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化身我心魔》 1、第 1 章 殷唱阳怕水,但他不愿在人前露出软弱。 在入水前,天色渐暗,湖水幽静如深渊,殷唱阳率先走在前面,步伐平稳,但心跳已经怦然。 如无必要,他决不愿下水,然而上古大能的洞府就在湖心,在此秘境中,天上地下皆被下了禁制,所有通行法宝都失灵了,必须自己游过这片湖。 非得下水不可。 殷唱阳微微转过头,看见身后的俞灯青,对方桀骜英挺的脸上藏着笑眼:“怎么了?” 俞灯青当然不知道他怕水。 殷唱阳一直瞒得很好。从拜入万剑宗起,他就立誓要和这肮脏丑陋的弱点一分为二。 …… 隆冬里,湖水冰寒刺骨,殷唱阳奋力向上挣扎,头刚探出水面,就迎来众人的奚落: “鹦鹉,韦姨娘病了,古人说卧冰求鲤,你心不诚啊,不然怎么会逮不着鱼!” 伴随着哄笑,殷唱阳的头在水中浮沉,他急促喘息着,却被人一把按回水里。 冰冷的湖水灌进口中,殷唱阳呛咳不止,窒息感让他拼命挣扎,想要挣脱钳制。 岸上人嘶了一声,收回手,冷冷道:“鹦鹉,你胆敢抓伤我!” 对方细白的手背上有道浅浅伤痕,周围人都以他为首,见他恼火,忙不迭出主意道: “这是个凿开的冰窟窿,我们找块木板把洞口压上也就是了,犯不着跟这种东西置气,不如早些回去上药,别留疤了。” 对方冷哼一声,赞许道:“这主意不错,你们盯紧他。” 殷唱阳水性不佳,支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他眼睁睁看着岸上人找来木板,盖在他头顶。 恐惧哀嚎毫无用处,卑微求饶也只是凭空助兴,殷唱阳都知道,所以他一言不发,只是用力推着头顶木板,奈何木板纹丝不动。 上面压了东西! 殷唱阳心凉了半截,他拼命拍击木板,因为剧烈动作,肺腑里的空气一扫而空,在顷刻间就呛水窒息。 眼耳口鼻里都是水,在濒死前,殷唱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狠狠撞向头顶木板。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殷唱阳神识逐渐模糊,只隐隐听见岸上传来人声:“怎么没动静了,人不是死了吧?” 确实是要死了,殷唱阳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得如此儿戏。 他是家中庶子,排行第五。生母是秦楼楚馆里的花魁娘子,姿色殊胜,因此被城主赎回家中。 母亲招摇张扬,是府中姬妾的眼中钉,旁人动不了她,便往往想法子折磨殷唱阳。 他们奚落他,喊他殷五,最后衍化成鹦鹉,逼他像豢养的鸟儿一样,学人口舌。 在数九寒冬里,借口他母亲病了,让他下湖去捉鱼。 又在眼下堵住了冰窟窿的出口,让他求生无门。殷唱阳看着近在咫尺的木板,从未感觉生与死的界限是如此接近。 他向上方伸出手,身体却在缓缓下沉,肺腑被压迫到极致,在火辣辣的刺痛之余,殷唱阳眼前发黑,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有绵亘永恒的痛苦。 直到木板上的石头太重,压垮了冰窟窿周围的冰层,水流冲击到水底时,殷唱阳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仅剩的求生欲念迫使他向上游,也许整个过程只过去了短短几息,但这是殷唱阳第一次直面生死。 …… “唱阳,唱阳,张嘴——”一只手轻轻拍打殷唱阳的脸。 殷唱阳在黑暗中依言照做,立刻感到口中被塞进什么,对方掰起他的下颚,让他吞咽下去。 殷唱阳很快就被呛醒,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俞灯青微微绷紧的脸。 真奇怪,他怎么在入水后,想起了修仙前的事? 俞灯青对他怒目而视:“终于醒了,怎么从没听你提过不通水性?” 殷唱阳咳嗽几下,用手背擦去唇角水渍,哑声道:“……那不重要,你喂我吃了什么?” 俞灯青死死盯着他,下颚轻轻颤动,牙关紧咬,显然气得不轻,一把将他从臂弯放开。 “你觉着自己命挺硬,活够了是吧?不会水也不肯说,一下水就昏过去了!”俞灯青胸口剧烈起伏,讥诮道,“我喂你吃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殷唱阳想笑,却听见俞灯青下一句:“你也是,他也是,你们师兄弟惯爱逞强,一个德行。” 殷唱阳笑不出来了。 又是贺殊行。 他厌恶对方总像游魂般出现在俞灯青口中,分明远在数千里外的门派内,人也一直昏迷不醒,但却仿佛是置身在这的第三人。 对方始终活在俞灯青心底,并阻碍在他和俞灯青之间。 殷唱阳知道大师兄在外人眼里千般好万般好,追随者如过江之鲫。但总有什么是他能争取到的吧? 可是一样也没有。 无论是师父的器重、下任掌门的人选,还是在修真界的声誉,乃至于俞灯青的爱,只要有贺殊行在,他就成了地上的尘泥,毫无胜算。 他知道俞灯青不会害他,内视丹田时,能看见多出一个淡蓝色的圆形珠子,那是某种海兽的妖丹,俞灯青喂给他的显然上了年份,极其珍贵,有避水功效。 对方只是在生气他不惜命罢了。 殷唱阳无比珍视这份心意,然而在这份心意里他常常只是被捎带的那一个,俞灯青满心爱慕的人是师兄。 心中的躁动难以言喻,殷唱阳掐紧掌心,故作平静道:“前方就是大能洞府,进去后你多加小心。” 殷唱阳的担忧并非小题大作,二人此次进入秘境,为的是大能洞府里的一把神兵短匕。 这处秘境,是由大能飞升后遗留的洞府衍化而成。这位大能是个女修,以幻术见长。 传闻她在洞府里布下了重重幻境,那些幻境诡谲莫测,能复现擅闯者心底最深的欲念。 大殿经过千年风霜洗礼,古朴而稍显破败,两人风尘仆仆,经过无数险阻,终于如愿站在殿前。 殷唱阳缓缓呼出一口气,推开尘封已久的殿门。 一进门,尽管两人已经屏息,还是能闻见千年尘土下淡淡的霉味。 触目是一片黑暗,殷唱阳立时回头,发现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合上。 四周安静得过分,殷唱阳放轻脚步,和俞灯青背抵着背,缓慢朝殿内移动。 尽管修行之人耳聪目明,能在夜间视物,但在殿内不知怎么的,殷唱阳看不清前方,眼前像蒙了一层阴翳。 他猜想俞灯青也是如此,正要转头,有冰冷的水落在额头。 殷唱阳悚然一惊,当即伸手抹去,他放在鼻尖轻嗅,并不是血。 飞升大能的洞府,再是年久失修,也不至于漏水吧? 心念一转,殷唱阳立刻去拉俞灯青,但迟了一步! “殊行?” 对方话音未落,就消失在原地,殷唱阳抓了个空,掌心里还沾染对方余温,人却已经不见踪影。 殷唱阳难堪地闭上眼睛,明白对方是陷入到幻境中了,并且在那个幻境中看见了他最不愿想的人、他那该死的大师兄——贺殊行。 酸涩的苦水咕嘟出泡沫,化为有如实质的黑水流淌过殷唱阳脚边。殷唱阳发现不对,立刻抬脚,但已经晚了。 黑水中伸出一只手,拽住殷唱阳脚踝,拉扯他,一把拉入水底—— 殷唱阳重新回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回到那个幽深的水缸里。 那年隆冬,在他下冰湖没捉到鱼,甚至差点在湖中溺死后,他侥幸游上岸,捡了条命。 可在回去后就发起了高烧,一病不起。 城主夫人以他身子骨弱,需要好好将养为由,将他发配到城郊的农庄上。 而殷唱阳的身体也确实落下了病根,大不如前。在痊愈后,成了个多见点风就着凉的病秧子。 在之前半年里,他拖着病躯,躲过好几次杀机毕现的“意外”,直到在今夜着了道。 趁他病得昏沉,庄子里有人纵火。 等殷唱阳醒来时,院子里的浓烟和火光已经汹涌到难以通行。 殷唱阳拼死跑出来,手臂被大片灼伤。新旧伤交叠,他脚底发飘,而周围火势又愈发凶猛,显然只有死路一条。 抱着临死前搏一把的心思,殷唱阳躲进厨房的水缸里。 滚滚浓烟从头顶飘过,殷唱阳沾水捂住口鼻,手臂上的伤皮肉外翻,有浑浊的黄水渗出,浸染了一缸清水。 随着水位越来越低,缸体也越来越烫,殷唱阳感到水逐渐变得温热。不知是水缸先被烧裂,还是他先被活活煮熟。 如果能活着……殷唱阳想,他要回去,他要让抛下他对他不闻不问的人感到后悔,他怎么能就这么轻易死在这? 意识渐渐涣散,殷唱阳感到脑袋晕乎乎的,他用力咬舌尖,因为浑身痛到麻木,这一下他没觉着疼,只尝到甜丝丝的味道。 而空气中也弥漫着一丝掺着甜的焦苦味。殷唱阳起先以为是身上哪里被烤熟了,自知大限将至,他闭上眼。 “吱咿”一声,厨房的门被推开。 殷唱阳猛然睁眼。 他看见一个人,那人站在憧憧火光中,在炽热的水汽里,模糊得像海市蜃楼。 来者缓缓走近,火焰如海水退潮,自发为他辟出小道。 那人有着清俊端丽的脸,看过来的视线似有悲悯,像佛陀,也像床前清冷的月光,触不可及。 他身上纤尘不染,手上却拿着什么——那是个几近融化的糖人,糖浆沾在洁净无瑕的手上,让人惋惜。 “来迟一步,见面礼都化了,”他轻轻道,“送给你。” 糖人只剩下一小半,看不出原形。殷唱阳看见它被递过来,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对方见他没接,垂下眼睑,自言自语似的:“烧伤的地方确实不便碰糖浆。” 殷唱阳正觉着怪异,在下一刻,那人就将糖人举到他嘴边。 “那你尝一尝吧。” 化得稀烂的糖人接近鼻尖,殷唱阳盯着对方白皙修长的手,鬼使神差地咬了一口。 焦糊的浆液充斥在唇齿,殷唱阳正为自己的举动而震惊。 在下一刻,对方按住他的脖子,施以一个吻。 糖浆的焦苦味道蔓延开来,殷唱阳皱眉,甩手就要释放攻击类的法术。 然而手却被握住。 血液开始逆流,被羞耻和憎恶冲昏了头的殷唱阳狠狠咬下,血液的腥甜中和了糖浆的苦涩,那来自对方唇舌,变成一种全新的、令人不适的气息。 对方眉梢轻颤,捧起他的脸,像蟒蛇加深绞杀。 殷唱阳成了断翅的鸟,在雨夜被巨蟒盯上。白羽凋落,血珠渗出,他呼吸不上来,那种寒意像琼枝上的花雪簌簌落下,激起一片战栗。 他气得浑身发抖,就听见对方笑了一下。那笑一晃而过,暖融如春水,可那双眼睛却是冷的。 殷唱阳终于明白对方吻他的用意。 他体内的海兽妖丹正被无情吸走。那是俞灯青给他的!总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眼前人他永远都追赶不上,相反还总被玩弄于股掌间! 殷唱阳怒目而视,无法不流露出怨恨,他愤怒得五脏六腑都在痛,心口远比其他地方滚烫,脸色一片惨白,双目却亮得惊人。 对方忽然盖住他的眼睛,气息微乱道:“师弟,你最好别这样看我。” 在沉沉黑暗中,俞灯青送他的妖丹被吸走;在一片火烧房梁的毕剥声里,对方终止了这个吻。 像来时那样,贺殊行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殷唱阳被弹出幻境。 2、第 2 章 殷唱阳跌坐在地,头痛欲裂。 过往记忆和幻境中的景象交织,让他无所适从。 刚刚那是什么,幻境里的贺殊行假借亲吻他,盗走了妖丹? 殷唱阳无法抑制,干呕起来。 幻境里呈现的是他还没拜入宗门前发生的事,他差点葬身在火海里,是贺殊行救了他…… 但那是多少年前发生的事了,那时候的贺殊行还没长开,相貌平平。 可在幻境里,贺殊行分明是现在的样貌,并且还偷走了俞灯青送给他的妖丹。 这是幻境捏造出来的,都是假的,殷唱阳想,他故作轻松地用神识检查丹田。 随即,他绷紧脊背—— 因为丹田内的海兽妖丹,竟真的不见了。 难道这大能洞府居然有如此神通,在幻境中发生的事,也会影响到现实? 殷唱阳不知所措,一旦升起这样的念头,他定了定神,站了起来。 那他必须尽快把俞灯青带出幻境,以免对方有什么闪失。 * 俞灯青的身体在大殿角落里。 殷唱阳找到他时,他双目紧闭,脸上的神情如梦似幻,像在做什么美梦。 联想起自己在幻境的遭遇,殷唱阳不愿细想俞灯青在幻境中,会和心心念念的贺殊行发生些什么。 指节被捏得咯吱作响,殷唱阳才恍然惊觉自己的失态。 他不再犹豫,动用师父赠予的法宝,破开俞灯青的幻境。 …… 很冷。四周白雪纷纷。 殷唱阳站在雪地里,呵气成雾。 他举目四望,发现自己是在门派的敷雪崖下。 敷雪崖是万剑宗的一处峭壁,终年积雪不化,因此得名。一般是犯了错的弟子,才会被罚到此处。 在此受罚的人,须得跪在崖下,只能身着单衣,并且体内的灵力会被封禁,所以也无法靠运转灵力驱寒。 山崖间常年刮着狂风,崖顶和山腰的雪会碎裂掉下,受罚者只能硬生生扛过雪崩。 这便是惩罚。 殷唱阳调转灵力,御剑飞回崖上。 他顶着狂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从远处遥遥传来哼唱声。 殷唱阳止住脚步,看见一个提着挎篮的少女,正哼着小曲,往这个方向走来。 她穿着外门弟子服,梳着双环髻,活泼而明丽。猛一瞧见雪地里站着个人,吓得挎篮摔在脚边:“……殷、殷师兄?” 殷唱阳点点头,他是掌门的关门弟子,地位崇高,宗门中少有不知道他这个人的,因此见怪不怪道:“你急匆匆的要去哪?” “是去给我师弟送饭。他顶撞了传授早课的师叔,所以被罚去了敷雪崖,”少女羞赧地笑了,壮起胆子道,“殷师兄,你不是接了任务出门历练吗?” 随即她又想起什么,嘟囔道:“我这脑子,宗里这么大的喜事,殷师兄怎么可能不回来呢?” “什么喜事?”殷唱阳发觉不对,追问道。 他平常就不是有亲和力的那一类人,眼下神色又凶,语气又急,吓得少女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清楚,是俞灯青上门求亲,要与贺殊行结为道侣。 该死的! 殷唱阳暗骂一声,向少女问清经过,剑光飒沓如流星,眨眼间载着他飞走。 少女呆呆地跌坐在地,被青年赛雪欺霜的面孔所惊吓。 殷唱阳来到望月峰。 这座山峰是掌门亲传弟子的居所,掌门恰好收了四个弟子,几人的洞府便分别坐落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上。 至于俞灯青,他并非本派弟子,而是丹霞派的少主,从小被寄养在万剑宗,身份贵重,所以也破例住在望月峰,他的洞府则在山峰的中央处。 殷唱阳满头风雪,收了剑,匆匆往东边去,那里是贺殊行的住所。 一直以来,殷唱阳都极少踏足东边,他厌恶贺殊行,厌恶到了住在同一座山峰,也从不私下拜访的程度。 当然,贺殊行从不缺访客,他洞府的门槛都快被仰慕者踩烂了,少殷唱阳一个毫无影响。 即便贺殊行在外遇险,被找回来时丢了魂魄,昏迷不醒,每日来看他的人也仍然络绎不绝。 因为他太受敬仰,太受爱戴了,几乎所有人都清楚,他是众望所归的下一任掌门,他如今遭难病了,没人不为他揪心的,只除了殷唱阳。 殷唱阳恨不得大笑欢呼,拍手称快,但他不能被人看出来。 他可以忍,只要贺殊行从人前消失,早晚有一天,他会将对方取而代之。 他一直这么坚信着。 直到撞见眼前景象,殷唱阳脚下一顿,在雪地间一个踉跄。 俞灯青和贺殊行正并肩坐在凉亭里,两人姿态亲密,俨然一对璧人。 雪下得越发大了,殷唱阳伫在原地,眼睫发梢尽是落雪,他突然觉着嗓子奇痒无比,想咳嗽,想打断二人柔情蜜意。 但他什么也没做。 这是在俞灯青的幻境中,他不停告诫自己,还没摸清幻境的阵眼,不能贸然动手。 殷唱阳站在廊下,眸光沉沉,静静看着俞灯青帮贺殊行系紧大氅。 俞灯青手上的动作十分轻柔,像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贺殊行垂下眼睫,轻笑道:“不碍事的。” “还是小心为好,我、我……”俞灯青一扫平日的桀骜张扬,在心上人面前,变成个笨嘴拙舌的愣头青。 这模样落在殷唱阳眼底,无异于钝刀子割肉,刀刀割着他的心。 殷唱阳缓步朝凉亭走去,皂靴踩着积雪,发出微小的咯吱咯吱声,他的剑负于身后,也开始随着心绪轻轻振动。 朔风劲吹,纷乱的雪花遮挡视线。 殷唱阳衣衫猎猎,像把煞风景的刀,横插在温情脉脉的两人之间。 俞灯青见到是他,被打断温存的不悦化为惊喜,寒星似的眸子目光灼灼:“这才传书几天,你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和师兄的道侣大典,我岂能错过。” 殷唱阳一身黑衣,脸被风吹得雪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唯独眼睛漆黑如墨,上挑的眼尾如勾勒山石的皴笔,说不尽的迤逦,那是一种阴鸷的美。 俞灯青常常感到稀奇,为师兄弟两人会有截然相反的气质而惊叹,他拉起贺殊行冰冷的手,用掌心捂热,冲殷唱阳一笑道: “太好了,要是你没赶回来,我和殊行都会牵心挂肠,这样的喜事少了你的见证,总不完满……” 接下来的话殷唱阳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少了他的见证?俞灯青和谁结为道侣不好,为什么偏偏是要和贺殊行! 早在进入大能洞府前,殷唱阳就有隐忧,担心对方的幻境会和贺殊行密切相关,眼下被证实,他默默垂下头。 随着气息逐渐紊乱,他更不敢抬眼看两人,怕在下一刻就忍不住向贺殊行挥剑。 他注视着地面,呼吸越来越急促,脏腑也越来越灼热,在细密的痛苦中,他眼底充血,连带着眼尾洇红。 俞灯青见他没反应,拍了拍他的肩。 “别碰我!”殷唱阳怒道,心下一惊,当即运转心法。 体内的灵力十分狂暴,运转心法带来小小梳理一下子淹没在洪流中。 他撑不住了。 俞灯青原本噙着笑,那笑却戛然而止——他终于看见殷唱阳的眼睛,魔魅秾艳,有着化不开的红,惊道: “你走火入魔了!” 殷唱阳拔剑,在火烧火燎的焦灼里,剑指贺殊行,那汹涌的快意让他冷笑: “我很好,从来没这么好过。” “你疯了?!”俞灯青扑过来抱住他,祭出清明心智的符箓,疯狂朝他身上砸。 “让开!”殷唱阳甩出剑气,“这是我和他的事。” 眼前视野震荡,殷唱阳连连眨眼,看见目无下尘的贺殊行,终于舍得从座上起身。 对方浅笑依旧,秀丽的脸上并无慌乱,下颚隐在氅衣的毛领里,温声道: “既然师弟战意勃勃,当师兄的乐意至极。” 殷唱阳气极反笑,他最恨贺殊行这副虚伪的嘴脸,仿佛是在迁就他,多恶心! 他轰出一道剑气,贺殊行侧身避过,凉亭的栏杆应声崩裂,木屑飞溅。 正当他再次举剑,眼前的景物更加重叠,在一阵眩晕中,他甩了甩头,不期然听见俞灯青低声道: “对不住,你先歇会吧。” 后心顿时传来剧痛,殷唱阳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 醒来时,殷唱阳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在哪。他怔怔看着屋内,恍然想起这是俞灯青的洞府,他应该还在对方的幻境中。 殷唱阳不清楚时间过去了多久,一时也不想起身,他没想过俞灯青会偷袭他,在对方为贺殊行出手时,他的不设防是如此可笑。 不过俞灯青终归是顾及旧情,没把走火入魔的他送到师父那里。 殷唱阳捂脸笑了一会,但那笑声甚至有点凄凉。山外遥遥传来乐曲声,缥缈空灵,如奏仙乐。 殷唱阳被乐声吸引,走出洞府。整座望月峰寂静无声,斜阳西沉。 极目远眺,在天际尽头,雄浑的主峰沐浴在残阳中,在将暗未暗的夜色里,渐次亮起灯火。 雪花在灯火织成的光带中飞舞,雪地映着天幕最后一点暖色。 寒风吹拂,殷唱阳觉着冷,他抱臂望过去。 主峰少有这种张灯结彩的阵仗,晚风袅袅送来乐声,也向殷唱阳传递出一个糟糕的讯息。 …… 在道侣大典过后,晚间就是宴席。 俞灯青游走在宾客间,饮酒应酬,恣意从容,因为终于得偿所愿,英俊疏朗的面目蒙着浅浅柔情,更添几分华彩。 他频频望向贺殊行,席间众人都忍俊不禁。 贺殊行不久前才从昏迷中苏醒,旁人照顾他身体,并没有来灌酒,因此周围空出不少余裕。 俞灯青退到贺殊行身边躲清静,被尾随的劝酒者堵住,众人连声起哄: “喝杯合卺酒!喝杯合卺酒!” 俞灯青扫贺殊行一眼,对方似在凝神思索,并没有出声,怕叫他为难,俞灯青耳根薄红,驳斥出主意的人:“瞎凑什么热闹,一边去!” “可以的。”贺殊行却同时笑道。 周围乍然响起惊呼声,贺殊行在年轻一辈中是魁首,皎皎如天上月,能看到这般人物的好戏,让不少人都精神一振。 俞灯青耳朵发烫,暗自唾骂自己沉不住气,在贺殊行面前露了怯。 于是也若无其事应允下来。 旁边人呈上器具,给两个酒杯斟上酒,俞灯青取过一杯,头脑晕晕乎乎的,和贺殊行右臂交叠。 简直像在做梦一样。 俞灯青想,他将酒杯靠近嘴唇,瞥见另一杯酒也离贺殊行的唇越来越近—— 殿外突然传来响动,一个提剑散发的人影从门口闯进。 贺殊行举酒杯的手轻轻一顿,他越过俞灯青肩头,定定望向来者。那人有着世上最明亮、最凶狠的眼睛。 殷唱阳周身裹挟着殿外风雪的森寒,步步逼近,不期然和大殿中央的贺殊行对上视线。 他直直盯着对方,勾起嘴角,但话语里却毫无喜意: “这门亲事,我绝不容许!” 如平地一声惊雷。 满座皆惊,哗然相望。 3、第 3 章 比话语更快的,是殷唱阳的剑。 剑气如长虹贯日,映亮了厅堂。 在嘁嘁喳喳的议论声里,人们认出了万剑宗掌门的小弟子,那个总被他师兄压一头的殷唱阳。 他眼里有荧荧的火,鬓发被狂风吹拂,衣衫如振翅的鸟,在举剑之际,冷声道: “我一直想和师兄堂堂正正比一回。” 剑气直冲贺殊行面门而去。 贺殊行推开俞灯青,这场略显可笑的合卺酒仪式就此中止。 「不是已经比过很多回了吗,」贺殊行望过来,用神识传音道,「可你从没赢过我。」 贺殊行脸上美丽的笑近乎残酷。 殷唱阳见他面上清正平和,暗地里却传音挑衅自己,怒道:“两面三刀的东西!” 他周身怒气暴涨,剑意更是势如破竹。百道剑气盘旋在他身边,交织成一张不透风的密网,齐齐朝贺殊行激射而去。 连俞灯青都不敢在此时直面锋芒。一直以来,殷唱阳在师门都是万年第二,但俞灯青领略过对方的剑意,是那样冰冷曼妙、寒光凛冽。 “再继续下去就真的无法收场了,”俞灯青紧盯着殷唱阳,“唱阳,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此次下山杀了太多魔族,神识动荡,受了影响。” 殷唱阳不听他的循循善诱,冷笑道:“我很好,再不动手,只怕你便要跟他在幻境里结契同修,共度一生了。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没人阻拦吗?” 俞灯青精神一震,就看见参与宴席的众人都像提线木偶一样,静坐在原处。 “看看,我的师父,还有你的父亲,在宴席被破坏之时,可有出手制止?” 殷唱阳逐一用剑指过去,仙风道骨的万剑宗掌门甚至仍微微笑着,并没有痛斥弟子的大逆不道。 俞灯青慌了,拉起贺殊行:“可他是活生生的人,你瞧,他还会冲我笑——” 贺殊行应景地笑了,姿仪翩翩,像梦中柔而无刺的水莲。 “他是阵眼,是幻境里灵力最浓厚的假象,当然以假乱真,可其他人有他半分生动吗,他们甚至都没有能出手制止的修为!” 殷唱阳越说心越凉,一涉及到贺殊行,俞灯青总变得冥顽不灵,爱会让人成痴发狂。 他也不再多言,狠狠斩向贺殊行。 一直以来,殷唱阳无比痛恨贺殊行,一山容不得二虎,一个门派若出现两个天骄,总有一个人会被衬得黯淡无光。 而不巧的是,殷唱阳就是那个陪衬品。 他太想赢了,长年累月下来,赢过贺殊行俨然成了某种心病。他想正大光明地赢过对方,并一直在为此积蓄力量。 不曾想,在他自认为有了胜算之时,贺殊行在外历险,丢了魂魄,自此再也没有醒过来。 赢过对方的想法成了奢望。 而眼下,在幻境中他得以和贺殊行比试。 尽管知道一切都是假的,殷唱阳仍双目湛亮,他用的是重剑,剑锋厚重,猛然挥出时剑风劲吹,切断了贺殊行一缕头发。 那缕发丝飘飘摇摇坠地。 贺殊行一抚被割出血痕的耳朵,温声道:“师弟大有长进。” 他抽剑与殷唱阳缠斗在一起。 剑光急如骤雨,纷呈剑招叫人目不暇接,俞灯青很少见到两人使出全力,但当双方激斗正酣时,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若干桌案被掀飞、碗碟哐啷碎落一地、裂锦之声戛然响起。 顷刻间喜堂便一地狼籍。 俞灯青正要拦,看见殿中木然的众人,恼怒道:“尽是些死物!” 他话音刚落,大殿开始剧烈震动,不过须臾,喜堂上方出现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是俞灯青心志动摇,所以幻境出现裂缝了!殷唱阳心下一喜,当即发狠攻击贺殊行。 即使是虚假的贺殊行幻影,仍得了本人几分神韵。他的本命剑纤细优雅,一如其人。 那把剑此时就搁在殷唱阳腰间,殷唱阳却不为所动,直到细剑轻缓挑起他衣带。 “少玩这些把戏,受死吧。”殷唱阳冷冷道,重剑已经抵住贺殊行咽喉,一线血迹自剑尖蔓延,那是他刺破了对方肌肤。 俞灯青颓然跌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似乎终于意识到了眼前的一切皆为幻景。 他从最深的美梦中醒来,希望破灭,失魂落魄地旁观着两人的打斗。 殷唱阳心中一喜,平稳地刺出一剑,在割破贺殊行咽喉之际,对方喉间染血,眉目舒展地招了招手。 俞灯青下意识起身,面对这个人,他永远都无法招架,也不愿抵抗。 殷唱阳暗骂一声呆子,但一切都结束了。他割破了对面人的咽喉,对方声带破损,唇边咕呲咕呲涌出血泡。 “等一下……”贺殊行从怀里取出什么,正要递出去。 殷唱阳眼疾手快,抢在俞灯青之前接住。他担心有诈,触手才发现是把匕首,暖融融的,还沾有对方怀中余温。 “主人叫我……一定要交给你,”贺殊行深深看他一眼,唇边鲜血如雪中红梅盛放,他含笑将匕首交出,“这便是你们此行所求之物。” “你主人是谁?” 殷唱阳敏锐抓住重点,立刻去拽对方躯体,但贺殊行已经阖眼,濯秀的脸迅速失去生机: “他一直在注视着你。” 话音刚落,他摔倒在殷唱阳怀中,断了气。 变化如电光石火。 贺殊行的身体逐渐风化,一转眼随风散去,化为扬尘。 殷唱阳什么也没抓住,他看向俞灯青,对方比他还茫然,正捂额怔怔回望: “……这是道侣大典上的定情信物。” “它便是我们一直在找的那把神兵。”无端的,殷唱阳如此笃定道。 倏忽间,地动山摇,大殿内部寸寸瓦解,尘土伴随着石块砰然砸落。 来不及多想,殷唱阳拉起俞灯青,两人前脚刚踏进幻境裂隙,下一刻大殿棚顶就轰然垮塌。 飞扬的石块砸在殷唱阳脚后跟处,他推着俞灯青往前走,自己却不由得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景象光亮渐灭。 他曾在那杀死过贺殊行,这双手曾抱过对方尸体,虽是假的,殷唱阳仍心跳如擂鼓。 * 出幻境后,两人似乎是被传送到了秘境边缘,没走几步,就遇上了别派弟子。 两人虽没贺殊行那样声名远扬,到底也是年轻一辈的翘楚,立时就被认出。 与师兄贺殊行不同,殷唱阳在外流传的多是些恶名,他煞气重,那张纤薄秀美的脸总显得阴郁消沉。 殷唱阳也不擅与人打交道,这种事自然让俞灯青代劳。 对方旁敲侧击打探他们在秘境中的收获,俞灯青轻松挡了回去。随即,那个伏兽门弟子调笑道: “不瞒两位说,我得了株聚魂草,你们也知道,伏兽门上下尽是弟子豢养的妖兽,总不能喂给妖兽,那也太暴殄天物了。” 他直勾勾盯着俞灯青,半真半假道:“俞兄精于炼丹,这株草给俞兄,自然比在我手中更能发挥光彩,但我也不好空手而归……所以才问问两位道友在秘境中有何收获,以便做个交换,若是唐突,还望勿怪。” 一听到聚魂草,俞灯青精神一振,起了兴趣。 殷唱阳知道,聚魂草极为珍贵,此行进入这个秘境,俞灯青执意跟来,也是存了寻找它的心思。 如果药引用聚魂草,再辅以其他稀有灵材,说不定能炼出聚魂丹。 而真正的贺殊行还在宗门里昏迷不醒,服用聚魂丹后,或许能凝聚魂魄。 思及此,殷唱阳心下了然,他一抬眼,却见俞灯青侧过头来,目光专注道:“唱阳,我需要那株聚魂草。” 可他们此行除了那把名为“瘴云”的短匕,收获寥寥,俞灯青这么说,便是想拿短匕换聚魂草—— “不行!”殷唱阳立刻拒绝,发觉自己反应过度,又缓下脸色道,“绝对不可。” 俞灯青薄唇紧抿,垂在身侧的手瞬时握紧,又慢慢松开,殷唱阳知道对方是生气了,但师父托付他带回来的神兵,岂能随便拱手让人? 对面的伏兽门弟子眼见他俩暗潮涌动,添了把火:“你们再商议不出来,我可走了。” “慢着,”俞灯青制止,侧目看向殷唱阳,深呼吸一口气后,立誓道,“是我亏欠你,唱阳,此次你若愿意交换,无论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尽力达成。” 誓约已成,金色纹路在空中闪了一瞬,便暗淡下去。 殷唱阳心神一震,以他和俞灯青的交情,对方这么说倒显得生分了。俞灯青能将珍贵的海兽妖丹送给他,他不该—— 不该弄丢海兽妖丹,也不该断然拒绝对方。 想到这,殷唱阳脸色微白,他闭上眼,旋即睁开,一咬牙道:“好,我答应便是。” * 山雾渐浓,一个黑衣落拓的青年行走在山道间。 细雪飘飘,山中的空气清新而寒冷,青年深呼吸一口气,止步在山门前,轻轻叩响兽首门环。 童子打着哈欠推开门,见到来人,双目圆睁道:“殷师兄,你回来了!” 殷唱阳颔首,直直往门内走:“师父可出关了?” “掌门月前就出关了,指名叫你回去后见他,我这就通传一声。” 童子闭目,嘴里喃喃传完音,片刻后便睁眼道:“快去吧,掌门在等您。” 殷唱阳也不多耽搁,直接御剑离开,飞往主峰。 临行前,师父传召过他,跟他说此行需要得到一把神兵。 殷唱阳问及用途,师父却并没有说,只是告诉他,自己即将开炉铸剑,缺少一把最关键的名器。 殷唱阳一直感到疑惑,万剑宗举宗上下都是剑修,内门弟子在结成金丹之时,都会去后山禁地的剑冢挑选自己的本命剑。 门派中并没有需要师父开炉铸剑的大事,那把匕首又是为何那么重要? 殷唱阳思绪沉沉,他站在师父居处门前。 门扉紧掩,师父察觉到他来了,声音缓缓从门内传来: “此行可还顺利?” “不太顺利,师父,”殷唱阳垂下头,一时不知该怎样启齿,干脆一撩袍,跪在了雪地里。 “弟子办砸了差事。” 寒风萧瑟,殷唱阳将头埋得更低。 那扇门被风推开,殷唱阳感到一股寒流扑面袭来,他打了个冷战,从压低的视野里,看见阶上有人走下来,一双脚逐渐靠近。 他的师父贵为万剑宗掌门,是当世大能,也是现今最接近天道,触摸到了飞升边缘的人。 殷唱阳爱戴师父,同时又敬畏他,对方于他而言如同严父,是比生身父亲更重要的存在。 殷唱阳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直到此刻,顶着师父的无声打量,淡淡的悔意才无法抑制从心头升起。 师兄想必就不会让师父失望,突然升起这个念头,让殷唱阳一惊。 他怎么会在此刻想起贺殊行?对方怎么能动摇到自己,他为什么要和对方比?被贺殊行搅扰得神思不定,这才是输了个彻底! 殷唱阳气息正微微紊乱,突然感到一只手抚上自己头顶,浑厚灵力自掌心传来,荡涤着他心中的躁郁。 殷唱阳听见一声叹息。 师父什么都没说,但这一声叹息已经暗含千言万语。 殷唱阳惶惑地仰脸,明净秀丽的面上是压不住的错愕: “弟子知错!是弟子辜负了师父期望,那把短匕弟子曾有幸目睹,但弟子……” 殷唱阳猝然卡住,无法再往下说。 能说什么?那把匕首早已交给伏兽门弟子,换成聚魂草了! 殷唱阳亲眼看见它被滴血认主。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一路上辛苦了。”师父淡淡道,拂袖欲走。 殷唱阳慌了神,伸手拽住对方衣袍下摆,急切道:“弟子会尽力弥补,还请师父再给徒儿一次机会。” 那片衣角轻巧从他手中溜走。 师父径自回到门内,门在他眼前戛然合上。 殷唱阳空对着那道门,天色渐晚,月亮逐渐攀上树梢,月光与雪色,俱是一片凄清的白。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头却哽住。 良久之后,他俯身,声音嘶哑悲沉:“师父,您是不是觉得我心术不正,不堪大用?” 这是他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 是不是换作贺殊行,师父就不会那么失望?是了,如果是贺殊行去,他根本就无需换那株聚魂草。 他一直想成为师父的骄傲,但却只把师父越推越远,对方何曾以他为傲过? “我没那么想过,”师父的声音自门内悠悠传来,“你心境不稳,什么事容后再议,先回去静心凝神。” 殷唱阳嘴唇抖了抖,没有动。 他独自跪在皑皑雪地里,霜落满肩,浓睫沾雪,雪珠倏尔垂落,状如一滴眼泪。 4、第 4 章 殷唱阳被罚去敷雪崖下静心。 在之前的秘境里,殷唱阳曾在幻境中去过敷雪崖,那是宗中弟子受罚的地方,因崖顶终年积雪而得名。 殷唱阳走时无人相送,据说是因为他触怒了掌门。 有路过主峰的弟子说,在那一日,看见殷唱阳一直跪在雪地里,最后掌门传音叫起,他却不肯,扬言自己要静心。 最后掌门动怒,把他罚去了敷雪崖。 对方在宗中毕竟地位尊崇,弟子们只敢私下议论几句,这事便悄无声息地翻了篇。 俞灯青却没和殷唱阳一起回来。他一得到聚魂草,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丹霞派,潜心炼丹去了。 在对待跟贺殊行苏醒有关的事上,他一向慎重。 俞灯青并不是万剑宗弟子,他是丹霞派掌门的独子,一直被寄养在万剑宗。 丹霞派以出神入化的炼丹手段而闻名修真界,俞灯青得了他父亲真传,于炼丹一途天赋卓绝。 殷唱阳并不希望对方炼出聚魂丹,因为那意味着贺殊行会醒来。 一想到这,他忍不住咬着自己手背泄愤,不知不觉间有血渗出,蜿蜒在手腕上,他这才如梦方醒,冷静下来。 每个被罚去敷雪崖下的弟子,体内灵力都会被暂且封印。 殷唱阳畏寒,一百多年前他还没修炼时,因为在雪天下冰湖,而被损害了身体根基,但这一切病弱都在他修行后痊愈了。 他本不该如此怕冷。殷唱阳打量四下,周围寂静无声,他抱臂轻轻哆嗦,靠来回行走祛寒。 一不留神,他被雪中暗礁绊倒在地,脸埋在雪中,贴近大地时,人更容易听见从前忽视的声音。 殷唱阳听见簌簌流水声。 他怕水,但在这一片让人静得发狂的雪地间,任何变化都格外有吸引力。 殷唱阳顶着朔风,雪水融化,沾湿两鬓,目力所及之处尽是雪色,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扶着山壁,殷唱阳拿本命剑抚霄做手杖,因为失去灵力,无法辟谷,殷唱阳几天来水米未进,脚步虚浮。 他栽倒在那一片飞瀑前。 殷唱阳此前从来不知道敷雪崖下会有瀑布。他伸出手,眼睛因为雪盲而微微刺痛,水汽在瀑布拍击时飞溅。 溅到脸上时,竟是温热的。 殷唱阳后知后觉摸自己脸,这才发现冷得像寒冰。 不应该再这样优柔寡断了,殷唱阳闭目,若是决定趁贺殊行昏迷,徐徐取而代之,就更该努力赢得师父的青睐。 而不是拿珍贵的匕首换聚魂草,既给贺殊行做了嫁衣,又失去师父器重,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殷唱阳愤愤捶了下雪地,手指本就冻得僵硬,这样一捶,指背霎时红肿起一片。 他嘶了一声,更加痛恨自己的愚蠢。 贺殊行沉眠在病榻上,面目美好,所有人都只记得他的光风霁月,而自己却总因为他丑态频出。 殷唱阳一时不想爬起来,他翻了个身,就这样倒在雪地里,右臂挡住眼,默然喘息着。 清冷的风拂过,掌心如同被人轻轻抚过。殷唱阳悚然一惊,移开手。 最初他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殷唱阳仰躺在地,乌发铺散在雪里。他慢慢眯眼,在飞瀑的细润水泽间,隐隐看见人影。 那个人影身后虹辉浅浅,绮霞映水,他却浮于水面,雪不湿衣,脚不沾地。 殷唱阳看不清那张脸,也没来得及起身,因而还是陷在雪地里,仰面望去时,看世界都是颠倒的。 包括这个古怪的人。 对方面目也似是蒙了层雾,美人如花隔云端,他身上的气息让人感到熟悉,但是,却不像活人。 殷唱阳怔怔伸出手,想挥散眼前幻象,未料,手却被对方倾身,一把抓住。 对方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殷唱阳一颤,立时抽手,却抽不出,手被对方紧紧攥着。 他喃喃默念剑诀,恍然想起现在没有灵力。顿时腰部发力,腾起上半身回身肘击。 这样的姿势其实很难搏斗,于是殷唱阳顷刻被抓住另一只手。 他靠在身后弯腰之人的膝上,喘息未定,对方俯身时,冰冷的发丝掠过殷唱阳面目,游蛇一样。 “倔脾气。” 对方嗓音含笑,嘴唇贴近殷唱阳指背,冰冷的气息扑在肌肤上。 殷唱阳倍感不适地甩手,未果,才发现手背伤痕渐消。 那人又伸出冰凉的手指,扼住殷唱阳脸颊,在细细打量后,倏尔笑道:“怎么瘦了?” 听语气,仿佛跟自己很熟稔,但殷唱阳从没听过这个声音,低沉沙哑,分明不属于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你是谁?”殷唱阳咬牙,“速速离开,否则阁下将遭到追杀!” 对方看不清的面目抖了一下,无端的,殷唱阳知道对方是在笑。他懊丧极了,既然双手被缚,干脆拿头去撞对方身体。 但他什么也没撞上,殷唱阳穿过对方身躯,那人如同雪雾,顷刻间萦了殷唱阳满怀。 风过无痕,浅淡的雪水气散开。 殷唱阳睁大眼,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的双手已经解脱,打眼望去,掌心里什么也没有,就在殷唱阳分神之际,一双手臂悄然贴合他脖颈。 那人从背后环住他,阴寒之气沁体,殷唱阳冷得打颤,对方轻缓拨开他耳边头发,唇抵耳畔: “师弟,我们来日方长。” 会叫他师弟的人?难道是贺殊行—— 殷唱阳愕然回首,但身后已空无一人。 他愣在原地,心口越来越烫,才恍惚摸向发烫的根源,那是他一直戴在身上的玉佛。 这玉佛是俞灯青所赠,经过千佛寺的佛修主持开光,通体碧绿,此刻却微微发红,烫得惊人。 莫非他是撞上邪祟了? * 殷唱阳在崖下磨练了十日,等师父派人来问时,他出人意料,爽快认错。 而殷唱阳一回到崖上,恢复灵力后,就直奔贺殊行的住所。 他要查清楚,那人是不是贺殊行。 殷唱阳抵达望月峰东边,为了抓包,顾不得仪容,连日来的饥寒交加,让他颊上发烫,眼下泛红。 他来时并没有撞见其他人。殷唱阳走进贺殊行沉眠的内室,发现桌上的鲜花犹带露珠,显然不久前才被换过。 殷唱阳站在病榻边,神色复杂,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床上人。 他忘不掉这张可憎的脸。 殷唱阳是被贺殊行领进宗门的,那时候对方相貌普通,人缘平平;而殷唱阳早慧俊秀,天赋也高,在当时,师门上下明明都更倚重他…… 到底是从何时起,他开始一败涂地? 殷唱阳手指微抖,他揭开盖在贺殊行身上的薄衾,寄希望于看见萎缩的、丑陋的小腿肌肉。 可是并没有,贺殊行被照顾得很好,身上的肌肉全无退化,简直像才刚入眠。 殷唱阳垂首,手搭在贺殊行脸上,那并非温情的摩挲,更偏近于一种观测。 贺殊行琼枝玉树,即使落难陷入昏迷,也难掩端雅俊丽,恰如佛龛上的仙人被从莲座拉下。 殷唱阳无从得知,以贺殊行的修为,是如何能在历练时丢了魂魄的。 但他庆幸对方出了事,这让自己得以残喘,不至于被灭顶的绝望摧垮心志。 殷唱阳摸过床上人的浓睫、高鼻和薄唇,那只手不由自主,顺势滑到贺殊行的喉间。 要是他能死掉就好了,殷唱阳阴暗地想,不能等到俞灯青炼出聚魂丹,不然的话一切就又重蹈从前的老路了。 有贺殊行在,谁还能看得见他? 他已经做错太多事,不忍让俞灯青失望,所以忤逆了师父的意思,眼下弥补,为时不晚。 殷唱阳双手渐渐攀上贺殊行的脖子。眼下他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自己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终结一直以来罩在头顶的阴云。 很划算,不是吗? 殷唱阳指骨攥得发白,明明是在掐贺殊行,自己脸色却憋红了,他收紧手,床上人没有魂魄,因而安静得像个死物。 即使被殷唱阳掐住脖子,他看起来也是如此恬静安然。 殷唱阳腾出一只手,甩了对方一耳光:“你起来!” 对方毫无反应。 不像是装的。 又是掐脖子又是扇耳光,要是装昏,怎么也该露出破绽,看来瀑布边的那个人不是他,殷唱阳泄了气。 人一旦松懈,就容易意兴阑珊,殷唱阳放弃了掐死贺殊行的想法。 掐死他虽容易,但一下子就会查到自己身上。殷唱阳不傻,他还不想身败名裂。 他朝床上人啐了一口:“算你命大。” 岂料,在此时,从门口传出跨过门槛声。 殷唱阳慌了,一转头,就看见面容憔悴的俞灯青! 也许是潜心炼丹,俞灯青眼底青黑,下巴冒出浅浅青茬,显得萧索失意,唯独一双眼因为振奋而发亮。 这亮光在目睹此景时,熄灭了。 殷唱阳坐在榻边,眼尾泛红,一双手正放在贺殊行脖子上,要做什么简直一目了然—— “你在做什么?”俞灯青厉声质问。 怎么办?居然被俞灯青撞见了! 完了,俞灯青会厌弃他,师门会厌弃他,他坐实了心术不正,所有人都知道他嫉妒到想掐死师兄了! 殷唱阳双手在抖,脑海空白,什么也没想,他两手托住贺殊行下颚,倾身吻下去! “我心悦于师兄。” 俄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阴冷如魂灵。 再抬头时,他看见俞灯青难以置信的神色。 “你,你!” 俞灯青瞪着他,说不出话。 殷唱阳从榻上起身,一步一步逼近,俞灯青后退一步。 一切都完了,他把一切都搞砸了!殷唱阳戳着俞灯青胸口,直视对方双眼,心中突然蹿起火,要烧掉一切——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换聚魂草,因为我爱他!” 因为我爱你。 5、第 5 章 殷唱阳落荒而逃。 他恨自己懦弱胆怯,在俞灯青面前永远无法坦然表明心迹。现在他吻了贺殊行,俞灯青会怎么看他,从朋友变为情敌了?多么可笑! 他愤恨掐着掌心,直至出血也浑然不觉,血蜿蜒在地上,如点点红梅。 一路上有弟子碰见他时,都眼神躲闪,殷唱阳面色冰寒,冷冷瞪回去。 他在宗中形单影只,只与俞灯青熟络,对方又并非万剑宗弟子。当一个人地位高、天赋好、脾气傲,而又人缘差时,总难免招致妒恨。 殷唱阳知道宗中有人嫉妒他,就像他也深深妒恨着贺殊行那样。 师父召见殷唱阳时,风雪正盛,不知道万剑宗近日怎么大雪不止,殷唱阳讨厌雪天。 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掌心残留的血迹暴露在外,他不动声色擦干净,转而握紧胸口的玉佛。 最近诸事不顺,殷唱阳想,或许该去庙里拜一拜。 他走进内室时,师父正负手而立,眺望着窗外的青山如黛。 “师父,您召我过来……” “有要事告知,”师父短促停顿,在这个空隙里,侧脸睨他,神情肃穆,“本以为瞒着你是为你好,现下看来并非如此,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让你去秘境夺宝吗?” 殷唱阳呼吸一滞,联想起自己办砸了差事,只能强作镇定道:“弟子洗耳恭听。” “你且随我来。”师父一挥袖,踏上飞剑。 殷唱阳紧跟其后。 一路上,他猜测过很多种情况,却没想到师父会带他来后山禁地,剑冢。 万剑宗内门弟子,除了升任掌门或长老外,一生中唯一踏足剑冢的机会,就是在结成金丹之时,去剑冢内挑选自己的本命剑。 剑修的剑往往等同于他的挚爱亲朋,宗中弟子如果不幸离世,而本命剑又没损毁,那么万剑宗会派人收回这把剑,它将重归剑冢,等待下一任主人。 所以剑冢里的每一把剑,都曾经历过数代主人,也沾染过无数亡魂。 这些剑即是历代主人的衣冠冢。 殷唱阳的本命剑叫抚霄,是一把古朴无锋的重剑,本身剑身分量沉,又没开锋,凭借灵力和剑术才能伤人,并不是上乘之选。 在当时他其实有两把剑可以选择,一把剑纤细锋利;另一把沉重无锋,正是抚霄。 但贺殊行用的是细剑,殷唱阳就偏要使重剑,他不想再被当成能够随意取代的、可有可无的人。 在凡间时他孱弱无能,手无缚鸡之力,现在他已拿得起千钧之剑。 不被外界看好的剑和不被外界看好的人,正是绝配。 殷唱阳踏入剑冢,抚霄剑在身后如有感应,随着漫山名剑,剧烈震颤。 雄浑的剑意扑面而来,苍凉又悲戚,无数把名剑插在土地里,它们一齐散发出的威压如同大山,压得来者双膝下沉。 殷唱阳挺直背,额角渗汗,他握紧抚霄剑,紧盯师父后背。 和上次来时不一样了。 殷唱阳对剑冢记忆犹新,尽管上次来剑冢是在好些年前。在那时,满山的剑虽然威势逼人,却没像现在这般,煞气如水波层层荡漾。 殷唱阳置身于此,待得越久,眩晕感就越强烈。大地仿佛在抖动,殷唱阳稳住身子,旋即发现这不是幻觉。 随着地面震颤,插在泥土里的神兵齐齐铮鸣,剑啸如同哀嚎,声振林樾,摧枯拉朽—— 殷唱阳捂住双耳,耳鸣不止。 剑冢怎么会发生这等动乱? 在惊讶之际,那些斜插在地里的兵器忽而倒戈,剑气如飓风,直冲师徒二人面目而去。 师父挥手挡下这一击,那些剑气盘旋在天际,把阴沉的天衬得亮如晴昼。 殷唱阳从没见过这种奇景,万剑齐鸣,剑气像流星一样,在头顶飞驰划过。 “师父,这是……” “已经持续有一段时日了,”师父弹指放出灵力罩,护住殷唱阳及自身,沉吟道,“剑冢如今灵力动荡,剑气肆横,我便不再瞒你。” 殷唱阳目睹此景,喃喃道:“莫非最近会有大动荡?” “不错。据本门卷宗记载,上次剑冢发生这样的乱象是在千年之前,不久后就爆发了仙魔大战,”师父踱了一步,“如今未免人心惶惶,我并没有将这个消息透露出去。” 仙魔大战?殷唱阳心中一紧,明白这关乎到整个修真界存亡,沉声问: “那弟子能做什么?” “我要你去海上蓬莱,去当地隐世不出的苍家求取利刃,以利刃为引,我来开炉铸剑,将锻造出的剑镇压在魔界边境,加固魔界通往外界的封印。” 师父重重按住他肩膀,意味深长道:“那把匕首本是铸剑的首选,你没带回来,不知者不罪,这不怪你,只是这次切莫再失手了。” 殷唱阳脸色一白,原来那把匕首竟有如此用途,可惜他不知道,居然轻易给了别人! “此去路途艰险,你一路小心,为师会跟那个伏兽门弟子的师父协商,看能不能换回那把匕首,做两全准备。” 师父是从何得知匕首去向的?他从没和师父提起过! 殷唱阳浑身发冷,惊觉自己办砸差事的全过程都被师父知道了,正懊悔万分,却听见师父安慰他: “我很高兴你和殊行感情深厚,同门之间本该如此,”师父直视他,“但殊行昏迷的事非同寻常,十分棘手,为师也在寻找唤醒他的契机,你不必过分担忧,自乱阵脚……” 后面的话殷唱阳再听不进去了,总是这样,人人都把贺殊行奉为珍宝,贺殊行是死是活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怕对方死得太痛快! 师父总把他排在贺殊行之后,他永远是贺殊行不在时的备选!如果贺殊行没昏迷,师父还会对他委以重任吗? 不,不会的。 殷唱阳很笃定,他总是被挑剩下的那一个。 他不敢再多想,怕心绪动荡又在师父面前露出异样,遂向师父拜别。 * 殷唱阳知道,一定是俞灯青跟师父讲了来龙去脉。 他回到居所,不料俞灯青正蹲守在门口。长身玉立的青年蹲在雪地里,眉目间蒙着层阴翳,殷唱阳踩雪的声音惊动了他,对方望过来,眼神直勾勾的。 “我等你很久了。”俞灯青率先打破沉默,从地上站起来,缓步朝殷唱阳走近。 “怎么不进去等,我洞府的禁制并不会拦着你。”殷唱阳若无其事地说,擦着对方肩膀就要往门内走。 俞灯青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眼神凛冽,眉毛上还挂着雪珠:“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放手,”殷唱阳冷淡道,“是你想多了,贺殊……师兄醒过来了吗?” 他差点咬到舌头,才勉强喊出这声师兄。 “没有,聚魂丹并不起效,”俞灯青叹息一声,往日神采奕奕的脸也浮现一层阴影,“我回来后才听说你因为任务失败,在敷雪崖待了十天,唱阳,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连累了你,我已禀明掌门……” “我不怪你,”殷唱阳将手抽出,对方的掌心不同于自己的冰冷,很温暖,但殷唱阳在此刻只感到焦灼,“可你不该告诉师父。”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俞灯青不知道误会了什么,诧异道,“你以为我会向掌门揭发你对殊行的私情?我没那么下作,也不会用这等手段来排除情敌!” 俞灯青的神色很认真,殷唱阳却痛苦无比,又来了,俞灯青甚至没怀疑过他这份喜欢的真假。 贺殊行就有那么好吗? 殷唱阳背对着俞灯青,在跨过门槛之际,突然问:“你先前的誓约还作不作数?” “永远有效。” “那我现在就要你践行诺言,不日我将远行,完成师父交代的新任务,我要你陪我一起。”殷唱阳垂下眼睫,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他怎么能放任俞灯青待在宗门,和昏迷的贺殊行朝夕相对?在他还在为修真界的安危奔波时,对方却能有闲心寻找唤醒贺殊行的方法——他又不是圣人,岂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不用你说,我也正有此意,”俞灯青的嗓音飘过来,“我已向掌门禀明,此行同你一起。” 殷唱阳猛然回头,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俞灯青站在他身后,正注视着他:“为什么不用我的承诺换取更珍贵的东西?错过这回可不一定有下次了。” 殷唱阳轻轻一哂:“我想要的你未必给得起。” 他希望能和对方两情相悦,既然看样子得不到,倒不如随便把这个承诺用掉,免得俞灯青欠他人情,为此受到困扰。 殷唱阳转身往洞府走去,留给俞灯青一个孤高的背影。 俞灯青留在原地,目光一黯,他不明白以前那般交心的友人,如今为何会渐行渐远。 难道果真如父亲所言? * 下山后,两人御剑飞行,顶着风雪往远方去。 朔风如同刀子割在脸上,殷唱阳面上刺痛,心中却升起一股隐秘的畅快。 在凡间时他孱弱无力,如今他有了矫捷的身体。 能以肉身抵御严酷环境,殷唱阳痴迷于这种感觉。 不过俞灯青却没有这种癖好,在入夜后,两人飞进霭霭夜幕里。俞灯青提议找个住处,暂避一晚风雪。 殷唱阳和俞灯青找到一个村庄,村子里寂静无声,两个人在一里外收剑,冒雪走进村中。 村民们舍不得点灯,早早就歇息了。 两人敲响一户人家门,在对方要唤醒孩子,以便腾出屋舍招待两人之际,殷唱阳问清了村庙的位置,两人决定在村庙住一宿。 决定住村庙,也是因为殷唱阳私心里想驱散晦气。 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怪事实在太多,桩桩件件都让他头疼,殷唱阳难以招架,甚至起了拜访庙观,看能不能改善现状的心思。 两人踏进村庙,这座寺庙外面衰败,内里却很整洁,佛像虽金漆斑驳,案前却摆放了不少贡品和香火。 殷唱阳不是佛修,认不全这满殿神佛,也不知礼佛的具体事宜,心不诚反倒不美,因而只是和俞灯青分了蒲团,坐在蒲团上默默打坐。 在打坐的间隙,殷唱阳悄悄睁眼,看向身后的庄严宝相。 他不信神佛,最多只信奉对自己有利的事物,然而在此刻,他双手合十,悄然祈祷着接下来不要再发生怪事。 香炉里线香的火骤然变亮,轻烟袅袅,殷唱阳莫名安心下来,回身继续调息打坐。 一直到后半夜,庙外风雪渐消,直至雪停。明月穿破云层,挥洒下皎洁月光。 月光从门外穿堂,投射在蒲团不远处。殷唱阳想出去活泛活泛筋骨。 异动在此时突然发生。 门外忽而狂风大作,一阵风把门拍开又合拢,不知从哪传出铃铛声,叮铃叮铃,乱人心神。 殷唱阳顶着风出门去看,发现是檐下的惊鸟铃,他松一口气,踅身回望,发现俞灯青还在闭目打坐。 不对,这破败寺庙哪有什么惊鸟铃? 殷唱阳立时回首,一股妖风当头袭来,他被直直击飞,摔倒在蒲团之上。 浑身疼得像要散架,殷唱阳支肘起身,立刻去推俞灯青。 对方却顺着他的动作,栽倒在一边。 殷唱阳探他鼻息,人没事,但就是叫不醒。 再愚钝的人也该察觉到不对劲了。殷唱阳拔出抚霄剑,剑光一闪,挥出道剑气。 然而那道剑气飞向门外,什么也没打中,穿过茫茫雪野,没入黑暗中,远方俄而传来声轰鸣。 殷唱阳心下一寒,明白自己多半摧毁了村中财物。 门外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能躲过他的剑气! 未免再误毁村落,殷唱阳不便施放灵力。 而门外的东西,进来了。 殷唱阳汗毛直竖,门吱呀一声,自行敞开,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 可他就是知道,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看不见本体的东西怎么和它斗?殷唱阳心一横,提剑就要刺那片虚寂。 一种穿透东西的顿感,他仿佛真刺中了什么!但还来不及欣喜,殷唱阳就被一股巨力掀飞,后背撞上了神像。 他连连咳嗽,身上突然被影子笼罩。 来者面目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周身给人的感觉却熟悉—— 是瀑布边的那个人! “你到底是谁?”殷唱阳厉声道,尽管发问,却没指望对方回答。 岂料,对方把他重重推在佛像上,殷唱阳后背刺痛,就听见对方笑:“我心悦于师兄。” “什么?” 殷唱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你说的么?”那人又重复一遍,“我心悦于师兄。” “闭嘴!”殷唱阳怒道,“鬼话连篇的东西!” “鬼话连篇的不正是你吗?师弟。” 那人上前一步,半张脸暴露在窗外投射的月光中,阴阳割昏晓,那张脸无比动人,在此刻却犹如恶鬼。 殷唱阳呼吸一滞,那赫然是贺殊行的脸! “你是什么东西?” 殷唱阳察觉自己声音变调,面目也濒临抽搐,他错愕至极,不明白何以发生这种事! “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对方将他挡在臂弯中,俯视他时吐息冰冷,似笑非笑。 “我是你的心魔。” 殷唱阳猝然望向地面,俞灯青正倒在那,他离自己那样近,近到只隔了几步之遥,然而在月色下,对方惨白如浮尸,离自己又是那样远。 殷唱阳被禁锢在佛像前,绝望地闭上眼。 再没有谁能渡他,他是个懦夫败类,居然会在佛前滋生心魔! 线香被冷风悄然熄灭。 满殿神佛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6、第 6 章 清晨,庙外风雪停歇,天不敞亮,总阴沉着,衬得人心绪也不自觉低沉。 俞灯青睁开惺忪的眼,起初感到诧异,修行之人并不需要就寝,他已经很久没在夜间入眠过了。 他一时没瞧见殷唱阳,起身去寻,在庙外廊下见到对方身影。 不同于自己,对方显然一夜没睡,身下垫着蒲团,保持着盘腿的姿势,却并没有打坐。 他怔怔看着庙外雪野,俞灯青倍觉怪异,碰了碰他:“怎么待在外边?” 殷唱阳恍惚回神,望过来,面色却不大好,显得精神不振。 俞灯青盯着他干裂的唇,发白的脸,以及泛着血丝的双眼,神色惊疑不定。 “没事,不过是出来透透气。” 殷唱阳摸了下脸,匆忙避开俞灯青的视线。 他该如何启齿,难道直接挑明,自己滋生了心魔,并且那心魔还长着师兄的脸? 世人会怎么看他?他如何能讲出口! 殷唱阳站起来,身体略微摇晃,俞灯青伸手扶他,愈发觉得他心事重重。 “我昨夜和妖物缠斗,不慎把剑气施放到了村子里,眼下村民们该发现了。”殷唱阳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头疼道。 俞灯青一惊:“和妖物缠斗?这种凡间村落居然有妖物,那东西实力强横吗?” 说一个谎就要扯更多谎言去弥补,殷唱阳本身不善交际,怕自己找了蹩脚借口,一下子就被对方戳破,含含糊糊道: “那是个实力低微的小妖,立时就遁逃了,因为实力太弱,我没叫醒你。” 他睇俞灯青一眼,对方神情狐疑,明显不大相信,只不过瞧出他不想说,才勉强道:“那便去村里吧,看看剑气有没有误毁村落。” 殷唱阳点点头,转身回到寺庙中,两人将蒲团香案归回原位。 在走前,殷唱阳最后望了金漆斑驳的佛像一眼,比来时多了几分颓然,默默往村中走去。 村民们顺应天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晚上歇得早,清晨也很早就出来了。 到处都白雪皑皑,有妇人已经起身,穿行在屋内檐下,她开始喂鸡做饭,炊烟袅袅地升了起来,往乌青色的天际飘去。 殷唱阳出神地盯着那道烟。 俞灯青注视他,见他今日一直显得反常,伸手勾住他的肩。 殷唱阳身体一僵,就听见对方说:“我们该好好谈谈。” “有什么好说的。”殷唱阳哑声道。 “你喜欢殊行,为何瞒着我?”俞灯青皱着眉,“你以为因为你也爱慕他,我就会跟你生了嫌隙?你把我想得太低劣,也看轻了你自己——” 殷唱阳的心慢慢下沉,他再不想从任何人口中听见那个名字! “我可以退出角逐。”殷唱阳说。 “嗯?”俞灯青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很快地,他冷笑道,“为什么,你觉得我不够格成为你的对手?” 殷唱阳突然感到头疼,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切都趋于崩坏,所有事都偏离了他的设想。 他原本想着,等他能胜过贺殊行,拥有接任掌门之位的资格后——他就去向俞灯青表明心意,然而还没等到那一天,贺殊行却先出事了。 世事总赶不上变化,殷唱阳扭开脸:“我听见了哭声。” 俞灯青一顿,怒火被轻飘飘打断,难以维系,他也随即望过去。 殷唱阳暗自松了口气。 不远处是有人在哭,一个老叟正瘫软在地上,痛苦嚎啕着,在清晨,这样的声势并不小,也有披衣而起的村民去拉他,劝慰他。 在人群外站着个小女孩,她贴着墙,身着麻布粗衣,面呈菜色,一双眼却黢黑水亮,似乎被老叟的动静所惊: “阿翁,阿翁你起来——” 原来老叟是她祖父。 殷唱阳一眼瞧见老叟身后的屋子,那是个相当简陋的茅草屋,最惹眼的是,少了屋顶。 屋舍上过分整齐的切口,让殷唱阳几乎可以断定,那是被剑气削出来的。 昨夜他随手施放的剑气,于村中平民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俞灯青瞥他一眼,从怀里摸出些银子就要大步走过去。 殷唱阳立刻拉住他,冲他摇了摇头,传音道: 「你看这个草屋,比村中其他屋舍更加破败,或许是这户人家更为清贫窘迫,你一下子给他们一大笔钱,他们未必能留在手里。」 殷唱阳在没修炼前,是家中排行第五的庶子,吃过例银被抢夺的苦头,他知道俞灯青多半不懂这些弯弯绕绕,遂多解释几句。 「那该如何?」俞灯青侧身问他。 「你便说我们会帮他修房子好了。」殷唱阳结束传音,就看见俞灯青惊讶地一挑眉: “你会修房子?” “或许。”殷唱阳心里没底,但不想示弱,故作平静道。 很快,老叟就被搀扶到殷唱阳跟前。老叟招呼小女孩也过来,两人一迭声地口呼“恩人”。 殷唱阳心中一哂,若是他们知道房子本就是被他毁坏的,也就不会满怀感激喊他恩人了。 两人走到那座草屋前,殷唱阳静静打量着它,观察构造。 他并没什么头绪,但未免祸及凡人,修真界早已达成共识,不得在凡间随意施放灵力。 既然不能以法术修缮,只能自己亲力亲为。殷唱阳想,这屋子通体都是茅草和竹片编成的,找些原料来便是。 于是他不假思索冲老叟和小女孩说:“劳驾二位找些茅草过来。” 老叟局促看过来,嗫嚅道:“村子外的茅草都枯萎了,在大冬天怕是不好找。” 殷唱阳一愣,他倒没想过这一茬。 老叟看出这两位清贵俊秀的公子恐怕不通庶务,心下沮丧,刚升起的一点微渺希望又要落空,他搂着小女孩,满面失落。 殷唱阳最怕别人对他露出失望神色,丢下一句“我想想法子,去外头找找。”便孤身往雪野里去。 俞灯青正要跟上来,殷唱阳传音给他,叫他安抚好祖孙两人。 殷唱阳行走在茫茫雪道间,举目四望,路边田垄里荒草萋萋,雪沉沉覆盖在田野里,间或露出灰暗泥土和枯枝败叶,确实没什么新鲜作物。 殷唱阳寻到树林,霰雪纷纷,遒劲枯枝映着疏白的天,显得格外寥落冷清。 他仰头看天,心中隐隐有了主意。 殷唱阳挥剑劈砍树干,他打算用障眼法,把树木幻化成茅草的样子,拿回去盖房子。 “那你为何不用树叶,不是更轻更省事?” 林中俄而传出轻轻一声。殷唱阳身形一顿,就看见顺着朔风雪雾,一道身影乘风显形,出现在他不远处。 那人白衣飘然,姿容娟丽,如林中的鬼魅。他缓缓行来,脚不沾地,雪花在触及他身体时,无风自散,状若飞絮。 殷唱阳呼吸一滞,冷冷瞪他,瞬时挥剑:“你这邪物,就不该苟活于世!” “再是邪物,不也是师弟滋生出来的么。”青年哂然一笑,浓睫低垂时,绮丽如绢扇。 月明林下美人来,眼下虽不是夜晚,也本该是极旖旎的景象。 殷唱阳握剑的手却在发抖,他心中怒火极旺,迎上前去,不管不顾,兜头刺向对方面目。 “别喊我师弟,恶心!”他刺出一剑,对眼前的心魔深恶痛绝,“你真该去死!” 长着贺殊行脸的心魔轻巧躲过,轻轻柔柔道:“只要你还惦念他,我就不会死。” 殷唱阳冷笑道:“我总会找到法子将你拔除!我还没禀明过师父,他说不定就有法子灭掉你。” “真的?你敢向师门、敢向世人承认自己刻毒善妒,所以滋生了我么。” 心魔伸手搂住他,微笑道:“我太了解你了,狠毒的小东西。不过,还是奉劝你一句,用树叶轻巧又省力,何必那么上心。” 这东西在蛊惑他,殷唱阳恍然惊觉,骂道:“我不像你,穿肠烂肚的玩意,别碰我!” 他打掉对方的手,撞着对方肩膀就往树丛深处走,当然又是径自穿过对方身体,殷唱阳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雪地里。 心魔这回没伸手,居高临下注视他,温声道:“那我拭目以待。” 殷唱阳呼吸一顿。 在暝暝天色中,白衣青年翩若惊鸿,目光优柔,化为雪尘充盈他满袖。 7、第 7 章 殷唱阳回来时,俞灯青已经和小女孩混熟了,两个人正凑在一处,小女孩向俞灯青展示自己在冬天捉到的蚂蚱。 俞灯青大为赞叹:“能在冬日里捉到蚂蚱,你很厉害。” 殷唱阳静立在原地,欣赏着眼前温馨的景象。他先前托老叟去村中挖点山泥,老叟不仅带回满满一篓,竹筐里还放着一些刚刚借来的食材。 老叟局促擦手道:“您忙完不如就在家里吃一顿,食材都是现成的,胜在新鲜,就当尝尝山里野味。” 殷唱阳看见小女孩在偷瞄食材,与此同时,还听见对方悄悄咽口水声,心生恻隐道: “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们本就有要务在身,不便久待,这些食材来之不易,做给孩子吃吧,让她好好补一补。” 老叟正要推辞,殷唱阳径自接过一筐山泥,因为他气势强硬,神色冷峻,老叟不敢忤逆,从竹筐里把食材拿出,便烧水煮鸡蛋去了。 殷唱阳看见了一小块獐子肉,还有豆腐和一些他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菜,当即明白为了凑集这些食材,老叟恐怕没少费心劳神。 眼见小女孩为能吃上丰盛佳肴雀跃起来,殷唱阳的心情也悄然变好了点。 俞灯青想得也没错,给钱才能最快改善这户人家的生活,但不能大张旗鼓地给,殷唱阳决定在走前,悄悄地往老叟的枕头下塞几张银票。 他走到屋中,屋内陈设甚至称得上简陋,外头是一床一桌两张板凳,和内间拉了条粗布帘子相隔。 殷唱阳猜想,里间估计是小女孩的居所。 这样条件自是舍不得费油点灯,天光从破漏屋顶洒下,反倒让屋子比平时更敞亮几分。 屋内所有物件都透着股陈旧,草屋又低矮,殷唱阳索性将桌子拖出去,站在门口修缮屋顶。 木桌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叫人很担心它会突然垮塌。 回想起在树林里,心魔蛊惑他拿树叶盖屋顶,殷唱阳在心中冷笑,这是倚仗他不懂建造?树叶根本不保暖也不避雨,要不了多久房顶就会再次损坏。 既然把人家屋顶削掉了,殷唱阳决意用木头将它修缮得更结实牢固。 殷唱阳在回来前,就已经将木片全幻化成茅草的样子,他在檐口处铺上木条,接着涂抹山泥,按常理该一层茅草一层山泥层层压上去,缘于“茅草”是假的,所以实际上用的是木片。 他是瞒着老叟和小女孩这么做的,想暗中把房屋修葺得更好些。 小女孩好奇地站在桌子边,仰脸看着殷唱阳手上动作。 俞灯青却在此时走过来,突然问她:“明茴,你想不想换种活法?” 话一出口,殷唱阳就知道,对方也瞧出来了,小女孩明茴具有不错的修行资质。 他本就迟疑该不该挑明此事,此时听见,垂眼静待女孩回答。 明茴捏着衣角,扭捏道:“当然啦,我想过很好很好的日子!有肉吃,有新衣服穿,阿翁也不用每天干活了……” “如若阿翁不能陪你一起呢?”俞灯青柔声问。 “为什么呀,”明茴很不解,“过好日子就不能带上阿翁了吗?” “因为在那时你会有新的身份。”俞灯青摸了摸她的脑袋。 “是会变成公主侠女吗,”明茴激动起来,手舞足蹈道,“不管变成谁,我还想遇见阿翁,我想让阿翁也过上好日子!” 俞灯青哑然。 殷唱阳当即明白,有些事不必再问,这小女孩孝心重,未必肯跟他们背井离乡去修仙。 “那祝你如愿以偿。”他低声说。 屋檐边大致盖好了,接下来是屋顶中间。殷唱阳把桌子抬回屋中,继续修补棚顶。 食物的香气渐渐飘来,老叟抽空煮好鸡蛋,不敢拿给神情淡漠的殷唱阳,担心被断然拒绝,便热情送给俞灯青,俞灯青连连摆手,却拗不过老叟,还是拿了一个。 未料,他几下剥好鸡蛋,却是塞进明茴嘴里。 明茴惊讶瞪过来,嘴巴圆张,眼睛圆睁,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煞有几分可爱。 “快吃吧,小心噎着。”俞灯青心里好笑,戳了下对方鼓鼓囊囊的脸颊。 殷唱阳面上浮现淡淡笑容,他再次盖上木板,用力拍了拍。 草屋忽而震动起来,唦唦往下掉尘土。 殷唱阳来不及疑惑,下意识冲俞灯青和明茴喊:“快走!” 电光火石间,俞灯青朝屋外的方向疾奔,他冲向老叟,护住对方往外跑。 而明茴却向里狂奔。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草屋在轰然倒塌,明茴大力掀开帘子,布料在绳子上剧烈颤动。 殷唱阳站得最高,受到冲击也最强。草屋本没有坚硬的大梁,即使屋顶掉下来也不会造成多少损伤,在方才却被殷唱阳铺了很多沉重木板。 那些木板如骨牌般一推即倒,噼里啪啦往下掉。 殷唱阳一跃下桌,扯开帘子,正撞见明茴匆匆从里间出来。 她怀里抱着一个银煤竹色坛子。 殷唱阳眼疾手快,抱起明茴就往外跑。 及至两人出了草屋,这间房子颓然倒下。 老叟就站在屋外的树荫下,目睹此景愣在原地,脸色惨白,显然精神受到了重创。 明茴抱着坛子,怯怯去拉老叟的手:“阿翁,没事的,我已经把最重要的东西带出来了。我们一起努力,总能再盖起房子的。” 老叟浑身发抖,看一眼那坛子,两眼一翻就往地上栽,被俞灯青稳稳扶住。俞灯青急掐他人中,一时未见反应。 殷唱阳问明茴:“方才你命都不要朝里跑,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坛子釉色匀称,工艺称得上精美,与这个清贫之家显得格格不入。 明茴抱紧坛子道:“里、里面装的是阿爹阿娘的骨灰。” 殷唱阳没料到会是这种回答,一时无言。俞灯青见他窘迫,找借口把明茴支开,请她帮忙照看老叟去了。 老叟还没醒,但房屋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外边又冰天雪地,并不好安置病患,俞灯青于是背着老叟去村中借宿,殷唱阳本该跟上,但一时踌躇。 他掉了个头,孤身往雪地里去。 殷唱阳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几近狼狈地离去,这村落不大,他步履不停,很快就走了出去。 树林还是那片树林,但殷唱阳再不想从中穿过。他面色晦暗,像头深陷囚笼的困兽,随便来个人就能点燃怒火的引线。 殷唱阳挥剑狠狠劈向树木,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纾解心中焦躁。 枯叶簌簌落下,沾了殷唱阳满头。良久,他才伸手拂去落叶,呼出一口浊气。 正当此时,心魔突如其来,踏雪而至。 依旧是一袭洁净白衣,沿着殷唱阳的来路而行,雪面上只有殷唱阳先前印下的两排脚印,对方却片雪不沾,雁过无痕。 万山载雪,冬林静谧。他向殷唱阳走来,像经年羁旅的僧侣,面目静和,姿容秀美。 殷唱阳拔剑削过去,那凌厉剑气在触及对方衣袍时却被弹开,剑刃铮鸣,殷唱阳后退一步,虎口生疼。 “你一见了我,不是喊打喊杀,就是大动肝火,我会错认为我对你很重要。”对方轻笑道。 殷唱阳僵住,被对方的话语所震慑。是啊,他如今一见到心魔,就忍不住发怒,这种癫狂失措的丑态,到底要多久才能平复? 不能再这样,落在心魔眼里又成了笑柄。他深呼吸几口气,冷冷问:“你先前为何含糊其辞,并不告诉我不能用木头!” “若是我说了,师弟就肯信么?” 心魔靠过来,他一接近,寒气就莫名往体内钻,殷唱阳浑身发冷,胸口佛像却热意惊人。 这种感觉极不舒服,殷唱阳绷直背,强忍住瑟缩,逼视对方:“不会,你知不知道我恨你!” “我知道,”心魔朝他伸出手,“我比谁都更清楚。你以为我是为何诞生的?因为你的恨、贪念,和嫉妒——” 殷唱阳侧过脸,避开对方探来的手,愠怒道:“你干什么!” 心魔隔空一指他的脸颊:“你这里擦伤了,自己都没察觉么?” 殷唱阳冷笑:“只怕你再晚点说,它都要愈合了。” 心魔不以为意,指尖浮现出一层微茫,正要拂过殷唱阳面目。 “滚,我不稀罕你的虚情假意!” 殷唱阳厌恶地拍开对方的手,后退几步,剑抵对方胸膛。 心魔慢慢走过来,剑身没入躯体,像融入茫茫白雾那样,伤不到他。 “我同你说过最好用树叶,你一意孤行,用木头盖房顶,让屋子被压垮,事到如今,还想推诿在我身上——” 他对捅穿胸口的利剑熟视无睹,依旧步步紧逼,殷唱阳呼吸紊乱,死死握住剑。 心魔来到殷唱阳跟前,忽而笑了笑,一点他的额头,温声道: “师弟,这人祸分明是拜你所赐。” 明明语气和煦如春风,话里蕴含的恶意却彻骨淋漓,殷唱阳心底发冷,怔在原地。 妄图和心魔共处,无异于与虎谋皮。 8、第 8 章 殷唱阳浑浑噩噩回到村子里,原本不清楚俞灯青和老叟的去向,在村中转了一圈,很快发现蹲在别人家门口的明茴。 明茴领他进去时,老叟还没醒,俞灯青见他俩进来,示意两人把门关紧些。 “阿翁没事吧,他身体一向不大好。”明茴围到床边,贴心地伸手去探老叟额头,压低声音问。 “明老伯没有大碍,只是惊悸过度昏过去了。”俞灯青悄悄给殷唱阳递个眼色,并偷偷传音: 「他痼疾缠身,已是寿数无多了。」 殷唱阳听见神识内的传音,轻轻一顿。 村子里的土墙隔音并不好,隔壁的欢声笑语飘来,明茴伏在老叟榻边,蜷曲成一团,单薄的脊背高高拱起,透着股萧索与凄凉。 直到一只手抚过她的头顶,明茴慢慢抬起头,才发现老叟不知何时已然醒来。 “阿翁,你有没有哪不舒服?”明茴抓住那只干瘪松弛的手。 老叟费力抽回手,摩挲她的发梢:“都是大姑娘了,要稳重成熟些,知道吗?” “我还小,还能多陪陪阿翁!”明茴赌气般将脸埋在被子里,并不抬头。 “两位恩人,小老儿有一事相求。我这把年纪,如今又没了居所,只希望两位能带上我这孙女,当个婢女使唤就好……” 老叟抹了把脸,借此掩饰话尾的颤抖。 明茴惊叫一声:“阿翁,你瞎说什么!” 却被老叟强硬打断:“小孩子家家,大人讲话别插嘴!” “你刚才还说我已经是大姑娘——” 老叟没管她,固执地盯着殷唱阳和俞灯青两人,目光像要把他俩烫出个洞:“不知二位恩人愿不愿答应。” 殷唱阳明白,这是在托孤。按俞灯青的说法,这老叟命不久矣,最后的栖身之处还被自己给毁了。 心中的沉重无以复加,他感到一种细密的痛苦,为何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贺殊行会做这种蠢事吗,连心魔都不会犯如此低劣的错误! 他犯的错不能不弥补。 殷唱阳于是郑重地说:“好,我会照顾好她的。” 老叟松了口气,无力地倒回床上。 “我不跟人走!”明茴接受不了,冲出房门。 “……这孩子就是脾气太倔,”老叟咳嗽两声,“一会就好了,两位恩人不必费心去找。” “瞒着她未必是件好事,”俞灯青帮老叟拍背顺气,“让她留下来再服侍您一段时间吧,不然她或许会抱憾终身。” “两位公子心肠和善,愿意带上她,等小老儿去了,撇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待在村子里,谁还能为她打算呢?” 老叟说着说着,眼睛渐渐湿润,他用粗粝指腹抹了下眼角,佯作不在意地说:“这孩子本就和我没有血缘,我儿命苦,刚娶妻,就和媳妇一齐染了疫病,都没了。” 明茴是他从河边荻花里捡回来的女婴。 老叟回忆着他当时捡到明茴的情形,殷唱阳看见他灰白的头发,漏风的牙齿,以及粗糙的手指骨节。 整个人明明再苍老不过,在提及没有血缘的孙女时,脸上却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殷唱阳被这光彩灼伤。因为他的刚愎自用,他伤害了无辜之人。 无法再多待下去,殷唱阳起身,寻了借口:“天快黑了,放她一个小丫头在外逗留,终归不安全,我去把她找回来。” 他匆匆地走了。 冬日里天黑得早,村子里并不点灯,月上梢头,树影憧憧,殷唱阳边走边盯着脚下,地上的影子张牙舞爪,渐渐逼近—— 确实有一只手伸过来,在搭上殷唱阳肩膀之际,被他轻轻躲开。 心魔并不气恼,和殷唱阳并肩而行。 殷唱阳心里憋着火,走了一阵,终于停下来,眼神如刀,剜着心魔: “你给我从哪来就滚回哪去!” 心魔闻言笑了起来,那张脸在月色下莹白似雪,无端地多了几分妖异: “这世上岂有这么好的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殷唱阳猛然攥紧拳。 但对方是不服管教、肆意作乱的东西,虽不愿承认,可越是阴暗扭曲的心思,越会壮大对方神魂。 心魔以混沌恶念为食,不能再滋养他,更不能随意动怒。 殷唱阳一言不发,扫来的视线格外冰冷,看心魔如同在看死人。 村子里很快就搜查完,并不见明茴踪影。殷唱阳于是沿着微微结冰的河流,一路向村外走去。 他仔细检查沿途河流,担心明茴会因为夜色昏暗而落水。 走了一程,周围渐渐人迹罕至,再抬头时,他目睹了远处的火光。 那簇火在冬夜里熊熊燃烧,随风摆动,以至于浓烟也顺势飘了过来。 在暗淡夜幕里,明亮燃烧的火焰能夺走所有人的注意,殷唱阳不自觉往那边靠近。 那冲天的火光明丽绚烂,越是靠近,越是和当年农庄上的大火重叠。 殷唱阳双眸里跃动着火光,他直直往前走,在察觉到热浪扑面时,一只手及时拉住他: “再往前走,就要葬身火海了。” 心魔淡淡道。 那张脸和贺殊行一模一样,当初正是贺殊行把他带出火场的,他无法忘记当年那场大火,更无法忘记过去的窘迫和低贱。 殷唱阳盯着心魔的脸,一字一句道:“放手。” 手上的触感顿时消失,殷唱阳肩上一轻,靠近火焰也难以抵御的阴寒之气消散了大半。 转过头时,他看见了静静站在一边的明茴。 殷唱阳眼皮一颤,但明白心魔已经离开,故作镇定地问:“这火是你放的?” “是我。我一直想烧枯萎的茅草,可阿翁不给,现在不管他给不给,我都烧了,”明茴转头望向熊熊火焰,“是不是很漂亮?” 殷唱阳应了一声。他站在熊熊大火前,伸手触碰火焰,手上浮现出微光,却连一点伤痕都没留下,明茴惊讶睁大眼。 “我已答应你祖父,要带你走。我是修行之人,不需要你为奴为婢,你身上也有仙缘,跟我走后,自可以学习修行。” “你原来是仙师!”明茴好奇道,“那和你一起的那个哥哥也是吗?” 殷唱阳颔首,明茴面上难掩激动道:“我听大人们说,仙师可以起死人,肉白骨,此话当真?” 修行到一定境界,是可以祛除凡人的某些病痛,但生死之事,即使身为修行之人,也不得轻易干涉,违背者将付出沉重代价。 “并不能,起死回生岂有这么容易,”殷唱阳沉吟道,眼见小女孩的神色越加失望,他话锋一转,“不过,若能得到某些天材地宝,倒是可以使人延年益寿。” 明茴的双眼惊喜放光,她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一个包好的手帕,解开后,取出小小一物。 殷唱阳接过那石子大小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一颗牙,再抬眼时,明茴的眼泪已经盈出眼眶。 “那,那学了仙术后,可以让阿翁的牙齿重新长出来吗?”明茴微微哽咽,努力压下泣音,“阿翁还没跟我享受到好日子呢!” 殷唱阳一怔,他思忖片刻,慎重回答道:“或许可以。” 他其实并无把握。 “我跟你走,”未免脸上流出的更多泪水被殷唱阳瞧见,小女孩明茴转身面向火光,“那……那我以后,还能再见到阿翁吗——” “我不知道。”殷唱阳轻声说。 很多年前,在他费尽周折,得到两枚延寿丹后,他托人去凡间打听父母下落,才得知两人已经去世。 为什么这么早就死去?一直以来,殷唱阳憋着一股气在宗门苦修,为了能早日进秘境,寻找炼制延寿丹的材料,他吃了很多苦头。 在他终于要达成所愿之时,却告诉他,他的父母早已去世,从此他再不能洗刷耻辱,在那两人心里,他永远是无用的丧家之犬。 他本想留着他俩的性命,等他俩服下延寿丹后,他有很多手段慢慢和他们清算,未曾想两人就这么轻易死去。 曾经畅想过很多次的扬眉吐气,最终不过是镜花水月。 而明茴与他不同,比那时的他更年轻,更鲜活,家中还有人在记挂她,或许她能拥有更好的结局。 殷唱阳想到这,眸光沉沉,在芥子袋中一通翻找,最终找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木盒,他轻轻打开,那里面呈放着两枚丹丸,盒子的丝布内衬已经微微泛黄。 显然这木盒连同丹丸,都是久远之物了。 他取出一枚丹丸,郑重放在明茴的掌心,低声嘱咐:“这药丸让你祖父服下,能让他延年益寿,多活数十载,但这事绝不能被第三人知晓,否则天道会惩罚你我。” 殷唱阳说得严重,其实只是怕明茴胡乱宣扬,以至于给家里招来祸端。 “我一定不告诉别人!”明茴握紧那丹丸,拼命点头,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神情似哭似笑,“太谢谢您了!这样、这样阿翁就能等到我回来了……” 她泣不成声,殷唱阳想了下,把手放在她头顶笨拙地摸了摸。 寒鸦飞过,一大一小两道人影结伴往回走,没入夜色冥冥的村落中。 * 是夜,殷唱阳坐在马车车厢内,静心打坐,偶尔一睁眼,就能看见明茴靠着老叟,两个人脑袋正挨着车壁,一点一点,陷入好眠。 在临行前,殷唱阳和俞灯青去镇上租赁了马车,又买了个一进小院,回来百般劝解,才把老叟和明茴一齐接走。 两人本打算将地契交到老叟手里,在他的极力推辞下,转而送给了明茴,老叟可以去镇上的新家安度晚年,至于明茴,即使修仙不成,这个小小的院落也能成为她最终的安身之所。 明茴在走时一步三回头,她对这个自小长大的村落充满不舍,泪水涟涟。 殷唱阳站在村口,轻松举起明茴,让她坐上自己的肩,在老叟一连声“使不得,死妮子快下来”的惊呼声中,冲明茴淡淡问: “看清楚了吗?” 明茴坐在他肩上,拼命点头,这片抚育她、供养她长大的土地被她尽收眼底,直至此刻,她才发现,原来它比记忆中要狭小得多。 “只要你想,终有一日会回来的。” 殷唱阳放下她,举步走向远处。 明茴怔怔看着对方背影,尽管她不通文墨,不会诗书,然而在这一刻,她体会到了乡愁。 最终她咬唇憋回眼泪,用力擦去脸上残余的泪水,搀着老叟上了马车。 …… 车轮骨碌一下,似乎卡在了石头上,整个车厢一颠,殷唱阳睁开眼。 他和俞灯青轮流赶马车,对方忙碌了许久,现下该换他赶车了。 殷唱阳拂开车帘,一阵淡淡的香气充盈鼻端,殷唱阳皱眉看过去,才发现俞灯青一直瘫倒在车板上,脸正朝向自己,双眼紧闭。 殷唱阳听见自己牙齿磕哒磕哒的打颤声,他望向车夫的位置,雪色与月光下,那人通体泛着浅淡莹泽,像雨雾一样。 马车还在一路疾驰,接近透明的人形静静驾着车,伴随着马儿响鼻,他回过头来,将缰绳交到殷唱阳手里。 他的神色专注又虔诚,圣洁如同神祇。殷唱阳被这奇异迷幻的景象所震慑,一阵又一阵心悸像海浪般扑打过来,他对此无所适从,微微眩晕。 等他紧张回望车厢内,才发现所有人都还在熟睡。 再回头时,心魔已渺无踪影。 9、第 9 章 把老叟安顿在镇上新买的一进小院后,殷唱阳一行人匆匆辞别,赶往下个城池。 老叟所住新家的地契,殷唱阳和俞灯青早就送给了明茴,他俩是修真界修士,拿着凡间房契也无用。 明茴将地契藏在了胸口处,无比珍重,在临走前频频回头,眼见祖父顶着飘扬的、花白的头发,孤独站在巷口,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她眼圈一红,鼻尖耸动,下巴尖上又挂了泪珠。 殷唱阳不擅长劝慰人,俞灯青轻拍着小女孩的背,轻声说总会再见的。 但不知道下次再见会是何年。 …… 抵达霖洋城时,正值傍晚时分。 霖洋城作为海运的枢纽,占地辽阔,沿街店铺里总能看见海产的踪迹。 整个城池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漫步其中时,能嗅见浓郁的咸腥气息。 殷唱阳和俞灯青要去海上蓬莱,势必得行水路。霖洋城的渡口经常有客舟停驻,两人打算带明茴搭船。 最近的一艘客舟将在五日后出海。 殷唱阳一行人找到客栈,订了三间房。 这是霖洋城最大的客栈,三人气质不俗,订的又是最贵的房,店家于是亲自上楼引路。 三楼一层都是天字号房,明茴噔噔噔跑在最前,上完楼梯却猛然站住,吓得一抖。 殷唱阳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在长廊尽头,正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看不清神情的小女孩。 “爹……”那女孩声如蚊蚋。 店家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身子一歪,他快步上前,厉声呵斥道:“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去!” “爹,我想好了,我——” 店家当即捂住小女孩的嘴,回头冲殷唱阳一行人陪笑道:“这是小女,生病了神志不清醒,我去去就来。” 他转头又骂小女孩:“净添乱,一切有爹在,你乖乖待着就好。” 三楼似乎没什么人住,店家打开一扇门,把小女孩推进去,几下把她反锁在屋内。 小女孩轻轻拍了两下门,显然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店家低声斥责了一句:“听爹的!”门内便无声了。 店家折返回来,俞灯青警惕地问:“令爱真的没事吗?” “不要紧、不要紧。”店家慌张擦了擦额角的汗。 殷唱阳和俞灯青对视一眼,幽暗的走廊里,店家的面目晦暗不明,嘴角慢慢绷紧。 * 晚间楼下传出喧闹声时,殷唱阳正在静静看书,他看的是一本霖洋城的地方志。 他按日期查阅,目光渐渐被一则趣闻吸引。 那是霖洋城的传统,每年都会祭海神,祈求海神庇佑,以求出海打渔时能风平浪静。 殷唱阳看得入迷,像对楼下动静一无所觉,直到一抹影子笼罩在书页上。 他翻页的手这才一顿,因为太过用力,将书页捏出了深深的褶皱,他抬眼看向心魔:“你出来做什么?” “透透气罢了。楼下如此喧闹,师弟还有这等读书的闲心,真有雅兴。”心魔从殷唱阳手中抽走那本书。 他略翻了几页,殷唱阳抱臂冷笑道:“不是人的东西也需要看书么?” “并不需要,因为你之所想即是我之所想。”心魔不轻不重地反击一句,将书册丢回桌案,冲他舒展一笑。 楼下的乒呤哐啷声越来越响,人声渐沸,继而传出咚咚上楼声。 殷唱阳眯起眼,在纸页翻飞间,推开轩窗,直直跳了出去—— 他飞扬的发尾刚消失在窗外,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一群官兵模样的人堵在门口,手持火折子,目光炯炯扫视屋内。 店家在一旁低声下气道:“官爷,确实不凑巧,小女回外祖家探亲了,您和兄弟们查案这么久,也该累了,楼下备了酒席,不如先下去歇歇脚……” “免了,平时我也就信了,”为首的小头领幽幽道,“近来城门守卫森严,你女儿如何能出城门?掌柜的,你糊涂啊!” 他一挥手,官兵们一拥而入,翻找被褥、床底,还有方角柜之类能藏人的地方,当然什么也没找到。 店家焦急道:“小人糊口不易,客人们也经不起这么大阵仗,小女要是在家,小人怎么敢把她藏起来呢!” “这可未必!”小头领握着佩剑,又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前往别处搜查。 店家急得团团转,连忙跟着一起离开,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隔壁是俞灯青的房间。 殷唱阳捏着浮身诀,一直飘在轩窗下方,听完了全程墙角。 他踩着屋瓦,在屋檐上一掠而过,心魔则像幽灵一样,不紧不慢飘在他身边。 殷唱阳顾不上管他,冷冷斜他一眼,给俞灯青传音道: 「这批人是来抓店家女儿的,此事透着古怪,你多拖住他们一会儿。」 「好。」俞灯青干脆应下。 殷唱阳在风声中辨听方位,在猎猎寒风中,逐渐听出了一丝幽微哭声。 那声音并不大,嗓音稚嫩清脆,明显是孩童音色。 顺着哭声,殷唱阳直奔目标,在夜色下一路疾驰。 他几息之间找到传来哭声的厢房,又推开轩窗,悄无声息地钻进去,轻巧落地。 屋内没有点灯,黑蒙蒙的,但这无法阻拦能在夜间视物的修士。殷唱阳环顾四周,没瞧见人。 哭声仍未停止,轻轻缭绕在屋内,让原本整洁冷清的厢房平添几分诡异。 殷唱阳缓步靠近传出声音的方角柜,适逢长廊里爆发出惊喜人声:“你躲在这!” 然后就是明茴受惊的尖叫声。 显然他们认错了人。 紧接着从长廊上传出俞灯青的怒斥声,一行人吵作一团,店家左右为难,连连告饶。 听着外面人仰马翻的声势,殷唱阳稍稍翘起唇角,拉开柜门—— 那里面空无一人。 殷唱阳笑容一僵,但心魔正注视着这边,他顿时冷静下来,若无其事寻找着屋内的机关装置。 长廊里的动静越发清晰,官兵在往这边移动,殷唱阳却迟迟找不到机关线索,他心中渐生焦躁,又怕被心魔瞧出来,抿紧唇上下翻找。 “师弟,何必这么倔,”心魔柔声说,“为什么不向我求援?只要你开口,我会告诉你的。” 殷唱阳痛恨对方连日来一口一个师弟地喊他,但他管束不了心魔,便只能充耳不闻,眼下对方傲慢施恩,他也断然不愿接受。 “只剩这一间屋子没搜了,掌柜的,请吧。”小头领俨然已经站在了门外。 “这是摆放杂物的屋子,平时很少打开,实在难以见人……” “掌柜的一再推脱,我看倒是可疑得很,那就别怪我先礼后兵了,打开!” 殷唱阳咬紧牙关,瞪心魔一眼,对方噙着浅笑,好整以暇地望过来。 难道真的要向这不人不鬼的东西低头?不,绝不可能! 殷唱阳立时拔剑,给抚霄剑附上一层消音法术,便朝着柜子凛然一劈—— 屋内亮起粲然剑光,如有神辉,将柜内暗门轰为齑粉。 小女孩躲在荡然无存的暗门后,愣愣止住哭泣。 心魔收起笑容,静静看着殷唱阳从夹壁内拎起小女孩,直奔窗边,一跃而下。 对方最后投来的一眼,挑衅而充满嘲讽。 心魔伸手按住心口位置,不知怎么地,又重新浮现出一丝笑意。 …… “你是什么人?”小女孩伏在殷唱阳肩头,颤颤巍巍问。 “来救你的。”殷唱阳简短道,一路在屋脊上飞奔,女孩目睹周围的景色迅速倒退,吓得更缩在殷唱阳肩上。 她一双脚不安地踢了踢,这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因为突然被掳出来,她掉了只鞋子在夹壁里。 一想到这,小女孩脸色发白,要是被人发现了鞋子,不难推测出她一直躲在夹壁里,那她会连累到阿爹的! 她嘴唇哆嗦几下,想告诉这个救自己的人,但一瞧见对方冰冷的脸色,话就不由自主咽了回去。 算、算了,有只鞋子不小心遗失在那,也、也很正常吧,小女孩犹豫地想。 明月高悬在天际,殷唱阳在皎洁月辉下,身法鬼魅自如,像一只挣脱了线的风鸢。 小女孩渐渐发现了在高空中飞来飞去的乐趣,还没来得及多高兴一会,就听见殷唱阳问: “他们找你做什么?” “他们选我当海神大人的童女,”一提到这个,显然触及到小女孩最惧怕的事,她哆嗦起来,“之前献给海神大人的童男童女,全被沉海了,根本活不下来……” 殷唱阳微微侧目,有些惊讶:“哦,竟有此事?” 正当此时,数声爆破,远方突然炸开烟花,绽放在海面上空,无数绚丽火花划落,由中心蒲公英图案的焰光中飞溅,落于海面,下起一场流丽的星雨。 焰光坠入海面,照亮了漆黑州府,火花将海天连缀成一片。 殷唱阳眼底跃动着焰火,他怔怔站在屋脊上,问小女孩:“好端端的怎么会放烟花?” “年年如此,”小女孩轻声细语说,“我们这儿祭海神是一整日,到了晚上会放烟花,为了防止祭神当日出现差池,在头几天就会把所有流程都排演一次。” 尽管每年都能看见,小女孩仍然目不转睛,她不自觉搂着殷唱阳的脖子,扭过头看焰火。 脑后忽而传来奇怪触感。小女孩吓了一跳,重新趴回殷唱阳肩头—— 被焰火照得明明灭灭的屋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第三个人。 那人生得极为好看,像年画上的仙人似的,左手正拿着她丢了的那只鞋。 小女孩正要感激道谢,对方隔空指了指殷唱阳,将右手手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莫名的,小女孩收了声。她偷偷地笑了,意识到对方是在跟她玩一个瞒着殷唱阳的游戏。 那人眼底倒映着焰光,在万千花火间,深深注视着这里。 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把鞋子交给她,趁殷唱阳专心看焰火,毫无所察之际,悄悄地走了。 小女孩目送他离开。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对方的身影在月下微微泛着光,等她揉揉眼圈时,走远的人已经彻底消失。 那一定是救她的人的朋友吧。 小女孩忍不住笑了。 在今夜,她和两个很好很好的人一齐看了烟花。 10、第 10 章 更深夜重,殷唱阳带着小女孩回到一片狼藉的客栈。客人们或退房,或在店家安抚下,回到屋中暂行休息。 为防意外,殷唱阳没走正门,直接抱着小女孩飞檐走壁,跳进自己房的窗口。 一进门,他就看见坐在桌边的俞灯青。 俞灯青大概是等久了,有些无聊,正拿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涂画,独自弈棋。 殷唱阳进来的动静惊动了他,他挥手将桌面的水痕抹去:“店家在隔壁房间等候,明茴等累了,便在你床上休息,要不要叫醒她?” 殷唱阳并不介意别人占用他的床榻,反正他夜间不需要入眠,基本都在盘腿打坐,倒是俞灯青下的那盘棋,让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没看错的话,那是贺殊行最后一次与俞灯青下棋时,两人没下完的残局。 殷唱阳径自朝床边走去,明茴确实正睡在床上,脸颊红扑扑的。 他直接喊醒对方,明茴睡眼惺忪,猛然看见他带回来的小女孩,一个激灵,顿时坐立起来。 殷唱阳猜对方是被吓到了,把小女孩介绍给她:“她叫徐秋蕊,和你年纪相仿,你们或许谈得来。” 徐秋蕊乖乖上前冲明茴问好,明茴愣愣地一点头,权作回应。 一行人去了隔壁房间。 店家一看见女儿,激动地上前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确认她全须全尾后,才顾得上对旁人道谢: “谢谢,谢谢几位!你们救了我女儿,住宿的银子自当奉还,近日你们只管安心住在这,所有花销一概全免……” 殷唱阳拉开凳子,自顾自坐下,淡淡道:“不必如此客气。他们抓你女儿,是要献祭给海神么?” 一提到海神,像点中了店家的死穴。 他朝门口瞄一眼,确定门正严丝合缝地关着,这才低声说:“是的,我们这儿是有祭海神的规矩。” “听说百年前,海神还没现世,那时候说是祭神,也不过是宰杀牲畜,做些面塑,沾沾喜气罢了,谁料日后会变成这样……” 店家的嘴唇止不住哆嗦,显然心有余悸。明茴全神贯注地听着,眼睛扑闪扑闪地眨动。 “据说当年,海神大人初次显灵,所有人都以为是天大的喜事,可谁知祂的脾气喜怒无常,接连降下风雨大浪,让不少渔民都死在了出海的路上。 后来祂更是提出,要城中每年供奉一对童男童女,若是不答应,就要引水淹了霖洋城,从此,城中每年都会献上一对童男童女,迄今为止,已经过去了百年……” 店家显然颇有怨言,话匣子一打开,不知不觉便说了许多。 殷唱阳和俞灯青对视一眼,心中大概有了猜测。 除非飞升上界,不然三界中并不存在仙人。殷唱阳觉得多半是有妖怪沽名钓誉,扮成海神来哄骗凡人。 “因为令爱被选为这次的童女,所以你把她藏了起来,惹得官兵上门来找,是不是?”俞灯青逼问道。 “……是。”店家见无法隐瞒,吞吞吐吐地承认了。 殷唱阳陷入沉思,不过片刻,他将佩剑搁上桌面:“交给我们吧。” 那把剑长三尺有余,比寻常的剑要宽,虽然没有开锋,却给人以古拙肃穆之感。 店家多看了那把剑几眼,莫名感觉身上凉飕飕的,他忍不住搓了搓胳膊,畏惧地移开视线。 他并不知道那是由于殷唱阳剑意充沛,以至于剑身之上仍残留了一点肃杀剑意。 但他当即明白这把剑恐怕并不普通,作为霖洋城最大客栈的东家,这些年他也曾有幸见过几个走南闯北的修士。 他颤着声问:“三位可是仙师?” 殷唱阳皱起眉,对于这种暴露身份的问题不知作何回答,他下意识看向俞灯青,对方一袭青衫简素,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确实很符合凡人眼里对于“仙师”的想象。 俞灯青察觉到他的目光,冲他安抚地笑了笑,代为回答:“这不重要,我们可以帮忙解决令爱之事,至于一切相关事宜,希望你不要对外宣扬。” 店家连连点头,一口应承下来。 殷唱阳垂着头,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店家一直觉得此人相貌虽盛,但煞气沉沉,让人有些不敢接近,不如旁边这位修士气度开阔。 他不敢与殷唱阳搭话,便冲俞灯青陪笑道:“那三位仙师,可想出了什么主意?” “我们将在祭典上出手,”殷唱阳忽而出声,若有所思,“未免打草惊蛇,被选中的童女必须如期上贡。” 店家面如金纸,哆嗦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是什么意思,先行救下秋蕊,转头又要把她送出去? 一直察言观色没说话的明茴转了转眼珠,看向突然僵持的几人,握拳敲击掌心,轻快地说:“选我吧,我来代替秋蕊姐姐去祭神!” 殷唱阳的目光扫过她,对方笑嘻嘻凑过来,拉了拉他的袖子,在殷唱阳蹙眉不悦以前,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仙师神通广大,定能把我平安救出来的,是吧?” * 怒海滚滚,浊浪排空。在祭神当日,海面波涛汹涌,声势远非往常可比。殷唱阳和俞灯青站在岸边,看见官府派人将“徐秋蕊”和另一童男,押送到船上。 这个假徐秋蕊正是被施了障眼法的明茴,此时两个孩童双手被反绑在桅杆上,那个被选为童男的小男孩吓得两股战战,顺着桅杆滑跪在地。 明茴的脸色稍好些,顶着徐秋蕊的脸,目光惊惶地在岸边来回梭巡,待看见殷唱阳和俞灯青两人,才心神暂定,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来。 殷唱阳和俞灯青拨开人群,往甲板上走,有店家做担保,两人得以占用“徐秋蕊”亲眷的身份,来送她最后一程。 船启航了。 这艘大船劈开海浪,带着一行人往海中央去。晴空当头,船上每个人的心情却无比焦灼。 在这压抑的气氛里,小男孩渐渐抽泣起来:“……我、我还不想死。” 明茴朝海岸方向一努嘴,故作轻松道:“别哭了,你娘还在岸边看着呢,被她发现你哭鼻子,她肯定心疼死了。” 本意是安慰对方,哪晓得小男孩泪眼朦胧看了眼海岸,哭得更凄惨了。 店家和小男孩的父母都没有勇气登船,亲眼见证两人被献祭。 殷唱阳被呜呜哇哇的哭声吵得头疼,走到船舷边,俯视着船底的汹涌海浪。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空气中却湿得能拧出水来,渐渐的,天上的阴云遮蔽了艳阳,殷唱阳感到眼前变暗,随即,他发现海水的颜色也变深了。 这绝不仅是因为缺乏阳光照射,一片巨大的阴影正在浮出海面,殷唱阳悚然一惊,立时从芥子袋中抽出抚霄剑,翻腕抖了个剑花—— “锵!”的一声,剑芒击中虚影。 那道剑光劈起丈高浪花,有一部分扑打在甲板上,整艘大船前后摇晃,在惊涛骇浪中,船上人爆发出尖叫。 一只断掉的腕足砸在了甲板上! 殷唱阳砍下一只腕足,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在海中怪物勃然大怒之时,他口念剑诀,一下子幻变出十二把飞剑,他脚踩其中一剑,漂浮在船只上空,剩下十一把剑齐齐朝着船外激射! “我当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只八蛸!” 海中的八蛸祭出其他腕足,暴怒道:“你们这帮贱民,居然敢耍心眼叫来修士,好啊,我今日便把你们全部吞掉!” 船上人四处奔逃,聚集在一起,领头的中年男子目睹此景,当即明白是有修士前来除妖,他壮着胆子高喊:“你一直伪装成海神蒙骗城中百姓,害死了多少稚子!还请仙师为我们讨个公道!” 殷唱阳弹指施放出一个保护罩,护住这些凡人,剩下的十一把飞剑撞上八蛸,迸发出金石之声,音波震荡,整艘船向后滑行,船上人东倒西歪,跌作一团。 “你保护好他们,”殷唱阳冲俞灯青丢下一句,双手虚掐,结成剑阵,“万星斗寒!” 飞在空中的十一把剑爆射出灿然光晕,如星辉流转,化为流光向八蛸刺去。 殷唱阳前不久刚晋升元婴,这一招是他自创的招式,可以同时驱使十二把飞剑。此次一击,分海断流,滔天巨浪奔涌而起,如骤雨般疾落,伴随着凛然剑光,同时击中八蛸。 八蛸的体表炸开浅浅血雾,它仰天长啸一声:“阴险狡诈的人类,下海跟我打!” 它在狂怒中挥舞腕足,见在殷唱阳手上讨不到好,触须迅速爬上甲板,意图卷走那些凡人。 “你的对手是我,在战斗中分神可是大忌,”殷唱阳冷笑一声,召唤回一把飞剑,并指拂过剑身,湛亮银光照亮他的面颊,“孤横星动!” 这一剑威势非凡,乃是殷唱阳常用的杀招之一,他起手就祭出两个强劲招式,外界都觉得他战斗起来很少顾忌章法,往往在该试探的阶段便杀招频出,剑势凶猛,很少给自己留退路。 也因此他在修真界的名声并不好,常有流言说他是个难缠的疯子。 殷唱阳对这种说法并不在乎,手起剑落,那把剑直直朝着八蛸飞射。 八蛸意识到不妙,分去袭击船只的触手迅速收回,四只腕足同时抵挡在身前,同时摆动头颅,喷射出一大口墨汁! 这墨汁带着极强的腐蚀性,与剑气迎面相撞,剑光穿透黑雾,暗淡了些许。余下几滴墨汁飞溅在船只甲板上,发出滋滋声响。 剑光刺中八蛸腕足,对方嚎叫一声,碗大的伤口喷出如柱鲜血,伴随着尖啸,八蛸口吐一道闪电,直奔殷唱阳面目! 殷唱阳没料到这八蛸居然还会雷系法术,愣了一瞬,抬起手,便要祭出剑芒挡住这道雷光。 “小心!”听见叫声,殷唱阳神识自身后荡开,发现明茴不知何时已经从桅杆挣脱,正趴在栏杆边呼喊。 殷唱阳回头,看到一只触手,从海底绕到他身后,正要探出海面袭击他。 他神色一沉,心念微动,御剑疾速逼近八蛸。 “哈哈哈哈——”岂料八蛸不怒反笑,“待我养好伤,你走着瞧!” 夹杂着一声猝然尖叫,殷唱阳猛一回头,就见明茴被巨大腕足缠绕,顷刻间就被带进水中! 该死的!殷唱阳立即要跟着入海,却在靠近海面时,倏尔顿住—— 对水的恐惧让他内息狂暴,权衡之间,他掉转了方向,轻飘飘落在船只甲板上,脸色苍白,俞灯青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我们该去救她!” “确实,幸好在她身上下了禁制。”殷唱阳定了下神,在来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两人提前在明茴身上下了禁制,纵然她此刻被妖物掳去,一时半会也不会有危险。 “你来善后,我这便出发。”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殷唱阳调理呼吸,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自然。 俞灯青抓住他胳膊,见他面色不对,以为他在方才受了内伤,顾不上征询,便探出灵力诊视他丹田。 殷唱阳察觉手腕被抓紧,那力道不同于寻常,他皱起眉,正要抽回手:“我没事,不必……” 迎着对方视线,殷唱阳才发觉不对劲,俞灯青的脸色极冷,他很少露出这种神色,像飓风,像凛冬,不可逼视。 他投来的视线是那样灼目,殷唱阳几乎要被刺痛,在下一刻,就听见对方低声问: “你告诉我,我送你的妖丹去哪了?” 殷唱阳猛然一惊,像被人兜头泼了冰水,僵在原地。 11、第 11 章 他居然忘了这件事。 顶着俞灯青的冷冷审视,殷唱阳一言不发。 他能说什么,妖丹在幻境中被贺殊行的假象盗走了? 这理由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且不说俞灯青愿不愿相信,在此时提起贺殊行,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复杂。 这是殷唱阳绝不愿见到的。 “当务之急是救人,至于妖丹的事……我回头再和你解释。”殷唱阳目视海面,稳住声线,故作镇定地说。 “你不通水性,那妖丹有避水功效,现如今没了它,你怎么下水?”俞灯青怒极反笑,讥诮道,“我真不明白,你把它取出来干什么!” 那妖丹蕴养在殷唱阳的丹田内,要取出来绝非易事,俞灯青不知道对方是用了什么手段,更不明白对方这样做的缘由,只觉得心底无名火起。 他背过身去,胸口剧烈起伏。 殷唱阳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有点恼恨起自己的不善言辞了,从前他不在意这个,反正他只要专注修炼,实力上去了,想要什么不能放手去争? 可俞灯青不一样,俞灯青是个大活人,不是个任人争取的物件,眼下对方如此生气,必须得说点什么挽回僵局。 殷唱阳心中无措,上前几步,干巴巴道:“在这种紧要关头,你我不该内讧。” 俞灯青冷嗤一声,回首最后注视他一眼,神情晦暗难明:“是,所以你不用去了,留在岸上吧,我自己去救人,你好自为之!” 刚说完,俞灯青再没回头,一撑栏杆,轻飘飘地落进海中。 殷唱阳疾步上前,却只抓住了栏杆,海浪翻涌,水里连一点人影都见不到了。 他脱力地扶住栏杆,回头望去,船上的凡人都远在甲板另一端,并没有听见两人的争执,此时他们目睹俞灯青跳进海中,误以为殷唱阳是留下来善后的人,陆续走过来。 一群人激动道谢,殷唱阳疲惫地应付一番,吩咐他们把船开回去。 现在该怎么办? 被寒冷的海风一吹,殷唱阳清醒了些许。他应该立刻跟着入海,看能不能追上俞灯青,对方是丹修,若对上八蛸,不一定有一战之力。 头脑已经下达指令,周身却像灌了铅似的无比沉重,殷唱阳紧盯着汹涌海面,即使屏住呼吸,脸上的肌肉也在微微颤抖,那是太过紧绷所致。 他知道,一切的祸端都出自他怕水这件事上。 「我可以帮你。」 识海里突然浮现一道声音,殷唱阳四处张望,没看见人,才确信这回心魔并没有现身。 殷唱阳本就焦躁,憎恶的人又突然在他识海里作乱,他一只手撑住额头,低吼道:“闭嘴,我没准许你出现!” 船上人被他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纷纷看过来,殷唱阳察觉到别人投来的异样眼光,转过身去,狼狈地靠着栏杆。 他用神识传音道:「缩头乌龟,见不得光的东西,我没工夫和你闲扯,快从我识海里滚出去!」 「如果你不怕被人知道有心魔的话,当然可以,」那声音不急不慢,暗含兴味,「瞻前顾后迟迟不肯行动可不像你,师弟,没想到你竟如此怕水。」 殷唱阳双手狠狠抠住栏杆,指节用力到青白,他咬着牙,在口中尝到淡淡血腥味: 「你取笑够了吗?别以为能拿我有心魔这件事要挟我,事情被曝出来,我大不了身败名裂,可我的师门一定会率先灭掉你,你只会死在我前头!」 「哦?」那声音微微讶异,透着蛊惑之意,「何必闹得鱼死网破,我可以替你入海杀妖,你只需短暂地把身体借给我即可。」 殷唱阳冷笑起来:「你想哄骗我让出身体,方便你夺舍?」 那声音倏尔一顿,低笑道:「师弟,你怎么会这样想我?」 殷唱阳根本不信对方能有什么善心,这心魔已然洞悉了他的弱点,知道他怕水,便想哄骗他以便夺舍……殷唱阳不敢保证自己永远不会被蛊惑,思及此,他对心魔彻底动了杀心。 在去海上蓬莱的路上,他一定要想办法除掉它! 殷唱阳定了定神,明白眼下多说无益,他担心自己入水后,会慌了神施展不出法术,给自身层层叠叠套了数个防水罩后,才投身入海—— 一入水,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瞬时袭来,灵力罩在水底的清浅光晕下,被轻轻挤压,殷唱阳惨白着脸,强忍着不安,迅速下潜往更深处游去。 越往下游,海水的色泽越深,灵力罩被挤压得也越厉害。殷唱阳心知保护罩没那么容易破裂,手脚却不由自主变得飘忽。 他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但海底仿佛是永远抵达不到的深渊,他剧烈喘息着,灵力罩内的方寸之地成了最后保护他的虫茧,他龟缩在里面,继而越游越慢,停止下来。 不对劲,游了这么久都没看见八蛸的老巢,这妖物常年居住在海底,必然构建了相当规模的洞府,殷唱阳茫然四顾,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 一丛乌黑的、长如水草的东西突然飘到他眼前,殷唱阳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他感觉自己的脖子像久未上油的生锈机关,发出“咔哒咔哒”声,他僵硬转头,就看见—— 一张透白的脸贴在他面前! 殷唱阳后退一步,险些摔倒,身体猛烈一晃,才稳住身形。 心魔站在几步开外,发丝飘摇,形如鬼魅,他的衣袖顺着水流往上飘,露出一截小臂,白玉一样,徐徐伸过来。 殷唱阳呼吸越发急促,在水下严重影响了他的行动能力,他眼看着心魔的头发丝疯长,如同灵活的藤蔓,朝自己袭来。他艰难挪动脚步,挥剑斩断那些头发。 但发丝却越来越多,仿佛永远砍不完。 很快地,他就被发丝缠住了。 在最后倒下前,心魔靠近他,扶住他的身体:“居然能支撑到现在,不过接下来的路途,仅凭你的水性是到不了的……师弟,安心睡一觉吧。” 殷唱阳的眼皮沉重到抬不起来,不过在意识彻底褪去前,他抓住心魔的头发,狠狠扯了一把。 心魔发出了笑声。 * 殷唱阳在一片巨大的蚌壳里醒来。 天空一片漆黑,仅靠天上发着光的灯眼鱼,和地上一些散发荧光的珊瑚来照明,殷唱阳躺在粘腻的蚌肉上,他踉跄着爬起来,才确信自己已经到了海底。 是心魔把他送到这儿的? 殷唱阳晃了下神,走出蚌壳,天上伴随着鱼群游过,泛起深浅不一的水纹,海底俨然自成一派空间,待在这里,居然能正常呼吸,如在平陆。 这让殷唱阳对水的恐惧消减不少,他放出神识,尽力探知整片海域的角角落落,随即发现在西边,有凡人群居的痕迹。 殷唱阳不解地拧起眉,当即赶往西边,或许是整片海域少有外人造访,一路上根本看不见守备的人。 越往神识所指引的方向走,沿途发光的作物和鱼群越多,等看到门口挂着一盏明灯的村落时,殷唱阳知道,他要找的地方到了。 这座建于海底的村落,有着不同于陆上村落的景观,殷唱阳走近村口,透过灯罩,发现那光源竟来自一团窜动的雷电。 往村中望去,家家户户都点了灯,殷唱阳推测村民们都是用这种闪电来照明。 他先前与八蛸交手时,意外发现对方会雷系法术,显然这整个村落,都与八蛸脱不了联系。 思及此,殷唱阳往面上一抹,瞬间化形成一个不苟言笑的小男孩,他大大咧咧往村里走,一进村,就被最靠近村口的大娘一手拉住。 大娘对他的态度热情到诡异:“好俊的孩子,你是今年被送下来的童男吧?” 不等殷唱阳回答,大娘摸了摸他的脸蛋,只觉得皮肤格外细嫩:“还是个大户人家的种,瞧这脸细皮嫩肉的……” 殷唱阳只觉得自己像肉铺上供人挑拣的肉,被人平白如此指点,他绷着脸,欲往村中走,却被大娘紧紧拉着:“折腾了一天,该累了吧,不如上大娘家喝口水,歇歇脚去……” 再怎么不通人情,殷唱阳也觉得不对劲了,他借机问大娘:“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呢,我要找她!” “不急,等会我帮你一起找,”大娘笑眯眯的,那笑容却让人发毛,“快跟我走吧!” “不,我不去!”殷唱阳装成胆怯的性子,哭闹着,“见不到她,我哪也不去!” 这声势很快惊动了其他人,好几个村民围拢过来,贪婪的目光来回在殷唱阳脸上游走。 “今年送的孩子瞧着真不错……” “来我家吧!” “该来我家,我女儿再不成亲就晚了!” 村民们七嘴八舌吵嚷起来,殷唱阳的胳膊、肩膀,甚至头发上都落满了人手,还有源源不断的村民新加入其中,大家拽着他,争执不休,不让他和任何一方走。 最先看见殷唱阳的大娘高声呼喊道:“我先看见他的,他该跟我走!” “你家已经分走个女孩了,有没有想过大家!”愤怒的村民涌动上前,将周围挡得密不透风,殷唱阳听见这句,心神一动。 他当即装成喘不上气的样子,张着嘴不停粗喘,并迅速将脸憋得通红,伸手揪住胸口衣襟,佝偻着背,一副随时要晕厥的病弱模样。 “娘的,是个病痨鬼,谁爱要谁要!”陆续有人发现这一点,在怒骂声中,人们逐渐抽身退出围堵,最后只剩下五个人,大娘也在里面。 五个人面面相觑,大娘循循善诱道:“这孩子看着身体不大利索,领回去兴许三天两头就病了,不好养活,你们若是让给我,回头我给你们送点鲸脂。” 她口中的鲸脂显然是个稀罕物,其余四人皆面色松动,客套了几句,也都离开了。 大娘重新抓住殷唱阳,讥笑道:“你看,还不是要乖乖跟我走?” 殷唱阳低垂着头,手腕被人强行拉着,嘴里抽噎几声,另一只手似在胡乱地擦拭眼泪,那张隽秀的脸上,却毫无哭兆,只有嘴角轻轻上扬。 12、第 12 章 殷唱阳被大娘带回了家。 一路上,殷唱阳默默观察沿途村民,发现他们呈现出两种极端:一种在见到他后,眼冒绿光,脸上的神色热切到让人不适;另一种人行动迟缓,表情呆板,状如行尸走肉。 大娘只顾着回头拉他,一时没注意,撞上了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对方一直低着头,被这么一撞抬起脸,冲两人嘿嘿一笑,口涎顺着下巴流淌下来。 殷唱阳皱起眉,做出小孩常有的嫌恶模样:“他怎么像个疯子?” 大娘啐了那青年一口,低声恐吓着殷唱阳:“你说对了,他还真就是个疯子,别理他,小心被带得疯疯癫癫的!” 殷唱阳内心哂笑,抓住大娘衣衫下摆,躲在她身后:“那这些人也都是疯子?” 他指了指那些行动迟缓的人。 大娘对他没多少防备:“都是,真正可怕的你还没见到,再不回去,等会碰上可不好。” 殷唱阳对她说的“真正可怕的东西”有些在意,但知道很难再盘问出更多有用讯息,只得跟着大娘回到家中。 大娘家在村中显然是富户,院落格外敞亮,院子里用篱笆围着一小片松软的泥土,里边栽的却不是果蔬,而是一片白刺玫花,那花丛郁郁葱葱,开得正好。 殷唱阳没想到在海底能见到陆上花卉,多看了几眼,被大娘注意到,她得意地向殷唱阳介绍:“这神花和灵土,是我从大人那儿兑换来的,只有最忠实的信徒才能栽种……” 神花?灵土?白刺玫花在陆地上算不得罕见,在这水底倒成了无上珍宝了!至于那所谓的“大人”,殷唱阳猜想多半与八蛸有关,对方可能是八蛸的使者。 大娘继而谈论起家中的富庶,殷唱阳听着,心知这个时候要捧场,但他不怎么会说恭维话,于是只点了点头。 大娘讲得口干舌燥,盯着他,泄了气:“你这孩子,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算了,总比上一个小丫头片子好,她吵得我脑瓜子到现在还嗡嗡的,你就住这儿吧——” 她解开门锁,指着柴房。 殷唱阳往里一看,虽是柴房,里面堆放的却并非木柴,而是许多水缸,地上还铺着一层干草,不过因为是在海底,那干草湿漉漉的,外加屋内没点灯,一进去,整间屋子潮湿又昏暗。 不适合寻常住人,倒是很适合做牢房,殷唱阳心想。 大娘离开了一阵,再回来时怀里抱了一床被子,她把铺盖丢在地上,说: “今天你先好好休息,往后留在我们家,也不能成天吃白饭,从明天起,你就负责每天把这些缸装满,明白了吗?” 这整整一屋子水缸,每天都要装满,谈何容易? 殷唱阳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法术没失效,他还维持着孩童身形。 如果他真是个十岁左右的普通孩子,可以预见接下来会过着怎样当牛做马的生活。 这村子里处处透着诡异,殷唱阳不欲节外生枝,佯装恭顺地点点头,答应下来,末了,他抬起眼睛,状似无心地问: “听村子里的人说,和我同来的人也在这,她在哪儿?” 这句问话却让大娘警觉起来:“从过来的路上,你就一直在问她,什么意思!我告诉你,不管你俩是不是一伙的,在上头感情有多好,现在一起下来了,再想着不该想的,就是一对枉死鬼!” 殷唱阳不明白对方怎么突然发怒了,他也不擅长曲意逢迎,当即追问道:“什么想着不该想的,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问问问,就知道问!还以为你是个识相的,没想到勾三搭四,也不安分!”大娘更加生气,摔门而出,从门口传出落锁的响动声。 殷唱阳极其茫然,他平常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然而在这个古怪的村落里待久了,他的疑惑越发浓厚,这村子里似乎就没几个正常人。 他透过门缝往外瞧一眼,确信大娘已经走了,当即回到水缸边,打算最先对它进行调查。 等揭开水缸上的盖子后,殷唱阳却微微一愣。 缸中的东西,显然并不是水。 殷唱阳用手指沾了点,凑近鼻尖,仔细嗅了嗅。 居然是鄜延脂。 这东西是一种油,呈现黑褐色,质地浓稠,在凡间是真正的抢手货,往小了说,可以用来点灯当灯油,往大了说,在加工后可以制成火药。 这东西可比院子里被当成宝贝的白刺玫花,要珍贵得多。 殷唱阳举目望去,屋子里满满当当,存放的都是像这样的水缸。 他太阳穴跳了跳,眼下只要放一把火,以这屋子里鄜延脂的储量,能烧掉整个村庄。 这里的人究竟是真傻,还是不要命? 殷唱阳没有头绪,便干脆不想了,走到门边,从指尖施放出一道灵力,轻松挑开了门外那把锁,他推开门,轻手轻脚地来到院子中。 大娘没刻意提防他,院子里也没其他人在。殷唱阳悄悄凑到每间屋的窗户边,仔细探查明茴的去向。 他料想对方的待遇也好不到哪去,应该不会被分去舒适之处,便往条件简陋的地方找,很快地,他盯上了厨房。 殷唱阳推门而入,看见一个人影,正抱膝坐在地上,往土灶里塞干草,那火势蔫了吧唧的,许是海底潮湿,并不好点着。 对方听见动静,回过头来,整个人灰头土脸,头发乱糟糟的,正是明茴。 明茴见到他,慌忙加快手上动作,多添了一把干草,辩解道:“我一直在烧火,一点都没偷懒,以后也会好好干活的,能不能别让我嫁人?” 殷唱阳对她的话有些不解,向她走去:“嫁人?小小年纪谁要你嫁人,还不快点跟我走。” 明茴抗拒他的靠近,从土灶里拽出半截还在燃烧的干草,劈头盖脸扔过去:“别过来!” 殷唱阳偏头躲开砸过来的干草,称赞一句:“不错,手劲挺大的,适合练剑。” 明茴大叫起来:“你怎么跟那个练武狂一样就知道练剑练剑的,我告诉你,他会来救我的,他这个人杀人不眨眼,肯定会把你们全都收拾了,快点滚!” 殷唱阳看见她色厉内荏的模样,只觉得好笑,猛然间想起自己没解除障眼法,怪不得对方不认识自己。 他一抹脸,露出真容。 明茴:“……” 殷唱阳好心提议:“那个会来救你的练武狂呢?带上他,我们还要去对付八蛸。” 明茴:“……” 她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飞奔过来,差点绊了一跤,结巴道:“不、不用等他了,没有他,仙师肯定也能一举把妖怪斩除……” 明茴越说越气短,心虚地抬眼瞄殷唱阳。 “借你吉言。”殷唱阳睨她一眼,似笑非笑,施了法,重新变回孩童模样,“走吧。” 两个人正准备离开厨房。 “死丫头,烟囱一点烟都不冒,你烧的哪门子火!”门被人猛然推开,大娘突然出现在门口。 她看见两人,双目霍然睁大:“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一个没看住,就搅合在一起了!说,你是怎么从柴房里跑出来的!” 大娘几步上前,就要揪住殷唱阳衣襟。 “谁是奸夫淫.妇,你们这儿想成亲想疯了吧!我俩才多大,你心真脏!”明茴因为有人撑腰,也不再隐忍,躲在殷唱阳身后冷声嘲讽道。 “你……你!”大娘一边要从殷唱阳背后扯出明茴,一边高举起巴掌。 殷唱阳抓住她胳膊,拦下了这一耳光:“你们从哪开采的鄜延脂?” 大娘愣了下,有片刻茫然。 看情形,对方并不知道自己储存的东西是什么。 殷唱阳换了个说法:“我问的是柴房水缸里的那些油,你们从何处得到的?” “为什么要告诉你,”大娘用力甩开他的手,指着他的鼻子怒骂,“我本来还想将女儿嫁给你,你偏不识好歹,还想勾搭她,我告诉你,她是我的二儿媳!” 她口中的二儿媳显然指的是明茴。 原来在这等着,这大娘算盘倒是打得响,一双儿女还没嫁娶,就把主意打到了被献祭的童男童女身上。 大娘壮硕的身躯堵着门,自认为两人已经无处可逃,冷冷瞪视着他们:“本来看你俩年纪小,想着先养在家里当个劳力,现在看来再不成婚,你俩就要通奸上了!” 殷唱阳知道和对方讲不通,对方显然深陷进自己的臆断里,听不得辩解。 大娘又朝门外招手:“囡囡,把娘给你挑的夫婿关回去!” 门外发出轻微的走动声,大娘侧过半边身子,以便让她的宝贝女儿进来。 逆着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走近,看身形,分明是个妙龄少女。明茴惊叹道:“你这是给女儿找了个童养夫啊!” 大娘狠狠剜她一眼,眼神刻骨的冰冷。 殷唱阳皱起眉,在女子步步走来之时,他又问那同一个问题:“你知道鄜延脂么?” “不知道,娘没告诉过我。”女子轻轻笑了起来,她的嗓音粗粝,乍然响起,像沙石摩擦过人的肌肤。 然而在下一刻,她低下头,看向两人,伸出超过五根手指的手。 殷唱阳看见了,一共有七根手指。他抬起头来时,身后响起了明茴的倒抽冷气声。 他彻底看清了女子的脸。 霎时之间,屋内仿佛寂然无声。 殷唱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五官错位,两只眼睛一高一低,高的那只接近眉毛,低的那只接近鼻翼,兴奋流露出的笑容,残忍而喋血,分明是某种畸形的怪物! 对方七根手指的手掌抓住了他,口水顺着吞咽声不停滴落,却故意捏着嗓子,柔柔道:“郎君——” 明茴猝然惨叫起来。 13、第 13 章 殷唱阳把明茴护在身后,右手迅速伸进左袖,他将芥子袋藏在那,眼下顾不得是否暴露了,他从芥子袋里抽出抚霄剑。 一把剑被人凭空从袖子里取出来,这样的景象显然超出几人的常识,趁着众人发愣的间隙,殷唱阳左手往后拉住明茴胳膊,右手拿着剑,就要从大娘和她女儿中间穿过。 大娘终于想起要拦住他俩,但碍于殷唱阳手上有剑,她立刻后退一步,关上厨房的门,随即想起女儿还在里面,又不得不把门半敞开,低声呼唤着女儿快出来。 那个貌若怪物的女子却并没有离开,光从门缝里流泻进来,照亮了她的半边身子,她另外半张狰狞的脸却还隐在黑暗中,发出嗬嗬的粗重喘息声。 殷唱阳并不打算杀了她,尽管她长得那样怪异骇人,但身上毫无灵力气息,确实只是个凡人,殷唱阳带着明茴往门外走,女子不躲也不阻拦,只是死死地盯着两人,喉间发出类似野兽的低吼。 明茴对女子的怪异举止发怵,她紧紧跟在殷唱阳的身后,如同殷唱阳的影子。 殷唱阳推开门,大娘察觉出有人要出来,往门内看一眼,发现是殷唱阳他们,头脑一热,当即用身体把门抵住。 门在眼前彻底合上了。 屋内本就昏暗,少了外面的光更是如同入夜。 明茴什么也看不清,在黑暗中她感到有人逼近,接着手被对方抓住,在大力拉扯中,有濡湿的东西在舔舐她的手臂——是舌头! 她哭叫起来:“仙师救命!怪物抓住我了!” 紧接着她听见乒砰两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怪物抓她的手一松,与此同时,殷唱阳的剑已经直接把门捅出了个窟窿,门外的大娘惨叫一声,便没动静了。 殷唱阳顺利推开门,明茴在第一时间闭上眼,生怕看见也被捅了个窟窿的大娘,但她终究没按捺住好奇心,偷偷睁开眼,然后实在没忍住被逗笑了。 大娘并没有死,甚至没怎么受伤,只是在地上摔了个大马趴。 她又回头看,大娘的女儿——刚才抓住她胳膊并来回舔舐的怪物,正倒在地上,生死不明,怪不得刚才对方突然松手了。 大娘嘴里还嘶嘶地倒抽着冷气,殷唱阳的行动却丝毫没有迟疑,他撇下大娘,带着明茴向外走去。 直至殷唱阳带着明茴走出庭院,明茴最后回头看一眼,大娘已经从地上爬起,转移到了厨房,她正跪在地上,扶着女儿的上半身哀哀哭泣。 这哭泣久久没有停止,隐隐缭绕在明茴的心头,凝结成浓重的阴云,她迟疑了一下,问殷唱阳:“那个怪物还能活吗?她的母亲这么为她伤心……” 殷唱阳诧异地瞥她一眼:“她没死,只是被剑柄击晕了,过几个时辰就能醒来。” 明茴:“……” 难得的伤感被冲刷得一干二净,明茴觉得尴尬,干脆就不找殷唱阳搭话了,但殷唱阳是个沉闷阴郁的人,他一点也没发现小女孩的羞窘。 相反的,他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做出凝神倾听的样子,明茴不敢打扰他,在看见他恢复常态后,才轻声细语问:“怎么了,仙师刚才听见了什么?” “快走!”殷唱阳言简意赅,拉着她往外跑,两人绕到房屋的背面,屋后是茫茫田野,从田野里趟过去,很快就能走到主路上。 这片田地里种植着一种高大的作物,长及两人的肩膀,两人一路飞奔,身体被植物挡住,头却暴露在外,远远望去,最醒目的就是这两颗在草叶间迅速移动的脑袋。 在田里劳作的其他村民,很快便由此锁定了两人的方位。 人们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乌泱泱的人头涌动着,明茴很快就跑不动了,她停在原地,大口喘息,渐渐绝望地睁大双眼。 怎么回事? 不止一个,这村里不止一个长相可怖的怪物! 那些怪物同样可怖,与大娘女儿的长相却不尽相同,有的嘴唇上方有着深深的豁口,露出大片通红的牙肉,有的缺失了鼻子,脸上甚至连鼻洞都没有,五官紧凑地黏连在一起…… 明茴不敢再多看,她低下头,死死拽着殷唱阳的手臂,她想尖叫,但或许是过于恐惧,竟发不出声音,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古怪声响。 殷唱阳被这声音惊动,慢慢回过头,看见明茴极尽惊惶的神色,冷静道:“别怕,这是把他们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明茴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然而很快她就没工夫去想了,殷唱阳带着她往田野中央去,步伐却突然变得迟缓,那些围追他们的人,轻轻松松就靠拢过来。 这样岂不是逃不掉了? 她浑身巨颤,几乎要站不稳,殷唱阳察觉到她的异样,伸手攥住她的胳膊,那力气大得吓人,根本挣脱不开,明茴被拉着,只能踉跄着走向宛如断头台的人群中心。 殷唱阳环顾四周,村民比他预想得还多,更有源源不断的“怪物”,从村落深处涌现出来。 他回想起大娘先前提及的“真正可怕的东西”,心里想,搞不好就是指的眼前这些人。 在这些怪物里,有很多看起来都十分痴愚。那些人大张着嘴,流出长长的口涎,他们逐步逼近,扭曲狰狞的脸上露出丑陋的微笑来。 殷唱阳皱起眉,他微微低下头,双掌贴合举在胸前,人群逐渐靠近,他对此却毫无反应,那些人的影子已经落下来,罩在他和明茴身上。 村民的手伸过来,快要触碰上两人。明茴心中无比惊慌,但始终没看见殷唱阳有任何动作,她终于也不报希望了,嘴里喃喃祈求着佛祖和祖父能保佑自己。 突然间,她惊讶地睁大眼,从殷唱阳的头顶钻出了什么,是丝线,乳白色的丝线! 还没等明茴想通丝线怎么会在脑袋里,那些细线已经分成数百股,直直飞向村民们的头顶! 这是怎么回事?明茴从没见过这种景象,她死死捂住嘴,发现那些细线并没有消失,而是连接了所有村民! 村民们的头上也都有了细线,一瞬间他们变得像皮影戏里的偶人一样,停下了所有动作,只是呆呆站在原地。 明茴看向殷唱阳,才发现对方额头已经渗出许多冷汗,显然这法术很消耗人的精力,她不敢打扰对方,转而将视线落在村民身上。 村民们一动不动,明茴看了一会,觉得无趣,她看殷唱阳一直闭着眼,转了转眼珠,壮着胆子去摸空中的丝线。 那条丝线连接着离她最近的那个村民,摸起来热乎乎的,她刚一碰上,殷唱阳猛然睁开眼,明茴被吓了一跳,以为自己闯下了大祸,当即后退几步。 紧接着,殷唱阳把她一把拉开,明茴不明就里,结果在下一刻,她刚才站的位置正有人倒下。 所有村民突然齐齐倒地,明茴瞠目结舌,震惊地看着那些不省人事的村民。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都是凡人,不能随意滥杀,我用神识把他们放倒了,现在整个村子的人应该都在这儿。”殷唱阳说得轻描淡写,丝毫没有透露同时控制上百人,是一件多么艰辛的事。 明茴放下心来,大胆上前,踢了地上某个村民一脚:“叫你刚才想摸我脸,我踹死你!” 她专心地发泄怒气,丝毫没有注意到,从不远处倒下的人群垒成的人堆里,最上面的人突然爬起,大踏步走过来。 那人突然闯进明茴视野,明茴尖叫一声,立马躲回殷唱阳身后,只探出一个脑袋。 所幸那人在冲到两人面前时,猛然停住。他的眼球呆滞不已,一动不动,神情也很木然,瞧着十分诡异。 是殷唱阳的神识操控他走到这儿的,现在无论问什么,对方都会如实回答。 殷唱阳问:“你们村里为何有这么多畸形的人?” 那人答:“村里除了每年送来的一对童男童女,再没外人,村里人都沾亲带故,生出来的孩子常有怪病,很多一落地就死了,也有不少瞧着不像人的……” 明茴难得听到这等秘闻,支起耳朵,听得来劲,殷唱阳睨她一眼,又问:“那往年的童男童女呢,他们就不算外人?” 那人愣愣道:“他们会成为村里的一员,我们村的先祖就是一对童男童女,大人圣德普照,为我们开辟新的家园,濯濯天牝,度化苦厄,濯濯天牝,度化苦厄……” 最后几句听着像什么口号,那人不断重复,显然对这里的缔造者有着狂热的崇拜,殷唱阳皱起眉,又问:“你们是从哪得到鄜延脂的?” 原本他已经不抱希望,没想到这人真的回答了:“是大人让我们开采的,祂说那叫鄜延脂,能帮助我们建设更大的家园……” 是能把这里炸翻天吧,殷唱阳腹诽,储存这么多鄜延脂,又不知道妥善保管之法,这么久以来,这村子没着火真是奇事一桩。 “鄜延脂就一直放在你们那儿,大人也不要上交?” “不,大人会定期叫我们运送到祂的殿宇中,负责运送的总是胡婶的大儿子,我呸,怎么好处全让他们家给占了!” 明茴惊呼一声:“胡婶就是那个把我们关起来的老虔婆!” 显然明茴比他先被大娘带走,对大娘家底细也知道得更多。殷唱阳瞥她一眼,事已至此,虽还有许多可问的讯息,但现下已经没时间了。 他不欲再问,只是让那村民把八蛸宫殿的位置画出来,那人捡了根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画出路线,殷唱阳看罢,冲他说:“好了,这里用不到你了,去休息吧。” 那村民随即应声倒地,陷入了昏迷。 在明茴目瞪口呆的神色中,殷唱阳迅速把她拎上飞剑。 他的心情无比急迫,连一刻都等不得了。 因为就在刚才,他多次传音,但都石沉大海的询问终于得到回复,俞灯青传音给他: 「恐有大难,速速离去!」 14、第 14 章 抚霄剑在空中飞弛,殷唱阳和明茴踩在剑上,明茴看见殷唱阳极其难看的脸色,怯生生问:“仙师,你怎么了?” “那傻子遇上麻烦了。”殷唱阳本不想回答,或许是心情过于焦灼,他还是开口,从齿缝中硬挤出一句。 “您别太忧心,俞哥哥定会吉人自有天相的!”明茴聪慧,立刻猜出“那傻子”指的是俞灯青,连忙安慰道。 “你为什么一直叫我仙师,却对他一口一个哥哥,喊得如此亲热?”殷唱阳本就心情不佳,因而没头没脑地问。 “这……” 明茴答不上来,那当然是因为殷唱阳看着阴冷又难以接近,远不如俞灯青平易近人,但她不敢这么讲,她怕殷唱阳扒了她的皮,于是吞吞吐吐,半天都没讲出缘由来。 殷唱阳如何猜不到她心里的小九九,他冷笑一声,不去问了。 两人间的气氛一下子跌至谷底,明茴心知已经把殷唱阳得罪了,她干脆豁出去,闭上眼睛,大吼道:“您人挺好的,就是该多笑笑,这样您会结交到更多朋友的!” 她视死如归,等待着殷唱阳把她扔下去,或者大骂一顿。等了半晌,却什么也没发生,只有殷唱阳冷淡的声音传来: “我不需要朋友,你记住,在修真界实力为尊,你够强的话,所有人都会为你拜服。” “那您为何这么担心俞仙师呢?”明茴犹不死心,追问道。 “他是不一样的。” 本以为得不到回答,良久,明茴听见对方低声说。 * 两人逐渐抵达目的地,殷唱阳在空中就已经看见高耸的宫殿,它由巨大的参差石块垒成,古朴又充满野意,与其说是宫殿,更像是充满原始气息的洞穴。 殷唱阳断定那就是八蛸的老巢,他跳下飞剑,想直接冲进宫殿,杀他个天翻地覆,然而考虑到没有自保能力的明茴,他硬生生刹住脚步。 “你不能待在这,我即将去迎战八蛸,你跟着我会相当危险。” “那我能去哪儿呢?”明茴茫然地问。 是啊,她一个没有灵力的凡人,在这海底,无论待在哪都是危险重重,哪怕这次他们安全回到岸上,在往后去海上蓬莱的途中,保不齐会经常碰见这种情况,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殷唱阳终于察觉到这个问题,明茴跟着他们,四处奔波,哪有时间正经学习修行?凡人的寿命又很短暂,这样一直带着她东奔西跑,对她来说不仅危险,还会缺乏专心修炼的环境。 “这次你跟着我,”殷唱阳停顿了下,往她身上叠了好几个防护法术,“等上岸后,我会把你送到就近的宗门,你便去那里学习仙术,我跟宗主好好说,她定会善待你的。” “我不要!”明茴大叫起来,“你答应了阿翁会一直带着我的,言而无信的大骗子!” “你先别跟我吵,”殷唱阳揉了揉太阳穴,“接下来是九死一生的事,等我杀掉了八蛸,我们再来商讨也不迟。” 明茴气愤不已,但在这种时候继续表达不满,倒显得她不依不饶,她憋着气,和殷唱阳走进黑洞洞的殿宇大门中。 一进去,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那气味殷唱阳并不陌生,来自于鄜延脂,殷唱阳往气味渐浓的大殿深处走去,那里有一个出口,连接着一条幽深的长廊。 四周的石墙粗粝不平,整座宫室内部看起来颇有年岁。 墙上固定的灯盏里,灯心都是游蛇一样窜动的小小闪电,那电光时而闪烁,两人的影子在墙面上被尽情拉长,又随着灯盏忽明忽暗,像极了鬼影。 明茴心里发毛,轻手轻脚地跟紧殷唱阳。 两人正往里走,突然整个地面和长廊传来震动,那震动十分强烈,旁边石墙上簌簌掉下粉末,明茴惊疑道:“这是地动了?” 殷唱阳没回答她,而是把她一把拎起,夹在腋下,飞速奔跑,明茴脚不沾地,颠得头晕脑胀,只知道发生大事了! 殷唱阳冲出长廊,又掠过一排排房间,明茴在天旋地转中什么也分辨不了,只觉得眼前突然大亮,紧接着她就被扔出去,又被一股气劲托着平稳落地。 她连滚带爬躲到墙根哇哇大吐,一回头就看见极其开阔的内室,有演武场那么大,巨大的八蛸正挥舞着触手,砸得整个房间轰隆作响! 殷唱阳刚赶上宫殿深处传来的打斗,一进门,一个人影被直直击飞,殷唱阳立即把明茴安置在一边,欺身上前,接住那道人影。 是俞灯青! 对方鬓发散乱,面如金纸,额头全是汗珠,一抬头,看见是殷唱阳,噗滋喷出一口鲜血,恼怒道:“不是叫你快走吗!” “那就放你一个人在这里等死?”殷唱阳把他放下,从芥子袋中抽出抚霄剑,“接下来就交给我吧,你去疗伤,保护好明茴。” 八蛸的触手即刻而至,殷唱阳挥剑抵挡,出人意料的是,八蛸的攻击无比强劲,殷唱阳虽硬接下这一击,却被气波推出老远,双脚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划痕。 他的气血也在微微翻涌,不对劲,它怎么突然间实力大增?! “它是出窍后期的妖怪,在海底才能发挥出全部实力!”俞灯青又咳出一口血来,高声提醒。 该死的!他和俞灯青都是元婴初期的修士,这八蛸足足比他们高一个大境界! “把丹药给我!”殷唱阳冲俞灯青喊,这是生死攸关的境地,由不得犹豫,俞灯青立即抛过一小袋丹药,殷唱阳接过,靠近八蛸,在它周围游走。 俞灯青是丹修,虽不如剑修专擅战斗,却能在短期内靠吃丹药大幅度提高境界,但与此同时,也要定期运转丹霞派的独门心法排出体内的丹毒,否则修为会再难寸进。 可现在如果不借助丹药,他们三个人都会死在这!殷唱阳边跑边往嘴里倒丹药,跟吃糖丸一样毫无迟疑,顷刻间那一小袋丹药就被他服用殆尽。 他的体内白光暴涨,那是灵力在被快速凝实,他的身体无比剧痛,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骨血,那是他的修为在被强行突破! 高一点,再高一点! 殷唱阳强忍着刻骨之痛,骨骼像被人碾碎又重组,他像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汗浸透,终于—— 他的修为一点点攀升,最终定格在了出窍初期。 很好,已经够用了! 殷唱阳如一支离弦的箭,朝着八蛸飞射而去,他一向是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离敌人越近,越容易找到对方的破绽,他一定要亲手割下八蛸的头颅! “就凭你们,也想撼动我的大业?黄口小儿,我要把你炼成尸油!”八蛸咆哮着,把触手甩向殷唱阳。 腥臭阴风伴随着强烈煞气,呼啸而来,殷唱阳屏住呼吸,避免吸进眼前的毒雾,在触手尾随而至时,他轻盈跃起,脚尖一点,在触手上借了力,接着就像炮弹一样砸向八蛸! “你囤积这么多鄜延脂,所意为何?” 殷唱阳越来越逼近八蛸,抚霄剑光华流转,他一剑刺出,剑气行如龙蛇,直刺八蛸头颅,对方慌忙收回触手抵挡。 剑与触手相击,发出兵戈相撞声,这八蛸的皮肤坚如磐石,远比初见时坚硬,殷唱阳咬破手指,把血滴在剑身上,抚霄剑振动发亮,继而爆发出狂乱罡气。 “你们这些蝼蚁,怎么会懂我的大业!我要炸平陆地,让九州变成汪洋,天下变成大川!我已经拥有足够多的鄜延脂,这个愿望就要实现了……谁也不能阻挡我,去死吧!” 八蛸尖啸一声,口吐一团闪电,那闪电直冲殷唱阳面门而来! 在海面上和八蛸交手时,殷唱阳曾见识过这一招,但今时不同往日,八蛸在海底恢复了全部实力,这闪电的威力,自然也远胜从前。 那团球形闪电瞬时而来,噼啪作响,幽蓝的电光似能撕裂一切,自那小小的光团中,涌现出极为可怖的沉重威压,空气都仿佛产生了波动,在狂风大作中,殷唱阳迎向那团闪电! 那闪电足有天雷之势,在贴近它时,殷唱阳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悸,那是直面死亡时身体发出的最后鸣音! 但他绝不会葬身于此! 殷唱阳在空中硬生生变换了招式,擦着球状闪电继续向前,那团闪电豁然爆开,刺目白光照亮了整个房间,一瞬间,仿佛所有东西都消失了。 俞灯青和明茴被强光刺激得短暂失明,片刻后,率先恢复目力的俞灯青看向场内。 殷唱阳的左肩被炸得血肉模糊,最外层颜色焦黑,他直直飞向八蛸,在落进八蛸口中的一刹那,刺出最后一剑! 那一剑撼天动地,绝丽的火花迸射如星,殷唱阳沾了血污的脸平静明秀,明茴惊倒在地,竟起了匍匐叩头的冲动。 天地动摇,不,是八蛸庞大的身躯在颤动!房屋又簌簌落下细碎石块,俞灯青想起什么,朝空中扔出一件法宝,那法宝化为流光,向着宫殿外飞去。 殷唱阳仍未放松,拿剑用力搅动着八蛸的血肉,鳃是八蛸的弱点,他的剑贯穿它的头颅,从口中刺中鳃,这才险胜杀死对方,但奇怪的是,他却没找到对方的妖丹—— 殷唱阳不由得联想起一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比如他也有一枚不翼而飞的妖丹,盗走妖丹的还是他最憎恶之人的幻影,他分了神,因而没注意到八蛸的些许异常。 “哈哈哈哈,你们都去死吧!” 八蛸涣散的眼睛里残存着一丝仇恨的光,它的躯体逐渐涨大,膨胀到裂开,血肉里更是光芒大盛! 不好,它要自爆妖丹! 殷唱阳再来不及提醒,更来不及逃脱,在短短几息里,他集结全身灵力,狠狠拍向某个方向! 那灵力瞬间化为保护罩,包裹住俞灯青和明茴,并飞向殿外! “不!!” 俞灯青焦急地大喊,然而剧烈的爆炸隔绝了一切联络,殷唱阳的眼前是无休止的白,然后在让人融化的气浪里,陷入到最深沉的死寂中。 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失去了所有意识。 …… 再醒来时,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殷唱阳慌乱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是侥幸没死,但失明了,还是已经抵达了死后的世界。 周围一片浓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都不存在。 殷唱阳慢慢地走着,想找到点什么,可惜希望落空了。 他又在心里默默呼唤着抚霄剑,却完全感应不到它! 殷唱阳心乱如麻,只能继续在无垠的黑暗里行走,期望能看见一星半点活物。 这时,一个散发着浅浅光晕的人影倏尔出现,地面泛开水波一样的涟漪。 是心魔! “你差点死了,”对方注视着他,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轻柔,“我带你上去。” 对方话音刚落,殷唱阳感到一阵巨力袭来,他的魂魄都要被抽走了,殷唱阳下意识挣扎几下,随即又陷入昏迷。 这一次醒来时,他正躺在爆炸后的废墟间。 周围是八蛸四分五裂的血肉,到处都是碎块和淤泥一样的污血,殷唱阳杀过很多魔,对这种景象倒是见怪不怪了,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喘息未定。 衣衫飘飘、纤尘不染的心魔正站在他面前,除了脸色略微苍白,一切都和往常无异: “你该顾惜自己的命。” “哈?”殷唱阳瓷白的脸上还沾着妖物的血,显得十分冷酷,“你同我假惺惺说这些做什么?” “你要是死了,我恐怕也难以独活,毕竟我因你的欲念而生,”心魔和悦微笑着,突然说,“你小时候很可爱。” 殷唱阳一头雾水,冷嗤道:“你发哪门子疯?你何时见过我小时候……” 话说一半,殷唱阳迟疑起来,他之前曾用障眼法变成过小男孩,为了省事,直接沿用了儿时的相貌,莫非入海后发生的一切,心魔都看在眼里? 仿佛知道殷唱阳心中所想,心魔点了点头。 “你窃读我的念头?!”殷唱阳勃然大怒,他拔剑刺向心魔胸口,气愤得手指都在颤抖。 急躁会导致招式出现纰漏,心魔一拂衣袖,轻巧化解了凌厉攻势,殷唱阳的剑咣当坠地:“我当然知道你的内心,包括在你身边发生的事,因为我是你的心魔。” 殷唱阳无处可发泄,只能咬着牙,死死瞪视着心魔,心魔先他一步,捡起掉落在地的抚霄剑,此时此刻,对方把剑递过来。 可殷唱阳并没有伸手去接。 心魔注视着他,在身前比划了一下,不高,堪堪只到胸口: “你来宗门的时候也就这么高,一点一点长到现在,除去你的童年,我见证了你大多数的岁月,现在连你儿时的模样也见到了……我以为我们之间的情分是不同的。” 殷唱阳愣住了,心下有几分茫然,心魔脸上的血色很淡,睫羽低垂,似有几分虚弱,他双手托着抚霄剑,再一次递给殷唱阳:“如今我需要八蛸库房里的珍宝,师弟,你意下如何?” 殷唱阳在恍惚中差点接过剑,听见这话,猛然清醒过来,对方装成真正的贺殊行,同他说这些,只是想用感情牵绊他,以便谋夺八蛸的珍藏罢了! “你这贪得无厌的家伙,真令我恶心!”殷唱阳紧盯着心魔,冷冷道。 心魔的脸色依旧苍白,他蹙起眉,再也维持不住端雅沉静的姿态,仿佛轻飘飘的言语也能将他压垮似的,突然间倾身过来,紧紧地抱住殷唱阳。 那是一个与病弱躯体极其不符的、充满了力量的拥抱,殷唱阳怔怔站在原地,闻见对方身上清苦的乌木沉香,那香气很淡,让人心情稍许平复下来。 殷唱阳能感觉到对方是比往日虚弱一些,也许现在正是杀掉对方的好时机,他抬起右手,掌心里凝结了一道风刃,正缓缓贴近心魔后心。 心魔像对危险毫无察觉似的,脸枕在殷唱阳肩上,气息微乱,长睫更是在殷唱阳颈间扫来扫去,弄得他很痒,殷唱阳不自在地动动脖子,就听见对方轻声喟叹道:“小白眼狼。” 殷唱阳手上动作一僵,又听对方低低道:“方才我若没救你,你就被炸死了,现在我需要八蛸库房里的珍宝疗伤,你是杀我,还是留我,但凭你的心意。” 再等等,殷唱阳心想,现在还不能杀了心魔,对方这次毕竟救了他,况且没了心魔,以他的水性,不一定能支撑到上岸…… 思及此,他收起掌心的风刃,右手顺势搭上心魔的后背,在倒塌的殿宇废墟间,在遍地的残垣断壁里,两个人状似温情脉脉地拥抱着彼此。 殷唱阳皮笑肉不笑道:“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看来今日我是逃过一死了,”心魔轻笑一声,双臂箍紧了对方,“可你要是能一直这样假意殷勤,我愿意给你杀我的可乘之机。” 15、第 15 章 殷唱阳浮上海面,被经过的好心渔民救起。 在海底的鏖战耗尽了他的灵力,他只能靠最后一点执念游向海面,因为怕水,他对外界的感知断断续续…… 而治愈了部分伤势的心魔,确实有助他一臂之力。 不枉费他在搜刮完八蛸的库房后,真的给了心魔能疗伤的珍宝。 所幸心魔的伤势并没有好全,接下来趁其潜心疗伤,说不定能找到额外杀他的机会,殷唱阳躺在摇晃的小船上,望着灰白的天,扯出一抹冷笑。 救他的渔民是个老伯,边划着小船,边关怀地看向他:“后生,等回到岸上,你最好去医馆瞧瞧身子,别落下什么毛病了。” 殷唱阳点点头,很奇怪,他的身体不知为何聚集不了灵气,强行凝聚的话,经脉还会传来阵阵刺痛,身为修仙者,这样的情况显然很反常,但碍于老伯在场,他不好当面检查身体。 “老伯,你方才出海,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响动?” “这你可问对人了,我刚才正往海中去,谁知道老远处传来巨响,”老伯回身指了指大海深处,心有余悸,“那浪比天还高,可万万不敢凑热闹,趁离得远,我一路往回划,刚巧碰上你。” 老伯口中的巨响,应该便是八蛸自爆妖丹时发出的动静,既然那声音如此巨大,想必已经惊动了城中人。 俞灯青如果顺利回到陆地,肯定会就“祭海神”这件事给城中百姓一个交代,那么他多半会去城主府,殷唱阳拧了拧湿漉漉的衣袍,现在他灵力全空,连一个除尘诀都难以施放。 待到小船停靠在沙滩边,殷唱阳匆匆往老伯手中塞了几块银子,便跨出小船,奔向城内。 很奇怪,原先在城门守备的士兵全都不见踪影,放任过往行人随意进出,那些人排成一条长龙,慢慢往城中走。 殷唱阳本对此不甚在意,直到眼梢轻轻一扫,他停下脚步。 那些人竟都是原先生活在海底的村民。 * 霖洋城中,家家户户门扉紧闭,殷唱阳走过几条街道,都没看见人迹。 而窗户后却时不时有晃动的影子,这让殷唱阳断定屋中有人。 他的灵力耗尽,以至于不能放出神识侦察四周,这种失去力量、变回凡人的感觉,让殷唱阳心生焦躁,他眉头紧锁,勉强按捺下不安,前往城主府。 城主府的守门人欲要阻拦,殷唱阳袖袍一振,将对方挥开,随即强闯进城主府。 他穿过天井回廊,步履匆匆赶往前厅。他到时,俞灯青正和城主品茗清谈,城主是个肤色偏深、个头矮壮的中年男子,见有生人擅闯,横眉怒目道:“你是何人?” 俞灯青侧目一看,发现竟是殷唱阳,面上狂喜,再顾不得仪态,并走两步扑过来,死死抓着殷唱阳:“唱阳,你没事!” 他胡乱地摸了殷唱阳的脸颊两把,以此来确信自己没在做梦,殷唱阳心下一暖,握住他的手:“好了,我当然活着。方才我在来的路上,看见许多海底的村民……” 俞灯青转而望向城主,继心情渐渐平复之后,恢复了仪态翩翩的模样,他首先向城主引荐了殷唱阳:“这是我的朋友,便是他出力杀掉了八蛸。” 霖洋城城主听见这话,面色缓和下来:“原来是殷仙师,失敬失敬!俞仙师提到过您,说您还身陷险境,正要设法去营救您,万幸您平安回来了。您既然杀了那骗人祭祀的妖物,全城上下没齿不忘大恩!” 说完,霖洋城城主起身,深深拜谢了两人。 殷唱阳一阵恍惚,他在宗门里长年累月地苦修,本以为对于人间的记忆已经淡退,然而当他站在这里,面对一个对他恭恭敬敬的凡间高官时,无可避免的,让他联想起了自己的生父。 力量是一盅甜美的毒酒,如果他没能踏入仙途,到现在也只是深宅大院里一个不受宠的庶子,他的父亲同为城主,却完全漠视他在家中遭受的折辱打压。 人的命运,从来都是与力量权力息息相连。 而他自从回到岸上后,突然间失去灵力了…… 殷唱阳不愿在这个关头胡思乱想,他轻轻晃了晃脑袋,想要将这些念头从脑海中驱赶出去,转而又问俞灯青:“海底的村民怎么会出现在城门外?” “我用梭舟提前接走了他们,刚好避开八蛸自爆妖丹。”俞灯青冲殷唱阳歉疚一笑,梭舟是俞灯青父亲送给他的防护法宝。 那时如果不是梭舟离身,俞灯青本可以用它护住自己和明茴,也就不用殷唱阳耗尽灵力把他们送上去了。 殷唱阳脸色微沉:“是你让他们进城的?” 俞灯青点了点头,神色澄静平和:“我已经和城主商议过了,据我所知,历来被当成祭品的童男童女们,都会在海底繁衍生息,婚丧嫁娶,逐渐衍生出了这么一支家族。他们和城中百姓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让他们回到祖先的故乡,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殷唱阳扫了在一边静静旁听,没有搭话的霖洋城城主一眼,毫不客气地冷笑一声。 俞灯青拧起眉,意识到殷唱阳的情绪不太对,在殷唱阳找借口离开后,很快也寻了理由跟出来,两个人站在天井里,四周遥遥站着仆役,于是两人挨得很近,声音也压得极低。 “我的安排有何不妥么?”俞灯青轻声问。 “你怎么会认为海底的村民能和霖洋城百姓和睦相处?”殷唱阳冷嗤道,“你没看见那城主的脸色,他只是不敢反驳你罢了。” “你想多了,海底的村民曾是霖洋城送出去的童男童女的后代,如今尽数返回,只怕城中那些失去亲友的人高兴还来不及。” “谁会高兴?”殷唱阳侧目看过来,“那些村民中有很多相貌畸形之人,城中百姓或许看见相貌正常的村民会欢迎,可谁会接纳那些‘怪物’?” “这……”俞灯青一时哑然,“他们虽相貌怪异,但仍是凡人,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归化霖洋城。” “你可以自己出去看看,城中的百姓全都如临大敌,躲在家中,街道上根本没人出没,”殷唱阳深深地看向俞灯青,“我不觉得这是在欢迎。” 无论在凡间、还是在修真界,人们都习惯于党同伐异,驱逐不同于自己的异类。 在凡间时,因为殷唱阳身为庶子,加上性情孤高,所以天然就被划分为异类,在家中只会遭受欺凌和打骂。 而俞灯青生来便是千尊万贵的修二代,他的父亲是丹霞派的掌门,他从小备受精心呵护,千佛寺的主持说他命有劫难,他父亲便情愿欠下因果,将俞灯青送往万剑宗。 从前殷唱阳没觉得他和俞灯青有什么不同,但在此时此刻,殷唱阳清晰地意识到,他从来都不够格和对方成为一路人,对方不会理解凡间的勾心斗角。 因为对方根本也不需要接触那些,就能活得很好。 可他怎么能这么想对方?对方是他喜欢的人! 殷唱阳对自己突如其来的阴暗念头生出了愧疚,他不自在地垂下眼睫。 “我明白了,我让事情变得更棘手了。”俞灯青没有发怒,看过来的目光直率而坦然,殷唱阳仿佛被一把明亮的刀刺中,陷入更深的慌乱中。 “我会跟城主重新商议这件事,看能不能在城外划分一块地,搭些屋棚,让他们先住在那儿,还有……” 天井里光线充足,阳光晴好,连俞灯青脸上微小的绒毛都照得一清二楚,他突然更凑近了一点,那距离实在太近了,平时恣意含笑的眼睛,此刻闪动着迟疑的波光。 殷唱阳的心慢慢砰跳起来,他感到呼吸困难,舌根发直,并不是害羞,也并非是喜悦,他太了解俞灯青了,对方露出这种神色,一定是有极其不好的事情发生。 他想拂袖而走,脚却像扎根在地动弹不得,在俞灯青靠近之前,在周围仆役惊讶的神色里,他的身躯不受控制后仰,视野也转向天空,继而一阵黑暗从眼前袭来—— 他茫然无措地抓握天空,不过当然不可能抓住云朵。 在他骤然倒下之时,俞灯青及时伸手,接住了他。 伴随着一阵剧烈疼痛,殷唱阳陷入昏迷。 16、第 16 章 殷唱阳醒来时,发现自己所处于一间布置奢华的内室。 床帐轻柔飘洒下来,透过层层叠叠的床幔,他看见有个人影伏在床边。 殷唱阳伸手推了推,对方猛然惊醒。 是明茴。 这在殷唱阳的意料之中,却也让他莫名松了口气。在他晕倒前,俞灯青的神色如此犹豫,显然是对要告诉他的事难以启齿。 “俞灯青在哪?”殷唱阳一开口,才发现嗓音沙哑得不像话,他掀开被子,正要起身,从腹部传来的剧烈烧灼感让他动作一僵。 殷唱阳额头渗出冷汗,他试着引导灵力聚集,那团灵力在他的丹田内旋转,随即四处溃散,又击打在经脉上,他咬紧牙关,咽回了痛哼。 “你出去。”殷唱阳把明茴赶出门外,明茴一边慌张自语着“这就叫俞哥哥过来”,一边夺路而逃。 见她离开,殷唱阳撩开上衣,仔仔细细检查起了自身。 很不妙。不知何时,他的腹部往下出现了大片青黑色的印记,那些黑痕的尽头快要没入他的亵裤中。 殷唱阳伸出手指,用力按在那状如淤青的痕迹上,尖利的锐痛一下子轰上面门,殷唱阳喘息一声,颓然躺倒在床上,衣襟都没合拢。 俞灯青掀开床幔时,正巧碰见这一幕,他呼吸一滞,随即若无其事放下帘子,阻隔了明茴看向这里的视线。 “……这是怎么回事?”殷唱阳侧过头,望向坐在床边的俞灯青。 俞灯青喉结滚动一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才勉强开口:“是丹毒,服用了丹霞派提升境界的丹药后,体内便会残留丹毒,我替你查验一下。” 殷唱阳顺从地坐起身,将衣襟更扯开一些,在修真界,有的修士喜欢坦露身体,穿清凉暴露的衣衫,也有人还保留有沐浴涤尘的习惯。 而殷唱阳一向是施展除尘诀清理身体,他恨不能一天多出更多时辰供他修炼,当然不会自找琐事去做。 俞灯青的手搭在他苍白的腰腹处,因为常年不见光,殷唱阳的皮肤呈现冷质的玉白色,那些毒素印记像是狂乱的墨笔,在洁白的宣纸上留下让人惋惜的污痕。 “怎么,很严重吗?”殷唱阳蹙起眉,他察觉到俞灯青放在他腰间的手微微颤抖,手指僵硬地停在原处。 殷唱阳心知自己方才出了汗,或许是汗水的粘腻让人不适,他拂开俞灯青的手,掩上衣襟,彻底坐起来,散乱的几丝鬓发弯弯曲曲黏在脸边,面孔如珠如玉,看人的姿态却难掩孤傲: “算了,不必细细诊治,结果应该都差不多,我的身体是何境况?” 俞灯青的手指轻轻蜷曲了下,压在殷唱阳的被角上:“……你先前为了迎战八蛸,丹药服用过量,体内丹毒远比我设想得严重,需要运转丹霞派的独门心法才能排出,否则将……不能再修炼。” 殷唱阳立刻想要起床下地,俞灯青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你不要急!我会去跟父亲说,看他能否通融通融,让你修习本门心法!” “你是在骗孩子吗?”殷唱阳瞪视着俞灯青,脸色虽然惨白,眼中却仿佛窜动着冷焰,“谁不知道你父亲厌恶我,你跟他说这事,怎么可能有回转的余地!” 俞灯青依然紧紧地钳住他胳膊,甚至站起身,借用上半身的力量防止殷唱阳乱动:“你冷静点,我一定说服他,让你解除丹毒,不会影响到你修炼的!” 殷唱阳奋力挣扎,可惜失去灵力,又有丹毒在身,并不是俞灯青的对手,在他脱力的刹那,他被俞灯青一把摁回床上。 俞灯青居高临下地支撑在他身体上方,经过一番近乎于搏斗的压制,他也气喘吁吁,低头看向殷唱阳,这才发现因为刚才的挣扎,对方苍白的面颊泛着潮红,流泻出几分从不示人的艳色与脆弱。 俞灯青忽然不敢再多看,轻轻撇开眼睛:“你好好休息,明日便有客舟停靠在海岸,在去海上蓬莱的路上,我一定会想办法祛除你的丹毒。” 说着,他便要起身离开。 可殷唱阳怒火中烧,伸手拽住对方衣领,将他用力拉向自己,目如寒星,一字一句道:“何必舍易求难,你直接把门派的心法口诀传授给我,不就行了吗?” “……丹霞派的独门心法不得传授给外人,就像我也不会跟你索要万剑宗的剑谱一样,这件事我必须告知父亲,请他定夺。” 俞灯青一根根掰开衣领上的手指,睫羽低垂,全然避开殷唱阳的质问。 殷唱阳缄默无言,腰腹处的灼痛似在一路蔓延,最终淤积在胸口。 他蓦然生出汹涌恶意,于是冷嗤一声,口不择言道:“到底是不能传授给外人,还是唯独不能传授给我,你何不问问自己的私心?!” 俞灯青浑身一震,被这句话深深刺痛了,他神情间带着冰冷怒气,当即起身,再没有看殷唱阳一眼,愤然离去。 殷唱阳的目光尾随对方离开,直到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他才狠狠揪住床幔,抓出一片褶皱。 他的心无比寥落,那种痛苦与失望难以排解,也无从发泄。 对方嘴上说丹霞派的独门心法不可外传,可私下里明明向贺殊行传授过! 为什么大师兄就能受尽一切偏爱优待,而他只能是地上的尘泥,遭人厌弃? 殷唱阳在心底磨牙吮血,反复默念着贺殊行的名字。 * 次日,殷唱阳登上了即将远行的客舟。 在此期间,他再没和俞灯青讲过话,两人之间连视线交汇都极少。 这艘客舟造价巨大,可以同时容纳近百人乘坐,据说前身是朝廷的战船,退役后进行修缮,用作民用,通常是供商队富豪搭乘出海。 缘于这艘船之前是战船,船上四周都是开阔空地,方便将士列队战斗,以至于房间数目并不多,没有门路很难抢到。 所幸殷唱阳一行人因为除妖而在霖洋城扬名,被奉为座上宾,城中甚至有百姓供奉起了殷唱阳的长生牌位。 也因此他们三人顺利得到了三间房。 船出航后,会从霖洋城出发,途经沄国,停靠在码头补给物资,最终驶向修仙门派天罗观。 殷唱阳他们要去天罗观,通过阵法,去往飘渺不定的浮岛。 人们将那浮岛称为海上蓬莱。 殷唱阳惦念着接下来的路途和未恢复的灵力,身心俱疲,待在房间内,坐在桌前查阅修真界的各种奇书,希望能找到额外治愈丹毒的方法。 他现在灵力淤塞,身体失去灵力运转,和凡人无异,自然也不能辟谷,到了晚间,他开始饥肠辘辘,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变回普通人,芥子袋里没准备任何食物。 腹部来自丹毒的灼痛连带上饥饿,渐渐形成一种来势汹汹的痛楚。 在此期间,明茴敲过一次门,送来一个盛放着食物的托盘。 殷唱阳接过托盘,回到桌边,勉强再看上几页书,强烈的不适感让他难以为继,只能伏在桌案上,稍作休息。 他以前从不知道丹毒发作起来竟会这么难熬,像有千百只毒虫在腹部游走,啃噬着血肉,而剧痛稍有缓和,细密的麻痒又倏尔发作,倒让人恨不得继续痛回去。 烛火幽幽,殷唱阳的身体因为丹毒而不时抽动着,那影子投在墙上,更如鬼影。 在疼痛中,他的手胡乱挥舞,打翻了桌上的托盘,碗碟碎裂的声音十分刺耳。 殷唱阳出了很多汗,甚至在桌上印出一圈湿痕。 在他神识半迷蒙半清醒之际,门外传出笃笃敲门声,殷唱阳无力应付,掀开一点眼皮,连视野都变得模糊,他的意识越发昏沉。 门口的敲门声却极为执著,一声一声,连绵不休。 殷唱阳扶着桌案,吃力地起身,跌跌撞撞往门口走,脚步却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眼前更是骤然袭来一阵阵黑暗,让人想张嘴作呕。 殷唱阳在忽明忽暗的视野里摔倒在地,发出不算轻的一声闷响,门外人听见这响动,更加焦急: “仙师,仙师你怎么样了,需要我帮忙吗?” 是明茴的声音。 殷唱阳摔在地上,离门咫尺之遥,但那短短几步路,却远得怎么都到不了,他趴在地板上,沉重喘息着,因为久久没得到答复,明茴将门拍得砰砰作响,仿佛在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入。 可殷唱阳无论如何也不想被人看见如此丢脸的样子,色厉内荏道: “你来凑什么热闹,这没你的事!快点滚!” 一门之隔的明茴沉默了下,似乎没想到自己好心询问,竟换来这样一顿羞辱,或许是两人闹出的动静太大,殷唱阳听到隔壁房间吱呀一声—— 门开了。 俞灯青来到房门外:“你去吧,别管他,他现在心里不好受,你多担待点。” 他的声音舒缓低沉,殷唱阳听见明茴低低地嗯了声。 殷唱阳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他想爬起来,从这个让人羞愤至死的窘境中解脱,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就沦为废人了,沦落到需要别人包容的地步。 但他还是没能爬起来。 待门外变得一片清净,殷唱阳几乎以为两个人都走了时,房门被人猝然推开,殷唱阳慌乱地拿手挡在脸前,妄图挡住自己狼狈的脸。 俞灯青从门口走进来,他的影子完完全全笼罩住殷唱阳,脸上带着一种真切的忧郁,蹲下来,握住殷唱阳一只冰冷的手,贴在心口。 殷唱阳感到掌心里传来融融热意,他诧异地睁大眼睛,不明白俞灯青怎么在今天转了性,在下一刻,对方又轻轻拨开他脸上被汗湿的碎发,摩挲着他的脸颊,俯身低语: “唱阳,先前的事是我错了,我总是差别对待你和殊行。” 殷唱阳瞳仁紧缩,从没想过俞灯青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怔怔地看着对方,直到对方继续俯首,和他额头相抵: “你是不是想听到他这么说?” 在交睫之隔的距离里,殷唱阳终于品味出了不对劲。 对方的笑眼柔如春水,快意淋漓:“可是只有我愿意这样哄骗你,师弟。” 17、第 17 章 殷唱阳大骇:“你如何占用的俞灯青身体!” 是了,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俞灯青,对方绝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殷唱阳惊怒交加,厌恶瞪视着心魔。 “你不喜欢吗?”心魔慢悠悠站起来,彻底卸下伪装,他不再模仿俞灯青的情态,只是居高临下望着他,“我还以为你很热衷于听这些哄人的好听话。” 殷唱阳蒙受了莫大嘲讽,汗毛倒竖,警惕地问:“你把他怎么样了?!” “放心,他没事,我不会碰掉他一根毫毛,省得你跟我拼命,”心魔上下打量他,笑容渐消,“倒是你,已经毒入肺腑了。” “不关你事!”殷唱阳嫌恶地扭过头。 心魔弯腰,不顾殷唱阳的抵触挣扎,将对方抱起来,放到床榻上。殷唱阳的脸因为愤怒屈辱染上一层浮红,连耳廓都是通红一片。 心魔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对方耳垂,果然是烫的。 在下一刻,他躲闪不及,被殷唱阳侧头咬住了手指,对方发狠咬下去,用了十成十的力,那手指瞬时就破了,血流如注。 心魔将手上的血蹭在殷唱阳脸边:“你是不是忘了,我用的是你心上人的身体?” 殷唱阳浑身一僵。 “看来你俩的感情也不过如此,我听见他和他父亲大吵一架,但却还是屈从于父亲,不打算传授给你丹霞派的心法。” 殷唱阳想痛骂对方胡说八道,但也心知对方说的多半是真的,他苍白着脸,嘴唇颤抖,脸上流露出几分让人怜惜的痛苦。 “你想当一辈子的废人吗?”心魔凑近,嗓音越显温柔低沉,“你是为了救大家才服用的丹霞派丹药,他却连帮你解毒都做不到,他不仁,你为何不能不义?” 心魔的手撑在殷唱阳脸边,倾泻而下的发丝拂过对方面目,殷唱阳的嗓子眼像被水草堵住,他难以呼吸,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想要伸手狠狠推开对方。 可那力道实际上轻得可怜,只是软绵绵落在心魔胸膛上。 心魔轻轻抓住那只手,灌输了一些灵力进去:“这会让你好受些,师弟,我说的话你可以好好想想。” 想什么,被他策反然后对付俞灯青? 殷唱阳深深闭目,感到一阵疲惫,在疼痛消减之时,睡意渐渐如同海浪层层堆叠。 心魔松开殷唱阳的手,替他铺开被子盖在身上,又放下床帐,声音舒缓得像是某种梦曲:“既然你累了,便安心休息吧,事情很快就会解决了。” 殷唱阳的眼皮愈渐沉重,他没有睁开眼,只是闻到清苦的乌木沉香,从身前离去,渐渐消散。 * 殷唱阳在识海浮浮沉沉,他梦见了往事。 俞灯青被送来万剑宗的那一日,恰逢春日里第一场绵绵阴雨。 殷唱阳怕水,连带着也不喜欢下雨天,他待在门派的藏书阁里借阅剑谱,等到要出门时,正值雨势渐歇,天地苍茫,猿鸣至清。 他站在屋檐下,听见雨声泠泠,隔着垂垂雨线,看见一个葱蔚修竹似的人影。 俞灯青穿着一身雀头青色的劲装,马尾高束,发尾在身后轻轻摇晃,气度如浪花云叶,透着股明快风流,笑起来时比不笑起来更多了几分锐意。 那一看就是个汇集宠爱于一身的修二代,像人间不谙世事的富贵公子哥。殷唱阳当机立断,退避到一边,打算等对方逛完了再走。 谁知对方倒挺敏锐,视线一扫,立时盯住殷唱阳,向在前方引路的二师姐笑问:“这位是?” 二师姐负责带这个贵客熟悉万剑宗,自然知无不言:“这是本门的藏书阁,这是小师弟,师父的关门弟子。” 殷唱阳拿着剑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俞灯青似乎瞧出他的冷淡,率先自报家门,但殷唱阳满心惦记着回去参阅剑谱,于是随口敷衍道: “久仰久仰,余青灯道友。” 对方扑哧笑出了声:“你喊错了我的名字。” 殷唱阳一愣,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在他沉默以对时,俞灯青忽然走近他,摘掉夹在他头发里的竹叶——在来藏书阁之前,殷唱阳刚在竹林里练过剑。 俞灯青信手将竹叶放在唇边,吹出一段荒腔走板的曲调。 殷唱阳看他那架势,还以为用竹叶吹出的声音会多么动听,乍然听见沉闷滑稽的音色,一时不察,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 俞灯青也同时笑了起来,抛下竹叶:“你虽没听说过我,但我可听说过你,万剑宗的殷唱阳,和你大师兄并称为‘望月双璧’,是也不是?” 殷唱阳倏尔收起笑,面色泛冷,就要离开。 俞灯青立即拉住他胳膊:“怎么,我说错话了?是我莽撞了,你别介意……” 殷唱阳转头看他,神情已经带上几分冰冷:“恕在下难以奉陪,我得回去参详剑谱了。” “我出来得匆忙,准备的薄礼还放在主峰,”俞灯青兴之所至,当即拽下戴在脖子上的玉佛,“对了,你方才不是把我错喊成青灯么……青灯古佛,恰巧我身上还真有一块玉佛,你拿着吧,这是千佛寺住持开过光的,说不准能保你逢凶化吉!” 殷唱阳手里被强塞进一块玉佛,那玉佛上甚至还沾染着对方体温,他颇为尴尬,也做不来推三阻四的事,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二师姐。 二师姐眼观鼻鼻观心,装没看见。 “既然我儿愿意给你,你就拿着吧。”一道苍劲浑厚的声音悠悠传来。 在场众人都躬身行礼,殷唱阳行过礼,直起腰来,才看见丹霞派的掌门,那是个金刚怒目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瞬移到了藏书阁门前。 殷唱阳甚至完全没察觉到对方的气息,然而在下一刻,他浑身一沉,巨大威压如灭顶的海潮,让他双膝发弯,差点跪地。 殷唱阳咬牙挺直脊背,这种对抗甚至让脊骨都在嘎吱作响,在短短几息内,他差点就要匍匐在地,这与风骨傲气无关,任是谁和修真界的巅峰大能对上,恐怕都承受不住。 俞灯青冲出来,张开双臂挡在殷唱阳跟前:“父亲,你怎可如此对待他!是孩儿要与他相交的,你拿威势压人干什么?!” “不识抬举,不知礼数的东西,”丹霞派的掌门冷嗤一声,殷唱阳身上蓦然一轻,“若不是我儿愿意给你几分好颜色,你死不足惜!” 太荒谬了,仅仅是因为念错他儿子的名字,以及没有爽快收下他儿子的赠礼,竟然就招致这等憎恶! 丹霞派掌门看他的眼神与看蝼蚁无异,殷唱阳站在原地,握紧双拳,心中升腾起强烈的屈辱感,这屈辱促使他拔剑,不管不顾,欺身上前,那光华流丽的一剑直冲丹霞派掌门的面目而去—— 不对,在当年他有刺出这一剑吗? 在心思急转的刹那,眼前骤然亮起刺目白光,他惊醒了。 …… 殷唱阳气喘吁吁,从床上惊坐起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在做梦。 他梦见了俞灯青父亲当年羞辱他的场景,在梦里他年少气盛,明知实力不济,还是悍然发起最后一击。 可实际上,在当年他只是冷冷盯着丹霞派掌门的脸,他什么也没做,这件事也被姗姗来迟的师父轻轻放下,仅在事后给了殷唱阳一些补偿,根本没有人过问过他的想法。 也是在那时起,殷唱阳才发现他一直所信赖依靠的师门,其实也并没有那么看重他。 殷唱阳心神恍惚,披衣而起,想起心魔说俞灯青为他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俞灯青会吗?会的。可他最后也总是会妥协! 殷唱阳敲响俞灯青房间的门,不待对方应答,便推门而入。 俞灯青的屋内犹如飓风过境,一片狼藉。地上全是药草和丹药盒子,以及雪花片般散落的丹方,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宝。 俞灯青站在凌乱的杂物中心,听见门口有人走进,他不耐烦地转头,发现来者是殷唱阳,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一时显得有些滑稽。 “你身体有没有什么不适?” 这是自从上次争吵后,两人第一次讲话。殷唱阳率先开口,他担心之前心魔侵占了俞灯青的身体,会给对方造成糟糕影响。 俞灯青目不转睛看着他,在殷唱阳暗自疑惑之际,他几步上前,挥手幻化出一个水镜:“你遇上危险了?脸上怎么会有血迹?” 殷唱阳看见脸颊边有几枚沾血的指印,悚然一惊,下意识看向俞灯青的手,那双手洁白无瑕,没有分毫伤痕,像从未受过伤一样。 心魔既能让俞灯青的手伤愈合,却不记得把他脸上的手印擦一擦,这是在示威吗? 殷唱阳强行压下满肚子怒火:“无妨,应该是在哪不小心蹭上去的。” “你一直有事瞒着我!”俞灯青捉住他下巴,眼中的怒火犹如岩浆流淌,“先前你不想说,我不问,现在你真把我当傻子糊弄了!你现在没有灵力,是个凡人,谁会在船上潜入你的房间,在你脸上留下指痕?!” 俞灯青的手指粗暴地按在殷唱阳脸上,就要擦拭掉那些指印,然而,在几息之间,他发现了某些异常——这些指印和他的手指恰巧吻合! 这意味着什么? 在俞灯青晃神的功夫里,殷唱阳一把推开他,心生不满,渐起焦躁:“与你无关,这件事不用你管!你承诺过会说服你父亲,我来只是想问问,你何时践行诺言?” 俞灯青后退一步,身形微晃,面露难以置信,他和殷唱阳之间何曾如此剑拔弩张过?他俩的关系为何会急速恶化成这样? “再给我点期限,我一定治好你——” 他向殷唱阳徒劳地伸出双手,想要重新获得体恤和谅解。 “可我忍不了了,”殷唱阳漆黑幽深的眼睛静静望过来,“你不会不知道,修为是我最看重的东西,你可以不在意它,而我不能!没了修为,我一无所有!” 他狠狠扯掉戴在胸前的那块玉佛,丢在俞灯青脚边,碧翠的玉佛在地上磕出一声脆响。 在俞灯青震惊受伤的神色中,他怀着隐秘快意,冷冷开口: “你说它能保我逢凶化吉,可我最大的不幸就是遇见你!” 18、第 18 章 直到口出恶言后,殷唱阳才恍然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但他已无暇思考这样做的对错,更容不下后悔,经年累月积攒下的失意,逐渐化为对一切的怨恨。 “我知道,你又要说再等等,反正天大地大是越不过你父亲去的,等我以凡人之躯涉险死了,你还能把我的剑带回剑冢,假惺惺流几滴眼泪,是不是,俞少掌门?” 殷唱阳缓步逼近,几近绝望地宣泄着心中的不满。 俞灯青像第一次才认清眼前人一样,踉跄着后退,跌进身后一把椅子里,他双手掩着脸,呆呆地盯着地上的玉佛碎片。 他坐着,殷唱阳站着,在气势上就更落了下乘。 “我没那么想过!你可知道,若不是我一直从中阻拦,你早就——” 俞灯青闭上嘴,话戛然而止,脸色煞白,目光摇摆不定,充斥着痛苦与破碎。 殷唱阳没想过自己几句话能将对方逼成这样,心生懊悔,但仅存的一点高傲又让他无法低头。 “你叫我如何相信?你父亲是不会松口的,你让我怎么办?一直当个废人,等毒发时摔在地上,连爬都爬不起来?!” 殷唱阳一边发泄,一边忍受着心高高悬起、重重坠下的失落感,他胸口炽热,浑身却冰冷刺骨,连带着呼吸也开始变得迟钝。 不好,或许是他心绪难平,丹毒似乎要提前发作了! 殷唱阳立时便要转身离开,他绝不想在俞灯青面前露出狼狈姿态,那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谁知他一推开门,明茴正站在门外。 不知道她待在门外多久,又把两人的争执听进去几分。 殷唱阳扫她一眼,神情冰冷道:“滚开!” 明茴红着眼眶,却仿佛萌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气,张开双臂,挡在门前: “趁此机会,大家把话讲开不好吗?为什么你们会闹到这个地步,你们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吗?” 在心思澄澈的明茴面前,殷唱阳完完全全沦为卑劣阴暗的小人,他潜藏着的嫉妒与不安,在对方纯净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于是殷唱阳的怒火顺势烧到了她身上: “你来得正好,等客舟抵达天罗观,你便留在那儿吧,天罗观是修仙名门,拜在其下也不算亏待了你。” 明茴惶惑地睁大眼睛,不明白战火怎么就烧到了她头顶。 殷唱阳拨开她的手臂,正要回房,明茴不声不响跟着他。 就在殷唱阳关门之时,对方瘦弱的手掌突然扒住门,在那只手被猝然夹到之前,殷唱阳眼疾手快,停下关门的动作。 “还有何事?” 他满心不耐,从腰腹处升起的刺痛又在一路向上蔓延,这让他只想尽快把明茴打发走。 “我听船上的人说天罗观是学阵法的门派,我想学剑!”明茴仰着头,满目倔强,“我能吃苦,有恒心,殷仙师,恳请您收我为徒,教我学剑!” 说着,她还跪下来,行了不知道从哪学来的不伦不类拜师礼。 殷唱阳的太阳穴一跳一突,身体上的不适让理智也快摇摇欲坠:“你想学剑,我给你几本剑谱,你在天罗观可以自行参悟。现在,别再跟着我——” 他把门一下子合上,从门外传出一声微弱惨叫。 殷唱阳迫不得已打开门,果然是明茴再一次拿手挡门,手被夹了。 她将自己泛红的手掌藏在身后,眼角沁出泪花,却又硬憋了回去:“我会让您看见我的决心的!” “你何必在孩子身上撒气?”俞灯青追出来,正巧撞见这一幕。 “我跟她撒气?既然你这么宽宏大度,如果她并不想学剑,而是想学丹霞派独门心法的话,想必你也很乐意传授,是不是?” 俞灯青无言以对,颓然看着他。 殷唱阳冷嗤一声,在两人面前甩上门。 在关上门后,他神情才显露出几分痛苦,身体倚靠着门板慢慢往下滑。 该死的,这丹毒不解,他隔三岔五就会毒素发作,根本就无法继续游历,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 绵密的疼痛从腰腹延伸到脊背,这让他靠不住门,殷唱阳瘫坐在地上,双目紧闭,只能默然喘息着,时不时还要忧心自己有没有泄露一两句呻.吟。 不知过去了多久,从窗棂外传来轻微响动,乍一听只是像风拂过窗纸的簌簌声,殷唱阳却猛然睁开眼睛,他看见一个人影翻过窗户,飘摇落地。 是俞灯青,不,应该说是心魔。 在殷唱阳模糊的视野里,对方逐渐走近,俯身看向他,嘴唇一张一合,像在对他说些什么。 “快点滚,我不想看到你。”殷唱阳有气无力地哼出一句,又将头撇过去,对方伸手护住他的头,以免他头磕上门板。 “去床上睡。” 对方拉开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将他扶了起来,就要走向床沿。 “你真该死。”在昏昏沉沉中,殷唱阳含糊不清地低声说。 “是。”对方毫不吝于承认,把他放在床上,专心诊视他的身体。 对方难得的温顺让殷唱阳心中的焦躁稍稍被抚平,他心力交瘁,已经丧失任何斗争的力气,只得任由对方的手为自己诊治: “恶心死了,下次再在我脸上留血指印,我非得杀了你。” 对方悬停在他身上的手一僵,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殷唱阳这才清醒几分,警惕地睁开眼睛,或许是对方的治疗起了效果,这一次殷唱阳恢复了目力。 只一眼,他浑身血液都快要凝结—— 俞灯青正低头看向他,目光里满是怀疑和审视。 “在你脸上留下指痕的人,竟是我吗?”俞灯青垂下眼睫,喃喃自语着,那只手不自觉抚过殷唱阳原先留有指印的脸颊,“难怪我感觉自己最近变得嗜睡了。” 怎么会?这次居然是真的俞灯青! 殷唱阳心中大骇,身体完全僵硬成了一块石头,他茫然转动着眼珠,声音沙哑:“……不是你,跟你没关系。” 他差点咬到舌头,也不管刚才讲的话对方信不信,手脚并用就要从床榻上爬起来,直到俞灯青按住他的肩膀。 不知道俞灯青思考了什么,他浓黑的眼睛里像暗藏了两簇鬼火,亮得瘆人: “来,唱阳,你坐好,我教你丹霞派的心法。” 殷唱阳身形一顿,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去,俞灯青正静静望着他:“你不是一直想祛除丹毒吗?那我教给你。” “你到底是谁?” 殷唱阳颤着声问,他的手指甚至有点发抖,在愤怒和心悸的驱使下,他拽住对方衣领,但对方轻松往后一仰,殷唱阳就顺着力道向前,扑在对方怀里。 俞灯青双臂舒展揽住他,替他擦了擦冷汗涔涔的额头,低笑起来:“我以为这次演得比上次有长进,怎么,师弟还是不满意?” 殷唱阳明白,仅凭失去灵力的废人之躯,是无法与心魔抗衡的,然而在此时此刻,他的心中还是无可抑制地升腾起剧烈杀意。 他低垂着头,闭上眼睛狠狠咬自己的舌尖,直到尝出一丝血腥气,才渐渐平复了心神。 “你这样三番两次侵占俞灯青的身体做什么?再这样下去会被他发现的!” 殷唱阳贴近心魔,双手攀上对方脖子,十指用力,开始掐紧:“别再搞这些奇怪的把戏,别再戏耍我,我真想杀了你!” “那就来吧,”心魔微笑着,任由殷唱阳掐他脖颈,直至脸色渐渐青紫,失去了皮肤的光泽,“等你掐死了他,你就跟我一样,彻底为正道所不容了。” 殷唱阳立时清醒过来,猛然松开掐心魔脖子的手。 确实,现在心魔正躲在俞灯青的躯壳里,他要是掐死对方,俞灯青也会凶多吉少。 这心魔就是吃准了他会投鼠忌器! 甚至因为他松手太晚,俞灯青的脖颈上已经出现了一圈掐痕。 殷唱阳精疲力尽、失魂落魄地下了床,走到桌前,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他想冷静冷静。 心魔却悄无声息跟上来,静立在他身后,俯身搭住他的肩。 在烛影里,简直像他的影子被心魔的影子环抱住了一样,殷唱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当即伸手剪掉烛芯,放任自己待在一室昏暗中。 而心魔也终于不疾不徐,将那个秘密吐露在殷唱阳耳边。 19、第 19 章 这天清晨,殷唱阳醒得很早,他躺在床上,静静看着头顶的屋梁。 外头似乎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光大亮,光线透过逼仄的窗户轻盈洒下,驱散了点室内的孤寂。 殷唱阳枕着手臂,听见屋外甲板上传来响动,那是多人行走时的足音。 平时甲板上很少这么热闹,众人好像在不约而同迎接着什么。 殷唱阳思索片刻,才想起来是船快要停靠在沄国的缘故。 人界主要由四个幅员辽阔的大国组成,在这些大国的版图之外,还存在着不少小国家,而沄国就是其中一个积弱小国。 殷唱阳的二师姐正来自沄国,她本是沄国的皇女,在沄国国力鼎盛时期,被送往修真界,那时沄国还是能与其他四国并称的强国。 不过岁月如流,沄国逐渐由盛转衰,沦为末流小国。 既然这艘客舟会在沄国停靠,殷唱阳本想传音回宗门,试探下二师姐的口风,看她有没有什么话要带回家中。 倏忽之间,他想起自己失去了灵力,不仅没法神识传音,甚至连芥子袋都无法打开,更没办法启用那些需要灵力的传讯法宝。 殷唱阳面色一下子变得难堪,从床上坐起,坐在床沿,犹豫着要不要为这点事去求助俞灯青。 随即,他放弃了联络二师姐的想法。 算了,不联系也没什么要紧的,他现在并不想见到俞灯青,也难以再全然信赖对方了。 这种想法一旦冒出,就挥之不散。殷唱阳手肘支在膝盖上,颓然捂住脸。 毫无疑问,他还喜欢着俞灯青,然而经过种种争端、彼此隐瞒,他纵然再喜欢对方,也无法如先前那样交心了。 “给。” 听到声音,殷唱阳抬起头,心魔突如其来现身,丢给他一块石头。 殷唱阳顺手接住,发现是块留影石,有留存影像和即时传讯的功能。 “你从哪搞到的?” “偷的,”心魔粲然一笑,“你忘了我接连附身他两次,从他那边顺点东西回来,有何稀奇的。” 居然是从俞灯青那里偷来的,殷唱阳心中不满,但眼下又容不得他清高拒绝。 他握着那块留影石,尝试用灵力开启它,当然又失败了,一调转灵力,殷唱阳的腰腹就像被千根针扎过,他顿时闷哼一声,弓起了腰。 心魔默然看着这一幕,抓起他的手,渡了些灵力过去。 借着那丝丝缕缕的灵力,殷唱阳成功启用留影石,它向上方投射出一道光幕,画面波转,最后定格在二师姐的脸上。 二师姐似乎正在后山的药圃里采药,那里虽靠近禁地剑冢,但整座后山受剑冢影响,灵气比之别处浓郁数倍,所以宗门还是划分了一片土地用来栽种灵植。 二师姐接收了来自留影石的通讯,见发起通讯的人是殷唱阳,她诧异挑起了眉毛:“小师弟,你怎么想起给我传讯?” “我即将抵达沄国,来问问你需不需要带话给宫中。”殷唱阳面色肃冷,瞧着不像是关怀,反倒像兴师问罪。 也不怪二师姐会这么惊奇,殷唱阳出门在外,极少会联系宗门,哪怕在整个修真界逛了一圈,回来时也不会给任何人带礼品,哦,师父和俞灯青是例外。 “不必了,多谢小师弟的美意。我既已身在修真界,尘缘旧事自当放下。”二师姐笑着摆了摆手,从田里拔出一株泛着乳白色光晕的灵花。 她是个相貌清丽的美人,亭亭玉立,此时脸颊边沾了零星泥土,看起来仿佛是株柔弱无依的菟丝花,可实际上出身皇室,心思坚韧,颇有城府。 殷唱阳平日里鲜少与她打交道,因此套话套得很生硬:“二师姐心胸开阔,非我所能及……最近师父有没有什么挂心之事?我见他夙兴夜寐,想带点沄国的安神香料回去。” 沄国是一个主要靠海运贸易的国家,盛产香料,最名贵的香料自然都进贡给了皇室。 二师姐满以为殷唱阳是想借她的便利,获得专供给皇室的香料,稍稍皱起了眉: “师父看着一切如常,并没有忧心伤神之兆,至于香料……我已经拜入仙门数百年,世事流转,凡间应该早不认我这个百年前的公主了,这件事我恐怕帮不上忙,抱歉。” 殷唱阳说没事,又寒暄几句,掐断了通讯。 他侧头看向心魔,心魔也正注视着他,见留影石上的画面消失了,对方饶有兴致地问:“你问出什么来了?” 当然什么也没问成,殷唱阳心生焦躁,但面上不显:“听见没,师父一切如常,你的鬼话全无可信之处。” 他倨傲看人的样子像只凶猛精悍的海东青,心魔笑了一声,伸手想摸摸对方头顶,被殷唱阳一把拍开。 正当此时,门外传出叩叩敲门声,那声音颇为急促,殷唱阳将留影石抛回心魔手中,低声叫对方快点滚,然后起身去开门,打开条门缝。 门外的人是船上的舵手,面容沧桑,鼻子左右有两道深深的沟壑,笑起来时,那两道沟壑更深了: “仙师,我们的客舟遇上了大麻烦,在前方的海路上,有一团巨大的瘴雾,还望您能和同伴出手,用仙术护持一二,不然这船怕是要触礁了……” 说到最后,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殷唱阳心中一沉,当即前往指挥的舱室,他到时,才发现俞灯青也在,对方背对着他,正俯身看一台窥远镜。 殷唱阳走过去,碰巧俞灯青刚直起身,两人视线相撞,俞灯青迟疑了下,让出一个身位。殷唱阳站在窥远镜前,弯下腰,将眼睛送到冰冷的镜筒前。 方才还是个丽日当空的好天气,眼下天空却乌云翻涌,海水也被浸染成深沉的灰蓝色,最惹人注目的是,目力尽头的沄国海岸线上,确实笼罩着一团漆黑瘴雾。 那瘴雾遮天蔽日,似乎能隔绝一切光热和生息,散发着不祥的威势。 殷唱阳心底一惊,尽管他现在丧失了灵力,然而凭借多年对付魔族的经验,他能断定那团瘴雾里蕴含着魔气。 若没有人干预,这艘船驶进瘴雾中,根本就不止触礁这么简单,整艘船在顷刻间就会四分五裂,被狂乱的魔气给撕碎。 他从镜筒前移开眼睛,看向窗户外的茫茫汪洋。 俞灯青面色凝重,拍了拍手,吸引屋中所有人的注意:“为今之计,我会操纵这艘船,以灵力掌舵,控制船的航向,至于船上众人,都回到自己房间去,无论听见什么异动都不要外出,快一点,现在就疏散起来!” 船舱中的众人起初满是慌乱,在船长舵手的组织下,很快涌到甲板上,自发进行疏散撤离。 殷唱阳还站在舱室中,俞灯青用胳膊碰了碰他,他侧目望去,对方直视他的双眼,眸光犹疑一瞬,便恢复了坚定: “你现在也回去,这瘴雾遍布魔气,你没有灵力,遇见了应付不来,交给我吧,我会让船平安抵达沄国的。” 屋外雷声轰鸣,有雨丝飘进敞开的窗户里,沾在殷唱阳手背上,要下雨了。 殷唱阳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着俞灯青,直到对方不自在之时,才转身走出屋子。 整艘船开始剧烈颠簸,他走在甲板上,步伐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比船还高的浪花冲天而起,黑沉的阴云重重汇聚在一起,仿佛在下一刻就要垮塌在他头顶! 殷唱阳奔跑起来,在瓢泼雨点落下之时,在甲板上漫无目的地跑,他浑身湿透,淋成了落汤鸡,然而在雨帘中,他感到身心被冲刷,蒙昧的心快要冲破什么,变得清明轻盈。 他躺倒在甲板上,嗬嗬喘息着,雨幕大得他睁不开眼,他干脆闭目,干脆拿手挡着脸,低声笑起来。 成为废人非他所愿,解不了毒也非他所愿,如今仰人鼻息,需要靠俞灯青庇护,更非他所愿,但他无能为力,只能在仰倒在天地之间。 落在脸上的雨变小了,殷唱阳后知后觉睁开眼,才发现是明茴撑着伞,怯生生站在他身边。 “你不怕死?还不回去躲着。”殷唱阳有些好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明茴慢慢摇了摇头,蹲下身,向他伸出一只手,想拉他起来。 “上次我关门夹到你的手,伤到骨头没?”时隔许久,殷唱阳才这样轻飘飘问。 他握住对方的手,对方的手并不大,此前因为干农活,掌心里都是茧子,皮肤也呈现小麦色,放在殷唱阳掌心时,像冷玉和麦芒。 明茴又摇了摇头,似乎鼓足了勇气:“我真的想学剑,那天我在海底,看见你和海底的怪物缠斗,那些招式真漂亮,比烟花还绚烂,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美的剑法。” “你这辈子才活了多久。”殷唱阳嗤笑一声,没有理会明茴的搀扶,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拧了拧湿漉漉的头发和衣袍下摆。 “不行,你光看见剑修的人前风光,还没体察过背后的险恶和孤寂,一朝不慎,功败垂成,如你所见,我就失败了,成了废人,所以我不能继续带着你。” 明茴不敢再说话了,拿眼角偷偷地瞄殷唱阳。 殷唱阳也不欲为难她,夺过她手中的伞,自己给两人撑着。 他把明茴送回房间,出门之时,风雨大作,暴雨简直要刺穿四面八方。 在凄风苦雨中,心魔手持灯烛,站在他的房间门外,天地皆暗,烛火的暖光却微弱照亮了心魔的脸,白璧无瑕,像高居莲台镀了金的仙人像。 对方站在雨中,雨水却顺着周身看不见的屏障轻缓滑下,滴滴答答的雨声从檐下传来,一声一声,也同时敲打在殷唱阳心上。 20、第 20 章 殷唱阳心惊胆战,立时四处张望,唯恐被人发现心魔的存在。 所幸船上人都听从俞灯青的号令,并没有人不怕死地在外逗留,周围空无一人,四下皆静,只有哗哗暴雨冲刷着一切。 殷唱阳头重脚轻,发丝经由雨水沾湿,比平时沉重许多,他的心也沉沉地坠着,在心魔缓步迎来之前,率先从对方身侧走进房间。 心魔手持灯烛跟进来,将烛台放在桌上:“看来不用给你留灯,本来还担心你在船上摔倒,你倒悠游自在,在雨中抒展情志。” 殷唱阳的头发还在淅淅沥沥往下滴水,外袍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透出精瘦的腰身。 他浑然不觉自己有什么需要打理的,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在昏暗的室内,幽幽地看着心魔: “别打着关心我的由头,说得好听,你只是想窥视我。” 心魔莞尔而笑,风致如晴光雨色,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舒怀,他总是这样,明明蕴藏着一肚子坏水,却能靠着清雅出尘的皮相蛊惑世人。 而殷唱阳自认为摸透了对方秉性,他冷嗤一声,翻起桌上的书,打算继续寻找解毒之法。 心魔走近他,屋内就一把椅子,又正被他占用着,心魔于是静立在桌边,没发出什么声息,也没什么动作,可投落的阴影刚好遮住了他的书页。 殷唱阳忍不了片刻分毫,正要抬起头发火,眼前视野一暗,有什么东西盖在了头顶,他低骂一声,就听见黑暗外传来轻笑。 “别动,擦头发呢。你头上的雨水把书都打湿了,也不嫌难受。” 随着头顶传来揉搓的力道,殷唱阳从巾帕下露出眼睛,斜睨着心魔:“你真是闲得发慌,多此一举。” 心魔弯下腰,弹了下殷唱阳的额头,在对方面色发沉之时,按住对方的脑袋: “你如今没了灵力,使不出除尘诀,衣裳也要换,不然若是感染了风寒,又遇上丹毒发作,搞不好就真交代在这了。” 仿佛担心殷唱阳意识不到严重性,他的手抵在殷唱阳咽喉,比了个“死”的手势。殷唱阳很不习惯有人触碰自己的要害,浑身一僵。 心魔见到他紧张的模样,笑意加深了一些,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止,轻柔地从他发顶擦到发尾,偶尔碰上打结的地方,还会轻轻拽住上半段头发,用手指细细地梳开。 殷唱阳受不了对方温吞的服侍,他坚信对方没安好心,背始终紧紧地绷着,湿透的衣服在穿了这么久之后,早已被体温捂热,他已经感觉不到冷,反而察觉出一种怪异的热。 他并不能理解那种热意从何而来,当即想挣开心魔,却忘了自己的头发还被对方握着,刚一起身,头皮被牵拉的感觉传来,伴随着刺痛,他听见心魔微微一叹。 心魔将手上扯断的几根长发展示在他面前:“你再乱动,头发还没擦完,倒先秃了。” 殷唱阳冷冷瞪着他:“我自己来。” 他伸手去够心魔手上的巾帕,对方却拿远了一点,摆明了在这点小事上都不想让他如愿。 殷唱阳心中压抑着火气,他干脆不想着擦头发了,继续看书,可身后那双手又悄无声息靠上来。 殷唱阳暗骂一句,站起身,避开心魔,往床榻边走,他也不管身上潮不潮湿,直接坐在榻边,用冰冷彻骨的眼神盯着心魔。 船还在颠簸,沉闷的雷声十分震耳,仿若就在船顶响起,窗外的天色已经漆黑如墨,更有鬼手一样的风拍打着窗沿,激起哀哀鸣泣一样的哭嚎。 殷唱阳知道,现在才是重头戏,船已经驶入瘴雾中了。 整艘船陷入前所未有的摇晃中,简直像要乘着浪头飞出去了,殷唱阳本坐在床沿,受此剧烈摇晃影响,跌进床榻中,脑袋撞上了床柱,发出闷沉的咚声。 他捂着额头,倒在榻上,脸色更差劲了。 屋内的烛火经过这番动荡,也早已熄灭,屋内一下子暗得惊人,伸手不见五指。 整艘船似乎与世隔绝,被拖进了最可怖最幽暗的深渊中。 殷唱阳只能听见自己的低喘声,他下意识望向不远处,在灯火熄灭以前,心魔就站在那儿,但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隔着浓浓黑暗,和想象中的人影一直对峙。 这夜晚太过死寂,殷唱阳一时疑心起了这整艘船上是不是真的有旁人,除了窗外魔气肆虐的声响,他没听见任何属于活人的声音。 殷唱阳摸索着起身,准备去窗边近距离观察魔气。 然而,在一片黑暗中,他被人牢牢抓住了脚! 殷唱阳立刻反应过来是心魔干的,他蹬了几下,企图把对方一脚踹开,谁料对方打蛇随棍上,当即把他的一双腿都夹在怀里。 “该死,放开我!”殷唱阳彻底愤怒起来,可还不等他挥拳给予对方痛击,他的手也被对方压住了。 心魔像条蓄势待发的毒蛇,终于捕获住了轻敌的猎物。他的身躯完全覆盖过来,殷唱阳甚至能感受到有冰冷的吐息扑在颈间。 “你要做什么?”殷唱阳的声音里终于带上几分罕见的慌乱,他扭动着身体,希望能找到空隙摆脱对方的压制。 “你想不想解毒?” 心魔的嗓音不疾不徐,十分柔和,他极其擅长给人编造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我有一个法子,只看你愿不愿尝试。” 在这种情况下,殷唱阳纵然对解毒的方法再心动,也不可能答应下来,他现在只想让对方立即起身,快点滚。 “我不需要!” “你难道不想恢复灵力?没了灵力,你连在夜间视物都做不到,真可怜。” 心魔悠悠叹息着,手指悬空放在殷唱阳眼前,殷唱阳只能隐约看到对方好像在绑什么东西。 “没有你那破法子,我照样能恢复灵力!”殷唱阳扬起头,打算拿头去撞心魔。 心魔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物件,专门腾出手来按住他的脑袋:“可时间不够。” “没有那么长的时间让你耽误了,接下来险境重重,你还会遇上很多次这种情况,你打算怎么办,一直躲在优柔寡断的俞灯青身后?你还能躲多久?” 殷唱阳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也明白,对方说的是实话。他的心像被扔进油锅又捞出来,只剩满腔煎熬。 “那要怎么做?”他颤着声问。 “我会用灵力替你逼出丹毒,但毒素需要个宣泄的出口,它离你的喉咙太远,只能从下面纾解。” 殷唱阳惊诧地睁大眼睛,在下一刻,心魔伸手过来。 窗外暴雨如注,客舟颠簸得像只摇篮,殷唱阳被心魔把持在怀中,他羞愤欲死,狠狠地咬着手背,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沦为这样。 骗鬼去吧,哪有用这种方式解毒的?! 他想张嘴咒骂,想拔剑相向,但心魔没给他那个机会,只是拽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咬自己: “真是属狗的,心情不好老咬自己做什么。” 屋外雨声潺潺,这艘客舟如同一片飘摇无依的落叶,随着汪洋起落浮沉,在天地间的浩大雨势里,与汹涌的、无孔不入的魔气艰难抗衡。 殷唱阳的心悬在了嗓子眼,他颓然看向窗外,实则在暗中积蓄灵力,打算等丹毒一旦完全排出,就拔剑杀了心魔! 什么精心筹划,步步为营,全滚到一边去吧!他现在就想杀了心魔!! 雨声怒吼咆哮着,巨大的瘴雾化为飓风,冲击着船体,船舷发出不堪重负的喀吱声,似乎在下一刻就要四分五裂! 闷雷猛然炸响,那白光照亮了屋内,门外传来剧烈拍击声—— “唱阳,是我,让我进去,我是来传授丹霞派心法的!” 是俞灯青的声音,他怎么会在这时出现在门外? 可是太迟了! 殷唱阳心烦意乱,敲门声又纷乱嘈杂,恰似某道催命符。 怎么能让俞灯青见到这么不堪的场景?他要是破门而入,一切都完了! 殷唱阳爆发出空前未有的愤怒,绝望高呼:“滚——都给我滚!!” 他摸到身边的石头,那是从心魔身上掉下来的留影石,用尽全力,重重地砸在门上。 “砰”的一声,门外安静了。 殷唱阳胸口猛烈起伏着,直到心魔用指腹擦过他的脸,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脸上居然沾着湿痕。 他哭了吗?他怎么能在人前哭泣?! 殷唱阳慌忙想擦去泪痕,结果一时不察,从喉间溢出一声抽泣,他懊悔得恨不能扇自己两巴掌,心魔抓住他的手,将头凑过来,啄去他脸上的泪珠。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你好好睡一觉,我保证你醒来时,还是那个剑术高超的修行天才。” 心魔一下一下拍抚着他的背,将他塞进被子里,替他捋了捋散乱的头发。 殷唱阳身心俱疲,一瞬间只觉得不想再思考任何事,只想躲在某个永寂的港湾中,放任自己一直沉眠。 心魔的手隔空掠过他的面目,给他施加了一个安眠术。 殷唱阳终于沉沉睡去,在梦里,一直隐隐感觉有什么吹拂在脸边。 * 隔天醒来之时,心魔已不见踪影,殷唱阳从床上坐起身,试着调用灵力,才发现灵力竟真的成功运转了一个周天。 他几乎要喜极而泣,熟悉的力量感又充盈在体内,他拿出芥子袋、抚霄剑,和它们之间的联系依然坚不可摧。 检查完毕后,殷唱阳翻身下床,打算去看看客舟穿越瘴雾后的情况。 谁知眼梢一扫,他看见有什么东西垫在枕头下,还露出小半截。 他抬起枕头拿出来,才发现是两簇绑在一起的头发。 殷唱阳并不在意,只以为是昨天头发没梳开就睡了,导致发丝打结脱落了一些。他随手把两簇头发扔在地上,起身出了门。 他一出门,看见两岸潮平,绮霞映水,显然整艘船已经顺利渡过了瘴雾。润泽的海风也柔柔拂过脸庞。 甲板上的舵手看见了殷唱阳,笑着寒暄了一句。 殷唱阳微微颔首,心情也渐渐明朗起来。 不管怎样,眼前的难关已经度过,沄国的海岸线近在眼前,那些灰暗的、受丹毒折磨的苦闷日子将一去不返。 他会迎来新的征程,离海上蓬莱更进一步,完成任务载誉而归,赢得师父的赞许和器重,这当然再好不过。 旭日破开海平面,裹挟着万千辉光,缓缓升起。那些鎏金的云霞映衬着水波,极致绚烂,几乎要刺痛殷唱阳的双眼。 他眯起眼欣赏了下朝阳,在双目快要酸涩之时,垂眸让眼睛休息一会。 只一眼,他顿时浑身冰冷,瞳孔紧缩。 因为他看见地上某样不同寻常的东西—— 那块本已经被他摔碎的、现今却完好如初的玉佛。 就这样在暴雨里,放在他房间门口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