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摆烂相夫人》
3. 第 3 章
堂屋偏暗,西侧那边开着一扇窗,外头的光钻进来,倒是让离着西侧的那一边显得要亮堂一些。
沈蕊玉的祖母萧氏便躺在搁置在西窗户边上的躺椅上打盹。
如今尚书府由沈蕊玉的母亲当家,沈蕊玉这位年纪不太老就由着媳妇当家的祖母不仅不太管事,还好静,且静得下来。她不让人哄,也不让人陪,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活着,容貌看起来比沈蕊玉的亲母大不了几岁。
不管闲事的人容易年轻,也活得长久,上辈子沈蕊玉死之前,这位老祖母还活着。沈蕊玉不知多少次回去看她,她便一遍一遍来回摸着沈蕊玉的手,跟她讲:“蕊蕊,不要委屈了自己。”
好多次,沈蕊玉被她摸得差点掉眼泪。
年纪尚小看不透时,她觉得祖母这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性子固然不争,但也软弱。后来经历得多了,才知老祖母的这种不争,是在替儿女在争。
祖父沈翰家祖籍非大龙京城人士。他一个在外地做官做到朝廷为工部尚书的人,性格强硬,手段铁腕,庶子的出生与婚姻都在他的安排之下,可见他为了在京城替沈家落脚会不计任何手段,任何结果。
京城权贵林立,多的是自大龙开国以来就盘锯在此地的世家,比如,公都府……
公都府大得能住下小千号人,府内大得跟个几十户人居住的小村落似的。大龙京城位于东北方位的那一大整块地盘,全属于公都府,都属于公都府说了的算,大龙首府应天府的官员来此办案,都得先知会公都府一声。
而沈蕊玉祖父,是大龙位于西北的翼沙州的州府人士。翼沙州穷得哟,在那里当大官贪十年,还不如在南边富庶州府当个小官贪一年的多。
沈蕊玉记得上一辈子皇帝查贪腐,翼沙州上任了八年的知府贪里的钱,查出来还没有在江南梅水州内上任六个月的县令多。当时此消息一出来,沈蕊玉在公都府笑了半天,还跟公都周讲,保一保翼沙州知府。
人家委实太可怜了。
不过沈蕊玉此话出来,也不是真看人家可怜。那翼沙州的知府是她娘家远房亲戚,攀的她祖父的势当的翼沙州的知府。他失势了,也由沈家出面保,祖父的消息递到她这来,她当晚便跟公都周说了。
当时公都相爷还不是公都相爷,仅是皇帝之下的三大臣之中的御史大夫,正好主管官员贪腐的事,妻子提出要保娘家人,他当真也保了。
沈蕊玉替他管好公都府,沈蕊玉提出的需求,他也一概满足,御下有术,赏罚分明。
沈蕊玉上一辈子,干的便是这些蝇营狗苟的事,卖自己的血,满足他人需求——旧时代大户人家养出来的高等牛马。
话说回来,沈蕊玉祖父为在大龙京城争得一席之地,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一个靠家族举族之力,乃至还砸锅卖铁给他凑钱才在京城买下一座房子的男人,妻子阻挠不了他开枝散叶,更无法阻挠他誓要在这个年百年世家林立的京都咬下一块地盘的决心。
要是到了阻碍沈家百年大计的程度,妻子随便换,弄死,搞残,分分钟的事。沈蕊玉祖母聪明,很明白自己嫁的是什么人,丈夫把她安在哪个位置,她就老老实实安在那个位置上坐着不动。
她听话换来的便是,她那天资不高的儿子会继承整个沈府,而她,则会安享整个后半生。
在他府妻妾不和,斗得你死我活,甚至毁家灭族也在所不惜的例子频频出现的大龙京城,沈府都不用太努力,仅靠着沈尚书老实当差,在沈蕊玉现今才十六岁的年纪,也位列京城二流家族了。
如此也让她入了公都府的眼。
沈蕊玉那天真可爱的婆母,在暗中见过她之后,听说是欢天喜地,含泪跟她儿子说的她给他找了个好媳妇……
后来沈蕊玉从公都家的人嘴里听到这话,也怀疑过她那早过世的婆母是假天真,可能在梦中见过她歹毒的一面也说不定。
话再说回来,祖母不管事,也是管事;祖母看似无情,也是最有情。
她都舍得在沈蕊玉当相夫人的时候,跟沈蕊玉讲:孩子,你也要多想想自己。
其实沈蕊玉想了的。
想了没用。
没人成全她。
再见到祖母,沈蕊玉悄步过去,在她身侧蹲下。将将蹲下,今年年仅五旬有一的祖母萧氏便睁开了眼,朝她露出一个笑来。
她尚年轻,还长着一张不过三旬余的脸,这一笑,露出的仅是她清秀宁静的美貌,毫无慈祥之意,沈蕊玉鼻孔一酸,心中泛起了自重生以来,第一次由衷而出的情感。
女人呐……
哪怕活得好,也得盘着,缩着,压抑着……
她到底不是十六岁,也不知前世她死,老祖母闻信,心中会如何。可如今沈蕊玉见着尚年轻的祖母,对着这个缩在小院子里,把所有生存空间给了儿孙的女人,心中满是怜惜,她探出手去,别着貌美年轻祖母脸边的发,把那缕黑丝轻轻细细地小心地别到了祖母的耳后。
她怜惜不已,萧氏看着举止,却是愣了神。
可娇儿脸上的怜爱,满是对她的情感,萧氏不知这怜爱从何而来,却是读到了娇儿对她的情。她摸过娇儿的手,握在双手当中,摇晃着躺椅,跟她笑道:“我儿来了?可饿了?”
“嗯。”沈蕊玉漫应一声,问她:“昨晚又没睡好?”
“怎地没睡好?”萧氏否认,松开她的手扶着扶手站起来,又过来牵她的手,往摆在正堂的八仙桌那边走,道:“这清早的风舒服,打个小盹而已。”
昨晚她确实一晚没睡。三姑爷又纳了新妾,捧在手心呵护着长大的三女儿来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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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些年是怎么忍得下的。二儿子昨晚跟媳妇要钱没要到,打了媳妇,二媳妇跑到她这来哭诉着她不想活了……
一桩一桩的事,缠得她无法入睡。
但这些事跟孙女儿讲什么?她还年轻,尚还在闺阁当中的这几年,是她人生当中最好的这几年,萧氏舍不得让她这几年都受苦。
苦在后头呢,有得是她吃的时候,如今还在娘家人的手里头,就让她过几天舒服日子罢。
“给你烙了萝卜饼,你最喜秋后的萝卜味,这不,我昨天让庄子准备,庄子一早就送过来,厨房那边就给你做了。”长孙女日后身份不一般,自从她说了亲,这府里,老尚书老大,她老二,连她父亲都要排到她后头去。萧氏也喜她,但这喜,跟尚书爷喜欢这个有用的孙女儿不一样,萧氏喜欢的这个依着她的膝头天真烂漫长大的长孙女,是喜欢长孙女陪伴她的这些岁月,是喜欢长孙女对她的依赖,是怜惜长孙女日后出了嫁要过的那些没人帮扶的岁月,她心中对长孙女儿怀有各式各样的情感,无法与孙女用言语诉说,便把这些情感放在了吃上,喝上,对待上,“给你熬了点姜汤,知道你不喜欢那股味,添了点桂圆红枣进去,等下你捏着鼻子喝一碗,就当是为祖母喝的。”
沈蕊玉闻言,鼻头不禁又为之一酸。
上一世,她自诩穿越而来,有着几分这世道没人有的小聪明,她自负又自傲,实则蠢得要死,自以为是。祖母操心着她的身体,母亲操心着她的私房钱,又无法与她明说,只能暗暗帮忙又提醒,她察觉到,心中还暗笑她们封建愚昧……
可现实呢?
她被祖母精心照料着的身体,帮她熬过了那打着的一场又一场的硬仗,别人被她气得在床上吐血昏沉,她还能气势汹汹跑到人家门前大喊:给本夫人滚起来,迎我!
那人被她气得更像一个死人了。
母亲让她暗中攒的钱,更是帮她渡过了一次又一次连公都周都不对她施以援手的难关。有钱,就有人帮她做事,就有人让她知道,谁想让她死。
那是一次次她自己帮自己打通的生关。
男人们画大饼,害死人不偿命,还心安理得,人死了还嘲笑被他们害死的女人;尝过苦头的女人提醒她,你要身体好啊,你要有钱……
要身体好啊,要有钱。
照顾她身体的祖母就在她身边,沈蕊玉心想,再次重生回来还是有一点意义的吧……
至少,她在祖母尚年轻美丽的时候……
沈蕊玉回过头去,朝简单以一个白玉簪束了满头黑发的祖母讲:“阿婆,你今天好瞧呢。”
阿婆,你不止今天好瞧、好看,你以往,以后都是好瞧、好看的。
可惜上一世,我从未与你讲过这一句。
这一世,我来跟你讲一讲呀。
4. 第 4 章
娇儿说的话极认真,萧氏回过头去,看着少女认真的脸,不禁哑然。
这孩子……
“今天怎地了?”这般认真,说的话又这般地像蜜。萧氏其实是看出来孙女儿是不高兴的,这孩子不高兴,眼睛都是沉的、冷的,这时候她就像极了她的祖父。她不高兴,却还分外认真,萧氏好笑又疑惑。
“你美。”沈蕊玉回她。
“啊?”
“你美。”上一世没奉承过几个人的沈蕊玉道。
她连着说了两次美,萧氏反应过来,确认孙女儿是在认真夸她,当真是笑了起来。笑意从她心底钻起,蔓延到了她的眼底和脸上,她回身,轻拍了孙女儿的手臂一下,笑骂道:“胡闹,人小鬼大,哪有这般跟大人说话的?”
说是这般说,但孙女儿还是可以说的,萧氏不在意,她拉了孙女儿在八仙桌前坐下,跟躬着背进来的老仆道:“上……”
“上饭”二字没说罢,她见老仆腆着脸走到孙女儿跟前,腰弯着,卑微道:“大娘子,我,我,我我没做惹你厌烦的事罢?”
沈蕊玉微偏了点头,看她。
就是这个脸势,这个眼神,细婶感觉她就是那只要被烫毛的鸡。她欲哭无泪,两手一拍腿,哭天喊地道:“我没做什么啊,真没做什么,就是说您两句闲话,还是被人话赶话,赶到那个份上,才说出来的啊!”
她哭诉,把她前几个跟人暗喻大娘子是个厉害人的事情抖露了出来。
沈蕊玉一听,愣了一下,意识到了祖母身边的这位老人被她吓破了胆,她生怕再让人说下去,人家抖露得更多,到时候连在她祖母身边都呆不下去。是以,她便是很不想跟人说话,也张口道:“你没做,我今儿心情有点不好,去上饭吧。”
人无完人。做仆人的,没几个不背后说主人的,什么话都计较,天下无可用之人。
细婶上辈子也没做出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人便是这样,背后说几句坏话很正常,真让他们干出什么伤害主人、伤害东家的事,多的是不想的人,不敢的也有。
“真没有?”
“没有。”沈蕊玉脸色一冷,细婶见状,哪还敢说什么,跑着出门去了。
萧氏安静地看着,等老仆出去,她略沉思了片刻,与沈蕊玉道:“细娘子就是嘴碎,没坏心眼,且她小儿子在跟着实康,她对你无害。”
沈蕊玉点头,确实是这个样子的。
再则,细婶嘴碎,有嘴碎的好处。祖母不出去,出去嘴碎的细婶便是祖母的消息来源。且细婶是个泼辣的性子,吵架骂娘,动手打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祖母的身边仆人,要都是祖母这个性子,那当真是两点小娇花站一块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块儿掉眼泪,连个动手的人都没有。
娇花身边没恶仆,早晚得自力更生,去当那个恶人。
沈蕊玉知道细婶在祖母身边的用处,刚才她也是怕细婶掉线,自己把自己干掉了,这才出的口。这下祖母说话,她颔首道:“知晓,小事罢了。”
萧氏便欣慰地笑了。
她这孙女儿,当真是个干大事的。也难怪她父亲因着她,走路有风,人生得意的时候不在他十几二十几岁那几年,反倒是现在。
但……
萧氏确实察觉到了孙女儿的不一样,今天的孙女儿太冷、太沉了,这是一种只在她祖父身上出现的气息。
“我儿,”萧氏又摸上她的手,放在两掌当中轻轻地抚着,细看着孙女儿,问道:“何事不高兴?”
沈蕊玉无法跟她说,她不想再来一世了。可沈家……
有祖母,有母亲,有那得意了连她的话都当圣旨听的父亲。这个家,不止没有对不起她,且还是她的牵挂。
人活着,身上总会挂着点什么,沈蕊玉上辈子身上挂着娘家的人,挂着自己的儿女,心甘情愿是心甘情愿,累也是真累——当真要舍下,也无法去舍。
看看能不能别进公都府,进个门户小一点的人家吧。到时候,可能无法像上辈子那样帮沈家,可对沈家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上世沈家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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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入公都家,上升得太快了。弟弟跟着姐夫的屁股一路高升,郎舅党最后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不敢第一刀就开向公都周,往往都是拿她弟弟开刀,什么坏事都想着他,念着他,把她大弟累得一听谁出事了就打激灵,应激得不行,根本无法好好过日子。
这辈子,就过点不用天天担心被人害的日子罢。
“不与您说,我自己再品品。”沈蕊玉无法装少女。好在少女时候的她,因着是长姐,也是个沉稳性子。只是,那时候她的眼睛是亮的。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虽说是穿过来的,但穿过来的时候她就二十出头,心性也在当小孩子的时候当久了当小了,还是对什么都好奇,对没怎么出去过的外面更是好奇,对那个传说是人中龙凤的世家公子也是充满了好奇与羞涩,纯粹就是一个没见过男人的女人心态,后来虽然吃的是同一条猪,但猪肉吃多了,也看多了,对男人毫无新奇之意。如今她刚死完回来,身子疼痛,心情疲怠,没有力气去当那个十几岁的自己,要是让人看出不同来,便不同罢,要是因此把她打死烧死,倒是好事,也是解脱,是以,她毫无掩饰,把自己的心中的疲惫,以及她上世到了死前那个年纪的笃定与独断带了出来。
一个做当家夫人的,决策做多了,都这个德性,话说得再漂亮,都是那个“你得听我的”的意思。
行不行的,都得听我的。
萧氏听出来了,又是一愣。这时细婶带着丝绢还有厨房的几个帮佣把饭菜抬了进来,她便止了话,心中静静想着孙女儿的不同。
片刻之后,她便释然了。
娇儿在想什么不要紧,不告知她便不告知她。没两年孙女便要出嫁,心中能想事,能藏事,对日后她出嫁的那样的大家族来说,是好事。
“老夫人,大娘子……”细婶是个咋呼性子,可做事当真是麻利,这片刻之间,便把饭菜摆满了全桌。
桌子上还放着个冒着火的小炭炉,那煮着盐姜八宝茶的小铜锅一放上去,开水热滚滚地鼓着泡泡,给初秋清早所带来的凉意带走了几分。
5.第 5 章
祖母小院的仆从连着洒扫浆洗的仆人在内也就五人,吃的也简单,往往都是些小粥小菜,看起来颇为朴素,实则当中看似最不起眼的一盅补汤,往往要好几两或是十几两银子。
沈蕊玉上一世仗着身体好,又觉得自己年轻,不愿意吃这些东西,总觉得那是命不久矣的人吃的。
这一世,祖母把她的那一盅补汤放到她面前,只觉自己目前仅凭着一口气在吊着这年轻的身体的沈蕊玉拿过,一口气喝下。
再回首,祖母看呆了她,紧接着,祖母欢快地地拍打着她的手,连说着:“好,好,好!”
也不知道她在“好”什么。
不过沈蕊玉听着声,也点了下头。
是好,果真命不久矣的人,就得吃点命不久矣的东西。
此前她没胃口,只觉一身寒气遍体,这口补汤下去,她拿了筷子,夹了块萝卜丝饼到了碗里。
“哎?欸?”不止是萧氏,侍候她们吃饭的细婶和丝绢也是看呆了眼,细婶一愣,紧而眉开眼笑,拿起小碗和勺,手里添着八宝茶,嘴里则和老夫人道:“老夫人,您看看,今儿个一早我起来就听到喜鹊在叫,我还当是有什么大好事要发生,果然是大好事!大娘子今儿个都不用您劝,愿意吃这三味汤了。”
这三味汤由着三种昂贵的药材熬成,因着贵,就一口的量,哪怕是沈府这种人家,也是要看人看量给的。以往只有老夫人吃,但只要大娘子和二公子在,厨房那里会送来三盅,若是大娘子和二公子不吃,往往都会留下,白天再添点开水,让老夫人冲了喝水。
这是大夫人对老夫人的孝敬,也是对大娘子和二公子的爱护。
今天只有大娘子在,厨房送来两盅,细婶还想今儿还要多去厨房要两趟开水,给老夫人把补汤冲了喝了,未料想从不沾补汤一口的大娘子今日开了樱桃小嘴,愿意吃这她道只有年纪大的人才吃的大补汤了。
细婶不知她眼前的这个大娘子确实是年纪大了,且上一世还油尽灯枯,这世将将活过来,也跟个半死人差不多。这口补汤来得及时,一口气上来,吃了一块萝卜丝饼,喝了两口热八宝茶,在眼前的一片氤氲中,方才觉得自己身子里有了丝热气。
此时,她有些恍惚,看到门口过来一个满头珠钗摇晃的人,还当是回到了公都府,眼皮瞬间往上一抬,神情冷洌。
再细看,却是她母亲,江盈宜江氏。
“娘,蕊蕊……”江氏想着事进堂屋来,眼睛没细看里头,这时叫着人抬起脚来,冷不丁地对上女儿的眼,身上一凝,这脚在空中一顿,眼睛仔细看着她女儿,方才把脚踩在地上。
她进了门来,错愕看着女儿,嘴里喃喃:“怎么了?”
怎地如此看她?
沈蕊玉起身,细婶和丝绢退开地方,让她往门边走,她越过她们,双手扶了母亲的手臂,扶着她往凳子边上走,问道:“您怎地来了?”
沈府由她母亲当家。尚书府如今家大业大,她母亲要管的事多,一大清早的更是要过问一家子一天的吃喝,是要坐在尚书府的大堂那边主持大局的,这个点来祖母屋,肯定是有事。
“呃?”江氏撇头看她的眼,看她只是眼神有些清冷,刚才那种睥睨的眼神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江氏惊疑不定,有些心不在焉地坐下。等到女儿也在身边坐下,婆母坐在她对面,好像也不觉得大娘子有什么不对的,她左看看,右看看,见女儿接过细婶拿来的碗筷,摆放在她面前,还是那副是她好女儿的样子,她这才按下刚才女儿那一眼下意识带给她的震惊与惧怕,定了定神,跟对面的婆母道:“娘,这两日身子可好?”
“好。你吃过了吗?”萧氏道。
“没,我过来找您和蕊蕊,有点事。”江氏说着,又看了女儿一眼,见女儿往她碗里夹她爱吃的煎馒头,她这才面色一柔,朝女儿露出了点笑。
“什么事啊?”
“我等您吃完。”
“不用,就我们娘仨,边吃边说。”萧氏这对儿女孙辈没那么多规矩,她已经不太见人了,不想连自己屋里的小辈过来陪陪她,还得拘束着。
“欸,好。”江氏在丝绢端来的水盆里洗着水,朝婆母笑了一下,又看了女儿一眼,方才与婆母道:“刚才公都府的管家带人担了六头羊过来……”
“六头?”萧氏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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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个,江氏脸上就止不住笑,羊好啊,立过秋就该喝点羊汤补补,六头的羊说起来有点多了,但对公都家来说,这不算什么,“听管家的说公都府在洄头山上用草药喂了三年才出栏的老山羊。这种羊跟一般羊不一样,从小是吃草药长大的,哪怕养了三年肉也嫩得很,还有草药香味,最适合爹和您在这时头上滋补一下身体了。”
“那过来的管家说了,这羊,爹一头,您一头,我和孩子爹各一头,蕊蕊也一头,剩下的那一头,就由蕊蕊做主,烧给府里的弟弟妹妹吃,也让小的们秋补一下。”说到这,江氏笑得合不拢嘴。
天爷哦,去哪找这么好的女婿?连弟弟妹妹都帮大娘子顾忌到了。
“看到了没有?”江氏说着,撇过头去看女儿,笑得都顾不上掩饰一下眼角边的皱纹了,“嫁人就该嫁大世家,做人做事,就是得体周全。”
母亲脸都要笑烂了,沈蕊玉恍然想起,上一世确实有这么一出。
不,不止这一出,还有很多出。
尚未成亲,有钱的公都府没完没了地送,送到沈蕊玉一嫁过去,公都周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当真以为自己嫁了个好男人。
好男人个屁!
比如,沈蕊玉生长子那几天,恰逢他友人出事,他在外地办案,不能及时赶回来救人,送来八百里急信叫她一个大肚婆去救。她救了,孩子提前出生,她生完孩子问人他在哪,结果这厮已经回了京城,正在安抚他受惊的友人,在陪人家一家人吃饭喝酒。
沈蕊玉当时杀了他的心都有!
这种事,在沈蕊玉上一世的人生当中,不止一桩两桩,而是无数桩!无数桩血淋淋的事实,都在告诉沈蕊玉,她吃过他的任何一口饭,都得成千上万倍地拿她的血肉、生命、情感去还!
她恨死他了,在她有力气恨的那些年。
现在没力气了,懒得恨了。
但,恨是不恨了,这羊可以不要吗?
她不想吃他几头羊,以后要去割肉偿他。
沈蕊玉身上刚升起来的那点温度,在这六头羊的到来后,又恢复了冰冷。她慢慢搁下手中的筷子,缓缓闭上眼,无声地吐了口气。
6.第 6 章
祖母萧氏与母亲江氏同时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两人面面相觑。末了,萧氏趋身向沈蕊玉,温声中带着慈祥:“我儿今儿到底是因何心情不好?”
江氏一听女儿心情不好,也是担心,脸上挂着忧虑,眼睛定在女儿身上不动。
沈蕊玉感觉到了两双眼睛,都在她身上。
到底……
是老了。
无法任性了。
内里的那个芯子,无法让他人,尤其是她挚爱的亲人,为她苦恼,为她着急与痛苦。
折磨她们作甚。
嫁不嫁公都周的,自己想法子罢,再如何,不是还有死这条路吗。
沈蕊玉心中苦笑一记,一睁开眼来,便对两双关切着她的目光道:“没事,刚才心口有点堵,揉一揉就没事了。”
她探手揉着胸口,朝母亲望去,道:“公都府的人可还在?”
“在。”江氏看着女儿姣好的面容,脸上写着忧心,顾不上说那管家被她留着等回信,马上关怀女儿道:“为何心口堵?可要叫大夫过来瞧一瞧?”
“早上醒得早,在门口坐了一会儿,许是惹了点寒气,无碍,等下我多喝两口热姜茶便好了。”沈蕊玉道。
“还是叫大夫罢,”江氏果断摇头,“要不我不放心。”
叫便叫罢,母亲也是当家夫人,她下定的主意,也不是那般容易驳回去的。沈蕊玉知道纠缠下去无非是多说几句废话,改变不了结果,她颔首,又问道:“母亲此番过来,是想问阿婆如何回礼?”
一说到回礼,江氏便笑。她对她那个名声在外的女婿满意得不得了,那是天纵奇才啊,也不知怎么落到了他们沈家手里,她点头道:“是这么回事,要问一下你阿婆。人家秋天还惦记着家里老人家的滋补,怎么着我们家里的老人也得对他有个表示。娘,您打算代爹和您回点什么呀?”
老爷子这个时间上完早朝在尚书台处理公务了,这个时间府里有关于他的事,往往由着老夫人替他出面。
萧氏便回道:“容我想一下。”
这事马虎不得,是得想一下。江氏当即便转过头,对准女儿,“你给他做的鞋,可做好了?”
你给他做的鞋,可做好了?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话?!
我还给他做鞋?
我多看他一眼,那都是对我眼睛的羞辱!
沈蕊玉瞬间瞪大了眼。
这狗屁的重生!
居然回到了让我给这厮做鞋的时候!
贼老天。
狗老天。
“没做好。”沈蕊玉昏沉沉的脑袋因突闻恶耗,霎时清醒了不少,她果断摇头,“我就不回礼了,我还没嫁出去,对他太殷勤,知道的人会说闲话。”
可上次你回过呀。还羞答答的,脸还臊半天,那几天还缠着她问过她不少次公都公子可会喜欢我送他的绣花巾。江氏被女儿这前后不到半年全然截然不同的态度弄蒙了,傻了一会儿眼,小心翼翼问家中大娘子大宝贝道:“有人说闲话?是谁啊?”
这是有人说了大娘子的闲话,是以大娘子才心情不好的?呵,不管是谁,等她问出来,她去撕烂那贱人的嘴!
“那个知道的人是谁啊?”江氏急着等着去撕烂人,把人家吃饭的锅都砸烂他娘的,没沉住气,瞬时之间又追问了一句。
沈蕊玉瞥了母亲一眼。知母莫若儿,尤其是她这个跟她娘同一个工作属性的女儿,一眼便明白母亲想岔了……
她摇头,“不是您想的那样,我还是矜持点,对沈家好。”
“怎么好了?”江氏不懂,急了。
人在雾中容易头昏脑胀看不清,沈蕊玉知道母亲的急为何物。沈蕊玉的亲事给父母亲都带来了相当大的利益,沈蕊玉知道,退亲这种事,她的父母亲是不可能答应的,因为那对这两位来说,都是他们在沈家的灭顶之灾。
要是没有公都家的亲事,有祖母的落子,和祖父的节操,她父亲无论如何也都是沈府的继承人。
但在有了公都家的亲事之后,父亲这个没有读书天份、但继承了祖母的清醒的人,往来的都是有实权的人。他开始在沈府真正变得重要,而那些因为祖父是工部尚书,被祖父派到那些大兴水利土木的地方四处奔波去给沈家铺路敛财的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六叔,方才真正把她父亲当成一回事,他们缴纳到府中公中的七成利银的背后方才变得心甘情愿,没有太多他们以及他们小家里的人的怨恨与不甘。
沈蕊玉知道祖父对她亲事的高兴,是高兴在一点,她父亲有了用武之地,而沈家也有了一个名符其实能镇得住家业的人。
等她大弟起来,接手沈府,沈府可以是完完全全地在京城落地生根,坚不可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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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往后翼沙州,在京城是真正的有人了!
男人的百年大计,只要给他一个希望,死妻弃子都在所不惜,公都世家给沈府抛来的联姻棋,她那祖父对其重视的表态便是,这府里,她母亲说了算!
任何人跟她母亲对着干,都会遭到他的斥责与镇压。
这都是权力。
在过去的一年当中,她的父亲也好,母亲也好,都已经享受到了权力在身的殊荣与痛快。要是有对他们手握的权力有威胁和破坏的可能性存在,这对夫妻只会紧张不已——尝过权力滋味的人,是很难回到过去的。
沈蕊玉懂母亲的急,但不等她说话,这时祖母发话了,只见母亲对面的祖母这时神色淡淡对母亲道:“我们尚书府又不是那残败的落破家族,娇儿示了两次好,尽了两次情面,便是对公都家的回赠了,多了就显得好似我们沈家有多馋涎这桩婚事似的。姿态还是要有的,你我还是听我们儿的。”
事情是人做的,人也是孙女儿嫁过去的,孙女儿不想送便不送,做事总得由着她痛快了才行。她痛快了,才有余力想着家里,想着亲人,要不她自己都过不去,要让她如何去陌生的婆家去拼,去斗?萧氏做过女儿,也做过媳妇,知道一个人单打独斗的绝望与恐惧,痛苦与孤独,她不想做那个对亲人毫无支持的长辈,当下便发言截住了儿媳妇对孙女儿的压迫。
萧氏很少阻拦江氏做事,但凡出手,都是有原因的,江氏也信服她。婆母的话一出,她仔细想了想“尚书府”这三字,想着这些年因为小叔子他们在外的奔波,沈府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一两银子要掰成两半花的沈府了……
沈府是比不上公都世家,但就算从京城而论,沈府也不是简简单单的门第了,他们有面子,里子也厚。
江氏一想通,瞬间展颜,朝婆母道:“好,我听娘的。想来像我儿这等清纯的孩子,公都公子知道了,想来会更心悦于她。”
沈蕊玉原本静静地坐着,看祖母与母亲交锋,这下一听到母亲末了的这句话,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娘,我他娘的不清纯。
公都犊子是心悦一些看似清纯的女人,拿她们赏心悦目做情人。他最主要的还是喜欢找真毒妇当正夫人,脏活累活苦活都交给毒妇干,然后挑眉跟毒妇说:“难道我给你的还不够?”
够你娘。
7.第 7 章
饶是上一世沈蕊玉已被公都周和公都家的人熬到了心如止水,但一想到细节方面的事,难免还是会被勾起几分火气。
清纯这玩意,哪有什么清纯的女人,不过是有人有那个环境能活得清纯一点。而沈蕊玉,有一个容得下妾室的祖母,一个泼辣雷厉风行的母亲,她身为她们的长孙女和长女,外头的人看好她,无非就是看好一个能知情识趣,还有肚子能生孩子的管家婆而已。
从沈家长孙女这个身份的硬件条件来说,她跟清纯无缘。
从她自身的性子和她穿过来的这个身份的软件条件来说,她跟清纯还是无缘。
当毒妇倒是条件展齐,一一具备。
这辈子不嫁公都周,也是不可能清纯的。沈蕊玉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一脸的惬意与一身说不出的满足,在为她这个女儿在骄傲,就算此时她心中仿如被雷劈了一样不适,她还是把不适忍了下来。
当她察觉到她把这份不适下意识忍了下来之后,又忍不住轻轻地自我轻嘲了一声。
上一世啊……
就像个烙印,把她熬得不像个活人,不像自己。
她是妻子,是母亲,是女儿。
这一世,若是还像那样地活,又有什么活头。
可不这样活,又该怎样活?
这世道把她捆得死死的,她也把自己捆得死死的。
沈蕊玉一时心灰意冷,垂下眼眸,看着眼前冒着滚水泡泡的姜盐八宝茶的铜炉,强撑着身子,没让自己倒下。
她是个惯会作戏的。上一世,多的是伤痕累累耗干了身上最后一分力气还要作戏跟公都周演夫妻和睦举案齐眉的时候,也有的是咬着舌尖把舌尖咬破了还在处理公都府大小锁碎事的时候,她只要装,能装得很像个正常人。是以,她垂下眼眸,静静看着铜炉,还有事要谈的萧氏和江氏都没看出来她的心如枯槁,只当她恬静知礼,不插嘴大人的说话。
这时萧氏见孙女安静了下来,似是满意了,她便跟儿媳道:“库房里不是有南边送回来的上好笔墨纸砚?那儿是个读书人,这守孝也在家中日日读着书,想来所费笔墨不少,你挑一些上好的,多装一些送过去,这当是你爹送他的。我的话……”
萧氏沉吟,再作思忖,道:“难为他在家里还惦记着我的身子,我也没什么好给他的。大儿媳妇,我这里有一根我去年五十过寿,老家那边给我送过来的老参,等下你给我拿过去。”
江氏闻言大惊,“娘,那可是上百年的老参!”
那是翼沙州的老家人为了感谢他们娘这些年愿意帮扶着老家的人,费了老大的功夫才寻来的老参给她做贺礼的!
“他那边老人也多,”这孩子父母早逝,但祖父母都在呢,家里也有好几个有受封在身的老人,一大把要用老药吊命的人在,萧氏尚年轻,身子尚好,平常吃点补品就够了,用不到救命的老药。既然要送回礼,那就送到人能用到的地方,送到心坎上,比送些不痛不痒看着华丽实则无甚大用的东西好多了,萧氏回儿媳妇道:“送这个,等到他用得上的时候,他还能惦记着我们一点情。往后蕊蕊过去了,也会对她也好点。”
祖母的话,把只含着一口气吊命的沈蕊玉又惊清醒了过来。
我的阿婆啊……
那孙子配您对他那么好吗?
他不配!
公都家的老人更不配!
沈蕊玉没力气说话,但为了挽救祖母的老参,她在桌子底下掐了自己一把,提了点气,抬眼看着祖母缓缓道:“阿婆,太贵重了,老家的人要是知道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寻到的老参被您送给了别人,还只是个订了亲的孙女婿,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这参上辈子祖母也送了,公都家的老人确实也用了,公都周也因为这个确实给了她好几天好脸色。但这不妨碍没过几天,在公都世族的另一个老人性命垂危时,他家里人来她手里讨参,没讨到他想要的百年的老参,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她脸肿得老高,公都周当着她肿胀的脸,劝她看在人家为家里老人心情着急的份上,不要跟人家计较。
不要跟人家计较……
哈哈哈哈哈,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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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最后,还是沈蕊玉自己为自己狠狠地出了那口气。
没人帮她的。
只有她自己帮自己。
这一世,这根参,不送也罢,让该死的人死在他该死的时候。
她语气缓缓,但说的都是实话,这让萧氏迟疑了一下。
是的,这是老家那边费了很多功夫搜罗到手给她送来的老参,也是萧氏坐好了沈尚书夫人这个位置的最高荣誉,这参即使她用不到,但往后老尚书那边也是能用得到的。
就这般送出去,当几头羊的回礼,是过重了点。
萧氏犹豫着,沈蕊玉一看有戏,忙朝母亲看过去,朝母亲轻轻地摇了摇头。
江氏一看,立马跟婆母道:“娘,是太贵重了,百年的老参即便是宫里也没几根,您看,库房里二十年的参,五十年的老参都有,还有两根六十年的,我挑一根六十年的当您的回礼,您看如何?”
“也好。”萧氏一听,觉得六十年的也是重礼,便颔首,“就是得让公中替我出了,回头我得了好东西,就同等的还回去,不能让你作难。”
“这算什么作难?”江氏一听,笑了,在府里如今已是无人敢跟她对着干的她轻飘飘地拍打了一下肩膀上那不存在的灰,对着婆母笑着道:“这公中,说是我管,但我不就是个代管的?都是爹和您的,爹和您说了算。”
“你这孩子。”大儿媳妇这一年过得太好了,有点飘,萧氏摇头,敲打她,“你当家的,做人做事还是要公平公正,切勿过飘。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太有失公允,到时候就算你们爹想保你也保不住。”
“可是?”萧氏说罢,转头问孙女儿。
只是当她转过头看到孙女儿的那瞬间,她愣了神。
江氏也回过头,看着女儿,呆了。
此时,上辈子后面很多年忘了为自己难过的沈蕊玉这时突然忆起前世的那些委屈来,那些顾不上为自己流的眼泪,此时缓缓地流出了她的眼眶。
好痛啊。
有人伤她那么深。
她却忘了掉眼泪。
8.第 8 章
就在萧氏见状面露急色已经伸出手时,江氏已早她一步一把扑了过去,按住了女儿的双肩,哭道:“我儿,你怎么了?你别吓娘啊!”
江氏说哭就哭,也是急得,沈蕊玉却被她这一把揽住,也揽回了神,抽泣道:“六十年的,不成。”
还是太贵重了。
公都犊子和公都家都不配!
这时,江氏把嘴里那句“到底是哪个贱人说的你闲话为娘去帮你把那贱人的嘴撕个稀巴烂”的话强咽了下来。
她一时匪夷所思,又哭笑不得,不禁抬目朝婆母望去。
萧氏反应过来,一时也是哭笑不得。
这孩子,历来是个勤俭持家的,什么事都想着家里头,就算要嫁过去,也还是想着家里,是件好事,但这……
是不是太小气了点?
萧氏连忙哄道:“好,好,为这个不值当哭,六十年的不成,五十年的可好?我们都听你的,我儿,你是个好儿啊。”
“三十年的罢。”沈蕊玉很久没流过泪了,她忍习惯了,刚嫁过去那会儿她会哭,只是哭没有解决问题,只是徒增笑话,让人更觉得她软弱可欺,她后来就不哭了。不哭到乃至后来,公都周也会怔怔看着她,问她,蕊蕊,你是不是忘了如何伤心了?忘你娘的忘!老娘从来没有忘记老娘头几次哭的时候,你那莫不在乎,还偶带嫌弃的神情,这事老娘再世为人都忘不掉。只是,再世为人,见到亲人,知道哭不会再被嘲笑厌恶,终于安全了,眼泪便不听话地流了出来,沈蕊玉嘴巴一咬,脸微微一抬,便把眼泪忍了回来,依着母亲压着她肩膀的两只手,往母亲怀里倒去,脸对着祖母道:“若是阿婆觉得回轻了,那回两根,够那家里的二老一人一根过年煮大补药吃了。”
公都周的祖父母,一个不把她当回事,一个认为她夺了自个儿孙子恨她入骨,沈蕊玉早年却把他们侍候得很好,几次用她的果断与勇猛救这两个怕死的老人于生死之间。可那两个老人觉得天经地义,还认为她占了公都家的便宜,活过来就又开始想尽办法折磨她、折腾她。
后来,沈蕊玉不爱公都周了,有一年她提前布局,在冬天来临时她离开了京城,去了尼姑庙给这二老抄经拜佛,结果,吆喝,等她回来,好家伙,死了一个老的。
男的那个老的死了,死在十几岁的小妾肚皮上,公都周想怪她都不好怪。
再一年,她故技重施,还想跑庙里,被那老祖母拦了下来,还站她院门口对着她的大门说她要是出去乱跑,今年自个儿若是出事,就都是沈蕊玉的错……
姜是老的辣,占了便宜卖了乖,还要骑你头上把屎盆子往你头上扣。沈蕊玉那时已经被斗成战斗鸡祖师爷的身段了,岂可能怕这种威胁。那年她乖乖呆在公都府里过冬,只是在预料到了老婆子可能发病的那几天,她留了公都周在她房里过夜。
男人瘫在她身上,要了一次又一次都舍不得撒开,老祖母半夜里发病没人主持大局替她想方设法死了,该怪谁?
反正那一次,公都大人在沈蕊玉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没怪到她头上。
沈蕊玉就这么送走了公都周的祖父母,但还是送晚了。
这一世,一身病还一身欲念和嗔恨的公都老太爷和公都老太夫人,决计活不过上一辈子的年纪,沈蕊玉的话就搁在这了。
她救过他们好几次,很明白如果不是她在调度和做决策,这作死的二个老人早死在他们被抢救的头两次当中。
让他们好好死罢!
两根三十年的参,都便宜他们了!
“三十年的啊……”孙女儿小气成这样,是萧氏始料未及的,她都愣了,但这时孙女儿嘴巴一扁,看样子还要哭,她连忙道:“好好好,三十年的,三十年的。”
天,怎地小气成这样了?那还是她未婚夫婿家。萧氏傻眼,掉头看向大儿媳妇。
大儿媳妇江氏被女儿那往怀时的一倚,倚得慈母心全出来了。大娘子平日懂事稳重,虽说也有活泼的时候,但甚少跟自个儿撒娇,弟弟妹妹们跟自个儿撒娇时,大娘子还要刮着脸皮嘲笑弟弟妹妹不怕羞,自小像个小大人一样。难得见她跟自个儿这么亲,江氏被她这一倚,倚得心都柔碎了,她双手改揽为抱,抱着她的大娘子,面露温柔,迎着婆母的目光,跟婆母道:“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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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小时候是跟我们过过苦日子的,会算账,她心里自然想着家里,娘,不能怪她。”
“怎地会怪她?”萧氏失笑。
“但如今家里可不是当初你出生那几年的样子喽,傻孩子。”江氏这时拿手点了点怀中的女儿,低头跟她笑道:“如今我们沈尚书府,就算往上跟那些大半条街的铺子半边东面南面西面的地都是他们的大世家比,也是可以比一比的,你当你那些叔叔们这些年一年到头不着家是干什么去的了?”
沈蕊玉当然知道他们是干什么去了。可她哪是舍不得,她是舍不得便宜公都家的人,但母亲和祖母有这种误会,能自己就把事情圆过去,还省了她的事,她便沉默不语,躲在母亲的怀里,抽出母亲袖中的绢子,给自己擦眼泪。
莫说,哭一哭还挺好的,心中的郁气少了一点,这身上即便还是软绵绵的,但还是有了些力气。
“娘,三十年的不成,年份轻了点,但……”江氏见她此话一出,怀里的女儿抬头便瞪她,江氏被她瞪笑,拍了下女儿的脸,笑骂道:“连娘都凶,嫁过去怎么得了?”
她抱宝贝一样的抱着女儿,舍不得松手,继续跟婆母道:“但蕊蕊提出来了,知道您疼她,我也疼她,就依她,不过再添点鹿茸和灵芝粉过去。人参,鹿茸和灵芝,三宝都齐了,想来公都家的老人知道了,也知道您对他们的用心。”
鹿茸?鹿茸好啊,公都周的祖父最爱吃了。
吃了能死得更早。
甚好。
沈蕊玉一听便满意了,甚至觉得还有胃口吃饭了……
原来大仇能提早报是这等舒服畅快的。沈蕊玉依在母亲的怀里舍不得动,指挥母亲,“娘,给我夹块萝卜饼,这饼该凉了,凉了不好吃。”
“你这孩子……”还使唤上她了,江氏啼笑皆非,轻轻地捏了下她柔软的小脸蛋,却不忘松手拿筷,去给她夹饼子。
此时,江氏脸上的笑也轻快柔和了许多,她夹着盘子里那碎块的饼,好喂给女儿吃,嘴里则跟婆母笑吟吟道:“爹和您的回了,我和大郎的,您就不用费心了。来的路上,我已经想好怎么回了。”
9.第 9 章
前堂还有诸多事等待着江氏去定笃,跟婆母说完事,吃了点饭,江氏就要走。
临走前她拉着沈蕊玉的手,让女儿跟她去前堂,被沈蕊玉摇头拒绝。
依在母亲怀里吃的那一会儿饭,已是沈蕊玉对母亲最大的依恋。
依恋过罢,便回归现实。
母女之情、父女之情也好,祖孙之情也罢,跟男女之欢一样,都是贪得一晌是一晌。
沈蕊玉的母亲,不仅是沈蕊玉一个人的母亲,她还是她自己,她自己要生存。她还心悦沈蕊玉的父亲,是以,她还要为她的男人着想。她还不仅只有沈蕊玉一个女儿,她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她还得为他们着想。
母亲需要公都周那个女婿。
她不可能依着沈蕊玉的心思,哪怕就算沈蕊玉告知自己的前世,母亲也信了,这位母亲也会含泪送沈蕊玉入公都家。
这便就是现实。
每个人都要生存。
她要生存,沈蕊玉也要。
因为在这个世上,自己再不为自己想想,就没人为她着想了。
人的孤独便是这么回事,再好的人,再好的感情,终归到底也是你是你,我是我,每个人只会走在自己的路上。
十几岁少女的壳,到底装的是四十几岁老女人的灵魂——明白世事残酷,抓紧享受完毕,也不忘瞬时抽离,回归现实。
沈蕊玉不是个允许自己沉缅幻想的人。像上辈子,知道公都周不喜爱她,在外面也没忘了乱搞后,她就不再当一个等爱的女人,她收拾收拾好心情,从此,像一个真正的当家主母,世家夫人。
即便等到她四十岁,公都周表现得像是突然心上有了她之后,沈蕊玉也无动于衷。偶尔兴致来了,还不忘歪着头看相爷的表演,就像看着一个杰出优秀的男表演家,心如止水。
这世上,哪那么多长久的恰到好处的爱,有的时候就好好拥有,结束了就大步往前走。
沈蕊玉不会为母亲日后终有会强硬送她入嫁公都府的那一天伤心,如同,她珍惜此刻母亲对她的爱护一样——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能得一晌欢,便贪得一晌欢。
因为懂得,也就慈悲。
也就无妨,无碍。
在祖母的小院门口,沈蕊玉笑眼目送母亲离去,她的笑眼清亮,丝绢偷偷望她一眼,只觉大娘子眼中的笑光似是泪光。
再仔细一看,大娘子不见了。
大娘子已转身,往老夫人的屋头走去。
孙女进来,正在浅喝热茶的萧氏抬头问她:“为何不去?也该跟你母亲学学管家之道了。”
大儿媳妇还是有些厉害在身的。沈府这几年日渐不一样,老尚书几十年的布局,终在今日得以见到成果,说沈府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只是沈府钱财的来源在外地,在京城看不出水花而已。可钱到底是进了大儿媳妇所管的公中,每月看着那铺头盖地进来的银两珍稀之物,大儿媳妇仅仅只是有些气势高昂,从不出去得瑟,也不出去跟人家攀比,日日只想着如何把沈府和小叔子们的家室还有翼沙州那边送来读书的族人照顾好了,这心性也是不一般了。
萧氏有时候敲打大儿媳妇,也只是想让大儿媳妇更好的把实事做好——自己顶用,比靠儿靠女靠丈夫靠长辈的强。
沈蕊玉刚才吃了顿饱饭,身上有种断头人临终前吃了顿饱饭的心满意足,她无视祖母话中的意思,在祖母身侧坐下,抬头朝祖母望去,道:“阿婆觉得公都府如何?”
公都府如何?
公都府不就是你们这等小娘子梦寐以求的夫家?
萧氏略沉吟,看向孙女,“你是说公都世家,还是公都公子?”
“两者脱得了干系?”
“为何这般地问?”萧氏搁下茶杯,没有了喝茶的心思,眉头微敛,跟孙女儿问道:“到底是谁在你跟前嚼舌根了?”
沈蕊玉摇头,她身上到底还是有些惫懒,手肘撑在桌面上支着脸,懒洋洋道:“我以前只当公都府家大业大,公都周又是个名人,十七岁的进士,受大儒称赞,天子看重,这样的夫婿,即使是做梦,我也梦不到他会成为我的丈夫。”
她说话太过于直白,萧氏朝门口瞥了一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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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细婶朝她连连挥手,示意她放心,又蹑手蹑脚地扯着丝绢走了,她方才收回眼,重新看回孙女。
这时,她的神情连带眼神都冷了。她冷眼静视慵懒的孙女儿,到底是跟自己承认,眼前的这个人,是她的孙女儿,又不是她的孙女儿。
要问吗?要揭穿吗?
萧氏沉思着,可末了,她还是选择了息事宁人。
她一辈子都在息事宁人,才有了如今她和她儿女们的日子。
三女儿来信问她到底是怎么忍得住的……
她便是这般忍得住的。
她忍不住,她的孩子们就得受苦,他们就没有靠山可靠,没有地方诉苦。
萧氏看着沈蕊玉,沈世玉也看着她……
两双沉着苍老的眼对视着,就像两个世界在碰撞、接洽、对峙、交手……
末了,沈蕊玉合眼假寐,萧氏开口,“他父亲为救驾而亡,他这一辈子,只要他不犯大错,能享一生荣华富贵。”
沈蕊玉瞬间睁开眼,看向她。
萧氏继道:“但这只是属于他的荣华。他祖父不行,早年私德有亏,眼看公都家主的身份都保不住,这才有了他父亲这一代的烈火烹油,铤而走险……”
“他父母的早亡,是家里的老人无德的报应。”只是没报应到老人身上,报应到了子女身上,老人偷走了长子和长儿媳妇的寿,这是一个缺了大德注定要没落的家族,被不知道哪一世欠了公都家的人以性命相抵救了回来,萧氏淡淡道:“可孩子,大龙以孝治国。”
“我嫁过去,能过好日子吗?”沈蕊玉问。
萧氏沉默着,她沉默地看着孙女儿,眼中缓缓骤起了一种悲怆。
她道:“孩子,嫁给别人也一样,各有各的苦。”
“小一点的,可能会好点,我能处理好。”
萧氏的心脏此时就像被人的手拧成了一股麻绳一般痛苦不堪,她恐惧又难受,她看着眼前疲惫得就像一个亡者归来的孙女儿,她那双历来清醒清澈的眼,被一层薄薄的水雾覆盖住了。
她道:“孩子,对不住。”
10.第 10 章
对不住?
没什么对不住的。
祖母也在局中,也在网中。
她还不是一样被困得寸步难行?
被困住的,从来不止沈蕊玉一个人——她们都是笼中鸟。
沈蕊玉缓缓摇头,朝祖母露出疲惫微笑。
她清亮的眼,配上那疲至至极的笑容,令萧氏心如刀割,水雾终变成眼泪,流下了其秀美的脸庞。
萧氏拿手绢拦住了眼。
沈蕊玉的笑容顿时顿住,缓缓消失,末了,她轻轻地拍了下阿婆的手臂,把叹息声,咽下了喉咙。
这是个不由她们主宰的世道,依附他人而活的人,能谈什么主权?尚书夫人也好,相爷夫人也罢,不过都是在披着大龙皇朝这张皮的老天底下讨一碗饭吃罢了。
眼泪从来都是因真感情而出,沈蕊玉看到了她阿婆的心,她都不让曾经让她痛得日夜难安的男人为难,怎舍得让担心了她一生的祖母为难。
“阿婆,我知道了,没事的,我也能处理好的。”她道。
她这话一出,萧氏两只手都放在了脸上,随即转过身去,垂下了头,把脸覆在了手绢中。
祖母没有发出哭声,可这种无声胜过有声,她哭得沈蕊玉的心被刀绞了一样。沈蕊玉摇摇晃晃地撑着桌面站了起来,站定之后她稳了稳心神,便慢慢往外走去。
她刚才有此一问,是因她当不了十六岁的沈蕊玉。她太累了,便连演戏的力气也没有了。
把此情况告知祖母,也是让祖母定笃,是烧她,还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还是,护她……
现下来看,护是不可能护了。
沈府其实很是垂涎这桩婚事,不是祖母垂,也不是父母非要不可,是这沈尚书府的天,沈尚书需要这桩联姻。
家族荣华富贵之下,祖母也是沈家这座绞肉机里的一坨肉,没法护她。
沈蕊玉有此一问,说来也是可笑。这也许是她在变相地向祖母撒娇罢,让这个疼她的人,知道她的痛。
且她已经替那个可怜自己过往的沈蕊玉问过疼爱她的人了,不行的呢。
还是靠自己罢。
沈蕊玉往外摇摇晃晃走去,她的双脚刚跨过高高的门槛,在外面的青砖地上站定,便听屋里头的祖母用一种嘶哑的低沉的,却近乎撕心裂肺的声音喊道:“儿,我儿,你死的时候痛不痛啊?”
痛不痛?
痛的呢。
很痛很痛。
痛到只想一觉睡到地狱里,从此不醒来。
可是,阿婆,这个,我舍不得说给你听呢……
沈蕊玉转过身去,她静静地看端看着那个聪慧至极,对她还有着菩萨心肠的祖母,朝人露出一抹欣笑来。她沉沉静静地笑着,道:“阿婆,有一点点痛,不过没事的,我睡几觉就好了。”
说罢,她转过了身去。
“儿……”
后面还在呼唤,但这一次沈蕊玉没再回头。
不回头了,这一世,还是靠自己罢。
各人有各人的苦,各人有各人的业,各自背负罢。
为难真爱她的人,欺负也被欺负着的人,算什么呢。
*
沈蕊玉回去一觉到午后,又倚着床头,呆呆看着对面的床幔好一会儿,直到丝绢进了门来,小声跟她讲,大夫人叫来的仁和堂的居姓女大夫在外面等半天了。
沈蕊玉记得这个女大夫,且和此女大夫有一点渊源。
上世她还在沈府当女儿时,沈府女眷有急病的,就是由着这位仁和堂的厉害女大夫来看。
后来沈蕊玉嫁去公都府,也叫过她几回。再后来沈蕊玉为打理好公都府,搞好公都府那些老幼病残生病之事,把全京城乃至京城周边的十几个县乡村镇的大夫都汇集到了“大医”名单里,出诊费用昂贵的居女大夫便被她弃用了。
又后来,她自个儿养了一个花大力气救回来的郎中女儿,还叫了公都府养的老郎中带她。后来此女长大,但被公都世家的一个公子哥看上,帮公子哥背后的老人在她的药里下毒,在她的枕头里藏令人性情狂躁亢奋失眠的药材,沈蕊玉当天发觉,当天便把人好好地送出了府去。
再后来,等听到此女把自己卖进了窑子里的消息,沈蕊玉便告知下面的人,不要再跟她说此女的消息了。
她对放弃了的人日后的好坏不感兴趣,好了她不会多看一眼,坏了也不会觉得有多痛快。在她把人家的命运还给人家那天,她的身心就跟此人断联了。
有此绝断,保了因年轻识人经验不足,时常会滥用一点好心的沈蕊玉无数次的命。
沈蕊玉只是不想知道被她放弃了的人结果,但居女大夫这个名满京城,行了半生的医,还被叫去过皇宫的女大夫的消息还是知之甚详的——这位女大夫后来因为医死了一个老王爷夫人,仁和堂被砸了。而她嫁的是仁和堂最大的那个老东家家中的一个儿子,仁和堂被砸没两天,她就被丈夫休离,子女也与她断绝了关系,赶出了仁和堂。
再后来,她在离京城两百多里的一个村子里住下看病,沈蕊玉在听闻消息后,叫下人去她那里订了两年的药菊和蒲公英等公都府常用的普通药物,下了点定金。
沈蕊玉只是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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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跟人买点公都府的所需之物罢了。但在有一年,沈蕊玉在公都府高热不退半月之时,这位女大夫背着她的药箱来了公都府守了沈蕊玉几天,在沈蕊玉高热退去后,悄然而回。
沈蕊玉后来也只是给人送了点谢礼过去,也没去找过人。
但在上世沈蕊玉死前临盆的这一天,居女大夫也站在她的门外。
多有趣,死前听说已来看她,就站在门外等着召唤的女大夫,此生此时此刻也正在她的门外。
熟人呐。
“几时来的?”沈蕊玉问说人家等了半天的丝绢。
“巳时便来了,但大夫人听说您在睡觉,便让她等等,大夫人给她付了出一天的诊费。”丝绢道。
九、十点便来了,沈蕊玉看了下屋里头的水钟,现下是下午的四点左右,等了五六个小时,是等得久了。
“叫她进来。”沈蕊玉说着,随口问丝绢:“午饭可给人招待了?”
“招待了,大夫人特地带着人送过来的吃食,两荤三素一汤。碗筷是奴婢去收的,女大夫吃得很是干净,想来还是合她胃口的。”丝绢说罢,还是没走,她双手端着手里的茶碗,跟大娘子小声道:“大娘子,您喝口温水。”
“是了。”沈蕊玉哑然,接过丝绢送过来的水,喝了两口方觉得自己的渴,便把一杯饮尽,把杯子还到了来接的丝绢手里。
丝绢脸上便扬起了笑。
沈蕊玉不禁微微一笑,问她这个丫环,“觉着我病了?”
“您大清早的坐在外头呢,这秋露寒气重得很。”丝绢眉目含愁,“下次您醒早了就出门,洒扫的要起来的早一点,您叫人到下人房来叫我,我这便就过来侍候您了。”
大娘子不喜欢她们近身侍候,尤其去年得了单独的小院子,也不许她们住在小偏房里,非要自己一个人睡。
说来她们这些侍候内眷的夫人们、娘子们、公子们的丫环的下人房离得也不远,可大娘子这边往往都让她院子里的两个丫环到卯时再来近身侍候,提前一点醒来也不会叫她们,能自己做的事绝不麻烦她们。侍候她是个好活计,可有时候,尤其像这等时候,大娘子因为起得早沾了露水病了,大夫人那边她们就不好交待了。
这几天,大娘子身边的另一个丫环花生回家请了探亲假回去看父母去了,大娘子身边就只有她一个人,大娘子生了病,便是她的错,丝绢如今就担心着大夫人叫她过去说她罚她的错。
“出去叫居大夫罢。”沈蕊玉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嘴角淡淡一扬,跟丫环温和道:“我没病,大夫看了你就知道了。”
11.第 11 章
居清欢在小院的廊下坐着看她带来的医书,她前面摆着一张小桌,上面放着几样干果,还有蜜饯这等甜品,还有一壶热茶。
等贵人接见,替他们看病,便是这等繁琐,没有很顺的时候。除非他们是急病,阎王爷在那边催着贵人,贵人的家人才会来催她,走半道上了都恨不得来辆快车来接她。
那是她生平最受人重视的时候。
她的时间总没来得贵人的贵,居清欢也等习惯了——且与其在他家等,她还是喜欢在尚书府等的。
尚书府历来颇为朴实,从上到下,都带着一股西北荒漠人的朴实宽广。你来了,饭给你吃好的,茶水给你上最好的,府里管家的大夫人站在你对面说话,那亲切的样子就像是你邻居家那个爽朗大方对你尤其好的嫂子。
居清欢是喜欢上尚书府的。
她也曾在替尚书府女眷看病的时候,见过今日要瞧病的这个尚书府这一代的大小姐大娘子。
这大娘子是个沉稳又周到的人,往往在其婶母们还七嘴八舌关心着病人的时候,她会过来问医嘱,还会送居清欢出府,途中还会拿过丫环送过来的干果点心三封,塞到居清欢的手中,笑意吟吟跟她说路上慢点。
要是回得晚了,尚书府的大娘子还会叫老家丁带着一个丫环,提着灯笼走在前面,送她回去。
这等人物,嫁去公都府,可见这些贵族世家门庭,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娶的人自知自己娶的是何等人物,嫁的人自是八面玲珑。
八面玲珑的人,也有生病的时候。居清欢听说是替她看病,心里也是更等得住一些,一屁股坐下,一杯清茶,三个来时辰过去,一次也没有叫丫环过去看看,她们家大娘子可否醒了。
无他,只因过去来尚书府三次,沈大娘子送了她三次。且这位有其母之范的大娘子每次送她的三封点心带回去,她的小儿便会在家里头寻她好几天,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地盼着她回家,直到点心用罢。
等这等贵人,她不会让你的时间白等。
这是在外头瞧不见的。
这时,就在居清欢翻过医书的最后几页页面时,只见这小院里的丫环急急朝她走过来,脸带歉意朝她道:“居大夫,我家大娘子醒了,她叫您过去。”
居清欢合书,颔首,站起身来,打开药箱,把医书塞进药箱边侧小空隙当中,又合起箱盖,背起老藤木做的药箱,朝丫环道:“劳烦小姑娘带路。”
“是了,您随我来。”
居清欢随她进了沈大娘子的屋。将一进去,迎面便扑来一股寒凉的水气,她朝那摆放在窗边四角棱柜上的水钟看去,自问那点水气带不来这般形成气息的寒凉,医者习惯,她又转头往屋里的四处看去。
精致的四角棱柜,由上等的紫柚木打成。柚木又称血树,万木之王,是大龙国公认的上等木材,只出现在功臣权贵人家。
沈大娘子屋里头的家具,一成水的全是这种泛着紫气的木头所打,便连床,和搁在床前的脚踏凳也是这等颜色。
这屋子,贵不可言。
比居清欢过去的沈府的几位叔夫人屋中还要贵。
等看到床上,居清欢又看到了那张笑意吟吟有着说不出来的韵味的小脸,迅速收回眼,垂头,不再打量屋子,飞快朝床边走去。
“仁和堂居氏见过沈大娘子。”走到跟前,她两手扯着压着肩膀的藤箱带子,弯腰行了个低首礼。
“坐。”丝绢已搬来凳子,等下居大夫还要洗下手,看病还得有一会儿,沈蕊玉好以暇地抬了下下巴,示意丝绢搬着人大夫把箱子拿下。
丝绢这时已是跟了沈蕊玉十个年头了,她八岁来到六岁的沈蕊玉身边,如今也已十八岁了。上一世如果不是她家里头催得急,这个沈蕊玉说什么她便做什么的丫环是不会回家成亲的。
可惜上一世沈蕊玉觉得丝绢也不能做一辈子的丫环,该出去做一做妻子,做一做母亲,做一做自己人生的主人,是以,她放了丝绢回去。
丝绢家中其实也是看中沈蕊玉是个宽厚的,是以才敢让丝绢来跟沈蕊玉说想回家成亲,要不依丝绢卖的死契,丝绢此一生,只能是沈家的奴。
沈蕊玉上世初期所谓的仁厚,带着穿越者的天真愚蠢与傲慢,也是做错了不少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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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父母当奴卖了,又做惯了奴的人,出去了,还是做奴。被人奴役,被人使唤,被人压榨,被人欺负而亡。
尤其这是一个在沈府过惯安逸日子的奴,她还以为,这世道,都是像沈府这样的人。
上辈子不知道她在外头流了多少眼泪,但这一世,她还是沈蕊玉一个眼神便知道要依着大娘子做什么的丫环,她帮着居大夫卸下大夫那沉重的医箱,又朝大夫甜甜一笑,道:“您稍候,我去给您打水来洗手。”
“麻烦姑娘。”居清欢回道。
她坐在床前,双手放于腿前,朝床上的人看去……
沈蕊玉眼前的居女大夫,是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年轻妇人,这一世,居女大夫好似只有二十七八岁。
沈蕊玉并不知晓这位颇具传奇性的女大夫的确切年龄,上一世她跟居女大夫接近时,人生已经吃过太多亏,帮人也只是有个提携之意,对方能不能领会得到,感恩或者不感恩,她都无妨。
只是感恩的,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她也没想到,她与居女大夫,还有此等再见面的时候。
贼老天也是挺有意思的。
“久等了,”沉沉睡了一觉,沈蕊玉精神也好了点,且她上辈子当了半辈子的当家主母世家夫人,如何接人待物,那已是深入骨髓的职业反应,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此时她微微一笑,朝人道:“昨晚没怎么睡着,这早上贪嘴又多吃了点饭,饭饱神虚,多睡了一会儿。”
居清欢见过她,知晓她是个沉稳又大方得体的性子,但此时亲眼看着沈大娘子,听着沈大娘子的话,又觉着这大娘子身上跟前次见她又有了点很不一样的……味道。
似乎更从容了?
她厚重得就像是……
居清欢脑子里闪过她此生见过的最尊贵的那个人的影子,但只此一闪,她不敢再多想,连忙忽略掉念头,回沈大娘子道:“是这般的,头天晚上睡不好,要是早上还吃得下,多吃点粥水和包子,便容易犯困想睡觉。”
就是晕碳。沈蕊玉一笑,看着丝绢拿铜盆端了水来,便不再说话,看着女大夫洗手。
12.第 12 章
大龙朝的疆土比沈蕊玉穿越前所在的国家的国土要大许多。大龙朝四十六州府,最北至冰洋,最东至东海第一百三十八岛夏光岛,最西至穿过大荒荒漠所在的勃沙小镇,最东至东海群岛上岛州。
就这么一片广阔无垠的疆土,统治者是一介皇帝,可见皇帝便是从出生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也管不过这片大地上围绕着数以亿计的百姓吃喝拉撒、七情六欲所滋生出来的要解决的事,所生的事端。
他是管不过来的。是以,大龙朝是一个以地方世家权贵和中央、也就是京城世家权贵分治的局面。
皇帝的权力中心,包涵京城的世家权贵——大龙皇朝有一个每隔五年,就要派京城世家权贵去地方世家权贵杀一轮的传统。
这主要是为杀掉那些因天高皇帝远,把自己当成了土皇帝对待的贼心。
大龙皇朝唯一的话事人,也便是皇帝妘氏一族,每一个皇帝候选人,从开始蹒跚学步时,他们背后的人,就得开始为他们豢养杀手班底。
可能自己豢养私兵替皇帝出去办事的世家权贵哪是那么好拉拢的,得不到就毁掉的例子比比皆是。是以,怕自己没杀手出去杀人,大龙朝京城律法管辖严谨严明的程度堪称全国之最。
在这里,到处都是草木皆兵的不想搞事也得防着、与天天暗戳戳想把对手都搞死的世家权贵和皇族子弟,以及在此安心安居乐业,求救有门,过活有法的百姓。
大龙京城是大龙朝最繁荣,最有活力,但规矩也最多的地方。也是大龙朝所有子民,梦寐以求想要到来的人间仙堂。
而京城权贵世家家族当中,内院是诸多污脏事多事发的一个地方。天真的、对外面抱有幻想的女眷是外界最容易勾引的一个群体,在好多内门女眷被外头的大夫搞大肚子,有人为爱去给老者当了妾,有人为爱嫁给了学徒,有人甚至还瞧上了大夫身边带来的小厮,这些五花八门的出错率把京城各大觉得自己还有点家底的人家搞得头大,自此,女医在大龙京城盛行,但凡家中女眷生病,只请女医。
自此,女医身价水涨船高,请女医也成了一个“老子家里就是底气足,钱还多得很咧”的象征。
大龙京城破落的旧贵族多,新生的新贵族也多。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有些看着还住着大宅子的大贵族,他家也就真穷得只剩一幢大宅子了——可能屋里头的瓦片好多年没更换了,漏水。
沈府便是京城新兴的新权贵家族。
沈府没钱的时候,打肿脸充胖子也请女医,不过那时候请的是便宜的,现在有钱了,自然请的是最贵的。
居大夫的祖母便是女医,这一位小时候跟祖母进过宫,后来也凭自己的本事进了后宫给贵人看病……
只是运气不太好,上一世在权力博弈当中,被当成了弃子,成了博弈当中的牺牲品。
她夫家背后有人,其实是能救她的,可惜要花大力气大代价,她夫家手中所持有的仁和堂份子至少要被切割出去一大半,想来居大夫的夫家觉得她不值那个价,哪怕她勤勤恳恳给他们打了半辈子的工,还是被扫地出门了。
居大夫搭上她的手,垂眼听脉静思,沈蕊玉靠着枕头,脑海里也随意地闪过一些前尘旧事——无需多想,她那随时随地都在想事的脑子又开始自动运行了。
她前世前期也怀疑过自己太强了,不知道装弱,讨公都周欢心,后来还装了一段时间柔弱,没装成——主要是那时候年轻的公都大人看她发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小丑,沈蕊玉自讨没趣,红着脸收手了。
她还是为爱发过癫。
但这事不苛碜,谁年轻没尝过男人滋味的时候,谁不像没见过世面的土包佬那样发下癫?
更何况,沈蕊玉是一个很积极主动的人,想要就去追求,追求不到就算球,老娘好好干活讨饭吃就是。
“大……娘子……”就在沈蕊玉脑子自动东想西想时,居大夫发出了迟疑的声音。
沈蕊玉朝她望去。
“您,身体好似没大碍……就是心跳得有些太慢了,您感觉到不舒服了吗?”居大夫迟疑问。
“没,”沈蕊玉微微一笑,“没有不舒服。”
老毒妇的心,要是不跳得慢一点,怎么处理人间那么多繁杂复杂的事。
这时,被沈府留下吃了午饭,带着一大堆东西返回家中的管事将将让挑担的小厮们把担子挑到库房里头,要交给库房的管事入账入库,便听有人急匆匆的跑进来,看着他眼前一亮道:“周管事,您可回来了,快,大公子叫您。”
“大公子叫我?”管事惊道,忙朝来人拱手:“大公子叫我,不知所为何事?”
他一个小管事,都没见过大公子几回,便是前来叫他的人,他都觉得面生,要不是人家穿着府里高等管事的青衣服,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人家的问话。
公都府太大了,各房各室,离得远的数里地,他一个管外务送礼的,很少往公都府的里头走。
“早上大公子问话今天去沈府送礼的事,听闻是您去送的,便说让您回来便去他那里一趟。”来人,也便是大公子所住的闻风院的外管事李净道。
“这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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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敝姓李,”闻风院的外管事拱手回礼,笑吟吟道:“当不上大人。周管事叫我李管事,或是小李便可。”
“李管事,”大公子召见,周围一堆催促着周管事赶紧去的同事,周管事也是有些慌忙,“是是是,那小的这便跟您过去?”
“好。”闻风院年轻的管事颔首,朝那认识他的内库账房拱拱手,爽朗道:“李净今天前来所为办事,就不跟曾大哥聊天了。来日得空,必携酒前来与大哥吹牛侃大山。”
那曾姓账房朝他一挥手,给了他一个大笑脸,掉头便跟周管事道:“放心好了,这礼我会跟你记得清清楚楚,一分不少地入库的。”
大公子过问的事,哪怕是随口一过问,也没人敢做手脚。周管事自是再知道大公子的威摄不过,忙朝账房拱手道:“哪里的话,曾管事记账历来清楚分明。”
周管事随李净去了闻风院,在路上方知李净是那大名鼎鼎的闻风院外管事,又是一阵施礼拜见。李净在路上问了他前去沈府大小事宜,听闻到临走前,周管事所听到的沈府下人所说大娘子早上起得太早,吹了清早的风,着了风寒请了京城有名的女医进府看病的事,李净眼睛一转,便问道:“那大娘子可有大碍?”
“不知。”周管事忙道。他也是有心想打听的,因着回来了,告知上头管事的大小夫人们,那也是一笔赏,但他委实没打听到更多,“我有心想问,但沈府的人看我开口问起他们大娘子,倒是警觉了起来,便连说话都离得我远了一点,在我跟前就跟不会说话的哑巴一样。”
“李管事,”周管事小心翼翼问:“是不是沈大娘子玉体欠安,咱们家得去人问候一下啊?”
这还没未入门,身体便不好,这婚事是不是得再另说啊?
周管事知道这府里头好多人不想大公子娶沈府的大娘子,她们多的是娘家的外甥女侄姑娘还有妹子可以嫁。
周管事这些风听多了,也是觉得这桩婚事挺悬。
“这个,”李净也不知今早突然问起沈府大娘子的大公子的意思,他含糊一笑,“就不是我们这些下人能定的事了。”
李净路上把周管事前去沈府所发生的事都套了出来,等到带着人要进内门,迅速在内门管事的耳边把沈大娘子生病的事告知了内门管事。
内门管事敲响了大公子二楼书房的的门,在拿着书盖着脸,对着秋高气爽朗朗晴空的天空睡觉的大公子耳边,轻声说了沈大娘子生病的事。
书下,闭眼假寐的公都周微微一笑,眼睛未睁,眼前却浮现出了沈氏那双冰冷无情又高傲的眼。
13.第 13 章
沈氏是个热烈明朗的女子,正如这窗外那秋高气爽的天空。
后来不知何时起,许是从二子生下后,沈氏那双眼里,再也不见因他而起的光。
再也不见,她高昂着头,为他流泪。
“公子……”耳边响起了一道娇弱的声音,是侍女静姝。
公都周上一世颇为宠爱的一个侍女。
与沈氏成亲,他把此女和另一个也通过房的侍女送到了京外待客的庄子上。后来有一年,沈氏看着他,未语先笑得流眼泪,随后问他,他曾经养在家里头的心爱的女子们是不是在他外头的家里给他当女主人,公都周静默不语。
再然后,热烈变冷静,等到再后面,沈氏跟他说,“大人,我都恨不动你了”。从此之后,至远至疏是夫妻,公都周再也没看到她再为他犹豫半分,从此,丈夫是大人,是家主,是相爷。
她临死前,他握着她的手,跟她说,你痛你跟我说。话说间,她软绵绵的手突然变得有力,用力地抓紧他,紧闭的双眼突睁开,对着他一字一句沙哑地道:“你算什么东西。”
她合上眼,沉沦而去。留下公都周,呆在那间满是她血腥味的屋子里,体味着她的话,体味着离别。
“公子……”声音更小声了。
公都周嘴角的笑容淡去,他睁开眼,取下脸上的书,叫了一声:“行安。”
“在。”悄步走至门外,让大公子的宠侍进来的巫行安忙悄声快步进来,走至他后头,听候吩咐。
这时,他离侍女有点近,连忙往边上退了半步,侍女雪白的脸没对着他,但先他一步,往公子身后躲了两步。
这吓得巫行安往后面又赶紧退了一步,离她更远。
淑女虽美,但这是大公子的女人,他便是连多看一眼的心思都不曾有过。
“静姝,你下去。”
啊?闻言的柔美少女不解,她才将来……
“是。”可大公子的话,从来不说第二次,即便是她,也不能坏他的规矩,她也不敢。静姝轻声道:“那我把您的茶放到桌上。”
她把茶盘静放到一旁的茶桌上,悄步而出。走动时,她状似不经意频频回首,没看到公子出声叫她,也没看到公子回头看她,不由心下黯然,掩下心中失望。
等到出了门,她心中飞速算计清荷这两天出入大公子身边的时间,一算到她的这位姐妹有那机会,她心下一痛,却不得不掩下心中的那些不悦与不快。
大公子不喜欢任何争风吃醋的事情,她们前面有一个这般的,已经消失了。
她不想步这人的后尘。
静姝离开,下楼。公都周起身,张开双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慢慢踱步到窗边,看着天边那随意卷舒的云。
沈氏。
沈氏。
沈氏是云,也不是云。
她多变,似云。
无情,决绝,似他们男人。
这时,有人离开了闻风楼,抬头朝上看,看到他,朝他行了个礼。
公都周瞥到,安静看着。
上世沈氏进门,他不让她进闻风楼,说这是他的书房,她闹着要进,他一记冷眼,她便乖了;再后来,他牵着她的手带她进,走到跟前,她会作恍然大悟状,甩掉他的手,跟他说:大人,我想起来了,我还有急事没处理。
说完带着丫环便跑,一眨眼便不见了。
沈氏一生,从未进过闻风楼。
此女心思之毒、之狠、之绝,乃公都周生平首见,也是最后一次见。
想来,后来她得知他的侍女们可以自由出入这闻风楼,一想侍女都进得的地方,她进不得,按她的性格,她看见这地方都犯恶心罢。
自然,最让她恶心的便是他。
可惜,后来她也不恶心他了,见着他,那双沉得只剩一丁点光的眼里,只余判断与评估。她对他,就像两个不得不同一阵营的老对手相处一般地和他处着,没有感情和恩情,只有计算与平衡。
下方那施礼的人见到他的眼神停驻,不愿离去,公都周收回眼,又叫了一声,“行安。”
“是,大公子。”巫行安赶紧又快步至他身后,负手在前恭敬道:“那去沈府的管事已经候在大门前了。”
内院的大门离闻风楼十几丈,小半会儿就能走到了。
只是闻风楼是大公子读书的地方,寻常人等不能进,巫行安不知道公都府外府的小管事能不能进此地。
这都要凭大公子的心意。
“叫他上来。”她进不来的地方,也没什么好留的了。往后,能进来的人都进得来,管事也好,小厮也罢,还是府里哪个叔爷,哪个堂兄弟姐妹,都可进来。等她进门,想来这个是谁都可进的地方,她也会进来逛一逛,看一看了。
总得把上辈子没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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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过的地方,让她看一看。
“对了,”公都周转身,跟他的随身管事道:“把静姝和清荷送走,送到东海那边去,找你手下能做成事的人,帮她们找个人嫁了,成亲了再回来。”
巫行安未曾想到他再被唤住是听到这等吩咐,一时错愕掩饰不及,满脸的惊讶。
那不是大公子的两位爱侍吗?他都以为,这两位只要等正夫人进了门,生下长子后,这两位国色天香会成为公都府的如夫人也不一定。
手下人都惊呆了,公都周微笑,温和道:“那一位是个爱吃醋的。”
便连前世的他,也得藏着点。
就是藏得不够深。
说来,知晓她爱吃醋,又因这个大发雷霆,动过几次肝火生了病后,他还是花了心思藏的。女人们但凡敢有在她面前冒头的心思,他一旦察觉,有一个他叫人处理一个。只是公都夫人太厉害了,耳目灵通不说,那些为了讨她欢心的人更是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敢拿他的事情去她面前作乖讨赏,真真令人厌恶至极。
“大,大大……”沈大娘子是个爱吃醋的?巫行安过于震惊,一时结巴,说不出句整话来。
沈大娘是个爱吃醋的又如何?她还能管得到大公子身上来?
巫行安不解,但正在他不解时,他看到大公子淡了脸上的笑容,静静看着他,他身上陡地一寒,低头弯腰道:“是。”
“办妥了。”公都周负手,两指摩挲着思考了半刻,道:“要是出了岔子,你和你的兄弟们,就得离开公都府了。”
巫行安这一系随着他在大公子手底下讨命的人,没有过千,但也过百了,其中尽半是他的至亲族人。此话一出,巫行安知道这是大公子在警告他,当下他便跪下,头往地上砸,铿锵用力道出一字:“是!”
巫行安心重,出人头地的想法也很重,他身上还有大仇需要权力雪恨,是公都周上世最得力的干将之一,公都周知道怎么用他,上辈子用得也不错。他知道怎么让巫行安把他此时的话当成必须完成的指令去完成,他颔首,再道:“不要让我在这件事上看到你的办事不力。”
这话太严重了,严重到巫行安不敢用言辞直抒心意。他再砸了一个头,起身,一直低着头,倒退着出了门去。
等到出了门,下楼梯,他也是垂着头的。
是以,任谁也没看到,他的眸,黑得比墨还深。
14.第 14 章
“大公子,前府处理外务的周管事到了。”
“进来。”
“是。”
巫行安看着惶恐不已,慌慌张张的周管事进去,又负身低首,道:“那小的先退下了。”
他等了片刻,没等到回声,只听到了周管事磕磕巴巴跟大公子请安的声音,他便转身,悄步朝楼下走去。
等离二楼远了点,他加快了步伐,迅速往门口跑去。
那一位是个爱吃醋的。
不要让我在这事上知道你的办事不力。
这两句话一直在他耳边响荡,让他在快跑之时甩了两下脑袋,方才把这句话甩出脑海,镇定冷静下来。
他跑到门口,跟守门的两位家兵道:“你们看着点,我去前面树下见个人,刚才进去的管事要是出来了,速来一人叫我。”
“是。”家兵拱手。
巫行安快步往大门前那棵上百年的大槐树走去。他来得太早,等的人还没到,但巫行安不着急,又再一次把他等下要说的话重新在脑海里捋了一遍。
不能找关系远的手下人去办事,无论是他们会见色起意,还是被侍女策反,不管他们多会把这段媾和美其名曰两情相悦,他们逃不了,巫行安更逃不了。
找自己的亲族,年轻的也是一样。那是两位美姝,媚骨天成,见到她们,哪怕是已经成亲生子的族人,恐也难逃被蛊惑。
色字头上一把刀,巫行安再清楚不过男人为了裤*裆里的那三两肉,能干出什么事来。
这便只能找膝下有儿孙,且还要为儿孙谋前程的明白人去做这事,方才能把大公子的吩咐做成。
巫行安跟着公都府的大公子,见过不少为世家公子办事不力,结果凄惨的结局——有位异姓王世子吩咐手下人把外头的侍妾处理了,这手下人把侍妾处理到了家里,结局便是他连着他家里连妻带子带父母三十多口人,尸首被栓着脖子,挂在这位异姓王的某处封地的密林里,等待着被风干成灰。
大公子那句话一出,他便知道,这事他要是处理不好,也免不了是那个结局。
只能找老的,有牵挂还有能力的族叔伯爷去处理这事了。
巫行安在大槐树下踱步,不久,一身武服的清瘦老者朝这边快跑过来。他一身大汗,脚下速度却是不慢,朝巫行安飞跑过来。
“行安,何事?”被急传唤过来的老者一近身便道。
“敏叔公,且附耳过来。”
就在老者附耳听巫行安悄声吩咐之即,闻风楼的二楼,公都周听着周管事那磕磕巴巴的说话声,也不催促,但等到人说到沈府的回礼,他不禁笑了一声。
他笑出了声来,前来禀事的管事便噤了声。
自家人是有点怕他的,公都周知道。自从父母过世,为免公都府争权夺利乱成一锅粥,害死公都府,他从上到下,从堂叔婶到旁系未出三服的公都族人,他弄死过几个太缺德的,便是祖父母出面,也没换回他们的性命。
这事是今年过年期间发生的,也便是从今年起,府里人对他颇为禁若寒蝉。
后来沈氏进门,公都周不管事,没过几年,大家也似乎淡忘了这事,被沈氏整治得厉害了,还敢来他面前说情,都忘了他杀他们不手软的事了。
世人都是不长情的,记仇记恩都如此。
只要没被逼入死境,便觉得世事总有可通融说情之处。
沈氏每次听到有人到他面前来说情,每次都会笑出眼泪来,那热烈飞扬的样子,每次都能看笑公都周的心。
沈氏懂他的狠。
只是那时候他忘了察觉一事,那便是一个能懂狠的女子,自身便是狠的——她有,方才看得懂。
他很多年都轻看了她。
直到,她眼中无他。
也直到这时,他方才醒悟,他对她也是狠的。
极狠。
“大,大公子……”周管事不懂大公子在笑什么,只知道大公子这一声好听的轻笑,笑得他毛骨悚然。
大公子自小是个君子,历来温文尔雅,从容不迫,便是对待下人也是温和有礼。大爷夫妇没过世之前,大公子便是公都府的无上美玉,可敬仰,亦可接近,公都府的下人谈起他,心中都会涌出一股暖意。
这是一个能进宫陪皇子读书的大公子,是公都府的未来,亦是公都府未来的主人、未来的天!
直到……
大爷夫妇过世,大公子露出他世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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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面,众人方知,公都府的大公子毕竟公都府的大公子,他高高在上,握有整府人的生杀大权,令他不快,是会死人的。
众人这才怕起了他来。
周管事也怕,毕竟,正月里出的殡,是他在公都府里做事二十余年,见过的最为奇特的出殡——有一家人,父子二人同日死亡,同日出殡,大公子毫无跟人隐瞒他做了何事的意思。
不过这一吓,让公都府从年初安静到了秋天,再无公都府的族人出去欺男霸女,胡作非为的大事发现。
但经此一事,大公子的威信,还是在公都府张扬了开来。
周管事作为外府一个跑腿的小管事,经人听说的大公子所做的那些事,更是加了几分残忍无情。他私底下酒后听另一个管事的说便是公都府过年死的那个受过皇恩封赐的老伯爷之死,也是大公子干的。
大公子连自家受过封赐的老伯公都敢杀,还怕杀几个下人吗?这些事在周管事心底徘徊,令害怕公都府大公子的恐惧深入了他的骨髓,是以,公都周仅仅只是饶有兴味地一笑,也把他笑得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生怕自己哪句话不对,命丧于此。
而公都周这一笑,是笑沈府的回礼名单——鹿茸,好东西,是他祖父最好的那一口。
“名单是沈大夫人出的?”一想这与前世名单不符的回礼,想到这东西是出自何人之手,公都周不禁莞尔,笑问。
“是。”少年公子笑起来当真是如秋日的轻风一般凉爽沁人,笑得毫无杀气,却笑进了人的心底,令人折服于他散发出来的气息。周管事一见此状,腰不由地低得更低了,脸上的谄媚堆得多了一点,胆子也大了一点,跟人恭敬禀道:“不过早上间沈大夫人去过后院一趟,说是找老夫人商量去了,想来那些给老人吃的滋补品,就是老尚书夫人给出的主意,老尚书夫人还是惦记着咱们府里的老大人们的。”
不,不……
应该说,对,沈老尚书夫人是个善的,也是个惯会做人情的。
她是惦记,她孙女可不一定了。
他那位沈氏杀人、整人,从来都于无形。
便是对他,也是这般……
多神奇的女子。可惜,后来她不想爱他了。
15.第 15 章
对周管事的话,公都周轻颔首,对着人神色温和,道:“你午时看见女大夫进沈府给大娘子看病了?”
这事刚才周管事根本没报,大公子一问,他一个激灵,连忙回道:“是近午时,小的听给小的送晌午饭的仆人们闲聊起,方才知此事,听说沈大夫人还忙着给女大夫送饭过去用了。”
不待大公子多问,周管事像往箩筐里倒东西一样把话都倒了出来,“听说是早上吹了风感染了风寒。小的有意多问,可小的刚刚一开口,那旁边的丫环就横了那说话的婆子的一眼,那婆子吓了一跳,小的看她不敢说话,也不好意思开口再问了,小的当时毕竟是在沈府里头,不好多打听。”
说罢,他小心抬头瞄了公都大公子一眼,见大公子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来,正待要细看,却见大公子朝他看过来,他心下一咯噔,慌张低下了头。
公都周瞥人一眼,未作声响,却又是想起了前世的沈氏的生病之时。
头些年,沈氏是个很活龙生虎的人,被他气得高烧在床,还不忘起床拿起沉重的花瓶砸他——即便她生了长子在坐月子,他刚一到家见她,她不顾下人的拦阻,起床便拿起架子上搁着的一盆水泼了他一身。
后来她乏了,懒了,不跟他吵架了,生病也奄奄一息,公都周守她半天,也守不到她的半句话。
再后来,她是根本不想活了。
想到此,公都周腰背一直,和人道:“下去罢。”
“是。”
“到门口叫巫管事上来。”
“是!”
周管事应完“是”,稍待了片息,见大公子的没有话再吩咐,连忙低着头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巫行安飞快上楼,在门口道:“大公子。”
“进来。”
“是。”
正在书桌前写礼单的公都周收完最后一笔,起身把单子给巫行安,边往外走边道:“你随我来去拿个东西。这单子上的前三样,是给大娘子的,后面十二封白凤丸,给沈老夫人和沈大夫人各六封,等下你给沈府送去,要是见着大娘子了,就跟大娘子说这白凤丸是妇人吃的,暂时不给她。”
呃?巫行安内心错愕不已,面上沉着应道:“是!”
这白凤丸本来就是妇人吃的,世人皆知,沈府的大娘子焉能不知?他真真不知大公子此话出来是何意。
大公子不是那等无知之人。
是以,他是有什么地方没想到的?
巫行安内心揣度主上的心思不已,殊不如他家大公子这都是从上一世学来的血的教训——世交那边的夫人得了好东西,来她面前炫耀,人人都有的东西她没有,她又气不过,他一回来她恨不能挠花他的脸。
公都周也是被斥了好几回,才知她气在何点上。
只是……
起初他不在意,他没有讨好妇人的时间,也没有那心肠。
后来想讨好,穷尽所能,她也不太看他了。
公都周带着巫行安去了闻风楼的秘库,让下属在门口等了片刻,他去秘库把那套先皇后私人赏给他母亲的头面拿了出来。
箱子颇重,有十多来公斤。公都周一路双手抬着出来,低首看着刻着华丽雕纹,印着先皇后凤腾私印的箱子表面沉思不语。
上一世,这头面他一直没拿出来,直到有一要出去当大妇的堂妹出嫁,以为他不喜欢沈氏的族老出面跟他讨要这副头面当堂妹的嫁妆,他方知,这府里,居然没几个人知道沈氏之于他的重要。
他回头把头面给了沈氏,沈氏惊喜不已,但也只喜了刹那,再望向他,那双神采飞扬的笑眼却是变得似笑非笑,略带几分嘲讽。
那时,他们彼此之间猜忌颇深,他有心接近,她却怀疑他又想利用她干点什么,或是想要安抚她什么。
当时的惊喜,也就让她喜了刹那。
这一世,就提前给了她,纯粹地享受那份得一漂亮首饰的喜悦罢。
上辈子没给她的,这辈子他都会给她。
公都周走出秘库的门,把箱子给了下属,落锁时,他听身边的下属道:“这也是给沈大娘子的?”
“对。”公都周抽出钥匙,反手插进袖中的暗袋里,带着下属往上走,道:“这是我私库给大娘子的,不入礼单,你过去沈府要是见不到她,你跟沈大夫人说,这是我送给她戴着玩的,平日里多戴戴。”
平日里多戴戴?印着先皇后印的首饰,大公子让沈大娘子平日里多戴戴?戴给谁看?戴给满地给她磕头的人看?
巫行安木了,只隔一个夜晚,他发现他完全猜不透主上的意思了。
“去吧。”上到楼面,公都周关了暗门,跟巫行安道:“去库里把东西取了,取完就去。上面的那三盒玉露丸,跟沈大夫人说一下,是只给大娘子吃的。跟她说,大娘子年纪还小,许是不爱吃补药,让大夫人替……”
公都周斟酌片刻,改了说词,把那“替我”二字去掉,沈氏最厌他说话猖狂,他道:“让大夫人看着点,玉露丸就放到手中代管,每半月让大娘子吃一丸,等到吃完了就来公都府说一声,到时我再去宫里给她讨要几番。”
玉露丸是白参甘露茯苓等物所制,是宫里养身的古方子,这玉露丸即便在公都府的内库里也是上等的好东西,账上也没几盒,巫行安都不知这三盒拿走了库里还有剩的没。听大公子的意思,这是取完了库里没有了,他还管宫里去讨要几番……
几番的意思是不管几次都去?
沈大娘子这是怎么了?这是隔空把大公子的命脉捏在手里了?
巫行安根本听不明白,但大公子的话,下人没有不听的道理,他捧着尊贵的妆奁,回道:“是!行安听明白了,必字字不漏转述给沈大夫人。”
“嗯。”那一位是个不爱吃药的,逼她吃药她能扇他的巴掌,公都周拿她无法,现在她在娘家,就让她娘家人治治她罢。
“去吧,要是有人拦着你不让你取物,让他滚来闻风楼见我。记得跟沈大夫人说,这是我个人给她们的一点心意,不要再回礼。”公都周想起前世的事太多,一时有些心浮气躁,他挥手让人走,抬步上了二楼,走去后面走廊,摇响了挂在廊下的钟。
叮。
叮。
叮。
这是大公子叫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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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来闻风楼处理事务的钟声。每逢下午,大公子会把他给他在京城及外地的朋友的回信交到师爷手中,让师爷安排回送之事。
巫行安听到钟声,看了看天色,知道要是走得慢了,这拿上礼送过去,就得到晚上了。
还是赶紧拿上礼,在天黑之前把礼送了罢。
巫行安健步如飞而去,这边公都周回了书房,就之前的回信往下写,半炷香之后,他听到了门边陈师爷的求见声。
“大公子,陈坡求见。”
“进。”
“是,谢大公子。”一背后负剑,穿戴却是一身儒士服的中年文士挥着宽敞大袖,风流倜傥地走了进来。
“这两封信,你等下给庄世子和则之送去。”公都周把将将写好的信撂到旁边等它晾干,正眼看向师爷陈坡,“你带属下来了?”
“带了,就在楼下门口。”陈坡一听他的问话,顿了一下,朝公都周道:“属下去转一圈?”
“不用。”他这楼没问题,门口有人别让下人进来就行,公都周下意识敲了下桌面,道:“我刚才让行安叫他的人把我身边的两个侍女送到东海去。”
两个侍女?静姝,清荷这两大绝世美人?陈坡记得,大公子身边常侍候的,值得一个“送”字的侍女也就这两人。
送到东海去作甚?陈坡诧异,不知为何如此,以为自己想错了人,却听公都大公子接道:“你找你的人马,沿路暗中盯着,看有多少眼睛看向了他们。但凡有诡异之处的,奉写成情报,送到我案前。”
这是正事,陈坡瞬间正襟危坐,顷刻便不再疑惑大公子送两姝出京之事。他正色道:“但请公子放心,陈坡必会办妥此事。”
上世陈坡为护公都周早亡,却也惠及了儿女家族。就如公都周的父亲为护驾而亡,惠及了公都周保住了公都府一样。很多时候一个男人不是不怕死,只是一想到死能换取到足够多的能抵掉性命的利益,不想死也得横下心去死。
陈坡就是那种男人。
不是什么男人都能称之为男人。公都周一生,见过太多贪生怕死之辈,能有抉择能力的男人,即便是他们这些世家权贵当中出来的人,这种人也很是少见——少到一个男人但凡爬到出人头地的地位,不敢不多生,生怕生的少了,生出的都是混账来,一生打拼,尽付诸于东流水。
公都周上世用人,有不妥当之处,但总体而言,他还是用对了人,暇不掩瑜。
他用巫行安的人马送人,有用巫行安的道理;用陈坡的人马暗中观察,自也有用陈坡的道理。上世公都周因为暗中盯着他的钉子太多,每次他出京出公务返京必出大事,像沈氏上世欲生长子之即,他路遇刺杀,赶不回来,只能送急信叫能代表他身份的沈氏大着肚子去救举家来京投奔他的挚友,末了长子提前出生,赶回来的他直奔挚友家,等到酒过三巡才知长子生了。
这之后,沈氏每每跟他吵架必翻出此事来,公都周看她气得脸蛋嫣红,倒也是好瞧,也不出声,看她撒泼。
后来她不吵了,也不闹了,再想起此事,也才知晓,这件事是一根扎在她的心底怎么拔都拔不出来的刺。
16.第 16 章
前世跳出来的,公都周心中已有数,可暗中藏着的还有无数,便是前世他死前,他见到的也只是冰山几角,能多揪出来一拨是一拨,总不能让这些跳梁小丑,这世还能到他面前蹦哒。
公都周还有许多事要去做,必不会让上世最后一幕出现在他眼前。他翻了翻手边的公文,跟陈坡继道:“王县令已上任通县三月了吧?”
“是,正好三月。”陈坡在心中一暗算,正好算出这个数字,不由朝比他还清楚此事的大公子看去。
“通县的煤山他也应该换好人马了吧?”
“这个,我暂时没收到消息,我等下就着人去通县一趟,亲自问过再来回禀您。”陈坡道。
王守德是大公子扶持的县令,大公子跟四方角逐,兑换出去不少利益,方才拿到通县县令这个位置。
如今三月已过,若是王守德连通县供给京城用度的煤山都没拿到手,这县令也可以换个人当当了。
“好,你去问问。”这事公都周上世过了一段时间才过问,这世此事要提前一点,他好布局。墨迹已干,公都周拿信封装信,欲要点火封蜡,这时陈坡过来从旁边的烟筒里取出火折子吹火,公都周把封印给他,随口淡淡道:“煤山的山主要是空下来了,跟王大人说说,这山主我已有人选了。”
“属下斗胆一问,是谁?”陈坡烧印,犹豫一记,还是问道。
“我岳父。”
您岳父?
陈坡被那吹燃起来的火折子烧出来的丝缕烟气呛得直咳嗽不止,便连烧印的手都止了,咳嗽了好几下方才止住气,错愕看向他跟随的年轻主上。
公都周看他一眼,伸手朝他过去,接过他手中的印和火折子,自行烧了片刻,沾蜡封印,直到把信封给了陈坡,方才对刚才沉思不动此时忙不迭双手接过信封的陈坡道:“那处是新煤山,还能挖一些年头,我岳父过去,能在那个位置上结交不少人。”
沈氏颇为她父亲费过心,但也知晓她父亲没功名,就一副好脾气和清醒的头脑,身后的大背景就是她祖父和她还有她大弟,可沈老尚书的对手也生猛,盯着她家死咬着不放,她那大弟弟跟着自个儿,也是受累不少,她父亲要是再出头,是最被容易陷害弄死的那一个。
她父亲当官是不可能当官的,权贵的特权也有度。公都府和沈府皆在风口浪尖上,依她父亲的能力,承担不了那个被推到台面上风光无限所带来的后果。
是以,一向看得明白的沈氏从未动过此念头,便是有人故意在她面前怂恿她让他为她父亲谋个一官半职,她当面神色不显,回头便会令人把人查个底朝天,从不相信人家这是为着她好,也从不把这些事捅到他跟前来。
沈氏有沈氏的骄傲,边界,决断,清醒。
但她父亲身为沈家大爷、沈府继承者的身份,底下同母而出的亲弟弟颇具才干,他在暗中憋着劲死读书读出了出息,在五十多岁那年取得了功名。其庶弟们也各有各的本事,替沈府出外办事,也在外面养出了独属于自己的人马和财力,想要镇住沈家这些出了好几个人杰的弟弟们,她父亲光当一个老好人是不够的。
上辈子他是等到沈实康这个儿子站于朝廷前列,代他撑腰,父子俩方才镇住沈府那群被沈老尚书喂养大却想悄悄独飞的鹰,没让沈府被分家分业,大象变瘦马。
沈父沈兴有接人待物的能力,但读书委实不行,让他作诗论策,他能急得把头发挠干。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当父亲还是可以的,沈老尚书把孙女当供自个儿驱使的家奴用,沈兴在沈府却是顶住了他父亲尚书的压力,不让尚书府那驱使孙女做事的信频频落于公都府。
沈氏有一年跟来探望她的父亲说想回家,那高大的西北老汉子落着泪,牵着女儿的手到他跟前跟他说:大人,你就让我带我儿回家罢。
公都周自是不可能让其带走自己的妻子,但对沈氏好的人,他记在心里。
既然有这一世,他会扶他这老丈人一把,让其不像前世那样因天资不足,就像一只羊落入狼群那般疲于奔命、惶恐不安。
手握实力,方才让人真正地忌讳、敬畏,乃至向其讨好,求全。
“他是自己人。”有些事,跟陈坡说还为时尚早,这都是他成亲后才能说的事了,公都周便跟陈坡道。
“是,某知道了。”陈坡一听,便不再发问。主上这个身份的人的有些安排,也不是他这个师爷一时能猜得明白的。
位置不同,看到的情况不同,高度也便不同。
“去罢。”
“是,陈某告退!”陈坡领了吩咐,拿过两封封了蜡油的信,告退而去。
这边巫行安用最快的速度从内库拿了东西,从公都府而出,前去位于京城西方的沈府。
他身后背着放妆奁的软棉木箱,身前负着其余礼物,骑马抄能过马匹的小道在日落之前赶到了沈府。沈府的人初见他,一听他是公都府大公子身边的内管事,门子顿时松开了前来帮他牵马的手,跑到门前推开了大门,与他道:“大管事的快请进,我这便快快去禀我们家大夫人,大夫人平日里头就在前堂做事,很快的,还请您稍候。”
门子说罢,也不管那被他大打开的大门,拔腿便跑,留下巫行安看着被他丢在地上的缰绳沉默片刻,又回身过去,把缰绳拾起,牵着马儿静站在沈府大门前,静候传见。
彼时,沈大夫人一听是她那未来女婿身边的贴身管事来了,一听门人说不知道他的来意,没问来意他就过来报了,她急得慌忙起身,跟堂内几个跟她闲话家常的妯娌道:“这过午府里的人才回去,也不知是因何事来的!我去迎迎,就不跟弟妹们聊了。”
“大嫂,我跟你去,”沈府二爷家的这时也起了身,走到江氏面前神色温婉道:“也好知道公都府这傍晚来人是为何事,有能帮得上忙的,您也好使唤我。”
“这……哪里的话。”江氏失笑,抽出手绢擦了擦嘴,也不慌了,环视了各神色皆有的众妯娌一圈,打趣道:“晓得你们想看热闹,但这热闹今天就不让你们看了,公都府也不是那能让人看热闹的人家,爹要是回来知道你们看公都府的热闹,不还是会怪到我头上,说我管你们无方?”
她又抬出公爹,众人面面相觑,到底不敢惹怒老公爹,在江氏一声“回罢”当中,看着江氏踏出了门去。
江氏一出门,便冷了脸,跟身边面色凶戾的婆子道:“你就候在这里,看谁敢跟出来!”
“是,您尽管去就是。”那婆子是她的心腹,脸皮一横,在江氏将将转身之即,就凶恶地往堂内看去。
江氏即将一走,果不其然就有人出来。这婆子便皮笑肉不笑看着人道:“三爷夫人,您这是要回呐?”
沈府三爷在一众兄弟排名第三,却是众兄弟姐妹当中的老四,只是沈家只让男丁入族谱,排名也只排男丁的名,是以在沈府的称呼当中,他是沈三爷。
沈三爷是沈老尚书的头一个庶子,比沈大爷要小六岁,他又等了几年等到大爷生了两个孩子,二爷成亲了他方才成亲。如今沈三爷最大的孩子才十岁,沈三爷在外头奔波,沈三夫人带着孩子住在家里头,听说她丈夫在外头养的外室都生了三个了,她就一个孩子,好在是男孩,可饶是如此,她心底也是有些不喜她这个大嫂的。
她大嫂什么都有。大伯不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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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外面更是没人,得知要被人请吃花酒还会推拒不去,大女儿嫁的是百年世家,两个儿子前途无量,小女儿娇俏天真,一府的钱财皆在她手中供她随意用度,一个人福气如此之满了,却不知道漏一点,防她们跟防贼一样,当真让人恼火。
“回,难道不回去你家不成?”沈三夫人看着她那张老脸便来气,白了她一眼,转过身,朝进内院的那道路走去。
“呵。”她回内院了,只要她不跟去前面,随她的便。江氏的心腹蔡婆婆冷冷一哂,双眼阴鸷,盯向挤在堂前门口不走的另三位爷的媳妇。
这三位看天看地看窗棱大门,就是不看她,蔡婆婆嘴角一撩,道:“夫人们,回罢,等下老大人也该归家了,这时辰公子们也放学从学堂归了。”
要是老大人归家,知道她们不回去照顾孩子,而是等在这里看大房的热闹,那才是有好戏瞧了。
她一提醒,这三房夫人一看天色,正如婆子所说,也顾不上瞧一眼了,几人作伴,皆往内院走去。
便是如此,她们也往回看了几眼,想看公都府的人到底是来作甚的。
一天来两趟,这也来得太勤了,莫不是听说他们家大娘子病了,来打听来的?
她们怀着揣测回去了。沈大夫人到了门边迎到那内管事,听说人家果真是因着听到他们家大娘子病了过来问候的,她心里还沉了一下。
没人喜欢自己家的媳妇是个病秧子。
但一听人家是来给她家大娘子来送补药,她接过这一表人材的管事双手奉到眼前的礼单,看那已然打开的礼单上面,那游龙走凤一般豪迈的字样写的尽是些名贵至极的女人滋补珍品,这嘴便情不自禁地扬了起来,忙朝人道:“快快请进,让公都大公子费心了。”
但便是看到了礼单,她心里还是有些打鼓,不知道人家真正的来意。等到她带着这年轻管事来了前堂,看着人把东西拿出,她打开盒子,闻着那浓浓的药香味,心里的忐忑方才真正放下。
没有人会用这等好东西来打听消息的,这是真正慰问来的。
她正想跟人家说,她家大娘子没事,大夫说她家大娘子身体好得很,却见这人郑重地从他放下的精致木箱里又拿出一个箱子来。
看到箱子正面那金箔裱出来的此时被人抬在手中就像飞在了空中的飞凤,沈大夫人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
这是什么?
“这是给大娘子的。”巫行安轻声跟她说:“‘大公子说:这是我私人给大娘子的,不入礼单,要是见不到她,你跟沈大夫人说,这是我送给她戴着玩的,平日里多戴戴。’夫人,这便是公子与小的说的原话。”
平日多戴戴?沈大夫人看着他像搬炸雷一样把箱子放到了太师椅旁边那平常只搁茶的小茶桌上。她看着箱子落下,茶桌还动了一下,她慌张伸双手去扶,眼睛看着管事道:“这是甚?!”
“先皇后给公子母亲的赏赐。”巫行安总算把这烫手山芋摆到了正主的家里头,他也是松了一口长气。要知道他来的路上,生怕出什么意外,让这妆奁毁在了他手中。
先皇后故去才三年,大龙为她守国丧一年,出丧那年他们家蕊蕊才订的亲,还因刚出丧没有大操大办,就自家人摆了几十桌,西北老家的人都没赶上那场订婚宴,沈大夫人焉能不知先皇后大名。从巫行安嘴里听到确认,沈大夫人失声道:“这怎可能是平日里能戴着玩的?”
她扶着桌子不敢松开,扭头便对婆子失声喊道:“快去叫大娘子过来!”
这到底是为何?她那好女婿这是要作甚?!
沈大夫人快要疯了。
17.第 17 章
年轻的身体就是好,就是心中只含着一口气,一时半会儿的也显化不到肉身上,医者也看不出什么毛病来。
只是,女大夫临走前,沈蕊玉还是犹豫了几下。
按理来说,活到她这份上,再明白不过不能插手他人命运的道理——谁插手,报应就会报应到谁头上。
无论如何,只要多管闲事,就会担着几分因,逃是逃不掉的。
这些都是沈蕊玉用具体的事情验证的结果。
但……
沈蕊玉手指往下一敲,想起前世最后那一天这位大夫不请自来,站在她门外的那一刻,她便下定了主意,抬头看向眼前跟她告别,等待着她说话的女大夫。
上一世,公都周便连给皇帝看病的人都请到屋子里了,什么都已不再忌讳,只求救她。当时公都府名医如云,女大夫大可不来,但这位女大夫还是来了。
这份情谊,沈蕊玉要是死透死绝,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还是应一应罢。
她只是活累了,活倦了,活乏了,不是活得身上没人性了。
“你往下走一走,”沈蕊玉斟酌着,看着眼前等待着她说话,却因听到她这话而面露困惑的女大夫道:“给平民百姓看看病,不收钱,少收钱也看看。”
居清欢不解,但若有所思,直到……
沈大娘子道:“他们人多,口碑落在人间,比落在富贵人家强。”
便连皇帝也要落口碑于民间,很多话沈蕊玉无法跟她明说,但按居女大夫这个年纪的智慧,已能听懂她的话了。
民间人穷,资源匮乏,渴望得到善待,也急需被善待,就算没被她医治过,一听说她是个会给平民百姓看病的大夫,她落难的时候,他们也会来接她。
不像仁和堂,把她送入富贵人家,在她身上最大化地攫取她所带来的利益,在她落难时,一分不给把她扫地出门。
她便连个给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在没受过她恩惠的人眼里,她的落难,不过是狗咬狗一嘴毛的下场,是他们的谈资,是他们的幸灾乐祸与唏嘘。他们对待她会有各种方式,但绝不会把她,当成是他们自己的人。
“我……”她的话,让居清欢喉口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祖母在世时,也跟她这般说过。只是她年少思情,嫁给了仁和堂的一个小少东家,从此被拘在仁和堂,寸步难移。
年少时她不懂祖母的话,再懂时,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想变一变,但太难了。
如今,这个比祖母年轻诸多的少女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居清欢胸口就像压了一堵墙,急喘了几口气,方才挤出话来:“我会试一试。”
沈蕊玉看她呼吸难耐,居然是挤出了这句话来,看来是把她这个表相年纪小小却说妄语的少女的话真当真了,不禁莞尔,她颔首:“好,试一试。”
试一试是好事,牢笼便是这般打破的,未来便是这般带来的。
能信任他人的人,坎坷再多,也是能把日子往好里过的人。
“好,你随我来。”沈蕊玉带她去了自己侧上房的书房,从中挑了挑,挑了两本医书,和一本经史注释给她。
女大夫拿过,双手捧书弯腰,脑袋差点挨着地面,给沈蕊玉行了个大礼。
沈蕊玉转身,“走,我送你到门口。”
女大夫便如此去了。母亲那边听到她没事,欢天喜地带着小妹过来跟沈蕊玉聊了半会儿天。
小妹临走前,还薅走了她们送过来的蜜枣,被母亲吓唬着说:“还吃,牙齿都掉光了!要变成丑娇娇了。”
沈蕊玉小妹名叫沈宝娇,上辈子嫁回了西北老家给一个望族当大妇。那时她的婚事已是公都夫人的沈蕊玉能做一点主,给小妹挑了一个嫁过去只要沈府不倒就会把她供着的家族。
小妹十几岁的时候也是有些脾气的,知道她的婚事有长姐的手笔在里头,不想嫁去西北老家的她临走前对着沈蕊玉大喊“我恨你”。
说“恨你”的小妹在近十年后回京探亲,哭倒在当时仿如一把冷刀利剑的沈蕊玉怀里,诉说着沈家的姐妹们和她闺阁中好友们日子的不幸。
她开始懂了沈蕊玉的好,但彼时疲倦的沈蕊玉,在她临走前,跟她说:“往后靠自己罢。”
靠父母的时期过了,下半生的幸福,就得靠自己打拼和谋划了。
沈蕊玉是个煞风景的长姐,好在这时,小妹已不再是天真的女子,她已能听得懂长姐的话,她朝沈蕊玉点头,还是满脸对长姐的依赖,话却说:“娇娇晓得的,娇娇懂事了,姐姐放心。”
她是个好妹妹,善良又心软,却又聪慧坚强,没让沈蕊玉操过什么心。
这世见到还天真可爱的小妹妹,沈蕊玉脸上的笑都多了。母亲与妹子走后,她这心情也轻快了不少,躺在书房的躺椅上蜷着腿,看一本介绍风光景色的地志。
上辈子就四十来年,做了二十多年的主母,勾心斗角的小事没少干,杀伐裁决的大事更没少做,但就是去的地方还是不多,也就去京外的尼姑庙里躲了两次清静。
居姑庙里其实也不清静,需要削光头发才能求得心灵平静求一舍安身之处的女人们群居的地方,说是嗔恨怨怼的魔窟也不为过。只是去的路上,和呆在那里的那些没有太多人打扰的时间,是沈蕊玉为数不多的大多都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时间。
仅仅只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路程、风光、时间。
这世要是这种时刻多来一点,重生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见到年幼可爱的小妹,沈蕊玉那古井般的心到底还是泛起了几点亮涟漪,直到……
母亲身边的婆子过来,恭恭敬敬跟她说了前堂的事。
说话的婆子不断偷瞄她,眼神小心谨慎,还有仰慕在里面。
母亲身边最凶恶的婆子,却是对沈蕊玉有异常的恭敬和敬仰在里头。上一世,不管沈蕊玉出嫁前,还是沈蕊玉出嫁后,她对沈蕊玉一直如此。
原因是沈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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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小时候找大夫救了她孙子的命。
从此,沈蕊玉就成了这婆子的神。
很多没靠山的人,尤其心灵没主的人,都是需要一个神供着当心灵的依靠,用虚幻的神,给自己寒冷的人生取暖,打气。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沈蕊玉以前不懂,只当这是愚昧,等到能懂,她已伤痕累累,疲倦至极。
这时蔡婆婆口沫横飞说完那箱子上的凤,见大娘子看着空中的一点,也不说话,她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大娘子的意思,却又不敢多说话唐突了大娘子,只得弯着腰不安地站在原地,拿着眼睛不断小心地偷瞄大娘子。
她是小心了,但偷瞄的次数太多,多到沈蕊玉无法忽视她,便收回眼神,跟婆子道:“蔡婆……”
“在!”蔡婆一个激灵,大声道。
她太大声,又被自己吓到,又压低声音道:“在的在的,大娘子,婆子在。”
“去搬张凳子,坐过来。”
“呃……”
“去。”
“是!”婆子一激灵,迈着小碎步去不远处搬来凳子,离大娘子远远放下。她欲坐时看到大娘子那张朝她望来的笑脸,便又不好意思把凳子搬起,放到了稍微离大娘子近了一点的地方,这才手按着凳子的边沿坐下。
大娘子历来对下人宽厚。
但这也容不得下人放肆。
蔡婆子就尤其厌恶那些仗着大娘子仁厚就在大娘子面前得寸进尺的人。
她不做那种人。
婆子抿着嘴,本就凶恶的脸显得更恶了。沈蕊玉上世未出嫁前还是个心灵软弱的穿越女子,难以直视这种脸,总觉得这种脸写了太多深刻的让她难以承担的苦,她不忍直视。直到她背负得够多,再看这些人,她也担得起了。
“担得起”三个字,是她日日月月年年熬出来的。
“如是飞凤,我心中有数了。”沈蕊玉开口,跟婆子道:“你回去跟我母亲说,这礼收不得,我还未出嫁,收这种大礼,沈府是会被外面的人垢病的。让我母亲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不该收的礼退回去。”
“是是是,您说的是,老奴这便去回大夫人。”将将坐下的蔡婆子又站起。
“不急,你听我说,你要跟我母亲说,是不该收的礼都不能收。你这般跟我母亲说便是。”沈蕊玉心中琢磨着公都周的此举到底是何意,但不管怎么说,她是不会去前面见他派过来的人的。
她脑子里一时猜测颇多,但心还是静得下来。
她前世没有任何对不起公都周的地方。她是个极好的妻子,哪怕跟此人求爱不成,她也做好了一个妻子和一个母亲所能做到的最好。
她没有对不起这个人的地方,是以,她对这个男人的心情除了累倦,懒于多思,还有一种木然的平静。
这一世,仅是因着听闻她生了个病,他就送了一副大礼过来,这不是上一世前期对她根本不会多花心思的公都周所为。
但这又如何?
18.第 18 章
前世还近在眼前,近得似乎还能感觉到公都周那只冰凉的手,和他随着她往下坠的那句似乎有点颤抖的“你等我”。
等你娘啊。
真等来了吗?
沈蕊玉不得不作此猜想。
公都周为人,沈蕊玉和他的政敌一样的清楚他。还因着睡过他,睡的年月还长久,她比他的对手们还要多了解他一点。
这个外表看着温和冷静的男人,看起来大度到能给所有人放一条生路,他也放过不少人生路,实则不然,他不达目的不罢休:世事只能如他所愿,如不能如他所愿,他必定让它如他所愿。
他做成了很多沈蕊玉都以为他做不到的事情。
于是,慕强的女人一度爱他入骨,爱得疯狂,结果也很惨烈就是。
但惨烈也不尽是坏结局,至少在沈蕊玉这里,她对这个男人免魅了。他做什么,她都能当成与她无关的戏看。
毕竟,她被他戏耍、戏谑过太多次了,经验充足,对他的耐受度有着十足充分的高度。
这狗日的重生,要是他也跟过来了,就更狗日了。
沈蕊玉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和站着想走又想听她说话的蔡婆婆道:“去罢。”
“是!”蔡婆子一听,赶紧走了。
她得快快把大娘子的话传给大夫人。
前堂,沈大夫人听着公都府的年轻管事传达着女婿叮嘱的让她看着女儿吃药,吃完了还给女儿去宫里要,还有那些白凤丸是孝敬自己和老夫人,让女儿不要着急,往后也给她吃的话,笑得合不拢嘴。
天爷哦,去哪找这么好的女婿?这简直就是把她女儿放在心尖尖上疼嘛。
“你回去告诉你们公子,我定会好好看着我们家大娘了吃这补丸!让他放心,我们大娘子在家里,也是一等一的受疼爱,她祖父祖母,还有她爹,没有哪一个不是把她捧在手心上喜欢的!”沈大夫人脸都要笑烂了,心都要笑醉了,知道女儿嫁了个如意郎君还是个贴心丈夫的她快活得不得了,只感觉自己飘在了半空中,命好得不得了。
她晚上不减肥了,要吃三碗饭。
“是。”看着沈大夫人的欢颜,巫行安心中委实有些不解公子今日此举。沈府是桩好姻亲,沈尚书是个明白人,虽说在京根基不牢,但也知道出去抢地盘,不打京城地盘的主意,是个有决断还能走出一条出路的人。可沈府的势力和人一样,太糙了,公子哪怕对待跟陛下走得近的皇亲乃至陛下的亲骨肉们,也未曾这般释放过好意。巫行安着实想看看那个被逝去的公都大爷夫妇和公子挑选中的大娘子是什么样子,是何等天姿国色,“公子的话我已传达,您看,我这边要不要跟大娘子请个安再走?”
蔡婆婆已经回来了,气喘吁吁站在门口也不进来,沈大夫人见状,朝她招手,却见婆子细不可察地朝她摇了摇头。
察觉到不对,沈大夫人脸色也没变,跟管事的笑道:“你等等,喝杯茶,你看你进门这么久,连口茶水都没喝,你先坐,我去叫下人给你送茶水。”
说罢,她朝门口走去。
蔡婆子先一步退到了廊下,等大夫人出来,在大夫人耳边说了刚才大娘子所说的话。
沈大夫人脸上的笑,随着她的话慢慢淡下。等到婆子说罢,只觉自己刚才脸都笑痛了的沈大夫人笑不出来了,她朝婆子点点头,脑袋里都是女儿所说的话。
女儿的话是对的。
她被这大礼冲昏了头脑。
这时,大坪前进来了一顶轿子,沈大夫人一看,心下突然松了一口气,朝婆子说了一句给人上茶水,便朝着轿子踩着小碎步小跑了过去。
“爹!”
轿子里坐的是刚下尚书台归家的当今大龙的工部尚书,沈府的老家主沈翰。
“大夫人。”一见是她过来,随从喊了一声“停”,让轿子停下,俯身恭敬给沈大夫人作了个揖。
“沙子叔,爹在里头罢?我有事请爹定笃。”公爹的随从是老家人,自小跟着公爹四方游走,各处当官,且他还有一身武艺还是公爹的护卫,沈大夫人不敢对其无礼,好好喊了其一声,方才问话。
“在里头的。”那沙子叔笑道。过去轿门前把轿门帘子打开,挂上,又回身一招手,带着轿夫们往边上走,站定在不远处不太听得到动静的地方守着。
“爹?”沈大夫人这时把头凑到了轿门前。
“怎么了?”沈翰对这个雷厉风行但行事还是有章法的大儿媳妇是有几分包容的,见她中途拦下他的轿子也不生气,反而温和道。
“是这样的。”江氏速速把公都府来人的事跟公爹说了,将将说罢,不等她问主意,只见公爹弯腰从轿中走出来,大步流星朝前堂走去。
江氏忙跟上,见小碎步跑着跟不上他的身影,西北将府出身的大夫人一个跨步,露出本性,大步快跑了几步,跟在了公爹身后一掌的位置,方才探头跟如虎狼前行的公爹道:“爹,您这是要去见公都府的人?”
“看箱子。”沈翰言简意骇。
“呃,对对对!”下人有什么好看的,看的是箱子,江氏一拍脑门,“您看我这急得!”
“尚书大人!”巫行安没坐下等茶,而是站在门边不远处能看到外头的地方,不着痕迹打量着外头的动静,他早看到沈尚书的轿子了,这时沈翰一近门,他便在对方看得到的视线里,一个箭步走到门边,恭敬朝人行礼。
“你是星之的……”沈翰抬步入门,站定,拖长音。
“是,我是公子所住的闻风院所在的内管事,敝姓巫,巫行安。”
“我见过你。”沈翰是见过他,他去公都府给公都复夫妇吊唁时见过这人几次,这人确实是公都府的大管事,在吊唁事宜上忙前忙后,来来去去。
“大人好记性!”
“我听说星之给我孙儿送东西来了,我看看。”
“是,大人这边请。”巫行安作请状,等他抬步,跟在他身后。
沈翰站定在飞凤箱前,左右上下皆看了一遍,回身跟巫行安道:“是公都复大人四十大寿那一年,明福皇后娘娘给复夫人的赐礼吧?”
“正是!”巫行安没想到他这般清楚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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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也是讶异。
“星之怎么想到给我家小孙儿送来了?”
“是这般的,公子听到贵府大娘子偶感风寒,便送来补丸给大娘子补身子。许是觉得大娘子生病心中难免有些郁闷,便去私库把这副先皇后赏赐给我们夫人的头面拿了出来,给大娘子送来,想让大娘子心情好上一些。”大公子没说那么多,可公子没说,面对尚书大人,巫行安得替自家公子把说辞补上了。
“太贵重了。”沈翰淡淡道。
江氏闻言,在其后点头不休。
对的,对的,太贵重了,蕊蕊也是这般认为的。
他们沈府不是那等见贵重礼物就眼开的人家,他们家有钱!
“不贵重,这早晚都是大娘子的。”
那一位是个爱吃醋的,是以,心爱的女侍都要送到东边去嫁人,还是提前了两年,就为着不碍她的眼。
巫行字想至此,也不觉得这头面贵重了。
“还是太贵重了。这样吧,”沈翰对着凤箱摇头,侧身别头跟巫行安道:“给我孙儿补身子的丸子这些我们家收下了,这妆箱还请贵府带回去。明福皇后娘娘的东西,目前我们家孙儿还撑不住这份礼,她与星之还没成婚,只能算半个公都府的人,等他们成亲了再说。”
“这……”老大人说得太有道理了,可这是公子的吩咐,巫行安一时竟不知如何变通才好。
“带回去罢。”还好公爹回来了,给她拿了主意,江氏被凤箱弄得七零八碎的心这下可算是完整了,这时她连忙开腔道:“我们爹说得对,我们家大娘子这才算是公都府的半个人,等她整个成了公都府的人,受明福娘娘的礼就不为过了。还请这位管事把大礼带回去,把原因跟公都公子细说一番。”
“这……”看来是不得不带回去了,巫行安苦笑,朝沈翰拱手,“大人言之有理,小的先带回去跟公子回禀。”
“星之最近如何?”
沈翰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又有一副高大的身躯,说话之间给人的压迫感极强,便是问话,他也给巫行安一种虎狼叼食的危险感,巫行安跟他说话难以从容,又是拱起手方回道:“甚好,日日在闻风楼上读书。”
“是个勤勉的。”沈翰向来不会在一介下人身上浪费时间,但这个下人背后的人是他孙女婿,是一个在家中守孝还能拨动京中暗涌流动的世家公子的身边人。他们尚书台的人,可能都没几个人比他更清楚最近京城一些变动的来龙去脉,此人需好好对待。他说罢孙女婿,朝人颔首:“吃了晚饭再走。”
巫行安再度苦笑,朝他拱手,眼睛看了眼箱子,又看向沈翰,“还请大人见谅,小的急需把赐礼带回去覆命。”
“也是。”沈翰理解,跟他道:“代老夫跟星之说一声,读书固然要用功,但也需劳逸结合方才行得远,让他注意身体。”
“大人此话,折煞我家公子了,下的必然带到。”
“慢走。”
沈翰先行离去,没一会儿,巫行安背起他的软棉箱子,拿着沈大夫人强行塞过来的回礼,再次上了马匹。
19.第 19 章
巫行安急速回了府中,一路急行,回了闻风院,把妆奁送回了公子面前。
他颇为不安。
哪想公子听完他禀报,只是瞥了箱子一眼,眼中笑意浓烈,别了下头,就示意他出去了。
巫行安见他在写信,又不像生气的样子,只得怀着不安出去了。
而公都周任箱子放在书桌上不管,待深夜忙罢手中公文的整理,写完他个人需呈的公文,把一众公文放入桌面上的另一个沉箱后,他合上箱盖,看了先皇后赏的头面箱子一眼,他那一直近乎冷漠的神情上泛起了点笑。
他笑而垂眼,拿起一张信纸,写起了另一封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信。
过了数日,宫中来教授他武艺的郎官一日教授完毕,公都周让其一道把搁置在他书桌上好几日了的妆奁和放置在妆奁上的信带走。
教习仅只带走公都大公子所整理出来的情报呈给皇上,听到要带先皇后的箱子回去,不解,问道:“为何?”
“你一并带去就是。”
他吩咐事情,还不多解释,教习无奈……
谁叫这一位是公都复大人仅存于世间的唯一血脉,且他还承了公都复大人给陛下收集情报的活计,更要命的是,这一位做得比他父亲要好。
教习硬着头皮把先皇后的箱子带走了。
因着不知道这一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生怕自己这个不知情就给他送箱子的人惹上什么祸,是以夜间面见陛下时,教习仅把检查过的信随身带在身上,在事毕面呈给了皇帝。
皇帝正接过打开箱子的太监手中拿出来的公文,却见他又拿出一封信,说是随先皇后的妆箱一道来的,便朝他这禁军教头伸手,“给朕。”
信打开,皇帝看了几句便失笑,等到信看罢,他脸上笑意不停,把信交给了身边的中书令,道:“星之使唤朕给他做事。”
中书省的最高长官闻言也含笑接过他手中的信,一目十行看罢信,也是失笑不已。
大龙最年轻的小进士跟皇帝说他给他媳妇儿送先皇后的头面去戴,媳妇儿她爷爷说她只是半个公都家的人,当不起这份大礼。他说他媳妇儿都当不起这份大礼,那谁当得起?他媳妇不戴先皇后的头面,难道让没先皇后赏赐的人去戴?先皇后只是仙逝了,又不是民间没名了,该他媳妇儿戴着先皇后的头面,去让人看看先皇后的赏赐了。
末了,他让皇帝把他家的赏赐抬到尚书台给沈尚书送去,说皇帝这里离尚书台近,正好,几步路的事。
中书令严守镇失笑不已,却也知此事已成。正如小进士之言,先皇后只是没了,不是没名了,陛下心中也不是没她了,他笑着把信折好,搁到桌面上,回皇帝道:“明上午臣正好要去尚书台,臣给带去。”
“也好,给沈大人说说,不要拘这些个小礼。”皇帝已看起公都府给他呈上的情报来,脸上还带着公都星之给他带来的笑,“星之给他媳妇的,就让他媳妇收着,以后的公都府夫人,有什么不能戴的?提前戴戴先皇后的赏赐,也是件好事,先适应一下。”
“是,臣会转告沈大人的。”
“嗯……”星之今日呈上来的事情跟以往有所不同,皇帝脸上的笑没了。严守镇瞥了信一眼,一肯过后便飞快收回眼,悄步走至教头前,跟人点头,带着人出了御书房的门,离得远了,方道:“先皇后的赏赐在哪?”
“就放在英武殿中,卑职请了英武殿的当值公公看着。”
“好,我随你去拿。”
“大人,请。”
次日,沈翰便在尚书办公的地方收到了日夜陪在皇帝身边的中书令大人转达的先皇后的大礼,还听了中书令大人所转达的陛下所说的“不要拘这些个小礼”的话。
言毕,严大人还拉着他手,殷殷笑着跟他说:“让贵府大娘子多戴戴,我听说她是个美丽的小娘子,这如花一样的年纪,正是衬明福皇后赏礼的好年纪。”
看来,这不想戴也得找时机多戴戴了。沈翰脑子里想着孙女最近能戴这头面的时机,心道哪怕这时机找不到,也得给她在家找个小赏花会,小诗会。这秋天正好落叶,府里也有一两处景,就给她办个赏叶会罢,有中书令今天走的这一遭,尚书台另五个尚书府里的小女儿都得来,不怕没人。沈翰一下定了主意,心下也稳了,跟今日对他格外亲热的中书令大人道:“臣遵旨!”
“您遵陛下的旨便是,但也不要当着严某人说呐。”严守镇笑道,拍了拍这个文官却长着一副武官身躯的工部尚书的手,方才松开手,负手于背后,脸上笑意不断,“严某不得不说,沈大人好福气。”
他意有所指,沈翰全盘接受,坦然道:“赶上了。”
公都府需要一个容下得妾室,又雷厉风行能管好府务的主母,他大孙女正正好,便是这般人选。
全京城,没有一个人像她一样,身份正正好,家风正正好。
这西北上来的官就是不一样,跟武将一个风格,严守镇失笑,朝他拱手,“那我就不打扰沈在人的公务了。”
“严大人慢走。”
严守镇一走,另五位在自己府台办公的尚书便着人来问中书令过来的事,没片刻,尚书台上下,皆知公都府的大公子给他的未婚妻送先皇后的赏赐,送于尚书台来了。
还是皇帝替他送来的。
公都府好大的脸!
是以,等下午散衙,听到沈尚书邀请他们府里的小娘子过去他家和他小孙女赏秋叶,各部尚书无一不应。
待到沈蕊玉好好躺在她的躺椅上看书,听到祖母身边的细婶过来报,说祖父在祖母那里设小宴,要她过去吃晚饭时,她还不知此恶耗,只当这是沈老大人临时又得了什么好事,要跟家里人庆祝一番,也没作他想。
祖父相请,这饭是要去吃的。她去的不算慢,但去时,她爹娘已经到了。昨天还到她院中来看她的父亲一见到她入祖母的小院的门,几个箭步就冲了过来,脸上不见胡子的地方皆是红的,只见他甚是激昂与她道:“蕊蕊,蕊蕊,爹的好蕊蕊!”
她爹这是作的什么诗?沈蕊玉不由朝母亲看去,却见牵着五岁小妹的娘亲也是一脸忍不住的笑,脸上的飞霞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美。
这是怎地了?
沈蕊玉有些许纳闷,且父母站在门口,看来是在迎她……
这世上哪有父母迎女儿的道理。她爹娘虽对她好,但也没到这地步。
“我爹,”亲爹作的诗向来一塌糊涂,令看者不忍,听者不适,沈蕊玉挽起他的手,带着这高大汉子往前走,路过头发丝似是都在笑的母亲身边时,揪了妹子头上扎的小啾啾一把,引得妹子气得跺脚喊“坏大姐”,沈蕊玉这才心满意足双手傍着父亲的手臂,继道:“这是怎了?”
“好事,好事,天大的好事,你都不知道发生什么好事了!”沈父沈兴乐得合不拢嘴,眼睛看着女儿,他是真不知他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宝贝女儿,这是天降福星于他沈兴头上呐。
“什么好事?”父母家人皆在眼前,沈蕊玉睡了两天,这心情也睡好了不少,果然只要不呆在公都府,外面的空气有多甜便有多甜。这心情一好,对待任何事情便游刃有余,挥洒自如,更是不缺乏耐心。
“让你祖父跟你说,你祖父就在里头。”沈兴带着大女儿往里头走,更是骄傲地昂起了头。
他已经可以想见,明日里来请他的请柬会是何等络绎不绝。
吃子女饭不算什么!那是有福气的人才吃得上!他不怕人嘲笑!
“蕊玉拜见阿公。”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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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门口留步,让沈蕊玉先一步进去。这是沈蕊玉这一世第一次见她这个祖父,一进去,便朝祖父行了个请安礼。
沈尚书颇重规矩。
但这规矩重的是大面上的,在小事上,沈尚书没那般古板迂腐。世人只当那些当大官的人,皆是些教条甚重的老东西,只能说这也是些教条甚重的想法。一个人能爬到一个国家的最顶层的位置,但凡他身上少一点圆滑妥协隐忍,他坟头的草,已被割了一茬又一茬了。
沈蕊玉的祖父勇谋皆备,是以才以西北出身的一个小文官的身份,杀出重围,杀到了尚书台为尚书,他在沈蕊玉前世一生见过的强人当中,也排得上前十号的位置。
沈蕊玉见他,便收起了见父母的漫不经心,身体自动开启了见强者的防御模式:谨慎、冷静、绝情。
这时候她就是一个规矩体。
沈翰见到她,便是看向她的脸,见孙女并低着头,脸上神情淡漠,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他有些许讶异。
几日不见,他这长孙女似乎比以往要沉静了许多。
“怎地了?”沈翰回身,问妻子。
萧氏一笑,她刚才听到了外头儿子跟他女儿说话的声音,兴奋的父亲,漫不经心却又放松的女儿。
这还是他们的儿。
她回丈夫道:“孩子大了。”
大了,就要沉静些了。
这倒是,且长孙女本性还是沉稳的,这年纪一大,更是静得下来一点,也是自然,沈翰朝大孙女儿看过去,温和道:“免礼,过来你祖母身边坐下。”
“爹,娘。”
“爹,娘。”
“阿公!阿婆!”
沈父沈母进来喊了人,唯独最小的沈宝娇喊声最大,沈翰见状,抚了抚颌下长须,点了点头。
他不是个喜欢小孩儿的,是以长子带着小女儿进来后,他仅朝他们看了一眼,便回身对妻子道:“既然蕊玉到了,就开饭罢。”
“是。”萧氏站起,走到门边,吩咐下人开饭。
这时,沈父沈母也在父亲的吩咐下,带着小女儿坐到了女儿对面,沈蕊玉看着父母坐下,目光还在他们身上时,便听正主位的祖父道:“今日有一事,祖父要跟你说明。”
“您……”沈蕊玉朝他看去,正好看到了他身后摆着的正堂供桌上,放着一个她颇为熟悉的箱子,她心中莫名其妙地,因看到这箱子,剧烈一跳。
跳得她还以为自己又要嗝屁了。
但没有,她缓缓转过眼,看向祖父,神色不变,语气不变,“说。”
她刚才垂眼走过来,倒没注意这供桌上摆的什么,现在看到,心中也是有点数了。
“看到箱子了?”注意到她眼神变化的沈翰淡然问道。
“看到了。”
“知道是什么吗?”
“蕊玉听说过。”不仅知道,还摸过,还戴过。仅戴过一次,知道这是公都周堂妹讨要不成,公都周才想起给她的,把她恶心得没戴过第二次。
那时候她还年轻,年轻气盛,要替自己那悲愤又强烈的情感找一个出口,就把这些情绪全放诸到这些物上面来了。
后来年纪一大,也不气了,但因着对自己好了,也不想戴了,很多好物就如此被她搁置。
其实物是没错的。
错的是人。
是她。
“你知道,这赏赐是怎么来的吗?”沈翰慢慢说着,跟孙女儿说起了今天皇帝身边的中书令,把此物送到尚书台来的事。
他说得甚慢,脸上泛起了因为得到皇帝另待的光,沈蕊玉也安静听着,直到听到他说皇帝说,公都府的夫人,有什么不能戴的……
她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20.第 20 章
她这一笑,在场中人,便是连不识字尚不识忧患的沈宝娇也跟随着父母的眼,看向了长姐。
沈尚书的脸便是当即就冷了下来。
祖母萧氏站在门口,这下也看着沈蕊玉发怔,眼底闪过几丝忧愁。
而沈蕊玉这一笑,是因着她觉得她祖父的话,实在是太好笑了。
公都相爷果然不愧为公都相爷。这才没两天,便让她在皇帝那里过了下眼,有了皇帝这一句“公都府的夫人,有什么不能戴的”,她往后若是想退婚,都用不着相爷出手,沈家上下能先把她吃了。
丈夫还是旧的狠。
“陛下说得极是,”祖父的眼如欲血的虎豹一样凶猛盯着她,沈蕊玉不看他,看着对面的父母笑意吟吟道:“有陛下这一句话,女儿也就不担心了。”
沈兴一听,大喜,看向父亲,“是极,蕊蕊说的是极。爹,陛下还说什么了?”
沈翰因孙女这一打断,本来极其不悦,但听她说出来的话,他心中还是满意的。
她是个识大体的。
至于打断他,算了,她以后是要出去当大妇的,以后面对的人,皆多都是与他一样地位的人,若是连说话都不敢说不会说,当什么公都夫人。
公都周的夫人岂是那般好当的。
沈翰一下消了气,把皇帝让孙女提前戴戴的话,以及他已跟尚书台的另五个尚书已经发出了邀请,叫他们家中的女儿来府里赏秋叶的事一道说了出来。
沈兴夫妇已喜不自胜,江氏已出口:“说来,只有跟您走得近一点的郑尚书和罗尚书家中的女儿我还能知道几个,另三位大人家中的女儿,我只听说过有女儿,具体年月是不是与我们家蕊蕊接近,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还得去打听。”
“去打听罢。”沈翰道。
他们商量了起来,沈蕊玉听着,额角的筋抽得厉害,不着痕迹别过身去,用手压了压额角——却在这时,她看到了门口的祖母朝她看来。
祖母的眼,忧愁当中带着哀求,沈蕊玉见状,身体先于脑子动了起来,她朝祖母笑着摇了摇头。
莫担忧,我不会撂挑子的。
我从来不是真正任性之人。
若是任性,上辈子也不会把自己逼得那么紧,活得那么累了。
说来,她已活三世了。
三世之人,还是看不开,还是被性情所拘束。
人呐。
“菜来呐……”门外传来了喊声,八仙桌摆满了菜。
说是小宴,当真是小宴,沈尚书还开了酒,跟儿子喝了几盅。
沈尚书在长子年幼时对长子还有着几分关注,后来等到知道儿子开不了窍,一本尚书死记硬背背一年也背不下来,眼泪流得比汗还多,他就不太注意他这个儿子了。
这是沈兴长这么大,父亲眼里如此有他。沈兴高兴,酒未醉,脸先胀红,母亲萧氏看着他喜,看着他又忧,眼睛总是不禁看向沈蕊玉。
沈蕊玉每每一捕捉到,便朝祖母笑。
父亲长子的地位,全靠祖母为其牺牲经营所得。若没有这位母亲在其丈夫面前的谨小慎微,让渡妻权,配合着丈夫对家族的定位与管理,就没有沈蕊玉父亲长子继承者稳固的地位。
而当儿子的,总是渴望得到强大强势的父亲的认可。
这是写在他们这种人种的血液里的。
上一世沈蕊玉的那两个儿子也不例外。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已得到的为了维持得到的,要继续全力以赴;没有得到的,不甘于人下,打破传统,冲破束缚,誓要当家做主人。
从古至今,历来如此。
他们这些人,一直活在这种生存叙事当中。
掌权的男人尚且如此,在夹缝中求生存给男人当养料和血包的女人,日子能好过到哪里去。
公都周能找皇帝给他办事,而沈蕊玉便是找亲祖父给她办点事都没门。
人生就是这般容易没意思的。
沈蕊玉心中懒懒,但父母在眼前,小妹子也在眼前,小姑娘还因着父母的高兴而高兴,她看着爹娘笑她也笑,眼睛晶晶亮,这是一个尤爱父母的小姑娘……
沈蕊玉的家,此刻就在她的眼前。
说死,倒是简单,两眼一闭就成了。可维持这种幸福,就得拿人的一生去熬,值得吗?她也已经如此过了一生,还要再来一生吗?
还要的。
家就在眼前。
沈蕊玉的身体还是先于心,给了沈蕊玉这个答案。
她有一口没一口吃着菜想着事,这时,祖母拿了一个小杯子倒了一点酒,放到她面前,道:“你也大了,尝尝味。”
沈蕊玉莞尔,把杯子推开,含笑朝祖母摇头。
不必,她的人生再难,也没难到让她借酒消愁的地步。
萧氏看她笑着,眼中的光,灿胜星辰。
这不是一双死人的眼。
她心中到底还是放了心,伸手搭在孙女的手腕上,轻轻地捏了捏。
孩子,谢谢你,让眼前的欢笑得已浮现。
她苦,她的大孩子也苦,他从小就想得到父亲的认可和赞许,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高兴过。
饭罢回去的路上,母亲拉着沈蕊玉的手,一直说要请来赏叶的人选,她说话不断,沈蕊玉耐心听着,等到母亲说罢,一路在看府中夜景的沈蕊玉回过神来,跟母亲道:“娘先不着急,看看明后两天的情况罢,许是有些人听闻了信,会递消息过来要来赴会。”
皇帝都说了让她多戴戴,京中那些会听音的老妖精们哪能不知道皇帝的心。这是要扬先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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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的名,让大家帮着皇帝追思一下先皇后,他们怎可能错失这个向皇帝表忠心的机会。
沈府嘛,这几天,要比她祖父任工部尚书那阵子风光太多了。
天家的事才是这个世间最重要的事。
“你和爹做好准备。”沈蕊玉提醒,见她说着,抱着打瞌睡的妹子走在她们母女后面几步的父亲也朝她靠拢了过来,她伸手过去,另一手也挂上了父亲的手臂,走在夫妇俩中间道:“什么人都会来,便是宫中也会有娘娘来人,你们挑一挑,别什么人都请到府里来,先耐心等两天。”
沈蕊玉做大妇的时间太长,太知道怎么应对处理这些事,“娘把府里的瓜果点心饭菜吃食备足,爹这几天就别出去了,跟在娘身边,看看有什么事是能帮娘做的,给娘打好下手。”
“宫中有娘娘来人啊?”江氏听着咬住了嘴,低声问女儿。
“对,京里那几个不太爱出来的老勋贵也会来凑这个热闹。”那几个是公都周的队友,公都周未婚妻要戴先皇后的头面逞威风,他们也会派几个屋里头的大小姐出来捧下场,“娘做好准备,不要被人家杀了威风。他们几家的排场大,出个门,几十上百的人,就是来拜会也是如此,娘要是今晚睡不着,就提前点好家仆。”
他们以前也这般震慑沈蕊玉,但没用。
沈蕊玉穿越前呆的国度,一放大假见到的人山人海,场面比他们那百把几百个人震撼多了。
“他们要来拜……拜会啊?”江氏结巴了。
“嗯,来要请帖,他们是公都府的世交,他们会把礼做足。”换句话说来便是,他们会把排场摆得足够大。
“对,是世交!”沈兴在旁边马上给女儿补上,“按情理来说,蕊蕊是公都府以后的主母,她头一次戴公都府送过来的赐礼,他们是要来的。”
“啊,这么多人啊?”江氏傻了,愣在原地。
她刚才只跟公爹和婆母说了跟几个尚书府,跟他们沈府有来往的十几家人,还有老家那边在京里有门府的人送去请帖的事。
“对,您挑挑。”是以沈蕊玉才把话说在前头。省得母亲不知份量,明天上门的人都答应,后面什么人都能来沈府,龙鱼混杂,到时候那些一辈子见不到贵女的人和贵女呆在一起面对面,沈府就要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了。
“我……”江氏有点慌了,拉着女儿的手说:“你现在就跟我去点家仆。”
“娘,我困了。”活是可以活,但刚才在祖母屋里已经打算好这辈子躺平了的沈蕊玉不管这些事。
她动动嘴,可以;打生打死的事,她也可以干。
这优渥的生活,她总得为其付出点什么,天下从来没有让人白吃的饭。
但牛马,算了,不当了。
就当算是她再活一世的找补罢。
21.第 21 章
“困了,困了?欸,困了好,你还小,还在长身子……”江氏一听女儿困,哪怕甚是想拉女儿一起去做事,但还是不忍心,答应了。
但这么多人,不是她所能决定的。仆人还抬了盖了红布的先皇后赐的妆奁走在前头,江氏前后看看,伸手去抱丈夫怀中的小女儿,跟丈夫道:“我还要去娘那里一趟商量点事,大郎你先送蕊蕊进她那小院,随后到娘屋里头来接我。”
“要得。”沈兴只是读书不行,却不是京里那等混吃等死还自命不凡的纨绔子弟。这些年他帮着沈府左右逢源,不说做出什么功绩来,但沈府在外面的打点他还是做得好的,没有几个说沈府的大爷不会做人,他听出女儿的话来,知道他们沈府这点人马是接待不了过于庞大的来访人群的,这个得当晚做准备,他媳妇儿想得对。
“我先走了。”江氏抱着小女儿,风风火火地走了。
那抬妆奁的人是祖父的随身随从沈沙。他是老家那边的亲戚抱养的孩子,后来给沈蕊玉祖父做随从,做到如今也有三十多年了,媳妇孩子孙子皆住在沈府。但他不是奴身,孙子们如今也随沈氏的族中子弟在沈家支起的学堂里读书,以后也能考功名。
就冲这一点,沈蕊玉上一世便亦觉得这位她得叫一声沙子爷的沈沙家,至少能为她祖父再服务到他儿子那一代。
事实上不止如此,沈沙的大孙子成了她大弟最好的跟班,每次有人跟他大弟斗,他嗷嗷冲在最前头,到处咬人,甚是凶狠。某一年他要去外地为官刷履历,她大弟送人还送出了眼泪来,甚是舍不得人家。
她祖父也是会用人的。
沈蕊玉挽着父亲的手臂,走在沙子爷身后。
手上没有了小女儿,前面是家里的沙子叔和女儿身边给他们打灯笼照明的丫环,没什么外人,沈兴还是压低了脑袋和声音跟大女儿道:“你怎地晓得这么多了?是不是日夜闷在院子里头想这些个事?莫多想,你还小,这些事爹娘心里有数,想出病来就不得了了,你就在家里头好吃好睡,等着出嫁就是了。”
沈兴还在惦记着他前晚回来,听说大女儿生病了的事。
虽说没事罢,虚惊一场,但真真病了,那就是不得了的事。
父亲的话里有着发自真心的关切关心。这便是沈蕊玉明知道为了他,祖母和母亲乃至她付出了什么,但还是无法真正舍下他的原因。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大女儿疼了他会哭,小女儿过得不好他会掉眼泪,与那些把妻子女儿当下等人那样攫取羞辱轻看的男人相比,这个最是能称之为既得利益者的父亲,却是最最像人的那个人——他把他的家当家,把他家里的每一个人,当成是他身上的一块肉,哪块肉不好了,他急得团团转。
也因着太像人,他一生也尝尽了当人的苦,当人的无能为力与无可奈何,绝望与悲戚。
这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一位多愁善感的父亲。
上世公都周称她父亲那是羊入狼群,没她们沈家老中青三代女人护着,他早就死干净了。沈蕊玉恨死了公都犊子那张嘴,却也不得不承认,是的。
但公都相爷一辈子都想不明白,她们为何护着他,护得如此甘愿。
“是了。”前世父亲一直在权力外围打转,他进不去,进去了也没能力护得自身周全,便连她大弟在为官后也不敢拉父亲进入自身所处的那处真正的漩涡,只希望父亲知道的少一点,命活得长一点,这一世,沈蕊玉也是如此希翼的。
父亲无需知道太多,就像上一世一样,活得像个人,为儿女高兴,为儿女担忧罢!
至于他的失落,还是继续失落罢。
这个世上,没有人能真正得偿所有所愿,父亲如此,她如此,哪怕那位竭力让所有世事皆如他所愿的公都相爷也都如此——她死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听话啊。”听女儿应了他的话,沈兴欣慰地笑。
为讨女儿欢心,他跟她说起了京城又多开了一家新书局的事。
书局是官府开的,背后的人是户部。书是给前来京城落脚等待考试的书生看的,在里头看不要钱,还有好多书是户部书库和皇宫藏书阁里出来的新书,他已经找了人去里头抄写家里头没有的新书了,回头抄好一本便给她送来一本。
晓得沈蕊玉爱看书,这个父亲一出去,便是从地摊上寻到一本小人书,也会给沈蕊玉带回来。
现在沈蕊玉小院里的书房里,大部分旧书,皆为她父亲为她寻来。
这便是情,情缠得沈蕊玉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皆无法做到事了拂衣去。
她明明是那个最该拂衣去的人。
“好,若是有那种涉及地理风光的书,爹也叫人帮我抄一抄。”上辈子沈蕊玉爱看经书,野史,想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知己知彼,她也好在里头混一口轻松饭吃。如今她也已知道怎么混饭吃了,该拓展一下地图了。
来都来了,死又死不了,那就依着自己的喜好,过得好一点罢。
“好好好。”沈兴最不怕女儿们提要求,满口答应,“爹明天,不,明天还得留在家里给你娘打下手,爹一闲了,就去找人说。欸,爹知道那穷书生住在哪,得,放心好了,明天爹就叫你良叔去寻人……你良叔怕是也不得闲,欸,总之,放心好了,爹知道了,会给你办好的。”
沈兴一句话转了三个弯,又回到了原处,沈蕊玉失笑不已。
“不急。”沈蕊玉回道。
“好,爹心里有数!”
沈兴还是有些兴奋,在带着父亲身边的老人把女儿的妆奁抬到女儿的院子,一等自行把妆奁抬进闺房的女儿出来后,不等女儿说话,便朝女儿兴冲冲道:“那你早点歇息,我去接你娘去。”
说罢,便带着人急步去了。
沈蕊玉等他一走,便当着丫环的面,把妆奁搬出来,放到了供她放置箱笼衣饰等物的耳房里——把这公都周给的东西放她睡卧里,她还要不要睡了?
沈蕊玉上辈子虽然做到了对他心如止水,冷眼旁观,但她也清楚明了,她心中还是有些爱恨对他未了。
她无法接纳这个人,和这个人所带来的东西——在心底深处,她还是在死死地防御着这个男人,防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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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给她带来的冲击与伤害。
在被他摆了一大道的今晚,故旧的伤害卷土重来,让她的脑子又开始急速运作,思考现如今会形成的局面和她往后的应对策略。
好在她已习惯如此,早知道怎么处理,是以,把该搬出去的东西搬了,该想的事情想了,小一个时辰过后,她便已入睡。
待到一觉醒来,丝绢告知她,老夫人那边在前堂处理事情,让她在院里用早饭,不用去老夫人那边了,沈蕊玉这才知,这一府的主人和仆人,一晚没睡。
丝绢还道:“大娘子您是不知道,府里门子刚才天蒙蒙亮时刚一开门,咱们府门前就站着好几个人了……听说是跟大夫人家里那边有关系的都尉府给咱们府里送拜帖来了。”
都尉府?京城里有七八个都尉府,都是在边境打了大胜仗被皇帝调到京城给皇帝当打手的实战派武官,手里握有实权、实兵,和他们对战争的了解的实力。
每个都尉府的都尉来的地方都不一样,有来自西北的,西南的,北方的,东边的,南边的……
地方不一样,派系便不一样。
跟她娘的娘家那边有关系的都尉府,那就是西北派了。
西北派的文武官关系还不错,但文官和武官派系还是泾渭分明,西北的都尉府一大早送拜帖来,这是要凑什么热闹?
沈蕊玉脑中开始联系这其中的关系,嘴里跟丝绢道:“那把早饭送到院子里来吧。”
“是。”
丝绢去了,沈蕊玉洗漱完,把躺椅搬到院中的树下,开始想事。
等她才把她那上一世的丈夫让皇帝给她送先皇后的头面可能引发的一系列动荡才捋出个头绪,就见端着餐盘回来的丝绢与她兴奋道:“大娘子,府里前头来了好多客人,一大早就来了,厨房那边忙得不得了!大爷都出去借人去了!”
“好,你把饭放下,去前头帮忙罢。”沈蕊玉道。
“是!”
丝绢又去了。沈蕊玉这一大早想事,胃口也没了,但还是逼着自己慢慢把饭菜嚼到了肚中,等到再躺回椅子上,看着升到天边的金阳,看着太阳,她才发觉,她那狗日的上一世,又回到身上了。
狗日的公都周,狗日的日子。
等到下午,她听闻西北老家那边在京城谋生活的老家人都自动自发拖家带口来沈府帮忙了,她宰了公都周的心都有了。
再等到傍晚,父亲发癫一样地跑到她院中手舞足蹈,说她未来夫婿听闻沈府办赏叶会要场地,拿出了公都府在京郊有一片枫叶林的地方给她办赏叶会,来说消息的公都府大管事此时就在堂上面,沈蕊玉脸都木了。
待到父亲挥舞着手臂说:“蕊蕊你都不知道,咱们老家那边的唐将军下午就在咱们府上一直坐着,刚才正好听到了这个消息,还朝为父投来了羡慕的眼神!”
父亲飘上了,飘到了空中。
沈蕊玉死死盯着他……
老头,你知道那片枫叶林是什么地方吗?那是公都犊子训练私兵的地方。
你确定西北老家的唐将军看你是羡慕的眼神,不是震惊的眼神?
22.第 22 章
犊子此举不知道是要钓什么大鱼出来——这是沈蕊玉乍听到她父亲的话脑子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沈蕊玉相信老家的那位唐将军也是类似此想法。
公都周不可能拿出训练私兵的地方给人办赏叶会,哪怕那个人是他未婚妻,是他那前世妻。
想让这种人拿自己的重兵之地给人玩赏花月,天塌下来都不可能。
只有她父亲这种不明内情的,傻呼呼地……
“蕊蕊,你祖母和母亲在前头招待他们。你祖父还没下衙归家,为父也不好离开太久,就是这个事情,爹过来和你说一声。”沈兴异常亢奋,脚下虚浮,飘着就要走。
他忽视了女儿死盯着他的眼,可见他已经兴奋到眼里看不见别人了。
“爹,”沈蕊玉按了按抽搐不停的额角,死男人啊,死回来了都不忘折磨她,他就不能消停几天吗?“你等下。”
“啊?”沈兴回头。
这一次,他看到女儿脸上的不适了,立马转身,走到女儿身边,“蕊蕊?”
“爹,”沈蕊玉站他对面,问他:“我们今天跟人借地方办祖父所说的赏叶会了?”
“呃?没说。”沈兴微怔,摇头道:“这才头一天。虽说看今天的情况,到时候要请的人多,家里是留不了这么多的人的,但这事需得先请示你祖父才成。”
“那公都家的人怎么来了?”沈蕊玉循循善诱。
“料到了罢?”沈兴说着还挺高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未婚夫乃我大龙皇帝钦点的最年轻的进士。天大的大天才!”
沈蕊玉只能说,还好家中两个弟弟没随他。沈蕊玉面无表情:“爹,先别高兴,有些地方您可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祖父知道,这个时间祖父也快归家了,您等等,留一下公都家的那个管事,等祖父回来了再由祖父定笃。”
虽说此事沈蕊玉觉得她祖父也会如公都犊子的意,指不定还高兴能给公都周做点什么,也好为以后找公都周办事埋个人情线在里头——但沈蕊玉觉得这种事,还是由肮脏的政客来过手罢,她爹就别在里面动弹了。
“那是什么地方啊?”女儿的话让沈兴发愣。
“公都府的练兵场。”沈蕊玉也没卖关子,淡淡道。
这事她爹不知道情有可原,这不是她父亲这一层人所能知道的消息。老家的唐将军知道不奇怪,因着出去扫荡地方,都尉府的人就要受这些世家的人差谴调用,他们尤为重视各家能囤私兵的世家的动静,就等哪天归入他们麾下被统管那时好与这些世家相与;祖父知道也不奇怪,大龙朝也没几个比她祖父还大的官,他当尚书的若是不知道京城这些名门世家的底蕴,他晚上都睡不着觉。
“你怎么知道的?”沈兴惊讶看着女儿。
“我知道。”她知道的太多了。沈蕊玉没打算在她父亲面前装不知道,她父亲本来就不是一个在短时间内具备深度思考分析能力的人,且他的信息来源也很差,她在他面前卖关子,等下他出去不知道他会错到哪里去。她给沈大爷拍了拍胸前的衣襟,替他整理了下衣裳,跟他道:“爹,先皇后的头面,不是什么大好事。你要知道,现皇后还在着。”
有先皇后,就有现皇后。
现皇后是顾皇后,一个从南方地方世家杀到京城,与京城各老世家名列最高等世家家中的女儿——她祖父那一辈帮皇帝清理了东方靠东海的万水州百官抱团自成一局的局面,万水州的官员被杀得血流成河,那一年皇帝临时特设了两场制科,取及第者一百余位,方才补上万水州官场的空位。
顾家也因此一跃而起,成了京城新权贵,且还是最高等级的新权贵——顾祖父被封为了顾国公,仅次于“王爵”的最高爵位。
非皇族血统的功臣,最高也就封到这个地位。
顾家到顾皇后这一代,是在京城的第三代。
顾皇后今年才二十有六,而皇帝,五十有四了……
沈蕊玉没见过先皇后,但见过现皇后,以及皇帝。
这两位,不是一个层级的人。顾皇后从来不是皇帝的对手,但她身后的顾家,却跟皇帝有着不一样的牵扯——顾家的儿孙生下来傻的傻,疯的疯,正常的没几个,民间都传说这是顾家杀戮过重的报应。
当年为替皇帝破万水州官场局,顾家斩草除根,杀人杀得便是连很多小官吏家中妇者肚中的婴儿也没放过。
而且沈蕊玉搜集到的资料是,顾家当时也是万水州自成一体的官员体系当中的一员,顾家背刺了它所属的团体。
他们绝了别人家的根,老天就像长了眼一样,也绝他们家的根——他们自来到京城后,顾家的人就没生下几个正常孩子。
顾皇后这一代,顾国公府生了几十个婴儿落地,只有顾皇后和她的四个堂兄弟妹共计五个正常人。其他活下来的,不是愚便是疯。
京城里谁都知道,顾国公府养了一窝的痴傻儿和疯儿。
可以说,顾皇后的上位,是她的功臣祖父在妘帝面前把头磕破的结果。而顾皇后说来也争气,她去年当的皇后,同年,替皇帝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个正常人——至少皇子出生后,已有太医敢站出来拿头上的头颅打包票这是个正常皇子。
因着这个皇子,死寂的顾家,活泛了。
顾家那为数不多的几个正常人,也不正常了。
他们想把这个皇子扶为太子。
皇子还很小,可他们已经活泛得皇帝脑袋都疼了,都开始思念先皇后了。
公都周那个死男人,也不知是真想送她那点东西,还是想投皇帝的意,拿她作筏子,替皇帝隔空敲打顾家了。
但这点事,沈蕊玉也说不好。
因为到了公都周这个身份,做什么都会涉及点事。
也许,这也是公都周的一箭双雕——皇帝替他做点事,他也帮皇帝做一点。君臣俩美美和和,和和美美,就跟上辈子一样。
但现在沈府就成顾家的箭靶子了。
按沈蕊玉对她祖父的了解,她祖父是愿意当这箭靶子的——妘帝出了名的不亏待功臣。没看顾家都疯成啥样了,他还立顾家的女儿为皇后,还跟人家生皇子,信誉极好。
可以说,这件事里头,皇帝挺好,姓公都的挺好,沈尚书也觉得自己挺好,不好的是顾家和沈蕊玉了。
“先皇后啊,先皇后,现皇后……”沈兴听着女儿的话有些茫然,念叨了两句,方才联想起了顾家的疯,和顾家的小皇子,立马浑身一哆嗦,清醒了,张大双目眼如铜铃看着女儿,“顾家!顾家!!”
他声音都颤抖了,“我得跟你祖父说去!”
他们家戴先皇后的头面,追忆先皇后,现皇后的家人不得杀了他们沈家啊?
天啦!
“你以为祖父不知道?”沈蕊玉扯住他,只觉得这一天,她就已经老到了上一世的那个年纪了。她拉住慢半拍的父亲,无奈道:“这里面的道道您一时半会儿想不清,便等祖父回来罢,您别下主意。”
谁下主意谁就得担责,她爹担不了。
“蕊蕊……”沈兴这时却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他傻傻看着女儿,道:“我以为,女婿是,是为你好,是疼你,是真心的喜爱你。”
沈蕊玉瞬息间笑出声来。
不怪她爹这般认为,她上辈子刚嫁过去也是这般认为——天可怜见,是他们太傻了,太自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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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一个连见都没见过你两次就和你成亲了的人,成亲了睡了几次,就万事想着为你好了?他为他自己好都来不及,怎么想得到你。
你不过是他成全自己的工具罢了。
这人世间,自作多情,自以为是,最要人命。
*
当晚,公都府,闻风院,闻风楼。
公都府内府的大管事站在闻风楼大公子的书房前,回禀了他前去沈府之事。
“沈尚书大人回府后,一听闻小的转述的大公子的话,当即便说,大公子此慷慨之情,对沈府来说,恰如那干旱逢霖雨。沈府正在愁府里的秋景太小,到时候未免会扫了来客之兴,他甚是感谢大公子能借出枫谷给沈府办赏叶会,也很感念大公子对沈府的体贴之情,对沈大娘子的疼爱。”
公都府正在翻阅公文,听闻此话,微微一笑。
他妻子祖父,一如既往,拿得起放得下,便是感念孙女婿的话,也说得出来,在他面前,身段放得极低。
身段放得低,不是坏事,公都周上辈子没让妻子跟他发话,就主动帮沈府解决了不少事。背后一堆人要养要扶持的沈尚书还是挺会攀附的,骨头比他孙女软多了。
“见到大娘子了?”说到此话,公都府抬头看向大管事。
“……不曾。”
“嗯。”
公都周低头,没说话。
他没说话,大管事的不敢说话,便是开着半窗的夜秋风经窗吹到了他的背上,吹得他的背发寒,他也一动不动,等着大公子的发话。
站立在公都周身后的闻风院内管事巫行安也没说话。哪怕内府大管事是他的好友,见高大的友人躬着背低着头拘谨站在对面颇有点可怜,他也当没看见一般。
没见到……
不奇怪。
公都周看了两行公文,突然之间,有点看不下去了,身子向后倚去,靠在椅背上,闭目想事。
沈氏不可能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现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可能想,他又要害她什么罢。
但公都周还真不是要害她什么,他仅是想把上一世没给她的都给她。
上一世她跟他说她想学骑马,以后他出去了她能跟他一道出去看一看。他当她的话是天真和可笑,等他出了一趟公务回来,却见她在府里偷偷学马把腿摔断了。
她摔断了腿,倒也不装可怜,笑嘻嘻地说她急于求成,把马儿给招惹了,马儿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公都周没说什么。直到,三月后她腿好,她又开始去学,他回来听到后便发了怒,让人把公都府的马都牵了出去。
她来质问他为什么,他跟她说,难道让他这几个月再去外面找女人吗?公都周当时便看到她眼里的光,没了。泪光取代了她眼中的笑光,她高昂着头无声流眼泪,把公都周当时的心流得揪痛无比。
从此之后,她不再学骑马,便是看到马儿,也神色淡淡,就像有关于马儿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后来他再后悔,没用了。他再提起带她学骑马,她看着他似笑非笑,还会歪着头,就像是在打量思忖他又要出什么招伤她。
她已完全不再信任他。
他这次仅是想趁她办赏叶会的机会带她去那边学骑马,看看她想看的风景,他想她了。
当然,此举也能一并摸一下一些人的底。只要得知沈府的赏叶会办在他的枫谷,那些哪怕不敢来的人也会咬着牙也要来,他正好摸摸京中暗中潜伏着盯着他的人的底。
但最主要的是,他想带她去学骑马,看看她脸上的笑。
他想她了。
沈氏……
23.第 23 章
晚上沈府设宴,豪迈的笑声传到后院还依稀可闻。
闺阁内的女子要办赏叶会,如今出面喝酒的欢笑的,却是男人。
沈蕊玉躺在夜风中的躺椅上,都不想回屋了,只想让风把她吹走。
仆人送来的吃食,还摆在桌子上,已然凉透,沈蕊玉还是不想吃一口。
上辈子死之前,她便是这样的,懒懒的,了无生趣。
她也是死得好,要是带着孩子生在那样的时刻,也是她对不住孩子。
黑暗的只有星光月光光辉的院子里,沈蕊玉疲倦得不想睁眼,却又睡不着——还是想不明白,为何要有这一生。
“咚咚,咚咚,咚咚……”
门被敲响了。
白天因着各房的婶子们带着孩子来这串门,想要为自己家的小娘子要一个能去赏叶会的名额,无心应对的沈蕊玉接待了一个,觉察到后面会没完没了,率性栓了门,闭门谢客。
门被敲响,她也懒得起身。
“咚咚,咚咚……”
门还在响,外面起了细婶的呼声,“大娘子,是老夫人,老夫人来找您说点事,您开开门嗫。”
阿婆来了。
沈蕊玉扶着椅臂起身,去开了门。
“哟,怎么黑漆漆的?”嘴快的细婶打着灯笼往里一探头,惊呼道。
“丫环呢?”这时,也看到里头漆黑一片的祖母萧氏拉上了孙女的手,问。
“前头帮忙。”沈蕊玉带着她往里头走,跟细婶道:“灯在堂屋里,婶子去里头拨燃了。”
“欸!”细婶小跑着走了,临进门前把灯笼挂在门廊下,照亮了祖孙过来的路。
路过桌子和躺椅,看着桌子上面丝毫未动的的饭菜,萧氏顿住了脚步,看向长发飘飘,小脸在黑发下苍白无比的孙女,手下抓着孙女的手不由地一紧。她张开口,顿住了半刻,方道:“没用夜饭?”
吃不下。
沈蕊玉反手去扶了她,带着她往堂屋走,淡淡道:“您在前头忙一天了。”
“……是。”
“前头还挺热闹。”
“对。”萧氏喉头有些阻塞,她清了清喉咙,道:“来了不少人,忙了一天。”
“明天还有得忙。”沈蕊玉扶了萧氏进了主屋坐下。
将将坐下,便听祖母跟细婶吩咐:“去厨房端些热饭热菜过来。到坛子里夹几根酸菜,刀芭豆,把羊肉切好拿醋拌一拌,拿新鲜菜芽子炒两个小菜,少放油,端过来给大娘子吃,快去。”
“欸!”细婶快点好灯,一听老夫人吩咐,又快跑着去了。
她是个萧氏说什么便做什么的,脚向来要比脑子快,比她那快嘴都要快。
屋里头就只有祖孙二人,沈蕊玉细听着细婶出了门顺带把门掩上的动静,等到门吱呀着响过后,她方转正脑袋,微笑看向祖母。
灯光下,她美得不像这人间的人。
萧氏却看她看得莫名鼻酸,她眨眨眼,把眼间的湿润眨掉,淡淡道:“不管如何,饭是要吃的,有个好身子,比什么都强。”
您上辈子也是这般跟我说的,我听话的,再难也吃饭,只是吃着吃着,不想吃了,吃不动了,一如此刻。
可这些话,不能说给现在的祖母听了,沈尚书带着沈府上了公都府的这艘大船,这沈府里的人,没人下得去了。
祖母下不去,所爱之人住在这里的沈蕊玉也下不去。
“知道了,暂时吃不下,等下就吃了。”世事岂能如她所愿,沈蕊玉习惯了去适应这世道,这心再难受再难过,揉巴揉巴也能凑合着活,她浅浅淡笑道:“您怎地不回去休息,来看我了?”
“就是想过来看你一眼。”萧氏真真只是想过来看孙女儿一眼,等下她还要回前堂去忙。有老家人为了要一个赏叶会的名额,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大晚上的被抬着进了府,现在由偏房屋里头的儿媳妇陪着,她过来看孙女一眼,还得上前头去,把人请到客房去休息。
“我没事,您别担心。”沈蕊玉笑道。
她笑得萧氏眼睛又是一酸,往头上抬了抬,方忍住眼泪,低回头来跟孙女漠然道:“嗯,晓得的,等下我看你吃过饭就回。”
要盯着她吃好饭再走啊?沈蕊玉莞尔,伸手去摸了摸祖母眼皮底下那淡淡的黑眼圈,笑道:“好了,不用盯着,我说了会吃就会吃。”
死过两次的人,还能不懂事不成?
“要吃饭的,儿。”萧氏缓缓道,眼泪到底还是无声流下了她的脸,她忍着泪意,木然道:“我知道你委屈,可这个世道就是这个样子,大家都这样活,有脑子的活得好一点,没脑子的想活都活不下去。”
是,生存便是这么回事,沈蕊玉晓得。看祖母都哭了,想来这几日心中也是煎熬——她这阿婆也没少受苦,吃的苦要比沈蕊玉多多了,只是她能比沈蕊玉更能熬而已。
自己还是娇气了点哈。
沈蕊玉捏着衣角给她拭眼泪,取笑她道:“这么大了还爱哭,也不怕丑,我都没哭呢。”
“儿,不太哭得出来了?”
沈蕊玉听着这话一怔,接而失笑,跟祖母笑而颔首。
是的,不太哭得出来了,过往流了太多泪,到后头,她就哭不出来了。
这辈子刚回来见到母亲那一刻,是她很多年没掉过泪后的第一次哭。
哭出来倒是好,哭出来了点郁气,睡了两个好觉。只是今天,又受了公都犊子的刺激,又给她干到过去了。
但其实也还好,这种日子她过多了,缓缓也能过去。
“阿婆,莫担心了。”让受了一辈子苦的祖母担心作甚?自己都这么大了,沈蕊玉给她擦眼泪,见她的眼泪越擦越多,也不擦了,让祖母自个儿哭,祖母能哭的时候也很少,就趁机掉掉泪罢,“您也少哭一点,哭肿了眼就要多一事了,您这后面几天还得不少见人。”
等下就要去见人,萧氏一听,眼泪便止住了。
眼泪一停,她也苦笑了一记,怔怔看着孙女儿,忘了说话。
她也像自己罢,就这么过了一生?
沈蕊玉见她傻看着自己,也不说话,便微微一笑,也不说话,起身去书房摸黑拿了纸和笔,祖母也起身一路跟着她,回堂屋的路上,沈蕊玉跟其开玩笑道:“您这是怕我跑了?”
萧氏脚步一顿,忘了走路。
这时,孙女儿掉过头来,在堂屋里透出来的微亮光亮中,那美得就像黑夜中的萤火虫的孩子跟她道:“别担心,阿婆,这一辈子,我保护你啊。”
来都来了,活都活了,该躺平就躺平,该摆烂就摆烂,该改变点什么就改点什么,要不再像前世那样熬一生,又哭又笑又麻木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您看,我给您写几个名字,您要是不想出面,不想出风头,就让母亲替您去接近……”这世上,任何事情都是有两面的,坏事也不尽只有坏的一面,就像规则,对一个人有益,也必有束缚的一面一样,任何事情都有阴阳两面。公都相爷虽然没两天就给她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把她框在与他的婚事里很难动手脚,但赏叶会也能带来前世她所没有见到的契机,只是这个契机对祖母和母亲有益,对她的帮助不太大。当然,她的个人需求也不是一般人能满足得了的,“第一位,北边的人,她七个儿女都是个很厉害的将军,厉害到她儿女们都在战场上死绝了,那一位至上为了安抚她儿女们的将士,让她带着孙子们进了京城,就任都尉府代都尉,她带进京来的二千士兵,皆是她家儿女留给她的死士……”
“但京里,是不能动手脚的。死士也要吃饭,老家也有家要养,京城的好日子也要花费财钱。她跟人拼命还行,但在这京城搞钱,她还差着一些。”沈蕊玉把名字写给祖母,放到她面前,眼睛看着祖母,道:“记下了?”
“记下了。”萧氏紧紧盯着那写着“额尔吉喜”四个字的名字,把这四个字牢牢印在她的脑海里,缓缓点头。
“给她家一个名额,”沈蕊玉替她定板,“她会感念您的。”
有女人有人和武力,有女人有权和钱,怎么做,怎么处,就要看这两个女人的智慧了。
“好。”萧氏的回复,这次非常干脆有力。
“等下。”这一次,不用沈蕊玉警惕,萧氏自己走出了堂屋,走向了小院的门,把掩上的门往前重重一压,栓上了门栓。
沈蕊玉站在堂屋的门口,看着祖母此举,轻轻一笑。
女人呐,也不想坐以待毙的罢?给她一个机会,她也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吧?
谁也不喜欢老掉泪的滋味。
*
祖父答应了公都府递过来的橄榄枝,这一点,没有出乎沈蕊玉的意外。但祖父答应了公都府,让她提前去看景,这点,还是让沈蕊玉有点小小意外祖父的迫不及待的。
但也仅是一点小意外,等她想到,这个时间,正好是吏部五年一度考正全国官员政绩的时间,这点小意外就没了。
祖父当年赴京,任工部侍郎,是西北所有官员,包括武官发力的结果。举西北五州之力推上的工部侍郎、工部尚书,怎么可能不反哺旧日老乡同僚?他想死差不多。
官官相护便是如此而来,你欠着我的,你不还想怎地?想等着我们把你拖下来吗?
沈尚书当然不想被拖下来,他得还,并且还得还得最多,才能让人继续托举他。
吏部考正功绩,想往上升的人太多,想不被查的人更是多如过江之鲫——不想出事,就得看各家如何各显身手,各施神通了。
沈府的神通便是攀上了公都府。
这阵莫说给公都府送上个孙女了,即便是要沈尚书亲自陪睡,沈尚书都敢咬牙脱衣上阵。
自然没人看上沈尚书,看上他孙女了,沈尚书没有把孙女洗得香喷喷送上去,还是对方尚还要点表面的体面,维持下做人的基本颜面。
但这点颜面,在沈蕊玉这里,有等于无。
她很清楚,她就是个献祭物。
她偷懒了两日没去。这两日,祖母装死,母亲见婆母装死女儿也没动静也装死。沈尚书的老随从便到了沈蕊玉的院中,恭恭敬敬请大娘子明日早起,梳妆打扮好,去她未来夫家的封地去看看她要宴请京城权贵世家的风景点。
这边沈蕊玉不想去,沈尚书那边的人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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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府里的大娘子为何不早动身——换成是别家的小娘子,当晚睡不着觉,第二天就便上了去夫家封地的路。
他们家的大娘子倒好,听着信了也跟没听着信一般,到问到老夫人那里,老夫人睁着清亮的眼,惊讶说:“孩子没去?呀,是我忘了,是我对不住老爷子。”
老爷子听了一声不吭。
换到问大夫人,大夫人倒是干脆,直接回:“这几天秋晒,大娘子身上看着不得劲,胃口都小了,我怕她出去晒着了吃不下饭会病。我没催她,我也不想催她,催病了我更着急,到时候受罪的是我这个当娘的。”
沈江氏受了一次大女儿着风寒的惊,最近事关女儿的事颇为谨慎——也如她丈夫大郎所说,他们家蕊蕊是个有主见的,他们没本事没能力帮得上她太多,可千万不要拖她的后腿给她添麻烦。她既然有主见,咱俩就看着她的眼色行事就是,她脑子比我们灵光多了,跟着她没错的。
丈夫打定了主意吃儿女的饭,江氏也是如此作想的,打定了主意跟随丈夫,跟随儿女。
老爷子沈尚书听了也没吭声,就叫身边的老人去了孙女院里,跟孙女说了明天得上府里的轿子,去未来夫家封地事先看点的事。
沈蕊玉也知道到这步,她拖不得了。
她这两天连去死的想法都想了,也实施了一下,但也没死成,也知道这封地她得去了。
她得去见冤家了。
她回那沙子爷,“好,知道了。”
沈沙回去,跟尚书爷回了这四个字,沈翰半晌无言,沈沙以为他不会说话了,随后却听到他的老主人说了一句:“她太聪明,慧极必伤。”
沈沙不是很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他看得到,沈府那宽以待人的大娘子听闻到消息之时身上的不悲不喜……
他知道,前去公都府的封地,不是件什么好事。
老主人说,慧极必伤。
那伤的,必然是大娘子。
但这不是他一个下人能管得了的事。
*
前去公都犊子练兵地的当天早上,沈蕊玉被丝绢叫醒,得知祖父的人就在她的小院子门外,她也没慌,漱了口,也没吃一大早就拿着萝卜糕端于她面前的母亲手中的那点心一口。
她着实不想吃。
她也习惯了在这些小事上不为难自己。
要是小事都为难自己,她早活不下去了。
她让母亲把萝卜糕装上,道:“娘你拿干净的布袋装上给我路上吃,拿干净的袋子啊,脏了我可不吃。”
被女儿提要求的江氏喜滋滋,“知道的,知道的,娘还能不知道你的规矩!”
她家大娘子就是个爱干净的,她焉能不知?江氏拿着给女儿的吃食叫唤上人了,“干净袋子呢?干净袋子呢?我昨晚就跟你们说了,谁没备上,谁给我走人!”
没人不知道大娘子的规矩,干净的素袋子在江氏话音落后就献于了她眼前。
沈蕊玉的日子很朴素,但也这仅是她自己对她自己的约束。她管不住别人,管不住母亲父亲,管不住祖母,更是管不住祖父,管不住整个已经飞黄腾达了的沈府。她有她的活法,这个时代的人们也有这个时代的人们的活法,谁也无法真正改变谁,谁也无法真正校正谁。沈蕊玉早在就在长久的日子当中学会了从善如流,他们活他们的,她活她的,再孤独,她也由她自己走在自己的道上,也由他人走在他们命运规定的路上。正如此刻,她出门,八抬大轿在她面前,她也知道这是这个世道的规矩,安之若素地上了轿,听掀起帘子后与她焦急说话的母亲与她说道:“你怎地只挽一个髻?那太随便了!”
不随便的。娘,你不懂,你女儿后来都无心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了,那姓公都的犊子,在我身上,都拱得像一条发情的猪一样。
沈蕊玉一直知道她很美,但美在她曾经爱的男人眼里,不是什么稀缺资源,比她美的女人还有不少,他不需要找,就有人给他奉上很多。
她曾经很爱她的丈夫,爱到也想跟人去比美。只是后来,不被爱的她再去领会她那时的卑微,她便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呢。
没什么关系的,一个髻还是两个髻,一头的珠宝,还是满身的珠宝,都无法决定她是谁。
唯有她自己,能决定她是谁。
“大夫人。”母亲也是自己甚爱的母亲。她这世的娘,有女人在这个世间求生的劣势,也有她生而为女人在这个世间光辉之处。至少,沈蕊玉能知道,自己这世的母亲,她的妈妈,在某一个瞬间,无比渴望自己的女儿比她活得过好,更自由,更通天,“你知道你的大娘子有多好吗?”
她微笑着,大夫人听着,一刹那间便笑了,大夫人探进轿里,在她的孩子的脸边跟她的孩子道:“好孩子,好孩子,娘知道的,娘知道。”
好孩子,娘一直知道,知道你聪明,知道你比我强,知道你会比我过得好。
但要是不好,没关系的,回头找娘。
娘再不好,也会护着你。
你是我的孩子,我爱你。
我再是没有能力,我也是会为你去战斗的呀。
我的孩子。
24.第 24 章
轿子出了城,沈蕊玉便穿过公都府一众穿戴整齐背对着她的仆人,上了一驾马车。
迎她的是公都周身边的忠属,巫行安。
此人这世还很年轻,他比公都周仅大个几岁,这一世还是个年轻人。不知道被公都周吩咐了什么,除了说了个“您请”,引导沈蕊玉上了马车,便什么话都不曾再说。
八抬大轿已是没有起伏颠簸了,坐在马车内,比坐在轿内的起伏还要少一点。
片刻之后,就有人敲响了车马的门板。
外边的人送了一小碗面条过来。
面条就一筷子,放在泛着点微黄色的汤里,上面放了些许葱花。
沈蕊玉一筷子吃掉了,还喝了两口汤,味道跟前世一样的鲜。
接罢,又上了两块糖醋肉。
这肉糖不多,醋也不多,还是瘦肉,是沈蕊玉喜欢的吃法。
沈蕊玉的胃刚才被那碗面打开,也把这两块肉入口即化的肉吃了。
下面又上了一些珍肴,天上飞的,海里游的,一样一点——京城有那么几家世家有这个吃法,公都府也有这个底蘊,府里那两老头老太都是穷奢极欲之人,每天吃起来也是沈蕊玉现在这个吃法。
但沈蕊玉估计公都府今天这老头老太吃的,都是她吃剩下的那些。
公都府的食材都是提前定的,有些东西珍稀到只有一样,拿不出两件来,最好的那点东西到了沈蕊玉这里来,那两个老的就吃不上了。
但除去尖尖上的一点的好物,旁边的口感也差不上太多,也是好东西。
他们就吃着罢。
她要是不幸嫁过去了,他们只会吃得比今天差,好日子没几天了。
一小碟一小碟的东西送上来,即使吃这些小东西没有负担,沈蕊玉也吃饱了,在旁边丫环丝绢震惊呆了的眼神之下,跟外面又轻敲门送食物的人说:“好了。”
外面便没有了动静。
又过了片刻,门被敲响,两个丫环跪在车厢外马车的踩凳上,两人皆低着头,一人掀着帘子,一人双手捧着放着一盏茶的小托盘奉于头顶。
丝绢小心接过。
帘子被放下,丫环们便消失于了眼前。
丝绢小心把托盘放到面于大娘子面前的小桌上,拘谨地跪坐在大娘子的脚边上,眼神讷讷地看着他们家的大娘子。
自从沈蕊玉下了沈府的轿,上公都府的马车,她便是这种眼神——震惊、惊恐、不知所措。
马车的豪华,世家的作派,还是吓到了她。
“把盖子掀开,让茶凉一下。”沈蕊玉这下也闻到了茶香味,是她上世爱喝的那口灵山茶,她爱喝热茶凉到一半的口感。
“是。”丝绢跟蚊子轻吟一样哼叫了一声,把盖子打开,茶香扑鼻而来,她不禁定睛,看了那盏茶叶就像游鱼一样自由在杯中游曳的清茶一眼。
美。
茶叶美,水美,内盏的杯璧美,这便是大娘子的夫家,公都府吗?
丝绢看着杯子入了神。
沈蕊玉扫了又呆住了的丫环一眼,这饭饱神虚,这几天睡不好觉的她倒是有些困了——作为案板上的肉,真到了死到临头的份上,心情倒是放松下来了。
也无所谓接下来要面对公都相爷了。
沈蕊玉打了个哈欠,侧身卧在了侧榻上,伸腿的时候感觉榻挺长,她心下微微迟滞了片刻。
这种制式的马车,公都府有两种,一共六辆,这六辆马车外表看起来一模一样,但只有两辆,是可以供她敞开了身子躺下还能有点剩余空间的——那就是供府里男主人坐的马车,平时都是锁起来的,只有男主人用到才会拉出来。
其它的四辆,要小上一些,沈蕊玉躺下还要稍稍弯点腿才成,但这供一般身形的人躺卧也是够了。沈蕊玉父母皆是高挑之人,她比京城的很多矮个子的男性都要高一点,比公都府平均只有一米五六左右的女性更是要高些不少,公都府供女主人乘坐的马车对她来说没有别的人坐得那么舒服。
但这一点前世当女主人时沈蕊玉从来没改变过。马车的打造造价不菲,所用材质更是稀有之物,她要是按她的身形再弄一点马车出来,对她来说,那是劳民伤财,大可不必。
且她觉得公都府有的已经够她享受了,她要是再奢侈,她怕哪怕到了异世,她前世所在的老天爷都会降道雷过来劈死她这个不知道节制的不孝生民。
但现在她坐的,绝对是供公都周坐的那辆。
沈蕊玉和他一起坐过,某次坐上过后跟人说了一句:“你这辆比我那辆要大一点。”
当时他们还新婚没多久,二子还未出生,这人听了仅是笑笑。
后来三女出生,很多年都过去了,公都大人常拉他的马车出来要带她出去寻朋访友。但那时候沈蕊玉已经不爱和他出去了,这马车也是仅坐了一两回,后来都是找了借口,不再上车。
这世又坐上了。
沈蕊玉躺着,昏昏欲睡之间,仿佛看到了前世公都周的那张脸——英俊、温柔,眼睛却冷得能凉透人的骨髓。
她不快乐,他过得也不太好。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什么都有了,仁君良友贤妻慧子美人,他通通都有,为什么还要觉得孤独;而他不明白,明明他都愿意把她以前要的都给他了,她却还是忘不掉过去,他不懂,他说“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啊”。
正如沈蕊玉不懂他的不满足一样,公都周也不懂沈蕊玉的冷漠和疏离。
两个根本不一样的人,沈蕊玉搞不明白,老天为何还要他们这貌合神离的公母俩再来一世——是想让他们再玩一把虐恋情深?还是再玩一把相爱相杀?
狗老天!
在茶香间,在骂老天间,在马车微小的震荡之间,沈蕊玉昏昏睡了过去。
不远处,后面的一辆马车上,盘坐于桌前案牍之前的公都周听到外面巫行安道:“大公子,大娘子睡了,她丫环下来跟我们说的。”
“嗯。”
“那丫环说这几天大娘子都睡的不好,白天没什么精神,也没什么胃口,今天倒是吃好了睡好了。”
“嗯,别扰她。”
“是。”
*
枫谷说是在京城的郊区,但它是在京郊的最边沿了,便是全员以马车和马匹上路,一路没歇停,沈蕊玉在马车上还看过天边傍晚的晚霞,在车上用了夜饭,又路过好几道将兵把守的关卡,看见月亮和银河满天的星星,她方才听到外面有制止马儿停下的动静。
“吁吁吁吁吁……”
马儿停下,外边是一堆人踩着小快步急速行动的声音。
不安的丝绢朝她投来不安的眼神,马车内皆是夜明珠的光线,夜明珠的亮度带点雾气,丝绢不安的眼神在其衬托下,怯生生的像一只疲惫至极的小鹿。
这看得沈蕊玉有些想发笑,也有些无奈——这辈子她不打算放丝绢出去嫁人了,就先跟着自己罢。以后她再寻摸寻摸,给丝绢找个能一起过活的男人,夫妻俩也好同心同力,去经营一个家,经营属于他们的人生。
不能像上辈子一样,让丝绢的家人替她去找个眼光和他们差不多、吃人的程度也差不多的男人,去走一场注定会输的路途。
是以,就算丝绢惶恐,也还是适应一下罢。
“大娘子,是不是要下去了?”外面的动静大了,丝绢也听出来他们到地方了,见大娘子竖着瘫倚在长榻上,头发也乱了,也不起身收拾,沉不住气的丫环见状有点着急,跪坐于她脚前,小捶着大娘子的腿,轻声道:“您是不是坐起来,我帮您的头发挽一下?”
临走前大夫人还塞了不少饰物给她,那小包袱就放在她脚边不远处,丝绢还想给他们家大娘子戴上,装扮上!
“不挽。”挽什么挽?送上门给人吃,还自己给自己打扮上了?
嗤……
笑死个人。
“大娘子……”
丝绢还要说话,却听这时门外什么动静都没了,只听接而有一道好听的男声道:“我请您?”
请您娘!
沈蕊玉一听,身上突然有了力气,也愿意起身了,当即就在榻上坐起,脚往下穿鞋,丝绢见状,连忙扶着她的脚,欲要给她穿鞋时,就见一阵风伴随着光吹了进来。
乍起的光,让丝绢迷了眼,她缓缓掉头过去,只见一个身穿暗色紫袍的晃如天神的少年,站在马车边上,朝她们微笑看过来。
仅一眼,丝绢心跳如擂鼓,心已跳到了喉口,她速速低下了头。
却在她惶恐不安之即,有人在扯她的裙角,接紧着她看到了一道严厉得要杀了她一般的眼神,那人连连朝下方摇头,丝绢愣了一下,方才知道眼神是要让她下去,她慌忙往外爬,在靠近那天神之即,却听有人小声厉声喝道:“这边!”
那人带着刀子一样的利意喝斥她,喝斥掉了丝绢心间所有的心猿意马和惶恐不安,她脑子突然清明,朝没有少年的另一爬去,被一只跟铁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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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手很快揪下了马车。
那人揪着丝绢背上的衣物,就跟丝绢提小水桶一样轻松,提着丝绢快步走了。
这边,沈蕊玉的眼睛也如刀子一样刺向跟她一样披头散发的死男人——哦,不,死男人还是少年,比她大不了几岁,正是人生当中最秀色可餐的时候。
但谁也不知道他这皮相下的毒。
就如没有几个人知道沈蕊玉皮下也藏着非一般人有的狠一样。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头穿鞋,却见他一个跨步上来,蹲在她面前,取了她面前的鞋,给她穿,带着笑意跟她说:“夫人还是有点懒啊。”
懒你娘啊!
死男人怎么不死绝呢。
沈蕊玉上辈子死前怀的那孩子因为年龄大,身体反应也大,脚肿得厉害,鞋子都是穿的做大了的新鞋。但穿鞋还是不舒服,平时也是懒于穿鞋,不穿鞋也就不动,公都相爷为了让她下床多走动走动,经常来帮她穿鞋,强行带她出去走动……
沈蕊玉也是被他小小侍候过一段时日。
她也就刚死没多久,如今这个变年轻的公都相爷上前来给她穿鞋,她也没觉得有什么,起身对着给她穿鞋的男人讽刺:“死都摆脱不了你,你可真厉害!”
少年抬头,眼间的笑意没有了,但随即,他微微一笑,温热的大手把住她的足,稳妥地把鞋穿上,又给她穿另一只。
穿好,他过来拉她,道:“头低着点。”
他的另一手已经伸到了沈蕊玉的头顶盖着,还顺道在她的头顶往下顺了一把她的头发才又往上盖住,弯着腰,硬是扶着甩他的手没甩掉的沈蕊玉下了马车。
马车内再大也狭小,沈蕊玉在马车内施展不开身手,一被他扶下马车,脚就开始踢向他。
公都周一看她顶着小鸟窝,绷着一张小脸,就开始打他,情不自禁地笑,站在原地由着她踢了一脚。
还是此刻的公都夫人好看。
还是年轻的、年少的公都夫人,最迷他眼。
他反手把她拉到跟前,听她低着声音跟他嘶吼:“离老娘远一点!”
怎么可能?公都周以手指代梳,给她顺头发,笑着与她道:“你知道今天跟车的人很多?周围那堆人不止是我的人,还有陛下的人在里面,有他身边的军师随我一道过来帮我演练兵阵。”
“关我屁事?活该烧了你!”
“嗯,好。”公都夫人是不怕事的,公都周知道。但她背后不止只有她,她还有沈府整个一府的命挂在她身上,她舍不得的。
她从来没有真正任性过,正直得让公都周都叹服。
她这种人,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帮我也理理?”头发顺得差不多了,公都周也想让她的手指在他的发指穿梭,便微笑跟夫人提议。
“滚!”少女抬腿往下重重跺了一脚,转身往前。
公都周顺势一偏躲过,顺道抓着她的手臂,跟她道:“这边。”
“你怎么不去死?”
“不是死过了吗?”
“再去死一次!”
“好,以后的事。带你去看马?”
沈蕊玉忘了走路,她定下脚步,死死看着这不要脸的男人,一字一句道:“你到底,要如何,才能放过我?”
公都周仅摇头,没回话,带着她往没有挂灯笼的黑暗小道走,跟她道:“带你去看马。”
“我不想看!”被他拖着的少女不愿意动,另一手拉着他拉着她的手,声音近乎嘶竭,“你到底听不听得懂我说的话?”
她声音沙哑,沙哑得就像上辈子她问他为何不爱她那般嘶哑、用力、绝望。
公都周顿觉有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他缓缓转过身去,看着那张鲜活的、明朗的、像无尽晴空一样生动的脸……
这张脸,此时全是灰黑色的乌云。
“我听得懂。”公都周声音喑哑,一手死抓着她的手掌不放,另一手紧紧拿住她的手臂,把她框在他的近身之处,字字认真跟她道:“我只是想把你上辈子你想要的都给你。你不能到了这辈子,还跟我算上辈子的账,你就不能真正原谅我一次吗?”
原谅什么?原谅你一次又一次刺伤我,让我怀第四胎,死在床上?孩子明明她不想要的啊……
他非要她要,非要她原谅,要掉了她的命。
这个男人,怎么还是这么无耻。
沈蕊玉闭眼,只觉得过往那些窒息的时光,又重新降临到了她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