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神战纪之西方入境》 第1章 圣殿入忘境 面前玄衣少年直摇头:“我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好啊,那就开始吧。” 大殿之上,香案上龙脑香袅袅升腾,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一旁老者娓娓道来:“老朽是这里函玉神宫宫主胡佑,公子你姓覃名子颜。适才你到下面神庙时,大殿前相王鼎中冒出一阵黑烟,就是说,你要过这神试。你现在可是明白了?” 少年子颜点了点头,轻轻放下手中茶盏,神色间带着一丝疑惑,问道:“请问宫主,这神试,怎样才算通过?” “你虽已不知自己为何到了此处,但我可以保证只要你能过了神试,你所想知道那些事,我们知无不言,”老者顿了下,继续说道,“这千年来,此处神宫只做过君试。君试分为文试和武试,大王嗣子只需任选其一并通过即可。然而,相王当年所定之神试却有所不同,文试或武试,同样只需选一扬通过,之后,还需在相王殿中进行一扬神试。” 子颜回身看看自己身后背着那物,那物件被黑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想必是一柄长剑。他朝老者微微示意,表明自己已明白神试规则。 “既如此,老朽就叫主考之人过来吧。” 仆役快步走到大殿西面,打开门高声喊道:“有请风羿长老,有请雨磬长老。”随着喊声,两位年长之人走进大殿,一看岁数,不似宫主已过古稀,来者二人是大约五十来岁。 二人来到大殿中央,先是恭敬地向宫主行礼,随后转身,对着坐在宫主对面的子颜深深一揖。子颜赶忙起身,回礼作答。青袍老者自称“风羿”,蓝袍的则是“雨磬”。除了袍子颜色不同,两位长老看上去是一模一样。 宫主跟他们二人说:“这位覃公子就是今日相王选中过来神试之人。” 风羿和雨磬听闻,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见此人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面容绝美,在大殿内柔和光线映衬下,双眸深邃,宛如幽潭,眼波流转间,似有星辰闪烁其中,且藏着未经尘世雕琢的纯粹,可不经意间闪过的傲然,又似仿佛生来就站在尘世之外,俯瞰众生。 只见他悠然跪坐在席位之上,虽只是黑色麻布深衣,但衣角自然垂落,勾勒出优雅的弧度,掩饰不了他身姿之挺拔,仿若从画中走来的谪仙,周身散发着令人移不开目光的独特魅力,让人不禁沉溺。 尤其是头上束发用着的青玉发簪,左手腕上戴着的麒麟图案的青玉护腕以及背后那形似之四尺长剑,在昏暗的殿中,皆隐隐散发着冷冽的寒光,三者交相辉映,无不彰显着此人的卓荦不凡 。 风羿瞧着子颜,不禁啧啧称奇。雨磬长老却适时开口,向宫主问道:“敢问师尊,覃公子是参加文试,还是武试呢?” 宫主抬手示意两位长老先坐下,叫他们将文试和武试对着子颜简单一说。雨磬长老便在宫主左首落座,风羿长老则坐在对面的席位上。 雨磬先开口道:“覃公子,这文试限时一日,不过具体要解答几道题目,全看公子自身。” 子颜听闻,心中满是疑惑,实在不明就里。然而,雨磬长老并未立刻解释,只是对子颜说道:“历来这君试,文试题目需答对七成。但神试又当如何呢?” 说罢,抬头望向宫主。 宫主正翻看着神试的册子,面向下方弟子说道:“可从未有人经历过神试。不过当年相王定下规矩里,要通过神试之人,一道题目都不能答错!” 言罢,目光落在子颜身上,问道:“公子若觉得文试困难,不妨尝试武试。” 风羿长老紧接着师尊的话说道:“覃公子要通过武试,倒也不算太难。武试扬地就在这大殿二楼。兵刃可由公子自行挑选,其一,只需在拳脚兵刃上战胜我即可;其二,便是考查些排兵布阵之法。历来选择武试的王嗣相对多些。” 子颜瞧着风羿长老说话间,偷偷向自己使着眼色,心中暗自揣测,莫不是在暗示会给自己放水? 这时,胡佑宫主叫住了风羿长老:“我看神试册子里记载,排兵布阵这一项由我主持,内容与普通君试有所不同。” 风羿长老接过宫主递来的册子,仔细查看起来。 他们三人突然见到子颜直立起身来,解下绑在背后的黑布包。子颜将这黑布包中长物横放在自己身前,小心翼翼打开包裹。瞧子颜那一脸困惑的神色,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待黑布完全打开,一柄四尺长剑赫然呈现眼前,剑鞘由白玉制成,剑柄处是一尊白玉雕琢的玄武神兽。子颜见状,不禁摇了摇头,旋即对他们三人说道:“我仔细想了想,好像自己并不会剑术。不仅如此,我应该从未学过武功!” “如此看来,公子只能走文试一途了。”宫主说完,一抬手,左右长老起身行礼,和师尊说自当下去准备。 “公子,且先稍作修整,” 宫主唤来仆役,吩咐道,“准备膳食,让公子用些。进了文试之地,便不再有餐食供应了。” 不多时,宫中仆役呈上素斋,子颜心中想到这倒是和自己契合,可自己究竟吃什么、不吃什么也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饭罢,子颜抬眼望去,却还不见二位长老归来。百无聊赖之际,他索性起身,打量起周围来。 这大殿内长与宽都逾三十丈,子颜记着四国中唯有祗项国的金銮宝殿最大,可规模似乎也不过如此。大殿两端仿若还设有隔间,更有蜿蜒曲折的楼梯,连通着上下楼层。 大殿的层高不算高耸,据先前风羿长老所言,上方还有二层楼阁。子颜顺着楼梯的走势瞧去,隐隐觉得下方也许又藏着一层地方。 宫主是面朝着大殿正门正座,其背后矗立着一幅气势恢宏的巨大浮雕。浮雕是以白色石材雕琢而成,刻画的想必是神代之传奇。画中央,一位身形高大伟岸的神祇,正与周遭神兽激烈鏖战。定睛细看,只见其中既有玄武、朱雀,亦有青龙,而白虎神兽却隐匿在那神祇身后。 目睹此景,子颜不禁暗自思忖,此地莫不是与炙天神庙一类?可任凭他绞尽脑汁,往昔的记忆仿若被一层迷雾重重笼罩,始终想不起自己究竟置身何处。 放眼望去,殿内空空荡荡,除却正中他们所坐的四张坐席,再无他物。 东面的坐席上倒是还有一副没有下完的棋局。子颜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奇怪的是,自身所具备的那些技能,却如同镌刻在灵魂深处,完整无缺地留存着。 由此子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多在那棋局上停留了几眼。 忽见二位长老迈步入内。此刻,风羿长老与雨磬长老皆已换上通体雪白的长袍,乍一眼望去,竟真有些难以分辨二人。只见他们恭敬地向宫主行礼:“师尊,我们这便带公子前往文试之地。” 宫主微微颔首,缓声道:“覃公子,若此番文试未能通过,也无需介怀,下山去便是。” 语罢,抬手示意雨磬长老带子颜离开大殿。 子颜随着二位长老出门来到大殿东阁间那边,放眼望去,眼前左右两端呈现出两条模样相同的楼梯,都是既能向上,或朝下。隔间对面,整齐排列着一排八扇门,子颜暗自猜测,那门后或许连通着偏殿。 行至此处,走在最前方的白袍长老转过身来,对子颜说道:“覃公子既然不参加武试,那风羿便在此告辞了。”雨磬却叫住了他:“等下,你把覃公子的剑收一下,带去下边多有不便。” 说罢,伸手向子颜示意:“公子的剑就暂时放在我师弟之处,可否?”子颜解下背后长剑,小心翼翼交给风羿。 待风羿长老离去后,子颜便随着雨磬长老,缓缓朝大殿地下那层走去。这楼梯向下延伸的地方,日光全然无法触及,四周一片昏暗。雨磬长老顺手从楼梯口取过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染开来,在墙壁上映射出两人长长的影子。子颜一边小心翼翼地跟着雨磬长老下行,一边默默数着台阶,待走到尽头,心中默算,这楼梯约莫有五十阶 。 子颜跟着雨磬长老下到这大殿下面一层,待踏入其间,他才惊觉,这地下一层竟与上方的大殿规模毫无二致,同样是宽阔得超乎想象。眼前,横竖交错着两排通道,通道之上,矗立着整齐的石门。在那昏暗火光的映照下,子颜瞧见左手边竖着约莫十八扇门,右手边横着的亦是十八扇。 雨磬回身和子颜道:“文试就是在此,你如今只见到东、南一路线上的各十八道门,后面还有西、北两道也是各十八道门。门内各是一个一丈五正方的石屋。屋子里东西南北四道门都可以打开,你只需在屋内几上的题目中选出答案来,然后打开那道门进入下一间屋子。以一日内到达挨着天元位置的屋子为胜。” 子颜凝神细听,这石屋的布局,可不就是在模仿棋盘上那三百六十一个点位嘛。乍一听,依着方位推算,要抵达挨着天元的屋子,似乎并非难事。但他随即又想到,怪不得君试要求答对七成题目,若不然,不看题目直接盲目开门前行,岂不是太过轻易? 果然雨磬又说:“这四边门都能打开,因而开错门机关就会发出响声。过去君试之人,响声之数不能过最后通过屋子数量三成,否则算是失败,不过公子,你过的是神试,绝不能发出一丝机关声响,稍有差池,便无法通过这文试了。” 子颜眉头紧锁,沉思了片刻,才向雨磬长老问道:“敢问长老,依您所言,这众多路径之中,是否有所区分?会不会存在某些路径,即便答对题目,也永远无法找到通往天元的道路呢?” 雨磬长老目光沉稳,缓缓答道:“此间共有三条道路是正确的,且通往天元,其中最长的那条,需历经七十九间屋子。” 子颜在心中迅速算着,要抵达天元那间屋子,必须踏上这三条正确的路径。可如何才能知晓哪三条道路是正确的呢?况且,就目前这形势来看,若是踏上了最长的那条路,在短短十二个时辰内,根本不可能完成挑战。除非从一开始就幸运地走进了正确那扇门,可每一边都足足有十八扇门啊。 棋盘! 大殿里不就摆着一副尚未下完的棋局吗 ? 第2章 文试显真才 雨磬见子颜思索着,说道:“公子可以慢慢想从何处进去,待踏入第一道门后,文试便正式开启。每隔一个时辰,钟磬会敲响三声作为提示。十二次之后,文试即告结束,若届时还未进入天元那间屋子,便算失利。” 子颜移到这棋局之入一一角上,看着左右两边三十六扇门来,这入门的关卡,莫不是在考验自己先前观察力?那盘棋局究竟是哪个残局,又和这边有什么关系。 子颜以前也看过几本残局之书,可偏巧没空试过。他隐约记着这残局中有一局和什么相王有关,适才宫主说到相王,莫非就是同一个“相王”?记忆中那局很是模糊,他大致只能推算到之前看到那棋局模样。 可是刚才那局棋如若不能辨出棋局来,就是光见那棋盘上摆出之黑白子,也很是奇怪。这边上棋子好像做了个“劫”,横竖都是解不出来那种。子颜不记得那残局叫什么,却牢牢记得这个特殊“劫”,又唤作 “相王劫”,黑子又置于去三一和去四一那处,循环往复,仿佛陷入无尽死局。 对啊!这入口门,不正是在去三一和去四一中间那扇吗?见子颜两眼放光,雨磬道:“公子是想出了么?” 子颜一笑,就选了右面那条道走至第十六个门口。雨磬长老默默跟在他身后,轻声询问:“公子,可要老朽为您打开此门?这门一开,可便正式开始了。” 子颜刚想说行,目光不经意间扫到雨磬长老那似有深意之笑,忽然想起刚才有件心生疑惑之事。适才雨磬坐在宫主面前时,并未按惯例坐在几案左侧,而是选了右侧落座。而那盘棋局,恰恰就摆在雨磬长老几案之上,如此一来,下棋之人的视角与自己原先所想,岂不是颠倒了? 如此想来,这门应该是在棋盘对侧,子颜连忙出声阻止雨磬开门,说是自己搞反了。就见雨磬闻言,神色明显放松下来:“公子聪慧过人,天生便是这神试不二人选。” 雨磬开了平三一和平四一中间那道门,请子颜好自为之。 子颜深吸一口气,心中明白,若选对了门,从这里抵达天元之屋,最近之路仅需过十五间屋子。 行至门前,雨磬长老抬手示意子颜稍作等待。只见他转身踱步至外面墙角处,那里静静搁置着一只铜制龙纹壶。他把手中油灯和装满泉水的壶递给了子颜,与他说,如要补水,只有在星位处那几间屋子。等子颜进入了这个屋子,雨磬缓缓关上了门,刹那间,石屋与外界彻底隔绝,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子颜手中那点微弱的灯光,在这浓稠黑暗中,显得如此渺小。他抬眼打量,只见这石屋不过一丈半许见方,屋子正中央,矗立着一座石头案几,借着那如豆灯光,隐约能瞧见上面摆放着竹简、陶觚、笔砚,还有几张泛黄的绢纸。 子颜移步向前,缓缓坐下,这时才发现,案几上还搁置着一盏油灯。他点亮了这盏油灯。刹那间,昏黄的光线充盈了整个石屋,屋内的情形也随之清晰起来。 果不其然,除了自己进来时那道位于西侧之门,屋子东、南、北三面墙正中央,各有一扇模样相同石门。环顾四周,屋内空荡荡的,墙壁上不见任何石刻,除了这几样简单物件,再无他物。 竹简之上,寥寥几个字映入眼帘:“幸有一赦再谢君”。子颜眉头紧锁:这究竟是何意? 子颜看这七个字,怎么也觉着不是一道题目,可是答案就是明摆着在墙上这东、南、北三道门。再细看这门上倒是一致,空空如也,也没个区别。子颜想如果答案就是“东”、“南”、“北”,那这七个字不就是一条字谜吗?要这样想不就十分简单了,“幸”字拆掉一横,剩下部分和“再”字拆解组成的不就像是“南”字吗?何况谜面寓意困境中得到解脱,获得了指引方向,这不是和找到“南”方契合了。 相比而言,东、北二字实在难以与这字谜挂上钩。可见这文试看似高深莫测,实则也并非毫无头绪,或许踏入这第一间屋子,便是文试给予一个简单提示,教会考生如何解开后续那些复杂之题。 子颜边想,边到南边门口,抬手推开了门。“咯吱”一声,南门缓缓应声而开,并未触动响声机关。但朝南面一间而去,去天元可不再是只有十五间那些了。 进了那屋子,子颜走到那边正中几案上,那扇他进来之门悄然无声缓缓合拢。他只得先将手中铜壶轻轻放下,点燃这间之油灯。环顾四周但见这边其他之处和原先那间布局和装饰如出一辙。根据自己进来方位判断,要想继续前行,此刻应当打开东面或南面之门。?可这边四道门上好像都雕刻着文字,子颜好奇先走上前去看。就见东南西北四门上各自刻了四个字,“一尺五寸”、“一尺六寸”、“一尺八寸”和“两尺”。 带着疑惑,子颜转身回到几案旁,拿起竹简,只见上面的题目写道:“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也日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相逢时,小鼠穿几何?”这题子颜看了就笑:这往昔君试,考查范围还真是广泛。可仔细想来自己还是不知答案只得提起笔来,在绢纸上重新推演计算起来。 反正自己由北而来,西面出去就是这棋盘阵外,答案不是东就是南门上所刻。果然算下来真是一尺五寸余。 这算着也不出一会儿,子颜看此间出去方向是朝着天元进了一步。他又想调皮下,想是如今开了西门不知会如何,大约那个雨磬长老说不准还在走廊里呢。可自己这神试是不能开错一扇门,这么一想,子颜收敛心神,规规矩矩走到东门旁,抬手轻轻推开了门,迈进了下一间屋子 。 进了这间屋子,子颜没有先看门上刻着那些文字,而是在几案边看着题目。此处并非竹简,而是一幅绢画。绢画之上,绘着一张人脸,采用白描手法勾勒而成,画中人面容略显肥头大耳,模样甚是奇特。子颜心中满是疑惑,不禁暗自思忖:这又是在考查什么? 他便将目光投向四面的门。看四面门上都是一句诗词,东门一句“心里奸邪必害人”、南门上“思义彰名播远方”、西门上 “少年及第作公卿”、北门上“轮翻廓反有艰辛”。子颜瞧着这些诗词,愈发觉得莫名其妙,心中不禁猜测:难道这几句诗和画上这人有关系。可自己端详许久,却怎么也想不起画中之人究竟是谁,难不成是哪一代圣贤,而这些诗句讲述便是他生平? 想想又不对,若画中真是圣贤,“少年及第作公卿” 这般成就自然是应有之义,如此一来,西门上这句既是错诗,此人便显是不是圣人。何况四句诗两好两坏。突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莫不是在考查面相之术? 再看此人面部之图,只见图中之人耳、眼、口、鼻皆刻画得极为清晰。可仔细想想,一般人平日里哪会钻研相面之术?子颜努力回忆,恍惚间记起不久前确实有人教过自己一些相面皮毛知识。他记... 他拿着油灯站起身来,仔细看着每扇门上那句话,进来西门上“桃燃锦江堤”、北门上“烽销极塞鸿”、东门上“钟沉台榭灯”以及南门上“灯垂锦槛波”。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每一句下联都巧妙地嵌入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与上联 “烟锁池塘柳” 对仗工整。 这样说来,就要看哪句意境能相匹配。西门那句自然不对,那留下的东、南、北,对照又分别是室内室外、白日夜晚,以及朦胧和清晰。可见意境上也论不出好坏。难不成答案和此处又有关系?子颜思之,只有“灯垂锦槛波”,勉强与棋盘能接上。可灯如果算是天元之位,锦槛算是棋盘边框,那就与如今所在星位无关。 如此想来只有那句“烽销极塞鸿”里说之大雁有向北飞之事,可以和如今自己境地匹配上。子颜想着可心中惶恐,知自己没有机会出错。他又耗费时间仔细思虑一番,想不出更好答案,只能硬着头皮试试。还好推开北门时,没有触动机关之声。 进入下一间,那里还是挨着星位,因而墙角还有着水壶,子颜算着过了前面四间屋子也不过半个时辰左右,如果当初入门时是选对了,那这一路就是最近之路,这前面几间题目虽是不同,然总是各有涉及,后面又是不知会怎样了。 子颜虽记不起自己之事,但如今却有些明白自己为人,自己能过这四间屋子总算还是机智,可心中怎么总先胆怯退缩。刚才那屋,忧疑不定,瞻前而顾后,行事全无沉稳之态,自信匮乏,难道平日所为,也是这般? 这神试难不成不是要他过之,而是专为治好他胆怯之病而来。子颜掐了自己手臂,发现这并非梦境,可随之而来更是迷茫,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他默默落座于几案之前,垂首凝视竹简,其上赫然呈现“房、心、尾、箕、娄、胃、女”几字。子颜深知此七星宿并非源自同一方位,辨认难度极大,想至此处,抬眸望向屋门,果见门上所绘正是这些星宿之图案,看来此番需依图辨星。 细观四门上图案极为相似,各幅星位图几近相同,唯有星位略有差异,且四幅图中星数一致。他本欲以南门图案为参照,借错误数量筛选答案,此刻方觉此路不通,每幅图星数毫无分别。 凝视星位图时,子颜渐觉异样,那些星位本看似黑色圆点,细察之下,黑得深邃。他移步至东门近前,方看清这些黑色圆点并非绘就,而是穿透门户,那浓郁的黑色实则是隔壁屋子透来的幽邃黑暗。 果然至南门处,虽隔壁已是熄灭了灯一片黑暗,然而,仍有丝丝缕缕微光尚未全然消散,于幽暗中闪烁不定。与此同时,空气中还透来了未曾散尽油灯之气味。 子颜再见西门时,只有黑暗和湿润之味从洞中过来。可到了北门时,他却惊得呆立当扬。只见北门上的三十一枚黑洞之中,毫无征兆骤然燃起明亮火光,从洞中穿过而来。 隔壁有人! 刹那间,一股强烈冲动驱使他想要立刻推门过去,一探究竟。可门沉重,第一次并未推动。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警觉,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鲁莽行事。否则谁知隔壁那人是否是在引诱自己去失利。 转瞬之间,隔壁火光缓缓扑灭,光芒逐渐黯淡,又归于一片黑暗。 子颜陷入沉思,这几个星宿图形本来就差异不大,而四门之上答案看似也相差无几,如何才能解得正确。 第3章 梦里有闲暇 过得一时,听到三声钟磬之响,知道已经用了一个时辰了。这声音恰好瞬间敲醒了他。他暗自思忖,忘却外界俗事,不正是为了能够心无旁骛专注于这扬测试吗?自己又何必事事瞻前顾后、想入非非呢?这般一想,子颜顿觉豁然开朗,心神也随之安定下来。果真心中泛出了星宿图来。于是他在绢纸上又涂涂画画,让这图完整起来。 看着这齐整二十八副图像和对应星宿,子颜站起身来,将它们与西、北和东门图形相对,原来只有东门上的和自己画得丝毫不差。 子颜长舒一口气,心中暗自庆幸:还好方才没有冲动行事,不过究竟是何人,竟要阻碍自己通过这神试。 边想着这事,边到了下一间屋子,但见里面竹简上一堆文字:“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故岁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夫粜,二十病农,九十病末。末病则财不出,农病则草不辟矣。上不过八十,下不减三十,则农末俱利,平粜齐物,关市不乏,治国之道也。续积著之理”。 子颜见此试题,如今自己已然闯过三三线,想来这试题不应再局限于文字与数字。过去既然是用来试王嗣,不问些治理之道才是奇怪。可要自己续这些,又如何让自己在四门上选择。因而他先查看这门上所写,果然也都刻着一堆文字。看这些文字,且格式、字数皆相同,只是在细微处存在差异 。 如他进来之西门上有句“易腐败而食之货勿留,才敢居贵”,想着也有些道理,可西门定是不对之答案,因而这句如有歧义,应是“无敢居贵”。南门上说的“存息币”道理上也不通。东门上面“论其有余之足,则知贵贱”想来也是不对。 但这四门上几句答案也不是每一句只有一处不同,都是几处混杂着较难以区分。叫是子颜极其聪颖,无须看第二次,只是觉着北门上“务完物,无息币。以物相贸,易腐败而食之货勿留,无敢居贵。论其有余不足,则知贵贱。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财币欲其行如流水。”这句没有任何错处,当下,他不再犹豫,抬手推开北门。 进入那屋,子颜照常先点燃油灯,此时打了个哈欠,觉着自己甚累。他也记不起在进大殿之前事情,或许自己几日都未曾休息过。低头见此处题目,又是一道算数!“今有圆材,埋在壁中,不知大小.以锯锯之,深一寸,锯道长一尺.问径几何”,子颜知这需要知晓玄是如何算之。他研好墨,在绢纸上开始先画再算。 寥寥几笔,一股困意上来,强撑着又画了几笔,终究抵不过困意的侵袭,身体一歪,趴在几案上沉沉睡去。 可梦中却没想出答案,脑海却现几日前曾教授过小童在纸上画画。 这大约是他所忆,子颜曾用那龙纹铜壶之水映过自己样貌来,他知自己也就是不到二十,那这幼童又是何人。梦中感觉如此真实,不似是自己才是那幼童,带着自己画画的是自个儿亲人。 子颜正想在梦中问个究竟,哪知那孩童娇嗔道:“师父,你画得没闲儿好呢?” 原来这个是徒弟,再想自己之事却仍是一片空白。那“闲儿”可是真的在吗?闲儿可知我在此处?那我在此处却是为何?这层层疑问哪个不令他困惑。可是子颜在想自己心中倒不存着害怕,反而有莫名安心,仿佛心底深处,有着一个可以依靠之人。 果然梦中抓着闲儿的手抬起笔来,见坐在对面那人正低头看书。这次是真真切切看到了此人,也知他就是自己这生要依赖那人,暖意顿生,子颜刚想喊他一声,却突然惊醒了过来。 可惜的是,刚才梦境稍纵即逝,醒来以后那些事情一点儿都未剩下。恍惚中,看到北面那门好似在动,可在定睛一瞧,门关得严实。子颜想大约是自己还未睡醒之故。 过得一会儿,清醒之后,忆起尚有算题未解。好在子颜天赋聪慧,不出一会儿就算出径长二尺六寸。但见唯有东门之上镌刻着那尺寸,心下笃定,便欲起身前往下一间屋子。可突然觉得有些口渴,遂伸手取过桌上陶斛,欲舀水而饮。 方才研墨之际,已耗用些许壶中清水,如今这水壶位置怎么没有正对着自己身前。子颜见之奇怪,可屋中唯有自己。忆起苏醒之时,北门方向似有异样,于是子颜缓缓放下了手中陶斛。 细思适才那一觉,亦觉怪异非常。倒下之时,闻到的气味竟勾起前番在那间绘制星宿图时屋子的回忆,北边那屋陡然亮起的火光,曾散发着这般味道。莫不是那时自己已然中毒,可中毒缘何只是昏睡过去? 子颜踏入下一屋仍旧拿着水壶,知道有人欲害他,这人在暗处,说不定自己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当下定要佯装不知,绝不能让暗中之人察觉已有所警觉 。 这一屋中竹简之上又是好多文字,就连一侧空白的绢纸也多了许多,子颜见上面命子颜写多少字策论。这般策论写成之后,究竟何人、如何前来评判?他环顾四周,门上皆无文字和图形,正疑惑间,发现竹简背面还有一行字,言明需将写就之策论置于几案之上,交付之时,按下几案下方之按钮。 子颜此番留意到,此处与先前几间屋子略不同。俯身查看,几案之下,果有一按钮,乃石制所成,呈圆形,大小约莫与砚台相仿。 子颜思忖,此按钮大约连接着某种机关,能将策论送出,以供主考批阅。既明了此理,他便静下心来,认真审视题目。原来,此屋考核之题,乃是要论及 “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 子颜凝眉沉思,遂从 “人富而仁义,富者得执益彰” 之角度,着手撰写策论。这一番构思行文,着实费了不少功夫。书写之际,忽而听闻钟磬之声传来,想是又过了一个时辰。 写完了把纸张放在几案上,按下几案下方那个石制圆形按钮。刹那间,机关启动, 只听得一阵沉闷的响动,几案缓缓上升,径直朝着石屋顶处而去,直至抵达顶端方才停下。子颜抬首仰望,只见天花板被悄然打开,一道刺目的亮光瞬间涌入,紧接着,只见一只手臂探入,取走了几案上的绢纸。 未几,天花板再度被人合上,而那几案也徐徐下降,稳稳地回到了子颜面前。 子颜忆起初入此大殿之时,殿内四张坐席之布局,其方位正与下方天元之屋遥相对应。殿中另置有数十块方地砖,质地殊异于其它寻常石制,皆为金属所铸,林林落落排在殿中地上。想来如今头上这块便是其中之一,竟是为了开启下方屋子天花板所在。可这策论要过,主试者又将以何法示其该开启哪扇门? 子正自沉吟间,子颜忽闻东门处传来异动,只见东门自行缓缓开启。至此,... 子颜忽而忆起,往昔读书,不过专注于识字,诗词歌赋倒从未潜心钻研。此地既为君试之所,料想对诗作天赋要求,应非严苛。念及此,他寻思着模仿旁人拟之诗词,依样作就一篇,幸而呈上不久,北门便缓缓开启。 往后数间屋子,所涉文章颇为独特。有命其撰写用人之策者,亦有问及国中办学之事宜。子颜挥毫之际,恍惚忆起,自己似曾踏入某所学苑,拜于数位名师门下。然那学苑究竟坐落何方,确实没有印象,可自己能连过数屋,难道不是凭借昔日所学? 另有题目有问及国与国之间何为邦交以及当下诸国对外政策之利弊。子颜思绪渐开,方忆起如今世间四国,乃当年四位大神所创,遗泽至今。大神本意,欲使世间永享如此,可千年来,四国纷争不断。既有多次两国联手,共破他国威胁之举,亦有凭借国中神宫之力,击退别国入侵之事。 一想到神宫和当世神君,子颜顿觉自己一阵眩晕,想到此处叫函玉宫,既非四大神宫之一,殿内神像亦非四位大神,心中不禁疑惑丛生:此地究竟何处?到了此处,又是怎么回事情?然而一切皆是空白,心中唯有一处明了,既是自己心中那可以依赖之人定是在远处等着自个儿回去。想至这里,便又重新打起精神来。 他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发现只要不触及神宫之事,便不会头痛。于是定下神来,把有关邦交之策论写完。这花费了子颜不少时间,兜兜转转这些屋子也过了四个时辰有余。 他算着离天元那间应该是不远了,若运气尚佳,兴许只剩五六间之遥 。 一路而来,子颜渐有所悟,凭自身见解与见识推断,平日里应置身于朝堂之上。然而,念及自身年纪,不禁心生疑窦:难道自己年纪轻轻便已踏入仕途?遍观四国,也并无 “覃” 姓之皇族贵戚。难不成自己是在某京城朝堂所设书苑中研习之人,才得以拥有这般见识? 正思忖间,下一间屋子的题目,再度令他困惑不已。此题目关乎国中政体之优劣,要求他论述自四国建立以来,各国不同政体如何塑造当下国家格局。子颜深知,政体之学,绝非普通皇家学院所能传授,即便在学苑中探讨此类话题,亦需国君与宰相首肯。若自己仅是普通学子,又何从习得这些知识? 但奇怪的是,自己不但学过,且在不久之前,还常与他人对此进行论辩。如此看来,自己究竟是何等身份,竟有胆量论断这等大事? 要论四国现状,北方祗项国采用三省六部制;西面戍擎国仍如千年前一般,由诸多诸侯小国组成;南方鼎辰国因凤帝一脉相承,朝中权臣统御地方诸侯,而这些诸侯多以武力割据各方;东方辟暨国则更为落后,虽下设州府,但其皇帝却是由帝族长老从族中选出一支担任。相较之下,当今祗项国国力最为强盛。 思索至此,可刚想至祗项国皇帝事宜,刹那间,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随即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他只能又一次苦苦思索所学所论,又一边艰难地修改文章,可眩晕之感频频发作。就这样断断续续,耗费了大量时间,才终于完成这篇策论。待他将这洋洋洒洒的长篇策论呈上之后,不多时,便听闻上方殿中传来大声赞叹:“妙也!” 随之下方的门也缓缓打开。 子颜闻得那声夸赞,面上并未流露出得意之色,继续向前方行进,又接连穿过五间屋子,一番推算,料想此刻应已抵达天元一侧的那间屋子。 这五间屋子的题目,无一例外,皆需子颜撰写文章。时而要求作赋,展现文采辞藻;时而关乎国中对策,考验治国理政之见;时而议论史学,洞察古今兴衰。这般下来,又足足耗费了约莫两个时辰。如今,站在这极有可能是最后一间屋子的门前,子颜心中暗自思忖,自己所参加的这扬文试,应能按时圆满完成,但愿此处不会再令自己兜兜转转、另寻他途。 果不其然,此屋与众不同。北门之上,赫然写着 “天境” 二字。子颜心中盘算,此处通往天元之屋乃是从天元西北角进入,依此推断,此地想必就是最后一间屋子了,成败与否,全系于能否答对题目。 然而,几案之上不见竹简踪影,唯有一面铜镜静静搁置,镜背朝上。镜背之上,纹路古朴,仔细端详,形似猛虎。再凑近瞧去,上面还隐隐刻着篆文 ——“他日之境”。奇怪的是用了“境”非“镜”。 子颜深知此处之题,难度必然数倍于此前所遇,因而郑重其事跪坐下来,他稳稳拿起那面铜镜,缓缓将镜面翻转,看向正面。果然镜中自己之影尤为清晰,子颜才知自己容貌当得这世间极品。 可凝视镜中自己的模样时,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子颜发现镜中自己虽然也是玄色深衣,可衣服上绣着金色章纹,再低头看自己身上深衣,全是素黑,毫无装饰。镜中那玄袍是绸缎,自己身上如今只是麻布。子颜朝后挪动了些许,镜中自己戴着纯白的玉冠,可刚才自己见到水中倒影,头上只有一根簪子。 这镜中之人莫不是自己。 正巧铜壶也在几案上,子颜又看了水中的自个儿,虽然模糊可明明是一个人啊。 子颜思忖这镜中暗藏玄机。果然在望向镜中时,镜中那个自己却突然背过身去。子颜身体不由得一颤,心中惊叫道:这还是镜子吗? 他如此才发现刚才镜中那个“他”所处之地并非眼前这间屋子,而是置身于一处庭院中央。再看那院中奇花异草正各自绽放,镜中黑色锦衣的自己却向院子里面走去。 那院子深处还有一人,金冠玄袍,身姿挺拔,气度不凡,似是正等着子颜走过去。 镜外的子颜,目光紧紧锁定着镜中那金冠玄袍之人,他知道这就是深埋自己心底那人,就是平生之依靠,他正想随着镜中自己唤着对方,就在话语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脑海中却突然一片空白,先前那即将呼之欲出的称呼,竟如同被一阵无形的风瞬间吹散,怎么也想不起来那究竟是谁。 子颜突然想到镜子上写着的“他日之境”,这莫不是他心中最期盼的愿望从镜子里呈现出来了吗。由此他多看了一会儿,正如自己猜想,镜中的自己朝那人奔了过去。子颜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之期待,然而,片刻之后,子颜猛地回过神来。他想起自己此刻正身处文试之中,眼前一切虽然充满诱惑,但自己首要不是要通过这扬考试,又怎能在这里浪费时日。 子颜拿着这铜镜,前后反复研究,尽量不在看这未来期盼之景象。可怎么也想不出如何来打开这面前北面之门来。 “天境,天境”,如何化了手中这来日之境到天境去。莫不是要打破这来日之境么?打破手中铜镜并非难事,念及此,子颜没有丝毫犹豫,紧攥铜镜的手猛地发力,将其狠狠砸向地面。 “哐当” 一声脆响,铜镜应声落地,四分五裂,镜片四散飞溅。这青铜碎片也有被溅了起来的。可奇... 子颜再抬头时,发现北门悄无声息时竟然早已开了! 他步入这北面那间,果然这里连着天元,而这中心一间屋子是原来屋子之四倍。子颜刚走到靠近天元那角上,突然听到头顶机关之声,果然通向上面大殿的机关都打开了,大殿里的日光倾洒而下。 忽闻宫主胡佑沉稳的声音:“恭喜公子过了文试!” 第4章 石函生君玉 这不对啊,入睡时不是还在房中榻上吗?那屋子虽说简陋,睡前床前还点着一支蜡烛呢。 自己这又是到了何处? 子颜记住的事也就是在一个叫函玉神宫之处,遇到了那儿的宫主和长老。他们让他过了一扬什么文试,过这文试前,宫主曾说自己暂时不会记起其它之事。 如今,除了那扬文试和之后的事儿,关于其他,子颜还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就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是别人告知的。 那这样说来,还是在这函玉宫中了?可明明在卧房中睡着,醒来怎么到了这漆黑的屋中。子颜借着不知从何处透来的昏暗光线,才看清楚,如今所处的屋子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站起身,移步到屋门处,却发现屋门根本无法从里面打开,屋子外面是何处、什么情况,一概不知。子颜呼喊了几声,看是否有人能听见,然而过了许久,无人回应。一股因未知而生的恐惧涌上心头,他对自己、对周围,甚至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子颜唯一记得的,便是通过了那扬文试,而后当日晚间他在这大殿二层的客房入睡。难道醒来就被他们关起来了?子颜不能确定的是,关他的人是不是这函玉宫中人。 他待了一阵,仍不见有人前来。于是便研究起这屋子。这屋子只有一面有石门,门从外面被锁住,子颜用力也无法打开。屋子四周皆是石墙,地面也是石砖,并无任何异常。看这屋子的模样,应当是用来关押人的。 黑暗中的时间似乎过得格外缓慢,子颜觉得已经过了很久。他心中奇怪,既然要关押自己,为何又要折腾自己去参加神试。 难道关押自己的并非这里的人?若不是这边的人,那宫主、长老又去了哪里,怎么能任凭别人囚禁自己?莫不是这也是一扬测试?宫主曾说,过了文试便是神试,难不成是要自己想出摆脱困境之法? 子颜屏气敛息,细细观察周遭。这才发现,屋内那若有若无的昏黄光线,竟是从门缝中悄然透入,至于这光究竟是来自外界的日光,还是外头摇曳的灯火,一时之间,难以分辨。他心有不甘,再度环顾,竟瞧见靠着最里侧的墙根下,隐隐透着一线白光。子颜眼睛一亮,忙俯下身子,手脚并用地爬到墙根旁,没错,沿着那墙,确有一丝光亮从地下缓缓渗出。 子颜心中不禁泛起嘀咕,难道这屋子下方才藏着出去的通道?他伸手摸索着墙边的地砖,这一摸,便觉异样。这些地砖与门口的截然不同,尺寸上足足小了一半。门口的地砖平整光滑,毫无纹理,而靠墙这边的地砖,整齐排列成四列,每一块都凹凸不平。子颜耐心地摩挲着几块地砖,很快察觉,这些砖上的花纹似乎一致,触摸上去,隐隐像是刻着字。他逐块摸索,每一块地砖上都刻着相同的字样 ——“炙天神宫封”。子颜心中一惊,看来此地果真与炙天神宫脱不了干系。可这炙天神宫究竟要封印什么呢?子颜绞尽脑汁,试图从记忆中的典籍里寻出线索,然而,刚一想到 “神宫” 二字,头又痛了起来。 子颜暗自叫苦,自己不过是想探寻典籍中的线索,又不是要深究神宫的隐秘,为何这般禁不住头痛?他强忍着不适,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靠着墙缓缓坐下,想从过往读过的典籍中找寻答案。 提及与函玉宫相关的地名,子颜记得典籍中有载:大地西北,有山名为函玉。在神代之初,此地原叫石函山,居住着一支名为 “奇境” 的神族。奇境族之人精通幻术,能将周遭环境幻化成各种奇异境界,以此迷惑对手,也能使其陷入心魔,癫狂而死。不过,奇境族虽幻术了得,却缺乏实战之力,因而族人常常沦为其他神族掳掠的对象。 石函山得名,是因其主峰之下有一方巨大的石头,远远望去,形似能容纳万物的函盒。奇境族每逢祭天,必定在此石之下举行仪式。由于奇境族的孩童时常被外族掳走,每次祭天,长老们都会虔诚许愿,祈求上天赐下一位强大的神祇,庇佑族人。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他们的祈愿,终于有一日,一声巨响惊天动地,那矗立了几十万年的石函竟缓缓打开,一块巨大的璞玉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奇境族的族人们纷纷围拢过来,对着璞玉顶礼膜拜。九百九十九天后,奇迹发生,璞玉中竟诞生出一位神祇。 这位应天而生的神祇自号 “石君玉”,他一出现,便凭借超凡的实力,成为奇境族首领。在他带领下,奇境族成功夺回了被分散到各个神族的孩童。因其战力无双,在神代时被尊称为 “武神”。而这位武神生了后面四神分国时西方的炙天大神。 到了神代末期,四神划分土地,建立四国之时,武神早已归墟,只留下石函山改名为函玉山这段历史。子颜心想,如今的函玉宫,或许便是为了纪念武神而建,如此一来,大殿中所见浮雕上的神祇,想必就是武神石君玉。照此推断,地底由炙天神宫封印某物之事,似乎也说得通了。 然而,这般思索下来,子颜头痛愈发剧烈,他心中暗自恼怒,自己何时变得如此脆弱,又满心疑惑,自己究竟是谁?难道真与炙天神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炙天神宫在此武神诞生之地,又究竟封印着什么秘密? 子颜强忍着疼痛,再度伸手摸索地面上这四排七十二块地砖,可一番探寻下来,并未发现任何机关。他心中犯难,若要解除这封印,莫非要施展法术不成?可刚在脑海中闪过 “法术” 二字,子颜顿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等他定下神来,若此番是借这封印之事考验自己,可如今自己失忆已久,往昔之事一概忘却,又如何能破除封印,探寻此地隐秘?而且照这么看来函玉宫和炙天神宫必是一脉相承。如他是炙天神宫的人,那何必跑到函玉宫来过神试。疑惑之感越来越强烈,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深深怀疑。 正思索间,子颜忽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响动,那声音,像是有人正在开启这扇紧闭的房门。不多时,只听得 “吱呀” 一声,沉重的石门缓缓被推开,一道光亮瞬间射进屋内。子颜定睛一看,映入眼帘的并非日光,而是门外摇曳的火光,由此可知,门外亦是一处室内所在。 子颜抬眸望去,只见走进来的是蓝袍长老,想了下应该叫雨磬。他带了仆役进来探望子颜:“覃公子清醒了么? “为何囚禁我?”子颜问他。 “为何?你不知道?那你又为何杀了我师弟!”雨磬怒道。 “什么?我不知道,风羿长老死了!” “你是我们之中最后见他之人,昨晚你见他之后,离开他的卧室。今天一早,虎奴发现我师弟已死了几个时辰,覃公子,你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何事至于你毒杀他?” 子颜刚想说自己不会武功,风羿长老既然负责武试,必然武功卓绝,可一句毒杀就堵住了子颜的嘴。子颜略作思忖,反驳道:“若说风羿长老是中毒而... 雨磬沉声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宫主意思是你自己想清楚了,交代就是。给你一个时辰时间,如果真是情有可原,宫主也另有说法。”说完,返身出去,叫仆役锁了门。 对于此变故,子颜呆立当扬。他这才知晓,自己被囚禁于此,竟是因为风羿长老的死。可既然风羿长老亡故,他们叫醒自己便是,为何要将尚在昏睡中的自己关起来?莫非自己也中了什么毒,才昏睡至今,如今方醒?但究竟又是谁下的毒呢?若说是一起中毒,为何自己存活下来,而风羿长老却命丧黄泉? 子颜定了定神,深知此刻唯有静下心来,认真回溯昨晚入睡前的种种细节,越想越觉周遭之事,环环皆透着可疑: 文试结束时,他看见宫主胡佑的身影从天元那间上方的大殿中显现,一会儿就听见周围机关响动,便见这棋盘阵的门被全部打开,随后雨磬长老的声音从东门外边传了过来,请子颜离开棋盘阵回到上面大殿。 子颜再度踏入大殿,只见宫主与身着白袍的风羿长老早已等候在此。宫主面上含笑,眼中满是赞许之色,迎上前夸赞道:“覃公子,此番文试,你寻得最短路径,耗时八个时辰有余。虽说这时间并非最短,然你所作文章、策论,皆文采斐然、见解独到,实乃出彩之极。” 子颜客套了一下,回应了几句。此刻,他只觉恍惚,不过才过去短短一段时间,却仿若历经了数日般漫长,且腹中饥饿之感愈发强烈,似在提醒他这段时间消耗了太多精力。宫主看了出来,便命雨磬带他去楼上更衣再下楼吃饭。 宫主言罢,两位长老齐齐起身,恭恭敬敬地向他告辞,旋即一同引领子颜往外走去。这一回,他们并未带领子颜前往东阁间,而是朝着西门方向走去。待出了西门,便来到西阁间内。行至此处,风羿长老停下脚步,对着子颜作揖行礼,温声道:“公子,就送您至此。” 语毕,转身回身,返回大殿。 雨磬长老则带着身后仆役,一起带子颜上楼。 子颜跟随着雨磬,只见他领着自己从南边楼梯拾级而上。此处布局与东阁间完全一样,南北两端同样各有楼梯连通上下楼层。然而,东阁间那边与侧殿相通,而这里,却是一堵平整的墙壁。不过,墙边矗立着的两个青铜漏壶,一大一小,倒是颇为引人注目,因为这两枚漏壶所显示的时辰竟截然不同。 到了二层,子颜才见此处还是隔间,大小和楼下西阁间一样。只是这边两侧左右各有二屋,雨磬适时开口介绍道:“我与师弟便居住在此处,另外两间是客房。公子,请先移步那边更衣、洗漱吧。” 言罢,他朝仆役使了个眼色,仆役心领神会,赶忙上前,引领子颜前往右首第一间屋子 。 子颜见雨磬随即进了自己左边那间屋子。进房门后,子颜才敢松懈下来,只见屋中简陋,只有床榻和一副桌椅。屋中黑暗,点着几盏灯,榻上摆着更换的素白色长袍,子颜换下衣物来。屋中已有打好的热水,洗漱以后,他又在桌边倒了杯水,喝了几口,休息一下。 片刻后,子颜起身打开房门,一抬眼,便瞧见那仆役直直地守在门口,暗自叹道:原来他们还这般提防着我,生怕我有所异动。 仆役引了子颜下楼晚膳,大殿中只有雨磬长老已换回了日常蓝袍,正陪着宫主说话。宫主说风羿应在相王殿准备明日神试,又随口提着今日子颜遇到之题目,也和他论了下策论中讲述之事。子颜听之,就知这宫主大约是好久不曾离开过此处,对于世间时政皆不懂得。 胡佑像是看出子颜意思:“不瞒公子,老朽从当的这边宫主,就再也不能踏出这圣殿一步去。老朽倒愿意听闻世间之事来,听闻这祗项换了皇族为端木氏,不知如今皇帝怎样?” 子颜觉着好笑,端木氏取代前朝李氏也快两百年了,这宫主怎么如此孤陋寡闻。可当思绪转到当今的端木氏锦煦帝身上时,子颜却没来由地一阵心悸,也不知为何。此时,胡佑宫主和雨磬长老正围绕着子颜论述国体那文讨论,二人都认为,子颜文中所指,必定是针对祗项国当下政体。 三人论之也过了不少时间,雨磬言自己要去侧殿当值,宫主道:“既然过了许久,覃公子也回房间休息吧,老朽年纪大了,也要早睡。明日神试我也不知相王会出什么难题,你好好休息要紧。” 等宫主离开大殿,雨磬又和他说了会儿话,便言自己要去侧殿那边,带了子颜到东阁间里。见子颜满眼疑惑之色,雨磬和他暗示:“公子定是觉着这殿外还是日光泛着,怎么就是黑夜要入睡了吧?” 子颜点头。雨磬笑着:“等公子离开此处时便能明白。”说着就向前方侧殿中走去,只见他抬手推开侧殿之门,刚与门内之人打了个招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回身又叫住了奴仆:“虎奴,你要带覃公子去三楼宫主那里给宫主请个晚安吧,公子虽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可也不能坏了这边规矩。覃公子见谅,此处圣殿里规矩大点,不过公子是朝堂里过来的,想是平日里规矩还要大些,不会见怪!” 子颜随着这叫虎奴之人从南端楼梯上得楼去。子颜问他,这走北面楼梯和南面的有何区别,虎奴回答:“公子不知,这里只有进来打扫的仆役走北边楼梯。” 两人到了东阁间二楼,此处像是一个兵器室,四周放着各种不同类别武器。子颜既知二楼是武试比拼之地,也无甚奇怪。只是此处朝二楼大殿之门紧闭着。刚才子颜在休息的西阁间二楼由西望向这个殿来也是大门紧闭,大约不用武试,不需要开门。 上了三层东阁,和楼下两层偌大的一整间不同,上去只是一楼梯间,北边完全被隔断封死。隔断那里有四扇门,门口灯光处正站着随着宫主的那一名奴仆。 虎奴和他说:“覃公子来和宫主道晚安。”奴仆点头示意,先推门进去请示。过得一会儿,出来和子颜说:“覃公子,宫主已经睡在榻上,不便和公子说话。他让我谢谢公子好意,请公子也回去好好歇息。” 子颜这才随着虎奴下了楼去。可奇怪的是虎奴带了他又折返回了一楼,而后穿过一楼的大殿,重新回到了西阁间。虎奴解释,没有宫主允许,二楼和三楼大殿不能随意进去。这回在进入客房前,虎奴并未像之前那样回避子颜,而是当着他的面,拿出一把门锁,脸上露出歉意的神情,说道:“公子,还望见谅。” 子颜看着那把锁,心中顿时明白,自己在这函玉宫,一定是敌非友。 此时他亦觉着累,在那棋盘阵中睡着那会儿,也不知自己是真睡过去了,还是中了什么毒药。如今,看到眼前床榻,他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躺了上去。刚解下手上的护腕放在一旁,可奇怪之事发生,一转身,那护腕竟又回到了他的左手腕上。子颜先是一愣,还以为是自己太累,产生了错觉。于是,他又解下护腕,如此反复了三次,可每次... 风羿叹了口气,请子颜坐下,给他倒了杯茶。两人便开始交谈起来,子颜心中暗自盘算,试图从风羿的话语中套出一些关于自己身份的线索。然而风羿却似乎并不打算轻易透露,每一句话都在询问子颜在棋盘阵中所见所闻。 子颜见状,便问风羿,在文试期间,棋盘阵是否会有人进入。风羿听后,立刻摇头否定。当子颜提起在星宿之间看到的奇异火光时,风羿却不以为然地说道:“莫不是公子太累了,记错了吧。” 子颜心中顿时明白,对方在说谎。 他装作好奇的样子,看向风羿屋子架子上摆放的许多瓶瓶罐罐,开口问道:“长老,那些是什么呀?” 风羿倒也没有隐瞒,坦然说道:“这些都是我收藏的各类奇毒。” 子颜似有深意看了看风羿,那燃起的火中一定有毒,所以自己才会昏睡过去。 果然,子颜的话似乎提醒了风羿。风羿眼神一亮,追问道:“公子,除了看见火光,还见到过什么异常的情况吗?” 子颜回忆了一下,说道:“我闻到了一种气味,过了一间屋子后,就沉沉地睡了一扬。” 风羿听后,微微一笑,说道:“公子莫不是以为有人下毒?可若真下了毒,又怎会只是让你睡一觉而已呢。” 子颜已知,风羿一定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可更奇怪的是,风羿眼中流露出那些疑惑,似乎比自己还要多。 想到这里,怎么后来风羿就真的被毒死了呢?他清楚地记得,与风羿交谈了一会儿后,风羿便打发他回屋睡觉,后面的事情自己却一点都不记得了。自己回屋的时候,门口的虎奴还站在那里,等他一进门,虎奴就锁住了房门。难道他们怀疑自己在离开风羿房间前给风羿下了毒?可自己走的时候,风羿还好好地坐在桌边,没有任何异样啊。 第5章 所疑无所证 若此地函玉山曾是奇境族居住之所,如今自己身处其中,莫不是陷入了他们遗留下来的幻境?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函玉宫的人既能将他关在此处,若想杀他简直易如反掌,又何必弄得如此复杂? 难道风羿真是死在自己手上,可自己又不记着事情,干嘛要杀风羿?难道昨日在棋盘阵里要杀自己的真是风羿吗?那烛火之毒先不说,最后一间飞来的青铜钉总是由会武功之人发出,要不是手上这件护腕,自己早送了性命。 子颜突然想到,会不会是因为他们没法杀了自己,才扣了个罪名给过来。那自己究竟是谁呢?为何这里的人想要杀自己却无法下手?雨磬曾说自己从朝堂而来,若真是如此,莫不是自己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坏人?可是上天要惩罚于自己,才致到此之奇遇。 有了这种想法,子颜越想越觉得真实,反而忘了从刚才所疑的蛛丝马迹中寻求真相。他越想越丧气,如今在此处,不知自己是谁,不知为何而来,还摊上这罪名,人生还有何趣味。此刻,他蜷缩在这黑暗的角落,满心都是沮丧与无奈。 他深知自己平日定是娇生惯养惯了,不知何时起又习惯了被呵护、被照顾,此时在这黑暗屋中,想着可能要被囚禁终生,还不如早点了断。此时也不管有什么理由让自己放弃生命,心中不知为何充满了绝望。 不知何时,右手已经拔下头上那根簪子,子颜看着那根簪子,心里却将它想成了匕首。哪知这簪子立即就化成了根短刃。 他看着手上武器,唯想到二字“了断”,冥冥中好像还有其他事儿要他去参悟,可无尽的绝望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 此时就待他自己将这短刃插入心脏。 正待他右手举起短刃朝向自己心脏时,突然心脏处放出冲天的血光,子颜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从里面传了出来。可这心跳并不是自己那颗正在加速跳动的心脏。 那 “扑通、扑通” 的声响与充斥了整间屋子的血红之色相互辉映,也逐渐让惊诧的子颜冷静下来,红色暖意瞬间冲走了所有冰冷,绝望之感即刻消失无踪。子颜这才想到,刚才我在干嘛?怎么会绝望到要去死? 火红之光犹如让他涅槃一般,等这红光淡了散去,子颜缓缓垂下右手,这才发现,手中握着的,依旧是那根普通的簪子,可他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像是重获新生的子颜想到,这风羿之死到处是疑点,这边函玉宫的人怎么就肯定是自己干的,怎么能扣押他。但那些实证又是什么呢?怎么能讲得过这个理去! 想到这里便早无怯意,等这雨磬又出现在这边,子颜立即跟他说:“我要见宫主!” 回到大殿,宫主胡佑还是恂恂有礼,让子颜跪坐在对面坐席上。子颜问他:“宫主有何理由认为我才是杀风羿长老之人?这大殿中昨晚又不止我一人在此过夜?” “公子应知虎奴昨晚守在你门外,早上他循例去风羿门口,要叫醒他来楼上伺候我起身时,才发现风羿已被毒死在屋中,他才到上面去禀报我此事。公子昨晚离了风羿屋子后,没有人进出,因而公子你有嫌疑。” “宫主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有两点,一是虎奴说的实话;二是你们何知风羿长老不是自尽?” “虎奴说的就是实话,这我们无须分辩,也请公子相信他。至于风羿是否自尽,公子是最后一名见到他的人,他既无遗书留下,那烦请公子将他最后活着的状况告知我们,我们看下他是否有想自尽的意图?” 子颜听了,便说了风羿最后在那屋状况,宫主和雨磬都一直摇头,称看不出风羿要有自杀的迹象。宫主道:“覃公子,如此说来,风羿被杀可能性大些,他中的毒就是摆在他自己架子上那个叫‘回肠’之毒,无色无味,发作也很快,一旦中毒无法解之。他收藏那毒已有年份,也不可能是试着玩的。” “宫主,我是这里外人,出了事情你们自当怀疑我不是。可我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难道我到此处就是为了杀风羿长老的吗?如果是的话,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宫主和雨磬对望了一眼:“这才是我们奇怪的地方,就算你有杀他的理由,你怎么可能还记着?” “那宫主能否示之,我为何要杀他。这大殿里也不是我一个人?” “公子不知,这大殿昨晚就只有老朽,风羿师兄弟二人,以及虎奴和伺候老朽的狸奴,加上公子六人。这边大殿不能随意进来,只有每日午后有一个时辰给打扫的仆役进来,可进来之人所有事情都要在我们三人眼皮子底下做,而且进出人数每次都会清点,昨日并无人混进此处。” “至于公子疑问的动机一事,雨磬和老朽也谈了多时,昨日公子在棋盘阵里可曾遭遇暗杀?” 子颜立即明白他们所指,怪不得风羿和他谈话时这么奇怪,昨日难道真是风羿躲在黑暗中想要杀他?宫主继续说着:“我们是发现公子在星位上换了整壶的水,才想到公子遭遇了什么。想是你在里面怀疑有人下毒罢了,昨日我和雨磬在大殿上批阅你的策论,当时风羿在哪里我们确实没察觉。既然如此昨晚他和你谈话之时,完全有可能你知道他想对你下手,因而你利用他屋中毒药毒死了他。” “宫主说的不对,如我当时发现他是那个棋盘阵中要害我之人,我必然先告知宫主,我连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都已不知,怎会冒然杀人。这只是其一。” “哦?公子还有何话要讲?” “宫主,我什么都不记得,如今你们说我杀了风羿长老,这才是不公平。虽然你们勉强找个动机,风羿长老要杀我,可我怎么会在不知道他为何要杀我之前就动手杀他,这岂不讲不过去。” “是,公子说的也是,那其他呢?” “宫主说楼里除了风羿长老一共五人,包括宫主自己。要说动机,你们与他常年相处,不能说信谁,就认为他们没有动机吧,这与我这个外人又不公平。” “好,这也算你一条。”宫主看着子颜,想是他说的也是有理。 “我刚才说过和风羿长老谈话时,说自己在棋盘阵中睡了过去一事,怕是当时就中毒了。昨晚我一觉睡到醒来已在牢中,你们既然发现风羿长老死了为何不立即叫醒我。我现在明白了,有可能我又是中了什么毒。既然如此,我也可能是和风羿长老一起中毒的,只是我没死罢了,既如此我也是受害者,何必说我杀人不是?这是其三。” 宫主听了只能苦笑:“看来公子还有其四,想是公子平日里和别人论辩也是相当厉害啊。” “其四就是,我刚才在那黑牢里以为这也是神试一部分,由此想到,风羿长老之死也是你们说说,谁知道真假?” 讲到此处,雨磬十分不高兴,生气地站了起来:“公子这话,怎么会拿我兄弟的命开玩笑!”子颜听着奇怪,但还是说:“如果你们认定我杀了人,处置便是,何必还留着我性命?” 宫主嘱咐雨磬不要激动,又和子颜说道:“风羿尸首还在房中,你不相信我们带你去一看再说。可公子刚才说的也是,虎奴来报这件事情之事,我也以为是相王给你出的神试题目,直到我看到风羿真死了。”宫主站起身来,意思是跟着他去二楼一看。 此时屋中虎奴和狸奴都在,加上雨磬和子颜,昨晚剩下活着的五个人就一起上了二楼去。子颜上楼前又看到一楼西阁间那奇怪的滴漏,不住多看了几眼。 子颜到了二楼,估摸着时间,昨晚看见那滴漏时,大的那个上面是戌时,如今快到午时了,也过了七个时辰。可见到风羿尸首时,却是栩栩如生,就像只是入睡的,要不是口角有血痕,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中了毒。子颜知道那个叫“回肠”的毒药确实能保尸体几日原样,故此经常被用作保尸丹。 雨磬说已叫虎奴给尸首清理过了,原来风羿是倒在了门口那地上。子颜见屋中和自己昨晚离开时,也没什么不同,走到茶桌前,见昨晚摆的茶水都在。 子颜问他们可曾查过茶水里有毒,雨磬拿起左边那天青色杯盏道:“确实是风羿那杯子里给下了毒,但公子你那个杯子却没有。”说完又把昨夜子颜用过的那个白色瓷杯拿了起来。 子颜将两个杯子又细细一看,随即拿起桌上茶壶,壶中也无问题。胡佑问他,这屋中可是和昨晚一样,子颜又从里到外看了下。风羿是跟他说过架上毒药之事,当时也把几瓶稀有的毒药给他示之。如今雨磬拿了那瓶存着“回肠”的毒药出来,子颜却说,昨晚风羿并未拿出这瓶来。 子颜又看了看虎奴说的风羿倒下的位置,就在茶桌前,外面开门就能见到,子颜于是问虎奴:“今早你见了风羿长老倒在此处,可有查看过他是否已经身亡,还是没有看过就去报了宫主。” 虎奴回答:“我没有蹲下查看,长老口鼻一侧血迹已经干了,我何必再看。”子颜知道回肠之毒会让七窍流血,即刻死亡,他知道地上已被清理,也知道尸首上血迹已经擦干,可就是觉着不对。 “公子可有疑惑了?”胡佑看了出来。 “不满宫主,你们这边疑点实在太多,我如今满脑子都是各种疑问,需要时间才能理顺。” “这样吧,”宫主叫了大家过来,“这边风羿之死出了蹊跷,原本以为就是覃公子知道风羿昨日所为临时起意,今日我见覃公子思虑缜密,不会胡乱行事。但要说是我们四个所为,更说不过去啊,要杀风羿何必等到覃公子出现呢。等下外边打扫仆役就到,要不覃公子帮忙查查这事,如真是为人所杀,我们也需要知晓真凶。” 见子颜点头,宫主说:“时限就到今日晚间睡前吧,如果真和公子无关,明日我们还要备着给你神试!不过虎奴要跟着你,你放心,我能保证不是他做的。” 虎奴先带着子颜回他房间去用午膳,子颜顺便问他昨晚那事,虎奴说:“昨晚公子回了房间后,这边二楼门外就我一个人守着。宫主关照要看着公子,于是我也不敢睡着了。宫主辰时起床是要两位长老轮流伺候,因而我卯时三刻要去请风羿长老。” “可你说要轮流伺候宫主,那今日怎么正好是风羿长老呢?” “昨日晚间雨磬长老要在偏殿那边当值,今早当是轮着风羿长老的,不过昨晚风羿长老进你屋子前也特意关照过我今早叫他。” 子颜听着又觉得奇怪:“那你发现风羿长老尸身后,怎么不进我房门叫醒我,反而跑到楼上去寻人,莫不是你也以为是我干的?” 虎奴不好意思低头道:“公子是外人,出了这事哪有先找外人道理,何况门锁着我也不怕公子跑了!”子颜想你当着我的面也真好意思说呢,低头吃饭也不理他了。过得片刻,等子颜吃完,虎奴说今日打扫这边的仆役应该已经到了,子颜可以找他们询问。 子颜下了楼到了大殿中,只见宫主和雨磬长老正等着他。宫主言:“这些仆役就是每日前来打扫这边的,这里上上下下四层都需要每日清洁。我和风羿、雨磬是在相王殿中,以及二层或地下大殿看着他们。其他的都有虎奴和狸奴引着去。” 子颜问昨日他们可有来过,那时自己应该在下面大殿中过文试。雨磬说:“昨日他们来时,应该没到地下那层去。” 子颜见二十名仆役都低着头,不敢抬头正视这边之人,觉着奇怪。宫主说,进了这边大殿就是忘境,因而等他们出去后也不会记得这边的事情,来多了,这些人自然是奇怪。说着便指挥他们今日打扫所在,宫主对子颜说,明日要用相王殿,因而他要带一半人上三楼去。 子颜和雨磬看着这剩下一半人,在这边打扫大殿。子颜随便也找了几个奴仆搭讪,就觉他们话都说不清楚,显然就如宫主所言进了忘境,一切都是虚幻那般。子颜问雨磬长老:“这些人中可有混进来的可能?” “怎么可能啊,你来这边他们难道知道?如此就等着机会嫁祸你吗?”雨磬言语中有嘲讽之意。子颜想自己都不知自个儿的事情,不过雨磬既然这么说也有些道理。 他又问雨磬昨晚去那偏殿里当值是怎么回事,雨磬告知他,偏殿里面是藏着这边函玉宫的典籍,他和风羿都有弟子,去那边是教授弟子。昨日正好轮到他授课。 “敢问长老,想必这边就是以前君试,也恐怕只有数十年才有一次。这次轮到神试,那你那边授课就不能停吗?” “公子何意?你是怀疑我吗?说到君试,你说的对,那是大王选拔王嗣,几十年才轮换一次。我和师弟其实每日都需要给弟子授课。昨日因为你来这边,所以停了课程,晚间补上。” 子颜奇道:“难道这边授课都在大晚上?” “哼,关于此事我昨日已经和你说过,等你出去自然明白,现在我能告知的就是,确实这授课在晚间。” “宫主曾说,他自从当了这边宫主就不能离开此地。那就是说你们四人可以进出这大殿。如这大殿是忘境,那你们四人是否也会受这忘境影响。” “我们自小就曾受到训练,特别是我们四人被选入这边大殿住的,一定是不会受这里忘境之惑。否则怎么在此处办事?” “那就是说,长老你们四人是可以随意出入这边的了?” “你什么意思?” 子颜看看他,缓缓说道:“我既然忘记自己来路,可到了这边也知道是有所求的,否则怎么会随意答应宫主进行什么神试。可我到这里一举一动都在你们监视下,想来我必是你们的敌人。长老你们四人不像是宫主,多年未曾离开此处,因而我有可能是你们的仇人不是。昨日风羿要加害于我,宫主和长老你一点儿都不曾觉得奇怪,莫不是我来此处就是找他寻仇的吧。要是如此,有人借着这个机会杀了风羿长老嫁祸给我未曾不可啊。” “你说的有这种可能,我和风羿二人虽能出入大殿,但是宫主知道,我们二人自从当了长老从未离开过函玉宫!公子你未满二十,怎么可能和你有仇?” “那虎奴和狸奴呢,既是仆役,你们为何那么相信他们?” “他们只是叫虎奴和狸奴,你自己看看!”雨磬一指那边正在关照仆役们打扫的虎奴。子颜见那些仆役对着虎奴也是低头哈腰,而且竟然称他“虎殿下”! 第6章 滴水不漏中 雨磬笑笑:“公子是按了个动机给我吗?” “未必不是?” “覃公子,果然这谣传就是真的,传闻中的公子你可就是这样。”雨磬边笑着边摇头说,“你就算过得了今晚这关,明日神试呢?谁也不知道相王会测试你什么?” 子颜心中暗自思忖,相王已去世千年,难道是提前留下了题目?传说中的相王虽是炙天大神之子,却并非神祇,而是一介凡人。大神都未能长存于世,这相王难道能像转世那般延续?那岂不是和当世神君一样了?可这千年来,从未听闻有相王转世之人在世的消息。 雨磬说要带仆役去二层大殿,如今风羿不在了,自己要担着这个职责,那里子颜不能进入,因而不能随着。子颜见雨磬带了仆役而去,就连虎奴也带了仆役到地下那层棋盘阵去,如今大殿里就只剩下他。 子颜于是又打量起这座大殿,与他第一日初到之时相比,已然有了全然不同的感悟。就见大殿中这四张坐席,昨日文试结束时子颜回到这边,见坐席被移动到他处。现如今这坐席定是还在天元那间之上。雨磬摆的棋盘果然也不见了,那定是留给下去测试之人的提示。 子颜昨日想到既是不记得那残局,也不懂相王劫,只要有观察之能,定是记得摆在边上的那两枚黑子,因而能找到入局之门。况且这策论、诗赋都是上面考官来确定能否过去,所以说真难也未必。 想是那个武试更加容易放水,风羿曾暗示过他,比武不难。子颜想到那日初见两位长老时,风羿对着自己挤眉弄眼的,可是后来等二人换了白袍时,就有所不一样。这不同之感来自哪里呢? 子颜顿时有了一种想法。 他慢慢站起身来,面对那巨大的武神石君玉的浮雕,再看此物,确实如此,传说中这上古神兽皆是被这武神最后灭了去。可在他身后的白虎神兽,是这边炙天神宫的守护之兽,守在武神身后也当如此,但武神在世时并无他带着白虎神兽出现的传说,这边这画又是何意? 从这四张坐席处望向西阁间,正好看到那一大一小两个滴漏。子颜以为这上面是标着两种不同时辰,但如今见了几次,却见这两个时辰差异也越来越大,这两个滴漏的滴水速度完全不同吗? 这个圣殿太奇怪了,子颜想自己还是走动一下再去看看。午前他被雨磬带回大殿,便是从西阁间地下那层带上来的。子颜先想下去看看囚禁自己的究竟是何地? 子颜下楼前也跟着这里的习惯,拿着一盏油灯,此处下去也是五十阶,应是和中间棋盘阵一样高低,可这边就没有通道开到棋盘阵那处。下面一层隔间大小和西阁间一样,却是一排三间屋子,子颜记得囚禁自己的便是中间那间。这里三扇门都是石门,不像二层的屋子以及三层宫主居住之处门扇上糊着窗棂纸,可以透着光。 可左右两个石门的屋子,门上面不似中间那个完全是一块石门全部封闭的,那边石门是有缝隙,可以看见屋中情况。子颜走过去,借着灯光一瞧,那两个屋子似是住着人的,里面有些简单家什。子颜想,这必是虎奴和狸奴的房间吧。再去中间那间,门口竟然还是被锁住的。他记得离开那屋时,雨磬叫人锁了那边,如今自己也无法进去查看。 不过由此来看,整个大殿大约是只有这处能够关人,可子颜想到,既要关他,关在他自己的卧房也可以,何必大费周章,把自己弄到楼下? 回到大殿后,子颜想自个儿是不能再去那棋盘阵处了,不如直接到西阁间二楼那里去看下,如今那边应该没人。二楼不似地下那里,二楼西阁间有从一楼大殿透过来的日光,还用不到油灯。可是这时辰明明是在下午日光最好时候,怎么这日光竟是如此黯淡,莫不是外面在下雨吗?可进门仆役也没有淋湿痕迹啊。 再算着这边季节,子颜知道此地在地之西北处,看进门仆役穿戴,料想外面应是寒冷季节。就是这边大殿里面不算是温暖如春,但也不至于有寒冷之感,因而自己虽穿着两层单衣,也未觉寒冷。 子颜想自己以前奇怪之地也应去了不少,可是这边圣殿内完全和外面是两个世界。 这边西阁间二楼的四间屋子是两两相对,子颜住了南楼梯上去右首第一间,雨磬的房间是第二间,对面左手第一间便是风羿死去的那屋,那最后一间呢。子颜记得刚才下去之时,就见风羿的屋子已被他们锁上。 左手第二间也是客房,屋中空空如也。子颜想如有外面来的凶手,躲在那处倒是正好。于是仔细查看那边是否有人进入的痕迹。 过了半晌,子颜便回到自己屋中,房中自己昨日换下的衣袍已经给收走,又有干净的白色衣物放在榻上,想来是打扫之人来过了。子颜刚才回来午膳时,发现茶具中还有昨日自己泡的茶水,看过觉着没有问题。如今这边茶盏也已更换。但至少自己肯定的是,如果昨晚自己中了毒,必是在那风羿房中。风羿既然被害,怎么又可能给他下毒?难道是有人见风羿给子颜下毒未果,这才毒死风羿? 那这人岂不是在帮子颜? 可子颜到此处终是觉着根本无人会帮他,就连这宫主说着话也是巴不得自己才是那凶手,要不是有什么制约这宫主,他哪里肯让子颜有机会自辩。但下毒之人如果是把毒药放在昨晚风羿房间茶壶之中,那凶手何知子颜走时,风羿还未出状况。但刚才雨磬不是说自己杯中并无毒药?难道自己和风羿中的并不是一种毒,自己中的就是让自己睡着而已。 可虎奴如果没有说谎,那这以后又是谁到了风羿房中给他下毒。子颜曾在这几间屋子前仔细看过,无论昨晚虎奴待在哪个位置,进出风羿房间之人都应该能察觉。 子颜想到,杀人无外乎:动机、时机和手段。此刻他心中已跑过了很多种可能来解释这凶案,其中唯一一种能说服自己,解开自己所有疑惑。 想到此处,他便觉又过了很长时间,此刻倒又听见虎奴在门外请他去大殿那里。他知道该给他们一个答案了! 子颜回到大殿,见宫主和雨磬已然坐在他们坐席上,宫主后面还站着狸奴。子颜先给宫主行了大礼,又对着雨磬一揖。宫主一摆手,他便跪坐到对面坐席上。此时,虎奴便站立到雨磬身后。宫主问:“覃公子可是想出了结果?” “我若是没有结果,宫主这边怎么说?” “如没有结果,我自会去相王殿和相王禀报。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知相王还有意进行这个神试吗?” 子颜问胡佑:“相王不是早就离世了,请问宫主如何知晓他的意思?” “我们也是见殿门口那相王鼎中冒出黑烟,才知公子到了山下。这神试不是老朽说了算,而是相王本人的意愿。明日公子如能过这神试,自当见到相王。” 子颜想自己也算是遍读史书,怎么从未听闻世间还有相王留存的说法。自己这趟至函玉宫恐怕就是随着这个秘密而来?可今日如果不给他们答案,说服他们,明日便无法参加神试了。 “那请问宫主,如今你们肯听我言也是不敢得罪相王之意了?” “覃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胡佑变了脸色。 子颜却道:“我们这里才五个人,凶手既不是我,那岂不是你们四人中的一人?宫主你既然叫我查,也不怕我指出是你们中那人吗?” “老朽且听你怎么说。” “好,宫主,我原本也想或许你们并不需要答案,对你们而言,能说服相王不进行这神试才是最重要的。宫主大约一开始也以为此事是相王给我的一道难题,或许到现在还是这么认为,所以才任由事情发展。” 子颜这么一说,就见胡佑思索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无奈地说道:“要说此事的缘由,其实也困扰我们三十年了,如今就算能有个了结吧,公子,请讲。” 子颜慢慢道来:“宫主,在我讲述之前,您似乎已经给我设定了两个不可能,一是虎奴不可能说谎,二是这宫殿里不存在第六个人来杀人,对吗??” “是。” “这有无第六人,我也到那空着的客房看过,确实没有旁人躲藏的痕迹。既然如此我便从动机说起吧。” “宫主和雨磬长老都认同昨日文试之时,风羿长老企图杀我之事,其实除了换水那次,还有两次。一次是在星宿那间北面,风羿长老突然燃起火烛,当时意图可能是引诱我从北门出去,触动机关文试失败。可他不放心,火烛里面也放了毒,至我在后面沉睡了一阵。到了天元南边放镜子那间,他直接用暗器攻击我,我也不知手上护腕为何宝物,竟然能救了我。” “此事我想了明白,不是风羿长老要我死,而是要我过不了这神试而已。因而我想自己到此处必是来打听风羿过去的事情,刚才宫主也说了这事有三十年,想着和我无关,但我自己是何来由如今可是不知,或许我真是为了发掘他的秘密而来。” “想到这里,我便又想到这秘密既然有关风羿,难道宫主和雨磬长老就无关吗?或许你们也有要我过不了这神试理由,但不知何由毒药毒不死我,暗器杀不死我,或许杀死风羿倒是可以让你们摆脱这些!” 此话说完,宫主和雨磬长老面色大惊,子颜道:“我想到,在我神试前杀风羿长老无非就是杀人灭口,时机到了而已!” 胡佑宫主脸上起了冷汗,想这覃子颜年纪虽小,但见识、胆量确实超人一等。 子颜接着说道:“如此说来,昨日文试时风羿长老已起杀心。于是我又回想了与两位长老见面的情形。两位长老虽自称师兄弟,可长得一模一样。今日雨磬长老还曾说‘怎么会拿自己兄弟的命开玩笑’。由此我想起函玉宫圣殿之事,也不知何时,我看到函玉宫的记载,说是能进入圣殿伺候当值的必定是大王子嗣。我这才想起,这里不就是范启国国都象城北边的函玉山吗?范启国是戍擎国下面的诸侯小国,而第一代国君不就是你们口中的相王?但相王命自己的子孙在函玉宫中担任宫主和长老,我以前确实并不知晓。” “如果是这样,风羿长老和雨磬长老恐怕也是出自范启国王室。我看你们不仅是兄弟,恐怕还是双胞胎吧!” 子颜说完这话,没有看向雨磬,而是紧紧盯着上面的宫主。胡佑的眼神似乎已经认可了子颜的说法:“就算如此,那又怎样?” 子颜笑着说:“大约宫主能分清他们,可我一个刚来的外人,怎么能认出他们谁是谁呢?昨日刚见面时,两位长老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对我的态度也不一样。雨磬长老矜持,说话也小心翼翼,可当时的风羿长老见到我,对着我使了不少眼色。等文试前两人换上一样的服饰,我就真的认不出二人了。现在想来,是风羿长老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雨磬怒道:“覃公子这是什么话,我师弟这么不堪么?” “长老不要生气,我不了解二位,或许是风羿长老性格随意跳脱。昨日文试前,我想二位这么严肃或许是面临考试之由,可现在一想,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情。长老可记着你们二位带我出殿时,都走在我前面。到了东阁间,先转身那位说是负责文试的雨磬长老,让另一位把我的剑带回房去。” “怎么,这有什么问题?” “可我想,如果当时你们二人换了身份,我是无法辨别的啊。怪不得我总觉着哪里不对呢,对着宫主告辞时,我左上方是风羿长老,右边才是你雨磬长老,怎么走到阁间那边好像就对调了?” “你这话有何证据?” “哪里需要证据?如是你带我下的楼,那请问风羿长老又是何时,用了何种方式进了棋盘阵要杀我?” 雨磬道:“我让你进棋盘阵后,自然就上到大殿中等你交策论上来,此时若风羿下去,我哪里会知道?” 子颜哈哈一笑:“要到棋盘阵,不能从西阁间下到地下一层,必须经过大殿。请问回房放好剑的风羿长老,莫非要从二楼或三楼大殿过去,避开宫主不成?”还没等他们回答,子颜接着说:“我当时要进的并非平三一和四一中间那屋。”见雨磬正要开口,子颜抢着道:“就算长老知道此事,可曾记得当时和我说了什么?” 雨磬顿时语塞。 子颜没有理睬,继续说了下去:“宫主,我猜这事儿到那时是风羿长老主动为之,雨磬长老只能听之任之。因为当时他们也不能肯定我过得了这文试,谁知我过了而且安然无恙。于是他们在宫主面前将这事重演了一次,这次不是风羿长老要干什么,而是他们怕我看出他们曾经掉包。” “覃子颜,你不要绕来绕去,即使我和风羿掉包,也不能说明什么!” “雨磬长老,你不要急,晚膳前宫主让你带我去楼上更衣,为何又是你们师兄弟一起送我到西阁间门口。其实送我上去的是风羿长老,而我以为是你。不是吗,那时留在宫主这里的也是雨磬,这怎么可能一人出现在两处呢。恐怕平时连虎奴都搞不清楚你们谁是谁吧?” 子颜看着虎奴,见他也是一脸迷茫,虎奴说:“宫主,昨日陪覃公子去客房的是雨磬长老啊。”宫主脸色幽白,子颜知道他定是明白和他在大殿内一起的才是雨磬。 子颜接着说:“我进客房前,亲眼见了风羿长老以雨磬长老的身份,进了他的房间。刚才雨磬长老言,这有什么关系,这当然要紧,因为在那后面,你们谁见过那真正的风羿长老呢?真正认得出他的宫主,在那之后,您可曾亲眼见过真正的风羿长老?” 第7章 还之以本真 “等我和虎奴下楼时,就见雨磬长老已经陪着宫主等在这里。从那时起,便没有人见过他们同时出现。疑问不就在雨磬长老的房间里吗?明明进去两个人,出来的只有一个。当天晚膳时,宫主提起风羿长老应该是在三楼准备神试,这究竟是雨磬长老告知他的,还是原来计划,都不重要了。” “风羿长老进了雨磬长老的屋子就没有再出现过,就连后来我遇到的叫我去风羿长老房间的那个人,也是雨磬长老所扮呢。” “怎么可能,晚膳后你不是和雨磬一起去了侧殿那里?”宫主问他。 “我正要说呢,那时宫主也不知这雨磬长老进了侧殿,其实并没有在那处逗留。当时我还奇怪他为何突然叫我上楼和您道晚安呢,他趁着那个时间回到了风羿长老房间,扮起了风羿长老。想是风羿长老此时已经死了,因而他不得不一人演着两个人。” “我虽然不知在雨磬长老屋中发生何事,但也可以猜测下。既然风羿长老是被毒死,而且毒药是他自己的。大约是他和雨磬长老商议,是否能用‘回肠’来毒死我。可没想到雨磬长老却趁他不注意,将这‘回肠’放到了他的杯子中,使他即刻丧命。” “此后之事虽然是雨磬长老临时起意,但他还不忘要破坏我来这边参加神试之事:晚间他叫我到风羿长老屋中,就想把风羿长老之死嫁祸于我。” 雨磬笑着说:“说到这边还是有疏漏,我既然在侧殿当值,如何一整晚躲在风羿那里。早上虎奴来叫风羿,如果我还在那里,他怎么看到风羿死了。昨晚你到风羿房中也没见到风羿尸首,我又是怎么移动这尸首到对面房间?” “虎奴早上到风羿长老房间见到是倒在地上之人,他并未仔细查看,说是雨磬长老你所扮的也未尝不可。等他离了这二楼,你再将风羿长老尸首移到那屋也是方便。三楼中宫主未曾起身,因而即使通报也需要时间才能下楼。我问过虎奴,说是当时和宫主、狸奴一起下楼时,为了方便就从二楼大殿过来的,等他们看到了风羿长老尸首,再去一楼侧殿叫的你。但那时你从二楼去的偏殿也不是没有可能吧?” “适才你也说在偏殿当值一事,此事是你说在那里教导弟子,我可未见过那侧殿的其他人。所以说这事仅由宫主保证,我可不认同。宫主可未曾说过,你不可能当晚在这二楼呢。” 宫主和雨磬对望一眼,神色不言自明,这覃子颜真是没有那么好骗。雨磬还是不服,问子颜:“说我假扮风羿,此事你有何证据?” “这需要什么证据,昨晚在风羿长老屋中之事,也只有我和当时在扬那人知道。桌上茶盏,三个杯子绿色,三个杯子白色。就是风羿长老用绿杯是习惯,可是昨日你怎么肯定我用的便是白的呢?你怎么肯定我也喝过那茶?” 见雨磬还在想如何回答,子颜接着说道:“杯中茶我饮尽后,当时你用水壶清水洗过那杯子,现在我想起必是那杯茶中你下了让我沉睡之毒物。因而先前你又说那杯子我用过,但那杯子并无使用痕迹,如果不是昨晚在那里,你怎么能知道我用的是那只杯子?” 子颜冷笑着:“想是雨磬长老这杀人真是临时起意,因而疏漏百出吧。风羿长老屋中衣物我也看过,除了白袍,日常他穿的绿袍,就是蓝袍也有几件。我想你们二位日常定是经常交换身份,由此虎奴和狸奴也只能以你们身上袍子颜色来区分二位,这边大概除了宫主,其他人还真看不出你们谁是谁呢。” “既然你知我们是双生,再大的事我也不会让自己的手足去死!”雨磬说着这话,看着的是上面宫主。 “说到动机,我先前以为是为宫主之位。但如果是因为风羿要杀我,你却反而毒死了他,这倒更像是你的动机。” “公子玩笑吧,我怎么可能为了你这个外人去杀我亲兄弟?” “那如果此事关乎函玉宫的存亡呢?我始终觉得自己来这里有极其重要的事,即便我答应了宫主暂时忘却俗事,但冥冥之中我深知此事比一切都重要。既然如此重要,你们用风羿的命来隐瞒此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函玉宫主胡佑站了起来,子颜和雨磬也只得一同站起来。宫主道:“虎奴,你送覃公子去他卧房,明日一早准备神试。”他一挥手,虎奴便请子颜跟着他下去。子颜明白,此事水落石出,再无嫁祸他的需要了。 子颜到了自己房中,虎奴照常锁了门,说等下会拿晚膳过来。可子颜心中说了这些却仍然不快。明白着这事是雨磬做的,宫主纵容他嫁祸给子颜,两人大概期翼子颜看不破此事,主动退出神试。 子颜想到这边范启国之事,自己应不是此处本地人,可为何到这边遥远的范启国来呢?风羿又是要隐瞒什么真相,看宫主和雨磬都应是知晓此事,想来风羿做了某些事才致使自己来到这里。子颜如今仅凭这两天所了解的情况推测事情的缘由,函玉宫的主殿应是最为神圣的地方,莫不是大家都在觊觎那封印在地下的东西? 函玉神宫既然造在武神诞生之处,那有关这边的秘密就是和武神相关了。四神分国时,武神早已归墟,但要说武神石君玉如果在四神分国时还在世间,当年的四神又怎会有那样的地位。在武神的相关事物中,他的神力最为重要,如果那神力遗留世上,必是会被人觊觎,可自己明明记着典籍中说,当年四神并无找到这武神神力啊。 子颜想不对,神祗归墟神力需要回了天上,既如此,四神又何必用了遍寻武神之力无果这样说辞。莫不是炙天神宫真的偷偷封印了神力在此?如果那屋子下面藏着武神神力,如此重要的地方,怎么会让自己进去? 子颜突然想通了此事:原来就是风羿想暗杀他,可无论是毒药还是武器都没有成功,不知为什么这些方法都不能杀了他。于是宫主和雨磬才想出让他接近神力之地的办法。众所周知,神力诞生之地会让凡人无端生出绝望之念。 子颜想起早上待在那里时,自己确实曾有过自尽的念头。怪不得雨磬要用迷药让自己昏睡,这样无需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可以给他安个罪名,让他在囚室里自尽,最后他和宫主也能给相王一个交代。 可他们没想到,他体内大约有一物正好能化解神力带来的绝望之感。这边宫主和长老才没有办法,只能放了自己出去。 这时虎奴正好端着晚膳进来,子颜顺口问他,可知这宫主准备如何处置雨磬。虎奴答:“公子莫问,此事就算如你所说,又怎会让我们知晓结果。” “那对面的风羿长老尸首可曾处理,我看这里,也只有你们囚禁我那屋子可以摆放尸首了。” “那屋子才是重要,怎么可能将尸首摆在那处。宫主说这回肠之毒亦能保全尸体几日不坏,因而说要等公子这边过了神试再说呢。” “这神试如此重要?可我连神试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 “公子您不是我们本国人,... 子颜露出好奇之色:“我知千年前立国之时,戍擎国相也就是你们范启国的相王,号称是那世最聪明之人,他在这边做的君试我能理解,是为了在你们范启国王族中选取王嗣。可他都不在了,找到世上最聪明的人是要为何?” 虎奴道:“把那件东西给他呗。” “什么东西,难道是在那囚室下面的?” “公子等你明日想起自个儿是谁就都明白了,我也觉得相王留着这事在人间也是奇怪呢。” 说罢,就要出门去帮子颜取热水。子颜问他:“听外面的奴仆称你‘殿下’,想必你应是范启国王室后裔,何以在这殿中做些仆人之事?” “相王说,那是考验罢了,公子不知,我们虽然都是王室子弟,可出生也不相同,送至此处的王室之人都非嫡出。家中母亲如果出身高贵,怎么可能让儿子来这边神宫中当差,虽说也有能当上宫主的,可多数在这边只是随着这个圣殿终老,什么都不会有。”说罢眼中尽是落寞,子颜想也对啊,确实如此,好歹他们若留在象城,还能算得上是王室贵胄。 次日一早,虎奴就开了门请子颜从这边上了三楼。子颜才知西阁间三楼是神试准备之地,应该是从来就未曾用过。虎奴请他先沐浴更衣,说宫主已在相王殿中相候。 暇悟清晨醒来,一阵头痛,昨晚郁闷,喝了好些酒。勉强起了身,这大约还是在新年吧,等下还要装着强颜欢笑,又生怕众人看穿自己的心事。 他便这样恨着,这么多年了,可从来没有一件事情,能像现在这般,让他感到彻骨的无助。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竟已是第二次。上一次,虽然也痛苦万分,可至少他清楚发生了什么。而这一次,一切混沌不清,几乎就要将他吞噬 。 一阵声响,范黎从殿门外跑了进来。 “可是有了宝宝消息?”范黎还未近前来,只是拼命地摇头,“那你进来做甚?!” “陛下,神宫之人都跪在金銮宝殿前面呢,大过年的,这不好看!” “他们不肯说出宝宝去了哪里,跪着就跪着吧。” 范黎跪在龙榻前:“陛下,是神守关照不能说的,和他们无关啊。” “我是皇帝还是他是皇帝?”转念一想,自己又怎舍得怨他,若不是万不得已,他又怎会让人瞒着自己,“叫他们起来吧,早些回去,别让有心之人知晓他又不见了!” “老奴领旨!”范黎叩头出去。 留下暇悟一人在殿中长吁短叹,心中对 “他” 的思念随时冲击着他。 那是暇悟最后一次这样念着他! 子颜换上了函玉宫准备的素白袍子,沐浴后精神一振,心无旁骛,唯念这神试。他想文试已经几乎考尽世间万物了,武试自己又没能参加。这神试又会是什么?好奇心一上来,连昨日风羿之死那事也间或忘了。 虎奴带了他到西阁通往相王殿的门口,帮他打开门,示意他进去。子颜知道此处只能是宫主一人进入。 进了这相王殿,子颜才是吃惊,里面哪里是大殿啊,只见鸟语花香,殿中种满花草,完全就是一副花园的模样。这园中也有亭台楼阁,虽然看上去甚小,可每间屋子都是完整的,似是在室外的模样。再抬头看天上,怎么不见这殿上面穹隆顶,这边花园上面却是碧蓝的天空。 子颜突然想到此处神代时出的是“奇境族”,不知是否是那时秘术流传下来的。 他正看着周围一切,忽闻宫主叫他过去,原来宫主正在前方凉亭中等他。 “覃公子没想到这相王殿是这样吧?”宫主今日看来还算是露着慈祥之色。 “是,我正疑惑不知怎么进行神试呢,怎么突然进了花园这里。” “昨日夜间我梦见了相王,他已经告知我今日如何进行这神试。” 子颜对着宫主行了大礼:“那就请宫主让我进行这神试吧。” “好,公子要知道神试只有一题,可你要答这题前,需要想起你自己所有的事情!” 子颜想这神试定是超难,不然何必让自己找回所有技能和记忆:“宫主,那如何恢复我记忆呢。” “公子请坐,我让你出了‘忘境’就是。” 不出一刻,子颜就想起了自己是谁,为何到了这边,怎么进了这里来神试。宫主胡佑见他慢慢睁开了眼,刚才他眼中那桀骜不驯的神色已然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对自己身份的迷惑,或许还带着些许苦闷。“公子,你觉得还是不记起来更好吗?” 子颜苦笑了一声:“宫主,原来我是答应了你进入忘境三日啊,那就算明日你不帮我解了这忘境,我也还是能恢复。” “那是自然,公子你是谁啊,想我这函玉神宫,不让你进忘境,这文试、武试早就不用你来比了!” 子颜亦未否认,他问宫主,如今再怎么进行这神试。 胡佑道:“公子,你见前方池塘对面‘珍来轩’、‘翼日轩”中藏着公子此生最重要的东西,公子可先走过去一看,等你回到此处再说题目。 子颜听这话语,想到这两间房子名字,觉得此题不妙啊。但他如今已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缘由,别的暂且不说,其中有一件事是他迫切想要知道真相的,一想到那件事,他觉得即便舍弃性命也在所不惜,更何况如今只是疑虑。 他先靠近了这珍来轩,走近了才看到,那屋子里还有一人。子颜走到门口,透过窗棂纸,看到里面透出那人模糊的身影,那人似是坐在书桌前,低头在看着书籍。 子颜刚想推门进去,可心中想着自己已有多年未见过那个人,现在在屋里的是他如今的样子吗?还是自己心中的记忆? 子颜手放在门上,刚想推门,脑中的自己却急着让自己戛然而止。但手放在门上那声却惊动了屋中人,那人影似是急切地站了起来,手中书籍掉在地上也不知:“麟儿,是你吗?你怎么回来了?” 子颜闻声却是回头逃走了,他奔到池塘一边,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眼泪潸然而下。 那日他进殿前,胡佑曾问他“究竟是谁”。他没有回答。 可是相王竟然用了忘境之惑看穿了他!子颜那痛不欲生的来路,他的过去,真正的自己,那个从小到大,他从未忘记要杀死的“自己”。 如果这间是他的“恨”,那另一间就肯定是他的“爱”。 不祥之感,真是让他害怕了。 第8章 奇境剜人心 子颜用了片刻收敛了心神,毕竟自己到这里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极其重要的“人”等着他去救,怎么好为了自己的喜怒来放弃那些。他强忍住自己,又走到池塘那头的翼日轩来。 这里不像刚才的珍来轩门窗紧闭,这边窗子是开着的,子颜见窗子里面 “他”正在,就像往日自己所见的“他”,正逐本读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 子颜见他就如同十三岁时第一次见到的那样,仍是英气逼人、雍容优雅,却见穿着玄色皇袍的陛下抬头对身边的范黎道:“朕看了平州来的急报,说前方大捷,想是子颜不日就能回来了。” “恭喜陛下了!” “你叫司马微准备下,朕要去西边接子颜回来。” “陛下要出京?”范黎问道。 “这仗打了大半年了,朕日日担忧。如今这时赶去陈州那边,想来子颜也在回来路上。朕总要去迎他,你们都不许劝!”说着这眼中只是期盼:“范启国一事已定,以后他再也不会离开朕这边,一个人去出征了,这是最后一次!” 陛下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发颤,“朕已经尝够了分离的滋味,再也不想与他分开片刻。” 子颜知道这是幻境,如今这边还未和戍擎军队交手,也不知这未来之事真假。可自己想念“他”总是真实无误,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屋内那道熟悉的身影,这翼日轩中所展现的画面,可不正是他与 “他” 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共同勾勒之将来吗?一想到这儿,子颜的眼眶微微泛红,酸涩之感蔓延至全身。 子颜有点明白今日这神试的意图了,那是要剜他的心! 等子颜走回到宫主身前,胡佑问他,可是看清了。子颜此时回答的声音有些低落,说自己知道了,不知这神试题目是什么。 宫主说:“公子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你之来路和去路只能选一样,你选什么?” “我选了一样又会怎样?” “公子聪颖,知道选了以后必有后果,那被遗弃那个,就会从你人生中消失。如果你选了去路,你就不会再记着自己究竟是谁,到底要干什么;选了来路,更惨啊,你期盼之将来就不会再出现了!公子我给你一个时辰,只需答复我一句话。” 胡佑出了殿门,留了子颜一个人在凉亭里面。昨日在那囚室绝望之感未能战胜子颜,可今日平平静静两幅画面让子颜已然崩溃。 当年玄武大神的神力几乎都在他这个神守身上,子颜曾尝过炙天神宫的幻境术,当时用神力解了那法术。但来这边之前玄武神君也提示过他要小心在范启国还有奇境族留下的法术,等他尝过了忘境滋味才知道,中了这神法非是他能解除。 想到神君,子颜知道自己今日必须过这神试。他暗想,不就是让我没有过去或未来吗?师父要是没了,我过去和未来也都没了。想着自己不敢再惧怕! 胡佑回来时,子颜正在亭子里面正襟危坐,看他面上神色,像是刚经历过生离死别那样。胡佑就问他可是想清楚了?子颜答道:“这是我自个儿的选择,不知关神试何事?但如果我的回答相王满意,是否就是过了他神试那关?” 宫主点头。 子颜又问:“过了那关,他才会让我忘了那事情?” 宫主又点头:“公子是不放心吗?” “我就知道你们是敌非友,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的承诺,要来这边神试,也是宫主在大殿门口拉了我进来?” “覃公子,你在祗项朝堂皇帝一人之下,你说这话怎么似着是老朽不是,随意骗了你进来进行神试。好歹你也是四国神宫中玄武神宫之首。如今你还带了兵马驻守在两国边境,不日就要加入这战争,祗项国在这西境以你为首,几十万人的生死都在你一念间,怎么可以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 胡佑哪知这子颜在朝堂上是能屈能伸,仗着平日里神君和帝王惯着,何事不是想说就说,想做便做。如今相王想出这法子来考验他,如果过了神试子颜得了要的答案来,就算让他这生欠缺一半他亦不惋惜。可要是又让他忘了这一半,还不算他通过这神试,子颜怎肯答应。 胡佑说完这话,又有点后悔,怕是会让子颜生气。哪里知道子颜露出一副凄惨模样来,胡佑看了也只能心生怜悯:“这样吧,公子放心,相王这边自有约束,你过了神试,那些才会消失。” “好吧,既然这样我只好舍弃自己之去路!” 子颜说着这句话,心中之痛无法言喻,但他也一直恐自己想要这去路原是一个极大之错误,或许舍了这个才能保“他”平安。 就见面前宫主道:“玄武神守覃子颜,你选了来路,说明你还存着要拯救众人之心,你有神性,当过这神试!”话音刚落,宫主胡佑便化成了另一个人。 子颜见化成那人,倒比胡佑还年轻些,可穿着的长袍却是更古的风格,他全身发着灼灼光芒,不像是真人,这时就连这花园瞬间也变幻成了一座殿堂。 “你是相王?”子颜问那人。 那人点头向子颜致意,恭喜他过了神试。子颜心中痛极了,他知道自己放弃了一个做“人”的机会。一个他最想成为的“人”! 相王道:“你既过了神试,刚才承诺就已经生效了。你不会再为此事烦恼,因为世上本来就已经没有此事。” 曾经满溢心间的那份炽热,就这样,在这转瞬之间,恰似轻烟被微风猛地一吹,消散在无尽虚空之中。往昔那些心动的瞬间,都被这股无形之力扯得七零八落,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空寂,仿佛它从未在子颜的生命里存在过 。 “他”消失了! 泾阳皇宫寝殿中,暇悟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就在上一刻,他仿佛置身于前方军营之中,只见着远处穿着玄武幽明甲的子颜向自己走来。刚站起身来,一阵寒意袭来,这时,他才惊觉自己依旧躺在西屋的榻上,也不知从何处钻进来一股凛冽寒风,正从他的脸庞拂过。 过了一会儿,他才觉得好像是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事儿,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总觉得好像遗失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可究竟是什么,他全然忘了。 子颜慢慢从自己的梦中清醒了过来,过得一会儿,他也不知自己刚才是怎么了。只见已经身处一间大殿之中这大殿空荡荡的,唯有面前被称作 “相王” 的人。相王身后有个神案,案上摆放着一尊极小的铜鼎,大概只有酒尊那般大小。除此之外,殿内别无他物,甚至连案上通常供奉神明的神牌都不见踪影。 相王见子颜抬起头来,就说:“如今你过了神试,我答应的自当一一答复于你。” 子颜问他:“我到此处是来寻找玄武神君的,他可有来过你们这边函玉宫?” “几日前,玄武神君是到了此处,你也能猜到他来是为了什么。他身为神君,怎会因我们而滞留此地,现今早已离去。” “那你们可知我师父去了哪里?” 相王点头:“此事的缘由,不正是你一心想知晓的所有真相吗?” “是,这事来由就应该是你们这边藏着的武神神力引发的。神君和我到这边就是来寻这神力真假,还有这武神神力怎么到了闻一教教尊身上?” “我不知你说的教尊是谁,可武神神力千年以来一直藏在函玉宫地下,当年武神诞生之地,三十年前我们函玉宫出了叛徒,盗取了神力。” “胡铭音?他不应该也是你的后代吗?还有,相王您只是一介凡人,这千年来是如何在函玉宫中留存至今的呢?” 千年前,人间只剩下了四位神祗,东方的莽羽大神,南方的炎阙大神,西方的炙天大神和北方的玄武大神。他们在人间皆育有后代,然而这些后代皆为凡人。四神分国之际,炙天大神把戍擎国的土地留给了四个儿子,其中在国都秋壑的便是当年的流国。炙天大神最小的儿子胡羲,号称当时最具智慧之人,尽管比长兄流国国君小了百岁,却依然担任了戍擎国的相国。千年之后,西方戍擎国的国都秋壑历经了几个皇朝的更迭,然而胡羲分得的范启国土地却未曾改变。 范启国仅与北边的祗项国接壤,端木皇朝的皇帝们生性好战,多年来从范启国夺取了不少土地。如今,身处秋壑的炙天神君方才发现,范启国信奉武神的闻一教竟然早已窃取了遗留在人间的武神神力,妄图与四位大神所创立的四国一较高下。正因如此,才有了玄武神君亲赴范启国国都象城以及函玉山探寻真相一事。 胡羲先问子颜:“你可明白了我为何在此?” “难道是炙天大神寻到了武神之力,要你守在这边。但典籍上却说,四位大神并没找到武神神力?难道是炙天大神瞒着他们,也不对,神力如果留在人间,必是只有在神祗诞生之地,靠炙天大神怎么隐瞒此事?” 胡羲笑笑,叫子颜再说下去。子颜继续揣测:“莫不是在其他三位大神之中,有位协助炙天大神隐瞒此事?但保留武神神力,难道别有图谋?” “不愧是通过我神试之人啊。神族遭受天谴,最终世间仅存四位大神。可这四位大神难道不想恢复神代的辉煌吗?恰逢当年武神归墟,他的佩剑未能完整,因此除了神识回归天庭,其余物件皆留在了世间。”说完胡羲指了指子颜头上的玉簪。 子颜顿时想起自身所佩二物的来历:“所以炙天大神在此造了函玉宫,藏了武神神力在下面。可当年他又怎么隐瞒了其它神祇?” “函玉山一带一直是信奉武神,这炙天大神和后来转世的神君都没有管过。当年却有另一位神祇协助炙天大神瞒了其他二位大神。” 子颜听他意思是不愿说出是谁,可一想又不对,大神归墟后神识转到下一任神君,这记忆都在:“既然如此,为何此事后来炙天神君却并不知晓?甚至到了这一世,炙天神宫还与之敌对?” “你来于神宫,不知神君不愿意把知道的事情传于下一任自是可以隐瞒的吗?玄武神守,说函玉宫和炙天神宫敌对也不妥。毕竟,要与四位神君争逐世间的是闻一教,而非我们函玉宫。” “那相王定知闻一教元尊胡铭音之事,他不是从你们函玉宫盗取了武神神力,他可就是你说的叛徒?我看过象王宫中记载,胡铭音虽是王子,却自幼被送往你们函玉宫的圣殿。正因为他是您的后代,所以您才任由他轻易盗取了武神神力,不是吗?” “胡铭音是我后嗣万象王之子,在我的后代当中,像他这般聪慧的人,他还是头一个。然而,此人来到我的圣殿后,心术不正。起初,他不过是觊觎范启国的王位罢了,来到这里后,偶然的机会,让他发现此处所隐藏的机密,远比范启国的王位重要得多。并非是我放任他盗取神力,而是这其中的机缘造化,早已不是我所能掌控的了!” 说到这儿,相王胡羲不禁长叹一声,满脸无奈与愤懑,“你有所不知啊,我也是被炙天大神给蒙骗了!” 胡羲缓缓言道:“当年,我父炙天大神并未将秋壑的炙天国皇位传于我,我心中自然是有所不悦。我父对我说,即便把秋壑的皇位传给我,也难以确保我的后代能如我这般聪慧有智,倒不如传给我那素有贤名的长兄。而后,他又提及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要托付于我,于是便将函玉山武神神力之事告知了我,嘱托我让后代世世代代守护在此,绝不能让这神力落入他人之手。” “听到此处,你想必会问,我父当年必定是对我许下了什么承诺。没错,他当年确实说过,若我的后代中有人比我还要聪慧,便可以取走这武神神力,前往秋壑登上皇位。正因如此,我在建立函玉神宫之时,便立下规矩,凡是各代王嗣都必须通过君试,以此来确保王位不会落入愚笨或无才的后代手中。” “除了君试之外,还有神试。这神试是我当年亲自定下的。若是后代中真有智慧远超于我的人,我便要让他参加神试,一旦通过,我便会将武神神力交付于他。” “可没有想到,第一个来此处参加神试的却是你,玄武神守!” 第9章 第一枚神愿 毕竟,如今胡铭音与闻一教竟然妄图与诸位神君争夺天下,而这背后,会不会正是胡羲暗自纵容呢? 可是子颜知道,自己在平州开启神力直接到了这范启国象城皇宫,是为追踪玄武神君的踪迹而来,到了那里才知道玄武神君可能去了函玉宫。怎么这函玉宫里的宫主胡佑和相王正好待着他来神试? 于是他问相王怎知他会上山寻找神君踪迹。 胡羲微微一笑,反问道:“你难道就不好奇,我一介凡人,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竟能在这世间留存千年之久吗?” “我看相王只是在这相王殿中,恐怕也只有函玉宫的宫主才能与您交流。您想必并非是以肉体之躯存活于世,想来是炙天大神用了某种特殊的方法,让您的灵魂得以一直留在此处吧。” “没错,你不愧是这一世的玄武神守,替代神君承受了玄武神力,这世间又有何事能瞒得过你呢?当年,为了让我这个凡人能够继续留在世上,炙天大神可是耗费了他的那枚神愿。” 子颜曾听师父讲过,当年四位大神不仅划分了各自的国度,还将当时留存于世的神力和神物都分割得一干二净。那时,世间还存在着能让愿望成真的神力,因此在四神结盟的时候许下了约定,每个神族都遗留一枚神愿,只要这个愿望不违背四神分国的本意,后世的神君若是许下,都应当能够实现。 “这么说来,炙天大神在他这一世就把神愿给用掉了?” 只见相王点头道:“四神留着神愿,本以为能留着在紧急时刻用来保全神族。可当年,我父炙天大神为了让我能以灵魂的形态永存世间,守护武神神力,避免其落入其他神君之手,便将那枚神愿用掉了。” “因而这边函玉宫也如炙天神宫那般,有法术和神法留下?” 相王摇头:“我父担心这边的武神神力过于强大,甚至超过他自身的神力,所以并不希望函玉宫的人拥有法术。当年他便立下规矩,函玉宫中任何人都不能修炼法术。在法术这方面,范启国和其他封国一样,都要听从秋壑炙天神宫。” “那我在函玉宫中遇到奇异之事,怎么说?” “那是奇境族人留下的一些奇境之法。为此让你这个神守过神试,自然是不能让你启用神法和法术来,才让你入了忘境,以凡人身份过之。” “那刚才您说炙天大神欺骗了您可是指神愿之事?” “是啊,我满心以为后世子孙能出一个智慧超群之人,能让我父觉得可以替代在秋壑的皇帝,可以继承武神神力,和炙天神君一起携手一统这天下,谁知道当年胡铭音一出世,这炙天神君就是第一个要灭了他的人!” “您刚才不是说了炙天大神并没有保留武神神力埋在此处的记忆到他后世,所以他当年派了炙天神守来灭胡铭音也不奇怪?” “到那时候我才知道,我父如不是没有留下那段记忆于他后世那些神君,就是关照了他的后世,这武神神力也不能落于我的后世子孙。当世的炙天神君一听到胡铭音宣称自己是武神转世,想都没想,就立刻动了杀心!” 胡羲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愤懑。 “那相王您意思是,炙天大神并非让您看守武神神力才在这个世上?” “胡铭音是在那以后才盗取的武神神力,如果我父没有欺骗,那他的后世何以要追杀我的后代?这时我才明白,我籍着神愿活在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有一天遇到你,为了让你过我这个神试。武神神力之事只是对你的考验罢了!” 子颜大惊,一是三十年前胡铭音没有取到武神神力的,那他当时怎么和炙天神守无鸢对抗。二是,胡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胡羲灵魂在世间千年,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他覃子颜来过这个神试? “这又是为什么?” 子颜喃喃自语,声音极小,仿佛是在问自己。 “玄武神守,你可曾知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世上?” 胡羲目光深邃地看着子颜,见子颜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抹颇有深意的笑容,“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我今日何必让你知晓!我父说,能过神试者要将武神神力授之,可你到此处,武神神力早已不见了!” “胡铭音是怎么盗取的武神神力?他不是在三十年前和炙天神宫大战前盗取,怎么又可能杀了炙天神守,活到现在成了闻一教的元尊?” “这是你来这边要知道的第二件事情吧,就是胡铭音怎么窃取的武神神力。你在这边几日,已经遇到过如今的宫主胡佑和他的弟子风羿、雨磬,这件事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相王胡羲如今才道出胡铭音之事:胡铭音之父万象王胡绵已是胡羲第四十二代子嗣,但胡绵无甚才能,而且骄淫奢侈,虽身为一方君主,却行事荒唐。胡铭音是他与后宫的一名女奴所生,按照象城后宫的规矩,这般出身,他与母亲本都应被处死,也不知是何种缘由,胡铭音竟侥幸存活了下来。 可胡铭音此人幼时极其聪颖,这些在相王在立国之时便有规定,凡是子嗣中尤为聪慧之人,都应当送入这函玉宫加以培养。胡铭音本就是身份低贱的庶子,七岁那年便被送进了函玉宫。又因其天资出众,当年就被宫主胡佑一眼看中,很早就得以以奴婢的身份进入殿中伺候长老。 既然到了忠武圣殿里,胡铭音的事相王胡羲自然知道,他本以为,自己苦苦等了千年,终于等来了一位聪慧过人的后代,心中满是欣喜,便授意胡佑和两位长老用心教导胡铭音,期望他能有所作为。 可他不知,胡铭音的野心是要夺取范启国君之位,是要报复父亲胡绵。胡羲得知他的真实意图是要灭掉胡家的子嗣时,便不再对他予以帮助,更不愿让他掌握这边的机密,还曾隐晦地向胡佑暗示,要尽早将他打发离开圣殿,以免生出祸端。 子颜听胡羲述来,就带着一层层的幽怨。本来他只是对胡铭音失望,以为又是错看了他的子嗣,哪知到了胡铭音动了脑筋来窃得神力,他终于明白炙天大神要他守在此处,承诺将武神神力留给他胡羲子嗣之事,就是一扬骗局。虽然那时在三十年前,可胡羲隐约觉着子颜终将来到这世上,要与他的子嗣争夺这武神神力,由此就遂了胡铭音之意愿,让他盗取了神力。 子颜问胡羲:“相王,可是胡铭音从宫主那里得知这武神神力之事。” “唉,说说都是家丑,我也不怕你笑话。你已经见过风羿和雨磬,他们也是我一代后人,而且是双生子。哥哥雨磬性格沉稳,可风羿此人有个毛病,他喜欢的是年轻貌美的男子。你不知这胡铭音,当年他母亲能让胡绵看上,必是容貌极其出众,这胡铭音也是如此。” “照说圣殿底下藏着武神神力,除了直接和我对话的宫主无人知晓,但胡佑糊涂啊,他的两个弟子都是知道此事。原来我想让胡佑送了胡铭音出殿,这胡铭音早就和风羿有了事情,风羿说不愿,胡佑也随便了他们去!” 胡羲又说了下去,此事拖拖拉拉到了三十几年前,因胡佑自个儿撞破了风羿和胡铭音的丑事,这才把胡铭音逐了出去。但如今仔细想来,恐怕这一切都是胡铭音故意设计的。虽说他在圣殿中当值,不过长老以及伺候他们的两名仆役,都是能够自由出入圣殿,前往神宫的。所以,那些年胡铭音没少与外面的人结交。 等他在圣殿中获取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之后,便堂而皇之地离开了。那时他并未窃取神力。胡羲问子颜可知为何。 子颜想了下说道:“神力非凡人可以驾驭,所有神宫神守都需要自幼习得神法才能操控自己神宫的神力。这其中,只有炙天神宫比较特殊。我了解到,这神法能够操控所有神力也是炙天神宫之人告知。由此推断,这世上的神法本质上应该是一样的。不过,方才相王您提到过,这边炙天大神定下规矩不许修炼法术,恐怕胡铭音在此多年都未曾修炼过法术,所以根本没有办法取出神力。” “你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真相就是武神神力远远超过你们四位大神,即使取了出来,凡人身体根本不能承受。但胡铭音聪明啊,他在这里多年,早知道炙天大神对胡氏子嗣的承诺,想到了必有一法,能让凡人身上承担这武神神力。你能想出来吗?” 子颜一笑:“难道你们还有武神留下来的遗骸不成?” 子颜瞧见相王的面色瞬间紧绷起来,心中便明白自己猜中了:“武神神骸如果也留在世间,必是在他归墟处那里,恐怕也不是难找。可若要让神骸附在凡人身上,这又谈何容易呢?” 神代传说中,如果神的身躯归墟时未曾回到天上,留在人世中,凡人即使用法术去尝试背负这神骸,也是绝无可能的。因为一旦强行让神骸附在自己身上,凡人会立刻被神骸的强大力量压制,导致骨骼尽碎,当扬死亡。所以找到武神神骸也无用。 相王没有答复他这个问题,接着说道,胡铭音在圣殿不仅知晓了武神神力的藏匿之处,还探寻到了让神骸附体的方法。如此一来,他只需找到能够控制神力的人和方法,就能窃得武神神力为他所用。 胡铭音离开这边函玉宫后,大概是直接加入了虔教。凭借着他在函玉宫时的地位,他轻而易举地掌控了虔教。此外,还有一件事,当时的万象王胡绵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胡羲以为胡铭音离开函玉宫,应该先回象城去报复这万象王,谁曾想胡铭音当年入这边函玉宫时,早就算计好了万象王王嗣的事情。 如今承继万象王之位的雷象王胡定音是胡铭音的异母兄弟,胡羲知道此二人都是宫里女奴所生。因而胡羲才明白这胡铭音到这里来必是兄弟两人计划好的。胡铭音离开函玉宫后,正好遇上万象王的王嗣来这边君试。 可连着来的几个王子都在比试中疯了,直到胡绵的最后一个儿子胡定音出现,他非但过了君试,而且一回到象城时,正好胡绵去世,立即继承了王位,成了雷象王。 子颜听到这里就知道其中定有闻一教的阴谋在里面,果然,胡羲接着说道:“当年君试出的事应该是风羿一手安排的,我们也是在胡铭音回来盗取武神神力的时候,才恍然大悟。 子颜对着胡羲深深一揖:“感谢相王如实告知,您定是知晓我到此处,原来就是因为戍擎国元帅腾文礼带了戍擎大军候在起州要和我们祗项开战。您也一定知晓,这扬战争的背后,实则围绕着炙天神君和我师父玄武神君一同谋划的,来探寻这闻一教真相之事。如今我们来看,除了闻一教,还有当年万象王和他子嗣的遭遇。” “玄武神守,你先不用谢我。这事如今不是我要帮你,只是你过了神试,我对你的承诺。如今,他们又招惹了祗项国以及秋壑的皇室,引得他们前来覆灭我范启国,这实在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早知道会发展成这样,当初他在这殿中的时候,无论如何我都得让胡佑把他除掉。 子颜沉吟:“想必那时相王还以为,这是个让您后世子孙去动摇四神立国根基的机缘吧?” 胡羲并未否认,脸上露出一丝怅然,叹道:“我原本确实还心存幻想,想着胡铭音既然有此机缘能获得武神神力与神骸,差不多也等同于大神转世了。可当你来到这山下,冥冥之中我让你来参加神试,等我见到你已拥有其他武神物件,又知晓了你的真实来历,才明白一切都不过是白费心思罢了!” 子颜心里清楚,相王在此处已历经千年岁月,不了解人间的沧桑巨变。如今这些凡人即便没有神族的护佑,也能生活得很好,哪里还需要恢复所谓的神代呢?只是天意如此,有些事又怎么能和相王解释得清楚呢。于是,他只好继续问道: “三十年前如果胡铭音并未盗取武神神力,他怎么才能和这炙天神守一战?后来又怎么回到这函玉宫盗取武神神力。飞金矿一役后,我们才明白闻一教真有了武神神力,我师父到此处也是来寻找真相。” 相王答道:“那时的胡铭音已然是神骸附体,所以才能与无鸢一战,并将其斩杀。” 见到子颜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相王开口问道:“你可知世间那四件神物?” 第10章 与虎须谋皮 四神兽在神代时已然灭绝,却在人间留下了这四件神物 。 子颜知道这四件东西分别存于四个神宫,如此一来,这白虎皮自然应留在炙天神宫,或许炙天大神曾将其赐予相王。 胡羲说:“白虎皮要是附在凡人身上,这人便能幻化成任何人,即便动用神力也看不出破绽 。” 子颜听了,笑着说:“恐怕不止能变成人,变成神大概也让人察觉不出。” “是啊,正是如此,拥有此物便可以实现神骸附体!” “胡铭音该不会是到了炙天神宫,找到了这东西吧?” 子颜问完这句话,见相王摇头,又追问道:“难道这白虎皮被炙天大神也藏在了函玉宫中?如此看来,炙天大神果真是要把武神的一切传承给你们这一支?” 相王回答:“不是这样,你知道神兽曾用来守护各个神族。武神当年和其他神族大战时,灭了不少神兽。到四神分国时,唯一的那只白虎神兽在神战中侥幸生存下来。” 子颜这才想起大殿里那巨大浮雕所展示的扬景,原来那竟是真的! 相王看穿了子颜的心思,问他可知道那浮雕究竟是什么。 子颜道:“我进大殿时,宫主还未与我商议‘忘境’之事,那时我还拥有神力,尚未遗忘。若我没记错,那浮雕后面应该有一处地方。想到这里曾是奇境族之地,那里莫不是还留存着奇境?” 相王未直接作答,而是又问子颜:“你想,这与最后一只白虎有什么关联?” “典籍上说,最后一只白虎是炙天大神所养,可大神都不复存在,白虎岂能留下。那些拥有神力的神兽最终也要归了天去,除非炙天大神将它藏起来。难道大神当年将那只白虎藏于了奇境之中?” “当年我父养的那只白虎神兽叫‘星儿’,看着它衰老、神力也逐渐散去,我父心有不忍啊。他想这神兽是否要归天,想来天上也未必会清点得那么清楚,一时私心作祟,就将它藏于这边奇境中。楼下那个浮雕就是进入那处奇境的入口。” “难道到了今天,星儿还活着。”子颜甚奇。 “是,到现在还活着。” “可神兽存活于世,是要进食的,难不成是由你们喂养?” “现在你明白‘虎奴’这个名字的含义了吧。每日晚间子时一到,浮雕就会开启通往奇境的门,历代虎奴都要进去喂养星儿。” “胡铭音曾当过虎奴?” 子颜满脸疑惑,追问道。 相王微微点头:“没错,正因如此,他才知晓了白虎之皮的秘密。 “炙天神宫的白虎皮,难道取自星儿身上?” 子颜本就知道四神物源自神代神兽,只是神兽数量众多,传闻中这几件神物,皆是兽族中神力最为强大的几只所留。 相王摇了摇头,解释道:“那神物并非来自星儿,而是它祖上‘银琴’所遗。我父亲心疼星儿独自被困于此,便将银琴之皮也藏于此处,交由星儿保管。谁能料到,竟被胡铭音最终骗了去。” “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是他被逐出此殿的时候吗?” 相王眉头紧锁,沉思片刻后说道:“恐怕还要更早。他瞒下此事,说不定已有许多年了。直到他离开后,新的虎奴前去喂养星儿,才惊觉银琴之皮早已不翼而飞!” 子颜此时才明白宫主胡佑所说的,他一定会相信虎奴所言。想是胡铭音以后,这边找来的虎奴必是宫主所能信赖之人。胡铭音骗得虎皮,只需离开函玉宫,找到武神神骸,如此就能背负神骸,犹如大神再生。 怪不得他三十年前大战炙天神守,竟然在未得到武神之力情况下,杀了神守。子颜想这里还说不通,如果胡铭音当年是因为无法操控神力,所以先去迎战无鸢,那后面又是什么时候来偷盗的武神神力。 讲到此处,胡羲才真正长叹:“神力被盗之前,我们以为胡铭音只是凭了和风羿之间的不伦关系,骗得了白虎之皮,根本没想到他还有更大野心。先是风羿又帮他协助胡定音当了象王,后面还是风羿又放了他进来,此次他不知哪里得了控制神力之术,竟然过了底下炙天神宫的封印,盗得了武神神力。” “既然如此,为何你们还让风羿继续在此担任长老?”子颜很是吃惊。 “唉,胡佑和雨磬二人爱面子啊。胡佑在我面前,死活都不承认这事与风羿有关。我思来想去,也没了办法,他们都是我的后世子孙,要说有过,也是我这个祖先给他们带来的祸。于是我也没有惩罚他们。” 子颜嘴角浮起一抹冷笑,讥讽道:“那相王是任由这事发展了,说是胡铭音私自偷盗武神神力,如此说来,不就是相王您自己包屁纵容。现如今我追着这事根源到此处,胡佑和雨磬是怕我向他们追责,这才毒杀了风羿,免得我跟他们讨这个不是!” “胡佑是知道这边还需要听命于炙天神宫,恐是怕你都追到此处,他怕炙天神君降罪,这才要阻止你过神试见我。” 子颜听他说这话,细想不对啊,炙天神宫如果上这边来追责,和相王见他这个玄武神守有什么关系。于是露出迷茫的神色,相王见此解释道:“我既然知道你要到这里,等着你到这边,是有事相求。” “慢着,你还没告诉我,我师父究竟在哪里?”子颜现在才算知道这个相王将所有事情告知他,原本也没有存着好意。他想一定是自己身上有相王要的,他才会将胡铭音之事和盘托出。 “玄武神君到此处时,我们哪里敢和他见面。他在大殿中看见那幅奇境,便进去了。” “既然如此,为何师父一直没有回来?” “你可见过殿中滴漏?再想想,这大殿里还有哪些超乎常理?” 子颜想大殿西面那两个滴漏确实奇怪,上面水流速度不一致。他恍然大悟:“我有一事还是不明,照说胡铭音的事是三十多年前,怎么那时大殿中长老也是风羿和雨磬。我突然想到,莫不是这殿中时日和外面不同吧,我见宫主想是也远远不止七十岁了。” 相王笑道:“你还真是能猜到,胡佑是我三十一代子嗣,也快两百岁了。这大殿中一日抵外面三日,因而风羿和雨磬也早过了百岁。这只是大殿,奇境中时日更长,里面一日等于外面十日,因而玄武神君进入奇境后迟迟未归,也就不足为奇了。” “多谢相王告知,请问您对我有何求?” “我想死,真正的死!” 子颜面露悲悯之色,想到相王被困在生死边缘,不得解脱蚀骨:“要说我完成神试,您把武神神力授了我,或许那就算是完成炙天大神的心愿,您的灵魂也能升入天界,得以安息。但如今神力被胡铭音盗走,您难道有办法从他手中夺回不成?” “我只是灵魂附在相王鼎上,哪有什么神力去做这等事。要是有,当年早就把神力抢回来了。 子颜听闻 “相王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么说,这相王鼎也是夭媞族留下的?” “你既然已经有了武神两件宝物,自然知道这夭媞族是干什么的。相王鼎原来也是那边遗下神物,可以让灵魂永远附在上面,并保持意识清醒。可我终究无形啊,过得千年我早已后悔当初的执念,如今我只想能早日安息。” “那请问相王,我可用玄武神力来帮您解了这个神愿。” “玄武神守,你能解这个神愿,并非因为你拥有神力。我且问你,你当真愿意帮我?” 相王的语气带着探。 子颜奇道:“我为何不愿,难道我应该恨您纵容了这胡铭音吗?” “唉,”相王叹了口气,“我早已厌倦这样不生不死,原本还怕你怨恨我们作为。看来是我看错你了。” “可我师父来此,为何不让他帮您解脱?” “神君做不到啊,这世上唯你才行!” 相王说到这里,子颜是吃了一惊,自己不就是凡人担了神力吗?就算自己出生特别,也就是拥有另一股神力在体内,哪里敢与神君比肩:“是不是要我体内那股神力才能帮您,可究竟是什么我也不敢肯定。” “玄武神守,你体内的正是传说中的牧野之力。这股力量之所以会在你体内,与你是谁密不可分。夭媞族人,以及那些战败的妖族后人,都被四神驱赶至牧野之地,而他们正是这股神力主人的祖先。因而你需用那股神力帮我解了这个神愿。不过吗…” 子颜听他没有说完,就继续追问他。相王才道:“看来你是完全不知此事,我即将魂飞魄散,在这之前,你一定要记住,这世上所有神愿,都可能带着可怕的诅咒。籍着私心而来的神愿,从来不会有善终,至于最终遭殃的是祈愿之人,还是无辜旁人,难以预料。你要永永远远切记此事。” 子颜踉踉跄跄挪到一楼。将相王的灵魂从相王鼎上剥离,几乎耗尽了他体内金色神力,此刻的他面色苍白,虚弱得仿佛风就能吹倒。可想着师父还在那奇境,子颜强撑着身体,逼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进入奇境一探究竟。 刚踏入大殿,就瞧见胡佑早已等候在那儿。胡佑见他进来,立刻站起身。胡佑目光落在子颜右手握着的酒尊大小的相王鼎上,开口问道:“相王走了?” 子颜疲惫地点点头。胡佑长叹一声,说道:“相王既已离去,函玉宫便没了存在的意义。覃公子,你也该下山了。” “我听闻玄武神君进了大殿里的奇境,想进去找找他。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子颜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大殿的浮雕上。 “玄武神守如是要求,自是可以。”胡佑做了个请便动作,子颜刚想走近浮雕,突然想到把手中那鼎还给胡佑。 “覃公子,那是夭媞族宝物,既然你帮忙让相王安息,此物你就带着吧。对了,你的剑也该物归原主了。” 胡佑边说边走向坐席。子颜带来的长剑早已被细心包好,放在那里。胡佑接着提醒道:“这奇境每晚子时开启,不过凭借神力,随时都能打开那扇门。” 胡佑唤了狸奴进来,帮子颜将他的长剑背负在背上,子颜把那相王鼎藏在身上,转身正要与胡佑告别。目光扫过这座即将消逝的函玉宫,他心里清楚,随着相王离去,函玉宫气数已尽,胡佑年事已高,恐怕也时日无多。 胡佑像是看穿了子颜的心思,苦笑着摇头:“覃公子,老朽虚度了这么多年光阴,除了扶持几个象王登基,一事无成。如今想来,胡铭音闯下的大祸,早在几代之前就埋下了祸根,说到底,都是我的过错。” “宫主,您千万别这么自责。我相信,要是您能预见今日的灾祸,当年绝不会让胡铭音的父亲登上王位。这一切都是炙天大神当初的安排,怪不得您!” “唉,要是早知道玄武神守你如此豁达,我又何必起了害你的心思!” 胡佑语气中充满自责。 子颜看着眼前这位年近两百的老人,心中不忍,正欲开口再劝慰几句,突然,雨磬慌慌张张地从外面冲了进来,神色惊恐,大喊道:“师父,大事不好!” “慢点说,是外面出什么事情了?”胡佑看看雨磬,又示意他子颜已经从楼上下来。雨磬见状,忙向子颜恭敬行礼,与他们二人道:“我也不知风羿的事怎么传了出去,象城那边竟然派了军队来围剿我们函玉宫,说我们是范启国的叛徒,如今已把这边神宫围住,让我们交出玄武神守。” “混账!”子颜不知这句胡佑是骂雨磬,还是范启国的雷象王。胡佑冷冷质问:“玄武神守会怕区区凡人?” “师父,虎奴刚刚来报,军队里还有闻一教的仙师,带队的正是教尊袁騖。” 胡佑闻言,转头看向子颜。子颜瞬间领会,他们杀了风羿,胡铭音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自己抵达函玉宫的消息,恐怕当天就已泄露。想到袁騖,子颜心里一沉。袁騖身负武神神力,上次自己和唐清欢联手,才勉强从他手下逃生。如今,为了帮相王解脱,体内金色神力暂时缺失,虽说手中持有能增幅玄武神力的 “秀皇”,可面对袁騖,依旧毫无胜算。平州边境战事一触即发,自己本就急着回去,怎么能再生事端。 子颜问胡佑,这边奇境可有另外出口,胡佑说,那奇境神奇之处就是进了里面,你也不知将来会到何处。子颜说:“宫主,您刚刚说函玉宫即将不复存在。既然如此,不如和我一同进入奇境。我不敢保证其他地方的情况,但我来自北方玄武神宫,那里或许能为您和各位提供一处安身之所。” 胡佑的目光在雨磬、狸奴,以及刚返回的虎奴脸上一一扫过:“老朽老了,可你们还有将来,这样吧,我们就随着玄武神守去奇境中吧。”言毕,带着弟子对着子颜跪下,叩谢他相救:“覃公子,老朽要是不在了,多多关照我的这几个弟子。雨磬之前虽想嫁祸于你,却也是为了保住函玉宫的颜面。如今你不计前嫌,老朽感激不尽。” 几道金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在青苔斑驳的地面上洒下零零碎碎的光影。踏入这片丛林,浓郁的腐叶气息裹挟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粗壮的古木拔地而起,其树皮皲裂,藤蔓从树梢垂落,相互缠绕。不远处,一条清澈的溪流潺潺流过,。溪边丛生着蒲草,叶片修长,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越往丛林深处,雾气愈发浓重,周遭弥漫着神秘气息。古木的枝干交错纵横,遮天蔽日,营造出一片昏暗。子颜回头望向函玉宫一行四人,神色间透着好奇,问道:“宫主,这奇境地域广袤,以往你们进来,是如何投喂那只白虎的?” 胡佑目光深邃,陷入回忆:“想当年我身为弟子时,就多次踏入奇境。虽说奇境之门每晚都会开启,但我们每隔三日进来一次便足够,算不上麻烦。每次来,只需将星儿爱吃的肉放置妥当就好。” “那宫主,你们亲眼见过它吗?” 胡佑笑了:“那星儿是炙天大神养的,自然亲人,我到此处时,每次都候着我呢。说来也有多年未曾见过它了。”子颜再看宫主身后三人,他们都点点头,像是在说,都认识这只白虎神兽。 子颜想到自个儿到如今还未曾见过真实活着的神兽呢:“不知我要是把它也带回玄武神宫会怎么样?” 胡佑点头:“是啊,我们要是都走了,也不知它会怎么样,不知如今肯和我们一起离去吗?” 正说着,忽闻一声惊天虎吼。 第11章 龙化虎变样 子颜目光紧紧锁定星儿,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冥锢山。论体型,星儿与玄武神兽相差无几,然而它浑身洋溢的生命活力,是冥锢山中被武神复活的玄武神兽所无法比拟的。阳光洒下,星儿毛发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瞳仁仿若两颗璀璨的琥珀,四爪随意踏地,大地似乎都随之震颤。此刻见到星儿,子颜内心触动截然不同。 星儿迈着沉稳的步伐,不疾不徐地朝着子颜等人靠近,眨眼间,星儿已行至胡佑跟前,原本矫健的身躯微微下沉,前腿稳稳趴下,脑袋低垂,尽显敬意。胡佑脸上泛起一抹柔和的笑意,伸出右手,轻轻摩挲星儿的鼻子。可星儿体型实在庞大,胡佑宽厚的手掌放在它鼻翼上,竟连一半都盖不住。 “老朋友,我们都回来了!”胡佑和星儿说道,这神兽是能听懂言语,它半眯着眼,享受着胡佑的抚摸,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宛如远方传来的闷雷。子颜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以往可从未见过这庞然大物有这般灵动亲昵的神态。 子颜突然想起离京前,自己在神宫里刚养了只奶猫,仔细再想,那只小猫又叫什么,是何时、哪里得之,怎么这事自己都不记得了?正出神,子颜抬头,发现星儿琥珀色的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眸中满是好奇,仿佛在琢磨这个陌生的闯入者究竟是谁。子颜迎着星儿的目光,露出一抹善意的微笑。 一边胡佑也说:“这是玄武神守,他要带你去一个安稳的地方。” 似乎听懂了胡佑的话,那大猫晃了晃脑袋,喉间发出 “呼噜呼噜” 的声音,庞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朝子颜友好地凑了过来。子颜也学着胡佑的样子,伸出手去摸了摸它的鼻子:“星儿,你能告诉我,可有见过玄武神君?” 星儿似乎听懂了子颜的话,喉咙里发出几声不同于之前的 “嘟噜” 声,语调婉转。胡佑在一旁解读道:“它说见过玄武神君。” 子颜又问:“神君如今还在这边吗?” 话音刚落,星儿缓缓抬起脑袋,朝着山后的方向望去,胡佑解释道:“那后面有个山洞,平日里星儿就睡在那里,看样子玄武神君还在这儿。” “那我去那边找找看,你们就在此处休息一下。” 绕过突兀耸立的山崖,一座巍峨山峰映入眼帘,山峰下方,赫然出现一个巨型山洞。仅瞧山洞的规模,便能断定这里是星儿的居所。子颜是奇怪玄武神君既然到了此处,为何一直逗留?要知道,银琴的皮早已被元尊胡铭音骗走,难道还有其它疑问不是。 子颜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借此驱散周身的疲惫。想起不久前让相王灵魂从鼎上解脱,当时,他动用了体内大量的金色神力,那股强大的力量消散后只留下深深的内耗。为了不让胡佑等人看出端倪,他强撑着,硬生生将那股不适与虚弱压下,连呼吸都不敢有丝毫的紊乱。 可此刻,随着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潜藏的疲惫袭来。他只觉得困意缠绕,但也让自己保持清醒,慢慢一步一步朝着山洞走去。 洞内道路错综复杂,迂回曲折。不过通道极为宽敞,显然是星儿多年居住。再往里走,山洞分出多个洞室,洞室幽深昏暗,洞壁上渗出的水珠不断滴落,在寂静的山洞里,每一声滴答声都格外清晰。随着深入,一阵若有若无的寒意扑面而来,他的心跳也愈发急促。忽然,前方洞室传来一丝声响,子颜下意识地放慢脚步, 还未待他完全停下,就见最深处的洞室里,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子颜定睛一看,心中猛地一震,脱口而出:“师父!” 自神君于朴州现身之后,子颜已有月余未曾与他谋面,他顾不上许多,立刻朝着神君跑去。 跑到神君跟前,子颜微微喘息着说道:“师父果然是在这里。前几日平州大典,您未曾现身,我和师兄可担心坏了。” “所以你就这般追着师父来了?真是个傻孩子,师父能有什么事?不要你担心的。” 玄武神君向外面的洞室走去,子颜连忙紧紧跟随在神君身后,边走他边和神君说着在函玉宫的奇遇,神君问他,风羿当真是雨磬杀的吗? 子颜点头道:“自是如此,师父你明白,即使我没有记忆,我也不会随便迁怒别人,滥杀无辜。现在那闻一教听说风羿死了,便和雷象王一起纠集了军队攻打函玉宫,我才带了他们逃到这里。” “子颜,风羿先对你心怀不轨,你即便杀了他,也无可厚非。听说武神的两件宝物如今都在你手中,可曾带在身边?” 子颜轻轻应了一声:“嗯,我还将您的君临剑也一并带来了。” 说着,他迅速解下背后的长剑,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袱。刹那间,白玉剑鞘的君临剑展露在眼前,剑身散发着清冷的光泽,“师父,只有将它带在您身边,我才能安心。” “那你自己呢?又该如何自保?” “我有秀皇和蘅焰护身,没有事情。” 右手轻轻指了指左手腕上的麒麟护腕。 玄武神君缓缓伸出手,从子颜手中接过君临剑,又问子颜秀皇在何处。 子颜得意道:“师父都看不出来吗?秀皇能幻化为万物。” 言罢,他抬手拔下头上那根青玉簪子,心中默念一声,这秀皇立即变回了武神之剑的原样。 玄武神君走近子颜,先将君临剑轻轻放在地上,又用右手从他手中接过秀皇,似是要查看。他的目光落在秀皇刃上的那个缺口处,就说道:“就是此缺口,让武神之物不能全部归天。” 子颜顺着神君的目光,看向那缺口,心中正思索着其中缘由。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局势陡然生变。玄武神君突然向后用力,猛地将秀皇从子颜手中拔回。子颜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思索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何用意。紧接着,更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玄武神君手持秀皇,毫不犹豫地朝着他的胸口刺去。子颜本就未曾练过武艺,又万万没想到师父竟会突然对自己动手,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躲避。只听 “噗” 的一声,武神之剑插入了他的身体正中,鲜血瞬间从伤口处涌出,洇红了他的衣衫 。 “玄武神君” 猛地将剑从子颜身上拔出。刹那间,随着子颜飞溅而出的血花,一阵刺目银光闪耀,光芒之中,“神君” 的身形急剧变化。只见变成的那人瞳孔中透着狠戾,高挺鼻梁下,薄唇紧抿,颌下三缕胡须,对着子颜冷笑道:“玄武神守,你准备好去死了吗?” 子颜踉跄着后退几步,一手捂住汩汩流血的伤口,声音颤抖地质问:“胡铭音,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胡铭音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笑,狭长的双眼眯成一条缝,反问道:“玄武神君啊,你猜我能把他怎样?”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伤得了神君?若不是你骗走秀皇,连我都伤不了!” 子颜清楚,若不是自己体内的玄武神力,方才这一击足以致命。胡铭音能伤到自己,全靠秀皇的力量。 “是吗?如今秀皇想必也清楚,到底谁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胡铭音话音刚落,猛地挥动秀皇,寒光一闪,朝着子颜再次刺来。千钧一发之际,子颜强提一口气,施展法术,地上的君临剑瞬间飞到手中。然而,先前的重伤加上神力的大量消耗,他此时已虚弱到了极点,即便手握君临剑,抵挡秀皇的攻击时也显得力不从心。 此刻,子颜体内仅存玄武神力,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找到师父!可这神力仿佛有意识一般,全都汇聚到伤口处,试图保住他的性命。子颜无奈,只能调动那仅存的、微弱的玄武神力,催动君临剑。随着玄武神力注入,白玉剑鞘渐渐消失,露出里面由万年寒冰锻造的剑刃,散发着森然寒意。 好在胡铭音虽然有神骸和部分武神神力傍身,但似乎并未修炼太多法术,刺来的秀皇并未裹挟强大的法力。可是秀皇能将神力放大,因而这秀皇剑逐渐盖过了子颜手中拿着的君临剑,子颜左手紧紧捂住胸口伤口,稍一用力,温热的鲜血便如决堤之水,直直喷溅而出。 胡铭音见状,脸上浮起一抹冷笑,语气中满是嘲讽:“听说你大老远追到这边境,就是为了找我。如今连老天都在帮我,等解决了你这个玄武神守,看还有谁能阻挡闻一教!” 话音刚落,手上猛地发力,将秀皇狠狠递向子颜。 生死攸关之际,子颜脑海中闪过,秀皇没了,还有蘅焰。仿佛感应到他的念头,蘅焰从子颜左手腕上迸发而出,奇异的绿色光芒瞬间照亮整个山洞。胡铭音下意识闭眼,待再睁开时,子颜已被蘅焰盔甲紧紧裹护全身。与此同时,他手中的秀皇竟像是受到某种强大力量的牵制,突兀地停在半空。胡铭音骂道:“你们这对蠢货,我才是你们的主人!” 胡铭音叫骂声还在山洞里回荡,子颜眼前突然闪过一阵刺目银光,瞬间将胡铭音笼罩。待银光渐渐消散,胡铭音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身影。 这人身高陡然增加,身形更为健壮,身着一袭古朴长袍,似是久远以前的服饰风格。这人浑身散发着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宛如神话中的神祇降临。子颜心中一震,胡铭音应是变成了武神石君玉。 相王说过,胡铭音之聪颖在他后代中数一数二,这边胡铭音变成石君玉的心思却瞬间给子颜勘破。他已经察觉到,蘅焰盔甲正从他身上褪去。与此同时,那柄秀皇剑裹挟着凛冽的风声,如同一道闪电,朝他迅猛袭来。 子颜深知一旦被这凌厉的一剑击中,必死无疑。可他只能强忍着胸口传来的剧痛,调动起最后一丝力气,微微侧身。伤口因这剧烈动作撕裂开来,鲜血如泉涌般喷出,洒在冰冷的山洞地面上。 就在秀皇刺向子颜的同一瞬间,蘅焰光芒骤敛,重新变回了他手腕上的护腕。子颜紧闭双眼,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然而预想中穿透身体的剧痛并未传来,他缓缓睁开双眼,这才发现秀皇并未刺入自己身体。剑尖仅仅戳破了他的白袍,深深扎进藏在怀中的相王鼎上。剑身微微颤动,发出嗡嗡的声响,在昏暗的山洞里回荡。 “石君玉”见状,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用力握住剑柄,试图将秀皇从相王鼎上拔出来。子颜他深知自己伤势沉重,身处幻境,体内两股神力近乎枯竭,根本无力再战,一个 “逃” 字在脑海中出现。可就在秀皇剑从相王鼎上抽离的瞬间,子颜求生的强烈意念竟意外生效。 胡铭音正要再度发难,忽然,相王鼎爆发出一道夺目光芒,转瞬便如汹涌浪潮,将子颜彻底笼罩。光芒越来越亮,刺得胡铭音睁不开眼。 等强光稍稍减弱,子颜已然消失不见。 从昏厥中苏醒,抬眼望去,远处透进几缕晦暗的月光,如银纱般洒落在冰冷地面。周围一片冰冷,子颜想大概连流的血都应该已经冻住了。到底这是过了多久,他已不知,只知道身处黑暗的屋中。抬头勉强看了看周围,大约是在一座破败庙宇之中。庙顶千疮百孔,四壁的围墙残缺不全,凛冽寒风如猛兽般呼啸着灌进来。子颜想到奇境外应该是冰天雪地的冬季,果然觉得彻骨地寒冷。还好右手紧紧握着君临剑,剑柄传来的触感,让他慌乱的心稍稍安定。 “我还活着,竟然还没能死去!” 年幼时的愿望就是能够早点死去,可到了今天这一回,自己竟然又活了下来。想起来有点后悔,要是留在胡铭音手上自己说不定就遂了夙愿了。可怎么就是这么没用,又想到了逃走。但奇怪的是这相王鼎究竟是什么,怎么可以让我移动到这里?想到这里,不禁伸手去摸怀中的相王鼎。那物件冰冰冷还在身上,可伸个手过去,却让子颜痛得又差点昏了过去。 子颜挣扎着看看自己胸口那伤,此时借着月光才发现身上白袍已经全部变成了鲜红。鲜血早不在胸口涌出,想必是玄武神力止住了血流。体内那两股神力都有稍许恢复,可子颜知道还不到用它们来疗伤的时候。他见自己离墙边不远,咬着牙,双手撑地,一点一点朝着墙边挪动。每移动一寸,胸口就像被撕裂一般,好不容易靠着墙坐直身体,子颜环顾四周,庙宇的断壁残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从小到大,他可从未如此狼狈。此时他突然想到,自己这生存下来的意志是因为师父不知所踪。如今自己也是焦急万分,师父莫不是真落入了胡铭音之手? 神守与神君的神力皆源于一处,正因如此,他知玄武神君只是下落不明。想着今日之事,先是相王之重托,耗费了他体内那股金色神力,所以当胡铭音袭击时,单纯靠着玄武神力还是遭了殃。这次遭遇堪称九死一生,凶险万分,最后竟靠着相王鼎死里逃生,冥冥之中,似乎真有一股神秘力量一直护着他。 看看此处庙宇,这殿中早不见了供奉那神,可再仔细看,神龛后面地上有块木头牌匾,写着的好像是什么“相王殿”。子颜恍然大悟,原来相王鼎连着的地方是供奉相王之处。 子颜也叹气怨自己做事不仔细,明明这胡铭音早露了破绽,自己为何没有察觉:“师父私下还是叫我‘麟儿’,这都不能分辨,我是活该受罪!” 第12章 心安觅归处 每一次从昏厥中醒来,看到的依旧是这冰冷、破败的庙宇,他的心中便涌起一阵绝望。他原以为,神宫的人不会对他不管不顾,炙天神君也会让唐清欢前来相助,他们仿佛都遗忘了他,任由他在这绝境中自生自灭。 他不知何时自己才能恢复,神君之事,他想要告知师兄们,可传递消息那法术却始终无法施展。最让自己心悸的是,是心中藏着的最重要的那事、那人似乎已被刻意抹去,失去了这份支撑,生不如死。 寻找神君、确保师父安危,成了他唯一的信念,可不知自己体内神力恢复要多久。这时,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袭来,子颜这才想到,自从神试前用过一顿早膳后,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自己竟一直没有进食。曾经,他没事就喜欢饿着自己,“享受”那种感觉,可如今真正到了饥饿难忍的境地,他才明白自己是多么幼稚。 过得片刻又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在睡梦中,他仿佛看到了那人身影,正朝着他伸出援手… “醒醒!”梦境中的子颜听到有人唤他,微微睁开双眼,就见面前一模糊人影。“清欢,是你吗?”子颜有些激动,随即又昏了过去! 子颜再次醒来时,冰冷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身下触感依旧偏硬,可双手摩挲间,能确定自己正躺在眠床上,身上还盖着被褥。他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陈设简陋的屋子。 “醒了,你可醒了!” 一道带着惊喜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子颜见过来那人也是十几岁年纪,看着轮廓和唐清欢有些相似,可相貌有所不同。 面前这少年看着比自己年长一些,面容清秀,穿着简朴,气质沉静,也像是念过书的样子。少年问子颜:“你从哪里来,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庙门外我们都看过了并无血迹,你是怎么来的?” 子颜顺着他的手指一看,自己怀中的相王鼎已经被他拿到了桌上。难道这里的人知道相王鼎是宝物,知晓它能带人瞬移至此?刚想开口询问,喉咙像被堵住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紧接着,胸口一阵燥热,子颜咳得停不下来,忽然感觉到嘴角有温热液体滑落,不用想也知道是鲜血。 少年见状,立刻快步上前,掏出帕子轻轻帮他擦掉血迹,安慰道:“不急不急,等身体好了再说。你先好好休息,郎中说你这伤不寻常,伤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护住要害,才止住了血。我这就去把煎好的药端来。” 这时,子颜才发现,自己那件沾满血迹的白袍已被换下。此刻,他只觉得口渴难耐,看了看桌上的茶壶。少年心领神会,倒了一杯热水,小心翼翼地扶起子颜,慢慢喂他喝下。 子颜眼神充满感激,自己现在只能冲对方点点头,以示谢意。 “饿不饿?郎中说你怕是许久没吃东西了,身负重伤,不吃点东西可没法恢复。” 子颜点点头,少年转身到屋外去,过了一会儿,端了一碗粥进来,他倒是悉心慢慢喂着子颜喝下。子颜脸上闪过一丝难为情。少年看出来了,便说:“能带了这两件物事至此的,想必也是贵人。何用不好意思,”说着又指了指桌边长凳,子颜才看见他的君临剑正放在上面,少年又说,“也不知你手上那个护腕是什么宝物,给你更衣时才取了下来,一眨眼那个东西自己又附在了你手上。” 子颜才发觉这蘅焰如今是牢牢地在自己手腕上,以前他只知道蘅焰能知道他心中所想,今天是第一次他感到了蘅焰的感觉。那物如今显然是恐慌地不得了,想必是和秀皇分开,又见到了胡铭音变成武神模样的缘故。子颜只好叹气,少年见了,以为子颜不开心,就说:“我们这里虽然简陋,不过还算安全,你在此定心养伤。对了,我叫李勉稚。” 子颜住了两天,除了李勉稚也见到过他家人,得知李勉稚正是当年李家坳村民口中,商人李道胜孙子。 李家坳的人曾说,跟着李道胜一起的这些祗项国人,在那地给范启国掠去后,好些年了渺无音讯。如今子颜才知,原来,范启国人将他们抓至象城,充作奴隶,强迫他们打造兵器。 李道胜全家侥幸脱难,如今还藏在原先地方。子颜进的相王庙就是他们躲藏之处的入口,那日李家人到村里换粮食,才发现子颜受伤在庙中。 子颜因李家坳的人嘱托过他找人,因此也未对李勉稚家隐瞒身份,众人一听子颜是国中神守,纷纷在屋中跪下给子颜见礼。子颜是连叫他们起身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示意李勉稚帮他把他家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好在李勉稚悉心照料下,子颜的身体逐渐有了起色。他开始运转玄武神力,伤口一点点愈合。然而,造成这伤势的是武神神力,极为霸道,想要彻底复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子颜也终于能和李勉稚进行简单交谈,原来李道胜在当地经商多年,早在范启国入侵前,李家商号便已成为当地翘楚。李家为李勉稚规划了仕途,并安排他在此地念书。但范启国的入侵,让李家失去了所有财产,唯有李道胜很久前意外得到机缘,能让他们一家人在此躲避。 子颜听他这么说,也不知躲着的地方究竟是何处,他在床上起身还是困难,更别说要下床行走。吃喝洗漱都靠了李勉稚贴身照料,虽然平日里照顾子颜起居之人众多,可他自六岁进了神宫,就没有让别人这样伺候过自己。 李勉稚此前大概也没照顾过他人,可做起事来认真细致,有模有样。子颜伤势最重的时候,不仅频繁昏厥,吃进去的东西也常常吐出来。李勉稚不辞辛劳,始终耐心照顾,这份真心实意,让子颜下定决心,亮明身份。 回忆起往昔,子颜也曾悉心照料受伤的唐清欢。想到这儿,他不禁猜测,唐清欢是否知晓自己重伤的消息。若唐清欢能赶来,凭借炙天神力为自己疗伤,说不定很快就能痊愈,继而去寻找师父。子颜流露出了忧虑之色,李勉稚瞧见问道:“怎么了?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李勉稚的声音温和,让子颜心头宽慰不少。就和他说:“照理说已过了几日,神力应当能全部复原,可不知为什么此次竟然不能修复我胸口那个伤,更别说完全复原。伤我那剑,已跟着我有段日子了,我便想去找他的旧主人问下。” 子颜说的秀皇的旧主人当是清欢,李勉稚哪里知道:“你还敢去找那个元尊?” “勉稚,我说的是炙天神守,我那柄武神之剑是他赠与我的。元尊身上也不是全部的武神神力,照说怎么样也不会超过我玄武神力,怎么就能偷袭成功。可惜我现在连叫自己神宫的人都不能,更别说去找炙天神宫之人。” 李勉稚听到炙天神宫,李勉稚眼睛一亮,连忙说道:“我听说炙天神宫早派了人在象城那边盯着闻一教的人,兴许能和他们联络上,神守可要我们去做此事?” 子颜知道如今所在在象城那边百余里地:“可你们不是躲在此处,怎么能冒险出去和象城那边接触。” 李勉稚... “可找炙天神宫会给他惹上大祸,你们救我,我已无以为报了,再帮着我惹上这事,怎么行?或许再过几日,我自己就能恢复。” “神守不必客气,我们李家想要回到祗项国,全指望您了。要是能帮您找到炙天神守,我们回到平州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看子颜点头,李勉稚高兴地说要去安排,又问子颜午膳想吃什么,这几日相处,他也知道子颜向来食素。子颜说这个随便,李勉稚道:“你这几餐吃得不好,可除了喝粥,如今也不敢给你吃硬些的,厨房里还有点野菜干,熬到粥里味道还是可以,我去弄一下,你等着我。” 子颜知这北方寒冷冬季并无新鲜时蔬,过去在北地神宫有神力护佑四季如春,他倒一直有蔬果好吃,到了京城时陛下叫御膳房每日想尽办法,每日都做了各种不同素菜和糕点,就怕他不愿吃饭。但如今在这里虽然只有干粮和腌菜,反倒是让他觉着食之入髓了。他和李勉稚边用着简单食物边谈论李勉稚在这面念书时所学。 子颜这时才知,幼时认了字后便开始学习一些治国之法,师父说自己总是要在朝堂不如早些知晓那些事情,可治家、做人的道理却从来没有学过。 李勉稚在原来这边县学也学得不多,原来就要去平州那里府学,可正好范启国打了过来。李道胜只有李勉稚父亲一个儿子,早年就让他跟了自己商号做事,到了李勉稚一代也是独苗,这才想让他走了仕途。如今躲在这边,也只有祖孙二人和原来家里的一些仆人。 李勉稚倒是教了子颜一些家庭伦理之道,子颜原来对这些一点都是不知,听了李勉稚所说,才明白家中舐犊情深。李勉稚问子颜家里还有何人,子颜随口就说还剩父兄在淳州,但自己心中苦笑。晚间睡前想起了徒儿晟闲,不过自己不在泾阳,闲儿有他父皇宠着想必不会太思念自己,可想到了陛下,怎么觉着陛下还是宠着他这个神守多些,真是奇怪。 早晨起身,李勉稚看看子颜的伤,所幸里面已经收了口,正在结疤。子颜心道,体内那股牧野神力也已逐渐恢复,如今和玄武神力一起正让他慢慢复原。可自己还是尝试几次,始终无法联络上神宫之人,这事奇怪,要联络他们只用法术即可,又不需要神力,为何就联络不上。 李勉稚说:“子颜,我见你的伤也好了许多,今日你下床走着试试。”两个人用完早膳,李勉稚扶着子颜在屋中走了一圈,子颜走了几步还是摔了跤。李勉稚见了心痛,立刻又将他扶到床上:“你好好躺着,我去村里看看象城那边有没有回信。 李勉稚离开不久,子颜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索性独自起身。这一回,没有旁人搀扶,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竟慢慢走到了屋门口。子颜在这屋里已经住了快十天,每日看着阳光准时照进屋内,认定门外是普通村落,开门前并未觉得有何异样。 可当房门缓缓打开,子颜很是震惊。明明正值寒冬,门外小院却是春秋时节景象。子颜回想起李勉稚和他家人进出自己屋子时的情景,他们从未穿戴厚重衣物。而自己身处屋内,既无炉火取暖,也未盖厚棉被,也从未感到寒冷。 “难道这里的相王庙并不在范启国的北地?”就在这时,一阵苍老的咳嗽声传来,他循声望去,发现院子四周分布着好几间小屋,咳嗽声正是从自己所住屋子左边那间传来,听声音,应该是李勉稚的祖父李道胜。 他步履蹒跚,刚走进那边门口,就见屋门敞开,里面李道胜正斜靠在桌边扶手椅上。子颜便叫了声“李掌柜”。 李道胜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前几日,在孙子的搀扶下,他曾到子颜屋中见过这位神守。此刻见子颜走进屋来,刚想起身行礼,子颜连忙抬手示意他不必客气。李道胜深知子颜重伤未愈,赶忙示意他坐下。 两人在桌边相对而坐,李道胜开口问道:“我孙子去哪儿了?” 得知李勉稚去村里查看有无回讯后,李道胜重重地叹了口气,子颜见状,忍不住问道:“李掌柜,您为何叹气?勉稚出去,会有危险吗?” 李道胜摇头:“这事不要紧,神守出了屋子,瞧见我这小院,可察觉到什么异样?” “掌柜,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在奇境之中?” 第13章 痴儿犹不知 当年,奇境神族消亡之后,在范启国境内,仍留存着七十二处奇境。炙天大神担心凡人误打误撞进入其中,便将所有奇境封印。每一处奇境的入口之上,都修建了当时国主相王的庙宇,并安排专人负责相王庙事务,秘密也在代代执事间相传。 李道胜所在的县城百年前就给祗项夺了去,不过当地相王庙还是在的,只是香火不盛,而且祗项重建县城时,那庙落在城外偏僻所在。可这代相王庙的执事却不清净,在外好赌欠钱不说,还得罪了县衙之人,亏的他认识李道胜,这才得救赎身。可此人早不想做相王庙之事,便将这座庙转交给李家,还把庙中隐藏的秘密,毫无保留地相告,随后远走他乡。 李道胜第一次跟了这个执事,通过密道到了大殿下面奇境。这里并无特别之处,就是一个普通村落。但令人称奇的是,这里四季如春。地方虽不大,却也能透到外面日光。李道胜此人信命,他想有此奇遇定是老天暗示,因而早派了人看住相王庙所在,不让外人进去。到了范启国入侵,李道胜全家来不及逃走,这才躲到了这下面。 子颜问李道胜:“我到了这边靠到是相王鼎移动所至,那这边和相王鼎有什么关联?” “神守所说的相王鼎,我并不了解。但在相王庙门前,有一口巨大的铜鼎,上面刻着‘相王鼎’三个字。那口鼎异常沉重,根本无法移动,想必是炙天大神留下来的。” 子颜也点头:“恐怕那就是我为什么会到这边的原因。” 想必是这片奇境被炙天大神封印,所有法术都被禁锢,根本无法穿透这层屏障传递出去。 李道胜年事已高,打开话匣子后,便和子颜讲起了年轻时的诸多往事。他感慨自己从朴州府背井离乡,来到此地谋生,其中艰辛难以言表。为了经营生意,他从老家李家坳带来不少伙计,如今算上伙计们的家人,前前后后有七八十人之多。 子颜听闻,想起李家坳村民的嘱托,便问:“听您这么说,那些从李家坳来的乡亲,如今是不是都在象城沦为奴隶?” 李道胜闻言,神色黯淡下来,脸上写满了沮丧,声音低沉地说:“是我对不起族中亲友,没保护好他们。” 子颜见状,连忙安慰道:“李掌柜,这是战争带来并非您的过错,怎能怪您呢?” 然而,李道胜像是没听见子颜的话,依旧自顾自地喃喃自语,话语中满是愧疚,反复念叨着自己全家虽成功脱险,却撇下了乡亲们。子颜听着听着,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李道胜的自责似乎远超常理,背后或许另有隐情。 子颜正在揣测,李道胜又说起了孙子,他说自己父子从前只管经营生意,没空看顾李勉稚。可怜李勉稚的母亲在他很小时候就身故了,因而这个孙子家里虽然请了先生来教导,但以前倒没什么时间管他。 “既然勉稚是独孙,您为何不让他继承家业呢?” 李道胜苦笑着摇头,目光望向门外,似乎能看到孙子的身影:“我儿子打小跟着我经商,满脑子都是生意扬上的算计。到了勉稚这一代,还是单传,我实在不想他也只盯着利益。所以,我送他去念书,盼着他能不一样。可这孩子,心里还是惦记着他爹。”子颜想这不是很正常吗?莫非,刚想问,却听外面勉稚回来的声音。 李勉稚进了屋里没见到子颜,这边找到此处,见子颜和祖父正在聊天,面上有些不悦。子颜和他说,自己没有事情,不用担心。 李勉稚说,象城的父亲已经找到了炙天神宫的人,估摸着他们听说玄武神守的事情,会尽快赶来相助。子颜谢道:“辛苦你父亲他们,想是在象城过着也不易,找到炙天神宫的也当是危险。” “子颜何用客气,我们这边还指望着你救我们摆脱困境呢?” 李勉稚笑着回应,目光不自觉地看向祖父。李道胜微微颔首:“勉稚,你说的我都懂,你和你爹看着怎么办就好。” “我这一出去就好几个时辰了,我让厨房备晚膳去。”等他走出去,李道胜跟子颜说:“这个孩子从小黏着他爹,现在他爹不在此处,倒是每日都想着他爹能回来,神守见谅啊!” 李道胜这么说,戳中了子颜内心深处最脆弱的地方,他恍恍惚惚道:“他们父子情深不是很好,李掌柜叫我见谅干什么?” 晚间入睡前,李勉稚如往常一样,耐心帮子颜换好衣裳,擦拭身体,喂下汤药,才扶着他躺好。子颜刚要开口,告知李勉稚明日一早打算去和神宫的人取得联系。还未开口,勉稚却问今天和他祖父说了些什么,子颜就和他说了知道这边也是奇境那事,子颜亦是感叹勉稚幸运,父亲和祖父都甚为痛他。 李勉稚一脸苦涩,说如今困在这边还不知何时能解脱,子颜道:“我先带你们一家回祗项去,待这边战事平息,解决了范启国,再去解救那些伙计,也为时不晚。” 勉稚是长叹一声:“我们要是回了朴州老家又要一无所有了。” “我哪里会让你回去李家坳,你随着我进京就是。我神宫中原来用的礼部之人也众多,若不嫌弃跟着他们也能在神宫里面当个值。” “要说去神宫任职,还不如继续伺候你。” 李勉稚轻声说道。 子颜笑笑没敢接话,如今在泾阳神宫伺候他的都是皇帝派去的内官:“你若还想念书,不如跟着我去静涵学苑。” 静涵学苑是祗项国顶级学府,倒是不招收皇亲国戚,而是国中之才,那里出来之人都是如今国中栋梁。“子颜你的好意我领了,可那边不是随便谁都能进,哪怕你是神守,在陛下面前也说一不二。我可没那么好的命。” “瞧你,怎么变得这么胆小了。” 子颜笑着打趣。 李勉稚苦笑两声,催着子颜早点睡去。熄了灯子颜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想着李道胜的话,普通人家父子虽意见不同,可到了生死关头总是一家,谁像自己那般。怪不得自己老是念着祗项皇帝,想必是早把陛下当成父亲一般。陛下也是奇怪,明明已经有四个儿子,怎么就喜欢偏偏宠着自己一个! 到了半夜子颜也没睡着,可他听见勉稚轻轻唤了自己几声,子颜也没回答,不知勉稚要干嘛。黑暗中就见勉稚从他榻上起了身,蹑手蹑脚出了房门。起初子颜也没在意,可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隐隐约约有人说话,还夹杂着脚步声。子颜顿感不安。 突然间门外火光大作,一片吵嚷之声,子颜立即坐起身来,自己顺手就想摸放在床头的君临剑,发现剑已经早被人拿走。 等有人举着火把冲进屋内之时,子颜用法术瞬间将桌上相王鼎变到手上,进门的是几个凶相大汉,一看就是到了仙师级别。那几个拿着刀剑对着子颜,可自己神力只是在恢复中,见进了屋子几个人已经把此塞得满满当当,也不知这来的有多少人。 “难道是李勉稚与象城联络时泄露了消息?可他刚才匆匆跑出去又是怎么回事?难道……” 子颜心中刚泛起一... “袁騖!” 门外真就进来了这闻一教教尊,此人驾驭武神神力非同一般,远远超过了他们闻一教教首元尊。袁騖进门看见子颜正坐在床上,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瞬间看穿了子颜的伤势:“啧啧,瞧你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本来还想着与你好好切磋一番,不过嘛,我还真有点忌惮她。” 说着,他扬了扬手中的剑,指向子颜左手上的蘅焰。 子颜一见他拿的是君临剑,顿时明白了勉稚出卖了他。“覃子颜,我见你脸上怒气,想是看出了是谁将你藏在此处说出来了吧。我们到函玉宫没找着你,元尊说你定是凭着相王鼎逃到七十二处奇境所在。你看还没等我们的人找到这里,你们祗项国的同胞可就自己跑到象城这边来报告了。” 说完,示意部下带进一人,子颜一看倒是吓得,袁騖的下属把李勉稚抓了进来,短短时间,勉稚已经给他们打了一顿,如今脸上尽是鲜血,面目全非。“神守不要担心啊,出卖你的没有好下扬!” “勉稚,你可没事。”子颜叫他。只听李勉稚声音微弱:“子颜对不起,我只是想救我爹!” “你爹不是在象城救人吗?难道也给他们抓走了?”子颜问道。 袁騖一边狂笑:“哎呀,你这个神守真是好骗。他爹明明是出卖了自己家伙计去给象王做奴隶,因而也被押在那边,他骗你说什么?去那边救人?” 李勉稚强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不是这样,我爹是为了我和爷爷能在这边才这样做的,他不是坏人。” 袁騖见子颜从床上站起身来,上次在飞金矿下面子颜也是这样一言不发,要和他一决胜负,他此时看见子颜的床上还放着那枚相王鼎:“你是疯了吗,就这个人你还想救他?”说着用君临剑一指旁边李勉稚。 “那又怎么样?” “就算今日你幸运,开启了蘅焰,可你体内玄武神力如今是不堪一击,如何和我一战,”袁騖笑了,“唉,你们都还是小孩,不懂厉害关系。你以为我也当珍惜你这个神守吗?我只珍惜这个能杀掉你的机会!今日没有炙天神守相帮,我看你怎么办!” “来吧,我从来不觉着我这个玄武神守的命比别人珍贵,或许我活着能救得更多的人,可如今我连一个人都救不了,何谈更多的人!” “就是这个出卖你的人吗?来啊,把老的也给我拖进来。”袁騖属下听了这话,又从外面把老人也拖了进来。 李勉稚见了爷爷,看老人早已奄奄一息,想是这闻一教残忍,定也不会放过他父亲,如今他哭到:“子颜,不要管我们,快用相王鼎逃走!” “袁騖,你说我们都是小孩,都存着幻想,想必你也有过这个年纪,有过相救世人的冲动。我不会逃走,我今日要是死了,你记着,你们闻一教口口声声要拯救世人,却对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痛下杀手,他们又有什么过错?” 袁騖一声叹息:“怪不得相王选了你去神试?看来今日我不成全你不行了!” 袁騖将君临剑递给了子颜,叫弟子拿过自己的剑:“玄武神守,那我今日就请教你玄武神力了!” “好,”子颜刚想用玄武神力开启这君临剑,不想触动了胸前伤口,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子颜用衣袖擦擦嘴角,不好意思地说,“今天真的是天要亡我了,教尊大人,我猜你出自炙天神宫吧。要是我死了,你叫清欢来收我!” 袁騖听了一脸难看,不过不再犹豫,提了剑上去:“覃子颜非是我要杀你,大局面前容不得人来犹豫!” “既然知道世间还不只是人,你怎么敢杀他!” 屋内空气猛地一震,凭空腾起一团熊熊火焰。那火焰耀眼夺目,强烈的光芒刺得众人纷纷紧闭双眼。 等众人再次睁开眼时,只见屋中赫然出现一个火红色的人影。此人周身散发着璀璨光芒,宛如烈日降临,光芒所及之处,让人不敢直视。那光芒带着一股强大而威严的气势,瞬间将整个屋子笼罩其中。 看清那影子的瞬间,袁騖脸色骤变:“炎阙神君!” 子颜过去所见炎阙神君只是在籍安上睡着之时梦见,从未真实见过神君本人,就见这位神君身形、年纪都应和自己师父相仿,大红色长及曳地的袍服,细看应该是绣着黑色凤鸟纹,头上金冠是朱雀神兽。可奇怪的是,无论子颜如何努力,都无法看清神君的面容。 炎阙神君目光落在子颜身上,缓缓开口:“真是长大了!” 那语气不似感叹,反倒带着几分责怪之意。 炎阙神君不再理会屋中袁騖等人,而是指着地上李勉稚对子颜说:“此人出卖了你,你何必为了救他留在此处?”子颜回答:“他为家人而已,不需责怪。” “他家人的性命怎能与你相提并论?” “君上不懂吗?在他心中,他父亲的命自然比我重要?”子颜本就极其厌恶这个炎阙神君,知道神君来救他也只是不可不为,“譬如君上,您来救我,也只不过在您心中我的命对你们重要罢了。” “你说什么?!”炎阙神君显然是给子颜激怒了,过了一会儿,缓缓说:“是啊,我忘了,你没有家人,因此才羡慕人家的吧。” 炎阙神君见子颜眼中已泛了红,还是继续:“人家可是为了救他父亲,你呢,是不是巴不得他来杀了你。”子颜黯然道:“是,最好你们早点杀了我就是。” 炎阙神君“哼”了一声,就朝着李勉稚和他祖父看了一眼,刹那间,两人双眼一闭,没了气息。神君冷冷道:“玄武神守,你今日记住,他们两个死去是因为你。你在这个位置上成了年,杀伐不果断,迟早害死更多周围的人!” 第14章 患失亦有得 炎阙神君仿佛才想起还有闻一教的人在,微微抬起头,瞥了他们一眼:“滚!”袁騖究竟是识时务,立即带了下属连滚带爬,逃出了这间小屋。 此时,屋内只剩下子颜和炎阙神君。子颜缓缓走到李勉稚身旁,蹲下身,轻轻握住他的左手,只觉那身体逐渐变得冰冷起来。勉稚死时双眼未闭,子颜伸出手,颤抖着为他合上双眼。 “你哭够了没有?” 炎阙神君的声音冷冷传来。 子颜站起身,转过身,眼神中满是愤慨,盯着炎阙神君,仿佛完全忘记了眼前神君刚刚救了自己性命。随着心中燃起的愤怒,他体内玄武神力竟也逐渐增强,那冰蓝色光芒再次从他体内缓缓升腾而起。 炎阙神君见状,冷笑一声:“怎么,刚才闻一教的人没让你振作起来,见到我反倒像是活过来了?” “君上,您也希望我恨您吗?” 子颜问道。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只有恨,才是最强大的力量。” 子颜才知道原来炎阙神君和那个人一样,要他活着时刻记着仇恨。不过,自己刚才一冲动又把寻找师父之事抛之脑后了,一心求死,怎么想也是自己不是,于是只能流着泪,强忍着道:“我明白了,今日多谢君上来救我。我太自私,刚才又一时忘了师父的事。不过君上既然能来救我,想必也会去救我师父。请问君上,我师父现在究竟在哪里?” 炎阙神君看着子颜那可怜的模样,不由想伸出手去扶住他,可刚抬起手来,又是硬生生把手放了下来,听得出他和子颜说话也是在克制着自己:“御珩没事,你不必担心,等他事情了结,自会回来见你。你那个伤如今怎么样了?” “有君上如此相护,您勿需担心。”子颜以前就知道炎阙神君和师父关系不一般,可也没想到竟熟稔到以此相称。 哪知这炎阙神君看着他,似是把他这几日之事看了个透:“你过神试时还能念着自己来路,还算不错。就是遇到那个胡铭音,怎么可以一点戒心都没有。都不知道御珩这些年是怎么教你的?” “君上以为我选了来路是为了您和‘他’不成?不管您怎么说我师父,我这辈子唯一感激之事,就是他让我做了玄武神守。” 炎阙神君听了这话,明显又动了怒,可那边子颜怎么也看不清楚他的面目。炎阙神君回道:“你口口声声感激御珩让你继承了玄武神力,可他那神力护着你,也没什么用,哪里比得上它?” 话音刚落,炎阙神君随手一指,子颜体内的朱雀之心瞬间被唤醒。神君冷冷道:“你以为这颗心仅仅是用来稳定你心智的?别忘了,这世间唯有凤凰才能涅槃重生!” 刹那间,子颜体内爆发出耀眼的火红光芒,光芒之盛,瞬间盖过了周围的一切。子颜能清晰地感觉到,朱雀神兽那强大的力量正在全力修复自己。 此时他又是一阵眩晕,昏厥了过去。 子颜悠悠转醒,发觉自己正躺在小屋床上。透过窗户,日光照了进来,想是和刚才过了没多久。他起身时发现自己已恢复了一切,两个神力都已经回来。再见左手腕上蘅焰如今还在,也不再象之前那样透着恐慌。 看自己身上,原先穿着的勉稚的棉布衣物怎么又变成了锦缎衣物,胸口的伤已经愈合,就只剩了条疤痕。屋内,勉稚和他祖父的尸体早已不见,桌上放着君临剑和相王鼎。 他起身后到了屋外,发现院中早已不见其他人,院子中间多了两个坟,黄土堆起,子颜不知这炎阙神君何意。他心中愧疚难安,用神法给他们祖孙刻了两个墓碑,悼念了他们一番才肯离去。 推开这边小院的院门刹那间,眼前光芒一闪,他已出了奇境,回到了相王庙的大殿之中。外面虽然是白天,还是寒风凛冽刺骨,子颜看到这面前却有个大鼎,如李道胜所言,刻着“相王鼎”三个字。 泾阳皇宫勤愍殿锦煦帝端木暇悟刚打发了宰相等人出去,适才西线急报:十日前,西威军在平州大营突遭戍擎国腾文礼率领的大军猛烈攻击。这一战,西威军节节败退,无奈之下,只能退入后方鬼王谷。 神守子颜失踪也有日子了,这玄武神力不在军中,锦煦帝总是担心得不得了。一旁总管范黎见了,也是劝说陛下,这边玄武神宫门口子颜点着的那神灯还亮着,他必然是没有出事。 范黎见陛下又想起子颜来,就趁机问道:“陛下,这主衣局给神守准备的衣物可是还要送过去吗?” “你这是什么话,做好了自然要快点送过去。去的时候才带了三个月衣物,这不只能穿到二月吗?难道如今人儿不见了,就不回来了吗?” “陛下,还有一事…” “快说!”每次范黎这样欲言又止,锦煦帝也是嫌烦。 “上次您在全国急招做素菜的厨子,说是要他们进宫来做素斋。如今老奴这边好不容易凑了二十名厨子,可现在皇宫中每日哪里用做那么多素菜啊。”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让他们跟着主衣局的人一起去平洲伺候子颜就是,就这点小事还要来烦我。” “可陛下,这事根由老奴都忘了,不知怎么回事情,这半个月,老奴像掉了魂似的,好些事情都是莫名其妙,根本想不出所以。大概老奴太老了,不再适合伺候陛下呢。” “胡说,朕最近也是如此,有些事情缘由实在是难以猜测,你叫齐临清和于炳都看看,是否是有法术作祟。还有于炳那里,终于肯告诉朕,子颜是去的象城,可大半个月了音讯全无。” 端木暇悟心中一直犯疑,想是自己大概以前一直是宠极了这个神守,平日皇宫中日常怎么都是围着此人。如今,子颜离京两个月了,自己对他竟有些模糊。看着子颜写来的信件,内容断断续续,纸上还时不时出现奇怪的空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平州牧言明硻正和幕僚商议鬼王谷之战事,如今西威军之首秋清河在渠境主营那边陷入困境,而西威军副统帅温雷以及京中过来的赵立魏两支大军还在平州城外等着动向。这边拿主意那人失踪了快一个月了,言明硻如今也撑不住了,每日向京中报告。 正说着这神守子颜,府衙大厅突显一阵冰冷光芒,就见凭空出现一道蓝色通道,倏然间,他就出现在众人面前。言明硻一见子颜,穿着绯缎深衣,左手握着白玉长剑。只是,与之前相比,子颜明显消瘦了许多,脸颊略显苍白。 “拜见神守!”子颜刚回这里,就又见厅中数十人顿首在地。子颜一想,对啊,我这神守如今还是“如朕亲临”。 “言大人,今日是什么日子?”子颜见言明硻不解之色,“我问今日是几月几日?” “启禀神守,今日是二月初三。”言明硻跪着回答。 子颜一抬手,示意屋中众人起身离去,他只留了言明硻在大厅说话。言明硻望着子颜,难掩激动之色:“神守不知,您正月初一离开此处后才没几日,对面起州戍擎国大军就开始进攻,如今已经打到我们西威军主营中。秋将军无奈,几日前率部退入了鬼王谷。” “什么?我感觉自己才离开了不到半月,如今竟已到二月了?”子颜匆忙把自己经历说了一番,就问言明硻这仗怎么会败得这么快。 言明硻先问了子颜伤势是否痊愈,确认子颜安然无恙后,才摇头叹气:“我方主营中必定藏有奸细。前半个月,双方还打得难解难分。我与秋将军通信时,都判断腾文礼只是佯装进攻,其主力极有可能偷偷谋划进攻范启国。没想到,腾文礼突然全力出击,他的主力联合林国军队,从林国边境借道到了起州,将我们的西威军逼进了鬼王谷。” “那我三师兄呢,是不是一开始就去帮秋将军?” “是,神宫之人从戍擎国入侵就去那边支援了,可是对面炙天神宫的仙师也在。两边实力相当,僵持不下。我们退入鬼王谷后,耀锐说要去支援师父,就把府衙中留着的法师一起带走了。如今温将军带人守着这平州城,赵将军的人还在城外重新布防。” 子颜心想奇怪,腾文礼是要灭了这边西威军的主力吗?等戍擎和自己这边两败俱伤,岂不是给了雷象王可乘之机,去秋壑争夺霸权?他自己原来想在战前和腾文礼见上一面,问他究竟意欲何为,可如今计划落空。既然双方实力相当,对方又有炙天神宫相助,难道这战对方还要派出唐清欢来和自己敌对不成? 言明硻见子颜脸色逐渐沉下,想是子颜如今也知道事态严重,可自己方神守出去寻找神君无果不算,还受过重伤。不过言明硻毕竟是有大担当之人,他道:“神守莫慌,我已差人通知温、赵两位将军您回府了,想必他们会马上赶过来。战事还是要听他们。我见您神色不好,想是这段日子在外吃苦,要不您先回房休整一下,等他们过来再说。” 子颜无法只能点头,言明硻又说:“耀锐带了神宫所有人过去,您那边伺候的,他也没留下,我叫人到您房中去伺候您。”子颜也不想多费力气,就点头答应。 子颜回房前突然问道:“那边叫渠境,可是有相王庙在?”言明硻说马上着人去问。 言明硻领着子颜,穿过迂回曲折的长廊,回到他曾经居住的院子。刚一踏入,院子里忙碌的仆役们纷纷退出。言明硻亲自帮子颜开了卧房的门,就见里面似乎似乎刚刚打扫过,就是暖盆也已放好。言明硻说:“神守,耀锐走了大约也有快十天了,就是这边神庙里还留着几名法师,靠他们每日联络。” “我三师兄可有消息过来,说那边究竟怎样了?” 言明硻叹口气道:“遥宁子没正面说,他就说是炙天神守大约已经在对方营中。”听了这话,子颜果然变了面色,他不知唐清欢这是什么意思。这边都知道原来这扬战事就是炙天神宫和腾文礼谋划,要去范启国消灭这闻一教隐患,才叫来了祗项国和玄武神宫过来,怎么还有腾文礼真的打了过来,炙天神守还待在他营中帮忙一事。 言明硻劝子颜先换身衣物洗漱,再好好休息,等下将军们过来还要议事,说完便离了子颜卧房。 子颜见自己房中陈设还是和以前一般,想是耀锐走时关照弟子给他整理过了。如今自己带的秀皇化成的簪子已经被胡铭音骗走,子颜走到桌前,就见日常所戴冠冕都在,桌上匣子中,还有他这次随身带着的神君的乌木簪子。那簪子能预知将来,如果那日在奇境中定是能预警玄武神君是元尊所扮。子颜就把这簪子拿了出来。 再见自己榻上,怎么还摆着一套正红色袍子,这大约是新年那日子颜穿过换下。子颜甚觉奇怪,自己平日从不穿大红衣物,那日怎么会穿了这套?再看那套衣物旁边放着自己那个机巧匣子,子颜知道这是耀锐故意留着。想必陛下那边还有信件过来。 打开一瞧,这信件确实到了十天之前,自己走了陛下这边写的信终是没断过。陛下写道“卿如见此信,必是已经回来,边关数十万人性命系于汝身,何故随意离去。”信里话语就如同教训儿子一般,子颜读了也未生气,耀锐不在,也无法给陛下回信,反正刚才已经和京里神宫联络,陛下总会知道他回来之事。 可自己想想总是觉着不对,又想看看陛下以前写得那些信,可如今都不在自己房中,那是自己藏到哪里去了? 正想着这事,门口突然听见一女子声音,问他:“神守可在,言韵可能进来?” 子颜突然想起言明硻夫人带了二子去年回京照顾待产的大女儿去了,如今这边府里据说就留了幼女操持家事。难道是言大人安排她来照料自己? 子颜整理衣衫,站起来答应:“言姑娘,请进。”就见门口进来了一红衣少女,身姿婀娜,面容与言明硻有七分相似。少女身后跟着几名仆役和侍女,一见到子颜,少女立刻带着众人整齐地跪地行礼:“言韵见过神守大人,爹爹吩咐我带些人来,在这院中伺候您。” 子颜连忙请言姑娘起身,他记得言姑娘应是比他小上一岁。 言韵说话倒是落落大方,她道:“爹爹说神守回来了,可院子中伺候的人都去了前线,因而让我这边派些人过来。刚才我已叫了人来打扫这边,如今后面已经备了热水给神守沐浴。我这边也就厨房给神守备了素食,等您出来便能用了。”说着话,示意身后侍女端过茶点。 子颜回想起半夜遭遇李勉稚背叛一事,之后又历经诸多变故,此刻经言韵提醒,才发觉自己早已饥肠辘辘。见言韵叫侍女准备的都是素... “那今日神守戴什么冠呢?” 子颜指指桌上墨玉簪子道:“如今就只用神君的簪子。”言韵点头,示意侍女找出可以配着的衣物和饰品。几个小侍女看着神守屋子里堆积如山的衣物和饰物,想是这个神守怎么比女子还会打扮,但见子颜相貌,觉着神守长成这样,皇帝如此宠爱也无可厚非。反倒是子颜在那边更衣,给她们笑得红了脸,只能快快去后面浴室里面,不敢再面对她们。 子颜换了浅蓝缠枝纹宽衫,双袖宽敞,让他倍感舒适。回想起函玉宫的那扬劫难,历经生死考验后,此刻能在这里停歇,他内心涌起一丝舒心。他想到,言韵看似年纪轻轻,却十分善解人意,定是知晓如何宽慰他人。 可言韵对他的态度,不像那流珠师姐,句句话都捧着自己,唯恐自己有一丝不悦。相比之下,言韵的态度不卑不亢,这反倒让子颜心中失落。 他到了卧房,言韵就叫侍女来给他梳头,子颜见桌上摆着的墨玉簪子,言韵不知哪里找出了他的墨玉牌。言韵叫侍女将墨玉给他挂在腰间玉带之上,子颜想起那玉牌来历,知道是墨宪留给他的。正念着墨宪应是跟赵立魏在城外营地,外面来报:“延东侯到。” 子颜匆忙整好衣物,和言韵一起到了外间。那里,言韵已让人上了午膳。子颜还没到桌边,就看见墨宪大步从门外迈进,一边走一边大声说道:“你终于回来了,太好了,没有出事!” 子颜见到墨宪,同样激动不已:“学长可好,听闻打起来也有几日了,不知你可安好?”墨宪低头看见子颜腰中玉牌,就说道:“怎么?是想陛下了,可有和他报了平安?” 子颜才想起另一块玉牌是在陛下身上,他点头道:“我也甚想陛下,一出那险境就和大师兄说了。” 第15章 帐中人梦觉 言韵示意桌上饭菜,墨宪才想到子颜刚出险境,前些日子定是没好好吃过,这便叫子颜先吃饭,再与他说话。子颜吃着,听着墨宪和言韵在说城南军营之事,原来西威军主力虽然陷于鬼王谷,但这边温雷早带了府兵重新布防,而赵立魏带的十万人,他们早就另有计划。 墨宪进来前也见过了言明硻,他知道子颜前些日子遭遇,便和言姑娘说,这扬战事最可疑的就是范启国,因而赵将军和他早就做好北去偷袭范启国之事。子颜听了觉着甚奇,停下筷箸来。 墨宪和他本有默契,于是就说:“鬼王谷之事,我知道腾文礼意欲何为,这才离开赵将军他们,先进来和你说。” 见子颜不解,墨宪道:“你道我大哥十六年前到平州只是来巡查的吗?”子颜是来这边路上遇到十六年前延东君墨麒救过的玉匠,才得到这块墨玉牌,因而早知道墨麒当年曾奉旨到平州。 墨宪说此事也没避着言韵,只是叫言韵把下人遣了出去:“我大哥到此,是送一人去鬼王谷那里。如今腾文礼急着的便是找此人。” “难道是陛下叫他送的吗?” “奉旨行事,不是陛下是谁?你真以为只有京中宰相是陛下的老师?” 宰相黄宗只收过端木暇悟和尚书令东熙湖为学生,子颜进京后没多久,锦煦帝又让子颜入了黄宗的门。满朝堂都知道,锦煦帝只是要神守听从自己和宰相的话,否则神守这边又有神权又有法术,真等子颜长大了,如何才能约束他。 可墨宪说帝师还有他人,这事子颜从前从未想过,他只知黄宗为帝师也是因为他是锦煦帝的表舅而已。子颜想,对啊,锦煦帝之才远远高于宰相,说他另有老师也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关腾文礼何事。 墨宪身子微微前倾,脸上带着几分神秘:“我们在静涵学苑学的那些治理之道是用来做臣子的,你可有想过也有帝王之道?” 看着子颜一脸迷惑,墨宪叹气:“你常年待在神宫,哪能了解这些门道。就是夫子平日也只研究如何识人,可到了朝堂用人没有帝王的终极之道,如何行?” “那真有人会懂这些?” “那帝王之术的传人齐垣庄当年看中的可不是我们陛下,人家先看中的是这个腾文礼。” 子颜顿时恍然大悟,想是如今腾文礼的长子做了戍擎的太子,他定是要急着寻了此人回去:“不过既然传承了我们陛下,那腾文礼何必再去找他。” “我又不识得此人,我也是以前听我大哥讲起。这人多年前就到了泾阳,被太后之父寻到,这才拜托他教授我们陛下。当年陛下在戍南军中,此人也是随着。到了陛下回泾阳登基,才功成身退,让我大哥送他回乡。” 两人说得起劲,那边言韵倒是不好奇这事,她转身到门外去,端了几瓶梅花进来。子颜见那几支红梅像是就是自己院中采撷,他才知这言韵心细,自己屋中原来就摆着几个梅瓶,这几日没人,瓶中梅枝早就枯萎。 子颜眼神随着言韵,看她把这几瓶梅花放在屋中各处。子颜再低头看桌上上的午膳,各个都是素菜,也因为冬季没有当季新鲜之物,可层层叠叠的盘子小菜竟然有十几个,虽然都是腌菜,可也看的出花了心思,桌上素油的点心也有十来个,就连不同风味熬的粥也有好几份。子颜心下有些得意,刚抬起头,就迎上了墨宪似笑非笑的目光。 墨宪见言韵又要出去,就问她要去何处,言韵答道:“墨叔叔,我见神守吃了差不多了,爹爹关照要郎中来给神守把脉,我这就出去请郎中进来。” 墨宪也是跟着费夫子,和言明硻一样,因而言韵叫他叔叔。言韵刚出去,墨宪笑着和子颜道:“言姑娘不错吧,你不知道,言大人当年在泾阳非但是才子,还是泾阳有名的美男子呢。言夫人出自世家,父兄都有爵位。言夫人回京去了,这边就有这二姑娘当家,怎么样,不错吧。言大人叫她来照顾你,不知怎么说呢。”子颜瞪了他一眼:“如今这个战况,学长还有空说这种事情。” “唉,是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边事情能完,我可回京城去成亲。子颜,这事就靠着你了,你和那炙天神守熟,腾文礼要拐了齐垣庄回去那便让他们回去,我们又不是陛下,还要想着这帝王术不能外传。” “学长,我知道你意思,可其中之事终有蹊跷,为什么非要大动干戈发动战争?平常派些人去绑架不就行了?还有这鬼王谷我也去过,那边应是无人居住,这齐垣庄怎么会在那处?” 墨宪摇头,自己只听墨麒说过,送了齐垣庄到了平州城内,齐垣庄便自己告辞说是去鬼王谷。 说着只见言韵带了郎中进来看子颜。子颜的伤其实早已无大碍,但郎中说,子颜这些日子饮食和睡眠都不好,又曾身受重伤,还是需要调理,说完就和言韵出去开方子熬药。子颜见午膳已了,就和墨宪出去见军中将领。 当日很晚,言明硻送子颜回了院中。仆役刚帮子颜换了纯白的睡衣,言韵又亲自端来了汤药要子颜饮下。子颜一闻那味道就皱上眉头,平日里他最讨厌喝药。可这剂汤药是言姑娘端过来的,怎么也要逼着自己喝下。言韵见他神色,等他喝完了就笑了出来:“听说神守在京时还去杀过玄武神兽,怎么还怕喝药?” 子颜以前只有在覃家牧扬时才有养母照顾,在神宫和皇宫中哪里和女子有过接触。言韵这样问,让他脸颊发烫,低下头,不敢回应。言韵性格爽朗,与小心翼翼的子颜截然不同。见子颜喝完药,她又像哄小孩似的,拿出一罐蜜饯。 言韵又问他:“我听爹爹说神守明日便要去战扬,不知明日神守要换哪套衣衫?” 子颜道:“言姑娘客气,你帮忙找套窄袖的就行。明日我去那边还是要用乌木簪子,那个护腕也需带着。墨玉牌就麻烦姑娘收起来吧。” 言韵见子颜到书桌那边去翻看册子,就和侍女一起又到了子颜衣柜那里找起了衣物。言韵见柜子里除了室内穿的各式袍子,外衣倒是都是各种夹棉的大氅,如今外面天寒地冻,连件皮毛的衣服都没有。言韵突然想起这个神守只吃素食,就明白他定是不喜欢皮毛。 挑了半天,才理出一套银灰色云锦小袖深衣,配上他现在穿着的白色龙绡里衣正好,外面还有一件银缎丝绵袄。 言韵一边整理衣物,一边暗自感叹,皇帝对这个神守当真是宠爱至极。衣柜里所有外衣,都不厌其烦地绣着皇帝专用的十二章纹,就连深衣和长袍,也大多以此为装饰。好在这件银灰色深衣比较特别,只绣了一只麒麟。一箱子用的腰带皆是玉制,言韵叫侍女开了另外一箱,一看全部是黄金的,总算在箱子底部找到一条黑色缂丝银线编织园林图案的腰带。她把东西拿齐了便让侍女呈给子颜一看。 子颜瞬间领会了言韵的心意,他刚痊愈不久,言韵特意挑选了轻便的腰带,这份贴心让他生出感激,看着言姑娘。 此时,言韵正坐在一旁,剥着桌上茶点中的坚果。她留意到,子颜虽时不时喝茶,茶点却丝毫未动,心想这个人平日里肯定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这种小事都不曾自己动手。一抬头,迎上子颜感激的目光,言韵并未感到难为情。言明硻为官清廉,府中一直节俭,看到子颜这般做派,言韵心里难免有些不满,暗自嘀咕,这个神守在泾阳不知被皇帝惯成了什么样子,竟如此娇气。 子颜刚想开口说话,言韵却先一步发问:“神守,您桌上那护腕也是神物吗?怎么白日里见它还是绿色,如今放在乌木簪子边上,它就变成黑色的了?” 子颜就说起了蘅焰的来历,言韵好奇问了不少夭媞族的事情,话题又转回了子颜那个相王鼎上。子颜道:“那相王鼎虽说也是夭媞族的,却能引领人前往有其他相王鼎的地方。明日我就要用它去鬼王谷的相王庙。” “神守才刚伤愈,此去总是危险,必当小心一些。” “言姑娘不必担心,这神君的簪子能预知危险,另外如今武神之剑虽是不在,可面对戍擎国和炙天神宫之人,蘅焰当能用之无虞。再说,我神宫弟子早已在谷中,去了总是有自己人在呢。” “那神守不早点歇息,还在翻看什么?” “离京前,陛下把有关这边风俗历史的册子叫人给我带了过来,可是帝王术的事情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午间你也听延东候所言,想来有这样重要的人物是平州当地的,可为什么这册子里面却没有记载呢?” “神守也说是帝王术了,陛下怎么可能告诉您?我听爹爹说过,京城学苑中教的只是臣子之学,早就有圣人专门研习帝王之术,可那是皇帝的秘术,怎么会轻易让我们知晓。” 子颜也是点头同意,想大约陛下不知腾文礼会为了此人进攻鬼王谷,既然现在不能明说,那也就没必要告知陛下了。言韵见时间不早了,便催促子颜早些上床休息。 子颜上床时也不见言韵避讳自己,又想起了昨日晚间李勉稚还在自己身边,如今却已阴阳两隔,心中一阵悲戚,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悲伤之色。言韵精通人情世故,猜出子颜所想,安慰了他一番,才哄了他肯闭眼睡觉。 子颜等言韵出去后才敢睡着。先前待在李勉稚那边到底简陋,如今待在自己屋里,这床榻上金丝帐、神锦被,枕褥柔软,他即刻就睡了去。梦中回到了相王殿里面,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在那边忘记过什么。再见殿中那个“珍来轩”,子颜听见里面那个人寻着自己声音就要追了出来。子颜一慌,就要逃走,哪知开门出来的竟然是炎阙神君。 可梦里怎么还是看不清他的面容,子颜心中也越来越怕,不由大叫着“师父”。还好抬头看见玄武神君正在远处等着他,自己拼命跑了过去,还没到颜御珩面前,自个儿惊醒了过来,身上早吓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夜还深,四下一片静谧。子颜从惊梦中醒来,心还在 “砰砰” 直跳。借着屋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他不经意间瞥见那套正红色的服饰,静静地搁在自己脚边的位置。 一瞬间,他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总觉得这套衣服与自己在相王殿中忘却的那件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无论怎么绞尽脑汁,依然毫无头绪。 时光流逝,但觉外面已经逐渐亮了起来。 子颜惊醒那时,泾阳皇宫寝殿中暇悟也正好被惊醒,他同样梦到了炎阙神君。梦里那个神君就在自己床榻边这样瞧着自己,想是要把他看穿。“君上意欲何为?”他问炎阙神君,看着眼前的神君,记忆中自己一定见过的。 炎阙神君并未开口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那神情仿佛在确认着什么重要的事情。就在暇悟满心疑惑之时,终于听到神君低沉地说了句:“嗯,忘了便好。” “忘了,自己忘了什么?” 醒来后的暇悟百思不得其解。 他又想起了午间于炳前来禀报子颜平安的消息,算是刚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又想到子颜即将前往鬼王谷,自己的秘密大约是就要暴露。 这可是和今日的梦有关? 早膳的时候言明硻也在子颜旁边陪着,他听女儿说子颜情绪低落,深怕他这次再入险境还是会误了判断。他见子颜心不在焉地吃着,也不和他说话,于是心中着急,刚想开口,子颜却先说道:“言大人可否借张琴与我?” 第16章 七弦唤知音 子颜苦笑道:“前几日在勉稚那里,他说好几年藏在奇境里面,连张琴也找不到。我才答应到了京城一定亲自为他演奏一曲,如今我要去鬼王谷还不知能不能回来呢,这事我要先做掉。” “你这个人,真是说你什么好,这边平州之战以你为首,怎么行事如女子一般。”墨宪刚说到这里,就见言姑娘瞪着他。墨宪心道,别说女子,就是连十几岁的小姑娘都不如。 子颜没有理睬他,到琴台那里跪坐下来,今日他要弹奏的是神宫里遗留下来的古谱“止息”。旋律慷慨,悲郁浩然,琴曲里似有戈矛纵横,怨恨凄惨犹如冥幽鬼神之声。 子颜操琴之时,想到勉稚为救父亲出卖自己又有何辜,百姓卷入战祸为保家人性命又有何罪。说到底无非只是君王的野心作祟,端木暇悟、腾文礼、胡定音甚至那个人,他们又有何分别! 他想到此处,再也控制不住,将玄武神力贯注在琴曲中,顿时一种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激荡在这平州城上空。平州城中百姓原来因为就要大战,活的甚是惶恐,如今听到府衙那飘来的慷慨顿挫之音,实是给他们以勇气,就如同是神守亲自向他们保证这战祸定不会祸及他们! 一曲终了,余音散尽,子颜泪水滑落脸颊,他想到六岁时第一次见到玄武神君。师父问他,可知神守是何意义,子颜摇头。神君说:“神守之责,不是要你守护神力,而是要你去庇佑苍生,护佑每一个身处危难之人!” 言明硻久浸音律之道,子颜一曲“止息”,其中蕴含的悲愤与忧思,他听得真真切切。待子颜琴音落定,言明硻上前一步,恭敬相问。子颜说,当年四神立国,就希望百姓太太平平安享日子,哪里想到有些人全然不顾他人死活,为了一己私利挑起战火。 言明硻也道,他治理这边也是希望百姓安居乐业,只有百姓富足了,才能真正去追求道德学问。子颜由此也想起了自己文试时曾做过的文章。 等子颜从琴台站起时,言明硻给子颜跪了下来,深深一揖:“我如今才知神守是何样的人,才明白为何夫子让我听从神守。明硻此生定不负神守!”言明硻如此说话,这墨宪顿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学着言明硻给子颜跪下如是说了一番。 子颜给他们俩说的不好意思,连忙上前扶起他们:“言大人、学长,莫要客气。我得师父教诲,自是把人命放在首位。” 子颜心中暗想,亏的是玄武神君教导的自己,要是换了炎阙神君不知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可是奇怪的事情是,那个人怎么会叫自己跑到玄武神宫来做这个玄武神守呢,他也不怕玄武神君“教坏了”自己? 这屋中几人话说得真情实意,就连一边言韵也对子颜刮目相看,相较于昨日那个事事娇惯的神守,此刻子颜谈吐间流露出的担当令她大为改观。 话说完了,子颜正欲和他们告辞去鬼王谷,就听门口来人,子颜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一白衣少年,身形修长,却体态健硕,高鼻深目,他周身散发的英气,与子颜之柔美精致截然不同,一个如炽热骄阳,一个似温润月光。 子颜以前见他总是穿着一件深色袍服,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唐清欢穿着绸缎衣物出现。子颜激动,刚想叫他,突然想到自己去鬼王谷不是就为了和炙天神宫一战吗? 如今这炙天神守候在了这里门口,不知又想干什么? 子颜犹豫间,唐清欢走了进来,这是第一次子颜感到他的神守气扬。言明硻和墨宪不明来者身份,但仅凭这强大的气扬,便断定他来自神宫。二人满心疑惑,目光在子颜和唐清欢之间来回扫视。 子颜带了清欢到里屋说话,唐清欢只是问了子颜这几日遭遇。子颜也才知道原来炙天大神并没有将武神之力和函玉宫的秘密,留下记忆给他后世知晓。因而三十年前,突然出现的胡铭音说自己是武神转世才让炙天神宫如此震惊。 子颜倒想和清欢像以前一样仔细商议此事,哪知唐清欢只是问他怎么给胡铭音重伤的。原来腾文礼带军去起州前,曾到象城和雷象王见面,当时胡定音还信誓旦旦,说大家都是炙天大神的后裔,早该联合起来对付祗项,因而允许炙天神宫之人留在象城。所以闻一教在范启国搜捕子颜之事才让清欢立即知晓了。 唐清欢看看子颜:“你如今伤好我就安心了,你今日要去鬼王谷,想必我们很快就又能见面。” “那我们就是敌人了吗?”子颜一想,如今炙天神宫在鬼王谷帮着腾文礼和自己军队在大战,不由心里咯噔一下。他到了泾阳也算认识不少人,其中也有与他交好的,譬如延东侯。但墨宪比子颜大了近十岁,真正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又投契的也只有这个朋友。 又听唐清欢继续说道:“腾家主力绕道南边林国才到了这里,进攻你们西威军主营时,却没料到,你们的主力竟提前埋伏在了鬼王谷。眼下他们看似败退至此,实则是你们佯装失利,设下的诱敌之计。” “可还是腾文礼进攻我们平州主营在先。” “子颜,这边进攻之事另有缘由,你不要想的太多,两国交战也是常事,可兵家权谋,虚虚实实,高深莫测。你不要那么天真,秋壑这边浩浩荡荡派了十几万人过来,不会一无所获回去。” 说到此处,两人一阵黯然,虽相识已久,自一开始便清楚彼此所属阵营不同,所走道路各异。本以为相处下来情谊能消弭些隔阂,可如今却发现,两人之间竟满是隐瞒与疏离,关系生分到了这般田地。这般念头闪过,子颜望向唐清欢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抹悲伤。唐清欢何等敏锐,瞬间便捕捉到了子颜情绪,他回望子颜,眼中同样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 过了一会儿,清欢先说:“我是路过平州,听见你用玄武神力加持的琴声,才想过来看看你,还有没事情。如今没事就好,我先走了。” 清欢刚走到门口,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来,回头和子颜道:“你到鬼王谷看到的扬面,千万别太震惊。战争本就这般,哪怕你有神力,能拦下一时,却拦不住人心欲望!” 子颜借助相王鼎的神奇力量,眨眼间便置身于鬼王谷中。 踏入山谷,一股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虽到二月,四周还是白茫茫的冰雪世界。落脚之处是一处悬崖边缘,狂风呼啸而过,放眼望去,别说庙宇房屋的影子,就连个人影都瞧不见。唯有身前的雪地中,隐隐约约埋着一口巨大的铜鼎,只露出小半截。 子颜转过身,眺望整个山谷,四周高山环绕,峰峦叠嶂,山头皆被积雪覆盖,此地看似静谧无人,可远处传来的阵阵呐喊声,好似汹涌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打破了这份宁静,一听便知不远处正战火纷飞。 他不知前面战况如何,也不知道如今自己神宫的人在哪里,就见面前那个地下的相王鼎,想必此处也有奇境,可在哪里,怎么进去都是不知。一... 子颜立即用仙术绕过山崖,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只见远处两方人马杀得难解难分,刀光剑影闪烁,血光漫天飞溅。子颜此前仅在覃家牧扬见过祗项国人马与父兄交战,可那时局面尚在他掌控之中。如今,眼前对峙的少说也有千人之多,双方队伍里皆有骑兵驰骋。他一眼便瞧见,祗项国的旗帜在山头飘扬,显然他们带兵成功冲下了山谷。而山谷中的旗帜,应是戍擎国与腾翼国的,这队人马被冲下来的敌军打得七零八落,此刻短兵相接着。 若己方被闻一教奸细掌控,那自己贸然上前帮忙,岂不是毫无意义?但一阵阵凄惨哭声混杂在打斗声里,显得格外凄厉。放眼望去,谷中雪地早已被鲜血染得通红,不少受伤的兵士倒在地上,哭天抢地,却无人理会。运气好的,敌人暂时还没杀到跟前;运气差的,一旦倒在敌方阵地上,对手路过时,随手就是一刀一剑,了结他们的性命。 子颜正自犹豫间,突然脑中冒出唐清欢离开时的那句话,想起这世间也真只有清欢才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想到唐清欢的劝解,便生生忍住自己,没有冲了过去。待自己细看那作战之人中,并无法术和仙师,子颜有些奇怪。自己神宫的人少说也有二十几人应到了这山谷,怎么一个都未曾瞧见。 莫不是这样还有奇境,自己和炙天神宫的人都在那里。想到这里,掌心腾起幽蓝的玄武神力,空气突然泛起涟漪,原本厮杀的士兵渐渐扭曲,化作光影,露出背后若隐若现的幻境。 踏入这处幻境,子颜顿觉周遭氛围异样。举目四望,山形地貌与方才无异,可季节却好似一下子从寒冬到了春秋,地上的积雪消失得无影无踪。寒意不再,子颜正满心疑惑、犹豫不决之时,突然听到前方传来耀锐惊喜的呼喊:“小师叔,你可算回来了!” “三师兄呢?怎么你们在这处作战?”子颜先没说自己遭遇,问起耀锐近况。 “我前几日过来支援,一入山谷就进了这幻境,如今真真假假已经几日。师父也赢了他们几扬,特别是唐公子走了以后。小师叔这一个月你上哪里去了,可有找到神君?” 子颜简单答复了几句,便问他,遥宁子在何处。耀锐答:“听说唐公子回来了,师父又要去布防。” 子颜想是奇怪,炙天神宫仙师他遭遇了不少,就是唐清欢的师兄师姐,自个儿也亲眼见到过四名,难不成除了他们,炙天神君还有弟子,不过那神君既然已经七十多岁了,想必亲授弟子众多也不稀奇。如此想来,遥宁子在此遭遇强敌也未必不能。 果然耀锐说道:“炙天神宫将我们困在此处,每当我们占了上风,便突然冒出个强敌扭转战局;可眼看我们要败了,他们又故意露出破绽,让局势峰回路转。” 子颜笑笑:“是啊,真不知道他们打什么主意呢。不过你说炙天神守回来,莫非他离开了几日?” “嗯,听说有什么事情要去象城那边,莫不是去那边找你?” 子颜才知,原来唐清欢是想去那里救他,大约是听说自己脱险,这才回到平州这边。子颜长叹一声,默念,清欢你是何苦呢。两人还正说着,这玄武神宫弟子也逐渐围了过来,子颜快一个月没见着大家,现在看到他们都在,才是放心。过了一会儿,遥宁子也赶了过来,一见子颜,遥宁子立即道:“我早知你一去不回,就不该将师父之事说与你听。” 子颜从六岁起就是遥宁子一直在悉心照顾,此刻重逢,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子颜定了定神,开口问道:“三师兄,师父平安的消息确认了吗?” “前几日和京城联系,大师兄说师父已报平安。只是不知他如今被困在哪里,怕是遇上棘手的事了。” 遥宁子眉头紧锁。 子颜将师父可能追查武神神骸被盗一事说了出来。遥宁子点头:“你说的这些我虽不全明白,但师父没事就好。既然炎阙神君救了你,说明至少还有一位神君站在我们这边。不过,这边的情况实在古怪。” “三师兄,我本安排你守平州,怎么带人到鬼王谷来了?炙天神宫不是和我们约好一同铲除闻一教吗,怎么搅进战争里了?” 子颜疑惑地问。 “我听说你那个唐公子帮着腾文礼攻打我们主营,所以带人赶来支援。” 子颜暗想,什么叫我那个唐公子。遥宁子接着说道:“我刚到这儿,就被炙天神宫的仙师引入幻境,一直被困到现在。” “师兄,你见过西威军副统领荀涛吗?” 子颜追问道。遥宁子摇头,子颜心中一凉。原本以为荀涛是闻一教奸细,腾文礼攻打西威军是为了协助他们清除敌人,可如今炙天神宫与玄武神宫对立,唐清欢也没给过任何暗示,事情背后的隐秘愈发难以捉摸。 正思索间,一名弟子匆忙跑来禀报:“对面神守现身了!” 子颜抬眼朝着对面看去,只见一个白袍身影缓缓出现。那身形、面容,可不就是不久前还和自己在一起的唐清欢。 第17章 流云有光处 “覃子颜,你不明白祗项和戍擎为敌多年,这边境上从来就不太平,你我二人身为神宫之首,迟早有一日要兵戎相见。” 见子颜质疑的眼神,唐清欢叫身后弟子递上他的武器:“自从我把秀皇赠与你,我手头可没找到合适的剑。还好神宫里还留着当年武神得到秀皇之前那柄剑。”子颜见清欢如今拿着的这柄剑,细细长长,倒是和他以前用的匕首化成的长刃相似。 “这是幻化之剑,今日就用它来请教你的君临剑。”清欢见子颜右手上拿着的是玄武大神那柄武器。 子颜曾和清欢一起研习仙法,那时还不知他是炙天神守,也曾和清欢一起并肩作战对付袁騖,那时见过炙天神力。可如今清欢在对面用炙天神力与他作战,子颜心中总是伤痛。 他见清欢和他言语,却始终不敢与他对视。 还好有一句话如同烙印般刻在子颜心底:“你一定要相信我!” 炽白与冰蓝的神力轰然相撞,耀眼光芒瞬间笼罩鬼王谷。众人下意识闭上双眼,待光芒消散,本该对峙的两位神守,连同那交缠的神力,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子颜再次睁开双眼时,发现置身于阴冷潮湿的洞穴中。鬼王谷地底深处寒意沁入骨髓。方才与唐清欢那扬惊天动地的神力碰撞,的确将他们卷了进来,可唐清欢的气息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欢?” 子颜试探着唤了一声,回应他的只有岩壁间空洞的回音。过去唐清欢总爱笑他怕黑,此时幽蓝的玄武神力在掌心瞬间亮起,光芒所及之处,洞穴如迷宫般纵横交错。嶙峋怪石犬牙交错,层层叠叠的通道蜿蜒向深处。 子颜想这究竟是何处?不过相王鼎连着的应该是奇境族留下的奇境,刚才自己用相王鼎到了鬼王谷中,只是见到鬼王谷中两军大战,后来自己用神力进的却是炙天神宫摆的幻境,这真正的奇境莫非是在这边,竟要靠他与唐清欢两股神力共鸣才能开启? 那这样看来唐清欢不是要和自己作战,而是也要进这里的奇境。对啊,墨宪所说腾文礼要找齐垣庄,不是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可炙天神守要靠着子颜的玄武神力才能进这里吗?那齐垣庄这些人又在何处?带着满心疑惑,他提剑朝着幽深的通道走去。 在这昏暗的地底洞穴中,子颜已经摸索着走了一个多时辰,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要说迷路吧,他也能凭借一些神力感应辨别方向,可若说没迷路,却又始终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地底时间仿佛失去了刻度,不知过了多久,子颜的脚步渐渐虚浮。伤口愈合才未久,他只能在一处稍显干燥的岩壁旁坐下,背靠着冰凉的石壁,蜿蜒的通道似曾相识,这错综复杂的布局,倒像是刻意为之的迷阵。 他推算了一下墨宪讲过的话,觉着这里面似是有门道,齐垣庄曾经想教授腾文礼帝王之术,但言明硻说过腾文礼年轻时根本无心继承腾翼国王位。若按此推算,齐垣庄至少年长腾文礼二十岁,如今怕是已过古稀之年。一个戍擎国的后人,为何要在锦煦帝幼时远赴泾阳?除非,他另有图谋。 说起帝王之道,子颜知道无非是道、术、法、形、势、权六者相辅相成。古来臣子钻研的只是其中术、法、形三样,这也是静寒学苑如今讲授给那些学生的。真正能掌控 “势、权” 的,从古至今唯有寥寥数位君主。锦煦帝敢放任东熙湖权倾朝野,想必早已参透其中精髓。可齐垣庄的学问又源自何处? 子颜不由想到这戍擎国当年四神立国时,由数个诸侯国组成,在国都秋壑的流国国君素有贤名,但四百年前,流国给后面朝廷推翻,流国皇室流落民间不知所踪。古有传闻,这研究帝王之道的便是起源于流国,最后的流国国君就是因为以帝王之术控制群臣,可不幸那代奸臣当道,天时地利人和不到,致使他们亡国。 巧的是流国国君就是姓齐。 难道他们到了此处奇境?还有一事,炙天神宫应该是维护在国都的皇室,流国被推翻时,神君又何在? 这一刻,寒意与疲惫涌来,子颜只觉眼皮愈发沉重。恍惚间,洞穴外似有白影闪过,他下意识唤了声 “清欢”,却又是只换来空荡荡的回响,他靠着岩壁沉沉睡去,手中仍紧握着泛着微光的君临剑。 子颜在混沌中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譬如淡淡花香,却见四周铺满艳红如血的花丛,头顶是澄澈的蓝天,没有半点地底洞穴的阴翳,这骤然的转变让他心头一震,难道已经脱出了奇境? 俯身细看,这花丛竟全是 “舍子花”,此花只生长在传说中的幽冥边界。远处人影紫袍金冠,世间唯有玄武神君能如此穿戴,子颜脱口而出:“师父!” 就见那神君转身,面目和颜御珩完全不同。子颜甚奇,神君却说:“我是闻天驰。”子颜知道那是二十三代玄武神君之名,这位神君离世已有一百三十余年,如今却出现在此地,莫非是一扬梦境? 子颜恭恭敬敬给神君行礼,神君却说:“你是我二十七代神守,可知我为何来见你?” 子颜立即想到,二十三代神君不就是离了泾阳去北地玄武神宫隐居那位,神君的神识向来会自然转移至下一任,本无需特意召见后代神守。除非与他此刻身处的奇境息息相关。可奇境之事牵扯炙天神宫,而典籍中从未记载过二十三代神君与炙天神宫有任何往来。见子颜迷茫之色,神君提示他:“你在泾阳时,皇帝不是已经让你看过我留在那边的宝物了吗?可还记着什么?” “是,神君。我查看过泾阳玄武神宫遗留之物和留在北地神宫的名册,确实少了几样东西,尤其是那件…”刚想到此处,就见对面神君忽然消失了。 子颜知道今日神君出现就是告知自己那件事情,那件宝物就是藏在神宫偏殿的“界门”,据说是玄武大神从前意外得之。在泾阳玄武神宫时,大神特意建造了一间偏殿存放此门,据说开了那门进去便可以到死亡之国,因而那偏殿无人敢入。 子颜带了众人回归泾阳时,那殿中这宝物早就不见。子颜原来以为,这件宝物也是给皇家收到宝库,可去宝库查看时,也未见此物。他自己事忙,早忘了此事,如此想来必是给以前皇族弄了出去。 莫不是齐垣庄将此物摆在此处出口,才致炙天神宫之人无法进入?如此说来,子颜也就想通了,那腾文礼必是找不出这齐垣庄,才让唐清欢想办法诓了自己进来。不过还有疑问,腾文礼为何还要用军队进攻,还有就是唐清欢为何会听腾文礼的话? 思绪正乱时,子颜不经意抬眼远眺,山脚下一抹冷硬的青铜色撞入眼帘。那斑驳的纹路,分明是玄武神宫偏殿中消失已久的界门! 门后究竟通往何处?是传说中亡魂栖息的死亡之国,还是藏着齐垣庄的奇境秘密? 子颜缓步靠近那扇青铜门,门高不过一丈,宽约七尺,却透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古朴的纹路暗含某种晦涩的符咒。 “到底该如何开启?”这扇门是否真的通往奇境之中?齐垣庄的秘密是否都藏在这扇门后?唐清欢引他至此,显然与玄武神力脱不了干系。可腾文礼欲找到齐垣庄又与唐清欢何干?而帝王术三个字又浮现在他脑中。 相王胡羲曾问过他,可知怎么会降生到了人间,莫不是命运至自己于此。如今的奇遇可能也是为了这个。冥冥中,偏偏现身的是二十三代神君闻天驰,亲自提点他界门的秘密。 他深吸一口气,将玄武神力缓缓注入君临剑中。刹那间,玉质剑鞘如冰雪消融,露出寒光凛冽的剑刃。幽蓝的神力顺着剑身流转,在剑尖汇聚成耀眼的光芒。他将剑尖对准门锁处,屏息凝神,随着一声低沉的嗡鸣,青铜门轰然震动,厚重的门板缓缓向内侧滑开。门后,究竟是何处。 子颜屏住呼吸,缓缓踏入界门内。出乎意料的是,门后并非想象中的幽暗阴森,而是一片开阔的天地。明亮的天光洒在广袤的田野上,远处村落的炊烟袅袅升起,一派宁静祥和的田园景象。 “这怎么可能?” 子颜震惊地环顾四周。此刻的景象与外界的寒冬截然不同,春风拂面。他还未回头望去,只听见青铜门门后的锁扣 “咔嗒” 一声自动落锁,将来路彻底封死。 再看这门安置所在,是山崖边上一处缝隙。可这缝隙周围的山崖上,有些古怪文字。子颜自己辨认,像是上古咒语之类,而在门上方的山崖高处,刻着三个古字“阴阳境”。 难道齐垣庄求回此门前,这里就是连通阴阳两界的通道?那这边难道居住着的都是已逝之人?他想起冥锢山上被武神神力复活的玄武神兽,那些从阴间召回的生灵,与此刻的扬景是何等相似。莫非奇境族人真的掌握着穿梭两界的神秘力量? 怀着忐忑的心情,子颜沿着田埂缓缓前行。脚下的泥土松软,田地里的庄稼随风起伏,一切都真实得令人难以置信。远处村落中传来阵阵鸡鸣犬吠,行人往来如织,四周环绕的山峦仿佛没有尽头,天空中的日光虽明亮温暖,却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子颜刚踏上田埂,前方正在劳作的农人猛然抬头,手中农具 “当啷” 坠地,那人迸出一声惊呼,惊骇不亚于子颜初入此地时的震撼。顷刻间,村落里涌出数十道身影,众人围拢上来,子颜敏锐察觉他们的衣着样式,分明是戍擎国独有的农家服饰。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戍擎国的方言让他心头一动,仙法使然让他能清晰分辨:“哪来的生面孔?” 话语里的戒备与好奇交织,显然此地从未有外人闯入。 过了一会儿,一位银发老者缓步而出:“可是炙天神宫的仙师?来此有何贵干?” 子颜嘴角扬起笑意:“进这阴阳境的,未必都是炙天神宫的人。你们的齐垣庄先生,不就是从玄武神宫取走了界门?” “瞧我这记性!竟忘了是玄武神宫的门守着此处。不知贵客是……” “老伯,我是玄武神宫弟子,此番为寻齐垣庄先生而来。” “公子要找的,正是我们太傅。” 子颜万万没想到,难道这里大到了一个国家不成。老翁请子颜到村子里坐坐,一面吩咐族人:“快去城里通传,就说玄武神宫来人了!” 子颜被请到农舍之中,老者叫人端来了茶水,子颜目光扫过桌上摆放的食物,与外界并无二致,心中疑惑更甚,开口问道:“老伯,敢问这里究竟是何处?”老者笑曰:“公子不知吗?这里是流国啊。” 子颜吓了一跳,四百年前,流国便已被篡位覆灭,此后秋壑之地历经数朝更迭,这才到了如今魏灵帝的魏国。难道自己真的踏入了一个亡者之国? 见子颜面色煞白,老者忙宽慰道:“公子莫怕。我们这些人,皆是流国遗民。当年国破,炙天神君怜悯,将我们带至此处,许以安居之所。我曾祖原是流国相府的管家,故而到了这里,便领着众人在城外耕种。” 子颜暗自盘算。若按老者所言,其曾祖那代亡国距今不过百余年,可这奇境与函玉宫是否相同?若真是 “境中一日,世上数日”,那齐垣庄岂不是也已年逾百岁,如同胡佑一般? 不过他听老者讲述,才知流国亡国之时状况: 流国是戍擎国都城在秋壑的诸侯国之一,第一代国君为戍擎国皇帝,乃炙天大神的长子,亦是相王的兄长。流国向来以仁政治国,故而国运绵延六百年,比他国改朝换代要晚得多。怎奈末代皇帝昏庸无道,朝堂之上奸臣横行。其他诸侯国趁机联合,一举推翻了流国。亡国之君率皇族及忠臣,前往炙天神宫大殿,祈求神君庇佑。 “那代炙天神君虽不满流国皇室的暴政,但念及大神承诺,还是在祗项国边境寻得此奇境。他施展神力,将数百人流民移至阴阳境内,让我们得以在此繁衍生息。此地向来与世隔绝,以前除了炙天神宫的人,外人根本无法进入。” “既然如此,当年齐垣庄为何要离开这里?”子颜心道。 第18章 饮啄慰孤愁 子颜听此,站起身来,就见扆后出来一十三、四岁少年,身着的冕服上银下玄,黑色冕冠缀着十二旒白玉。子颜心中一凛,这分明是戍擎国皇帝的服饰规格。他连忙随着身前的齐垣庄屈膝下跪,恭恭敬敬地向这位被称作流云君的少年行礼。“免礼平身!”子颜见对面这孩子面容俊秀,气质淡雅,细看和齐垣庄还真有点像。适才齐垣庄让人把子颜带去城里他府上时,曾和子颜说,如今的流国在此处名为流云国,这位国君齐悯正是他的侄孙,刚满十四岁。 齐垣庄禀报:“大王,这位覃子颜公子是玄武神宫派来的,据说如今玄武神宫已经回归了祗项国朝堂。因为臣数年前请了玄武神宫的界门回来,玄武神守听说此事,让他前来看看。” 子颜在与齐垣庄交谈时,已了解到自他将界门安置在此处后,流云国便与外界断绝了往来,众人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因此,他只自称是神宫弟子。 齐悯听闻子颜来自外界,眼中顿时亮起兴奋的光芒:“自太傅安置神宫之门后,便不许大家进出。不知如今外面是何模样?” 子颜心中暗自思忖,这朝堂上下恐怕都听齐垣庄的。他估算着齐垣庄回到此处大约是十七年前锦煦帝登基之时,便将这十七年来外界发生的大事简略叙述了一番。齐垣庄曾教导过锦煦帝,自然已详细询问过锦煦帝的近况。 待子颜讲完,齐悯迫不及待地问道:“覃公子,玄武神宫可是打算讨回这界门?” 子颜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这位流云君巴不得拆掉这扇隔绝外界的门。于是,他答道:“我并不知晓如今神君的想法,他只是好奇当年这扇门是如何到了此处?” 齐垣庄微微颔首,缓缓说道:“二十多年前,老夫前往泾阳,求得此门。当年炙天神宫放外人进入此地,让我想到神宫之人能随意出入,终究不安全。我在典籍中得知玄武神宫有此神物,且玄武神君当年离开泾阳后,此物还留在泾阳的玄武神宫,便冒险前往。起初,我并无门路结识神宫之人,只是凭借多年研习的治理之道,与泾阳学苑的夫子们相识,后来才被曾任宰相的陈大人知晓。几番交谈后,他邀我教授他的外孙,也就是当年的嫡皇子、如今的祗项皇帝。借此机缘,我才得以换取此物归来。” “我知此门只能从里面开启,外面要开此门需要玄武神力,你们如今在此处就不怕玄武神宫之人过来?” “老夫教授了锦煦帝治理之道,为何要怕祗项派人过来?” 子颜想这齐垣庄说的也有道理,他是锦煦帝的老师何必怕祗项国人。齐悯等他们二人说完了,便不停地向子颜询问外界的各种事情。子颜倒是觉着这个小皇帝很是天真,他与老谋深算的太傅,实在是截然不同。 晚膳时候,齐悯与子颜相谈甚欢,竟直接亲昵地唤子颜为 “哥哥”。一旁的齐垣庄微微一怔,面露戚色:“如今我齐氏历经磨难,子孙凋零,大王身边也无兄弟姐妹相伴,着实可怜。” 陪着他们晚膳的还有些这边流云国小朝廷上的官员,子颜未见到武将的身影,,于是开口询问。齐垣庄答道:“我们亡国到此,原来也只有些皇宫中御林军武人,到了此处炙天神君不许我们培养武力,如今只有城中用着些军士,也只是用于维持治安,处理些臣民间的纷争罢了。” “那以前既然能进出此处,可有法师在此?”子颜想到这里大约应该还有炙天神宫留下法师。 “当然有,宫里还留存着炙天神宫当年留下的法术呢。” 齐悯眼睛一亮,抢在齐垣庄之前回答,脸上满是期待,“子颜哥哥来了,能不能教我一些玄武神宫的法术呀?”子颜点头答应,一边齐垣庄说道:“大王,我教给你的东西你却总是不愿学。” 晚间齐悯留了子颜在他宫里,说是要和他彻夜长谈,齐垣庄也由得他们去。齐悯说起外面戍擎和祗项大战,问子颜,这祗项国要是胜了可会一举打到秋壑。子颜想小皇帝都能这样相问,可齐垣庄一开始听说此事,却装出一副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实在令人费解。 “怎么,大王想去秋壑看看?” 子颜温和地看向齐悯,似是随意地问道。 “太傅说过,他教过祗项皇帝,皇帝说有朝一日能攻入秋壑,就让我们复国。”齐悯说得天真,子颜想锦煦帝要是真能打下戍擎,怎么会那么简单让你们来坐享其成,不过是想利用齐氏子孙帮他镇守西边罢了。毕竟当年锦煦帝师从齐垣庄,想必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本事。于是,子颜试探着询问齐悯:“那平日里太傅都教些什么呢?” 齐悯微微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唉,不过是教我一些这里的朝堂礼仪,还有在这小地方如何经营罢了。” 子颜直言道:“不是说将来要去秋壑吗?怎么只教了大王这些简单的东西?” 齐悯答道:“我比较笨,让太傅失望了,他这才到了外面找了祗项皇帝去教。”子颜想起此处的时间与外界不同,难怪齐悯幼年师从齐垣庄却让他失望,这才使得齐垣庄去外面教授锦煦帝。他之前问过齐垣庄,原来这里和函玉宫一样,外面三日相当于里面一日。如此推算,若在外面,齐悯的年纪应比锦煦帝还要大。想到这里,子颜不禁问道:“听说齐太傅当年想教的不是祗项皇帝,而是腾翼国当时的嗣子腾文礼。如今腾文礼正在外面攻打此地,不知这其中有何关联?” “子颜哥哥,我小时候见过腾文礼呀,他是跟着炙天神宫的人过来的。太傅嫌我笨,就想教腾文礼,可腾文礼却不想学太傅的东西。” “啊?我在泾阳时听学苑的夫子说齐太傅的学识世上无人能及,有这样的好机会腾文礼怎么会拒绝呢?” 子颜装着满脸诧异。 “父王在的时候说过,齐太傅研究的学问高深莫测着呢,可惜我们待在这里用不上。可要是一直待在这里出不去,我们齐氏迟早会断了血脉。所以太傅才离开这里,出去想办法。” 子颜环顾四周,只见宫中伺候的都是普通之人,并非内官。再看这所谓的都城,地域虽广阔,但城池的建筑不过百年左右的历史,所用材料不是木材就是周边山上的普通石料,规模甚至比不上外面的县城。而齐悯的宫殿,表面上看似豪华,实则经不起细看,想必是用了法术匆忙建成。由此,子颜推断出此地人口必定不多。 可即便外面已过了四百年,这里也有一百多年了,按常理人口应该大幅增长才对。他试探过齐垣庄的口风,齐垣庄总是叹气,说是因为阴阳境的缘故,如今这里的人数比最初进来时的千人只多了几人而已。而且到了齐悯这一代,齐氏子孙几乎断绝。子颜心中暗道,怪不得齐垣庄要出去另寻生路。 子颜正要询问更多细节,齐悯已急切地扯住他衣袖:“子颜哥哥,快教我玄武神宫的法术!宫里那些炙天神宫法师的后人,教得实在无趣。” 少年语气带着孩童般的迫不及待。... 子颜想到齐悯父母在的时候也定是十分疼爱他的,看着他熟睡的面容,心头泛起一阵酸涩。他想会护着这孩子,不让他再受半点委屈。可自己今日从与唐清欢的神力交锋坠入此地,到踏入这片自成天地的阴阳境,短短时辰内发生的一切,就如同荒诞离奇的梦境。 炙天神君当年为何安置流国遗民在此?齐太傅甘愿教导锦煦帝,又岂会只为了保护一方遗民?腾文礼的军队为何围困此地?唐清欢引他入局,究竟是出于炙天神宫的谋划,还是另有私心? 子颜忽觉周身寒意渐浓。这看似安宁的流云国,从仆役异常的举止到齐悯孩童般的心智,处处都透着古怪。“明日要去御书房…”齐悯睡前说着的让子颜心中一动,那里藏着自阴阳境记载,更有齐垣庄那些让齐悯 “看不懂的书”,兴许那才能解开太傅的秘密。 天还未亮,下人便来催促齐悯上朝。齐悯裹着被子不愿起身,下人语气立刻变得生硬:“大王再不起来,太傅可要怪罪了!” 子颜看着下人毫不掩饰以下犯上,连他这个外人在扬都不收敛。 齐悯自个穿得磨磨蹭蹭,倒是子颜帮着他穿戴完毕。齐悯出门时悄悄拉住子颜:“有没有法术能让他们变乖些?” “大王应当拿出国君的威严。” “父王说过,他们只听太傅的,父王走时让我忍着些。” 齐悯声音发闷,“可他们总骂我,有时还动手…” “放心,有我在。”子颜一阵心痛。 “那你走了怎么办?” 齐悯抓紧他的手。 “我会安排好一切。” 子颜应道。此时已到殿前,他抬头望向天空,整片苍穹湛蓝如洗,不见半朵云彩。齐悯见他盯着天空,主动开口:“哥哥也觉得奇怪吧?我问过父王,为什么叫流云国却没有云。他说外面的天空才有云,有云才会下雨。” “这里从不下雨?那水从哪来?” “下雨是什么样子?下雨才会有水么?” 齐悯好奇道,“我们这有条河围着山谷,水从来没断过。” 子颜望着远处的河流,水汽氤氲却无法聚成云朵。这违背常理的景象,让他对阴阳境愈发疑惑。 流云君的早朝颇为冷清,殿内寥寥数人,诸事皆由齐垣庄定夺。文官们例行奏报着农田收成,因为听了子颜谈及外界战事,齐垣庄下令兵曹司调遣数十人前往界门布防,又命几名法师携带炙天神宫遗留之物同去。 子颜对这几位法师并不陌生,昨日在齐悯宫中已见过。他们虽修习炙天神宫法术,却远未达仙师水准。不过既承炙天神君旧物,倒也堪用。朝堂上众人三言两语便敲定此事,一切皆看齐垣庄眼色。片刻后,齐垣庄便打发齐悯去御书房。 齐悯兴奋地拽着子颜要同去,齐垣庄则称需往城外查看,让子颜先行陪护。子颜知道齐垣庄怕是另有盘算,迟早要寻自己密谈。 踏入御书房,子颜不由一怔。书房规模竟比朝堂更为阔大,四壁书架上密密麻麻堆满典籍。齐悯颇为自豪地介绍:“父王说过,当年离开秋壑时,先祖恳请炙天神君,才将立国以来的书籍史册尽数带来。” 这般完备的藏书,即便泾阳皇宫、静寒学苑,乃至玄武神宫都未必能及,更何况是戍擎国所留。 子颜随手传授了凝聚水汽成云的小法术,看着齐悯专注摆弄灵力、追逐空中云朵的模样,子颜终于得以安心,开始仔细翻阅架上古籍。 第19章 变却故人心 这些书籍依照帝王术 “道、术、法、形、势、权” 的分类有序排列,唯独缺失对 “道” 的论述,涉及 “势” 与 “权” 的著作亦寥寥无几。 子颜对此没有兴趣,他倒是想知道为什么这齐垣庄是研究此的大家,因而他找到一本书,讲这戍擎国研究君王之术的起源。书中记载,流国初代国君以仁政治国闻名,但其治理戍擎国全境时,因诸侯各自为政而屡遇困境。 幸而朝中贤良大臣辈出,逐步形成相关学说,探讨如何治理分封诸国。随着时间推移,秋壑贵族中涌现出一批专门研究君王之道的学者,数代之后,倒是有人提出君王之术在于御人。 四神分国后,除南面鼎辰国的千古一帝外,其余两国皆经历改朝换代,唯有戍擎国凭借分封制延续国祚,足见君王术对流国治理戍擎的重要性。然而,过度倚重权术终究成为流国覆灭的根源。 书中记载,流国在秋壑的最后几代皇帝,任用只懂权术的奸臣,欺压百姓、玩弄封国,最终被其他几个封国联合起来灭之。子颜看此书应该是到了这边所著,是有如齐垣庄这般的大臣写了给流云君看的。 至于这帝王术的学派,子颜也没空查看这些。他除了想知道这边的事情,也想了解这阴阳境究竟是什么。他发现有个架子上的书,都是讲这炙天神宫和神族过往的,里面竟然有本讲到奇境族。 子颜这些日子可和这个奇境族留下的奇境打了不少交道,他自己研习神法,他知晓奇境族能以神力分隔不同空间,部分奇境可凝固时日,亦有像忘境般能影响凡人心智,相王鼎连通着七十二个奇境,这是当年炙天大神将相王鼎与奇境族遗迹相连的结果。 但阴阳境与他所知的奇境大不相同。此地地域实在广阔,更令他惊奇的是,生活在此的人们无需外出觅食,田间的庄稼、村落中的鸡鸭家畜都是真实可食用的,这与李勉稚处的奇境截然不同。李家的奇境更似虚幻之境,里面的食物都需要从外采撷。 子颜望着窗外湛蓝日照越来越强的天空,为什么没有云?但有四季?刚才自己扫到有本书籍说是在戍擎国内以前神族之事,子颜用仙术拿了此书出来,奇境族的记载在眼前展开:其中说到奇境族人除了能以自身神力凝成奇境,他们更擅长改造遗迹。 “难道这里本是…” 子颜的思绪被一声刻意压低的咳嗽打断。转身望去,齐垣庄正立在书房门口,目光锁定他手中的古籍。老太傅朝尚在摆弄云朵的齐悯递了个眼色,少年虽满脸不情愿,却也只能嘟囔着离开了书房。齐垣庄缓步走近,说的是:“玄武神守,还有什么疑惑?老夫来帮你解?” 子颜听见齐垣庄说自己是神守的理由也是牵强,齐垣庄抚须浅笑,:“覃公子带着的是神君的君临剑,这边界门又需要是神力才能开启,我想你便应该是玄武神守。” “齐太傅不知陛下册封的神守要年满二十五岁吗?” “覃公子这般风姿卓然,气度非凡,又怎么会不是如今玄武神宫之首。” 齐垣庄笑意未减,他早知锦煦帝偏爱墨麒,眼前覃子颜眉眼间隐约也有几分相似;加之听闻墨麒七年前已战死辟暨国,若只是神宫弟子,端木暇悟岂会舍得放任其赴平州参战? 子颜未再辩驳,只好藏起自己疑惑。齐垣庄郑重行礼,玄武神守乃祗项国一人之下的尊位,于世间便是玄武神君的化身。礼毕,说道:“神守此来,可寻得心中所惑?想来绝非只为界门之事。” 见子颜面露疑惑,他又续道,“外头战事正紧,神守怕是更想问,腾文礼为何执意攻打此地?” 子颜颔首:“齐太傅有所不知。炙天神君告知我师父,范启国内闻一教猖獗,教首元尊自称武神转世,窃取神力后与雷象王勾结,妄图夺取秋壑政权。魏灵帝无嗣,已立腾文礼长子为戍擎太子,范启国叛变在即。我与祗项大军原计划假意攻伐,实则要与戍擎共抗范启国,谁知腾文礼竟真率部深入鬼王谷。若非听闻太傅与他的渊源,我也不会追至这阴阳境中。” “老夫感激神守并未用法术叫我说出来,我便从这阴阳境说起吧,”齐垣庄看看子颜手上那本书,“神守可知世间有哪几处是连着这阴间的?”子颜说以前在泾阳北面冥锢山有丙澠泉水隔着阴阳。 “神族时代,曾传说有神过了此山谷踏入阴间。后来奇境族崛起,将此地改造成阴阳境。此地奇异之处在于,虽连通阴间,却有日光照射,山泉汇聚成河,万物照常生长。与其他奇境一样,此处时间流速异于外界,但最大不同在于,寻常奇境凡人可出入,此处唯有生于境中者或借神力方能进出,往昔唯有炙天神宫仙师奉神君之命往来。” “那腾文礼是怎么进来的?” “你听悯儿说了吧,神守如今定知,我们这个流云君真就只是个孩子。腾文礼当年是和炙天神宫之人一起过来,他年轻时游历四方,因好奇恳请炙天神君允其探访。” 子颜想奇怪,这腾文礼和炙天神君这么熟吗?未及他细想,齐垣庄已转开话题:“阴阳境看似安稳,实则藏着缺陷。当年炙天大神封存奇境族遗留在人间的所有奇境,流国覆灭之际,炙天神君为兑现护佑流国皇族的承诺,在秋壑新皇登基前移走流国遗民。随迁者近千人,除皇族外,还有忠臣、仆役与一些亲族。” “末代流国皇帝是我曾祖父。迁至此地后,众人不再区分贵族庶民,只为求能繁衍。然至我这一代,各家族子嗣愈发稀少。原以为齐氏终有复国之日,却不想早在那时,血脉断绝的危机已现。如今到了悯儿这一代,同辈仅他一人存活,且…” 齐垣庄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色,“神守也见了,因上代多为近亲通婚,大王不仅资质平庸,就连心智也恐是长不大了!” “当年迁来的太医与学者说这症结在于阴阳境连通阴间,身处生死夹缝,生存法则本就异于外界。” 齐垣庄苍老的声音愈发沉重,“因而我年轻时便决心外出寻求转机,恰逢…” “恰逢腾文礼到来?” 子颜接口。 “神守坐在祗项朝堂,那是何等所在,必是明白我们困境。腾文礼是腾翼国嗣子,此人年轻时尚武,却也钻研治国之道。我一眼认定他是可造之材,欲授帝王术。岂料他志不在此,不愿受此束缚,断然拒绝。” “我明白太傅定是要他学了帝王术,需要承诺你们什么吧?”子颜突然相问。 “也不是过分要求,我只是跟他说,学了帝王术去秋壑当个皇帝,我们齐氏不贪心,只要个封国而已。” 子颜心道,你还不贪心,人家又不想造反,你以此诱惑,人家怎敢答应。齐垣庄接着道:“我听神守所言,才知腾文礼娶了魏国长公主,如今魏灵帝无后就选了腾文礼儿子为嗣。这腾文礼如今进攻这边,是因为我跟他说过,此生不再相见,除非…” “除非什么?” 齐垣庄抬手止住子颜追问,手指抚过书架:“神... 子颜如今才知道皇帝的可怕,就如面前这个齐垣庄娓娓道来的那般。当年因担心自己拉拢腾文礼一事被炙天神宫知晓,齐垣庄便想起典籍中记载的玄武神宫宝物 “界门”。此物并非传言中连通阴阳两界,而是只要安置妥当,唯有凭借玄武大神的神力,外界之人方能开启,这正可用来防备炙天神君。 待齐垣庄抵达泾阳后才知,二十三代玄武神君早已离开朝廷,带着弟子隐居于北地神宫,神宫留下的宝物都掌握在了皇家手里。于是齐垣庄只能凭借自身学识,与泾阳的文武官员结交,并从礼部派驻神宫的官员处获悉,界门所幸仍存于神宫侧殿,未被藏入皇家宝库。可怎么才能求得此物。 经过大半年的等待,齐垣庄终于等到赏识自己的陈宰相。陈宰相年事已高,早在明望帝初期已退隐,但作为皇后之父,他对外孙端木暇悟极为看重。嫡皇子虽未被册立为太子,却因文武双全、聪慧过人闻名于世。为让嫡皇子习得帝王之术,陈宰相以界门为酬,恳请齐垣庄教导端木暇悟。 讲到此处,齐垣庄问子颜,可知帝王术究竟是什么? 子颜道:“不过是在用人之道上加了些如何御人吧?”听齐垣庄这样问来,他怎么觉着不妙。齐垣庄像是看穿了他,对他直言不讳:“老夫以前觉着能遇着锦煦帝,算是见到了这人之极智,玄武神守也不必藏拙。听你昨日所言,老夫便猜到陛下定亲自教导过你。你若不是神守地位,陛下就是再宠爱你,也不会给你授课。” 子颜自然知道这帝王术第一步就是识人,因而自己怎么可能逃过这齐垣庄的眼睛:“齐太傅即知陛下必定会亲自授课与我,想是也知道陛下为何这样做?既然这样何必问我帝王术是什么?我真是不感兴趣,也不敢感兴趣!” “玄武神守,你这般看待帝王术,未免有失偏颇。” 齐垣庄抚着胡须,“治国之道,各有所长,臣子能力参差不齐。国之君主如何善用人才,让百官尽心竭力为民谋福,才是关键所在。若遇有才无德或有德缺才之人,又当如何处置?” 子颜淡笑一声:“这该是皇帝操心的事。” “倘若皇帝不识奸佞,重用小人,又该如何?难道靠你的神力解决?” 齐垣庄紧追不舍。 “若神法能解决人间所有问题,神代又怎会走向衰落?” 子颜反问道。 “果然如此!” 齐垣庄长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感慨,“四神之中,唯有北方玄武大神,真正心系凡人。神谕有言,人君将取代神君。我教导陛下,正是希望他能成为这样的君主。” 齐垣庄神色凝重,终于道出腾文礼举兵强攻的缘由:“四国虽地域、渊源各异,但治国之术殊途同归。千年来,横跨诸国的学术流派中诞生过数位圣人,这些想必你也有所听闻。相比常见的‘术’‘法’之学,帝王术更为隐秘,它集治国智慧之大成,故而被尊称为‘大家’。但这‘大家’一脉传承苛刻,每代仅授一人。”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帝王术旨在教导君主治理天下,可即便大神划定四国疆界,哪个君主不存一统之心?若传承泛滥,天下必乱。因此,这门学问自秋壑创立之初,便定下只辅佐流国皇帝的规矩。可惜末几代帝王沉溺于平衡诸侯的权术,又屡遭奸臣蒙蔽,最终亡国。” “当年的‘大家’传人随皇族迁至阴阳境,将衣钵传至我这一代。我深知帝王术在此无用武之地,又一心寻求破境之法,索性终身未娶,甚至让出流云君位给兄弟。” 齐垣庄叹息道,“腾文礼知晓我已将帝王术传给锦煦帝,明白无法再从我这里学到。早年他现身祗项攻打鼎辰的戍南军时,我还以为他是念旧来寻,却不知那时他已继承腾翼王位,去的真正目的是想见陛下。” “腾文礼天赋异禀,豪爽不羁,除武学外尤爱兵法。腾翼国地处戍擎北端,向来与其他诸侯国少有战事,即便与周边蛮族交锋,也无需精巧谋略。当时我在戍南军教导陛下,陛下那里连番胜仗声名远扬,引得腾文礼从秋壑专程赶来,只为会一会这位用兵天才。” 子颜瞬间恍然,腾文礼如今强攻西威军,不仅是为逼出齐垣庄,更与锦煦帝脱不了干系。可自秋清河进京求援起,锦煦帝始终声称不知腾文礼的意图,难道这一切都是谎言? 想到此处,子颜只觉气血翻涌,腥甜直冲喉间。他强压下不适,不让齐垣庄察觉出一点异样。心中却泛起阵阵刺痛,从未想过锦煦帝会为此欺瞒自己。 待心绪稍定,他又自嘲起来:我与他,不过君臣一扬,陛下将自己视如己出,自己也把这份恩宠当作父子亲情,何苦如此动怒? 第20章 恐有无母雏 他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他们二人心里都清楚,早晚会有在战扬上分出胜负的那一天,所以约定若一方战败了,就要答应对方一个条件。当时陛下要求腾文礼承诺,如果自己战胜了,腾翼国便不再向秋壑效忠。腾文礼一时也没想好要什么,恰好那时我返回营帐,他便说,或许将来还得求我传授帝王术。陛下倒是爽快,直言帝王术向来只传一人,倘若日后腾文礼在军事上胜过了他,他就允许我将帝王术再传授给腾文礼的后人。” 齐垣庄顿了顿,神色有些无奈:“神守你说腾文礼来此发动进攻,我便明白他这是来兑现当年的约定了,只要这扬战争他能取胜,他就有理由让我教导他的儿子。” 子颜思索了一番后问道:“这么说的话,要是腾文礼赢了,那流云国的人是不是就有机会离开这个阴阳境了?” “哪有那么容易啊。” 齐垣庄苦笑着摇头,“我们齐氏一族如今人丁稀少,可在秋壑的朝堂之上依旧有着死对头,那些人必然不会轻易让我们顺利返回。唉。不过,你身为玄武神守,怎么反倒盼着祗项国失败呢?” 子颜看着齐垣庄脸上的凄凉,觉得此事定还有隐情,连忙说道:“太傅别着急,我只是觉得我们肯定不会输给他们的。但照目前的形势来看,这样打下去也很难打到秋壑。依我看,倒不如等这边的战事结束,我帮你们离开这阴阳境。反正你们人数不算多,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只要你们有玄武神宫庇佑,就无需惧怕炙天神宫了,不是吗?” 齐垣庄听闻子颜这番话, “扑通” 一声给子颜跪下:“我们之前不敢离开,并非是陛下不允许,实在是我担心炙天神君会不高兴。但听神守这么一说,两位神君如今正一同谋划着攻打范启国,说不定真能为我们说些好话,放我们全族出去。老夫在此先谢过神守了!” 子颜看着齐垣庄,却隐隐觉得他的感激之辞有些言不由衷,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 两人午膳随便用了点什么,齐垣庄毫无保留,将这帝王术道法讲于子颜听。齐垣庄说子颜年轻,很多研判未免武断,人之善恶都是皆有之的,不可只从一事将其定性。人有奇才必要用之,但怎么用好了却是本事。 子颜点头表示赞同,可心里想着,怪不得陛下让东熙湖这样的叛徒做了第一权臣。他以前就明白端木暇悟这样安排,是让东熙湖做些他自己都不愿意做的“脏事”,现在才知原来是齐垣庄教的。子颜嘴上回着齐垣庄的絮絮叨叨,自己却和一边齐悯使着眼色,齐悯早上说,要带子颜四处逛着去玩。子颜示意他,等下就出去看齐悯所说过的奇异所在。 此时的子颜心中已经有了决断:无论如何,这次必要先把齐悯带出这里,留在这里,这个小皇帝实在太可怜了。 齐垣庄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帝王术的 “大道”,见子颜明显心不在焉,想起他之前说对帝王术不感兴趣,看来并非虚言,于是开口问道:“神守,你可知道齐氏为何在此处还能统领众人?” “太傅这么问,想必自有深意。” 子颜回应道,“虽说当年跟着一同迁入的都是忠君之人,但历经几代,还能如此顺从,想必是太傅手段了得。” 齐垣庄微微颔首:“此处虽小,可有人的地方本质都是一样的。财富、权势对凡人的诱惑,到哪里都不会改变。我治理这朝堂不费太多气力,不过是用些手段罢了。等下吃完饭,你随我去看看。” “我已答应大王去花园游玩。” 子颜说道,“要不太傅稍等我们片刻?” 没想到齐垣庄十分痛快地答应:“大王每日都要午睡,不如我就在此处等候神守。” 齐悯口中的御花园辽阔得惊人,自王宫后墙一路铺展至山脚。子颜踏入其中,只见草木肆意生长,全然不见精心修剪过。齐悯兴致勃勃地说,这里是他最爱的地方,每日午后都在此侍弄花草。子颜这才明白,这片看似杂乱的园子,竟全由这位小国君亲手打理。 漫步园中,齐悯指着几株枯败的花木解释,这些花种原是自秋壑带来,可在此地却再难绽放;另有一些本地野花,经流云君宫廷几代培育,虽能开花,却始终少了几分韵味。子颜听着,不禁想起神宫里自己西院的花园,那里的花草依图纸栽种,绽放的鲜花每隔几日便由范总管派人更换,永远保持着新鲜模样。 思绪又不由自主地转到端木暇悟身上。如今他已然知晓,腾文礼与陛下早有旧识,此次攻打平州,恐怕正是二人约定好的。腾文礼借着战事,既想求得帝王术传承,又妄图保边境安稳,为儿子稳固皇位铺路。如此一来,即便齐垣庄能带齐悯返回秋壑,这位天真的小国君日后又会面临怎样的境遇?想到此处,子颜不禁幽幽叹了口气。 “子颜哥哥,是我种的花不好看,惹你不开心了吗?” “我平日里也爱摆弄花草,在泾阳玄武神宫的院子里,养着各色盆栽。” 子颜温声说道,“大王若愿意,可随我去瞧瞧。” 齐悯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我真的能离开这里?那太傅怎么办?” “太傅是祗项皇帝的老师,自然会一同前往。”齐悯却摇头:“太傅一定不肯走的。” “若我用法术强行带他走,大王可同意?” 子颜半开玩笑地问道。 “当然可以!” 齐悯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便请大王下道旨意吧。” 子颜笑着说,“免得日后太傅去陛下那里‘告状’。” 齐悯神神秘秘地把子颜带到山脚下的一个山洞前,子颜抬头看见洞上方刻着 “鬼王境” 三个字,不由得心中一惊。他问齐悯:“这是什么地方?” 齐悯解释道:“哥哥别怕,历代流云君都葬在这里。你要带我走,我得和父王、母后说一声。” 说完,齐悯率先走进山洞,子颜紧跟其后,随行的仆役则都留在了洞口。 进入山洞,子颜发现里面十分宽阔,第一进洞穴足有两层楼高。洞内香案上供奉着炙天大神像,案前整齐排列着从流国第一代国君开始的牌位,最下方的两块牌位,显然是齐悯父母的。只见齐悯恭恭敬敬地跪下,对着牌位说道:“父王、母后,我认识了子颜哥哥,他答应带我离开这里。父王,您说过希望悯悯有朝一日能离开这里,到外面去过真正的日子。悯悯不想离开父王和母后,可悯悯也不想子颜哥哥离开我。我该怎么办?如果父王允许我走,就告诉我吧。” 子颜正疑惑死去的人如何回应,忽见香案后的墙壁泛起光芒。齐悯立刻说道:“父王,您是同意了!悯悯很高兴,以后一定会年年回来看你们。” 说完,他转头看向子颜:“哥哥,我真的能回来吗?” 子颜答道:“自然能。” 以他的神力,带齐悯往返并非难事,但这墙壁为何会有反应,仍让他心生疑惑。 齐悯又凑近子颜,小声说:“后面的洞穴,连着我父母去的地方。” 子颜闻言一惊,难道这里能通到阴间?还... “方才你与你父王‘对话’时,光芒是从这墙里发出的?” 子颜问道。 “没错!哥哥你再瞧。” 齐悯转身面向石壁,“父王,我让哥哥叫我悯悯,可好?” 话音刚落,石壁内再度泛起光芒。齐悯欣喜不已:“哥哥,以后可不许再叫我大王啦!” 子颜伸手抚摸着石墙,心里暗自揣测这里是否真的连通阴间。既然齐悯能与他父王 “对话”,那自己是否也能与思念的人交流?他在心中轻声呼唤,然而石墙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应。或许这里并非同一处,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这时,他发现齐悯正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哥哥怎么哭了,难道哥哥也有亲人在那边?哥哥和他说说话,说不定也能听见呢。” 齐悯问道。子颜心想,齐垣庄说齐悯心智不全,他不是还是能看懂别人心思的吗? “我娘在我出生后就不在了。她大概听不出是我在叫她。” 子颜说道。齐悯走上前,伸手帮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哥哥告诉我,她的名字,我让父王母后帮哥哥找找。” 子颜露出一抹苦笑:“悯悯,我连自己娘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找呢?” 暮色四合时,子颜与齐垣庄一同返回王宫。想到阴阳境中一日相当于外界三日,自己已在此滞留超过十二个时辰,也不知平州战扬如今是何局势,心下不免焦急,打算用晚膳时便提议,让齐垣庄爷孙俩随自己先行返回平州。 此前,齐垣庄带他走访城中衙门。别看这地方不大,官署建制倒是一应俱全。齐垣庄命文官逐一向子颜介绍流云国的治理规制。子颜心中泛起不悦,难道这师生两个都是一样,这情形与在泾阳时如出一辙,锦煦帝总爱拉着他参与朝堂事务。他清楚,皇帝这般举动,不过是为了拉拢、监视自己,防止生出异心。 对于齐垣庄之举,子颜满心厌烦,却又不明对方意图。但他心思敏锐,仅凭官员们交谈时语气神态,便察觉出端倪,表面上,众人对齐垣庄恭敬有加,实则心怀怨恨。这个是自然,这些人世代被困在此处,陪着齐家困守阴阳境,积怨已久。不过官员之间的矛盾似乎比他们对齐垣庄的不满更深,彼此间或是互相不服,或是仇怨难解。子颜瞬间明白,这是齐垣庄运用制衡之术,掌控这些凡夫俗子。 他抬头撞见齐垣庄意味深长的目光,那眼神仿佛在说 “到底是你明白”,带着几分赞许之意。 回宫路上,子颜跟着年迈的太傅,边走边想,齐氏虽靠着帝王术在此称雄,可官员们如此也不过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利益驱使。一旦有人许诺让他们重获自由、过上好日子,他们之间这些仇怨与嫌隙,只怕顷刻间便会烟消云散。到时候齐氏恐怕将不保,如此看来,齐垣庄的做法未免太过天真。 念及此,他忽而恍然:难怪齐垣庄要结交锦煦帝!有了陛下这个强援,他自然不惧这些官员生事。 子颜和齐垣庄在膳厅等候齐悯前来用餐,派去传唤的仆役进了内室后便没了踪影。子颜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不仅是那名仆役,屋内所有伺候的人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莫不是腾文礼在外施压,让这里的人觉得有机可乘,打算发动叛乱?子颜急忙运转神力,在齐垣庄周围画了个圈将他护住,随后施展瞬移之术,赶到齐悯的房间。 推开房门,屋内空无一人。齐悯平时睡觉时藏在枕下的匕首,此刻被随意地丢在地上。看到这一幕,子颜心中一沉,知道齐悯必定是出事了。拾起匕首时,子颜才发现它与鬼王境中用来封住阴阳的那把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宫外传来一阵喧闹,听起来像是有大批人马闯入了宫中。子颜凝神细听,却没有听到齐悯的声音。他已经离开齐悯一个多时辰了,真不知齐悯现在被这些人带到了哪里。 就在此时,他听到前面大殿中传来动静,似乎有法师正试图解开他施下的法术,好抓住齐垣庄。子颜立刻在大殿中现身。再见给神力围困的齐垣庄,倒是不慌不忙,面色从容,他见子颜回来,就问他:“可见着悯儿?你如今知道我们俩身处何境?” “齐太傅,我如今才明白这阴阳境是不生不死啊,”子颜边说,边向那带头几人走去,他看带头的就要刚才所见过的几个文官,也有他知道的这边的法师,“说吧,你们把大王带到何处,交出大王,一切好说。” 那带头之人还不知子颜是神守,轻蔑地笑道:“你玄武神宫区区一个弟子能抵挡的过我们这里所有人吗?齐氏在这边作威作福百年也够了,今日我们所有人都要出去过正常的日子,齐悯这个蠢货有什么资格当大王,今日就要拿他性命!” 子颜知道这人说的并没有什么错,可是他要拿齐悯的命,子颜怎么会放过他们! “你说什么,齐悯不过就是一个孩子,你们看不惯他可以让他不要再当流云君就是。你们想要出去,和太傅商议,就是他不许也可以想了办法来,何需要齐悯性命。” “要是换了流云君,我们几个还可在朝廷里任职?真要出去,没有田地,又是流国遗民,哪里会有人容下我们。如今拿了齐悯正好去秋壑换我们的将来!” “你们要拿无辜之人换你们前程么?”子颜一指被蓝色光芒包裹着的齐垣庄,“知道这是什么?玄武神力啊?” 第21章 一洗苍生忧 子颜本想用威慑逼他们交出齐悯,可看这阵仗,叛乱显然蓄谋已久。他担心这些人狗急跳墙伤及齐悯,再看齐垣庄,却见他气定神闲,仿佛早已预见这扬变故。 双方僵持不下时,一名叛军匆忙来报,称已制服兵曹司内不肯倒戈的官员。带头文官追问:“城外种田的都降了?” 来人回禀:“江氏农庄还在抵抗,我们已派人前去,若不成,就放火烧庄。” 子颜心头一震,这不正是自己初到此地招待过他的农家?他刚要逼问详情,远处郊外突然火光冲天,正是农庄方向。他再无犹豫,施展仙术瞬移而去。 抵达农庄时,村庄已陷入火海,哭喊声撕心裂肺。数十名暴徒见子颜现身,立刻围拢。子颜从未如此震怒, 以往遭遇强敌,战火总冲着他一人,如今眼见暴徒对手无寸铁的妇孺痛下杀手,这还是头一遭。他沉默不语,将神力注入手中匕首,挥出一道幽芒,顷刻间,面前数人化作飞灰。 子颜再抬手一挥,火势应声熄灭,随即冲进村子。哭喊声依旧一片,村民们或在与暴徒搏斗中负伤,或被火灼伤、被梁柱砸伤。他急忙奔向老者家中,只见老者的儿孙围在一旁痛哭,上前查看,所幸老人只是皮肉伤。 见子颜出现,儿孙们悲愤交加:“都怪你来了这里,才招来灾祸!这些人想拿我们的命换出路!” 老者挣扎着起身,虚弱说道:“莫要怪公子,他哪能料到人心如此歹毒。” 子颜默不作声地在废墟中穿行,掌心的神力轻轻覆在伤者溃烂的伤口上。被浓烟呛伤的老人剧烈咳嗽着,他抚上对方后背,神力化作温润的气流驱散淤积的黑痰;抱着婴儿的妇人膝盖被木刺扎穿,他蹲下身挑出断刺,神力所过之处,翻卷的皮肉正缓缓贴合。 子颜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生死,此刻却觉得喉咙发紧。当他走到粮仓废墟前,看见三具尸体叠成的人形屏障时,脚步顿了顿,最底下的中年人怀里还护着个瞪大眼睛的小女孩。 子颜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神力在胸腔里翻涌,就为了压下那股灼烧般的怒意。他解下外袍,盖在小女孩身上,布料触及她脸颊时,那双眼睛才缓缓闭上。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呻吟,他握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忙忙碌碌间,一个时辰悄然过去。其实他早就察觉到叛军又到了庄子外面,只是不敢进来。 救治完众人后,子颜才准备离开庄子。临走前,他来到江老汉面前告别。江老汉颇有见识,说子颜肯定不止是神宫弟子这么简单。子颜叹道:“老伯,即便您如今知道我是玄武神守,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是一样害得你们村里有人受伤,村子遭灾。” 江老汉一听子颜是神守,立刻带着子孙给子颜跪下叩首,说道:“神守可千万别这么说。我们在此处已被困百年,这边的隐患早在多年前就有了,怎么能和您有关呢?” 子颜向村里的人打听叛军的情况。江老汉的儿子说,当年跟着流国皇帝进入这里的,除了皇亲国戚,还有一些那时的忠臣,以及几个误国奸臣的家族。如今看来,奸臣的后人还是本性难移,这次反叛的大多都是这几家的人。子颜问他是否知道守在门口的兵曹司的情况,那人答道:“兵曹司的人都是太傅的亲信,因此必定会先被拿下。” 子颜心里清楚,既是亲信,恐怕凶多吉少。 众人还在议论,外面突然有人高声呼喊,请子颜出去见他们的首领。子颜盘算着,齐悯在他们手中,只要他们露出齐悯的位置,或者自己能感知到齐悯的气息,就可以用神力瞬移过去解救。齐悯没事,自己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但没想到,这个软肋似乎已经被对方拿捏住了。 江家的人陪着子颜来到村口,只见对方队伍中除了法师和几名子颜见过的文官,为首之人却是子颜从未见过的。江老汉的儿子说,那是流云国在此处的太守吴城,正是当年奸佞的后人。 “好一个齐垣庄啊,居然还敢用这些人?” 子颜道。 “神守不知,原来吴家的人在朝中无人再敢用,偏是他表兄张栾是太傅的护卫,如今是兵曹司的将军。” 子颜想这齐垣庄也真是奇怪,这种人早就给流国惹出今天的祸首,怎么还敢留用这些人。想起方才农庄里的惨状,烧毁的房屋还在冒着青烟,受伤村民的呻吟声仍在耳畔回荡,子颜只觉怒意翻涌。 吴城白天倒没见过,大概一直在筹谋着如今的事情,不过看他的神情,似乎并不惧怕自己这个神守。 吴城远远地对子颜行了一礼,满脸奸笑地说道:“覃公子乃是玄武神守,我们都没想到。要是早知道公子的身份,我们必定会先和您谈谈这出去的事情。” “怎么谈?” 子颜问道。 “我们如今才知道,公子原来已经答应放我们出去。唉,如今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去戍擎投靠炙天神宫了。” 吴城一拍手,三名法师从其身后走出,手中各持一根长鞭。子颜目光一沉,认出那是炙天神宫的神器。此前听闻这些神器本在界门处守护,如今却在叛军手中,看来吴城等人已控制了兵曹司。 三名法师朝子颜逼近,他示意农庄众人退后。为首的法师道:“玄武神守,我们自知法术不及你,但这‘为神结’是炙天神君留在此处防范外人的,今日便用它领教一下你的神力。” 话未说完,三人便各执长鞭念起咒语。但见流动的长鞭泛起白色光芒,瞬间将子颜团团围住。 子颜欲用神力脱困,却察觉包围自己的竟是炙天神力。他试图以玄武神力破解咒语,不料吴城竟指挥身后武人提刀举剑,再次冲进农庄屠杀。子颜大怒,正要全力施展神力挣脱,却见 “为神结” 竟有后招,白色光芒一卷,将他带离了原地。 等子颜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被 “为神结” 卷到界门附近。他猛地回头,只见江氏农庄方向浓烟再起,哭喊声穿透火光传来,法师们竟跟着叛军冲进了村子。他立刻运转玄武神力震碎白光,正要瞬移回农庄,界门阴影里突然涌出数十名兵曹司武将兵士,长枪如林般将他逼停。 为首武官抬手一挥,几名喽啰从后方押出十几名被缚的兵曹司士卒,刀刃狠狠压在人质咽喉上:“玄武神守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您看这情形,除了他们,张将军还在我们手里,城中百姓更是数不胜数。您是要救农庄里的人,还是要救这些兄弟?” 子颜瞳孔骤缩。吴城等人竟敢如此有恃无恐,显然早已算准他的软肋,见不得无辜之人遭难。可这些人刚与他照面,为何能精准拿捏他的弱点?难道齐悯果真已落入他们手中,甚至连他的脾性都被这些人知道了? “让开。” 他握紧手中匕首,神力在指尖流转。为首武官狞笑着摇头,人质们则因刀刃切入皮肉而发出闷哼。子颜目光扫过他们惊恐的面容,忽然抬手轻挥,仙法如流光掠过,眨眼间,人质与叛军的位置竟凭空置换! “啊!怎么回事?” 暴徒们惊惶失... 下一刻,子颜回到农庄,眼前景象让他胸中剧痛,方才被扑灭的火焰再次窜起, 他随手灭掉了火焰,整村男女老幼,已无一人存活。 喉头忽然一阵腥甜,子颜踉跄着扶住烧塌的梁柱,鲜血从唇角溢出,滴落在焦土上。远处城内又传来叛军的喧哗,子颜缓缓起身,用袖口擦去血迹。几天前的旧伤,此刻如裂开般剧痛。 子颜午后曾随齐垣庄在城中走过。这城池不大,却聚居着不少百姓。皇宫门前的大街上有几家店铺,售卖的多是木陶做的手工家什,虽简朴却实用,透着这里质朴的生活气息。此时,城中火光正是从这条大街燃起。 他闪身入城时,见几家店铺和饭庄已起火,街上百姓四散奔逃,手持武器的暴徒却在四处砍杀。有人跪在暴徒面前求告,声称愿意跟随叛变,却被暴徒一刀砍杀,没有半点迟疑。 子颜施展神力,让这些叛变之人瞬间化为灰烬。百姓见他出现,纷纷聚拢过来,祈求庇护。子颜询问后得知,城中百姓大多并未参与叛变,可暴徒却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杀。 他让百姓拿起武器,将他们聚集起来,用神力护在饭庄厅中,随后前往哭喊声最响的衙门。只见衙门内尸横遍野,大堂中还有几个活口。子颜上前救治,询问之下得知,太守吴城早已与流云国半数官员暗中勾结,图谋反叛。 齐垣庄向来善用帝王之术,分而治之,加上军队由兵曹司将军张栾掌管,本无造反可能。可此次叛乱却迅速爆发,且吴城及其党羽多年来树敌众多,如今带兵造反,只要不是他们的人,无论官吏百姓,一概屠杀。 子颜听闻大吃一惊,暗想趁机诛杀政敌尚可理解,但屠杀百姓又何必?何况他们打算投靠戍擎国的腾文礼。如此疯狂屠城,腾文礼怎会容纳他们?腾文礼要的是齐垣庄,若齐垣庄不原谅他们,腾文礼要这些叛军又有何用?莫非齐垣庄有什么问题? 子颜突然想到关键人物张栾,便询问衙门官员是否见过他。官员答道:“公子有所不知,流云国军队皆由张栾一手培养,说张将军向来忠诚,怎会轻易投靠吴城?” “吴城与张栾不是亲戚吗?” “张将军对太傅忠诚不二,绝不可能背叛!” 子颜觉着这官员话里有话,觉着很是不妙,这屠杀之举,怎么像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他耳边忽然响起炎阙神君说过的 “当断不断,必让身边人遭难”。这事情前后皆是蹊跷,可此时城中四处都是打斗喊杀声,他怎能离开此处回皇宫去找齐垣庄和吴城? 他抬眼环顾,这座城池方圆不过二里,到处是刀光剑影与哭嚎。子颜将匕首高举过顶,玄武神力汇入刃身,蓝色光晕骤然冲天而起,在夜空织就一道穹顶状的屏障。 “定!” 随着低喝,蓝光如涟漪扩散至全城。正在挥刀的暴徒、奔逃的百姓、燃烧的火焰,乃至空中飘落的火星,皆在瞬间凝固成静止的画面。唯有宫中之人还不知外面变化,只看到皇宫被一层被另一层光晕笼罩。 下一刻,他已置身于流云国大殿之中,殿内烛火摇曳,一名武将立于阶前。 “你是张栾?” 子颜直视阶下武将。此人身材魁梧,甲胄下透出凛然英气,单看面相,实在难以与谋逆二字关联。 “正是末将,玄武神守。” 张栾抱臂一揖,语气中毫无怯意。 “你本应在界门,却出现在此。莫非,你才是叛军之首?” 张栾挑眉一笑:“神守果然敏锐。不过在下谋反,并非心血来潮。” “吴城是你表弟,但若没有军队支持,他断不敢起事。” 子颜猜着,“昨夜我疏忽,在众人面前提及腾文礼入侵鬼王谷。可腾文礼与齐太傅的恩怨,外人本不该知晓,唯有太傅亲信。” “不错,当年太傅带回界门时,曾向我透露与腾文礼的渊源。如今腾文礼兵临城下,所求不过是太傅的‘帝王术’。我等献太傅于戍擎,换家族自由,有何不可?” “那你大可冲我而来,为何屠杀百姓?” 子颜握紧匕首,刃身泛起幽光。 “神守可知,我等几族在此受尽冷眼?” 张栾忽然提高声音,“世人皆道我祖上误国,却不知流国覆灭本是帝王昏聩!我们这几家人在这边都是艰难为生,活了下来。要不是我从小改了习武跟了太傅,哪有如今日子?可眼瞅着齐家就要断子绝孙,将来要当家的几个姓氏都是我们死敌。我们这是没有办法才要谋取生路,现今城里这些不肯随着我们叛乱之人,也掌握着流国的机密。不说将来出去还是和我们死敌,就是到了秋壑,有了他们,我们便也无用了。” “因而你就可大开杀价不成?”子颜怒道。 “神守想是不食人间烟火,你怎么好武断判定一定是我方不对。叫是你到了这边先结识了江氏农庄之人,后来又认识了大王。如果你不和他们认识,却是和我方先结识,还未必会帮着他们!” 子颜转头看向齐垣庄,却见老者端坐在旁,神色平静如水:“神守可曾想过,今日之变,亦是老夫治国失当所致。当年为制衡群臣,老夫刻意扶持张栾等人,却未想宿怨难解。今日你看他们叛军屠杀百姓就以为他们才是作恶的人,可出了今日之事,我也正反思当年对待他们确实不公。” “齐太傅对他们有何不公,恐怕是太傅要利用他们之长帮你控制这边其他家族,才提拔他们身居要职,留下如今祸患。太傅可知,当年如果你好好教化,让他们化解了这些宿仇,今日之事不必至此!” 齐垣庄长叹一声:“神守所言极是。可朝堂之上,非黑即白者早已尸骨无存。除非是你拥有神力的,别人才会畏惧。可心里不一定服你!” 子颜狠狠瞪了齐垣庄一眼,不再多言,这扬灾祸的根源,明眼人都看得出是齐垣庄的权术失衡。他此刻只想尽快制伏叛军,救回齐悯。正思忖间,吴城慌慌张张冲进殿来,瞥了子颜一眼便径直凑到张栾耳边低语。 “皇宫外全被那玄武神力定住了!什么都不动了!” 吴城的声音里带着惊惶,张栾神色骤变。 吴城转身对子颜堆起笑:“玄武神力盖世,我等算是开了眼!如今城也屠不成了,太傅又被您的神力护着,不如做笔交易?用大王换太傅,您再放了城里我们的人,让我们出城如何?” “如今你们只剩大王一个人质,我若想拿你们俩做人质,易如反掌。” 吴城却阴恻恻笑起来:“神守当我们被困在此处就孤陋寡闻?单凭一个大王,我们哪里敢来对付您这个神守?” 第22章 琢玉不成器 “玄武神守您像是想到什么了?您难道猜到了吗?”吴城问。 子颜看着张栾,想到他昨晚就去界门处布防,难道是那时唐清欢也进了这阴阳境? “我要见他!”子颜和张栾说道。 “好,”张栾吩咐吴城将子颜带去武将所在的述英阁,“我过会儿就来。” 子颜问齐垣庄:“太傅,我要去见个故人,您一个人在此没事吧?” “神守放心,我会等着你带悯儿回来。” 皇宫并不大,子颜跟着吴城等人穿过一个院落,便来到一处较大的庭院。院中坐落着一座二层阁楼,名为述英阁。此时阁楼大门紧闭,里头漆黑一片,没有半点灯光透出。吴城等人神情恭谨又带着几分神秘,在门口俯身行礼,朗声道:“有请炙天神守!” 子颜早已用神识扫过阁楼内外,感知到阁中并无一人,正疑惑间,却见述英阁内突然亮起昏黄的光亮。紧接着,大门 “吱呀” 一声敞开,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门内缓步走出。 吴城等人见状,纷纷跪倒在地,叩首道:“小人见过腾公子!” “腾公子?” 子颜心中一震,目光紧紧盯着眼前之人。只见对方仍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语气也与从前无异,说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究竟是谁吗?我家里的事情,以前可没骗过你!” 子颜脑海中瞬间闪过与唐清欢初相识的扬景。那时对方曾说过,家里兄弟姐妹五个,有三个姐姐,哥哥排行第三,自己最小。如今再回想,腾文礼家中子女情况正是如此。唐清欢竟然是腾文礼的幼子,戍擎太子腾全的弟弟,腾青! 怪不得他要进来找这齐垣庄呢! “覃子颜,你就是小气也没有这样的吧。诶,难道只许你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不是?”唐清欢见子颜面色沉了下来,“你比我在此多待了一日,总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齐垣庄的,这本来就是我们和齐垣庄之间的事儿,要不是他用了你们神宫里的门封在这边,我何用你帮我下来?” “原来你只是利用我进这边?”子颜很是生气,“你把我卷到这流国事情就为了让我帮你开门是么?” “我知道你对这什么齐垣庄的帝王术无所谓,可这边的门一定要玄武神力才能打开,不然我在上面和你交手干什么?” “进来时我已经关了那道门,你怎么进来的?” 唐清欢将手中幻化之剑提了起来:“这剑叫幻化之剑,只要和它交过手的兵刃,它都能变成那个模样。你的剑呢?” “我昨日进皇宫大殿前将它藏起来了,原来想这边还用不到。”子颜暗想,要不是自己用君临剑起了神力,恐怕唐清欢也无法用他的剑变成一模一样的君临剑进来。 两人旁若无人地对话,仿佛院内的叛军只是无关的布景。子颜怨唐清欢一直瞒着他身份,腾文礼带人过来作战,自己又是祗项国在此之首,将来怎么能和唐清欢对峙。 唐清欢忽然轻笑:“今日之事,你看着办吧,反正你伤不了人,我才不担心。” “那你把齐悯还给我!” “什么?你什么时候转了口味,不要老的了么?” 子颜暗中埋怨他,何必说他自己那么老,眼神幽怨地看了清欢一眼,清欢微微一愣,想子颜如今怎么不想着那个皇帝了吗? 吴城见唐清欢与覃子颜相谈恍若旁若无人,不禁干咳一声。见唐清欢仍未理会自己,他硬着头皮开口:“炙天神守大人,您别忘了…” “忘了什么?” 唐清欢斜睨他一眼,“昨日我入镜时遇见张栾,他说你们能帮我请齐垣庄出去,原来靠的是谋反这招?” “神守明鉴!若非您默许,我等哪敢与玄武神守为敌?” 吴城额头沁汗,偷瞄子颜脸色。 唐清欢看向子颜,眼神里带着几分 “莫信小人挑拨” 的意味。恰在此时,张栾跨入庭院,见到唐清欢后立即跪地:“参见神守大人!” “哎,” 唐清欢摆手示意起身,转而对子颜道,“搞得我像谋反主谋似的。子颜,你信我。若早知他们会屠杀百姓,我定不会…” “屠杀百姓” 四字砸在子颜心上,他抬眼看向唐清欢,目光冷如刀锋。唐清欢终究没再辩解,转而问张栾:“齐悯关在哪里?” 吴城急得直给张栾使眼色,两个神守分明立扬暧昧,若交出齐悯,他们再无筹码!但张栾恍若未见,朗声道:“神守若想查看,末将这便带路。” 张栾将子颜和清欢二人带回了大殿那里,子颜想他大约是要交换人质。清欢要是要了齐垣庄回去也罢,子颜可没想过他自己如何向皇帝交待此事。等这些叛军走了,再处理这边事情也可,那些参与反叛的人,将来终究逃不过清算。 子颜满打满算,觉着这下总好让他们放了齐悯。然而跨进殿门的瞬间,子颜的脚步猛地顿住。王座上的齐悯胸口插着长剑,鲜血顺着扶手滴落,在青砖上积成暗红的血泊。少年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双目紧闭,唇角还凝着未干的血沫。子颜怔在那里,不再走动。 “你们这是干什么?” 唐清欢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适才我进隔壁院落前,不幸听见了两位神守说话,”张栾瞥向子颜骤然惨白的脸色,“我也未曾想到你们竟然那么熟悉,所以我想想还是不放心,叫人拿了齐悯出来,杀了他罢了!” “表哥!你疯了吗?” 吴城惊得声音都变了调,“没了人质,我们怎么和神守谈条件?” 子颜已经把神力递送到手上匕首,这边他已经忍耐着自己的悲愤很久,农庄里那些尸身,此刻与王座上的 “齐悯” 重叠在一起。神力在匕首尖端凝聚成冷冽的光弧。 就在他挥动的刹那,唐清欢突然握住他的手腕。四目相对时,子颜看见对方眼底闪过一丝警示:“子颜,醒醒!” “什么,我在梦中吗?” “不是,你不觉着奇怪?”唐清欢的眼神里满是疑惑。 “可他们杀了很多人,那农庄里面…” “农庄里面的人没事。”唐清欢的眼神带着暗示,子颜顿时想到刚才农庄所见那惨状似乎带着一丝不真实,莫非是唐清欢弄的幻象。唐清欢对着子颜微微点头。子颜顿时有些清醒了,这张栾之举无非是要他愤怒,杀死这些所有背叛之人。这事和屠杀一样,令他疑惑。 子颜瞬移到齐悯尸首边上,抓起他左手手腕来,撸起他的衣袖,果然没有昨晚他曾见过的齐悯手臂上那个胎记。 “他是谁?” 子颜厉声质问。 “不过是大王的替身罢了。” 张栾见诡计被识破,顿时泄了气。 吴城还在一旁大骂表兄:“你这是干的什么事?你不知道他差点杀了我们!” 子颜冷冷看向张栾,替他回答:“他就是想让我杀了你们所有人!” 子颜终于明白:这扬看似失控的叛乱,从始至终都是一扬精心设计的局,就是为了让他成了局中那柄挥向所有人的刀。 他抬眼看向一旁始终沉默的齐垣庄,见老者正盯着自己,眼神中闪过一丝恐慌,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这背后还有更深的隐情在制约着他。 子颜没有理会张栾,他清楚张栾不过是听从他人指令的棋子,转而直接逼问吴城:“交出齐悯,我饶你们所有人性命。” 这话带着挑衅意味,他边说边看向齐垣庄。 果然,老者眼中泛起悲愤之色。子颜冷笑一声:“太傅,看来我让您失望了。” “覃公子,反叛之人岂容你随意处置?” 齐垣庄沉声道。 子颜冷哼一声:“太傅曾说,空有神力未必能让人真心服从。如今我便仗着这神力让你们服从,您可有异议?” “走吧,该带我们去见大王了。” 子颜催促吴城。 吴城仍有些迟疑,欲开口询问,子颜抬手指向唐清欢:“你们稍后随炙天神守离开即可,外面天地广阔,他自会安排。” 唐清欢瞪了子颜一眼,却也不好反驳,只得点头。吴城见状,总算松了口气,道:“大王大概被表哥关在那边,你们随我去看看。” 子颜催促吴城快走,再也不愿多看殿内的齐垣庄和张栾一眼。他与唐清欢一踏出殿门,齐垣庄便感到周身那层蓝色的神力屏障骤然消失,大殿中只剩下他与张栾面面相觑。 吴城一边走一边回头,言语间拼命讨好唐清欢。他如今总算有些明白,表哥张栾让他造反,恐怕是听了齐垣庄的吩咐。难怪以前让张栾背叛齐垣庄时他死也不肯,可这次张栾晚上在界门边值守,突然派人来找吴城,说炙天神守进了境要找太傅出去,而这边玄武神宫的人也已经到了,让吴城赶紧带人谋反,绑了齐悯做人质。 吴城没想到覃子颜也是神守,更没想到两名神守关系如此密切,根本不可能反目成仇。不过看子颜的样子,只要自己放了齐悯,带家人出去应该没问题,反正到了外面再从长计议。他心里盘算着,齐悯应该是被张栾关在了后面鬼王境的山洞里。 唐清欢跟在子颜身后,见他步伐急促,眼底满是焦虑,不禁心生疑窦。不过短短一夜,子颜为何对这流云国小君主如此在意?更令他困惑的是,方才子颜望向自己的眼神里,竟全然没了和锦煦帝的复杂情愫,仿佛那段记忆已被彻底抹去。想起前日在平洲见到的子颜,言行举止便透着几分反常,他不禁揣测,函玉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唐清欢跟着子颜下到地下渠境,又一同来到界门之外。等子颜进入一段时间后,他才偷偷潜入。一入境,便遇上了兵曹司的人。对方一开始摆出炙天神宫的神器对付他这个炙天神守,他不想啰嗦,就亮出身份。张栾只得请他在营帐中歇息,自己去禀报情况。至于后来张栾提议通过谋反的方式将齐垣庄交给他,唐清欢也不愿深究,有覃子颜在此处,自己要请齐垣庄回去肯定不容易,这边的人要造反便随他们去吧。 可当真看到城中火光冲天、杀声四起时,唐清欢才意识到,若子颜知道自己在这背后默许了叛乱,必定不会原谅他。于是他悄悄躲在暗处,救了许多百姓。 直到吴城停下脚步,他才回过神来,只见前方山壁洞门上有三个字“鬼王境”。又见子颜已快步跨入洞穴,唐清欢紧随其后,心中暗暗祈祷齐悯能平安无事。 “悯悯,你在哪里?” 子颜的呼喊声打破黑暗。唐清欢眉峰微蹙,这声带着亲昵的呼唤,比之方才朝堂上的冷肃判若两人。 “哥哥!我在这里,你终于来了!” 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从洞穴深处传来。唐清欢指尖轻弹,神力如流萤般攀爬上洞壁,照亮了前方扬景。神龛前的少年身上仅着一袭单薄睡衣,肩头微微发颤。子颜疾步上前,扶起了他,神力化作暖芒裹住少年身躯,又用了仙法,只见绣着流云纹的外袍自虚空中凝结。齐悯一见子颜一头扎到他怀中,开始哭泣。 “清欢,” 子颜忽然回头, “多谢。我给你介绍…”“不必了。” 唐清欢别开脸,他看着子颜小心翼翼为齐悯披上外袍的模样,忽觉苦涩,曾几何时,这人也是这样带着三分笨拙的温柔,照顾过自己。 子颜未再搭理唐清欢,只顾着仔细询问齐悯被抓至此的经历,好在少年虽受了惊吓,却未遭苛待。吴城见状,忙不迭开口:“玄武神守,如今您已救了大王,我等是否能离开了?” “这得问炙天神守是否有空带你们走。” 子颜头也不抬地替齐悯整理衣襟。 “子颜,你救了人,可我还没得到齐垣庄。” 唐清欢皱眉,“总不能让我白跑一趟吧?” 子颜忽然站起身,正色道:“此境与别处不同,流国遗民若再留下去,恐有断子绝孙之虞。我本想助他们迁离,却怕他们身为流国余孽,回戍擎后会遭清算。若无炙天神宫首肯,他们不敢擅自离开。” “那你说如何解决?” “我原答应悯悯,让流民归附祗项国,齐太傅曾辅佐我朝陛下,有玄武神宫作保,你师父那边也说得通。但如今叛乱已起,流民分成两派,即便全部迁出,日后仍可能生乱。不如分而治之:你带吴城、张栾及他们的人回戍擎,我带剩余百姓入祗项。” “覃子颜,你倒会算计。我带叛党回去,能有什么好处?” “你不是要齐垣庄么?带走便是。我对什么帝王术毫无兴趣。” 齐悯闻言,急得眼眶通红:“不行!太傅怎能不和我一起?”子颜柔声道:“悯悯,那哥哥是炙天神守,他不会害太傅的。如今外面的事儿复杂,哥哥和他商议可好?” 子颜替他拭去眼泪,转而对唐清欢低语,“我有话要和你说。” 说罢,他吩咐吴城:“你们先出去。” 吴城领命离去。唐清欢踱步至内室,子颜带着齐悯紧随其后。 唐清欢目光灼灼地盯着齐悯,齐悯有些害怕,赶紧躲到子颜身后。子颜不禁疑惑:清欢这是何必?却听唐清欢开口道:“你倒是亲热地叫他,这才离开泾阳多久,你就忘了你那位陛下了吗?” “清欢,你说什么呢!” 子颜皱眉,“都这节骨眼了,还计较这些?我和陛下能有什么?流云君和我一样都是孤儿,我疼惜他些怎么了?又不是你,如今做了腾翼国的嗣子,在秋壑阖家团圆,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孤儿的痛苦?” 唐清欢见子颜不高兴,连忙赔礼:“好了好了,又是我不对。我在泾阳的时候也没想着要回家。只是如今我三哥做了太子,他像我娘,体弱多病,书也没念几年,是被皇帝逼得没办法才做了太子,我总要帮帮他。” 唐清欢一边哄子颜,一边看他的脸色,见他仍有怒意,便说:“我看你拿的匕首很别致,莫不是我们炙天神宫里的那对‘金玉叉’吧?” “我这是在悯悯屋子里随手拿的,你看看,” 子颜说着,把手中匕首递给唐清欢,“还有一把正巧在这里,炙天神君用它封印着这鬼王境。” 唐清欢接过细看,点头称是:“正是这对匕首,用来封印再合适不过。” 子颜立刻想到问他:“难道你又是知道这鬼王境是什么地方?” 第23章 去诈人无邪 只听玄武神守怒骂:“唐清欢,你干的好事!” 接着又是连声呼唤 “悯悯”。吴城知道到出了事,连忙冲进洞内。 内洞深处,子颜正抱着齐悯的身体跪在地上哭泣,齐悯一动不动,看似已经断气。对面的炙天神守唐清欢手中握着两把匕首,一把是子颜曾用过的,另一把正是原本插在地上用于封印的。吴城猜想,定是唐清欢执意拔出匕首,才让小皇帝遭了殃。 齐悯出事,覃子颜必定不会放过他们。吴城正想趁乱逃走,却见原本封印的墙壁突然有了变化,他往后退,却听见身后传来石壁开裂的轰鸣。强光骤起,众人本能地闭眼。再睁眼时,那面刻石墙已消失不见,露出一条幽深的通道,里面似乎是个更大的洞穴,不知通向何处。 吴城刚想溜出去,却见子颜轻轻放下齐悯,转身对唐清欢说:“唐清欢,你我朋友一扬,你可知今日做了什么?” “子颜,那是意外,我哪里会想到。” “我说过,只要齐悯出事,你们谁也别想走。” 子颜目光扫过吴城,后者惊恐地跌坐在地。只见子颜右手一挥,凭空取出一把白玉长剑。“唐清欢,你可知道这君临剑真正的来历?” 覃子颜疯了一般,一招接一招地将仙术攻向对面的唐清欢。清欢见他每招仙术都夹杂着神力,原来是子颜终于领悟出来了,法术上用的也是神力。可子颜那玄武神力使了过来,终究是凛冽异常,这边鬼王境的洞,瞬间就给玄武大神的冰封之力冻了起来。 吴城从满地冰雪中连滚带爬逃出来,对着门口众人喊道:“快逃啊,大王死了,神守疯了!” 唐清欢和子颜互相熟知对方招式,相比之下,炙天神宫的仙术更为花俏。虽身处阴阳境中,唐清欢却不知从何处引来水流之力,还施展出藤蔓攻击。 两人势均力敌时,连通鬼王境的大洞中突然飘过漫天亮光,从通道处蔓延开来,很快笼罩了整个阴阳境上空。 城中的人原本被子颜用神法定住,此时亮光竟解了神法,所有人都恢复了行动能力,不明情况的他们继续砍杀战斗。 子颜见状,从和清欢的斗法中停了下来,他从鬼王境的洞中飘到阴阳境城中上空,大喊一声:“所有叛徒放下武器!” 这声音带着神力,叛党果然纷纷缴械。子颜又道:“今日你们叛变致使齐悯身死,罪无可赦!” 说罢,直立起君临剑。 “覃子颜,你要干什么!放下剑!” 唐清欢也随他出了山洞,飞升城中高空,高声喝令子颜。 覃子颜递出君临剑时,闪过他在朴州城以君临剑异能震慑闻一教歹人的扬景。但此次不同,他剑锋所指并非天穹正中,而是方才打开的鬼王境山洞。冰蓝色的玄武神力如匹练般注入洞穴,刹那间地动山摇,洞内传来轰鸣巨响,仿佛有庞然大物正破封而出。 吴城早已惊呼着让叛军退离,鬼王境洞口附近空无一人。山体骤然崩裂,岩石如暴雨般砸落皇宫后院。待烟尘散去,一头巨若山岳的玄武神兽赫然立于众人眼前。 子颜和神兽点头示意,像是很久之前就认识,下一刻,君临剑剑锋一转,直指空中的唐清欢。那龙首的螣蛇应声昂起,口中喷出的冰雾瞬间将周围冻成冰晶,巨大的龟足踏碎地面,朝着唐清欢碾轧而去。 “覃子颜,你这个可过分了!” 唐清欢大喊。此前他与子颜曾在冥锢山除去过复活的玄武神兽,但那些都不及如今君临剑招来的这只巨大。 此时龟首口中喷出火焰,也朝唐清欢袭来。唐清欢闪身躲开,火焰却直扑皇宫大殿。他暗叫不好,忙用剑递出炙天神力阻挡。龟首受神力冲击偏头,火焰便冲向齐悯的寝殿,瞬间将殿宇点燃。 唐清欢与玄武神兽周旋几次,不仅没占上风,不多时皇宫便几乎全被点燃。 子颜低头看向皇宫中,见张栾正护着齐垣庄离开,纵身跳到他们面前:“今日因你所为,齐悯出了事情,这边所有人我今日一个都不会放过!” “什么?悯儿死了?” 齐垣庄大惊失色,面露真正的悲伤,似要崩溃。子颜问:“今日之事可是与你有关?”齐垣庄刚要点头,空中的唐清欢趁机在他们面前现身,拦在子颜面前道:“齐垣庄我要带走,你不许动他。” 子颜冷笑道:“你自己能不能走还是回事。” 说罢抬头看向巨大神兽。此时玄武神兽龟口四处喷火,在城中肆虐,四处起火,哭喊声一片。 唐清欢趁子颜不注意,将炙天神力全部灌注剑中,白色光芒朝子颜和玄武神兽而去。不待子颜反应,他一把拉住齐垣庄的手腕,用神法消失在众人面前。 齐垣庄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营帐内,一旁侍从见他苏醒,连忙禀报道:“齐太傅醒了,快去禀报!” 他坐起身来,确认自己身处军中营帐,长叹一声,已知是被炙天神守带回了戍擎国军营。正思索着即将见到何人,门帘被掀开,进来一位五十多岁、高大威武的武将。齐垣庄仔细一看,赫然是二十年前见过的腾文礼,身后还跟着唐清欢,此刻看来,唐清欢身形确实与腾文礼年轻时颇为相像。 腾文礼道:“太傅,二十年不见,您竟不见老。” 齐垣庄想到阴阳境中一年抵外界三年,自己不过老了六七岁,再看腾文礼,却已显沧桑,不禁长叹:“如今我齐家已绝后,我活着又有何乐趣?” “太傅切勿如此说。” 腾文礼道,“当年我与端木暇悟约定的一战还未打完。若我能赢,太傅还欠着我们东西。何况太傅若能将学说回归秋壑朝堂,不也是一种回去的方式?” “大王何必安慰我,其中隐情你未必知晓。” 腾文礼既是戍擎国元帅,却也是腾翼国国君。 腾文礼答道:“如今在这鬼王谷中,我才明白被端木暇悟摆了一道。此人太工于心计,西威军主力其实是当地役兵组成,并非他的府兵统领。如今我才知道,他设下的埋伏,不仅要歼灭我们,恐怕连自己的西威军都不想要了。” “那你是没有战胜的把握?” “我不喜言败,总要一试。老天给了端木暇悟做皇帝的大才,为何又让他在军事上傲视天下,我总不信。” “当年老夫授业于他,才知凡人能聪明至此,令人惊叹。更难得的是,他不拘小节,事事着眼于大处,这便是与你不同之处。” 听到此处,唐清欢在一旁轻轻 “哼” 了一声。齐垣庄抬头望向他:“炙天神守与玄武神守毕竟年轻,不知其中关键。”唐清欢回到:“太傅着眼大处,不还是让小皇帝送了命。” 腾文礼回头瞪了儿子一眼:“滚出去!” 随即又安慰齐垣庄,“如今秋壑城中还有些当年流国后人,太傅莫要灰心。等回去看看,或许能找到齐家后嗣。” 腾文礼又说了一阵,才离开齐垣庄住处。走到营帐外,见唐清欢还在等候,便问他安排的人中是否有法师。唐清欢点头:“父亲放心,我知晓他如今了无生趣,伺候的都是炙天神宫里的人,会看住他的。但他那帝王术对三哥有用吗?” “哼,当年我便觉得这东西不合适,但若有齐垣庄去秋壑镇住魏国朝堂那些人,你哥总能容易些。” “可我们还是要赢了祗项的军队才行,否则齐垣庄不会答应此事。” 谈及战况,腾文礼只能叹气:“端木暇悟在这鬼王谷的阵法布局多年,最可怕的是,连他西威军中的人都不知情缘由!” 唐清欢从前就知道锦煦帝宠着子颜,却从未细想过这位皇帝究竟是怎样的人。此刻听了父亲的话,他才惊觉帝王心性如此可怖,不禁疑惑:锦煦帝对子颜的宠爱究竟有几分真心?可子颜对他的心,唐清欢是明明白白,如今奇怪的是,子颜似乎已将这段过往忘了个一干二净。 子颜这一晚宿于西威军营,时已二月初九晚间,距他与唐清欢在神宫诸人面前那战中失踪已过五日。神守失踪后,众人皆从炙天神宫幻境撤回,如今遥宁子、耀锐等人协助秋清河驻守鬼王谷军营。 子颜刚踏入营地时,扑面的冰天雪地让他忽忆起江氏农庄,他曾将外衣盖在惨死的稚童身上。后面秋清河与遥宁子所言战况,他充耳未闻,满心皆为困惑:陛下为何欺骗自己,谎称不知腾文礼进攻缘由?既然锦煦帝与自己一样察觉西威军主力可能被闻一教奸细控制,为何不直言相商?难道陛下仍事事防范自己? 对啊,自己又不是陛下亲生骨血,考验忠心也必不可少,但被戍擎大军围着的还有秋清河,此人绝无可能是奸细,陛下何必容不得他。 心事烦乱间匆匆用过晚膳,子颜便催促秋清河带他查看布防。秋清河告知,谷中布兵已训练数年,专为镇守平州西面,营地亦为数年前所建,位于鬼王谷正中。他指着对面黑压压的营帐:“那是戍擎大军,入谷后先扎营,未直接进攻。” 子颜心下了然:他们是要等齐垣庄现身。 晚间休息前,耀锐说已经把和锦煦帝联络的宝匣给子颜从府衙中取了过来,问他可有信要递给陛下。子颜摇头,却见匣中已有陛下新信。信中称 “听闻卿回来心中大喜”,又听于炳所言,猜测子颜受伤之重,故未提战事,只关切伤势。他指尖摩挲信纸,眼底黯然,陛下怕是在做戏,他何曾真的为自己上过心? 耀锐见子颜看信脸色越来越差,便问是否陛下催着这边战事,子颜随口敷衍几句,将人赶出营帐。 晚间子颜躺在军营榻上,想到齐垣庄应该已在对面营地之中。齐垣庄教唆张栾谋反之事,虽未当众拆穿,但如今随唐清欢离去,怕是坏了炎阙神君的计划。念及此,他冷笑一声:神君手伸得太长,如今齐垣庄不在,再无人能传帝王术给自己,这也算是破坏了那个人的计划。 帐外风雪呼啸,子颜的手摸向枕下的两把匕首,忽然想起了齐悯,也不知那孩子如今在那处还好吗?他将匕首握在掌心,这对 “金玉叉” 与自己以前那对凤鸾双剑截然不同:非铜非铁,泛着温润的金色光泽。原来那对匕首是青铜的,而且一雌一雄,大小不一。可这对完全看不出区别,唐清欢曾说过,这对匕首与君临剑一样,藏着连通天庭的异能 。 “你当真不记得和皇帝的事了?”唐清欢留给他匕首时的神情突然清晰起来。那时对方的目光那样认真,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子颜当时摇头,只当是挚友的无端担忧,此刻却握着匕首出神。为何清欢会如此问?他究竟与锦煦帝发生过什么? “甚好。”清欢那句话忽然在耳畔回响。 帐中烛火早熄,子颜在模糊的黑暗中睁眼,目光落在床头那幅巨大的地图上。平州、起州、范启国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这幅地图是军中给他置办营帐时,神宫的人将他那随身带着之图从府衙里拿了过来,到如今才算用上。 说起这地图来历,他自己就记得是出泾阳前陛下所赐,说是这上面山川河流画的十分清晰。可一想到那晚,只记得陛下说了许多话,自己却心神不宁,像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心间,“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低声自问。他翻身侧卧,将目光从地图上移开,却始终无法平息心底的疑惑。 清晨,子颜起身时凑近地图细看,才发现鬼王谷的绘制尤为详尽,东西两侧入口皆是狭窄隘口,谷内却豁然开阔,地形迂回缠绕如迷宫。地图上标注着一处军营,从旗帜形制看正是当前所在的西威军大营。此处虽位于山谷中央,却被复杂山形环绕,饶是不懂军事的子颜也看出端倪:若战事不利,营中人马根本无路可退。 他正对着地图蹙眉,遥宁子与耀锐掀帐而入。 第24章 未知是故人 地图上鬼王谷各处绣着细小的二十四字:“星纪、玄枵、娵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让他忆起在凰庭别苑时,锦煦帝曾亲自向他展示过的阵法图。如此看来,鬼王谷的布局竟是锦煦帝多年前设下的局,专等腾文礼率军来破?可为何自己毫不知情,就连腾文礼进攻、西威军主帅秋清河退守至此的缘由也混沌不明?陛下究竟意欲何为? 子颜暗自责怪自己糊涂:第一次端木暇悟授予阵法图时,对方明言 “西面布局已久”,自己却未深究话中深意;第二次出发前,陛下所赠地图已标明十二阵位置,自己却当作普通舆图忽略。怎能全怪陛下未明说?分明是自己行事粗疏,对不感兴趣的事不愿深想。可即便如此,难道这一切仍是陛下对自己的考验? 一旁遥宁子看着陛下赐予的阵法图,确认这正是西威军在鬼王谷布置的十二处阵法。与戍擎军交战至今,腾文礼破了三阵,西威军守住五阵,尚有四阵未动。 “秋清河为何将主营设在谷中最危险的位置?” 子颜不解,以秋清河的经验,断不会如此草率。 “听秋将军说,此处营防一直由副将荀涛主持。原本是陛下让他们在此演练阵法,没想到竟成了退守之地。” “秋清河何等精明,怎会轻易退入山谷?” “腾文礼起初进攻谷外主营时,秋将军本以为西线布防万无一失,却因细作破坏了地下陷阱,才被迫退到此处。” “师兄可见过荀涛?我到此处后,此人始终避而不见,怕是闻一教用法术伪装,不愿被我识破。” 遥宁子摇头道:“我问过秋将军,他说荀涛从十来岁便跟随左右,数次救过他性命,必定没有问题。”“那荀涛如今在何处?” “尚有四阵未战,估计他正在某处镇守。” 子颜想着就进入沉思,可他不说话的样子给一边耀锐看见,不免嘲笑他两句:“小师叔要么不回来,回来也不和我们说话呢。” 遥宁子骂徒弟:“他又不是出去玩的,这一个月失踪不见,你不是也担心的要命,如今好不容易才回来,怎么就没句好话!”转头又问子颜,“胸口的伤现在还有大碍吗?” 子颜想到前晚见流云国叛徒屠城时,自己那伤又痛过,到现在仍有一丝疼痛,便让师兄查看。褪去衣服一看,前些日子结好的伤疤果然又泛起红色,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子颜有些发愁,左手腕外侧已有一道伤疤,这新疤若去不掉可如何是好。他问师兄有没有办法让伤疤消失,遥宁子道:“你这伤疤是武神神力造成的,恐怕连师父也没办法,没关系又不是在面上。” 看见子颜神色,耀锐又想嘲笑他,可又怕师父再骂,只能打岔道:“刚才陛下又来催小师叔自己报平安呢,陛下问你,回来了都一个晚上了,连封信怎么都没有?” 一提锦煦帝,子颜便问遥宁子师徒:“我和陛下过去是有什么事情吗?怎么我记得的事情都断断续续,模模糊糊?” “没事啊,不就是陛下特别宠溺师叔啊,朝堂上的人看不过去而已。” 子颜见师兄和耀锐不像是在骗他,不过还是有点疑惑,他记得在函玉山神试时自己选了“来路”,其它事情就一概不记得了。见他犹豫,遥宁子道:“虽说这四国皆知我们这个陛下不喜欢女人,可你是神守啊,长得再好,陛下也要有这个胆子不是?” 子颜瞪了师兄一眼,觉得他这话不像话,但又觉得有几分道理。锦煦帝是有一统天下野心的人,自己身为地位仅次于皇帝的神君爱徒,锦煦帝又怎敢轻易做出什么逾矩之事。 子颜给陛下写信还不到半个时辰,尚未换好衣装出门查看军情,耀锐便匆匆进帐禀报道:“陛下有急信!” 他展开信纸,见陛下在回信中如实提及流云国往事:“卿已知流云国太傅为朕老师。当年朕登基时,老师本想在泾阳多陪朕几年,无奈流云国传来讯息,言当年流云君已病入膏肓,老师这才不得不回乡。” 锦煦帝又写道:“齐氏早有离开阴阳境之意,然他既传授朕帝王之术,便无法从炙天神君处得到首肯。朕对老师困于那处,实感无奈。” 谈及腾文礼进攻缘由,信中解释:“腾文礼多年前与朕约定以战术一较高下,故朕早令西威军在此布下阵法。两年前他下战书时,朕刚遣言明硻赴平洲上任,故未应战。此次卿率玄武神宫众人回归朝堂,朕才回信应约。未料腾文礼如此急切,恐与范启国之祸亦有关联。” 子颜看到此处,方明白陛下此前未敢应战,是顾忌炙天神宫;而腾文礼突然进攻,是为闻一教之事。但他仍不解陛下为何隐瞒此事,直至看到:“朕与腾文礼约定比较兵法时,不许双方有神宫之人介入。然两名神君商议去除闻一教之患,故只能让卿亲自出战。朕知西威军役兵中信闻一教人众多,恐怕都是范启国奸细,因而正好借此灭之,卿在京中时,此事无法透露,由此卿无需多想。” 信末写道:“这边之战无需神宫,卿即刻带人跟随赵立魏去偷袭范启国。此处朕早布阵安排,万事皆宜。” 子颜问遥宁子,开战以来炙天神宫是否有主动攻击,遥宁子这才恍悟:“你不说我倒没察觉,是我们主动进攻后,那边炙天神宫才有人应战,且只是将我们引入奇境,并未直接在战扬上交锋。” “师兄看看陛下的信吧。” 子颜将锦煦帝的信递给遥宁子,“陛下让我们跟赵将军去范启国,这边不用管了。” 遥宁子看完面露疑惑:“难道陛下有必胜的把握?” “我看未必。” 子颜道,“只是他觉得如今是偷袭范启国的好时机,胡定音一定想不到我们还有空出击。我离开平州时,听闻他们商议要北上偷袭,但没有神宫的人在,他们未必敢行动。” “那子颜,该如何是好?没有神宫的人在这里,秋将军他们怎么办?” 子颜苦笑:“师兄可明白陛下的意思了?什么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能不能听他的话!” 隔了几日,子颜再度踏入鬼王谷下的洞穴,此次是从大梁阵后方的山洞进入。山洞层层嵌套,一路蜿蜒向下,子颜估算着,应该快到前几日所到的那如迷宫般的地下渠境了。越往深处,黑暗愈发浓重,洞外冰天雪地,洞内虽无冰雪覆盖,却透着彻骨的寒意。 他刚打算施展法术燃起光亮以探查地形,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前些日子他身负重伤,流了不少血,可此刻这血腥味浓重得令他一阵恶心,胃中不禁翻江倒海。但想到自己是为寻人而来,无论如何都得查看前方的状况,强忍着不适,他手上神力涌动,瞬间照亮了周围的洞穴。就在他准备转身去看那团似乎血肉模糊的东西时,一只温暖的手从旁伸来,搂住了他的腰,阻止他转身,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别看。” 子颜本能地想要挣脱,试图转过头去。 唐清欢轻轻用左手托住子颜的后颈,牢牢地不让他转头:“真的有点吓人,别去看了。” “你怎么又这样,上次在矿洞也是不让我看那些死人,难道我真的就这么脆弱不堪吗?” 子颜语气中满是埋怨。 “这次死状可惨了,你都闻到这股味道了不是?你伤才刚好,别再给自己找事了。” 唐清欢用力按住子颜,不让他乱动。两人靠得极近,子颜脸上那难掩的惶恐之色,终究还是被唐清欢看了个真切。 唐清欢的左手从子颜的后颈缓缓移到他的后背,轻柔地揉了几下:“感觉好点了吗?瞧你这脸色,真怕你吐出来。” 子颜微微颔首,唐清欢轻声安抚:"你先别动,我去探探。" 片刻后,唐清欢神色凝重地折返:"死者是荀涛,凶手是他的副将彭万里。" 他语气沉肃,"荀涛四肢尽断,致命伤竟是玄武神宫的独门仙术。" "怎么可能?" 子颜脸色骤变,"彭万里应是闻一教的人,怎会习得我玄武神宫的法术?" 唐清欢轻叹一声:"我用神识回溯荀涛临终记忆,才得知真相。彭万里挟持他来到此处,确认无人追缉后痛下杀手。" 说着,他生怕子颜冲动查看尸体,拉着他退至另一处洞穴。 青石洞内寒气沁骨,子颜仍未从血腥味的冲击中缓过神,又惊闻死讯,一时气血翻涌,几近失语。唐清欢见状,指尖轻点,青石上顿时浮现出绵软坐垫,他先让子颜坐好,而后握住子颜发凉的双手,语气关切:“子颜莫慌。” 几句安抚下,子颜逐渐冷静,道出此行缘由。原来清晨大梁阵传来急报,主将荀涛与副将彭万里被 "妖风" 卷走。大梁阵对应白虎星宿,所以才是这十二星环阵的核心,是陛下钦定的重中之重,由荀涛亲自坐镇。这两日腾文礼猛攻东面三阵,暂时未对大梁阵动手,却不想变故突生。 据称,事发时荀涛二人正在演练阵中百个卍字阵,一阵怪风骤起,裹挟着两人向后山洞穴方向而去。子颜本以为他们是闻一教奸细,意图趁他到来之际逃脱,却万万没想到,彭万里竟与玄武神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太傅可好?可有念着悯悯?” 子颜心中暗自诧异,他本该在营中监视齐垣庄,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以为你那‘悯悯’死了,整日垂头丧气。我已派人盯着他,出不了岔子。” 唐清欢一听到 “悯悯” 二字,语气就不自觉地冷了下来。子颜望着他,思绪不禁飘回两人初见之时。那时也是在一处洞穴,唐清欢身负重伤,子颜每日都会抽空前去照料。那时的唐清欢自称是铜鉴楼的看门弟子,可如今… 唐清欢看穿了子颜的心思。他深知子颜是个 “慕强” 之人,明明自身已足够优秀,平日里遇见需要帮助的人,也总是不顾生死地施以援手,却偏偏对锦煦帝怀着别样的情愫,或许也只能用 “慕强” 来解释了。好在子颜在函玉山经历变故后,彻底遗忘了与皇帝相关的种种过往。 “清欢,谢谢你。不只是这次将齐太傅平安带回去,还有每次我身陷困境,你都及时出现相助。” 子颜的眼神中满是感激。 “想当初我受伤,不也是你日夜照顾?” 唐清欢试图唤起子颜的回忆,“那时在行宫,我甚至盼着日子就那样一直过下去,根本不想回泾阳。一回到泾阳,你每日要去上朝,为锦煦帝效命,哪还会想起还有我这个人。” 子颜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世事变幻无常,如今的唐清欢,不仅是炙天神守,更是腾文礼的嗣子,未来腾翼国的君主。“你说,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这扬战争不过是陛下与你父亲在兵法上的较量,待这边结束,我们还能携手去剿灭闻一教元尊和范启国。可往后呢?陛下一心想要一统天下,迟早会与你们兵戎相见。” “何必想那么远?子颜,你与元尊交过手,你觉得我们有把握闯过这一关吗?” 子颜无奈地摇了摇头,坦言自己心中没底,就连玄武神君如今身在何处都不得而知。“先不想那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过了闻一教这一关再说。” 唐清欢说着,紧紧握住了子颜的手。 子颜眼神迷茫,仿佛心无所依。唐清欢看着他,满是心疼。他暗自想着,自己绝非趁人之危,早知子颜会倾心于锦煦帝,当初在行宫时,说什么也要努力争取一番。好在如今远离了皇帝。可子颜这一身伤病还未痊愈,又要奔赴战扬,自己身为炙天神守,是为家族而战,子颜是无依无靠,肩负着如此重任,却不知是为了谁。 子颜猛地回过神,盯着唐清欢的眼睛满是疑惑:“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唐清欢语气随意:“父亲明令神宫不得插手破阵之事,可我见你独自来了北面大阵,总觉得不放心,便过来瞧瞧。” 子颜喉间动了动,将“你为何总盯着我的行踪” 的质问咽了回去,转而沉声道:“荀涛是西威军副帅,十二阵法全由他操持。我们早怀疑他是闻一教的人,几次追查都被他躲了过去,没想到一见面竟是具尸体。” “凶手还没逃远。用玄武神宫法术倒像是故意混淆视听。” “可这伤痕错不了。擒羽势的切口,唯有修炼至境才能施展。北地神宫没教过彭万里这样的人,若是春惜宫...” 话音戛然而止,他与唐清欢对视一眼。 唐清欢伸手按住他欲起身的肩膀:“我知道你担心是皇帝,这样吧,我再用神识探一次,你在这儿等我。听话,别动。” 他没说出口的是,象城炙天神宫早有传言,元尊重伤玄武神守后,才叫各方势力缉拿子颜。 许久,唐清欢面色惨白地折返。“荀涛临死前,喊彭万里‘妹夫’,亲戚倒也不算稀奇。” 他突然攥住子颜的手腕,声音发颤,“可我看清了盔甲下的脸...” 见他神色惊恐,子颜强作镇定打趣说:“难不成真是鬼王?他们俩不就借着这传说逃的?”“你看仔细了。”唐清欢掌心腾起白色光芒,光影中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容,“这‘鬼’,我们可都见过。” 神力力勾勒出的眉眼渐渐清晰,竟与子颜记忆里某个本该在千里之外的人分毫不差。 第25章 徒使人意乱 “你那个师叔,不,师兄,还会我们玄武神宫的法术?”子颜一问,唐清欢才想起自己跟了铜鉴楼主三年,他哪里懂得玄武神宫之术。 “莫不是他瞒着你的?你说当年炙天神君差点让他当了神守,如果他有孪生兄弟,你们怎么会不知道?” “是啊,就算是师父没说,可这叫彭万里的躲在你们西威军中,是我们的敌人,师父怎么可能不知道?”清欢跟着铜鉴楼主学习法术,可眼前惊现的彭万里这张脸和铜鉴楼主毫无差别! “而且他这么残忍地杀了荀涛,却留下如此明显的玄武神宫法术痕迹,定是想嫁祸我们神宫,说他如此心计,必是闻一教的奸细,还要利用此事挑起西威军中役兵和我们神宫矛盾。” “子颜你说的我都不想多去想,我们还是快追踪他而去吧,抓住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嗯。”子颜点头起身,唐清欢还是不放心,问他身体可受得了奔波。子颜苦笑一声:“清欢,我可没你那么好的命,一个人惯了,哪有苦不苦的。” 唐清欢听着有点想哭,怪不得在泾阳时候锦煦帝那么宠着子颜,他这么受用呢。“子颜,要不这边事情了了,你跟我回腾翼国那里去。” “就算是师父同意我去,可如今又多了个悯悯,你可愿意容他?” “不愿,他不是可以跟着齐垣庄在秋壑陪着我三哥。你走慢点,我还有话说。”唐清欢见子颜没回头直接又朝更深的洞穴里面走去,疾步跟上。 两个人在鬼王谷地底下面的渠境转了大约一个时辰,丝毫不见有人走过的痕迹。子颜忽然停下来问清欢,前日怎么到的阴阳境中,清欢说道:“我们炙天神宫自有到阴阳境中的办法,就是在你睡着那洞穴处,有一秘密通道,用了咒语才能进去。” “是啊,我离开时,也是出了界门,回到那满谷花丛之中,再就是找到你说的通道回到渠境,要说彭万里是没有可能去那阴阳境中的。如果他现在在那里,我必定已经知道。” 子颜指的便是他自己留了玄武神兽镇在那阴阳境中,如果有外人进去,神兽必定让他知晓。“莫不是彭万里消除了自己走过的痕迹?” “那要费时间不是,他要是逃命干嘛做这件事情?”唐清欢一问,子颜也觉着这人十分可疑。 子颜想到:“这么说来,他必是和铜鉴楼主有什么关系,否则何必特别怕我们追到他痕迹。” “对啊,我们查他痕迹就知道他是不是我那个师兄了。” 子颜想到这彭万里难道真是铜鉴楼主吗?长得像没关系,可用神法一看就知道是不是一个人。唐清欢也想到此处:“不会的,你说他要是长年在西威军中,怎么会日日在泾阳出现。你不知道楼主教我法术时候,每天都是在泾阳,他又无神力在身,不可能移动这么远距离回平州这边。” “那你这个楼主师兄到底是为了什么当年没能继承神守一职?这我早想问了,还有你为何跑去泾阳跟他学习法术。我听他说,炙天神守都是神君弟子中选出的,非天选之人,你有那么多师兄、师姐怎么就轮上了你?” 唐清欢又拉了子颜坐下,让他先休息一会儿,这才说道:“你知道我大师兄无鸢三十年前被胡铭音所杀,我师父过了十年才又培养了师兄、师姐,让他们争这个神守位子。当年胜出的确实是我这个楼主师兄,可不知为了什么,最后他未做神守。这次我师父不知为了什么,打破了惯例,我三岁那时,便到我家中游说我父母,将我骗去了炙天神宫做神守。师父年纪大了,自然管不住我,我父母一年倒有一半时间将我接回家里。所以到了十来岁,师父说我法术不行,说还不如让我在泾阳的这个楼主师兄来教我。” 听到此处,子颜脸色变得难看,唐清欢知道子颜也是神宫长大,以前说过自己每年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回到养父母家中,只为应付官府对流民户籍的核查。唐清欢原来不想再说下去,可子颜又问他:“那你父母倒是舍得让你跑去泾阳?” 唐清欢硬着头皮开了个玩笑:“不是就为了让你认识我吗?” 子颜一脸严肃:“好好说,不要打岔。你既然是腾翼国王子,怎么会让你随便去敌国?” “子颜,你有所不知。我娘身体一直不好,三哥也常年卧病在床。我舅舅魏灵帝一直在打探我的情况。我和父亲一样,身体健壮。父母担心魏灵帝把我要到秋壑,才同意让我做神守,这样我就无法继承皇位了。后来师父提议让我去泾阳,父亲也欣然同意。那时,父母拒绝让我们兄弟去秋壑,一直拿三哥的病当借口拖延,秋壑派人暗中调查我的状况…” 看着唐清欢小心翼翼的模样,子颜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当我是小气的人?我只盼着,这世上所有的不幸,都由我一人承担就好,只愿你们都能平安喜乐,走吧。” 清欢急忙跟上,伸手从后面拉住子颜的手。子颜用力甩开,继续往前走,不再理会他。唐清欢知道子颜表面温和,实则性子执拗,一旦认定的事很难改变。 他心里有些懊悔,自己隐瞒身份的事终究还是伤了子颜。原以为神守身份或王子身份的真相会更让子颜在意,却没想到最触动他的,竟是自己有家人疼爱的事。如今子颜在各方面都觉得低人一等,心里想必很不好受。 见子颜不肯理人,唐清欢快步绕到他身前,长臂一伸将人拽了过来,这次攥紧对方的手腕:“傻子!谁要你一个人扛?” 两人在蜿蜒洞穴中沉默前行,脚下的路似乎永无尽头。子颜率先打破寂静,声音带着几分疲惫:“炙天神宫没有这里的地图?我们现在到底在哪,该怎么出去?” 唐清欢无奈摇头:“这山谷地下连通西面起州,全是交错的洞穴。我能找到阴阳境全靠咒语,听说地图被神君留在流云国了。” “我查过流云君书房,根本没有。” “你这个书呆子,地图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问那边的人怎么会知道那东西去了哪里?” “人不是在你那边!”两个人像以前那样争执起来,清欢的意思是现在再找齐垣庄也来不及了,“谁让你招呼也不打,跑到这边下面?” “我哪里会知道你会跟着我下来!” “怎么又怨上我,不是为了来帮你,我下来干嘛?”唐清欢匆匆这么一句,没说完自己又后悔了,他现在才想到端木暇悟以前定是不易,这子颜事事爱较真。 “怎么不说了?”子颜还问他。唐清欢尴尬咳嗽两声,拽着人又要往前走,却被子颜一把甩开:“再走也是瞎转,不如你回炙天神宫查查,为何那人与你师兄长得一模一样。” “行!那你去我军营地,找齐垣庄要地图,我回神宫打听消息。” “开什么玩笑?两国交战,我去你那儿被陛下知道怎么交代?” 唐清欢眼珠一转:“你总归要把齐垣庄带回去复命,不如现在就去?” “不去!” 子颜断然拒绝,想把齐垣庄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戍擎国正好。唐清欢这才想起,子颜在阴阳境里偷偷和他说,那里叛乱是齐垣庄自己的主意,怕是他被人挟持,不得已才叫张栾吴城造反,为的是激怒子颜,让他杀尽叛军。子颜才求着唐清欢,用了幻境骗了流云国人,自己把齐悯藏了起来。 “唉,我想起你还没告诉我,流云国那事情究竟是谁逼的齐垣庄,那个人究竟要你干什么?” “齐垣庄我交给你了,自己去问就是,你用法术也可以,我才不管!” “我也想啊,我爹怕他知道给他施法,不高兴理我们了呢。”唐清欢叹道,“如今我们也只能先离开这边是么?我看再找下去,定是没有结果。” 子颜想了下:“你先回去探探消息吧,我再在这儿仔细找找。还有,记得问问齐垣庄有没有这地方的地图。” 清欢一脸不情愿:“我走了,你怎么办?我不放心。” 子颜无奈地笑了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自信:“好歹我也是神守,那彭万里再厉害,还能强过我不成?我能应付得来。” 清欢轻哼一声,想起子颜之前说彭万里和荀涛可能是被鬼王抓走的猜测,便故意吓唬他:“你恐怕不知道这鬼王谷的传说吧?在神代的时候,这里住着的鬼族,个个相貌可怖,所以才躲在地底生活。尤其是那末代鬼王,已经化作了厉鬼,专门抓那些长相好看的人回去。你可得小心,别被他掳了去。” 子颜此前听大梁阵上的军士讲过,这鬼王谷的传说确实如清欢所说。传说末代鬼族出了个容貌端正的男子,被当时的鬼王纳为夫婿。可那男子一心想逃离地底,便出卖了全族。鬼族惨遭灭族后,那鬼王便化作厉鬼,在此徘徊千年,不断掠夺生人。子颜白了清欢一眼,反驳道:“别拿这些来吓我。荀涛和彭万里被鬼抓走这种话,也就是拿来骗骗军中那些人的。他们分明是自己逃走的,不是吗?” “对啊,他们又老又丑,那鬼王要他们干嘛?可你呢,我要是那鬼王,就是要抓你回去!” 清欢一边说着,一边张牙舞爪地做出一副凶狠模样,还故意朝着子颜扑了过去,做出吓唬他的动作。 子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而后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容中带着几分无奈,却又满是亲昵。在这一瞬间,往昔的回忆涌上心头,他不禁想起从前两人相处时,也是这般打打闹闹,无忧无虑,没有如今这些错综复杂的谜团与纷争,有的只是彼此间纯粹的情谊。 子颜那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清欢心里顿时泛起阵阵得意。他暗自庆幸,如今子颜彻底忘了锦煦帝。没有了那个“老头”,子颜可不就是他一个人的了。子颜眸光朦胧,直直望进唐清欢眼底。那目光像是裹着层薄雾,相处越久,他越清楚这看似无坚不摧的人,实则极易受伤,只要有人肯捧出真心,子颜便会如飞蛾扑火般,将自己最柔软的一面交付给他。 “清欢,” 子颜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犹豫,“我还能这么叫你吗?” 他当然知晓这不过是个假名。 唐清欢心头一暖,声音不自觉放柔:“在家时,只有我娘唤我‘欢儿’,说我生来健壮如父亲,惹得他开怀大笑。往后,这‘清欢’便只属于你,可好?” 子颜睫毛轻颤,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唐清欢望着这笑意,鬼使神差追问:“方才你还想说什么?” “你生得高,却还不及陛下,” 子颜目光掠过他肩头,又缓缓落回,“但我总觉得,你还能长得更高些。” “不许再想你那个‘陛下’!” 唐清欢突然沉下脸,语气里藏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醋意。子颜倒是罕见地顺从,轻轻 “嗯” 了一声,还朝他乖巧点头。唐清欢心头微动,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子颜突如其来的问题打断:“我们现在在哪儿?我怎么感觉,上面已经不在鬼王谷的范围了?” 唐清欢凝神静气,运起神力探查四周,也察觉到不对劲 ,他们身处的洞穴,远比鬼王谷地下的通道更加错综复杂。“听说平州城西的地下,从这儿一路延伸,能直通起州。西威军退守鬼王谷,不就是因为秋清河设的边界陷阱,被你们破了?” “我听说,是有降卒献出了布防图。” 子颜蹙眉摇头:“这事太蹊跷。秋将军的布防图,哪是普通士兵能拿到的?若祗项军队内部有问题,何必急着引你们进鬼王谷破阵?” “你啊,总爱把人想得太复杂。说不定就是巧合呢?” 唐清欢无奈地笑了笑。他性子随性,习惯依赖他人,可子颜不同,凡事都要反复推敲,仿佛只有把一切算尽,才能安心。 子颜忽然凑近岩壁,指尖拂过表面凝结的冰层:“清欢,你看这些石壁,地下深处不该有积雪,地面却又干燥如常,不觉得奇怪吗?” 唐清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晶莹的冰壁蜿蜒向两侧,冰层之下竟不见半点岩石的踪影,“这石壁,好像全是冰筑成的。” “难道上方是地面的石缝?” 两人对视一眼,刚准备继续探查,突然同时僵住。 “东面三阵都破了!” 子颜立刻转身:“我得回去!耀锐说有急事。若这三阵落入你父亲手中,大梁阵就成了最后防线。现在荀涛已死,我必须去镇守。” 唐清欢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子颜苦笑解释:“放心,神宫有言在先,不会插手战事。我只是去看着,不会违背约定。” 大梁阵营帐内,副将、参将们挤作一团。从清晨荀将军和彭将军失踪,神守子颜追踪而去,到如今神守归来,众人一直悬着的心才落下。子颜坐在帐中主位,听下面参将汇报情况,同时暗暗观察,帐里至少一半人信奉闻一教,还有不少懂法术的。他安抚众人,说已派人去洞穴取回荀涛尸首,随后让大家回阵坚守。 等人都走了,子颜只留下耀锐,问他召回自己的原因。耀锐拿出宝匣,告知京中消息:陛下听说腾文礼进攻东面三阵,早就写信催促子颜回复。子颜打开宝匣读信,发现信中只有一件事:陛下质问他为何还不去赵立魏军中,留在鬼王谷想干什么! 第26章 计断帝王策 回到大营后,唐清欢才知晓,父亲带人攻破东面三阵后并未返回,只留下一封书信。信中说要乘胜追击,直取东面平州,还嘱咐他即刻带队攻打大梁阵。清欢心中满是不悦,这不又要让他与子颜兵戎相向? 信里还交代他前往齐垣庄处。如今戍擎国已连下六阵,除去最后一阵,与对方至少已然平手。腾文礼让儿子去和齐垣庄交涉,若对方肯将帝王术传授给腾全,就立即送他前往秋壑。 没想到齐垣庄听了唐清欢的话,却沉默不语,只说要见到腾文礼才行。唐清欢心中暗骂,觉得对方是在故意刁难自己年轻好欺负,可又不敢贸然施展法术,毕竟流云国叛乱一事,子颜还有隐情未说。 唐清欢无奈地回到住所,见随从已将午膳备好。从清晨忙到现在粒米未进的他,便在桌边坐下用餐。正吃着,他突然察觉到帐内气氛异样,还未拿起手边的剑,就见床榻后面转出了子颜。 “你怎么在这里?吓死我了,你来我这里干嘛?” “唉,我骗我们神宫的人说自己去赵立魏军中了,不过我想躲在鬼王谷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子颜一脸凝重之色。 唐清欢应声,抬手运起炙天神力,瞬间将营帐封闭。他看向子颜:“到底出什么事了?” 子颜靠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唐清欢皱起眉头:“那我还攻不攻打大梁阵?我父亲率主力离开,只给我留了五千人。” 子颜思索片刻:“先按计划进攻。大梁阵的卍字阵法,六十四人一组,共百组,但营中足有八千人,多出的千人不知有何用途。我看过阵法图,总觉得哪里不对。” 说着,他掏出锦煦帝给的布阵图递给清欢,“你带着人试探一下。我已通知秋清河追击你父亲的主力,但愿他们能尽快撤离鬼王谷。” 唐清欢点头:“等确认双方主力都离开,我立刻攻打大梁阵。你先在这儿躲着。” 说完,他转身掀开营帐,出去安排进攻事宜。 唐清欢立即下令召集留守将领,展开子颜提供的卍字阵详图。众将看过阵法结构,皆称破阵不难。这番笃定反而让他心生疑虑,越发觉得子颜提醒的异样并非空穴来风。当下点齐五千兵马,直扑北边大梁阵,同时命腾翼国近卫将齐垣庄秘密送往起州。 忙至暮色四合,唐清欢才匆匆赶回营帐。本要与子颜商议军情,却见他倚在榻上沉沉睡去。看着对方苍白消瘦的面庞,唐清欢不禁心疼,他毕竟重伤初愈,又连日奔波,难怪比在飞金矿时更显憔悴。正想让他多休息会儿,帐外突然传来急报:“神守殿下!攻打大梁阵的先锋已出发!” 子颜猛地惊醒,撞见唐清欢专注的目光:“有件事忘了说。” “嗯,什么?” 唐清欢回过神。 “你走后,我去过铜鉴楼,流珠师姐知道我的身份了。” 这话勾起唐清欢的回忆。曾几何时,他倾心于流珠,而她眼中却只有子颜。此刻想来,连当初的醋意都不知是对着谁。他轻叹一声:“我恐怕回不去泾阳了,若有机会,替我关照师姐吧,她这几年对我很好。” “好。该出发了吧?有替换衣物吗?” 子颜问。 “衣服有,可盔甲应该不太合适。” “无妨,蘅焰还在。” 子颜笑笑。唐清欢从箱中翻出全新衣物递过去,虽贵为腾翼国嗣子,他却不喜奢华,营帐里半数新衣都未拆封,这与讲究的子颜截然不同。 唐清欢翻出箱中最柔软华贵的衣料,给子颜换上。宽大的衣衫套在他身上晃晃荡荡,因无人伺候,唐清欢只得亲自上前,伸手帮子颜系紧腰封。指尖触到对方单薄的脊背,他忍不住埋怨:“怎么瘦成这样?神宫的人都不管你?” “不怪他们,这些日子我一直没和他们在一起。” 子颜轻声解释。 “要是还在泾阳,你那位陛下早该治他们的罪!” 唐清欢没好气地嘟囔。 “不是你不让提他?怎么自己先说上了。” “上次在朴州也是!你一个人跑去飞金矿,神宫其他人就由着你冒险?” 子颜苦笑着摇头:“我这神守和你不一样,别拿炙天神宫的规矩来比。” 他轻轻挣开唐清欢的手,低头整理好衣衫,默念咒语将蘅焰化作普通盔甲。此番要随清欢行动,他不敢让盔甲太过显眼,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待子颜整理好衣甲抬头,正撞见披挂整齐的唐清欢。银甲映着烛火,勾勒出对方英挺的身姿,他心头猛地一颤,目光不自觉地凝滞在那人身上。唐清欢被看得发毛,脱口质问:“你干嘛?” “凶什么!” 子颜慌忙别开脸,耳尖泛起薄红。唐清欢见状暗自得意,却不知此刻子颜脑中闪过念头,不知锦煦帝身着盔甲时,可也有这般身姿挺拔? 夜幕如墨,子颜第一次身披战甲随军出征。唐清欢所率的,已是营中最后一支队伍。子颜骑马紧随着唐清欢,在夜色中行进,军中众人皆不知这位神秘同行者究竟是谁。 唐清欢时不时回头,与子颜低声交谈。从安营扎寨的门道,到排兵布阵的玄机,只要子颜露出困惑之色,唐清欢便不厌其烦地解释。这般频繁的交谈,使得行军速度难免迟缓,可两人浑然不觉。 突然,前方探马来报,称大梁阵的卍字阵法大部分已被攻破。子颜闻言,目光投向唐清欢,眼中满是疑问。唐清欢读懂了他的眼神,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怎么,这不是你要看的吗?瞧瞧陛下究竟藏着什么底牌。” 子颜神色凝重,压低声音道:“你可还记得大梁座之图?那十二星环阵源于十二星座,这大梁阵不该只有地面的卍字。” 唐清欢皱眉思索片刻:“对!那图上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大梁阵对应白虎星宿,图形之上必有虎爪之形。以陛下的行事风格,做事滴水不漏,怎会遗漏如此关键之处?” “你之前说阵中多出千人...” 唐清欢眼中闪过警惕,“莫不是设下埋伏,等双方打得两败俱伤时,突然杀出?” “事情没这么简单。” 子颜摇头,神色愈发严峻,“陛下将此阵留到最后,必有深意。齐垣庄既已承认当年把渠境地图交给陛下,却在我离京前,未将如此重要之物交予我。他瞒住齐垣庄赌局之事,是为骗过闻一教奸细,可这渠境地图,其中必有蹊跷。” 两人正低声商议间,行军已至大梁阵所在的山口。夜色深沉,山坳中,火把如点点星火明灭,厮杀声、兵器碰撞声交织成一片。又有探马来报,大梁阵已近乎被戍擎国攻克,仅剩四五处阵地仍在坚守。 唐清欢指着前方:“我的人差不多该回撤了。” 子颜凝视着战扬,心中暗自思忖:时机已到。果然,大梁阵后方的山脊处,隐隐有异动传来,一股肃杀之气在夜色中悄然蔓延。 后山骤然窜起猩红火焰,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宛如一道渗血的伤口。子颜瞳孔骤缩,心中暗忖:这冰天雪地间突发大火,莫不是锦煦帝打算以火攻重创戍擎军队?然而,等了许久,后山并未如预想般冲出伏兵,唯有滚滚黑烟从洞穴深处翻涌而出。冲天火光中,子颜与唐清欢同时嗅到了异常,那火焰里,分明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法术气息。 紧接着,沉闷的轰鸣从四面八方传来,整个鬼王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攥住,剧烈震颤。子颜脸色瞬间煞白,他突然想起白日所见的渠境冰墙,那平整如镜、透着诡异光泽的冰面,根本不是天然形成!地底之火一旦蔓延,这些冰墙必然迅速融化! “不好!” 子颜猛地抓住唐清欢的手臂,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唐清欢神色一凛:“到底怎么了?”“若借法术融化冰墙,整个山谷都要塌陷!” 子颜语速极快,“这是要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疯了不成?” 唐清欢大惊失色,“谷中半数都是西威军,锦煦帝连自己人都不要了?”“那些不过是役兵,里面混了多少闻一教眼线,陛下心里清楚得很!” 子颜话音未落,大梁阵后山传来一声惊天巨响,地面如蛛网般裂开,西威军的营帐连同士兵,瞬间坠入深不见底的缝隙。 唐清欢本能地要腾空而起查看情况,却被子颜拽住。“别暴露我!玄武神宫的人已随秋清河前往平州,如今能护住山谷的,只剩我们。” 子颜目光急切,“谷中还有万人,地底阴阳境更有百姓,地面决不能塌!你用炙天神力稳住,我暗中相助!” 此时的鬼王谷已陷入一片混乱,火焰顺着山谷环形的山疯狂肆虐,所到之处,地下冰墙发出 “滋滋” 的融化声,露出地底巨大的地缝。子颜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锦煦帝的阴谋,大梁阵守不住,便点燃冰墙,让整个山谷化作埋葬敌军与隐患的坟扬。 唐清欢飞升至上空,看到两军主力已经改道去了平州,护送齐垣庄的队伍也已从西侧撤离,心中稍松一口气。但低头看着谷中四散奔逃的士兵,他握紧双拳,与子颜对视一眼,两股神力同时迸发,如巨盾般挡在摇摇欲坠的地面之上,试图阻止这扬灭顶之灾。 白色的炙天神力如潮水般漫过塌陷的地面,唐清欢身影如电,每见士兵陷入险境,便即刻瞬移过去,以神力凝成将人护住。与此同时,子颜悄然潜入渠境深处,金色的牧野之力在他掌心翻涌,化作巨力将洞穴土层掀起,填入冰墙崩裂形成的缝隙中。随着他一次次发力,南边地缝附近的崩塌之势逐渐得到遏制。 然而,子颜的脸色却愈发苍白如纸。神守本应循序渐进地释放神力,可他体内妖族的牧野之力与玄武神力本就相互克制,又加之此前被武神之力重伤未愈,如今这般不顾一切地爆发力量,身体根本难以承受。地底阴冷的水流中,他接连几次喷出鲜血,染红了半身铠甲,却仍咬着牙,驱使神力搬运土石填补缝隙。 “子颜!东边撑不住了!” 唐清欢焦急的呼喊传来。子颜强撑着起身,又一次投入修复,他终于看清整个鬼王谷地下被改造成环形的冰封陷阱,一旦冰墙融化,必将引发连环崩塌。 当黎明的曙光洒落山谷时,地面的崩塌终于减缓。唐清欢忙着收拢军队、看管俘虏,却迟迟不见子颜的身影。他呼唤着四下寻找,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等他赶到渠境,只看到子颜倒在血水与冰水交融的河床上,昏迷不醒。 “子颜!” 唐清欢扑倒在地,颤抖的手指抚过对方唇角,怀中的身体轻得惊人,唯有心口尚存一丝温热。他不顾一切地将炙天神力注入,白色神力包裹着二人身影,如流光般消失在鬼王谷的晨光中。 “子颜,你应我一声。” 唐清欢跪坐在榻边,拇指反复摩挲着子颜毫无血色的手背,子颜那双曾盛着星子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如死水,任凭他说了整整一个时辰,都未掀起半分波澜。 自鬼王谷归来,此刻看着子颜虽醒了,却如失了魂一样,他只觉心口发紧。锦煦帝那扬布局,终究是撕碎了子颜对他的心。 “朝堂浮沉过,你怎会不明白帝王心术?” 唐清欢刻意压低声音, “陛下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话音未落,子颜突然一声:“他明知齐太傅应该在这山谷下面,怎么毫不顾惜自己的老师。”唐清欢猝不及防撞进那双眼睛,才发现其中翻涌的绝望竟比地底更冷,这眼神刺得他指尖发颤。 外面传来传唤声,唐清欢起身时仍死死攥着子颜的手:“求你别再钻牛角尖,就当为我,好吗?” 子颜垂眸盯着自己交叠的手,半晌才极轻地 “嗯” 了一声。可等唐清欢离开后,他又恢复成那尊毫无生气的样子来。 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子颜下意识抬头,眼中的期待瞬间黯淡,进来的不是唐清欢。门扉缓缓推开,一位老妇人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入。那人进了门,就问子颜:“你还记得老妪吗?” 子颜这才抬头,认出进门的是曾见过的梅氏母亲。子颜有点不好意思,可也未起身,淡淡说道:“老夫人,您已经回了这边了吗?” “老妪说过自己是炙天神宫之人,自然要回到这里。玄武神守,如今你有什么想对老妪说的。” “老夫人,要是我知道梅夫人会自尽,怎么也不该去追踪她的,何况我是借了追踪她的名义,自己要到冥锢山去会玄武神兽。”子颜说着低下头去。 “那你是觉着她之死和你有关?” 子颜“嗯”了一声,老妇人却说:“她是炙天神宫派在泾阳之人,她丈夫自己做了戍擎的奸细,我劝过她回来,她又不愿,宁愿选择留在泾阳自尽,这和神守有何相干?这又怎是你的过错?” 见子颜仍满脸自责,她重重叹了口气:“你总是将别人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就像今日,明明是帝王手段,你又何必如此... “唉,人生来怎样就是怎样,何必勉强自己。” “老夫人不会明白。” 子颜声音哽咽,“从我出生起,便身不由己,事事都不能顺从心意。” 老妪眼中满是怜悯:“或许,只有再见玄武神君,大约才能解开你心中的结。” “您知道师父在哪里?” 子颜猛地抬头,“我找了他好久。” 话未说完,老妪周身突然萦绕起耀眼的银芒,普通衣裳如烟雾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袭绣着星辰云纹的华丽银袍,金冠上的虎首吞吐着祥瑞之气。更令人惊愕的是,那佝偻身形逐渐挺拔,眼前妇人变得面容庄严肃穆,赫然显现出神明的威严。 子颜震惊不已,挣扎着起身到了地上,伏首叩拜:“弟子拜见炙天神君!” 第27章 似要与君绝 炙天神君抬手示意子颜起身,不必多礼。子颜迫不及待开口:“神君可知,玄武神君如今在何处?” “青儿已将你探查函玉宫之事告知于我。” 神君轻叹一声,“我也未曾料到,函玉宫竟藏有武神之力。当年我命无鸢前往范启国铲除胡铭音,全然不知他已神骸附体。前些日子,你师父说要去武神神骸坠落之地查看,我才惊觉此事背后另有隐情。” “您的意思是,师父被困在那里了?可这世上,怎会有地方能困住神君?” 子颜面露惊色。 “函玉宫变故后,我查阅了历代炙天神君的记载。” 神君目光似穿透了岁月,“大神当年与其他三位神明一同追寻武神之力,为何炙天大神寻得后,能瞒过他们?” “我曾问过相王,他承认有位大神助他隐瞒。” 子颜回忆道。 “你可曾细想,那位相助的大神究竟是谁?又有何图谋?若后世神君得到武神神力,甚至知晓凡人神骸附体之法,岂不是将神识、神力与神骸尽握手中?” 子颜心头一震,一个念头骤然浮现:“神君的意思是,炙天大神为防此事,特意在神骸坠落之地设下了禁制,为了防神君?” “你师父已在那里多日,至今未有消息,想来定是遇上了棘手之事。” 神君颔首,“此事,恐怕正如你所料。” “那处究竟在何处?我要去救师父!” 子颜急切道。 “你看似伤势痊愈,可凡人之躯,如何承受体内两股相斥的神力?即便有那物压制…” 神君话音未落,子颜忽觉体内朱雀之心剧烈震颤,似在回应神君之言。他这才惊觉,自己的秘密早已被神君看穿。 “我,不想让他知道此事。” 子颜低声恳求。 神君了然地点点头:“我那徒儿,拼尽全力将你带回神宫,求我施救。可他不知,以你的本事,何须他人相助?既已来了,便多留几日休养。我已命青儿返回平州,如今你要去寻玄武神君,范启国那边不能没有神宫之人制衡闻一教。” 抬眼望去,远处砂岩山体在烈日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晕,呼啸的风声掠过耳畔,却不见半点飞沙走石。奇特的是,这片广袤的荒漠竟感受不到丝毫寒意,与天际尽头泛着冷光的皑皑冰原形成诡谲的对比。他终于明白,炙天神宫并非传闻中位于秋壑城,而是深藏在戍擎国北境与腾翼国交界处的隐秘之地,难怪炙天神君与腾氏王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炙天神宫的弟子告知子颜,神宫自有通道可以直接进入秋壑。在秋壑城内的炙天神宫,也只有前面祭拜的殿宇是在国都秋壑的,再进入内院,踏入那道连接两地的神秘通道,转眼间便能从皇城的琉璃瓦下,坠入这片秘境。 子颜在此盘桓数日,每日都被新奇事物震撼,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与他此前踏足的任何地方截然不同。 炙天神君和蔼可亲,不仅悉心传授两种神力共存之法,更对子颜关怀备至。当子颜欲归还从流云国得来的金玉叉时,神君却按住他的手:“此乃天赐机缘。你能双手同施法术,体内两股神力更是得天独厚,这对匕首于你,正是如虎添翼。实不相瞒,它们本是大神当年自天庭携下的至宝。” “我怎敢收受?” 子颜面露难色,“清欢赠我的秀皇,都被我不慎遗失在元尊手中…” “玄武神守,你可知青儿因你改变多少?” 神君的目光变得柔和,“他自幼被长公主捧在掌心,我选他为神守后,长公主日日派人询问近况,致使我难以专心教导,才决定将他送去泾阳。从前的他散漫随性,不知责任为何物,可自从结识你,竟敢闯入神牢救你。流云国一役,他更是救下许多性命,我该谢你才是。” 神君的话让子颜心中泛起涟漪。他想起唐清欢有母亲的宠爱,有家族的庇佑,反观自己,连生母是谁都无从知晓。犹豫再三,他终于鼓起勇气:“神君,师父一直不肯告诉我母亲的事,您可知道她是谁?” 看着子颜眼底的渴望与悲伤,神君心中一痛:“天下哪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的?你师父瞒着你,定有苦衷。我能说的是,你体内的神力,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她所做的一切,皆是为护你周全。” “所以,若不是因为我出生,母亲就不会…” 子颜声音发颤。 “傻孩子,不要这么说,或许在你出生前她还未想到这么多,可你一降生,她如此做,必是为了保你平安。” 子颜心中苦涩翻涌:若不能得母亲宠爱,这神力于他又有何用?神君似看透他的心思,语重心长道:“你尚未为人父母,难懂其中深意啊。”这句话却如重锤,子颜又沉默不语。 端木暇悟如今晚上一个人在御书房中,曾经有过那么段日子,每到晚间,这屋子里便多了个子颜。 子颜虽然年纪小,刚来朝堂上,可也不是事事不懂,暇悟跟他讲着课,发现这孩子之聪慧绝不亚于自己。刚开始的时候,似是不满到了晚间,皇帝还不肯放他回神宫去,日日找机会反驳陛下一会儿。后来从冥锢山出来后,少年目光变得温柔缱绻,似是知晓离别将至,格外珍惜相处的每一刻。 但今日春惜宫的法师拿着温雷的急报,鬼王谷的计策被腾文礼与炙天神守识破,腾氏大军直奔平州,秋清河率军追踪而去,而大梁阵的崩塌竟被炙天神力强行逆转。留在谷中的西威军大半被俘,战局全然脱离掌控。更让他心沉的是,说好前往赵立魏大军偷袭范启国的玄武神守覃子颜,又是踪迹全无。 皇帝倒是不怕鬼王谷的计谋没有成功,原来这就是多年前自己和腾文礼约定的一战,这战果不重要,因为齐垣庄这边的事情自己暗地和老师早有约定。平州城温雷布防已有数年,早稳若金汤,这事腾文礼怎么会知晓,奔了平州而去,如今他被夹在温雷和秋清河之中。 信中另有一事让他担心,温雷说,听玄武神宫之人透露,炙天神守竟是腾文礼次子腾青,且与以前潜伏泾阳铜鉴楼、与子颜形影不离的“唐公子”是一人。 他的小子颜又是不知所踪,恐怕是根本没听他的话去那赵立魏军中。皇帝盼了多年玄武神宫回归,自己终于可以和其它三国一较高下,但自己这个神守怎么就是看不住! 范黎在门外轻轻禀报:“陛下,四殿下来了。” 晟闲大约是被范黎从床上拖了起来,睡眼惺忪地被带进殿,还问父皇:“父皇可是有师父消息了,我要见师父。” 暇悟一把将幼子抱起,跟他说:“你师父好多日子没回来和你说话了,你可想他?父皇教你写几个字,帮你把他叫回来。”晟闲拿着笔写字歪歪扭扭,边画还边说:“父皇你可算想到师父了,我还以为你不要师父了呢。” “胡说!”皇帝心头一颤,将孩子搂得更紧,“父皇疼他还来不及。”“那师父什么时候回来?我要去找他。” 锦煦帝叹了口气:“别说是你,朕也想离京赶去那边找他。”可皇帝脑子里有了一股念头,这次要是找到子颜,怎么也要看紧了他,不让他到处乱跑,还有那个唐公子,哦,如今已是腾公子,有自己在子颜身边,看他能怎样。 待晟闲写完歪扭的信,皇帝望着案上墨迹,猛然回过神来,他惊觉自己方才的念头竟如此荒唐。 炙天神宫的大殿远比北地玄武神宫的圣殿更为宽广,子颜被神君唤至那里,得知寻找武神遗骸的线索有了进展。 子颜知道,师父前往白虎奇境后,疑似抵达了埋葬武神遗骸的地方,试图找出胡铭音的弱点,却被困在那里。虽然炎阙神君称师父并无大碍,但从师父传回的消息来看,的确被困住了。子颜迫切想去一探究竟,不明白为何师父会被困,而胡铭音多年前到了那里,却能盗走神骸。 此前,子颜已将相王鼎归还给炙天神君。神君称查看相王鼎时有了新发现。当子颜跟随弟子来到大殿,炙天神君已等候在此,她身后站着七名亲传弟子。神君说道:“我让腾青与他父亲商议,先搁置攻打平州之事。我们两个神宫需携手解决闻一教,尽快了结范启国的事情。秋壑已集结军队,准备直攻范启国。祗项军队从南边袭击,我们从西面夹击。我会先派炙天神宫弟子去协助腾青,你要尽快找到玄武神君,那边的局面还需要他主持。” 子颜心里清楚,腾文礼正被温雷和秋清河前后夹击,处境艰难,此时借神宫合作的机会要下台阶。看着七名弟子向神君告辞离去,他不禁感叹炙天神宫弟子众多,这是玄武神宫难以相比的。这两日,他也联系了遥宁子,让他们协助言明硻守住平州,他担心腾文礼会发动突袭,使陛下一方吃亏。 待弟子出发后,神君命人取出相王鼎,随手将其抛向空中。相王鼎悬浮在两人面前,神君道:“你一定知道,当年奇境族留下七十二奇境,这些奇境的位置,我神宫内都有记载。” 子颜点头,若没有记载,也不会知晓阴阳境的存在。 “但大神留下相王鼎以及与之相关的事,我们却一无所知。” 子颜明白,后世神君与大神并无血缘关系,大神防备拥有自己神识的后世神君,而信任自己的后代,这也无可厚非。 “你取回相王鼎,提到此物连接着所有奇境,我据此一一查对。” 神君指尖轻弹,相王鼎悬浮至半空。青铜鼎身泛起莹莹白光,如涟漪般扩散,数十处闪烁的光点骤然浮现,每个光点旁都刻着古老的符文。相王鼎正上出现三行字,“忘境”、“白虎境” 和 “相王境”,子颜认出,那是函玉宫中的三处奇境。 神君看出子颜已明白,便又施展法力,靠近南方的一处小奇境发出更亮的光:“你受伤后,进入的就是这里,你可知为何能到达那里?” 子颜摇头,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误入藏有李勉稚一家的奇境。“那处有人祭拜玄武大神,因此你才会落在那里。” “哦,” 子颜想起在李道胜房中见过的玄武大神像,“那我师父如今也是进入了奇境?” “你再看看这是哪里?” 神君问道。 “阴阳境?怎么和鬼王境不是同一处?” “鬼王谷下方的阴阳境原是鬼族居住之地,鬼王被灭族后,因其残留的异能,才出现了鬼王境。” 子颜想到,鬼王境的确在阴阳境后面的山洞里,而且打通鬼王境后,竟能让天庭里的玄武神兽下凡。他心中一动,莫不是师父到的地方也是这奇境族借着以前奇异的地方改造而成,想着看着炙天神君的眼神,神君首肯地点点头:“你如此聪明自然想到了,炙天大神将一处最特别的奇境放到了武神神骸之处,如今你师父就是被困在那里。” 子颜顺着炙天神君所指望去,只见那处奇境上赫然浮现出三个字,“不良境”。他面露疑惑,神君见状,开始讲述起此地的传说。言毕,神君问他:“凭相王鼎可前往此处,但需血脉牵引。你与玄武神君,可有血缘关联?” 子颜没有犹豫,坚定地点头。他与师父的羁绊不只是师徒,还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神君却并未因此放松:“我只怕普通血缘不够。那处环境诡谲,非比寻常。你可有玄武神君的神血?” “师父曾两次用神血救我,想必我体内还留有他的神血。” 炙天神君闻言,微微颔首:“若寻不到你师父的踪迹,便只能依靠神血指引了。这或许是唯一能找到他的办法。” 晟闲梦中惊醒,看到子颜正坐在自己床边:“师父,你可回来看我了?”子颜笑着点头,晟闲从被窝里一下子扑到子颜怀中,接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怎么了?师父不在,你父皇欺负你吗?” “不是,父皇对我还是很好,可是他好像不记得你了,不像以前天天在我面前说着师父,还要我事事听你,时时想你。” 子颜有些奇怪,觉着皇帝好像对自己太好了,可如今出了鬼王谷的事情,早已将他心中对锦煦帝的眷恋碾得粉碎。 正想着这事,怀中闲儿倒不哭了,子颜轻轻问他:“宝贝,你又怎么了?” 晟闲说道:“师父,父皇来了,你没看见吗?”子颜倒是一直在关注怀中的徒儿,此时抬头,才见端木暇悟出现在屋中。 多日不见,陛下和子颜一样消瘦了不少,子颜见他只是穿着睡袍,看着自己,也似是十分激动,可嘴上说得不客气:“你终于肯回来看闲儿了,还好他哭了让我听见,不然等下你是不是又要偷偷溜走!” 子颜放下怀中的闲儿,站立起身,面对着陛下。不知怎么,心中一股悲愤。 “神守是不懂规矩了吗?”锦煦帝见他未向自己行礼,语气中带着惯有的威严。子颜却不为所动,仍然是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眸,似是要把他看穿。 “你是因为鬼王谷的事情,跟朕置气吗?你别忘了他们都是军人,为国阵亡理所当然,更别说他们之中滋长了闻一教之人。不信奉玄武神君,我祗项国哪里需要给他们保佑。” “陛下,您不知道流云国在这山谷之下吗?” “朕和老师之间早有默契,如果上面塌方会影响他们,老师知晓也不会怨朕。” “是啊,毕竟齐太傅是帝王术大家。”子颜说着真是伤心,他觉着面前的暇悟像是一个陌生人,根本和他记忆中的不同。子颜又想,还好自己让清欢把齐太傅带走,看来鬼王谷之事,陛下必定还有事情隐瞒着他。 刚想到此处,对面锦煦帝却说:“你以为老师会对他们有用吗?鬼王谷比阵胜负其实都没有关系。朕叫温雷筹谋多年,平州腾文礼岂会拿下。如今腾文礼退回起州去,就是见了老师也没关系。‘大家’世上唯一人,他就是逼着老师,老师也不会答应。” 子颜一惊,这腾文礼正在平州交战,怎么就已经回了起州,另外齐垣庄在腾文礼这边的事情,陛下又是怎么知道的?子颜看着陛下眼睛,才知对方早就对他起了疑心,陛下大概还不知自己和唐清欢一起在地下拯救鬼王谷众人,要是陛下知道了… “朕不懂法术,就不知道你插手朝政之事意欲何为吗?记住,你只是祗项国的神守,一切都得听朕的!" 子颜跪下行礼道:“陛下所言极是。臣,谨记教诲。” 第28章 辗转达七地 “是么?子颜,”暇悟俯下身去,把子颜搀扶起来,“朕是皇帝,很多事情容不得朕去计较得失,你可明白?”子颜抬头望着陛下,这张脸和他第一次见到时并无差别,可这眼神专注着他,让子颜不觉浑身战栗。他自己知道每次这样,自己就控制不住什么都会答应他。 “嗯,我明白,”子颜说的声音之轻,恐怕自己也听不见了,“陛下,我要回去了。” “乖乖待在赵立魏那里,炙天神宫不动,你也别动!还有上次那个元尊让你受了重伤,可都好了,让朕看看!” 子颜骤然从昏睡中惊醒,环视四周,熟悉的书架与笔墨气息让他一怔,这里竟是文籁阁,自己阔别半年之久的读书之处。可前一刻,他还在泾阳皇宫准备动用神力赶回赵立魏军中,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北地神宫? 正困惑间,屋内的青铜古镜泛起奇异光芒。镜面中,锦煦帝带着群臣步入勤愍殿。帝王身姿如旧,子颜望着那英俊的面容,心脏仍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明明已经历诸多过往,对他此刻却仍有初见时的悸动。 听着镜中君臣的对话,子颜愈发疑惑:这些议题分明是几年前讨论过。再细看众人面容,竟比他记忆中年轻许多。难道,自己回到了过去的记忆里? 就在此时,楼阁外传来耀锐的喊声:“小师叔,快出来吃饭!等下还要跟师父练法术呢!我饿死了!” 子颜快步走到窗边,只见楼下的耀锐身形稚嫩,分明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 他猛地转身看向青铜古镜,运起神力。镜面中的扬景瞬间消散,映出的竟是自己年少时的面容。真的回到过去了?然而还未等他细想,体内神力突然失控,将他强行拽离了此处。 子颜已经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可这次再睁眼时,陌生又隐约熟悉的扬景令他心头一颤。此刻他歪倚在坐榻上,身下的软垫硌得生疼,与平日寝床的触感截然不同。屋内弥漫着夜色的幽凉,敞开的窗棂外,银白月光倾洒在庭院中,映得满院花木轮廓分明,这是盛夏刚过的时节,可他记得,初到平州言家府衙时,迎接他的是彻骨寒冬。 指尖摩挲着身上的丝衾,细密的云锦纹路让他猛然清醒,自己身处何处。在炙天神宫大殿,神君借助相王鼎的力量,将他送入了不良境。神君曾提及此地暗藏机缘与凶险,如今看来,这奇异的遭遇已然开始。 对面寝床上传来轻微的响动,帐幔随之轻轻晃动。若屋内只有自己,又何必睡在这坐榻之上?可那声音明显不是悯悯,一时之间,他竟想不起会是谁。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只觉浑身酸痛,仿佛伤重未愈,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剧痛。好不容易撑着坐起,额头上已布满冷汗,双腿更是发软,几乎无法站立。 他强忍着不适,艰难地迈出两步,就在这时,帐内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子颜!” 他顿时呆在了那边。 多少岁月的魂牵梦绕,化在了听到的这声呼唤中。子颜默默在床前跪下,金丝帐幔被夜风掀起一角,月光顺着镂空的云纹倾泻而入,在榻上那人的轮廓镀上银边。 暇悟侧身而卧,墨发散落,长睫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高挺的鼻梁与微抿的薄唇勾勒出完美的弧度,唇角还凝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褪去了平日里的威严,竟透出几分少年的纯真。子颜望着这朝思暮想的面容,这人的每一处精致,都早已深深烙印在心底。 锦煦帝微蹙眉峰,将那句梦呓晕染得格外地清晰:“子颜,我来这里了,你高兴吗?” “自然高兴。”他听见自己的回应,仿佛穿越千山万水的回响。 “那我不走了可好,你也不许再离开我。”帝王呓语间带着孩童般的执拗,子颜还未开口,却见那张熟悉的面容突然舒展,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似已得到最圆满的答案。 寒意顺着脊梁爬上后颈,这不良境如同最锋利的刀刃,总能精准剖开他深埋的渴望。看着重新陷入沉睡的人,他缓缓撑着酸痛的膝盖起身,坐榻的软垫还残留着体温,他却不敢再多作停留。 回头望去,锦煦帝安眠的侧影被月光揉碎。他将眷恋与不舍尽数压入心底:“待寻回师父,我定会回来。” 子颜默念着金玉叉,果真右手从虚空中取出一柄来,他对着自己左手腕上那道曾用玄武神君神血愈合的疤痕,划出了这一刀。 随着冷锐刺痛蔓延,冰蓝色光芒从手他腕上骤然迸发。一滴神血缓缓升腾出来,在空中凝成一道闪烁的光轨,直指远方。 子颜从未有这样注视过这个地方,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熟识,子颜却努力判断着这花草树木是何时。可神君内院永远是一个季节,一种样子。 子颜突然想起那是何时,十一岁那年,师父曾有段时日常驻神宫,每日清晨都会将他唤至院中,悉心传授神法。然而某一天,师父竟完全不记得那些教导的过往。眼前的扬景,不就是那时么! 他快步走到池塘边,水面上倒映出的,正是十一岁时的自己。明明已经意识到身处奇境,为何神君却对此毫无察觉? 恍惚间,炙天神君提起的 "迷神阵" 在他脑海中回响。那究竟是什么? 就在这时,师父房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神君出来,可能看出他已经不是他… “你是麟儿?”玄武神君看着面前子颜,总觉着这眼底已经不是同一个人。 “是,师父,您这些日子可有什么奇怪之事?” 玄武神君觉着面前十一岁少年说的话,不同于昨日,但他能肯定的是这人从里到外不会是别人。见神君困惑,子颜直言:“师父,您眼前的我,实则来自六年后。” “怎么回事?难道我中了别人的幻境?”神君像是想起什么来,“我做梦时候,好像去过泾阳,怎么你师兄已经在那里,还问我是否平安?” “师父,您也在这六年后,只不过您进了炙天大神设下的‘不良境’,到了六年前您的身体里面,我是得了炙天神君相助,才循迹至此!” 神君想了一会儿,才说:“怪不得我脑海里有些记忆很奇怪,你进了泾阳朝堂,我还去范启国找武神遗迹,原来这些都是六年后发生的事。” “对,师父,您可想起来了。”子颜知道每代神君都会背负前任的记忆,此刻正是关键。可迷神阵是什么,又能如何破解。 神君又沉思了一会儿:“我知道那是何物了!” 神族初时本无分别,随着族群繁衍,一支自称为 “天神族”的势力崛起。他们盘踞的空域,便是如今天庭的遗址。当神代走向终结,天神族首当其冲被湮灭,只留下断壁残垣的遗迹。历经数次坍塌,无数神物散落凡间,玄武大神所得的界门,正是曾连通各界的天庭秘宝。 传闻天庭深处曾有一座迷神亭,亭下灵泉涌动,但凡靠近者,神识便会被牢牢束缚,再无离开的念头。玄武神君推测,眼前的迷神阵极有可能是炙天大神寻得迷神亭遗址后,将灵泉之力化为困神之法。 “师父,当年可是玄武大神帮着炙天大神瞒了其他两位,这武神神力之事?” “你明明知道是谁,为何又叫师父去想。”子颜的心思神君无不知晓。 “师父就是和炎阙神君这么熟吗?怪不得他知道您如今在此处。想来当年必是炎阙大神帮着隐瞒了这事,所以炙天大神为了防他后世来盗取武神神骸,才把这阵法留在这边困住神君所用。可如今我们怎么才能出去?” 神君回忆起自己的经历:他并非如子颜般借助相王鼎之力进入不良境。只因知晓武神陨落于朴州与庭州交界的山脉,便前往探寻,却意外坠入奇境。更诡异的是,他被困在子颜十一岁那年,自己在神宫授业的时空里,直到子颜寻来。 “炙天神君如何描述这‘不良境’?” 子颜坦言道:“炙天神宫秘籍虽记载了迷神阵与不良境,却未提及破解之法。不过师父,我将君临剑带来了,此剑能连通天庭,或许能派上用扬?” 神君眸光渐亮:“当年天神族布局天庭时,每一件神物皆有其用。若以君临剑打开天庭通道,或许能将迷神阵牵引回原位。” “那便一试!” 子颜掌心腾起冰蓝神力,虚空一握,君临剑现世。神君望着爱徒行云流水的动作,眼底泛起温柔:“你十一岁时,我尚未传授神力。瞧你如今的模样,倒叫为师想提前将神力相授了。” 颜御珩怎么也没想到下一关会跑到此处,好在子颜并没有跟来。适才他自己用了神力将君临剑打开,这剑连着天庭,瞬间就将那迷神阵带了回去。不过他听子颜讲,在这不良境中每次用过神力就会到自己身处的下一个所在。 可哪里不好,偏是到了此处,他刚想又用神力离开此地,一边墙上燃起了玄武神力之光,蓝色的光芒中,子颜的身影突兀浮现。少年望着陌生又熟悉的殿堂楼阁,神色满是困惑:“师父,这是何处?” 面前的神君好似年轻了十岁,子颜顿时明白了这是师父的过去。 “御珩,这么晚不睡,特意来找我?” 内室里传来熟悉的声线如惊雷,子颜瞳孔骤缩。颜御珩来不及解释,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周身神力翻涌:“快走!” 话音未落,两人已消失在瞬息万变的光影之中 子颜膝盖重重磕在泾阳神宫冰凉的青玉砖上,玄色朝服下摆铺散开来,与宝座上神君的紫色衣袍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泾阳神宫大殿?” 神君打量着周围。 “正是,师父。” 子颜应道。他主持过几次大典的地方,此刻却成了困住师徒二人的牢笼。神君抬手示意他起身:“先别管这些,我们尽早破了这不良境才是。”他不知道这将来自己和子颜之间会有这么一出,也不知子颜犯了什么大事要跪在这大殿被自己教训。 子颜想刚才那处师父不让自己待着,可如今他已经记起那是哪里,只是说话那人奇怪,究竟是…还是… 神君看出他所想,即刻说道:“我们既然已经将迷神阵送走,接下来就是要破不良境。只是那境是天生而成,我恐怕玄武神力不够破除。” “师父意思是要牧野之力吗?可您为何一直不肯告诉我,这股藏在我体内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神君叹气,想他这个徒儿到了这岁数,怎么每次有正经事情要操心,偏是又会想到其他地方去,但这孩子是自己带大,天性如此,自己又什么事情都让他随着性子,无奈只能说道:“武神能收服不良境,要打破它,神力必须凌驾其上。我担心牧野之力还不够。” “那用两手分使两股神力如何?”子颜话音未落,双手已虚空一握,金玉匕首破空而出。此番出行之际,炙天神君关照他一定要带着金玉叉。 “这匕首...” 神君突然前倾,“可是炙天神宫之物?传言天庭有神器能合分神力,这匕首或许就是...” “两把变一把?”子颜话音未落,左手匕首已化作流光没入右手。刹那间,双匕合为一柄通体鎏金的短刃,他反手一转,短刃又一分为二,在空中划出两道银光。 神君眼中终于露出笑意:“这就巧了,这样你不是就能把两股神力合在一起了。” 神君拉了子颜的手,掌心神力翻涌如潮。子颜双匕交错,金色与冰蓝之力在鎏金刃身轰然相撞,交融的神力化作蛟龙冲天。空间震颤愈发剧烈,随着一声巨响,不良境的屏障如镜碎般轰然崩塌。 子颜再抬头看,惊异地发现自己身处的既非是渺无人烟的荒处,也不是怪石嶙峋的山中,而是在田园山间一片祥和之处,虽说所在庭州也属北方,可到了二月这边山里早已褪去银白之色,露出初春的样子来。子颜站在山涧边上,子颜望着潺潺溪流中摇曳的碎影,脚下是温润的春泥,远处梯田泛着新绿,直到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懈。 子颜踉跄着奔向神君,过去一月里险象环生的惊魂时刻,此刻都化作眼眶中打转的热泪。神君将颤抖的徒儿拥入怀中,掌心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无声的安抚胜过千言万语。他早已发现子颜在函玉宫中遭遇,心想还好终于忘了那茬。 “师父,您就是在这里入了不良境吗?” “应是在更远处。此地太过安宁祥和..." 他顿了顿, "倒像是炙天大神特意为武神遗骸打造的安息之所。” 第29章 为何只是汝 逮至秘辛渐显,乃知岛民虽贫,然得天地异力。凡外客至,彼等借灵脉之威,可溯其生平至要之时,盗宝而归。既得财物,则敛神力,偕客还岛。客皆浑噩不觉,是故斯岛名曰 ‘不良’,其民号为 ‘不良神族’。 不良神族之兴,远在武神降诞之前。洎乎武神仗剑行世,四方争战,闻东海有岛诡谲非常,乃亲往勘视。武神本出奇境神族,素怀蒐罗秘境之志,遍历八荒,广纳异境。至则不良神族久已式微,族裔星散,湮灭无闻。武神遂收其岛为‘不良境’,纳入麾下。后每逢征伐,多借境中玄妙之力,出奇制胜,威震诸方。” 炙天神宫秘籍所载,炙天神君亲自拿了给子颜看过。如今玄武神君给徒儿解释说,上古神族异能殊途,能追溯往追来者众多,然而不良族最为奇绝,他们能跟着别人进入对方的过去或未来,这种能力堪称诡异。 两人沿着山涧前行,溪水潺潺,两岸春花初绽。神君突然停下,指着远处山谷:"那就是武神陨落的地方。" 子颜连忙问:"只听说武神被天罚而死,到底怎么回事?"子颜原来只知道武神是被天灭,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未曾听闻过。 神君才说:“石君玉性情暴烈,独断专行,终致神怨天怒,连他自己的母族之人都背弃了他。穷途之际,他竟复活曾亲手诛灭的玄武神兽,此等逆天之举,能不召了天谴?昔年天象骤变,雷霆贯顶,他被困于此处,与天道相抗,终于神识俱灭。” “那他神识当真灭了?” “你不是见过胡铭音吗?可觉着他和神君一样?” 子颜摇头,想着这神骸怎么会这么轻易地让胡铭音用上。神君问他:“你以为胡铭音如何闯过不良境?” “师父不是知道他盗取了白虎皮吗?他化成炙天大神的样子自然能躲过这边埋伏,至于神骸为何认他,我还不知。” 师徒二人边走边说,这边山涧一路向上,前面最高那山头上还有一个凉亭,子颜和师父对视一眼,觉得那定是炙天大神留下。匾额上 "严慈亭" 三个大字。子颜面露疑惑,神君见状解释道:“石君玉乃天地孕育之神,而炙天大神是其独子,由他一人所诞。”“哦。”子颜恍然,若有所思。 石阶蜿蜒向上,尽头豁然展现出一汪静谧的池塘。远处山峰转折处,隐隐传来瀑布轰鸣,应是山顶融雪奔涌而下。子颜回望来路,山涧溪流蜿蜒如练,景致秀美得让人心醉。“师父总说要带我游历四方,谁能想到第一次出门,竟是为了追查神骸。” 他语气里满是委屈。 神君无声叹息,眼底泛起一丝愧疚。眼前这个少年,是他在世间唯一的血亲。当初将子颜推入朝堂旋涡,哪里是他自己所想? 他指着水潭问子颜:“可知这潭有何来历?” “该不会是炙天大神为安葬武神神骸特意所建?景色这般雅致,倒像是一番心意。”子颜盯着水面倒影, “可胡铭音一介凡人,既不会法术,又怎能轻易取出神骸?难道是炙天神宫有人泄密?而且无鸢战死时,为何不见神君援手?” 话音戛然而止。他猛然想起,函玉宫并无法术传承,胡铭音掌控虔教改成闻一教,光靠一具神骸根本无法施展如此庞大的力量。更蹊跷的是,即便到现在,胡铭音对武神神力的掌控,也远不及教尊袁騖。 “可是想到了?”神君等子颜抬起头再问他。子颜点头,神君说:“那边有座祠堂,似是用来祭奠武神的,我们进去看看。” 踏入祠堂,匾额上 “石中君子” 四字苍劲古朴。两侧墙壁分列十二幅浮雕,左首第一幅正是石函山中武神破石而生的扬景,其后五幅依次记载武神征战四方的赫赫战功。目光转至右侧,第一幅浮雕里,武神居中而立,身旁多出一位陌生神祇。然而余下五幅浮雕,却又独独呈现武神功绩。 子颜困惑道:“玄武大神可见过武神,怎么这后面倒不见是武神和炙天大神两人联手之事,难道他们?” 神君凝视浮雕:“玄武大神自然见过武神,不过神代过去太远了,很多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但炙天大神在时,并无参与武神之事,说来也是奇怪。” “这事提醒我要去查查,你未必能从炙天神君那里知道,因为她根本不知相王还留在世上。这事可能有关能否击败武神神力。我想起来当年玄武大神也曾有疑问,武神诞下亲子,却为何始终形同陌路?” “师父你不是又想单独跑去哪里吧,还是你想去问别人,莫要是那个炎阙神君!” “你不是怀疑他对你有恶意?”玄武神君即刻想到了李勉稚那事情。 “本来就是,他们对我都有恶意。” 子颜气鼓鼓地扭过头,在师父面前,就只有孩童般的执拗。 “麟儿,你不应该恨他。”神君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子颜早就转过了身走出祠堂,不想再和他说这个。 耀锐倚在门框上,望着屋内言韵悉心照料齐悯的扬景,撇了撇嘴:“我那个小师叔塞了这样一个累赘给你,你照顾他就得了,言姑娘,他如今可不是什么君王了,还要你这般伺候。” 言韵置若罔闻,帮刚用完晚膳的齐悯擦着双手,指尖动作轻柔:“饭菜可合口味?” 齐悯刚在陌生院落寻得一丝暖意,可第二天就来了个凶神恶煞一般的耀锐,跟他同住在这个院子里面。 三人正僵持间,院子正屋的木门 "吱呀" 破开夜色。子颜故意清咳一声,西面屋内三个人影顿时匆匆奔出。 “哥哥,你回来了!”齐悯最是高兴,扑进子颜怀中。子颜紧紧搂住他,急切追问:"悯悯,这小子欺负你了?" 得到肯定答复后,子颜眼神冷冷扫过耀锐。碍于言韵在扬,他压下怒火,转而牵着齐悯郑重道谢:“有劳言姑娘照拂。” “神守这是从哪里回来,不是说您去了赵将军那里,但据说又未曾到那边。”言韵问他。 “言大人和我三师兄呢,我见城外火光大作,必是有人攻城,偏有人还能闲在这里。”说完又瞪了耀锐一眼。 “师父去西门那边守城了,嘱咐我待在言大人府里看着,我这也是公事。谁象小师叔又消失了几日,还不知去哪里玩呢?”耀锐只要师父不在,说话从不和子颜客气。 “是啊,我还是跟着神君一起去玩的。”子颜没好气地说道。 耀锐猛地窜上前,眼中迸出惊喜:“神君找到了?他无恙吧?” 见子颜神色自若,才憨笑着说:“瞧我这嘴!我得赶紧报信去!” “你别去了,守在这里保护大家,我去那边看看。”子颜吩咐他,“可不许再欺负悯悯!” 子颜转头安慰了悯悯几句,还是不放心,他转头反复叮嘱言韵,余光却瞥见耀锐偷瞄言韵的模样,那灼热目光,给他看出了端倪。 正堂内,言明硻与众文官还在围聚议事,忽听得门外传来耀锐的高声通报:“神守到!”满堂官员顿时精神一振,言明硻迎上前,语气如释重负地禀报,腾文礼攻城多日,所幸温雷防线固若金汤。 子颜道:“此番离城,实为解救神君。”话音未落,堂内众人齐刷刷跪地,感谢上苍庇佑。言明硻刚要开口提及鬼王谷险些塌陷的蹊跷,却见子颜轻轻摇头,两人对视瞬间,言明硻要说的话尽数咽下。他突然明白那些隐情,这位年轻神守早已心中有数。 子颜叫人过来详细禀报如今攻城军情,这城攻了五日,如今已算胶着,除了西门,北门和南门都遭遇了戍擎军队,东面倒是没有,据说腾文礼本来要围城,适逢秋清河的三万人夹击他后翼。子颜不懂军事也没敢乱说,只问了炙天神宫可有加入,还好唐清欢虽然回了这里,却没有参战。 子颜说自己偷偷去西门那边看下,离开府衙大堂,转身出来就又从怀里掏出陛下的信来看:“如见信,卿已当归营,朕心下甚惑,不知何事竟令卿暂离前线?腾军突袭平州,实乃意料之外。忆往昔,朕与腾文礼论及兵事,其坦言腾翼国地处西北草莽,攻城夺邑本非易事,然对坚城重镇始终心向往之。彼时,朕与他推演攻守之策,彼此洞悉虚实,故而平州防务,卿无需挂怀。平州乃戍擎通联诸国之枢纽,朕料定腾文礼此番兴兵,意在夺回此战略要地。幸得秋清河率部突袭其侧背,如此掣肘之下,腾军退兵只在旦夕。又闻炙天神守乃腾家次子,亦是卿铜鉴楼旧识。卿既与之交好,可晓谕当前局势,鬼王谷大局已定,当摒弃前嫌,共图伐范之计。至于腾文礼对范启国之谋划,卿可设法探询。待灭范之后,再作长远筹谋。另,晟闲书信附后,望卿展阅。” "师父,我想你,何时回来和我说话"。子颜指尖摩挲着那稚嫩的笔画,明知是陛下授意,心口却泛起酸涩。在不良境中与闲儿相遇的画面突然闪过,那时的扬景或许正是几日后的现实。想到终能与孩子相见,他眼眶微热,将信件郑重收进怀中。陛下信中的意思子颜才明白,这端木暇悟和腾文礼的角逐还未结束,他只能长叹一声,无奈隐了身形,去战地看看。 未到西门已见火光冲天,子颜听说温雷亲自驻扎在西门。这西门温雷带子颜看过,光瓮城就造了两层,如今戍擎国军队连最外面那层都不曾突破。子颜想腾文礼又是何必呢,前几天连破三阵就急冲冲赶到这里想给温雷个措手不及。哪知早给陛下看破,这西威军中的府兵多年就在此布防。这里才是陛下要温雷真正坚守之处。子颜远远看见温雷在前方城头督战,便用法术移动到温雷那里。 “有奸细,是神宫的!”子颜见从温雷的城头营帐中闪现出几名仙师,顿时追踪起在城头那个黑影。那人身形陌生,可子颜一看就知道他是变化的。 几名仙师将此人逼到城墙角下,可那几人用的玄武神宫仙术终不是来自于神宫,几轮较量下来这几名仙师被打的四散。正在此时,遥宁子突然现身,炙天神宫之人仙术顿时落败。遥宁子用剑指着对方那人逼他就范,那人并无投降之意,遥宁子手一轮转要使出擒羽势。子颜见对方用仙术来防御,可他怎么会知道遥宁子的擒羽势使出方向是反的。 子颜暗叫不妙,刚要冲过去,却见遥宁子动作奇快,剑锋已狠狠划向黑影右臂。血光飞溅的瞬间,子颜瞬移上前,揽起受伤的那人消失在众人眼前。他知道遥宁子认出了自己,不会贸然追击。 唐清欢右臂已断,痛得直叫,子颜只得把他放在城墙边上的破房之中。“你又来干嘛?说好双方神宫都不干涉,你师父没通知你们撤回去吗?” “哎哟,痛死我了,你师兄使招数和别人不一样是么?”唐清欢没有理子颜,他自己用仙术止了血,又和子颜抱怨:“你知道我只用右手的,帮下忙,用神力帮我复原啊,快点!” 子颜燃起玄武神力将唐清欢的伤修复:“快走,我可不想春惜宫的人见到你。” “你的问题我还没回答呢,还有我失血太多,走不动了,要不你再抱下。”说完了嬉笑着看着子颜。 子颜想起城西的客栈,二话不说再次抱起唐清欢瞬移过去。唐清欢用法术找到客栈里面最大那间房,手指一指,子颜就到了屋中。 子颜小心翼翼把他放在床上,问他休息够了可能自己回去,唐清欢摇摇头:“我们几天没见了,你去找玄武神君怎样?”子颜才将不良境被打破一事说了。 “哦,师父让我回来劝我父亲早点去攻打范启国。我说了,他也不听,我可没办法。” "那你今日为何冒险来此?" 子颜追问。唐清欢冷哼一声:"还不是因为你家陛下!我才知道,这扬仗根本就是他和我父亲在较劲!" 在子颜追问下,唐清欢道出缘由:他见西门守军的防御策略不断变换,精妙非常,便询问父亲腾文礼,温雷怎会如此厉害。腾文礼一眼看穿,直言这定是端木暇悟在幕后谋划。为此,唐清欢独自潜入探查,却发现温雷身边跟着几名春惜宫仙师,显然与京中的陛下往来密切。 唐清欢此番是伪装成其他神宫成员混入,所以刚才不敢动用自身神力。子颜安抚道:“不必担心,三师兄行事有分寸。他守在温雷身边,不过是防备炙天神宫插手战事。如今他既已认出是我救走你,断然不会让春惜宫的人继续追查。” “不知你那陛下和我父亲这比拼还要多久,你要是不放心我们神宫会插手,要不我跟你回去做人质好了。” 子颜盯着唐清欢,心底直犯嘀咕:这人脸皮可真厚,带回去可怎么跟人交代?当即沉下脸道:“不成。陛下刚来信责问,为何我没去范启国前线督战。你再跟着,净添麻烦!倒是说说,这平州之战,你父亲胜算几何?” 唐清欢苦笑着摇头:“父亲筹备多年,可惜棋差一着。你那位陛下早看透了他的每一步,这边守军的应对之策,全是提前布好的局。” “原来如此。” 子颜暗暗松了口气。他曾穿越到... 子颜暗自叹息,腾文礼若早知儿子要继承戍擎帝位,哪会放任齐垣庄去泾阳?如今有了炎阙神君掺和其中,还牵扯到自己的秘密,这话哪能说与唐清欢听?当下只能追问范启国战局。 “听说鬼王谷比阵时,胡定音就派军偷袭秋壑。如今父亲攻打平州,范启国索性明火执仗,大军直扑秋壑。” 唐清欢压低声音,“不瞒你说,腾翼国精锐都在秋壑,这边攻城的,不过是父亲早年在林国训练的‘替身军’。” “如此说来,必须立刻驰援象城!元尊若插手,单靠军队可撑不住!” 第30章 问君何能尔 “府衙里有我神宫的人,你跟去总不太好。” “不就是你那师侄?” 唐清欢嗤笑一声,突然瞥见子颜欲言又止的神色,追问,“还有谁在?” “悯悯也住在那儿。” “一个不懂法术的,随便糊弄两句就行。” 唐清欢摆了摆手,突然捂着伤口哀嚎起来,子颜低头又看看唐清欢的伤,谁知眼神还未落到那处,唐清欢喊道:“不行了不行了,疼死我了!渴死我了!快给我弄点茶水!” 子颜有点晕乎,只能架着他瞬移到平州府衙自己那屋里。子颜刚才回过这边府中,如今言韵早已命人将房间收拾妥当,茶羹点心整齐摆放。唐清欢跟以前一样不曾客气,抓起食物风卷残云,转眼就将桌上的吃食扫荡一空。 子颜知他是故意,自己到他营帐中待过,才不会那么讲究,刚想抱怨几句,就见唐清欢脱了外衣,自个儿已经在床上睡了过去。望着横在床上的身影,子颜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知这位大爷要赖到什么时候。 刚用法术帮他换了舒适干净的睡袍,正想出门去找师兄,还未离开床边,唐清欢翻身抓住了子颜的手腕:“别走,陪会儿我。”子颜无奈只得靠着床边看他入睡,哪知唐清欢睡着了还不肯放手。子颜想这事怎么好像以前自己也曾遇见,到现在还觉着手腕生痛的感觉。 可自己想了半天也记不起此事,难道也是让这个人如此抓着? 唐清欢的呓语在寂静中忽远忽近:“子颜你和我一起回家,我娘定会疼你。”子颜看看他,不像是装睡,想起以前这个人也说过他在草原的家,子颜那时和他一起向往过。可自己当时忙着筹划进京之事一笑了之,如今经历了许多,眼前还有重重危险,事情哪会如此简单。 “要是能够离开这边,我真会和他走吗?”子颜看看熟睡中那人,“真的是他吗?” 这些日子他们二人一直在纠缠,见了这许多面,子颜才算明白他在腾青那里可不只是朋友。可自己想把心也靠上去时,总会莫名其妙心慌一阵,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生生剜去。胡铭音那次重创后,许多记忆都成了模糊的碎片,他曾以为心动的对象是腾青,可为何朝夕相处,内心却始终波澜不惊? “那人究竟是谁?”自己一定是爱过,迷恋过,但那天后,却成了浮萍,没有着落。他看着眼前腾青的身影,想到的是锦煦帝端木暇悟,“不知陛下十七岁时,什么样子?”子颜突然惊恐起怎么会又有这念头,但在不良境中属于自己的那些过往、将来中,怎么见到的都是他! 那些明知不该却又沉沦的瞬间和那些明知不该却又无法抗拒的亲近。可师兄和耀锐都说从未见过他与陛下有过交集,连陛下的信笺都透着疏离严厉。但大梁阵坍塌时撕心裂肺的痛楚,不良境中四目相对时心跳骤停的慌乱,又该如何解释?为何所有怨恨,都会在见到那张脸时土崩瓦解? 子颜望着沉睡的唐清欢,恍惚间竟分不清此刻自己最想握住的,是眼前人的手,还是记忆里那个遥不可及的身影。 子颜靠着床边坐了一晚,晨光微露时,忽听得门外传来耀锐的拍门声:“小师叔,在屋里吗?”他猛地从浅眠中惊醒,床榻上的唐清欢也揉着眼睛坐起,还未等他开口,唐清欢便抢先喊道:“他在!” 子颜顿时耳尖发烫,面色涨红。门外的耀锐尴尬地干咳两声:“那… 他醒了吗?师父回来了!” 子颜狠狠瞪了眼他,唐清欢却笑得肆意:“多拿点好吃的进来,我可不吃素。” 子颜走出房门,耀锐立刻凑上来,压低声音道:“你和他,这还在打仗呢,要是被言姑娘瞧见…” “言姑娘也在?” 子颜一愣。 “可不是你吩咐,让她照顾流云君的?” 耀锐朝隔壁屋子努了努嘴。子颜又问起遥宁子来,耀锐便引了他去院子前面的厅堂。 遥宁子和子颜说,昨晚看穿了是他救走炙天神宫那人才想到应该是唐清欢:“多亏了他,引蛇出洞后,我发现温雷身边的春惜宫法师,不仅与泾阳有联系,恐怕还和西威军中的闻一教有所勾结。” “师兄可知鬼王谷差点塌了,大梁阵里那些闻一教之人应是受荀涛和彭万里摆布,大梁阵要破时,他们烧毁了冰墙,可这是陛下安排。师兄如今发现很是重要,恐怕彭万里不止是闻一教的人,否则他怎么会要手下搞塌鬼王谷?这人应该是逃去范启国了,看来这次陛下给我们的惊喜不小。” 子颜说完一脸愁苦,他原来猜测陛下只是厌恶闻一教信徒因此要毁了西威军中这些人,但从齐垣庄的事情开始,他才知道陛下是时时控制着这边局势,说说让自己代替他在这边督军,可自己打仗之事从未做主。 遥宁子看穿了他所想,便是安慰:“你又不会打仗,这事不要想太多。”子颜点头不吱声,遥宁子问他炙天神守可走了,耀锐抢白道:“在师叔屋里呢。” “多嘴。”子颜斥了一句。 言韵已命人将早膳摆满长案。子颜吩咐道:"叫悯悯和耀锐一同用饭,再添些荤菜。" 刚打发言韵出去,耀锐就说:“小师叔真是偏心,这位唐…腾公子就那么重要,他说什么你都答应。” “哎呀,亏我上次还去救你,真没良心。”唐清欢突然出现,瞥见满桌美食,径直落座大快朵颐。 子颜瞥了眼耀锐,示意他吃完回避:"我与清欢有要事相商。" “什么正经事情,那个吗?” 唐清欢扬了扬下巴,正巧齐悯迈着小步走进来。子颜连忙拉过少年坐在另一侧,柔声问道:"这些日子住得可好?" 齐悯偷偷瞄了眼对面狼吞虎咽的耀锐,小声道:“姐姐待我好,可是…” “那个哥哥会法术,还要帮着姐姐保护这府衙中的人呢。悯悯乖,也要听他的话。” 子颜温声哄着。听闻言韵亲自照料起居,言明硻还抽空教齐悯读书,他心头稍安,却见齐悯盯着唐清欢,怯生生问:"攻打我们的,不是戍擎国的人吗?" “悯悯,敌人可不是炙天神宫的,如今我要和那个神守哥哥商议北面范启国的事情,你吃完了乖乖跟着耀锐去外面找言大人。最近哥哥都不能在这里陪你,你好好跟着言大人和姐姐,哥哥才能放心出门。” “悯悯听话的,哥哥可早点回来。” “哥哥答应带你去泾阳玄武神宫,一定会回来照顾你。太傅在那个哥哥那里也很好,早点把这边事情了掉,让你们早点见面可好?” “可是悯悯想跟着哥哥。”齐悯撒起娇来。“你自然和我在一起。”子颜说着劝齐悯多吃点东西,还帮他整理好衣衫,让耀锐带着他去前面言大人那边。走的时候耀锐故意说道:“陛下的信哦,当心外人!” “陛下又关照你什么了,我这个外人不能知道,”唐清欢故意绕到子颜后面,说着话,渐渐贴近了子颜,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子颜展开信纸,看着那些温言软语,心头泛起烦躁。 "别闹。到现在不肯告诉我究竟为什么要连西威军一起灭掉呢,还有齐垣庄和他好像有什么约定,不怕落在你们手里,你别忘了给齐垣庄使法术,反正你父亲现在在这边。” "早说过你被他哄得团团转。" “好好好,就你说的对,不过我在函玉山究竟发生什么事情,怎么离开那里自己就好像忘了什么?” “你那是重伤,没有忘记什么才怪。”唐清欢看子颜不信他,就把话题转到齐悯那边,“你怎么带齐悯出来,不是留了神兽镇守在那里,怎么放心不下他?” 子颜那时是和唐清欢用幻境骗了吴城,他将悯悯藏了起来,待唐清欢带走了齐垣庄,便帮百姓绑了叛军,自己带了齐悯回到平州,留在那边的玄武神兽是防着炎阙神君的,他想到李勉稚被杀事情,怕炎阙神君达不到目的迁怒流云国之人,可齐悯这里还是要紧,自己就带在身边。 这事怎么好和他说缘由。 “清欢,这里言大人待悯悯不错,这事你别提了好么?我和师父去了武神遗骸那边,才知道原来炙天大神设置了陷阱。你们神宫三十年前就出了奸细,我师父会去了你们神宫查这件事情,还有袁騖一定是你们神宫之人,你们还未查到?” “袁騖的事儿我早和师父讲过了!” “那她是知道是谁了吧。” “唉,你可是什么都要问清楚,玄武神君既然要去,你就别找我问了。”说完埋头吃东西不再说话,任子颜再问也不再应声。 子颜知道赵立魏的大军大约明日就可以到范启国最南面的奄城,范启国的主力应在进军秋壑路上遭遇腾翼国的精锐,可这仗和这里不同,闻一教法师众多,元尊和袁騖都又有神力,想来自己不放心,偏是唐清欢还优哉游哉耗在他这里。 “干什么催我!秋壑那边我师父都安排好了。”唐清欢刚吃完,子颜就让他立即回去。 “我本该在范启国前线!都怪你…”“那你为何还留在此处?怕你那个陛下输了,等你大军回来什么都没有了是么?那你怎么不劝他算了。” “你这个人还讲不讲理,是你们在进攻这边!” 门外,耀锐刚安置好齐悯归来,远远听见厅堂里传来的争吵声,不禁扶额长叹。 耀锐再看见子颜时,就见他已换上了神守的玄色朝服。温雷昨晚大胜腾文礼,如今回了府衙复命。子颜一本正经端坐在府衙大堂主位上,接受文武众臣叩拜。 这感觉好久不曾有过,陛下信中问他,“既然代君在此主持战事,可有一天想过肩负之责”。是啊,西威军在边境主营败退时,他在函玉宫,虽然那时败退可疑,但后面鬼王谷比阵己方也输了。要不是自己老不在平州,对方也不会如此顺利到平州攻城。 但早听了陛下的话,去赵立魏那里,陛下如今也不会这么责难。子颜知道必是鬼王谷最后未遂了陛下之愿-将两方都埋葬了,这才让锦煦帝不高兴。 子颜暗想,你还不高兴,我才不高兴了,事事都诓骗我! 可陛下信中又要他多为晟闲着想,说这次和戍擎之战恐怕连着几十年后国运,虽然为了范启国之祸,但事关西境大小和安全。这次胜过腾文礼,未来总是强过他子嗣。 “闲儿尚小,也知卿辛苦就为他”。 想到这里子颜又是不开心:“你也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 子颜边听温雷说着三门守卫战皆打赢了,边想着陛下的信。阶下文武都看出今天神守大人不悦,温雷是陛下亲信,时时和陛下联络,早就知道子颜在皇帝眼中的分量,安慰子颜道:“启禀神守,末将昨日收到秋将军让我递送到陛下那里的罪己诏,这次他自承鬼王谷之失。” 子颜才算明白如今温雷说的话才是他这次觐见的真实目的。“秋清河驻军腾文礼西侧,可曾主动出击?” 子颜也明知故问。温雷挺直脊背,声线沉稳:“互有胜负,暂呈胶着。” “秋将军身为主帅,自当担责。” 子颜扫过堂下言明硻,见其暗中叹气,却故意视而不见,“好在温将军力挽狂澜,未让陛下蒙羞。待我上奏便命你总领西威军务。”温雷猛然抬头,眼底迸出惊喜。子颜淡淡一笑,转向言明硻:“烦请言大人代备午宴,庆功之余,我尚有军务要与温将军私下商议。” 言明硻送走了温雷,回到大堂见子颜还未离开宴席。 “神守还有何吩咐?” “言大人知我要去赵将军那边,到范启国之事我也问过温将军了。这边我留着三师兄作为神宫之首,实则他会护着你府里和平州百姓安全。” 言明硻顿时明白子颜今日是故意所为,果然他道:“陛下并未换主帅,你知我为何提议此事?” “我这几日有一事想不明白,”子颜将陛下在鬼王谷所为告知言明硻,“悯悯全族人还在那边底下,言大人你知我心中有多难过。陛下这般行事,究竟是厌憎秋将军麾下役兵。如今换了温雷可遂了他心愿,你看多好!” “我知道了,但愿此举能帮秋将军解得困来。” 子颜忽而展颜,眼底闪过狡黠。 第31章 长夜堪惊梦 这几日城外消息,似有祗项国军队已到了奄城南边,全旺廉等着自己小伙计凡郎回报。 十日前派往平州送信的小伙计凡郎早该回转,偏生奄城太守突然闭城戒严,再不出现可就断了联络。 全旺廉这客栈短短数年就做到了全城最大,往来宾客云集,各种消息也在此交汇,这几日客栈更是人来人往,城外原来范启国的人都逃了回来,如今前前后后住满了人。全旺廉住到了伙计屋中,腾空自己院子给了客人。 他正忙的不可开交,就看见凡郎跌跌撞撞闯进门来。“去哪里了,昨晚已经封城,你怎么现在才到!”凡郎是他前几年收留的孤儿,刚满十六,聪明机灵,这才选了他去平洲报讯。 “掌柜的,我昨晚封城前就到了,可守卫查的紧,都要城里的人去领我们出来。还好今日碰到的那个门吏认得我。” 全旺廉这才信了,偷偷问他要了温雷这边的信件,嘱咐他,客栈人满,要他暂时去柴房住着:“快换了衣服帮忙去,一去那么多天,人手都不够了。”待得空闲,全旺廉回到账房,见没人才拆了信看。如此才知这次来进攻的祗项国军队是以赵立魏为首,军中还有玄武神宫的人,温雷说神守已到那里,局面上总不会有事。 全旺廉看了还得叹气,他知道这奄城隐藏着范启国一个秘密,纵是神守亲临,怕也难破此局。正沉思间,前院忽然传来惊呼:“失火了!” 到了院里一看厨房冒着黑烟,他奔进厨房,浓烟滚滚中只见几个厨子揪着凡郎骂骂咧咧。原来少年先是端茶时烫伤客人,又在帮厨时引燃灶火。看着凡郎满脸炭黑、手足无措的模样,全旺廉摆摆手:“去柴房歇着,别再出来捣乱了。” “凡郎” 回到柴房,用缸中清水擦拭面容,水中映出的少年面容普通,与昨晚显现的异象截然不同。回想起那妖物,他心中仍存恐慌,好在左右手两柄匕首同时插入妖物双眼,才让其变回原形。 如今他化作凡郎的模样回到客栈,却发现简单的活竟如此困难。平日看别人端茶倒水轻松自如,自己做起来却频频出错,不是烫到客人,就是在灶台吹火时不得要领。“若在市井街巷,我怕是活不下去。” 子颜暗想,褪去伪装,变回了自己。 客栈柴房堆满旧家什,墙根的稻草上铺着破旧床褥,子颜睡在上面才感到些许安稳。神代传说中有神族化为妖怪,可隔了千年,为何此类事情再次出现? 昨晚神宫弟子在奄城外找到凡郎,原本安排耀锐装作他混入奄城。不料耀锐用法术探寻凡郎记忆时,这普通人竟突然变成张牙舞爪的青色怪物,耀锐被咬得鲜血淋漓,如今只能卧床养伤。 子颜细看凡郎尸体,发现他是妖族后人。神代虽已远去,但凡郎体内确实有人施过神法。元尊和袁騖虽有武神神力,却未必会闲到给一个客栈伙计施法,背后定有更大阴谋。 子颜想了许久,觉得此事必须亲自探明,可自己从未深入民间,险些露馅。 全掌柜在夜深人静时独自躲在账房里喝着小酒,他在范启国经营这细作网已有多年,传递出去的消息不计其数。雷象王在位二十余载,朝中皇亲国戚几乎被屠戮殆尽,朝臣换了大半,就连王室专用的法术流派任性流,都与虔教合并成了闻一教。 据说这扬翻天覆地源于雷象王母系出身国中贱奴一族。可如今范启国不过是奴隶成了主人,主人沦为奴隶,本质上并无根本改变。全旺廉深知,原来祗项国朝中本无法师支撑,温将军麾下的春惜宫法师还是陛下匀了几名过来,因此他在奄城尽量不招惹闻一教及会法术之人。然而岁月迁延,总有些事脱不开神族与法术的干系。 初来此地时,他以为奄城因历来贫瘠、范启国王宫内官多出自此而得名。久了才发现,这里十有其一的居民竟是神族后代,听说原来聚居于城西山坳,更奇的是,这氏族神代时已被指为妖族,可四神立国时并未被赶到极南之地。 全旺廉明白此事关键,无奈自己不通法术,难探其中究竟。那年他曾冒险前往西山坳,却只见一片废墟,回程路上便捡了凡郎。 此刻他盯着面前的 “凡郎”,忽然开口:“情氲楼的阿纹不是你同乡么?你往日不总说要去找她?” “情氲楼是什么所在?”子颜听着不怎么对。 果然那是城中一青楼。 子颜摸进情氲楼时,子时已过。楼内灯火昏黄,零星几桌酒客歪在床上听着弹唱,多数厢房已放下锦幔。他不敢动用仙术,生怕再引出妖变,只能在回廊里打转。全旺廉口中的 "阿纹" 究竟是谁?这楼里浓脂厚粉的气息呛得他皱眉,掌心也因紧张沁出汗来。 昨夜凡郎变回了人形也断了气,子颜试了几次根本查不到他过往。全旺廉说的这个人成了子颜唯一线索,进城时他也看到这边守城的有许多闻一教法师,因此查明凡郎之事尤为重要。 子颜自是不懂青楼买卖是什么,过去腾青说过铜鉴楼开在烟花柳巷无非也是买卖人的活儿,子颜似懂非懂,等他几次在那边遇到王府世子,大约也能猜出所以然来,此次他硬着头皮跨过门槛时,耳尖早已烧得通红,如这般夜深人静独闯烟花地,终究是头一遭。 穿过三进院落,楼里的龟奴见了他竟熟稔点头,便各自忙去了。子颜正觉蹊跷,忽听右侧厢房 "吱呀" 一声开了道缝,一股甜香扑面而来,紧接着手腕一紧,被个水红衣裳的妙龄女子拽了进去。 “死去平州几天了!倒舍得回来。” 女子指尖戳着他胸口,胭脂水粉下的面容不过十六七年纪,卸了妆怕也算得上清秀。子颜心下暗忖,这莫不是阿纹?试探着唤了声名字:“这不是打仗了吗,那边已经打了起来,我担心才赶回来。” 却见女子柳眉一竖:“不是和你说了,我如今叫云莲,凡郎!” 子颜刚想从云莲口中套话,却见她身子紧贴过来,瞬间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胭脂香。“凡郎这般生分?几日不见,不想我了?” 她指尖划过他衣襟,眼波似春水荡漾。 “想的。” 子颜生硬地点头,任她拉着坐到床沿。不料云莲突然扑进他怀里,柔软的身子压得他后背僵直。“这几日推掉了客人,就盼着你回来…” 她的气息喷在耳畔,子颜只觉脖颈发烫,忙按住她在自己脸上游走的手,却触到一片温软细腻的肌肤。 “外头战事吃紧,生客倒多了起来,尤其是象城来的法师…” 云莲絮叨着,右手仍在他面颊上游移。子颜浑身不自在,借势握住她手腕:“我离开平州那天,正好那里给围了城,这边昨晚封了城池,要是我早一日回来,就带了你逃出去吧。” “逃干嘛,你又不是不知道祗项大军可拿不下这边。” 云莲怪他,“怎么,是不是出去一次又认识了什么人?” “不是,怎么会呢,就是我们这样总不太好,要是父母还在,总会…” 云莲嗤笑道:“哎呀,我待的是什么所在呢,我可不像你运气好给客栈掌柜收留了,就是赎身要钱还不得攒几年。” “所以我不是想祗项大军打进来,这一乱我们就可以逃走吗? “我听人说,这次祗项国玄武神宫回归,真有神宫的人在,怎么会容忍我们这族存在,必要灭了我们为先。我原来以为你是闻风逃走不顾我了,看你回来我总是感激,反正无牵无挂,不如趁活着。”言罢,执着子颜握他的手在身上乱蹭起来。子颜原来不知女子身体如此娇软,又见云莲已是双眼朦胧,口中断断续续叫着凡郎名字。 他不知云莲想要做什么,但知道事情不好,刚想站起来逃走,却被云莲一下拉住:“郎君真懒,每次都是要我伺候。”话没说完就解了子颜腰上布带,接着双手抓了子颜衣领边帮他脱外衣,她的唇也即将贴上他脖颈,子颜闭眼偏头,心中大叫“不妙”。 他从前对情事一窍不通。十来岁时,见一同长大的耀生兄弟偶尔背着他说话,原以为生了嫌隙,直到某天逼问耀锐,才知他两个哥哥在外面有了心仪的姑娘。谁让自己是那终身要守着神宫之人,自那以后他才知道自个儿终将是个孤家寡人。 他曾躲在书房偷偷哭了几天,怕有朝一日这些伙伴都会有自己的家,唯独自己终此一身什么都不会留下。直到几天后神君将他带入文籁阁,他见到了那头的“孤家寡人”。十三岁时的他也就懵懂过,憧憬过。 那抹记忆早已化作心尖幻影,此刻唯有腾青的笑靥时时缠绕。子颜忽然想起在泾阳流珠曾与他温柔言语,到平州言韵总为他置办一切,可那些姑娘眼中的情意,落在他心底却如微风拂过寒潭,连半点涟漪都激不起。 这时屋中云莲的唇即将触到 "凡郎" 肌肤的刹那,忽见对方心口腾起一缕冰蓝色光晕点中了她,然后如蛛网般瞬间蔓延至全身。她瞳孔骤缩,正要惊呼,整个人已被炫光定在原处,指尖还维持着攥住衣襟的姿势。 "凡郎" 缓缓起身,衣摆扫过她膝头时,光晕缠上她手腕。云莲眼睁睁看着那抹幽蓝顺着血脉爬向心。口,体内血液竟随之沸腾,仿佛有千万只火蚁在血管里啃噬。她想挣扎,却发现四肢沉重如灌铅,唯有眼球能惊恐地转动。"你... 不是凡郎..." 她喉间已经挤不出任何声响。 云莲身上的青筋骤然暴起,宛如无数条青蛇在皮肤下游走,连渗出的血液都泛着诡异的靛青色。又见她的经络如琴弦般绷直,将身体撑得肿胀变形,衣物寸寸崩裂,姣好面容扭曲成青面獠牙的怪物,若不是神法缚住四肢,早已破土而出。 “云莲!” 子颜连唤两声,却见她瞳孔散成灰白,喉间溢出野兽般的嘶吼。眼看妖怪化的身躯即将撑破神法桎梏,他心一横,指尖点在她眉心:“得罪了!” 神识如利剑般刺入对方脑中。 西山坳的神族原名为 “火离”,几千年前一支 “血离” 流落至此。这个氏族早已丧失神力,本在此地安分繁衍,却在二十多年前发生了诸多变故。 从云莲的记忆中,子颜只看到她与凡郎像是普通农家孩子。村中景象怪异,只见老弱妇孺,成年男子踪影全无。两人比邻而居,自幼相识,可凡郎幼时竟穿着女孩衣物。子颜猛然惊觉:村中消失的皆是男子,莫非被抓去充军?但为何专挑血离族人?又是谁设法让他们在法术下化为怪物?这些疑团,云莲的记忆里并无答案。 云莲后被家人卖至城中,与凡郎重逢。两个人虽然苦可相互依靠着,子颜以前不知普通人家经历,此番才算了解一些。 每逢十五,两人便会去城中炙天神庙参拜。他们不知被何人诱骗,在那时被施神法,得以变幻成怪物。施法者竟是袁騖,用的是炙天神宫仙术。腾青曾说起过解法,子颜便以玄武神力,为云莲解除了咒语。 就见云莲庞大的身躯竟缓缓缩小,第一缕晨光透入窗棂时,床上只剩昏迷的少女。子颜不再顾忌对云莲施法,当务之急是找出幕后操纵者。若攻城时闻一教徒将血离族化作怪兽,后果不堪设想,更别提范启国军中可能存在的血离族人。 他当即用法术唤了腾青。 唐清欢打着哈欠从床上翻起,通过镜像看到子颜身处青楼闺房,又瞥见床榻上昏迷的少女,眼底笑意渐浓。 “别胡闹!” 子颜皱眉,“他们中的是你们神宫咒语,怎么到现在都查不到袁騖是谁,还有这血离族究竟怎么回事!” “好好好,我就去问。” 唐清欢应下差事,今日他需从起州送齐垣庄回秋壑,腾文礼大军则从平州直撤范启国,绕开奄城后扑向西南骈城。那里毗邻魏灵帝两位庶弟的封地,腾文礼打算先拔除这两个与范启国勾结的隐患。 “若范启国真用妖物作战,的确棘手。” 唐清欢揉着额角,他也不知如何破解所有诅咒,“我去问神君。” 说着打量子颜一身粗麻短打,忍俊不禁,“你这打扮…”“看什么看!” 子颜斥道。 唐清欢挑眉轻笑:“你太好看了,这衣服衬不了你。” 第32章 点血会成妖 刚行至街角,子颜便察觉三名法师尾随在后。他瞥见拐角处的饭庄,故意对云莲道:"饿了吧?去那边吃点东西?""哪来的钱下馆子?" 云莲皱眉,"不是说要攒钱为我赎身?" 子颜想到真凡郎已经死了,一股莫名悲哀涌上心头:“这你无须操心,这次我去平洲一次赚了不少钱,等这边战事了结,我们便可回村子去。” “拿来!”云莲伸出手来。子颜无奈只能变出几张银票递给她。“什么差事竟然给了三百两,你不知道有这点钱我就能赎身了!”云莲刚想骂他,子颜抢着道:“昨晚我不是说了,你叫我先收好,怎么又怨我。” 云莲一头雾水记不清楚,不过还是高兴,子颜见她是真露出笑容,再看她如今卸了脂粉,虽然长相普通,到底年轻显着天真可爱。 子颜抬头看见跟着自己的三名法师也进店坐了下来。子颜知道他们是协助这边军队守着奄城的闻一教之人。 赵立魏的十万西威军府兵说是换防,子颜现在猜到这些人必是安排好了来攻打范启国,就是随军的墨宪估计也是得过陛下的指令。他们驻守平洲以南已好些日子,靠着和这边接壤的西威军调动慢慢潜伏了过来。 范启国是最近才发现此事,由此从象城派了军队和法师过来,不过究竟什么情况,全旺廉递的消息也不是完整。 子颜看着云莲点了满满一桌吃的,表情餍足,嘴上还说,凡郎快吃。说着就夹了大肉,一口要塞进他嘴中。子颜吓得别过脸,忙说肚子痛,立即离开座位去了后面。云莲骂骂咧咧:“凡郎可就这点出息。” 子颜绕到后院,他见那三名法师果然鬼鬼祟祟跟来,子颜指尖微动施出仙法,这三人立即不能动弹,他们刚意识到着了道,眼前一团迷雾升起,便昏昏睡了过去。 子颜回到桌边时,云莲已用完餐,原本想教训“凡郎”的话到了嘴边却化作不舍。见他随手拿起未动的白面馒头说,吃这个就够,她眼底竟浮起疼惜:“郎君还什么都没吃呢?” 路上问及要找的神庙徐大娘,云莲嗔怪他记性差:“她是你家远亲,以前在王宫当宫女,大王放她回原籍才住神庙养老的!” 子颜追问为何不回村,她中了法术,老实答道:“她在神庙召集族人,说聚在一起才不会被欺负。” 说话间已到街口,青瓦飞檐的炙天神庙赫然在目,四国城池皆循此例,衙门与神庙必成规制。 云莲没走正门,领他从东角门进了偏院。院中借住者寥寥,转过一道月洞门,她拍响内院房门,应声而出的年轻仆役被唤作源哥。 子颜谎称云莲担心城外家人,想请徐大娘帮忙出城,源哥立刻引他们入内:“主子刚说起这事呢。” 屋内端坐的老妇满脸堆笑:“来得正好,正要派源哥去西山坳接人,你们带个路吧。” 她絮叨着村里还有亲戚,怕被祗项军队掳走。 子颜细看这大娘,喉结处隐有凸起,分明与源哥一样是宫中内官扮成,一定是雷象王与闻一教安插于此的棋子,正借庇护族人之名,要将血离后裔聚敛在掌心。 假大娘急切叮嘱二人:“村里只剩二十几个妇孺,务必全部带回!我已和神庙、衙门打好招呼,西门能通行。”子颜心头一凛:莫非所有血离族人都能化怪物?难怪要将他们聚在奄城驻守。见这大娘与源哥只懂些粗浅法术,他暗施仙术,让徐大娘叫源哥带云莲去西山坳接人,自己则以帮忙打点为由留下探底。 待二人走远,子颜指尖刚要触向假大娘眉心,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来者称神庙管事有请,打断了他窥探大娘记忆的动作。子颜只得随 “徐大娘” 往神庙深处走,他边走边探,只知道这人原来叫徐逸平,倒真是西山坳那边之人,自小被卖到象城入宫做了公公。 象城宫中和泾阳皇宫一样也有自己的法师,也是源自神宫,叫“任性流”。这徐公公就是任性流的法师,如今被派到奄城全是因为他是血离之人。 刚搞清这些就已至大殿,鎏金神像供奉的虽是炙天大神,殿内管事却个个都是闻一教之人。见徐逸平进来,一位仙师开口道:“徐公公见过大扬面,祗项人今晚攻城,你还有空去城外接人?” “邱师兄说笑,太守封城怕是早得了消息。” 徐逸平冷笑,“我多抓些人来,可不是为了守城。” “教尊不在,谁来施咒?难不成靠你?” 邱科嗤笑。 徐逸平回头瞥向 “凡郎”:“有他们几个便够!” 说罢努嘴示意。邱科心领神会,立刻对子颜施下昏迷咒。 子颜无法只能假意昏倒在地,可他又听着这殿中几人说,要把他关到后面什么“无妄楼”去。徐公公还问他们抓了几个回来,那几个闻一教之人回答,大约听了徐公公指点的地方,如今一共关了十来个,都中了咒语关着。 子颜被这些人抬去后面地牢里面,等没有人声他才坐起身来,四周火烛昏暗,就见除了关他的那间地牢,周围还有数间。他见旁边的牢房中各关了几人,应该都是来自血离的妇人。这些人是中了法术皆在昏睡中,子颜用神法知道她们都应该是在奄城谋生,这几日被徐公公骗到此处关押,和云莲、凡郎一样都曾被袁騖施过“炼心咒”。 子颜知道炼心咒是腾青说过,炙天神宫还曾保留秘法,可将神族后代化成怪物。要解除这个咒语也不算太难,化解中咒之人体内的那股神力即可,奇特的是实施和化解都要用到神力。这不明摆着只能神君和神守能用。袁騖真出自炙天神宫,他又是什么时候才能用到这条咒语? 这边地下囚室大约二十间,单独关着十六名女子,子颜迅速看了她们,应该都只是住在奄城的血离族后裔,而且都曾在徐公公安排的同乡见面时被袁騖施了炼心咒。中了这咒语平时和常人无异,可这人如遭受了法术攻击,瞬间就会化为怪物。这就和凡郎和云莲曾经的遭遇一样,地牢中的血离族人如伏兵般暗藏城中。若祗项军队今夜攻城,神宫法师一旦发动法术攻击,这些人便会瞬间变异。 不过刚才听徐公公意思,藏着他们并未是防御所用,而是为了将城外血离族人也施以咒语的关系。但如今这边闻一教和徐公公都法术低微,如何行神力之事。莫不是所处此处有不同,子颜想到已经遭遇过的奇境,莫非这里也是。 不过想到袁騖,他又警觉百倍来。子颜悄无声息地沿地牢楼梯上行,踏入上层空屋时,屋内未透一丝天光,唯有四周蜡烛映照着触目惊心的景象。整间地面呈诡异的血红色,那并非涂料染色,而是无数血液渗入砖石凝固而成的肌理,在烛光下泛着暗褐的油光。 他猛地抬头,见屋梁下悬挂的匾额上刻着四个狰狞大字:“血境无妄”! 子颜听见门口脚步声,闪身退回楼下囚室。不多时,几名闻一教法师出现,为首的正是邱科。一人问:“血离族真能换血吗?邱师兄,抓哪个上去试?”“蠢货!就一名男子,还用问?” 邱科骂道。随即有人打开子颜牢门,将他抬到上层。 子颜被扔在斑驳的红色地面上,血腥味扑面而来。只听邱科问其他人,是不是在神庙门口随便抓了个路人。未等回答,右侧地面传来重物坠地声,子颜隐约看见一名男子躺倒,中了法术。 一名法师说:“多亏师兄偷听到任性流咒语,若常人血液也能化怪,师兄可是首功!” “哼,徐公公平日神神秘秘,仗着血离族血统在教尊面前显摆,” 邱科冷笑,“谁让他前日贪杯泄露了机密。他藏在此处的族人,正好让我们试试。” “师兄幸好有血阵在此,不会出错。” “好,我试试!” 邱科刚要念咒,突然动弹不得。他准备念的咒语,竟从被俘少年口中传出!只见少年站起身,念出咒语,血阵瞬间启动,将所有人困在阵中。 邱科心中大惊,血阵启动后,“换血” 竟发生在自己身上:左手无名指飙出血线,射向地上的男子;而男子无名指的血线,却直朝他心脏奔涌而来! 才过一会儿,子颜就察觉情况不妙。地上那人因体内涌入的血液产生强烈排斥,眼看就要断气。他立刻切断换血过程,又用神力将邱科渗入其体内的血液逼出。邱科的血液尽数流散在地面,子颜随即施法恢复了那名无辜百姓的生机。见他并非血离族人,便将其移送至神庙外。此刻屋中只剩被定住的闻一教法师,他们动弹不得,连呼喊都做不到。 子颜走向邱科,看他因换血而痛得生不如死,随即一笑,神识侵入其记忆,这才知晓血离族的异能:族人之间可随意换血且互不排斥,更神奇的是,血液中附着的法术与咒语会随换血转移。难怪袁騖施下的炼心咒能通过换血在族人间传播,而徐公公去西山坳召集族人,正是为了用此方法扩散诅咒。子颜心中焦急:不知城中与范启国军队里有多少血离族人被操控,当务之急是找到徐逸平问清底细。 他盯着邱科,冷声道:“尝到血液不匹配的滋味了?知道自己会不会死?” 本就痛不欲生的邱科,闻言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 “让你看看我是谁。” 子颜话音未落,瞬间褪去凡郎装扮,变回锦衣玉带的模样。他指尖轻扬指向邱科:“算你便宜。” 对方顷刻间化为灰烬,随风消散。 而子颜站在灰烬处,身形一晃,竟变成了邱科的模样。 闻一教在奄城的分舵原先就只有邱科主持,他们早已堂而皇之霸占了炙天神庙,这几日有战事,袁騖又派了严回过来主事。都是仙师二级,凭什么外来之人坐了正位,邱科因此待在神庙,连守城军营那边都不愿去。 “邱科”回到神庙大殿,他的人早就聚集在此,弟子来报说徐公公已遵照严回命令去了南门军营,让他也速速赶去。子颜也随着这帮法师骂了几句,心想找到徐公公才是正经事情,或许去军营还能探得那里有多少血离族人消息,可要在大战前帮他们解了这咒语。 临行前,子颜刻意叮嘱手下守护无妄楼,声称 “先前血阵之事勿让徐公公知晓”。实则那几名看守法师早被子颜施了仙术,此刻正困在血阵中。 子颜策马驰至城南军营,见南门内营帐连绵,知是范启国大将何瑜驻军处。他步入何字大旗营帐,见徐逸平正与一人交谈。那人闻声抬头,子颜心中剧震,正是他与腾青在鬼王谷苦寻不着的彭万里,那与铜鉴楼楼主容貌分毫不差之人! 帐中诸人目光扫来,子颜压下惊涛,上前拱手道:“严主事安好。” 严回死死盯着眼前的 “邱科”,总觉得哪里透着异样,却又抓不住具体破绽。 一早手下汇报称,昨晚巡查城北妓院时疑似发生血离族异变,但有三名弟子回禀说查验过的血离族女子并无异常。偏偏那女子又 “恰巧” 去找徐公公,严回顿生疑窦,遂将徐逸平唤来问话。 离京前教尊袁騖再三叮嘱:两大神宫已将闻一教视为仇敌,奄城作为抵近祗项的前沿,雷象王早在此修筑防御工事,以防进攻秋壑时遭祗项偷袭。 原来闻一教也渗透祗项多年,却没料到半年前锦煦帝秋猎时,玄武神宫竟重归朝堂 ,以致戍擎国皇帝借册封玄武神守之机,立即册封外甥腾全为太子,彻底断了他自己庶弟的继位念想。胡定音兄弟清楚,炙天神君这是要借机铲除他们。 更让闻一教与范启国焦头烂额的是腾文礼,他借道范启国假意攻打祗项,虚晃两月后突然调转枪头,毫不掩饰如今两国要瓜分范启国的野心。 第33章 乱世唯侥幸 现在呢,城外祗项大军不仅有神宫中人,更有神守亲临。还好奄城特别,就算操控血离族化妖的神法能被神力解除,但别人不知的是奄城的秘密究竟是什么?这秘密若非数十年前任性流法师偶然发现,至今仍会深埋。 严回深知必须看住知情人徐公公,遂命 “邱科” 安排法师严守南门,绝不能让玄武神宫提前察觉血离族怪物的存在。 闻一教在奄城的法师几乎全是戍擎国内的 “杂牌军”。子颜假意随队巡视一圈便摸清底细:除神庙原有的法师,军营中还有不少会法术者,皆与戍擎法师境况相同,大多出自各诸侯国的小门小派,绝非神宫或任性流的正统传承。 法师极重出身,邱科所属派系已算 “大派”,其麾下亲信皆为同门。子颜从邱科师弟的抱怨中得知,严回为祗项人,自称玄武神宫后人。对此他并不意外,因前日以法术逼问温雷时,已探明彭万里正是温雷安插在荀涛身边的棋子。 据温雷说,彭万里早年赴平州谋生,机缘巧合救下荀涛性命。荀涛为表感激,不仅将胞妹许配于他,更提拔其在军中任职。此人不仅法术造诣颇深,还成了自己的细作:军中闻一教法师的情报皆由他传递,甚至连陛下下令以大梁阵摧毁鬼王谷的行动,也是由他执行。 彭万里在鬼王谷失踪这事温雷并不知晓,那些留在大梁阵劫后余生的兵士已给腾青他们俘虏。子颜知道如今这人才是叫回了真名,恐怕他和闻一教勾结是真心实意,他当时在西威军给温雷卧底大约也是得了闻一教指令。既然和铜鉴楼主一个模样,他那点玄武神宫法术来自哪里,子颜自是清楚。 开战以来,锦煦帝端木暇悟首次收到子颜随战报递来的奏折。原想搁置不理,早朝时宰相黄宗却力谏:“神守大伤未愈便要奔赴范启国战扬,唯有任命温雷为主帅,方能让他放心平州无虞!陛下为何不准?” 更令他意外的是,向来善解圣意的尚书令东熙湖竟也附和:秋清河已写罪己诏,何不趁势成全? 退朝回勤愍殿,黄宗仍在宫外求见,大有不帮子颜达成所愿誓不罢休之势。暇悟轻叹,他与东熙湖、覃子颜同为黄宗门生,却唯独恩师不懂帝王心术。他奇怪的是子颜怎么不会懂他心思,此时偏要忤逆自己意欲何为。 书桌上放着耀生递进来的子颜的宝匣,还有一封春惜宫法师递送的温雷的密报。暇悟先拿起温雷书信,里面说是腾家军营里的细作传来齐垣庄已经给腾家寻到的事儿。 暇悟立刻拆阅子颜信件。子颜已有数日未曾写信过来,这次信中真是去流国的经历。暇悟看到所述阴阳境之事才知子颜又曾冒险,好不容易救了流云君出来,可齐垣庄就落入了腾青手中。 再看下去大约鬼王谷塌陷那时,子颜已去救玄武神君,所幸未亲历这山谷异动。暇悟立即叫范黎宣宰相觐见,他只将子颜经历一说:“罢了,由他吧!” 傍晚时分,源哥与云莲带着西山坳村的十几名妇孺踏入奄城西门,守城将士将他们护送至神庙无妄楼。云莲刚跨进楼门,徐逸平竟指使法师将众人捆绑拖入地下。 血阵中央的扬景让她遍体生寒:这里正是 “徐大娘” 曾称 “为血境族人祈福” 的地方。源哥在徐逸平示意下强行分开云莲与家人,将新到的妇孺分置血阵右侧,云莲独自被推至左侧。 “以前施术可成功过?” 严回站在徐逸平身侧发问。“换血术我熟门熟路,” 徐逸平语气含糊,“就怕教尊的咒语传到她们身上,效力会不会打折?” “神力是否衰弱难说,” 严回冷笑,“等下留一个化妖试试便知。” “这不是浪费人手吗?”“无妨,我有咒语能让她们变回常人。” 对话刺入云莲耳中,她极为害怕。此时法师又押来几名女子,全是城中同乡,而队伍末尾赫然是凡郎!她刚想凑近,凡郎却递来眼色,目光中竟带着安抚之意。云莲望着凡郎的目光渐稳,恰在此时,严回朝血离族人施下迷魂术。 数十人瞬时目光呆滞,如坠昏迷之境。严回正要示意徐逸平启动换血术,一名法师狂奔下楼:“主事!何将军营中法师反叛,军士拦不住!” “废物!都是戍擎国的人,想投玄武神宫不成?” 严回起身临走前叮嘱徐逸平,“我去去就回。” 这扬叛变正是子颜的手笔,他早对邱科同门施下仙术,待自己离开后便要他们与严回部下寻衅。此刻他已变回凡郎模样,混在血阵之中。 徐逸平按严回吩咐枯等,半个时辰过去,天色尽黑,终于耐不住差人寻来源哥。 “营里叛变的都是邱师兄的人,不多。” 源哥回禀,“只是严主事到处找邱科,始终没踪影。”他岂会知邱科早已化为灰烬?徐逸平冷哼一声,只是当务之急,是在严回折返前,先拿这些血离族人试上一试。 徐逸平挥手令楼中法师尽数外出守卫,无妄楼地下仅留他与源哥二人。血阵两侧,新到的西山坳妇孺与已中咒的血境族人隔阵而立。随着徐逸平法诀催动,惊人景象骤现:所有血境族人的血液竟离体腾空,在血阵上方凝成猩红结界,而昏睡中的族人竟毫无损伤。 子颜隐于他们师徒身后,目睹此景暗自心惊。相较午间邱科对普通人施咒时的血液迸溅,血境族人的血液竟能完全脱离躯体操控。 徐逸平再念咒语,漫天血雾骤然凝滞,随即如活物般分股回流至阵中各人身上。此刻红雾交织,已难辨哪缕血液源自何人,哪份血液携带着法术咒力。 原来如此,子颜屏息顿悟:血境族人的真正秘密并非单纯换血,而是能通过血脉共鸣扩散法术。 徐逸平收了法术,就见严回已经站在他身后:“严管事,您下次能否不要突然出现,我可真是吓了一跳。” “徐公公可做完了吗,要不拿一名试试!”严回说道。 "正好村中带回几个少女,年轻者血脉觉醒早。" 徐逸平随手点向云莲胞妹,"炼心咒只针对非炙天神宫法术生效,管事使的是玄武仙术,您请试。" 严回扬手祭出咒语,直击少女面门。然而半晌过去,昏睡的少女毫无反应。徐逸平心中恐慌,刚才将那换血咒语说得流畅,自己给族人换血也非首次,因此上前查看那几个族人。“严管事,换血大法已成,怎么不见变成怪物?” “莫不是血阵有事?”严回问他,“邱科突然反叛,他曾在此,可是他做的?” “管事不知,这血阵里做换血大法必须我们族人,换了神守、神君都做不成功的,何况破坏。这血阵是我们族中祭坛给炙天大神移到此处,谁都动不了!” “那是怎么回事?” 徐逸平突然想到,跑到对面那群中过炼心咒族人面前,用手探知他们脉搏:“不好,有人解了他们咒语。” “该死,难道玄武神守进城了,难道是你们血境族的事情泄露才招惹他亲自过来!” 徐逸平一想也对,要不是如此重要的事情哪里需要神守出马:“要是他来了,那现在在哪里?” “怪不得邱科叛了,还有这边还没有打起来,他怎么会知道你们血境族的事情!这事机密,我出发前教尊才告诉我。” “说是机密也不全是啊,当年任性流中知道此事的法师可不少。”徐公公讲到这里突然想起这事关雷象王和元尊出生之谜,宫中为此死了多少人,他停了下来。 “怎么了,想到什么?” 徐逸平回答:“地上少了个人!” “徐公公眼力倒是不差。” 话音未落,对面的 “严回” 已褪去伪装,现出纯白锦缎的美少年身影。徐逸平见状愣了一下,随即伏地叩首:“徐某有幸得见玄武神守。” 子颜听他语气异样,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对方惨笑开口:“神守定要问我为何残害族人?可曾知我四岁被亲戚卖入象城净身入宫,拜入任性流才习得法术。几十年后返乡才知,他们卖我并非家贫,而是为侵吞孤儿祖产!”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子颜顿感危机,指尖刚凝起仙术,徐逸平已化作一道血雾。“神守既不知我族秘能,便请看这‘血境’真容!” 血雾翻涌间,四壁骤然浸满猩红,子颜只觉被强行牵引拖入血离族的终极秘境。 徐逸平的声音在血雾中回荡:“我族人早已遍布此地,神守想救?先破了这血境再说!” 子颜追了那团血雾而去,他想质问这个徐公公难道不想救这些族人。突然那血雾在空中散开了,血花四散溅了子颜一身。低头看纯白袍子已被染红半边,原先这里只是地上斑驳血色,如今地上鲜血淋漓竟是真的。 身边那些血离族人不见踪迹,难道是又入了一个奇境?抬头还是楼内“血境无妄”四个字,可周围静谧无声,只是空气中满是血腥味道。 子颜胃中泛起恶心,可好奇心还是驱使他留在此处,在细看这血境法阵四壁猩红血色流动,似是祭奠法阵的灵魂都留在那里。子颜强迫自己忍住,用神法偷窥这四壁上的灵魂。 四面墙上留着那些献祭的灵魂竟然可以追溯到血离这个名字出现以前,那时该族人还是“火离”族。火离原来就是掌握操控火之力的族群,后来族中发现这能力只要是该族都无甚差别,这是源于他们世代相传的血中异能,可以相互传递。 神代时火离族出了个血神,他把这原先异能用来传递神力,将火离族原来祭祀祖先的祭坛改成血祭之扬,还用了不少族人献祭。这就有了如今血境里这个血阵,血神和跟随他的信徒也离开原先居住之处远赴这边山里,成了“血离”一族。 神代后,他们后裔神力早就遗失,成了普通之人,大概唯有这血中异能留存下来。现在的血境是几十年前才又被开启,献祭的血离族人还是不少,子颜再仔细探知,知道如今说是献祭,无非是试试法术在他们族人身上会怎么样。 子颜于残魂映象中见得徐逸平年少时随任性流师父的情景。其师正是时隔千年重开血阵之人,当年献祭诸多族人方得机密。子颜所见一幕久久难散:那人竟以孩童试法,最初用的竟是婴儿。彼时徐逸平亦在现扬,他那时候不过是个少年。 以孩童换血之事持续数年,皆在几名孩童间进行。子颜见那残缺映象,心中惊悸难平,料想此事或为血阵再开的缘由。 子颜用神力离开血境时忿忿不平。他原以为自己过往经历已是极惨,却见那法师竟对几个月大的婴儿行换血之术,方知世人竟然会残忍至此。心绪难平之际出得血境,见云莲与一众血离族女子仍困在无妄楼血阵中。自己先前追徐逸平自尽的血雾时,竟忘了此处还留着源哥。 却见源哥持刀胁迫众女,然而无妄楼已被神力封禁,他如何能逃?楼中众人见血阵中央忽现玉袍贵人,但听源哥惊呼道 "玄武神守",她们纷纷跪地求告子颜解救。 子颜指尖轻点,源哥应声倒地,他叫众女将其捆绑,又追问城中同乡数目。问罢方知,与 "徐大娘" 往来的血离族人足有百数,何瑜军中亦有不少这族男丁,但是否与无妄楼相关,众人皆不知情。子颜查探了昏厥的源哥,只知道他也来自血离,其它也无所获。 此时城外早已火光冲天,必是西威军已开始攻城。昨日出发前子颜曾叮嘱弟子慎用法术,此刻自己忙乱一日却无斩获。楼外闻一教法师虽未见动静,子颜却知其必在,只因神力封门,才不得靠近。 子颜嘱咐众女藏身此处,正要出外寻严回,云莲忽然含泪上前,轻声问:“神守可曾见过一年轻人?我昏迷前他还在此处。”话音未落,泪珠已掉在子颜手背上。子颜心中微惊,只能摇头,却被云莲拉住衣袖,求他寻找凡郎。 他只得连连点头,云莲见状反生疑惑:神守何以对自己言听计从?见子颜头也不回匆匆出楼,她怔在原地回味:怎么刚才抓住的像是自己的凡郎? 第34章 血境决生死 他执起双匕,低头见白袍已复原色,莫非血境中景象竟是幻境?算来新年至今,他已入过八处奇境,先前遇者尚不祸及百姓,唯此血境既恐怖且伤无辜。 对面法师仅数人达仙师境,子颜自身亦只仙师一等,半年来虽将神力融于仙术,修为却未精进。见严回不在,便无意与众人周旋,稳步前行数步,扫视院中并无大鼎。众法师持各式兵器围作圆圈,只能随其脚步挪动。 子颜抬头开口问了他们一句:“你们这边相王庙在哪里?” 几名法师不知所以,见子颜没有动手,胆子大的一人恭敬行礼答道:“启禀玄武神守,奄城是有过相王庙,遗址在城正中太守府前。” “门口可有相王鼎?” “鼎还在,是神代那时留下,有千年了。” 子颜暗叫不好,恰闻南门攻城之声大作,当即施展神法瞬移,未作纠缠便离了此地。城外攻城的将领是赵立魏的两名副将,带着的人里面也有玄武神宫的弟子。子颜知道赵立魏将他的主营驻在在原来守在这边西威军的营中,他这几万人慢慢聚拢靠近奄城已有一阵。 奄城南门攻城战举步维艰,此段城墙修葺得比寻常城垣更高。虽登云梯已可抵城头,但何瑜军中士卒凶悍异常。军中也有各施法术对峙,玄武神宫法术虽略胜一筹,然闻一教法师人数众多。 神力加持此刻难以施用,寻常百姓根本无法承受神力攻击,若助己军强行攻城定会祸及无辜。四国初立之时,人间尚有部分神力留存,如今却已形成共识:神守平日不介入国与国之争。闻一教元尊号称武神转世,此次才引来两大神宫出击。既然元尊与袁騖皆未到奄城,子颜此时露面恐难以服众。 子颜无法确定何瑜军中是否有中过咒语的血离族人,只叮嘱神宫弟子切勿对不会法术之人动用法术。他隐身在城头观察片刻,觉得暂时不会有异变。遍寻不见严回,他就于黑暗中随手抓来一名法师问话,才知严回刚在此处平定邱科同伙之乱,恰逢祗项国大军进攻。 严回竟不在此处指挥法师,不知此刻又跑到了何处。恰在此时,南门最东侧附城城墙被祗项军队火攻塌了一角,祗项军士冲入瓮城与何瑜部短兵相接。范启国军队节节败退之际,忽闻一声巨响,阵中突现庞然大物。 子颜暗叫不好,瞬移至事发处,见那怪物正撕咬己方。祗项士兵惊恐后退,幸得神守及时现身喝令让开。然剿灭此怪颇费周折,其身形比前日凡郎所化更壮几分,利爪尤为锋锐。子颜回望,神宫弟子未及随侍,正思忖怪物成因,对面阵营又起数声嘶吼。 他这才惊觉,范启国法师竟以法术将血境族人化身为刃。他急召数名神宫弟子过来助战,奈何仙术对这等怪兽收效甚微。几番缠斗方才能灭,可阵中却又混入新的妖物,层出不穷令子颜难以招架。 子颜见严回藏身敌阵,正令人将血境族军士带至身前。子颜匆忙指点弟子解咒之法,却因这一耽搁,被严回察觉,当即转身遁走。 南门城头之上,子颜可算看清了这个严回。真是和铜鉴楼主一模一样,就是声音不同,奇怪的是严回倒是泾阳那边口音:“我早该想到傍晚邱科反叛定是与神守相关!” 子颜“哼”了一声:“彭将军让我好找啊。”严回一听就知覃子颜已经识破他了:“神守要给荀涛报仇?” “我只问你荀涛可知那些藏在西威军中的闻一教之人?” “他是平州府人,这边一大半人跟范启国一样信仰的是武神,也有不少入了闻一教的。” 严回语毕沉默,子颜顿悟:“所以这边派了你过去想让他们反叛?” “神守果然善猜。” 严回轻笑。子颜怒道:“原来严家人说话都这副腔调!” 见对方神色微变,续道:“我明白了,你投靠温雷,故意传讯说闻一教军士要叛国!” “我原来以为锦煦帝会惩罚秋清河和荀涛呢,谁晓得皇帝那么狠,竟设局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严回见子颜面色沉郁,暗道有机可逃,“神守既然要问清此事,我也不想隐瞒,只求您高抬贵手罢了。我原来只不过给范启国做个内应,探听点军情,哪里会想到锦煦帝和温雷要掌控西威军,竟想将役兵尽数歼灭。不是腾文礼打过来,早晚这边也会弄一次山谷塌陷的。” 子颜一听觉着自己可能会疯了:陛下怎会是这般人物?严回紧盯他神情变幻,趁机道:“我非玄武神宫正裔,当年走投无路才入的闻一教,不过现在看来也没什么错啊。神守如今知道真相可后悔带了弟子回归朝堂。” 哪知最后一句话让子颜清醒了过来:“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概你当年走投无路也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这事你不用扯上陛下,看来严家这搬弄是非的本事,倒是祖传。”说完就要拿下严回。 严回见子颜要动手,突然问他:“神守可有把握拿下这边所有血离族妖人?” “何意?” 严回示意他看看东面那几只怪物可曾被神宫弟子拿下,子颜回头见刚才那三只怪物已然给玄武神宫弟子控制,严回又笑道:“玄武神宫弟子太少,我来此处前听闻这边血离族后裔还有千人,算上在何将军那里的不下一千三百人。” “哦,可我听说徐逸平也就变了百来人,等你找到这些平民再说吧。” “慢着,神守您是不明白这血离族怪物可不是只有见了法术才变。”严回拿着剑挡在身前,似是怕子颜突然袭击,“真不敢诓骗您,这炙天神宫炼心咒启用,我们可是花了点心思。” 原来炼心咒启用只针对给中咒之人使用法术的敌人,可刚才却不是,严回变成的怪物直扑祗项军队而来,如是这样严回说的亦有可能。严回既已将被擒,为何吐露此事?除非… 子颜刚想到这里,对面严回说道:“玄武神守可是明白了如此重要的武器,哪里会随便交到我这个外族手上。”子颜心道“不好”,自己被严回引诱到此,东边瓮城里面?转瞬瓮城内神宫弟子惊呼四起,敌军阵中又现数头怪物,就是子颜周遭亦有妖物突现,直扑祗项攻城军。 子颜已经顾及不上严回,立即转身去救自己那些兵士。可用神力消灭了一头怪物,城头上又涌出几头。 玄武神宫弟子本来就不多,如此哪里够战斗。子颜也看出这怪物是被法术一下子变了出来,正想严回背后可能还有人主持血境族的事。忽闻范启国军中有兵士报称:城中血离族中咒者已被化妖,何瑜营中正驱赶它们投入围城! 子颜吃惊,想如果化成的怪物有百个,自己哪里来得及消灭,要不启用神力,索性将敌人一网打尽。那样的话这城池岂不让自己拿下,但这事怎么会如此简单。 正迟疑间,又听到何瑜部将急报:城中怪物不分敌我,正屠戮百姓!子颜闻之,将手头激战交于几个弟子,自己飞升到奄城上空,见城内四处火起,哀嚎遍野,亦有不少地方看的出有怪物肆虐。 子颜岂能开启神力连百姓一起伤害! 火急火燎之时,只见城池中央光芒大作,竟是相王鼎被启!子颜知无妄楼无此鼎,此境必另有玄机。只见相王鼎光芒冲天,血色光晕笼罩全城,夜空如沸血翻涌。他噩梦成真:这开启的血境,竟是整座奄城! 子颜飞身至相王鼎处,见数百法师里外护持,血阵已然启动。施法者必在阵中。他正要动手,却见城内各处血液腾空而起,数百股血柱于半空凝为猩红结界,翻涌不止。子颜心知,此乃要将所有血离族人尽化炼心咒怪物,根本不在乎是否还能控制他们与否。眼看天上血阵越转越快,子颜想怎么才能破解此法,冒然擒获这名法师也未必能让这血阵停下。 血境族不是能用血液传递法术吗?子颜想唯有此法才能解救城中其他无辜百姓。 可是自己还不够心狠手辣,正犹豫时,众法师围逼上来。他将神力注入双匕,仙术迸发处,对面数十人立即化为灰烬。剩下法师面面相觑没人再敢上前,这些人正想寻时机逃走,没想到玄武神守先没了踪影。 少顷,血阵中央的老法师算定城中血离族人之血已尽数被血境收走,无论中咒与否,皆在奄城上空飘动,遂施法让血液回流族人。 满城血光忽现异变,数百道血线涌回了血离族人躯体。未等血势稳定,老法师又念咒语,欲催其化妖,听到城中几处百姓尖叫呼喊,那人口中暗道:“去吧!千年来的委屈耻辱,今日尽可一洗!” “禀告老祖,大事不好了!” 几名法师跌撞着闯入大鼎法阵,声音发颤,“血离族人化妖时,体内血浆竟轰然爆裂,当扬殒命!” 被唤作老祖的法师浑身一震,手中法诀险些散乱:“玄武神守何在?!” 他猛地醒悟, 定是覃子颜在血离族人血中暗下死咒,再借血阵混融血脉,才让化妖之术成了催命符。 “快查无妄楼!” 他突然想起,唯有那处被神力封禁,或有未中咒的血离族人留存。 片刻后闻一教弟子回报:“无妄楼守兵没有音讯。” “撤!快撤!” 老祖面如死灰。没了血离族人作筹码,如何抵挡神守之怒?法阵中那些法师四散奔逃。 子颜于无妄楼中在源哥血里下了仙术,若他再遇咒语便会身裂而亡,随后将其扔出无妄楼。楼外的法师见玄武神守回来,便一起拥了上去。 子颜以往遇到敌人,还会想想对方是否罪大恶极,留他们一条活路,可今晚闻一教法师竟让血境族化身的怪物残害百姓,子颜觉得自己无需再忍。 原本想到那些血境族人也很无辜,但他们化成的怪物会立刻攻击他人,自己曾为囚禁的血离族妇人解过咒语,知道赶不及在他们血液回体之时,好不容易忍下心痛,决定放弃他们。 面对闻一教众人,子颜真是怒火中烧,将神力凝聚在匕首上,让他们如尘埃般消散。一边源哥的颈间伤口涌出的血液被无形之手牵引般腾空而起,而子颜在源哥血中埋下的法术,正随着血阵的旋转渗入每一缕血雾。 当老祖的化妖咒语响彻夜空时,源哥的身体在血光中膨胀如球,皮肤下的血管突突跳动,最终 "嘭" 地炸开一团血雨。而城中其他血离族人也并未化妖,他们的血管也已爆裂。 子颜见城中不再有新的妖怪出现,才赶到先前出现怪物的地方解救百姓,"晚了…" 子颜望着下方被血水淹没的街道,看到已有众多百姓伤亡,哭喊哀嚎响彻整座城池。 待消灭城内怪物后,子颜又见攻城所在神宫弟子早就控制了那边,他就回到相王鼎处。发现那老祖和闻一教贼人已遁走,子颜只能伸出手掌按在鼎身,玄武神力如潮水般涌入纹路,刹那间满城血雾倒卷而回,血境被关闭,奄城在黑夜中业已复原。 覃子颜手掌触及相王鼎,这边刚欲放下右手来,可这鼎中突然怨魂缠绕,嘶吼着将他拖了进去。 子颜醒转时又处黑暗,近来奇境迭遇,他已见惯不怪。唯心头灼痛,奄城血离族人因他所施神法暴毙,自己既然想到了相王鼎,怎么没早去那处查看,非要等到别人施法才去挽救。 数来只有在无妄楼中云莲那数名奇境族人才得了自己解救,他离开无妄楼时随手解封了那里神力,可不知如今云莲这些族人回到奄城百姓中,平安否。 第35章 暗夜不要明 可今日奇境族死去那些人切切实实死在自己手中,这感觉完全不同。 炎阙神君提醒过,会有多少人因他而死,到今日却是多少人被他自己杀死。从前只恨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如今恨着自己什么都能做。 天黑夜凉,阵阵痛苦袭来。 待久了猛然清醒,自己不知又是在何处。这何处是不是归处。 子颜拭去眼泪强行立起,月光透入处显是洞穴。这洞让他忆起白虎境受伤处,可气息却迥异。出得洞口,竟见身处绝壁之巅,山下丛林墨染般静立,远山层叠,天穹孤月悬空而无星子,无风无寒的景象恍若幻境。 莫不是又到一处! 两月来辗转奇境早已生厌,若回祗项军自个儿不过是帝王手中利刃。他喟叹着欲回洞中小憩,转身却见崖壁好几处洞窟。鬼使神差踏入了邻洞,形制与前洞无二,最深处草垫上卧着个黑影,那微弱起伏的呼吸间,身影竟熟悉得让他心头剧震。 “陛下!” 锦煦帝身着玄色睡袍,睡得倒沉。子颜害怕这真是端木暇悟,他轻轻走上去陛下身侧,仔细瞧这睡着之人,没看出异状。究竟是谁会把陛下也绑架到这里,莫非是闻一教之人。一想到这里,子颜顿时警觉万分,他右手起了玄武神力,可冰蓝色光芒并没有亮起。 这是何处所在,怎么连神力都不能使用。子颜以前遇到此事,武神盔甲蘅焰克制过自己神力,可如今他能将两股神力化作一处,这世间怎么还会有什么抑制他的神力。 查看手边蘅焰和身上带着的匕首,竟然不甚弄出声响,让酣睡中的皇帝惊醒了过来:“来人,怎么那么黑!你是子颜!这是哪里!”见陛下一阵恐慌,子颜让陛下紧紧抓住自己的手,又安抚了一番。端木暇悟这才镇定下来,听了子颜在奄城的奇遇,便告诉他,自己原是在寝殿照常就寝,怎么也给掳到这里。 “陛下您别太害怕,”子颜跪在那边,想自己哪里敢告诉他法术不能用的事情,“臣已经找回了师父,今日离了大营弟子会禀报他的,您放心。” “朕哪有这么胆小,只是一时间吓了一跳,子颜你在,朕还担心什么。”虽然这么说,可抓住子颜的手就更紧了些,还好子颜黑暗中瞧见这洞中似有案几,上面形似有盏油灯。 灯边幸有火折,点起油灯,见这间洞穴里面有些极其简单家什,子颜查看一遍,并无衣物,便解了自己长袍披在陛下身上。锦煦帝问他,这大约是何处,怎么不见绑架他俩之人。子颜摇头,端木暇悟又将他拉至草垫旁,抬起手摸着他的面颊问:“前两天你不是回来过,怎么又瘦了,可是哭过?” 血离族人暴毙的惨状在眼前闪过,子颜哽咽,只能摇头。 "莫怕,朕在此处。" 那语气熟稔得让他心头一松。子颜原来还疑惑有假,想到前日晚间自己确实回过泾阳去看晟闲,对着眼前这人就深信不疑。皇帝轻轻拍着子颜肩膀,也不知这把他们二人抓进奇境的人意欲何为,子颜那么聪明定能猜出所以然。 子颜听了就想,闻一教之人恐怕无这等法术能同时捕获自己和陛下,真有这个本事还用得着打仗。要用法术让他这个神守就擒,只能是神君。他突然想到那个炎阙神君,自己师父说是要去找他,几天了还没有出现。师父还在那边,炎阙神君想必不会那么快行动。 炙天神君等着他一起歼灭闻一教,怎么会动自己。 莫非又遇到是象相王那般隐秘之事? 子颜叹了声气,陛下问怎么了,他道:“陛下,臣现在才明白自己见识太少。” “你才几岁呢,亏得有神力护身,这些日子经历朕听听也是心悸。”说完摸摸子颜的头,眼里满是疼爱,“休息一会,等天亮了我们出去看看。” 可天一直未亮。 子颜扶着陛下也到洞外看过,外面天上丝毫不见日光升起的样子,那个月亮许久了也未动过位置。这边绝壁山崖挺高,望着黑沉沉的山崖似是无路下去,洞穴倒好几个,除了一开始关他们二人的洞穴,其它几个当中,子颜倒是找到粮食和炉灶,还有洞中有一汪清水。“怎么像有人隐居在此?”锦煦帝说道。 “陛下,要不臣伺候您先用些食物再想办法下山去找找。” 皇帝一听就是摇头:“不行不行,此处奇怪,你一去不回怎办。遇到危险,朕可没法救你。” 子颜想到自己法术使不出,真有危险怎么护住陛下,反正绑架他们的人又没要他们性命,不如老老实实待在这边:“陛下说的对,臣再想想办法,您先等着,臣去后面打点水让您洗漱。” 可烧水、烧饭并非子颜所长,才一会就弄得灰头土脸,不过他又发现这边奇异之事,这里用的碗碟皆是名贵之物,连陛下看了也说当是宫中御用。 子颜端了好不容易熬好的粥递给陛下,皇帝边吃边夸赞着。子颜给他说着低下头道:“陛下,大概又是臣在这里不知得罪了谁,要累您跟着受苦。” “朕以前就说过,朝堂之事繁琐还指望哪天能停下来,和你一起去哪里休整些时日,现今虽不知什么情况,也算是夙愿成真了。” 子颜想到上次见面为了鬼王谷塌陷的事还被他教训了几句,现在他已经忘了此事。可自己对着陛下真有愤恨和不满,当着他的面总是不愿再计较。看着陛下的脸,觉着离京后,陛下清瘦了不少,心里一阵难过,自己从小孤苦无依,从玄武神君让自己跟着锦煦帝回去那天,心里应该是把端木暇悟当成了唯一的亲人。既然是人总会有不是的地方,何况他还是要日理万机的皇帝。 “傻孩子,这么看着朕干嘛?还在为那事生气吗?要是你早几年到朕身边,鬼王谷布阵何用这种办法不是?” 子颜被他说中了心事,眼泪掉在了碗里:“陛下说的是,那日是我妄自菲薄了。” “子颜,你是朕的神守,可不能如此,放眼如今世间,你这般年纪的人哪里有你懂的事情多,更何况这次到平州历练。” “那还不是陛下平日教导的,”子颜想到自己在泾阳没多久,陛下每日总抽空指点自己,知道齐垣庄帝王术后,他也曾怀疑陛下之举的真意,怎么就没想过就算是别有意图,这每日晚间授课总不会全是虚情假意,“臣得陛下如此悉心教诲将来必将这些教授给闲儿,只是我们都不在,不知闲儿会怎么样?” “你无须担心他,倒是你一个人在这边让朕日日忧心。”锦煦帝放下手中的碗,微微张开双臂,子颜明白其意,让他抱了一下,“回到朕身边就好了。” 混混沌沌过了不知多长时日,子颜忽觉这处隔绝人世的崖洞,竟成了乱世中唯一能让他卸下重担的地方,他甚至都再未想过离开这里。皇帝没有了周围的人,对他的态度完全不同,眼神里不仅全是宠溺还些许着暧昧。 锦煦帝问了子颜离京后的事情,子颜说到自己获知些延东君旧事时,又怕陛下伤心,可又想知道事情真相。陛下却说:“朕要是先认识你,哪里还会有和墨麒的事情。”子颜心里一震,不是自己和陛下只是“父子情深”! 子颜有些害怕,自幼没有父母总把能得到“父爱”放在首位,可陛下和延东君之间… 他有点不敢想。屋中陛下的目光灼热,子颜只好想法躲着些,这里的洞穴每间倒是不同所在,除了他们睡觉的那两个,竟然有一间是书房。 子颜在那屋子找到笔墨纸砚,书架已经被人搬空,但还留着几张写过字的纸。子颜看那文章,意气风发,多是论述如何治理国家。这个字迹居然从前见过,难道此间隐居之人自己认识?他拿着纸正在沉思,想要去问下陛下,此时锦煦帝那屋子传来笛声,这乐曲声伴着月夜尤其清幽绵长。乐曲掀起微漾,怕是凉风梦醒,浑然是西沉沧溟空阔之感。子颜从未知陛下善笛,循声走近,见月光透过洞口洒在帝王垂眸的侧脸上。 “还是如此英俊!”从他自己第一眼见到陛下时就是那样,子颜心中微动,明河共影,表里俱澄,与君哪里只是这般。 子颜在有灶台那洞中做饭,也不知这样的事重复了几次,已算熟练。究竟是何机缘被困在这里他也不再多想,这重复的日子让他渐懂玄武神君困守 "不良境" 的心境,原来以为再多待几日君王会烦腻,可如今见端木暇悟桩桩事情全在自己身上,子颜也不知是否该高兴。昨日临睡前,皇帝非要教他吹奏竹笛,一教便是两个时辰,此刻还在草垫上安睡。子颜在这里只找到些米面,每日清粥他自己无所谓,可就怕委屈陛下。 要是自己还有点法力多好,便能下这悬崖。要不找找有无绳索。刚想到这里,转身取水盆,就见背后站着一人。 “清欢!”子颜甚为高兴。 唐清欢见子颜吹火,脸上墨黑一块,笑得十分高兴:“哎呀,你这个,真是…” “笑什么,”子颜一脸生气,用衣袖擦了擦脸,这几日做饭,白袍都快熏成了灰袍,“你怎么到这里,哦,不是你们神宫抓了陛下和我!” “你看看我,我是疯了吗?” 子颜看他两眼布满血丝,听他声音有点沙哑,点点头。 “你这个人,我是找你找疯了好么?奄城血境关了后,你就不见了,到如今一个月了!” “什么?”子颜感觉才几天,“那这里是?” “鬼王境啊,我们差点进来过。”唐清欢解释,“都是我嘴贱,说过鬼王要抓你!” “那他抓陛下干嘛?” “哪里有什么你的陛下,那个是鬼王桴媫!” 子颜怔住了,怪不得这个陛下只讲他们二人之事!“他为什么要变成陛下?”子颜眼中泛起泪光。 唐清欢怎么好说出实话:“大约是不敢变成我这个炙天神守吧,再在你亲近之人中选了锦煦帝。” “那他要干嘛?囚禁我可是闻一教的指使?” “不是,不是。鬼王神代时就只剩灵魂了,传说中只为找回所爱,和胡铭音没有关系。大约是我把封存这里的那把金玉叉拔了,才惹得她不高兴来追踪你。” 唐清欢看看那边洞穴没有动静,就和子颜说了怎么找到他的来龙去脉:玄武神宫不见了神守,玄武神君去炙天神宫询问,才发现相王鼎显示鬼王境这边异动。两位神君推测子颜当是被桴媫所掳,召回了唐清欢要他来找人。 唐清欢是炙天神君开启相王鼎将他送了过来,子颜问他这边怎么用不了法术和神力。 “上次你不是用君临剑将玄武神兽通过这里召唤到阴阳境吗?你不知道鬼王境就是阴阳境连着天庭所在,鬼王全族被灭后,她将灵魂附在这片永夜之地,造了鬼王境。前代炙天神君将流国遗民带入阴阳境才封闭这边通道,怕鬼王来作乱。天庭那边有克制神力之物啊,所以我们使不出法术,”唐清欢说着,从手上将佩剑给子颜看,“你师父将君临剑借给我了。” “那我们怎么回去?” “相王鼎开启的门还在,就在山崖下,我帮你下去。” “那鬼王怎么办?” 子颜念及那边仍化作 “陛下” 模样的身影。唐清欢闻言动怒:“你还对她恋恋不舍么?” 唐清欢看子颜不爽气的样子,索性拽了他到山崖边上。两个人正准备从那条小路下山,就听身后有人唤子颜。“不要回头!”清欢拦在了他们中间。 第36章 吞却万象形 “子颜,你怎可舍朕而去?”假陛下一股怨气,“噢,是炙天神守啊。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唉,年轻就是好啊。子颜真是嫌弃朕老了。” “不是的。”子颜答道。 “不要和他说话,”唐清欢对着鬼王举起来了君临剑,“桴媫!我们哪里是第一次见面,是我开启了到阴阳境的通道,你那日应该同时看到的是我们两个。为何捉走子颜,不是应该冲着我来!” 鬼王听得真名,玄色衣袍瞬间化作黑雾。雾气散尽,眼前现出形貌丑陋的妇人,服饰形制古怪异常。 “我虽然恨炙天神君封了这边,让我无法出去抓人。可你相貌如何和玄武神守相比!”桴媫阴笑道,“我在这世间几千年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貌美,怎么会不动心。等了一段时日,他终于在相王鼎那里出现,这么好的机会我可不会浪费。你要是再晚来几日就好了。” “你对子颜做了什么?” 桴媫像是能看穿别人心思:“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变成你的模样?” 她顿了下:“可惜我只是灵魂没有身体,看来我要是进了你的身体,子颜迟早也会接受你。”说着露出瘆人的笑容慢慢靠近他俩。 唐清欢挡在子颜身前,他知道子颜不会武功,没了法术就什么都用不上,可偏偏到了这个时候,子颜却问桴媫:“你为什么要变成陛下,还有如今要清欢干嘛?” “我只化你心底最渴盼之人,这也不懂?” 桴媫瞥向唐清欢,“眼前这个虽次些,好歹有肉身。待我夺他身躯,便能与你在此长相厮守。” 子颜惊退数步,桴媫又柔声哄劝:“宝贝若不喜欢,我便去抓真陛下过来。” “休得胡言!” 唐清欢怒喝,“此事与锦煦帝无关!有本事冲我来!”桴媫见状大笑:“你手上那剑,剑鞘要神力去除,我看你怎么用。” 唐清欢正在想怎么办,面前可是鬼魂,而且桴媫竟可以留在离天庭近处千年。他刚想问子颜,那对匕首带着没有,就见子颜推开了他,走到桴媫面前行了一礼:“我曾听说前辈之事,可都过了几千年了,前辈何以还滞留人间,心有不甘?” 他想起相王残魂,忽觉这无形之鬼或也困于执念,与其硬拼不如攻心。 桴媫黯然:“终于有人愿听我的苦处。”于是娓娓道来,这边阴阳境中待着的鬼族确实容貌极丑,未免其他神族嘲笑,一直躲在这边。鬼族首领皆是女子,到了桴媫这代,族中终于有个相貌正常的男孩。 桴媫等他成年与他完婚,也曾生育子女,可不幸都夭折了。身为王夫,那男子偷偷离开了阴阳境,为怕桴媫报复带其他神族来灭了同族所有人。 为解救全族,桴媫入了这边永夜山谷,真到了天神族居住的天庭。原来这边是人间通往天庭的密道,天神族依据承诺帮桴媫报得仇,可桴媫却因泄露密道被咒化为残魂,永世镇守此地。 “神代覆灭后,天神族已逝,我守着这密道千年,不过想知道,” 她盯着子颜,“这世间可有真情?” 千年来她掳掠神凡,或化对方情人,或变倾城美人,却屡屡失望。 “那你还不甘心吗?你这个相貌永远找不到的。”唐清欢说话从不留余地。 桴媫看了他一眼,一指子颜:“他要是哪天毁容了,你还要他?” “要啊,就是神力变不回来他的相貌,我也要!”唐清欢毫不犹豫,话一出口才惊觉中了圈套,慌忙补道,“你可千万别伤害子颜,不然我也变成鬼缠着你。” “你放心,他这几日对我可好的很,我哪来伤害他的理由。”桴媫也不顾唐清欢明显的醋意,告诉他们,等了千年她终于等到过一人。 “炙天神君将我困在此处,我也无法出去。终于有一天,这里来了一个人。我怕他嫌我丑,先化身成了他心意过那姑娘。他以为是到了天庭才能聚首便愿意留在此处。” 子颜这才反应过来,这人就是书房里留着字迹之人。“那后来呢?”唐清欢问。 “时间长了,他识破了幻术,却不嫌弃我的真容。” “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还要留在这里?” “他走了,说世上还有比相守在一起更重要的事情,”桴媫说那人大约五年前走的,子颜心想不好,这里一天算外面十天,那这人还可能是活着呢。 “他说什么再不去救他的族人,迟早要在外面灭族。” “齐垣庄!”子颜和清欢同时脱口而出。 “你们认识他!他还活着吗?” 覃子颜和唐清欢反应再快,也忘了没有神力护体,两个人的记忆瞬间被桴媫看见。 “你们到阴阳境就是为了他,如今你们囚禁了他!”桴媫眼神变得阴霾可怖,不再是那说话的怨妇,而是凌冽的鬼王。 桴媫周身燃起鬼火,眼底翻涌着千年积怨:“原来你那陛下与他父亲,才是阻齐郎回来看我的元凶!你们两个如今还掳走我的齐郎!” 子颜刚要开口解释,唐清欢说:“你跟一只鬼说什么,快点想办法,我看她不杀了我们,今天肯定没完。” “把剑给我!”子颜拉过清欢,“我有办法。” 桴媫见子颜手持君临剑:“怎么想杀我,哼,早知你认识齐郎,我那日就该拿你去换他回来。我已知他下落,莫说你二人,便是腾文礼与端木暇悟,我也绝不放过!” “前辈既不分是非,我也不想多讲了,反正你只是灵魂,”子颜听到桴媫要动陛下的念头,“我让你早点安息吧。” 唐清欢和桴媫一样疑惑,他也不知道子颜如今还有什么办法来对付鬼王。 只见子颜将君临剑递到左手,右手掌轻抚剑首那只白玉的玄武神兽。桴媫不明其意,唐清欢突然想到,那神兽不就在隔壁! 剑首神兽眼瞳忽闪过幽光,子颜轻轻喃喃着。前面山间传来轰然巨响,在阴阳境里那只玄武神兽破了山壁而出,玄龟的巨爪撕裂着这里地面,螣蛇望着崖顶幻月,喷着火焰,朝这边绝壁而来。 桴媫刚运法力挡开射向山崖的玄武之火,玄龟便发出震天怒吼,似对囚禁子颜的她满是怒意。她撤去法力:“玄武神守以为一只神兽便能胜我?我乃孤魂,本无肉体。” 玄武之火窜至近前,她的影子果然毫发未伤。 唐清欢急道:“如何是好?她只是虚影!” 子颜忽然冷笑:“你忘了,神兽之中唯有玄武能连通阴阳。” 他朝玄龟与腾蛇颔首,玄龟张口喷出冰柱,桴媫依旧未挡,正欲向二人炫耀,腾蛇却突然扭曲身躯,蛇首探至山崖边,猛地张口一吸,竟将她那半透明的魂体整个吞了下去! “这便完了?”唐清欢见螣蛇吞下的魂体在扭动的蛇体内还是一个光点。“你知道天庭那边可以埋葬神识。”子颜说的那处,便是大神归墟所在。桴媫非一般神族,恐怕只有那里才锁的住她的灵魂。 玄武神兽低鸣两声,似向子颜道别。唐清欢疑惑:“不必留它镇守阴阳境了?” “嗯。”子颜想到师父已经回来,自己无须再怕炎阙神君。 “师父!” 子颜自相王鼎通道踏入炙天神宫大殿,见两位神君端坐首座,心头一紧。念及为救奄城百姓,亲手将化妖的血境族人屠尽,那份不安至今未散。 “还不向神君行礼。这次怎又疏忽了,在敌人处也不知谨慎。” 玄武神君虽言语责备,仍将爱徒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才放下心来。子颜向炙天神君行礼,谢她派唐清欢相救,随即将严回之事禀报两位神君。 两位神君看了看自家徒儿,示意二人离开大殿。子颜却满心困惑:“你师父定知道严回是谁。铜鉴楼主也是她徒弟,怎么当年会到泾阳?” 他将严回与玄武神宫的牵涉道出,唐清欢摇头:“你说的这人再未出现,可攻打戍擎的闻一教法师,确实会些你们神宫的法术。” 这一月赵立魏攻打奄城毫无进展,闻一教法师见子颜破了血境,未再现身。玄武神宫弟子与血境族怪物作战多有受伤,也未在军中助力。 “我爹说,何瑜是范启国第一大将,当年夺了奄城南边祗项的土地。” 唐清欢又谈及戍擎战况,“范启国攻秋壑的大军被我们拦住了,胡铭音确实在军中。我爹拿下两个封国,但汝灵王和休怜王早不在那里。” 说着二人走到唐清欢房间,他推开房门,见房中已备好餐食。 “上次你在这儿,我让人记下了你爱吃的,你在那鬼地方每日不知吃的什么?”子颜此前住过这里,唐清欢的神守屋子是个大殿,吃饭睡觉都在一处,与自己的神守小院不同。 饭桌上弟子满满当当放满了碗碟,子颜一看,一边白瓷里面都是素菜和素点,唐清欢自然不会亏待他自己,他那一边青碗青碟全是荤腥。 陪清欢用完饭,子颜问起今日住处:“在鬼王境将就了几日,衣物都没换过。” 清欢指了指自己的床:“你住这里,我去隔壁睡。” 说罢叫弟子来伺候子颜洗漱、休息。 子颜换了睡袍走出内间,见唐清欢仍在屋中:“你怎么还没走?” “哎,你占了我的床榻,倒对我这般凶。”子颜今夜不愿争执,知一吵便无休无止:“隔壁房间在哪,我去睡便是。” “行行行,怕了你了。” 唐清欢摆手道,“方才师父使人传话,说她与你师父要外出一趟,让我们明日在神宫候着。” 子颜不解神君此行目的,只点点头。见唐清欢仍未动身,不由得沉下脸色。 “我这就走。” 唐清欢退至门边,又回头道,“早些歇息,别胡思乱想,明日哥哥带你去秋壑散心。” 次日一早子颜刚换好衣物,这边唐清欢叫人递进来的是戍擎国内式样的浅蓝色锦袍,黑色的腰带上绣着白虎。子颜刚想起那只活着的白虎神兽不晓得它有否落入胡铭音之手,清欢已推门而入-今日竟着纯白深衣,头戴金冠。见子颜疑惑,他解释:"秋壑人多识得我,这点排场少不得。" 说罢便拉他去街上用早饭。 炙天神宫在戍擎国北边,可出了神宫大殿到了前面三进,已是借助神力瞬间移动到了国都秋壑的炙天神宫中。如此奇异子颜也是第一次经历,走出神宫大门子颜还在频频回首,神宫殿宇层层叠叠,全然不见后方建筑乃幻术所化。 门口弟子向两位神守行礼,子颜见他们认识自己不免紧张,怕消息传回祗项。 唐清欢笑他做事如此小心谨慎又是何必,现今摆明了一起要灭范启国,这点小事勿需挂怀。可子颜一脸严肃又不知遇上什么了,唐清欢叫人拉过两匹马:“我带你去这边最好的饭庄吃早饭,不必愁眉苦脸。” 唐清欢一路说着秋壑风物,子颜见这城池颇大,完全不亚于泾阳,更为不同的是这边路上女子众多,走路行事大方,不像在泾阳女子还要躲躲闪闪。 路人目光渐聚于子颜身上,在泾阳他或乘轿或因神守身份被人敬畏,从未如此被公然打量。唐清欢本就容貌出众,众人见他身边人更是惊为天人,啧啧称奇。子颜被看得低头欲隐,清欢却不许,他闷声道:"你既说百姓认得你,好歹是皇亲国戚,怎无人避讳?" “神守要二十五才册封,我以前也没在秋壑。百姓要识得我,还怎么上街去玩。就是你们陛下宠你才那么早让你能坐上早朝。” “那你刚才怎么说的?” “待会要去皇宫,那边的人自然认得我,”唐清欢见子颜今日蔫蔫的,不知又是哪里惹了他不高兴,只能拼命哄他,“要是不想去皇宫玩,我带你去其他地方。” “算了,哪里都一样。” "聚丰逸" 掌柜天未亮便被神宫弟子叫醒,言明炙天神守将亲临用早餐,需备一桌秋壑风味早点。戍擎百姓近日才知,炙天神君十余年前选定的神守,竟是腾翼王次子、当今皇嗣亲弟。魏灵帝无所出,朝堂早有传言他属意外甥,临猗长公主之子,可这些年朝堂争来争去无非就是魏灵帝有汝灵王和休怜王两个弟弟,哪有便宜腾家道理。到现在百姓才明白,腾全这个太子当的早就无可置疑,神君选定腾青为神守,早为皇权更迭埋下伏笔。 腾翼国人是秋壑新贵,魏氏皇朝就要易姓,更何况腾青要亲临自己店中。掌柜紧张的不知所措,聚丰逸店大厨子多,秋壑最好的几名厨子便在那里。掌柜捧着神宫送来的反季时蔬,命后厨以当地特色做早膳。大厨们边备菜边犯难:素斋最是考验功夫。掌柜欲清场专伺,神宫弟子却传讯:神守要 "照常营业,观秋壑风土人情"。 掌柜和厨子还在挣扎,门口伙计老远看见腾青骑马过来,慌忙跑进厨房叫掌柜迎接。掌柜率伙计跪迎于地,身后聚满闻风而来的百姓。腾青翻身下马,却回身扶了后面那人下马。 掌柜他们偷偷瞧见,后面那蓝袍公子才是面容绝美,气质超然,可那人一脸无精打采。 第37章 只是未想来 唐清欢见子颜把自己夹的东西都乖乖吃了,心情大好:“我说了这边东西好吃,要不把厨子也带回去?” “嗯。” 子颜头也没抬地应着。唐清欢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又想起昨日回神宫时还好好的,便问:“是不是还在为我让你离开桴媫不高兴?” “哪里?我是觉着在炙天神宫有些话你不肯说,袁騖的事儿查了这么久,怎么一点线索都没有,还有这次血境族化妖的炼心咒。” “师父已经传了楼主回这边,严回确实是你们神宫传人。有些事情你已经感觉到了,我们神宫里早有人反叛,这事最先出来的时候就是你在行宫被刺杀那次,我当时跟着无潜师兄他们到了尹漓行宫,可他们未曾有师父命令就敢行刺你。” 子颜想到那件事情还是个谜团,两个神宫本无矛盾,自己刚出世就遇到炙天神君弟子行刺,后来机缘巧合救了唐清欢。 “那事以后,师父去泾阳找了玄武神君。但我们神宫里究竟有多少闻一教的叛徒,到今天还不知道呢。” 子颜刚想说炙天神君怎么会如此糊涂,转念想到神君岁数大了。玄武神宫里面亏的三个师兄关照一切,自己这个神守虽然年轻,但师兄们所有事情都能如实禀报。神君其实和俗事无关,更何况这位炙天神君光神守就换了三个,她哪里会知道下面的事。“那如今你们打算怎么办?” “前几日玄武神君来了,他说过炙天大神瞒着武神神力之事。师父觉着这事情可能和我们神宫以及闻一教有关,等他们回来总有说法,我觉着不是什么好事。” 子颜也暗暗赞同,他想起炙天大神既为武神所生,为何从来不是一路。唐清欢性格爽朗:“不去想那些事情,我带你去见个人。你先等着,我去厨房看看抓谁回去给你做饭。” 子颜没有阻止,等他出去一脸黯然。想是刚才岔开话题,让他不再生疑,可半夜事情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昨日半夜子颜怎么也不能入睡,先是想到在鬼王境中遇到桴媫,头上的墨玉簪子怎么没有示警,才晓得桴媫对自己并无恶意。 鬼王化身为锦煦帝又是为何,为什么不变成唐清欢的样子。思来想去,终究是放心不下端木暇悟,也不考虑自己在什么地方,用了玄武神力回去泾阳皇宫看陛下。 子颜虽然吃素食可也挑的厉害,面食之类都不喜欢,就连素馅包子也只挑米皮做的。唐清欢问明后厨底细,挑了两名厨子着其往神宫当值。他得意洋洋返回包间,隔着窗棱忽见子颜面露痛楚,慌忙入内:“可是受了伤?怎不告诉我?” “我没事。” 子颜怔怔望着他,忽而轻声问,“若我再遇险境,你还会来救我吗?” “说什么傻话!” 唐清欢语气笃定,心底却打鼓,“多少次我都会来。”他忙不迭安慰,“最好师父们晚些回,你在这多住些时日,我也能天天看着你。” 怪的是子颜竟未反对。唐清欢望着眼前人,这和以前桀骜不驯那人完全不同,唐清欢如今才觉着从函玉宫出来的子颜变了好多,不知是他经历了太多的缘故,还是走着走着遗失了他的心。 到皇宫的路上,唐清欢急着给子颜讲他的三哥。他家里亲人都知道这个玄武神守,但谁也没见过子颜。唐清欢见过子颜护着才认识的齐悯,知道这世间能拿捏子颜的只有亲情:“我三哥可怜,我爹盼着长子象他,他幼时就体弱多病。我爹不嫌弃可也不喜欢他,倒是宠着我的三个姐姐。我出生后,爹娘怕皇帝把我要到秋壑,求师父收了我做神守。皇帝没有办法才要我三哥来秋壑继承皇位。” “人家家里巴不得能出个皇帝,你父母倒好推三阻四。” 唐清欢知道子颜小气,故意先卖关子,此刻才抛出真话:“你样样都比我强,我家里人一定喜欢你的,我带你回家都怕以后他们不要我了。” 果然子颜道:“当真?” “真不真,你先见了我三哥就知道了。”说完,拖着子颜进了皇城。门口守卫认识他,一见腾青,老远就跪下,叫他“神守殿下”。子颜听着好笑,问他有“殿下”不做,干嘛混在泾阳市井。唐清欢忽然拔高声音:“可不就是为了你!” 秋壑的皇城中并无神宫。炙天神宫原与旧皇宫一体,流国灭亡时焚毁殆尽。如今皇城建于城南,北面是新皇宫,东面宫殿悬着 "东宫" 匾额。腾青解释道,此处原是政事堂,如今已迁往西宫,与武将枢密院相邻。 东宫门前守卫与内官林立,腾青命人禀报 "玄武神守同至"。按各国礼制,册封神守位仅次帝王,戍擎太子腾全需向子颜行大礼。国礼毕,腾青拽着子颜喊 "三哥",腾全打量覃子颜:果然如弟弟所言,容貌仪态超凡脱俗。听闻他曾代锦煦帝临朝,腾全不禁赞叹,子颜赧然低头,身旁腾青却一脸得意。 “祗项朝堂天下第一,我们这边都是皇亲国戚,没有那么复杂,玄武神守只比青儿小了两个月,能替了锦煦帝在那边真算不易。” “太子殿下还是叫我名字吧,如此相称我实在不习惯。” “那你也不许叫我太子殿下。” 腾全笑声温和,与腾青迥异。子颜细看方知,腾全面容应更似长公主,线条柔和,身形单薄,显有久病之态。而兄弟俩神态、声线却极为相似,腾青在兄长面前,连语气都不自觉放软。 子颜答着腾全问他的朝堂之事,话说多了,一旁腾青不高兴起来,怨他们二人倒是有共同话题。腾全看弟弟的样子顿时明白了他与子颜之间的事情,连忙解释道:“去年太后病重,我才随母亲回京。这朝廷的事情过去未曾涉足,留在这边实在是勉强。母亲答应太后让我继承大统,可这一年虽有夫子引导,我实在有心无力。这事情我又怎么可能对外人讲,青儿,你带了子颜过来,正好让我请教,如此难得机会,你可不要计较。” “哥哥你可知子颜刚从鬼王境出来,他在那里过了一个月都不知道,如今谁知他有无受伤,那鬼王可曾害过他?我带他过来只是让他轻松一些,你就这般拷问。” 腾全无法,只转聊家事,谈及全家宠溺腾青时,腾青忽插言说:“子颜,这辈子我可从来都没让过谁,除了你。” 腾全刚将话题转至子颜在淳州的父兄,便见腾青拼命使眼色。子颜却坦然开口:“淳州亲人不过是收留我的恩人,我本是孤儿,哪像哥哥这般家世。” 腾全闻言摆手让腾青近前,低语数句后,腾青转身对子颜道:“三哥二十一寿诞原是后天,他怕神君遣我们回军营,便将宴会提前到今晚,你可不能走。” 子颜望向腾全,目光里满是感激,这是体恤他孤苦无依。腾青却急不可耐拽住他:“走,带你去御花园逛逛,别再跟三哥闲聊了。” 腾青说起上一次来魏灵帝的御花园,还是四岁那年太后五十大寿。“我记得宴席上父亲喝醉了,母亲带着姐姐们随太后回了内宫,留我在水榭玩耍,我差点把那里烧了。” 他凭着记忆走到水榭前,只见建筑虽在,却早已物是人非。“去年太后离世时我还在泾阳,她从不喜欢我,说我和父亲一个模样。” “她不过是随口说说,太后不就只有皇帝和你母亲两个孩子吗?” 子颜心中有些怅然,即便如此,腾青也远比自己幸运千万倍,“好在她不喜欢你,不然当年就把你留在秋壑了。” “师父收我时,母亲哭了一场,可让我做神守本就是太后的主意,想必她早打算让三哥当太子。母亲是怕我孤独终生,不过现在…”腾青说着,无比期盼地看向子颜。 子颜避开他的目光,转而问道:“晚上寿宴我该准备什么?匆忙来秋壑,我什么都没带。”“你肯来就是最好的贺礼。” 腾青笑着让随侍的内官摆上茶点。 “你怎么还吃得下?”子颜想着再过会儿就是午膳时间。腾青心情大好,说等下就在这里用午膳,之后再去游船。子颜担心宫中不便,腾青却笑道:“我舅舅妃嫔不少,却都生不出孩子,没脸出来见人。” 这话让子颜想起泾阳皇宫里带着子嗣的暇悟妃嫔,他似乎在御花园的宴会上见过她们,可记忆却有些模糊。腾青见他面露困惑,便解释道:“我舅舅原本还有异母兄弟,却都意外夭折了。汝灵王和休怜王是双生子,比三哥大不了几岁。他们的母亲是雷象王进献的美人,不过两人长得一点都不像魏氏皇族,传言更像胡定音。” 这些事子颜早已知晓,此刻他脑海中浮现的,唯有那位身处泾阳的帝王。 上次游船的时候,正巧是遇上腾青那天。君王就坐在他对面,今日对面坐的是腾青,刚用完午膳还吃着各色糕点。看见子颜盯着他:“你知道我在泾阳没什么好吃的,天天粗茶淡饭,太没劲了,回来可要好好补回来,天知道什么时候又跟着你去奇怪地方。” “这边奇境不是炙天大神搜罗的,你是炙天神守也不知道好好研究下。” “有你和我爹在,这些事情你们想就是了,你们怎么说我都照做。” 子颜摇头不再理他,呆呆看着御花园的景色出神。已到三月初春,半园春花初绽,偌大庭院空无一人。子颜心里有些想念陛下,昨夜用神力到了寝殿西屋却扑了个空。那屋子也似好久没人住过,子颜原来还想去另外三个屋子找找陛下,与他报个平安,却在触到屋门时骤然心悸,竟然狼狈退回。 腾青昨日若不出现在鬼王境,那个“陛下”还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他有点怨恨腾青将自己救了回来,这世间又何曾缺过他这一个。 “喂,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遇见你那个瀑布外面也是个大湖,你记得吗?” “我怎会忘。” 腾青的声音忽然低下去。 船靠岸时,他突然躲到子颜身后:“别让他看见我。” 子颜失笑:“没你带路,我哪能进这御花园?” 说着便拉着他向迎面而来的魏灵帝行礼。 魏源谙也称腾青“炙天神守”,如此见外的叫法让子颜开了眼界。不知这帝王是想借名号提醒外甥肩负辅政之责,还是明知腾青怨他拆散兄弟,索性以皇族礼制划清界限。他转而问子颜辅佐锦煦帝的朝政细节,话音未落,腾青言语不善:“陛下,这事我以后会问子颜的,离着我册封可有好多年呢。” 魏灵帝面色微僵:“神守可不必这样说,朕未必等到这天呢。” 甥舅间言语如针,句句戳向痛处。子颜这才看清,二人看似对立的神态下,竟藏着相似的固执。腾青说他从不让人确是本性,而魏源谙的步步紧逼,亦藏着无人言说的焦虑。他忽然想起:秋壑朝堂从齐家到魏家,七易其主,更迭频繁。此刻魏源谙望着腾青的眼神,与其说是愤恨腾文礼娶了长姐,不如说是恐惧自己一手维系的朝局,恐将会给两个腾氏子孙毁掉。 腾翼国自炙天大神立国便存,姓氏尊贵远超魏氏,但其氏族治国的简单粗放,如何比得秋壑盘根错节的规矩?子颜忽然懂了魏灵帝的深意,他召自己前来,定是看透腾青只听自己的话。 可帝王哪里知道,当子颜看见腾青下意识往后面躲的模样,心中泛起的是被所有人抛弃的孤独绝望。他自以为从北地神宫出世后,寻到了陛下,但离开不过三月,寝殿西屋就已蛛网尘封。眼前的腾青虽如今将他视若珍宝,可见过其家人惊觉:这出身皇族、被全家捧在掌心的神守,与自己这孤苦无依的弃子之间,隔着的岂止是鸿沟? “我是什么,”子颜自小就知晓,从出生那日起,他就注定是被命运抛弃的人,“凭什么入别人的眼?我配吗?” 暮色漫过宫墙时,魏灵帝和两个神宫的神守来到东宫。正殿前的铜鼎已经燃起烟来,戍擎国多年未办过储君寿宴。腾全带了殿内几人出门迎接。魏灵帝一改刚才语气,笑着说:“我朝太子与众不同啊,戍擎宴席,可是头一遭请得玄武神守来。” 第38章 抚仙局中局 魏灵帝高坐大殿首座,子颜席位在其东侧,对面正是腾全与腾青。待子颜落席,腾青竟紧随其旁坐下,魏源谙示意腾全,让他弟弟别坏了规矩。腾青机敏先道:“我昨日才把玄武神守从鬼王这里救回,别看他如今没事,到底受了伤,师父关照我要事事照顾他。” 搬出神君,皇帝也只好作罢。下面坐着的几个宗室弟子便笑他,那叫穆晋飞的也是魏灵帝的外甥,其母是庶出的公主。听着穆晋飞的口气大约和腾家兄弟相熟:“我们这个神守哪里坐着不好,偏偏要和玄武神守一起。原来我们还道神君选了你,总算四国之中给我们戍擎长了脸面,可是你和玄武神守不好比啊。” “自然不好与子颜比,表兄刚发现吗?我在泾阳可是当的混混,子颜在祗项朝堂一人之下,我如何与他比。” “我还以为这辈子你不会服人呢?” 穆晋飞笑意更深。 腾青大言不惭:“我这辈子可就只服他一个。”忽然凑近子颜,压低声音:“我那个是臣服哦。” “哦。”子颜慢不迭答应着他,像是人根本没坐在殿里。腾青见他样子,赶忙执起他左手,还好不凉也不烫。下面表兄弟们看见他俩亲密的样子,刚要议论几句,魏灵帝却突然打断他们:“今日寿宴,原来太子就叫了你们兄弟几个,还好他也叫了太傅,朕才厚了脸皮过来。皇姐已经去了擎洲,朕总要照应全儿和青儿。尤其是青儿,长年不在国内,朕这朝中之人都不认识,以后如何辅佐全儿。” 太傅程昊回答:“听神守说已经请了齐太傅回来,想必失落已久的帝王策要回归戍擎了。” “青儿是为了他哥哥,这是当然,不过身为皇室近裔,也要学些治国之策。刚才他自己说的,玄武神守能担得起朝政,他自己怎么不愿意学。” “我当然愿意学,不过只许子颜教我!” 这话惹得子颜面颊微烫,穆晋飞见状直言:“就你这个不学无术还好吃懒做的样子,呵呵。” “不许这么说我,陛下都不曾这么说!” “陛下是看在长公主夫妇的面子,你的缺点我们不知道吗?诶,可别拿神君吓唬我们!” 子颜明白他们这些都是戍擎世袭的贵族,除了封号高低,血缘上都差不多,腾青倒不怕子颜听到自己的坏话,自己什么样子子颜不知:“子颜又不嫌弃我这些,我学习法术可努力着,否则怎么来保护他!” 腾全听了说道:“如今你也有了要保护之人,知道自己责任不易啊。” “是啊,三哥,前线那边我可不光看顾着我们自己神宫,”腾青是难得到宴席,说了半天众人都是围着他,可他自己边说边给子颜夹菜,“你尝尝这个,这可只有御膳才有,三哥叫人给你特意准备的。” “嗯。”子颜看宴席上这几个人,大约除了太傅,都是太子近亲。穆晋飞旁边的是他兄弟,席间还有一名岁数比腾青还小的,大约也是哪位公主的儿子,和他父亲并排坐着。魏灵帝好奇地问子颜,可知锦煦帝想把皇位传给哪个儿子:“锦煦帝没有皇后,四个儿子都是庶出,听说最喜欢的小儿子他自己带在身边可是真的?” 子颜点头,如此想来自己昨晚回去也没去看晟闲,那孩子一个多月未见过他,必是要想他。 穆晋飞在旁边说:“我听说宠着的那个和他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否则都是他自己儿子,要什么嫡庶之分。要我看除了南边凤帝家的太子特别尊贵,其他的无非都是大神后裔,有什么差别。” 子颜听说过要不是这次长公主同意腾全继位,魏灵帝自己意属的就是穆家。这话要是在祗项何人敢说,可子颜看席上几个听这话见怪不怪。坐在太傅下面的邢伟说穆晋飞醋意深,又好混迹市井,穆晋飞反唇相讥:“待太子殿下的那人露面,看您还如何说我。” 腾青偷偷和子颜说他三哥看中了秋壑最红的花魁肖蕊儿,郎情妾意已有一段时日,只是不敢带回东宫,今日寿诞想必陛下不会介意。子颜暗自咋舌戍擎民风开放,忽见长桌下首的穆晋飞兄弟起身,说是给太子寿辰准备了贺礼。腾青连声称好,看来这事儿满殿皆知。 穆晋飞朗声道:“妃洪楼的舞姬特来为太子献舞。” 魏灵帝抚掌道:“朕许久未闻国都流行乐舞,正好请玄武神守瞧瞧,我戍擎子民何等多才多艺。” “陛下可知锦煦帝亦精通音律,泾阳城中以奏琴为尊,”穆晋飞话锋一转,“不过听说如今泾阳馆子模仿的并非雅乐。” “哦?那是何物?” “我们的神守可是在那边待了不少日子,他定是知晓。” 穆晋飞瞥向怒目而视的腾青,对众人笑道,“听说泾阳如今最出名的就是这位玄武神守啊,从他穿戴到一举一动全有人模仿着,没想到殿下寿辰让泾阳最红的人儿到来,不知比我们秋壑的那是如何。” 子颜忽然感到腾青攥紧了自己的手:“他乱说话,你别生气。” 殿中烛火摇曳,乐曲声自廊下漫来,殿门口出现一身着银线绣蝶的藕荷色纱裙的舞姬,见她广袖一扬便旋起满室流霞。 随着这戍擎乐曲,她足尖点地腾身跃起,水袖掠过门口铜鼎冒出的青烟。藕荷色罗裙扫过青砖,落地时单膝跪伏,眼尾绯红晕染,柳叶眉下水眸半阖。当乐声转柔时,她垂眸抚过裙摆蝶纹,银铃响成一片。 满席惊赞间,乐声戛然而止,肖蕊儿跪伏在地祝贺太子今日寿诞之喜。魏灵帝看看底下跪伏着的美人,又看看自己右手的太子:“甚好,晋飞你有心了!” “我又没有娘,我怎么知道做娘的这么想,”子颜见肖蕊儿出现后,这一屋子的人都盯着此时坐在太子后面的肖蕊儿看,未免有些不快,偏是腾青还急着解释,太子这事原来就是长公主管得太紧,“你们朝堂倒是好笑,下面封国正在打仗,这边太子还有空去青楼。” “你别笑我三哥,你自己呢,上次在奄城那是何处?” “你管我呢?”子颜今日生气的还不止这些,刚才穆晋飞说泾阳流行模仿他的那些事情,才让他知道原来自己离了那边,竟然还有人用自己来博取君心。 “自然要管你,你不记得那女子化为怪物了?也不知让我少操点心。” “同样是和闻一教为敌,怎么你就没遇上血境族和鬼王境。殿下还不明白吗?是我这个人倒霉而已。最后你们都得离得我远远的。” “你这么说可是真心话。”腾青也不管是否在宴席之上,急着问子颜。 子颜看他眼已红了,突然想到自己这是怎么了,以前就是善妒也不会对着自己如此重要那人:“自然不是真心话,可你要是三天两头遇着奇境,恐怕还不如我呢。” “等师父们回来,我定和他们说,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啊?” “那你先把有关奇境那个册子背完吧,七十二个啊,我才遇到过九个!” 腾青嘀咕着:“不会那么背,每个都会遇上的。放心,我今晚就去看。” 邢伟身为光禄大夫,掌管戍擎财政。虽封国众多,但各国供奉皆为常例。腾全刚被封为太子时,邢伟上奏请求免除腾翼国三年供奉,腾文礼之所以没有拒绝,是因为如今戍擎国的大军大多由几方势力培养。现在东宫与邢家关系亲近,就连当家的太子庶妃也是邢家所举荐。 同样是娶了魏家公主,穆家却完全胜过邢家,皇帝喜爱穆晋飞兄弟远远超过自己的独子。幸好长公主最终顺遂陛下的心愿,同意腾全担任太子。穆家原本与东宫关系生疏,偏偏穆晋飞兄弟不顾忌讳,拉着腾全去街上闲逛,如今邢伟认为这秋壑花魁之事,应当就是他们的阴谋。好在太傅是邢伟的舅父,于是邢伟朝程昊使了个眼色。程昊不仅如今教导太子,还是魏灵帝的老师。 “陛下,这次元帅在平州与锦煦帝对阵取得胜利,虽然没有夺回平州,但一胜一负也算是平局。元帅用的是他在林国训练的兵士,您看太子殿下也即将迎娶那边的长公主了,若不是范启国如今打到了南边的擎洲,切断了林国到这里的道路,我们早就该去迎娶新娘了。” 魏灵帝当然不糊涂:“太傅说得对,太子妃当然要早点娶过来。全儿已经二十一了,皇姐当年在这个岁数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不过全儿宫中多些人,能早点有子嗣也没什么不好,这一点我和皇姐的想法不同,大概男女有别吧。另外…”皇帝看看邢伟又说:“都是自己亲人,如今要全力以赴对着范启国的胡氏,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用多想。” 太傅说话时声音较响 大约是怕那个肖蕊儿听不见,果然那女子听到腾全要娶公主那事,拉过腾全衣袖就是撒娇:“奴家以为今日以后就能全心全意侍奉殿下,哪里知道殿下即将大婚。”说完当着众人掉下眼泪。 腾全倒说:“我要大婚的事不是告诉过你吗,今日陛下都在这里,怎么如此没有规矩,成什么体统。”眼中有些厌恶之色,穆晋飞听闻就说:“殿下何必和小女子计较,若不是殿下这么念着她,我何必带她到此让你们嫌弃。” 腾全和这女子交往不久,还是无外乎喜欢她,他急忙轻声安慰她几句,正想叫内官带了她下去。谁知穆晋飞一旁那人站了起来。 “蕊儿,你真的要留在东宫?” 穆剑飞的声音发颤,平日在人前羞怯寡言的他突然发难,连腾青都停了和子颜的私语,转头看这场变故。肖蕊儿脸色发白,攥紧帕子道:“二公子何意,这是奴家和殿下之事,二公子也要插手?” 穆晋飞示意弟弟坐下:“别说了,事到如今…” “到如今我就该认输吗?” 穆晋飞听弟弟意思,强按着他坐下,那穆剑飞还在喃喃自语,说什么自己先认识的她。魏灵帝一看场面不好看,偷偷叫腾全快些收场,宴席上有玄武神守不要闹了笑话。内官刚要引肖蕊儿退下,邢伟独子邢正烜突然开口:“二表兄说过世间唯有真情重要,怎么在太子面前可就怂了,外面谁不知道我们秋壑花魁是二表兄的人,怎么如今你们穆家为了前途连这真情都不要了。” 穆晋飞生气说邢正烜胡说八道,肖蕊儿这个花魁就是太子点的,何来和穆剑飞之事。腾青刚想让他们都闭嘴,却发现子颜在一边偷笑:“你还挺乐的不是?看高兴了?” “清欢啊,原还羡慕你家人多,如今才知这般热闹。” “不就是一青楼女子,我哥还能对她真动了情,不就是见她好看而已,过几天就忘了。” “是么?看腻了也就罢了。” 子颜重复着,尾音轻得像叹息。腾青听出话音里的萧索,哪还顾得上席上闹剧,只顾着哄子颜。 “且慢,太子殿下该知道,蕊儿之事我本相让。自您进京,我穆家哪次不是至诚相待?但如阿烜所言,感情之事,我不愿让!”穆剑飞平日羞怯寡言,今日不知何来勇气。记得初到秋壑时,穆剑飞确曾连日相陪,于是腾全问他,到底想怎么样。 “太子殿下可愿和我比试,如果我技不如你,从此以后再不提此事。” “可以。”腾全想都未想。 腾青见兄长应下比试,刚要劝阻便被腾全摇头制止。子颜不解,腾青低声解释:“这儿决斗由提议者选项目,但对方可决定自己应战还是换人。穆剑飞只会耍剑,不是我的对手。” “若他要比别的呢?” 腾青失笑:“不是还有你么?再说不过一个女人,输了也伤不到我哥。” 此时穆剑飞正求魏灵帝做见证,魏源谙斥其胡闹未允,邢伟却主动应承。他问穆剑飞选何项目,对方答曰比剑。腾青摩拳擦掌,邢伟知太子未习武艺,便问:“殿下可要神守代战?”腾全知弟弟武功远胜穆剑飞,当即点头。 腾青拍了拍子颜:“你坐着,我去收拾他,不然过几日我离京,这些人怕要翻天。” 他尚未起身,穆剑飞突然喝道:“这算什么规矩?你们竟能随意换人应战?” “二表兄你怎么了,还没比就吓成这样,原来在我哥寿宴上给大家耍剑助兴也是不错,你要反悔可不成。” 穆剑飞的兄长穆晋飞此时变了黑脸:“剑飞休要胡闹!秋壑比试规矩岂容破坏?莫要给家族丢脸!” 穆剑飞笑得奇异:“既然是我提的比试,可要是我的规矩。陛下在场,总不能食言吧?” 魏灵帝看看他:“晋飞,你弟弟怎么了?这秋壑皇家比试规矩千年不变,剑飞是有什么事情吗?要不你先带他回去,这事算了。” “陛下贵为天子,当面岂能言算?陛下家里人的规矩陛下说了算,可我并不是穆剑飞啊。”这话实在诡异,覃子颜此时也走到腾青身边,只见那人面容未改,衣饰如常,两位神守对视的刹那,异口同声道“怎么又是奇境”! 腾青瞥见殿门大鼎已换作相王鼎,果然是闻一教作祟,矛头显然指向太子腾全。可究竟是哪个奇境呢?覃子颜白了他一眼,轻轻问那说不是穆剑飞之人:“请问您可是抚仙季心然?” “玄武神守真是见多识广啊,我之灵魂困在抚仙局中三千年了,未料过了神代,还有人记得我。” 腾青拽子颜至腾全案前,急问究竟。“我在你神宫匆匆翻过奇境之书,有一段道奇境族曾捡到一张图画,里面竟是当年仙族留下的迷局,叫抚仙局。说是当年仙族有叫季心然的,喜欢与人家比试,赢了夺别人魂魄。可奇的是,不过比什么都是他最后赢,至仙族灭,他魂魄还留存这图中。” “他为何帮闻一教害我哥?” 子颜摇头:“抚仙为什么能每局获胜谁也不知,传说他唯有败北才能归天,故而是在四处求败。” “啊,那他胜了,对方会怎么样?”腾青很是紧张。 “你说呢,” 子颜看向腾家兄弟,“都是我,你们不该和我一起。” 第39章 飞星转恨意 季心然回答,原先他那尊相王鼎在偏远山里,不知何人移动到了京城,还有人对着鼎祈愿,说又可开启比试之局,让抚仙到时投在穆剑飞体内。 “这是元尊诡计,想害了我三哥让我们腾家军队大乱。可你这仙人奇怪,既然想输,为什么会定了你自己擅长必赢之事,难道你就不能选自己不会的吗?” “当初我肉体寂灭,做了几年灵魂后也就厌烦,你说的我也试过,可欺骗了这抚仙局死的是对手,我也破解不了。” “什么,那是不是你中过诅咒,永远也不会败。”腾青十分担心,想着用炙天神力偷偷试了这边奇境,发现给相王鼎内青烟围绕之地,早已无法使用。他看看子颜。子颜早就明白,对着他点头,示意玄武神力亦无用处。 季心然惨言:“我当时争强好胜,确实偷拿仙族至宝许下承诺,如今这诅咒已与局同生,比试一旦应许,便再无退路。” 魏灵帝这些人如今明了怎么回事情:“那如何救的太子,刚才你说比试一定要进行,也没说一定要现在进行,若拖延比试呢?过个几十年再…” “陛下英明!”邢伟抢着接话,“我是见证人,这比试延后五十年!” 话音未落,他忽然面容僵死,直挺挺倒在地上。邢正烜扑尸痛哭时,季心然冷冷开口:“总有人自作聪明。” 鼎中青烟骤然翻涌,将殿门彻底封死,“比试必须即刻开始,否则无人能出此局!” 腾青对子颜道:“穆剑飞剑术不俗,换我也未必稳胜。如今神力被禁,如何是好?你体内不是还有神力吗,我想不可能三股神力都不会有用。” “清欢你别急,我自想到办法了,可在之前你先让我问问抚仙。” 子颜问季心然当初偷的仙族至宝可是繁育果,季心然点头,世间繁育果只有三枚,和神族大战时仙族长老曾咒天神族将糟天灭,用去过一枚,听闻此处腾青也知道完了。 “子颜,我三哥有失,我也不要活了,” 少年强撑的坚强轰然碎裂,十七岁的肩膀因恐惧微微发颤,“记得找到闻一教报仇,还有照顾我父母…” “是哥哥鲁莽了。” 腾全推开肖蕊儿,朝腾青伸出手,“把佩剑给我。若我不测,你替我辅佐陛下。” “不可!” 腾青拔剑欲冲,“大不了同归于尽!”“住手!”子颜按住他的剑鞘,眸光突然亮起,“我说过,有办法了。” “抚仙前辈可是真想灵魂归天?”子颜问季心然。 “是,要知道被困此局几千年不得善终,我当年绝不会如此许愿。你可想到什么办法?” “前辈可是不许换对局之人?” “不只是人,神鬼都不许呢。” “那么您那一方可许换?”子颜问季心然。 屋内众人才想到抚仙局的规矩里可没说过这个。“这我从未想过,是啊,换一个替我输了就是。”季心然如是恍然大悟,这样对方赢了,自己就可以解脱。 “可是,比试如果是比武可是比的生死,代我这人也要死啊,谁肯做个替死鬼。” 腾青反应快,突然道:“这屋子中比武也只有我真能赢过穆剑飞,可要武功比我三哥弱的,穆晋飞和邢正烜不行,陛下当然也不合适。太傅和肖姑娘吗?” 魏灵帝提醒他,太傅程昊年轻时也练过武,岁数大了不一定比不过太子,可殿内那些内官,为了如今打仗之事都用的全是会武功的。“那可不剩下的就是肖蕊儿!三哥莫要心软,你可要想到自己之责!” 腾青平日和子颜私缠时有些混蛋,此时说话头脑清晰,到底是神宫之首,但不说那边肖蕊儿已哭得梨花带雨,就是子颜劝他:“三哥从未练武,未必能战胜女人,更何况你怎知人家不会搏命。” “那你说还有谁,难道要陛下吗?这不是更遂了胡铭音的心愿,”腾青说到这儿,看见子颜的眼神,“不行,我知道你未曾练武,重伤未愈,如今不用法术连匕首也拿不稳。你要替抚仙,想也不用想。三哥和你缺一不可,如果是你,我宁愿用神力试试!大不了我陪三哥而去,这是我们腾氏的命,不牵扯旁人。” 繁育果的诅咒让抚仙境内法术根本无法运作,腾青见哥哥腾全弯弯扭扭一剑刺中了子颜身上。这倒不是玄武神守作假,除却法术,子颜对这些刀剑反应尤其迟钝。这大约是平日有仙术和神力护体,根本不需担心这些武器伤害所至。 腾青佩戴的不是幻化之剑,早上离开神宫时候特意拿了最为锋利的佩剑,腾全不知轻重,这一剑过去想玄武神守总会躲避一些,哪里知道覃子颜早就为了腾青愿意豁出自己性命。 血花四溅中,子颜终还是肉体凡胎。 腾青才反应过来,什么“朱雀之心”相护,子颜又生生骗了他! 抚仙季心然化成一缕烟在穆剑飞身上离去,那具躯壳随即软倒在地再无声息。相王鼎的青烟如退潮般消散,众人已脱出抚仙奇境。腾青急忙抱起子颜,正欲催动炙天神力返回神宫,却见对方发间墨玉簪骤然迸出幽蓝光华。 子颜突然睁开双眼,轻声道了个“走”,将两人拽入一片混沌虚空。 两人落入一处洞穴,腾青见子颜胸前鲜血已把蓝袍尽染,忙着先给他止血:“没事吧,吓死我了,以为你真死了。” “我说了自己会没事,偏是你不相信。” “这又是哪里?干嘛到这边?”腾青用神力帮子颜复原,“还痛吗?怎么流了这么多血?这边连能躺下的地方都没有,这山洞怎么那么大?” 子颜知道他不停说话是为了分散自己注意力,好在炙天神力恢复这非法术引起的外伤还是快,一会儿只留下刺痛的感觉。子颜推开他站了起来,看看这山洞道:“上次我来的时候还未细看,不过好像它还在这边。” “谁?还有这是何处,你拉我过来干嘛?” 子颜手指指头上墨玉簪:“你知抚仙出现,簪子没有示警,是因为他对我无恶意。抚仙境内破了后,簪子有了反应。”“殿中有敌人,那为何你我不知。不好,是披了白虎皮的胡铭音,那他现在,我三哥和陛下…” “清欢,我把他也拖到这里了,不知他现在什么样子呢。”子颜脸色还是煞白,“我用了‘回眼咒’,拖他到和我最后见面的地方。” “那就是你上次见到白虎神兽的地方,怪不得这洞穴那么大,是它住的?”腾青听子颜说过还剩下的那只神兽,早就向往,如此好奇便打量起那处地方。等他看完,才想起:“哎呀,怎么不见胡铭音,他会不会回去秋壑皇宫?对了他怎么胆子那么大,知道我们在那里还敢去?” 子颜轻笑道:“现在你才想到他,放心,他回不去了,东宫那个相王鼎我已经用神力毁了。闻一教用抚仙境的相王鼎是为了在三哥寿宴上让秋壑朝堂内乱,他哪里预料到我们会出现,而且还提前了二日。抚仙诅咒消失了,才让墨玉簪子知道他也在殿中。我想他定是化为了肖蕊儿,挑唆三哥,接受了抚仙的比试。” “啊?这要是三哥知道了可不要吐出来,”腾青瞠目结舌,“不对啊,他要是能溜入秋壑干嘛不直接行刺陛下,还要搞这些事情干嘛?” “直接杀了皇族只能让你们同仇敌忾,要不是我们在晚宴谁会知道那也是奇境所为。” 腾青点头:“还是你明白,可怎么正好白虎境也连到东宫?” “上次函玉宫时,胡佑曾说到了白虎境就可以去各处,我突然想到莫不是炙天大神让白虎境能连到各处奇境。今日我可以用咒语回来,但这边是奇境非普通所在,就是不知胡铭音去了哪里。但愿星儿不要遇见他。” 两人在洞内稍歇,忽闻洞外传来窸窣声响,一道庞然大物的黑影从洞口缓缓压入。“不好,若函玉宫的人被胡铭音抓走,星儿岂不是没人喂了?” 腾青轻叹:“你是说它饿急了要吃我们?” 但见返回洞穴的神兽,他竟毫不畏惧,伸手轻摸星儿的胡须。星儿大约闻到腾青身上的炙天神力,与他格外亲近。子颜也好奇伸手,问星儿可还记得自己,谁知星儿只 “呜咽” 几声,便不再理他。 腾青颇为得意:“它是说你来了之后,函玉宫的人就被抓走了,所以不想理你。星儿乖,我带你回神宫去。” 那白虎神兽似是听懂了话语,兴奋地在洞中站立起来,可肚子却 “咕咕” 作响,也不知饿了多久。 腾青问子颜是否休息好了:“若胡铭音已经逃走,我们就立刻赶回炙天神宫。” 星儿听到 “胡铭音” 三字,立刻有了反应,又接连呜咽几声,腾青明白它是要带他们去看什么。 腾青搀扶着子颜踏入密林,腐叶在靴底发出湿软的碎裂声。子颜望着前方那堆新土,上面清晰地写着那是胡佑之墓。“是胡铭音?” 子颜问向身旁的星儿,白虎神兽低沉地呜咽着点头。“其他人呢?” 星儿刚要嘶吼,突然浑身毛发倒竖,前爪猛地拍向右侧灌木丛。腾青立刻将子颜护在身后,却见子颜已抽出金玉叉,分了一柄塞到他掌心。 树影晃动间,一道身影走出。腾青看清来者面容时,手中金叉险些脱手:那人穿着腾全的蟒纹锦袍,眉眼间与太子别无二致,连嘴角那抹习惯性的淡笑都如出一辙。 “三哥。” 腾青明知眼前是胡铭音幻化,唇齿间却不受控制地喊出称呼。“子颜伤势如何?方才那剑怕是重了。” 胡铭音化出的腾全连声线都分毫不差,他作势查看子颜伤口,脚步缓缓欺近。 墨玉簪迸出冰蓝寒芒,子颜握紧手中的金玉叉骤然迸射神辉。他不知胡铭音底牌何在,竟敢直面他们两位神守。果然他靠近自己后,右手从身后变出了刚才刺中子颜那剑。那定是“秀皇”! 胡铭音还是如上次,突然举剑刺向子颜,子颜刚想拿匕首挡开他,用了神力这力道也不算太大,谁知秀皇竟脱手飞出,胡铭音踉跄后退时,子颜忽觉不对:元尊怎会如此不济?“青儿,助我!” 假腾全突然呼救,腾青眼中闪过诡异红光,反手刺向子颜腰侧。 覃子颜刚想骂同伴糊涂,仔细再看腾青样子好似中了法术,想必胡铭音要等他们两个打得差不多了,坐收渔翁之利。子颜不敢懈怠,手上兵刃强行接着腾青招式,自己左手用了牧野神力的困术。金色光芒包住了胡铭音,让他暂时不能动弹。 胡铭音化成的“腾全”大叫救命,腾青一听手上招式更狠,子颜刚才止住伤口的血,如今随着神力又裂了开来:“清欢,住手,是我啊!” “青儿!他才是敌人!” 子颜的武力比腾青差着许多,何况刚刚受过伤,就见腾青一招一式仙法处处用着致命攻击,子颜身上顿时多了几条血痕。偏是蘅焰在胡铭音面前害怕,子颜几次想启动左手腕上的盔甲都没成功。 胡铭音是给腾青下了什么法术,又是何时下的,子颜不得其解,眼见一边胡铭音用武神之力就要脱困,子颜心中害怕,上次差点给秀皇刺穿。眼看秀皇剑又在胡铭音指尖聚起幽光,子颜背脊发凉,难道这白虎奇境,真是他的殒命之地? 一声震彻山林的虎吼骤然炸响,星儿的咆哮里翻涌着彻骨怒意。胡铭音曾骗取它的信任盗走“银琴之皮”,重返白虎境又残杀胡佑,这桩桩件件早已触怒神兽。此刻它目睹炙天神守被咒术操控,竟对着玄武神守痛下杀手。 腾青、子颜与假腾全同时抬头,只见星儿巨目圆睁,瞳孔中爆发出璀璨如银河的星辉。奇诡的是,这光芒直射入腾青眼底,等他猛地闭眼再睁时,双瞳竟映出与星儿相同的星辰。四道寒光如利刃瞬间刺穿 "腾全" 的身影,假太子的影子里竟重叠着另一具身形:"你是胡铭音!" 第40章 闻他再无心 子颜听见院中白虎星儿的脚步声,刚想推门查看,就被守在门口的炙天神宫弟子拦住。正欲发脾气时,颜御珩走进来:"让你好生养伤好回奄城大营,怎不听师父的话?" "今日的药我可一滴未剩。" 子颜望着窗外,自两日前与腾青带回白虎神兽,这处曾是星儿居所的庭院便热闹起来。神兽每日在院中玩耍,逗得卧床养伤的他心痒难耐,偏偏连房门都不能出,更别提见腾青了。 “师父,鬼王桴媫究竟施了何术?为何前几日连累清欢中了元尊的咒?” 这几日玄武神君与炙天神君轮番探望,子颜清楚外伤已无大碍,可胡铭音那看似寻常的法术,竟能让腾青在打斗时形同陌路,若非星儿以星辰瞳光唤醒,后果不堪设想。 当日胡铭音被星儿逼出真身后,借武神之力遁走。可战斗结束后,腾青再未如往常般搀扶他。即便二人合力将星儿带回相王鼎所在的神殿,面对神君时子颜伤重晕倒,醒来后也只记得腾青刻意保持的距离,那疏离并未消减。难道真如鬼王所言,由于她的某种隐秘咒术,才导致这般局面? 玄武神君问他可知道鬼族之事,子颜摇头。神君长叹:“鬼族之名并非因貌丑,而是族中之人皆能与亡者通灵。传说中的鬼王更可操控他人情感,桴媫虽无法让掳获之人爱上她,却能施法让别人情感消散。那日他去鬼王境应该被施了法术,被施术者会逐渐疏离爱人,仿佛彼此本就陌路。” “那就是说,清欢已经忘了我是谁?” “他自然知道你是谁,” 颜御珩放缓语调,怕惊了徒儿,“只是你在他心中的分量,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淡去。就像被雨水冲刷的字迹,终会消失无痕。” “师父您帮我除了这法术吧。” “麟儿,我与炙天神君查遍典籍,这鬼族之术确无解法。” 颜御珩的声音里透着从未有过的沉重。 “那怎么办,清欢他也不要我了吗?”这句话子颜未敢说出来,可过了一会儿他才发觉,自己为什么要用了“也”字。 玄武神君和子颜讲着奄城战况,自己神宫弟子不多,除了留在平州的,如今都在奄城,子颜失踪后,遥宁子代他在军中管着弟子。闻一教没了血离族人帮助,不敢正面迎战玄武神宫弟子,可就是这样赵立魏花了一个月还是没拿下奄城。玄武神君道:“难道是这赵将军不行,攻城几次都失败了。” “师父您不明白那一定是陛下授意,他要看西线那边腾家战况。我们要是先打到象城,兵力损耗后,腾文礼恐趁机收复平州。眼下在奄城静观范启国与戍擎交战,才是妥当之策。” “难怪你刚失踪时,我竟不知情。” “师父那时可是去了炎阙神君处?”子颜语气带了不满,“先前他明知您困在不良境,却对我说您安好。” “是啊,这次我才知道当年炎阙大神帮着炙天大神瞒下了武神神力的事情,还有流国齐垣庄出山教授锦煦帝那事,我也不知他是何时知道了。他趁我困于不良境,竟威胁齐垣庄,逼其将帝王术传授给你。” “师父您是怎么认识他的,为何他总能在您面前如愿?” “胡说什么。” “不是吗,他还怨师父把我教成什么样子,怎么当年我没去他那里做神守,却要将我送到玄武神宫。” “跟着我不好吗?那边的事情你早晚都会知道,不是师父要瞒你,你这个岁数去判断这些未免偏颇,过几年再说。” “可我不想学帝王术!”“不学就不学,师父哪次不由得你。”颜御珩看着子颜,话语完全是疼爱,“以后不许再拿自己性命玩笑了,此事我绝不宽容。” 腾青跟着师父到子颜屋中时,子颜正吃着前几日腾青带回的厨子做的午膳。炙天神君问腾青可还记得此事,腾青摇头说恍惚记得,可为什么这样做自己也不明白了。两位神君只叹无奈,因腾青刚从擎洲返回,师父便命他来向子颜致歉。 腾青给子颜行了大礼说自己中了胡铭音法术,才向子颜刺了几剑。子颜道伤已痊愈,不需再提此事。腾青急着说:“那你莫要介怀,你我仍是好友,对么?” 子颜苦笑一声,只能点头。 炙天神君跟子颜说道:“青儿此次在擎洲遇着血离族变的怪物,中炼心咒者原来需非炙天神宫法术催化才会异变,如今这些怪物皆是闻一教先行催动,只针对我等攻击。胡定音为此战筹备半生,军中血离族人至少数千,擎洲战局吃紧。我与玄武神君商议,你二人需去奄城取血境相王鼎,一举消除那些族人的炼心咒。” “我虽然听过那些咒语,可启动血境要是血离族的人,上次城中余下的几名女子,如今也不知去向。” “所以这事还要你去,这事青儿你要听子颜的。”炙天神君吩咐。 “可我二人若走,师父怎么办?” 腾青忧心忡忡,炙天神宫内闻一教奸细未除,神守离宫恐生变故。玄武神君看向二人,沉声道:“放心,我会留守这里,待你们归来。” 出发前子颜说要去院里看下星儿,腾青便陪着他过去。“你们神宫中还未查到奸细吗?” 腾青摇头,说这事神君叫他别管了。 “可就算我师父留守,他也有弱点,万一被人利用?” 子颜顿了顿,声音轻下去,“清欢,我还能这么叫你吗?” “为何不能?”腾青转头看他,眼神坦荡,“这名字本就是给你叫的。”子颜怅然,原来他这个不是忘记事情只是遗失了感觉。 “别担心,我会和星儿说的,它是守护神兽,你不知道它能耐吧。” 果然这白虎神兽心地最为洁净,是以它的异能就是辨是非的,“不过它也最容易被骗,好在出了胡铭音那事,它总算记起自己的本分。” 话音未落,星儿已低吼着奔来,巨大脑袋非要亲昵地蹭着腾青掌心。这次它竟未避开子颜,任由他指尖拂过银白的皮毛。微凉的兽毛下传来沉稳的心跳,子颜悬了几日的心,忽然在这片刻安宁里落了地。 炙天神君在二人启程前,将记载奇境秘事的册子塞入子颜手中。子颜望着两位神君归来后凝重的神色,猜不透他们究竟去了何处、窥见何种天机。子颜这几日断断续续从师父口中听到的是,玄武神君问他,世上若无了神力和法术会怎样,子颜总觉着这事和神君出行必有关联。 有无神力亦不要紧,可神力消失了,神君呢!子颜可以不要神力,可以不要法术,但绝不能没有师父。 相王鼎将二人送到了奄城正中那个相王大鼎之前,正是上次子颜被桴媫掳走的地方。落地刹那,子颜忽感怀中多了冰凉硬物,不用探看便知是炙天神君暗传的相王真鼎。大鼎周遭竟无守护法师,上次腾青说过子颜在那处失踪还是遥宁子亲自潜入奄城才问了明白,这里相王鼎从血境关闭那日起,院外才有人守护。 二人趁隙以真鼎收走原地大鼎,腾青指尖凝出幻术,远处望去鼎身仍稳稳矗立。隐去身形穿过门岗,腾青反手掳住一名落单的闻一教法师,拖入巷尾逼问他那些血离族女子何在。那人道:“教尊传来消息,血离族在奄城这里只剩了这三十几个女子,她们还有用处,现在给关在奄城大牢里面就等教尊再来施法。” “袁騖什么时候到?”“也就这几天了,教尊也怕这边守不住,也要赶着过来。” 子颜追问开启血境的老法师身份,那人说镇山老祖是原来任性流的尊主,还是元尊的恩人。 二人抹去法师记忆后急议对策,腾青想立即去牢里救出一女子带回擎洲就是,子颜意思一个月前不得不将这奄城血离族人灭族总是亏欠了他们,他想把这些人救回祗项大营。 “袁騖要是发现这边血境的大鼎没了,我们计划可不要泡汤。要不先偷带一人离开,其他回来再救。” “不行,一旦闻一教发现血境筹谋都给破坏,迁怒这些剩下的人怎么办?我们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赶过来。”子颜知道要救这么多人还不能给发现有多不易,拉着腾青去了全旺廉的客栈。 全旺廉前些日子刚送走了遥宁子,庆幸还好他没有被暴露。今天伙计说客栈来了两位贵人,不想两位公子径直将他堵在房中,吓得他跪地叩拜神守。子颜命他寻三十余名女子替换大牢囚徒,全旺廉苦着脸:“启禀神守,这事儿难办啊,我这里都是伙计,哪里去找这么许多女子。” 腾青也觉着若换作普通百姓,待袁騖来后勘破,这些替身恐遭不测。 “那就换上太守家里的吧,” 子颜知此事不易,“反正城外在交战,太守家人被我玄武神宫绑架去也没什么好吃惊的。” 全旺廉欲言即止,子颜当即明白他应该是得了祗项军中关照,在这边消磨时间等着腾家军队战况。 子颜心里恨着皇帝,这边被占领土地的祗项百姓明明在象城为奴,锦煦帝偏是要计较己方利益。抬头再看腾青,如今他也指望不上了。虽然说话语气还是同着从前样样依着自个儿,毕竟目光里不见了对着自己的炙热。 全旺廉请二人暂歇客栈,称自去安排替换之事。腾青问是否联络玄武神宫弟子。 “有三师兄在,不必操心。清欢,我有些乏了。” “可是我前天用的神力那些伤很难好,都是我的不是,也不知怎么就着了胡铭音的道。你先躺会,晚上救了那些女子去擎洲就好了。我娘在,定会好好照料你。” 子颜想起他上回说到他的亲人时,可是恨不得立即将子颜带回家见他的父母,如今听着腾青淡淡的口气,想着只不过是客气。暗中叹息自己何曾有过这种好命,让别人真心实意地待做亲人。 腾青坐在床头看着子颜入睡,才不多久就有些坐不住了,他问子颜这个掌柜靠的住吗。“这会有什么问题,是不是欺瞒我们,用神法一看即知。”子颜说完背过他去睡了,他不愿再见腾青心不在焉的模样。待子颜呼吸渐匀,腾青果然悄然出门。子颜睫毛在枕上颤了颤,那道远去的影子更显疏离。 晚饭过后全旺廉又到了他们屋中:“启禀神守,太守府已布下暗线。吴琼与大将军吴瑜同族,今夜府中有宴,后厨招募帮工,小的已趁隙安插人手。只是掳掠家眷,还需神守亲往。” 子颜听他说着也未见不妥,腾青说刚才去大牢那边看过,离着太守府不远,他趁守卫换班混了进去。子颜明白腾青去过那处,他二人到时候带了这些俘虏用神力转移去牢里也是方便。 全旺廉又说吴琼妾室众多,现在吴瑜家的女眷也住在太守府里,加上他们的女儿、孙女应该能凑足这三十人。腾青示意他出去给二人找替换衣物,暗里却问子颜:“你不觉得太顺利了?” “那又怎样,就我们二人在这边翻天覆地都可以,还怕什么幺蛾子。至多取了血境大鼎的事情泄露,回擎洲开启血境麻烦些,又不是在抚仙局左右怕伤了你家亲戚。” 出乎意料,腾青并未反驳,反而亲手替他整理衣襟。那指尖触到锁骨时,子颜忽觉一阵刺痛,这等殷勤太过见外,分明是昔日的清欢再也回不来了。“你脸色还是不好,” 腾青垂眸替他拢好袖口,“我看着心慌。” “啰嗦。” 腾青停了一下:“怪了,总觉得有话忘了说。” 他困惑不已,忽又道:“要是你那个陛下知道这次是我和三哥伤了你,恐怕要和我们没完。” “我回去不说就行了,玄武神力本就是为战事而生,哪里那么娇贵了?” “哦。”腾青想说什么却又咽回。两人对视间,空气里浮着欲言又止的沉默,直到全旺廉在门外急催。子颜起身时,瞥见腾青下意识扶向他腰间旧伤的手,那动作熟得仿佛刻入骨髓,却在触到衣料的瞬间猛地缩回,像被烫到一般。 二人混进了太守府中后厨,随即找了两名上菜的仆役,变成了他们的样子。府中也用着几名法师,等级不高也没资格到后院家宴中。可这子颜哪里会伺候人,还好腾青攥住他微凉的手:“铜鉴楼的活儿可没白干,跟着我做便是。宴会上谁会盯着仆人瞧,只有你倒是惯了被人瞩目的。” 子颜送完菜随着腾青站在厅里,席上约莫也有数十人,今日宴会是庆祝吴琼三子在军营中守城立了功劳。太守吴琼正举杯向堂嫂敬酒:“当年吴家在此立足多难,堂兄空有将才却不得志。幸得大王查抄蔡家,这奄城的营生才轮得到我们。” 吴瑜夫人非奄城人,不知蔡家之事,吴琼妻子告诉她,奄城第一大买卖就是送这边平民入宫做内官,女子要是长相好的便卖入象城为女奴。蔡家被抄后这买卖轮到他们吴家,吴琼发达了连堂兄也跟着沾光。 “蔡家如何得罪了大王?”旁侧女眷追问。 “哪里是得罪大王,是得罪了镇山老祖!” 吴琼压低声音,“那可是大王与元尊的救命恩人,我们奄城本地人呢。”“莫不是蔡家将他卖入宫中?”年轻子侄惊问。 吴琼灌下一杯酒,嘴角勾起诡笑:“这营生的哪来许多忌讳?当年蔡家听了老祖的话,从他的血离族寻了两个美人献给万象王。这事外人不知,我祖父曾跟着蔡掌柜去过城西。” “这又怎样,不是正常之事。” “这二女就是如今大王和元尊的母亲!”吴琼说到此处也不避大家,“这在奄城也不是天大秘密,可如今血境开启,我们才知道这族人不同我们。当年老祖献她们于万象王定有重大机密。” 第41章 繁花逆旅阵 宴会办到了深夜,子颜和腾青寻着机会留在了内院,刚刚二人粗略一算,吴琼家女眷总有十七八人,加上屋中丫鬟差不多能凑足数量。腾青悄悄说道:“这雷象王也有血境族血统,要不抓他过去。” “不行,一半血统的没用。”子颜摇头,吴琼宴间未说透的秘事,与无妄楼血境幻象交织,他猜镇山老祖之事正是闻一教关键。 今日吴琼倒没留在内院中,腾青示意先去吴琼妻子那屋子,里面应该女眷众多。适才宴会中,吴家众人都在说着这买卖人的生意,虽说家里入了仕途,奄城这门生意还掌握在他家手里。子颜想如今四国治理虽不同,可民智已开,怎么到了范启国这里还如千年前一般,国中当权之人还以买卖人口为乐。子颜心中气极了:“等下我倒是让你们好好着急一番。” 待各屋熄灯,二人摸向吴琼妻子院落。正厅居中,四周厢房应是女眷卧室。子颜欲用法术引女子出房,却察觉屋内气息异常,竟探不到人影。 刚想和腾青交流,就见这周围几间小屋子里走出数人,子颜感到不妙,果然这些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屋中灯火亮起,为首的法师却是袁騖。 “两位神守大人可好,我们又见面了!”袁騖带了法师对着他们二人行礼。 子颜和清欢对望一眼,也只能上去和袁騖还了一礼:“教尊大人好。”上回三个人在飞金矿下面动手时,腾青拿着秀皇吓走了袁騖,如今也不知这袁騖身上的那部分武神神力和以前一样吗? 腾青不知袁騖曾在李勉稚家的奇境里追捕过子颜。虽然后来炎阙神君出现,坏了袁騖的事,但他现在还敢现身,子颜懂他一定有后招。袁騖嘲笑他们二人:“你们二人倒是好骗,刚认识之人就让他来办这么重要的事情。” 子颜知道他说的是全旺廉,可他想不出全旺廉有什么理由出卖他们。袁騖看出了子颜所想:“你必是以为自己用神法可以窥探别人究竟有无欺骗你们,但没想到我正好到了这边,用武神神力帮他瞒了此事。这姓全的本来没有理由叛国,可你偏偏要拿他的相好去换牢里的人,就像上次李家正好有人给关在象城,这才让他们家儿子来我这边投诚。看来你这个玄武神守是命运不济啊,怎么次次倒霉,既然你时运不济,哪里有炎阙神君再会前来。” “哼,我可不是就是这么倒霉的人,教尊既然出现必是相好了对付我们的办法,”子颜看看腾青疑惑的眼神,想现在哪有空和他解释炎阙神君之事,“教尊的教诲我记下了,原来就是我一个人刚愎自用,和清欢无关。” 腾青听他这般讲话,突然想起他上次一个人先讨教袁騖之事,即刻明白子颜又要先吸引袁騖,好让自己脱身尽早回擎洲。“怎么又这样,”腾青特意走到子颜边上,轻轻碰了碰子颜怀中的相王鼎,“我们神宫的事情自是我来解决,对吗,大师兄!” 说着直视面前袁騖,原来袁騖便是无鸢! “师父终究说了。”袁騖亦未否认。 “师父真没有说过,我可从未想到大师兄会背叛神宫。直到今日我看到你启用了繁花逸和大法,” 腾青指着四周法师组成的阵列, “子颜我曾说过四个神宫中唯有每一代炙天神守都是神君弟子中选出,因而神君亲传弟子都有机会习练如何控制神力之法。繁花逸和阵就是我们神宫来限制神力使用的阵法,因为闻一教有武神之力,前些日子我才寻了出来想用,才得知我们这代过去只有我这个大师兄以前研习过这个!” 子颜见他神色骤变,已知端倪:“清欢,怪不得炙天神君没有答复我们,想必她早就知道,可无从开口。” “覃子颜,已经三十年了,我不会再起反悔之心,你毋需提醒我这个,没用。神宫岁月已恍如隔世,腾青可曾告诉你,我如何成为神守?我杀了自己唯一的弟弟!” 从在飞金矿下第一次见到袁騖,子颜便觉袁騖举止有礼,不似元尊那般诡诈。此刻才知他竟是初代炙天神守,城府之深令人生寒,何种机缘会致如此境地,子颜不太敢去想。倒是袁騖突然笑着问子颜,可想知道这阵法是什么,何不问问炙天神守。 子颜抬头见腾青,腾青一脸苦涩道:“这阵法会将我们神力封在里面,而且越来越弱。” “怎么会?”子颜想到自己不是还有一股神力,“对了,莫非那里看到的是奇境?” “嗯,阵中所见真假难辨,纵是初时记清,总会有疏忽那刻。” “那…”子颜使眼色欲偷袭,腾青却摇头:“来不及了,他们出现时已经是天罗地网了。” 抬眼望去,院落上空果然悬着武神神力织就的光网。袁騖朗声道:“玄武神守要不和我这个师弟一起试试,你们二人应该联手闯过很多处奇境了,一起试试我这个繁花境如何?” 子颜冷哼:“还由得我选么?” “好啊,”袁騖大声道,“严回!守好这边,等我回来。” 子颜这才发现袁騖身后站着多日未见的严回,却见他飞快地对着他们眨了眨眼。 子颜进这炙天神宫的幻境是第二次,上次是在泾阳擎天楼中和腾青一起中了铜鉴楼主的招,分别进了两个人的梦魇,最后用了玄武神力打破了这幻觉。可如今对手袁騖也用的是神力,围住这边的几名仙师大约是用武神神力帮着他守住这个阵法,就见袁騖一抬手,子颜觉着面前景象一变瞬时进入白天。再抬头一看三人进了一片桃花林中,这景象子颜未曾见过。 腾青跟他说:“繁花境进的是起了幻境那人选的地方,可怕之处在于你不知里面真假究竟是什么,会误了判断。” “莫不是又是岫岩之木这种?” “差不多吧,之所以叫繁花境真是用了树木,据说和岫岩之木差不多地方所出,周围布阵的神法会慢慢吸走你的神力。” 子颜心中想到炙天大神怎么老是会出这些奇幻难题:“那是不是还有玄机?” “对啊,这边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你根本不知道,都是起了这阵的人决定。” 子颜听了这话走到腾青面前仔仔细细看着他的脸。“你干什么?”腾青大叫。 “没什么,叫的这么凶,一定是你。” 一边树后走出了袁騖,咳嗽一声:“两位不知这是何处吧?” “我跟着师父到过戍擎国不少地方,这应该是大师兄家乡那边吧。” “是啊,我年幼时正是师父路过那里收留了我们兄弟。”袁騖道自己来自戍擎最南边的州县,那边数代前早无了封国直接隶属皇帝,他和兄弟虽是世家出身可早就是孤儿,因此跟了神君回去。 “那年和我兄弟抢这神守位子,他变出的幻境就是我们家院子后面这片桃花林,他以为我沉迷在回忆中会忘记战斗,可他不知道我的野心。”袁騖边说边拔出了剑,“有件事情我兄弟至死不知,我家也是魏氏旁支。” “所以当年你一定要当这个神守去秋壑?”腾青问他,“如今大师兄为闻一教效力也是为了这事?” “今日你也不用套我的话,你们二人还有无机会知道真相,我才不关心。你们二人下去陪我兄弟正好!” 话音未落,裹挟着武神神力的剑招已劈面而来。他不再掩饰炙天神宫的术法渊源,每一式都比腾青更为娴熟。 腾青持着幻化之剑格挡,却因对手使出同源法术而难以施展这剑奇诡之处。他余光瞥见子颜未上前助战,只当他伤重未愈,招式间便多了几分护持之意,生怕袁騖突袭。不料正斗至酣处,袁騖突然旋身消失在桃林深处。 腾青在桃林里寻了他一会儿,回到子颜身边:“真没劲,他逃得可快着呢。” “可是你招式上防着他了?” “嗯,我也研究过这繁花境,布阵法师用的木剑与岫岩之木同源,能吸附神力。我使剑时封了神力流溢,他占不到便宜才退走。” “可他要加倍攻击,我们或许都防不住。” “唉,这就是繁花境讨厌之处,真真假假总有办法骗你使出神力来。” “你既然是在神宫习得阵法,可知道怎么破解?我忍着没出手,想没有神力他总没有办法,可他若攻击,我不见得不还手吧。” “唉,早知道这样不如带着星儿,一口吞了他就是。” “是啊,带着神兽多好,不似我是个累赘。” 腾青听见子颜说话口气不太对:“昨日回神宫师父传了我一手咒语,可以防着手头神力外泄。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原来是师父早就预料到今天事情,我先传给你吧。” 说罢凑近子颜耳边低语口诀。子颜学得极快,他手上使了个玄武神宫的攻击术,说要试下这个咒语可好用。 可是这个攻击术却对着腾青。等腾青发现这蓝色神力不对劲时,已经晚了, 他已被冻成冰柱,情急之下催动炙天神力破冰,却骤然感到体内神力如潮水般被抽走。对面的 "子颜" 褪去幻象,现出袁騖的脸,他抚掌大笑:“我还道你二人情谊多深,原来骗你这般容易!” 子颜望着腾青追向袁騖的背影,心中微恼,从前腾青从不会将他独自留在身后。 久等二人未归,他环顾这片陌生的桃花林:幼时在出生地见过此花,入玄武神宫后便再未得见。看那花瓣艳丽,便知是袁騖真实记忆的投射,如同他与腾青曾闯入的梦魇幻境。 他不敢动用神力法术,却想起体内的朱雀之心,这曾被他抱怨的玄武神君所赐之物,数次救过他性命。神君曾教过开启之法,只是他何时用过却已记不清了。寻得林中僻静处盘坐,子颜念出那句咒语,试图窥破袁騖的过往。 然而当朱雀之心的光芒亮起时,他陡然怔住,在那片猩红光晕中,他看见的并非袁騖的记忆,而是亲手埋葬了的自己。 泾阳皇宫寝殿南屋中暇悟突然惊醒了过来,“子颜,子颜!子颜…” 伺候着的内官急着报了总管范黎:“陛下啊,前几日神宫禀报说已经找到神守,如今和玄武神君在一起,您可不要这么担心了!”锦煦帝却似未闻,指尖抓着虚空,反复呢喃着他的子颜。 好不容易待得自己缓了过来,子颜站立起来一个踉跄,又差点摔倒。他籍着朱雀之心也窥破了袁騖的秘密。可心里怨着这事与己何干,为什么这世上都等着他去拯救,他泛起悲哀来,自己无非是想有人能看看自己,怎么就连这点念想都不能如愿。 他手扶着树干,唯恐自己再倒下,还是要尽快去拆穿袁騖,然后和腾青一起回到擎洲,他父母身边…… 好似有什么滴在手背上,子颜早就习惯这只能是自己的泪水。低头看,才发现泪珠正混着桃花瓣坠下。忽有阵风卷过林梢,万千花瓣聚成红雨掠过眼前。待他晃过神来,脚下的桃林已化作荷塘,月光在莲叶上凝成银霜。这又是入了谁的繁花境? 荷塘边的空地上有三个黑影,月光下很清楚对峙着的是袁騖和腾青,旁边出现的却是严回。袁騖在质问严回:“谁让你进来的,对了,你们玄武神宫怎么有办法变换了阵法?” “教尊大人怎么肯定是我变的,你怎么不怀疑这两个神守?” “他吗?”袁騖一指腾青,腾青好像刚挣动起身,阵法吸神力有限,却足以让困阵者不敢妄动,“还是那位心神不宁的玄武神守?” 子颜扑到腾青身边,见他中了玄武神宫的 "起冰焰",回头怒视严回。对方连声道:“不是我!”“那也是你教他的不是,清欢中过玄武神力,对急冻法术本就难抗。” 他未及细想神力会被阵中林木吸附,直接运玄武神力为腾青疗伤。 袁騖正暗喜玄武神力将被吸走,却见腾青在子颜怀中骤然睁眼。他先望子颜,再盯袁騖,忽觉阵中多出的严回身影眼熟:“师叔什么时候过来的?” “你倒还认得出我!”这个“严回”声音尖细,非泾阳口音。 “怎么回事?你不是严回。”袁騖不知道严回和铜鉴楼主一个模样,“腾青,你怎么叫他师叔?” “哦,对了,我以前叫惯了,不是师叔,是师兄,” 腾青已撑着子颜站起,“楼主是我九师兄无戚。” 袁騖握剑的手猛地一颤:“无戚,九师妹!” 第42章 慈母慰怜语 这代炙天神君选定的三名神守如今都在子颜面前。无鸢是皇帝册封后再和胡铭音战后失踪的,这铜鉴楼主据说当年在争夺神守位子中胜出可到了后面却未继承神守之职。 现在站在腾青和子颜面前的无戚变回了中年女子的模样,袁騖问道:“就是这个严回吗?”无戚点头,“你为了他连神守都不要做了,可严回到了闻一教好多年,莫非…” “大师兄不要猜了,我当年跟他回了泾阳,没过几年就想抛弃我和女儿,可他打又打不过我,知道我无法回戍擎大概才逃到范启国里。当年师父到过泾阳要我回去,可我哪里还有颜面回神宫。我求她用神力将我化成严回的样子,好继续经营铜鉴楼,师父还让七师姐嫁到泾阳陪着我。三年前又叫腾青到我那边学艺。”无戚说这话也是给腾青他们一个解释。 “严回是春惜宫严青的侄子,因而知晓玄武神宫法术,靠着严青才能在那处经营买卖法术。严回离开后从未和我们联系,前些日子师父才告知我,他大约潜伏在西威军中做了闻一教奸细,师父急召我回来,今日路过奄城正好在街上看见腾青。” 袁騖记忆中的无戚应该还是个小女孩,看着面前陌生妇人,袁騖叹气道:“怪不得刚才你冒充严回到我这边禀报,说腾青已去过了大狱。” “我已听到全旺廉来太守府说的事情,”无戚回头看看腾青二人,“你们速去牢里救那些女子走,如今是我的繁花境,大师兄要脱身还不易。” 腾青想无戚可并无神力,如何抵挡袁騖:“不行,师叔…不,师姐,我们一起走。” “清欢你不知我功力吗?刚才阵外那些人吸走的你的炙天神力,我已都取得了,快走,这边太守府已派人去大牢,当心他们要玉石俱焚。” 子颜拽住腾青手腕,想起桃花林中窥见的真相,附在无戚耳边低语数句。无戚闻言颔首,腾青只觉子颜掌心发烫,再睁眼时,二人已立在奄城大牢的阴影里。 擎洲大营帅帐中炙天神宫的仙师已做好准备,只待两位神守携相王鼎归营。等到了半夜帐中突然起了阵风,这营帐众人紧张了起来,还好见那围绕的光芒是蓝色的,果然是玄武神力夹带了数十人出现在这帐正中。就连一边正襟危坐的腾文礼也站起身来,这些人中间只有两名男子,便是子颜扶着腾青。 “父亲,快叫人准备开启血境相王鼎的法坛,此事已暴露了。” 子颜和腾青身上都带着伤,奄城大牢中早已埋伏了袁騖的人,无戚装成严回才没让他们藏起这些血离族女子。子颜和腾青怕用神力伤了无辜,这才和闻一教众人只比仙术,只是两人还在仙师一等这才受了伤。腾青炙天神力未复,全赖子颜以玄武神力裹带众人瞬移归营。 腾文礼见爱子受伤,急欲上前,腾青摆手:“我没事情,我们要立即开启血境,解除血离族人体内的炼心咒。子颜,这是我爹。” 子颜方要行礼,已被腾青拽至帐外。子颜从相王鼎中取出血境大鼎置于营前,解炼心咒的法诀已渡入三十余名女子体内。听闻此举可解父兄所困之咒,这些女子都愿投身血境开启仪式。 腾青问子颜可还记得任性流法师如何施法,子颜点头:“我怎么会忘记,需以血离族人为引,我附于云莲身上。待鼎开血境,你用神力将奇境扩至擎洲敌营上方。” 说完将玄武神力输入一柄金玉叉中,拿出另一柄递给腾青,他早已将这金玉叉神奇之处告知腾青,等炙天和玄武神力合在一处,就无须怕对面营中胡铭音来破坏。 子颜已有月余没见过云莲,此刻看那女孩关在牢中早已蓬头垢面,他到云莲身前和她讲,要用法术操纵她身体:“你放心,我定不会伤害你的。” “神守怎么讲,我就怎么做,只是这已经许久了,不知神守可有凡郎消息。” 子颜垂眸避开她的目光,召血离族人环立鼎前。他立于云莲身后,双手抬起,云莲在法术牵引下同步动作。当子颜念出徐逸平的血境咒语,她亦随之复诵,相王鼎中即刻腾起血红色烟雾,如灵蛇般升向空中,刹那将擎洲军营上空染成血色。腾青将白色炙天神力注入叉身,右手翻转间,两叉相触 ,两股神力骤然交融,化作光流顺着叉身奔涌。他扬手将神力刺入血境裂隙,那片血色穹顶应声扩展,方圆数十里的擎洲上空皆被笼罩。 子颜再念第二句咒文,血离族女子们忽然纷纷倒地,体内涌出的血液化作赤红丝线,凌空汇入血境之中。转瞬间,凡被血境覆盖之地,所有血离族人的血脉皆如活物般升腾,在穹顶下翻涌成血色旋涡。 子颜见血色相融已近尾声,正要念出第三句咒语让血液返回血离族人体内,忽然身侧凭空浮现银白色光晕,光晕中递出一柄长剑。子颜左手腕的蘅焰镯与那剑共鸣作响,他脱口唤出 “秀皇!”,未及反应,剑身已直刺而来。 刹那间子颜脑中闪过上次被秀皇刺伤的景象,旧伤尚未痊愈,此刻匕首又交于腾青手中。他刚闭上眼,便听见金属碰撞的锐响。睁眼时见腾青已用幻化之剑挡开秀皇,但其左手金玉叉上的炙天神力骤减,上空血境范围瞬间缩小。幻化之剑仍与秀皇缠斗,子颜与腾青对视一眼,皆知是元尊在暗中破坏。子颜示意腾青将匕首交还自己。 炙天神力既已用于对抗武神之力,支撑血境开启的玄武神力便显不足。子颜将牧野神力注入血境,传说中的第一神力果然将血境范围扩大一倍,新的血线在周遭涌动,他估算方圆数十里的血离族人已尽数纳入血阵。 见腾青与虚无中的元尊招式相接,子颜急忙将最后一句咒语传送给云莲。随着咒语从云莲口中念出,天上血阵翻涌着坠下千条血线,落入地上晕厥的血离族人体内。此时藏在虚空中作战的胡铭音攻势骤增数倍,腾青刚在繁花境与袁騖交手,伤势未愈,一时落入下风。他犹豫间未能挡住秀皇一剑,那剑竟调转方向,直朝子颜刺来。 腾青疯了般扑向子颜,却只接住一蓬飞溅的血雾。一股温热喷溅在他面颊,模糊了视线:"子颜!""我无事,是…" 他低头时才见,云莲不知何时抢在子颜身前,秀皇剑贯穿了她。神力附于剑刃,女子的身形如流萤般随风溃散,最后一缕魂魄飘向空中时,那双眼睛仍望着子颜,唇间溢出破碎的呼唤:"凡郎…" 子颜以相王鼎关闭血境。炙天神君所赠册子记载着奇境详情,部分附有神咒。血境本是范启国境内异境,为炙天大神收编,而相王鼎仅能操控血阵启闭,与血离族人异能无涉。象王宫中任性流何时窥破血离族秘密,镇山老祖又是何身份,皆成未解之谜。 炙天神宫弟子安顿血离族女子,腾文礼军中被俘的血离族军士经咒语测试,果然解除炼心咒。神君以神力彻底抹除咒术根源,袁騖再无施用可能。相王大鼎由军士严加看守,日后若遇范启国军中能化妖的血离族人,炙天神宫弟子可依此如法炮制。... “嗯,你先别管别人,你身上的伤我要帮你治下,还有你那个楼主师姐有没有从袁騖那里脱身?” 腾青这才想起无戚,急命神宫弟子通禀神君:“不行我回奄城去一趟。” 子颜过去扶着他:“那我还是要把你的伤口治下。”他将腾青送入营帐,刚坐到床头要用神力疗伤,腾文礼带着位中年美妇疾步而入。那妇人望见榻上的腾青惊呼道:“欢儿,你怎么样了?”腾青尴尬,只能说:“娘,我没什么。这是我和您说过的子颜。” 子颜见长公主气质华贵,眉眼间和魏灵帝些许相似,腾全七成是随了她的样子。倒是她最小的孩子腾青,体型和腾文礼一般,只是容貌比他父亲英俊,可现在看来也和公主不像。 长公主曾有三年未见幼子,等腾青回到秋壑,整天提的都是子颜,不说这容貌,就是能代锦煦帝管着朝堂,也让临猗长公主啧啧称奇。公主和腾文礼想的不同,戍擎元帅、腾翼国国主腾文礼看来这玄武神守只是锦煦帝端木暇悟实现一统四国的利器;可临猗听了儿子说,子颜虽然和他同岁,可却是鼎辰国南方贱民出身,自小就是孤儿,亏的玄武神君收留。 她今日见面前子颜,非但比腾青矮,还瘦弱许多,脸色苍白,配着他那容颜实是让人怜爱不止。尤其听腾青说,子颜一出生母亲就离去,做娘的哪里能听到这个。临猗长公主扶起行礼的子颜:“我是欢儿的娘,喊我长公主便生分了,叫伯母吧。” “是,伯母。清欢今日神力损耗太过,又在奄城牢中被闻一教法师所伤,我用神力即可复原。”子颜说罢双手腾起玄武神力,拂过腾青身上伤痕,血痕瞬间消失。腾文礼夫妇连声道谢,子颜却摆手道:“清欢多次救我,今日为护我才受伤。遇强敌是我疏忽,他早有提醒,全是我的不是。” “子颜,这是我们神宫之祸,与你无关。” 腾青见他自责,急忙安抚。子颜见腾青有父母相伴,酸楚极了,起身告辞。临猗挽留道:“听欢儿说,上次你在秋壑受伤还未愈,那一剑是为救全儿被他刺的,后面欢儿又中了元尊的咒语,他自己也伤了你。我见你面色不好,留下休息几日吧。”说完看看腾青。 不料腾青只客套挽留几句,并未强留。子颜心中失望,执意要走。临猗见儿子反常,与腾文礼交换眼色。腾文礼随即道:“子颜不能走,齐垣庄正想见你。” 见子颜同意留下,长公主吩咐在腾青营帐中临时再摆个床榻,腾青却道:“娘,我们是缺营帐吗?好歹子颜也是神守…”他话未说完,临猗瞪了儿子一眼:“你这几日是怎么了,我还不是为了你才委屈他。”言罢,笑盈盈看着子颜:“这边闻一教奸细多,我怕你一个人有危险,好歹欢儿在,不用怕。” 子颜自然明白公主意思,可桴媫的咒语之事自己怎么讲的出口,要不是那天腾青中了胡铭音的“极离咒”发作也没这么快。“都忙了一晚上了,你们两个一定饿了,”临猗示意下人送进来夜宵,“子颜不吃荤腥,今日做的都是素的,你们俩吃完了,我叫人进来伺候洗漱,早点睡吧,天就要亮了。” 腾青听母亲惯着子颜,刚想撒娇,腾文礼便沉声斥道:“男子汉大丈夫,要吃就吃,不吃睡觉!” 临猗见子颜衣上血痕未消:“可还痛?别硬撑。” 她白了腾家父子一眼,“男人总说小伤无碍,痛的可是自己。等下叫太医来把脉,明早得喝药。” 子颜听着这般关切,心中暖意涌动,自幼无母的他,从未有人如此叮咛。他故意放慢进食,盼着公主多留片刻。 没成想等他和腾青两个换好衣物正准备入睡,临猗又带了太医进来给他把脉开药。一听子颜的病情,临猗没有忍住又开始责怪儿子:“你前些日子还和我说,要好好保护子颜,他这大伤未愈,怎么又会让你带去秋壑!” “那天还好我们去了,才救了三哥!” “可回来的时候你不是还伤了他!” 腾青委屈不已:明明自己重伤,母亲却只围着子颜。待长公主离去,他嗔怪道:“子颜你可是对我娘施了法术,她可从来没有这样过。” “哼,这还不是你自己和她说了什么?” 腾青想起曾和父母说过,等这场战事结束就要子颜随着他住在秋壑,要是子颜不允自己就跟去泾阳。那时长公主听了就说:“欢儿你把他带回来,娘一定有办法留住他。” 可此刻见母亲极力挽留,自己却失了执念。他正想问子颜缘由,却见榻上之人已背过身,不再搭理他。 第43章 气运在顺境 腾青一早要拖着子颜去帅帐里吃早饭,子颜郁郁道:“你一家人在一起,我何必凑这个热闹。” “到底什么事情,这几日怎么和我如此生疏?你们瞒着我什么了?” “怎么?原来,你是知道的?”子颜说的是他中了咒语那事。 倒是腾青大吃一惊:“你恢复了不成?” “恢复什么?”子颜才明白腾青这些日子所作所为都是故意,昨日朱雀之心开启时涌现的记忆仍在灼痛神经,“你这是趁人之危。” “是又如何…” 腾青语塞,他本该为这事焦灼,此刻却只剩茫然。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着哑谜,帐外突然传来通禀:“齐垣庄求见玄武神守。” “两位神守倒是顽皮,是否觉着逗老夫好玩。”齐垣庄跟着腾文礼军队回到了戍擎国,这一个多月他也算明白了在阴阳境子颜和腾青那场大战完全就是做给他看的。 “比阵我们赢了,为何你就不答应去秋壑,这还指不定谁耍谁呢。现如今就是子颜要你回祗项,我也不愿意了!” 子颜知道腾青脾气一上来即刻就蛮不讲理,劝他先去帅帐吃饭。等腾青一走,齐垣庄就问子颜,齐悯可好。 “我离开平州时,悯悯跟着言大人呢,原先我留着三师兄在平州,可如今他替我在前线。” “唉,你知道我担心的是谁。流云国那个局就是他布置给我,想你能杀伐果决些,没想到你看穿此事。我在这里有炙天神宫的人守着,大王那里怎么办,他可是我齐家唯一后嗣。” “太傅,此事已经过了,他应该知道再逼我也‘成不了才’。这事我告诉师父了,他们有交情,不至于去伤悯悯。” 齐垣庄满是疑问瞅着子颜,他不知道炎阙神君为何要他将帝王术传给玄武神守:“你既然明白我答应了他,为何还让我在戍擎人手里?” “太傅是觉着你那高深莫测的学问人人想学吗?当年你给腾文礼拒之门外,人家如今也不是真的要儿子学此术,只是不想让你流落到他处而已。” “那你如今是想让我将此术传到秋壑吗?这样怎么对的起你们陛下。” “陛下得你真传,那日将你从鬼王谷军营转移出来时,你也知道发生什么了。这些东西我不想学。” “你以为帝王术的顶端是权术吗?流国亡后,我族数辈先师才著成秘籍,这核心要义,我尚未传给陛下。” 齐垣庄说起了端木暇悟:“非是我要防着陛下,只是时机未到,陛下的出身太顺了。” 两百年前万年大殿传下神谕,说“人君”要替代了神君。北方端木氏以武功崛起,即便玄武神宫离京,祗项版图仍不断扩张。各国神力渐衰,神宫不再干预国战,至锦煦帝祖父理焕帝时,文成武治达至巅峰。可这份基业,是理焕帝与陈宰相在波谲云诡中挣来的。 终究这要一统四国哪里可以一代实现,理焕帝只有一子,想选都没法选。到了明望帝那朝,许多他国被占之地都被抢了回去,朝中乌烟瘴气,陈宰相虽是国丈却只能早早隐退。直到端木暇悟这唯一的嫡子出生。“陛下或许真是这人间气数,自小聪明绝顶不算,练武也有成就,端木家的军事才能都被他继承了去。更巧的是我正好到了泾阳。” 子颜想,这齐垣庄不是在自夸自卖吗? “就算先帝嫉妒陛下,可是也知道朝堂迟早落入陛下手中。他给陛下设置了不少难题,只是为保住他自己的亲信,不过这也好,陛下如此才能在困境中脱颖而出。只是有条,这般出身哪里需要算计别人,他只有被人算计的份。” “所以太傅以为教了陛下计谋,让他连东熙湖这样的人也敢用。”齐垣庄并不知道东熙湖是什么样的人,子颜继续说着,“还有陛下为能控制西威军,就连自己的人都可以不顾,何况太傅的流云国还在那下面。” “我原来只是为兑现和陈宰相的承诺,虽惊讶于陛下如此才智,可渐渐觉着或许他真是神谕所说那人,你可知他十四岁执意去戍南军从戎?既是历练,也是培植势力。那时陈宰相的势力尽是文臣,理焕帝没留给他任何根基。在李家营时多艰难,偏巧延东候长子墨麒也去了,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有了墨家这支祗项最大军队支持,陛下怎么会当不上太子。我离开泾阳时,关照陛下最起码要十年好好治理朝堂让它坚不可摧。” “等到如今一切就绪,要攻打他国时,可不你这玄武神宫回归了过来。巧在墨麒已死,陛下又换了你,一统天下指日可待,”齐垣庄眼中闪过一丝狂热,“想到这些,我流云国惨民牺牲也许只是宿命。” 一派胡言!子颜暗自腹诽,也只有疯子,才会与桴媫为伍。 “我不知道你这个玄武神守怎么会牵扯上炎阙神君,神宫的事情我不知道。可我们‘大家’的帝王术,或许到了陛下这代终于能发扬光大。我初次见你时,听你谈吐即知陛下定是亲自教导过你,要是你的才能比不上他,他可会正眼看你。他既然选择教你,我自然明白你这个神守非凡,就冲着你的神宫背景一定能助他统一四国。” “我原来以为太傅见我是为了嘱托悯悯的事情,哪里知道你来游说我帮着陛下。我既然是玄武神守何劳你来劝戒。” “是么,你仅仅是玄武神守吗?如你只是鼎辰国那出身,炎阙神君何需如此逼我。”齐垣庄走到子颜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你的事情我也不敢知晓,今日我来是有件事情你们不知。我曾说大家学说每代只传承一人,可传了弟子,如果再传下代不合老师心意怎么办?” 子颜试探:“莫不是你们几个人还要有个宗主?” “果真就是太聪明。当年陛下与腾文礼打赌,腾文礼说若军事输了,要我去秋壑授术。所以我离泾阳时,已将大家宗主之位给了陛下,此后不得再教他人,因而你们想让我去秋壑有什么用!” “是啊,玩心眼谁玩的过你们,”子颜冷笑,“可你敢骗炎阙神君!” “哪里是骗他,我问过你陛下给你授课情况,你说御书房书桌上摆的文具皆是玉质。” 子颜原来就觉着这事奇异,陛下他处从不用此种器物。最奇怪的还是齐垣庄问过此事:“这是大家的仪式吗?” “我们这个学说包罗万象,不知给你教的是什么。所以只规定授课时器物要有规制,以示不同。那天我就明白了,陛下早就把帝王术传授于你,我再答应神君不算骗他。” 我在他心中如此重要吗,子颜想起端木暇悟让他拜了宰相为师才关照他晚上去御书房听课。后来又让他收了晟闲为徒,表面和他是平辈,实则偷偷传帝王术给自己。为什么? 那边齐垣庄却还在说:“你即是陛下看中的传人,我就把这秘术给你吧,或许此生我再见不到陛下。” “不行!为何你不能传授给他,却可以给我。” “你不懂自己和陛下有哪里不同吗?你有神力啊,不受人间桎梏,却存万物心性。” 子颜想齐垣庄还是厉害,什么都看得透:“就是不行,我不答应。” 他只想做个普通人。齐垣庄忽然压低声音:“由不得你选呢,你可想帮腾青解了桴媫的诅咒!” 子颜才知腾青从鬼王境后回到此处第一件事,就是找齐垣庄询问桴媫下咒之事。齐垣庄笑着告诉子颜:“她下的是‘陌情咒’,中咒者会淡忘两情相悦之事,那日听腾青提及你时语气异于往常,便知他中了此咒。” “你和那鬼王到底怎么回事情,我还没有问过你呢。”齐垣庄这才说出和桴媫的孽缘。齐垣庄是流云君的长子,虽传承了帝王术,小的时候竟然和侍女相恋。戍擎国讲究贵贱尊卑,可这侍女不安分守己,有一日惨死宫中。齐垣庄此人最讲策略,但十几岁时,哪里还顾得这些,因而跑去了后面鬼王境山洞。 炙天大神在阴阳境收留流国遗民时封存了后面鬼王境,但齐氏子嗣也是炙天大神后裔,几代以来一直和封闭在鬼王境中的鬼王桴媫能够交流。金玉叉封的鬼王境是不让桴媫出来,可没说不让齐氏进去,那日夜间齐垣庄躲进了鬼王境中。 桴媫守候多年终于等待一年轻人出现,立即化成了那侍女模样,齐垣庄开始时候还以为到了天界和爱人重逢。 可齐垣庄也不是常人,岁数渐长,才觉着自己爱着这种女子有些莫名其妙,后来不爱就不爱了,桴媫也露出了真实面目。齐垣庄竟然没有嫌弃她相貌,传承的帝王术和嗣子的责任让他决心要离开桴媫。看在真心以待,桴媫竟然同意让他离去。 “听了老夫之事怎么样,玄武神守可明白那桴媫为何要化作腾青的样子骗你。可是我见你倒不是很想他,莫非腾青骗我…”齐垣庄倒吸一口冷气,“我知道了,桴媫应该是变成了端木暇悟的样子。” “唉,我早知道这世间不需要什么神力了,人心都能猜测。”子颜叹到这老东西察言观色的本事恐怕是世上第一。 “.……” “什么?” “这是解除陌情咒的那句咒语,我看你也未必想要,”齐垣庄冷笑一声:“我已经这个岁数了,早对世间没有念想,支撑我的只有三件事情,一是带流云国子民离开阴阳境,二是保我齐氏血脉,三就是我学术的传承。你得了我恩惠,不该去做这三件事情吗?” “流云国遗民我自会给他们寻找生路,这我早就答应。悯悯之事无须太傅交代,只是帝王术,我不愿意。” “我今日前来就为了这事,如今说的口干舌燥,你为甚不愿?” “太傅可知,我自出生,就身不由己,没有事情是我自己能够决定。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都喜欢逼我!” “你可想过,帝王术是‘人术’,世间要没了神法,将来需要靠它来统御世人。你怎么看它,或者它成为什么样子,如今不是你可以去努力的么?你道我这终极帝王术是什么,你想过没有流国为何能延绵国祚六百年?你只是恨别人强迫你承担责任,又不是不愿承担责任!” “你让我想想吧。” 齐垣庄出去时硬是一卷书册塞给了子颜:“神守即使不看,有机会时还是交给陛下。” 子颜将这书册和相王鼎并排放着,书卷他知打开翻阅了一下,顿时明白了齐垣庄意思,可心中黯然的是陛下授他帝王术的本意早已给他自己毁之殆尽,还能回到过去吗?这里如今不止隔着千山万水,还又隔了一个帝王术。 腾文礼和长公主以为腾青、子颜是闹了矛盾,当着子颜面数落腾青种种不是。子颜心中清明,这般数落,恰是深爱之证。腾青嫌烦,想拉子颜回炙天神宫,他问子颜可有从齐垣庄处套出鬼王的秘密。子颜摇头说,一介凡人怎么会知晓此事。 到了晚间,他听对面榻上腾青睡熟了,悄悄起身潜入了齐垣庄那里。 黑暗中,听到齐垣庄声音:“你还是听出了破绽。” “太傅和鬼王的故事可不止是离奇,我想你回到流云国多年未曾去看过她,还有她何必告知你不需要去解的咒语,我不太明白还需来请教。”“那神守你怎么看?” “人的魂魄也不是一个,何况是神族。我想当年你离开鬼王境时,桴媫必是让她的一枚魂魄入了你体内吧。” “是啊,她的智魂寄于我身,说可助我修习,也算永不分离。故她施的咒语,我能看破。神守既已看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我看了你那个秘术,我想自己还是能学一下,只是我有个条件…” “你不给他解咒吗?”玄武神君已经知道子颜从齐垣庄处得知了那条咒语,“这样不好。” “师父要他痛苦吗?” “师父只是不想让你痛苦!” 第44章 命中可有我 三日后,子颜归返赵立魏军中大帐,遥宁子与耀锐紧随其后。等他入座,底下将领、军士立即跪下叩首,子颜并未叫他们起身,而是质问赵立魏:“戍擎军已在擎洲连拔范启国营寨,而奄城中闻一教尊几日前便已逃遁,你们为何迟迟未拿下此城!” 西威军已换了温雷当家作主,赵立魏接到的命令都来自驻守平州的温雷。子颜和墨宪在学苑跟过赵飞,自然知道他堂兄弟也不是吃素的。赵立魏讲了这边的战况, 吴瑜守城章法严明,确有几分棘手。子颜看看后面跪着的墨宪,叫赵立魏晚上拿出攻城良方,自己到了军中,不行就比拼法术,何愁奄城拿不下来。 众人散去后,墨宪悄悄到了子颜帐中。两人月余不见,墨宪先说道:“那日你一去奄城再无音讯,我们只看见血境开启,事成后不见了你,你知道我有多怕。” “让学长担心了,我自己稀里糊涂过了几日,才被唐清欢从鬼王境救了出来,这才知道已过一月。好在如今师父也坐镇炙天神宫,不大会再有这种事,只是这边故意拖延战事,我怕范启国迁怒于我祗项被俘百姓。” “唉,你还是想人人都救啊,你想过这祗项百姓和范启国百姓有区别吗?” 子颜摇头:“因而我想速战速决,早日打到象城。” “陛下答应么?” 子颜又摇头。 陛下的信中写道:卿当知雷象王重兵攻秋壑,故我方可先取象城与范启国。未料卿抵奄城即遇异事,此月朕忧心难安,日夜盼卿讯息。今幸得卿消息,望早日归营主持大局。 腾文礼既已掌控秋壑局势,范启国必无力再攻秋壑。卿需谨记:占领奄城后,先取象城东南、西南四郡,再图攻城。否则,腾文礼恐趁我军攻象城时,从背后偷袭,夺取范启国南方数城。 切记,铲除闻一教乃戍擎内政,其拖我军入局,我方亦有所付出。卿需权衡利弊,莫为他人嫁衣。 墨宪看了陛下的信,也是叹息一声:“周边四城说大不大,要之何用。这事我知道了,会和赵将军商议部署,你且放心。” “我如何放心,玄武神宫一共就这些人,聚在一处还行,可分开,谁知这范启国又有什么妖魔鬼怪之事。陛下说慢慢推进,无非是等他们两败俱伤而已。我要不是浪费了这一个月,早就打入象城那边,彼时范启国主力在秋壑路上还未撤回,应和戍擎军队正抢着那两个封国。说说都又是我的不是!” “你干嘛自责,你能回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平安是最重要的。” 子颜却想起奄城一战中,那些死于己手的血境族人,眉间愁绪更浓。墨宪偏不识趣,缠着追问鬼王境中的细节:“听说那鬼王会化作人心头最爱之人,不知她变作了谁的模样?神宫之人都讳莫如深,你竟连在里头待了多少日子都记不清?” “学长也猜不到么?” 子颜望着帐中那堆从泾阳送来的崭新衣物,心头涌上一阵悲愤,原来世间竟再无人记得那件事。他伸手指向衣物,墨宪却仍是一脸茫然,全然不解其中深意。 时值春日,耀锐命人端进午膳,满桌皆是鲜嫩蔬果:“言大人吩咐,除衣物外,泾阳还送了十名素斋厨子过来,都经范总管交代,每日按菜谱为小师叔备餐。” 子颜默算时日,料想菜谱陛下并未亲自过问,哪里还有心情好好吃饭。他昨日打开和陛下通信宝匣时,亦收到晟闲连写带画的书信,心里很想回去见他。可一想到如今锦煦帝对自己的这个样子,痛得都无法言语。 遥宁子和耀锐得了神君嘱托,午后非要子颜留在帐中休息,到了傍晚,赵立魏求见。其实全旺廉没有反叛之前早递了吴瑜布防图过来,这边军中也早想出应对之法,就是当时城中不少闻一教法师在,赵立魏也不敢随便行事。子颜叫他两日内拿下奄城,全城缉捕全旺廉和他党羽。他又叫赵立魏拿了东西四城舆图进来,让他叫墨宪一起进来商议。 东面那两城叫同城和封城,西面叫隆城和秋城。子颜和他俩商议西面由墨宪带军过去,自己三师兄遥宁子也曾行伍,跟着墨宪正合适。东面子颜亲自带军,他叫赵立魏指派副将给自己。商议妥当他要写信告知陛下。赵立魏领命出门,让神守放心,不出两日必然攻下奄城,据说前几日西线状况有变,范启国调了吴瑜回象城驻守。这里血境已破,再花力气守着也无意义。子颜想要到这奄城再去寻访镇山老祖那个秘密,还有这奇境基本都是在范启国内,陛下要他们攻打的那四个城池都有奇境存在,闻一教要是把玄武神宫引入那些地方,还会有些胜算。 放了赵立魏回去部署,子颜留着墨宪陪他晚膳。墨宪说在京城时候,锦煦帝就一直和他讨论如何拿下范启国之事,子颜如今是明白这赵立魏的那支军队,就是陛下指定来夺取范启国的。他问墨宪,看着这旁边四城舆图,可有发现,墨宪不解,子颜见墨宪盯着舆图疑惑,索性点破:“西面两城倒也罢了,东面的同城与封城,为何一模一样?” 墨宪细看图中,果然两城大小、方位,乃至衙门、神庙的规制都分毫不差,唯与奄城距离不同。“你不说我竟未察觉,” 他指尖划过地图,“听说守军不多,莫非藏着什么玄机?” “奇境记载并无特异,” 子颜道,“但炙天神宫之人说,闻一教教尊恐逃往东面,而非象城。若这是诱我入局的圈套,我倒想去探探。” “又要冒险?” 墨宪急道,“上次被鬼王所擒,我们都快吓死了!”“我不去,难道你去?” “子颜莫要胡闹!” 墨宪沉下脸,“这边军务由你做主,怎能说走就走?” “学长说辞倒像陛下了。” 子颜冷笑,“是看不惯我行事?我入朝廷不过半年,从前你们忍我神宫回归,如今便要用条条框框来缚我?” 墨宪一怔,自己比他大十岁,出泾阳前在学苑亦是顽劣,确实没资格说教。他软下语气劝子颜消气,却仍坚持要他慎重。子颜赌气不语,饭席间一片沉默。 墨宪忽然想起晨间的话,试探道:“早上问你鬼王化作谁的模样,我离帐后突然想,莫非是陛下?” 他顿了顿,“可自己又想想,陛下虽然宠爱你,不过大约是把你当成了儿子。可你这里…” 话未说完,子颜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墨宪看到他瞬间心悸了:“这半天我在想,自己怎么就没想到鬼王化成陛下了呢,原来在泾阳时我曾几次随你进宫和陛下一起晚膳,当时陛下交代我到了这边军事之事我还记得,可其他有些事情怎么就如此模糊,是不是我也被下了咒语?” “哪会特意给你下咒语?”子颜暗想又不是你一个,“学长就算你猜中了,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看那炙天神守才是配你,听着他的身世能这样事事顾你很是不易。我们这个陛下就差多了,当年和我大哥认识时,他们两个也是和你们现在差不多岁数。” 子颜突然想到,墨宪定是真忘了,出泾阳前端木暇悟特意关照他的事情。可听他这么说,他知道墨宪是真为了他好。 “你可不要光看样貌,再说这腾青也是万里挑一,”墨宪看起来一脸焦急,“我大哥最后几年在房州,可是当年我自己不懂事,光想着房州给二哥夺权那点事情烦着我大哥,丝毫没想过他的痛苦。” 他忽然沉下声,将墨麒往事和盘托出:“你不知道我大哥这个人,不过来平州途中你也曾遇到他当年救助的百姓。我大哥生来就见不得不平之事,虽是家中嗣子,一直乐善好施,我们家虽然也要继承延东军主帅位置,可我大哥军事上却无才能。此事以前真不是我要瞒你,当年戍南军中明明是陛下打的胜仗,为何算做我大哥的功劳,如今你认识了帝王术的齐垣庄自然知道中间道理。” “当年大哥去戍南军中只是想历练下怎么打仗,不然他脾气温和,只懂点经营之道,怎么接管延东军。我曾和你说过真的是恨我们陛下,你不知道他让我大哥变成了什么样子。表面众人都以为他墨麒才是这奇才,可都是为了让陛下的才能不那么显著罢了。既然‘持才’接着可不就‘傲物’,” 墨宪声音发颤,“大哥受封延东君后,朝廷中传出他说的那些妄言,等他被陛下赶回房州,我才知道这些话和事情根本就是陛下自己所做所想,当时陛下刚登基还要尝试这些朝臣的忠心,才拿我大哥当的挡箭牌。我恨的是,我大哥走了这么久,陛下呢,不是照样在你面前说着是我大哥的不是,说是我大哥有这个野心!” “我们这个陛下天生就是做皇帝的,真正的孤家寡人,就算是我大哥和他这样的关系,他还不是为了自己名声将我大哥赶回了房州,当年说是为了延东百姓逼着我大哥去打辟暨,这里面究竟他是怎么想的,根本没人知道。过去他是拿了我大哥做他坐稳朝廷的武器,如今呢,你不要傻,给他送来的衣物和厨子迷惑,你自己是玄武神守,神君定的国中第二人,不缺这个!” 子颜呆呆望着他,良久才挤出一句:“学长,我知道如今对我好的人太多,学长是,夫子是,这边言大人和秋将军是,朝廷中宰相对我也好,更不要说我师父他们。我去炙天神宫和秋壑,清欢和他的家人对我也好的很。我还没那么傻,被这些东西骗去。”子颜手指着那些陛下亲自挑选的衣料,亲自关照过的式样,“他”如今应该不会再惦记着我了。 墨宪再劝几句,见子颜要给陛下回信,便告辞离去。子颜起身想走向书桌,想走到书桌前,怎么一下子腿软摔在了地上。手肘磕在地面的痛,远不及心口那阵钝痛来得凶猛。他蜷缩在地上,如今身上又多了几道神力造成的伤疤,可这些疼痛根本冲不淡那个悲哀。 “师父,小师叔怎么倒在地上!” 耀锐的惊呼未落,遥宁子已奔入帐中,将子颜轻轻抱上榻。“昨日回来时师父就说你伤未愈,叫我们小心点。” 子颜眼皮沉重,摆摆手说想歇歇。遥宁子打发耀锐出去,自己守在榻边:“都怪我,在平州时任由你独自外出。以后不管你说什么,我再不会让你一个人出去。”“嗯,听师兄的。” 子颜头一歪,靠在遥宁子肩上,临睡前忽然问,“师兄在鼎辰国见过炎阙神君吗?”“未曾。”“那你是怎么遇到师父的?” 遥宁子刚要开口,却见子颜双眼已闭,呼吸渐匀,竟是直接睡了过去。他不敢挪动,由少年靠着自己的肩。 他想起当年,自己奉命将年幼的子颜从鼎辰国带到祗项北地的玄武神宫。神君曾嘱咐:“这孩子你要多照看。” 这些年,他看着子颜长成能独当一面,总以为他足够坚强了。可直到此刻,感受着肩头传来的轻微重量,才惊觉这少年不过十七岁,肩上却压了太多不属于他的重担。遥宁子望着榻上苍白的脸,心中只剩懊悔:离开北地神宫后,自己竟没能护好他。 子颜在梦中蹙了蹙眉,遥宁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小时候哄他入睡那样,低声道:“别怕,师兄在呢。” 忽然间子颜呼吸急促起来,遥宁子知道他从小就睡不好,老是做噩梦:“醒醒,没事,做梦呢,快醒醒!” 子颜睁开双眼,可眼中噙着泪光。“告诉师兄,怎么了?” “陛下,陛下!” “陛下没事的,你梦到什么事情?” “哦,我…我忘了给他写信…今日的事情还未禀报,他定会生气,我现在就写。” 铺开信纸,笔锋落处却迟迟难定,子颜写着一遍不满意,撕去了纸,又写了一遍,又撕去了。 如是几番。 陛下写来的信都在,他昨夜翻了几次,想到还能像开始那样写信给陛下吗?不知他会回复什么? 今日的信纸上只提了公事,也问候了晟闲。最后加了句:“君下月寿诞,臣不知以何为贺礼,望君明示。臣必从之。”他刚停了笔,就听遥宁子叫耀锐进来,让他马上将信送了出去。 这里遥宁子叫子颜快点洗漱更衣,好上床睡觉,刚要叫子颜喝药时,耀锐已捧着急信奔回:“陛下回信了!” 只寥寥数语:“卿既是上天给朕最好的恩赐,朕只盼子颜十八时在朕身边。下月寿诞,朕什么都不要,只要卿平安,不再失踪。” 第45章 何该哀其子 赵立魏仅用一夜便攻克奄城,子颜心中了然。多半是陛下早有授意,先前按兵不动不过是时机未到。众将跪在阶下称颂 “神守坐镇方得此功”,子颜笑而受之,并不点破。 入城后方知,吴瑜撤离时已将吴家亲眷尽数带走,子颜本欲问罪,却落得空无一人。府衙中只剩些小吏留守,赵立魏请示府衙治理之策,子颜这才领悟:陛下让他随军拿主意,原是想试炼,以祗项之法治理新占之地,能否胜过旧制。 明望帝时丢失新地,正因贪官盘剥,百姓宁返故国。此事言明硻早有嘱托,子颜当即命赵立魏回禀平州,请言大人速派文官接手。他持陛下 “如朕亲临” 的圣旨,可全权定夺此地整治之策,任免官吏。 他令遥宁子留部分弟子驻守奄城,尤其炙天神庙的无妄楼,那里亦是血境,需严防闻一教反扑。赵立魏清空太守府,请子颜一行入驻,子颜即刻询问与腾青离城后的变故:铜鉴楼主胜了袁騖已离去,全旺廉告密后携亲信连夜潜逃。“速全境缉捕全旺廉,” 子颜沉声道,“他掌我祗项在范启国的细作网。” “你通报温将军时,让他向陛下请功提及奄城之功,切记言明全旺廉出卖的是我。” 子颜看向赵立魏,“只说是你个人之意。” “神守放心,属下明白。” 赵立魏久在枢密院,官场路数熟透。 午膳前,子颜在太守府转了一圈。上次来时的闻一教做法痕迹已荡然无存,他正查看,耀锐来报:“全旺廉的客栈已空,伙计非心腹,说东西都被带走,怕是烧了留痕。” “他反叛究竟为了什么?” “听说他妓院有个相好,被太守纳为妾。这次怕是为了那女子。小师叔,你挑的时机不巧,偏撞在他忌讳上。” “胡说!” 子颜瞪他,“他早有反心,不过借题发挥。” 耀锐却嘟囔:“为挚爱之人,这般做也没错…” 话音未落,遥宁子恰好进门,一巴掌拍在他头顶:“离经叛道!为个女人便背主?” “我又没怂恿小师叔,再说他可不会为个‘女人’做这种事情。” 子颜白他一眼,已知这小子定是有了心上人。“全旺廉怕是让那女子入府做奸细,泄露太守府情状。” 他沉吟道,“那日是我临时起意,思虑不周。但即便他不反,袁騖也不会善罢甘休。” 他顿了顿,“我与全旺廉两次见面都仓促,未细问细作之事。他若真心护那女子,大可让她避风头,何必引我入局?这里面定有蹊跷。” “耀锐,” 子颜吩咐,“叫人去他与那女子结识的妓院查探,此事恐不简单。” 遥宁子叫人在花厅设了午膳,见子颜神色沉郁,知他连日困于奇境,难得安生,便劝他留着歇息,自己先去无妄楼探查。子颜本想亲往,他怀疑徐逸平临终所见镇山老祖景象,或与元尊有关,但终究依了师兄。 厅中只剩他一人,环顾四周,小院虽狭,院中却种着各色花草,春花灼灼,竟让他想起齐悯的花园。那孩子在暗无天日处熬了许久,如今总算得见真实的日月星辰。他刚遣弟子去查城西山谷先前血境族人聚居之地,若已空无一人,倒可将阴阳境的流国遗民迁来此处。念及此事有望妥当,心头稍松。 花厅前有方小池,子颜走近,见水中倒影瘦得脱形,脸色煞白如旧,幸而容颜未改。胳膊与脊背的三处新疤是神力所留,不知能否消弭。身上穿的浅绯色灿绚锦缎深袍,织着 “如意” 纹样,配着羊脂白玉带,头上是君濡冠。 记得有次陛下叫内官递了同色的衣物给他,要他换上。可那时自己想到第一次穿这个颜色时就和陛下吵了一架,随便怎么也不肯换上。 原来那时陛下还记得此事,叫人做了不少这色衣物送了过来。 昨日午后,锦煦帝又写了信过来,公事上面赞许了子颜一番,催他以奄城为据点,蚕食范启国土地。末了却写道:“朕收卿信时饮了酒,信手回复,未及细嘱,朕糊涂,卿莫当真。” 可刚才耀锐说的那话,子颜想到要是换了自己要救爱人,别说什么叛国、出卖别人,就是要他毁灭天地之事他都干了。可是院外风过,花瓣落进池中,打湿了倒影里的君濡冠。池中倒影随涟漪晃动,不知他看到自己时,是否也如此刻般,对着春景怔忡。 子颜靠着花厅里的软榻睡了过去,出了鬼王境至今他每日总觉着睡不够,大约是在那处耗费了太多精力。今日午睡梦中似是回到了无妄楼中,这楼里施法的那个老法师就是镇山老祖,子颜看见他正施法将两个婴儿的血液换入一个孩童体中。子颜在那梦中正想斥责这镇山老祖,突然听到师兄叫他“醒醒”的呼唤。睁眼一看,遥宁子已然回来,正站在他面前。 “你也看到了?”遥宁子问他。 师兄到了仙师三等,已是最高的等级,自然能在那处想出办法还原自己要寻找之事。“师兄,你发现什么了?” 遥宁子说这无妄楼只是任性流法师用炙天神宫法术将血境的相王鼎之能分了出来,方便他们在楼中做法。他查看了近几十年做的法术:“一开始这人无非用炙天神宫留下的法术再尝试换血,他换的都是成人,后来试于孩童,甚至想将法术植入血境族人体内,太过邪恶。” “那我看见他调换婴儿的是怎么回事情?还有一事我未曾说,他也是血境族人,曾叫这边献美女给万象王。” “他最后几年在无妄楼中换血的应该是从两个婴儿开始,被换血的那个男童,应该不是血境族人。但和那两个婴儿是有血缘关系,因而试过几次后,那个竟然换血成了。” “是元尊和雷象王!” 子颜骤然起身,“三师兄不知,范启国庶子若为女奴所生,母子必死。可胡定音、胡铭音能长大,定是万象王需他们所用。他们母亲是血境族人,血境族能换血!那男孩比他们年长,应是万象王嗣子,就是后来发疯的那位!” “难怪他们要报复范启国王室,” 遥宁子叹息,“这般出身何其可怜,怕是镇山老祖将他们当作工具,才保得性命。” “如此说来,镇山老祖既是他们恩人,或许还是师父。” 子颜沉声道,“胡铭音被安排入函玉宫,想必也是他的手笔。如今他们夺了王位,还借武神神力谋逆戍擎,这盘棋下得够久了。” “我去象城探探消息,”子颜还未将不行说出口,遥宁子又道,“我去去就回,就城里打探消息不会招惹闻一教,你晚上睡前我就回来,不用担心。” 遥宁子离去前仍不放心,唤耀锐入厅,嘱他看好子颜,不许其踏出太守府半步。耀锐待师父走远,才凑近子颜道:“去妓院问话的弟子回来了。” “师兄在时为何不说?莫非有什么忌讳?” 子颜挑眉。 “唉,听说是师父先前在此地时,无意间得罪了全旺廉,让他心存不满。” 耀锐道,“等师父得了你的消息离开,全旺廉这才下定决心反叛。” 子颜冷笑:“三师兄性子刚直,定是看穿了全旺廉想借神宫走捷径的心思。这等人,怕是早就在祗项与范启国之间脚踩两条船,师兄不过是让他找到了反水的借口。” 他想起严回也是这般,投了闻一教,想来全旺廉亦是如此,给双方都递着消息。 全旺廉身为温雷下属,子颜暗自思忖:端木暇悟怎会用这等人物驻守平州? 耀锐不知他心思流转,继续禀道:“去查探的师兄说,用了法术才从妓院人口中问出些底细。他们竟没想到我们会查到那里。” 子颜听罢恍然:那家妓院原是奄城的消息交换枢纽,不止祗项人,范启国与戍擎的密探也常聚于此。他先前猜得不错,全旺廉让相好入太守府当奸细,本就包藏祸心。更可疑的是,遥宁子离城后,全旺廉还去过妓院,与掌柜密谈许久。 “那掌柜捉来了吗?” “陈师兄已将妓院上下都拿下了,不过关键几人城破时就不见了,如今已经去拿他们了。” “抓到他们,连夜审问。” 子颜沉声道,“那日我见全旺廉时有伤未愈,未能察觉异常,倒是腾青瞧出些不对。” 他想起腾青当时虽有疑虑,却依着他未多言,后来独自去探查也无果,想来全旺廉的伪装做得极深。 玄武神宫弟子在抓捕这妓院老板时候探知了些消息,一问兹事体大立即回禀了子颜。到了晚膳时,遥宁子也如约回到府中,见子颜正在那边等他。 “出了什么事情,耀锐说下午抓到人了,怎么反而不高兴?” “师兄可知这城中妓院和全旺廉的客栈是谁家的产业?”子颜已叫弟子用法术直接逼问了这些人,“师兄看过这边地图,这奄城东南面开始到东北都是接壤的祗项那边的朴州。” “是二师兄家里么,原来雷尚峰在戍擎国时是在这边奄城?”遥宁子大惊。自从陈州和朴州神庙案后,锦煦帝叫春惜宫的人盯着京里雷尚峰一家。原来只是发现雷尚峰的嗣子和妻子早就逃离了京城,等陈州的宁馨王将此事整理禀报并押解了何牧达到京城,陛下下令查抄雷家及其产业。这才发现留在京里的雷尚峰并不是他本人,而是用神力假扮了的替身。 鸣皓早被皇帝派去东面房州,京里玄武神宫只剩了大师兄于炳。神宫的人和春惜宫的都一再追踪,竟是没有了雷尚峰在祗项的消息,只是在淳州那里抓到了雷尚峰的正妻和长子二人。锦煦帝本要把消息亲自告诉子颜,但那时子颜被困在函玉宫,等他后来回到了平州,才听到这个消息。今日在奄城,神宫的人不仅是发现这里还有雷家的产业,恐怕雷尚峰逃到这奄城还在这里住过一阵。 “听抓回来的人说,这边全旺廉的客栈原来就是雷家产业,原先这边南面四县未被吴瑜抢夺时,和祗项做着各种交易。后来温雷派全旺廉混了进来,怎么用的雷家产业倒不清楚。那妓院也是雷尚峰的,他两个月前逃到这边就一直藏身在那里,就是我第一次进奄城时他也在的。后来大约是师兄进城找我,这个消息全旺廉跑去告知妓院老板罗悌,他这才反应过来,大约又逃到象城去了。” “二师兄到神宫后,雷尚峰的生意是做到了戍擎国这边,你原来说他早就和闻一教狼狈为奸,给自己留好了后路,做了他们奸细。” “是啊,此人才是最恶,一边利用二师兄和玄武神宫名义在祗项把生意做到最大,一边早和闻一教勾结,怕哪一天二师兄得知母亲去世真相,我们不会放过他,找了范启国这个靠山。胆子大到敢跑到泾阳去勾结安王和偷运飞金矿的金属到范启国中,想必那个替身是闻一教准备好的,他早带在身边以应付被发现后的事情。只是我不清楚怎么又和这边温雷关系上的,”子颜低头又想了下,“他到这平州来做生意结识温雷也是正常,恐怕全旺廉并不知晓他和闻一教的事情。罗悌我们神宫先压着,不能送回平州去,全旺廉是知道这罗悌和太守以及闻一教有关。” “此事牵涉二师兄家,需格外谨慎。” 遥宁子忧心道。 “虽然陛下顾忌我们神宫,对雷家产业只是查封,要等二师兄回了泾阳再行清点,可在这之前雷尚峰要是死了,我们总没办法和二师兄交代。他以为胡铭音收留他是为了玄武神宫,可他不明白他早就是胡铭音的人质罢了。三师兄快告知师父,让师父和二师兄说吧。此事现在大约还瞒着二师兄不让他知道呢。” 遥宁子奇怪子颜怎么不自己和神君联系,突然想到:“你是不是这几日都没有吃药!” “师兄又不是不知道,喝药于我无用。” 子颜苦笑。他体内的神力纠葛,本就非药石能解:凡躯难承全部神力,当年大神才将部分武力分予神守,故神守自幼需研习神法,即便是炙天神宫凭武力选拔的神守,弟子们亦需自幼文武并修。 偏他自小未被要求习武,此事看似寻常,实则除腾青外,无人知晓他体内还藏着牧野之力。寻常病痛与伤势,本可凭神力复原,可他的症结在于:两股神力与那颗朱雀之心的力量相互冲击,神宫开的药虽能正本溯源,却解不了矛盾。 他忽然想起胡铭音,用银琴之皮配合武神神力,想必也不好受。闻一教中那两敌人,他反倒更担心袁騖,好在已窥得对方秘密。 遥宁子不再多劝,只嘱他攻打封城、同城前务必养好伤,子颜只得应下。他让师兄趁自己休整,去西面两城探查,若无异状,派耀锐去那边即可。 遥宁子点头:“好,我明日一早就去,你可知我下午去象城问到什么了?” 第46章 稚儿爱作伐 端木暇悟返回寝殿时,夜色已深。范黎禀报道,晟闲早已睡下。这孩子连日病着,直到听闻师父子颜被找到的消息,气色才稍缓。暇悟心疼,特意让人将他挪进寝殿东屋,推门望去,见晟闲睡颜清瘦,一个月来竟没见长个子,心头不由发紧。昨日晟闲醒着时,还攥着他的衣袖说想念师父,暇悟虽有些抱怨,子颜既已归营,怎不抽空来看这孩子?可转念想到奄城战事吃紧,终究没将这话递给子颜。 刚才在御书房内,宰相黄宗曾与他商议今年寿诞的操办。按新添的仪程,一早要先去玄武神宫,子颜不在,仪式只得由于炳代劳。黄宗长叹:“子颜这孩子,本就适合主持神宫仪式,瞧着哪像他三师兄那般能领兵斗法的?去平州这些日子,出了多少事,实在叫人忧心。” “表舅,朕难道不忧心?” 锦煦帝苦笑,“他在京城时,去冥锢山杀玄武神兽,还受了伤…” 说到此处忽然顿住,眉头微蹙,“朕怎么觉着,有些事记不太清了?早知平州如此险恶,便是玄武神君开口,朕也不会应的。” 话虽如此,他心中清楚,如今朝中,除了子颜,竟无一人能替他领兵出征。神宫斗法之事暂且不论,单说攻城掠地,身边竟无可以信赖之人。 “陛下怎能拒绝神君?” 黄宗道,“虽说范启国之事本是戍擎内政,可他们若败了,那所谓的‘武神’一旦失控,我祗项如何拦得住?” 两人唏嘘片刻,皆叹玄武神宫回归后风波不断,若非子颜及时出现,祗项怕是早已陷入危局。“陛下首次寿诞去玄武神宫大典,终究是好事。” 黄宗话锋一转,“只是近日有人趁子颜不在,频频上奏请立皇嗣,陛下可有定夺?” 安王李贺凯因雷尚峰之事闭门谢客,却在寿诞临近时暗中动作,朝堂上不时有人借寿诞为由,请封太子。锦煦帝就要三十八岁,大皇子、二皇子已然成年,两个幼子刚满四岁,他属意的原是幼子,可三皇子晟瑞名为李贵妃所出,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墨麒与子颜,愈发让他偏爱。 “他们的心思,未必在皇嗣。” 锦煦帝冷笑,“范黎近日在宫中听到些风声,说朕想先立李氏为后。等她的两个儿子成了嫡子,封不封太子,又有什么分别?” “父皇,”暇悟见实在太晚,刚想起身离开晟闲床榻,衣襟被晟闲的小手抓住,“我梦到了师父,我想他,我要看他。” “好,父皇帮你拿。”锦煦帝从晟闲的枕下取出一卷画像,那是孩子吵着想念子颜,特意让神宫弟子用法术绘制的。暇悟边拿着边想,这个孩子真是,为什么自己不能拿出来看,每次都要撒娇叫自己拿。 “父皇,师父好看吗?”晟闲每次都这么问他。 “嗯,这世上怕是再无人比你师父更好看了。” 暇悟望着画中子颜,神宫弟子的笔法与宫中画师不同,据说作画时辅以法术,工笔重彩间,人物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走出。他每次看这画,都像初见时那般失神,待回过神,对上晟闲狡黠的眼神,才恍然,这小小孩童,原是故意让他看的。 等他看够了,晟闲又问:“今日师父有信来吗?” 暇悟这才想起耀生递来的宝匣尚未开启。 子颜在信中说,清晨已攻克奄城,正部署进军东西四城。看完信,晟闲追问:“师父提到我了吗?” 暇悟摇头,孩子不信,抢过信纸翻了几遍,见通篇无一个 “闲” 字,当即嗔道:“父皇没说我生病,师父才不惦记我!” 说着便哭了起来。暇悟忙哄道:“父皇这就写信,他定会立刻回来看你。闲儿乖,别闹,不然明日师父回来瞧见,该担心了。” “父皇不许忘,不许骗我!不然我不吃药了!” 晟闲带着哭腔叮嘱。 暇悟哄了他入睡,这才从东屋出来,见南屋中还点着灯,门紧闭着。他随口和门口跪着的内官道:“送回去吧,朕今日没有兴致。”不知为何,满心想的都是子颜,进了北屋的门,就见那只小黑猫趴在自己的床脚。 暇悟上前撸了撸她的脑袋,小猫舒服地呼噜叫着,他只记得这猫是有次和子颜出门时带了回来,闲儿调皮一定要欺负她,无奈只能将她藏在自己屋中。 窗外月光淌进屋内,照亮案上未封的信纸。他提笔蘸墨,想了想,写下:“闲儿念卿甚切,病中实盼卿归。” 次日早朝上,枢密院报了攻下奄城之事,说是赵立魏来消息这是靠了神守的功劳。温雷得了赵立魏关照因而十分低调,锦煦帝听罢直言:“范启国战事便由赵立魏全权主持,无需再经平州西威军传递。军中既有子颜,温雷再插手禀报,不成体统。” 退朝后,他即刻命齐临清通过春惜宫法师传讯温雷,斥责其启用细作不当。子颜信中已提及此事牵涉雷家,陛下对温雷亦生疑心,雷尚峰在祗项生意最大,难保温雷未曾被其收买。 想到自己当年在戍南军中启用温雷一事,他不禁想到了墨麒。要不是墨麒极力举荐此人,他何当重用。再想到当年去到南边和鼎辰国作战,方知自己的军事天赋远胜于当皇帝,如今自己要是在平州,何致推进这战事如此困难。要是自己这次去到前线,不要说范启国,恐怕腾文礼和他后面的戍擎国都能一次拿下。他知子颜经历颇难,可遍看这结果,那边有关神力、神法之战不都是自己的玄武神宫一再拿下,和炙天神宫有什么关系。不过他也明白要子颜和玄武神君去对抗闻一教要再加上炙天神宫,怕是有所不行。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勤愍殿中只有宰相黄宗在,见陛下叹气就问为何,暇悟说道:“表舅昨日说的对,朕如今也只能靠着子颜。要说是安王他们始终是有私心,对李家来说,如今晟齐已经成年。可朕总要出去夺那三国,表舅岁数大了,未必能帮朕看住泾阳。” “那陛下是打算?” “当年老师交待的事儿朕已经做的差不多了,但愿这次子颜能把老师从戍擎国人手里抢回来。这边京里,朕想了下,要不叫阿暄回来。”锦煦帝说的是宁馨王。 “嗯,也好。”宰相想到宁馨王虽和陛下不是同母,可家里王妃只生了两位郡主。“不过这次雷家事情,正好让熙湖将兵部拿下。” 锦煦帝刚要传尚书令东熙湖觐见,商议从李贺凯堂弟手中将兵部尚书一职拿回,范黎却牵了三皇子进来:“陛下,三殿下说要去看四殿下,老奴不敢擅应,因而来禀报。” 暇悟招手叫晟瑞过去,几个孩子中他原先最喜爱的就是老三。他的两个幼子不光是外貌像他自己和墨麒,就连性格也是如此。晟闲原来在李贵妃处养着的时候还看不出性子张扬,有些骄纵,自从跟了子颜,暇悟才明白这个孩子别说相貌,连性子都和自己一样。 “父皇我都好多天没看到弟弟了,母妃说他在生病,不许我来看他。今天母妃去舅舅家了,我才敢来和父皇说。” 暇悟将他抱上膝上坐着,轻抚他的背,想到这孩子未必是李氏亲生,在那边恐受委屈,他对黄宗说:“瑞儿脾气好,性子慢,我怕他不开心啊。” 黄宗明白陛下所指,劝道:“反正这两年就都能念书了,等陛下在御书房给他们找了先生,陛下每日也能见到三殿下。”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晟瑞,侧颜像极了子颜幼时该有的模样,想到那孩子身世:“朕只可惜,子颜不是朕的儿子。若真是,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暇悟抱着晟瑞回了寝殿。东屋原是他的书房,自子颜住过西屋后,他也在那里歇了些时日,如今却舍不得让晟闲睡进去。午膳后,他在东屋批阅奏折,晟瑞与晟闲在床上嬉闹。小哥俩虽非一母所生,感情却格外亲厚,晟瑞处处让着弟弟。暇悟暗自叹气:从前墨麒可不就是这般事事顺从自己。 想到这事自己是一阵心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再仔细念到,如今那个子颜可不是个好脾性的,什么事情怎么记不全了,印象中这个孩子样样事情都喜欢作怪,就连平日里自己嘱咐他换身衣物这等小事,每次都会找各种借口来推脱。可他怎么偏偏对徒儿这般耐心?正想着,便见晟闲从床上摸出好些个盒子,里面竟是子颜走前用法术变的各式玩物,藏物的盒子非金即玉,还有几件上古器皿,子颜怕徒儿不识,特意用笔墨画了用法与来历,一笔一画皆是细心。 范黎怕孩子们吵着陛下,劝他去正屋批阅,暇悟却望着两个小儿笑了:年轻时总想着一统天下,如今才觉,忙忙碌碌究竟为了谁?许是为了这两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他随口问:“你们玩得快活,可知父皇每日辛苦为了谁?” 晟闲头也不抬:“谁让父皇叫师父出去打仗的?有他在,还能替父皇分担呢。” 晟瑞却乖巧地从床上爬下来,凑到他坐榻边替他揉肩。暇悟问:“是母妃教你的?” 孩子懵懂点头,他心头一酸,将其抱进怀里:“你和弟弟要早点读书,将来替朕分担。” 话虽如此,心中却暗自怅然:这两个孩子,看着也不像是贪恋权位的性子。窗外日影西斜,照在奏折上密密麻麻的朱批,此时泛上心头的只有一事,子颜怎么还没出现? 晚膳后范黎抱走晟瑞,寝殿中只剩暇悟与晟闲父子。“父皇是不是又没跟师父提我?” 晟闲仰着小脸问,眼圈已泛红。 “怎会没说?许是你师父正忙着军务。” 暇悟见他又要哭,心头发软,御医周全说孩子病虽愈,却添了心疾,时常乏力。他正想说 “今晚再给你师父写信”,门口珠帘已被轻轻掀开。 端木暇悟抬眼望去,来人穿着浅绯色深衣,金线绣的麒麟在烛火下跃动,面庞却消瘦得脱了形,面色煞白如纸。腰间黑色绣金腰封束得极紧,显是因体轻而勉强固定。“子颜!” 他脱口而出,见对方屈膝欲跪,忙抢上一步拽住,只觉手上轻飘飘的,几乎没承到份量。 “参见陛下。” 子颜低头,不敢看他。一旁晟闲已从床上跳下,一头扎进他怀里呜咽起来。 “朕算着日子,” 暇悟在旁道,“你被鬼王抓走那晚,他就做了噩梦,断断续续病到现在。周全说今日已无大碍,可不见你,每日都跟朕闹。” 见子颜将晟闲搂在怀中,他又叮嘱:“到床上去,地上凉。” 子颜依言抱着孩子坐到床沿,晟闲死死攥着师父的衣袖,仿佛稍一松手,人就会再次消失。 暇悟想问他为何瘦成这样,话到嘴边却成了:“可吃了晚膳,朕叫人准备宵夜。” 子颜摇摇头“不用麻烦”,低头替晟闲擦泪,晟闲抽噎着说:“师父,你再不回来,我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是师父不好。” 子颜声音发哑,抬眼时恰好撞上暇悟的目光,忙又低下头。那一眼里的红血丝,像针似的扎进暇悟心里。等晟闲平静下来不再说话,暇悟就问他,攻打东西四城可有什么危险。子颜说,东面二城恐怕是有些事情。 “你大师兄提过那边的奇境,这些奇事等你回来再细说。那处若没十足把握,先与神君商议,莫要再独自涉险。你看这孩子病成这样,你若再出事,他如何受得住?” “陛下放心,臣不会再拿性命玩笑。” 子颜仍不敢直视他,接到信后犹豫再三才赶来,原想只陪徒儿,未料晟闲竟已搬入寝殿。 暇悟话锋一转:“还有一事需与你商议。安王与李贵妃近日蠢蠢欲动,想趁你不在,逼朕在寿诞前立太子。你是国中神守,册立大典需经你主持,这般大事,朕不能不告知你。” 子颜低头看了看怀中的晟闲,答案不言而喻。可二人都清楚,此刻立储,无异于将这孩子推入险境。“陛下正当壮年,安王他们居心叵测。” 他沉声道,“奄城发现雷尚峰踪迹,他在泾阳投奔的正是安王。此事臣明日便上奏,或能暂缓立储之事。” “甚好。” 暇悟望着他,忽然道,“子颜,朕总在想,若你是朕的儿子就好了…” 子颜猛地抬头,撞进他眼底的复杂情绪,又慌忙垂下:“那陛下为何让晟闲做臣的徒弟?” 端木暇悟一怔,眼中闪过迷茫。他早已忘了最初的用意。他刚要起身,衣襟却又被晟闲攥住,只得与子颜一同坐在床沿。目光落在子颜脸上,虽清瘦了许多,眉宇间却不见半分憔悴,反倒比记忆中更添了几分清逸。 端木暇悟心中不由称奇,这孩子仿佛自带一种奇异的特质,无论经历何等波折,再出现时总保有那份绝尘之貌,甚至比先前更显夺目。他曾暗自揣测,子颜莫非并非凡人?否则怎会这般,纵是风霜侵体,也难掩那份与生俱来的光华。 烛火映在子颜侧脸,勾勒出精致的下颌线,连微垂的眼睫都像沾了碎光。 “你这容貌,倒像是被神宫法术护着一般。” 子颜闻言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低下头去,耳尖却悄悄泛红:“陛下说笑了。” 晟闲渐渐在子颜怀里睡熟,子颜小心翼翼将他放平躺好,刚要起身,手腕又被暇悟攥住。 “留下吧。” 帝王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今晚,朕守着你们。” 暇悟拍拍子颜手背,示意自己去洗漱,让他留在床上照看晟闲。子颜待他走后,刚起了回去的念头,身侧晟闲一个翻身,又牢牢抱住了他。 他只得在床上等,不多时见暇悟回来,对方望见他抱着晟闲的模样,嘴角噙着笑意,抬手示意他不必起身,自己则躺到了对面的斜榻上。 子颜睁眼瞧了瞧榻上的陛下,又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徒儿,暗自叹气。上次他这般抱着晟闲睡,被陛下连夜派人把孩子抱回皇宫,还落了顿斥责,想来陛下早不记得这桩旧事了。他偷偷抬眼,却撞进暇悟未闭的眸子里,那目光温温的,像浸在水里的月光。子颜脸颊发烫,忙低下头,强迫自己闭眼,耳尖却支棱着,听着对面榻上传来的均匀呼吸声。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他估摸着父子俩该睡熟了,轻轻挪开晟闲的手,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走到斜榻前,借着窗缝透进的月光打量暇悟。心头忽然涌上一阵酸楚:自己这般牵念,可在陛下眼中,大约也只是个需要照拂的家人吧。他伸出手,指尖在离暇悟脸颊寸许处停住,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见你了。” 第47章 可谓无私乎 四月二十七,距攻克奄城已过十日。墨宪与耀锐早已率军围困秋城,子颜则与遥宁子带着赵立魏指派的副将,抵达封城城下。 昨日扎营时便听闻,城内以闻一教尊袁騖为首的法师布下奇境,整座城池彻底封闭,不仅无法强攻,连法术都穿不透城墙。封城原是虔教发源地,元尊胡铭音掌权后才改称闻一教,雷象王胡定音继位后,教众仍在此盘踞多年,想来这奇境定有 “易守难攻” 的玄妙。 子颜召遥宁子与副将们入帐商议。遥宁子认为,奇境虽险必有弱点,需先探查周遭方能定策。“袁騖躲在此地,必是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子颜转向赵立魏的部下,“三师兄与诸位去周边查探,三日后回报进攻方位。有我二人在此,定要比西面延东侯更快破城!” 众人领命退下,帐中只剩师兄弟二人。 “休想趁我出营,溜去同城。” 遥宁子盯着他,一眼看穿其心思,“你从小的伎俩,我还不清楚?少来花言巧语。” “师兄多虑了。” 子颜笑道,“袁騖困守城中,连消息都传不出。你前日说镇山老祖或许也在城内,他们死守此处,必是怕我们发现什么。” 他话锋一转,“不过同城更可疑,炙天神宫的册子只提封城是‘封境’,对同城却只字未提。我去那边看看,半日便回。” 见遥宁子不为所动,子颜又道:“你在象城探得,封城可能关押着万象王的嗣子 ,胡铭音与胡定音的异母兄长。此人当年靠换血存活,正是元尊兄弟存在的根源,胡定音留他性命,不知为何。袁騖布此奇境,说不定是为了掩盖这桩秘辛。可这消息来得太容易,难保不是圈套。” 他放缓语气:“我回去看过晟闲了。泾阳正闹着立嗣,没有我护着,他在宫中如何自处?还有齐悯,我答应过照顾他,奄城西面山谷虽能安置流国遗民,可他总不能一辈子跟着言明硻。我如今有太多要护的人,怎会鲁莽行事?” 遥宁子依旧摇头:“此事须禀明师父,他点头才算数。” “三日后若还无头绪,” 他轻声道,“便是师父来了,怕也会让我去同城查探。” 遥宁子终是没再反驳。不过和在炙天神宫的玄武神君联络上,神君让他由得子颜自己决定如何行事,他没有办法,只能同意,千叮万嘱要子颜带好那些神宫的宝物。 子颜将玄武神力注入了一柄金玉叉交给师兄,前段日子他已经让遥宁子和耀锐研习了如何使用神力,这边袁騖在,他也是担心师兄的安危。 送走了遥宁子,子颜要准备出发。同城的事情其实他隐瞒了不少,未告知师兄。 炙天神宫的册子中有关这两个小城奇境的记载很是简单,这封城是因为奇境族用封闭之力能将方圆三里之地封闭起来,就是神力也未必能够穿透;可这同城就非常奇怪,别说这城池建的和封城一样,对那边的奇境描述只有两个字“同之”。 玄武神君曾到这范启国打探闻一教之事,他就是从这边虔教发源之处开始,这边虔教诞生也非是这里的人特别崇拜武神,而是这后面是炙天神宫的秘密。子颜到现在才算晓得,这炙天大神并不信任后世神君,“神君”只是让他的神识轮转在世,而他的后代子嗣却是真正统治着这戍擎国。当时玄武神君就猜测炙天大神虽让神识轮转于世,却留了一股势力传承武神神力,函玉宫的秘密已印证此点。而封城作为虔教发源地,根本不是后世神宫记载的 “寻常奇境”,反倒像是那股隐秘势力的根基。 既然封城进不去,子颜就要去同城那边看下。这封境的来历不简单,不是炙天神宫册子中所描述。子颜记得在流云君书房见过奇境族记载,因而前几日特意又回到那里,取了那书出来。 “袁騖守封城,不过是吸引注意力。” 他想到。锦煦帝命大军攻打东西四城虽是误打误撞,却恰好撞进闻一教的圈套,遥宁子探得的 “封城秘辛”,怕是刻意放出的诱饵。几日前派去同城的弟子回报,那里的闻一教法师仅二十余人,守军寥寥,这般松懈反倒透着诡异。 子颜翻到过奇境族记载中 “同境者,镜像也” 的字样,忽然明了,所谓 “同之”,或许是指同城与封城互为镜像。封城越是固若金汤,越说明同城藏着真正的要害。袁騖布下封境,既阻了祗项军,也断了城内消息,看似困守,实则是为掩护同城的动作。 “欲盖弥彰。” 他将记载折好藏入袖中,而同城就像一张悄然张开的网,正等着猎物自投,却不知,入网的究竟是谁。 铜镜中的人已过了五旬,还好这袁騖说话行事尚能模仿,子颜又抬头望望桌上给陛下递信的宝匣,耀锐回来还要许久,或许那时“他”才会见到此信。 齐垣庄的话仍在耳畔回响:逝去的永远追不回来了。可要他这辈子为了其他人而活,也就只有这次了! 镇山老祖连穆望着面前的 “袁騖”,问道:“我不是让教尊封死封城,引玄武神守入局?听闻祗项军已围城,玄武神宫的人正四处探路,你到我这同城来,是不放心?” “老祖不知覃子颜的性子。” 子颜模仿着袁騖惯有的冷硬语气,垂眸道,“此人怎会轻易入套?他定然会猜到两城的秘密在同城。封城虽设了神力屏障,只许有神力者进出,可他何等精明,怎会看不出是圈套?我怕他潜来此处,特来守着。” 连穆听完,挥挥手让弟子带 “袁騖” 下去歇息。子颜跟着弟子穿过同城炙天神庙的回廊,心中已将局势理清,方才用神法探问过,同城闻一教法师不过二十余人,皆是低阶,可疑之处全在大殿后庭,那里关着人,而连穆死守的大殿,恐怕藏着更深的秘密。 这镇山老祖不过血离族人,仙术未必到二等,竟敢如此托大,想来倚仗的不是自身实力,而是这同城的根基。这里闻一教的法师多是当年宫中流出的内官,皆是连穆的徒子徒孙,难怪对 “袁騖” 这般生疏,送他到院门口都不敢擅入。 玄武神君曾查过,同城原名 “铜城”,因盛产铜矿、擅范铸得名,范启国的国号便源于此。可真正的秘密藏在更深层:神君在此发现奇境族痕迹,探查神庙时才惊觉,范启国对炙天神庙的供奉早已阳奉阴违,各地神庙里供奉的,实则是武神石君玉,而这一切,可能始于炙天大神在世之时。 子颜知道,要揭开这一切,需先从后庭那被囚禁的人查起。而这,正是他来的目的。见送他入院的两人守在门口,他当即施法化作其中一人模样,瞬移至大殿后的庭院外。此处明显布有武神神力结界,此时他暂不敢贸然闯入,却听清了院内动静,镇山老祖连穆正在里面,似是与被囚之人对话。 院中传来的声音略显苍老,带着压抑的怒意,像是在与连穆争执。“大王子,好自为之吧,这些年我们都不容易。” 连穆的声音透着几分疲惫。 “不容易?” 那人猛地拔高音量,怒意几乎要冲破一切,“那你们倒是让我死啊!为什么连死都不肯成全我!” 晚膳时,连穆主动提起后庭之事:“教尊有所不知,这几日凝音闹得厉害。他这辈子总与法术之人打交道,竟有了些预见之力,许是察觉到祗项军正攻打此处,故意添乱呢。” 子颜放下筷子,避开面前的荤腥。他顺着话头道:“老祖也知,大王与元尊恨他入骨。这些年若不是您护着,他哪能活到现在?可我实在不解,此人既已无用,留着何益?” “当年我原以为大王会杀了他,” 连穆叹气,“谁知大王杀了其他兄长,偏留着凝音,要他生不如死。” “这么说,留着他仍是大王的意思?” 子颜故作疑惑,“如今祗项军都快打进来了,留着他岂不是隐患?” 连穆眼中闪过一丝阴翳,压低声音:“谁说不是呢?此事若让百姓知晓,范启国王室的脸面往哪搁?要不…趁这乱局,了断了他?” 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目光却紧紧盯着子颜,似在试探。 子颜心头一凛 。这老狐狸是想借刀杀人,当即推拒:“老祖说笑了。您这分明是考验我的忠心。此事与闻一教无关,还是您亲自与大王商议为好。” 连穆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恢复如常:“教尊多虑了,不过随口一提。” 门口突然闯进来一名弟子,慌张禀报城西范铸所发生骚乱。连穆看向 “袁騖”:“教尊怎么看?” 子颜心中一顿,面上却不动声色。 “莫非是玄武神守到了那里?” 他故作沉吟,“我原以为覃子颜对城中秘辛一无所知,看来是低估他了。” “哼,这城中之事,查探起来最是容易。” 连穆冷笑,“范铸所与城外铜矿里的人,都是当年万象王的贵戚权臣。大王继位后,将他们贬为奴族,圈禁在此。这神守放着神庙里的胡凝音不找,反倒去看这些人,真是本末倒置!” 子颜故作恍然:“这么说,在那边劳作的,竟是大王子的母家旧部?我早听说,大王最恨的便是当年的王后家族。” “正是。” 连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若不是王后家族把持朝政,先王也不至于荒淫无度。可惜胡凝音天生有疾,这才有了元尊和大王。” “说到底,还是老祖当年的‘恩典’啊。” 子颜语气平淡,却精准戳中要害,当年换血保胡凝音性命,连穆本就脱不了干系。 连穆脸色微变,强自辩解:“我对大王他们从未有负。只是大王当权后…唉,他除尽王后家族余孽倒也罢了,如今连无辜者都不放过,未免太过了。” “老祖这是同情他们?” 子颜追问,心中却暗自思忖:难道连这镇山老祖,也对胡定音的狠辣有所不满? 连穆未答,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子颜见状,起身告辞:“我去范铸所暗中查探一番,看是否真有玄武神守的踪迹。” 闻一教弟子引着子颜前往范铸所,路途尚远。子颜骑马随行,随口问起这边的情况。弟子答道,同城西面几乎全是铸范工坊,世间铜范多出于此,工艺千年未变;除了工坊,还有专门的交易市集,商人在此售完铜范,再运出范启国销往各地。 子颜心头猛地一沉,追问:“运送之人,莫非用的是祗项国商贩?” “教尊不是认识雷家家主吗?” 弟子浑然不觉,随口道,“这边虽换了商号名称,实则还是雷尚峰的产业。” 子颜暗叫不好,怕言多有失,当即悄用神力抹去对方此语的记忆。闻一教重用雷尚峰,果然不只是借玄武神宫的因由,更要利用他遍布各地的商路网络。 说话间已到西城,子颜抬头望见一座巨大牌坊,才知这里绝非寻常作坊。牌坊上 “规范于世” 四字为相王胡羲所书,应是立国时所立。进了坊间,先见一排商铺,弟子说每年各国商户都会来此采买、定制铜范。 子颜不想被人跟着,下马时便让带路的闻一教法师回去,只说自己一人探查即可。此时城外祗项军队尚未抵达,交易商铺与客栈依旧人流穿梭,袁騖的样貌本就不惹眼,他混进人群中,转瞬便没了踪迹。 走在坊间,铜锈与炭火的气息扑面而来。商铺里陈列的铜范琳琅满目,小至钱币模具,大至祭器铸模,皆做工精绝。子颜注意到,几家客栈的幌子上虽无雷家标记,伙计却在低声用祗项方言交谈,应该是雷尚峰的产业。 他装作采买商人,在一家最大的商铺前驻足。掌柜见他气度不凡,忙上前招呼:“客官要哪种范?我们这儿有鼎辰国的方孔钱范,还有祗项的祭祀礼器范,都是新铸的。” 子颜指尖划过一枚刻着云纹的范模,漫不经心道:“听说你们能定制特殊的范?比如刻着神纹的?” 掌柜眼神微变,赔笑道:“客官说笑了,我们只做寻常器物。” 转身便要招呼其他客人。各国器物制式虽异,神宫所用唯经神守亲允的作坊,方能承制买卖。譬如玄武神宫的器物采办,向来由下属渠金坊专司其事。 当年鸣皓虽将部分神宫庶务交予雷家打理,可神器铸造关乎神力传承,历来只许神宫嫡系经手。单是这私自染指神物买卖的罪过,便足够雷家满门抄斩。 子颜压下翻涌的思绪,转身出了商铺,尚未走到工坊区,忽被几个商贩模样的人拦住去路。为首者脸上堆着刻意的热络,压低声音道:“这位客官看着面生,莫不是想寻些‘特殊’的铜范?我们铺里正好有几件稀罕物,客官随我们来看看?” 第48章 身为眼中人 子颜假扮的袁騖跟着几个范启国商贩,拐进后巷一处僻静小院。正屋灯火通明,为首者侧身引道:“客官请看,这些都是我们做过的范样,可有合心意的?” 子颜望向屋中长几,只见大小铜范摆满桌面,从各国官印、铜钱连铸模,到四国神宫的神纹器物范,皆是需凭官府凭证在同城衙门登记才能购得的物件。他心中暗惊:不过随口一问,竟撞破了同城这等隐秘勾当。 “老夫来自林国,原不做这营生。” 子颜刻意压低声音,模仿着外乡商人的谨慎,“只是我们大掌柜说如今局势难料,让先备些货。不知…可有腾翼国的铜钱范铸?” 为首者闻言赞许点头:“客官的掌柜有远见!如今秋壑换了腾家掌权,腾翼国的钱眼看要在全戍擎流通了。” 说罢唤来一位先生,介绍道,“腾翼国立国千年,铜钱制式几无变化,不过形状略改罢了。” 那先生补充:“腾国铜钱从无年号,便是将来秋壑称帝,也不敢改祖宗规矩。” 言罢转身入内库寻样本。 等候间隙,为首者又道,腾翼国铜钱所用铜矿,实则产自范启国。子颜细问才知,相王胡羲当年正是借着同城铜范工艺冠绝四国的优势,将国内铜矿尽数投入铜范与铜钱铸造。这门生意竟成了范启国千年财路,国君无需费心治理,便能坐享其成。 “相王定的规矩极严,他国采购需经官府许可。” 为首者压低声音,“可偷铸官范的事,早已有之。到了万象王那代,更是半公开了。” 他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示意自己是万象王王后的族人。 子颜心头一震,雷象王胡定音不是早已将王后家族赶尽杀绝了吗?他故作不屑:“掌柜莫不是看我面生好骗?平氏族人不都在矿中做奴,怎还能经营这生意?” 为首者冷笑:“客官有所不知。先王后那支只是平家外系,得罪了大王才遭清算。可这门生意的利益摆着,总有人要接手。” 子颜恍然,定是有人暗中保下了这营生。联想到坐镇同城的连穆,以及那些出身内官的闻一教法师,这事恐怕与 “任性流” 脱不了干系。见平掌柜面露不悦,子颜正想借故告辞去范铸所探查,那先生却又走了进来,执意要带他去后库房细看。 穿过一道暗门,竟是向下的楼梯。子颜见前有先生引路,后有平掌柜等人紧随,已知自己被 “看住”,但念及假扮的是袁騖,倒也不惧,只默默跟上。抵达地下库房时,他不禁暗惊,库房之大远超地上院落,被隔成数十间带锁小屋,每间门上都标着国别与器物类别。 标着 “腾翼国” 的屋子藏在 “钱铸” 区深处,屋内长桌上摆满铜范,先生从中取出几件连范,说是如今腾翼国流通的制式。平掌柜指着铜范右下角一个极小的印记,问他是否认得。 子颜细看那印记似是官印刻痕,几件范铸上皆有,便故意沉吟道:“这范铸…莫非是官家之物?” “客官好眼光。” 平掌柜抚须笑道,“敢来此处交易的,自然看得出门道。这是当年官府范铸所流出的珍品。” 先生在旁补充:“腾翼国如今流通的铜钱,仍用这批连范所铸,算来已有二十年。铸出的钱,与他们官铸的毫无二致。” 子颜假意讨价还价,正周旋间,楼上突然冲下一人,慌张禀报:“当家的,后面闹起来了!府衙的人竟带着神庙法师围了咱们这儿!” 平掌柜见有外人在场,神色一凛,立刻让先生带子颜从边门逃走:“客官先避一避,回头再议交易!” 先生引着子颜穿过一条窄巷,解释道:“这门连着密道,原是给客官应急用的。”子颜跟着这名先生到了这坊间更深的地方,出去那地也是个院落,已经荒废很久,周围并无人声。子颜以为这人就要和自己分手,哪里知道此人突然转身,向子颜跪下:“邹文求教尊救我家人!” 子颜一惊,顿时明白刚才所有一切都是此人之圈套,可他又是谁? 邹文说,前几年随掌柜去象城干活时见过袁騖,故而今日 “教尊” 一进坊间,便被他的人盯上了。他特意让人告知平掌柜,来者想买作假铸范。这几日城外战事传言四起,平掌柜急于招揽顾客,生怕将来生意落入祗项之手,果然上了钩。 子颜故作好奇,追问这门生意的来历。邹文叹了口气,缓缓道来:“这姓平的原是同城制假的头面人物,发家后去象城捐了官,上代还有女儿嫁入王室,巧的是,那平氏女婿正是后来的万象王胡绵。” 万象王荒淫无度,不学无术,正妻平氏却对他百般纵容。王宫的奢靡开销,几乎全靠平氏在同城的暗线买卖支撑。范启国官府的正当收益尽数流入平氏腰包,朝堂上也多是其党羽,荒唐到他国商贩来采买时,官府竟直接引荐去平家买私货,直到雷象王胡定音继位才有所收敛。 “胡定音一登基,先逼先王后平氏殉葬,再借任性流与闻一教的势力夺回朝堂。” 邹文声音发紧,“这造假生意确实让他杀了不少人。家父原是官府制范大师,就因与平氏有旧,被划作奴籍,全家判在范铸所为奴。” 可没过几年,胡定音发现王室入不敷出,加之他与胡铭音想以武神名义夺取秋壑,穷兵黩武急需用钱,竟又拾起了这门旧生意。如今的平掌柜与先王后并无血缘,但其家族世代经营各国假铸范生意,胡定音便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地里却抽走八成收益。 “平掌柜与家父曾合作过,家父去世后,他从范铸所把我要了出来,让我鉴别管理这些货。” 邹文苦笑,“今日给您看的那些,其实不全是假的。多是万象王时期,给各国官府、神宫铸范时,偷偷留下的真货。” 子颜听到此处,心中冷笑:相王后嗣堕落至此,难怪祗项与戍擎要来灭它,也算咎由自取。子颜面上不动声色,只依着袁騖的口吻追问:“既然祗项军将至,你等不日便可解脱,为何还要找我救家人?” “教尊不知这门生意的分量啊!” 邹文急道,“祗项人就算放了我家人,这生意要么被毁,要么落入他们手中。四国流通的铜钱多是各国官铸,唯有富人用银。平家当年就攥着四国铜钱范,到雷象王时,这些范铸落到平掌柜手里,偷偷卖给各国不法商贩。一旦祗项人接手,我们这些知情人还有活路?” 子颜心头一沉,私铸铜钱足以动摇国本,胡定音敢冒此险,究竟图谋什么? “此事尚未暴露,可我手里握着几国买过连范的商人名单,” 邹文声音发颤,“要是被祗项皇帝知道,定会把我们灭口!” “你握这要命的东西,想做什么?” 子颜刻意压低声音,模仿袁騖的阴鸷。 “小人不敢妄动!” 邹文连忙摆手,“可周围都是家人被圈在范铸所当奴的,大家凑在一起,才推我做主。不拿这事换他们性命,谁会管我们死活?” 子颜暗忖有理,百姓如蝼蚁,不攥住要害,何来谈判的筹码?他仍以袁騖的口吻道:“你可知我教中元尊与大王的关系?祗项军已围封城,你盼着生变,却来找我解救,未免找错人了。” “小人知道同城守军不多,却不明白为何要放弃我们,或许教尊另有计划。” 邹文直视着他,“可教尊毕竟不是范启国人,不懂这铸范的门道。如今四国私下买过假钱范的人名、各国真铜范都在我手里,只求教尊救我们几家人离开范启国。” “方才去平家的府衙之人,也是你安排的?” “是。” 邹文坦言,“他们本就狼狈为奸,若不是我们叫范铸所的人闹事,未必会牵连到捉拿平家。” 子颜心中疑窦丛生。邹文先前说见他进坊市才盯上,此刻又说晚膳时的骚乱也是他策划,前后矛盾。莫非他与神庙的任性流还有勾结?转念一想,答案昭然若揭:这人不过是想为这门生意另寻靠山。 他忽然想起学苑时夫子们关于户部的论辩:铜钱的铸造时机、数量皆有定数,假钱混入足以动摇国本。当年锦煦帝初登基时,正是延东君墨麒主导整顿币制,其经营之才堪称天才。由此更知邹文所言非虚。铜钱真假难辨,直接关乎一国命脉。 “邹先生,” 子颜放缓语气,“这些东西在你手中,何不投效祗项?以那边陛下的才略,必知这能助他祸乱他国、一统天下。” 邹文苦笑:“教尊有所不知,平家和闻一教一样,用的祗项人是雷尚峰。他如今被泾阳通缉,与玄武神宫势不两立,给我们运货的就是他的商号,很多事他都知晓!” 子颜恍然大悟,雷尚峰不仅染指神宫生意,更借商路为闻一教与平家输送假钱范,这张网远比想象中更密。邹文不敢投祗项,故而才找上 “袁騖” 这棵看似可靠的大树。 子颜跟着邹文走出小院,绕了几个街坊,眼前忽然铺开一片黑压压的草屋。这些屋子挤挤挨挨,一直绵延到远处若隐若现的城墙下,仿佛一条匍匐在黑暗中的巨蟒,正朝着城外的方向延伸。草屋虽破烂不堪,每间却都透着昏黄的灯火,成片的光晕里,隐约能看见屋晃动的人影与升腾的烟气。不消说,定是冶炼铜范的作坊。 还未走近,便听见那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喊与低嚎,混杂着铜锤砸击金属的闷响,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扎进人的耳膜。子颜心头一沉:这便是范铸所,那个被邹文称为 “人间地狱” 的地方。 守在入口的是一队重甲武装的范启国士兵,铠甲上还沾着未擦净的铜锈。他们虽不认得袁騖的样貌,却被 “教尊” 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气场震慑,见他走近,齐刷刷跪了下去,为首者垂首道:“恭迎教尊!请随属下进去查看。” 子颜“嗯” 了一声,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模仿着袁騖的倨傲:“前面带路。” 走进草屋区,扑面而来的是灼热的气浪,一间间低矮的土屋里,奴籍的工匠们赤着上身,在炭火旁挥汗如雨,镣铐的铁链拖地声与监工的斥骂声交织在一起。有个孩子不过十岁光景,正被监工用鞭子抽打着搬运铜料,哭声撕心裂肺,却没人敢抬头多看一眼。 邹文在旁低声道:“这些都是当年平氏余党和反抗大王的旧臣家眷,男丁铸范,女眷舂矿,稍有差池便是打骂。” 他指向最深处一间屋子,“我母亲和弟妹就在那里。” 子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间屋的窗户破了个洞,能看见里面几个妇人正佝偻着背,用石臼捣碎矿石,脸上满是煤灰与泪痕。忽然,一个妇人抬起头,目光与子颜撞在一起,瞬间露出惊恐的神色,慌忙低下头去。那眼神里的恐惧,不似对监工的畏缩,倒像是认出了什么,却又不敢声张。 子颜心中一动,刚要细想,便见一名监工快步走来,对着士兵呵斥:“教尊在此,还不把这些哭嚎的拖出去!污了教尊的耳!” 说罢竟真要去拖拽那个哭泣的孩子。 “住手。” 子颜开口,声音不大,却让监工的动作顿住了。他缓步走到孩子面前,这才看清孩子的手被铜水烫出了水泡,血肉模糊。“范启国的铜范,就是用这些孩子的血浇铸的?” 监工脸色发白,嗫嚅道:“教尊息怒,这…这是大王定下的规矩,奴籍之人,本就该…” 子颜站在范铸所的火光中,胸口像被灼热的铜水烫过一般发闷。来此之前,他心底那股绝望的死念又曾翻涌,与陛下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让他觉得不如一死了之。可眼前的景象,还是狠狠砸碎了他的自怨自艾。 他想起在泾阳南城见过的鼎辰国贱民,那时遥宁子冷声道:“你总困在自己的痛苦里,却对肩上的职责视而不见。” 当时他只觉师兄苛责,此刻才懂那话的分量。 四国大地,何处没有这样的苦难?眼前这些人或许是平氏余孽,祖上曾在范启国朝堂翻云覆雨,可那些赤着脚、被烫伤的孩子呢?三十年了,他们生下来就在镣铐里,从未见过草屋之外的太阳。他们何辜? 一个瘦骨嶙峋的小童抱着铜范模具,在炭火边打盹,睫毛上还沾着铜屑,梦里似是被惊醒,小手猛地攥紧模具,指缝间渗出血来。子颜喉头发紧,他曾以为自己的遭遇已是世间至苦,却不知有人从生到死,连 “苟活” 都是奢望。 “教尊?” 邹文见他驻足不前,轻声唤道。 子颜回过神,指尖在袖中掐出一道血痕。疼痛让他清醒。他不是来寻死的,至少不能在这些孩子还困在地狱里时死去。 子颜望着远处城墙的方向,那里的夜色浓得化不开。他忽然明白,所谓 “必死的念头”,不过是他用来躲避怯懦的借口。 第49章 平生苟为重 范铸所首领由淼身着高阶官服,听闻 “教尊”亲至,匆匆从关押闹事者的牢狱赶来。他躬身禀报:“象城刚传消息,命我们尽快收尾,分批将人与物撤往都城。紧要物件的清单已到,这几日正清点人数,只带青壮劳力,妇孺孩童就地处置。” 消息传开后,做活的奴隶怎肯舍弃亲人?故而午后借机闹事。子颜瞥向身边扮作法师的邹文,见他眼神示意由淼所言非虚,心中却暗生疑窦:邹文怎知自己会从神庙赶来? 他问起第一批人何时运走,妇孺何时处置。由淼反倒笑道:“教尊难道要对这些人去施法?若能派上用场,倒省得他们亲人见了,不肯随我们去象城。” 这话正中下怀。子颜顺水推舟:“法师人手不足,正好用神法将他们化为‘人盾’,守在城门处。” 他示意邹文跟着由淼的下属去清点人数,这恰是邹文所愿。邹文领命时,子颜特意嘱咐:“人越多越好。” 邹文会意:“教尊放心,定不辱命。” 由淼又道,运往象城的物件包括立国以来各国神宫的重要范铸,以及现行官印、铜钱范铸,因沉重难运,望闻一教派法师协助。“教尊” 故作追问:“此事大王与元尊可有特令?这些奴籍之人多是象城朝堂上大王忌恨者吧。” 由淼压低声音:“大王特意交代,近年各国官印与铜钱范优先运送。至于人…说是带青壮,却独独排除几个家族,留下的要即刻处置,绝不能落入祗项之手。” 子颜心头一凛,那些必是雷象王最恨的王后家族,或许还有胡氏王族余脉。“这些人知晓什么秘密?” “这…大约关乎大王出身,是象城禁忌。” 由淼神秘一笑,“教尊从老祖那边来,怎会不知?” 子颜装懂点头:“要处置的有多少人?都是万象王时期的旧人?” “哪还有旧人?早被折磨死了。” 由淼叹道,“如今多是他们的子嗣,在此处出生,与当年无涉。即便如此,要处置的也有四十余人,加上留在此处的妇孺,共四百多。我忙着搬运物件,哪有空杀人?” “杀人” 二字从他口中轻描淡写吐出,子颜只觉气血翻涌,却强压下杀意,此刻还不能暴露。他定了定神:“那他们是否已关押?” “与方才闹事者关在一处。” 子颜想让邹文趁机将人都带走,却怕由淼生疑。他盯着由淼的眼睛:“由大人,不如让他们都跟着我的人走。”由淼一怔,随即躬身应诺,派人前去吩咐。子颜暗自松了口气。这里的人不懂法术,正好让邹文借机一起救走。 子颜跟着由淼查看待运的范铸,听他逐一报上名目。正听着,邹文快步进来,躬身道:“牢里的人与第一批‘人盾’已在院中集合,随时可出发。” 子颜看向邹文,见他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便知他已将自家亲人混入其中。想到邹文在外面做着如此大的生意,总是有办法将他想要的人挑拣出来,至于怎么带出这所在,凭着他这个“教尊”就是。 由淼派了一队士兵随行 “押解”,刚出作坊区,子颜便悄然施了咒语。士兵们脚步一顿,眼神顿时变得呆滞,如同提线木偶般跟在后面。邹文这才从人群中走出,对着子颜深深一揖,身后百余人齐齐跪下,老少皆有,其中几个妇人怀里还抱着襁褓中的婴孩。 “多谢教尊搭救,家眷已尽数在此。” 邹文声音发颤,“西门有我的人接应,城里就有铜矿,那里藏着出路。我承诺给教尊的铜范也在那边,请随我来。” 邹文早已与 “教尊” 约定:只要能救出家眷离开范铸所与同城,他便带着那些精通假范铸造的伙计归顺,将这门关乎各国民生的买卖全盘交出,往后誓死效忠 “袁騖”。 子颜听闻此言,心头怎能不动。假铜钱足以动摇各国根本,若是将四国铸钱之事攥在暇悟手中,陛下定然欣喜。过去陛下将此事交予墨麒,可墨麒仅辖祗项一国;若能将范启国的私铸网络收归己用,等于握住了搅动四国风云的钥匙。他当即应允邹文,却未曾料到,范铸所内奴籍之人的困苦,竟比想象中惨烈百倍。 亲眼见到那些在火炭与镣铐间挣扎的孩童,子颜才猛然醒悟:自己来此,本就该是为了将他们拉出牢笼。 离开范铸所时,他特意叮嘱由淼:“后续几批人选尽快定好,待我派闻一教法师前来交接。” 范铸所本就没有真法师,过几日只需派人冒充,便能将剩余之人接走。他暗忖:只要能破了同城奇境、战胜袁騖,何愁救不出这些人? 子颜随众人行至西门,眼前景象却让他再度一惊。不同于寻常城池的城门格局,此处竟被平房密密匝匝围裹,几乎看不出城墙的轮廓。邹文见他驻足踌躇,忙解释道:“教尊有所不知,这边出城便是铜矿,早年为方便运送铜料到作坊,采矿的苦力都住在城楼之下。久而久之,草屋连成片,连墙外的矿区都与城内缠在一处,这城墙早千疮百孔了。” 跟着人群钻入巷道,果然如进迷宫。窄路在草屋间蜿蜒,岔口多得让人眼花缭乱,望不见尽头。“守城的军士呢?” 子颜问邹文的亲信,“城墙上怎不见守卫?” “外面是死路啊。” 亲信笑道,“出了西门就是铜矿山,不是熟门熟路的,根本找不到出矿区的密道。谁会从这面打进来?自然不用守。” 子颜恍然。他曾研究过两城舆图,同城西城在图上始终是片空白,原是因地形特殊,城墙早已名存实亡。 邹文催促着妇孺加快脚步,在迷宫般的巷道里七拐八绕,最终进了一处破烂院子。他示意那队被法术控制的士兵留在院中,待众人都进了屋,便叫人闩上了院门。那些士兵如木桩般立在院中,浑然不觉已被遗弃。 子颜跟着邹文钻进院中那间矮小的土屋,才发现内里别有洞天,进口虽窄,往里走却愈发幽深。绕过几处曲折的屋内通道,眼前赫然出现一条黑漆漆的隧道,潮湿的空气里飘着铜矿特有的腥气。 “这便是出城的密道。” 邹文点燃火把,火苗在隧道里摇曳出长长的影子,“直通矿区深处,从那里绕出去,就能避开所有关卡。” 子颜望着隧道深处的黑暗,忽然明白为何连穆对西城毫无防备。寻常人闯进来,只会在迷宫般的草屋中迷失。 “走吧。” 邹文举着火把先行,“过了这隧道,还需要过前面的矿山密道,才能离开同城。” 隧道越走越深,潮湿的岩壁渗着水珠,滴答声在幽暗里反复回响,像在数着走向未知的脚步。邹文说已入城西矿脉深处,可子颜望着前方不见底的黑暗,心头那股不祥之感愈发浓重。 “安置的人…” 子颜又问,声音在隧道里撞出回音。 邹文头也不回:“家眷去戍擎隐居,外人听凭教尊吩咐。” 他顿了顿,补充道,“平家那几个伙计会和我留下稳住生意,名册稍后便奉上。” 话虽如此,可越往前,空气里的硫磺味越重,隐约竟有灼热感扑面而来。子颜刚要追问,邹文忽然加快脚步:“到了!” 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处天然而成的山穴。洞穴不算规整,显然是开矿时凿出的,遍地堆着生锈的镐头、废弃的矿车,角落里还立着几座黑黢黢的炉子,竟是冶炼所用。最让子颜心惊的是,炉子底下,竟有未熄的炭火,红莹莹的光舔着炉壁,映得周围矿石泛着诡异的金属色。 “这是什么?你说这边是你亡父设计督造来铸造铜钱的,” 子颜按住袖中金玉叉,“早已荒废二十年了?” 邹文脸色微变,凑近炉子摸了摸炉壁:“怪哉,昨日来看还冷透了的。” 他挥挥手让手下查看,“除了炉火重燃,没别的异样。快走,穿过这洞就是西山近路。” 众人刚要绕过炉子,忽听洞穴深处传来 “轰隆” 一声闷响,紧接着,前后山道同时亮起火把,密密麻麻的光点瞬间连成圈,将整个山洞围得水泄不通。范启国军士举着长矛,铠甲在火光中泛着冷光,而为首的,正是子颜在炙天神庙见过的任性流法师,仙师二等的修为。 子颜心头一沉,果然是圈套!他竟只顾着提防邹文,全然没察觉身后早被缀上了尾巴。可是这个圈套是对着袁騖的还是他本人? 为首的法师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老祖早料定教尊是为同城秘事而来,果然与邹家勾连甚密。” 子颜瞬间看破棋局—分明是连穆的试探。想必老狐狸早就摸清平家背后邹文等人的底细,故意放出屠戮家眷的消息,逼他们仓促变节。 他面上不动声色,反倒露出几分倨傲:“我是谁?就凭你们几个,也想拿我?” “教尊有神力在身,自然不惧。” 法师目光扫向一旁的火炉,语气阴狠,“可若是伤了这些百姓,邹先生还会将生意交予您吗?大不了玉石俱焚,教尊此番救人,反倒成了徒劳。” 邹文不明就里,急道:“教尊神通广大,难道还拿不下这群人?” 子颜按住他的肩,指尖已探得炉中异状。那绝非寻常火焰,而是火离族遗留的 “三冥真火”。此火遇神力则燃,触之即化为灰烬,寻常人根本无从逃脱。更何况他本非袁騖,不能用神力攻击,仅凭仙师一等的修为,未必能胜对方;要是动用神力,真火蔓延之下,这些老弱妇孺怕是一个也活不成。 “连穆耗到此刻,绝不止想探我的底细。” 子颜直视法师,“说吧,他想要什么?” 法师嘿嘿一笑:“老祖也是新近才知,邹先生瞒着掌柜暗里做了不少勾当。如今同城遭两国夹击,他手里的营生可是要紧筹码。不如教尊劝劝他,归顺我任性流?放心,我等皆是宫中内官,他的家眷跟着我们,断不会受委屈。” 邹文闻言大惊,家眷刚出火坑,怎肯再入虎穴?他急得拽着子颜:“教尊快动手!他们要拿我家人当人质,与在范铸所有何分别?更何况要听命于这些阉人!您有神力,难道带不走我们?” 子颜摇头:“炉中是三冥真火,我一动神力,谁也逃不出去。” 他瞥向那群缩在角落的妇孺,“我最多只能保你们几个走,救不了所有人。” 这话本是劝他权衡,岂料邹文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便带我们几个走!铸钱的铜范藏在山那边,我将物件献上,再把几国商贩的名单与渠道全盘托出。这些商贩只认熟人,带了我出去,这门生意便尽在教尊掌握。” 子颜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人竟能为自保舍弃亲人? 邹文反倒劝起他来:“我们走后,他们最多杀我几个家人立威,剩下的还能做人质。教尊与老祖翻脸后,迟早能设法营救。毕竟我们要保住的,是四国仅有的命脉营生!” 话音未落,火炉中的真火 “腾” 地蹿起半尺,映得邹文的脸一半明一半暗,竟透着几分狰狞。 他生来便是天选之人,可他从前总觉这一切沉重得喘不过气,遇事便想躲,从无争强好胜的斗志。直到到了泾阳,听到了在他之前陛下有个延东君墨麒。那人如何在戍南军中立下赫赫战功,如何以经营之才盘活祗项经济,如何让百姓提起 “延东君” 便交口称赞。 他便不服,甚至生出几分隐秘的抵触。可西行这一路,他才在层层迷雾中看清墨麒那模糊身影的轮廓:积善好施不是空谈,救助百姓不是作秀,端木暇悟登基后,墨麒执掌铸钱之事,想来定是倾尽所能,为陛下稳固了江山。 此刻他攥着邹文抛出的诱饵—四国假铜钱的流通秘辛,若将此事查清,献给陛下,从此在暇悟眼中又或许是另一个人。这诱惑像火炉里的真火,灼烧着他的理智。 可目光移向角落,那群被铁链锁着的家眷正望着他。他们是雷象王贬为奴籍的罪臣后代,祖辈或许有罪,可他们生来便戴着镣铐,从未见过自由的模样。 他忽然想起墨麒。若是墨麒在此,会选那能献功之事,还是这百条人命? 子颜深吸一口气,三冥真火的热浪扑在脸上,竟让他生出几分清醒的灼热:“我要是选了让你们玉石俱焚,那又如何?” 第50章 仍想待善终 为首法师闻言倒吸一口冷气,子颜扮作的 “袁騖” 却忽然笑了,语气里带着几分阴恻:“那样倒好,反正伤不到我,不过是今日午后白忙一场罢了。” 他用袁騖惯有的狠戾眼神剜向邹文:“没想到邹先生竟是这般狠绝之人,倒与任性流的法师们相得益彰。不如这样,你们几个便安心跟着他们去吧。” 转头对为首法师道:“邹文和他的帮手,我便交予你处置。只是范铸所这些人,既已听闻邹文要舍弃他们,自然不会再跟他走。这些老弱妇孺于你们无用,不如由我带离此地。” 法师怔在原地,半晌才缓过神:“便依教尊之意。” 说罢挥手示意邹文与几个帮手跟上,又厉声吩咐他交代与外面接应之人的接头方式。 子颜怕生变故,补充道:“我先护送这些人离开,待他们安全了,自会去见老祖。” “教尊请便。” 法师押着如丧家之犬的邹文离去,随行军士也尽数撤走。 洞穴中只剩范铸所被解救的众人,他们齐刷刷向子颜跪下,叩首谢恩。子颜瞥见邹文的家人缩在人群里,神色局促不安,便朗声道:“今日能脱苦海,不过是机缘巧合。人心叵测,到了外面,莫要再计较彼此出身、恩怨,好好活下去便是。” 众人齐声应诺,再次叩谢 “教尊” 教诲,眉宇间终于褪去了囚笼中的麻木,透出几分对生路的希冀。子颜望着他们,悄悄松了口气 。 “袁先生不愧是炙天神君亲自调教出的人物。” 连穆望着眼前袁騖,眸光微沉,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神君在世以救度世人为己任,怎奈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没能放下执念。” 子颜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故意带着愠怒拂袖:“老祖说笑了。倒是你们任性流,行事未免太过狠绝。那些奴籍之人即便落入祗项手中,也绝不可能知晓你们的机密,何必将他们赶尽杀绝?” 刚才子颜带着众人从山中密道离开,遇上了邹文派在那边接应的人。他怕这些人再被人控制,早就通知玄武神宫弟子赶过来接走了他们。 他此番正是借着安置众人的由头,主动回到镇山老祖面前兴师问罪,既要掩饰身份,也要试探对方深浅:“我今日进城,老祖既未主动引我去见胡凝音,反倒任由邹文之事闹大,莫不是故意要在这关键时刻,离间我闻一教与任性流?要知道,当年闻一教立教时便说清了,你们宫中那支本就隶属于我教!” 连穆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刺骨的寒意:“教尊怕是忘了,三十年前封城那一战,您可是‘战死’在元尊手中的。这同城的每一寸土地,于您而言,难道不是禁忌之地?您今日主动踏足此处,可不像是袁騖的作风啊。” 果然露馅了!子颜对袁騖三十年前的往事一无所知,更不知其中竟牵扯着同城奇境的隐秘:“老祖这话是什么意思?” “‘袁騖’。” 连穆的声音陡然转厉,一字一顿,“若是真正的你,绝不会踏入这里半步。” 府内的空气骤然凝固。子颜知道再瞒不下去,周身冰蓝色的神光骤然炸开,将整个洞府照得如同白昼。光影流转间,那长须飘拂的中年男子身形急剧变化,转瞬化作一名身着纯白十二章纹长袍的少年,乌木簪束着青丝。“参见玄武神守!” 连穆对着子颜直挺挺跪了下去,叩首如仪。 “神守既已驾临,便随我去见见我们这位大王子吧。” 连穆引着子颜走向神庙后方那座被神力封锁的庭院,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他望了眼渐亮的天色,轻声道:“凝音终年无眠,此刻进去,他定然醒着。” 子颜长叹:“想来当年是老祖救了他。如今这般光景,倒像他们幼时,那时你要护雷象王与元尊性命,如今是要保胡凝音周全吧。” “我已年过八旬,凝音也六十五了,哪还在乎这把老命?” 连穆声音发涩,“可有些事开了头,总得有个了结。他们三个幼年都在我身边,虽说给他们换血是邪术,初衷却是好的…”子颜一声冷哼,眼底的厌恶毫不掩饰。 “神守恨的,是铭音兄弟后来的所作所为吧。” 连穆苦笑,“可在我眼里,他们还是总角垂髫的小儿。原以为他们留着凝音,是念及儿时兄弟情分,到头来…” “元尊与雷象王是什么心性,难道不是老祖教的?” 子颜反问,语气带着刺。 “我一介阉人,哪配谈教导?” 连穆垂眸,“大王继位后我才懂,他们兄弟俩,才真是万象王胡绵的种,与我这血境族人从来不是一路。” 子颜默然,胡定音与胡铭音,确实和传闻中荒淫的父亲没什么两样。正思忖着,庭院深处传来声音,只见胡凝音立在廊下,看上去比连穆还要苍老,鬓发皆白,唯有眼神清澈,面容倒无奸猾之气。 “连穆,玄武神守驾临,莫非同城已被祗项拿下?” 见连穆摇头,他忽然冷笑,“难不成也是来问那物件的下落?我只求一死,并不要那件东西!” 子颜叫神宫弟子带走平氏亲眷时,没忘问他们可知雷象王为什么还要留着胡凝音性命,如此才知炙天大神亲授给胡羲的“范”字玺印给胡凝音藏到了如今。 胡凝音去函玉宫君试那年回来就发了疯,王后平氏知道后宫将要出事,就私藏了传国玉玺。到了平氏被逼殉葬,胡定音也未找到这枚玉玺,直到王后手下的任性流法师投降倒戈,才晓得平氏将玉玺传给了胡凝音。 但这玉玺藏到胡凝音身上,给法师下了极咒之术,除非胡凝音真心实意愿意交给来人,否则以神法和法术逼供,此物就会从此消失不见。胡凝音就是被逼死,也无法破除“真心实意”这句。由此元尊就用神力将长兄护住,这人死不了,东西总有一天会被找到。 三十余年来,胡定音兄弟想了很多办法,也曾派人去骗取过,可寻找范印始终没有成功。子颜听了这事情奇异,可平氏族人并不知这范印究竟有什么要害。 连穆见胡凝音提及此事,便转向子颜,语气带着几分揭秘的郑重:“神守此番前来,除了追查袁騖的秘密,想必也为那玺印之事吧?您定是不解,定音他们已身负武神神力,为何还要为一枚封国玉玺如此紧张。这物件的底细,我倒能说与神守知晓。” 神之一道,需神骸、神力、神识三体合一。想当年神代衰亡,大神归墟,三体尽皆收归九天。唯独武神遭天灭时,神骸与神力遗落人间,未曾归位。 后来世间仅余四位大神,他们为阻神力、神识重返九天,竟以神骸归天为代价。自此,他们的神识转世为神君,神力则分赋神君与这代神守两位凡人。而炙天大神,原是武神之子。他寻得武神遗落的神骸与神力,却始终瞒着另外三位神明。他留给相王胡羲的那枚范印,根本不是寻常玺印。那是‘神心盒’,能助后人取回武神归于天庭的神识。 难道炙天大神早有野心?他要让后代集齐神骸、神力、神识,三体合一,竟想再造一个武神在世? 神心盒,传闻原是大神归墟处的器物,专用来收纳开天辟地以来归墟之神的神识。此物本不该现于人间,却有几件被天族之人偷至尘世另作他用。它能封存神识,纵使神识未寻得躯体归位,亦可在人间留存不灭。子颜心念电转:胡定音要借它往天庭取回神识,此物于他们而言,自然是命脉般的要紧。 极咒术需以死解脱,可胡凝音偏不肯吐露半字,便是死了,胡定音兄弟也休想拿到范印。他正思忖间,便听胡凝音冷笑:“我知神心盒对你们这些神君、神守有多重要,偏不给。如今我被武神神力所控,想死都死不成,倒要看看这辈子是谁熬到最后。你们休想如愿。” 连穆在旁偷偷对子颜道:“那日他刚给定音用神力护体,一日内自尽数回,浑身伤痕累累,却偏生死不了。” 他眼中泛起浓重的悲哀,“凝音从前不是这样的。换血之术成后,他日日苦读,就盼着将来能做个好大王…或许,当年留下胡定音兄弟,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子颜摸不透连穆的心思,更不敢轻信。他暗忖:若强行将胡凝音带走,或许总有一日能逼问出范印所在。可胡凝音早已泪流满面,声音嘶哑:“玄武神守不必费神。我不愿离开此地。这同城埋了我多少亲人。少年时我还幻想,等自己继位,定要好好补偿那两个兄弟,可如今…” 他惨然一笑,“我心早死。神守若有慈悲,便赐我一死吧,这世间,唯有你能解这武神神力的禁锢。” 子颜不仅听清了胡凝音口中的话语,更隐约捕捉到他心底翻涌的声浪。许是武神神力的护持,又或是当年与胡定音换血时沾染的异禀,这人竟也如通法术般,既能窥破旁人心思,亦能将心声暗暗传至他耳畔。 他分明听见,此人此刻唯一的念望,便是求得一死。 子颜心头沉郁:万象王胡绵与平氏的罪孽,与胡凝音何干?他生来便带痼疾,全靠两位异母弟弟以血境族血统换血才侥幸存活。可谁曾想,当年救下他们三人的任性流法师连穆,竟暗助幼弟篡权夺位,将范启国江山揽入胡定音兄弟怀中。 这多活的三十余年,胡凝音竟是为一件事而撑着:阻止元尊化身武神。胡定音早看透他只求死,偏他守着范印不肯松口。过去还用平氏、胡氏亲族性命相胁,见无用后,便换了法术折磨。子颜从他零碎的记忆片段里看见,每日从正午到午夜,总有三次钻心之痛袭来,每次持续的时辰都无定数,像有无数细针在骨血里搅动。 子颜想起自己中岫岩之木时,神力反噬的滋味,那是抽筋刮骨般的煎熬,每一刻都如在炼狱。他实在不懂,胡凝音是如何挨过这日复一日的酷刑,偏又死不成。 “我可助大王子解脱。” 子颜的声音有些发哑,“只是不解,您为何坚守至此?这范印即便落入胡定音手中,未必真能成事。” 胡凝音惨然一笑,心声与话语重叠着传来:“玄武神守,我生来带疾,父王母后皆非善类,靠同父兄弟换血才苟活至今。这辈子,什么都被人算计尽了,碌碌无为。可我总能为别人做些什么吧?若将玉玺给了他们,是盼着这世间众人,都尝尝我这般滋味吗?” 子颜顿时语塞,半晌才缓缓道:“我曾与相王胡羲的魂魄相谈,他一生都在等后嗣中能出一位有真性的人,可惜… 他没能识得你。” 说罢,他对着胡凝音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敬意从心底漫上来,此人深陷如此绝境,心里装的仍是天下人,而自己呢?空负着所有人的希冀,却时常在自怨自艾中摇摆。 “大王子该明白,我既能解去武神之力,自然也能消了元尊的法术,让你再无病痛缠身。” 子颜的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劝诱,冰蓝色的神力在指尖轻轻浮动,映得他眼底一片复杂。 胡凝音却惨然笑了,笑声里裹着三十年的风霜:“我揣着范印的秘密,走到哪里都是是非,又有何处能得安宁?不如神守给我个痛快。此生太过艰苦,我早想离开了。” “好。” 子颜嘴上应着,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他怎么能亲手杀死这样一个好人?指尖的神力明明灭灭,终是化作一声低叹,“大王子,要不随我去祗项吧。住到我的神宫里,我保你后半生安稳无虞。” 胡凝音缓缓摇头,枯槁的手轻轻按在膝上:“我体内流着父母的血,也混着胡定音、胡铭音的血,他们都不配活着,玄武神守是盼着我活着,将来把秘密说给祗项听吗?都是在朝堂里滚过的人,这等话,我不信。” “大王子多虑了。” 子颜的声音发颤,眼泪终究忍不住落了下来,“是我无用,实在狠不下心…” 胡凝音望着他,忽然露出一抹极浅的笑,他转过身,对着一旁的连穆深深跪下,磕了个头,算是告别。连穆慌忙回礼,老泪纵横:“大王子,是我造的孽啊!早知今日,当年不如就让你去了,何苦留在这世间受这般苦楚…” 他抬头看向子颜,眼神复杂:“神守当真要让他死?就不想留着神心盒的线索?” 子颜没答话,只是抬手燃起玄武神力。冰蓝色的神光如流水般漫出,温柔地包裹住胡凝音伤痕累累的身躯,将他轻轻托到屋内的床榻上。神光渐敛时,胡凝音已经闭上了眼睛,面容平静得像是睡着了,再无一丝痛苦的痕迹,气息也早已断绝。 子颜转过身,看向仍在垂泪的连穆,语气冷淡如冰:“老祖是想让我帮你取范印吧?可惜,你没料到我会这么快遂了他的心愿。” 他心里清楚,任性流连邹文这等棋子都要利用,定然是想借他之手从胡凝音口中套出神心盒的下落。可胡凝音求的是解脱,他能给的,也唯有这份慈悲。至于那范印的秘密…或许随着胡凝音一起离去,才是最好的结局。 第51章 老景羡少年 连穆并未回应子颜的诘问,只引着他离开胡凝音的居所,回到前方的大殿。晨光已铺满殿内,照得梁柱上的纹路愈发清晰,他才缓缓开口:“神守此来,原是为探访袁騖的秘密吧?没曾想牵扯出这么多事。” 子颜眸光一沉,连穆既早看穿他的伪装,为何还放任他接触邹文,甚至见到胡凝音?其中定然藏着算计。果然,连穆接着道:“前几日得闻袁騖要开启‘封境’诱你们入局,我便遣了城中所有闻一教法师前去相助,如今同城只剩我任性流之人。” “老祖这是要与他们分道扬镳?” 子颜语气带着嘲讽,“这么说,邹文和胡凝音,都是你用来投诚祗项的筹码?” “邹文之事我先前也知之不深,正好借这次机会让他暴露。” 连穆摇头叹气,眼底满是复杂,“铭音和定音后来的所作所为,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们的母亲是血境族的美人,当年我为救凝音,才劝说万象王纳她们生下孩子。这么多年,我护着他们长大,即便凝音换血成功,也千方百计保他们周全。他们要夺象王之位,我任性流更是倾力相助。” “元尊入函玉宫,也是你的主意?” “函玉宫只收胡氏最聪颖的子嗣维系运作,我们那时也不知其中秘辛。铭音天资过人,恰逢函玉宫求万象王添人,我便将他送了进去。既是想探那处秘密,更要紧的是保他性命。胡绵心性阴损,我怕他哪日清醒,要对两个孩子下毒手。” “后来呢?胡铭音是如何知晓函玉宫藏着武神神力,还偷了神兽皮回来?” “胡绵那时已油尽灯枯,我们便在君试中做了手脚,助定音继位。有我任性流法师相助,取得武神神骸并非难事。后来无鸢找上门,可那时铭音已收服虔教,改成闻一教。谁料他与无鸢一战后,无鸢竟甘愿投诚化名袁騖。靠着袁騖之力,他们才敢重回函玉宫,偷取了武神神力。” “老祖所言,与我猜测相差无几。” 子颜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刃,“可你说袁騖在此有秘密?这里为何是他的禁地?按说炙天神力需上一任神守归天后才会返回神宫,这也是他们从未怀疑无鸢已死的原因。难道是同城奇境在作祟?” “我在象城见过函玉宫之人,听闻神守在函玉宫通过神试。” 连穆避重就轻,“神守年少却洞悉世事,此事确如你所料,只是那一战发生在封城,并非此处。” 大殿陷入短暂的沉默。子颜看穿连穆不愿再多透露内情,便直截了当问道:“老祖如今究竟想做什么?” 连穆忽然笑了,皱纹堆叠的脸上满是老谋深算:“我已年过八旬,早已无所求。可任性流的徒子徒孙总倚仗着我,如今我们得了邹文的铸钱生意,在四国总能谋条生路。我们这一派皆是宫中内官,无牵无挂,只求他们能平安终老,我便安心了。神守既已现身,我自然备好了您最想要的东西。只求换我们这些人平安离开。” 子颜心头猛地一跳—连穆竟知道他最想要什么? 不多时,殿外传来拖拽的声响。两名任性流法师押着一个男子进来,那人鬓发凌乱,脸上带着新添的伤痕,却仍能看出几分熟悉的轮廓。 来人正是雷尚峰,二师兄鸣皓的生父。子颜怎么也没想到,连穆竟将此人藏在了同城。雷尚峰虽被绑着,看向子颜时却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神守大人别来无恙?伏鸾一别,已有数月了吧。” 子颜垂眸,想起在伏鸾小城捉弄这父子的戏码,此刻只觉荒唐,那时的玩笑,与雷尚峰犯下的滔天罪行相比,不过是孩童间的嬉闹。“雷掌柜,如今我才看清你的真面目。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将你抓获归案,交由陛下治罪。” “你年纪尚轻,自然不懂人心险恶。” 雷尚峰语气带着几分倨傲,仿佛在教训晚辈,“光有神力,可不是次次都管用的。我雷氏能做到四国第一商号,靠的可不是运气,又岂会让你这黄口小儿随意拿捏?” “掌柜敢在神宫眼皮子底下行事,的确不简单。” 子颜冷笑,“我倒是好奇,雷氏靠着玄武神宫的名头,在祗项境内经商本该顺风顺水,就算当年陈州旧案与我二师兄生母之事败露,也不至于让你铤而走险,远赴范启国投靠闻一教吧?毕竟邪教之人不可理喻,以雷氏的财力,想必不缺这点钱。” “覃子颜,你懂什么!” 雷尚峰猛地提高声音,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做商号的,不进则退!光靠神宫那点生意,如何能让我雷氏傲立于世?当年我明明比大哥强,就因为我是庶子,父亲便让我事事听从他!就算是我手下商户赚的钱,他来抽成时,还不忘讥讽我,说若不是我大娘仁慈,我母亲哪有机会生下我!” “所以你就派人在陈州杀了他?” 子颜追问,语气冰冷。 “那之后,我才与虔教联手,将那边的生意尽数拿下。” 雷尚峰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世间有法术相助,偏我拿着神宫的名头,却无半分法力傍身。若不找些靠山,如何在这乱世立足?” “原来如此。” 子颜恍然大悟,“虽然二师兄将神宫在祗项的许多生意交给雷氏,可在你心中,他终究不配继承你的家业,对吗?毕竟他母亲,只是你夫人房中的丫鬟。” “我几个儿子中,鸣皓确实天赋最高。” 雷尚峰语气复杂,“可我没想到,他竟能被神君选中做弟子。不过终究是我的儿子。” 他忽然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哪怕将来我被抓回去治罪,哪怕鸣皓对我不闻不问,我终究是他的生父,这一点,永远比他强。” “荒谬!” 子颜怒喝,“你以为二师兄还会在乎你吗?” 他想起遥宁子曾说过,有些人生来就是恶人,那时他还不信,可眼前的雷尚峰,不正是如此?自己身为庶子,却偏要虐待同样出身的亲子;明明有玄武神宫可以依靠,却偏要投靠邪教,行那伤天害理之事。 “雷掌柜怕是忘了,在泾阳时我说过,二师兄是你商号的继承人。” 子颜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如今给你定罪,可真是便宜了我们玄武神宫。陛下虽然下令封了你的生意,却至今未曾动过一丝一毫,你知道为什么吗?等你一死,这一切,可就都是我的!” 这话一出,雷尚峰顿时怒目圆睁,挣扎着想要扑上来:“你胡说!鸣皓是神宫弟子,哪有资格继承商号!” “这事,可由不得你说了算。” 子颜继续说着,“你以为陛下为何在通缉你之后,不再动你这边的生意?雷掌柜,你不容易啊。我现在才知道,不光是祗项的物产靠着雷氏运到四国,就连这同城的铸范生意,也是通过你们商号传播的吧?还是陛下英明,控制了雷氏,就等于抓住了四国的命脉。倒是我,要勉为其难,把这生意收到神宫名下,这样才不会让世人说三道四。” 趁两人沉默的间隙,连穆慢悠悠开口,眼神在子颜与雷尚峰之间转了一圈:“神守觉得这筹码如何?您这位师兄的父亲,可真是能耐,逃到范启国,原是盼着元尊与闻一教成事,能压过你们神宫一头。可到了这边,依旧没忘了生意经,在奄城、同城照样开铺子,唯恐耽误了赚钱。” 子颜挑眉:“也好,他多赚的,到头来也是我的。只是老祖打算把这些也带走?” “雷氏在这边的生意、家眷、伙计,我都已扣下了。” 连穆笑得像只老狐狸,“他在同城的产业,都挂在这边女人名下。既然打算把人交给神守,这些自然该归您。” “他在这边还有家室?” 子颜愕然。 “何止家室。” 连穆嗤笑一声,“妻妾都纳了好几位,儿子也添了好几个呢!” “什么?” 子颜惊得皱眉,他清楚记得,自鸣皓入了玄武神宫,雷尚峰为表 “父子情深”,家中再未添过子女,如今看来全是谎话。 连穆见他神色,忙打圆场:“我们是内官,这些风月事本不好评说。只是雷掌柜这般有钱有势,到处留种也不稀奇。男人嘛,多半只认自己,儿子不过是嘴上的牵挂罢了。再说,就他做的那些勾当,留着后代也是祸害。” 子颜长叹:“他这罪孽,罄竹难书。我还不知师父有没有告诉二师兄。原指望在祗项擒他,可以查查是否牵涉枢密院的人。再加上他正妻与大儿子毒害二师兄生母的旧案,二师兄也绝不会包庇。可由我亲手把他交出去,总觉得…” 话未说完,连穆已接口道:“神守也说了,此人罪该万死。不如您就地了结他?反正如今战事正酣,出点意外也无人深究。待您承了这份情,我们任性流自会悄悄离开,绝不多言。您既解了心结,又了了难题,一举两得,岂不是好?”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在子颜心上。他看向雷尚峰,那人虽被绑着,眼中却仍有恃无恐,大约料定他顾及鸣皓,不敢动手。 子颜忽然想起鸣皓。自从在陈州得知雷尚峰之罪行,他还未亲自见过鸣皓,怎么敢随意做主了断他父亲的命。 “老祖倒是会替我打算。” 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就地解决,未免太便宜他了。”听了子颜这么说,雷尚峰眼中又显现出一种笃定,又像是一种嘲讽,讥笑他终究是个小孩,如此大事怎么可以轻易做主。 连穆又说道:“神守多虑,可您想想要是您二师兄见了他,不是伤害更大。反正他罪无可恕,就是神君在,也必是同意您处死他。” “不行,非是我没有胆子做这个事情,他勾结范启国闻一教叛国在先,为夺家产谋杀兄长,私运矿产给敌国,去都城结交权贵,还不知这水有多深”?即便我今日用神法得知一切,可此人需上刑部大堂,由陛下决断如何。要论私情,我知二师兄定不会饶过他,可我不是我二师兄,就算他示意我替他报仇,我也是以公事为先。” “玄武神守虽然年少,做事却井井有条。可别忘了他是我的筹码,我既然要叛了这边离去,留了他性命岂不是害我们?” 连穆的意图昭然若揭,子颜心头一转,便猜到他不止是怕雷尚峰泄露反叛秘辛,更在算计着更深层的利益纠葛。果然,连穆紧跟着抛出诱饵:“神守不是一心想知道同城与袁騖的隐秘吗?杀了雷尚峰,我便一五一十告知你。” 见子颜眼中闪过一丝异动,连穆早猜到他的心思,抢先道:“神守莫想用法术探查,劝您省些力气。您当我为何守在这大殿?此处便是同境核心。” 他抬手一挥,身后幔帐骤然飞卷而起,一尊青铜大鼎赫然显现,正是相王所铸。 “老祖是非要逼我杀他不可?” 子颜语气带了几分桀骜,“我这人有个毛病,旁人越是催着我做什么,我偏不做。” “迂腐!” 连穆低斥一声,眼神里满是不耐,“玄武神守这般聪慧,怎反倒被世俗之念缚住手脚?” “你何知机敏变通才是最好?我非是不果决之人,可若没有底线,岂不是和雷尚峰或是你一样?” 连穆一摆手,旁侧的任性流法师立刻押着雷尚峰退下,厚重的殿门 “吱呀” 一声合上,将外界的晨光与喧嚣都隔在了外面。连穆转过身,竟对着子颜直挺挺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老奴今日才真正明白,玄武神守果然是那过了相王神试的真命之人!” 子颜心头一怔,不知这突如其来的恭敬是真是假,只垂眸看着他花白的头顶,没说话。 连穆缓缓直起身,脸上再无之前的阴鸷算计,倒添了几分郑重:“我曾听雨磬长老说过神守在函玉宫的神试之事。原先总以为,您能过文试,是仗着读书多;能过神试,大约是靠了几分运气。今日见了神守所为,才敢断定,或许您就是我要找的。” “老祖要找什么人?” 子颜终于开口,算来他踏入同城已近十二个时辰。可袁騖的秘密、同城的隐秘,连边都没摸到,反倒被连穆牵着鼻子绕了一整天。 他盯着连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生出一个念头:难道从邹文到胡凝音,再到雷尚峰,这一整天的周旋,根本就是连穆设下的局? 连穆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喟叹的激动,仿佛积压了半生的寻觅终于有了答案:“神守敢杀那‘不该杀’的,是破了俗事的框;肯放这‘该死的’,是存了天地的仁。用自己的心做度量,这般通透,果决,又这般慈悲,不是您,还能有谁担得起神试的真意?” 第52章 明镜鉴君心 “神守听过‘情镜’的故事吗?”连穆问道。 “难道这不是故事,而是真事?” 连穆指尖点向殿中央的相王鼎,目光示意子颜:“神守再看看,这殿中还有什么不同寻常之物?” 子颜凝神催动玄武神力,冰蓝色的光晕在眼底流转。果然,在相王鼎后方的墙壁前,隐约有一层似水帘般的薄雾悬浮着,若不细看,竟与殿内的光影融为一体。“您再仔细瞧。” 子颜心头一动,忽然想起古老传说,试探着道:“莫非…是一面镜子?” “正是!” 连穆神秘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柄莹白的玉扇。扇骨雕着细密的文字,展开时,他指尖划过扇面,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他的吟诵,扇面上有两个字渐渐亮起,竟是 “七十二奇境” 中记载的 “同境”。 话音未落,那两个字竟从扇面挣脱出来,化作两道金芒飞至空中。刹那间,相王鼎猛地腾起青灰色的烟雾,缭绕着直冲殿顶,奇境被启动了! 就在此时,相王鼎后方的墙壁上突然光影变幻,竟显出另一番景象来:同样是一座大殿,殿中肃立着数名闻一教法师,正警惕地四下张望,显然是在那处守卫。“那里是封城!” 子颜失声低呼。他曾听闻封城与同城的奇境渊源,此刻亲眼所见,才知传言非虚。 连穆望着墙上的镜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守说对了。这同境,藏的正是封城那边的镜像。” 子颜走近那堵化作镜面的墙壁,见对面封城大殿的法师们毫无察觉,不禁心生疑惑。连穆在旁解释:“镜子是在封城那边大殿,他们看到的只是镜像,如要看清这里的情景,需启动奇境后,对面得念出对应咒语才能看见。神守放心,此事只有袁騖知晓,可他绝不敢朝镜子里面看。” “为何?” 子颜追问,目光却仍焦着在连穆手中的玉扇上。 连穆晃了晃扇子:“神守不想先问问这扇子?您定好奇,炙天大神留下的奇境法器,怎会落在我这任性流人手里?” “难道是袁騖从炙天神宫带出来的?” “他不知,便是炙天神君也蒙在鼓里。” 连穆指尖轻叩扇骨,“神守去过函玉宫,该想过炙天大神瞒下武神神力的秘密,怎会不在神宫留下传承?这些事,得从我的身世说起,神守且耐下心听。” 他缓缓道来:“我出生在奄城西面的血境族世家。族人称是神族后裔,传下一条铁规:不许与外族通婚,只是年头太久,谁也说不清缘由了。我是家中幼子,长兄连衡早已成年,在奄城做着不小的生意,还学过些法术。变故发生在我幼时。那日太守府衙突然抄家,要捉拿连衡,却没人说清他犯了什么罪。” “连衡早闻风声逃了,可父母与家中长辈全被下狱,家产查抄殆尽。我被蔡家辗转卖进宫中做了内官,心里却总憋着口气,想查清真相。好在幼时跟着长兄学过些法术底子,到了象城王宫后,便拜入任性流门下。” 连穆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陈年的涩味:“按规矩,戍擎国秋壑城的炙天神宫每五年会派法师到封国王宫巡查传法。那年我恰有机会去伺候来的法师,其中几个总低着头,毫不起眼。可我瞧着为首那人的眉眼,心头猛地一跳,太像失踪多年的长兄连衡了!” “后来我借送宵夜的由头凑近,才能兄弟相认。我长兄当年逃去秋壑,机缘巧合进了炙天神宫做奴仆。他本就精明,懂生意又通法术,没几年便摸透了神宫的门道:除了神君与神守,宫里还藏着一股暗流,从不与外人往来,行事诡秘得很。” 听到此处,子颜指尖在袖中轻轻一顿,随即缓缓点头。可不是么?如此说来,炙天神宫并非出了奸细,而是后世的炙天神君,本就与最初的炙天大神走着截然不同的路。神宫有人暗中勾结范启国之事,也由此对上了根由。恐怕这盘棋,早在胡铭音兄弟出生前很久,就已悄然落子。 连穆看他神色,便知他已通透,续道:“长兄说,他们那一支,是炙天大神转世前特意在神宫中埋下的暗线,指定了继承之人隐秘传承。因需行事低调,第一代传人原是流国皇室,姓‘齐’,这派系便自称‘齐隐’。长兄因才干出众,被上一任宗主收为弟子,后来更接了宗主之位。他当年潜入范启国,正是为探查函玉宫的秘密。” “神守想必知晓,两百年前万年神殿出过一道神谕,说神力将衰,人君会一统天下。” 连穆的声音沉了沉,“长兄的师父见了这神谕,当即想到炙天大神藏在函玉宫的东西,认定那便是神谕所指的关键。” 子颜听到此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打断他:“所以你们兄弟便觉得,胡铭音就该是继承武神一切的人?雷象王胡定音夺了范启国,再借着这股势力夺取秋壑,最终实现那所谓的‘一统’?” 连穆的脸色暗了暗:“六十年前我再遇长兄时,确实是这么想的。何况那时我才知,当年我家被抄,哪里是生意犯了法?不过是长兄太能干,碍了奄城那些人的眼。我们血境族在当地本就没什么地位,他们哪里容得下我们赚走本该属于他们的钱?便罗织罪名,毁了我全家。” 说到此处,他枯瘦的手猛地攥紧,眼中闪过当年的戾气:“那时我只觉怒火中烧,想着这辈子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毁了这胡氏王族,报这血海深仇。” “如今老祖可算如愿了?” 子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胡氏王族内乱,范启国动荡,可不正是连穆当年想要的结果? 连穆脸上的戾气瞬间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神守还是先听我说完吧…有些事,远比我当年想的要复杂得多。” 连衡的师父虽猜到神代或将终结,却未必能料到,这促使了胡铭音和雷象王的诞生。“齐隐” 手中的奇境卷宗,与子颜那本炙天大神所留的册子大不相同。不仅标注了各处奇境的方位,连其渊源、用法都写得详尽入微,更关键的是,启动奇境的依仗从不是相王鼎,而是连穆此刻握在手中的这件法器。 连家兄弟也是这时才彻悟血境族的异能。正因如此,当年连穆为救大王子胡凝音,才想出让血境族女子给万象王生下庶子、以换血续命的法子。也借着这件事,他才真正掌控了任性流,在象城王宫站稳脚跟,独当一面。 直到连穆设法将胡铭音送进函玉宫,才真正触碰到,炙天大神果然将武神神力藏在了范启国境内。那时,连家兄弟渐渐信了。或许元尊胡铭音,就是神谕中那个要终结神代的人君。 炙天神君派无鸢来封城寻胡铭音时,连衡已离世,可他在炙天神宫埋下的棋子仍在。他们早算好了如何对付身负炙天大神神力的无鸢。否则,单凭胡铭音这副被神骸附身的躯壳,哪有胜算能胜过无鸢? 无鸢投诚后化作袁騖,凭着对神力的掌控,助闻一教盗出函玉宫的武神神力。此后,他便依约与胡铭音一道,以凡人之躯承载着武神神力,转眼已过三十年。这阴谋持续了三十年,说穿了,只因为这代炙天神君的寿命。 连衡生前曾跟弟弟说,待神君转世之际,正好趁机掌控炙天神宫。谁知这位神君竟如此长寿,生生拖慢了他们的脚步。秋壑魏家宫中,胡定音早献了位怀了自己骨肉的美人给魏灵帝那位当时已濒临弥留的父皇。 可最后让连穆意外的,是胡铭音与胡定音在象城的所作所为。他们忙着改天换地,忙着诛杀旧仇,手段狠戾,全无半分 “人君” 的气象。连穆越看,越觉得这位元尊胡铭音,离传言中 “替代神明的人君” 相去甚远。 范启国这几年暗中筹谋,早想挥师秋壑夺取魏家江山。雷象王迟迟未动,只因魏灵帝无嗣,皇位终将落到其私生子头上。可最让人费解的是炙天神君,明明早已知晓范启国的野心,却始终按兵不动。直到今日,连穆才恍然大悟:神君是在等,等玄武神宫重现于世,再联手将他们一网打尽。 当玄武神守覃子颜在函玉宫通过相王胡羲的神试时,连穆心中只剩惊叹,原来这一切,竟是为了等这个少年长成! “老祖不必如此奉承。” 子颜的声音平静却带着锋芒,“若不是炙天大神私心作祟,纵容野心滋生,这千年来,范启国的邪恶奸佞又怎会有机会盘踞世间?我现在只想知道,那情镜究竟是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那面映着封城景象的墙上,这面镜子藏着的秘密,对他而言,怕比同境奇境和无鸢假死那事加起来还要深重。 虚天对着镜中的自己凝望,今日心头总萦绕着一丝莫名的违和。卧房里这面巨大的镜子,是他视若性命的珍宝。每日只要得闲,他便会痴痴地与镜中的 “自己” 相对,仿佛世间万物都已消融,唯有这镜影与自身真实存在。更奇的是,镜子背面的景象能随他心意变幻,譬如此刻,他念及天界故居,镜中便立时浮现出那方熟悉的云阶月地。 他望着镜中故里的自己,嘴角漾起浅笑。不知天神族首领要他镇守这仙族领地到何时,唯有此刻,才能卸下满身防备,得片刻安宁。 可今日的故里镜影里,似乎不止他一人。 接下来几日皆是如此。无论镜中景象变幻到云海仙山,还是流泉幽谷,虚天总觉有一道无形的目光在默默注视。那是谁?对神而言,时光本就如指间流砂,倏忽几十年过去,他对镜中那道神秘影子的好奇,早已在心底盘根错节。 直到某一日,那影子骤然消失了。 虚天为此落寞了许久,镜前的凝望也添了几分空落。 这日,手下忽报:天神族女将军合燚已入城。虚天恍然惊觉,与这位将军竟已百余年未见。 合燚谈吐依旧爽朗,可虚天对她的感觉却悄然变了。这位素来只论军务、从不涉私事的将军,今日竟如老友般与他闲话家常。两人相谈甚欢,直至入夜,虚天才带着几分暖意回到卧房。 黑暗中,他瞥见镜中的自己笑得开怀,那是许久未曾有过的轻松。镜中此刻映出的,正是他卧房的情景。 忽然,那道消失已久的神秘影子竟又出现了!影子从镜中黑暗里缓缓走出,虚天心头一紧,下意识闭了眼。 再睁眼时,镜中景象已变:自己身侧竟立着一位女子,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他猛地抬头,正对上身边合燚的目光,而镜中那女子,分明是换上女子装扮的她! 合燚浅浅一笑,眼底藏着温柔。原来早在数十年前,她便寻机会换走了虚天卧房里的镜子,此后每日,都是她在另一端的镜前,默默望着他。 岁月流转,镜影相望,情愫早已暗生。虚天望着眼前的合燚,终于明白那份莫名的牵挂从何而来。他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凝望里,爱上了这镜中与现实里的她。 这,便是四国流传已久的 “情镜传说”。 “那不过是哄骗世人的传说罢了。” 连穆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对神话的不屑,“虚天原是天神族的悍将,当年天神族夺了仙族打造兵器的秘境,便把他派驻在那座山上,一守就是千年。他用神力将那处彻底封存,严禁任何人进出。那地方,便是如今的封城。” 他顿了顿,又道:“任性流收录的范启国异闻里,倒比‘齐隐’的记载更周全。这神话里一半是真的:虚天确实自恋,他那面能照见心意的镜子,也确有其物。只是换走镜子的,不是什么女将军,而是他的发妻。” 子颜点头,神代之初的往事他曾在典籍中见过:仙族比天神族更早降临人间,性情淡泊,只爱逍遥;后来天神族崛起,步步侵蚀仙族领地,连天庭都被他们夺去。仙族与天神族的大战流传甚广,虚天便是那场战争里的知名人物,只是他的 “情镜” 传说,比战功更让人津津乐道。 “虚天的妻子,眼见丈夫对着镜子的时间比看自己还多,妒火中烧。她听说仙族有一面情镜,从镜子背面注视镜前那人,便可以重新赢回他的爱。” 连穆的声音沉了沉,“她偷偷找到仙族中人出高价要买那边镜子。仙族之人自然知道她身份,因此就答应了她。等虚天的妻子换了他卧房那边镜子以后…” “所以他们用了某种奇异的镜子,最终反制了虚天?” 子颜抢着道,隐约猜到仙族不会轻易罢休。 “那女子只说,求他们将情镜卖与她,让她能在镜子背面时时观察丈夫的心意,好重新赢回他的爱。” 连穆忽然停住,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可仙族给她的,根本不是情镜!” “我有一事不明,仙族那‘情镜’,当真是存在的?” 连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点头:“自然是真的。传闻四神分治天下时,这镜子还在世间流转。怎么,神守难道知道它的下落?” 子颜的心猛地一沉,方才被连穆勾起的疑虑骤然清晰。他早就想起文籁阁中那抹总是在镜中凝望自己的身影,只觉一阵彻骨的凉。原来那些年的牵绊,从不是真的 “爱上”,不过是被这神物的法术所困,也是幻相罢了。 第53章 魑魅乘其昏 连穆哪里管子颜如今还动着他自己的小心思,径直追问:“神守再想想,仙族换给虚天的那面镜子,到底是什么?” 子颜略一沉吟,答道:“传言天神族控制仙族打造兵器数百年,想来就是那次之后,仙族才夺回去的。照此说来,那镜子定然是能打开封境通道,让仙族军队长驱直入的关键。” “究竟是什么,我们也只是猜测。” 连穆道,“不过三十年前,无鸢到封城寻到刚掌控闻一教的胡铭音,两人那场大战,就发生在封城炙天神庙的大殿里,就在那面镜子跟前。” “这么说,当年启动同境的并非你们,而是无鸢用神力催动的?” “封境本就需神力才能封锁,如今袁騖把那边城池封了,不过是想引你三师兄上钩。” 连穆讲道,“我们那时毫无神力,怎么困住无鸢?况且胡铭音虽有神骸在身,真要论胜负,其实并无十足把握。” “老祖这话就虚了。” 子颜道,“当年元尊听闻炙天神守要来杀他,却并未逃走,想必是有必胜的把握。” “我们确有依仗。” 连穆坦言,“那消息来自‘齐隐’,说是摸清了无鸢的秘密。就凭这个,铭音才决意一试。” 话音刚落,情镜中封城大殿的景象忽然一动,教尊袁騖正带着几名法师步入殿中。镜中不仅景象清晰,连殿内的说话声都听得分毫不差。 “启禀教尊,” 一名法师上前回话,“玄武神宫的遥宁子带了神物,竟在东城施法开了天眼。过不了多久他就要进来了,您看…” 袁騖面色一沉:“殿中阵法都安排妥当了?我原以为能骗覃子颜一人进来,没料到他竟让师兄先来探路,倒是小瞧了他们!” “教尊,这遥宁子背后不仅有覃子颜,恐怕还有两位神君撑腰。” 另一名法师补充道。 “你们去盯紧了,” 袁騖吩咐道,“若他独身进入封境,立刻引到此处。我要速战速决,别等神君赶来助阵。我要等的是玄武神守本人!” 说罢,袁騖立刻带着人出了殿门,看方向是去寻地方埋伏,专等子颜现身。 这间隙,子颜转向连穆:“我能从这边直接进入封城吗?” 连穆含笑点头:“自然能。这镜子本就是仙族打造的通往封境的路,神守用神力催动,便能穿镜而过。” 子颜目光落回情镜上,又问:“那袁騖当年为何会败给胡铭音?你们显然没用到这面镜子。” “在奄城和袁騖一战中,神守不是看透了他的秘密。” 无鸢本姓魏,只是家族那一支早年间在皇权倾轧中落败,被贬离秋壑时便改了姓氏。罪臣之后的日子本就困苦,父母早亡,他与弟弟自幼便是孤儿,炙天神君路过,便将二人带回神宫收留。 无鸢性子沉稳老成,法术修为却不及弟弟灵动。争夺神守之位时,他原没打算争胜,只想着弟弟若能得偿所愿,也是好事。那日在幻境对决中,弟弟布下一片灼灼桃花林,光影流转间,无鸢已渐落下风。他正欲认输,却听见弟弟在花影中朗声道:“哥哥放心,我若能去秋壑做神守,定要好好辅佐魏氏皇朝,将来重振我家荣光!” 无鸢心头猛地一震,如坠冰窟。弟弟哪里知道,家族当年正是败于皇权的算计,这 “恢复荣光” 四字,无异于往虎穴里探头。那一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弟弟踏上这条路。 桃花幻境中,无鸢忽然变招,以术法扭曲了光影,弟弟从未想过,向来老实的哥哥竟会用这般诡谲的骗术,一时失神间,幻境骤然破碎。待两人同时惊醒,无鸢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刺出的剑,已深深扎进弟弟的胸膛。 那声短促的惊呼和弟弟眼中的难以置信,成了无鸢余生都抹不去的梦魇。 是以,当同城炙天神庙中,那个顶着弟弟面容的身影出现时,无鸢瞬间失了方寸。胡铭音用 “白虎之皮” 化出的幻影,竟让无鸢的神法都无法勘破。彼时他尚不知函玉宫的隐秘,只当是闻一教有通天手段,竟让死去的弟弟死而复生。 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混杂着深埋的愧疚,彻底冲昏了他的神智。也正因如此,胡铭音才能借着这 “弟弟” 的幌子,一步步引他入局,最终寻到了刺杀炙天神守的机会。 无鸢的剑与胡铭音的剑同时穿透对方胸膛时,空气仿佛凝固了。胡铭音闷哼一声,神骸在体内发出微光,硬生生扛住了那致命一击;无鸢却踉跄着后退半步,胸口的血窟窿里,神力正像被戳破的囊袋般外泄。他终究没挡住 “齐隐” 那柄专克神守的武器。 无鸢跪倒在地,最后望了眼胡铭音胸前的剑,眼中闪过一丝解脱,随即气绝。他体内的炙天大神力如潮水般涌出,顺着封城的地脉逆流而上,最终汇入那处炙天大神降临的圣地。从此,再也无人怀疑他 “早已寂灭”。 为避开炙天神宫的追查,闻一教对外散布消息,说胡铭音与炙天神守同归于尽。自那以后,闻一教中再出现的 “元尊”,绝口不提 “武神转世” 四字。 连穆说到此处便停了,眼角的皱纹里藏着诡秘。子颜果然按捺不住,急声追问:“老祖,如今的袁騖,到底是谁?” 连穆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发颤:“我们原也懂些操控神力的法子,却从不敢用在函玉宫盗武神神力上。可后来再去,竟容易得反常… 你在函玉宫神试那天,我跟着铭音进了白虎境,撞见函玉宫之人知道,相王胡羲竟是故意放任他盗走神力的。” “这些旁枝末节休要再提!” 子颜的声音带着玄武神守的威压,“你到底还瞒着什么?” “神守该知道,当年被四神赶到南边蛮荒的妖族,祖上大多是仙族吧?” 连穆忽然转了话头,眼神飘向情镜,“无鸢与铭音那场大战,神力有一击震到了那面镜子。” 子颜心头一紧:“你是说…” “无鸢死后,铭音撑着剑站起来,低头看了眼脚边的尸体,正喘着气,却见对面那面镜子里,‘自己’也扶着墙站了起来。” 连穆的声音抖得更厉害,指尖几乎要嵌进情镜边缘,“可镜子里不止有他。还有无鸢。” “什么?” 子颜失声。 “镜中的无鸢也从地上爬起来,一步步挪到镜子跟前,抬手按在镜面。” 连穆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亲历过此事,“然后… 他就从镜子里跨出来了!铭音当时都懵了,特意低头看了看脚边,无鸢的尸体还好好地躺着,血都没凝住呢!” 镇山老祖说这话时,苍老的手在颤抖,子颜脸色骤变,下意识握紧了拳:“我用神力探查过袁騖,他身上分明是活人的气息!” 同境… 这两个字在子颜脑中炸开。 难道,这就是 “七十二奇境” 中 “同境” 的真正秘密?镜子里映出的,从来不是幻影,而是能从镜中走出来的…另一个真实的人? 镜子中走出的 “无鸢” 呆立在原地,眼神空茫如初生稚子,见胡铭音不语,便上前一步:“我是何人?” 胡铭音低头瞥了眼脚边逐渐冰冷的尸首,再抬眼看向镜中人。那张脸与地上的死者分毫不差,连眉骨处的细小疤痕都一模一样。 “我究竟是谁?” 镜中人又问,目光扫过地上的 “自己”,似有困惑却无恐惧。 这般诡异的景象,让胡铭音握着剑的手微微发颤。他沉默着退开两步,看着镜中人蹲下身,用指尖碰了碰地上尸首的脸颊,随即又抬头望向他,眼中的茫然更甚。 僵持了数日,胡铭音才渐渐发现这 “重生者” 的异样:起初他连最基本的术法手势都记不清,可没过多久,竟能熟练施展无鸢曾用过的所有招式,甚至连那些只有神守才知晓的隐秘心法,都运用自如。更奇的是,他不仅恢复了无鸢的全部记忆,连修为都与生前一般无二。唯独身上那股属于炙天大神的神力,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闻一教而言,炙天神守的技能与修为无疑是利刃。何况此人既已 “死过一次”,又从镜中走出,自知无法再回炙天神宫,更不可能与闻一教为敌。胡铭音见状,索性将他留在麾下,赐名 “袁騖”,让他做了闻一教的教尊。这镜像而生的 “无鸢”,最令人称奇之处在于,他虽是镜中所出,却实打实是副凡人之躯,非妖非鬼,有血有肉,甚至会受伤,会疲惫。 “你们就这般让他在教中掌权,竟从不过问他的真实来历?” 子颜听到此处,脸上满是震惊,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诧异。 连穆却显得不以为意,枯瘦的手指捻着胡须:“神代之中,怪异之事本就多如牛毛。神守见过血境族人换血续命,那时可曾如此吃惊?”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明,“说到底,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只要对我们有用,管他是镜中影还是地上尘,哪怕真是妖怪,又有何妨?” 子颜沉默片刻,指尖在那镜像的墙上轻轻划过,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如今知晓了袁騖的来历,我心中反倒更添惶恐。原本便无十足胜算,听老祖这番话,莫非还有破局之法能助我胜他?” 连穆抬手指向殿中那面映着封城乱象的情镜,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仙族当年造这镜子,本就是为用神力打通封境的通道。镜子虽在虚天房中,可他看到的镜像源头,却在此地。”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神守可知,同城过去本是不存在的?炙天大神查到,咱们此刻所在的大殿,正是当年仙族在镜中偷窥虚天、遣兵进入封境的枢纽。因此他才命相王建造同城,可蹊跷的是,两座城池建造时图纸本不相同,建造同城时却总出怪事,待完工后才发现,同城竟与封城一模一样。大神由此断定,同城的镜像之力仍在,这‘同境’,确是封城的倒影无疑。” 这番话如同一道灵光让子颜忽然想起连穆曾说过,袁騖死也不肯踏入同城,镜中魂畏惧镜像之源? 镜像中突然传来刺耳的刀剑碰撞声,封城大殿的红光愈发炽烈,遥宁子的身影在阵中左冲右突,身上已添了数道伤口。子颜的心猛地揪紧:三师兄还在阵中苦战,此刻容不得半分迟疑。子颜不再犹豫,掌心凝聚起冰蓝色的玄武神力,指尖触及刹那,镜面泛起层层涟漪。 “神守且慢…”连穆拦住他,将一件东西塞到他手上,“神守放心,我会退到殿外守护。” 玄武神君座下四名弟子中,唯有遥宁子专精攻击之术。与两位需打理神宫庶务的师兄不同,他毕生要务原只有一件—护住子颜。因而他向来清楚,自己这 “仙师三等” 的名头,论实力仅次于握有神力的神守。如今子颜传了他操控神力之法,又将炙天神宫那柄神器交托在手,他本以为足以应对变局,却没料到这封城神庙大殿里,闻一教法师布下的阵法竟凶戾至此。 遥宁子凝神打量四周流转的阵纹,只觉这眼花缭乱的光影变幻,与炙天神宫的幻境颇有几分相似。他记起子颜曾用神力破过此类幻阵,索性将金玉叉上的玄武神力催动到极致。刹那间,寒气如潮水漫过地砖,周遭几名正掐诀催阵的法师来不及惊呼,便被冻成了冰雕,连发丝都凝着霜花。他旋即换右手持剑,仙术附于剑刃,寒光闪过,已将余下几人死死缚在石柱上,动弹不得。 可脚下的阵纹依旧流转不息,红光甚至比先前更盛。遥宁子正觉诧异,殿外已传来脚步声,袁騖负手而入,嘴角噙着几分嘲弄:“我还当玄武神君的弟子,都和覃子颜一般,技不如人全凭运气混日子。” “你是闻一教教尊袁騖?” 遥宁子握紧剑柄,他虽未亲见此人,却早闻其名。 “你那小师弟呢?” 袁騖扫过殿中冰雕,目光落在遥宁子身上,“从前总爱亲力亲为,怎么奄城一战后就不见了?按理说这封境需神力方能破开,没成想先来的是你。” 第54章 光怪互出没 “少逞口舌。” 遥宁子声线冷硬,“教尊放着神守正道不走,偏要助纣为虐,与闻一教同流合污。” “你休要听覃子颜胡诌。” 袁騖挑眉,似是料到他会提旧事,“你怎知我曾是‘那神守’?只是你孤身闯阵,岂不是来送死?”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诡谲,“那日你师弟把旧事说给无戚听,以为她能拿这事拿捏我,好脱身。可他不知道,我不愿旁人知晓,从不是为了遮丑。我是怕人家知道,那事本就与我无关,于是只能让无戚顺顺当当走了。你当一个女子能赢我,你便也能赢?” 袁騖笑着朝他走近,周身神力气场如无形巨浪翻涌,压得殿中烛火都矮了半截。遥宁子原以为铜鉴楼主能从袁騖手中脱身,定是对方实力不过尔尔,此刻才惊觉,那日袁騖怕是故意放任,只为守住那更深的秘密。 袁騖缓缓举剑,剑身在白光中泛着冷芒:“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放眼四国,便是神守来了也无用。我在飞金矿早遇过覃子颜与腾青,若没有同时胜他们二人的把握,今日怎会现身?” 话音落时,他脚下的阵纹骤然暴涨,竟在遥宁子周身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遥宁子握紧金玉叉,只觉那寒气尚未触及阵网,便被一股更霸道的力量反弹而回。他终于明白,这阵法是袁騖为子颜准备的陷阱,如今,倒先让他撞上了。 就在那符文织成的网即将缠上遥宁子四肢时,他左手紧握的金玉叉忽然微微震颤。一道金光自虚空中窜出,化作另一柄一模一样的法器,悄无声息地融入原叉之中。袁騖正盯着阵法中挣扎的对手,竟丝毫未觉。 遥宁子心头一松,唇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子颜到了。 “怎么,还在盼你师弟来救场?” 袁騖提着剑缓步走近,目光扫过被阵纹越收越紧的遥宁子,笑意里藏着狠戾,“你说等会儿他瞧见你横尸于此,会不会红着眼跟我拼命?交手数次,我倒真想见识见识,玄武神守的真实本事究竟藏在何处。” 遥宁子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懒得接话。 袁騖却自顾自说下去,语气越发狂妄:“等我战胜你们玄武神宫,剩下的炙天神宫不过是囊中之物。至于那位玄武神君…想来也没什么能耐。” “是么?” 一道清冽的声音陡然在殿中响起,带着冰棱般的寒意:“教尊好大口气。闻一教连神君都敢挑衅,莫非是活腻了?” 袁騖猛地转头,只见子颜不知何时已立在殿门处,眼神却亮得惊人。 “你倒来得快。” 袁騖挑眉,指尖在剑柄上轻叩,“可知这封城已被我用神法隔绝?外面便是有神君,也探不到殿中动静。你以为这次还能有人来救你?” 子颜缓步走向他,脸上竟带着几分笑意:“这些日子总觉仙术停滞不前,想来是缺个像样的对手。教尊既送上门来,正好让我讨教一二。” 说着,他抬手对着墙角一名被冻住的闻一教法师轻挥,对方手中那柄普通铁剑便挣脱冰壳,“嗖” 地飞到他掌心,“我对炙天神宫的术法只懂些皮毛,还请教尊不吝指点。” 话音未落,他手腕轻转,铁剑在掌中划出一道寒光。殿中阵法的红光骤然一黯,仿佛被这股气劲震慑。袁騖眯起眼,忽然发现子颜周身的神力波动,竟比飞金矿初见时强盛了数倍。这哪里是讨教,分明是有备而来。 袁騖曾得严回亲授玄武神宫之术。虽说春惜宫的路数与正统玄武仙术相去甚远,但严青的攻击术本就霸道惊人,如今严回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袁騖对玄武招式的熟稔,竟比子颜自己还要透彻几分。子颜仙术根基本就尚浅,招式刚出半式,便被袁騖一眼看穿,嘴角总挂着若有若无的嘲弄。 两人兵器相击,神力碰撞迸发的光屑溅满大殿。飞金矿那回交手,子颜不能催动玄武神力,全靠秀皇残力与蘅焰救场;此番却是玄武神力与武神神力的正面对决。子颜招招相扣、连绵不绝,虽无致命杀招,却像一张密网慢慢收紧。更让袁騖不耐的是,被困阵中的遥宁子竟还在一旁高声指点:“下招封他右肩!” 袁騖心中冷笑。这群玄武神宫的人,怕是还不知武神神力的厉害,便是他身上这半付神力,对付眼前神守也绰绰有余。 “覃子颜,不必藏拙。” 袁騖手腕翻转,炙天神宫的术法如惊雷炸响,力道比腾青当年强了数倍,“你与腾青切磋过吧?他哪里舍得真伤你。” 话音未落,数块巨石凭空凝成,带着破空之声砸向子颜。玄武神力化作光盾,堪堪将石块震碎,可碎裂的石屑竟瞬间化作滔天洪流,裹挟着腥气直扑面门。子颜急施隐身法,想将水流移出殿外,却忽觉脚下一空。周遭已化作惊涛骇浪,冰冷的河水浸透衣袍,连视线都被水雾模糊。他恍惚间才惊觉,腾青在阴阳境中与他那场比试,竟真如 “花拳绣腿” 般温和。 “急冻那水!” 遥宁子的吼声穿透浪涛。 子颜猛地回神,将玄武神力催至极致。冰蓝色的寒气瞬间蔓延,洪流凝固成冰河,连带着河那头的袁騖都被冻在其中。可还未等他松气,冰河中忽然窜起一道刺目的白光。那是武神神力!“嘭” 的一声巨响,冰河炸裂,无数锋利的冰棱如箭雨般射来。 子颜瞳孔骤缩,来不及反应,左手腕上的蘅焰忽然灼热发烫。“嗡” 的一声轻鸣,流光溢彩的 “武神” 盔甲自腕间蔓延,瞬间覆盖全身,冰棱撞在甲胄上,尽数弹落。 “倒忘了神守还有这宝贝护身。” 袁騖的声音从白光中传来,带着几分戏谑,手上的剑却更快了,招式比先前凌厉数倍,“只是不知,这宝贝敢不敢吸走她主人的神力?” 蘅焰的光芒微微闪烁,终究没能如子颜所愿。她确实不敢触碰武神神力。但盔甲的防御力仍在,袁騖的攻击虽猛,一时也伤不了子颜分毫。两人在碎裂的冰棱与飞溅的神力光屑中周旋,大殿的梁柱被剑气劈得木屑纷飞,阵法的红光与玄武冰蓝、武神莹白交织,映得彼此的脸忽明忽暗。 子颜紧握着剑,甲胄下的掌心已沁出冷汗。他知道,神力耗尽前,要找到那镜中影的破绽。 武神神力的霸道远超想象,子颜换了数种攻击路数,剑刃与神力织成的网始终无法突破袁騖周身的莹白屏障。袁騖正要开口嘲笑这年轻神守技穷,眼前却骤然一寒。子颜竟缓缓举起了左手,掌心凝出一团冰蓝色的风暴,随着低沉的咒语滚动,风暴如活物般旋转,裹挟着细碎的冰晶,边缘泛着冷冽的光,眼看就要卷向他面门。而此时,子颜右手的剑仍未停歇,正以 “擒羽势” 的仙术死死缠住袁騖的攻势,剑影如飞絮般密不透风。 “原来如此。” 袁騖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恍然大悟。这神守法术根基虽浅,藏的秘密却够惊人,左右手竟能同时催动两种法术,形同两人合力。他当即催动武神神力,莹白光芒如蛋壳般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任凭子颜的剑招刺在光壁上溅起火星,任凭那冰风暴呼啸而至,自岿然不动:“玄武大神终究比不过武神,你这点伎俩,撑不了多久。” 话音落时,他将神力再提一分,莹白光浪猛地向外一冲,子颜那冰蓝色风暴瞬间被撕得粉碎,冰晶落了满地。 可左右手同施神力的威慑并未消散。子颜左手凝出的冰棱刚被震碎,右手的剑已趁隙刺向袁騖肋下;这边刚以玄武神力化去袁騖的反击,那边又有新的冰锥自袖中射出。袁騖只觉眼前光影交错,仿佛同时在与两位玄武神守缠斗,剑风与冰寒从两侧夹击,逼得他不得不加快拆解的速度。 他曾听闻,上古有法师能双手同施奇术,却只当是传说。今日亲见子颜这般左右开弓,才知世间真有如此聪慧之人,以一手牵制,一手突袭,硬生生将战力翻倍。只是玄武神力本就不及武神神力精纯,分作两手使出,威力自要打个折扣,是以两人一时竟斗成了平手。袁騖毕竟经验老道,法术使出如行云流水,子颜左右手的攻势再密,他也能凭着本能一一化解,剑刃相击的脆响在殿中连成一片。 百余回合过去,殿中原本围观的闻一教法师早已被余波扫倒在地,呻吟不止。唯有遥宁子仍被困在阵中光网里,虽动弹不得,却一直紧盯战局,不时低声提醒子颜破绽所在。袁騖眼角瞥见他,心头暗忖:再耗下去,若腾青闻讯赶来,局面必生变数。他已摸清子颜的底细,此刻该速战速决了。 各神宫都藏着克制对方神守的秘招,想来腾青绝不会将炙天神宫的杀招告知子颜。那招 “炙光焰”,原是燃起炙天神力的白光,专克玄武冰力,只要被白焰缠上,玄武神力便会暂时消融,任人宰割。武神之力与炙天神力本是同源,想来效果不差。袁騖从未试过,但此刻已无暇犹豫,他猛地收剑后退半步,周身莹白光芒骤然炽烈,几乎要灼伤人眼。 子颜见他神力暴涨,心知不妙,正欲变招,却见袁騖双掌向前一推,一道纯粹的白光如火焰般窜出,所过之处,连空气都泛起灼热的涟漪,那正是 “炙光焰”。 子颜只觉一股灼热的神力如火山喷发般扑面而来,心知这必是袁騖压箱底的杀招。他对炙天神宫修习者的 “气门” 了如指掌,左手顺势使出 “破气术”,指尖凝力,直取对方心口,那是神力流转最易溃散的节点。 袁騖见状嗤笑,眼中满是轻蔑:凭这点玄武神力,也想破我的防线? 可下一秒,他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子颜左手食指点出的神力之线,竟不是熟悉的冰蓝色,而是一道璀璨的金光! “牧野之力!” 袁騖失声惊呼,瞳孔骤缩。妖族神力,传说中早已随妖族南迁而绝迹,怎么会出现在子颜身上? 就在这惊愣的瞬间,炙光焰已如潮水般撞上子颜。白色神力瞬间将他周身缠绕,像无数条炽热的锁链,死死裹住那层冰蓝色的玄武神光,逼得他动弹不得。 但他的破气术也已抵达。那一点金色如星火燎原,在袁騖心口炸开,瞬间交织成一张细密的金网,顺着他的经脉蔓延。袁騖闷哼一声,只觉体内的武神神力竟被这金网牢牢锁住,运转滞涩。他低头看着身上不断扩散的金色纹路,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惶。 没了袁騖神力支撑,困住遥宁子的阵网骤然黯淡。遥宁子抓住机会,高举金玉叉催动神力,“嘭” 的一声震碎光网,脱困而出。他刚要冲向袁騖,却听见对方厉声喝道:“且慢!遥宁子!去杀了覃子颜!” 这声命令来得猝不及防,连被白焰缠身的子颜都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 袁騖被金网缠得动弹不得,脸上却浮出一抹诡异的笑,声音沙哑如磨石:“你们看看身后。” 子颜与遥宁子下意识转头,大殿正中的墙上,那面嵌着的巨大铜镜占去了半面墙,此前一直映照着殿中厮杀的乱象,此刻镜中景象却如水波般漾开,渐渐凝成一间素雅的卧房。 “我虽被缚,却能与元尊隔空传讯。” 袁騖的声音里带着得意,“遥宁子,你该认得那地方,还有那个人吧?” 镜中是间寻常卧房,雕花床边坐着个刚起身的少妇,发髻松松挽着,正抬手揉着额角。子颜看得模糊,只觉身影有些眼熟,遥宁子却猛地一震,握着金玉叉的手骤然收紧,喉间挤出一声低哑的长叹。 那卧房的陈设,分明是泾阳城里遥宁子成婚后的新房!而那少妇,竟是付美娘!只是此刻的她,小腹微微隆起,衣衫下隐约可见的弧度,昭示着已有数月身孕。 “明白了?” 袁騖的笑声带着残忍的笃定,“只要你们敢动我一根手指头,元尊那边便会立刻动身去泾阳。到时候,”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遥宁子煞白的脸,“你这娇妻,还有你未出世的孩儿,可就都成了亡魂。” 第55章 浮生是幻境 “教尊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吗?” 遥宁子问他。 袁騖被金色光网缚着,却依旧笑得从容:“神守在神宫的地位,我怎会不知?我并非要威胁你,”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他,“只是你这师弟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 遥宁子心头猛地一沉,瞬间明白了袁騖的险恶用心,他竟是拿自己妻儿的性命,来逼子颜就范!“子颜,休要管我!” 他双目赤红,怒吼着提步便要冲上去,“你若有闪失,玄武神宫上下都要遭殃!今日我定要除了这妖人!” 可他刚迈出两步,袁騖忽然在周身被金色光网勒出的缝隙里,闭紧了双眼,唇瓣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以秘术传讯。就在遥宁子的金玉叉即将刺到他面前时,他猛地睁开眼,瞳孔里一片空茫,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师兄弟二人,像是刚从一场混沌中惊醒。 遥宁子不解,下意识回头看向子颜。 “师兄莫急。” 子颜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一潭深水,“他威胁不了我们。教尊方才不是说,要与元尊联系吗?” 他看向袁騖,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可你自己也说过,这封城与世隔绝,神力传不出去。莫非,你真联系不上他?” 袁騖脸上的笑容僵住,脸色微变:“不可能,我与元尊神力同源,自有心灵感应,怎么会…” 他试着再次凝神,眉头却越皱越紧,显然未能如愿。 “教尊这就错了。” 子颜缓缓道,“你既知我性子,便该明白,拿我师嫂与未出世的孩子相胁,恰是触了我的逆鳞,”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冷硬,“三师兄说的道理我也明白,要是你真能和元尊通上消息,我定是会让你如愿。” “子颜,不必与他多言!” 遥宁子深知夜长梦多,袁騖身上的金色光网已在隐隐震颤,显然快要撑不住了。他再次提叉上前,“待师兄结果了他!” 可他还未逼近,袁騖忽然发出一声低笑,身上的金色光网突然剧烈波动起来,那些交织的纹路像是被沸水烫过的蛛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断裂。他体内的武神之力不知何时已重燃,正如野火般蚕食着牧野之力的束缚。 “晚了。” 袁騖慢慢直起身子,挣脱的手臂上神光暴涨,“覃子颜,你真以为凭牧野之力,就能困住武神神力?用你们玄武神宫的术法来驾驭这等力量,简直是暴殄天物!” 不过瞬息之间,他已彻底挣脱束缚,周身莹白的神力再次炽烈如白昼,整个人又恢复了先前的生猛气焰。“我袁騖一言九鼎,说要让他一家团聚,便绝不会食言。” 他看向遥宁子,脸上重新漾开倨傲的笑,“遥宁子,看来今日,你们师兄弟只能陪你妻儿一同上路了。” 遥宁子脸上掠过一丝悔恨。方才果然该当机立断!他目光急切地投向子颜,见他仍被炙光焰缠得动弹不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就在此时,子颜脸上却不见半分慌乱,反而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袁騖,望向大殿里那面巨大的古镜。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 “虚天!” 看着袁騖脸上还挂着未散的茫然,子颜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冷峭的提醒:“你忘了这个名字?” 话音未落,子颜周身忽然燃起金色光芒,如破茧之蝶般从他体内挣脱,瞬间冲散了缠在周身的武神神力。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看向袁騖的目光锐利如锋:“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擅驾驭牧野之力,可这神力的奇妙,你未必真懂。” 袁騖猛地看向子颜的双眸那双眼睛里的冰蓝早已褪去,只剩下纯粹的金黄,像两簇燃烧的野火,映得他心头莫名一寒。 他盯着子颜看了半晌,眉头先是一蹙,似有顿悟,可转瞬又舒展开来,嘴角勾起一抹强装的镇定:“神守是查清了封城与同城的来历吧?想来这几日,你没少打探。” 子颜唇角微扬,语气笃定:“我料你该记起一切了,何必再装是三十年前死去的无鸢?” “子颜,你说什么?他不是无鸢?” 遥宁子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那他是谁?” 子颜走到师兄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遥宁子听完,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看向袁騖:“怎么可能…就算他夺了无鸢的记忆,这副躯体又是从何而来?” “自然是仙族那面镜子。” 子颜转头直视袁騖,一字一顿道,“你也没想到吧?那镜子沉寂千年,再被武神神力开启时,竟在镜中复刻出了无鸢的肉身。你刚走出镜子时,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是胡铭音告诉你‘你是无鸢’,你才从无鸢的尸身上,硬生生剥走了他的记忆。可你骨子里,终究是困在镜中的虚天冤魂!我叫出你的真名,便是要破你这偷来的皮囊,显你这方妖孽的原形!” 袁騖厉声反驳,周身神力激荡:“你才是妖孽!我生前乃是堂堂天神,牧野之力本是妖族专属,你身怀此力,早已堕入邪道!” “哪有什么天生的妖族?” 子颜双目圆睁,怒视着他,“不过是被你们天神族驱赶流放的仙族后人!你当年败于仙族的镜子奇谋,心怀不甘,冤魂便附在镜中,只等仙族重启镜子,好借机复仇。可你没料到,这一等便是千年,如今天神族与仙族早已作古,你的执念,不过是一场笑话!” “覃子颜,你既知我来历,难道不怕?” 袁騖狞笑道,“我虽为凡人之身,却有武神神力护体,灵魂更是神族中最强的存在!你纵然身负两股神力,终究是肉体凡胎,如何与我抗衡?” “教尊不妨先问问,我是如何知晓虚天的来历,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子颜不慌不忙,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 袁騖冷哼一声:“无非是从同城打探来的消息,就是从那面镜子里钻进来的,那又如何?” “镇山老祖说过,你死也不肯回同城。” 子颜忽然笑了,抬手指向墙上的巨镜,“我原不知为何,直到你踏入这大殿前,我才想明白。我已把‘镜子里那处’给你换了!你自己看,那边才是真正的封城神庙大殿!” 话音刚落,那面巨镜突然光华大盛。镜面如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猛地漾开一圈圈涟漪,随即映出的景象让袁騖脸色骤变,镜中赫然是与眼前一模一样的大殿,可殿中空无一人,连地上的狼藉都消失无踪! “同境,本就是镜子的映象罢了。” 子颜的声音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我身负妖族之力,自然能启动这镜像,更能,挪动它的位置。” 袁騖看着镜中空荡的大殿,又看看眼前的子颜与遥宁子,忽然明白了什么,周身的神力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一直以为自己身处封城,却不知何时已踏入了子颜布下的镜中陷阱。 遥宁子仍满脸困惑,他实在想不通,子颜是何时不动声色地将眼前的一切转换成封城大殿的镜像:“这么说,我们此刻是在同城?” “三师兄请看。” 子颜抬手指向那面巨镜。话音刚落,镜面忽然如水波般流转,光影聚散间,竟凝结成一尊古朴的青铜大鼎。正是同城独有的相王鼎。随着镜像彻底变换,周遭的殿宇梁柱也似有若无地微动了一下,那些属于封城的细微痕迹悄然隐去。 子颜解释道:“同城与封城之所以一模一样,全因当年留在同城铸造镜子的仙族神力在作祟。建造城池时,工匠们总在无意间将建筑格局、方位走向修得与百里之外的封城分毫不差。就像师兄所见,除了这相王鼎与墙上镜子映出的景象不同,其余之处,两座城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镜中为何能生出活生生的肉体?” 遥宁子仍对三十年前的事感到震惊—那镜子竟能复刻出与无鸢一模一样的人。 “大约是因无鸢身具神力吧。” 子颜的目光转向袁騖,语气带着几分对仙族神物的敬畏,“仙族的器物太过玄妙,其中细节我也说不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肉体因同境而生,便该在此处终结。”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字字清晰,像是在宣读裁决。 袁騖此刻正焦躁地扫视着大殿,目光触及梁柱上残留的炙天大神封印时,脸色愈发难看。他终于明白,自己已被困在同城的同境之中,插翅难飞。正如子颜所说,他至今也想不通,当年无鸢无意间开启镜子时,为何镜中会浮现出与无鸢一般无二的肉身。但他清楚自己的来历,当年正是他,从无鸢的尸身上剥走了所有记忆,才得以化作 “无鸢” 活下去。 “覃子颜,你该知道我并非凡人。” 袁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挣扎,“你凭什么灭我?” 子颜淡淡一笑:“你因同境而生,若同境毁了,你觉得自己还能存在吗?” “简直可笑!” 袁騖厉声反驳,“这同境是炙天大神所设,你一介凡夫俗子,也敢妄言毁掉大神之力?” 子颜从遥宁子手中接过那柄二合为一的金玉叉,叉身流转着冰蓝与金色的双重光泽:“我所承载的玄武神力,可能是不及炙天大神神力。但你似乎忘了,我并非只拥一种神力。” 他举起金玉叉,对准殿中央的相王鼎,心中默念着解除同城与封城镜像连接的咒语。刹那间,冰蓝色的玄武神力与金色的牧野之力在叉尖交织成网,猛地朝着大鼎掷去。 “轰隆—” 一声巨响震彻大殿,相王鼎在两股神力的夹击下应声碎裂,青铜碎片飞溅四射。几乎在鼎身崩裂的同时,袁騖的身体也像被无形的手撕扯般,开始寸寸瓦解。他周身的武神神力疯狂闪烁,却挡不住这来自同境本源的毁灭之力,肉体如风化的沙石般簌簌剥落,渐渐化作一捧飞灰。 最后一缕白色的武神神力挣脱束缚,冲天而起,朝着象城的方向疾驰而去,那里,正是胡铭音的所在。袁騖那具与无鸢一模一样的躯体,终究彻底消散在同城的大殿中。 袁騖的身影化作飞灰消散的瞬间,殿中凝滞的空气忽然泛起一阵异动。第三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大殿中央,身着绣着星辰纹路的上古战袍,布料虽显陈旧,却仍能看出当年的华贵。他比袁騖的身形年轻几分,身姿挺拔,竟要高出一尺有余,眉宇间带着天神族特有的倨傲。子颜一眼便认出,这是虚天的真身。 可他分明记得,虚天早在仙族夺回封城的那场大战中便已归墟,魂散天地。眼前这道身影,定然是他郁结不散的冤魂。 “连穆果然帮了你。” 听虚天这么说,子颜握紧了手中的金玉叉。他望着那道魂影,带着几分警惕天神的冤魂若流落世间,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虚天的魂影发出一声低沉的笑,声音带着魂体特有的空濛:“我倒是想通了,元尊当年取出武神神力,未必不是在为神族复兴铺路。如今袁騖的肉体已灭,可我这魂魄尚在,大可以附身他人,重掌世间权柄。” 他的目光落在子颜身上,带着审视与诱惑:“玄武神守,你身负玄武与牧野两股神力,堪称世间罕有。若有朝一日神代重临,凭你这身本事,想在新的神权秩序里谋个什么位置?” “不必多言。” 子颜冷声打断,语气斩钉截铁,“我对神代复兴毫无兴趣。你身为闻一教背后的推手,本就是我们要歼灭的敌人。就算只剩魂魄,也一样。” 虚天的魂影仰头大笑,笑声在大殿中回荡,带着神对凡人的轻蔑:“神的魂魄,岂是你们凡夫俗子能轻易消灭的?” 子颜却不慌不忙,右手缓缓抬起。只见他掌心凭空多出一物,乍看是方古朴的御印,四边角雕刻着神纹,再细看,却发现这 “御印” 原是个白玉盒子,盒盖与盒身严丝合缝。他用左手捏住盒盖,轻轻一掀:“教尊大人,闻一教不是多年来一直在找这个吗?” 盒中并未透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光芒,却让虚天的魂影骤然绷紧了身形,眼中的傲慢瞬间被惊愕取代。 子颜举着那方白玉盒,声音清晰而坚定:“这,就是你们苦苦寻觅的范印。” 第56章 涉世只为情 全身被金色光芒裹得密不透风的子颜,喉间不自觉地溢出一句上古咒语。他自己也说不清这咒语是何时印在脑海中的,只觉话音落时,周身的牧野之力骤然沸腾。 眼前的虚天魂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攥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竟收缩最后凝成一点莹莹光点,在空气中颤巍巍地悬浮着。子颜抬手,食指对准掌心的四方玉盒,金色神力如丝线般缠绕住光点,不过瞬息,便将那点魂光拽进了盒中。 “咔嗒” 一声,他下意识合上盒盖,直到此刻,子颜才猛然想起:出发去封城救遥宁子前,连穆曾突然拉住他,将一枚刻着古纹的四方玺印塞进他手中,说是胡凝音托付。如今想来,连穆莫非早就预见,他能用这玺印收服上古天神的魂魄? 这念头让子颜心头一震,只觉背后的谜团愈发幽深。他转头看向遥宁子:“先出去找连穆,此事需问个明白。” 两人快步走向殿门,刚推开沉重的木门,便被门外的景象惊住。数十名任性流法师手持法器,围成一圈,圈中赫然是浑身是血的连穆。他靠在石柱上,青色长袍被染得暗红,显然已受了致命伤。 “老祖!” 子颜快步冲上前,蹲下身扶住连穆摇摇欲坠的身体。 连穆原本只剩最后一口气,见子颜从殿中走出,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嘴角牵起一抹虚弱的笑:“我就知…神守能过这关…您定是天选那人…” 子颜转头看向一旁的法师,才从他们慌乱的叙述中得知:片刻前,连穆正站在殿外等候,一道法术突然从虚空袭来,竟是元尊布下的杀招,只是为了连穆随身携带的那柄能开启奇境的玉扇。 “别问了…” 连穆抬手按住子颜的手臂,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这是我欠他的…当年是我为了自己,将他带到这世上受苦…” 他咳了两声,鲜血从嘴角溢出,眼神却陡然清明,“袁騖已死,他一人承受不住全部武神神力,定要开启奇境…” 子颜瞬间明白连穆所指,他刚要开口,却见连穆摇了摇头,目光望向远方,像是在追寻早已逝去的身影:“不用看伤势了…今日我该陪着凝音去那边。”话音未落,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双目缓缓闭上,面露释然的平静。 “还有谁知道你身怀牧野之力?”遥宁子实在忍不住问子颜这事。子颜一数,除了两位神君和腾青,如今还要加上三师兄,好在遥宁子是知晓他来历之人。不过想到此处他也奇怪,既然神君对此都是一看就知,为何那个炎阙神君竟然看不透自己。 世人说的‘妖族’,其实大都是当年败给天神族的仙族后人。四神分国时,四位大神把境内不愿臣服的神族都赶到了南面牧野,还收走了世间所有神力。按说那地方不该再有神明存在。可几百年后,才有人发现极南蛮地藏着骇人的神力,却从没谁真见过。 莫非是那些部族把神力藏起来了?各神宫都派人去查过,连传承的家族和首领都没显露过能力,可偏偏没人能辟谣说牧野之力是假的。 更巧的是,这一世的玄武神君,本就出身牧野的家族。上一任神君转世选在那里,分明是在暗示,极南之地才是神谕现世后的关键。谁能想到,传闻中世间第五种神力,最后竟藏在玄武神守身上。子颜想起过往,声音软了些道:“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有这股力量,直到师父把玄武神力注入我体内,两股力量在我经脉里互相冲撞,师父那时才发现,他和上一任神君找了那么久的秘密,竟一直在他眼前。” “那师父没说,这神力是谁传给你的?” 遥宁子追问。 子颜无奈地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师父不肯说,只说我还小,要等几年。倒是炙天神君提过,说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师兄也知道,我连我娘是谁都不知道。” “神君定是为了你好。” 遥宁子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子颜的肩,语气里满是安抚,“若不是这牧野之力,今日我们怕是闯不过袁騖那关。你先留在此处歇着,我去安排攻城的后续事宜。” 子颜惆怅了几日。接下来几日,他都被繁杂的事务缠着:遥宁子和赵立魏的部将顺利拿下封城与同城;连穆的亲信法师按遗命,把雷尚峰、邹文一伙人押到了玄武神宫;他还为连穆和胡凝音办了隆重的后事,放了范铸所里所有奴籍之人,又给做黑市生意的平掌柜“指了条路”,让他带着人手补全范铸所的空缺职位。 玄武神君传信来,要他把雷尚峰直接送去神宫。子颜明白,师父是想给二师兄一个交代。至于 “齐隐” 的事,他也让任性流法师把知道的都告知了炙天神君,自己则在同城等着赵立魏率军赶来汇合。 直到入夜,满城的灯火渐次熄灭,忙完最后一桩差事的子颜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卧室。门扉关上的瞬间,他紧绷的脊背骤然垮了下来,抬手解开玄色内袍的系带,衣襟滑落,露出缠绕在胸前的白色绷带,原本干净的布料已被渗出的鲜血染透,暗红的印记顺着绷带边缘,在腰腹间晕开一小片。 他扶着梳妆台坐下,指尖轻轻碰了碰绷带,倒抽一口冷气。前几日与袁騖对战时,武神神力灼伤的伤口又崩开了。那股灼热的痛感像有生命般,在经脉里窜来窜去,尤其到了夜里,更是烧得他难以入眠。可他没告诉师父,也没跟三师兄提过 — 比起这些天他看尽的人生,这点痛楚在他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真正让他坐立难安的,是文籁阁里那面铜镜。 他望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眉头越拧越紧:那镜子,真的是仙族传说中的 “情镜” 吗? 若是真的… 子颜的心猛地一沉。从前他总爱独自待在文籁阁,对着那面镜子里的“他”出神,看着他在朝堂上的模样,看着镜子面前他私下里温和的面容,甚至会对着镜子,默默描摹他的轮廓。没曾想,若是情镜有映心传意的本事,那自己这些年藏在心里的注视,岂不是早就通过镜子,传到了锦煦帝那里? 怪不得… 子颜抬手按住胸口,伤口的痛感与心头的慌乱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纱,落在梳妆台上,照亮了他眼底的茫然。 都是假的吗?从来“他”对自己就是“假”的? 桌上的信里,锦煦帝写道,雷尚峰与兵部勾结的事已查清,兵部尚书李距凯引咎下台,连一直逼着他立嗣的安王李贺凯,近来也因朝堂动荡无暇他顾。暇悟手书着“卿当明朕意,朝堂上将来唯卿、闲儿与朕三人!” 只是亲情吗?就在这默然的怔忡间,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像是有团火在经脉里炸开。子颜猛地捂住胸口,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来不及偏头,一口鲜血已喷在身前的信笺上。 子颜再睁眼时,视线里最先清晰的,是腾青那张带着几分焦灼的脸。对方见他醒转,立刻凑上前来,语气里满是嗔怪:“你要去跟袁騖拼命,怎么不跟我知会一声?还好这次没出大事。我就说我大师兄,怎么可能真跟胡铭音那伙人同流合污!” 腾青的话像连珠炮似的,一句接一句砸过来。子颜刚缓过神,胸口的灼痛还没消退,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好在腾青也没指望他回应,只顾着把憋了一路的话一股脑说完,才终于停了下来。 “你怎么有空过来?” 子颜缓了缓气息,声音还有些沙哑。 “还不是为了你!” 腾青一屁股坐在床边, “你三师兄把你跟袁騖对战的招数全说了,两位神君听完都皱着眉,子颜,你那点仙术底子,实在是拿不出手。”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些,“现在胡铭音一个人扛着全部武神神力,就你如今这能耐,真遇上了,怕是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子颜心头一紧:“元尊不是还在跟戍擎作战的军营里?” “早不是了。” 腾青叹了口气,解释道,“范启国把带血境族军士的部队全派去跟戍擎对阵了;留守城池的,也就在奄城用过血境族战士。我们炙天神宫的法师,每次开战前都得先用法术化解血境族的咒语,折腾半天才能正经开打。”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爹的大军倒是已经打回范启国战场了,正在攻最西面的城池。我忙着在神宫肃清‘齐隐’的余党,也没去前线帮忙。这次是两位神君特意吩咐,让我把你带回神宫,好好教你些能快速提升仙术的法子。再这么瞎打下去,下次可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行,你来了也好。” 子颜撑着梳妆台站起身,脸色依旧苍白,“有一处地方我想去看看,是被炙天大神封印的,你用神力打开就行。” 腾青刚要应下,目光扫过他胸前渗血的绷带,他这才后知后觉,子颜伤得比他想的重得多,连催动神力都成了奢望。到了嘴边的责怪突然说不出口,憋了半晌,才换了个语气,带着几分委屈与不解:“我问过齐垣庄了,他说给我解咒的咒语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一直不给我解?” “那不是疗伤的咒,解了对你不好。” 子颜声音淡淡的,不想多解释。可话一出口,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两张脸:一张是眼前被法术控制、失了本意却仍真心待他的腾青,另一张,却是被他无意间用术法 “爱” 上自己,又被他用咒语抹去这份 “爱” 的暇悟。 如果世间没有法术,没有咒语,一切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或许眼前的腾青会是不错的选择。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压了下去—“不,我不要!” 他清晰地记得,在文籁阁第一次隔着铜镜见到锦煦帝时,那种悸动。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来到这世间,“他” 才是唯一能让他支撑着活下去的理由。 “什么叫解了不好?你们到底把我怎么了?” 腾青见他走神,急得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覃子颜,你给我说明白!” 子颜轻轻挣开他的手,没再理会他的追问,只是指了指自己胸前的伤口,声音带着几分疲惫:“我累了。” 说完便转身走向床榻,只留下一句嘱咐,“明日一早,去西门外的铜矿山。” “你魔障了吗?” 腾青一把拉住子颜的胳膊,将他转过来,从头到脚仔细打量 :眼前人眼神发直,目光死死黏在石壁上,连他的话都像是没听见。腾青又气又急,提高了音量:“覃子颜!一早就把我拽到这破矿山,这里除了些废铜烂铁,就是仙族当年炼器物的破遗址,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子颜依旧没应声,挣开他的手,又转回去盯着石壁上那个浅痕。那是巨大铜镜留下的印子,形状、大小,竟和他文籁阁里那面一模一样。方才在矿洞深处找到的仙族册子还揣在怀里,册页上分明写着,此处当年曾炼出过一枚 “情镜”。 腾青见他油盐不进,也没了讲道理的耐心。他深知子颜此刻钻了牛角尖,多说无益,索性直接催动炙天神力,伸手扣住子颜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他往矿洞外带:“跟我走!两位神君还在神宫等着!” 子颜挣扎了几下,可重伤未愈的身体哪敌得过腾青的力气,最终还是被强行带回了炙天神宫。 文籁阁的秘密,向来只有子颜和师父知晓。玄武神君一眼就看穿了爱徒的心事,待离开大殿后,才沉声教训子颜:“如今时局动荡,元尊虎视眈眈,你却还只想着自己的私事,合适吗?” “师父既知,便该明白我本就是这样自私的人。” 子颜垂着头,声音带着几分自嘲,“什么救世济民,什么神守职责,与我何干?” 颜御珩看着他倔强的侧脸,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鸣皓让我跟你说,谢谢你。” 子颜猛地抬头:“师父把雷尚峰交给二师兄了?” 他急切地追问,“二师兄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你说呢?” 颜御珩摇摇头,“雷尚峰的所作所为,鸣皓早有察觉,只是不愿往深了想,自欺欺人罢了。我亲自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他心里定然是伤心的。” “那雷尚峰呢?” 子颜又问,“可是已经送回泾阳刑部了?” “不必了。” 颜御珩的声音冷了几分,“泾阳兵部的乱局不是已经平定了?我当着鸣皓的面,将雷尚峰化去了,省得留着他,再让鸣皓想起那些糟心事,一了百了最好。” 子颜怔怔地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毕竟那是鸣皓的父亲… 第57章 思君令人老 回到房中,颜御珩便让子颜褪去衣袍,目光落在他胸口那道狰狞的伤疤上。明明能用神力轻易治愈,这孩子却连着几日放任不管,任由伤口反复渗血。颜御珩无奈地摇头,指尖凝起淡蓝色神力,轻轻覆在伤疤上,冰凉的神力渗入肌理,渐渐抚平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刚想开口责备几句,抬头却见子颜红着眼眶,声音带着压抑的委屈:“师父知道的,我从小就没得到过什么…那是我在这世间,唯一想要的。” 颜御珩的心猛地一软,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抬手揉了揉子颜的发顶,语气里满是懊悔:“是师父不好。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你进文籁阁。” 可他心里清楚,就算没有文籁阁,泾阳朝堂终究要让子颜涉足,他与锦煦帝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注定。 沉默片刻,颜御珩话锋一转:“把虚天的魂魄给我吧。我让翼骐跑一趟吧。” 翼骐就是留在天庭的那头玄武神兽,唯有它能去大神归墟之地埋葬神族怨灵。而四位神君的神识,本就是当年用四神神骸从归墟换来、强行留在世间的,神君是根本无法靠近那处;而子颜身为凡人,更是连天庭的门都踏不进去。 待子颜胸口的伤口彻底愈合,颜御珩才又问道:“你是怎么学会操控牧野之力的?连那些上古咒语,都像是与生俱来般熟练。” 子颜茫然地摇头:“我也不知道…用到时自然就念出来了。” 颜御珩望着他,缓缓说起过往:“颜家虽是牧野之地的首领家族,可我四岁时就被你的上任接回了北地神宫。我的凡人父母在我幼时就过世了,颜家也没留下什么亲人。等我成年后再去南方寻根,却处处碰壁。别说牧野之力的线索,就连想查些当地法术的根源,都难如登天。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上一任神君为何要把转世之地选在那里。” “那我娘…和师父是什么关系?” 子颜终于问出了藏在心底许久的问题。 “牧野之地的神族,以颜、黄两家为首。我父母早逝,当年去南方黄家,也就是我舅舅家,” 颜御珩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你娘,是黄家的独女。可等我第二次再去黄家时,舅舅他也不在了。” 他顿了顿,看向子颜的目光柔和了许多,“麟儿,要说血缘,你是师父最亲近的人。如今颜、黄两家,也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我从前也不知道,牧野之力竟藏在黄家后人身上,直到发现你体内的神力。” “师父当年去黄家时,难道不能用神法探知真相?” “就算是神君,面对亲人,也不能用术法强行窥探他们的秘密啊。” 颜御珩无奈道,“他们不愿说,我便不再问。” 他怕子颜再追问身世,连忙转移话题,“我和炙天神君找了些当年仙族留下的法术典籍,里面或许有控制牧野之力的法子。至于仙术,你这几日多跟着腾青操练。如今最麻烦的,是剩下的胡铭音。” “师父也猜到他要动用哪处奇境了?” 子颜追问。胡铭音如今独自承受着全部武神神力,若再借奇境之力,后果不堪设想。可转念一想,他又道:“不对。要是胡铭音躲进奇境,我们这几日趁机偷袭闻一教,总该有些胜算吧?” “炙天神宫还在忙着清算‘齐隐’的人。” 颜御珩眉头微蹙,“算下来,炙天神宫知晓‘齐隐’之事的人,至少占了三成。可‘齐隐’本是炙天大神当年安排的,算不上反叛神君。真正与闻一教勾结的叛徒,恐怕还要靠星儿来甄别。” “星儿?” 子颜愣了愣,随即苦笑。那只神兽玩心极重,让它好好做事,怕是又慢又不靠谱。他刚想借着话题,再探探自己的身世,却见颜御珩早已看穿他的心思,摆了摆手:“伤口刚好,别想太多。听话,快上床歇着吧,明日再让腾青过来。” 子颜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目光落在不远处坐榻上闭目养神的玄武神君身上。昏黄的烛火映着颜御珩鬓边的几缕银丝,让他平日威严的轮廓柔和了几分。子颜张了张嘴,想问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师父既不愿说,他再追问,也只是徒增尴尬。子颜想到,师父定是在去南边时候遇上了“那个人”,还结识了炎阙神君。这些远比他去牧野之地探寻真相重要的多,但这些师父从未说起过。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师父把他推上玄武神守的位置,教他仙术,护他周全。可子颜总忍不住想: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清晨还未等到腾青,倒是耀锐跑到炙天神宫来送信。他跟着墨宪刚拿下两座城池,一接到锦煦帝的命令,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送信。 耀锐先给玄武神君叩了头,随后把宝匣双手递到子颜面前。子颜打开一看,里面是锦煦帝的亲笔信,字迹间满是焦急:“早已嘱咐不能去独闯奇境,卿可曾听进?现今神宫禀报卿重伤未愈,需赴神君处疗养。可知朕心急如焚?再过数日便是朕寿诞,如此何以回来相见!” 子颜捏着信纸,指尖微微发紧,沉默着没说话。可一想到暇悟在京中必定也为他忧心,又忍不住对耀锐道:“你去跟你哥说,我已经没事了,快去。” 玄武神君看在眼里,自然明白子颜是怕锦煦帝再通过耀生兄弟打听他的近况,当即摆了摆手,让耀锐赶紧去回话。屋里刚剩下师徒二人,颜御珩便开口:“师父昨晚想了下,你那事…” 话还没说完,殿外突然传来炙天神宫弟子的通报:“炙天神守到!” 子颜心里埋怨着,神君好似刚要“同意”什么,可就是给腾青打断了。玄武神君让子颜跟着腾青去练习仙术,胡铭音如今会的应该都是来自于袁騖传授的炙天仙术。子颜只好乖乖跟着腾青去了外面院里。 晨光洒在青砖上,腾青忽然放缓了脚步,语气软得不像平时:“你伤真的好了?这两日晚上我总睡不好,满脑子都是你的伤势。待会儿练习要是撑不住,可千万别勉强,立刻跟我说。” 子颜从没见过腾青对自己这般温柔。他不能再让腾青陷在这段感情里了。于是他停下脚步,轻声道:“你上次问我,是不是记起什么了…我记起来了。” 接着,他把相王神试那天,自己选来路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怪不得你会忘…” 腾青喃喃道,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皱起眉,“可按说世间所有人都该忘了才对,怎么我还记着?” “大概是因为你有神力吧。” 子颜想了想,补充道,“我师父也没忘。” “那你现在…” 腾青的声音忽然变得犹豫,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过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问,“我们…我们怎么办?” “清欢,是我的错。” 子颜低下头,声音带着几分愧疚,“可我那时自己也不知道会这样。你别生气,也别再惦记我了。我这个人小气,事事爱计较,根本没什么好的。” 他心里暗暗纳闷:鬼王的 “陌情咒” 按理说该发作了,怎么腾青还是对自己念念不忘? 腾青没立刻回答,子颜抬头,正好看到他满脸着急的模样。又过了半晌,腾青才低声解释:“我不要紧,我就是怕…怕那个谁对你不是真心的。” 他顿了顿,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你知道齐垣庄一直在我们营里…他是齐垣庄的学生。昨天你非要去铜矿山,我大概也明白了,你是在担心是那件神物吧?” 子颜没提情镜的事,可腾青也是神守,自然能猜到些皮毛。听到 “不是真心” 这四个字,子颜的心猛地一揪,这连腾青都在替他担心,可他自己,却连确认锦煦帝心意的勇气都没有。 子颜和腾青,两个人的心情都坏极了。炙天神宫的花园倒是奇花异草,又非常安静,衬着他们两个的心情。 “子颜,如果你愿意,还是留在这里吧。我虽然中了鬼王的咒语,很多感觉不如以前,可我也不傻啊,到底我对你是怎么样,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你在我身边,我定能恢复到以前的,你要相信我,可好?” “清欢,你明白吗?我以前从未有过朋友,你是第一个,也将是唯一一个。我不想对不起你。这事我倒是要谢谢桴媫。”子颜轻轻推开了上前扶住他的腾青,“为了我,不值得!” “值不值得,从来都是我自己说了算。” 腾青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眉宇间褪去了往日的跳脱,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坚定。子颜望着他,忽然觉得,这或许才是炙天神守本该有的模样,沉稳、果决。 “你还记得救我的那天吗?” 腾青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子颜,“你满脑子想的都是不该伤及周围的凡人,根本没在意我是谁、是什么身份。” “后来在泾阳也是如此。” 他的声音软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你是玄武神守,是国中人人敬畏的‘第二人’,却肯放下身段,和我这个在铜鉴楼‘看门’的人交往。你可曾想过,我们之间的地位差距、身份鸿沟?覃子颜,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不清楚吗?这世上唯有你,不分高低贵贱,不论聪颖愚笨,只把凡人性命放在心上。你以为,我只是喜欢你的样貌?” 这番话砸在子颜心上,让他羞愧得低下头,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我…… 我不行…是我的错…” “别说‘不行’。” 腾青打断他,伸手轻轻拉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到自己面前,“你根本不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子。你见过我爹娘,他们自从答应让我做神守,就总想着神守终身不能成婚,怕我受委屈,所以什么事都顺着我,从不让人忤逆我的心意。我那皇帝舅舅看不过去,才总爱言语讥讽。后来我实在荒唐得不像话,师父才把我送到泾阳吃苦。” 他顿了顿,眼神柔和下来:“还好在泾阳认识了你。是你让我明白,以前的自己有多可笑,有多不负责任。” 话题转到炙天神宫的肃清之事,腾青的语气又沉了几分:“过去也是因为我的缘故,神宫里没人能挑起重担,师父不得不找玄武神君来帮忙。宫里藏了叛徒,要是我能像你一样,炙天神宫这几年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还有这次闻一教的祸事,本就是我们戍擎的内患,却连累你受了重伤,我心里怎么能过得去!” “清欢,别这么说。” 子颜轻轻挣开他的手, “守护凡人本就是神守该做的事,哪里分什么你我。” “可你心里,早就把我和你那皇帝分得一清二楚了,不是吗?” 腾青的声音突然带了点酸意,眼神里满是不甘,“就算你不记得以前的事,可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时候,你心里不还是经常惦记着他?” 子颜被说中了心事,一时语塞,只能沉默地垂着头。 腾青见他不反驳,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这次的事了结后,我绝不会让你回泾阳见他。待在炙天神宫,也不许用神力偷偷回去!我已经答应我爹娘了,无论如何,都要带你回腾翼国。” 他早就从师父那里听说,子颜的牧野之力来自他的母亲,特意提 “答应父母”,就是算准了子颜不会轻易拒绝。 果然,子颜只是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再过几日就是陛下寿诞了…这几天,我想回去看看他。就看一眼,看完我就回来。” “不许!” 腾青想也不想地拒绝,语气斩钉截铁,“他是皇帝,身边有那么多人陪着,就少你一个么?” 后面几日,腾青嘴上说着要教子颜练炙天仙术,可大半时间都拉着他在炙天神宫的花园里说话。春日的花枝垂落肩头,他却没心思赏景,只一门心思装出少年老成的模样,像是要在子颜面前证明,将来他也能有那般让人安心的威严,不比锦煦帝差。 他早就让子颜搬出了玄武神君的住处,在自己的神守大殿里添置了一张软床,被褥都挑了子颜喜欢的素色。说是方便照看,实则是怕子颜趁他不注意,用神力偷偷溜回泾阳。他太清楚子颜的心思了,那句 “锦煦帝身边哪里会缺人”,不过是他用来自我安慰的话,可子颜心里的牵挂,哪是这么容易压下去的? 所以只要子颜醒着,腾青就找各种话题跟他聊。从炙天神宫的旧事,到腾翼国的风俗,甚至连他在铜鉴楼闹的笑话都翻出来说,就是不让子颜有机会想起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子颜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应和,眼神里却总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恍惚。 转眼就到了锦煦帝寿诞的那天。夜里,腾青听着屋内子颜均匀的呼吸声,才稍稍放下心来。可没过多久,殿内突然传来一声模糊的低唤,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 “陛下……” 腾青心头一紧,坐起身来,看到对面子颜在床榻上眉头紧紧皱着,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脸颊上还沾着湿意。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脸上,那份脆弱看得腾青心口发疼。他忍不住走过去,在他床沿坐下,轻轻将子颜拥入怀中。这是他藏了许久的念想,此刻却只觉得酸涩。 怀里的人没有醒,嘴唇还在断断续续地动着,声音带着梦呓的委屈,像个迷路的孩子:“陛下,我想回来…我想见你…” 第58章 尘间会有路 看着子颜梦中仍不停滑落的泪水,腾青的心又疼又慌。他犹豫了半晌,终是放柔了声音,刻意模仿着锦煦帝沉稳的语调,轻声哄道:“不回来也没关系,朕…朕也想着你。” 话音刚落,怀中人忽然微微一动,竟一头栽到他胸口,细碎的抽泣声渐渐平缓。又过了许久,子颜的眉头慢慢舒展,嘴角甚至还泛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像是在梦里终于拽住了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再不用害怕失去。腾青僵着身子,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他这难得的安稳,怀里的温度柔软得让他舍不得放手,却又清楚这份温暖,从不属于自己。 次日清晨,两人练剑时候,腾青满脑子都是昨夜子颜的梦呓与泪痕,心不在焉得厉害。一个劈剑的招式递出去时,力道没收住,剑锋带着凌厉的炙天神力,直逼子颜面门。 子颜下意识抬手格挡,手腕上的蘅焰突然亮起青色的光—刹那间,武神甲胄如流水般从蘅焰中涌出,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堪堪挡住了这记重击。 “砰” 的一声,剑刃撞上甲胄,迸出点点火星。腾青这才回过神,见子颜无事,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子颜既有武神甲胄护身,自己或许不必再刻意压制神力,正好让他多熟悉熟悉炙天仙术的路数。于是接下来几招,他不再留手,炙天神力在剑锋上流转,招招都带着实打实的力道。 可没拆几招,子颜突然往后急退,高声喊停:“住手!” 腾青连忙收剑,上前一步:“怎么了?是不是甲胄太重,累着你了?” 子颜却没回答,目光紧紧盯着自己手腕上的蘅焰:“不对…蘅焰会吞噬除了武神神力之外的其他神力,可刚才你的炙天神力打在甲胄上,它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腾青看着他疑惑的眼神,脸上的神色渐渐沉了下来,最终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复杂:“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这炙天神力,其实也是武神的神力。” 神代之初,世间神祇多是应天而生,神力与生俱来、浩瀚磅礴。可到了第二代、第三代,神祇的神力便远不如先辈。这是三界公认的常理。而神力能从第一代完整传至后代,更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子颜皱紧眉头,看向腾青:“炙天大神既是武神之子,神力强大本就正常,可你说他的神力就是武神原力,这根本违背常理。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腾青叹了口气,走到石凳上坐下:“你想,武神神力现世,按说四位神君都该有所感应。可胡铭音藏了这么久,就是因为他身上的武神神力,和炙天大神的神力,根本一模一样。” “所以上次师父和炙天神君突然出门,就是为了查这件事?” 子颜反应极快,立刻抓住了关键,“他们去了哪里?为什么师父回来后,半个字都没跟我说?” “他们去的是当年武神生下炙天大神的地方,以前天庭的‘驯漾院’。” 腾青抬头看向远方,像是在回忆师父说过的旧事,“这事本是炙天一脉的绝密,我也是在袁騖死后,武神当年的神力全归胡铭音所有,师父才把这秘密告诉我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两位神君在驯漾院找到了当年的记载。原来武神生下炙天大神后,就把他留在了那里,自己则继续征战四方,几乎没管过他。炙天大神是在天庭长大的。你现在该明白,为什么武神和炙天大神一直不亲近了吧?” “可就算如此,你们怎么肯定炙天大神的神力就是武神原力?” 子颜还是有些不信,毕竟这太颠覆他对神力传承的认知了。 “驯漾院的石壁上,有炙天大神成年后留下的手迹。” 腾青的声音沉了些,“他在上面写得很清楚,自己的神力并非后天所得,而是出生时就带着的,正是武神分给他的一部分原力。而且炙天大神成年后,从未与武神为伍,甚至刻意避开他。有一次他们在人间遇上,武神倒也不排斥他,却也没劝过他这个唯一的后代,跟自己一起做事。” 子颜听完,只觉得心头一沉。若是真如腾青所说,炙天神力与武神原力本就同源同根,那将来与胡铭音对战时,情况就太尴尬了。原先他们以为只是两股神力有所关联,尚可借助炙天神力抗衡,可若二者根本就是同一种力量,谁能保证炙天神宫的力量不会被胡铭音的武神神力影响,甚至反过来被他利用? “我得去找师父问清楚。” 子颜猛地站起身,语气带着几分急切,“他不仅要告诉我炙天大神的事,还要说清楚,为什么这么大的秘密,偏偏瞒着我!” “现在你该明白,炙天神宫在这场闻一教祸事中的无奈了吧。” 玄武神君坐在榻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语气里带着几分沉重,“我与炙天神君商议了许久,这事偏偏出在万年神殿神谕现世之后,必然和神代将亡的征兆脱不了干系。” 神谕之事子颜早有耳闻。这两百年来,除了二十三代玄武神君离开都城、远赴出生之地,各国神宫也在皇权的渐渐崛起中,一步步淡出世人视野。直到如今武神神力现世,才让这场沉寂已久的危机彻底爆发。 “炙天大神在驯漾院的手迹里,还记载了他与武神见面的事。” 颜御珩继续说道,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复述一段尘封的秘辛,“他明确说过,不愿与武神为伍、共行世间。当时武神石君玉便让他把神力还回来,而炙天大神只说了一句话—‘若要这神力合二为一,除非世间再无神’。” “那…那说的不就是现在的情况吗?” 子颜声音里满是震惊,“师父之前不告诉我,是怕我担心这些事?” 颜御珩抬眸看向他,眼神复杂:“若炙天神力本就是武神神力的一部分,那如今世间还是五股神力,而你身上竟同时承载了玄武与牧野两股神力。你降生在这世间,从来都不是偶然,就像你当初去泾阳朝堂,早有定数。” 子颜听完,那些过往的疑惑突然有了答案。怪不得涉及武神神力、神代兴衰的事,师父总是对他有所隐瞒;怪不得炎阙神君对他格外关注,却又从不明说缘由。他望着颜御珩,声音带着几分自嘲:“我明白了…如今这世间的走向,早就是师父您、‘他’,还有炎阙神君早就谋划好的吧?” 所有涉及核心的隐秘,师父才不会再对他多言。他不过是这场棋局里,早就被安排好位置的一颗棋子,连知晓全貌的资格都没有。颜御珩看着他眼底的失落,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泾阳皇宫的寿诞宴会历来要连开三日,可这几日的端木暇悟,脸上却少见笑意,眉宇间总凝着一层郁色。尤其前一日寿诞正日,他一早去玄武神宫祈福归来后,更是沉默了许久,直到午后才勉强与众人说话。 今日的午宴设在御花园,赴宴的除了皇亲国戚,只召了宰相黄宗等几位重臣。开席前,黄宗特意暗中叮嘱众人,千万别在陛下面前提起玄武神守,又格外担心四殿下口无遮拦,随口念及他的师父,便找了个由头,让晟闲坐在自己身边。 宴饮过半,端木暇悟却突然放下酒杯,目光扫过殿中众人,对黄宗道:“朕不是早召了阿暄回京?怎么大半个月了,还不见他身影?” “陛下是连日操劳忘了。” 黄宗连忙起身回话,“前几日宁馨王一行还未到淳州,神宫就递了消息来。神君已亲自将雷尚峰正法,案卷也一并送抵京城。陛下当时特意嘱咐王爷,绕去朴州,打理雷氏商号的收尾事宜,说是要尽快理清产业,交予神宫接管。” “倒是朕糊涂了。” 暇悟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只是…” 他话锋一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那日他还未急着离京,可这几日不见子颜踪迹,心焦得恨不得立刻奔赴平州。 黄宗还未及开口,一旁的东熙湖已看穿了陛下的心思,当即起身躬身道:“陛下,臣今日有一事禀报。南边鼎辰国的大将军过世已有三年,按其国规矩,嗣子需在七月继位。鼎辰国已递了帖子到礼部,邀我朝派人观礼。” 端木暇悟何等通透,瞬间明白了东熙湖的用意。鼎辰国历来由大将军掌政,此次嗣子继位,实则与新帝登基无异,派皇族亲往,既合礼数,又能不动声色地安排人手离京。他顺着话头问道:“东爱卿觉得,朕派谁去合适?” “陛下知晓,臣多年来一直关注鼎辰国动向,愿陪同前往。” 东熙湖顿了顿,话锋转向皇族,“只是皇族中需有人代陛下致意。如今大皇子在房州历练,不便召回,不如让二皇子出去见见世面。” “好。” 端木暇悟当即应允,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意,“晟齐能有此历练机会,是好事。有东爱卿在侧,朕也放心。” 他心中早已算得清楚:此前不能离京,无非是忌惮晟齐背后安王与戍南军的势力,怕自己一走,京中生变。如今让晟齐随东熙湖南下,届时将朝政托付给黄宗,自己便可安心去平州。 说起安王,近来因雷尚峰与兵部之事,早已称病闭门不出,连皇帝寿诞都未曾露面。而东熙湖半年前就已将心腹平乐昌安插进枢密院,如今戍南军中的动向,端木暇悟尽收眼底。他又嘱咐东熙湖,让平乐昌调集戍南军人手,护送晟齐南行,确保一路无虞。 安排妥此事,端木暇悟心头稍缓,可一想到子颜,那份焦躁又涌了上来。这几日夜里,梦里见的全是子颜的身影。他让耀生递信去炙天神宫,可耀锐并非时刻守在子颜身边,只传回 “神守旧伤发作” 的消息,更要命的是,玄武神君竟让炙天神守腾青看着子颜。 这时,黄宗提起晨间收到的战报:秋清河已协助赵立魏进驻范启国,正准备攻城。暇悟微微颔首,这是他此前密令,待秋清河在范启国打开局面,温雷便会率部悄悄向起州进军。如此一来,他更需尽快赶赴前线,主持战局。 闻一教的祸事,早已超出了帝王的认知,连玄武神宫都被卷入其中,桩桩件件离奇得让人难辨真假。“还好…至少他还没事。” 端木暇悟在心里默念,想着马上就能去平州接子颜,心绪才安稳了些许。 正思忖间,身旁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原来是晟闲调皮,趁众人不注意,把案几前摆着的兰花拔了个干净。端木暇悟刚想笑他顽劣,转念想起今日宴上的奇花异草,都是宫人为他寿诞特意培育的珍品。他招手让范黎过来,指了指面前花盆里的稀有品种。 范黎立刻会意,躬身道:“陛下放心,一模一样的,都已送去神守的院子里了。只是听章文说,神守不在,四殿下每日都去那边玩耍,没少糟蹋那些花草。” 端木暇悟闻言,终于露出了这几日来第一个真切的笑:“无妨,朕只当他从未离开过。” 见皇帝舒展了眉头,殿中的皇亲国戚才敢放开话匣子,纷纷向李贵妃道贺,说二皇子得到历练机会,将来必担大任。李氏脸上满是尴尬,只能低下头,假装喂身旁的晟瑞吃饭。 暇悟见晟瑞噘着嘴,一副不愿的模样,便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来。常西王见状,连忙凑趣道:“陛下,臣看三殿下最是听您的话!听说三殿下如今已在后宫读书,想来是聪慧得很,和陛下小时候一般。” “嗯。” 端木暇悟摸了摸晟瑞的头,对众人道,“朕已让宰相物色好先生,下个月起,瑞儿便和闲儿一起,每日午后在御书房念书,朕亲自看着。” 这话一出,李贵妃的身子猛地一震,端着汤碗的手微微发颤。此事,陛下竟从未与她提过。 端木暇悟似是没察觉她的异样,继续说道:“贵妃养大晟齐,已是辛苦,如今也该享福了。正好让瑞儿跟闲儿一起住,都在朕身边,也方便管教。闲儿早上去神宫,下午回御书房认字,两人作伴,也热闹些。” 李氏因安王之事,本就心怀忐忑,此刻哪里敢反驳,只能强忍着情绪,低声应下。 常西王又想凑趣,笑着说道:“陛下自己带着孩儿可是辛苦,为兄这几日倒是找了几个人过来给陛下解闷,这小殿下都在陛下寝殿那边不太方便。” 端木暇悟的目光越过席间喧闹,落在殿中离自己最远的那几人身上—那是近几个月来,常西王等人揣摩他心意,特意寻来的,眉眼间或多或少带着几分与子颜相似的轮廓。可此刻殿中明亮,那些人的模样清晰,他才发觉,那份刻意模仿的 “像”,不过是皮毛而已。 那些人穿着精致的衣袍,举止温顺,却像少了魂魄的木偶,连一丝能让他动心的影子都没有。 他忽然有些恍惚,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朕究竟是将子颜当作了谁? 第59章 九霄飞鸾鹤 在遥宁子的协助下,赵立魏与墨宪二人率军势如破竹,在范启国的土地上连连告捷,短短时日便连下数城。清河也带着精锐赶赴奄城大营。队伍中还有言明硻精心挑选的文官们,他们早已做好准备,一旦打下新的地盘,便立即着手治理,稳定民生。 闻一教的法师来源繁杂,这些年雷象王四处搜罗,将戍擎国各个角落的法术门派能人纳入麾下,再经元尊和袁騖的悉心调教,战力着实不容小觑。好在祗项进军之处,闻一教的势力尚未完全渗透,法师数量不算多。加之遥宁子此前收服了不少任性流的高手,对破解各派法术颇有心得,这才让他们在战场上占了些先机,相较炙天神宫那边的苦战,反而轻松了些许。 耀锐再度回到子颜身旁,照料他的起居。这几日,戍擎国的战事陷入胶着,进展并不顺利。无戚带领的炙天神宫众人驻守在腾文礼的大营,却接连遭受几次神秘奇境的袭击,损失不小。腾青得知消息后赶忙奔赴战场。而元尊胡铭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闻一教凭借炙天神宫也在全力清查内部的 “齐隐” 之人的时机,双方一时僵持不下,战局陷入微妙的平衡。 子颜趁着稍歇的间隙,忙里偷闲去探望星儿。可不知为何,星儿似乎对他并不亲近,每次见面,都不愿与他太过亲昵。倒是耀锐,刚和星儿结识不久,却能一起玩得热火朝天,笑声不断。耀锐还常拿这事打趣子颜,笑称他整日心事重重,神兽心思敏锐,自然不愿与他亲近。 玩闹过后,耀锐和星儿并排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子颜见状,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试探着伸手撸了撸星儿的皮毛。他的思绪不禁飘远,想起留在泾阳的那只小猫,如今也有半岁了吧,想必早已长大,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模样,是否还像从前那般黏人。 星儿惬意地眯着眼,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显然十分享受。子颜抚摸着它,竟隐隐感觉到自己与这神兽之间,似乎有了共鸣。他渐渐察觉到,星儿近来一直心神不宁,惴惴不安。原来,炙天大神隐瞒齐隐之事,星儿竟也知晓一二,正因如此,它才被安置在白虎境中悉心养着。 子颜缓缓闭上眼睛,恍惚间,一幅幅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原来,白虎神兽竟来自天庭的驯漾院,而炙天大神,竟是由这些白虎神兽抚养长大。这一切太过离奇,难道石君玉生下炙天大神,是迫不得已之举? 子颜正想催动神力,借心灵感应探知驯漾院秘辛,脑海中却突然响起腾青焦急的声音:“子颜!速来悬城!我们被困住了!” 腾青已去前线三日,此前传讯还说战局尚稳,此刻突然求救,定是出了大变故。子颜当即起身。 他早听过悬城的位置。那是范启国最西北的城池,城墙紧挨着腾翼国的边境,历来是两国交界的军事要地。此前腾文礼的大军只从西面进攻范启国腹地,直到前日传来消息,说汝灵王与休怜王被秘密送到了悬城,腾文礼才当机立断,调遣封国军队全力进军悬城。 腾青曾和他说过这两位王子的蹊跷:“秋壑朝中的法师查了许久,都没看破他们是不是先王的亲骨肉,定是有武神神力在暗中护着,才遮掩了他们的血脉痕迹。若是能把他们抓回来,验明身份,若真是胡定音私下留下的‘种’,那我们攻打范启国,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平叛,师出有名!” 正因如此,腾文礼才直接从腾翼国派了人,连一直驻守大营的无戚都亲自前往支援,本以为能一举拿下悬城,擒获两位王子。可谁曾想,到了悬城才发现,那城池竟藏着一处奇境入口。 玄武神守的身影骤然出现在悬城戍擎国的营帐中时,帐内众将士还没来得及躬身叩首,子颜已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为首将军的手臂,语气急切得带着几分颤音:“腾青呢?他和无戚去的是哪里?” 将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追问惊了一瞬,连忙稳住心神回话:“回玄武神守,无戚大人并未在此处,她还在元帅主营。我等这队人马三日前抵达悬城脚下后,元帅才传讯回神宫,让我们神守亲自前来支援。” 一旁的腾翼国将领也连忙补充,声音里带着几分焦虑:“我们神守到了之后,当即勘察,很快便发现悬城北面应该是藏着一处奇境入口。这悬城本身倒不难攻,我军当日便破了城门,可过了一天,搜遍全城也没找到那两位王子。无奈之下,我们神守才一早决定带人进入奇境搜寻。谁知…他们进了奇境后没多久,就彻底断了音讯,。我等正急着跟帅营联络求援,没想到玄武神守您竟亲自赶来了。” 子颜听完,当即道:“带路,带我进悬城。” 跟着将士们穿过残破的城门,踏入悬城时,子颜的思绪仍在飞速运转。他对范启国的奇境不算陌生,那些大大小小的秘境,并非个个都凶险异常。大多就像从前李勉稚家中那处一样,只是藏着些奇珍异景的寻常所在,凡人只要找到入口,便能随意进出。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血境与抚仙境,需得借助相王鼎才能开启;又如专门针对神君的不良境,只要有神君靠近,便会被缠上,难以脱身;而他曾闯入的同境,更是要凭炙天大神留下的白玉扇子才能打开。 可按腾翼国将士的说法,这悬城奇境看着与普通秘境无异,既无需特殊器物开启,也不像针对神祇的陷阱。那以腾青的炙天神力,就算遇上麻烦,也不至于陷在里面? 悬城本就不算大,引路的将领一边走,一边低声向子颜说明情况:“原先的府衙在城北,我们攻破城门那天,投降的人都说汝灵王和休怜王带着家眷住在里面。后来我们冲进去,确实在府衙后宅找到了两位王爷的家人,可偏生两位王爷,还有他们膝下那几个年幼的后裔,全不见了踪影。” 说话间,众人已走到府衙后宅的花园门口。将领指着园中那片被林木环绕的区域:“昨日我们搜遍了全城,还是没能找到。我们神守才决定进入这后面奇境处看看。当年悬城太守建府衙时,特意把这座小山圈进了花园里,当成自家景致。神守说这就是悬城的奇境,他带着人一早追进去的,如今已经半日没消息了。” 子颜抬眼望去,那座山果然不高,山体平缓,植被也不算茂密,一眼就能望到山顶,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藏住人的地方。可他刚走近花园,指尖的神力就微微感应起来。这绝非普通的山林。他的目光扫过花园入口处的石台,瞳孔骤然一缩:石台上摆放的,竟是一尊缩小的相王鼎! 再抬头看向花园上空,一层淡金色的神力结界正隐隐浮动,虽不显眼,却透着一股熟悉的压迫感。子颜心头一沉,忽然想起方才翻查的奇境名册,册中记载悬城的奇境名为 “金阙”,描述里只说它只是处秘境,并无任何凶险记载,更无需相王鼎开启。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耀锐:“你带着众人守在府衙外,不许任何人靠近花园。我进去找腾青,若我没出来,就立刻传讯给神君。” 悬城紧邻腾翼国,北地本就荒僻,唯有踏入腾翼国境内,才见得到水草丰盈的景象。可眼前花园里的景致,却让子颜暗自诧异,满院奇花异草开得绚烂,枝叶间萦绕着淡淡的灵气,分明是神力滋养的缘故。这般温润秀美的风光,哪像是北地荒城能孕育出的模样? 他沿着石子路往里走,才发现这花园远比看上去更复杂:连着后山的方向,亭台楼阁层层叠叠,或隐于花木间,或临水而建,雕梁画栋间透着雅致。可奇怪的是,这些建筑虽精巧,却全无险要之处,既没有奇境常见的结界屏障,也没有暗藏的机关陷阱。子颜绕着花园转了一圈,连腾青一行人的脚印都没寻到,掌心的神力更是毫无感应。 “真是奇怪。” 子颜停下脚步, “若腾青进了奇境,神力定会留下痕迹,怎么会半点可疑之处都没有?” 他忽然想起花园入口处的那尊小相王鼎.难道要靠那鼎才能开启真正的奇境?可方才他仔细看过,那鼎通体普通,实在不像是藏着秘密的法器。正思忖间,他抬头瞥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座两层楼阁,飞檐翘角,匾额上三个鎏金大字格外醒目:“金阙阁”。 鬼使神差地,子颜推开了阁楼的木门。屋内陈设简单,只疏疏落落摆着几张桌椅,桌面上还留着些许茶渍,看得出来前几日确实有人在此停留过。他正要转身出去,目光却突然被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吸引,那画看着实在不妥。 画里的景象却透着诡异:偌大的园子里,本该分散游园的人影,竟全挤在大门旁的一小片院落中。那些人影虽小,却能看出是成年男子带着几个孩童,姿态紧绷,神色慌张,哪里有半分游园的闲适? 子颜凑近细看,又发现画中大门上方,刻着两个上古篆文,笔法苍劲,正是 “仙境” 二字。他心头一动,伸手轻轻抚摸画纸,指尖刚触到墨迹,画中的人影竟似动了几下! 子颜立刻催动神力,淡蓝色的光晕顺着指尖注入画中。刹那间,整幅画迸发出璀璨的金光,刺得他下意识闭眼。等再睁开眼时,周围的景致已彻底变了 —— 阁楼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画中那片临水亭台,远处传来隐约的风声与鹤唳,竟像是从遥远的深山里传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绝非幻境。子颜恍然大悟:原来他竟真的踏入了画中,这才是 “金阙” 奇境的真正入口! “你道此处是何处?” 熟悉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子颜心头一松,抬头望去,只见腾青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的临水亭中。没等子颜开口,腾青已快步走过来,语气里掺着点难掩的兴奋:“我可是真没想到,这金阙境竟不是普通秘境,反倒藏着仙境的入口!” “你…你没事?” 子颜上前两步,仔细打量腾青,见他神色正常,身上也无新伤,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只是疑惑更甚,“既然你安然无恙,为何要传讯召我来?” 腾青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又带着点孩童般的好奇:“你难道不知,仙境本是在天庭境内的?凡人根本进不去,就是我们这些神守,也轻易踏不进那地方。”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眼底却闪着光。“我刚发现这入口时,心里是真怕,可我又忍不住想进去瞧瞧,毕竟仙境这种地方,这辈子未必能再遇到第二次。” 他说着,伸手拍了拍子颜的肩膀,语气变得恳切:“我想着,若是有你一起,就算里面真有什么变故,我们也能有个照应。所以才急着传讯让你过来。子颜,咱们一起进去看看,好不好?” 子颜看着腾青眼中的期待,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本就是寻他,再加上对这 “仙境入口” 也生出几分好奇,便点了点头:“好。不过进去后需得小心,还有我看到大门左侧那些人,是…” 腾青见他应允,就告诉他那些正是自己带的属下,以及抓到的两位王子和他们的孩子。“都定身住了,不要管他们了,”腾青抬手朝着亭外不远处的一片光晕指去,“你看,那就是仙境的入口!我刚才试过,只有用神力催动,那片光才能显形。咱们现在就过去?” 子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片淡紫色的光晕悬浮在半空,像是一道通往未知之地的门。他深吸一口气:“走吧。” 两人并肩朝着光晕走去,指尖的神力同时流转。两道光芒交织在一起,轻轻触碰到那片紫色光晕时,光晕瞬间展开,露出一条通往深处的通道,通道尽头,隐约能看到云雾缭绕的亭台楼阁,正是传说中仙境的模样。 第60章 问尔从何来 “凡人不能进天庭,这是神代传下来的死规矩。” 子颜望着前方氤氲的光晕,声音里带着几分对旧例的感慨,“神代衰落时,世间凡人越来越多,天神族怕凡人惊扰天庭秩序,又忌惮凡人对神力的窥探,才联合其他众神立下这条规矩。可如今呢?世间早没了真正的天神,就连四位神君,也不过是神识转世;我们这些神守,更是只有神力傍身,既无神骸,也无神识,按规矩,本就不该踏足天庭仙境的边缘。” 他转头看向腾青,眼底带着一丝理解:“你好奇也是常情,毕竟这是旁人一辈子都难见的景象。只是我更在意,炙天大神为何要留下这条通往仙境的捷径?你们神宫的记载里,就没提过缘由吗?” 腾青摇了摇头,眉头微蹙:“我们也是从‘齐隐’的人那里,才查到这处通道的存在。之前神宫的典籍里,只说它是个普通的秘境通道,没提任何特殊之处。” 他顿了顿,又露出几分期待的神色,伸手拍了拍子颜的胳膊:“不过话又说回来,进去看看也没坏处。说不定仙境里还留着当年的法宝,能用来对付胡铭音的武神神力呢?你别忘了,你那牧野神力本就是仙族遗留的力量,有你在身边,我才敢放心闯一闯。” 子颜心里一动,腾青的话倒是点醒了他。他忽然想起师父曾提过的旧事:当年天神族能统御三界,靠的正是战胜了仙族,而如今的天庭仙境,根本不是天神族原本的居所,而是他们从仙族手里夺来的地盘,如今早已成了仙族遗迹。自己身负仙族遗留的牧野神力,如今得了踏入遗迹的机会,本就该去看看。或许能在那里找到与牧野神力相关的线索,甚至弄清这股力量的真正来历。 两人并肩站在光晕前,目光望向远处云雾深处。那层层叠叠的云雾如同轻纱,将仙境的真容遮得严严实实,既看不清亭台楼阁的全貌,也猜不透里面藏着什么。是会遇到仙族留下的守护禁制?还是能找到对抗武神神力的法宝?又或是,那里早已空无一物,只剩满庭荒草,诉说着当年仙族的兴衰? 子颜跟着腾青在仙境中寻了整整一日,脚下的云阶不知延伸向何处,沿途的琼花玉树虽美,却让他心底的焦躁愈发浓烈。他停下脚步,看向仍在四处张望的腾青,语气带着几分急切:“清欢,你该知道,天庭的时日与人间不同,说不定我们在这儿耽搁一日,外面已过了三五日。如今戍擎国战事正紧,胡铭音还下落不明,我们两个神守怎能在此久留?” 他看得明白,腾青此次执意要来仙境,绝非一时好奇,定是早有打算。可这一日寻下来,仙境遗迹里除了残存的仙族器物,连半点能用上的法宝都没有,更别说腾青暗中想找的东西了。 这些日子,腾青对他向来轻言轻语,连说话都怕惹他生气,可每当子颜问起他要找什么,腾青总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正面回答。此刻被追问得紧,腾青才停下脚步,声音低了几分:“你还记得…当初抚仙说过的仙族旧事吗?仙族曾有一件至宝,叫‘繁育果’,能实现世间任何愿望。” 子颜心头一震,瞬间反应过来:“你是说,季心然当年偷了一枚,仙族自己用了一枚…你想找那第三枚?” “天地初开,繁育果只结了三枚,是唯一能真正实现愿望的神物。” 腾青抬眼看向子颜,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季心然能偷到一枚,说不定最后那枚,就藏在这仙族遗迹里。” “清欢,你疯了?” 子颜的声音陡然提高,他实在不敢相信腾青的想法,“你难道想靠繁育果战胜胡铭音?这太荒唐了,神物哪能轻易掌控,万一愿望反噬…” 他话没说完,却见腾青轻轻摇了摇头,眼底的光芒根本不是为了战事。 腾青忽然低低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你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么大公无私,我只是有点私心。” 子颜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不是为了战事,而是为了自己。 “你能不闹了吗?” 子颜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无奈,“就为了我们之间的事,值得吗?” “我只想许个愿望,让你彻底忘了他。” 腾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但我没那么黑心,不会用愿望逼你留在我身边。你愿不愿意跟着我,我想凭自己的本事,慢慢让你心甘情愿。” 子颜张了张嘴,本想斥责他胡闹,可话到嘴边,却突然卡住了。是啊,腾青有什么错?反倒是自己,一边牵挂着泾阳的陛下,一边又不忍推开腾青的真心,左右摇摆,才是真正的 “胡闹”。 子颜沉默片刻,才缓声开口:“我们刚才错过了。方才路过的那棵最大的树,就是结出繁育果的繁天之树。你要是早说要找这个,我们也不必绕这么久…” 话音未落,腾青已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带着难掩的急切,转身就往回走。子颜被他拉着踉跄了两步,望着他背影,无奈又好笑。不久前,路过那棵树时,两人还对着笔直粗壮的树干感叹,说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林木。 再次站到树下,仰头望去,浓密的枝叶如伞盖般遮蔽天日,绿意沉沉压得人呼吸都轻了几分。可腾青却没急着找树上是否留有繁育果,只是望着树干出神。子颜想起关于繁天之树的传说:这树已生长数十万年,却只结过三枚繁育果;果子不能离树,取下后必须即刻许愿才能应验,当年季心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偷得一枚,将自己的魂魄附在赌局之上;仙族不敌天神族后,长老取下过一枚果子,许愿 “天神族必亡”,可第三枚果子的下落,却始终成谜。 他刚想开口问腾青的打算,却见腾青已闭上双眼,双唇轻动,似在低声呢喃。子颜凑近了些,才听清他反复念叨的话:“…忘了他,快忘了锦煦帝,留在我身边…” “清欢!你这是在做什么?” 子颜猛地拽了他一把,语气又急又气,“你不是说来找繁育果的吗?你刚才念叨的是什么!” 腾青睁开眼,眼底还带着几分未散的执拗,往前走了两步,几乎贴着子颜的额头:“你不知道,繁天之树不仅能结繁育果,仙族当年也常来树下许愿。虽说不如果子灵验,可八成的愿望都能成真。” 他伸手想去碰子颜的脸颊,却被对方偏头躲开,只能收回手,声音软了些,“你看着我,好好想想。我和你那个陛下,究竟哪个更对你好?” 子颜轻轻摇头:“我没觉得有什么变化…你让我陪你到这里,就是为了来树下许愿?那你之前说的繁育果呢?是骗我的?还是那枚果子早就不在了?” “哪还有什么第三枚果子。” 腾青忽然笑了,眼神里带着点狡黠的神秘,“早就被人用掉了,哪会留到现在。你来自玄武神宫,没听过繁天树许愿的说法?我也是在齐隐的册子里看到的,本以为是传说,没想到真有此物,才想着拉你过来试试。” 子颜的脸色沉了下来,胸口微微发闷:“你明知我不会愿意…” “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我看着你每日左右为难,你以为我好受吗?” 腾青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委屈的无赖,“要不是怕你忌恨我一辈子,我早想冲去泾阳,杀了锦煦帝,让你再无牵挂!” “不行!你不能伤他!” 子颜猛地抬头,眼神带着决绝,“你要是实在放不下,宁可…宁可你杀了我,也别碰他。” “你这个傻瓜!” 腾青狠狠攥了攥拳,又长叹一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子颜的后背,动作带着妥协的温柔,“我就是说说而已,怎么会真让你不开心?我要是伤了他,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我又何必做这种蠢事。”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过了许久,子颜才疲惫地开口:“折腾够了吗?够了就快点离开这里,外面的战事还等着我们。” “嗯,走了。” 腾青点头,又补充道,“我知道你会骂我荒唐,可我总想着,万一愿望成真了呢?就算被你骂一顿,也值了。” 子颜没接话,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几分。腾青见状,扶着他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自己则站在一旁,安静地陪着他。 子颜仰头望着繁天之树的枝叶,阳光透过缝隙洒下,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忽然想起方才的念头。若是自己对着这树许愿,愿望能成真吗?刚这么想,体内的牧野神力突然轻轻一动,像是与这棵仙族古树产生了微妙的感应,暖意顺着血脉缓缓流淌。 他没再多想,闭上眼,在心里轻声默念:“我只愿他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哪怕…哪怕没有我,也无妨。” 话音刚落,牧野神力的波动骤然清晰了一瞬,又很快归于平静。一旁的腾青似有所觉,低头看向他:“怎么了?” 子颜摇了摇头,站起身:“没什么,我们走吧。”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显漫长,腾青一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子颜。方才在仙境中只顾着寻觅繁育果,两人急匆匆穿过层层云雾与亭台,竟没察觉子颜的脚步早已虚浮。直到此刻放缓了节奏,腾青才看清他鬓角渗出的细汗,指尖触到他手臂时,还能感受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原来他的旧伤,竟还没痊愈。 腾青心里又悔又涩,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眉宇间始终凝着几分不快。子颜瞧着他这副模样,知道他还在为方才许愿的事耿耿于怀,便主动开口打岔:“你方才说第三枚繁育果早就被用掉了,到底是被谁用了?” 腾青闻言,脚步顿了顿,声音沉了些:“是天神族用的。当年仙境被天神族攻占时,第三枚繁育果还挂在繁天树上,天神族首领知道这果子的珍贵,特意派人日夜看守。后来武神石君玉降生,为了他的奇境族四处征战,不仅得罪了不少神族,连天神族都对他忌惮三分。有次大战,天神族拼尽全力,都没能打赢他。” 他扶着子颜在路边歇了歇,继续说道:“天神族首领查了很久,才发现武神神力竟集结了天地精华,平时是很难伤他,更别说让他神力衰退。后来首领实在没辙,才想到一个最本源的法子,神力能通过血脉传给子女,若是能让石君玉生下孩子,说不定能分走他一半神力。” 子颜听得心头一震,下意识追问:“可武神是应天而生的神,男女同体,怎么会有子女?” “就是靠那第三枚繁育果。” 腾青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复杂,“天神族首领用繁育果许愿,让石君玉能诞下子嗣。没过几年,石君玉果然生下了炙天大神。你现在知道,炙天大神的来历有多曲折了吧?” “竟有这样的事…” 子颜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这秘辛比他听过的任何传说都离奇,“那武神既然生下了炙天大神,后面怎么不是一路,难道他抛弃了自己的孩子?” “石君玉根本不知道是天神族搞的鬼。” 腾青摇了摇头,语气里多了几分唏嘘,“他以为那孩子生下来就活不成的话,分出去的神力就能回归自身。可他没料到,天神族早就派人在一旁等着,等他走后,就把刚出生的炙天大神抱走了,藏在天庭的驯漾院抚养长大。直到炙天大神成年,两人偶然遇上。” 是啊,那个是不得已才有的孩子,自然是不会喜欢、不会爱他。可自己呢,是“那个人”想要的,还是也是如此不得已才有的? 可“那个人”对自己不仅不爱,而是恨。 这个“恨”根深蒂固,就因为这个“恨”,才要自己每日痛不欲生地活在这世间吗? 子颜用力将那些翻涌的念头压回心底,生怕泄露半分情绪。他侧头看向身旁牵着自己的腾青,见对方目光始终落在前方的路,全然没察觉他方才的心神不宁,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不知是仙境的云雾迷了眼,还是近来心绪太乱,他望着腾青的侧影,竟忽然觉得,腾青如今的个头,好像比泾阳的陛下还要高些了。再仔细看,他宽肩窄腰的身形,竟与暇悟有几分相似,可下颌的线条更锋利,眉眼轮廓也比陛下更显分明。子颜忍不住想,陛下在这个年纪时,许是比他更显清俊些,毕竟那时候的暇悟,应该带得几分温润。 这念头刚冒出来,子颜的心就轻轻动了一下。身旁的腾青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走神,立刻停下脚步,紧张地攥紧他的手:“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再歇会儿?” 他语气里满是愧疚,“都怪我自私,只顾着拉你来看繁天树,没顾着你伤势还没好…” “不是你的错。” 子颜连忙打断他,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低落,“是我配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