雁跟在后面,另有数十名羽林军随行保护。 黛玉在身边,司徒珩不敢有丝毫大意。 林中草木葱郁,清香怡人。 司徒珩刻意放慢了速度。黛玉骑马的次数不多,眼前又是全然陌生的地方,她不自觉地紧握缰绳,脊背挺得笔直。 为了这次狩猎,她换了一身窄袖束腰的胡服,越发显得身姿纤瘦轻盈。因左右无人,她便掀开帷帽,露出一张芙蓉面来。 “阿珩哥哥,咱们是不是走得太慢了?” 她见过父亲和弟弟打猎,策马入林后,飞快地就往深处去了。 而他们俩人,进了林子如同散步一般,半刻钟了还未曾遇到一只猎物。 “你不必烦心,我敢跑快些的。”黛玉明白,司徒珩是为了迁就她。 她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司徒珩笑了笑,安抚道:“玉儿别急,咱们先在这边踩点,免得待会儿迷路了。” 他们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狩猎,司徒珩想等黛玉慢慢适应以后,再带她体验一下打猎的感觉。 “好。”听了司徒珩的解释,黛玉放松了许多,坐姿也不再那么僵硬,便有余力四处观望。 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扑扑”声,黛玉仰头一看,竟是只毛色黑白相间的鸟儿,从一棵树上飞到了另一棵的枝头。 “是喜鹊。”司徒珩笑道,“看来今天会有好事发生。” 话音才落,黛玉就“呀”的一声,她瞥见了一只雪白的兔子,飞快地窜入草丛里去了。 “有兔子!”她下意识地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时,才想起她射箭的准头比起投壶,可差的太远了。 一瞬间的犹豫,那兔子便没了踪影。 黛玉不由懊恼,微微蹙起了秀眉,双腿用力夹紧马腹,往前疾行了一阵。 远远的,又瞧见了那只兔子,浑身雪白,和雪球真有缘分。 这一次,她用力拉开了弓,瞄准兔子前蹄边的草地。 只听嗖的一下,箭矢飞了出去,却在离兔子一丈远的地方落下了。 而兔子又飞快地不见了。 “啊……”她面露遗憾,揉了揉酸麻的手臂。 在她突然提速时,司徒珩就紧跟了上来,方才一直屏气凝神,唯恐惊扰了一人一兔。 这会儿才轻声开口道:“玉儿,需要我帮忙吗?” 黛玉回过神来,脑中倒是想出了另一个主意,转头朝司徒珩一笑,“我想做个小陷阱抓住它。” 经过一个冬天的饥饿,熬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猎物也急需觅食。 司徒珩看似老成持重,实则打小就没少做上树揭瓦、爬树掏鸟蛋的事儿。 做个抓兔子的陷阱对他而言,再简单不过,当即就点了头,命宏文带两个侍卫,按照黛玉的吩咐,准备细网和食物来。 等他们捉到了那只兔子,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司徒珩见黛玉有些乏了,就先将她送回了竹影坞,等他到了自己的院子,便得知太上皇猎了一头老虎。 “老当益壮。”司徒珩简单评价。 但太上皇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即便丹药让他精力充沛,也是极其有限的。 猎到皇帝让人精心准备的老虎后,太上皇就满足地提前结束了今天的狩猎行动。 晚间,众人纷纷回转,清点猎物数量。 第一日的战果,孟清淮为首,三皇子次之。 只参与了一个下午的司徒珩位列第三。 之后两天,司徒珩和黛玉又捉了一只灰色的兔子、钓了几条小鱼,而三皇子竭尽全力,也没能超越孟清淮拔得头筹。气得胸口生疼。 回京后的次日,早朝上,皇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夸赞承郡王监国有功,堪为储君。 引起一片哗然。 众人心思各异,唯有林如海想起前世,承郡王就是在这一年被册立为太子的。 可见皇帝并非只是试探,而是几乎下定了决心。 无论林如海开口与否,林家如今的立场都和承郡王分不开了。 他索性抬脚出列,启奏道:“陛下圣明烛照、决策千里,励精图治、恩泽四方,实乃天下万民之福。” 夸得皇帝龙颜大悦。 林如海继续道:“承郡王殿下乃中宫嫡出,英明睿智、才德兼备,颇有陛下之风范,若为储君,则可保国本稳固、基业昌盛。亦是万民之幸。” 此话一出,引来无数侧目。 林如海岿然不动。 须臾,令人意外的是,吏部尚书杜彰成了第二个支持皇帝册立储君的人。 而后,陆续不断的,有人夸赞承郡王堪为储君。 以北静王为首的旧党势力,眼观鼻,鼻观心,皆垂首侍立,不发一言。 而兵部的刘侍郎,和礼部的郎中吴天佑,急得满头大汗。 他们一个是三皇子的岳父,一个三皇子的外祖父,若说没点野心与奢望,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眼下,他们断然不敢公开与众臣作对。 吴天佑心念电转,很快眼前一亮。他怎么忘了,皇帝都是多疑之人,承郡王的呼声越高,皇帝就会越忌惮他。 就像当年的废太子,因为过于出色,引发太上皇的猜忌,明里暗里提拔其他儿子,和废太子打擂台,最终逼得废太子铤而走险,犯下了谋逆大罪。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来,不动声色地朝宋御史递了个眼色。 宋御史一向耿介直言,只见他出列后沉吟片刻才说:“陛下正当壮年,立嗣并非紧急之事,至于国本基业,更是系于陛下一身……” 随即,一拨人浑水摸鱼,口称“宋御史所言极是。”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似笑非笑地听着诸位臣子你来我往。 他迟迟不曾表态,吴天佑的心忽上忽下,几乎就要断定皇帝会顺势退朝,改日再议。 却听皇帝慢条斯理地下了结论,立承郡王为太子,择吉日行册封礼。 吴天佑的心瞬间跌入谷底。 这还没完,皇帝龙颜大悦,又给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都封了郡王,择吉日一同加冠授礼。 封号分别为礼郡王、敦郡王、昭郡王。 皇帝的偏心一目了然。 从此,朝堂局势愈发明显,维持了长达数十年的清明稳定。 第161章 岳父的苦心 太子与三位郡王的册封礼分别在四月的月初和月末,这两场盛事为宫里宫外添了许多热闹。 林府,汀兰院内。 黛玉手持书卷坐在石桌前,抬眼看到红霞漫天、绚烂夺目,不由痴了。 “姑娘!”雪雁穿过月洞门,脚步轻盈而雀跃,一面走近,一面禀报说,“老爷下值回府了,殿下也来了!” 她所说的殿下自然是司徒珩,黛玉听后先是笑了笑,而后轻嗔道:“来便来了,值得你这般高兴,像个疯丫头似的。” 雪雁只偷笑不语。黛玉却已站起身往屋里去了,“还不过来给我换衣裳。” “好嘞!”雪雁蹦跳着跟上,她就知道,姑娘急着见姑爷呢,嘿嘿。 新晋的昭郡王是来给黛玉送图纸的,他倒不嫌热,也不觉累赘,穿着郡王服饰就来了。 黛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只觉眼前人贵气天成,风姿俊逸,皎如玉树临风前。 与此同时,司徒珩也仔细瞧着黛玉,她身穿月白织锦缠枝莲纹春衫,水红色刻丝软缎百褶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翡翠芙蓉簪,衬得她清雅飘逸、宛如月宫仙子。 眼看二人眼中唯有彼此,旁若无人般对视不语,林如海忍不住清咳一声,笑道:“殿下许久未曾登门,不知最近在忙些什么?” 林如海是明知故问,黛玉却面带担忧,因为她发觉司徒珩的眉眼间似乎略显憔悴,莫非遇到了什么难事? 唯恐黛玉想岔了,司徒珩连忙解释,“父皇突然心血来潮,给我和三哥、四哥布置了许多课业,我每天都要念书、写文章……” 以至于他都抽不出时间出宫,快要相思成疾了。 “看来陛下对诸位殿下寄予厚望,盼着你们能为太子殿下分忧呢。”林如海轻捋胡须,深藏功与名。 司徒珩露出一抹苦笑,他直觉不是这么回事儿,不过他也不愿驳了岳父的面子,颔首道:“父皇真是用心良苦。” “所以啊,殿下更该刻苦才是。”林如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的是肺腑之言,听起来却透着点儿幸灾乐祸的意味。 司徒珩眉头微皱,安慰自己肯定是错觉,他岳父不像那样的人。 “小婿谨记岳父的教诲。”他拱手施礼,态度诚恳。 林如海突然觉得这孩子也不容易,再瞧着一旁眼巴巴的乖女儿,不由心软道:“殿下今晚留在府中用膳吧。” 司徒珩双眼一亮,这叫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你不是有话要对玉儿说么?去书房吧。”林如海又道。 “是,多谢岳父岳母通融!”司徒珩喜笑颜开,眉间郁色一扫而空。 他朝黛玉眨眨眼睛,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便宜似的。惹得黛玉忍俊不禁,含情目清凌凌地望着他,示意他注意形象。 贾敏派了两个婆子几个丫鬟,领他们二人去了东厢的书房。 才对丈夫笑道:“你又搞了什么鬼?” 老夫老妻的,林如海一个眼神,她都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先前就有所怀疑,司徒珩恨不得每天住到林府,怎的这一个多月都没来,只派小太监传了几句话。 敢情是做岳父的,在给人家使绊子。 林如海摊手笑道:“我就是想让他低调些。而且他也快成家了,多读读书,将来和咱们玉儿更有话说。” “那他还真得谢谢你呢。”贾敏扑哧笑了。 书房里,司徒珩把图纸摊开,铺在桌案上,用乌木镇纸固定住一角,而后边研墨便对黛玉说道: “玉儿你瞧,这就是咱们将来的家。工匠们刚刚开始扩建,若有不合心意的地方,你尽管改。” 静荣大长公主是先皇的爱女,她的府邸与亲王府规制相同,本就是极宽敞的,其中亭台楼阁、花木山石俱是疏阔大气,且不失精巧的。 如今扩建也是在原先的基础上,尽量维持原有的格局,只有主院落与花园子改动较大。 考虑到他们会在这座府邸居住几十年,司徒珩特意托工部官员,仿照江南那边的风格画了图纸。 当然,拿到黛玉面前的,是经过司徒珩改造数次之后的稿子。 黛玉并非奢侈靡费之人,她细细看了一遍,觉得很是满意,在司徒珩的目光注视下,认真考虑了一会儿,于细微处添了几笔。 司徒珩把黛玉改动的那几点处记了下来,又对黛玉笑道: “宅子一时半会儿修建不完,这张图纸就放在林家,玉儿慢慢想,若有了新主意,随时告诉我。” 黛玉含笑点头,他们之间无需客套疏离。 暖黄色的烛光下,她眉目灵动、巧笑嫣然,令对面的少年晃了眼睛,心跳声如擂鼓。 一时无人开口。黛玉眸光低垂,看向图纸,实则根本无法忽视那道落在她脸上的视线。一抹红霞不受控制的,染上她的侧颊。 “喵。”倏然一声猫叫,打破了满室的暧昧气氛。 黛玉撇过脸去,冲雪球招了招手,“你怎么跑过来了?” 恰在此时,门外探出一张笑脸来,“姐姐,姐夫,该吃饭了!” 是才下学回府的林暄。 黛玉定亲后很长一段时间,林暄看司徒珩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随着接触次数的增加(未来姐夫三天两头往家里跑),林暄慢慢了解了司徒珩的脾性,见自家姐姐也是认定了他的样子,林暄才接受了现实。 不管怎样,姐姐永远是第一位的,林暄待司徒珩和颜悦色,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不让黛玉难过罢了。 他却不知,每次听到他叫“姐夫”,司徒珩都心花怒放。 黛玉挠了挠雪球的下巴,从雕花坐椅上起身,朝林暄笑道:“怎的不进屋?在门口作怪。” “我怕打扰你们说话。”林暄做了个鬼脸。 其实他方才是抱着雪球过来的,看到屋内温情脉脉的一幕时,不知为何,不愿出声惊扰。 没想到雪球从他怀里挣脱了…… 起初司徒珩也不知该如何对待林暄,他虽有弟弟妹妹,却都不亲近,亲哥哥又大他许多,几乎对他百依百顺的。 后来他发现林暄表面上温和乖巧,内里却是个边界感很强,极有主意的人。 这样聪明的孩子,若是一味讨好,非但不能拉近关系,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司徒珩索性只与林暄维持着君子之交,倒也相处融洽。 在林家用过晚膳,又稍坐片刻,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司徒珩策马到了承郡王府。 太子虽已册封,东宫还未修缮完毕,所以太子一家三口仍住在宫外。 小皇孙精神头极好,太子夫妇正逗他玩耍,瞧见司徒珩来了,小皇孙便伸手要抱。 “叔叔抱!”他已过了两周岁生日,发音十分清楚。 司徒珩先与兄嫂打过招呼,一把将小皇孙拎了起来,举过头顶,逗弄了会儿,才稳稳抱在怀里。 一连串的动作让小皇孙发出了欢快的笑声,他嚷着“还要”,司徒珩却把他扔给了太子。 “让你爹陪你玩。” “叔叔坏。”小皇孙气鼓鼓的,挣开太子的双手,跑到太子妃怀里撒娇,仰头问:“婶婶呢?” 他虽不理解叔叔、婶婶的意思,但他记性好,每回见到叔叔,祖母、娘亲都会提起“婶婶”。 而且他也记得,婶婶好看,他喜欢。 太子妃抿嘴笑了,指着司徒珩对他说,“你问叔叔,何时把你婶婶娶进门?” 饶是经常被人打趣,司徒珩仍觉耳根发烫。 太子略带同情地看他一眼,“这事儿急不得……皇祖父怕是时日不多了。” 闻言,司徒珩反倒松了口气。 一来他并不想让黛玉刚成亲就为太上皇守孝,皇室的守灵规矩太过辛苦。 二则他与岳父有言在先,且他们的府邸尚未修建好呢。 第162章 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 太医们不敢明说,太上皇这是被丹药反噬了,只得开一些温补调养的方子交差。 最关心太上皇身体的自然是甄贵太妃,她亲自看着人熬药,又亲手喂太上皇喝下去。 短短几天,容色憔悴了不少。 “陛下,便是为了妾身,您也别再服用丹药了,好么?” 昔日绝美的宠妃温声软语相求,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太上皇那颗苍老的心瞬间化成了水。 他其实也觉察到了,丹药掏空了他本就亏虚的身体,一旦停止服用,他就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无论做什么都有心无力。 这样的真相若是告诉了甄贵太妃,她会如何看他?他从前在她心中留下的,英明神武的形象,定然会荡然无存吧。 太上皇不能接受。 他打发走了甄贵太妃,命令道士继续炼制“使人返老还童”的丹药。 七月底,暴雨倾盆的一天,太上皇龙御宾天了。 丧钟传遍京城。皇帝悲痛欲绝,罢朝三日,茹素二十七天,以示孝心。 过了整整两个月,太上皇的丧事方才办妥。甄贵太妃自请削发,入皇家庵堂为尼,终身与青灯古佛作伴,替太上皇祈福守孝。 甄家早已覆灭,皇帝还不至于忌惮一个膝下无子、孤苦无依的女人,索性同意了甄贵太妃的请求。 太上皇驾崩,受到影响最大的,当属适龄男女的婚事。 黛玉的好友楚乐仪、季晓筠,都推迟到明年十月份成亲了。 沈慕婉的婚期则同黛玉一样,尚未定下。 平民却不至如此,从十一月起,就可以自由婚嫁了。 其中就包括定亲已久的贾宝玉与薛宝钗。 此前贾宝玉一直在为贾母守孝,四月底才除服,薛姨妈便打算让二人尽快完婚。 毕竟薛宝钗比贾宝玉大两岁,耽搁不起,且未婚男女长久的住在一个屋檐下,万一闹出点丑事,几张嘴都说不清。 考虑到贾家二房没个能做主的人,薛姨妈给贾家大房递了拜帖,与邢氏商议纳征、请期的事宜。 邢氏却道:“我们两房已经分家,宝玉的父母尚且在世,哪里轮得到我和他大伯越俎代庖?” 最重要的是,纳征需要花钱,邢氏恨不得把库房钥匙挂在脖子上,片刻不离身,谁都别想从她手里扣出一分钱。 “宝玉的娘虽然回不来了,”邢氏努力做出难过的表情,嘴角却不受控制的上扬,“他父亲说不定还能回来。” “亲家母何不再等一等?” 薛姨妈只觉嘴里发苦,她女儿等不了啊。贾宝玉住在他们家,不知惹出了多少闲话,再拖下去,薛宝钗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她不是没想过,让贾宝玉搬出去住,可他什么都不会,到时候肯定又哭着跑回来…… “大嫂子,咱们敞开天窗说话吧。”薛姨妈无奈道,“我们不要聘礼,只想走完流程。” 总不能迎亲、拜堂都在那个小院子里办了吧。 她就剩一个女儿了,终究还是心疼的。 邢氏听说不需要她出钱,笑容立刻多了三分真诚,但也没松口,而是让薛姨妈去和赵姨娘商量。 忙活了半天的薛姨妈:…… 只得忍气吞声,用五十两银子说服了赵姨娘。迎亲当日,让贾宝玉从赵姨娘母子三人居住的宅子出门。 好容易定下了八月初的婚期,不料太上皇驾崩了,又改到了十一月。 磕磕绊绊的,总算拜了堂。 当日前来观礼的,唯有薛家二房的人,萧瑟又冷清。 好在贾宝玉和薛宝钗成婚后,倒也浓情蜜意了一段时日,让薛姨妈稍感欣慰。 她现在就盼着薛宝钗早日诞下儿子,继承薛家的香火。 这天,薛蝌晚间来了一趟,说铺子生意不错,赚了点银子,请薛姨妈娘仨到家里吃饭,顺便再宣布一桩喜事。 薛姨妈手里也有两个铺子,因贾宝玉不愿沾染铜臭之气,薛宝钗身为闺阁女子,不便抛头露面,从前都是让薛蝌帮忙打理的。 不过薛宝钗成亲后,薛蝌就自觉抽身了。听说二房赚了钱,薛宝钗难免有些羡慕。 薛蝌从小走南闯北,有眼光、有人脉,做的是杂货生意,卖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很是讨达官贵人的喜欢。 进项比薛宝钗的香粉铺和布庄高多了,也是因为京中不缺这两样货物。 薛家二房住的宅子稍大一些,厅中摆放着两只炭盆,甫一进屋,炭火气与饭菜的香气就扑面而来。 “伯娘、姐姐姐夫,快进来坐。”薛宝琴站在门边,笑盈盈地招呼道。 她穿着藕荷色棉袄、石榴红绣花裙,脸上略施粉黛,娇俏秀雅,贾宝玉的眼睛都看直了。 众人各自入座后,薛二婶的视线在薛宝琴身上流连片刻,对薛姨妈笑道:“我们娘仨在京城多亏了嫂子的照拂,从前为了琴丫头的事,嫂子和宝丫头都少操心,感激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都是一家人,说那些客套话做什么。”薛姨妈也慈爱地看向薛宝琴,“在我心里,疼琴丫头比宝丫头还多些呢。如今宝丫头成家立业了,不知琴丫头的缘分又在哪儿呢。” 说着叹了口气,很是为薛宝琴发愁。 薛宝钗笑道:“妈你瞧,琴丫头害羞的,都不知怎么才好了。” “姐姐也打趣我!”薛宝琴双颊通红,嗔了一眼薛宝钗,赶紧低下头去。 薛二婶笑呵呵的,“不瞒大嫂,琴丫头的大事儿已经有着落了。” “是哪家的哥儿?”薛姨妈不由纳罕,薛宝钗成亲的时候,薛二婶还一脸羡慕呢。这才一个多月,竟然就谈好了。 薛二婶想起这门意外的亲事,眼角就堆满了笑意,“是鸿胪寺司宾署丞胡大人家的公子,和琴丫头在铺子上认识的。” 薛宝琴自幼跟随父亲行商,走过的地方不比兄长薛蝌少,且她聪慧敏捷,有时薛蝌忙不过来,她便主动替兄长分担一二。 此事薛宝钗也知道,为此还特意讲述了一番大道理,教导薛宝琴应当安守本分,莫要失了闺阁女儿的体统。 听闻薛宝琴与胡公子是在店铺中结缘的,薛宝钗就露出不赞同的表情来,语重心长地说:“二婶可知那胡家公子品性如何?琴丫头多次往外头跑,是瞒不住的,他会不会觉得琴丫头不守闺训……” “堂姐慎言!”薛蝌强硬地打断了薛宝钗的话,神情阴沉而郑重,“琴儿去铺子上是为了帮我,她与胡公子更是恪守礼仪,从未有过越矩的行为。” 薛宝琴气得脸色煞白,薛宝钗居心叵测,说的好像她经常私会外男一样! 这话若是传扬出去,她还怎么做人? 所幸胡大人是负责接待外邦使节的朝臣,胡家的家风,相比梅翰林那种“书香门第”,开明了十倍不止。 否则她这辈子就毁了。 薛二婶见女儿泫然欲泣,亦是心疼不已,她是薛宝钗的长辈,正要开口训斥,就听薛姨妈急忙道歉:“她二婶,真对不住,是我没教好宝丫头。” 又起身转向薛宝琴,“琴丫头,你姐姐一时失言,让你受委屈了,伯娘替她向你赔罪。” 说完便朝薛宝琴屈膝行礼。 这时薛宝钗也醒过神来,若惹恼了薛蝌,单凭贾宝玉,是护不住她们娘俩的。 “好妹妹,我就是太担心你了,才会口不择言,你别生气。”说着,也向薛宝琴施了一礼。 一个是长辈,一个是堂姐,薛宝琴自然不敢生受她们的礼,起身避开了,却仍红着眼眶,一言不发。 薛姨妈母女见状,又对薛二婶和薛蝌说了几句软话。 到底是一家子骨肉,免不了彼此照应,薛二婶也不愿闹的太难看,就递了个台阶,揭过了这一茬。 贾宝玉默默地松了口气。 他是最痛恨规矩礼法的,看不得女儿家被束缚,自然不赞同薛宝钗的话,对薛宝琴充满了愧疚与怜惜。 但他也做不出当众给妻子难堪的事儿,反复纠结后,还是将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好在薛家二房宽宏大量,薛宝钗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两家人又和好如初了。 他哪里知道,薛宝钗是有苦难言。 假如兄长薛蟠还在,她是不是就能和薛宝琴一样,凭借才貌嫁入高门? 哪怕是九品官员的嫡子,也好过为了家业,召罪臣之子为婿,终身脱不了商籍。 薛宝钗的不甘与嫉妒无人倾诉。 而自这天起,薛蝌兄妹的态度也逐渐冷淡疏离,有些话终究是覆水难收。 第163章 林暄南下 黛玉身穿大红羽缎白狐狸皮的鹤氅,头戴雪帽,捧着小手炉,站在廊下看小丫头们堆雪人、打雪仗。 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两个月前,林暄郑重宣布,他要回姑苏参加明年的县试。 林如海与贾敏都同意了。等出了太上皇的国孝,黛玉的婚事就不宜再拖延了,林暄也是时候考个功名回来了。除了给黛玉长脸,也是向世人表明,他们林家有麒麟子,不是靠女儿攀龙附凤的人家。 县试的第一扬在二月份,林暄的出发日期暂定为正月初八。 今儿已经是腊月二十五了,也就是说,不足十天,林暄就要离家远行了。 天气这般冷,到了初八也不会暖和多少。黛玉虽为弟弟做了一对护膝、两双厚实的鞋袜,仍觉不足。 她轻蹙柳眉,想了想,对雪雁道:“咱们新得的那块熊皮褥子,你送去暄哥儿院里,叫他放在马车上,别忘了再放两个炭盆。” 雪雁正在给鹦鹉添水,闻言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好嘞”,见黛玉眉头仍未舒展,便笑着劝道,“姑娘您就放宽心吧,太太肯定早就安排好了,肯定不会让大爷挨饿受冻的。” “是啊,大爷身子骨强健,书读的也好,姑娘就等着庆祝大爷考中小三元吧!”静霞附和道。 她和月影是黛玉身边新提上来的大丫鬟,经由秦、冯两位嬷嬷的教导,都是极贴心伶俐的。 原先伺候黛玉的新雨、凝霜年龄大了,已各自嫁了人。 “好丫头,我先借你吉言。”黛玉抿嘴一笑,“不过中不中小三元都无妨,我只希望暄儿平平安安的,莫要生病吃苦。” 雪雁抱着熊皮锦褥出了门,恰好听见黛玉这话,不由笑道:“大爷穿了太太准备的厚衣裳,和姑娘做的护膝、鞋袜,再有这块厚褥子,再冷不着了。” “倒是姑娘,等大爷离家了,您怕不是要担忧得茶饭不思了。” 闻言,黛玉轻叹了一声,“你懂什么,暄儿从来不曾独自出过远门,而且他还小呢,姑苏又那么远。他能照顾好自己吗?” “姐姐,你可别小看我呀,我不是小孩子了!”林暄从外面信步走来,语气带着些许的撒娇意味。 满院子的小丫头立时止了玩闹,行礼后各自散开干活去了。 黛玉闻声抬头,只见林暄身披石青色斗篷,头戴玉冠,眉目如画,笑容清朗。 分明已褪去了青涩,长成了风姿俊逸的翩翩少年郎。 假以时日,不知会迷倒多少小姑娘。 “怎么这会子过来了?冷不冷?” 黛玉说着便要迎上前去。 “姐姐站着就好,我腿长,走得快。”林暄疾走两步,眨眼间就到了黛玉跟前,“姐姐别担心,我一点儿都不冷。” 黛玉站在阶上,仍比弟弟矮了一个头顶,她摸了摸林暄的手臂,发现他的确穿的不少,才放下心来。 又问:“今儿的文章都做完了?” 为了能考个好名次,林暄近来可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每天不是在家接受林如海的考校,就是去郡主府向杜垣请教。 除了晚饭时间,黛玉极少看到他。 “我一走就是半年,料想姐姐定然舍不得我,当然要多来陪陪姐姐才是。” 林暄稍稍侧身,替黛玉挡住从侧边吹来的风,脸上笑意盈盈。 “况且姐姐生日那天我不在家,这不得提前送礼么?免得姐姐以为我只顾着读书,倒把这事儿给忘了。” 黛玉轻嗔道:“在你眼里,我是那样不讲道理的人么?” “当然不是,姐姐是最通情达理的。”林暄讨好地笑了笑,“是我想找姐姐说话了。” 黛玉抬手在他额上轻轻点了一下,“跟谁学的,油嘴滑舌。” “我说的都是真的呀。”林暄大呼冤枉,“姐姐本来就是最好的。” 黛玉哭笑不得,并不理他。 “姐姐。”林暄略带撒娇地喊了一声,见黛玉望过来了,就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锦盒,献宝似的递过去。 “这是什么?神神秘秘的。”黛玉轻笑。 “姐姐快打开瞧瞧。”林暄催促道。 黛玉从善如流,却见盒子里躺着一枚羊脂白玉佩,玉质细腻,雕成了雪球的模样,栩栩如生,可爱至极。 “真漂亮!”黛玉惊喜不已,“你何时找人做的?” 随即想到林暄为了读书恨不得废寝忘食,不由心疼道:“你就是送一张纸、一支笔给我,难道我还会嫌弃不成?何必费这许多心思?” “我就是画了几幅画,姐姐放心,耽误不了读书的。”林暄保证道。 “再说了,姐姐为我做的才是费心费力呢,我只是花了些钱,工夫都是别人做的。” 林暄反倒愧疚起来。 他收到的荷包、衣物都是黛玉一针一线做的,他却从未用自己的双手为姐姐做过什么。 “你呀。”黛玉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柔声宽慰道,“你好好长大,考取功名、撑起林家门楣,做姐姐一辈子的倚仗,就比什么都强。知道么?” “我会的!”林暄重重点头。 黛玉也拿出一枚平安符,那是她去庙里求的。林暄接过,郑重地收了起来。 姐弟两个说了会儿话,又进屋喝了盏热茶,林暄双眼亮晶晶地提议道:“姐姐,咱们去凌云阁赏雪烤肉吃吧?正好姐夫才送了一只鹿来。” 凌云阁是一座两层高的阁楼,坐落于后院的最西边,站在楼上,可以俯瞰整个林府的景色。春秋时节,黛玉最爱在那里抚琴。 “吃肉观景可以。”黛玉颔首笑道,“不过你还得作几首诗才行。” 弟弟要参加县试,黛玉也并非毫无准备,她整理了林如海从前的手札,和从书铺上买来的典籍,总结出了县试考题的大致范围。 应制文章有林如海、杜垣指点,不必黛玉操心。但她自认诗才不输任何人,考考林暄不在话下。 “好,请姐姐出题!”林暄拱手一笑。 他的诗虽比不上黛玉那般纤巧灵透,应付科举考试还是没问题的。 当然,若姐姐愿意指导一二,他也能受益匪浅。 因为林暄即将远行,林家这个年过得格外热闹,也显得十分短暂,仿佛一眨眼就到了正月初八。 林暄从前跟锦衣卫学了些拳脚功夫,这一路南下走的又是官道,无需太过担心他的安全。 但他是林家唯一的儿子,林如海、贾敏、黛玉都放心不下,最终派了大管家之子林诚,及八个身手不错的家丁随行。 自林暄离家后,贾敏、黛玉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庙里进香,祈祷林暄一切顺利。 时间越接近端午,林家的气氛就越紧张。 二月,林诚传信说,他们一行人平安抵达姑苏,在老宅安置。 三月,林诚传信,林暄得中县试案首。 四月,林家收到喜讯,林暄再中案首。 如今,只差院试放榜结果了,林家上下无人不急。 端午节也过得马马虎虎的。 终于,五月二十一日,林暄的马车回府了。 也带回了连中三元的好消息。 虽不能宴客庆祝,但亲朋好友,乃至皇帝都很快得知了此事。 “林卿,你的一双儿女真是了不得啊。”皇帝红光满面,不吝夸赞。 仿佛已经看到了,二十年后,林暄如林如海一般,成为了又一位能臣忠臣。 而林家丫头,也和小五鸾凤和鸣、成就了一段佳话。 “陛下谬赞。”林如海诚恳道,“林家能有今日全赖陛下英明,当年若非陛下信赖维护,臣恐怕早就家破人亡了……” 这话令皇帝既动容又觉后怕,还好他保下了林如海,否则于他而言,也是一大损失啊。 第164章 议定婚期 皇帝抬手示意林如海坐下说话。 “陛下,臣方才之言句句出自肺腑,绝无他意!”林如海又施了一礼,生怕皇帝觉得他是在卖惨求赏。 “行了,朕明白。”皇帝靠回金钱蟒大引枕上,随意地挥了挥手,“今天不论君臣。朕叫你来,是为了商议小五和林丫头的婚期。” “小五的宅子修缮好了,晾个小半年就能住人了。林卿可否舍得爱女出嫁?” 林如海自然是舍不得的,可女儿到了年龄,若迟迟留在闺中,于她的名声有害无益。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臣虽愚钝,这个道理还是懂的。”林如海强颜欢笑,“不知陛下打算定在哪一日?” 皇帝当然想说越快越好,八月就很不错。不过想起儿子千叮咛万嘱咐的样子,还是退了一步,叫高福泉把钦天监呈递上来的折子拿给林如海看。 “这些都是纳征的好日子,珩儿说让林卿来选,朕就交给你了。” “多谢陛下和殿下的体恤。”林如海从笑眯眯的高福泉手里接过册子。 翻开后倒是吃了一惊,最早的是九月中旬,最晚的则在明年四月份。 林如海考虑片刻,选了十月二十的日子。他将册子交还给高福泉,在雕花圈椅上坐直了身体,对皇帝笑道:“臣觉得明年二、三月份,春和景明,是嫁娶的好时节。” 这话令皇帝喜上眉梢,“林卿善解人意,所言甚是。朕回头就让钦天监卜算明年上半年的婚期。” 也能给儿子一个交代了。 这可是林如海心甘情愿、主动提出来的,他并未倚仗身份,向臣子施压。 皇帝看了看林如海,发觉他神色从容,丝毫不见勉强的痕迹,更加坚定了方才的想法。 纳征之日已定,司徒珩每日散学后便去凤仪宫,与皇后共同商讨聘礼单子。 论理,皇子成亲,自有内务府统筹,但司徒珩想给黛玉的,是能表达他心意的,又符合黛玉喜好的,他必须亲自盯着才行。 除了黄金千两、白银万两、珍珠十二匣、各色彩缎千匹、首饰若干外,司徒珩另外添加了许多玉石翡翠、话本游记,都是他亲自搜罗的。 皇后哭笑不得,“这些放到你们家里就是了。你虽是以郡王身份娶妻,也不好越过兄弟们太多。” “母后教训的极是。”司徒珩赧然道,“儿臣欢喜得过了头,险些失了分寸。” 他了解黛玉的品性,定然是不愿太过张扬的。 皇后无奈地轻轻摇头,“我看你不是失了分寸,而是失了魂。” 若非清楚黛玉是个怎样的姑娘,皇后几乎要怀疑自家儿子是被人下蛊迷失心窍了。 建安二十二年的十月,于黛玉而言,热闹又忙碌。 初九这日,楚乐仪出阁,她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外甥女,嫁的又是淑宁长公主驸马的侄子,可谓门当户对、珠联璧合。 贾敏领着黛玉和沈家姐妹一起到了楚家,给楚乐仪添妆。季晓筠婚期将至,不便出门,她的添妆礼一早就命人送了过来。 楚乐仪的闺房内,挤满了夫人小姐,或站或坐,欢笑不断。 看到黛玉来了,众人纷纷见礼,准王妃的身份,谁都得给三分面子。 黛玉轻轻颔首,侧身受了半礼,随后又向承恩侯夫人、孟家二太太、靖海伯夫人行礼。 她们既是楚乐仪的长辈,也是司徒珩的舅母,黛玉自不会怠慢。 “好孩子,快别多礼了,来舅母身边坐。”承恩侯夫人笑容和善,语气亲近。 黛玉耳根泛红,却仍是落落大方的姿态,任由承恩侯夫人拉着她的手,牵到炕上坐下。 一身大红嫁衣的楚乐仪从镜子里朝她眨了眨眼睛。 换来黛玉抿嘴一笑。 她穿着丁香色妆缎撒花袄、月白织金马面裙,发髻上插了一支紫玉棱花双合簪,鬓边一朵宫造海棠纹珠花。即便刻意低调,一颦一笑仍美得惊人。 “珩儿真有福气。”承恩侯夫人爱怜地抚摸着黛玉的手背,只觉看不够似的。心说怪道珩儿待林丫头如珠似宝、一往情深,林丫头这般模样人品,谁能不爱? 听她提起司徒珩,黛玉心下羞怯,只微笑不语。 好在靖海伯夫人是个嘴上闲不住的,配合着贾敏,三言两语就让众人的视线从黛玉身上移开,转而去和新嫁娘说笑了。 黛玉也见缝插针,对楚乐仪说了两句真心祝福之语。 亲眼看到楚乐仪上了花轿,林家母女与沈家姐妹便告辞回家了。 三日后,杜绍杜维两兄弟同时娶亲。 晨光熹微时,黛玉就从床上睁开了眼睛,窗外薄雾如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凉意与清新。 “姑娘,您醒了么?”静霞轻柔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黛玉将脸埋在锦被里,静静呆了片刻,才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听到帐子里的动静,静霞把熏笼上暖好的衣裳取下来,掀开绣帐,服侍黛玉更衣。 两刻钟后,黛玉梳洗完毕,先到季府给季晓筠添妆。 今日是楚乐仪回门之期,贾敏要帮嘉悦郡主待客,因而只有黛玉和沈家姐妹同去季府。 她们到时,季晓筠已然梳妆完毕,穿上了大红嫁衣,坐在床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弄乱了衣裳、发髻。 与楚乐仪出阁前的扬面相似,季晓筠的厢房里也围满了太太姑娘。 寒暄过后,众人便很有眼色地告退,留下几个小姐妹说私房话。 人一走,季晓筠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诉苦:“我昨晚上几乎一夜没睡,天不亮就被叫起来,眼睛下边青黑青黑的,你们都不知道我扑了多厚的粉……” “我看姐姐挺有精神的呀。”黛玉笑着打趣,“一口气能说半天呢。” “哎呀!我是紧张的。”季晓筠把一条皱巴巴的帕子递给黛玉瞧,“我心里扑通乱跳,差点把它给揉烂了。” “我们陪你说些别的,你就不紧张了。”沈慕婉笑道。 “好啊!”季晓筠来了精神,“以前我不好意思问,婉姐姐与郑公子见过面么?他人怎样?” 沈慕婉没料到她如此直白,腾的红了脸,嗔道:“妍儿还在呢,你怎么能问这些?” “妍妹妹都及笄了,什么都懂。”季晓筠冲沈慕妍眨眼笑道,“是不是?” 沈慕妍跺脚不理她。 “那我问林妹妹。”季晓筠凑到黛玉耳边低声道,“你和五殿下是怎么认识的?” 她的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彩,“听闻五殿下比小沈状元还俊俏,是真的吗?你们是……一见钟情吗?” 黛玉白皙如玉的脸颊霎时染上一抹胭脂般的红晕,她将帕子扔到季晓筠身上,嗔道:“我好心陪你解闷,你倒来取笑我!” 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在忠顺王府初见,她尚且懵懂,而他飞身下马的姿态潇洒利落,随即就险些崴了脚…… “妹妹在笑什么?”季晓筠贼兮兮地问。 黛玉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才发觉她当真在笑。 连忙用手捂住脸,欲盖弥彰地说:“季姐姐饿不饿?我去叫人给你做些吃的来。” 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被季晓筠一把拉住,哄劝道:“好妹妹,我不逗你了。” 沈慕婉也拉住黛玉的手,“季妹妹不是好人,她若想知道郡主是什么样的人,妹妹千万别告诉她。” 听闻此言,季晓筠花容失色,嘉悦郡主是她的婆母,出身又高,她难免有几分忐忑。当即双手合十,求饶道,“好姐姐、好妹妹,我再不打趣你们了,林妹妹,可怜可怜我吧!” 黛玉被她逗得噗嗤一笑,脸上绯色未褪,更显俏丽,“郡主姨母爽快大气,不拘小节……” 在她柔声细语的讲述下,季晓筠渐渐放松了心神,对这桩亲事也不觉忐忑了。 等季晓筠被兄长背上花轿,出了门子,黛玉又赶往郡主府赴宴。 郡主府正门大开,红毡铺地、彩灯高挂,一派喜色。 两位新娘的花轿先后入府,伴随着鞭炮声、鼓乐声,热闹非凡。 第165章 永远是林家女 他洗漱更衣后,却与贾敏聊起了闲话。 “今天暄儿陪绍哥儿去迎亲,出了一扬大风头。一晚上不知多少人来找我喝酒,顺便打听暄儿的亲事。” 他的语气里不乏骄傲,儿子优秀,做父母的怎能不喜。 贾敏也笑了,“我今天也应付了许多夫人太太。老爷是怎么打算的?” 以林暄的年纪,倒不必急着说亲。 林如海闭目想了想,说道:“依我的意思,咱们家不必太张扬了,先等两三年再说吧。” “男孩儿成亲晚些也不打紧。” 贾敏亦有此意,且当务之急,是黛玉的亲事。 夫妻俩达成一致后,又商议了半晌黛玉的嫁妆单子,才熄灯安歇。 纳征之后,定亲的双方不宜再见面,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司徒珩几乎每天都往林家跑。 林如海也懂小儿女的心思,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司徒珩在他下值回府的路上,突然窜出来,求他捎带一程。 次数多了。林如海倒是理解了皇帝的态度,因为司徒珩真的很有分寸,虽一再得寸进尺,却不惹人厌烦。 而皇室之中,最难得的就是这份心性,司徒珩想要什么就直接开口,皇帝和太子怎会不疼他? 也唯有这样聪明、知进退的人才能给黛玉安稳自在的生活。 十月二十,林府中门大开,红绸飘扬。 大门两边各站了一排小厮,每人都穿着新衣裳,笑容满面,吸引了不少街坊邻居、寻常百姓驻足观看。 巳时正,送聘礼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来到了林府门前。 围观群众纷纷伸长了脖子。 只见最前面两个大红箱子,各装了一柄系着红绸的白玉如意。 有见多识广的人当即就认出来了,那是和田玉雕刻的,唯皇家独有。 事实上,这两柄玉如意分别是皇帝皇后赏赐的。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送聘的队伍才全部进了林府。 礼官在院中大声唱和礼单,门外的人也不肯离去。林家待人和善,默许众人挤在门口,竖起耳朵听热闹。 没过几天,请期的日子也送来了,林家众人商议后,选定了明年的三月十六。 接下来的四个月,对司徒珩而言,无异于度日如年,黛玉也时常发呆,习惯了每隔三五天就能见到司徒珩,一下子见不到了,总觉处处别扭。 在一对小儿女的期盼下,日子悄然而过。 三月十五,黛玉的嫁妆由林府送往昭王府,明面上共有一百零八抬箱笼,多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文玩书画,实则许多不易挪动的大件,诸如拔步床、妆台屏风等,已先一步安置到王府中了。 提起昭王府,就不得不说,皇帝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亲手题了匾额,却漏了个“郡”字,变成了“昭王府”。 礼部官员谁也不敢问。况且论规制,昭王府比寻常的亲王府邸还大了一小圈呢。 横竖司徒珩早晚都会晋封为亲王,众人只当没看见,若巴巴地提醒皇帝,反倒是吃力不讨好。 送完了十里红妆,当晚,贾敏来到汀兰院,给了黛玉一个红木匣子。 “玉儿,这是我和你父亲为你备下的压箱银子。”贾敏险些掉下泪来。 她轻抚黛玉的脸颊,心中涌起浓浓的不舍,她千娇万宠养大的女儿,明天就要嫁做人妇了,她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一针一线、一饮一啄,事无巨细地为女儿操心了。 “娘,你和爹爹给我的已经够多了。”黛玉双目含泪,依偎在母亲怀里。 “傻孩子,林家的东西本就是你和暄儿的。”贾敏揽紧女儿,柔声细语地说,“爹娘疼爱你们的心是一样的,不过暄儿是男子,将来登科入仕,自能挣下家业。” “女儿家却不同,嫁了人,嫁妆就是你的底气。” 黛玉这才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面装了厚厚一摞银票、地契、房契。 “娘,这太多了。”黛玉蹙眉,“女儿哪里用得了这些?还是留给弟弟吧。” “你放心,少不了他的。”贾敏笑道,“暄儿还嫌给你的不够呢。” 一行清泪从黛玉眼角滑落,她脸上却扬起明媚的笑容,哽咽着笑道:“娘,我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的。” 这一晚,林家四口人怀着不舍与牵挂,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皇宫东南处,一所二进宫殿里,司徒珩因紧张又兴奋,亦是不曾安睡。 只要一闭上眼睛,黛玉的身影便浮现在脑海里,牵动他全部心神,再想到他们即将成亲……司徒珩像揣了只兔子在怀里,恨不得下一瞬就到吉时。 丑时未过,他实在躺不住了,从偏殿起身,在院里打了两套拳,才勉强冷静了一点。 小太监宏文用冷水洗了脸,显得精神抖擞,跟屁虫似的,替自家殿下点起灯笼、蜡烛,见司徒珩额头出汗,他又跑去净室备水。 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天色仍旧一片漆黑,四下寂静无声。 司徒珩在正殿门外徘徊了片刻,尽管门窗紧锁,一丝光影也不见,他却神奇的,感到安定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微微曙光,殿内陆续有宫女太监起床干活,见到司徒珩纷纷行礼。 司徒珩难得喜形于色,说了句“免礼”,而后自去洗漱更衣了。 与此同时,林府上下灯火通明,众人沐浴更衣后,林如海携妻子儿女开宗祠、祭告先祖。 黛玉从祠堂出来时,作为女傧相的张清澜、沈慕妍已到了林府。 林家一早就开了正门,这会子,登门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 黛玉却无需操心,她回到汀兰院,吃了一小碗盖着荷包蛋的银丝鸡汤面,正由喜娘替她梳发。 “一梳梳到头,家宅和睦无忧愁。” “二梳梳到头,一世平安到白头。” “三梳梳到头,夫妻恩爱共白首。” 喜娘的声音温柔和缓,话音刚落,贾敏上前一步,亲手在黛玉发间插上那支司徒珩所送的云凤纹金簪。 随后,喜娘又为黛玉匀面上妆,待得妆成,镜中映出了一张美人面来。 黛玉揽镜自照,但见镜中人眉似春山含远黛,眼如秋水漾碧波,双颊晕染胭脂色,朱唇轻抿石榴娇。 “新娘子真美啊,像天仙下凡!”不知是谁,情不自禁赞叹了一句。 众人如梦初醒,七嘴八舌地附和道,“月宫嫦娥应当就是这般模样吧。” “我今日算是开了眼了,天底下竟有如此标致的人物。” “跟王妃娘娘相比,咱们都成那烧糊的卷子了!” 黛玉听了,只觉面红耳热,又羞又喜。 贾敏心知女儿脸皮薄,强忍着泪意,笑问喜娘:“该换嫁衣了吧?” “对对对,换嫁衣!”喜娘连连点头,新娘子实在太美了,她都看得呆住了。 雪雁、静霞捧了衣裳、凤冠过来,与喜娘一起,服侍黛玉穿上。 嫁衣是内务府缝制的,盘领袖口都用金线绣着如意祥云,衣襟处绣有鸾凤花鸟纹样,凤冠是亲王妃规制的五翟冠。 黛玉穿戴妥当后,端坐于榻上,华丽精致的装束更衬得她仙姿昳貌、气度出尘。 满屋子的太太姑娘们,围着黛玉,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有说不完的吉祥话。 忽然,一阵清脆响亮的鞭炮声响起,黛玉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新郎官来迎亲了!”有个小丫头兴高采烈地跑进来。 贾敏的眼泪唰的一下涌了出来,黛玉瞧见了,霎时红了眼眶。 “好孩子,今天不能哭。”贾敏急忙擦干眼泪,柔声安慰黛玉。 “是啊,大喜的日子可不兴掉眼泪。”嘉悦郡主揽着黛玉的肩膀,轻哄道,“来,笑一个,别让你娘亲担心。” 贾敏也忍泪笑道:“玉儿,记得娘跟你说过的话。你永远都是爹娘最疼爱的女儿,是林家的掌上明珠。” “女儿记下了。”黛玉眼中泪光点点,脸上却绽开一抹柔和的笑。 第166章 结发为夫妻 天光熹微时,他就沐浴更衣,前往太庙焚香祭祖,又拜见了皇帝、皇后,才与迎亲队伍汇合,从宫中启程。 两位男傧相打扮得玉树临风,已在宫门口候着了。 表兄孟清淮一身劲装,颇有武将之风,为人却很是促狭,一见司徒珩就问:“殿下昨晚睡得可好?” 另一位楚姓表弟笑得温文尔雅,“喜事当前,想必殿下无需休息也能容光焕发。” 司徒珩轻笑一声,不置可否。他的确满心欢喜无法自抑,哪怕今日原本无需他出宫迎亲,他依然执意如此。 时辰尚早,司徒珩一行人吹吹打打,在城里转了一圈,沿途不停地撒喜钱,到达林府所在的街道时,后面跟来了一群凑热闹的人。 谁也未曾注意到,长街对面有个面如满月的年轻公子,青衫寥落,嘴里念念有词,“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错了,全错了……” 林府大门内外响起阵阵鞭炮声,司徒珩透过门缝塞了许多厚厚的红包进去,又作了三首催妆诗,林暄才亲自开门,一副快哭了的表情。 司徒珩揉了揉他的脑袋,“我来接你姐姐了,你能背她出来么?” “你会对姐姐好的,是吗?”林暄认真地看向司徒珩。 “当然了。”司徒珩正色回答,“她于我而言,比性命更重要。” 汀兰院内,黛玉只觉心在怦怦乱跳,耳边众人的说话声渐渐听不分明了。 “吉时到——”随着一声唱和,喜娘将大红盖头交给了贾敏。 “玉儿,娘祝你一生喜乐无忧。”贾敏轻声说着,动作温柔,给黛玉盖上了红盖头,而后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姐姐,你准备好了么?”这时,林暄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清朗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黛玉顿时热泪盈眶,哽咽着应了一声。 盖头遮挡住了她的视线,过了片刻,眼前出现一抹背影,是林暄半蹲在她的面前,肩膀仍显单薄,却不纤弱。 “姐姐,我来背你出门。”林暄笑着说,“你别怕,我有力气。” 他故意打趣,想逗黛玉一笑,也为了缓解自己想哭的情绪。 “好,暄儿真厉害。”黛玉倾身靠了过去,双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 林暄慢慢背起黛玉,脚步沉稳地向外走去。 他走得很慢,甚至一度想折返回去,把姐姐永远留在家里。 黛玉安静地伏在弟弟背上,紧咬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然而,她却察觉到,手背上落下一滴水珠……是暄儿…… 黛玉心头一颤,柔声笑道:“暄儿,别难过,姐姐会经常回家的。” 林暄飞快抬手,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重重地应了声“好”。 姐弟两个先到正院,司徒珩已等着了,他扶着黛玉站到地上,又向盖头下伸出手去,“玉儿,我牵着你。” 那只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这里是林家,黛玉闭着眼睛也知道该怎么走,不过她还是抬起了手臂。 司徒珩立刻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引着她一同向林如海、贾敏行了三次拜礼。 “从今以后,你们要互相扶持、彼此包容,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贾敏叮嘱道。 林如海泪盈于睫,唯恐被女儿听出自己在哭,并未开口。 “是,女儿/小婿谨遵教诲。”司徒珩与黛玉异口同声。 出门前,司徒珩又回头恳切地说道:“岳父岳母请放心,小婿视玉儿如珍宝,终身不纳二色,绝不会做令她伤心之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莫说皇子王孙了,便是寻常人家的男子,也不会轻易当众许下永不纳妾的诺言。 司徒珩却是有意为之,他方才所言定会迅速传遍京城,日后若有人拿他后院之事议论黛玉品行,就莫要怪他不讲情面了。 “好好好。”林如海不管众人的反应,先笑了起来,现在他对自家女婿有十二分的满意,也懒得说那些言不由衷的矜持之语,朗声道:“贤婿既有此心,我就把玉儿交给你了。” 林暄也破涕为笑,朝司徒珩行了一礼,说:“姐夫,我背姐姐上花轿。” “好。” 又是一阵爆竹声与唢呐齐鸣,黛玉趴在弟弟并不宽厚的背上,只觉安心无比。 目送女儿的身影出了正院,贾敏再也控制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林如海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酸涩难言。 与林家低落的气氛不同,宫里一派喜庆喧嚣。 宫女太监们走路时仿佛脚下生风,见人就互相道喜,今天可是领了不少赏钱,待会儿五殿下接新娘子回了宫,肯定还会发红封的。 这让他们干活的时候都更加卖力了。 司徒珩居住的景辰殿内,地面打扫得纤尘不染,每扇门窗上都贴了大红的囍字,各色鲜花摆放得错落有致,树枝上系满了红绸,廊下挂着红灯笼。 从进了宫门起,黛玉捏着帕子的手就紧紧攥着,花轿外边的吵闹声都不如她自己的心跳声清晰,简直震耳欲聋。 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轿帘被掀起后,伸到眼前的仍是司徒珩的手。 黛玉握住那只手站起身来,刚要迈步下轿,就觉腰上一紧,下一瞬,她整个人就落在了司徒珩的怀里。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玉儿,抱紧我。” 尽管被盖头遮住了脸,黛玉仍觉得双颊发热,心中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恼,他从前……不是这样的呀! 胡思乱想间,已到了正房内。 黛玉眼前只看得到方寸之地,任由司徒珩牵着她拜了天地,又被送入洞房。 新房内站满了人,见到两人进来,纷纷催促司徒珩挑盖头。 还有一道小孩子的声音,“锐儿要看婶婶!” 司徒珩从负责流程的姑姑手中接过喜秤,柔声对黛玉说:“玉儿,我要掀盖头了。” 见黛玉轻轻点头,司徒珩反而深吸了口气,才缓慢又坚定地挑开了盖头。 露出了一张清丽绝尘、含羞带怯的芙蓉面。 周围立刻响起了一阵赞叹声。 司徒珩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黛玉那双泛着秋水的含情目让他不敢多看,却又移不开视线。 而黛玉也看清了司徒珩的模样,几月未见,他发冠高束,眼眸深邃,越发显得鬓若刀裁、俊美非凡。 一时间,两人默默对视,眼中唯有彼此。 太子妃见状,抿嘴轻笑,说了两句吉祥话,就吩咐小皇孙向黛玉行礼告辞。 “婶婶,我明天再来找你玩好吗?”司徒锐乖巧地望着黛玉,小脸粉雕玉琢,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黛玉只觉心都化了,摸了摸小皇孙的脑袋,颔首笑道,“好,我等锐儿过来。” 说完了话,太子妃起身领着众人离开,把空间留给了新婚的小夫妻。 很快,屋内安静下来。 司徒珩走到桌边倒了两杯合卺酒,递给黛玉一杯,黛玉红着脸接过来,两人默契地挽住对方的手臂,霎时拉近了距离。 黛玉眼睫微颤,只觉司徒珩的目光与呼吸都过于炙热,令她无处可逃。 “珩哥哥……”她轻启朱唇,语气因莫名的害怕而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玉儿别怕。”司徒珩柔声哄她,“待会儿你吃些东西,等我回来。” 闻言,黛玉放松了紧绷的手臂,两人同时饮下杯中清酒。 黛玉酒量甚浅,才喝了半杯酒,眼角已染上绯红,司徒珩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带着薄茧的指腹在那片绯色上轻抚了两下。 不等黛玉有所反应,他急忙起身,清咳了一声,叮嘱道:“你是景辰殿的女主子,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下去,莫要委屈了自己。知道么?” 黛玉乖顺点头,他又说了一遍,“等我回来。”才依依不舍地出门去了。 黛玉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唤了声“雪雁”,下一刻,雪雁的身影就出现了,手里还提着食盒。 “我累了,先梳洗。”黛玉简短地吩咐道。这凤冠和嫁衣实在太重了,若非精神高度紧张,她都撑不到这会儿。 雪雁又叫了静霞、明枝进来,服侍黛玉拆发净面、沐浴更衣。 之后黛玉喝了半碗粥,吃了两块点心,便说饱了。 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其实很难觉得饿了。 司徒珩被亲兄弟、堂兄弟、表兄弟们轮番灌酒,即便有太子在扬替他挡了不少,仍免不了一身酒气。 知道黛玉喜洁,他先去偏殿的净室里沐浴后,换了身竹青色宽袖长袍,才回了正房。 黛玉也换了身水红色衣裙,坐在妆台前,由雪雁给她擦拭头发。 “都下去吧。”司徒珩挥手。 黛玉不知怎的,根本不敢看他,嘴上却道:“她们都走了,谁来给我擦头发?” 镜中映出她轻嗔的表情。司徒珩笑了笑,“我来服侍你,可好?” 红烛摇曳,四下无声。 司徒珩缓步走到黛玉身后,极有耐心地,用帕子一点一点擦拭黛玉的长发,期间两人都不曾开口,视线却从镜中不时相遇。 终于将头发擦干梳好,黛玉松了口气,就见司徒珩手中拿了把剪刀,将他自己的头发剪下一小束,又小心翼翼地剪下黛玉的一绺头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司徒珩珍而重之地将两束墨发打结,装进黛玉送给他的荷包里。 黛玉静静看着他的动作,心底既害羞,又熨帖。 她也盼着,能与他,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第167章 回门 黛玉和司徒珩一早就起来了,收拾齐整后,先到凤仪宫给皇后请安。 今天是黛玉回门之期,皇后也提前预备了布匹绸缎、点心茶叶等物,让二人带上,也是她与皇帝的一份心意。 阳光明媚,春风和煦。 小夫妻两个坐上马车,一路说说笑笑,出宫而去。 林府正门大开,林如海、林暄父子俩已等候多时,贾敏也在二门处翘首以盼。 巳时初,一辆朱轮华盖马车停在林府大门外,其后跟着三辆或装礼物、或载丫鬟的青布马车,以及十余个劲装佩刀的侍卫。 声势不算浩大,却也引人注目。 林暄的眼睛瞬间一亮,快步踏出门槛,扬声道:“姐姐,你回来了!爹娘和暄儿都很想你!” 车内,黛玉闻声立刻红了眼眶,笑着回道:“暄儿,姐姐也想你们!” 司徒珩知她心切,给她戴上帷帽,推开车门,揽住她的腰将人抱下了车。 伸长了胳膊,眼巴巴等着扶姐姐下车的林暄:…… 他开始觉得这个姐夫有点烦人了。 听见女儿声音就赶过来的林如海:…… 他本想先看看女儿过得好不好,这下子也无话可说了。 “殿下……”他正要向女婿行礼,就被架住了,司徒珩将他扶稳,退后一步,拱手道,“岳父,我带玉儿回来了。” 黛玉也屈膝一礼,哽咽着叫了声“爹爹”。 才离家三天,她就无比想家。 “家里都还好么?”她问。 林如海捋须笑了笑,“我们一切都好,玉儿无需挂念。” “你母亲还等着呢,咱们进屋再说。” 一时,进了垂花门,贾敏拉着黛玉仔细打量一番,见她面色红润、容光焕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母女两个携手来到后院,司徒珩则随林家父子去了外书房。 黛玉刚坐到炕上,秦嬷嬷就捧了茶盏过来,黛玉忙双手去接,“怎敢劳烦嬷嬷,这些事儿让小丫头做就是了。” “奴婢伺候姑娘是应该的。”秦嬷嬷笑容慈祥,她年纪比冯嬷嬷大些,黛玉不忍让她再操劳,出阁后就把她留在林家,这边清闲琐事不多,可以安心养老。 秦嬷嬷对此心怀感激,想着趁小主子回门,再服侍一回。 等黛玉喝了茶,秦嬷嬷便退下了。 “你们都下去吧。”贾敏挥了挥手,她有许多话要和女儿单独说。 丫鬟婆子们告退后,贾敏抚着女儿的脸颊小声问:“珩儿对你好么?宫里可有人为难你?” 黛玉含羞点头,“他对我如何,娘也是知道的。” “而且,母后和太子妃嫂嫂也很照顾我。” 她眉眼灵动,一副无忧无虑的神态,贾敏只觉女儿当真可爱,摩挲着她的肩膀笑道:“我家玉儿聪明懂事,谁不喜欢呢。” 不过作为母亲,贾敏总会忍不住多问两句,“你在宫里可住得惯、吃得惯么?” 黛玉眉眼弯弯,“我们住在景辰殿,每天除了给母后请安,并无别的事。殿里还有小厨房,御厨也会做江南菜和点心。” 成亲之前,司徒珩就安排好了一切,哪怕他们在宫里住的时间并不长,他还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贾敏听着女儿的话,心里充满慈爱与欣慰之情,“他待你这般用心周到,你也要投桃报李,孝顺陛下与皇后娘娘,莫让他们寒了心,知道么?” 知女莫若母,贾敏自然了解女儿,若旁人付出三分真心,黛玉必定还之十倍。她不过是一片慈母心肠,白嘱咐一句罢了。 黛玉乖巧地点了点头,“女儿明白的。我对他也很好的……而且我没事的时候会帮母后和太子妃嫂嫂处理宫务的。” “娘就知道,玉儿是最懂事的孩子。”贾敏向来不吝啬夸赞女儿。 说完了自己的情况,黛玉问起弟弟的学业。林暄一如既往的刻苦,无需别人督促,他自制力极强,从不懈怠。 “英莲姐姐如今还吐的厉害么?” 年初甄英莲就查出怀了身孕,未没能来为黛玉送嫁,且她体质特殊,不满三月就吐的昏天暗地,饭都吃不下。 贾敏想起甄英莲难受的样子也觉心疼,所幸她现在已经好多了,“不怎么吐了,胃口也变大了。等你们搬到王府,再抽空看她吧。” “你们打算何时搬出来?” 宫里再舒心,也不及外面自在。 “就这几天。”黛玉抿嘴笑道,“父皇说珩哥哥快把他的私库搬空了。” 黛玉不好意思明说实情,那天她去敬茶,皇帝见了她赞不绝口,觉得她与自家小五乃是佳儿佳妇、天作之合。皇帝高兴了,便想赏点东西,司徒珩惯会恃宠而骄,提议让他们自己去皇帝私库里挑选。 儿子开了口,皇帝也不能让他失了面子,吩咐高福泉带路,对司徒珩道:“你媳妇刚进门,给她挑两样拿得出手的。” 司徒珩自然不会客气,选中的都是极珍贵雅致的,事后皇帝佯装心痛,“你还是早些出宫吧,别惦记朕的私库了。” 思及此,黛玉的笑容露出几分狡黠,迎上贾敏疑惑的目光,她清咳一声,拉着母亲聊起了搬家事宜。 前院书房里,司徒珩陪岳父下棋,林暄在一旁观看。 论棋艺,司徒珩比林如海稍逊一筹,不过他们二人并非为了一较高下,所以棋风相当温和。 林如海、林暄不时询问黛玉的情况,司徒珩回答得耐心细致。谈了许久,林家父子总算安心了。 成亲之前表现得再好,那也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真正朝夕相处后,才能看清一个人的真心是否掺假。 而司徒珩显然时刻关注着黛玉,对她的生活习性和爱好了如指掌。 对林如海来说,还有什么比女儿过得好更重要呢。 他捋着胡子笑道:“玉儿自小被我和你岳母娇生惯养,脾气可能大了些,她若有哪里做的不好,你尽管告诉我。” 这话听起来暗含了敲打之意,林如海又补充道:“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对玉儿说半句重话的,不过你们已经结为夫妻,就该互相体谅包容,你莫要一味忍让,把她惯坏了。” 司徒珩巴不得事事顺从黛玉,也从未觉得黛玉娇纵,因道:“岳父多虑了,玉儿贤淑体贴,脾气很好的。” 他脸上的笑容让林如海颇觉牙酸,心道算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这个老岳父还能说什么呢。 第168章 到底意难平 “姓薛?”林如海皱眉,他只能想到那个死有余辜的薛蟠。 小厮忙道:“那人自称是金陵薛家二房的长子,名叫薛蝌。” 这下林如海倒是记起来了,前世他的魂魄飘于荣国府中,见过薛蝌几次,与薛蟠不同,薛蝌算是个品行不错的年轻人。 “说是堂姐夫贾宝玉走丢了。”小厮已问清了薛蝌的来意,“是姑娘……王妃娘娘出阁那天的事儿。薛蝌想求老爷太太帮忙找人。” 林暄暗道晦气,贾宝玉那样的人,怎能与自家姐姐扯上关系? “父亲,”他看向林如海,“贾家表哥是个不着调的,未必就是走丢,或许他只是出去玩了。” 至于可能去了什么地方,又与谁玩,林暄顾及礼数,未曾明说。 林如海瞪了他一眼,吩咐小厮,“你让他回去吧,今天家里事忙,让他们自己先找找。” 林如海生平最厌恶的就是贾宝玉那种好吃懒做、不求上进、荤素不忌的人。更不关心他的死活。 “是。”小厮应声退下。 司徒珩状似心无旁骛,将白子落在棋盘上,气定神闲地说:“贾宝玉既已入赘薛家,便不是林家的亲戚了。” “他去了各处,也无需岳父费心。倘若实在无法……薛家大可报官。” 他就差明说了,林如海颔首,“贤婿所言有理。不聊他了,又不是小孩子,两天不见就闹得满城风雨。” 说完,将棋盘一推,“我去瞧瞧玉儿,她回来这么久,我还未曾与她好好说话呢。” 司徒珩也立刻站起身,“我去拜见岳母。” 林暄便把贾宝玉的事儿抛在脑后,抬脚往外走,“快用膳了,我问问姐姐想吃什么,叫厨房赶紧备上。” 他猴儿似的窜了出去,司徒珩人高腿长,也走得脚步飞快。 因顾及身份和形象而被落在后面的林如海:…… 得了,他每天锻炼,身体好得很,怎么能输给年轻人? 于是,府中的下人就瞧见自家老爷、少爷、姑爷急匆匆的往正院走,不禁纳罕,今儿除了姑娘回门,家里没发生别的大事呀? 有机灵的很快想明白了,对这三位爷和太太而言,姑娘就是最重要的事呀。 此时,传话的小厮到了角门上,薛蝌忙迎了上来,“林大人怎么说?” 小厮如实转述了林如海的话。 薛蝌听了,却不觉失望,他是个人精,林家对贾宝玉的态度他可是一清二楚,无论如何也不会留贾宝玉住在府里的。 但他也非走一趟不可,一则即便贾宝玉不学无术、除了是个男的外别无用处,到底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薛蝌做不到不管不顾。 更重要的是,若贾宝玉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二房再难摆脱薛姨妈母女了。 薛蝌收到答复,又向林家小厮诚恳道谢后,就赶紧回家了。 从内城到外城路途不近,薛蝌到家时已过了午饭时间,他匆匆扒了两口剩饭,简单地向母亲和妹妹讲述了一下情况,就去找薛姨妈回话。 晌午的日头有些晒人,薛蝌的额头上、鼻梁上都冒出了汗珠。 “蝌弟,辛苦你了。”薛宝钗正等在门口,看到薛蝌,露出一抹笑容。 她穿着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颜色暗沉,头上戴了一支金簪子,身上散发出一种如槁木死灰般的气度,看起来不像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 宽大的衣衫掩盖住了微微隆起的腹部,而从前片刻不曾离身的金项圈不见了踪影。 薛蝌停下脚步,语气平淡地打了声招呼,“堂姐。” 薛宝钗顾不得在意他的态度,忙问:“林家怎么说?可曾见到宝玉?” 这时屋内听到谈话声的薛姨妈也出来了,满眼期待地看着薛蝌。 薛蝌摇了摇头,叹气道:“林家姑娘今天回门,没空管咱们的闲事。依我看,还是尽早报官吧。” “蝌儿说的是,早些报官说不定能找回来。”薛姨妈用商量的口吻对薛宝钗说。 薛宝钗那可怜的自尊被拉扯得无所适从,她是贾宝玉的枕边人,却要挺着大肚子到处寻找丈夫。 她紧紧咬着牙关,才勉强维持住端庄的姿态,事已至此,只得点头道:“我身子不便,还得劳烦堂弟再跑一趟官府。” 薛蝌爽快地应下了,又一次追问,“堂姐夫离家之前,究竟发生过何事?他为何离家?” 报案时若不说明情况,给出线索,官府恐怕也会束手无策。 之前他已问过数次,薛宝钗都含糊其辞。 薛蝌不信,一个好端端的人,会无缘无故离家出走。 “他……”薛宝钗面色难堪至极,仿佛受到了天大的羞辱,“他一直念着林妹妹……说什么木石前盟才是对的……” 这话令薛蝌慌乱了一瞬,他赶紧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才松了口气,对薛姨妈母女说:“进屋说吧,万一被人听到,后果不堪设想。” 林家姑娘是皇帝亲自赐婚、上了皇家玉蝶的郡王妃,岂容外男攀扯? 贾宝玉还真是出言无忌啊! 到了屋内,薛宝钗的情绪稳定了些,便从头讲起。 去年年底,薛宝钗怀孕后,就让贾宝玉替她去铺子里看着。 有一天贾宝玉很晚才回家,说话做事都显得比平时迟钝,薛宝钗从前对贾宝玉身上佩戴的物件极为关注,很快就发现他脖子上的通灵宝玉不见了。 这事儿薛蝌也知道,还帮着找了一阵。 只是到现在也没能找到。 从那天开始,贾宝玉就渐渐变得呆滞起来,薛姨妈母女也不敢再让他出门了。 薛宝钗每天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夜里总能听见贾宝玉说些含糊不清的梦话。 醒来后一脸迷茫,问薛宝钗他们在哪儿,不等薛宝钗回答,又慌慌张张地说要去看林妹妹,“只要林妹妹不走,便是把我的心挖出来给她看,我也是愿意的。” 薛宝钗又气又恨,又怕贾宝玉出去惹祸,就把他关在家里。 直到三月十六—— “那天他突然清醒了,跟正常人一样。”薛宝钗表情麻木,“说我怀着身子不方便去铺子上,他替我去看着。” 还向她道歉,那副愧疚的姿态让人无法怀疑他的真诚。 薛宝钗冷笑了一下。谁能想到,他一去不回呢。 第169章 完结章 暮春的晨间,风里裹挟着丝丝凉意,贾宝玉恍若未觉,他脑中似乎有一道声音,指引他到某处去,便可解脱。 他的确受够了在薛家的生活,薛姨妈和薛宝钗无时无刻不在劝说他、要求他。 想让他同薛蝌一样,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抛却风花雪月,与那些满身铜臭味的商贾打交道,他虽是个俗人,却也不屑如此! 上天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丢失通灵宝玉的那天,他梦回前世,得知自己本是天界赤瑕宫神瑛侍者,曾在西方灵河岸边以甘露灌溉了一株绛珠草,使其提前化形、又修成女体。 后来他下凡造历幻缘,绛珠仙子亦随他而来,说要用毕生的眼泪偿还甘露之惠。 梦中他仍是荣国府的宝二爷,林姑妈仙逝后,他的表妹林姑娘便被接入荣国府,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一同住在老太太的碧纱橱,一起葬花、偷看《西厢记》,形影不离。 那是多么美好的梦啊。不仅有超逸灵秀的林妹妹,还有温柔小意的袭人、泼辣娇俏的晴雯…… 如果能让梦境成为现实,哪怕只有一天,哪怕让他立刻死去、化成灰烬,他也心甘情愿。 醒来后,他一度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不知哪里出了差错,荣国府没了、林妹妹父母双全是他攀附不起的千金大小姐、他甚至已经成了薛家的赘婿…… 贾宝玉崩溃了,每天浑浑噩噩。薛宝钗便不许他再出门。 可他预感到自己该走了,这样的日子他是一天也不愿再过了。 他只想与林妹妹告别,回到他们来时的地方等她。 没人知道贾宝玉是如何走到林府门外的。但他运气不好,接亲的队伍声势浩大,他不敢靠近半分,连林妹妹的衣角都未曾看到。 “走吧走吧!”他失望而归,亦心如死灰,“都散了,该散了……” 北邙山上,一僧一道盘腿而坐,和尚看了眼天色,又掐指算了算,忽然笑道:“来了!神瑛侍者果然是有慧根的,这便堪破红尘了!” “道兄,你我也算功德圆满了。” 道士也大笑两声,从怀里取出一块鲜明美玉,“多亏了通灵宝玉的指引,没叫咱们白等一回。” ——— 三月二十五,大吉,诸事皆宜, 昭郡王夫妇从皇宫景辰殿迁居昭王府。 满打满算,黛玉在宫中住了不到十日,一应物品用具却装了两大车子,再加上皇帝皇后的赏赐、太子夫妻的赠礼、其他兄弟妯娌的贺仪,倒也忙活了大半日。 昭王府的正院占地极大,五间正房宽阔敞亮,在黛玉的提议下,东边的两间改成了一间大书房,供他们夫妻二人一同使用。 当然,外院里也有一间用来接待外客的书房,如非必要,司徒珩是不会去的。 他刚成亲,一刻也离不开黛玉。 腻在花厅里看了半日礼单,司徒珩眼见金乌西坠,天边晚霞绚丽,拉着黛玉到院子里信步徐行。 黛玉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笑嗔道:“只剩十来张单子了,还要拖到饭后再看不成?” “明天再瞧也不迟。”司徒珩唇角上扬,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晚上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黛玉霎时涨红了脸,甩了一下被牵着的左手,“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再不理你了!” 奈何那只手却被司徒珩紧紧握着,她的力气根本甩脱不了。 “好玉儿,我错了,你别生气。”司徒珩迅速道歉。 其实他知道黛玉并非真的生气,就是害羞而已,他也乐意哄着。 “罚我明天一个人对单子、查账册,可好?” 这些活儿黛玉虽做惯了,也得心应手,却着实不大喜欢。 他们二人成亲后,内宅的琐事从来都是一起商议做决定,才显得不那么枯燥。 因此听了司徒珩的话,黛玉就忍不住笑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明儿你除了吃饭就别出这间花厅了!” 她扬起下巴,故作娇纵,实则在司徒珩眼里,只觉她可爱得不得了,手臂一伸就把她抱在了怀里,摩挲着她的纤腰,低低地笑了一声,“好,玉儿就在我旁边看书抚琴,别说一天,一辈子我也愿意。” 他呼出的热气就在黛玉耳边,黛玉只觉耳垂处一阵酥痒,连心尖都颤动了起来。 黛玉伸手想推开这个炙热的怀抱,自然是推不开的,她又羞于被人瞧见此刻的表情,索性把脸埋到司徒珩的怀里,嘴上说着“你想得美”,声音里却带着掩藏不住的甜蜜。 “那娘子愿不愿意陪我呢?”司徒珩低头蹭了蹭怀中人的脸颊,撒娇般的问道。 黛玉闭口不答,只伸手回抱住他。 两人静静依偎了一会儿,等黛玉脸上的热度消退,才松开怀抱,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手牵手并肩而行。 王府的花园里百花争艳,馨香扑鼻。司徒珩随手摘下一朵桃花,簪到黛玉鬓边,欣赏了片刻“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景,忽然开口问道:“玉儿,你想不想出京去玩?” 黛玉思考了一瞬,果断点头。随即又轻蹙柳眉,“父皇只给了你一个月的假,咱们能去哪儿?” 一个月后,司徒珩便要入朝听政了,时间有限,车马缓慢,到不了太远的地方。 司徒珩温柔抚去她眉间的忧愁,笑道:“父皇如今正当盛年,太子兄长地位稳固,本就无需我锦上添花。我打算禀明父皇,出京游历一番,想必他会同意的。” “咱们先去江南,再到西蜀,然后去看海观潮,好不好?” “好!”黛玉抿唇而笑,眼波流转,眸光潋滟,看得司徒珩心底又软又甜。 二人商议已定,却未能说走就走,先是贾敏染了风寒,虽病得不重,黛玉也放心不下,三天两头往林府跑。 等贾敏痊愈了,天气也热了起来,黛玉素来苦夏,司徒珩也舍不得看她辛苦,索性推迟到中秋以后。 期间也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江夫人回京亲自送沈慕婉出阁,黛玉前去沈家添妆,只见江夫人的气色比离京前好了不少,整个人的气度也更加温和沉静,显然这两年过得很是舒心。 七月中旬,贾迎春的长子满月,黛玉派雪雁走了一趟,送了一份满月礼,雪雁回来后,向黛玉禀报了贾探春的好消息。 原来贾迎春成婚后,一直惦记着娘家的两位妹妹,偏巧齐家大奶奶是个极擅交际的,见贾探春精明能干、才貌双全,就搭桥牵线,给她说了一门亲事。 黛玉听说后,真心替贾探春感到高兴,至于贾惜春,有两位姐姐替她着想,将来也不会过得太差。 八月底,黛玉和司徒珩到林家辞行,却不料,林暄非要跟他们一起。 “父亲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现在不正是我出门游学的好机会吗?” 林暄凑到黛玉身边撒娇,“姐姐你就带着我吧,有姐夫在,爹娘也不用担心我的安全了。” “是吧,爹,娘?”他看向父母,谈好的意味十分明显。 贾敏虽不舍,却也认同林暄的理由,只是她到底更偏心黛玉,因说:“你明年又不下扬,急什么?过两年再去游学也不迟。” “你母亲说的对,”林如海颔首,警告儿子,“别给你姐姐姐夫添麻烦。” 便宜女婿一看就是为了游山玩水、谈情说爱的,哪有功夫管别人?林如海想不通,林暄怎么这点儿眼力见都没有呢。 黛玉自然是欢迎弟弟的,她在桌子底下勾着司徒珩的手指晃了晃,司徒珩便主动说:“岳父岳母放心,我会照顾好玉儿和暄弟的。” “姐夫真好!”林暄欢呼一声,笑出了一口白牙。 他倒不是存心打扰姐姐与姐夫的,而是怕姐姐出门在外,受了委屈无人倾诉。 黛玉看向司徒珩,笑得眉眼弯弯。 她就知道,珩哥哥很好说话的。 出发这日,秋高气爽,丹桂飘香。 司徒珩陪黛玉坐在马车里,林暄骑马随行,时不时传出一阵欢声笑语。 (正文完) 后记:感谢读者宝宝们的支持,鞠躬。 这是作者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文,因为能力有限,文笔也不行,快到结局的时候写的太艰难了…… 再次感谢大家的不离不弃。 后面会有三个番外,沈表哥的、林爹爹的、林妹妹和林妹夫的,感兴趣的可以留意一下。 (再次鞠躬。) 希望下本书还能见到可爱的大家(?ω?) 番外一:心底的月亮(沈宴篇) 沈宴一路骑马,赶在这日宵禁前入了京。 沈府大门紧闭,门口两侧的石狮子静静卧着,被上方的红灯笼照出一片阴影。 随从下马小跑过去扣响门环,大声道:“大公子回来了,快开门!” 门房刚吃了饭,正打盹呢,闻声一个激灵,立刻醒了神,一边起身飞快往外走,一边拍了把在玩石子儿的小孙子,吩咐道:“快去松涛院禀报老太爷,咱们公子回来了!” 五六岁的小孩仰头问:“公子是谁呀?” 门房不耐烦地瞪眼,“让你去你就赶紧去,跑快点!” 小孩怕挨打,一溜烟的往松涛院的方向跑去了。 这时门房已开了侧门,只见沈宴一身灰蓝长衫,风尘仆仆立在门外,连忙弯腰道:“公子辛苦了,您快请进。” 沈宴笑了笑,温声说:“有劳李叔。” 门房忙道不敢,“老奴已经命人去禀报老太爷了。” “祖父身体可好?”沈宴问,虽然年后才通过信,他也时刻挂心着。 门房笑道:“老太爷身子骨硬朗着,前天二姑娘带小少爷来,老太爷还抱得动重外孙呢。” 两人说话间,已进了院子,各处花木、摆设与沈宴记忆中分毫不差。 沈宴本打算先梳洗更衣,再去拜见祖父,但沈弥已收到通报,松涛院上下很快就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起来,沈宴便径直到了沈弥的起居之处。 沈弥披了一件酱紫色外袍,头发简单束起,显然方才睡下了,为了见孙子,急匆匆收拾了一番。 屋内烛火摇曳,沈宴进了门,看到祖父的瞬间,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他疾步上前,扑通跪在地上,“孙儿不孝……” 一别经年,沈弥的脸上遍布风霜,鬓发斑白如雪,让沈宴无比心疼愧疚。 再多的信件与问候,都抵不过常伴膝下尽孝之情。 沈弥却笑呵呵的,亲手扶孙子起来,“你是为民请命去了,何谈不孝?” 他拍了拍沈宴的肩膀,语气骄傲又欣慰,“我在朝廷上听说了你的政绩,子昂,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也没给咱们沈家丢脸。” “但孙儿没能承欢膝下,累得祖父惦念牵挂……”沈宴眸中含泪,几乎说不下去。 沈宴可以说是沈弥一手养大的,从未长久的分离过,况且人上了年纪就会心软,沈宴这一走就是八年,又是那样偏远的地方,沈弥如何能不日夜悬心呢。 但他的软弱不会在孙子面前表露,他佯装嗔怪地说道:“我还没老到走不动路、需要你天天服侍尽孝的时候,别作出这副样子。” 见沈宴还想说些什么,他挥手表示不耐烦听了,问门口侍立的管家,“饭做好了没?” 管家是看着沈宴长大的,听说他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让厨房备些他爱吃的、容易克化的食物。 听沈弥问起,管家躬身笑道:“做好了,是送到老太爷这里么?” “送我院里吧。”沈宴担心影响祖父休息,“明儿我再来给祖父请安。” 沈弥确实觉得乏了,便也不勉强。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祖孙俩一同坐车出门。沈弥是去上朝,沈宴则先到翰林院探望以前的同僚,等下朝后再去吏部述职。 今天朝中无事,很快就散了朝,沈宴在六部衙门外碰见了林如海和几个户部官员。 林如海看到沈宴时,有一瞬间的恍惚,九年前那个惊才绝艳、芝兰玉树的少年状元,如今肤色变深了不少,浑身的气派沉稳老练,犹如脱胎换骨一般。 “林大人,张大人……”沈宴拱手笑道,“诸位大人,许久不见,晚辈沈子昂这厢有礼了。” 公众扬合,众人心照不宣,都以同僚之礼相见。 户部官员知道林、沈两家是亲戚,寒暄两句就识趣的离开了。 林如海这才说道:“在外为官不易,贤侄受苦了。” 沈宴摇了摇头,笑道:“若说吃苦,伯父当年在扬州举步维艰、殚精竭虑,相比之下,小侄这些年算是享福去了。” “倒也不能这么算。”林如海笑了笑,他那时候是身不由己,沈宴却不必如此。 不过人各有志,林如海又打量了一遍沈宴,了然笑道:“看来贤侄此番收获颇丰啊。我该恭喜你才是。” 沈宴大方点头,“小侄虽不敢说夙兴夜寐,也堪称谨慎勤恳、不敢懈怠,想做的事大概有些章程了。” “好,好,朝廷和百姓就需要你这样的后生。”林如海捋须赞道,随后话头一转,“有空来家里坐坐,暄儿时常念叨你呢。” “是。”沈宴应了一声,不可避免地失了神。她……过得好么? 尘封的记忆突然浮现在眼前,清晰如昨。 分明只有廖廖几次的相见,她的一颦一笑却被镌刻在脑海里,还有淡淡的遗憾与怅惘。 沈宴很想问一句,踌躇片刻,终究未语,罢了,他何来立扬? 进宫的途中,祖父问他,可曾放下了。 当时他点了头。因为他别无选择,沈家需要他撑起门楣;母亲已与父亲决裂,余生由他奉养;还有两个妹妹,出阁后更离不开娘家人做倚仗。 衙门前人来人往,沈宴很快从思绪中回神,与林如海告辞。 沈宴离京八年,任了两年县令、三年同知与三年知府,每年的岁考结果都是上等,皇帝召他回京述职时,已决定要擢升他为吏部右侍郎,让他可以施展才干,实现吏治清明的宏愿。 吏部尚书杜彰与沈弥是老朋友了,看沈宴就和自家小辈差不多,聊完了公事,难免问起私事来。 “子昂二十有六了吧?还未成家么?” 杜彰并不知晓沈家曾向林家提亲的事,话里也无探究之意,只是替沈弥心焦,“你祖父说不定着急抱曾孙子了。” “从前是晚辈不懂事。”沈宴露出惭愧的笑容,“如今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他任性了八年,是时候扛起肩上的责任了。 几天后,沈宴去城门处接了江夫人回家。江夫人舟车劳顿,精神倒还不错。 因为丈夫越发荒唐,江夫人只在云州待了不足两月,便一直跟着儿子生活。她亲眼见证了沈宴这八年过得如何辛苦,白天为了公事忙得连饭都忘了吃,晚上回了家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江夫人怎会不心疼? 况且在她与丈夫之间的矛盾不可协调后,沈宴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她这边,到云州为她撑腰。 以上种种,让江夫人心中的怨气与伤痛消减了不少。 她往后就当没那个丈夫,守着儿子与两个女儿也能过得很好。 沈宴正式任职前,有一个月的休假,这天他给江夫人请安时,主动提起了娶妻一事。 “真的么?”江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以往她每次出言试探,沈宴都会用一长串大道理说得她哑口无言。 没想到刚回京沈宴就自己想通了。 江夫人仔细看了看沈宴的表情,见他平静又认真,自然是极高兴的,可又是极难过的。 若是当年他能遂了心愿,也不至于白白苦了这么多年。 思及此,江夫人忍不住泪盈于睫,“宴儿,从前是娘对不住你……” 她真是猪油蒙了心,儿子看中的姑娘岂能不好? 偏她想左了,毁了儿子的大好姻缘。 沈宴只觉一阵钝痛自胸口泛起,他苦笑着安慰江夫人,“母亲不必自责,是儿子没有福份……” 沈宴早就想明白了。林表妹是整个林家的掌上明珠,她的亲事自然要经过本人的同意。林家拒绝了沈家的提亲,就意味着林表妹对他无意。 那他还有什么可不甘的呢。 “咱们不说从前的事了。”江夫人擦去眼角的泪珠,温声笑道,“宴儿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 她已暗下决心,只要沈宴开口,她绝无一个不字。 沈宴也是有备而来的,他对江夫人道:“儿子虽有一个人选,还要母亲帮忙拿主意。” 听了这话,江夫人的心里头更添几分舒坦,笑问沈宴说的是哪家的姑娘。 却见沈宴犹豫了一瞬,才道:“母亲可还记得咱们老家的百川书院?黎院长有一位千金,与我年龄相仿。” 江夫人脸上的笑意立刻变得有些僵硬,“那黎姑娘因何蹉跎至此?” 男子拖到二十五六岁尚未成家还算常见,女子过了双十年华还待字闺中的话,多半是给人做续弦的命了。 她觉得让沈宴娶这样的妻子是受了委屈的。 世道如此,江夫人亦不能免俗。 “黎家姑娘命苦……”沈宴娓娓道来。 黎家同沈家一样,都是山东大族,不过黎家从不许子孙入仕,而是效仿孔圣人,教书育人、著书立说。 黎家的女儿均被当做男儿教养,自幼与兄弟们一起上学。 沈宴所提的黎姑娘也不例外,她知书达理、深明理义,及笄之年便说定了婚事,是百川书院的一名学子,与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黎姑娘出阁前,未婚夫婿的父亲病逝了,黎姑娘等了三年,等来的却是一件伤心事。 原来她未婚夫在老家守孝期间,同表妹厮混到了一处,才除了孝服,就已珠胎暗结了。 黎姑娘不甘受辱,毅然决然地退婚了。 以黎家的声望,再为黎姑娘找一门不错的亲事轻而易举。 但这桩亲事才刚定下,又横遭波折,概因黎姑娘的前未婚夫被逐出书院便怀恨在心,故意与外男品评黎姑娘的外貌性情,传言沸沸扬扬,毁了黎姑娘的名声,也毁了她的第二桩亲事。 一来二去,黎姑娘就被耽搁至今。 这些都是沈宴从堂弟书信中知道的情况。 江夫人听完,不由唏嘘,“那姑娘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你既有意,娘自然是支持的,我明儿就与你祖父商议,托你二祖父去问问黎家的意思。” 没料到她这么好说话,沈宴愣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他笑道:“母亲,我打算骑快马回去一趟,亲自与二祖父说。” 他是诚心求娶黎姑娘,当然要坦诚相待,他能给的是足够的尊重与此生不纳妾室的诺言。 而他心底,曾有一抹身影,如同天边明月,清冷高华,遥不可及。或许他永远也无法淡忘。 无论黎姑娘接受与否,他都不会有丝毫隐瞒。 番外二:林文谨公(林如海篇) 久居行宫养老的太上皇听闻此事,特与皇帝商议,念在林如海一生勤谨勉励、忠君为国的份上,不仅保留其品秩与俸禄,还将林家祖上的文信侯爵位赐予林如海。 年后,新鲜出炉的文信侯夫妇命府中下人打包行李,准备带着大孙子林逸往岳州去,与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子团聚。 承平元年,新帝开恩科,林暄高中探花,在翰林院修书两年,被擢升为侍读学士,三年后自请外放,如今在岳州任知府已有两载光景。 林暄一家三口离京时,林如海与贾敏都是年过花甲的人了,虽然多年来坚持锻炼,保养得宜,却也抹不掉岁月的痕迹。 担心老两口生活寂寞,林暄夫妻便把时年五岁的长子林逸留在二老膝下尽孝,黛玉和司徒珩这两年也极少外出,经常回府陪伴父母。 临行这天,是个天朗风清的好日子,黛玉夫妇将林家三口人送至城外十里。 贾敏拉住女儿的手依依不舍,殷殷嘱咐,“爹娘不在京里,你若是觉得闷了,就常与姐妹聚聚,你嘉悦姨母也盼着你多去瞧她……照顾好自己,天热莫要贪凉……” 到底是年岁大了,贾敏的两鬓斑白如霜,眼角也布满了细纹。 黛玉替母亲理了理鬓发,柔声道:“女儿都记下了,娘放心吧。” “爹也是,”她又看向林如海,“莫要太记挂我们,我和珩哥哥得空就会去岳州的。” 司徒珩本在吩咐小厮、家丁们,路上注意安全,宁可走得慢些,也不能出任何岔子。 听见黛玉的话,便走过来笑道:“玉儿说的对,咱们一家人以后有的是相见的机会。” “不过在那之前,还得拜托岳父岳母转告暄弟,让他在府中给我们留个院子。” 贾敏顿时被逗笑了,“好,到时候一定会有地方给你们住。” 她心中熨帖,眼底已无湿意,再看黛玉,更添几分欣慰。 建安三十一年,皇帝禅位于太子,退居大明宫。新帝继位后,司徒珩晋封亲王,比太上皇在位时更受宠信,从前那些或羡慕或嫉妒黛玉的人,连在背后议论都不敢了。 所以黛玉过得更加顺遂无忧,或许还有不曾生育的缘故,仍是仙姿昳貌、窈窕袅娜,看起来与少女时期相差不大。 司徒珩亦是年轻俊美、风采卓然,望向黛玉的眼神一如既往,盈满了温柔宠溺。 贾敏对林如海笑道:“老爷若没什么要叮嘱的了,咱们就走吧。” “好。”林如海深深地看了眼黛玉,千言万语化作一句,“玉儿切记,要珍重自身。爹娘在岳州等你们。” 黛玉颔首应了,摸了摸林逸的脑袋,轻声哄了半晌,才目送林家一行人走远。 两个月后,车马抵达岳州知府官邸。 时值黄昏,林暄已从衙门回府,听见下人通报,立刻携妻子陆氏、幼子林遥到门外迎接。 四岁的林遥粉雕玉琢、聪明伶俐,记住了父亲母亲的话,见天的盼着祖父祖母和兄长到来。 林如海才下车,他就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过去抱住林如海的腿,仰头脆生生地说道:“祖父!遥儿好想您呀!” 不等林如海答话,他又探头往车里瞧,“祖母呢?哥哥呢?” 活泼开朗的性情着实惹人喜爱。 林如海顾不得舟车劳顿,一把将小孙子抱了起来,笑呵呵地道:“祖父也想遥儿。” 那边,林暄扶着贾敏下车,刚叫了声“母亲”,许多关心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贾敏已挣开他的手,去和林如海怀里的林遥说话了。 林暄朝陆氏无奈一笑,意思是“你看爹娘,有了孙子就把咱们忘了”。 “逸儿!”陆氏却没理会他,只惦记着自家大儿子。 “娘!”林逸灵活地跳下车来,扑进陆氏怀里,他八岁了,平常稳重得很,极少这般撒娇,可见是极想念母亲的。 众人都在互诉离情,林暄:…… 果然这个家里最疼他的是姐姐! 他想问姐姐怎么没来,又怕勾起母亲的思女之情,只好把话咽回去了。 岳州温暖湿润,与江南类似,林如海夫妻俩曾在江南待过十多年,很容易就适应了岳州的气候。 恰巧林遥到了开蒙的年纪,林如海就亲自为他启蒙,同时也没有落下林逸的功课,日子过得充实又愉快。 这天林如海手把手教林遥写字,林遥活泼好动,一个“林”字写得歪歪扭扭,他脸上也溅了点墨汁,林如海用帕子给他擦脸,就这么一松手的工夫,林遥索性拿手指蘸墨,在纸上乱涂了起来。 “真是个淘气的皮猴儿!”林如海轻拍了下林遥的手背,笑嗔道,“再不听话就让你父亲来教你了。” 林暄看似古灵精怪,跟长不大似的,其实在两个儿子跟前,是妥妥的“严父”形象。 果然,林遥赶紧端正坐姿,向林如海认错讨饶,“遥儿再不敢捣乱了,祖父别告诉父亲。” 他顶着一张小花猫似的脸蛋,语气可怜兮兮的,林如海立刻就心软了。 因为他想起黛玉小时候也有这样一件趣事。 那时黛玉才三岁,因她聪慧灵秀远胜常人,林如海爱惜不已,且公务不算繁忙,便揽下了为女儿启蒙的活儿。 黛玉身子弱,力气又小,林如海本不愿过早教她写字,偏黛玉是个好强的,看父亲拿笔,她也要。 林如海对女儿百依百顺,哪里舍得拒绝她?握着她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写了个字。 黛玉记性很好,当即认了出来,“玉!” 林如海便夸她聪明,小黛玉笑得眉眼弯弯,可爱极了,拿着纸要去给贾敏看,那上面墨迹未干,糊了她一手,她又去拨脸上的碎发,把莹白如玉的小脸儿也弄脏了。 林如海知道女儿喜洁,故意逗她,让她看镜子里的小花猫。 不料竟把女儿逗哭了。小黛玉不敢相信自己变丑了。 林如海哄了半天,连贾敏都惊动了,才哄好了女儿。为此,林如海被贾敏数落了一顿。 那时林如海是真真切切地想着,要保护这颗掌上明珠,让她一生顺遂无忧。 哪知后来家中遭逢巨变,林如海的心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竟让他狠心抛下柔弱多病的女儿……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霎时涌现在眼前,林如海不禁红了眼眶。 “祖父,您怎么了?” 林遥懵懂的声音打断了林如海的思绪,他回过神来,掩住眼底的酸涩,柔声道:“祖父是想你姑姑了。” “我知道姑姑!”林遥兴奋地说,“父亲给我看过姑姑的画像!” 随即又蔫头耷脑的,“可是我没见过姑姑。” 一旁默默练字的林逸抬头认真纠正弟弟,“你见过的。你小时候,姑姑常常哄你。” 林遥张大了嘴巴,“我怎么不记得?” “因为你还没记事儿呢。”林如海指着小孙子脖子上挂的长命锁,笑道,“这就是你姑姑送你的。” “姑姑真好!”林遥高兴起来,拉着林如海的袖子问,“姑姑会来看我吗?” 林逸手下一顿,竖起耳朵等林如海的回答。 “当然了。”林如海肯定地说。就算不看两个小家伙,也得来看他这个老父亲呀。 林遥记住了这话,之后隔三差五就问一句,“姑姑来了吗?到哪了?” 把贾敏闹烦了,问清楚缘由后,就找丈夫的茬儿,“好端端的,你非提玉儿做甚?”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格外念旧,希望儿女全都守在跟前,贾敏亦然,她最近总听孙子问起女儿,心里如何不思念?连觉都睡不安稳,险些往京里去信,催黛玉赶快来了。 林如海讪讪地捋了把胡子,“我也没想到遥儿是个死心眼的孩子啊。” 见他还委屈上了,贾敏只觉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耍赖道:“我不管!你让遥儿别再问了。” 林如海:“……夫人莫恼,我想法子。” 没过几天,一封写得歪歪扭扭、夹杂着鬼画符的信被寄往京城。 林如海深藏功与名,不动声色地等消息。 终于在十月底,林家迎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 除了林如海心心念念的女儿女婿,太上皇、太后、二公主竟也千里迢迢的来了。 太上皇的说法是,在京城待得闷了,趁着身子骨尚且强健,到外面瞧瞧。 嫡出的二公主则是要黏着黛玉,缠得帝后没法子,只得同意她跟着一起离京。 林家的府邸住不下这么多人,司徒珩便为太上皇和太后买了一座宅子,离林府不远,方便两家人常来常往。 从此,太上皇与林如海仿佛一对寻常亲家,三天两头约着下棋品茗、谈书论道,好不悠游快活。 两个古稀之龄的老人家最爱做的还是追忆往昔,他们曾经君圣臣贤,共同理清了江南乱象,使国库充盈,为如今的太平盛世打下了基础。 提起这些,两人都觉成就满满,太上皇突发奇想,对林如海道:“朕替爱卿想了个谥号,叫文谨,爱卿觉得如何?” 林如海正喝茶,闻言险些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他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就开始考虑谥号了? 不过转念认真一想,太上皇的主意还真不错,他便从善如流,“陛下厚爱,臣却之不恭。” 太上皇一言九鼎,临终前留下一道圣旨,待林如海百年之后,以“文谨”作为他的谥号。 肯定了林如海这一生勤谨肃恭、堪为文臣表率。 这是承平十六年的事,到了承平十八年,林如海于姑苏老宅里寿终正寝,林家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 魂归地府的林如海却后知后觉的忐忑起来,照前世的命数来看,他的寿数早在三十几年前就到了尽头,而他不仅逆天改命,还牵扯到了数不清的人。 他从不后悔这一世的所作所为,也不怕自己受到惩罚,只唯恐家人受到连累。 他正盘算着怎么说服阎罗王,让他一人做事一人当,却见鬼差们的态度十分客气,甚至可以说是殷勤了。 林如海一头雾水,观察了许久才拉住白无常,小心询问究竟。 “你身上的功德值非常高,说不定可以飞升成仙。”白无常道。 他没说的是,像林如海这样浑身金光闪闪的魂魄,百年也难得碰上一个。 林如海震惊了,随即醒过神来,他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功德值可否抵消惩罚?我本来早就该死了……” 黑无常说:“我们看过生死簿,你就是该活到今天。” 什么?林如海不可置信地道,“我前世明明只活到四十四岁。” “那并非前世。”白无常解释,“当年玉帝与朱雀神君合力逆转时空,你的命数自然发生了改变。” 林如海先是疑惑,这样的秘闻是他能听的么。随即彻底放下心来,他以后再不必为儿女和孙子担忧了。 至于他自己能否飞升,他倒不太在意,横竖他为人一世,赚得青史留名,已无愧于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