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向狙击(刑侦)》 1、序章 沈萍坐上警车的时候,正挺着近九个月的肚子,阵痛使她面色苍白,连走路都得要人搀着。 那是千禧年后的第一个除夕夜,下了很大的雪,大到仿佛要整个吞噬掉那个处于崩溃边缘的旧时代。 小县城的风雪中夹杂着些许火药味儿,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多年以后,魏骞已经记不清楚那晚发生的事了,只记得鞭炮声与枪声一同炸响,紧接着就被尖锐的警笛声所淹没,最后是救护车的鸣笛声,每一次都拉得老长,长到他觉得耳膜都在跟着震动。 那一年他十三岁。 沈萍最终还是没能站着从询问室走出来,医生用担架抬着她疾步往外冲:“胎盘早剥三级,准备紧急剖宫产!” 他看到猩红的血从沈萍双腿之间涌出,流水似的淌了一地,在白炽灯下格外刺目。 “就叫晏晏,你妹妹的名字,魏晏晏,记住了吗?”沈萍捂着肚子说,她痛得额头暴起了青筋,看向魏骞的眼睛都是赤红的。 她的手心被冷汗沁湿透了,像一块柔软的冰块,包裹在魏骞的手背上。 “离开云州,越远越好……” 魏骞把耳朵贴上她的唇边,才听到她颤抖着声音说:“千万……千万不要追究你爸爸的案子,也千万……千万不要怨他……” “他所做的一切——包括他的死,也全部都是……都是为了我们……” 泪水打湿了他的耳垂,几乎烫得他浑身战栗。 “囝囝,保护好妹妹,今后,她就是你唯一的血亲了,忘掉一切,好好活下去,还有……还有……” 沈萍的瞳孔在一声声“还有”中扩散,浅茶色的瞳仁变得灰败,像是被他遗忘在角落里、沾满灰尘的玻璃弹珠,再不能倒映出任何人的影子了。 . 魏骞蜷缩在审讯室门口的长椅上,盯着自己手背上的五道血痕出神,四周静得出奇,只剩下了窗外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玻璃上的声响。 走廊尽头被刻意压低的人声断断续续传进他的耳中。 “持枪命案,目击者必须隔离审查,这事儿没得商量。”打火机咔哒一声轻响,老警察深吸口气,不再言语。 “可、可沈萍都快死了呀……”那人似是还想争执什么,却骤然被门外的一声吆喝给打断了:“程邈,嫂子带孩子过来了!” 夹杂着雪花的穿堂风呼啸而过,竟然吹落了墙上的一面锦旗。 老警察走过去捡起,目光扫过上头用金线绣着的“扫黑除恶先进集体”几个大字,说:“魏昭这个名字,你还不够眼熟么?” “你好好想想,六年前,江台那桩案子的结案报告是怎么写的?”他重新将那锦旗挂上去,轻轻掸了掸上头的灰尘,一字一顿道:“线索中断。” 程邈呼吸一滞,满脸的不可置信:“你是说……这孩子是当年涉事警察的儿子?可、可怎么会——” 外面的声音再次催促:“老程,干嘛呢!” “这世上,没什么是不可能的,”老警察拍拍他的肩膀,“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你回去过年呢,记着,这案子你别跟着瞎操心,不出错就是立功了,别在这时候脑子转不过弯儿来!” 两人似乎不欢而散。 魏骞低下头,把脸埋进了臂弯里,他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站定在他面前。 值班室老旧的门轴吱呀一声,老警察嘴里不停抱怨,扶着门把手,却迟迟没有进去。 良久,只听他深吸口气,转过头,看着少年头顶的两个发旋儿说:“笔录还得等会儿才能继续,你先去里头等着吧,有暖气,想睡一觉的话还有张行军床。” 在云州的老一辈一直有个说法,有发旋儿的小孩一般都聪明,但性格也更倔,正所谓“一个旋儿拧,两个旋儿横,三个旋儿打架不要命。” 但愿这孩子别是个犟种,否则他们可就不好办了。 魏骞:“……”一动不动。 “喂,小孩儿?”老警察觉出了不对劲,弯下腰一瞧,却吓了一跳, 少年浅茶色的眼睛呆滞发红,派出所年久失修的灯从他头顶打下来,却一丝光亮也无法照进去。 “也是造孽啊……”老警察啧啧摇头,脱下自己身上厚重的军大衣披到了魏骞身上,然后转身默默进了值班室。 . “爸!” 小男孩儿脆生生的叫声打破了今晚僵持的气氛,程徴戴着顶宽大的雷锋帽,露出来的小脸儿被冷风吹得通红。 程邈笑着乱揉了一把他的脑袋:“不是说叫你们不要来的吗?今晚雪下这么大,你妈妈又不能骑车带你过来。” “是我非要带他来的。”蒋文秀摘下围巾手套,笑道:“往年都是咱们一家三口一块儿过年,今年冷不丁少一个还怪冷清的。” 两个铝制饭盒一路上都被程徴小心翼翼地护在棉袄里,再打开的时候,里头的饺子都还冒着热气。 宿舍区里烧的是取暖炉,电视机里难忘今宵刚唱完,永远是一派歌舞升平,18寸的屏幕映出一片红彤彤的光晕,一家人挤在一张简陋的铁架床上,也不觉得局促。 “都是你平时爱吃的馅儿,还有这两个煮鸡蛋,我给包在帕子里了,都还热乎着呢。”蒋文秀把筷子擦了擦递过去:“快尝尝,里头还有几个是小徵包的。” “我帮妈妈和了面还包了饺子,我还包一个硬币进去,妈妈说,谁吃到了硬币,就可以好运一整年!”程徴耍赖似的往蒋文秀怀里钻,被电视里的小品逗得咯咯直乐。 “好啊,是个小男子汉了,都可以帮妈妈做家务了。”程邈伸手握住蒋文秀的手,歉疚地笑了笑:“辛苦你了,文秀,等我忙完这阵子,回去好好陪陪你们。” 蒋文秀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下的红血丝,担忧道:“老程,你脸色很不好,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程邈握着蒋文秀的手微妙地抖了一下,他默了默,最终敛了脸上的异样,他把饺子单独腾出来了一些,推到程徴面前:“小徵,帮爸爸把这些饺子送给值班室的陈叔叔好不好?你还记得怎么走,对吧?” 程徵用力点头:“我记得!” . 大年三十,五乡区派出所本就是人迹寥寥,除了程徴几个刑警大队的,剩下的都扎堆儿在了值班室里打牌吹牛,办公区便显得有些空旷了。 程徴捧着饭盒站在楼道的一头,声控灯都是熄灭着的,他一眼便能看到尽头坐在一小块灯光下的魏骞。 他抱着膝盖,一件完全不合身的大衣几乎把他整个埋在了里面,只露出一头浅茶色自然卷的头发,看起来很柔软,也很好摸。 也许是小孩对同龄人天然的好感,也许只是因为那孩子长得太好看,于是程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他面前。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魏骞好像没听到,耷拉着眼皮,大半张脸都埋在臂弯里。 “我叫程徴,解放路二小的,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见过你?”程徴显然是忘了自己的任务,自顾自说着话,两脚一蹬,便很是自来熟地挨着魏骞坐了下来。 依旧是沉默。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程徵心想,嘴里絮絮叨叨:“你在等谁吗?为什么不回家过年?我爸爸是这儿的警察,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他说,哦对了,你想吃饺子吗?给,这是我和妈妈一起包的。” 程徴十分大方地打开饭盒递过去,咧开嘴角露出一排掉得漏风的乳牙:“不过只能吃几个哦,这是爸爸要我拿给陈叔叔的,咱们偷偷的,大人们不会知道!” 饺子油腻的气味混合着空气中尚未消散的血腥气,搅得魏骞胃里一阵翻腾,他觉得手背上的血痕骤然发烫,下意识使劲挥手一挡,随即,金属摔在水磨石地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刺耳的回声。 饺子就这么滚落了一地。 程徴人都傻了,魏骞也是眉心一跳,起身跳下长椅就要往询问室里走。 别看程徴年纪小点儿,倒也不是个没脾气的,伸手便一把揪住魏骞的袖子,瞪着眼睛说:“你上哪儿去!你还我饺子!” 可随即,他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因为眼前的少年耐心耗尽,终于肯回头看他一眼,那是一双天生眼尾微微下垂的笑眼,瞳仁儿也是好看的浅茶色,可眼神却是无比阴鸷,像淬了毒的匕首,叫人看一眼便不寒而栗。 那完全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该有的眼神。 等蒋文秀和程邈再找到自己儿子的时候,两个半大的少年已经扭打在了一起,程徴随手抓起地上的饺子就往魏骞的嘴里硬塞,而魏骞则拼命拽着他的头发往外扯,谁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老警察站在旁边干着急,连插手都找不出空子。 “小徴!”蒋文秀失声尖叫。 程邈大喝:“住手,程徴!” 程徴噙着泪花,眼角都擦破了皮还渗出了一点儿血,给蒋文秀心疼得不行,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指着魏骞说:“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没教养!派出所里还动起手来了?” 魏骞也没捞着好,被程徴硬生生塞进嘴里的饺子卡在嗓子眼里,整张脸都涨得通红,程邈连忙帮他顺了顺后背:“魏骞,你怎么样!” “咳咳咳……”魏骞咳得直不起腰来,程徴看他这个样子,明明是对方先动的手,可他却莫名心虚起来,也顾不得疼了,怯生生道:“喂,你——” 话音未落,魏骞突然一仰头,最后竟然从嘴里吐出个一毛钱硬币来。 那硬币咕噜噜地滚到了程徵脚边。 程徵:“……” 魏骞:“……” . 当晚,沈萍在县城医院生下了一个女婴,从产房推出来时,惨白的床单是盖在她脸上的。 护士抱着孩子挨着她脸颊蹭了蹭,以汲取母体最后一点儿残存的余温。 早产儿瘦小得像只幼猫,比成年人的巴掌大不了多少,哭声微弱,看起来很难成活。 魏骞只看了一眼,就给眼睁睁看着护士把婴儿送进了保温箱里。 医院悠长的走廊尽头,魏骞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他隔着玻璃远远地看着她,小小的身体,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鲜红色,两眼紧闭,整张脸都是皱巴巴的,一点也不好看。 他这么想,从鼻腔喷洒在玻璃上的白气却在发抖。 . “人在遭受重大心理创伤后,会出现一系列的应激反应,其中就包括情感麻木,失去沟通能力,容易受惊,甚至选择性失忆都是有的,这些都属于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医生用笔尖敲了敲问诊单,说:“我先给他打了一针氯丙嗪,后续治疗还得去省城医院才行。” 程邈咬了咬下嘴唇,眉头都拧成了个川字:“那……这还有的治吗?大夫,这孩子是我们的重要证人,要一直不能开口说话,我们的工作也没法进行下去了呀……” 医生有些不大高兴了:“这孩子就算能说话,以现在的状态也肯定是不能配合你们工作的,强行让他开口,无异于是逼着他去回想起一直在逃避的事,镇静剂可以缓解一下症状,让他能稍微好受些,但也仅限于此了。” 程邈也瞧得出来医生的情绪,想了想,最终也只能点点头。 拿着病历单走出科室,魏骞正蹲在墙角里发呆,手里拿着蒋文秀给的鸡蛋,敷在嘴角微微肿起来的地方,两眼发直,不知在想什么。 那份六年前的卷宗,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一桩死案,一次云州和江台的联合扫黑行动,一个猝死在审讯室里的a级通缉犯,和一批落马的官员和警察。 单子在他手中被攥成一团,程邈突然觉得自己迈不开步子,他不敢再靠近这孩子了。 沉默半晌,魏骞起皮的嘴唇竟然动了动。 “什、什么?”程邈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晏晏。”他的嗓音非常嘶哑,声音小到仿佛在自言自语。 见他突然开口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虽然只有两个字,程邈登时眼前一亮,刚想乘胜追击问点案子相关的事就回想起方才医生说的话,无奈又只能按下性子,坐到了他旁边,轻声道:“你想说什么?” “妹妹……她能活下来么?” 有那么一瞬间,程邈有些怔愣,竟不知如何回答。 片刻过后,程邈才伸手揽住了少年瘦削的肩膀。 “会的,”他的指尖死死掐进手心,几乎要渗出血来,“你们……你们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2、复燃 二十年后,江台市。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连阳光都晒的人懒洋洋的。 “蒋警官,又来啦。” “嗯。”蒋徵礼貌地点点头,躺在臂弯里的花儿上还凝结着新鲜的露水,打湿了原本挺括干净的衬衫。 “前些天一直没见你来,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门卫大哥早就眼熟了他,笑呵呵地从窗口拎出去一袋苹果说,“这个你拿着,可别推辞啊,就当是替我向程警官尽一份心意,哦对,登记表我替你写上了,你直接进去就成。” “我能有什么事,前段时间局里忙,这不,案子刚结,我就马上请了年假赶过来了,”蒋徵也没客气,接过苹果道了声谢,“那我先进去了。” 昨天刚下过一场雨,四周的杂草长得更疯了,作训靴踩在湿漉漉的泥土里,蒋徵拾级而上,每一步都踩得很轻,仿佛怕打扰沉睡在这空旷陵园里的人。 陵园很大,而短短八年里,这段路他已经走过无数遍,如今闭着眼都能找到那座熟悉的墓碑。 “嗯?” 风吹过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婆娑树影漏下斑斑驳驳的光点,映在大理石的碑面上,上头遒劲挺拔的行楷刻写着:慈母蒋文秀慈父程邈之墓,落款是儿子蒋徵敬立。 而墓碑前,则静静躺着一束花。 有人来过? 蒋徵走上前半蹲下来,将自己手中的花和苹果摆到碑前,然后拿起那束陌生的花——是很常见的款式,黄白菊花用牛皮纸扎成一束,再系上一条黑色缎带,大约就是陵园附近的花店里购买的。 除此之外,没有留下任何信息。 花瓣被雨水打落下来不少,牛皮纸也已经被浸湿透了。 蒋徵硬朗的眉心微拧,显然,这人比他来的还要早,只可惜,雨水冲刷掉了绝大部分线索。 这很奇怪,蒋文秀对于程邈的死向来讳莫如深,临死前在病床上都还要抓着他的手说,这地方不能要任何人知道,更不能再追查程邈的死。 那年,她刚从太平间捧出那件染血的警服,第二天就带着程徵去改了名字,迁走他的户口,切断了父子之间的所有联结。 闲话一直传到了她死的那天,有人说她疯了,有人骂她狠心,只有蒋徵知道,蒋文秀死死攥着他的手臂,指甲都嵌进肉里,她告诉他,小徵,等我死了,你要把我和你爸埋一块儿…… 而那枚曾被蒋文秀擦得锃亮的胸牌,如今戴在了蒋徵的警服上。 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他独自定期过来扫墓,哪怕在武警部队服兵役时都未曾间断,也从没见其他人来过。 他脱下外套,把那束残败的花包裹起来,和自己手里的百合和苹果一道搁在一旁,然后站起身,右手扶上自己的心口,低下头。 百合的冷香混合着泥土潮湿的气味,萦绕在空气中,他看到了大理石碑上的父亲和母亲在抿着嘴微笑。 蒋徵的头埋得更深了,脊背弓起,像一把未出鞘的弯刀,没人知道他右手收紧时,掩藏住了怎样的情绪。 嗡—— 就这样静默了一会儿,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就震动起来,蒋徵不得不睁开眼,摸出手机。 来电显示是唐见山,只要这个名字一出现,准没好事。 他单手划开屏幕,另一只手用衣袖把墓碑沾上的泥土和灰尘一一擦拭干净:“喂?” “老蒋,你在哪儿呢?赶紧回来吧,出大事了!” 蒋徵眼皮都没抬一下就说:“怎么,这回是写检讨还是三缺一?又想怎么蒙我?” 电话那头的副支队长唐见山险些咬着舌头:“什什什么啊,上回那个检讨明明是被你害的,你别冤枉人!我问你,冯起元这人,你还记得不?” 听到这个名字,蒋徵眉梢一挑,语气都冷了几分:“去年丁香案的嫌疑人,一审被判死刑,算下来现在也应该已经是死刑复核阶段了吧,他的案子是我全程带队一手侦办的,案情材料都是我亲自带去检察院的,怎么,还能出什么问题么?” “就今天,最高法核准死刑执行的第二天,”唐见山明显语气生硬了起来,“冯起元在枪决前两小时提交了重大检举流程。” 蒋徵眉心一跳。 唐见山咬紧牙关:“最高法紧急裁定暂缓执行,现在省厅的督导组都下来了,上头要求咱们48小时内核实检举真实性,冯起元那王八蛋指名道姓要见你,否则什么都不会说。” 蒋徵举着手机,转身朝陵园门口疾步走去:“我现在还在城郊,两小时内赶回去,你稳住督导组,等我回来……这样吧,你先别挂,打开免提,给冯起元听。” “蒋警官,这么早就走啦?”门卫大哥招呼道。 蒋徵脚下一顿,又折返回来,他把手机听筒捂在胸口,招了招手低声说:“大哥,访客登记册麻烦拿给我看看。” “登记册?哦……好的好的。”门卫不明就里,但还是听话地递了出去。 得亏是没赶上清明节这种日子,最近几个月的访客信息一张表都没写满,常常隔好几天才会有一个。 蒋徵估摸了一下日期,很快就找到了他想要的那行记录—— 3月11日,上午十点二十六分,林琅。 陌生的名字,正巧就是他父亲忌日的当天,且只出现了这一次。 蒋徵在手背上飞速抄写下名字后面留下的一串号码,又把这页纸用手机拍了下来。 “这个人的记录,”他指关节在那名字上敲了敲,说,“他预约用的身份信息,麻烦你帮我查一下,尽快发到我手机上。” “哦哦,好的,但是……”门卫接过他递回来的册子,忍不住好奇起那个让蒋警官额外留意的名字,刚想再详细问问,再一抬头,蒋徵却早就不见了踪影。 另一头的唐见山额头冷汗直冒,正副局长两尊大佛跟左右大护法似的在他背后一人站一边,那压迫感可想而知,小小的审讯室里,空气都快要被压缩干净了。 “老……呃……蒋蒋蒋支他他他一时半会儿还赶不回来,说先用电话跟冯起元沟通,您您您看这怎么办……”唐见山舌头打结。 陆局和刘副局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然后抬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唐见山这才如蒙大赦般舒了口气,给一旁的记录员使了个眼色,便把手机放到冯起元眼前,当着他的面点开免提。 “蒋队,咳……那个……陆局跟刘局都在旁边听着呢,你可以开始了。” 唐见山特意把“在旁边”和“听着”几个字咬得很重。 蒋徵这人行事一向我行我素,这点整个青云分局无人不知,曾经光是因为越级查案就挨了大大小小整整七回处罚。 其实这种性格是很不适合呆在公安队伍里的,更不适合加入领导班子,可架不住人家的确是业务能力拔尖,因此对于他年纪轻轻就能做上正科级干部,还是由省厅钦点空降青云分局的支队长位置这事,尽管评价褒贬不一,但全局上下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冯起元盯着屏幕上“蒋干再世”的来电显示,面部表情极其扭曲,直到那边响起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声线,才脸色沉了下去。 去年的这个时候,当时也是在这个审讯室里,蒋徵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联合整个刑侦支队做了个局,诈出了他的关键证词,这才害他有了如今的下场。 自打他十四岁开始混迹街头就跟数不清的警察打过交道,而蒋徵无疑是他见过的最难搞也是最难以预料的一个。 “喂?冯起元,是我,蒋徵。”声线依旧沉稳。 冯起元冷哼:“我知道,你的声音,化成灰老子都能认得出来。” 蒋徵钻进驾驶位,手机连上蓝牙,然后一脚油门踩下去,黑色es6便沿着城郊高速一路驶向市中心。 “听说你要见我?丁香的案子人证物证俱在,终审死立执,你现在还想干什么?” “我想活命,”冯起元说,“我要检举揭发八年前的玉京山杀人案,跟你换活下去的机会。” 唐见山非常肯定地看到,话说到这里时,冯起元竟然笑了,语气十分怪异:“蒋警官,这事只有你能帮我。” “我要见到你本人。” . 天色临近傍晚,车才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刑侦综合大楼门口,蒋徵随手甩上车门,迎面就撞见唐见山哭爹喊娘地扑了过来。 “老蒋,蒋哥,蒋神,你可算回来了!咱支队一帮嗷嗷待哺的孩子,你怎么舍得抛下我们这么久不回来呢!” 他脚下没停,一边把皮夹克塞进唐见山手里,一边疾步往里走,然后行云流水地一侧身,就让唐见山直接扑了个空。 “我先上去见陆局,这个,你给我放办公室里,回头再来找你。”蒋徵头也不回地道。 “这什么啊?神神秘秘的,”唐见山忍不住好奇,拨开衣服,就看到了那束花,“呦,咱蒋支队长铁树开花了啊?” 蒋徵反手就是一巴掌呼在了唐见山后脑勺上:“铁树开不开花我不知道,再废话,我立马让你脑袋开花……等等,那是谁?” 前边的人突然站定,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唐见山险些撞上他的后背,闻言探出个脑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偌大的办公室里,越过一排排卡式电脑桌,蒋徵一眼就注意到了坐在最不起眼角落里那个最不起眼的人。 唐见山拉长音哦了一声,说:“你说小陈啊,你休假期间分局刚来了批新人,小陈可是咱重案大队的独苗,陆局亲自跟你说过这事儿的,你不在,这回的入警宣誓都还是我主持的。” 看着蒋徵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夸张表情,唐见山叹了口气:“好了好了我知道您老人家贵人多忘事了,小陈——!” 那人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应声望了过来,顶着一头稍显蓬乱的天然卷黑发,鼻梁上架着一副木框茶色平光镜,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 蒋徵原本对于警队要添新人并不十分在意的,当时陆局也只是跟他提了一嘴,他出了局长办公室大门就忘干净了,直到刚才,那人背着光的脸,让他莫名怔愣了下。 有那么一个瞬间,脑海里一个模糊又久远的影子与这人的面孔重叠,又一闪而过。 等他再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走到了他跟前,比他稍矮半个头。 蒋徵这才发现这人身材瘦高瘦高的,统一的浅蓝色衬衫穿在他身上都显得有些晃荡,不过眼镜后面的脸还算得上是朗目疏眉,二十八九岁的样子,眼尾微微下垂,像是天生带笑,又像是生性散漫。 他规规矩矩地敬了个礼:“报告,见习警察陈聿怀前来报到。” 蒋徵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你右肩章的扣子松了。” 陈聿怀:“啊?” 蒋徵:“下班前去后勤处打个报告,明天别再让我看到你穿这件警服。” 陈聿怀:“……哦。” 话音未落,蒋徵便抬脚朝楼梯间走去。 直到看见他背影消失在了拐角处,唐见山才拍了拍陈聿怀的肩膀:“小陈啊,蒋队平时不这样的,他在咱分局向来人缘和风评都挺不错的,就是吧……有时候会在这种地方有点儿强迫症,你注意就好。” 陈聿怀的眼神瞥过唐见山手里露出来的花束,淡淡地笑了笑:“我没事的,唐队。” 唐见山便爽快道:“赶紧下班吧,你刚来,用不着跟我们一起熬着,回去好好休息,接下来有的是你忙的。” 陈聿怀点头:“好。” . “进来吧。” 蒋徵的手还没碰到局长办公室的门,里头就传来了陆岚模糊的声音。 推门而入,陆岚正背对着他往保温杯里灌水,头也没回就道:“坐吧。” “陆局,冯起元那个案子,我想……” “先不说这个。”咕噜咕噜的水声戛然而止,陆岚端着杯子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椅,朝他扬扬下巴:“你先坐,今天找你来不是要开批斗大会,不用写检讨也没有处分,放轻松。” 蒋徵顿了顿,这才坐进了陆岚对面的沙发里,他身量非常高,连宽敞的皮沙发在他身下都显得有些局促。 陆岚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浮沫,不紧不慢地说:“小蒋,年假休得怎么样啊?” “……挺好。”蒋徵不爱跟人打机锋,便如实回答。 嗦了口茶水又扣上茶杯,陆岚才抬起眼看他:“你来咱们分局也快三年了,你知道,我是个老派的人,在我手底下干活,你没少吃苦头,但你这孩子有天赋,又肯上进,这几年带着刑侦组拿下的大大小小各项荣誉,这些我和你刘局都看在眼里。” “……”蒋徵保持沉默,等待她的下文。 “听小唐说,你今天是从城郊赶回来的?”陆岚搁下保温杯,眼神已经变得像捕食的鹰一般凌厉:“既然难得歇了个假期,可别往不该去的地方跑,弄得一身脏,对你、对咱们分局影响都不好。” 蒋徵不想辩解也不想回避,而是抬眼一错不错地回视陆岚那谈不上温和的目光:“陆局,杨……无论如何,他也是我的老师,从前是,今后也不会变。” “老师,师母,还有晏晏,我早就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很抱歉,陆局,唯独这件事,我不能置身事外,但如果因为这件事给组织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您放心,我会承担一切后果。” 说这些话时,蒋徵俊朗的眉骨微沉,显得整个人都格外冷冽。 沉默良久,陆岚唇角紧绷的皱纹才终于消散,她摆摆手笑道:“你看看,又紧张了不是?都说了,今天喊你上来,就是想关心关心你们这些后辈的生活,你,小唐还有小彭,你们几个都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我当然还是希望你们能走得越远越好,越稳越好。” “前两天来报道的那个新人,你已经见过了吧?” “嗯。”蒋徵如实点头。 “他是今年重案组的第一个新人,这几年一线刑侦口是越来越难招人了,你可得好好培养,将来也是一股新兴力量。”陆岚再次换上了平日里那副一团和气的样子,笑道:“见习期间,就由你来当他的带教吧。” “我?”蒋徵有些惊讶,一方面,由支队长直接担任实习警的师傅本就是非常少见的,另一方面,从刚才的初次见面时陈聿怀身上那种微妙的感觉来看,两人互相的初印象也着实算不上好。 “小彭和小唐手里都各有一批新人要带,”陆岚笑意不达眼底,“我看还是由你最合适,也能体现出咱们培养新人的诚意不是?” 蒋徵知道,既然陆岚这么说了,就不是来找他商量的,必然是分局高层早就决定下来的,只等他回来通知而已。 默了默,也只能微微颔首:“是。” 两人都不是爱寒暄的人,陆岚最后简短交代了几句,便主动结束了对话。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反锁上门,蒋徵才觉得真正松了口气。 陵园那边的消息很快就发到了他的手机上,调出公安云系统界面,输入进林琅的身份证号,回车,一张证件照片便跃然眼前。 一个年轻男人,黑发,黑瞳,平平无奇。 一张陌生的面孔。 蒋徵抬手揉了揉额角,余光再次瞥到桌上的那束花,花瓣和牛皮纸已经被空调烘干了些许,变得干燥脆弱。 数秒后,他拨通了技术科的内线电话。 3、吃人 水面炸开一串串的泡沫…… 陈聿怀的胸口从毫无起伏到最后隐隐发出呜咽,气泡也跟着越来越急促。 直到胸腔里的空气被挤压得一丝不剩,他才猛然仰起头,发丝带着水四散飞溅,打湿了放在盥洗台边上的眼镜。 镜子上蒙了一层雾气,伸手抹开,他从那道狭长的裂痕里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冰冷,苍白,头发凌乱,眼白赤红,高挺的眉骨下藏着的是一双浅茶色的瞳仁。 这双和沈萍极其相似的眼睛,像两枚淬了毒的琥珀,每当他从倒影里凝视自己,都会看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少年,和那个染了血的除夕夜。 他带着一身的水汽赤脚走进了厨房——说是厨房,也不过是在客厅的一角隔出来一块地方,放了些简单的餐具,把昨天吃剩下的外卖饺子搁微波炉里叮一下,就是今天的晚饭了。 盘腿靠着沙发席地而坐,一只面皮已经风干得发硬的饺子刚塞进嘴里,一声短促的提示音就突然响起。 他鼓着一边腮帮子,瞥了眼手边屏幕亮起的手机:“风姿英伟唐长老”已邀请您加入群聊“3·16专案组警务工作群”。 胃里突然有点儿痉挛…… 划开屏幕,群里只有五个人,除了蒋徵和唐见山以外,还有两个他都还没见过面。 最新一条消息是蒋徵发的:明早八点,我办公室里集合,开案情讨论会,不准迟到,收到请回复@全体成员,下面紧跟着三个“1”。 陈聿怀往后捋了一把还在滴水的头发,简短地回了个问号,打乱了队列。 蒋徵几乎秒回:有问题明天会议上提出,与工作无关的除外。 陈聿怀:我没有勘察权限…… 蒋徵:责任书我发你警务通了,从明天开始,我担任你的带教,你的执法记录仪也会开启双频段传输,主频段到指挥中心,副频段到我的终端。 陈聿怀皱眉,输入框内光标闪烁,拇指在屏幕上悬空晃了晃,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打出来。 哗啦啦…… 外头风雨更急了,湿气钻进他右肩膀的骨头缝里,隐隐传来的痛感让他忍不住弓起了身子。 陈聿怀天生皮肤偏白,平时看着清瘦,现下脱了上衣才看得出宽肩窄腰,肌肉如刀刻,而最显眼的,无疑是他肩上那一大片凹凸不平的瘢痕,从肩胛骨一直延伸到锁骨,而覆盖在瘢痕上的,是一条巨大的飞鱼刺青,翼状硬鳍对称展开,最中间的鱼骨恰好就是一条手术缝合留下的痕迹。 这刺青已经有些年头了,褪了些颜色,但依旧栩栩如生,随着他的呼吸时的起伏,那飞鱼的双鳍就会像要凌空振翅。 陈聿怀顺手从沙发上摸出几张贴膏药,撕开贴在刺青上,冰凉的药渗进肌理,才觉得好受些。 窗外雨声隆隆,屋里挂钟滴答,初春的夜里还是有些刺骨的寒意,陈聿怀怕冷,蜷缩在旧沙发里,又拢了拢厚厚的毯子,把大半张脸都掩在里面。 一夜无梦。 . 第二天早晨,陈聿怀很早就醒了,但赶上周一的早高峰,公交车走走停停,从南五环外的老破小开到西二环内的分局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 等陈聿怀拎着一袋被挤成馅儿饼的小笼包站在支队长办公室的门口时,里面四个人八只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抱歉,蒋队……”陈聿怀自知理亏,趁着蒋徵还没发作赶紧低头认错。 没想到蒋徵却只招手让他进来,说:“没事,会已经开完了,你也用不着讨论什么,你跟着我走就行,哦对了,根据《实习生管理细则》第六章第二十二条,非警务活动导致的缺勤或迟到需扣除当月勤务津贴,陈聿怀,你这个月补贴没了。” 陈聿怀一愣,刚想开口,就见蒋徵那四根修长的手指在桌面有节奏地敲击,看着他淡淡道:“别忘了,你的考核表上还得有我的签字才能交上去。” 陈聿怀:“……” 唐见山见势不对,赶紧拍了拍自己身边一个穿白大褂梳高马尾的女人:“小陈,来来来,快认识认识,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咱们分局一枝花儿,技术大队队长兼主任法医师,彭婉。” 彭婉主动朝他伸出手,人和她的外貌一样,飒爽利落。 陈聿怀礼貌性地回握,被她身上刺鼻的消毒水味儿激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彭婉乐得不行,连拍了唐见山胳膊好几下,办公室里的气氛被两人一闹,倒也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紧绷。 论分局里的辈分,彭婉比蒋徵都要大些,但她这人向来不摆那些架子,十分爽朗道:“以后就都是战友了,不用见外,你就跟后勤部的姑娘们一样,叫我彭姐就成。” “这话说的,咱小陈同志好歹也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儿,什么叫跟后勤部的姑娘一样?”唐见山一把揽过陈聿怀的肩膀,正巧就碰到了他的伤处,他瞬间浑身肌肉紧绷,本能地就一把甩开了唐见山的手。 他力气不小,唐见山的小臂都整个麻了一瞬。 这个动作让刚活泛起来的空气都凝固了,唐见山悬着的那只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能尴尬地打哈哈:“这是弄疼你了?抱歉啊,我这下手没轻没重的……哈哈……” “……没有。”陈聿怀垂下视线,不动声色地往后错开一步,像是下意识想和眼前的一切都拉开距离,他说:“我肩膀昨天不小心弄伤了,还没好……” 蒋徵耸了耸鼻子,嗅到了空气中已经开始消散的、稀薄的麝香味儿,然后眯起眼看向陈聿怀,没说话。 唐见山连忙借坡下驴:“这样啊……可要注意点儿啊小陈,干咱们这行的,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彭婉赶紧哎了一声:“小陈,这位是咱市检察院的林检,从今天开始,也是咱们专案组的重要成员了!” 站在蒋徵旁边的一身藏蓝色职业套装的女人朝他微微颔首,一板一眼道:“你好,我是林静,请多指教。” 连检察院的人都来了,看来这案子就是奔着起诉去的。 陈聿怀瞥了一眼林静胸前擦得锃亮的检徽,视线猝然与她身后的蒋徵相撞,又瞬间错开。 他客套又疏离地一笑:“林检。” 相比彭婉,林静性子就冷淡了许多,没再多寒暄便转头看向蒋徵:“蒋队,重大案件督办令已经下来了,48小时内就要拿出关键性证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蒋徵抬手看了眼时间,刚好九点整,站起身来拍了两下巴掌说:“各位收拾好东西,马上出发,带冯起元指认现场。” · 陈聿怀站在suv的副驾驶门口,迟迟没有动作,蒋徵从驾驶位探出头来说:“还愣着干嘛,上车。” “我想坐那边那个。”陈聿怀指向不远处的押解车。 两个荷枪实弹的武警押着带着手铐的冯起元,并排坐在一边,专案组另外三个人坐在对面,车门在他眼前砰的一声关上后,唐见山还隔着铁窗朝他投来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两人今天算是第二次见面,一同处在狭小的空间内,气氛十分微妙。 suv跟在押解车后面,开得四平八稳。 陈聿怀坐在副驾驶,右手撑下巴,扭头看向窗外发呆,很快就被车里的暖气烘得昏昏欲睡。 蒋徵抬眼从后视镜里看陈聿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想起了昨晚和彭婉之间的对话。 “……通过花卉品种和纸质成分溯源?”彭婉戴上乳胶手套才接过了蒋徵递过来的那束花,简单检查了一下证物的保存情况,点点头道:“倒也不是不行,不过检测和匹配都还需要时间,老蒋,你这是要查谁啊?” “一个……可能和我家的事有关的人,”蒋徵说,“我想要确认一些事情。” 他没再多说什么,语气也听不出喜怒。 关于他的那些私事,也只有他身边最亲近的这几个人才知道,因而彭婉对此有些惊讶,但也心照不宣地没有多问,只答应说:“好,痕检报告我尽量三天后就交到你手上,哦对了,你发我的那张照片,我检查过了exif信息,确实是合成出来的,不过我的电脑跑数据有点慢,你还得再等等逆向解析的结果。” 蒋徵眉头压紧,果然,林琅……是个伪造出来的人。 昨天他走得很晚,整个刑侦大楼都熄了灯,只有他还坐在技术大队的办公室里,紧盯电脑屏幕上的进度。 一直到了后半夜,几张照片才被一一解析出来,照片中的人形都十分抽象,其中两张甚至都称不上是人,但蒋徵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竟然从中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神似他白天刚刚见过的一个人…… . 陈聿怀好似对那两道视线有所察觉,他掀起眼皮,透过镜片无声地回视后视蒋徵的目光。 蒋徵这才收回视线,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道:“昨晚发给你的案情简报看过了么?” 陈聿怀默默回头看向窗外:“玉京山杀人抛尸案,我知道。” 外面的景色逐渐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变成了郊区农村,房屋都低矮了许多,换来更加开阔的视野,远远地就可以看到两车飞驰方向的尽头是渐渐耸起来的山脉。 天边阴云密布,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玉京山,”蒋徵继续道,“案发地离玉京山陵园不远,你应该……不会陌生。” 陈聿怀蹙眉:“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蒋徵:“叫师父。” 陈聿怀咬牙:“……师父想说的,和案情有关么?” 车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末了,蒋徵耸耸肩:“聊天而已,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得和下属交心,相互不信任还怎么开展工作?” 陈聿怀一脸不信地盯了他一会儿,最后把蒋徵都给盯笑了:“有这么好看吗?放心,你才刚来咱们支队,我又是你带教老师,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让你看。” 这下陈聿怀是彻底无语了,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好厚的脸皮……” 陈聿怀把车窗降下来一条缝,疾风里裹挟着些雨腥味钻进来,吹散了他的睡意。 他两眼盯着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公路,不再作声。 即将入夏的江台市,天气变幻莫测,早晨还是晴空万里,这还不到中午,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渐渐升腾起白色的水雾。 蒋徵单手拿起步话机:“前方能见度降低,注意行车安全,注意身后车辆。” 哗啦啦的杂音过后,里面传来唐见山的声音:“是,不过蒋队,这雨可是越来越大了,天气预报说得晚上才能停,咱们还要进山吗?” “进。”蒋徵回答得毫不犹豫,唐见山便也很干脆地答了声是。 很快,窗外的雨越下越急,到后来似乎还夹杂着盐粒般大小的冰雹,砸在前挡风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沉默了一会儿,陈聿怀还是没忍住开了口:“这种天气冒险进山,你也不怕出事么?” 蒋徵打开前后雾灯和雨刷器,视线专注于前方的路况,然后忽地轻笑道:“怎么?害怕了?” “当然怕,”陈聿怀撇撇嘴:“谁不怕死。” “怕死还来当警察?” “你不怕么?”陈聿怀反问。 蒋徵沉吟了一会儿,最后竟然认真地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没有人会真的不怕死,但有些事,不是怕就能躲得掉的。” 陈聿怀对于他的意有所指不置一词:“所以呢?” “所以?”蒋徵眉梢一挑:“所以……我是不会让你们出事的,还有半小时,你靠旁边眯会儿吧。” . 尽管外面倾盆大雨,押解车开进大渠沟村时,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两车稳稳当当地停在村委会门口,四周已经被不惜冒雨前来看热闹的村民围堵得水泄不通,议论声穿透雨幕,却都是些他们听不大懂的方言。 唐见山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冯起元的脑袋,由武警反手押着下了车。 在陌生环境里,陈聿怀是没法真正睡着的,最后一段路程一直都在抱着胳膊闭目养神。 蒋徵推门下车前扔给了他个什么东西,陈聿怀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套崭新的警服雨衣。 “备用雨靴在后备箱,自己拿,车钥匙别忘了拔。”说完,便就着迎出来的村长撑着的伞,朝村委会的办公室里走。 “蒋队,我就是大渠沟村的村长,您叫我老高就成,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咱们居委会和全体村民一定全力配合!”老高在裤腿上使劲蹭了蹭手心里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这才伸出去,点头哈腰地打招呼。 虽说是位于市郊的村子,但大渠沟村顾名思义,坐落于玉京山山坳里,受限于地理位置,直达市中心的公路都是前两年刚通的,交通不便,信息闭塞,政府的扶贫政策放在这里也是屡屡碰壁。 老高当了一辈子村官,见过的最大的领导就是乡长了,昨晚一听说市里领导要来,又说是要查什么恶性案件,吓得他连夜组织召开村委会议,第二天早早地就带着人在村口等着了。 蒋徵回握道:“高主任,您辛苦,您跟我老师是同辈,叫我小蒋就好。” “是是是……您抬举了……”老高忙不迭地点头,抽出一支烟递过去说:“哦对对,您说要我联系消防大队的同志,他们已经带人过来了,大队长叫韩宁,我家小侄子……” 说起自家侄子,老高不免有些得意起来,想在市里来的领导面前多夸几句,却被蒋徵抬手打断,顺道也把他递烟的动作也给轻轻按了下去:“先不用急,您这儿有空的会议室吗?” 专门的会议室是没有的,但老高还是腾空了一间屋子给他们暂用。 大门反锁,武警看守在门口,厚重的窗帘将外面的光线和视线都遮得密不透风,蒋徵这才一把掀开了冯起元脑袋上的衣服。 冯起元被闷得蜡黄的脸上面色发青,他咒骂了一声,喘气喘得脊背佝偻。 “冯起元,”蒋徵将一张玉京山地形图平铺在桌面上,然后点了点上面提前标记好的地点,声线森冷:“我最后再问你一次,玉京山东北坡,你确定是在这附近吗?在车上的时候唐队也让你确认过路线是否熟悉了吧?” 一直处在黑暗中的冯起元冷不丁被白炽灯光刺得晃了眼,浑浊的眼瞳骤然缩小,他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然后视线模糊间,第一个看到的是那个抱着手臂、斜倚在角落里的青年。 “喂,冯起元,问你话呢!瞎瞅什么呢!”唐见山一巴掌拍在冯起元后脑勺,震得他脚下一个趔趄,视线却紧紧黏在那个方向里似的。 彭婉是第一个发现冯起元是在盯着陈聿怀看的,试探道:“你认识他?” 冯起元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歪头笑了:“你身上的那条鱼……吃过人吧?” 诡异的气氛和诡异的话,让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陈聿怀的身上。 他呼吸一震,那刺青便跟着猛然颤动,他危险地眯起眼睛,目光凌厉:“你什么意思?” “冯起元!别想拖延时间!48小时只剩一半了,你可别忘了,你现在还是个死刑犯!”蒋徵烦躁地用指关节狠狠敲了敲地图,周身气场更冷了几分:“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是,或不是,回答我!” 冯起元神经质地眼珠一转:“是!我还记得这个山头,我就是在这看到那个女人把人给推下去的!” 唐见山乘胜追击:“辖区派出所那边可没有查到过相关的出警记录,别他妈以为拿个鬼话就能耍我们!” “当然不会有人报警,”冯起元从喉咙里发出闷笑,“因为那个女人,把那些死人都给砍碎,埋在荒山里了!” 4、下坠 “这地方就是个荒山,要不是蒋支队说办案进度不能耽误,我肯定是不能让你们这个时候进山的,”年轻的消防大队长举起消防斧,劈开脚下盘根错节的藤蔓和树枝,“总之就是我刚刚在会上提出的三点——” 他竖起三根手指说:“别掉队,别掉队,还是别掉队,我们争取天黑之前返回!” 外头的天气好像跟蒋徵算好的一样,等他们从村委会出来的时候,暴雨已经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了,空气里混杂着泥土和青草湿漉漉的气味。 上山的路九曲十八弯,树荫草丛遮天蔽日,再加上暴雨的冲刷,山体结构相当不稳定,脚下稍微一个不留神就可能一失足成千古恨,就这还是消防队规划出相对最安全的一条路线。 彭婉一手拎着法医勘察箱,一手高举着手机四处查看,脚下一步一个打滑,着实有些费劲。 唐见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干嘛呢?” 彭婉蹙眉:“这山上是一点儿信号没有啊。”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韩宁倒是耳朵尖,回头道:“离我们村最近的基站都在五公里外了,在村里还好,一进了山就不行了。” 彭婉叹了口气,唐见山也能猜到她在担心什么,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叫她不要多想。 陈聿怀远远地坠在大部队最后,和跟在韩宁身边的蒋徵离了有八丈远,宽大的雨帽檐挡住了他大半张脸,一片阴影下只能看到一截轮廓清晰的下颌,以及因为低着头而滑落下来的眼镜框,显出些病态的阴郁。 他阔步上前几步,沉默地接过彭婉手里的东西,二十多斤的铝合金箱子在他手里,竟然还轻飘飘的,看不出什么重量。 彭婉累的不行,倒也没推辞,道过谢,便又加紧了步伐跟上前去。 崎岖又泥泞的山路考验着每个人的耐力,连蒋徵这个从武警部队退役下来的都稍稍有些吃力,玉京山陵园他年年来,倒从没想过原来深山里竟然是这样一番景象。 “看什么看!”蒋徵一脚踹在冯起元的膝窝,“好好带你的路,其他的都跟你没关系!” 冯起元一个趔趄,险些当场跪下,龇牙咧嘴地就想跳起脚来骂人,但看到蒋徵脸色又只能悻悻地摸摸鼻头,低声道:“蒋警官,今天那个戴眼镜的小哥儿,我之前怎么没见过啊?” 蒋徵剜他一眼:“我有回答你的义务么?” 冯起元被噎,干咳几声,也不再废话了。 . “……你身上那条鱼……吃过人吧?” 冯起元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却像是魔咒一样,不断在他脑海徘徊。 那条鱼指的是什么?吃过人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那小子会和林琅解析出来的照片这么像?第一次见面的那种异样又到底从何而来…… 陈聿怀,你到底藏着怎么样一个秘密? “大部队跟上!” 天色越发昏暗下来,蒋徵在原地略停了会儿,等待陈聿怀走到自己身边来。 “怎么样,还走的动吗?” 他走到了陈聿怀身边,然后出乎意料地发现,陈聿怀的体能状态一点儿也不输自己,雨水已经把他身上的警服晕湿成了深黑,稍不注意,这人就好像会融进这山崖里,树丛里,然后消失不见。 陈聿怀喘口气道:“还好——” 最后一个音节戛然而止,他突然脸色一变:“小心!” 抬手猛地一推蒋徵,然后迅速侧过身,下一秒,一个半人高的落石从两人头顶飞过,随后咚得一声闷响,砸在了蒋徵刚才站过的地方,瞬间就砸出一块小悬崖。 后面连带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碎石,从蒋徵的脚边哗啦啦地滚下去,连落地的回声都听不见。 “怎么了!” 前面的消防员立马返身回来查看情况。 “你俩没事吧!” 蒋徵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险些身子不稳被陈聿怀给推下去,要不是他反应够快,失去重心的瞬间立即抓住了一旁的树干,刚才的那些碎石可能就得变成他的碎尸了。 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蒋徵抬头看向陈聿怀,眼睛微微眯起,沉声道:“好快。” 好快的反应速度,好敏锐的观察力,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肌肉反应,除非经受过专业训练,否则常人是绝不可能达到这种水准的敏捷程度。 这绝不会是一个小小的实习警能做到的。 陈聿怀抬手拢了拢兜帽,若无其事地跟着彭婉问了句:“蒋队,你没事吧?” 韩宁隔老远招了招手:“兄弟们,跟我走在前面开路,排除风险!蒋队,前面越往上山体就越不稳定,山体滑坡随时都可能发生,你就带着人跟在我们后面吧!” “你,”蒋徵虚空一点,“跟我身边走。” 陈聿怀:“……啊?” 蒋徵:“还要我再重复一遍…?” 陈聿怀紧抿了抿嘴唇,沉默少顷,才加快脚步走到了蒋徵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蒋徵伸手拽着他领子把人硬生生扯到了跟前:“都到这种地方了,你还想躲着我不成?” “不敢……”陈聿怀低眉顺眼。 “这俩人怎么回事?气氛很微妙啊……”彭婉压低声音。 唐见山两手一摊,嘴角一撇,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 雨停了,一行人最终停在了一片稍微开阔些的小山头上,海拔升高,气温骤降,唐见山搓搓手骂道:“冯起元,你把我们当猴儿遛呢是吧?你到底知不知道在哪儿啊!” “三年前的事儿了,老子能记得哪个山头就不错了,这荒郊野岭的,哪哪长得不都一样么?总之就在这片了,你们自己挖吧!”冯起元一屁股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料想到这帮条子已经是骑虎难下没有退路了,干脆当起了甩手掌柜。 冯起元口中的“这片”目测方圆得有二里地,还不是平面的那种。 “你他妈……” 唐见山指着他鼻子,刚准备发作,却被蒋徵从身后按住了肩膀:“冷静,这个时候起冲突,对谁都没好处。” 这下有支队长撑腰,冯起元可更来劲儿了,竟然朝唐见山用口型说了个非常侮辱人的词。 蒋徵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他面前,然后倏地单腿一抬,冯起元就立刻条件反射地用手挡住脸。 可蒋徵的短靴只是落到了旁边的石头上,他把冯起元整个都圈在了自己的攻击范围内,然后弯腰霍然逼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冯起元,我跟你动过手么就这么怕我?怎么,刚从牢里放出来一天不到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蒋徵伸出两指在冯起元胸口轻轻一怼:“别忘了,你现在能坐在这儿给我的人甩脸子,是因为我还能信你几分,换别人来,你连那个审讯室都走不出去,信不信?” 冯起元忙不迭点头。 “别怪我没提醒你,那颗迟来的枪子儿什么时候打穿你的脑袋,在我一句话。” “就像这样,”蒋徵比了个抢的手势,在他太阳穴上轻轻一点,“咻——啪!” 冯起元混浊的眼睛都跟着蒋徵的动作一抖。 “啧,草包。” 蒋徵白了他一眼,敛起方才的戾气,转过身对韩宁说:“韩队,现在开始搜山还来得及吗?” 韩宁略做思忖,与自己队友交换了个眼神,说:“如果他说的全部属实的话,立刻开始分头行动,天黑之前或许赶得及。” 蒋徵:“那就开始吧,有我在,他不敢撒谎。” 一行人沿着山路分散到各处,跟逐渐落下去的太阳比时间。 一旦天黑,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就不能再继续逗留,只能等第二天重新组织搜山队再进山搜查,还能否找到先不说,现下正值雨季,上前跟下山的路况都不一样,更何况隔一个晚上了,这也是蒋徵坚持要冒险进山的原因。 “今天要是找不到,老子就把那个姓冯的扔这山上!” “别废话了,要再找不着,等会儿天黑了,咱们能不能下山还两说呢!” 陈聿怀跟在蒋徵身边,用捡来的枯树枝一寸寸地排查,不紧不慢,有时会挖出些叫不出名字的动物的骨头,但绝大多数都也只是石头和枯树枝。 头顶密布的枝丫马上就要吞没掉最后一线光亮,他拧开了手电筒,四下一转,灯光扫过一处,又猛地转了回来。 “嗯?” 陈聿怀眉头一蹙,走上前半蹲下来,用嘴巴叼着手电,两手在一块不起眼的松动的土地上一刨,暴露出泥土里密密麻麻的褐色米粒状的东西,大小和形状都很均匀,只是因为与周边泥土的颜色十分相近所以极难察觉到。 他把手电筒的灯光调得更亮了些,凑近一看—— 是虫蛹壳,而且是蛆虫的蛹壳。 再仔细挖下去的话,附近还有不少死苍蝇。 在这种地方出现这种数量的食腐昆虫…… 想到这,陈聿怀立即打着手电顺着蛹壳散落的方向,边挖边往后退。 果然还有不少。 可能因为太专注于手上的工作,以至于右脚已经踩实了,陈聿怀才骤然发现,脚下的土地是松动的。 陈聿怀脸色一变,目光迅速扫过四周寻找可以抓住的东西,但从意识过来到身下一空,只隔了零点几秒,紧接着他就身下一空。站着的地方竟然整块垮塌了下去! 陈聿怀整个人重心向后仰面朝上,跟着泥土和碎石滚落了下去! “啊!” 一片混乱中,陈聿怀下意识地双手在凌空中胡乱一抓,想要攀住什么。 可脆弱的藤蔓和树枝完全撑不住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他的手指在崖壁上磨得血肉模糊,也没能抓住任何着力点。 然后是极速的坠落—— 如果这是在拍什么电视剧,主角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开始回忆杀了,可陈聿怀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看到了自己的身体狠狠摔进深渊中,像一具脆弱的木偶,零件摔得七零八落,然后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窜起一条火舌,形状和他后背的鱼一模一样。 那飞鱼燃烧着,在漆黑的夜里上下游移,舔舐过木偶的每一寸,直至全部化为灰烬。 不要……他还有很多事没做,他不能死,起码不能是现在…… 啪! 就在生理性恐惧马上就要将他整个吞没的瞬间,脚踝突然传来一阵闷痛,随即下坠的趋势猛然一顿,身体竟然悬在了半空中。 陈聿怀猝然睁眼,往上一看便撞上了蒋徵那张因为过度用力而表情狰狞的脸。 碎石和泥沙不断从他脚边滑落下来,他也只能跪在崖边,右手死死抓着一根比他手臂粗不了多少的树干,左手抓着陈聿怀的脚腕,尽力维持着一个危险的平衡。 “还愣着干什么,抓住我胳膊爬上来啊!”蒋徵额头青筋突起来,说话都是咬牙切齿的。 陈聿怀怔愣半秒,他头朝下吊在悬崖上,很快就大脑充血。 蒋徵手臂的青筋沿着他精壮的肌肉线条一路延伸到手背都尽数暴起,连腾出手按脚边的步话机的力气都没有了。 见陈聿怀迟迟没动静,他心里陡然一凉。 “陈聿怀?喂!陈聿怀!” 好在手里的脚腕还能感受到一股对抗的力量,只见倒吊着的陈聿怀却突然抬头看向他说:“你放手!” “你他妈都这时候了还要跟我较劲!”蒋徵近乎气结,“你不是刚才还说自己怕死么!” “当然怕!”有了一个借力,陈聿怀死死扒住了一旁倒伏下来的树干大喝:“你要再不松手,咱俩都得死!” “哈?!”蒋徵心道这小子伤的不是肩膀,是脑壳吧! “你信我!”可陈聿怀的表情却不似作假。 蒋徵脚下的泥土依旧在不断下滑,艰难维持的平衡让他明显感觉到了脱力,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掉。 犹豫几秒钟后,蒋徵还是松开了手。 陈聿怀的身影瞬间就被重重叠叠的密林淹没。 一秒……两秒……然后是一声重物硬生生落地闷响,便再没了动静。 5、白骨 耳鸣。 陈聿怀的第一感觉是耳鸣。 尖锐得像无数只蝉在他的耳边嘶喊,连眼前的空气都被扭曲,撕裂。 陈聿怀花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确认四周的状况。 “嘶——” 头痛得厉害,他挣扎着勉强爬起来,额头的血就流下来糊住了双眼。 不远处消防队的手电筒扫过来,惨白的灯光晃得他眯起了眼,一片模糊的血色中,他看到不远处被自己丢下来的手电筒,光刺破了一块夜色,照亮了他的方向。 而他的身下,是一堆交错堆叠的白骨。 在看清楚的瞬间,陈聿怀跟浑身过电似的,头皮炸开,一股甜腥味直冲喉头,也顾不得身上的疼,连滚带爬地往后缩去,然后转身扶着一旁的树干,没命似的呕了出来。 “陈聿怀!” 头顶有消防绳被放了下来,远远地传来唐见山的喊声:“快抓住绳子,我们拉你上来!” 声音激得人眼晕,陈聿怀吐得更厉害了。 “呕——” 唐见山:“……?” 等蒋徵他们赶下来的时候,陈聿怀已经连酸水都吐不出来了,只是瘫软地扒在那儿干呕,血淋淋的手指尖几乎要掐烂树皮。 他今天唯一的进食就是那袋小笼包,到现在连仅剩的存粮都给腾空了,嘴唇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 少时,一只温热宽大的手抚上了他的后背,然后缓慢地、有节奏地拍打着。 陈聿怀急促地呼吸着,头上的伤源源不断流出鲜血,黏在他低垂下来的睫毛上,蒋徵的手心都能感受到这具身体簌簌的战栗。 因为背着身,他没能看到蒋徵的脸色突然一僵,然后转瞬即逝。 同样的场景,他从前似乎就见过,可他那时扶着的,又是谁? 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蒋徵想,所以记忆都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吧。 陈聿怀的耳边依旧是一片混沌,恍惚中,他竟然听到蒋徵的声音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不属于现在的他自己的、介于稚气与少年气之间的声音,及其虚浮,好似下一秒就会断气。 “救我……救救我……”那声音说。 “求求你,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 男孩的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仿佛他是这个世上最绝望的人。 “还想吐吗?”见他抖得没那么厉害了,蒋徵递过来一副瘸腿的眼镜和一个军用保温杯:“来,漱漱口吧。” 陈聿怀才一个激灵,终于回过了神。 他颤着手把眼镜戴上,右边镜片已经出现了细碎的裂痕,他在蒋徵半是递半是喂着地灌了口温水,才觉得稍稍清醒了些。 . “测量尺。” 勘查箱大敞在一边,彭婉已经戴上了乳胶手套,半跪在那堆尸骨旁。 唐见山翻找出个卷尺递过去。 软尺在她手中翻飞,彭婉嘴里念念有词,笔尖飞速划动,在尸检报告中记下数据。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从中捧起一块沾满泥泞的头骨。 唐见山适时拧亮头灯,对准过去。 “从臼齿的排列形状来看,是人骨跑不了了,”彭婉笃定道,“死者生前曾遭受多次钝器击打,但这也不是致命伤,最大可能还是高空坠落导致的脊椎断裂而死……” “尸体的性别和年龄能确定么?”蒋徵抬头问。 “矢状缝已经完全愈合,起码在五十岁以上了,考虑到白骨化程度以及埋尸地点的气温湿度等条件可以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应该在2-3年左右,而且从耻骨也可以判断,是一男一女两名死者,所以——”彭婉最后点了点怀里的那份报告,总结陈词道:“和冯起元的证词基本吻合。” “你们警察也会怕这些吗?”一个年轻的消防员看着一旁被蒋徵搀扶起来的陈聿怀,呆头呆脑地问道,然后被韩宁呼了一巴掌。 唐见山叹了口气:“我入警后第一次出现场,比他的反应好不了多少,当时连做了好几天噩梦,饭桌上看见荤腥就犯恶心。” “万一是坠落前就死了呢?我看后脑勺的裂痕也挺像重物击打造成的。”唐见山说。 “不可能,你们看这里,”彭婉举起一块骨头比划了一下,“这个肘部的大关节横截面的颜色和断裂形状,起码不会是刚才小陈掉下来压断的,也就是说,死者在落地前,身体还是有应激反应想要自保的。” 根据她的初步估计,先不论可能断成几节的那种,两具尸体丢失的骨头起码还有一百五十多块。 “尤其是肋骨,韩队,”彭婉补充道,“一定要找到,这对于我们提取受害者的dna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韩宁叹为观止,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彭警官,你是怎么通过一堆碎骨头推断出这么多的啊?老实说,考大学的时候我也想报法医学来着,可惜分数不够。后来看到我那些学法医的同学期末周抱着能砸死人的书跑来跑去,又觉得分不够也没什么不好的……” “基操而已啦,”唐见山贱兮兮地拽了口塑料港普说:“别看我们彭科长顶着张十八岁的脸,其实已经有五十多年的工作经验啦。” “去死!就知道你没憋什么好屁!” · “到这里就可以了,不必再送了,谢谢你们,”陈聿怀婉拒了两个消防队员想要把他送到村诊所的想法,“我已经好很多了,你们赶紧回去忙吧。” 那俩人交换了个难为的眼神,想要再争取一下,可架不住陈聿怀态度委婉却实在不容拒绝,便也只能放他一个人走回村了。 另一头还在山上搜索排查的韩宁不免担忧问:“我看他的状况……蒋队,就这么放他一个人回去,能行吗?” 蒋徵的目光也在往山下看,只是那尽头早就是漆黑一片:“我需要他一个人回村走一趟,没有大部队跟着就没那么点眼,有些事情做起来,反倒更容易。” 就在他下山的路上,天色便早就完全黑了下来,从山脚下就能远远看到大渠沟村的灯火通明,在浓墨一般的天幕之下,像一条俯卧在深山里的银河,要不是公务缠身,倒确实是个度假的好去处。 说来倒也怪,如今大城市周边的村镇,要么开发成旅游景区,要么就是遍地农家乐,恨不得一份贴饼子都能卖到三四十,反正总有人傻钱多的城里人会源源不断地过来买单,早就成了一种创收模式。 可白天开车进村的路上,他们却连个卖家常菜的小餐馆都没看到。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陈聿怀拖着一条残缺的腿,踉踉跄跄地往村里走,行进速度极慢,好在消防员走之前还给他留了个手电筒。 在走进村之后,陈聿怀就发现有些不对劲,抬手看了眼时间,将将过晚九点,外面却一个人都看不到了,完全看不出白天的热闹,安静得出奇,他只能从家家户户窗户里映出来的灯光判断里面是否还有人在活动。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猫叫从暗处传来,那声音简直像尖锐的爪子在人心口上狠狠挠了一下,惊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再一眨眼,一抹黑影从中蹿了出来,几乎是擦着他的裤腿飞驰而过,下一瞬便再次隐没在了另一头的黑暗中。 “喵嗷!” 陈聿怀打着手电循声追过去,却见那只猫竟然生生撞死在了墙角! 土墙随之剥落下一块墙皮,沾上了一片不规则的血迹,黑猫僵硬的尸体摔落下来,砸碎了搁在墙角里的一只瓷碗,碗里的米粒洒落一地。 诡异的氛围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陈聿怀四下逡巡了一圈,确认没有人,便走上前去,蹲下身。 黑猫已经彻底没了生气,全身毛发炸起,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瞳孔涣散,在黑夜里散发出幽幽的微光。 显然是受惊应激而死的。 猫是一种很胆小的动物,陈聿怀顺着它刚才窜出来的地方照过去,除了一堆茂密的草丛外,空无一物。 “谁在那!” 一个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怀里还抱着电饭锅内胆,她把淘米水泼到院儿里,发现院门口好像有人影,还以为是进贼了。 还没等陈聿怀开口——因为伤痛和虚弱,连行动都变得迟缓了许多——那女人看到他脚边的碎碗就突然尖叫起来:“你、你你你,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这不是……”陈聿怀刚想解释,却见那女人迎面疾步走过来,面色铁青,怒气和惊恐相交,她拎起那只猫的尸体,嘴里骂骂咧咧:“狗日的,死猫在这里丧门啊!”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把尸体扔进了看门犬的食盆里。 她也完全没给陈聿怀解释的空挡,更不会管他身体方不方便,转过身来抓起墙边的扫帚就指着他鼻子骂:“你也跟那死猫一个样!还矗在那看什么看!再不走我叫我男人出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和当地人起争执,陈聿怀还真不一定能落得着多少好,正在这时,一个救了场的女声适时地从不远处响起—— “陈聿怀?” 陈聿怀循声扭过头,竟然是林静,她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身运动装,没了那身制服,他险些没认出来。 “林检。” 女人见又来了个陌生人,想连带着一块儿骂了,转眼瞥见了她胸前佩戴着的明晃晃的检徽,突然就又闭上了嘴。 她分不清这徽那章的,甚至连“中国检察”四个字都认不全,但红底上的五颗星多少还是对恶人有些震慑作用的。 到嘴边的脏话愣是被噎了回去,女人恶狠狠瞪了陈聿怀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他听不懂的方言,然后转身进了院子,在里头落锁都落得震天响。 “她刚才说的什么?”陈聿怀问,他听不懂,但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她说你是肮脏的外乡人,不过应该说的是我们所有人,”林静说,“看来你也发现这东西了。” 她指的是那只被砸碎的瓷碗。 “嗯。”陈聿怀撑着膝盖想站起来,关节处的伤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林静这才发现他脑袋上裹着一圈带血的纱布,身上的雨衣也沾满了污泥。 她连忙扶着陈聿怀的胳膊,把人给搀了起来:“你受伤了?山上发生什么事了?蒋支队他们呢?” “从山坡上滚下来,摔伤了,他们都没事。”陈聿怀实在没法站稳,便也没再推拒,只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尽量不让自己的重量压到她。 两人简单同步了一下双方信息,总的来说,他们的确是在期限内找到了关键性的线索。 陈聿怀:“林检,你刚才说……这东西,是什么意思?你也在哪见过?” 林静难得也有支支吾吾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农家院,犹豫着道:“我先送你村卫生所吧,我知道在哪,边走边说。” 她神情有些古怪,陈聿怀也没好多问。 由于两人身高差了太多,林静扶着他的肩膀走得有些吃力,连说话时的气息都变得不连贯了:“我们进村的那条公路发生了泥石流,现在整个村口都被堵住了,我们今晚回不去了。” 陈聿怀眉心一跳,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既然尸骨已经找到了,也算有所进展,我问过村长,他说抢险队最早明天才能赶到,我们要做好在这过夜的准备。”林静也是眉头紧锁。 她单手把胸前的徽章取了下来,揣进口袋里,继续道:“你还记得刚才那个瓷碗么?还有里面的纹路。” 陈聿怀摇摇头,墙角里光线太暗,那女人又实在咄咄逼人,他确实没能注意到更多的细节,只从外表来看的话,除了旧了点,边缘残缺了点,和市场里卖的白瓷碗没什么区别。 他指了指林静的口袋说:“办案期间,不戴徽章可以么?” 林静倒也见怪不怪了,微微叹口气说:“这身行头和徽章,有时候是通行证,有时候又是绊脚石,今天下午从镇派出所回来后,我本想在村民之间查一查线索,还没张口他们就开始对我避之不及,搞得我非常被动,想来可能是出于忌讳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吧……” 陈聿怀不置可否,他们上午这么浩浩荡荡地开进村,又有那么多人看着武警把冯起元押下车的,这么劲爆的消息估计用不着一顿饭的时间就能从村头传到村尾,一行人会被当地人排斥倒也有情可原。 “也就是在村里走访的时候,我发现了那个碗,”林静顿了顿,目光有些闪烁,“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在自家院子墙角里摆一只装满大米的碗,起初我以为是喂鸡的,但没道理放在这么隐蔽的地方,还用这样奇怪的碗装着。” “奇怪?” “每一只碗虽然破旧程度不一样,但每一只碗底都画着一种非常复杂的花纹,可每只晚纹路又有多少有些不一样,而且……”说到此处,林静突然压低了声音,齐肩的黑发遮住了她半张脸,但紧绷的嘴角依旧暴露了她的紧张。 “碗底的米粒,都是血红色的。” 6、面具 "年轻人,身体素质又这么好,问题不大,主要还是你这右脚踝这儿吧……关节错位了,也就是俗称的脱臼了。" 一连串儿的检查结束后,大夫握着陈聿怀的肿胀的脚踝关节处,用冰袋轻轻敷在上面,啧啧叹道:“关节受损最忌讳的就是过度活动,你可倒好,仗着自己年轻,拖着这只脚还能走这么远,要是再来晚点儿,那可就不止是脱臼这么简单了。” 陈聿怀低着头没说话,眼镜腿已经被他用绷带勉强缠上了,从笔挺的鼻梁上滑落下来,就露出了一对浓密的眼睫,因为脚踝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而微微震颤着。 他的骨相其实算是相当优越的,只是这幅看起来比他年纪还大的平光眼镜,给他凭空添了些书呆子的气质,说是儒雅也行,但蒋徵却看到的更多的还是一种呆板,虚伪和……狡狯。 没错,是狡狯,自打第一眼看到他,蒋徵就总觉得这人有种不真实感。 他到底在隐瞒些什么,为什么会让人觉得与他之间的界限如此遥远又模糊,摸不清楚? 这种不确定感让他觉着烦躁。 陈聿怀抬眼偷偷瞄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罪魁祸首’。 蒋徵却跟后脑勺长眼似的,原本背着手在那百无聊赖地看着这间小小卫生所里墙上挂着的锦旗——说是卫生所,其实也不过是村民自家开的小药房,平时兼职看个头疼脑热什么的。 这边陈聿怀还没开口,那边蒋徵就转过头来乜了他一眼:“看什么看,你知道一个你大男人能有多重么?看不出你小子平时看着瘦骨伶仃的,抓你那一下还险些没抓住,要不是我,你现在还能坐在这儿埋怨你上司?” 陈聿怀瘦是瘦,但好歹个子摆在那儿,还远没有蒋徵说的那么夸张,他这话里显然是夹杂了个人情绪的,蒋徵平日里并不是那么喜怒形于色的人,估摸着是他提前走了以后,他们一行人在山上又出什么事儿了。 陈聿怀想,看来蒋徵这人不仅喜怒无常,还是个小心眼儿,程邈跟蒋文秀夫妇的优点他是一点都没遗传到…… 老实说,要不是在蒋徵身上还总能看出点儿程邈的影子,有时候他真挺想拎着蒋徵的领子照着他那张拿鼻孔看人的面门来一拳的。 但……也只能想想而已,陈聿怀几不可察地叹口气,然后表面恭顺道:“不敢。” "又来了又来了,”蒋徵目光淡漠地低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睛仿佛要把眼前的人看透,“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说不敢、没事、还好的时候那种唯唯诺诺模棱两可的样子很招人厌烦?既然脑袋上戴上了这个警徽就得给我有点警察的样子!” “?”陈聿怀终于抬起了头,嘴角一抽。 “既然要做戏就做全套,别嘴里一套脸上又是一套的,骗我呢还是骗你自己呢?” 陈聿怀突然格外想念林静,作为检察官的林静虽然一样是嘴皮子功夫了得,但起码不会像蒋徵这样盛气凌人。 “与案子无关的事,不要多说,不要多做。”这是林静临走前对他说过的话,现在想来,她的话里,除了那只诡异的瓷碗以外,似乎还有些别的意味。 这俩人似乎天生就不对付,其他时候还能有唐见山充当和事佬儿打打圆场,可一旦是单独相处的时候,不针尖对麦芒一下俩人都不能舒坦似的。 这下连坐一旁的大夫都听不下去了,赶紧摆摆手把蒋徵给‘请’出去了,然后对陈聿怀说:“你过来躺着吧,膝关节弯曲,对,就是这样,我给你手动复位,你忍着点儿。” . 诊室里面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说让他忍疼,愣是眉毛都不带动一下的。 “好了,这些药有外用的有内服的,剂量我都给你写在盒子上了,你拿回去按时按量用,今后注意饮食,不要做剧烈活动,好好养着很快就都能恢复了。” 从药房走回村长家的路上时,陈聿怀右手撑拐杖,脚踝被打了夹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蒋徵走在前面刻意放慢点脚步,两人之间始终落出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蒋队,你们可算回来了,饭菜都快凉了!” 甫地一踏入村长家的院门,唐见山远远地就迎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专案组的各位。 林静跟蒋徵打了声招呼,目光有意无意地朝他身后的陈聿怀一瞥,后者会了意,微微颔首。 因为距离大渠沟村最近的招待所都在附近的镇子上,他们今晚只能先在村长家里对付一宿,一桌子饭菜都还是村长家女儿做的。 桌子是农村摆席最常见的那种大圆桌子,陈聿怀特意挑了一个离蒋徵最远的位置落座,一个人在那闷头刨饭,依旧不怎么合群,整个桌上除了林静,可能就属他话最少了。 过去十几年里,陈聿怀长期饮食不规律早就养成了习惯,一天没怎么吃喝,原本还是不怎么饿的,但也许是太久没见过这么有烟火气的家常菜了,竟然意外得胃口大开。 上次吃到这样的饭菜是在什么时候?他兀自想着,大概是那年除夕妈妈包的饺子吧。 蒋徵突然用筷子敲了敲水杯,然后说:"大家今天也都累一天了,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案子的事儿明天再说,村长那边有我打点着,你们也都不用操心。" “呦,这是咱蒋世仁蒋老板能说出的话?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唐见山是逮着空子就犯贱,放下碗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样地模仿蒋徵的声调道:“那个……今天大家工作辛苦了,晚饭时间休息两小时,凌晨一点,到我办公室,准时开会。” 蒋徵毫不留情又熟练得让人心疼地照着他后脑勺来了一掌。 “这你就不懂了吧?”彭婉也跟着来劲了,给了唐见山一个眼神说,两人默契地看向在场唯一的伤员:“你以为是沾了谁的光?” 无辜躺枪的陈聿怀两边腮帮子股得跟仓鼠一样,感受到了来自两位上司亲切问候的目光,抬起头愣愣地看过去:“嗝。” 给唐见山乐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果然,i人到哪儿都是e人的玩具…… “再扯那些废话,等一会儿我们都睡了,你俩凌晨一点给我到鸡圈喂鸡去。” 彭婉立马把唐见山推开,怪叫道:“怎么还带连坐的啊!” “咳,高村长家里条件有限,大家将就一下,今晚彭婉跟林检挤一间卧室,唐见山和陈聿怀就在客厅沙发挤挤吧。” “那你呢?你还真想修仙啊?” “我车后座放下来也能将就一晚,以前在外办案,什么地方没睡过。” 与蒋徵永远干净精致的外表不同的是,他对生活环境其实并没有什么要求,工作起来又经常不分昼夜,早年间,有一回他负责盯梢一个老毒幺子,整整一天一夜没合过眼,最后在臭气熏天的下水道里竟然都能眯着。 吃完饭,陈聿怀一个人杵着拐杖走到门外抽烟。 大山里几乎没有什么光污染可言,白天又下了一场大雨,此时的夜空格外干净澄澈,北斗七星每一颗都能看得很清楚。 陈聿怀嘴里咬着烟屁/股,兹拉一声,打火机里窜出火苗,在他脸上短暂地映出一片光亮。 紧接着,他深吸了一口,过了许久,才从唇间缓缓溢出来白色的烟雾。 他没什么烟瘾,吸烟也不会过肺,只是这山里的冷风一吹,身上的伤就更疼了,他需要些东西来麻痹自己。 屋里灯火通明,依旧是热闹的,关上门都掩不住唐见山的大嗓门。房檐下昏黄的灯光打下来,形成了一道明暗分明的分割线,陈聿怀在外头,蒋徵在里头。 过了会儿,里面的动静才渐渐安静下来,陈聿怀一支烟也快见了底。 蒋徵推门走出来,站在他身后。 “还有么?” “什么?” “烟。” 陈聿怀略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白天他是看到过蒋徵推拒掉村长递过来的烟的,他本身也看不出老烟枪的特征。 “在外套口袋里,我腾不出手,你自己掏吧,烟和打火机都在里面。” 说着,他略微侧过身,因为拐杖的关系,连这点动作都显得有些别扭。 蒋徵伸手摸进他的口袋,两人突然就面对面挨得极近,近到蒋徵稍微一垂下眼,就能看到陈聿怀碎掉一片的眼镜,和眼皮上一道浅浅的划伤。 晚风轻轻抚过,他微卷的发梢就跟着轻轻晃动。 看起来很柔软,一定很好摸。蒋徵无端想到。 他些恶劣地将目光在陈聿怀身上多停留了两秒,直到看到了陈聿怀眉头微微拧起,才满意地给点上了烟。 两人在门口一站一坐,一时谁都没再说话。 难得的安宁。 . 客厅的挂钟,时针正好指到了凌晨一点钟。 唐见山洗漱完,躺沙发上,脑袋一沾枕头就开始打呼。 陈聿怀没法洗澡,就这点儿热水用毛巾简单擦拭了一下,身上被雨水和泥土打湿的衣服换下来后,瞬间就清爽了许多。 叩叩叩。 浴室门被轻轻敲响。 “需要我帮你上药么?”蒋徵修长的身影倒映在玻璃门上,“你肩膀和后背上的伤。” “……不必了,蒋队,你早点睡吧。”隔着一扇门,陈聿怀的声音闷闷的。 他坐在塑料板凳上,上衣完全脱了下来,露出一片胸膛,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手是放在右边肩膀上的纹身上的。 许多年前,他的肩胛颈骨是断过的,粉碎性伴移位骨折,手术时,医生在里面穿了四根钢针,不会影响活动,但一到这样的阴雨天气,骨缝里还是会隐隐作痛。 门上的影子渐行渐远,最后是很轻的咔哒一声,陈聿怀才轻轻叹出一口气。 穿好了衣服,陈聿怀就开始犯困,他已经十几个小时没合过眼了,勉强在唐见山旁边挤出来一块地方,毛毯搭身上,很快就睡着了。 也许是胃里的碳水开始作怪,也许只是单纯的累了,这一觉,他睡得很沉。 半梦半醒间,他不确定是几点了,甚至不确定是否还在睡梦里,却隐约见到客厅的窗户上,从院子外映出来一个矮小的人影。 一片影影绰绰。 7、晏晏 其实蒋徵并没有睡,两辆车都停在了院子里,他把suv的后座放下来,然后让两名武警轮流去休息,他陪着另一个在押解车里一块儿守夜。 蒋徵说:“枪给我吧,车后门记得锁好,到点儿了我让小周去替你。” “这……不太好吧,蒋队,你也忙一天了,得好好休息才行,冯起元有我俩看着,你放心就是。” “甭废话”,蒋徵伸手就要去取武警胸前的95式自动步枪,语气不容置喙,“别忘了我也是武警部队退役下来的,还能不会使这把枪?还是说你不放心这枪搁在我这儿?” 小周吓得脑门直冒汗,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俩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一来是他是知道蒋徵是在体恤他们,二来也着实是因为带着这一身装备山上山下跑了大半天,就算是铁人也该休息了,所以踟蹰了半天,最后还是给队友递了个眼色,让他照做就是了。 “就不必劳您大驾了吧,蒋警官,你把我锁这苍蝇都飞不出去的铁盒里,就算我是土地公也跑不成啊。”冯起元开始不耐烦了。 他对蒋徵属于是又爱又恨,爱的是恐怕整个分局也就蒋徵能冒着受处分的风险听得进去他几句话了,要换做别人,避讳都还来不及呢,他恐怕连那个羁押室都走不出去。 恨的是,蒋徵这人也实在是个狠角色,眼里容不得一点儿沙子,有他在的地方,冯起元怕是连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发言了?”蒋徵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一脚狠狠踹在了冯起元腿边的车轮胎上,溅起一阵尘土,吓得冯起元一激灵。 · 惊蛰刚过,气温逐渐转暖,草丛里已经能隐约听见细碎的鸣虫叫声,一阵儿一阵儿的,很轻也很有节奏,听得人直犯困。 蒋徵稍微把驾驶座的窗户开了条缝,冷风钻进来,带走了些许车里的沉闷。 “蒋队,你……不睡觉真的没问题吗?”小周问他。 蒋徵坐在两人对面,左腿曲起搭在右膝盖上,长胳膊长腿十分舒展,他单手捧着一台pad,右手捏着一支pencil,在修长的五指间转得飞快。 他正在迅速翻阅白天从局里传回来的文件,该签字签字,该上报上报,该存档存档,这是他作为支队长日常工作的一部分,除了难得休假时会交给唐见山代理,否则就算再忙也得处理。 不过对于蒋徵这种细节狂魔来说倒也算是得心应手了,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说:“早就习惯了,前几年跟着我师父跑现场,跟踪嫌疑人,一两天不合眼都是常事儿。” “您师父?” “……”蒋徵握笔的手明显顿了一下,没回答。 小周意识到了自己好像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差点儿没咬着舌头,连忙道:“对对对对不起,蒋队,我我我也只是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师父才能带出蒋队这样的呃……青年才俊……” “没事,你不用那么紧张。”蒋徵淡淡道,然后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似的,又说:“我师父他……是个很好的老师,也是个很尽职尽责的警察,我很幸运能报考上他的研究生,他对我的影响是终身的。” “哦……”小周一怔,他注意到,在谈及自己老师时,蒋徵的表情是完全不一样的,该怎么形容呢……好像眼里微微闪烁着某种不寻常的光彩似的。 他笑着点了点头:“看来您很尊敬他,他也一定是位值得尊敬的前辈。” “嗯。”简短,但没再有任何犹豫的肯定。 最后一份文稿被拖拽进了名字叫‘已处理’的文件夹里,pad右上角显示的时间也快到凌晨四点了,天边微微擦亮,蒋徵这才搁下平板,扶着脖子仰起头活动了一下酸乏僵硬的肩颈。 就这么余光一瞥,他注意到了后视镜里闯入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瘦瘦高高的,走路都走不稳。 是陈聿怀。 他不在客厅睡觉,这个点儿跑出来晃荡什么? 一丝疑惑闪过黑白分明的眼底,蒋徵盯着那个身影逐渐走远,片刻,转过头对小周说:“我下去抽根烟,顺便把小吴叫过来替你的班,你赶紧收拾收拾吧。” "啊?这么突然?不是没到约定好的时间吗?"小周本还想趁机跟蒋徵多说说话,以他现在的警衔,能跟支队长闲聊的机会可不多,更何况还是在全江台公安系统都有名有姓的人物。 可蒋徵动作很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转眼就穿好了外套,扔下一句“马上天亮了,你抓紧时间休息吧。”然后打开车门,长腿一跨就下了车。 “奇怪……” . 陈聿怀没有带拐杖,所以走起来很费劲,也很慢,身形晃晃悠悠的,感觉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蒋徵没有马上跑过去找他,而是远远地坠在了他身后的暗处里,寂静的夜幕下,脚下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论跟踪人这事儿,他最在行。 大渠沟村说大不大,说小……到底也是在山沟里的村子,地形崎岖复杂,实际走下来也不算小。过了不久,两人一前一后就拐进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靠近进山的入口,周围的农家院分布也稀疏了许多。 很快,蒋徵就意识到了一件事——陈聿怀好像也是在跟着什么人在走,可望向他前头,却连一只小猫小狗的影儿都没见着。 再往前走了一段儿,陈聿怀就停了下来,四下环顾,似乎是在找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黑影突然悄无声息地闪现到了他身后,还裹着一身的寒气,在即将出手的瞬间,陈聿怀脸色骤然一变,啪的一声,抓住了一只想要捂住他口鼻的手。 蒋徵半是惊讶半是戏谑地道:“呦,什么时候发现的?” 陈聿怀手里还攒着蒋徵的右手手腕,攥得很紧,蒋徵整个人几乎都要贴上了他后背,然后轻轻一松,往前撤了半步,才回过身道:“大概在你下车的时候吧。” “你偷窥我?” “……不是。” “找什么呢?大晚上的一个人溜出来,也不怕出事?” 还没等陈聿怀开口,蒋徵就着起胳膊扬起下巴道:“回答我问题之前,建议你先在自己脑子里提前打好草稿。” “……” 两人对视半晌,忽然,陈聿怀茶色镜片后的眼珠一转,视线移到了蒋徵的身后。 蒋徵也顺着他的视线扭过头,可除了一户农家院的土墙,什么也没看到。 “看什么呢?”蒋徵试探了一句。 “出来吧,”陈聿怀沉声道,“我知道你在里面。” …… 回答他的却只有墙根底下蛐蛐的叫声。 “偷偷跑进村长家院子里的是你吧?把我引到这里来的也是你吧?” …… 依旧是一片沉默,但蒋徵敏锐的耳朵却捕捉到了一阵非常细微的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右手悄无声息地摸向了腰间的配枪。 陈聿怀略做思忖,然后抬头对着空空如也的土墙头说:“我们是一起的,你不用害怕。” 这下却连那点儿微小的动静都没有了。 陈聿怀没再留恋,一把抓住蒋徵的手腕,拽着人就要往外走:“蒋队,我们回去吧。” “别走!” 微弱的声音从土墙后面传来。 蒋徵下意识就将陈聿怀护在了身后,举起手枪,几声脆响,便行云流水地上了保险,对上了墙头。 过了几秒,才从那墙头后面探出一个脑袋来,尽管光线很暗,但蒋徵敢肯定,那是一个小孩儿。 握枪的手松下来几秒。 那是个很小的男孩儿,很瘦很矮小,目测不会超过十岁,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看向他们的目光是怯生生的,眼神躲闪,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能察觉到他好像在发抖。 看到黑洞洞的枪口,男孩儿吓得又缩了回去,哆哆嗦嗦道:“别……别这样……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陈聿怀从他身后走出来,蒋徵想要拉他的胳膊,他却回头给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不知怎的,那句“小心有埋伏”竟然真的被这个眼神给咽了回去。 “你出来吧,我们不会伤害你,”陈聿怀边抬手压下蒋徵的枪,边便那个墙角走近。 少顷,小孩好像好容易鼓足了勇气,才再次从墙后露出脑袋,开口时声若蚊蝇:“帮……帮帮我……” 他声音太小了,小到蒋徵也不自觉跟着压低了声音:“告诉我们,该怎么帮你?” 小孩可能年纪实在是太小了,还不足以很顺畅地与成年人沟通,只兀自说着:“求求你,求求你们……” 他越说越着急,好像要哭,可来回来去就只重复这两句话。 陈聿怀扬起头,抬手轻轻抚在男孩死死扒在矮墙上的手,他的冰凉,却柔软,轻声道:“别慌,你知道我们是谁,才悄悄跟过去的对不对?所以你也知道,有我们在,你什么都不用害怕,看着我的眼睛,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偷偷去找我们?”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帮帮我,帮帮我姐姐好不好……”小孩急得声音里都带了点儿哭腔,一边抽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叫……我叫……” “时佑!” 院子里突然炸起一个浑厚的男声,小孩瞬间吓得脸色一僵,紧接着浑身一抖,脚底下踩着的东西就失去了平衡,瓶瓶罐罐的哗啦啦倒了一地。 “大晚上的,偷跑出去干什么!找死是不是?!”那个男人的声音迅速逼近,然后就爆发出小孩凄厉的哭喊声。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老子的话都能当耳旁风,想造反啊你!给我滚回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来!” 一双凶神恶煞的眼睛再次从墙头探出来的时候,陈聿怀与蒋徵两人已经拐进了更偏僻的角落里。 两人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直到清晰地听到关门落锁的声音,才稍稍松了口气。 “走吧。”蒋徵的脸隐没在暗处,看不清楚神色。 “你就这么不管了?”陈聿怀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波动。 “管?你想怎么管?以什么理由管?” “家暴,或者……虐待儿童什么的……而且你刚才没听到么,他在求救,因为你是警察他才会对你无条件信任的,你真就这么放任不管了?” 不知为什么,蒋徵似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些许拼命压抑着的情绪,激动?战栗?或者是……别的什么他所未知的东西? 陈聿怀似乎很在意那个小孩,这是蒋徵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这种情绪。 “你亲眼看见了?还是那个男的亲口跟你说了?光听一个小孩的一面之词你能判断出什么?更何况以刚才那孩子的状况也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的沟通。” 蒋徵抬起一边的眉梢,语气里竟然带着一丝嘲弄:“就算我们现在去敲门,你怎么跟人家解释你为什么……我看看,对,凌晨四点半站在这儿偷听人家墙角?梦游还能组团么?” 陈聿怀换下了平时那副软弱的面具,此时直视蒋徵的眼神,眼底几乎能结出一层冰霜来。 他挑衅似的无声说了两个字,不看口型都知道一定是个骂人的脏词儿,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你敢骂你领导?” “!” 陈聿怀刚才走的太急,完全忘了自己脚上还有伤,刚踏出去一步,右脚就因为剧烈的疼痛而突然一软,陈聿怀整个人就结结实实地趴在了地上。 “……现世报,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跟你领导叫板。” · 抢险队紧赶慢赶地在第二天一早把出村的公路打通了,只是石桥被彻底压断了,里头的人也只能开车再绕一段路。 临走前,蒋徵在客厅的茶几底下压了一叠纸币,也没有当面跟村长打招呼——他不想昨天进村时的轰动再上演一遍——就先行领着人离开了。 车里的气氛就更加诡异了,陈聿怀一想到昨天当着蒋徵的面摔了个嘴啃泥,最后还是蒋徵背他回去的,就更不愿意搭理他了。 蒋徵是一宿没合眼,边开车边打哈欠,油门踩到飞起,不断在超速边缘来回试探,也没空理会他在闹什么别扭,因而两人这一路虽然尴尬,倒也还算相安无事。 彭婉在路上就等不及要夺命连环call把法医室的实习生叫过来紧急开工了,一踏进支队大楼就换上白大褂,带着昨晚搜集来的物证一头钻进了法医室里。 “啧啧啧,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唐见山昨晚睡得鼾声震天响,怕是房子塌了都叫不醒他,今早起来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的,指指点点道:“瞅瞅,这黑眼圈,这红血丝,老实交代,你俩昨晚背着我们干嘛去了!” 蒋徵理都没理,砰的一声甩上支队长办公室大门就补觉去了,眼瞅着唐见山就要去祸害好好同事陈聿怀,后者脚底抹油就要开溜:“我出去买点早饭回来……” 离分局不远有条长街,早上八九点钟,正是街上早市最热闹的时候,各式各样的摊位沿着街道两边延伸,人流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狗吠声和谈笑声交织在一起,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各式早点的香气。 陈聿怀缩手缩脚地溜达在人群里,他喜欢这种鲜活的市井气息,但因为杵着拐杖,走到哪儿都得被人撇一眼。 “哎,帅哥,”一个早餐摊老板见有来了个生面孔,朝他招手,笑呵呵地招呼道:“腿脚不方便啊?进来坐坐吧,尝尝咱家刚蒸出来的包子馅儿饼,荤的素的都有。” 陈聿怀正巧肚子也饿了,便应声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他随手点了一屉蒸饺和一杯豆浆,想了想,又额外要了几袋煎饼和包子,准备回去之前打包带走。 店里生意很不错,门口的大蒸笼就没闲下来过,盖子一揭,白色的雾气就蒸腾起来,陈聿怀塞了一口饺子,眼前氤氲的雾气渐渐散开,他就看到了一个身影,咀嚼的动作就这么定住了。 街对面,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女孩,二十出头,侧对着他,正仰头在跟身边的人说着什么,自然卷的浅茶色长发几乎齐腰,半张脸埋在羊毛围巾里,笑起来时眉眼像一弯月牙, 那是一双和沈萍一模一样的眼睛。 是魏晏晏。 8、甘蓉 当天晚上,陈聿怀又久违地做起了那个梦,那个充满混沌、颠倒与不同时间线相互交织的梦。 梦里,他再次回到了那个永远笼罩着一层昏黄尘埃的小县城,他在淅淅沥沥的雨中驻足良久。 “……回云州去吧,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去的事了,久到他以为自己都已经忘了,可沈萍的声音却依稀还在耳畔回响,她说,要给未出世的妹妹取名叫晏晏,是言笑晏晏的意思,她说,无论如何,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就好。 “……跟我走吧,去江台,带着晏晏一起,你需要去看医生,晏晏也需要人照顾,他们……他们帮不了你。” 身后脚步声临近,他巡声扭过头,眼前的景象便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人山人海,沸反盈天,烟花拖着长长的尾巴直冲云霄,在黑夜里开出一朵巨大的花火,绚烂的光映在他的脸上。 似乎所有人都在欢天喜地庆祝一个时代的落幕与另一个时代的新生,独独他被遗落在了过去。 “……你愿意跟我走么?我可以让你活下去,甚至告诉你,真正的凶手是谁。” 青年的面孔被一团雾气笼罩,让人看不分明,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匍匐在脚下的少年,声线冷峻,他们的四周是一片尸山血海。 他说:“只需三千五百块钱,我就可以把你买下来,从此以后,你要抛弃你的姓名,抛弃你所有的过去。” “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除此之外,你别无选择,也无人可以相信,不是么?” 别无选择……吗?他闭上眼睛,任凭身边的场景如同电影胶片般极速倒退,枪声,警笛声,潮水声,篝火的毕剥声,婴儿的啼哭声,还有青年在他耳边的低语声。 “你是我最成功的实验品,你就是这世上的另一个我,同样的冷血,狡猾,也同样足够聪明和锐利,同样要跟我一起堕入深渊里……” 陈聿怀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他下了死手,指节泛白,连额头上的青筋都尽数暴起,可青年的表情却愈发狰狞起来,好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他开始笑,笑得愈发癫狂,仿佛在用表情告诉他:你看,我说得不错吧? 嗡、嗡、嗡…… 陈聿怀挣扎着被惊醒,大口呼吸着,像个溺水的人死死抱住了一块浮木,足足十数秒后,眼神才能重新聚焦。 凌晨五点多,窗外依旧漆黑一片,床头柜上的手机还在不停震动,屏幕不断亮了又灭。 陈聿怀摸过手机,顿了顿,又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捞了过来。 屏幕上的通知中心已经有50+的消息了,果不其然都是来自专案组的群。 划拉半天没找到头,他想把兜里的烟盒抽出来一支却不想摸了个空,连一直丢在里面的打火机都不见了,这才想起来仅剩下的两根烟都给了蒋徵,那孙子还把他打火机也给顺走了…… 陈聿怀嘴唇动了动,无声地问候了蒋徵两句。 最原始的消息是彭婉发的,一连发了几十张图片,全都是各种角度拍摄的骷髅头,最后是两张人脸画像。 彭婉:这是技术科复原出来的被害者数字画像,我们从两名死者的肋骨成功提取到了dna,并且已经跑过了一遍数据库,可惜没有能匹配上的。 陈聿怀隐约记得,在他呕吐得快要昏过去之前看到过的那堆骨头,连最坚硬的头骨都已经断成一堆大大小小的碎片了,可见彭婉他们为了修复这两具骨架费了多少功夫。 唐见山:内网的数据库查过了吗? 彭婉:当然,不过也没有,蒋队说先在全市范围内发布一则寻人启事。 林静:接警中心联系过了吗? 彭婉:蒋队在接警中心有老同学,已经拜托人帮忙查询冯起元口供提到的日期前后两个月内的失踪人口警情,不过目前还没有得到回复。 唐见山:那得查到猴年马月去了,江台市常住人口近千万,再算上流动人口那可千万都打不住了,更何况这还不确定是不是本地人呢,按我说,寻人启事肯定是要发的,但有一个地方咱们可以着重入手。 彭婉:玉京山? 唐见山:准确来说,是大渠沟村,这是我们目前唯一可以确定受害者出现过的地方。 拇指指间在屏幕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陈聿怀思忖片刻后,才敲下了一行字。 陈聿怀:我今天再去跑一趟大渠沟村吧。 唐见山:好嘛,咱支队一堆夜猫子,连新人都给带坏了,小陈,你先别急,于情于理也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去的,等上班的时候咱一块儿开个会,看看怎么安排下一步计划。 林静:检察院这边忙完了我马上赶过去。 陈聿怀:好。 再从手机里抬起头的时候,墙上的时钟已经转到了快五点半了,陈聿怀疲惫地抹了把脸,长舒一口气,方才刚从梦里醒来时的怪异感消散了不少,左右也是睡不着,便干脆搭了件薄外套,起身下床。 他趿拉着拖鞋走到阳台边,推开窗,昨晚又下了场大雨,到凌晨才停,远处天光乍现,只有几朵丝丝缕缕的云浮动在天边。 昨晚睡觉出了一身冷汗,冷不丁风一吹,陈聿怀就打了个哆嗦。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嘟……嘟……嘟…… 等再出浴室的时候,随手甩在床上的手机已经震动半天了。 有两个未接电话。 陈聿怀边擦头发边回拨过去,那边没两秒就接通了。 “干嘛呢?这么久不接电话,群里回消息倒挺快。”蒋徵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似乎没怎么休息好。 陈聿怀把脸埋在热毛巾里,闷声道:“刚才在洗澡,没听见,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蒋徵才说:“我微信给你发了个地址,下面那串数字是门锁密码,你来局里之前替我跑一趟。” 闻言,陈聿怀打开微信,蒋徵确实给他私发了两条消息,其中那条地址在江台市市中心某个繁华的商业区附近。 陈聿怀把手机打开免提,搁在一旁,一边抬起胳膊套头穿上件干净的旧t恤,一边问:“这是哪儿?” “我家的住址,下面那个是我的电子锁密码。” “……?” 蒋徵自顾自地说:“我已经两天没回去过了,这几天估计也抽不出空,你来之前帮我给蒋福贵放点吃的,再把它喝的水给换了,告诉它我会尽早赶回去的。” “蒋支队长,”陈聿怀使劲揉了揉太阳穴,“我是辅警,不是保姆……” “后勤警务保障活动也是你的职责之一。” “你管喂狗叫后勤还是警务?” “等看到福贵你就知道了,少废话,九点钟之前我要在支队大楼见着你人,晚一分钟,你的外勤补贴就少一个月的。” “喂?” 没等他还嘴,蒋徵就擅自把电话挂断了,盯着熄灭的屏幕,陈聿怀突然没来由地觉得胃里一抽一抽地难受。 一直到他跟着导航找到那个门牌号的时候,他都还在怀疑,蒋徵这人,以他们俩现在的关系,能这么放心让他知道自家的门锁密码? 陈聿怀站在灰墙黛瓦的小胡同里,面前是一道相当古朴的木门,配套的密码锁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20000101。 指尖按到最后一个数字时,陈聿怀突然怔了怔,这个密码,是魏晏晏的生日,也是他家出事的那天。 蒋徵为什么要把那天设置成密码?难道这也是他试探的一步?不,不可能,最近他们几乎一直在一起,蒋徵根本没时间也没机会查到这些才对…… 陈聿怀抬起头,目光对上房檐角落下一个闪烁着红光的监控探头。 而距离这条胡同仅二十公里处的分局支队长办公室里,蒋徵正坐在办公桌前,长腿交叠,随意地搭在桌沿上,他微微抬起头,对上了电脑屏幕上的监控画面里陈聿怀的目光,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欢迎回家。” 随着一声机械女声响起,门锁咔哒一声,自动打开了条缝。 还没等陈聿怀迈过门槛踏进去,里头就传来了一阵喧闹的狗吠声。 刚推开门,一条巨大的黑影就迎面扑了过来,陈聿怀脚伤本就没好,这一下险些撞得他往后一个趔趄。 “汪汪!” 站在面前是一条站起来几乎要齐他腰高的杜宾犬,黑色的毛发油光水滑,敦实得简直像狗界的健身教练。 谁家好人在市中心养这种大型猛犬啊…… 蒋福贵哈哈地吐着舌头,见来人并不是自己主人,便十分警惕地盯着陈聿怀,但凡他靠近一步就要龇起一排尖锐的牙齿。 蒋徵该不会是想用狗暗杀他吧…… “福贵儿?”陈聿怀试着叫了声,“蒋……福贵儿?” 听到对方喊自己的名字,杜宾犬竟然瞬间就收敛起了方才的凶相,连眼神都变得清澈了许多。 “这么听话?” 见它不再有攻击性了,陈聿怀这才有空观察四周的环境。 想不到从那条略显逼仄的胡同推门进来,里面竟然别有洞天。 蒋徵的家竟然是个……四合院? 从院子里就能看到江台市最中心也是最地标性的建筑。 这个地段儿,这个占地面积,搁现在都得是十位数的资产了,如果不是祖宅,他十分有理由怀疑蒋徵是不是从哪捞来了这么多油水的。 陈聿怀边想着边往里走,正对着门口的很明显就是他常住的地方了,同样的密码锁再来一次,陈聿怀推门而入。 他很快就找到了狗食盆,哗啦啦倒出来一座狗粮小山丘,蒋福贵就一直跟在他后面,高兴的跟什么似的,看见狗粮更是两眼放光,扑过去就是一顿风卷残云。 蒋福贵这边吃着热闹,陈聿怀站起身,逡巡了一圈,又到厨房给它接了一碗水。 和陈聿怀不一样的是,蒋徵的厨房餐具和设备相当齐全,抽油烟机也是有使用过的痕迹的,不过最吸引他注意力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墙壁上挂着的一块软木板。 这块不大的木板上,几乎用图钉钉满了照片,有程邈夫妇和他们一家三口的,也有蒋徵早年间拍的一些。 然而放在最显眼处的,也是尺寸最大的一张,是蒋徵与一对中年夫妇还有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儿在一起的合影,看起来像是全家福,因为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蒋徵甚至把手搭在了魏晏晏的肩上,二人似乎非常亲近。 可这对夫妇并不是程邈和蒋文秀,而是陈聿怀终其一生的仇人——杨万里,而轮椅上的姑娘,正是十几岁时的魏晏晏。 为什么……为什么蒋徵会与杨万里一家扯上关系。 为什么……为什么魏晏晏会与他如此亲密,而陈聿怀作为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在长街上碰到她时也只能远远地望一眼…… 一时间,陈聿怀甚至觉得有些无法呼吸,但他需要极力掩饰自己的震惊与愤怒,让表面上看起来依旧是足够的风平浪静。 因为在这厨房里,也有监控,而且还被特意放在了橱柜的缝隙里,非常隐蔽。 他终于知道蒋徵今天让他来这儿的目的了。 这是试探,也是一种警告。 . “彭警官,好几天没见你来了,这是要上班去?” “上什么班啊,我这是压根儿就没下过班。”彭婉捏了捏发紧的斜方肌,心想等忙过这阵子必须得去做个推拿了。 菜市场里一个不起眼的猪肉摊位后,一个看起来年过四十的女人正在忙前忙后,她身材非常瘦小,身上那件油腻的围裙都显得不那么合身,但干活却十分麻利,剁骨头跟切豆腐似的,也从不缺斤短两,因而她的摊位前也从不缺少顾客。 “来,您的肋排条三斤,已经给您切好了,慢走,”笑眯眯地送走了客人,她赶紧冲彭婉招了招手,“彭警官,来来来,要什么,我先给你称。” 彭婉寻摸了一圈,说:“给我来两斤猪棒骨吧,晚上回去炖白萝卜汤喝,是得好好补补了。” “得嘞,”女人似乎永远满面春风,见谁都是一副笑模样,“彭警官,你等一下,我给你剁碎点儿,炖的时候好出骨油。” “甘姐,都说过多少次了,叫我小彭就成,彭警官彭警官的,多生分啊,”彭婉有些哭笑不得,“哎,阿玲今天不在吗?” 阿玲是她大女儿,早些时候她菜市场忙不过来,还请彭婉帮忙带过几天孩子,小姑娘跟彭婉很亲,她们两人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熟识的。 甘蓉手上干活没停,接话道:“我家小的最近又病了,阿玲得留在家里照顾她弟弟。” 彭婉哦了一声,甘蓉家的情况她多少还是知道些的,一个女人带俩半大的孩子在江台这样的城市里漂泊无根,也是怪不容易的。 她曾经问过她攒攒钱会不会回老家,她却十分斩钉截铁地说不会,哪怕在这一辈子连脚跟都站不稳也比回到自己家乡好。 她的态度肯定得有些奇怪,但彭婉也并没有打听人家私生活的习惯,生活在江台市的一千八百万人口,谁又没点儿自己的故事呢? 甘蓉很快就把切好的棒骨装袋,从称上取下来递过去:“给你装了两斤半,算两斤就是44元,抹个零头直接给我40就成,可别跟我客气啊,阿玲现在能这么喜欢你,也是劳你费了不少心思。” “那好吧。”彭婉笑了笑,便没再推拒。 “小彭,”彭婉正要转身离开,甘蓉却突然低声叫住了她,上半身前倾稍微靠近了些,说:“听说你们局里最近在办一个大案子?” 彭婉眉心一跳,皱眉道:“谁跟你说的?” “咱市场不是离你们分局和派出所都挺近的吗,平常也有不少警察上我这儿来买肉,我也是偶然见听见的。” 甘蓉低头用一块不知用了多久的抹布擦拭刚才用过的剁骨刀,又抬起头笑了笑:“今儿早上看你又是加班一宿过来的,我就寻思着应该确实是出什么事了。” 彭婉没说话,办案期间一切关于案件的工作内容都是需要采取严格的保密措施的,一旦出现违反,严重点的涉事人是需要担刑事责任的,他们这些专案组的人更是一个也跑不了。 “没有的事儿,你也是知道的,我的工作,加班是常态,”彭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不过这些事你跟我说说就算了,跟别人不要提,为了你,也是为了阿玲好。” 9、舆论 当年那封信,原本该躺在杨万里书房抽屉的最里层,可偏偏就是那天,被人摆在了魏骞触手可及的地方。 信封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就像薛定谔那只著名的猫,在打开之前,这封信同时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可能性——要么是一切悲剧的开端,要么只是漫长人生中一个无关紧要的注脚,而事实是否存在,全在于他的一念之间。 他的指尖刚触到纸面就缩了回来。 窗外的风雪突然就大了起来,鹅毛般的雪粒子敲打着玻璃,像是某种暗示,抑或是催促。 后来,也是因为这封信,杨万里的右手带着凌厉的劲风重重落在了魏骞脸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这一巴掌没有丝毫收力,扇得魏骞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狠狠撞在了门框上,脊椎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我和老魏那是扛过枪杆子爬过一条战壕的交情,说句不中听的,我跟他插队到大西北的时候你这个亲儿子都还没影儿呢!他的死我比谁都不愿意看到!你小子敢拿这事儿来跟我叫板?!” 卧室里的女婴被骇得嚎哭起来。 “你以为我是因为谁才把你们兄妹俩接到江台来的?”杨万里指着哭声传来的方向,额头上青筋暴起,“你摸着自己良心说,我和你阿姨有半点亏待过你们么?魏骞,你敢怀疑我?你能怀疑我?!老魏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冷血的白眼狼!” “滚,你给我滚出去!想不明白就别回来了!” 那一记耳光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脸颊,魏骞的舌尖尝到了铁锈味。 他死死咬住牙关——不是不想还嘴,而是不能,只是寄人篱下,很多时候都只能身不由己。 当他摔门而出时,没能注意到玄关镜子里,杨万里举到半空又颓然放下的手。 自此,魏骞便再也没能回去过。 他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杨万里当时看着他的目光是极其复杂的。 在那之后无数个难眠之夜里,他反复咂摸着那个晚上的事和杨万里复杂的目光,但自始至终的结论都只有一个——杨万里和他父亲的死,一定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 每天连太阳都还没升起来的时候,熙熙攘攘的人潮就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与车流一同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挟着每一个来往此处的人,寒来暑往,从无停歇。 陈聿怀抱着手臂缩在公交车最后排的角落里,满脑子都是方才在蒋徵家里看到的那张照片,偏偏这时候车还堵半道儿上了,引来一车人的怨声载道。 他冷眼旁观着车里车外形形色色的人,越发觉得胸口憋闷,偏过头看向窗外,便瞥到了贴满玻璃的商场大楼。 大楼的外墙上,一块巨大的led显示屏突然插播进一则新闻,屏幕上出现了两张人物画像,旁边配以“紧急新闻”的字样。 新闻主播的声音紧张而严肃:“下面插播一则警情通报,202x年3月18日,我市公安局在五乡区玉京山上发现了两具无名遗骸,经警方初步调查,两名死者为一男一女,死亡时间已超过三年,年龄均在50以上,现场未发现能证明死者身份的物证,” “男性死者身高170厘米左右,右腿略长于左腿,生前可能跛脚,女性身高152厘米左右,暂无明显特征。目前青云分局刑侦支队已第一时间介入调查,正在全力追捕在逃嫌疑人,请知情者尽快与警方取得联系……” 而后,一张寻人启事又切了进来,两张黑白人物画像占据了最大的篇幅,引得四下一阵骚动。 很快,连带着玉京山白骨案的相关词条就迅速攀升至各大社交网站热搜榜首,各种猜测和传言层出不穷。 “三年前?怎么现在才发现啊?” “啧,净是些挥霍咱们纳税人血汗钱的蛀虫呗,拿钱不办事儿。” “正义可能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我们要相信警方的办案能力!” “我怎么看那男的这么像我二舅?可我二舅年前才去世的啊?” …… 刷来刷去还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言论,按掉屏幕,手机在指间一转,马上就要扔进口袋时,陈聿怀突然神色一变,再次打开了那个词条。 此时,一条更火爆的热搜已经占据了方才那条的位置:玉京山白骨案实况照片。 下面紧跟着十几张动态照片,其中几张甚至还拍到了冯起元的侧脸和背影。 尽管平台官方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相关图片已经无法再查阅,几个大v也被紧急封了号,可还是架不住数量庞大的网友受好奇心的驱使,甚至不惜花钱都要看到那几张照片。 不出两分钟,相关微博转发就破数十万了,某顶流被曝惊天大瓜都压不下去,一时间各种离谱的言论层出不穷,眼看舆论马上就要发酵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了。 糟了…… “各位乘客,市公安局青云分局到了,请您从后门下车,下车请刷卡……” 陈聿怀还没走近市局的大门,远远地就看到一群黑压压的人,扛着长枪短炮挤在那堵得水泄不通。 “先生,我是江台晚报的记者,听说分局对于本案成立了专案组,并且由支队长全权负责,由此可见警方对本案的重视程度,请问本案是否存在什么重大疑点或者值得注意的地方吗?” “您好,我是大众文娱的记者,现在网上流出诸多本案相关照片,请问都是真的吗?” “无可奉告,无可奉告!”门卫大哥被闹得烦不胜烦,摄像机都快怼他脸上了,被他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了下去。 “散了吧,都散了吧,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再不走,我们就要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采取相应措施了!” 唐见山被人群推搡着,进退两难,更让他觉得窝囊的是,对于这些人他们还不能使硬的,按以往的血泪教训来看,怕是虚空挥一挥警棍,赶明儿他们就敢在标题上写‘青云分局警察暴力执法,殴打无辜围观群众’。 况且因为这个案子他们局本来就已经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这种时候要是再给这些记者落下什么话柄,那后面的事儿可就更难办了。 “小陈?” 陈聿怀正犹豫着要不要从后门进去,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声。 彭婉一脸憔悴,黑眼圈都快耷拉到嘴角了,头发油得发亮,被她用一根圆珠笔随意地挽在脑后。 “彭姐,早,你这是……”陈聿怀目光指了指她手里的塑料袋。 “哦,我刚去了趟菜市场,怕今晚又要加班赶不上买菜。”彭婉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来两个皱巴巴的口罩,递给陈聿怀一个,说:“戴上吧,要真被他们给拍到了,明儿咱们就能法制节目c位出道了。” 看来这事儿早就不是第一次发生,彭婉甚至都习以为常了。 “谢谢,” “诶诶诶!堵门口干嘛呢!你!说你呢!把手机放下!有什么可拍的!” 两人巡声看过去,蒋徵单手拎着一堆塑料袋,指着那帮闻着味儿就过来了的记者和围观群众呵道:“大早上的,都不用上班上学么?当公安局是你家门口居委会呢一个个吆五喝六的?!” 声音并不高,但好像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人群突然犹如施了什么魔法,诡异地自行让出了一条通路,唐见山这才来得及松了口气。 瞬间几十道明晃晃的目光把来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上身是件规整的白衬衫,被一条皮质背束腰带勒出相当优越的身材,大冷天的也只披了件机车夹克,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精壮的小臂。 “这人谁啊?这年头连送外卖的都这么爱多管闲事么?” 送、送外卖的? 唐见山来不及扶额感叹这人的眼色,身后的警察就已经纷纷稍息立正了:“蒋队!” 蒋徵把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递,唐见山便心领神会地接了过来:“大家昨晚加班辛苦了,抓紧时间吃早饭,该补觉的补觉,该准备材料的准备材料,在这儿干站着嫌疑人就能送上门来么?” “得令!”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还冷冷地扫了一圈周围的记者,把人都给盯毛了。 “老规矩,专案组九点集合开案情会议!闲杂人等一律回避,别怪我没提醒你们,阻碍人民警察依法执行职务的,可处5日以上10日以下行政拘留,泄露案情的,最高须负刑事责任!” 一番话义正辞严,满座寂然,足足僵持了数十秒,众人才不得不悻悻然做鸟兽散。 彭婉竟然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干咱们这行的,有时候就得有个不怕事儿的能唱黑脸的。” . “市局这次对咱们的案子很重视,一方面是网上舆论冲击,现在警务运营那边键盘都快敲冒烟了,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咱们的办案进度也会直接影响冯起元的刑期判决,林检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蒋徵坐在办公桌后面,长腿交叠,一副很随意的样子,但眉眼明显紧绷了许多,不再有往日了的吊儿郎当样:“市局给了咱们半个月的期限,所以从现在开始,每一天都是倒计时,月底之前必须要给到公众一个满意的答复。” “妈的,”唐见山一拳捶在桌子上,咒骂道:“可别让我逮到那偷拍现场的孙子!” “这事儿确实蹊跷……”彭婉摸了摸下巴,叹口气说:“到现在最大的难点还是找到两具尸体的身份,别人能等,咱们可等不了啊。” “网信办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该屏蔽屏蔽,该拉黑拉黑,估计不出一天公众注意力就能被转移,”蒋徵冷着一张脸,突然抬眼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陈聿怀,“你说呢,陈聿怀?” “?” 陈聿怀正远远地靠在窗台上发呆,猝不及防被电了一下,活像个上课开小差被老师迎面拽过来一只粉笔头的学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看着蒋徵的脸色也实在算不上好看:“……我觉得……你说对……” 蒋徵突然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手里还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豆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话锋猛然一转:“怎么样,你也见着福贵了,是不是很可爱?” 哈?陈聿怀嘴角抽搐,他听出来蒋徵话里有话,但现在还不是当面质问他的时候,便扶了把残缺的眼镜,木然地点了点头。 毫无破绽,和监控里看到的一样。 “呦呵,咱小陈同志这么快就见到咱支队的编外老同志了呀。”唐见山决定化悲愤和食欲,抓起一个鸡蛋灌饼就往嘴里塞,口齿不清道:“想不到你俩关系能这么突飞猛进,老夫很是欣慰!” 蒋徵犀利的眼神像一根无形的钉子,死死钉在陈聿怀身上,但凡他出现一丝松动,蒋徵就能将他的面具整个撕下来。 关键时候,好在彭婉还是智商在线的,赶紧出来干咳了一声:“那个……蒋队,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陈聿怀跟着我再去跑一趟玉京山,你们两个,”蒋徵点了点唐见山和彭婉,飞快道:“分别带一组人出去排查,尤其是江台市以及周边农村和建筑工地,时间紧任务重,手里没有急活儿的所有人,包括实习生,全部散出去。” “啊?为什么是这两个地方?”唐见山有些摸不着头脑。 “因为我发现那两具骨架上有个相同的特点,”蒋徵的眼神一一逡巡过面前的三个人,缓缓道:“两人的四肢关节包括腰椎都有陈年的磨损,这是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最常见的特征。” 10、坠河 “别跟我提他,那狗日的,欠老子的三千块钱到现在都还没还,人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一个戴着安全头盔的年轻小伙子正推着一车的木板往前疾步走着,说话的时候连头都没带回一下的。初夏的江台市,正午的太阳已经很毒了,晒得他皮肤黢黑,汗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闻言,彭婉与身边负责记录的小警察对视了一眼,立即异口同声三连问:“那他叫什么?哪里人?这么久没见过为什么没报警?” 小伙子被吵得脑仁疼,哗啦啦地撂下手里的活,回过身来把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俩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因为是出外勤,又不用验尸,所以法医室的人今天一水儿的便服,外人认不出来倒也正常。 然后他才不耐烦地道:“你们谁啊?找他干嘛,别也是债主吧?都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我们这些工友也是冤大头,你们冤有头债有主,别一天天地来找我们事儿好不好!” 眼瞅着对方就是要撵人的架势,彭婉连忙掏出了自己的警察证:“青云分局法医室,彭婉,这位是我的同事,我们在调查一桩恶性案件,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孙灿!干嘛呢,又在偷懒?还他妈能不能干了!” “哎,不好意思马经理,我马上来!”孙灿赶忙招呼过去,回头冷冷甩给彭婉一句:“你们查案子关我什么事,没见我正忙着呢吗!赶紧滚!”然后转身就要走。 彭婉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沉声道:“你刚才说的那个人,他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 “科长,咱们等他下班不就得了,干嘛非得花这个钱?” 最终彭婉花了比孙灿旷工一天扣的钱的两倍才把他‘请’了出来,因为这钱是从他们科室的经费里出的,小警察明显有些不大高兴。 “瞅你那眼皮子浅的,耽误一天,后续办案进程就得全部往后推,到时候可就不是几张票子能解决的了,你要记住,能用钱解决的事那都不叫事。” 彭婉焦急地往咖啡馆的落地窗外又望了望:“怎么样,蒋队他们联系上了吗?” 小警察摇摇头:“蒋队那边俩人都还是关机状态,不过唐队倒是联系上了,说是已经上省际高速了,估计还得两三个小时才能赶得回来,科长,你也别太着急,咱能这么快找到孙灿已经算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你小子还真是个聊天鬼才。”彭婉白了他一眼。 她从今早在菜市场的时候就觉得左右眼皮一直乱跳,心里也是莫名七上八下的,现在又一直联系不上蒋徵和陈聿怀,一下子心都凉了一半。 “你先在这儿等着,准备准备一会要问的问题,我出去再打个电话。” “是。” 外头的空气十分闷热,天空也是阴沉沉的,天边乌云翻滚,雷雨马上就要来了。 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通了蒋徵的私人号码。 嘟……嘟……嘟…… “接啊,快接啊……” 彭婉焦虑地来回踱步,手指甲都快被啃秃了。 以她对蒋徵的了解,这种情况是从没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的,尤其是这样的工作期间,就算地球爆炸了,他的工作手机也会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机状态才对。 等待了足足数十秒后,听筒里骤然传来一段机械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彭婉一颗心瞬间就跟着坠了下去。 . 孙灿过来时已经换上了身干净衣裳,彭婉这才发现他虽然看着糙了点儿,但整个人还是散发出一种青春气,应该年纪很小。 他略显局促地坐在两人对面,粗糙的手指绞在一起,与方才的态度全然不同。 果然,钱还真是个好东西。 “我能点杯珍珠奶茶么?”他突然问。 “想点什么都行,只要我们问话的时候你能事无巨细地告诉我们,你想点铁观音都成。”彭婉挥挥手把服务员叫了过来,依样点了三杯喝的。 “所以这人叫什么?你俩是什么关系?”小警察把两张照片推了过去。 孙灿盯着上面的人,叹了口气道:“他叫郑长贵,这女的是他老婆,叫什么来着?哦对,好像是叫郭艳,我也是三四年前才认识的他们,夫妻俩都是我们施工队的,你们也知道,他们打三年前就已经失踪了,队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我真跟他们没什么交集。” 彭婉:“你有他们的照片么?或者两人有什么特征可以供我们参考的?毕竟现在谁也不能确定这两人就是你口中的同事。” “我都说了跟他们不熟,难道你会特意保存陌生人的照片?” 孙灿有些不耐烦,两条粗眉拧成一团,又说:“特征?什么特征?郑长贵好像有点瘸,我都不知道包工头是怎么招的人,这种瘸子都能进来,至于郭艳……就胖胖矮矮的,干活倒挺利索,但挺孤僻一人,除了她男人,都没怎么见她跟别人说过话。” 彭婉顿了顿,脑海里跟3d打印似的,飞快描绘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农民工夫妇的形象。 “他是哪里人,家住哪里你知道么?或者在江台还有什么亲戚之类的么?” “您好,您的一杯全糖珍珠奶茶和两杯冰美式,请慢用。”很快,服务员就挂着职业假笑走了过来。 “谢、谢谢。”彭婉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心急了,蒋徵一直不回电话,已经完全打乱了她原本的节奏。 小警察在旁边适时补充了一句:“你慢慢说就好,有什么说什么,不要遗漏信息,也不要添油加醋。” 孙灿捏着吸管,闷头吸了两口奶茶,犹豫着说:“我只记得他好像有点西北那边的口音,人长得也像,不过他媳妇的口音我没怎么听过,有点像闽南那边儿的,具体是哪的人我也没问过,至于其它的,我就真不知道了。” 闽南?彭婉记得甘蓉的老家好像就是那边的,只不过她离乡早,常年四处颠沛流离,最后又在江台安家多年,所以早就听不出太重的口音,只是普通话一直不大标准。 或许可以跟甘蓉打听打听。 “你刚才还说到了借钱、债主什么的,郑长贵经常跟你们借钱么?” 说到这儿,孙灿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点头道:“他隔三差五的就要跟我们借钱,少的时候三五百,甚至几十块的都有,多的时候两三千,嘿我就奇了怪了,他们两口子吃住都在工地,哪儿来这么大的开销?” 他两手一摊:“关键是他借了又不还,还老跟我们吹嘘什么他找到了一门大生意,等赚到钱翻倍还我们,可现在呢?钱钱打了水漂,到头来人还死了,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警官,你们能帮我把钱要回来么?或者定他个敲诈勒索什么的?” “你这个数额确实属于'数额较大'可以立案,不过嫌疑人死亡是不予追究刑事责任的,民事责任倒确实有可能。” 小警察的圆珠笔在本子上写得飞快,然后抬头道:“如果你们能够提供足够有效的证据的话,当然,现在死者亲属都还没找到,想要赔偿金是不可能的了。” 孙灿眼珠子一转:“所以……我想要回钱的话,就必须得帮你们?” 看来郑长贵的社会关系还挺复杂,或许他们现下可以先从财杀入手一一排查,至于孙灿说的那些……随便从治安大队拉一个警察过来听,都会判定这人黄赌毒至少占一个,这样就能更大程度上地缩小范围。 数不清的问题一股脑儿地涌入脑海,彭婉刚想乘胜追击,搁在一旁的手机却倏然响起。 是唐见山。 小警察瞥了一眼,说:“科长,你去吧,这边有我在。” 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溅起一片尘土味儿,闪电犹如一条毒蛇,在浓云密布间张牙舞爪,彭婉已经能远远地听见些许闷雷声。 “喂,彭婉。”唐见山那边环境非常嘈杂,两边的雷声交织在一起,好像时空都被扭曲重组。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闷:“江云高速这边突发严重车祸,三车追尾,其中一辆车失控翻进了河里。” 彭婉没说话,但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可以听见唐见山的心跳声。 “我,”他吞了口口水,“我问了目击到的司机,他说好像是一辆黑色suv。” “彭婉……你也没联系到蒋队,是不是?” . 三个小时前,江云高速。 黑色es6再次飞奔上了省际高速。 “各位听众朋友们,大家上午好,欢迎收听由江台fm带来的《一路畅通》交通广播节目,我是主播袁丽,下面播报今天的路况信息……” 蒋徵伸手把广播声拧小了些,说:“我知道你想去大渠沟村的原因。” 陈聿怀侧脸枕在胳膊上,整个人斜斜地倚在副驾驶里,不置一词地“嗯哼”了一声。 “车后座有个pad,你去帮我拿过来。” 陈聿怀这才终于动了动,扭过头睨着眼看他。 “怎么,你领导现在连这点事儿都使唤不动您老人家了?”蒋徵嗤笑了声,只是目光始终都没从前方移开过。 陈聿怀从鼻腔里叹了口气,但还是挪了挪身子,照做了。 大型suv前后座距离挺宽,陈聿怀只能单腿半跪在座椅上,一手扒着驾驶座的头枕边,一手伸长了去够,蒋徵就这么闻到了他身上的云南白药味儿。 “打开吧。” “干嘛?”陈聿怀始终狐疑地看着他。 蒋徵只道:“密码是000101。” 这是他的工作平板,密码给陈聿怀知道倒也没什么的。 按亮屏幕,输入密码,解锁。 “这串数字有什么特别的么?”陈聿怀低头摆弄平板,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你家门锁也是这个,是个特殊日期?” 出乎意料的是,蒋徵竟然无所谓道:“没什么特别的,我妹妹的出生年月而已,她偶尔会来我那儿住两天,福贵也跟她玩得很好,密码设成她生日,她也好记……打开微信吧。” 闻言,陈聿怀的手不经意地轻轻一颤,默了默,才说:“妹妹?我好像还没听说过你有什么兄弟姐妹?” “你知道什么?”蒋徵眼角余光扫过他低着头的半张脸,“我还以为你对别人的事从来都是漠不关心的。” “……确实……”陈聿怀打开微信,直接就跳出来个聊天界面,时间还停留在他们第一次从大渠沟村回来的那天,对方备注是大渠沟高村长。 老高:哦,你是说我们村时家那小子吧? 蒋徵:对,大概不到十岁,挺瘦一小孩,我们辅警那天提前下山,正巧碰上那孩子在外边玩,还主动给他领路来着,后来我们辅警说发现那孩子手臂上有不少伤,担心是被什么人欺负了,所以托我跟您这儿问问。 老高隔了一会儿才回了下一条:那估计是他爸打的,那孩子也挺造孽,家里是低保户,上头有个十三岁的姐姐,他妈生下他就跟人跑了,他爸打那会儿就开始酗酒,喝点马尿就动手,砸东西,别说这么小的孩子了,连我们当大人的看了都得绕远点儿。 下面还有几条聊天记录,是蒋徵在问给那两个孩子申请政府保护之类的。 “老高说看在你领导的面子上,会帮忙联系辖区派出所介入。” 陈聿怀有些错愕,愣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蒋徵竟然还能记得那事儿?他没有真的放任不管?可是,为什么…… 半晌,陈聿怀扶了把眼镜,低头含混不清道:“……谢、谢谢蒋队。” “没什么谢不谢的,也不单是因为你。” 一直还算顺畅的路况渐渐开始拥堵了起来,大中午的,高速公路上堵车可多见。 蒋徵稍稍降了些车度,再次拧开交通广播。 “……g30江台绕城高速:部分路段有大型车辆行驶,注意保持车辆安全距离。” “最后提醒各位车友们,今日午后本市或有70%的地区出现强降雨并伴有雷电,中西部地区预计最大1小时降水量将达到50~70毫米,请注意驾驶安全,提前规划好行车路线。以上就是今天的《一路畅通》早间节目,感谢大家收听,我们下期再会。” 陈聿怀将车窗降下来了些,尽管雨还没落到他们这边,凛冽的空气中却已经能嗅到些许水腥味了。 车速越开越慢,最终还是不得不停在了高架桥上。 蒋徵烦躁地按了按喇叭,惹得前面一顿破口大骂:“妈的,催什么催,赶着去投胎啊?没见前边儿堵车了么!” 两人伸长了脖子往前望过去,好嘛,好端端的高架桥愣是给堵成停车场了,一眼都望不到头,不少司机下了车,抽烟的抽烟,唠嗑的唠嗑,骂娘的骂娘。 “我下去问问,你在这等我。”这车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蒋徵干脆熄了火,随手从后座捞过来一件皮夹克,然后推门就下了车。 陈聿怀一个人在车上坐了会儿,却迟迟没等到蒋徵回来,冷风裹挟着各种香烟混合在一起的苦涩味道,轻飘飘地钻进他的鼻腔里,让他又想起了大清早没抽成的那支烟,得亏从蒋徵家出来的时候顺道在附近的报亭买了一包随身揣在了身上。 他前后瞅了一眼,没见着蒋徵的影子,便拔下钥匙,也推门下了车。 陈聿怀并没有走太远,他一个人站在高架桥的围栏边,点起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低头看着脚下熙来攘往的车流,一时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艘漂在海面的小船上,随时面对被底下的海浪吞没的风险。 夹杂着细密雨丝的风吹乱了他的发梢,鬓角留长了些许的黑发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没能注意到自己的视线盲区里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 “喂,真……真得这么干不可么?这、这要是被抓到了不得吃枪子儿啊……” “甭废话,要这么怕早干嘛去了!”黑皮肤吊梢眉的男人把自己身边儿矮胖矮胖的同伴一把推了出去,眯着眼睛低声说:“你也知道是掉脑袋的事儿啊?真让他们进了村,全村人都得跟着遭殃,不如现在就干掉他们,咱们兴许还能活,赶紧的,贴他们车底盘下边,千万别被发现了!” 说着,他就将怀里用报纸包裹地严严实实的东西迅速塞进了胖子手里。 胖子吓得险些甩手一把扔掉。 “你他妈疯了!拿好!”男人瞪着一双小眼睛,恨不得一拳捶在他那榆木脑袋上。 他咬牙切齿道:“赶紧的!一会那个瘸腿的要是回来了就一切都完了!今天就是咱们最好的机会,早上村长看到新闻就猜到他们今天肯定还要回来,正巧这条高速又被砸断了,他们铁定要换一条路,最近的那条又必须经过青阳河,咱们需要做的只有看准时机按下按钮,后面自有老天帮我们!” “二柱,想想你还没过门的媳妇,再想想你爹妈,天时地利人和,他们今天必死无疑,也不会有人能找到我们,还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 远处矗立在桥边上的瘦高人影晃了晃,似乎一支烟见底,马上就要回来了,胖子这才咬了咬牙,点头道:“好……好吧,你一定要帮我看好!车停好了对吧,一旦露馅了,你可一定要带我跑……” “行行行,知道了知道了,快快快,没时间了!” . “昨晚这条路又发生了泥石流,五公里外完全垮塌了,交警跟抢险队还在紧急疏散,”蒋徵裹挟着一身的寒气钻进驾驶位,“我跟交警打听了最近的路线,现在得更改……” 他突然耸了耸鼻子,皱眉看向陈聿怀:“你抽烟了?” 陈聿怀:“你那鼻子随了富贵是吧……” “安全带系上,雷雨马上要下下来了,我们不能再耽搁了。”蒋徵没理这茬,行云流水地关车门、卡上安全带、油门一踩、方向盘打到底,suv便立刻掉头,游龙一般在‘停车场’里硬是开出一条通路。 “你身上还有伤,抽烟不利于伤口愈合,我那天不是把你打火机都顺走了么?” 合着这人是故意的?陈聿怀莫名有些心虚地捏了捏口袋里的烟。 这边的路比较绕,路况也不大好,旁边就是岩壁,外地人基本不会走,因而相比高速要空旷许多。 蒋徵几乎把车开到飘起来,身后压城的黑云紧紧跟在车尾。 窗外湍急的河水声越来越近,因为正值汛期,水流量非常大,等车开近了,就逐渐变成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车内一时无声,没人注意到车底的微型炸药包上,原本有规律闪烁的红灯突然频率变得急促了起来。 十秒……五秒……一秒…… 轰隆——!!! 11、沉没 暴雨如注,红蓝警灯交相辉映,在近乎密不透风的雨幕中映出一片斑斑驳驳的色块,不同频率的警笛交替拉响,应和着在场每一个人紧张的心跳和混乱的脚步,听得人心惊肉跳。 高速路沿路拉起来一条长长的警戒带,玉京消防队,市公安局水警总队和市人民医院急救队齐聚一堂,现场弥漫着忙碌而极度不安的氛围。 青云分局上下更是几乎倾巢而出,连局长赵进都亲自下场坐镇。 “小唐,水里情况怎么样了,消防同志那边怎么说?” 有了赵进这根主心骨坐镇,分局的警察们心里也有了底,纷纷围在局长身边,随时听从指示。 唐见山和彭婉分别立在他两边,一个撑伞,一个有条不紊地汇报情况。 “赵局,现在河里的情况很不乐观。” 唐见山身上套的是警服雨衣,已经不知被雨水冲刷过多少遍,兜帽也完全挡不住疾风骤雨,他用力抹了把已经淋湿透了的脸,神色十分严肃:“这个月下旬江台正式进入汛期,再加上今天又正好赶上暴雨,青阳河的水流量已经达到了近十几年来的最高水平,水下能见度也非常低,天气预报预计这场雨可能得持续到今晚才能转小到中雨。” 赵进今天穿了全套警服,从头到脚熨烫地笔挺熨帖,如今在场只有他还保持着一副八风不动的威严:“不能拖到晚上了,时间越长,蒋徵他们就越危险,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彭婉迅速道:“赵局,消防队已经把从落水点开始一直到河流下游的玉京水库划分出了五个河段,每一段都有足够的人手在全力搜索,再加上水警同志也有快艇在一起同步搜查,急救中心的医务人员随时待命,人一旦打捞上来就可以立即展开急救,我想……应该不会有事的。” 赵进略作停顿,右手忽地一挥:“分局的各位一会就跟着彭婉先回去,搜救的任务就留给专业的队伍,这种天气情况,也不宜留下太多人,”然后转而面对彭婉,言辞恳切道:“小彭,分局那边的事就先交给你和刘局了,这里有我在,我会一直等到他们被平安救起来。” “赵局,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彭婉瞠大了眼睛。 “不必再说了,”赵进一摆手便切断了她后续的话。 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紧绷的面孔,“各位,我知道你们都挂心你们的蒋队,我也是,他是我最得力的下属,也是分局最不可缺少的一员,可你们想想如今他最挂念的是什么?是手头的命案啊,也正是为了查案,才让自己陷入了这样的危险当中,你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祈祷各路神仙,而是接下他的工作,并且井然有序地进行下去!” 彭婉双唇紧抿,她回头看了眼身后滔滔不绝的河水和怎么也下不完似的倾盆大雨,还有岸上岸下忙碌的人群,定了定心神,点头道:“是,赵局,您放心,我们没有忘记上级给的时限,也没有忘记要给公众一个交代,办案进度绝不会耽误,唐副队,” 这是她许久没有喊过的称呼,今天却格外郑重:“这里就交给你了,请务必将一个全须全尾蒋队和小陈带回来。” “……好。”唐见山深深点了点头。 . 爆炸发生的一刹那,陈聿怀是听不见任何声音的,只觉得身体瞬间失去了重力,轻飘飘的,下一秒就骤然被弹出来的安全气囊砸到了椅背上。 咚的一声闷响,他想,自己的肋骨大概是被撞断了。 火舌迅速从车底腾空而起,转眼就吞噬了整个车身,他视线内的事物尽数变得扭曲可怖,连火焰都变成了血淋淋的红色。 兹拉——!! 轮胎与地面摩擦出连串儿的火星子,随着一道几乎贯穿耳膜的声响,suv彻底失去控制,化身成一头身缠烈火的巨兽,疯了似的在公路上横冲直撞。 砰!砰!砰! 引擎轰鸣犹如巨兽的嘶吼,金属与金属之间的碰撞摩擦声就是它尖锐利齿在撕碎落入口中的猎物。 蒋徵只大脑空白了一瞬,气囊撞得他胸口生疼,但潜意识里双手始终死死扒着方向盘,凭借过人的反应能力,他强忍身上的剧痛和周身火炉一样的炙烤,咬牙一脚将刹车踩到了低。 可还是晚了,三车连环追尾,刹车失灵,车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蒋徵几乎没有思考,紧接着就一把将方向盘向右方打死。 砰——! 巨兽撞断防护栏,一头扎进了湍急的河水中…… 水上惊涛骇浪,水底更是暗流汹涌,裹挟着车身不断向下游翻滚。 车窗原本就已经被震出了蛛网样的裂纹,此时几乎马上就要被水流冲破最后一层防护,然后带着两人坠入深不见底的河床。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陈聿怀想着,这回应该是真的要死了吧……说来也是讽刺,上回在玉京山上没摔死,如今就得在山脚下被河水淹死,这可……次会是谁做的呢?又是冲着车上的谁来的?会是‘他’么? 安全带绑着他跟随水流天旋地转,眼睛更是完全睁不开。 黑暗中,他的左手手腕突然被人死死攥住——是蒋徵。 大脑一片混沌,可他竟能清晰地感受到从手腕传来的体温,他倏忽又想,自己还没抓着他领子质问他跟杨万里之间的关系,问他凭什么说魏晏晏是自己妹妹,问他程邈为什么会失踪,又为什么要改掉原本的姓氏…… 太多太多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他还不能死。 靠着强大的意志力和常年训练有素的经验,蒋徵很快就意识回流,倏然睁开眼。 他下意识往身旁探过去,副驾驶上的陈聿怀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但好在手心还算温热,胸口也在平稳地起伏着,他心里才算安定下来些许。 “陈聿怀,醒醒!陈聿怀!” 车厢内的空气正在被快速消耗,蒋徵稍微喊了两声就开始觉得有些气短,车窗外一片漆黑,他甚至无法判断现在与水面的距离,情急之下,他摸黑从外套夹层里掏出一副手铐,咔哒,两人的手被拷在了一起。 身上数不清的伤在隐隐作痛,也不知是不是伤到了某处内脏,蒋徵的鼻腔、嘴角和耳孔里都在源源不断地渗出鲜血,他现在只能强迫自己依靠肾上腺素使身体勉强维持住高水准的状态。 解开两人的安全带,蒋徵试图推开车门,无奈水里压强过大,无论如何推都纹丝不动,只能又挥起拳头,一下下硬生生砸在车窗上。 咚,咚,咚! 每一次挥起都带着混合着血丝的气泡,蒋徵的手开始颤抖,但力道一下比一下重。 就在他即将脱力时,右手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拽了起来,紧接着一道暗影出现在眼前。 哗啦! 陈聿怀一脚踢碎了车窗,河水便排山倒海般涌了进来,很快就漫过了两人的头顶,车头朝前,向河底的淤泥里栽了下去。 蒋徵趁机推开车门,带着陈聿怀从那具巨大的铁棺材里逃离出来。 头顶的天光晦暗又微弱,但隐约有数不清的光束照射下来,而水里暗流的力量比蒋徵想的还要大、还要无法挣脱。 河里冰冷刺骨,源源不断地从两人身上带走仅存的一点热量,在蒋徵的手脱离车门的瞬间,就无可避免地被卷进了暗流的中心。 陈聿怀的耳边充斥着咕噜噜的水声,胃里七荤八素的,从喉头顶出一股铁锈味,他无法睁眼,甚至无法呼吸,清醒过来的瞬间让他狠狠呛了口夹杂着浓重血腥味的水。 “……除掉蒋徵,销毁证据。” 大脑一片凌乱,他突然想起来保密邮件里的内容,这是他的任务,也是他回到江台的条件,而现下似乎就是他最好的机会。 “魏骞,挣开手铐,把蒋徵往深渊里推下去吧,这样你就自由了,”那个毒蛇般的声音带着极大的诱惑在他耳边再次响起,“也只有这样,你才能自由。” 陈聿怀大脑一片空白,鬼使神差地握住了铐在手腕上的手铐,脑海里又刹那被一道白光击中。 “就让他跟着去看看吧,那孩子已经够可怜了……” 当年,程邈是在所有人都对他们避如蛇蝎的时候唯一会拦着的他肩膀告诉他,他们都能好好活下去的人。 他大概是脑浆快被晃匀了,生死时刻,颠倒的记忆却全都不合时宜地涌现出来。 蒋徵咬紧了牙关,对抗着巨大的水压将陈聿怀扯了过来抱进怀里,单手铁一般地牢牢焊住了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企图在混乱中抓住什么东西好让他们脱离水流的桎梏。 陈聿怀甚至能听到蒋徵混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咚咚作响。 手铐坚韧,连巨大的水流都无法将他们两个冲散。 陈聿怀紧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时,已经是一片清明。 他陈聿怀集中起了全部的注意力,周围错综复杂的环境逐渐在他眼前形成一副清楚的景象。 片刻后,他一把甩出手,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根从河岸边垂下来的粗壮水草,紧接着身体一顿,往前翻滚的趋势骤然减小。 陈聿怀手腕一转,将水草在手上挽了一圈,一条青筋顺着手臂瞬间暴起。 蒋徵也反应极快,一道合力,才终于逃脱出这座水做的死牢。 此时两人的体力和肺里储存的空气都已经达到了极限,蒋徵只能凭借本能带着陈聿怀向头顶的光亮处游过去…… 12、族谱 “队长,东南一区搜索完毕,没有发现生命体征。” 韩宁贴着对讲机简短说了句:“收到收到。” 一段嗞啦啦的噪声过后,同一频道的另一个声音切入进来:“报告韩队,东南三区搜索完毕,没有发现目标。” 唐见山抬手看了眼运动手表,已经快下午四点半了,天色渐暗,暴雨转小,距离太阳下山预计还有不到两个小时,而距离蒋徵他们出事却都将近四个小时过去了,这早就远远超过了人类能在水里生存的极限,更何况他们的车还发生过爆炸,情况难以预料。 搜救直到现在,他们都还没有收到过一个好消息。 一只手从身后扶上他肩膀的时候,唐见山才猛然发觉自己的手心在止不住地出冷汗。 韩宁:“唐队,你别太着急了,我相信蒋支队不会有事的,虽然跟他交集不多,但那次在搜山的时候,我就能看得出他这人肯定不简单。” 唐见山今天极其安静,闻言,扯出个十分难看的苦笑:“说不定我今天应该把富贵儿带过来找人的……” 韩宁自然是不认识蒋富贵的,可他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无力地叹了口气。 快艇拉响警笛,引擎轰隆隆作响,带着他们飞驰在玉京水库的水面上。 能见度降低,水警纷纷打开了航行灯,幽幽的灯光映在发动机带起来的水雾上。 唐见山再次套上稍稍晾干些的雨衣,拎起喇叭推开舱门钻了出去。 他临风站在甲板上,雨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把头灯拧到最亮,然后卯足一口气对着喇叭大喊: “蒋徵!!我知道你还活着!你说过等案子结了就请我们去明月楼狠狠搓一顿,我,还有彭婉,我俩可都给你记着呢!你他妈别为了这点钱给老子装死!听到没有!!” “蒋徵!陈聿怀——!!” 凄厉的嗓音甚至硬生生穿过了引擎声,在空山里不断回响,就连站在岸边的赵进和急救人员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心脏跟着一颤。 回声像水中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又一圈圈地烟消云散。 最终回答他们的,却也只有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唐见山急促地喘着气,再一抬头,水库的闸门已经快清晰可见。 得知出事以后,他就立刻联系到了玉京山水库管理处,让他们紧急关闭闸门。 也就是说,他们今晚是一定可以找到两人的,可如果最终是被闸门拦下来的,那就意味着,他们所找到的很有可能已经是两具尸体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开始发麻…… “韩队!韩队!快看那儿!好、好像有血迹!”一个眼尖的年轻消防员突然兴奋地叫道。 “在哪!”唐见山几乎是跳起来飞奔到那名消防员身边,险些给人撞了个趔趄。 距离他们也就五十多米的水面上,确实隐约浮现出丝丝缕缕红色的痕迹。 他立刻兴奋起来,大喊:“快!!快转过去!往那边开!!” 舱室顶上的探照灯立即被转到了那个方向,惨白的灯光能打到足足一公里之远。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一颗心悬在了半空中。 直到光束隐约扫到了除了反光的水面的其它什么东西……为了避免人可能会被卷进发动机里,水警一直保持着一个相当均匀缓慢的速度渐渐靠近。 暗影变得越来越清楚,是两个紧挨在一起的人形,两手还被一只手铐连接在一起。 “是是是……”唐见山舌头都跟着发抖,指着那两个漂浮在水面已经没了任何动静的人影说:“是他们,是他们!!快,快捞人,快啊!!” . 两辆救护车分别载着两个生命体征已经相当微弱的人,先后飞驰上了进市区的高速路,好在有了交警的协助,一路上所有人都给他们紧急避让出来一条通路,原本一个半小时的路程,硬是被他们缩短到了半个多小时。 尖锐的警笛声惊心动魄,划破了江台市广袤的长空。 “病人没有呼吸了!马上准备除颤器!!” 急救医生跪在陈聿怀的身上,一下下用力按压他的胸口。陈聿怀浑身湿透,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得近乎发透,方才刚捞起来得时候还稍稍走些生命反应,可现在无论怎么折腾,却连哼都没带哼一声了。 蒋徵的状况略微好点,但也只是一点,他的气息十分微弱,无论唐健身怎么对他大喊和叫骂都毫无反应,连耳朵外都是血迹,这是严重脑震荡的表现。 心电监护仪上的线条不断闪烁,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弦,然后骤然发出刺耳的警报,急救医生大喝:“心率已经掉到40并伴有房室传导阻滞!情况非常危险!” “准备肾上腺素和胺碘酮!!立即开始除颤!快快快!!” 两张病床一前一后被推着飞奔向急救室,生死时速,半分半秒都有可能决定他们的生死,唐见山也是步步跟随,直到最后被挡在了icu的大门前,才终于脱力,咚地一声跪坐下来,身上的汗都快浸透了里层的衣服。 icu灯牌亮起,里面的一切就只能交给医生和老天了。 “放心吧,”赵进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站定,目光如炬地盯着那扇门,“不会有事的,他早年间什么苦都吃过了,就算是老天也不会忍心让他就这么死了的。” “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救他。” . 凌晨,唐见山紧贴墙角盘腿坐在地上,斜靠在墙上捧着手机飞速打着什么。 分局警务总群有将近一半儿多的人还没睡,群消息都快被刷爆了,唐见山简短说了下里面的情况,叫大家不要担心,早点休息,便顺手把群禁言打开了。 他身侧的墙壁已经被摩擦出了一片黑色的印记,上头还有数不清的划痕,全都是曾经来过这里的人留下的。 这些字歪歪扭扭,千奇百怪,祈祷的话也什么都有: “南无阿弥陀佛,请拿我的命去换囡囡的命吧……” “求求你,让我妈妈回来吧,我可以把我的玩具全都送给弟弟,我发shi,以后永远听妈妈的话。” “药王菩萨保佑,救救我的儿,一定要救救他!” …… 唐见山不会写这些也不想写,他只是在想,等这扇门打开了自己要怎么宰那孙子一顿才能解气。 手表上的时间跳到凌晨两点,icu大门才突然有了动静。 护士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唐见山与赵进两人立刻迎了上去,听到病人已经暂时脱离危险的消息,瞬间松了口气。 “不过情况还是不能放松,得等到能从重症监护室转进普通病房的时候才算真正的安全。”护士提醒他们先别高兴的太早。 “医生,”赵进说,“里面两位一个是我们警局的支队长,一个是新任辅警,都是年轻有为的警察,请你们千万千万不要让他们留下什么终身的遗憾。” 护士揩去脑门上的汗,摆摆手说:“我们救人不看身份,哪怕里面躺着的是杀人犯我们也照样会尽全力去抢救。” 她顿了顿,好容易喘了口气才继续道:“蒋徵的身体素质更好些,估计醒来的也能更快,就是那个叫陈聿怀的病人,他右肩膀本来就做过手术,今天又脱臼了,要是再晚来一步估计得整个截肢才能保命。” “你说什么?”唐见山有些惊讶,“你是说,小陈他肩膀受过伤?” “对啊,”护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们不知道?他肩膀里有一根钢条,肩胛骨里还插了四根钢钉,肯定经历过相当严重的骨折才对啊?” 在监护室里剪开陈聿怀的衣服后,他肩膀和后背上大面积的纹身暴露无遗,在场的医护人员都愣了半秒,但老练的主治医师立即警告他们不要乱说话,专心救人要紧,警方的事,透露出去谁也担不起责。 可看唐见山的表情,似乎又是完全不知情的…… 唐见山看了眼赵进,后者依旧是不动如山,不惊讶,也不疑惑,只轻轻颔首道:“能保下来就是最好的,多谢各位医护人员。” 后半夜,赵进先行离开,唐见山则整宿地坐在监护室门口打盹儿,直到清晨突然接到彭婉的电话才彻底清醒。 “喂?老唐,”彭婉的语气有些激动,“你那边完事儿了赶紧回局里一趟,我托了我在北京的同学帮忙做了郑长贵和郭艳的dna族谱分析,报告已经传过来了,孙灿没说谎,郭艳很有可能就是闽南人,而且现在已经可以定位到省了。” “在云州。” . 正如小护士所说,蒋徵第二天就睁开了眼睛,但右腿被砸断了,还打着石膏高高了吊起来,精神也是虚弱的不行。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和专业评估,最后主治医师拍板让他先行转入了普通病房。 被推出去之前,他偏过头看向了静静躺在身旁的陈聿怀,宽大的病号服袖子下面露出一截手腕,一圈红得发紫的印子清晰可见。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到没戴眼镜的陈聿怀,带着呼吸机,身上插满了各种仪器,卷发可能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里,竟然变得柔顺了些,面罩下的俊秀面孔也变得格外安静,不是往日里的低眉顺眼,而是极少见的安静平和。 他的睫毛像墨水染过一样,黑得发亮,略显不安地微微颤动着,好像深陷于什么样的梦境里。 “医生,”他抬起下巴看着推自己病床的小护士,“我同事情况怎么样?” 小姑娘迅速检查过他的病历单,说:“他情况还不稳定,不过身体素质也还算不错,再插几天管子应该问题不大。” 院方给他安排的是个单人间,环境相当不错,躺在病床上扭头就能看到窗外连绵不绝的玉京山脉,经过一场暴雨的冲刷,山头都是绿油油的,笼罩在一层雾气之下。 蒋徵难得没有一睁眼就盯着工作那堆事儿,他心里清楚,一来是以自己现在的状态的确是耗不动了,二来把工作交给彭婉和唐见山是绝对可以放心的,倒不如好好养伤,尽快返岗才是正事。 他勉强吃了些清粥小菜,在药物的副作用下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傍晚再次醒来时,精气神便恢复了一些。 火烧似的夕阳穿过攀附在窗棂上的茂密藤蔓,斜斜地投射下来,洒下一地昏黄的光斑,也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嗯?人呢?”来放晚饭的护工站在病床前,看着空落落的床上和消失的轮椅发出了疑问。 透过icu的玻璃窗户,蒋徵长久地凝望着里面的人,神色十分复杂。 “小蒋。” 一个高大挺拔、两鬓斑白的男人从身后走近。 “老师?”蒋徵回过头,脸上带着讶异,“您怎么来了?师母和晏晏呢?” 杨万里穿得单薄,显然是出来得十分仓促,尽管近几年因为常年生病显得有些瘦骨嶙峋,但脊背依然挺拔,连头发都还没全白,面部线条锋利,乍一看完全想不到他是个疾病缠身的老人。 “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能不亲自过来看看。”杨万里扶上他的轮椅,说:“我先去你病房,没找到你人,就猜到你应该在这了。” “抱歉老师,让您担心了。”蒋徵垂下眼皮,因为眉骨很高,眼窝也深,这个表情莫名显出一些痛苦。 这种神色是极难会在蒋徵脸上看到的。 “干公安的,又是在刑侦一线,负伤是在所难免的,你放心吧,我还没跟你师母和晏晏说。” 杨万里推着蒋徵掉了个个儿,余光便猝不及防地瞥见了icu里面的那个年轻人,杨万里当即怔愣在了原地。 “小蒋,里面的那个人……是谁?” 13、刀片 自爆炸案发生后,陈聿怀又在icu躺了整整三天才彻底脱离了危险。 这几天里一直靠插胃管进点儿米汤和蛋白质粉一类清汤寡水的东西,到了第三天傍晚睁开眼的时候,陈聿怀精神都有些恍惚了,连同胃里也直晃荡。 在他被转入普通病房的前一天,蒋徵就不顾八方劝阻,硬是拖着一条石膏腿就提前出院了,给彭婉气得不行,奈何人家一句:与其让我乖乖在医院躺着,还不如一枪崩了我来的实在,就给彭婉怼得哑口无言。 好在他临走之前没忘把陈聿怀的医疗费给报销了,还特意嘱咐过院方把他住过的单人间腾出来,预留给了陈聿怀。 翌日清晨,市人民医院的挂号大厅简直不像个医院,反倒更像菜市场,每个科室门口都是大排长龙,只有单人护理室这层还算清静。 “您好,请问陈聿怀住在哪个房间?” 前台几个年轻护士忙得脚不沾地,说话恨不得都是用喊的。 “是神经科不是精神科,这俩科室都不在一栋楼!” “挂号缴费窗口在旁边!” “后面的排好队,不要插队,一个个来!” …… 男人的声音又轻又缓,很快就被淹没在了周遭的嘈杂之下,他礼貌性地等了一会儿,见没人理会,便抬高了些音量:“您好!请问陈聿怀在几号病房?” “都说了别……” 最后一个字就在小护士抬眼看向来人的时候,硬生生给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男人三四十岁的样子,一身低调的深色西装,外叠驼色羊绒大衣,鼻梁上架着副细边框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也许他外貌不是最出众的,但气质绝对是最出挑的。 小护士一时磕磕巴巴的没能发出半个音节,对方也只是挂着温和的笑容,静静地等待。 “啊,那个……那个……”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小姑娘的脸颊唰的一下就红了,她目光飘忽地看了眼男人臂弯里一捧新鲜漂亮的百合,磕磕巴巴地问:“您、您找谁?” “陈聿怀,”他说,因为镜片反光,看不清他眼睛的颜色,“就是前几天刚送到这里抢救的那个警察。” 一提起那天的事,小护士印象相当深刻,立刻回答:“他昨天刚转进住院部来着,就在隔壁那栋楼,1501。” “好,谢谢。”他的眉眼弯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迷得小护士差点忘了正事儿。 “对、对了!这边,请登记一下姓名!” 男人已经转身走出去了几步,闻言回头微微笑道:“我叫,怀尔特?杨。” . 时间尚早,陈聿怀还睡得很死,呼吸均匀而绵长。 他清瘦了许多,脸上也没什么血色,昨天拔了身上的管子后,护工帮他简单地擦洗了一下,贯堂风撩过散发着洗发水味道的头发,看起来十分柔软。 怀尔特轻轻地将百合安置在床头,便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平光镜片下一对深蓝色的眼底隐隐泛着森冷的光。 哪怕是在睡梦里,陈聿怀的眉头依然不是放松的,怀尔特想伸手将那个川字捋平,可不多时,陈聿怀就不舒服似的偏过了头,还意识不清地发出一声闷哼。 人快醒了,怀尔特也该离开了,他原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他取下自己的眼镜,搁在了百合花的旁边,便转身朝外面走去。 甫地踏出门口,迎面就碰上了匆匆赶过来的杨万里。 见他是从1501出来的,杨万里抬头看了眼门牌号,又狐疑地扫视了他一眼。 对方也只讶异了一瞬,面对不友善的目光也不觉冒犯,只颇为客气地对他轻轻颔首,便衣角带风地走向了楼梯间。 两人擦肩而过。 推开虚掩的门,杨万里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陈聿怀。 自打那天在icu的门口远远地看了眼,杨万里就瞬间疑窦丛生,他急不可待地想要确认自己的猜测,可临到了门口,脚下却迟迟跨不出半步。 陈聿怀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里,阳光在他的侧脸镀上了一道金边儿,眉眼间依稀还能看到些当年的模样。 会是他吗?真的……会是他吗? 一根头发,他想,只需要一根头发,就可以得到答案。 最后,仿佛下定决心般,杨万里走了进去。 可就在手刚要接近陈聿怀的时候,他猛然睁开双眼,惊恐地盯着他。 “你要干嘛!” 他下意识想要往后挪,却忘了自己身上还带着伤,缝合处瞬间渗出血来,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浅茶色瞳仁,简直和晏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被当场抓包的杨万里立刻回过神来,他抽回了手,见陈聿怀一脸痛苦,忙说:“你、你没事吧,我帮你叫医生过来!” “不用!”陈聿怀低声喝道,满面怒气地瞪着他:“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刚刚想要对我做什么!” “我……”他很想问,你已经不认得我了吗?你为什么改了名字?20年前为什么会一走了之,今天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可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儿,杨万里有些颓然地垮下肩膀:“我是你们蒋队的亲属,我以为……我以为他还在这里。” “抱歉,不过你可以相信我绝对没有什么恶意,你不用这么害怕……” 陈聿怀左手撑着上半身,费力地坐起来,杨万里想上前帮把手,却被他一把甩开了。 那种厌恶的神情不似作假,好像在看着一个……杀人犯。 “您请回吧,蒋队已经出院了,您在这里见不到他。” 杨万里还想解释什么,可陈聿怀完全没给他机会,他撇过头去,语气生硬地警告道:“再不走我就叫人来了,医院重地,还请自重。” 双方对峙了半晌,陈聿怀疼得冷汗都快打湿了鬓角,还依旧是拒绝交流的态度,杨万里才不得不叹了口气:“对不起。” 这句简单的道歉有多复杂,怕是只有二十年前的当事人才知道了。 直到房门再次被掩上,门口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陈聿怀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注意到了床头的那束花, 是杨万里带来的? 可花旁边那副熟悉的眼镜又告诉他,不是。 拿过来那束百合,一股花香气瞬间就扑鼻而来,他不喜欢百合这种香气浓郁的花,事实上他也从没喜欢过花这种东西。 百合展开的花瓣上还浮着一层花粉,陈聿怀摆弄了一会儿,送来的人没有留下什么卡片之类的,便要随手放回去,就在这时,从花的根部却当啷啷掉下来什么东西。 陈聿怀看着那几个躺在被子上的闪烁着寒光的金属刀片,面色凛然。 果然是他…… “诶?你怎么起来了!不是说见你不要乱动的吗!” 护工一迭声地抱怨着走了进来,陈聿怀连忙将刀片攥进手里,悄悄藏进了枕头底下:“我饿了,想起来叫点吃的来着……” “有什么需求按床头铃,你自己别瞎动……你怎么流血了!医生,医生!” · 蒋徵打着石膏的腿高高地翘在桌子边儿上,上半身几乎陷在办公椅里,手里拿着厚厚一叠报告,眼睛一行行飞速扫过所有内容。 “所以你们已经找到郭艳的家属了?” “准确来说应该是郭艳的娘家,要不是她侄子前几年因为□□未遂进过局子录过dna,估计还没那么快能找到,”唐见山又扬扬下巴说,“云州那边今儿刚把笔录传过来,郭艳四年前跟他老公郑长贵来江台打工,说是投奔什么远房亲戚。” 蒋徵扫过那份笔录的最后一页,顺手随手戳整齐搁在一旁,手指有意无意地敲打着桌面说:“先不说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家,年过五十竟然还会纵跨大半个版图到江台来打工这事儿有多离谱,三年没跟家里联系,他们能不报警?” “郭艳家嬢嬢说是因为这三年里郭艳两口子一直有定期往家里打钱写信什么的,后来说是亲戚还给了笔钱,让他们去南方做点儿小生意,也确实挣了些钱,要不是警察找上门来,他们还不知道这事呢。” 蒋徵从鼻腔里冷哼一声:“一直都是单方面在联系,逢年过节也从不回家,不说报警也得来江台那个所谓的亲戚家看看吧?这可是三年,一千多天,不是三天也不是三个月。” 唐见山点点头表示赞同:“我也怀疑过来着,但毕竟是受害者家属,没道理会说谎吧?” “要么就是那个所谓的亲戚根本就不存在,要么就是‘投奔亲戚’只是个幌子,背后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蒋徵突然抬眼看向唐见山:“他们说了那个亲戚是谁吗?叫什么,家住江台哪儿?” “一个早上接了好几个伤情检验的案子,忙得我连口水都没喝上。”这时候,彭婉也着急忙慌地一边脱下白大褂一边推门走进来。 “好像是说叫……甘蓉?” 蒋徵的那台suv被打捞出来后没直接送到保险公司,而是拉回了分局,交给了技术科的人来检查,不过经历了那样的事儿,铁皮盒子也得报废了,现在出外勤,蒋徵只能支着右腿,憋屈地缩在分局那台比他从警时间还老的座驾后面。 一旁亮着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短信界面,半小时前,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发来过一条信息:陈聿怀昨晚已经稳定下来了,按照您的安排,医院让他转进了1501,本来状态还不错,但今天早上连续两人来看过他以后,身上的伤口就又崩开了,不过我已经叫医生过来给他检查过,幸好不算严重。 紧接着下一条是两张背影的照片,拍摄角度隐蔽,其中一个是杨万里,蒋徵一眼就认了出来,另一个身影修长,看起来更加年轻的男人,却十分陌生。 这是蒋徵特意请来的护工,杨万里当时问他陈聿怀的身份时,态度相当微妙,可作为学生,他没法过问自己老师的私事,事实上他对杨万里从来都是百分之一百的信任,只不过这事儿牵扯到了陈聿怀,他不得不提防起来…… 14、符纸 “喂?是、是警察吗?我……我要报案!” “您好,这里是江台市110报警服务台,请您先不要着急,告诉我您的名字,联系方式,案发地点,现场情况以及是否有人员伤亡。” “我在御水湾7单元502号室,我家隔壁那户,好、好像死人了……” . “什么天儿啊这都是,昨天还穿冲锋衣,今天就快成桑拿天了,”姜茂摊在副驾驶上,扯着衣领子一个劲儿地扇风,“头儿,这破桑塔纳空调都坏多久了,怎么也不拉去修修啊。” “心静自然凉,况且咱们所一直缺经费,你又不是才来。” 陈荣临近退休,从警快四十年了,调来调去,到头来还是个卖力不讨好的基层一线民警。 一辈子和三教九流的打交道,人也老成惯了,说起话来一股固执死板味儿,“还有,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要么叫我陈队,要么直接叫大队长,成天头儿啊头儿的,像什么话?” 姜茂就是一毛毛躁躁的小孩儿,叹了口气说:“最近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忌讳,三天两头来起命案,都快赶上往年半年的工作量了……诶诶诶,就这就这,咱就停前边儿那个路口吧。” 报案人一家五口人甚至都没敢回家,早早地就在楼底下等着了,其中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瘦高女人马上就迎了上来,一脸焦灼:“你们可算来了!” “是这样的,警察同志,”吕妤边走在前边带路,边回头说:“我们一家子上个月去海边度假来着,昨晚才刚回来,可自打回来以后,我小儿子就总嚷嚷着家里有股奇怪的臭味,可我跟他爸把家里翻遍了都没找到什么臭味的来源。” “不过小孩儿说的话嘛,我们原本也没怎么当真,也就没管他了,直到今天早上,我想去给我家对门送点儿旅游带回来的特产,可敲了半天门也没见里面有人应,而且她家门缝里还卡了一张上个月的催缴电费的单子。” 很快,电梯叮地一声,把他们送到了5楼,一路穿过走廊,最后在一扇防盗门前站定。 后面的话不用吕妤说,电梯门刚一打开,陈荣就隐约能闻到一股腐臭味。 以老陈多年的办案经验推断,里面恐怕不止死了个人这么简单,可惜所里人手不够,今天现场就来了他们两个人,这下看来是任务艰巨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陈荣还是先试着敲了敲门:“您好,我们是五里河派出所的,请问有人在吗?” ……无人回应。 “您好,今早我们接到您家邻居的报警电话,现在需要进去确认一下情况。” 陈荣把耳朵贴上去,确认了里头确实没有动静,便给姜茂使了个眼色。 姜茂是所里的开锁大户,瞬间心领神会,拎起工具就开干,不需要暴力破门,三两分钟的功夫,就听门锁里面咔哒一声—— 吱呀。 门轴生了锈,随着他推门的动作发出刺耳的声响。 刚推开个缝隙,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就扑面而来,呛得吕妤当即捂住嘴巴,踉跄着一连往后退开好几步,然后顾不得还在楼道里就哇地吐了一地。 “呕……!!” 曾经听所里的前辈说过,尸臭味很难被准确地形容出来,但可以确定的是,人一旦真的闻到那种味道,直觉就会告诉他,这就是尸臭。 姜茂原本还是不信的,直到刚才。 陈荣递过来提前准备好的手套,口罩和鞋套,全副武装完毕,两人才强忍着几乎熏眼睛的气味迈进了门槛。 这是一套非常普通的三居室,90年代最常见的混装结构的老房子,一梯两户,推门进来就能看到一架土黄色实木隔断,一层层的玻璃架子上摆放着不少杂物,但收拾得很有条理,上面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不过好在南北通透,采光也很不错,陈荣扫视了一圈儿布局,心下估摸着这家的经济状况,然后挨个推开房门,寻找臭味的来源。 很快,当浴室门被推开时,一群苍蝇瞬间乌泱泱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我靠!!”姜茂一下子跳起来老高。 等挥手将苍蝇群驱散开后,看清了浴室里的情况时,两人霎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也算是见多识广的陈荣从头麻到了脚。 “我艹!”刚才还强装镇定的姜茂更是扭头就扶着墙,干呕地腰都直不起来。 浴室的通风一般,陈荣定了定神,颤抖着手摸黑打开了灯和换气扇。 暖黄的灯光洒下来,照亮了每一个角落,却并没能驱散掉一丝浴室里的寒气。 不到十个平方的空间里,从头顶的天花板到墙上的瓷砖再到他们脚下踩的地板上,竟然满满当当地贴着橙黄色的符纸。 陈荣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凑近定睛一看,竟然真的是符纸,纸面上用血红色的毛笔描画着相同的复杂图案,可惜他并不认识这些,只是粗浅目测一下,这间浴室里贴的符纸怕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张了。 而神秘臭味的来源——浴缸里面,浮着一具已经呈现出巨人观状态的尸体,不辨面目,尸身膨胀到几乎填满整个浴缸,稍加些外力就有可能会当场爆炸。 尸体飘浮在放满水的浴缸中,水里和尸身上同样漂满了一样的符纸,只是大多都腐蚀变黑,早就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除此之外,浴缸里还爬满了生龙活虎的蛆虫,数量之多几乎快要溢了出来。 这哪是浴缸,简直就是个巨型食腐昆虫培养皿…… · “不可能不可能,之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彭婉举着手机,已经来回踱步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嘴里还不停地念叨。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甘姐这四年来从来都是风雨无阻地出摊儿的,不然也不会因为实在忙不过来,把自己女儿交给我看着了。” 可少顷,她颓然地发现,他们确实是联系不到甘蓉了。 “你说你跟她女儿挺熟,有她的联系方式么?”蒋徵杵着拐杖,摇摇晃晃地顺着这条城中村的小巷子里往返摸索了一圈儿。 八里村是全市最大的城中村,也一直都是市政府管理的重灾区,这里鱼龙汇杂,光是流动人口就得上万了。 因而这里也是最让辖区派出所头疼的地方,一年几千起刑事类案件,得有三分之一和这地方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要么干脆案发现场就在村里。 拆迁的事一等再等,整改的政策一拖再拖,总也没个具体落实的时候,搞得常驻居民怨声载道,听说年底要开工修地铁,附近几条路就一直是封堵的状态,让本就一团糟的交通状况更是雪上加霜。 过来的时候,唐见山甚至没敢把车直接开进来,而是停在了村口,三人一道步行过来的,也着实难为蒋徵不能沾地的瘸腿了。 彭婉叹了口气:“阿玲才读初中,学校里是禁止带手机的,小儿子阿敏才小学四年级就更不用想了,况且之前我帮她带孩子的时候,甘姐也是直接跟我联系的。” 说到底,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平日里待谁都爽朗亲切的甘蓉真的会牵扯进这样一桩恶性案子里。 现下没有确凿的证据,强行破门肯定是违反纪律也是不合法的。 “先散出去两组便衣,分别在八里村和菜市场和两个孩子的学校里摸摸情况,看看这人平时风评到底怎么样,周边人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时候有没有带着孩子,老唐,你去联系电信局,调她的ip地……” “好。” 顿了顿,蒋徵抬头看向不远处一盏路灯下的摄像头说,“还是老规矩,图侦去调这三个地方以及之间一些必经之路的监控,最少要近一周的所有监控录像。” “是!” “失踪刚一天,平时经常活动的地方又都是人多混杂,我就不信一个活生生还带着俩孩子的人能丢了。” . “说起来,这几天一直忙案子的事儿,都忘了我家小陈同志还搁医院躺着呢。”唐见山扶着方向盘,抬头看向后视镜里的彭婉。 原本还等着她怼回来一句:什么时候成你家的了?可彭婉却只是皱眉看向窗外,跟没听到似的,压根儿没搭理他这茬。 反倒是一旁的蒋徵突然说:“前面红绿灯掉头右转,去医院吧。” “得嘞。”唐见山立马心有灵犀。 叩叩叩。 病房门被敲响时,陈聿怀正窝在被子里看书,听到外面的动静就下意识以为是护士来查房的,便扬声道:“进来吧。” 唐见山悄咪咪推开一条门缝,探进来半个脑袋,说:“小陈同志,猜猜是谁来了?” 撇过头猛然撞上了唐见山笑嘻嘻的眼睛,给陈聿怀吓了一跳,但随即就反应了过来,迅速摸出枕头底下的眼镜戴上。 他合上书,又不动声色地把枕边的一盒烟推进了被子里,坐起身来道:“唐队,你怎么来了?” “还有我呢。”唐见山拎着一筐水果推门而入,后面紧跟着彭婉,她手里还捧着一束白色的马蹄莲。 “谢谢彭姐。”陈聿怀笑着接过花,眼神又不自觉地朝门口瞟了一眼。 “看什么呢?”唐见山搁下手里的东西就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上了病床,顺手抓起他床头柜上的书,夸张地嚯了一声,惊异道:“道教……新论?你竟然还对这种东西感兴趣?怎么,警察干不下去了,想玄学出道了?” “不是……从护士那儿随手借来打发时间用的……” 还是彭婉善解人意得多,调侃道:“你蒋队还在楼下复诊换药呢,一会儿就上来看你,恁的我俩亲自来慰问你还不满意?” “我不是……”陈聿怀干咳了一声,赶忙转移话题:“抱歉唐队,彭姐,我这几天休了病假,专案组的事就只能一股脑儿全推给你们了。” “你这说的什么胡话?专案组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组,就算要担责,那也得是咱们一块儿背锅。” 彭婉轻轻拍了一把陈聿怀的后脑勺,“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还有我们在,你安心养病才是正解,别学那个姓蒋的,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好,玩儿命折腾,等老了可有他后悔的。” “彭姐……”陈聿怀微微呼吸一滞。 “谁又在背后偷摸说她领导坏话呢?” 这时,蒋徵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闪现到了门口。 “蒋队。” 蒋徵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药和病历单子,趔趔趄趄地走了进来,然后当着众人的面耸了耸鼻子,目光倏地转向了陈聿怀:“呦,已经有人来看过你了?” 他语气讥诮。 “你监视我?”陈聿怀皱眉,不偏不倚地回视过去。 “你彭科长说得对,你确实想得挺多,”蒋徵冷笑一声,“我实在想不通,既然我们暂且还算在同一战线,你为什么会对自己的战友报以如此的不信任?” “难道……你真的会把自己的背后交给不信任的人么?” “……”陈聿怀透过镜片的目光简直算得上阴森。 “得了得了,你们两个,”唐见山见势不对,赶忙站出来当和事佬儿,“不见面相互惦记,见了面又阴阳怪气,让我怎么说你们好呢……老蒋,医生那边怎么说?” “还不是那些话,按时吃药,定期复诊,”蒋徵终于把视线从陈聿怀身上扯了回来,看向彭婉和唐见山两个,“肉麻完了?完了就赶紧回分局,有新情况了。” “是甘姐那边有消息了?”彭婉立刻来了精神。 可蒋徵却摇了摇头,面色沉了几分:“五里河派出所那边新转过来一个杀人案,可能跟玉京山白骨案有关。” 15、陈荣 “跑了?!你知不知道这是故意杀人最高是要判死刑的啊?你他妈还能说跑就跑了?别以为炸药的事儿能混顺摸鱼过去,我告诉你,你这个当村长的也脱不了干系!!”唐见山的吼声几乎要掀翻菜场的塑料顶棚。 “我们支队长跟专案组警察当时就进了icu,到现在还有个在医院里躺着呢!他们能活下来你们全村人就烧高香去吧!光天化日的就敢袭警,你他妈真当我们是吃干饭的还是那俩傻x真就蠢得不可思议啊?!” 蒋徵皱眉堵住了一边的耳朵,给彭婉使了个眼神,可彭婉也只能无奈地两手一摊,用表情告诉他:你知道的,他这人性子就这样,是咋呼了点儿,倒也算事出有因。 “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唐见山狠狠撂了电话,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围的摊位老板、顾客甚至连路过的小土狗都在抬头看着他,表情复杂。 蒋徵:“你要不再大声点儿,我怕隔壁省的没听见。” “我这不也是……”唐见山自知理亏,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一摆手道:“得了,我也不跟你掰扯了。” “咳……不好意思,”彭婉连忙咳了一声,把话题硬生生扯了回来,“您继续,您继续。” “啊?”调料铺的老板娘愣了一下,“我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甘蓉五年前刚来市场的时候还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女孩已经七八岁了,男孩才刚刚学会走路,你说你从来没见过她老公,也从没听她说过自己家里的事,”蒋徵接过话茬,他站在甘蓉的猪肉铺面前,单手一把掀起盖在摊位前的塑料布,“那你有见过什么人来这儿找过她么?” 经他这么一提醒,老板娘突然灵光一闪:“哦对了!还真有!” 彭婉立刻追问:“是谁!是男是女?高矮胖瘦?跟甘蓉的关系怎么样?” “都是三四年前的事儿了,”老板娘被她吓了一跳,犹犹豫豫道:“我……我每天要见这么多人,哪能记得住这些……” 蒋徵略做思忖,换了个问法:“菜市场说是人多手杂,容易钻空子,但来来往往总就是周边的那些住户,毕竟没人会大老远跨区来买菜的。” 他直视老板娘飘飘乎乎的眼睛,道:“你所说的那人,是怎么找到甘蓉的摊位的?甘蓉当时又是什么反应?惊讶?躲闪?还是很亲切地接待?” 没有人能抵挡得住蒋徵的这种几乎能把人看穿的眼神,更何况老板娘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不自觉地就跟着他的思路走了。 可怜的大妈咽了口口水,愣愣地说:“那人看着是、是挺面生的,而且好像对我们菜市场也不是很熟悉,当时还跟我打听来着……” “好了,我知道了,谢谢您。”蒋徵突然朝她轻轻颔首,然后对彭婉跟唐见山扬了扬下巴,“走吧,回分局。” 回去的路上,没等唐见山开口,蒋徵就知道他想问什么了。 “至少我们现在能确定郭艳的家属撒了谎,如果他们两口子真的是来投奔亲戚的,甘蓉起码不会让他们直接来菜市场找她,而是挑选一个更加私密的地方,比如自己家。” 彭婉长长地哦了一声:“这么说来,甘姐第一次托我帮她带孩子也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可能那段时间她就是在应付郭艳跟郑长贵。” 蒋徵从夹克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没点上,只是放在犬齿间咬住,口齿不清地说:“而且无论是出于礼貌还是亲属关系,既然是夫妻俩是一起来的江台,又想托人办事,至少也得两人一起来找她,而不是一个人,而且我猜,当时应该是郭艳先主动来找甘蓉的。” “关系近,好说话?”唐见山敲了敲方向盘:“这俩人问题挺大啊……” “总之,要继续从郭艳老家寻找突破口,”蒋徵眯起眼睛,盯着手里来回摆弄的打火机,冷声道:“就说,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郭艳和郑长贵是为了钱而来的。” . 等车在分局大楼门口停稳时,五里河派出所的两人已经在询问室里等半天了。 “我先回实验室盯他们的进度了,你俩先去吧。”回来后,彭婉便马不停蹄地钻进了技术科大办公室。 “蒋队,唐队。”门一推开,姜茂便忙不迭地迎了上来,“我是五里河派出所刑侦大队的姜茂,这是我们陈大队长。” 陈荣问过唐见山后,朝蒋徵礼节性地伸出手,虽说论辈分,他称蒋徵的父辈都算绰绰有余了,可到底警衔远没有人家高,所以该有的客套还是得做到位。 “蒋队——”陈荣抬起头,在看清蒋徵的脸时却蓦地怔住,浑浊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他,脸色瞬间就僵硬了几分。 “陈队,您叫我小蒋就好。”蒋徵想抽回右手,扥了几下却愣是没从陈荣的手里扥出去,他也不好太鲁莽,只能任由陈荣抓着他的手,然后朝一旁的姜茂过去询问的眼神。 这下搞得姜茂也很尴尬,他怼了怼陈荣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喂,头儿,你这是干嘛啊……” “蒋……徵?”少顷,陈荣突然连名带姓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声线都隐隐有些发颤,“你是……程邈的儿子?” 蒋徵瞳孔骤然紧缩:“您是?” “我是……”陈荣近乎哽咽,“我是你陈叔,你还记得我吗?” . 分局对面的拉面馆里。 甫地一撩开门帘,一股面食特有的滚热香气便扑面而来,服务员小姑娘喜气洋洋地叫道:“客人里面请,几位——呦,这不蒋警官吗?快来快来,里头还有个包间儿。” 蒋徵目光逡巡了一圈,晚上五六点钟,正是餐馆一天当中最忙碌的时候,小小的拉面馆里人声鼎沸,几乎没个落脚的地方。 他摆了摆手说:“不必了,小钰,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就好。” 方钰这才注意到蒋徵今天是三条腿走进来的,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碗碟都险些给跌碎了:“蒋、蒋警官,你这脚上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还受伤了啊?” “工伤,问题不大,陈叔,我们坐那边去吧。”蒋徵随手指了个最犄角旮旯的位置,不起眼,也好说话。 “好。”陈荣也不挑这些,他们今天本来就不是奔着吃饭来的。 方钰二十郎当岁的模样,长得漂亮,人也机灵,见蒋徵腿脚不方便,还特意搬过来一张带软靠背的椅子,她操着一口利落的北方口音:“二位看看吃点儿什么?” “谢谢,我还是老样子,一碗油泼面,”蒋徵把菜单递给陈荣,“您随便点吧,今天我买单。” 不知道为什么,蒋徵总感觉陈荣好像有些怕他,说是怕可能并不合适,应该说是……躲避?好像能答应他出来单独聊聊已经是再三做好心理准备的结果了。 陈荣接过来扫了一眼,像是在看菜单,又像是在看别处,末了才说:“我……我来盘饺子吧,三鲜馅儿的。” “得嘞!一碗油泼面不加葱!一碟三鲜饺子!”方钰利索地收起菜单,转身就去继续帮忙传菜了。 两人无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到底是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想打开话题多少有些艰难。 到最后还是陈荣忍不住先开了口,他垂着头,不敢看他:“小徵,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蒋徵看着眼前这个已然头发花白,脊背佝偻的老人,实在没法跟记忆中那个除夕夜里,摸着他的脑袋叫他小徵还塞给他压岁钱的陈叔重合在一起。 “挺好的。”蒋徵实话实说,这几年可能在别人看来他过得很辛苦,不到三十的年纪接连丧父丧母,可蒋徵却从没有因此而颓丧过,为了追上程邈的背影,他永远不能停下脚步。 “您怎么样?后来我爸被调到江台,我们一家人也跟着搬走了,他在家里还是时不时会提起您,不过没想到再见面是在这种时候。” “是吗?”陈荣苦笑,“我是没脸再见他了,物是人非事事休啊……我要是知道之后的事,当初怎么也不会由着他把那孩子带回去了,怪我,没劝住他……” 那孩子指的就是魏骞。 千禧年的那个除夕夜,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说话间,热气腾腾的饭菜被就被端了上来,面条油脂盈润,香气扑鼻,饺子个个都是白白胖胖皮儿薄馅儿大。 “您是劝不住他的,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蒋徵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碗里的面,谈起自己的父母时,他的目光都变得柔和了许多,“他直到死都在说,让我一定要把魏骞找回来,我也从来没有放弃过。” 程邈生前曾不止一次跟他说,想要挽回这一切,把所有人都拉回正轨,只有魏骞才是关键所在。 陈荣仓促一笑:“你跟老程还真像,但是……你就没考虑过蒋文秀吗?她为了保护你,不想让你也走上老程的老路,可是不惜一切跟你爸协议离婚,还把你的户口也迁到了她的名下,那个年代,唾沫星子怕是都能淹死她了吧。” 蒋徵吃饭向来很快,支队还有一堆事儿等着他,现在还不是叙旧的时候,他三两口解决了碗里的面,抬手擦了擦嘴说:“我一会出去的时候把单一块儿买了,您慢慢吃,我先回去了。” 陈荣当然不知道背后的诸多隐情,话题戛然而止,他差点被饺子一口哽住,可见蒋徵匆匆忙忙地离开,便只能叹口气——蒋文秀当初的一意孤行,如今来看,怕也只能是付诸东流了。 这个点儿的大办公室里很空旷,去食堂的去食堂,下班的下班,只有他们专案组的几个还在没日没夜地加班。 “老蒋,还真被你给说对了,”唐见山嗦了一大口泡面,从电脑屏幕后头探出个脑袋说,嗫喏着说:“郭艳跟郑长贵就是来跟甘蓉要钱的,而且你猜怎么着?” 蒋徵眼神微动:“还有意外收获?” 唐见山拼命咽下一口面,然后一字一句说:“这个甘蓉,在云州老家的时候,还背过一起命案。” 16、巧合? “伤筋动骨一百天,理论上来讲,我们肯定是不建议你这么早就出院的。” 主治医生对着光一一检查过每张x线片,眉头越皱越紧,最终扶了把老花镜,语重心长地对陈聿怀说:“不过你们警队的年轻人我见得太多了,icu里出来没几天都要嚷嚷着出院……” “这样吧,我可以先给你安排出院,但你一定要按规矩定期回来复诊,日常生活中千万要避免上肢用力,尤其是你的右肩膀,要再敢受这种程度的伤,就算华佗再世也保不住了。” 陈聿怀扶着被包扎得密密实实的肩膀,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 “知道什么呀知道,”医生叹了口气,在病历单上龙飞凤舞地签下名字,“前几天刚出院的那个,是你们领导吧?上回过来复诊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那是一点也没把自己的伤当回事儿,正好你俩是一块的,相互照看着点,注意休息,补充营养,你们今后日子还长着呢,别光顾着眼前。” 随后他将东西交到了护士手上:“下去给他开单子吧。” 出院手续很快就办理妥当了,陈聿怀在病房收拾东西时,又翻出了一直搁在枕头底下的那本书。 “小吴护士,”陈聿怀举着手中的《道教新论》晃了晃,“这本书我能买下来带回去么?” “这个啊,你前几天从我们阅览室借的吧?”小护士想了想,然后十分爽快道:“你有兴趣的话,尽管拿去看,下回来复诊的时候记得还回去就好,反正这书放在那儿也是落灰,倒不如借给用得上的人。” “谢谢了。”陈聿怀笑笑,将书一并收拾进了自己的包里。 “客气,欸对了,”小护士突然放下了手中干净的被套,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上回来看你的那个帅哥,是谁呀?” “帅哥?”陈聿怀一愣,竟然下意识以为她说的是蒋徵,不过蒋徵也是她负责的病号之一,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名字。 见他一脸疑惑,小护士脸颊都有些泛红,吞吞吐吐道:“咳,就是那个拿着花儿来看你的帅大叔呀,当时我在前台忙得一塌糊涂,竟然忘了让他留下手机号码……你跟他什么关系啊,看着还像是混血,名字也像,果然好看的人周围也都是长得好看的!” 是他。 陈聿怀手里的动作一顿,一种古怪的神情从他脸上一闪而过。 “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简直就是长在我的审美点上了!而且我就喜欢这种年纪比我大的,那才叫会心疼人呢……”小护士自顾自在那儿发起了花痴,越说越没溜,哪还能注意得到陈聿怀的异样。 “你笑什么呢,”小护士嘴巴一撅:“女孩子的心事你可别瞎猜!” 陈聿怀敛起眼底的冷笑,摇摇头说:“我只是在想,你要是真知道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恐怕巴不得要给今天的自己两巴掌。” “啊?” . 走出护理部大楼的时候,陈聿怀已经错过了末班车的点儿,小护士本想让他再住一晚明天再走,可他实在不再想留在那种充斥着消毒水味儿的地方,加之那天蒋徵的话又实在不寻常,无论如何,还是越早离开越安全。 出去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载着他一路穿过热闹的市中心,回到了五环外西南角的一处老旧居民区内。 开门进去的时候,陈聿怀竟然觉出了一丝尘土感。 被包扎上的地方不能碰水,胳膊吊在胸前也委实难受,陈聿怀勉强换上了件宽松舒适的t恤和短裤,趿着拖鞋走到落地阳台上,随手把换下来的脏衣服丢进了洗衣机里。 这里不比城区的热闹,老小区入住率低,其中一多半都是没什么夜生活的老年人,临近午夜,外面已经是一片寂静了。 距离他家阳台不远处一盏坏掉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穿驼色长风衣的男人,不断闪烁的灯光从他头顶打下来,在高挺的眉骨处投下一块暗影。 他在抽烟,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根已经下去了一半的香烟,烟雾袅袅升起,缭绕在他本就看不清楚面貌的脸上。 陈聿怀皮笑肉不笑地看他,男人则抬眼冲着他的方向笑了笑,两道目光在夜色中陡然相撞。 末了,他在灯杆上压灭烟头,然后抬步走进了黑暗里。 陈聿怀望着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儿,脸上不辨情绪,直到夜风吹得他皮肤发红,才转身进屋,锁紧窗户,拉上窗帘。 在浴室里勉强冲了个热水澡,洗掉了些许身上的药水味,陈聿怀裹挟着一身干净的沐浴露香气,一头钻进了单人床上,才觉得紧绷的神经逐渐松泛下来。 在挂钟有规律的嘀嗒声中,他掏出了那本《道教新说》,翻来开先前夹进去书签的那页。 . 第二天闹钟响起的时候,陈聿怀才发现书扣在脸上,昨晚竟然不知不觉就这么睡着了。 “受害者是甘蓉的丈夫惠成,”支队长办公室里,唐见山捧着一叠笔录,来回踱着步,“七年前的二月十五号半夜,她一把火烧了自己家,当时火势大到把旁边住户的鸡棚都给燎秃了,等火被浇灭后,甘蓉本人和她七岁的小女儿惠玲就已经不见了。” “……把自己家都给烧了,多大仇多大怨呐——呦,小陈?你怎么回来了?” 陈聿怀吊着一条胳膊,蒋徵翘着一条腿,两人相对一站一坐,显得莫名有些滑稽。 “蒋队,唐队,抱歉,我回来晚了。” 唐见山哪管这些,上前一把搂住陈聿怀的肩膀:“欢迎归队!这几天你蒋队蒋世仁恨不得拿我跟你彭姐当驴使唤,这下你回来了,咱生产队可就又壮大了!” “我不要当驴……”陈聿怀赶紧把自己给摘了出去。 “既然回来了就得入乡随俗,不想当也得当了,”蒋徵抬眼看着他,“身上的伤怎么样?还顶得住么?” 陈聿怀其实想说,我怎么样,你那里不是一清二楚么?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十分恭顺地一颔首,“劳烦蒋队的额外关照,恢复得很好,医生说只要好好养着就问题不大。” “嗯,”蒋徵当然听得出他的阴阳怪气,只是懒得在这种时候跟他计较,“老唐,你去把彭婉叫过来吧,开个会同步一下线索,然后马上出发去五里河区。” “是!” . 彭婉一时有些难以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没想到闷头在实验室里呆了一宿,再出来就天都变了。 “这么说,”沉默半晌,她才哑声道:“甘姐是畏罪潜逃才来的江台,她……她身上背了条人命,郭艳就以此当做把柄想在甘姐身上敲诈一笔?” “按目前咱们手里的线索看来,的确是这样,”唐见山拍了拍彭婉的肩膀,“你干这行都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吗?” 最初入警的时候,彭婉的确是抱着一腔热血的,满脑子都是为生者权,为死者言之类的生民大义,可后来才发现,法医这行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单调,接触的人却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蒋徵:“彭婉,技术科那边有什么线索?” “有,但不多,”彭婉肩膀都垮了下来,“图侦那边追踪到了甘姐那台面包车在江云高速收费站的记录,只不过高速上的监控探头只拍到了驾驶位的甘姐,没看到那两个孩子。” “很大概率就是跑了,”蒋徵摩挲着下巴上新冒出来的胡茬,“继续跟,务必要找到人,甘蓉杀夫可能另有隐情,她娘家人的话不能尽信。” 尽管目前白骨案的最大嫌疑人就是甘蓉,蒋徵依然没有妄下定论,他需要的是一条完整的证据链,甘蓉的作案动机已经可以成立,那么直接的作案证据就至关重要。 唐见山插嘴道:“老蒋,你还没说五里河那个案子怎么就并到咱们手里了?” “他们在调查死者姚卓娅的背景的时候,发现她在生前曾频繁出入过大渠沟村。” 一直置身事外的陈聿怀听到这个名字,突然脑子嗡的一下,猛地眼珠一斜,对上了蒋徵的视线。 “我艹!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唐见山骂道:“又他妈是大渠沟村,甘蓉的案子,高速路爆炸的案子,现在又多一个五里河的案子,全都跟那个邪门村子有关!” · 专案组再加上一队现勘警察开着车,齐刷刷地停在了御水湾七单元的楼底下,引来不少小区居民的侧目。 黄黑相间的警戒线一拉,复勘工作便紧张有序地展开了。 蒋徵穿上一次性鞋套,一边戴手套一边往里走,打量着整套房子的布局。 小区是老了点儿,但跟陈聿怀主的老破小完全是两码事儿,以套内面积和地理位置来看,现在的市值估计不比那些所谓的名校学区房要差。 能住这儿的,大都是上个世纪老一辈留下来的房子,这种人平常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实际上家底却厚的吓人——显然,姚卓娅就是其中之一。 三个案子的受害者,完全就是三个不同世界的人,可现下竟然能被同一条线索串联在一起。 就好像……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有谁在刻意操控事情的走向。 偌大的客厅里,摆放着全套的实木家具,虽然已经相当老旧,但哪怕以他们这些外行人看来,这些可能都是用的寿命很长的、相对名贵的木材。 一张老式沙发,玻璃茶几,和一张实木电视柜,茶几上还搁着两个杯子,里头的茶水已经蒸发得差不多了,再向前走进餐厅,橱柜里的食材早就腐败发臭,餐桌上还摆着一副碗筷和几个餐盘,没吃完的食物也变质长满了白色的毛霉菌,早就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浴室里的尸体已经被派出所的刑侦大队搬到了分局的法医室里,剩下的满墙满地的符纸还没来得及一一收集起来。 陈聿怀推开门,里头已经有几个现勘在忙忙碌碌地采集样本了,他蹲下来仔细看脚下符纸上的图案,竟然越看越觉得熟悉。 他闭上眼,在脑海里仔细搜索,最终画面定格在了一个夜晚。 林静曾经跟他说过,每一只碗虽然破旧程度不一样,但每一只碗底都画着类似于符篆的花纹…… 符篆,又是符篆。 这世上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蒋队。” “嗯哼?”蒋徵正在客厅里,看挂在墙上的一张已经沾满了灰尘的双人黑白照片。 陈聿怀走到了他身后,低声道:“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蒋徵侧过头,满眼戏谑地看着他:“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陈聿怀竟然跟我这个小小领导有话说了?” 陈聿怀努力按捺住想要当面翻白眼的冲动,深呼吸一口,最后咬牙切齿地说:“劳烦蒋队跟我出来一下,我有重要情况想要单独汇报给您。” 尽管听得出心口不一,但蒋徵却十分受用,朝门口扬扬下巴说:“那请吧,小陈同志?” 防盗门吱呀一声,被掩上了,陈聿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那本《道教新论》,因为只能单手操作,他示意蒋徵替他拿着书。 陈聿怀一页页翻过去,很快就停留在了其中一页。 这页书上有几张非常详细的各种类型的符篆手绘插图,带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说明。蒋徵眯起眼睛,立刻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紧接着,陈聿怀把当时在大渠沟村看到的事和盘托出,蒋徵越听越是眉头紧锁。 他踟蹰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姚卓娅家出现的符篆跟你在大渠沟村看到的一样?” 陈聿怀摇了摇头:“不确定,我当时没能亲眼看到,况且这么复杂的图案,行外人也未必能一眼看出其中的区别。” “你有想法了?”蒋徵修眉一挑。 “这里,”陈聿怀合上书,指着扉页上的出版信息,“这本书正好是江台市博物馆文物修复研究中心出版的,如果能搭上这条线,说不定我们能找到新的线索。” 17、巫蛊 自此,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地方——大渠沟村,蒋徵当即决定兵分三路,他带着陈聿怀去亲自拜访白榆,唐见山带队到大渠沟村,彭婉则留守技术科继续搜查甘蓉的下落。 好巧不巧的是,陈聿怀与蒋徵二人今天的目的地正巧就在五里河区,蒋徵托陈荣的关系,还真帮忙搭上了博物馆研究所这条线。 果然在人情社会,没个熟人寸步难行。 早晨九点多,日头还没那么毒的时候,由简易的铁丝网围起来的考古工地里就已经热火朝天起来。 半个足球场这么大的工地,被整整齐齐地划分成几个深浅不一的探方,几个头戴安全帽的考古队员聚在里面,正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用小刷子清理着土层。 “白老师,外面有人找。” 坑底一个年轻姑娘应声扬起头,和周围人不同的是,她手里拿的不是小铲子小刷子,而是一台gopro。 她被阳光刺得眯起了眼:“谁啊?” “两个男的,”过来带话的实习生想了想,又说:“嗯……挺高俩男的,一个瘸腿,一个断胳膊,都还挺帅的。” “哈?”好奇怪的组合。 蒋徵和陈聿怀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便迎面见着个个子不高,戴着安全头盔的女孩走了过来。 “是你们找我?”女孩一边摘下手套和头盔,一边问。 双方的目光各在对方身上转了一圈儿,不用说话,蒋徵都能猜到这小姑娘心里在想什么。 别说是面对面站着了,现下他俩这模样走在大街上,连流浪狗看到都要学两下…… “您好,我是青云分局刑侦支队队长,蒋徵,这位是我的同事,陈聿怀,”蒋徵照例亮出警察证,礼貌地一颔首,“我们找文物修复中心的白榆白教授,有个案子想要请教请教,昨天应该有人跟她提前预约过了。” “我就是白榆。” “?”两人双双露出一丝惊讶。 眼前的姑娘左不过二三十岁的样子,齐耳短发,身材瘦瘦小小的,说是实习生他们都能信,竟然能是市级研究院的主任、江大历史学院的客坐讲师? 看着他们两个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白榆眉毛都拧了起来:“怎么,看着不像?那对不起了,我可没带什么证可以证明的。” “不不不……”蒋徵干咳一声,事实上,除了魏晏晏和犯罪嫌疑人,他是最不擅长应付这个年纪的异性的,于是赶紧偷偷怼了怼陈聿怀的胳膊。 “我们两个都是慕名而来的。” 陈聿怀被怼得嘴角抽搐,但下一秒就换上了客套的微笑:“《道教新论》专业性很强,视角新颖但行文老练,我们下意识就以为作者应该是在这个领域深耕多年的老教授了,没想到今天见到本人,竟然这样年轻有为……” 蒋徵无声瞥他一眼:你小子,瞎话张口就来是吧。 白榆撇了撇嘴,就当是不理会陈聿怀的马屁但也懒得理会这茬了,她随手把手套揣进了兜里,大咧咧地说:“我们去那边吧,我知道附近有家还不错的店,这儿太嘈杂了,不好说话。” · 白榆说的店其实是家网红奶茶店,里头全是光鲜亮丽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像一群小麻雀,这三个画风格格不入的组合刚一进来,店里竟然安静了一瞬,随即又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白榆性格大方随和,在这种场合倒是比蒋徵和陈聿怀更放得开,抬手一挥:“咱们坐里边儿,人少。” “来吧,给我看看现场照片。”白榆坐下来就直奔主题,显然陈荣那边已经把前提交代得很清楚了。 陈聿怀拎着一袋文件,他从里面抽出几张照片连带着一张素描纸递了过去,说:“照片是死者家的浴室里拍摄的,这张素描是我根据印象画的从大渠沟村里看到的图案,我没什么绘画基础,所以可能有点……抽象。” “唔……你们这俩案子我倒是都略有耳闻,但怎么会跟道教扯上边儿的?”白榆接过东西,一一仔细翻过去。 “目前还不能确定是不是道教,或许只是披着道教的皮做邪教的勾当,这种事儿在国外也不少见了,”蒋徵说,“不过在这方面我们经验有限,所以还是想听听专家的见解。” 白榆盯着手里的东西,沉吟了足足十几分钟,最后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把东西照片递还回去。 “这个图案乍一看的确很像道教的符篆,所谓符篆,一般指的都是道士用来给人去病驱邪的一种法术,在道教里,画符并配以相应的咒语,就可以完成一场简单的法事,用以祈福消灾或者渡厄解难等,不过……” 蒋徵上半身微微朝白榆的方向倾斜过去,盯着她的眼睛说:“不过?” 白榆不知是刚刚看了那些邪门的照片,还是被蒋徵盯得浑身发毛,她沉默了一会儿,嘴唇紧绷,似乎是在努力措辞,最后才犹豫着道:“当然,符肯定不是随手一画就能灵验的,而且每个符图案不一样,咒语不一样,所附带的信息也就不一样。” “你刚才说,乍一看,所以这些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符篆?”蒋徵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嗯……怎么说呢,是也不是,你们看这里,”白榆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黄色符纸上的一角:“这张符什么都全了,符头,主事符神,符腹,符脚和符胆,所以我说是符篆,但很奇怪的一点是,这个图案并不是常见的那几种类型,当然,也可能是我见识浅薄。” “我记得书里好像有讲,”陈聿怀说,“常见的符篆分为复文、云篆、灵符、宝符和符图,我当时也跟着书里的几个示例图对照着看过了,确实没有长得相似的,白老师,这个图案是有什么讲究么?” 闻言,白榆嚯了一声,“你是把这本书看过多少遍了?” “倒也没有……”陈聿怀不好意思地扶了把眼镜,“这本书是我在住院时无意间找到的,医院里也没什么可打发时间的,所以看过的部分凑巧记得比较清楚,咳,白老师,你继续说。” “你说的不错,”白榆点了点头,说:“符篆看起来复杂,但总结起来无非就是天书、天神的形象或者是由一些繁复的线条形图案组成,可你们拍到的这些,看起来倒更像一种……一种类似由灵符、宝符的线条组成的不伦不类的图案,甚至看着有点像……人像?” “人像?”陈聿怀和蒋徵相互对视了一眼,又转而看向白榆。 可白榆却摇摇头:“你们别这么看着我,这个图案我也没见过,不过民间倒是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符篆上的图案如果经过专门的改动,很有可能会从消灾的法器变成诅咒人的巫蛊。” “巫蛊?” 白榆把照片推了回去,连忙撇清关系道:“不过这真的就属于邪教范畴了,这话我就这么一说,你们也就这么一听,出去了可千万别乱传,怕对我们研究所影响不大好。” · 一场对话,把一个案子从纯粹的杀人案变成了邪教杀人,直接就变了性质。 而这其中牵扯到的人和内幕,恐怕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分局食堂里,陈聿怀与蒋徵两人面对面坐着,各自扒拉着餐盘里的饭菜,一时无话,各有各的心思。 陈聿怀十分有耐心地挑拣着炖牛肉里的香菜,饭菜倒是没动几口。 “你不吃香菜?” “嗯。” “那刚才打饭的时候干嘛不干脆要没有香菜的菜?”蒋徵看着他把香菜捡得一点渣都不能剩的样子,没来由地觉得好笑。 “还是得有些香菜味才好吃。”陈聿怀说得理所当然。 “你这点跟我妹妹倒是挺像。”蒋徵轻笑出声。 也许他只是随口一说,可在他视线之外的地方,陈聿怀却呼吸一滞,眼神瞬间就变了。 “上次还没来得及问你,”陈聿怀状作无意地说,“你说的妹妹,是你的亲生妹妹么?” “没有血缘关系,但也跟亲兄妹差不多吧,至少我是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的。” 陈聿怀的筷子在金属盘子里失手一划,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有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躺在保温箱里的小婴儿,她哭声非常细微,柔软的脸蛋上还残留着沈萍生前最后的生气。 沈萍说,囝囝,保护好妹妹,今后,她就是你唯一的血亲了,忘掉一切,然后好好活下去。 可如今的他,却连让魏晏晏喊他一声哥哥的资格都没有,说到底,二十年前,在她还未开始记事的时候,是他亲手抛弃了自己的血亲。 陈聿怀突然觉得周遭的空气变成了海浪,过往的记忆汹涌而来,瞬间就淹没了头顶。 “喂?陈聿怀?喂!” 蒋徵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飘忽忽地传进了他耳朵里。 陈聿怀猛然抬眼,看向眼前这个鸠占鹊巢的人,眼底泛滥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这种情绪几乎化为了无形的手掌,死死捏住了他的心脏。 其实从蒋徵略高出半个头的角度看来,陈聿怀天生弯弯的眉眼更加明显,好像永远都带着儒雅和煦的笑意,可他的眼神是冷的,甚至可以说是阴鸷的。 他只在一类人身上里看到过这种眼神,那些人无一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蒋徵倏然被这样的眼神瞪了一眼,连他都心里下意识一颤,可紧接着,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却再次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又是这种感觉。 他第一次见到陈聿怀的时候,也是从心底无端升腾起了这种异样。 可下一瞬,陈聿怀的竟然跟翻书一样,半垂下眼皮,安静地往嘴里送饭,仿佛刚才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你——”蒋徵刚要开口,放在手边的手机却突然屏幕亮起。 来电显示是接警大厅。 蒋徵定了定神,立刻了接通电话。 “喂,蒋队?你之前让我找失踪人口警情的那个,就五里河那个案子,有符合条件的了。” 18、熟识? “很典型的水浸尸特征,皮肤苍白、尸斑浅淡,手足皮肤膨胀皱缩呈套样脱落,身上没有明显制约伤,死因是横纹肌溶解综合征引发的急性肾衰竭。” 彭婉抬起胳膊蹭了蹭额角一层细密的汗珠,解剖室的温度向来是开得最低的,一具高腐尸体解剖下来,愣是给她累出了一身汗。 彭婉眉头紧锁道:“横纹肌溶解综合征可以由多种因素引发,不过从目前的线索来看,暂且可以排除外伤和温度的相关因素,至于是药物还是姚卓娅生前有什么基础性疾病,还得等进一步的取材检测。” “死亡时间呢?”蒋徵接过彭婉递过来的医用手套和记录表,走到解剖台旁边。 和刚被在浴室里发现时膨胀的状态不同,此时台子上的姚卓娅身形干瘪得吓人,肤色青灰,浑身遍布腐败静脉网,嘴巴微微张开,一对眼眶深深地凹陷成两个森然的空洞,早已看不出她生前的模样,甚至已经看不出来完整的人形。 排风扇呜呜作响,依旧吹不散解剖室里弥漫着的一股另人不快的气味。 “死者在水里浸泡的时间相当久了,暂时没法得出更确切的死亡时间,不过根据尸体的腐败程度和浴室里残留的虫卵的发育阶段,至少也得是半个月到一个月之前了……哦对了,我们解剖的时候发现死者的肾脏和周边部分组织有缺失,可能是生前做过手术,或许咱们可以从这步查起来?” “姚卓娅一年前就确诊了尿毒症,也是在那之后不久办理了提前退休,有市人民医院透析时留下来的病历,需要拿给你么?”蒋徵说话的时候没有抬头。 “成,反正毒理检验跟病理检验还得过几天才能出结果,要是能有病历就好办多了。” 蒋徵把另外两个停尸袋的拉链解开,露出里头两具白森森的骨架,郑长贵跟郭艳的尸骨早就被处理干净了,彭婉他们又一块块地拼接了起来,倒是能看出几分生前的样子。 解剖台旁无影灯打下来的光,在他轮廓深邃的五官下投下一片阴影,显得他整个人格外冷峻。 冷然的目光一一扫过面前三具截然不同的尸体,迄今为止所有零碎的线索像一幅巨大的拼图,在他脑海里逐渐拼凑出整个案子的底色。 . 薛平一身西装革履地从上海连夜赶到了江台,连头发丝儿都梳得一丝不苟,跟周围连轴转超过二十个小时的刑警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身上昂贵骚气的男香跟带着一身腐臭味儿出来的蒋徵比起来,简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就是姚卓娅的直系亲属,失踪人口的报案人,也是姚卓娅三个儿女中唯一还在国内的小儿子,上海某500强企业高管,也算得上是年轻有为。 蒋徵把几张尸检照片推到了他面前。 薛平似是被吓到了,倒吸口凉气,猛然向后一个踉跄,得亏有陈聿怀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他双手捂住了脸,泣声道:“妈……儿子来晚了……” 这才终于有了点看到自己家人躺在法医室的铁架床上时该有的表情。 “你最后一次见到或者跟姚女士联系是什么时候?” 陈聿怀适时地递过去一张纸巾,薛平接过来拭了拭眼角本就不多的眼泪,说:“我已经一年半没回过家了,大姐二姐身在国外更是几年都不见得能回来一次的,应该得有半个多月了吧,哦不对,应该是快一个月以前吧,我跟我妈有过一次视频通话,可是没想到……” “你当时有察觉到什么异常么?”蒋徵依旧是扮演一台毫无感情的问话机器,他才懒得配合薛平出演大孝子的戏码。 “异常?”薛平犹豫了一会儿,方才道:“当时我看我妈消瘦得厉害,就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说没有,江台的医疗条件很好要我不要担心,还说……” 说到这,薛平突然眼珠子一转,看着蒋徵道:“还说她认识了一个什么老乡,还想把那个老乡介绍给我认识认识来着,这个话题她提得很突兀,所以我还有些印象。” 一众刑警立即捕捉到了关键词,会是甘蓉么? 蒋徵眉梢一挑,上半身都跟着向薛平靠近了几分:“具体是什么样的老乡,是男是女,年纪多大,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认识的,在哪认识的?” 这时,陈聿怀注意到,与薛平表现出来的自然舒展不同的是,他的右手始终在不自觉地绞着一侧衣摆,定制西装都被攥出来一团皱皱巴巴的痕迹。 他在紧张? 不对,应该是说,他在紧张什么? 陈聿怀的目光又挪到了他的脸上,或许薛平的确算得上是高质量男性,但搁在江台和这样的一线大都市,这种形象的商务男,从分局随手扔出去一块儿砖都能砸死三个长得差不多的。 肢体动作很紧张,但面部表情却看不出异样。 “我不知道……大概都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吧……” 一年前,正好对的上姚卓娅的确诊时间。 薛平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却扔出这么几个字。 “我工作很忙的,哪里腾得出空闲料理家里的琐事……” “琐事?”蒋徵略微抬高了些音量,眉眼压紧,那种难以名状的气场瞬间席卷向对方,凌厉的目光里满是审视。 薛平当即就瞳孔颤了颤。 “薛先生,”蒋徵的语气没什么起伏,“我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现在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有对我们有利了,你才不会陷入不必要的麻烦。” 言罢,蒋徵往后靠到了椅背上,抱起胳膊,睨着眼看他:“你不会真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能把你叫过来么吧?” 短暂的静默里,薛平的情绪从怔愣到怀疑,最后看看陈聿怀又看看蒋徵,想从中看出些端倪。 蒋徵这话到底几个意思?他该怎么办?继续装傻还是干脆闭嘴? 可还没等他做出下一步的反应,陈聿怀却抢先道:“你跟家里人的关系并不好,对不对?” 薛平的肩膀随之微微一抖。 猜对了。 . “我妈年轻时控制欲非常强,甚至已经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了。”薛平颓然地垂下脑袋。 “说来你可能不信,自打我记事起,我和我两个姐姐是不能一个人关上门睡觉的,家里的角角落落里全是摄像头,稍有什么不遂她意的,随手抄起个东西就往我们身上砸,什么难听的都骂的出来,事后还要抱着我们哭,说要我们原谅她,说她只是太爱我们了,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之类的话。” 摄像头?可先前派出所和分局前后派出去了两拨人去勘察姚卓娅家,房子都被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发现过什么像监控的东西。 难不成,被人清走了? 说到这里,薛平朝蒋徵比了个手势说,可以抽烟么?经过了蒋徵的首肯,他才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往事便同白色的烟雾一起徐徐吐露出来:“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了我二十岁那年,两个姐姐都陆续被她逼走了,我也想跟她们一样逃到国外去,可是不行,她甚至未经我的允许,背着我拒掉了我的offer,害得我几年的心血全部付之东流,我当时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爸呢?”陈聿怀问。 “我爸走的早,而且早年间因为工作常年不在家,我妈也算是丧偶式育儿了,听我二姐说过,我妈当时生我的时候,羊水破了,家里没人,还是隔壁邻居帮忙打的120,从生产到坐完月子一直都是一个人。” “所以……老实说,”薛平叹了口气,“你昨晚在电话里告诉我我妈死了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替她松了口气,她一辈子都很强势,想所有人都按照她划定的步调走,可又从来没有人真正听她的,她活的真的太累了,折磨别人,也是折磨自己。” “你母亲得尿毒症的事,你知道么?” 闻言,薛平夹着烟的那只手明显一抖,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们,脸色都僵了几分:“什、什么?尿毒症?” 如果他刚才的坦白属实,这点倒也还说得过去。 蒋徵偏头给陈聿怀使了个眼色。 “照片上的人你认识吗?或者说,有印象吗?姚女士有跟你提到过类似的人吗?”陈聿怀把一张照片又推了过去,是郑长贵和郭艳生前的一张合影。 薛平盯着桌上的照片端详了半天,最终声线有些飘忽着说:“……这不是前几天新闻里那两个人么?找到了?” 果然…… 收起照片和笔录材料后,蒋徵让薛平留下了他家在江台的地址和联系方式便叫人先走了:“近期不要出省,最好都不要离开江台,必要的时候我们可能会随时传唤您。” 薛平从椅子里站起来时,腿一软,差点一个趔趄连人带椅子往后仰过去。 陈聿怀下意识想过去扶一把,却被他给推拒了:“抱歉,警官,走之前我能用一下卫生间么?” 蒋徵说:“出门右拐,左手边有个过道,穿过去就是。” . “能不能行啊,一早上来多少次了,又喝这么多水,你他妈是真一点儿尿不出来还是逗我玩儿呢?!” 男卫生间里,一个小警察不耐烦地一脚踹在门上,给薛平吓一哆嗦。 小警察看了眼来人,陌生面孔,但也没当回事儿。 隔间门轰然被推开,冯起元拎着裤腰带,骂骂咧咧地说:“艹!刚他妈要尿出来就给你一脚踹没了!” “嘿!你还怪上我了?”小警察怪叫着,摸出手铐就要给他重新铐上,“做个尿检都能让你拖一上午,你丫都这时候了还想跑是怎么着!” 薛平脑子里很乱,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两个拉拉扯扯的人,他把烟头按灭在洗手台上,再次抬眼,却从镜子里猛然撞上冯起元的目光。 那个小警察是背对着他的,所以只有薛平能看到冯起元的脸。 那对老鼠似的吊梢眼里,在看到他时有一瞬的错愕,但很快就变成了狠戾的凶光。 冯起元盯着他,嘴角渐渐扯出一个令人心里发毛的冷笑。 可他分明不认识这个重犯。 19、暗道 薛平走后不久,蒋徵的手机就收到了一条微信。 唐见山:「有人在监视我。」 蒋徵看着屏幕上短短的六个字,眉心狠狠一跳。 他飞快地敲下一行字:「谁?你现在在哪,安全么?其他人呢?」 那边隔了足足有十几分钟才回复过来一条消息。 唐见山:「大渠沟村。」 什么意思?他还在大渠沟村?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今晚就应该带队赶回来了,可窗外已经天色渐暗,他竟然还没离开? 没等他再细问,唐见山名字旁边的状态就已经变成灰色的“忙碌”状态了。 直觉告诉他,唐见山那边情况有变,而且很有可能已经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他必须立刻驱车过去,现在出发,天黑前或许还能赶到。 与此同时,一个清晰的计划就已经在他脑海里徐徐展开了——或许,突破口就在眼前,这值得他去冒这个险。 蒋徵站起身疾步走出询问室,却迎面碰上了刚从卫生间回来的陈聿怀。 两人嗵的一声撞个满怀,给陈聿怀撞得几乎眼前一黑,可蒋徵却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稳住了身形,转过头跟陈聿怀说:“收拾好东西,跟我走。” 陈聿怀莫名其妙:“马上下班了,去哪,干嘛?” 却见蒋徵头也不回地道:“大渠沟村,搜人!” . 蒋徵的行动力那可不只是说说而已的,从收到唐见山的短信到从外勤里点了一部分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再到钻进越野车地副驾驶里,全程没有超过半个小时。 “我踩不了刹车跟油门了,今儿你来。”蒋徵也没客气,顺手就把车钥匙远远地抛给了陈聿怀。 陈聿怀看看手里的车钥匙,又看看眼前这台崭新得引擎盖都能映出人脸的银灰色牧马人,最后复杂的目光又落到了副驾驶里已经系好安全带的蒋徵。 “这车谁的?” “我的啊。” “原来那个呢?” “报废了啊,”蒋徵理所当然道,他敲了敲车窗说:“看到没,防弹的,这么说把吧,今儿就算你把这车开到战场上了,我都能保证你毫发无损地回来。” 陈聿怀无言地吞了口唾沫,其实他真的很想问:你爹妈到底给你留下了多厚的家底…… 越野车的分时四驱系统其实并不那么适合在高速路上开,一来会加速传动系统的损坏,二来轮胎磨损也会不均匀,不过蒋徵显然并不在意这点损耗的,自打上回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这回除了换上防弹玻璃,他甚至还给车门和车身都加装上了防弹装甲板。 “连搜查令都没有,你要怎么带这么多人进村?”陈聿怀单手扶着方向盘问道。 “谁说没有,”蒋徵低头摆弄着手机,少顷,他举起手机在陈聿怀眼前晃了晃,“你忘了专案组里还有个检察官了?” 林检? 屏幕上正是他跟林静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消息是林静发过来的一张已经签字盖了章的搜查令扫描件——果然,像是两个效率高的人合作办的事儿。 林静已经带着搜查令在从另一条高速赶过去的路上了。 这次他们绝不会再空手而归,上次的爆炸案险些要了他们的性命,可与此同时也给了他们一个完美的由头,让警方可以名正言顺地进村搜查。 或许,今晚就会是个转折点。 与上回不同的是,这次进村,蒋徵带了足足十几个警察一起,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青壮年,每个人都全副武装,说是带了个班都不为过。 等牧马人开到山路上时,就显出它的优势了,稳当得都不像是飞奔在曲折的山沟沟里。 蒋徵从储物箱里掏出来一只磁吸便携式警灯,从窗户伸出去贴在了车顶。 他拉响警笛,身后的六辆警车就紧随其后。 刺耳又短促的警笛声此起彼伏,划破山中的寂静,惊起了一群藏在山林深处的飞鸟。 . 坐在唐见山对面的村长老高蓦地觉得浑身一颤,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巨大的动静正在从远处逼近,轰隆隆的,很吓人。 “地震了??”老高倏然站起来就要往外跑,别看他身材又胖又矮,逃命的时候动作却飞快。 好在唐见山眼疾手快逮住了他,大喝一声:“想跑哪去!” “唐、唐警官,你没听见吗,要、要地震了!赶紧跑啊!” 唐见山冷笑道:“高村长,你越是这样,我们就越是不能走了。” 他的声音有如鬼魅,轻飘飘地自老高的身后响起,“我们蒋支队长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是玉京山白骨案专案组的组长,也是3·22爆炸案的受害者之一,他的雷霆手段会怎么查这两个案子,连我都不敢保证。” “至于你该怎么做,高村长,我想你心里应该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清楚。”唐见山抓着老高的胳膊,明显能感受到他的簌簌颤抖。 老高抹了把冷汗,回过头笑得非常难看地说:“瞧您说的……你们上回来的时候,我可是举全村之力配合各位的工作了,说到底咱不都是为老百姓办事儿的吗,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谁他妈跟你个包庇犯是一家人!”唐见山立刻横眉倒竖,“要不我给你科普一下?刑法可是明文规定了,包庇罪的判刑范围通常在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如果情节严重,则可能被判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老高,你这仕途算是到头了,晚节不保啊。” 晚节不保四个字唐见山是一个一个吐出来的,老高的脸色瞬间就变得刷白。 夜幕降临,蒋徵一行人和林静同时抵达了大渠沟村。 这回没有围观群众,更没有列道欢迎,推门下了车,蒋徵一把接过林静递过来的搜查令,领着一堆人浩浩荡荡地走进了村委会的大院儿。 “开门!!” 他的喝声在空旷的村子里显得格外突兀,不远处闪烁的红蓝警灯从一群刑警身后打过来,那种强烈的压迫感逼得里头的人都快呼吸不过来了。 很快,紧闭的防盗门从里面咔哒一声,出来的是唐见山。 而他身后的,正是村长老高,全名高建为。 蒋徵疾步走上前,此时竟已经完全看不出还瘸着条腿,动作敏捷迅速,他拎着搜查令,迎面怼到了高建为的眼前:“青云分局刑侦支队今天正式开始彻查3·22爆炸案,我们需要进村搜捕嫌疑人:大渠沟村村民尹元良、胡昌玉,高村长,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蒋徵死死盯着他,脸色阴气森然,每个字都掷地有声,语气不容置疑。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寸,蒋徵和站在一旁的唐见山几乎都能听见高建为胸口咚咚咚擂鼓似的心跳声。 . 就这样,一场惊动整个山村的搜捕行动拉开了帷幕,村里每个人都是心惊胆战的,生怕警察查到了自己家。 “您好,我们是青云分局的刑警,正在搜捕嫌疑人尹元良,胡昌玉,请开门接受搜查。” “开门!市刑侦支队的!有人在吗!” …… 陈聿怀则凭借着记忆,径直找到了时佑的家。 和别家不同的是,时佑的家这个点儿了竟然还大门往外敞开。 陈聿怀立刻觉出不对来,与身旁的实习警一对视,两人没有抬腿就往里走,而是礼貌性地敲了敲大门。 叩叩叩。 “有人在吗?” 院子里没人,但房间里灯火通明,借着窗户映出来的光,陈聿怀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防盗门上贴着的是张白底黑字的福字,两边的对联也是同色的。 小警察喃喃地念出对联上的字:“白头送儿北风唤……黄土埋骨夕阳哭……” 是……挽联? 陈聿怀心中一惊,也顾不得其它,抬手急促地敲门,大喊:“我开门!我知道你在家!时长仁!时长仁!” 小警察也跟着喊,可大门紧锁,依旧没什么动静。 睡了?里头明明还有灯光的啊? 又等了半刻,陈聿怀一摆手,示意小警察不必了。 “这可怎么办?要不咱去喊村长过来?” “不,喊他们过来也没用,”陈聿怀沉声说,“暴力破门吧。” “啊?”这是小警察第一次从这位平日里看着冷冷淡淡甚至有些好欺负似的年轻辅警脸上,看到这样骇人的神色,他磕磕巴巴地说:“可、可咱啥工具都没有啊,我看他家的窗户玻璃也是夹层的钢化玻璃,可比我八字都硬啊……” 陈聿怀转身走到窗户前,伸出手相当极其地从小警察腰间抽出一把□□,然后背过身左手拇指轻轻一拨保险,然后单手持枪,迅速朝窗户的四个角连开四枪。 砰砰砰砰!!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到完全不像是个病号,甚至完全不像他平时表现出来的模样……四发子弹打出去,小警察才堪堪反应了过来。 极迅速,也极稳定,在不能用惯用手的情况下,肉眼瞄准,左手开枪,每一次都能打在窗户玻璃最脆弱的地方,而后坐力几乎看不出来。 玻璃应声出现裂痕,陈聿怀顺势用枪柄使劲在四个角上一敲,蛛网样的裂痕瞬间爬满整面窗户。 哗啦啦—— 满屋子酒精的臭味呛得两人接连打了个喷嚏。 忍着不适的感觉,陈聿怀一脚把玻璃彻底踹碎,然后伸进一只手从里面打开了窗户的锁。 单手撑着窗沿,轻巧地翻身落地,陈聿怀脚下踢到了一只绿色的空啤酒瓶子,掀开窗帘,目光顺着咕噜噜的酒瓶子往里面看过去。 一个赤着上半身的大汉正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一脸的横肉红得吓人,身边还歪歪斜斜着不少酒瓶,啤的白的都有。 而他的上方,时家的堂屋正中央的方桌子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牌位:亡男时佑之灵位,生于2012年3月6日,卒于2020年3月20日。 那木制的牌位前头,还有一碗简单的饭菜和几个不怎么新鲜的水果。 陈聿怀呼吸一滞。 3月20日,他们离开大渠沟村的第二天…… “我靠!里边儿有个死人!”小警察吓得跳脚,但紧接着就发现时长仁的的胸口还在起伏,只是双眼紧闭,面色潮红,右脸旁边还流着一滩污秽。 “哕……这他妈是喝昏死过去了?” 陈聿怀浑身一抖,思绪也被硬生生撤了回来,他看着躺在地上的时长仁,走上前单膝跪在他旁边,伸手去探他的颈侧动脉,心跳没问题,又将时长仁的脸掰过去,防止呕吐物呛到他呼吸道里。 小警察发现,陈聿怀的手都是抖的。 他侧过头对小警察说:“快打120,我去里面看看,你在这儿守着,保证他的生命体征,救护车来了就跟着去,这边有我在。” “啊?”小警察被突如其来的混乱场面冲击得有些愣头愣脑,不过陈聿怀到底是他们蒋队身边的人,他对陈聿怀不了解信不过,还能信不过蒋徵?于是只能答应道:“哦哦,好吧,那、那你注意安全啊…… 陈聿怀推门而出,抬眼逡巡了一圈四周的环境。 很常见的北方农户的布局,长方形的四合院,坐北朝南,除了这间堂屋,两边还分别有个厢房,只是右边的厢房已经被改造成了鸡圈,不过因为时长仁常年酗酒根本无法劳作,所以说是鸡圈,其实也早就荒废了多年。 而左边的厢房门是虚掩着的,陈聿怀推门而入,摸黑拉开了灯。 这是个不到十平的房间,左边一张单人床,喜庆的大花床单显得是那么的不合时宜,而窗前的一张小小的桌椅上,乱七八糟地摆满了皱皱巴巴的课本、插画书和断成半截的油画棒。 他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小男孩儿的房间,因为白色的墙壁上还用油画棒画着个奥特曼的形象,看着潦草,但时佑却十分认真地用深色蜡笔勾勒出了线条,其中奥特曼胸口的灯不知怎么,竟然已经被蹭得有些发黑了,像是被反复摸过的。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可当他看到这些,一个鲜活的小学生形象却猛然跃入了眼前。 他看到时佑坐在地上,用各种彩色的东西在墙上写写画画,又拿着插画本趴在床上大声读着里面的故事,可能是彼得潘,又或者是小马过河。 明明几天前见到的时佑还是个胆小得不敢说话,但为了自己的姐姐又能鼓足勇气向他们求助的男孩——或许那晚,时佑是真把他们当作可以拯救世界的奥特曼了吧…… 姐姐……姐姐?对了,他好像还从没见过什么姐姐,可村长分明说过,时佑确实有个叫时珊珊的姐姐,今年也不过十二岁。 陈聿怀的思绪被彻底唤醒,这时,院子里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后,他听见了小警察跟着急救医生和时长仁上了车,然后车门被碰地一声关上。 直到那声音渐行渐远,最后什么也听不到时,陈聿怀才从厢房里走了传来。 他打开手机电筒,开始在院子里一寸寸地勘察。 偌大空旷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夜风一吹,陈聿怀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最终,他在右厢房改成的鸡圈里发现了一丝异样。 鸡圈里铺满了一层厚厚的稻草,蛛网结得到处都是,非常的破败,走进了还能闻出一股家禽特有的臭味。 稻草上印着一串不那么显眼的脚印,陈聿怀顺着找了过去,脚印最终停在了鸡圈最深处的角落里,约莫半个平方的稻草都看起来与周围的不大相同。 要更加杂乱一点,也更加新鲜一点,明显是不久前有人动过,然后重新铺上去的。 陈聿怀蹲下来,用手扒开那层草,然后他发现,这稻草底下竟然还藏一块深色的木板,要不是仔细观察,哪怕从这鸡圈门口来回经过都很难发现这东西。 陈聿怀下意识地摸出了腰间的电击器攥进手里,深吸一口气,拎起木板上的铁环,提起木板。 这底下竟霍然出现个能供一个成年男人通过的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