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装,和孪生兄长互换人生后》 第一章:都是好孩子,换个身子就好了 初夏午后,日头正毒。 温家院里,突然传出“呼”的一声锐响。 红缨枪扫过地面时带起细碎石屑,震得周遭落叶打着旋儿翻飞。 院外茶摊,街坊们的目光全被这动静勾了过去。 “温捕快又逼着儿子练功啦?” 茶摊老板撇撇嘴,手里的抹布往油腻的木桌上一摔,“天不亮就折腾,这都快晌午了。就不能让孩子歇口气?” “当爹的正一门心思想让儿子考武举挣功名呢,哪还有功夫心疼儿子?” 卖豆腐的婆子往院里探了探身,叹着气摇头:“说起来那小子也是有真本事的,前几日街上遇匪,三两下就把人制服了,手脚利落得很。” “再厉害也白搭。” 摇蒲扇的汉子把竹扇往膝盖上重重一拍,“武举的有四品以上官员的举荐信!那玩意儿比金子还金贵,他爹就个九品捕快,哪够得着那等高枝?” 他顿了顿,眼角往西北山坳的方向斜了斜,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黑风寨的匪患闹得越来越凶,那么多百姓被砍死在路边,尸体都发臭了也没人敢收!” “这么下去,青溪县迟早得被匪崽子啃光,他倒还有闲情雅致做这功名梦。” 周围的人都跟着叹气,茶摊老板往地上啐了口:“这年月,能活着就不错了。” “唉,说起来温家姑娘也是个奇人。” 卖豆腐的婆子见气氛闷地发慌,赶忙换了个话题,声音压得低了些,“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关在院里。” “柳巷的街坊住了这么多年,竟没几个人见过她真容。只听她家丫鬟闲聊,说她跟她哥哥是龙凤胎,生得一模一样呢......” ... 温家庭院中央立着半截木桩,桩旁竖着个兵器架子。 温长宁站在庭院中央,一身紧身黑衣,乌发用玄色发带高高束起,手里红缨枪舞的飒爽英姿。 横空跃起时,身形如黑鹰掠空,利落得惊人,枪尖扫过青石,带起“咻咻”锐响。 西侧葡萄架下,温长空歪在竹椅上,一身月白长衫衬得肤色胜雪,乌发用玉簪松松挽着,几缕青丝垂在颊边。 他与温长宁生的同样的眼型,同样的鼻梁弧度,连唇线的走向都分毫不差,只是皮肤更加细腻,眉眼更显娇媚。 他膝头摊着本话本子,指尖轻轻捻着书页,看得入神时,嘴角会漾开一抹浅淡笑意,恬静美好,与院中那抹凌厉的黑衣身影形成鲜明对比。 却又因这张一模一样的脸,透着种奇异的呼应。 若不是一身黑衣与月白长衫的分明界限。 若不是一个动如脱兔、一个静若处子,单凭这张脸。 任谁也分不清谁是温长宁,谁是温长空。 丫鬟秋秋和小厮二夏踮着脚守在院门口,手指紧紧绞着衣角,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门外。 突然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守在门口的秋秋清了清嗓子,学了声百灵鸟叫,声音又脆又亮。 温长宁旋身收势,红缨枪稳当地立进兵器架,纵身一跃,身形如柳絮般飘落在葡萄架旁; 她反手揪住温长空的后领,像拎起片羽毛似的将人拽起,直接丢向院中央。 温长空怀里的话本子“啪”地掉在地上,露出《京城毒娘子,攻略腹黑王爷的八十六记》的封面书名。 温长宁弯腰捡起本子,嘴角微微上扬。 另一边。 院中央的温长空刚踉跄站稳,便对着木桩挥起拳头,力道轻飘飘的,莹白如玉的指节不痛不痒地锤在木桩上。 “空儿,这么用功?” 温镇山的声音刚落。 温长空立刻收了拳,挺直腰板:“爹,温家前程要紧,儿子理应勤勉。” 葡萄架下的温长宁挑了下眉头,继续看哥哥留下的话本子。 哥哥做人虽然不靠谱,但挑话本子的眼光不错。 温镇山盯着儿子的脸,眼神锐利:“练了多久了?” “闻鸡起武,到现在没歇着呢!” 温长空皓白细腻的小臂井然有序的挥动着,全然没察觉身后人那铁青的脸色。 后领突然被人死死攥住。 “打了大半天,一滴汗没有?” 温镇山的声音沉得像块石头,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背,“你闻鸡起舞的汗水,全跑到你妹妹身上去了?” 温长空被提得脚跟离地,手脚虽乱蹬着,幅度却轻得像风中摇荡的花枝,连挣扎的姿态都带着股娇弱的美感。 “爹!爹松手!我这身子骨,县试都过不了啊!” “啪!” 一巴掌甩在他背上。 温长空疼得“嘶”了一声,精致的眸子眨得又快又急,疯狂给亲妹妹递眼色,盼望着对方能救自己。 可温长宁早看透了爹的脾气,这时候求情只会火上浇油。 低头看着话本子,目光在“霸王硬上弓”那页啧啧称奇,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眼看着亲妹妹见死不救。 温长空心下一横,“爹!您先管管妹妹!” 他急得那张本就精致的脸涨得通红,声音里浸了水汽,泫然欲泣的模样,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娇媚动人,“妹妹,天天舞刀弄枪,女红女戒碰都不碰,将来谁敢要?” 温长宁闻言,抬眼,下巴一扬:“我不嫁人。” “不嫁人当老姑娘?” “当老姑娘怎么了?家里容不下我,我就上山灭了黑风寨,再建个惩恶扬善的新帮派!” “逆子!逆女!” 温镇山气的胸膛剧烈起伏,攥着温长空衣领的手抬得更高了,指节因用力泛白,可眼底深处却藏着丝不易察觉的软。 他望着儿子那张泛红的脸,心里头又气又叹: 这孩子生得这般水嫩,眉眼比县里送选的秀女还要明艳三分,嗓子清亮地能唱昆曲,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 若是个女儿家,少说也是青溪县头一份的才女,上门求亲得能踏破门槛。 偏生是个带把的,根本拿不出手,索性困在家里,也比带出去丢脸强。 目光又扫过葡萄架下那个仰头犟嘴的女儿,温镇山喉间发堵。 这丫头一岁抓周,就攥住他的枪头不放; 三岁便能把巷里半大的小子揍得哭爹喊娘; 如今更是枪术精湛,兵书背得比他还熟,排兵布阵也不在话下。 自己当年在边关拼杀,凭实打实的军功才挣下这九品捕快的前程,也深知:女儿这身本事,真要论起来,丝毫不亚于自己当年伺候过的大将军。 偏偏生在这女儿家不能抛头露面的世道:一身武艺无处施展,更是不敢带她见媒婆,恐坏了女儿的名声。 都是好孩子,偏偏在娘胎里生错了身子。 温镇山越想心头越堵,攥着温长空的手不自觉松了半分,可想起两孩子刚才的浑话,火气又“蹭”地冒上来。 秋秋和二夏在门口缩了缩脖子,脚底板悄悄往后挪,几乎要贴到门后的墙壁上。 “温长空!你教你妹妹女红女戒!” 仍在半空摇摆的温长空,那双精致的凤眼刚弯成了月牙,就听到温镇山继续说道:“温长宁,你教你哥哥武功!” 他指着院门口,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檐角铃铛“叮铃”乱响: “背不出女戒,扎不稳马步,两个都给我滚出温家!” ... 回到自己的小院。 温长宁半靠在床榻上,悠哉地看着话本子。 可秋秋的哭声像被揉皱的绸子,抽抽噎噎地黏在空气里。 她蹲在榻旁,手里拿着个湿透的帕子。 “小姐,您倒是说句话啊!” 秋秋抬头时,鼻尖红得像颗熟樱桃,“老爷刚才那模样,是真动了气!要是真您赶出去,您自己有本事倒是不用发愁。” 她话没说完,又被自己的哭声噎住,手指无意识绞着衣角,“我...我要是被卖了还好,我这聪明伶俐地讨人喜欢,大不了去别处当主子最贴心的小丫鬟。” “可二夏不行啊,那小子傻得冒泡,走路都能踩进泥坑,谁会要他啊?上次还把张大户家的鸡追得飞进茅房,这要是没了温家护着……” “嗯呐!”温长宁应了声,手里的话本子正翻到“王爷在下”那页。 她指尖专注地捻着书页,眼皮都没空抬一下。 秋秋被这声“嗯呐!”噎住,抽搭着抬头,见自家小姐这悠哉看话本子的模样,急得直跺脚:“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看花本子!” “要不……要不您就背两句《女戒》?就当哄哄老爷……” “背那个?”温长宁合上书,阳光透过窗外的葡萄叶缝隙,落在她脸上,更显那双眼亮得惊人,“还不如让我去黑风寨跟土匪比枪。” 她晃了晃手里的话本子,挑眉道:“女子当自强,安身立命靠的是脑子,哪用学什么三从四德?” 话音刚落,月白色的身影从回廊那头飘过来。 温长空走到近前,长衫下摆扫过石阶,带起一阵淡淡的皂角香。 他手里捏着本蓝布封皮的书,正是那本《女戒》,见温长宁手里还攥着自己遗失的话本子,精致的眉梢挑了挑。 “妹妹倒是清闲。” 他在温长宁对面坐下,衣料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那双与温长宁一模一样的眼睛弯成月牙,“爹让我来盯着你背书,可我瞧着,你倒像在琢磨什么好事。” 温长宁抬眼打量他:月白长衫衬得肩背削瘦,乌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偏偏喉间又有着少年人清润的线条。 她忽然“嗤”地笑出声,晃了晃手里的《京城毒娘子》:“哥,你看你这身段样貌,活脱脱就是书里走出来的毒娘子。” 温长空伸手去抢话本子,皓腕抬起时,袖口滑落露出半截莹白的小臂:“没大没小。” 他指尖刚碰到书页,又忽然缩回手,眼尾泛着红,语气软下来,“妹妹,跟你说正事。” 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你要是能想办法,让爹断了让我考武举的念头……” 他顿了顿,余光扫过温长宁手里的话本子,“我那箱子里藏的话本子,什么《冷面将军俏书生》《魔教妖女的千层套路》,少说也有几十本,全给你。” 温长宁的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 从挺翘的鼻尖落到泛红的唇瓣,忽然想起书里“王爷初见毒娘子,惊为天人”的描写。 她指尖点了点下巴,眼尾弯起抹促狭的笑,慢悠悠道:“哥哥这模样,扮成女子去攻略王爷,说不定比毒娘子还管用。” 心里却在暗忖:凭这分毫不差的眉眼轮廓,她若换上兄长的衣衫去考武举,那些阅人无数的老考官,真能辨出破绽吗? 温长空被说得脸颊泛红,伸手就去抢她手里的话本子,羞愤道:“你就说帮不帮哥哥,话本子还要不要!” “自然要。”温长宁侧身避开他的手,指尖在枪缨上轻轻一绕,语气干脆得没半点犹豫,“都给我留好了。” 第二章:互换人生,我替哥哥充壮丁 次日。 青溪县,县衙。 朱漆大门内,正堂的气氛比院外压城的黑云还要憋闷。 “青溪县县令,接旨!” 内侍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大堂里炸开。 “微臣,接旨!” 县令王宇领着一众捕快“扑通”跪倒。 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青砖,连呼吸都不敢重半分。 内侍慢悠悠展开圣旨,眯着眼扫了圈底下俯首帖耳的人影,才拖长了语调念起来: “青溪县黑风寨匪患,规模甚微,北境烽火未熄,国库耗损巨大,军兵调度无暇他顾。兹令青溪县县令自行剿匪,以安民生……钦此!” “自行剿匪”四个字掷地有声,却像块烧红的烙铁砸在众人心头。 谁都知道,这是朝廷甩锅,让他们去送死! “臣……领旨谢恩。” 王宇举着双手,声音发颤。 内侍嘴角勾起抹冷笑,将圣旨往王宇的手上一递。 “王大人,陛下的意思,可是再明白不过了。这青溪县的安稳,就全仰仗大人了。” 他顿了顿,故意提高了声音:“陛下,还在京里等着听好消息呢,可别让陛下觉得,养了帮只会拿俸禄不会办事的废物呢。” 温镇山跪在后面,指节死死攥着腰间的佩刀,指腹深深掐进刀柄的缠绳里,勒出几道青白的印子。 他望着地砖上自己缩成一团的影子,眼前却不受控地炸开一些画面: 被土匪拖走的百姓撕心裂肺地哭嚎; 被烈火舔舐后塌成废墟的房屋残垣; 被云家家主强占家产后扫地出门的妻子。 那些人以“无后不能守家产为由”勾结黑风寨匪类。 在岳丈葬礼上,趁乱夺了家产,逼得她寒冬腊月缩在街角,嘴唇冻得发紫,连哭都不敢出声! 这笔压在心头的窝囊账,像根锈钉子,扎了他十几年,越想越疼,越想越恨! 身旁张捕头的肩膀在微微发抖,甲胄摩擦的轻响里,藏着压不住的火气,却只能和他一样,把牙齿咬得发酸,连半句怒言都不敢说。 温镇山跪在后面,指节死死攥着腰间的佩刀,指腹都掐出了红痕。 他想起那些被土匪残害的百姓,更想起妻家云氏旁支勾结匪类夺产的旧事。 他能感觉到身旁张捕头的肩膀在微微发抖,那是压不住的火气。 可谁也不敢吭声,对方是宫里来的人,一句话就能让他们丢了项上人头。 内侍见没人敢接话,理了理袍角,带着随从转身就走。 靴底碾过青砖的声响格外刺耳,走到门口时。 回头丢了句:“诸位大人,可得抓紧了。听说那黑风寨的土匪,最近又下山‘借’粮了呢。” 话音未落,一行人已扬长而去。 门外很快传来马蹄声和车轮碾地的声音,扬起的尘土从门缝里钻进来。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巷口,王宇才抬起头,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 他望着手中的圣旨,突然狠狠丢在案几上,震得砚台都翻了。 “岂有此理!” 他气得浑身发抖,“朝廷这是不管咱们青溪县的死活了!几百号匪崽子,就凭咱们县衙这二十几号人?怎么不直接叫咱们去送命!” 张捕头“嚯”地站起身,额头青筋暴起:“大人,黑风寨个个凶神恶煞,上个月朝廷派来的兵都折在那儿了!咱们这点人手,就是去填匪窝的!” 温镇山紧咬着牙,腮帮子的肌肉突突直跳。 他想起那些被土匪残害的百姓,想起妻子的旧恨,一股怒火混着无力感直冲头顶。 可再气又能如何? 圣旨已下,他们这些小吏,除了接旨,别无他法。 刘师爷叹了口气,“依我看,只能贴告示招壮丁了。” 这话一出,满室寂静。 捕快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清楚青溪县百姓日子本就紧巴,家里汉子是顶梁柱,哪舍得送去剿匪? …… 告示贴出去没半个时辰,衙门口就炸开了锅。 “凭啥让俺们自家男人去拼命?朝廷的兵呢?”卖菜的婆子攥着篮子,嗓门比铜锣还响。 “就是!赋税一文没少交,现在土匪来了,朝廷不管了?”穿粗布的汉子指着告示,气得发抖。 人群越聚越多,吵嚷着要击鼓鸣冤,连带着扔了不少烂菜叶,把衙门口的石狮子都砸得绿油油的。 王县令急得直冒汗。 刘师爷却忽然站到台阶上,朗声道:“乡亲们静一静!” 他年过五旬,两鬓斑白,声音却稳如磐石:“朝廷如今北境打仗,实在抽不开身。可青溪县是咱们自己的家啊!” 他指着远处的炊烟:“土匪下山,抢的是你们的粮,伤的是你们的娃!咱们汉子不站出来,难道让自家婆娘、娃娃们去挡刀?” 说着,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口一道陈年刀疤,在日头下泛着狰狞的光:“我年轻时也当过兵,今天,我报名剿匪!不为别的,就为青溪县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他顿了顿,声音更亮:“我还有个十七岁的儿子,我带他一起去!” 话音刚落。 张捕头“咚”的单膝跪地:“属下愿往!” “我等愿往!” 二十多个捕快齐刷刷跪下,甲胄碰撞声震得人耳鼓发颤。 温镇山站在其中,手按腰间佩刀,声音虽哑却沉:“我温镇山,拼了这条命,也护青溪县周全!” 百姓们的吵嚷渐渐停了。 有个扛镰刀的汉子忽然喊道:“俺也去!俺爹就是被土匪一锤子砸死的!” “算俺一个!” “还有俺!” 一时间。 报名声此起彼伏。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衙门口,竟生出股同仇敌忾的热劲。 温府。 温长宁趴在妆奁上,双手捧着《京城毒娘子》的话本子,指尖在“智取敌营”那页划着圈。 这毒计改改,说不定能用到剿匪上。 思考着,忽然想起哥哥昨日求自己帮忙让爹爹放弃武举。 她摇了摇头,爹爹也是真敢想,自家美人哥哥连提桶水都要喘三喘。 舞刀弄枪? 怕是枪没举起来,先把自己绊倒了。 “小姐!小姐!” 秋秋的声音撞开房门,“老爷提前回来了,在前院正厅等着呢,说是有大事!” 正厅里,温镇山坐在太师椅上,指节在扶手上攥得发白。 旁边的云天娇穿着石青色绣牡丹的褙子,满头珠翠晃得人眼晕,见丈夫脸色铁青,忍不住开口:“老爷,是张捕头又使绊子了?还是邓知州又拿举荐信的事讹银子?” 她往丈夫跟前凑了凑,声音压低:“我早说过,那举荐信就是个幌子。咱们家空儿哪是练武的料?你何苦……” “别说了。” 温镇山喉结滚动,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 他望着厅外石榴树,心里头翻江倒海。 以前总逼儿子练武,盼着他有出息能护着家人。 可那孩子练了十年,还是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 如今要去剿匪… 他越想越怕,后颈的汗珠子顺着衣领往下淌。 “咋了爹?” 温长宁的人未进,那大嗓门先闯进正厅,脚刚踏进正厅目不斜视地一屁股坐在梨花凳上,抓起桌上的凉茶猛灌一口,“天塌了,有闺女顶着!愁什么?” 云天娇伸手替她擦了擦嘴角的水渍,嗔道:“多大的姑娘了,还是这般毛躁。” 嘴上嫌着,眼里却满是疼惜。 温长空随后走进来,月白长衫衬得他肤色如玉,他挨着娘亲坐下,端起茶杯小口抿着,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侧脸,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岁月静好。 温镇山深吸一口气,把县衙招壮丁、要去剿匪的事说了。 “噗——” 温长空手里的茶杯差点脱手,他抬眼时,美目里已蒙了层水汽,声音发颤,“爹……你不会让我去充壮丁吧?” “你是青溪县的男儿,理应护着这里的妇孺。” 温镇山硬起心肠,目光却不敢看儿子,“我已经把你名字报上去了,不去也得去。” “爹!” 温长空急得眼圈通红,纤长的手指止不住地轻颤, “我怕......那些土匪杀人不眨眼......” “爹!” 温长宁“腾”地站起身,带起一阵风,洪亮的声音带着几分激动, “让我替哥哥去。我们俩身高模样都一样,我比他壮实,扮成他的样子,保准没人能看出来。” “胡闹!” 温镇山猛地一拍八仙桌,震得茶盏叮当乱响。 温长宁不甘示弱,“爹,这柳巷的街坊们都认定我才是温家小子,你相信我,我去最合适,你也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女儿家凑什么热闹?滚回去!” 温镇山站起身来,甩下句“明早卯时衙门点卯”。 抬步就朝着门外走去,只是那一向挺直的脊梁变得有些佝偻,脚步也有些踉跄。 他何尝不知道女儿身手好? 可女儿家抛头露面,风险太大了! 走到门口又顿住,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狠厉:“谁敢抗命,家法伺候!” “你敢动我儿一根手指头,试试?” 一直沉默的云天娇猛地站起身,珠钗斜插在鬓角,指着温镇山的鼻子尖, “以前你鬼迷了心窍,非逼着空儿参加武举,日日逼这孩子苦练,我忍了!” 她胸口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现在,你又逼着我空儿剿匪,拿我儿性命,换你官路亨通?” “温镇山,我告诉你不可能!” “大不了我们就和离,谁也不能伤我儿性命!” 温镇山的背影僵得像块石头,喉头滚动半晌,终忍不住开口:“你懂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他走你我的老路。” 此话落地,云天娇浑身一震,像是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心口猛地缩紧,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父亲刚咽气那会儿,家里突然冒出许多素未蒙面的宗族长辈。 他们在云家家主云不为的唆使下,把她堵在灵堂,说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占着主院碍眼,说父亲留下的家产该由男丁继承。 更狠的是,云不维勾结了黑风寨的匪人,趁着夜色要把她拖去山坳“处理”。 寒冬腊月,匪人举刀要动手的瞬间。 另一伙山匪突然杀到,两伙人为抢地盘当场火拼。 刀光血影间,她趁乱逃走。 一路躲躲藏藏,逃到了青溪县。 若非父亲早年心细,在青溪县偷偷给她置办几间铺面当作嫁妆,她这条孤女的命,又该何去何从? “你以为我不知空儿不是练武的料?” 温镇山猛地转过脸,眼角的皱纹也跟着加深了几分,“阿娇,这些年躲躲藏藏的苦,你都忘了吗?” “只有空儿挣了功名,咱们才能堂堂正正站在云不维面前,再不用东躲西藏!” “当年他夺你家产、赶你出府,勾结黑风寨取你性命,这笔血仇,我夜夜攥在心里,半分不敢忘!” 他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带着咬牙的狠劲, “你该知道,云不维那老贼的后代都在科举仕途上钻营,咱们空儿眉眼生得这般像你,若走文举,迟早被他们认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窗外,语气里藏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只有武举这条路最安全!等空儿有了功名在身,既能护你周全,将来也有能力报了这血海深仇!” 话音落,他叹了口气,脚步踉跄地撞开竹帘,背影消失在石榴树后。 云天娇腿一软跌回凳上,捂着嘴呜呜地哭起来,眼泪顺着指缝往外淌。 “爹......” 温长空听着娘亲的哭腔,眼前猛地闪过娘亲夜里惊醒时攥着他手发抖的模样。 他攥紧了拳,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去。我是青溪县的男儿,要护着乡亲,更是娘的儿子,要让娘堂堂正正地活着。” 竹帘外的身影顿了顿,浑浊的老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 “砰!” 一声巨响,愣是把去意已绝的温镇山惊得回了头。 果然是这逆女! 温镇山眉头皱得能夹起苍蝇,沉声道:“你什么意思?有意见?” “别以为你是闺女,我就不舍得动家法!” 云天娇也被惊得忘了哭,看这不着调的闺女很是不满,嗔道:“赶紧抄女戒十遍,整天闲得没事净添乱!” 温长空也惊得收了刚才的豪情,“画本子看傻了?” “爹,娘,哥,”温长宁忽然开口,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钢,直望着三人,“爹,你们太让我失望了。” 三道带着嗔怪的目光齐刷刷朝她望去。 “‘宗族夺产’的事怎么没人告诉我?娘都被欺负了!咱们还任由那群畜生逍遥?” 温长宁梗着脖子,声音带着股护犊子的狠劲儿,“这次剿匪,正好连本带利讨回来!” 云天娇: 有点感动... 但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 温长空:“画本子没收!” 温镇山懒得跟她掰扯,眉头拧成个疙瘩:“你这脑子不清醒,赶紧去抄百遍女戒,醒醒脑子!” 温长宁往前一步,声音带着执拗,“爹,我是认真的!” 温镇山根本不接话,挥袖就走,这次脚步没半分停顿,背影干脆利落地消失在石榴树后。 温长宁望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倒也没追。 “我替哥哥剿匪,哥哥替我抄女戒。” 转过身挺了挺胸脯,望着娘亲和哥哥继续朗声道:“保护青溪县的百姓,本就该能者居之。” “弱者安心做好后勤,不必做无畏的牺牲,前后呼应着,才能真正保得住青溪县的安宁。” “你又抽什么疯?” 云天娇一把抓住她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你个闺阁里的姑娘,顶你哥哥的名字也是欺君,可不能乱来啊!” “欺君未必死,” 温长宁反手拍了拍娘亲的手背,语气斩钉截铁,“但哥哥剿匪必死。” 温长空望着妹妹英气勃勃的侧脸,忽然笑了,漾起一抹了然,“妹妹......万事小心!” “放心!” 温长宁冲他眨眨眼,“画本子在,人在!” 第三章:或许这丫头真能成? 卯时,青溪县衙门口。 檐角的铜铃被晨风吹得叮当作响,混着壮丁们压抑的咳嗽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凝重。 温长宁站在攒动的人头里,眼睛亮得惊人。 抬手摸了摸颈间,那用松香混蜂蜡捏成的喉结,触感粗糙却结实。 这是娘亲连夜帮她做的,定能助他不露出破绽。 指尖忍不住摩挲着背上的红缨枪。 心头那股按捺不住的兴奋混着一股狠劲:黑风寨的匪人,当年敢对娘下杀手,这次定要让他们尝尝厉害! 高台上。 王县令端坐在太师椅正中,案几上那支朱砂笔悬在名册上方,笔尖的红墨凝着,像一点悬而未落的血。 刘师爷坐在左侧梨花凳上,手里捧着名册。 “柳巷左侧第三户王家,王耀祖!”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穿透晨雾的清亮。 “到!” 人群里窜出个黝黑汉子。 刘师爷拿起朱砂笔,红墨在“王耀祖”后勾勒一笔。 又接着念:“莽村,村东头第十户孙家长孙,孙长柱!” “到!” 名册一页页翻过,红痕越来越密,像撒了一地血珠。 晨风吹过,卷起刘师爷的袍角,清了清嗓子,念出册上最后一个名字:“柳巷左侧第一户,温家长子,温长空。” 听到熟悉的名字,温镇山的指节猛地收紧。 空气仿佛被冻住了,连风都停了。 台下的呼吸声、远处的鸡鸣、近处的心跳,全都聚在这一刻,沉甸甸地压着。 预想中那软糯发颤、带着哭腔的声音没有响起。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清亮如裂帛的回应。 像道惊雷劈开晨雾,从人群里直冲高台:“到!” 那嗓门里裹着少年人的锐气。 还有股说不清的悍劲,震得温镇山耳膜嗡嗡作响。 他猛地抬眸,视线穿透攒动的人头,落在那个黑色身影上:站姿笔挺,肩背舒展,根本不是那个喜爱白衫的娇软儿子。 温镇山的脸“唰”的沉成铁青,握着名册的指节泛出青白,连带着手臂都微微发颤。 刘师爷倒拊掌笑了,在温长空名姓后打了勾。 眯着眼打量台下那个身姿挺拔的“少年郎”: “早就听闻镇山兄家的公子,前几日在街上徒手打跑过两个小匪,英勇得很!今日听这声到,真有几分习武之人的硬朗劲头!” “师爷,谬赞!” 温镇山扯了扯嘴角,挤出个僵硬的笑,朝王县令拱手:“大人,犬子顽劣,属下想私下叮嘱他几句。” “去吧。” 王县令摆摆手,声音带着几分体恤:“余下壮士们,但凡有亲朋来送的,都给一刻钟时间。” ... 暗巷里。 温镇山转身就攥住了温长宁的胳膊,目光死死盯着那处突兀的喉结:“这玩意儿,是你娘给你弄的?她就惯着你胡闹!”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要是被看出破绽......" “怎么可能?” 温长宁嬉皮笑脸地挣开他的手,挺了挺胸脯,喉结在晨光下显出硬朗的轮廓,“爹,您瞧瞧,是不是天衣无缝?我就说没人能看出来!” “胡闹!” 温镇山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抬手想敲她额头,却在半空停住,终究是落不下去。 他望着女儿眼里的亮,突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雪夜,一岁的婴孩攥着他的枪头不放,那双眼也如今日透亮。 他放软了语气,“顶替兄长充壮丁,是欺君之罪!掉脑袋的事,赶紧回去把你哥换过来!” “爹,您该歇歇了,操这心干嘛?” 温长宁脸上的笑倏地收了,她望着父亲佝偻的肩膀,那是常年扛着刀、也扛着全家重担压出的弧度。 声音添了几分娇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温家以后,有我。青溪县的安危,有我。娘当年受的苦,亦有我讨回来。” “你个女孩子家家的,文文静静的不好吗?” 温镇山又气又急,声音里带着哀求的意味,“女子在世,寻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安稳度日,才是正途!” “爹爹和娘亲早就为你办好了嫁妆,只要找个老实人,再有娘家护着你,你这一辈子什么都不用愁,不好吗?” 温长宁反倒笑了,眼底映着巷口漏进来的晨光,亮得惊人:“不用愁?外祖也是这么想的吧?” 话音刚落,温镇山心里一紧。 “老实人是可以伪装的,娘家也未必一辈子相伴。” 温长宁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冷意,“一生荣辱全系在别人身上,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父亲真想让我过那样的人生吗?” 温镇山愣在原地,喉间像堵了团棉絮。 特别是女儿那句“外祖也是这么想的吧”像根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扎进他心口。 他记得初遇阿娇时,那个被冻得浑身僵紫,如同猫儿一般瘦小的样子。 此刻,望着眼前这个眼神亮得灼人的女儿。 突然明白:阿娇当年若有长宁这股劲,何至于被人堵在灵堂抢家产? 何至于寒冬腊月缩在街角发抖? 女儿说得没错,世事无常。 以长宁这跳脱刚烈的性子,若真被圈在宅院里,遇着像云不维那样的豺狼,怕是要比阿娇当年更惨烈。 “你……当真不后悔?” 他哑声问,声音里的火气全散了,只剩些微的颤。 温长宁用力点头,指尖拂过颈间的假喉结,语气轻快却郑重:“老天爷既让我生得与哥哥一般模样,又给了我这副力气,许是早就替我安排好了能让云不维和黑风寨付出代价的路!” 温镇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红血丝里浮出层湿意。 他别过脸,声音粗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你便去,但切记万不可强出头。” 巷口的风卷着晨雾涌进来,吹起温长宁额前的碎发,露出她眼里闪着的光。 她飞快地抱了抱父亲佝偻的背,声音里带着笑意,却有些发颤: “爹,我定能护温家安稳,能护这青溪百姓太平,更能让那些欺负过娘的人,都付出代价!” ... 当夜。 县衙正厅的烛火被穿堂风卷得猎猎作响,将众人的影子在斑驳墙面上投得忽明忽暗。 王县令背手立在地图前,指节反复摩挲着黑风寨的标记,眉头拧成道深沟。 刘师爷捧着茶碗,热气氤氲了他半张脸,却盖不住眼底那层化不开的凝重。 张捕头在条凳上坐立难安,指节叩击刀鞘的“咚咚”声,在死寂里敲得人心头发紧。 温镇山站在角落,望着窗外被云翳啃噬的残月,指腹无意识摩挲着佩刀的吞口。 那吞口上的纹路被磨得光滑,正如他这些年压在心底的担忧,此刻他满脑子都是长宁颈间那枚松香蜂蜡捏的喉结。 生怕哪出现疏漏,生怕女儿被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都说说吧。” 王县令转过身,声音里带着熬夜的沙哑,“明日卯时就得动身,要么成,要么死!青溪县经不起无谓的牺牲。” 张捕头猛地拍响条凳,粗声道:“依我看,直接攻!” “黑风寨就一个隘口,咱们带足火箭,趁夜摸过去火攻,管他什么陷阱沟壑!” “糊涂!” 刘师爷重重搁下茶碗,茶沫溅在案几上,“你当那是三岁孩童的泥寨?” “前两年朝廷派来的三百精兵,就是硬攻隘口,被人从两侧山梁滚石头、放箭,折了大半!最后灰溜溜退兵时,连收尸都不敢!” 张捕头脖子涨得通红,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那咋办?眼睁睁看着匪患啃噬青溪?要...要不扮富商诱敌?” 他眼珠急转,声音压得更低,“带些财货让他们掳上山,咱们里应外合。” “去年李掌柜的事忘了?” 刘师爷冷笑一声,“带两箱银子赎儿子,结果爷俩都被四当家柳强砍了头,尸体扔在山脚下喂狼。” “那帮匪类眼里,除了漂亮女人,其余活物都是砧板上的肉!” “那就派个美人进去下毒!” 年轻捕快急声接话,却被老捕快烟袋锅子敲案几的闷响打断。 “土匪的粮仓厨房,轮值名单只有大当家雷震天知道。” 老捕快磕掉烟灰,声音沉得像灌了铅,“下毒?怕是连主帐都进不了。再说...派去的姑娘就算活着回来,这辈子也毁。” “咱们是剿匪,不是把自家姐妹往火坑里推。” 满室死寂。 烛火爆了个灯花,将地图上黑风寨的标记映得像只咧嘴的恶鬼。 就在这时。 一道清亮的声音陡然划破凝滞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度: “硬攻是送命,诱敌是找死,美人计是把刀递给敌人。” “诸位大人,何不换个思路?" 众人循声望去,温长宁已从人群后走出,玄色劲装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她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地图前,指尖按在黑风寨西侧的断崖上。 “张捕头说对了一半,隘口确实是要害。不是用来攻的,是用来堵的。” 她抬眼扫过众人,眼底的光比案上的烛火更亮,“刘师爷顾虑的地形,反倒是咱们的优势。” 温镇山眉头一紧,下意识想斥喝“黄口小儿妄言”,却被女儿眼里那抹胸有成竹的锋芒钉在原地。 那眼神太像阿娇年轻时,认定了什么就绝不回头的模样。 他喉间发紧,竟说不出半个字。 或许,这丫头是真的胸有成竹? “你的意思是?”王县令往前倾身,语气里添了几分急切。 温长宁指尖在地图上划出三道弧线,动作干脆利落:“黑风寨缺粮,每月必下山‘借粮'',路线固定走孟村那条窄道。” “第一步,让孟村百姓假意逃难,留空村引诱他们深入;第二步,调二十名弓箭手伏在两侧山梁,听信号放箭封死退路;第三步...” 她顿了顿,指尖重重敲在断崖标记上,“派三人带火药包从断崖绕后,炸掉他们囤粮的山洞。没了粮,再凶悍的匪也成了困兽。” 张捕头先皱起眉“那雷啸天狡猾得很,怎会轻易进孟村?” “那就给他们加个诱饵。” 温长宁嘴角勾起抹冷峭的笑,“咱们扮成过路的富商,带着两车‘绸缎''走孟村外的官道。黑风寨五当家刘美美最贪这些,定会忍不住劫道。” 她顿了顿,指尖点向地图上的岗哨标记,“山匪再狡猾,也架不住‘财’字引诱。这些人手归我调遣,我保所有人毫发无损。” “还有,我需要你们帮忙转移所有的百姓至县城,确保万无一失。” 王县令盯着她指尖划过的路线,又看了看她眼底那份超乎年龄的笃定,突然抚掌道:“好!就按长空贤弟说的办!” 刘师爷捋着胡须的手停了:“可那断崖险峻,火药包如何运上去?” “我去。” 温长宁应声,语气平淡,“我会提前安排好一切。” 温镇山心头一紧,刚要反驳,却见女儿投来个安抚的眼神。 那眼神里藏着他从未见过的沉稳,仿佛早已将所有风险算计周全。 他喉头动了动,望着女儿清瘦却挺拔的背影。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或许这丫头真能成? 真能替阿娇讨回那些陈年血债,让云不维之辈付出代价? 可这念头刚浮起,就被他狠狠按下去。 武举? 那是要面圣的! 一旦败露,欺君之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他喉头动了动,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对王县令道:“长空说的岗哨人手,我去调遣。她的法子,可行。” 夜风吹进窗棂,烛火猛地窜起半尺高,照亮了温长宁嘴角那抹胸有成竹的笑。 她望着地图上被圈出的黑风寨:这场剿匪,从一开始就不能按常理出牌。 第四章:叫什么五当家,叫人家小美美 三更,黑风寨。 温长宁按计划从断崖爬上黑风寨。 夜风卷着匪寨的腥气,让她想起父亲说的“娘当年被云不维勾结匪人追杀”的旧事,掌心的火药包仿佛也浸着寒意。 这是她剿匪的第一步,也是为娘讨回公道的第一步。 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温长宁手上动作一顿,纵身跃上树干隐于黑夜。 黑风寨三当家孟昶、五当家刘美美,身后跟着七个匪朝悬崖边走来。 孟昶举着锤子在岩石上敲得“咚咚”乱响,唾沫星子喷了身旁的小匪一脸: “都给我搜仔细了!壮丁营的探子说了,青溪县那伙人肯定会来炸粮仓!” “孟昶,你吵得老娘头疼。” 刘美美纵身跃下比温长宁稍矮的枝头,蜷在树枝上,完全没发现一旁的少女。 紫色罗裙被风吹得飘飘欲仙,指尖转着枚寒冰针,“再嚷嚷就把你舌头钉在崖壁上。” 孟昶立刻赔笑:“五妹息怒,哥哥这不是为了寨子嘛。” 话落,转头又冲小匪吼,“都给我藏好了!等会儿抓了活的,男的直接扒皮,至于女的...” 话没说完。 一颗石子“啪”地砸在刘美美脚背上。 “谁他妈,敢动老娘!” 刘美美瞬间弹起,寒冰针已捏在指间,却在看清来人时愣了愣。 断崖边跃上个黑衣“少年”,虽蒙着黑巾,看不清面容。 但那双凤目亮得惊人,此刻正歪头看着她。 身形挺拔,动作利落。 单是站在那儿,就比孟昶这矮子顺眼百倍。 刘美美的怒气顿时消了大半,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小帅哥,是你扔的石子?” “五妹小心!” 孟昶抡着锤子,扯着粗嘎的嗓门怒喝道:“这小子,肯定就是青溪县派来炸粮仓的窝瓜!” 温长宁的睫毛微颤,眼底的冷意散成细尖的锋芒。 窝瓜? 你们这群抢粮掳人的恶狼,才是该被碾碎的烂货! 她没说话,只是侧身躲过锤子,顺手在孟昶屁股上踹了一脚。 这一脚,算是替娘讨回的利息。 “砰!” 鞋尖在他身上不轻不重地一磕。 “哎哟!” 孟昶惨叫一声,便直接摔了个狗啃泥,锤子也跟着滚出去老远。 “你小子,敢打黑风寨三当家!” 七个小匪见状,直接举刀围了上来。 温长宁突然低笑一声,声音裹在山风里,像碎玉敲在冰面。 她左脚在崖石凸起处一点,身形像被山风卷着的墨色纸鸢,陡然飘起半尺。 那些劈来的刀棍要么挥刀砍空,要么被同伴撞得趔趄。 “砰!” “咔嚓!” 四个小匪惨叫着滚下斜坡。 剩下三个举着武器发抖。 “就这?” 温长宁歪了下头,带着点戏谑,“黑风寨的人,是靠摔跟头练本事的?” 孟昶爬起来,怒吼:“小杂种别得意!看老子的厉害!” 他捡起锤子,使出看家本领“横扫千军”,锤风刮得崖边野草贴地。 温长宁脚尖轻点,竟踩着锤柄跳了起来,徒手在孟昶手腕上一拧。 那百斤重的锤子“哐当”落地,还顺带砸了他自己的脚。 温长宁歪头看向树枝上的刘美美,眼尾微挑带着点漫不经心:“五当家,该你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刘美美的呼吸猛地顿住。 月光淌在温长宁的玄色面巾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轮廓。 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野气里裹着股清劲,竟比寨里最烈的马还让人挪不开眼。 她指尖不自觉绞紧了紫色罗裙,心底那点心思如藤蔓疯长。 这小帅哥歪头看人的样子,怎么会如此勾人? “小帅哥身手不错,” 刘美美抛着寒冰针的手慢了半拍,声音软得发腻,“跟我回山寨怎么样?姐姐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她见过的男人不是孟昶这种挥锤子的糙汉,就是见了她就摇尾巴的蠢货,哪有这样的? 野得像头没驯的狼,偏生那双眼睛干净得像没被踩过的雪地,看得她心口突突直跳。 手腕一扬,三枚寒冰针射向温长宁面门。 这次她故意放慢了速度。 心里竟盼着他能再露两手。 最好能凑近些,让她瞧瞧面巾下到底长什么样。 可对方只是抬了抬手。 三指并拢轻轻一拢。 那三枚淬了毒的寒冰针就乖乖落进掌心,连指尖都没沾到半点寒气。 温长宁掂量着手里的寒冰针,像捏着几根绣花针,突然低笑出声:“这点小玩意儿,还不如我随手丢的树叶带劲。” 她屈指一弹。 寒冰针稳稳地地钉在刘美美面前的树干上,针尾还在嗡嗡震颤,“五当家就这点能耐?” 刘美美的笑容瞬间僵了。 她引以为傲的“寒冰针”,竟被人当玩意儿似的接了? 心口那点悸动突然被泼了盆冷水,刘美美攥紧了拳。 这人敢看不起她的功夫? 可不知怎的,看着对方捏着针的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她心里的怒火瞬间熄灭,非但不生气,反倒更想把人拐回寨里了。 孟昶盯着刘美美那被迷了心窍的样子,胸腔里的怒火像被泼了油,“噌”地窜到天灵盖。 他攥着拳头从地上爬起来,趁着温长宁背对着他的空档,像头被激怒的野猪般闷头撞过去。 他就不信,这小白脸能同时应付前后夹击! “砰!” 温长宁像是背后长了眼,连头都没回,只反手往身后一推。 那力道看着轻飘飘的,落在孟昶胸口却像挨了闷棍。 他整个人“哎哟”一声往后飞出去,顺着斜坡滚了两丈远。 中途还撞翻了两个探头探脑的小匪,三人叠成串“咕噜噜”滚到崖边,才堪堪稳住没掉落下去。 孟昶黄衣上沾着泥和草屑,疼得直抽气,嗓子都喊劈了,“五妹!救我啊!” 刘美美却像是没听见,那双描着青黛的眼睛死死黏在温长宁身上,亮得像淬了火的金箔。 她突然“噌”地跳下树枝,紫色罗裙在空中划出道妖冶的弧线。 落地时带起的风卷着她发间的珠翠,叮当作响地扑到温长宁面前。 “小帅哥,我知道你厉害。” 她仰着脸,眼尾的红妆被月光衬得格外艳,语气软得像化了的蜜糖,“不如加入我们黑风寨?我现在就去找大哥,让他封你当六当家!” 说着手就往温长宁胳膊上缠,指腹擦过对方黑衣下的肌肉线条。 这身段,这身手,这长相,真带劲! 她眼波流转,带了几分娇羞:“你看,我是五当家,你是六当家,将来……咱们就是寨子里最登对的夫妻,多好。” 孟昶在底下急得大喊:“五妹!他是奸细啊!” “闭嘴!” 刘美美回头瞪了他一眼,“再嚷嚷,我让你去喂狼!” 她转回来,笑得更加妩媚:“你别怕,咱们黑风寨厉害着呢!拿下青溪县只是开头,周边县城、整个云天府,迟早都是咱们的!朝廷?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小匪们立刻附和:“就是!将来咱们大当家还要当土皇帝呢!” “你当了六当家就是王爷,五当家就是王妃!” 孟昶气得直翻白眼,却不敢再说话。 刘美美得意地看着温长宁:“怎么样?加入我们,以后这些都有你一份。” 温长宁心底却一片冰寒。 夫妻? 和伤害我娘的匪类? 她眼底闪过精光,故意压着嗓子,抛出鱼饵:“可是……我这般出身,怕是配不上五当家的金枝玉叶......” “咱两个绝配!” 刘美美笑得妩媚,拽着温长宁的胳膊往寨子里冲,“金山银山姐姐都给你!走,姐姐带你回寨子过好日子去。” 温长宁被她拽着,鼻尖萦绕着脂粉香,却只闻到血腥味。 这香气下藏着多少像娘一样的女子的血泪? 她暗记着寨内路线,每一步都在盘算如何最快找到粮仓。 到了寨门口。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小匪探着脑袋张望,见刘美美拽着个蒙面人,忍不住嘀咕:“五当家,这男的是谁啊?瞧着面生得很。” 刘美美猛地回头,柳眉倒竖,踹了那小匪一脚:“瞎看什么?这是老娘新看上的六当家!再多嘴,老娘现在就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她说着,又立刻转头对温长宁笑得娇俏,“别理这蠢货,咱们走!” 那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 小匪被踹得一个趔趄,吓得赶紧缩回头,再不敢多问。 进了刘美美的院内,一股脂粉香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 房间里陈设花哨,墙上挂着几幅艳俗的春宫图,桌上还放着半瓶没喝完的桃花酿。 刘美美反手就锁了门,转身就往温长宁身上扑,嘴里念叨着:“小帅哥,姐姐这就来疼你...” 她的手不老实地往温长宁衣襟里钻,紫色罗裙的裙摆被动作带起,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 温长宁故作慌乱地后退半步,眼底的精光更甚。 “别急啊!五当家...” 温长宁故意拖长了声音,引着她往梳妆台前走。 “叫什么五当家,叫人家小美美!” 刘美美哪肯听,像只发情的母猫扑上来就要解温长宁的腰带。 就在她低头的瞬间,温长宁眼神一厉,右手成刀,快准狠地劈在她后颈。 “唔……” 刘美美喉间只挤出半声闷哼,身子便像断了线的木偶般软倒,满头珠钗“哗啦啦”散了一地。 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蹦到温长宁脚边,珍珠坠子还在微微颤动。 温长宁低头瞥了眼地上人事不省的女人,蹲下身利落地扒下她的紫色罗裙。 两人衣裙互换毕,她坐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张素净的脸。 指尖蘸了胭脂往颧骨扫,晕开两抹艳俗的红; 眉笔勾出刘美美标志性的挑眉,尾梢挑得能挂住铜钱。 不多时,镜中便浮起张与刘美美有九分相似的脸,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浪荡气,反倒藏着点猫捉老鼠的戏谑。 “借你的皮囊用用。” 温长宁对着镜中人扯了扯嘴角,伸手将昏迷的刘美美麻绳捆着,拖进后院马车,往她嘴里塞了团布。 温长宁驾着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稳稳地停在仓库外。 驾到仓库前,她跃下马车,学着刘美美的样子,扭着腰肢朝仓库走去。 眼角余光扫到两个看守的小匪正缩着脖子偷看。 她猛地回头,柳眉挑得老高: “看什么看?老娘看上了个俏郎君,来仓库挑点聘礼!你们去寨门口守着,别让阿猫阿狗过来碍眼!” 小匪们早被刘美美的泼辣吓破了胆。 闻言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连声应着“是”。 一溜烟跑到寨门口站岗,连仓库的铜锁都忘了挂。 温长宁眼底闪过抹玩味的笑,推门时木门“吱呀”作响。 借着窗缝漏进的月光,她看清仓库里堆成山的银锭泛着冷光,绸缎捆得像小山,麻袋里的粮食散着陈米香。 从角落拖出三个空木箱,她手脚麻利地往里塞:银锭垫底,绸缎铺层,粮食往上堆。 不多时,箱子便胀得满满当当,塞进马车后。 温长宁甩鞭,驾着马车往寨门口去。 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声响惊动了刚被小匪拽上来的孟昶。 那矮子看到“刘美美”驾着辆重载马车,脸都急红了,颠颠地跑过来:“五妹!你大晚上的要去哪儿?” 温长宁勒住马缰,回头时柳眉倒竖,声音尖得像淬了毒的针:“老娘的事你也敢管?再多嘴,把你扔进后山喂狼!” 孟昶被这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吓,到了嘴边的话噎了回去。 看着孟昶悻悻退开,她甩鞭驶离。 马车轱辘滚滚,她回头望了眼黑风寨,眼底燃着火焰。 这只是开始。 欠娘的、欠青溪县的,会一点一点讨回来,直到云不维和你们这些匪类都付出代价。 第五章:安营初建,暗流乍起 清溪镇,柳巷。 第二日晌午。 日头正毒,连呼吸都透着灼人的热气。 匪患连年,青溪县周边村落早被搜刮得粮缸见底,家家户户包袱里裹着的,不过是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裳、半袋掺着沙土的粗粮,再难寻出像样的家当。 也正因如此,百姓们转移时毫无牵挂,倒比预想中顺利得多。 除了离黑风寨最近的孟村,怕动静太大惊动山匪,暂时按兵不动,其余村落的男女老少都涌到了这条窄巷里。 一时间人头攒动,把本就不宽的巷子挤得满满当当。 “这是干啥?咱们巷子成难民营了?” 茶摊老板望着乌泱泱涌来的人群,活像见了鬼。 脸上先掠过一丝茫然,随即涨起惊慌的潮红,手忙脚乱地收着摊子,生怕被人挤翻了家当。 他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焦虑,“这好好的巷子,怎就突然成了这般模样!” 摇蒲扇的汉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还不是温家那小子捣的鬼!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把青溪县百姓都挪到柳巷来,这不是添乱吗?” 说罢狠狠扇了几下蒲扇,扇叶拍得手心发疼,心里的火气却烧得更旺,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你看这上百号人,看着唬人,可咱青溪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 茶摊老板扫了眼人群,眼神从拄拐杖的老汉滑到抱孩子的妇人身上,重重叹了口气, “叫这群人来,除了多些吃饭的嘴,还能有啥用?” 摇扇汉子冷笑一声,把蒲扇往腰上一插,双手抱胸梗起脖子,“我看那小子是闲得慌,也不知县令怎就听了他的话!” 卖豆腐的婆子蹲在一旁择菜,叹了口气:“兵荒马乱的,谁也说不清将来咋样。县令许是有自己的打算,咱们这些小老百姓,照着做就是了。” 话落,三人脸色都沉了下去。 与此同时。 温长宁从温家院里走了出来,玄色劲装衬得她身姿挺拔。 她目光扫过拥挤的人群,看着一张张蒙着灰垢的脸上写满麻木与惶恐,心像被细针扎了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她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声音清亮有力:“乡亲们,静一静!” 嘈杂声渐渐平息。 数百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她,先是有几分受惊的瑟缩,随即透出困惑的打量。 “把大家请到柳巷,不为别的,就为让咱们能安稳过这几日。” 温长宁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像温水般漫过每个人的脸,“我已让人备好粮食和工具,只要大家搭把手,保证人人有饭吃,个个有地方住。” 摇扇汉子闻言,梗着脖子喊道:“这匪患横行的,不知道哪天就死了,费那功夫干嘛?” “就是!” 一个瘸腿的老猎户应和着:“住哪儿不是住?何必折腾这一趟!” 温长宁看向他们,目光沉静:“大叔,难道因为世道乱,咱们就该等着饿死、等着被匪人欺负吗?咱不能认这个命!” 她的声音微微发紧,又转向老猎户,“老伯,您在山里迷路时,是不是会找个背风的石头缝躲着?那石头缝就是您的依靠。” 她放缓了语气,像在说家常,希望能撬开他心里那道紧闭的门。 “如今咱们聚在一起搭帐篷,这帐篷就是咱们所有人的依靠!” 她提高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激昂,眼里像落了星星,亮得惊人:“大家想想,这些年咱们各顾各的,被匪人欺负得还不够吗?谁家没丢过粮食?谁家没少过亲人?” “可要是咱们拧成一股绳,他们再想动手,就得掂量掂量!这就是团结的力量!” “我知道大家怕麻烦,可这麻烦值得。” 温长宁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恳切。 看着人群里有人悄悄挺直了腰,心里泛起暖意,继续说道:“东头空地搭帐篷,西头瓦房存物资,中间支起灶台。” “壮丁搭棚子,妇女缝被褥,为过冬做准备,老人孩子捡柴火,谁也不白吃闲饭。” 她在心里细细盘算着,每个人都有活干,每个人都被需要,这样才能重新拾回活下去的力气。 “等帐篷搭好了,咱们有热饭吃,有暖窝住。咱不能让匪人把咱的日子都搅黄了,咱得自己把日子过好!” 说着,她侧身指了指西头那三间瓦房。 门帘被风掀起,隐约能看到里面堆着的粮食袋子,“那里头是备好的糙米和杂粮,够咱们吃半个月。” “还有些布匹,大家伙都做件厚实衣裳,大家就安安稳稳地等着过冬。至于剿匪的事情,就交给我们!”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骄傲,像孩子展示自己的战利品,这些东西,本就该是属于百姓的。 老猎户颤巍巍地站出来,浑浊的眼睛眨了眨:“小哥说得对!咱不能认怂!俺孙子还小,俺得让他有口热饭吃,有个地方安稳睡觉!俺去捡柴火!” “俺也去搭棚子!” 一个精壮汉子率先响应,脸上迸出久违的血性,“匪人能抢咱的,咱就能自己挣回来!” 他胸膛里的血重新热了起来,这些年憋的气,终于能喘出来了。 “俺会针线活!” 两个妇人提着篮子跟在秋秋身后,先是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点勇气,随即抿了抿嘴,声音比刚才响亮了些:“给孩子们做几床厚被褥,让他们暖暖和和的!” 她们挺了挺腰,手里的针线,也能缝出希望来。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的犹豫先是像潮水般退去,随即涨起决心的浪涛。 是啊,不能就这么认命。 得为自己、为家人搏一个安稳的日子。 人群像被激活的水流,瞬间动了起来,带着奔涌的活力。 壮丁们赤着胳膊扛木杆,粗麻绳勒的肩膀发红, 木杆插进土里“咚咚”作响,像敲起了奋进的鼓点,帆布被风掀起又死死按住,转眼就支起一排排灰扑扑的帐篷,每多搭起一顶,心里就多一分踏实; 老人们蹲在墙角择野菜,枯黄的叶子堆了小半筐,还仔细抖落着根上的泥土。 先是慢悠悠地动作,后来加快了速度,嘴角噙着满足的笑,这双手,还能为孩子们做点事; 妇人们围坐在空地上,飞针走线地缝被褥,线轴转得飞快。 先是低着头默默缝制,后来聊着家常笑出了声,针脚里缝进的,是对好日子的期盼; 连半大的孩童都拎着小水桶来回跑,给搭棚子的壮丁送水,先是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后来撒开腿跑得欢快,笑声像银铃般洒满巷子。 中间空地上。 几口大铁锅已经支起,锅里的水渐渐冒起热气。 那雾气氤氲中,仿佛能看到喷香的饭菜。 人群里最扎眼的是秋秋,她穿着藕粉色,头发用红绳束得紧紧的,利落又精神。 一会儿帮着扶帐篷杆,一会儿给壮汉们递水,跑得小脸红扑扑的,额角还挂着汗珠。 她眼底里带着股自豪,像揣着颗亮闪闪的星星,作为小姐最贴心的小丫鬟,自家小姐交代的事,必须办得妥妥帖帖。 哪怕累得直喘,嘴角也扬着劲儿,见谁都脆生生喊“叔伯婶子搭把手”,活像个上了发条的小陀螺,把乱糟糟的场面打理得渐渐有序。 ... 温家主院。 温镇山正逼着穿女装的温长空扎马步,高耸的衣领将喉结遮住,那身娇粉的衣裙裹着少年纤细的身子,衬得他本就清秀的脸愈发貌美. 偏偏眉眼间带着委屈,活脱脱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 温镇山扬起手里的藤条在地上抽得“啪”响,恨铁不成钢地说:“要不是你练功偷奸耍滑,你妹妹犯得着替你冒险?蹲稳了!多少年了,连最基本的马步都扎不稳!” 他越说越气,忍不住扬手,却在半空停住,终究是没舍得打下去。 胸口起伏着,眼里满是焦急,这孩子何时才能懂事,才能扛起温家的担子。 温长空眼圈一红,眼泪“吧嗒”掉下来,柔弱的声音带着哭腔:“爹……我错了……” 他心里又悔又怕,悔自己不争气,怕爹真的动怒打下来,腿肚子都在微微发颤,却还是强撑着不敢倒下。 与此同时,温家后院的葡萄架下,暑气被浓密的藤蔓挡去大半,倒透着几分清凉。 温长宁正躺在竹摇椅上,手里捧着本崭新的画本子《魔教妖女柔情刀》,看得入神。 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洒在她脸上,斑驳的光影随着摇椅轻轻晃动,眉眼惬意,仿佛外头的兵荒马乱都与她无关。 她心里却在盘算着帐篷的搭建进度,想着百姓们是否都能按时吃上热饭,这片刻的悠闲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孙长柱从外头大步进来,一眼就瞥见前院扎马步的“美人”温长空,又转头看向躺平看书的温长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拳头忍不住攥得咯吱响,走到葡萄架下粗声喊道:“温家的!帐篷和灶台都搭得差不多了!” 他脸上带着急色,剿匪的事刻不容缓,哪有功夫在这儿慢悠悠地看书。 “嗯呐。” 温长宁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尖还在书页上轻轻点着。 孙长柱见她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忍不住拔高了嗓门:“你爹在前院教你妹妹练功,你倒好,还有闲心在这儿看闲书?” 他心里的火气直往上冒,这人怎么就一点都不急呢。 “嗯呐。” 温长宁头也没抬,随手翻过一页,正看到妖女当众揭穿正道伪君子真面目的剧情,嘴角还悄悄勾起一抹浅笑。 孙长柱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惹得更急,跺着脚道:“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啥!这剿匪的事拖不得,咱们得赶紧准备啊!” 见温长宁依旧没反应,他又往前凑了两步,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俺爹的仇不能再等了,黑风寨那群畜生,早一天除了,大家就能早一天安心!” 温长宁这才抬了抬眼皮,慢悠悠开口,指尖在书页上敲了敲:“饭好了,再不吃就没了。” 话落,温长宁又惬意地看起了话本子。 孙长柱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肚子很应景地“咕噜”叫了声,连耳根都泛起红意。 他挠挠头,想着那冒着热气的灶台,小声嘟囔:“算你还有点良心,没让俺们白干活。这饭,俺和俺娘必须吃!” 嘴上这么说,脚却诚实地往外冲,心里想着吃完了再回来催,剿匪的事可不能忘。 路过前院时,他瞥见温镇山正叉着腰训人,忍不住白了这个“凶巴巴”的老头一眼。 可当视线扫过一旁扎马步的温长空,那柔弱身影里透着股倔强,眉眼精致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心里忽然涌上股莫名的情愫。 他猛地顿住脚步,牛眼瞪着温镇山,梗着脖子喝道:“俺娘说了,闺女是娇养的,没过过好日子的闺女嫁去别人家定会受气!你咋能这么凶闺女?” 话毕,完全不理会温镇山那满脸莫名其妙的眼神,脚下步子更快了。 温镇山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惊得一愣,看着孙长柱风风火火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心里嘀咕着这小子哪来的火气。 他转身走到葡萄架下,看着温长宁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黑风寨?” 他语气里带着关切,毕竟此去凶险万分。 “时辰差不多了。爹,您带着信得过的人,今晚三更去孟村。把家里存的烟火都找出来备好,按照信号行事。” 温长宁抬了下眼皮,继续说道,眼神里闪过一丝坚定。 另一边,孙长柱“噔噔噔”冲出温府. 转身就往人群里钻,扯着嗓子喊:“娘!长柱娘在哪儿?温家小哥让大家去中间的灶台那边等着吃饭了!管够!” 他脸上带着兴奋,终于能吃上热饭了。 这话像道惊雷炸在柳巷上空。 饿了数日的百姓眼睛瞬间亮了,抱着孩子的妇人忘了哄哭闹的娃,拄着拐杖的老人也直了直腰,连刚搭完帐篷的壮汉都停下了手. 一股脑朝着中间的灶台方向涌去,脚步踉跄却带着劲,脸上满是期待。 不远处的天幕下. 张捕头捂着流血的胳膊,急急忙忙跑到王县令面前,压低声音道:“大人,不好了,刘美美跑了!” 他脸色苍白,语气里满是慌张。 王县令一惊,猛地站起身,眉头紧锁:“怎么跑的?” 心里咯噔一下,这可坏了大事。 “她不知怎地弄开了锁,属下前去阻拦,还被她用寒冰针伤了胳膊。” 张捕头捂着胳膊,疼得龇牙咧嘴,脸上满是懊恼。 王县令脸色沉了下来,沉思片刻,对刘师爷道:“此地之事你先盯着,我去趟温府。” 他必须赶紧把这消息告诉温长宁,商量对策。 刘师爷点头:“大人放心。” 他看着王县令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也泛起了嘀咕。 灶台旁. 秋秋正在指挥着帮忙的妇人摆放碗筷,见乌泱泱的人涌过来,赶紧喊道:“大家别急,排好队,都有份!” 她脸上带着笑容,忙得不亦乐乎。 孙长柱看着有条不紊的场面,挠了挠头,对身边的娘说道:“娘,温家小哥还真说到做到了。” 语气里带着点佩服。 他娘拍了拍他的胳膊:“别咋咋呼呼的,赶紧帮忙端饭去。” 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随后,秋秋抽空跑到葡萄架下温长宁身旁, “少爷,大家都到灶台那边等着了,食材都够,就是人手有点紧张。”她喘着气说道。 “让二夏再调几个壮丁过去帮忙。” 温长宁头都没抬一下,继续看着画本子,心里却在想着王县令应该快到了。 “好嘞!”秋秋应声跑开。 这时,王县令匆匆走进温府,看到躺在葡萄架下的温长宁,快步走了过去,沉声道:“长空贤弟,出事了。” 他语气凝重。 温长宁抬眸看了他一眼,放下画本子:“大人何事如此匆忙?” 她心里已有了几分猜测。 “刘美美跑了。” 王县令压低声音,“张捕头去拦,还被她伤了。” 温长宁脸上的惬意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知道了。看来内贼又出手了。” 她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那接下来的计划...”王县令有些担忧。 温长宁站起身,目光坚定:“借力打力,我自有安排。越是危急,越要沉住气。” 王县令见她如此镇定,稍稍放下心来:“好。” 第六章:雾中挑衅,祸水东引 黑雾沉沉,将黑风寨下的小路裹得密不透风。 这条路是通往孟村的唯一要道,早已被黑风寨的匪徒牢牢把控,常年设卡盘查,过往行人无不胆战心惊。 马车旁,温长宁、孙长柱、王耀祖,还有十个捕快并肩而立。 每个人都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杆绷紧的标枪。 唯有马车上的王宇一脸无奈。 他十个手指套着亮闪闪的玉石戒指,腰间挂着三四个玉佩。 连手里的扇子都镶着金边,稍微一动,玉石碰撞就发出细碎的声响,流光晃得人眼晕。 招摇过市的打扮,让他坐立难安。 “有辱斯文,实在有辱斯文啊.......” 他对着车帘唉声叹气,实在想不通温长宁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架不住对方一句“此乃迷惑山匪的妙计”。 只能硬着头皮,半信半疑地蜷在马车里,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温长空,咱们.......”王宇忍不住探出头,想把疑惑问清楚。 “嘘。” 温长宁竖起手指,眼底闪过一丝锐利。 王宇赶紧缩回头,以为她要趁雾偷袭,正暗自懊恼自己沉不住气。 忙理了理衣襟,就听见温长宁突然朝天空放烟花,随后扯开嗓子,对着山寨方向大喊: “黑风寨的孙子们听着!” “我是云天府云家的护院,今儿护送少爷去青溪县探亲!” “识相的就老实待着,待不住也给我憋着!” “惹了我们云家,你这破寨子能不能留着,还得看我们乐意不乐意!” 王宇:??? 这哪是让自己迷惑土匪,分明是上赶着给土匪递刀子,催他们来杀自己! 孙长柱攥着镰刀的手都抖了:这温小哥是真不怕死,还是被太阳晒傻了? 哪有这么挑衅山匪的? 王耀祖脸都白了,腿肚子直打战:完了完了,这下别说剿匪,怕是连小命都要交代在这儿,媳妇更是娶不上了....... 黑风寨外的密林中,三道身影正透过雾霭盯着下方的马车。 孟昶扛着比人还高的双锤,粗壮的双臂一合,锤头“哐当”撞在一起,火星四溅。 他咬牙道:“这么嚣张?老子一锤子下去,把这马车砸成肉泥!” “等一下!” 四当家柳强赶紧按住他的胳膊,声音尖细如哨,“多少年没人敢在黑风寨地界撒野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瞧你怂的!” 孟昶猛地甩开他的手,往地上啐了一口,“就这么放他们大摇大摆过去?传出去咱们黑风寨的脸往哪搁?以后还怎么在这山头立足?” “青溪县那边召集百姓,说是要打寨子了。”柳强突然开口,声音沉沉的,带着几分凝重。 “怕他们?一群拿锄头的窝瓜罢了!” 孟昶嗤笑一声,眼神里满是不屑,“你个怂蛋,这点动静就吓破胆了?” “青溪县没了就没了,狗皇帝本就不在意这些穷乡僻壤的小地方。” 绿衣汉子没理他的嘲讽,继续道:“可云天府不一样,镇东大将军的宗族就在那儿,势力盘根错节。” “咱们现在的实力,吞下青溪县就可以了,没必要为这点挑衅惹上麻烦。” 话还没说完,下方的温长宁像是嫌火不够旺,扯开嗓子又骂开了。 她踮着脚叉着腰,勾起一抹冷笑,声音比晨雾里的冷风还冲: “黑风寨的孙子们都死绝了?” “一个个缩在窝里当缩头乌龟!” “是天生没长胆子还是被我们云天府云家的名号吓怕了?” “什么黑风寨,改名叫黑狗寨吧,本护院养的狗都比你们有种!” 她骂得又糙又狠,字字句句像烧红的小石子,狠狠往人心里砸,恨不得把黑风寨的脸面碾在地上摩擦。 马车里的王宇听得脸都白了,缩在车里大气不敢出。 死死攥着扇骨,生怕自己这身“珠宝行头”被当成活靶子。 心里把温长宁骂了八百遍:温长空你个小兔崽子,本官瞎了眼信你的鬼话。 孙长柱攥着镰刀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腿肚子转着圈打战,额头的冷汗顺着下巴往下滴。 大难临头,也没了白日替父报仇的豪情壮志。 他偷偷瞄了眼温长宁,见她骂得兴起,恨不得冲上去捂住她的嘴。 王耀祖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双手合十对着马车顶不住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可别真把匪崽子招出来了.......” 他满脑子都是自家还没说亲的媳妇,心里把温长宁恨得牙痒痒,偏又不敢作声,只能硬生生憋着,后背的衣衫早被冷汗浸透了。 连旁边十个捕快都个个绷紧了身子,手按在刀柄上,眼神里又惊又急,恨不得上前抽温长宁两嘴巴子。 与此同时,隐在树后的刘美美听得柳眉倒竖,精致的脸上满是戾气,涂着蔻丹的长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她本就因被蒙面小白脸坑骗爱情而暗结情伤,被抓进大牢的事更是压在心底的隐秘,半句都不肯向外人透露。 那蒙面人虽看不清模样,嗓音却如清泉过石般清润,身形挺拔如松,纵然是骗局,她心底多少还残存着几分说不清的牵念,只当是自己倒霉栽了跟头。 可眼前这小白脸,嗓音粗嘎得像磨锅,举止更是粗俗不堪,竟敢这般招惹老娘,今日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好个嚣张的孙子,敢在姑奶奶面前唱大戏?” 话音未落,她已如紫蝶般掠出密林,指尖数枚淬毒的银针直射温长宁面门,破空声在雾里格外刺耳。 温长宁眼神一凛,脚尖轻轻一点地面。 身形如柳絮般往旁侧飘出半尺,银针擦着她的发梢飞过,“叮叮”钉进身后的树干,针尾还在微微颤动。 她甚至侧头冲紫衣女人勾了勾唇角,语气轻佻:“人长得一般,连针都拿不稳,也好意思出来丢人?” “老娘要杀了你!”刘美美气得脸色铁青,攥着银针就要再冲上去。 柳强连忙斜身拦住她,余光瞥见马车帘微动,隐约露出一角锦缎衣料,还有半张白皙的侧脸,倒真有几分富家少爷的贵气。 慢悠悠道:“五妹别急,这小子轻功不错,你不容易对付。” 他斜倚在树旁,抱着胳膊冷笑。 目光掠过马车旁的温长宁和捕快们,像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 “五妹,” 孟昶扛着双锤上前一步,下巴抬得老高,轻蔑地瞥了眼温长宁等人,啐了口唾沫:“不过就是个小白脸,跑得再快,老子也能一锤子就能砸扁。” 刘美美拢紧袖口,指尖的银针在雾里闪着幽光,嘴角勾着讥讽: “那就让他多叫两句狂言,待会儿割了舌头,看他还怎么嚣张。”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马车旁的十个捕快瞬间绷紧了身子,双脚稳稳扎在地上,形成一道半圆的人墙,将马车牢牢地护在中间。 他们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眼神警惕地扫过眼前的三个山匪。 马车内,王宇悄将最锋利的那截扇骨抵在掌心。 刚才车帘被风掀起的瞬间,他察觉看到柳强投来的目光,吓得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王耀祖握紧腰间短刀,盯着眼前三个山匪,心里正掂量着:待会儿真打起来,怎么也得拉个垫背的,就算死也不能白死。 孙长柱牛眼瞪得浑圆,瞬间双目赤红,滔天恨意压过了胆怯。 他攥着镰刀的手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黑风寨三当家孟昶,四当家柳强,五当家刘美美!奶奶的,竟是你们这三个杀人如麻的畜生!” “孟昶!你这杀千刀的矮子,当年一锤子砸死俺爹的就是你!俺今天非要剁了你报仇!” 话音未落,他像头被激怒的蛮牛,红着眼直冲孟昶而去。 孟昶嗤笑一声,连锤子都懒得抡圆,侧身避开镰刀,抬脚就往孙长柱胸口踹去。 “嘭”的一声闷响。 孙长柱像个破麻袋似的被踹飞出去,重重撞在马车挡板上,木板都被撞得“咯吱”作响。 他喉头一甜,鲜血“噗”地喷了出来,溅在灰蒙蒙的车板上,触目惊心。 身子软在地上,四肢像散了架似的使不上力。 只剩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可他那双牛眼却瞪得滚圆,死死盯着孟昶,眼里血丝密布,混杂着血沫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低吼: “孟昶.......你这杀千刀的矮子.......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爹的仇.......就算到了阴曹地府,我也要缠着你.......” “不知死活的东西!” 孟昶被他瞪得心头火起,狞笑一声,抡起双锤就朝地上的孙长柱砸去,锤头带起的风刮得孙长柱脸颊生疼。 柳强在旁抱着胳膊看好戏,嘴角勾着讥讽,还冲刘美美挑了挑眉:“一锤子就够了,跟这种蠢货废话都是浪费力气。” “铛!” 震耳脆响炸开在雾里,火星溅了孙长柱满脸。 他猛地睁眼,就见温长宁握着红缨枪,枪杆稳稳架在双锤中间,身姿挺拔如松。 她手腕轻转,枪杆顺着锤柄往上滑,竟像引水流似的,把孟昶那股蛮力轻巧引向旁侧。 孟昶“哎哟”一声收不住势,双锤“哐当”砸在地上,震得碎石乱飞,自己反倒踉跄着差点坐倒。 “不知死活的矮子,你这身功夫是跟地里的老黄牛学的?” 温长宁笑着收枪,枪尖在晨雾里画了个圈,风掀得孟昶黄衣下摆乱晃,“哦不对,老牛都比你有力道。” 孟昶本没把这“小白脸”放在眼里,只当是随手就能捏死的货色,此刻被当众戏耍,顿时气得脸涨成猪肝色。 他抡起双锤再砸,起初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觉得三两下就能砸扁对方。 可锤风刚到跟前,温长宁脚步轻点,如同闲庭信步,将孟昶的攻势尽收眼底,破绽百出。 三、五个回合过去。 孟昶的锤头连温长宁的衣角都没碰到,反倒被对方引得东倒西歪。 他越打越心惊,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这小子看着文弱,身法怎么这么滑溜? 力气不大,却总能四两拨千斤,自己使出的蛮力全像打在了棉花上。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浸湿了黄衣,呼吸也越来越粗重,握着锤柄的手都开始发颤。 “龟孙!爷爷弄死你!” 孟昶怒吼着提速,双锤抡得像风车。 可温长宁身形依旧像片叶子似的飘来飘去。 枪尖要么敲得他锤头偏了方向,要么扫得他膝盖打趔趄,把他戏耍得团团转。 斜倚在树旁的柳强原本抱着胳膊冷笑,看着孟昶出丑,眉头越皱越紧。 他不耐烦地啧了声,骂道:“废物!连个毛头小子都拿不下,还得老子动手!” 话音未落,柳强已抽出腰间长刀,刀身在雾里闪着寒光。 他像头饿狼似的扑向温长宁,刀锋直劈她后心,嘴里还骂着:“小子,让你尝尝四当家的厉害!” 温长宁足尖在马车辕上一点,身形跃起半尺,红缨枪在半空旋出漂亮的枪花,枪尾“啪”地抽在柳强手腕上。 柳强“哎哟”一声,长刀脱手飞出,插进泥里嗡嗡直颤。 他本以为孟昶是失手,自己出手定能轻松拿下这小子,此刻手腕发麻,看着地上的刀,眼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 这小子力气不大,怎么出手这么刁钻? 随即被羞愤取代,捂着发麻的手腕瞪她:“你找死!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温长宁落在地上,枪尖点地,笑意漫在眼底:“你这瘦子的刀握得还没我家丫鬟稳,就敢出来比画?” 柳强又惊又怒,捂着发麻的手腕瞪她:“你找死!” 赤手空拳就扑了上来,拳头带起的风比刚才更急。 刘美美见状,指尖银针如暴雨般射来,毒光在雾里闪得瘆人:“好小子,让姑奶奶来会会你!” 今日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替那个蒙面贼一并还债! 可温长宁头也不回,动作行云流水,红缨枪在身后划出半圈,“叮叮叮”连响。 银针全被挑飞,有的钉进树干,有的坠进草丛。 她还回头冲刘美美眨眨眼,语气轻佻,“哎呀,小爷对丑女无感,离我远点。” “浑蛋!”刘美美气得尖声骂道。 这下可好,孟昶抡锤砸,柳强赤手空拳扑,刘美美挥针乱刺。 三人围着温长宁打作一团。 可温长宁像穿花蝴蝶似的在三人中间穿梭,红缨枪时而如灵蛇吐信,挑得孟昶双锤乱晃; 时而如长鞭甩动,抽得柳强连连后退; 时而又化作盾牌,挡住刘美美的如雨针光。 身形灵动,将三人的攻势一一化解。 同时暗中观察着他们的破绽,事情如她预料的那般顺利进行着。 她嘴里还不闲着,边打边调侃:“矮子家锤法不错,就是总砸自己脚;瘦子拳头挺硬,可惜碰不到我;丑女的针法.......哦不对,你这哪叫针法,叫乱挥还差不多。” 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戳中对方的痛处,看着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 她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这只是开始! 三人被戏耍得火冒三丈,眼里的轻蔑早变成了滔天恨意。 孟昶怒吼着狂砸双锤,恨不得把温长宁砸成肉泥; 柳强红着眼扑上来,拳头挥得像狂风; 刘美美更是招招下死手,银针淬着毒,恨不得立刻刺穿温长宁的喉咙。 可越是急,破绽越多,三人累得气喘吁吁,身上还添了好几处枪尖划破的口子,偏偏连温长宁的衣角都没沾到。 那股不甘和愤怒像烈火似的烧着五脏六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游刃有余,把他们当成戏耍的猴子。 孙长柱撑着身子爬起来,捂着胸口直咳,眼里却亮得惊人。 他看着温长宁在刀光锤影里从容应对,三言两语就把三个杀父仇人耍得团团转,每一招都带着说不出的潇洒。 刚才孟昶的锤砸下来时,他以为自己死定了,是这个人像天神似的挡在身前,枪杆架住锤的那一刻,震得他耳朵嗡嗡响,却也震得他心里发颤。 原来温小哥不是傻,是真有本事! 比说书先生嘴里的大侠还厉害! 围住马车的十个捕快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有人悄悄抹了把手心的汗。 刚才那刀光剑影看得他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此刻见匪首被戏耍得毫无还手之力,悬着的心才算落回肚里。 王耀祖也松了攥刀的手,看着温长宁游刃有余的模样,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照这架势,不光能拿下黑风寨这三个头目,自己说不定还能活着回去把亲事给定了。 马车内的王宇眼神深邃,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他刚掀开帘子一角,就与正在戏耍三人的温长宁四目相对。 没等他反应过来,本该乘胜追击的温长宁突然纵身一跃,稳稳落在马车旁。 “长空兄,好好剿匪便是,不必在意.......” 王宇话未说完,就被温长宁清亮的大嗓门打断。 她扬着红缨枪,神色冰冷,冲狼狈的三人挥了挥手,语气不耐烦:“哼!算你们三个命好,我家少爷今儿没心情杀生,赶紧滚!再敢啰嗦,仔细你们的皮!” 孟昶三人本就被打得胆寒,闻言如蒙大赦,心里都憋着对“云家主仆”的恨意,只盼着回去搬救兵报仇。 连滚带爬地钻进雾里,逃得比兔子还快,背影里满是惊魂未定的狼狈。 王宇更懵了,但看着温长宁刚才故意叫嚣的“云天府云家”,再联想到此刻突然放虎归山的举动,心里瞬间明了。 这是要让三人回去报信,故意挑动黑风寨与云天府的争端! 他暗自点头:云天府本就是朝廷赋税贡品的重要州府,山匪敢来犯,朝廷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更别提那里是镇东大将军的宗族聚居地,兵力雄厚得很,这群匪徒若是真敢不知死活去招惹,绝对是自寻死路,被团灭都算是轻的。 他看向温长宁的眼神顿时充满了赞许,刚开口问:“长空贤弟,下一步该如何部署?” 偏偏孙长柱红着脸冲了过来,攥着镰刀的手青筋暴起,气呼呼地瞪着温长宁:“温家小哥!你咋把我杀父仇人放了?那矮子孟昶,我还没剁他报仇呢!” 温长宁收起红缨枪,擦了擦枪尖的灰,头也不抬地说:“你去庄稼地搬些稻草人,天黑前立到黑风寨门口。” “我不!”孙长柱梗着脖子,“你先说清楚为啥放他们走!” 温长宁抬眼瞥他,嘴角勾出一抹狡黠:“事情办得漂亮,回头那矮子我绑了送你,任你砍多少刀都成。” 孙长柱眼睛瞬间亮了,刚才的怒气一扫而空,美滋滋地应了声“好嘞”,转身就往庄稼地跑,脚步轻快得像捡了金元宝,连胸口的伤都忘了疼。 第七章:雾里挑唆,战火将燃 黑风寨的夜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五尺外人畜难辨。 哨塔下。 两个土匪缩着脖子搓手,哈出的白气刚冒头就被雾吞了,只剩模糊的影子在晃动。 “他娘的,这鬼雾,眼珠子跟瞎了似的。” 瘦猴似的山匪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没落地就散在雾里,“啥也瞅不见,站个屁岗?” 旁边矮胖的土匪往手心呵着气,压低了嗓门:“你没瞅见?三当家他们回来那模样,跟丧家犬似的,马都跑瘸了,三当家的锤柄都断了半截!听说是被个小白脸耍了!” “小白脸?” 瘦猴眼睛一亮,忘了冷,“哪来的小白脸?敢惹咱们黑风寨?” “谁知道!” 矮胖土匪往寨里努努嘴,雾里的寨门只剩个昏黄的轮廓,“三当家的在自己帐里砸了一下午,隐约听见骂‘云家’、‘云天府’啥的......” “云天府?云家?” 瘦猴愣了愣,“云天府我只知镇东将军邓家,这云家倒是没听过,难不成也是块硬骨头?” “那还用说?”矮胖土匪撇撇嘴,“咱们黑风寨的当家啥时候吃过这亏?能让他们气成这样,指定不好惹!” “我听伙房的兄弟说,三当家骂骂咧咧时提过,那小白脸自称是云家的人,还说要让咱们黑风寨给云家磕头赔罪呢!” 矮胖土匪补了句,声音里透着股幸灾乐祸。 山寨外的老槐树上,温长宁脚尖轻点枝桠,红缨枪斜倚树干,枪尖水珠“嗒”地落进叶间,转瞬没入浓雾。 她凤目微眯,望着眼前化不开的墨色。 这雾是她算准的。 黑风寨两侧山崖环抱,雾里声响折转叠加,三两人呐喊便有百人之势; 那些穿黑褂、举木棍的稻草人在雾中影影绰绰,被风一吹活泛起来,配着回声,正是拖住山匪、掩护百姓转移的最好法子。 王宇站在稍矮的树杈上,袍角被雾打湿了大半,捧着铜锣的双手微微打战。 树下。 孙长柱攥着镰刀来回踱步,脚底板把泥地碾出个小坑。 与此同时。 王耀祖和十个捕快已与温振山汇合,正在召集孟村百姓往青溪县转移。 “温小哥,咱到底啥时候动手啊?” 孙长柱第无数次开口,嗓门压得像蚊子哼,眼里却冒着火,“孟昶那矮子一锤砸死俺爹,俺这镰刀磨得都反光了,就想劈了他!” 温长宁没接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枪杆上的红缨。 她在等,等孟村那边出发的信号。 这浓雾虽遮了视线,却拦不住信号弹的锐响,更会让声响在山谷里撞出加倍的动静。 孙长柱的话卡在喉咙里,脸憋得通红,又梗着脖子凑上前:“俺知道你要等机会,可这雾也太大了,等天亮了......” “长柱,稍安。” 王宇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焦虑,他往寨门方向瞥了眼,“长空贤弟,不是我多嘴,就咱们仨......加上那几个草人,真能成?” 温长宁答得干脆,“按计划来!” “咻!” 一声锐响突然刺破浓雾,带着阵阵回响撞向山崖。 她望向孟村方向,虽看不清光痕,却从那声响的穿透力里辨明了信号。 百姓已集结出发。 嘴角悄然勾起,温长宁突然运足了气,嗓门像被风裹着的石头,撞在对面山崖上折回来,层层叠叠的回音在雾里翻涌: “黑风寨的孙子们听着!云天府云家在此!孟昶、柳强,给小爷滚出来磕头!” “前几日你们劫我云家药材,杀我云家护卫,这笔账今儿个连本带利一起算!” 温长宁刻意拔高声音,字字清晰如刀,“别缩在窝里当孙子,有种的出来单挑!小爷让你们三招,若能接得住,云家从此不踏足黑风寨半步!” “小爷带了两百弟兄围了山头,今儿不掀了你这破寨,老子不姓云!” 喊杀声未落,温长宁已借着雾影闪过哨塔死角,摸出炮仗点燃引线,扬手甩向寨门方向。 哨塔上。 “轰隆!” 炸响骤然炸开,紧接着是震耳的呐喊翻涌而来。 瘦猴猛地直起脖子,眯眼往雾里瞅:“他娘的,啥动静?” 矮胖的也慌了,指着寨门外影影绰绰的黑影:“你看!那是啥?好多人影在动!” 两人借着雾里零星的火光,只见寨墙外侧的雾里,黑黢黢的影子此起彼伏,有的举着木棍,有的蹲在崖边,被风一吹晃得活泛,配合着层层叠叠的喊杀声,声势骇人。 “我的娘!有人来攻寨了!” 瘦猴腿一软,差点从哨塔上滑下去,“快!快报信去!就说云家带重兵打过来了,要报药材被劫之仇!” 温长宁望着两人连滚带爬往寨内冲的背影,借着他们撞开的雾团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那两个盯梢的一路跌撞着狂奔,嘴里扯着嗓子喊:“攻寨了!云家打进来了!他们要报仇!” 雾里的喊声被扯得支离破碎,正好掩去了身后轻如落叶的脚步声。 “他娘的云家狗崽子,” 一个矮胖的影子在雾里晃了晃,手里拎着把锈迹斑斑的砍刀,“这是要端咱们老窝?不就劫了他们几车药材吗,至于这么大阵仗?” “端个屁!” 另一个高瘦的影子啐了口,脚步踉跄着往寨深处拐,“跟老子去武器库,多扛些火药桶出来,等会儿让他们尝尝炸成渣渣的滋味!敢跟咱们黑风寨抢地盘,活腻了!” 温长宁眉梢一挑,足尖点地,如影随形般缀在两人身后。 那两人只顾着往前冲,嘴里骂骂咧咧地念叨着“劈了小白脸”“炸平云家”。 压根没察觉身后跟着道轻得像雾的影子,正顺着他们踩出的路径,往寨心的武器库摸去。 黑风寨主帐里。 烛火被穿堂风刮得直晃,映得人影歪歪扭扭。 “报...报大当家!” 俩连滚带爬往寨里冲,鞋都跑飞了一只,“山下!山下有好多人!叫嚣着要踏平咱们寨子!还说......还说让三当家、四当家他们磕头认错!是云家的人,说要报药材被劫的仇!” 雷啸天攥着鬼头刀坐在主位上,刀鞘磕着案几,发出沉闷的响,一双眼沉得像深潭,看不出喜怒。 钱通拨着算盘珠子,“噼啪”声在帐内跳荡,手指却在“哗啦啦”翻找账本时,不小心带到了砚台,墨汁泼在账页上,晕开大片黑渍。 “又是那个小白脸!” 孟昶把断柄锤往地上一砸,火星溅了满地,在泥地上烧出个个小窟窿,“真当老子好欺负?敢跑到老子场子叫嚣!白天耍了老子还不够,晚上带云家的人来砸场子?看我不抡锤砸扁他的脑袋!” 话虽狠,攥着锤柄的手却在微微发颤。 想起白天那小子像泥鳅似的滑不溜丢,枪尖总往他破绽处钻,后背就冒冷汗。 柳强摸着下巴冷笑,牙咬得咯吱响:“要不是怕动静太大,惊动了云天府邓家,咱们早把那小子剁成肉酱喂狗了!没想到他们反倒先找上门来,真当咱们黑风寨是软柿子?” 他往帐门瞥了眼,声音压得更低,“依我看,这小子就是虚张声势,想引咱们出去好下手。” 嘴上说得笃定,心里却直打鼓。 那小白脸的身法诡异得很,枪尖刁钻,真硬碰硬,他未必讨得着好。 刘美美往指尖涂着蔻丹,指甲盖红得像血,嗤笑道:“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仗着云家的名头装腔作势罢了。白天我就瞧着他不顺眼!”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发虚,“真要打起来,我淬毒的寒冰针保管让他哭爹喊娘。敢耍老娘,总得付出点代价!” 话未落,指尖的蔻丹蹭到了袖口,她慌忙去擦,却越擦越花。 想起白天那小子轻描淡写挑飞她寒冰针的模样,指尖就发凉。 “那你去会会他?” 孟昶突然转头,眼神里带着点挑衅,“五妹的寒冰针那么厉害,定能让他跪地求饶。” 刘美美立刻翻了个白眼:“三哥这话就没意思了。我一个女儿家,哪比得上三哥神力?再说了,那小子滑不溜丢的,三哥你追得上,我可追不上。” “四弟足智多谋,” 孟昶又把话头抛给柳强,“不如你带一队弟兄出去瞧瞧?” 柳强脸一沉:“三哥这话就错了。我看还是三哥亲自去最合适。你那双锤砸下去,管他什么小白脸,都得变成肉饼。”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个个夸的彼此比谁都勇,却谁也不肯挪步。 帐内的烛火晃得更急,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几只斗架的公鸡,看着凶狠,却只敢原地扑腾。 “吵够了?” 雷啸天突然“咚”的一声,鬼头刀往案几上一剁,刀身嵌进木头半寸深。 孟昶脖子一梗,还想嘴硬,却被雷啸天冷冷一瞥,把话咽了回去。 雷啸天扫过三人,最后看向钱通:“二弟,你带一队人去寨门看看。别让人把咱们的脸面踩进泥里。” 雷啸天的话音刚落,钱通拨算盘的手就僵住了。 他攥着算盘珠子,心里头跟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这三个平日里抢功最积极的货色,今儿个却像被针扎了似的往后缩,傻子都能看出不对劲! 若真是好对付的角色,他们早举着家伙争着出去耀武扬威了,哪会磨磨蹭蹭推来推去? 钱通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淌,要是自己真出去对付“小白脸”,到时候在弟兄们面前丢了脸面是小,丢了性命才是大! 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挤不出句完整话:“大哥,这......这黑灯瞎火的,雾又这么大,出去怕是......” “怕什么?” 雷啸天眉峰一挑,鬼头刀在案几上又磕了一下,“带足人手,看看是哪路神仙敢在咱们黑风寨撒野。若是云家真敢撕破脸,咱们也不用客气,让他们知道黑风寨的厉害!” 钱通还想再劝,孟昶却在一旁煽风:“二当家,大哥的话你也敢不听?再说了,有五十弟兄跟着,那小白脸就算带了人,也得掂量掂量!说不定就是些乌合之众,借着雾大装腔作势,想骗咱们出去好抢寨门呢!” 他嘴上说得豪迈,心里却巴不得钱通能和那“小白脸”斗个你死我活。 柳强也跟着点头:“二当家放心去,咱们在帐里候着消息,真要是动起手来,弟兄们立刻支援!云家想踩着咱们黑风寨立威,也得看看咱们答不答应!” 钱通被架得下不来台,只能哭丧着脸应道:“行,我去会会那小子。” 他刚挪到帐门口,还没来得及掀帘,寨子里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震得帐顶的尘土簌簌往下掉,烛火猛地晃了晃,差点熄灭。 “什么动静?”雷啸天猛地站起身,鬼头刀瞬间出鞘,寒光在帐内一闪。 孟昶和柳强也慌了神,刚还嘴硬的气势荡然无存。 刘美美攥着袖口,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这声响不是从寨门方向来的,倒像是......兵器仓库那边! 帐外瞬间炸开了锅,土匪们的尖叫、哭嚎、兵器碰撞声混在一起,像被捅了的马蜂窝。 有个小匪连滚带爬冲进帐,脸吓得惨白:“大当家!不好了!兵器仓库......仓库炸了!火都窜上天了!听......听说是云家的人摸进去放的火!” “什么?!”雷啸天眼睛一瞪,一脚踹翻了案几,茶盏、账本散落一地,“怎么会炸?” 钱通早忘了去寨门查看的事,腿肚子转着圈打战:“大哥,是......是中了埋伏?云家这是来真的了!他们不仅要报仇,还想端了咱们的根基啊!” 这声响正是温长宁的手笔。 方才收到孟村百姓转移成功的信号,温长宁的火折子便在军械库亮起。 火星子“滋滋”舔舐着空气,她旋身掠出仓库,刚跃上马厩的矮墙,身后就炸开“轰隆”巨响,火药桶掀飞了屋顶,火星混着浓烟冲上夜空。 她足尖一点檐角,红缨枪在雾里划出冷光,如离弦之箭般射向寨门方向。 孙长柱和王宇正拎着铜锣在老槐树下张望,见她身影从雾里跃出,慌忙迎上来。 “走。” 温长宁单字落地,红缨枪往云天府方向一扬,“去演完这场戏。” “走?这就走了?”孙长柱攥着镰刀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牛眼瞪得滚圆,“温小哥!你凭啥不带俺进去?刚才爆炸声那么大,正好趁乱劈了孟昶那狗东西!俺爹的仇......” “嗯。” 温长宁转头看他,眼底映着远处的火光,语气里带了点漫不经心的凉,“你尽管进去试试,看是你的镰刀硬,还是他的锤子快。昨儿个在马车旁,是谁被那矮子一脚踹得喷血?” 孙长柱脖子一梗,刚要反驳,却被她眼神里的锐气压得没了声。 想起孟昶那双比脑袋还大的锤子,想起自己胸口至今还隐隐作痛的伤,攥着镰刀的手慢慢松了劲,蔫头耷脑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长柱莫急。” 王宇上前一步,抚着胡须赞许点头,眼底却藏着几分深思,“方才那几声响动,已让黑风寨乱成了一锅粥。” “这群匪类本就心性暴戾,此刻定是红了眼要寻仇。若是他们真敢冲着‘云家’的名头杀去云天府......”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笃定:“云天府有镇东将军的宗族在,兵力雄厚,岂会容他们撒野?” “到那时不用咱们动手,黑风寨自会撞上铁板。别说一个孟昶,整个寨子的匪患,怕是都能一锅端了!” 孙长柱喉结滚动着,终究没再犟嘴。 他虽憨直,却也明白王宇的话在理,只是想到爹死在孟昶锤下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狠狠啐了口,闷声跟了上去,脚步重重踩在雾里,溅起细碎的泥点。 三人身影很快隐入浓雾,身后黑风寨的火光与哭喊,渐渐被黑雾吞得只剩模糊的轮廓。 第八章:草人震山匪 黑风寨,寨门口。 雷啸天攥着鬼头刀立在最前,指节深深陷进刀柄缠绳里,铁铸的刀身被他攥得隐隐发颤。 他盯着雾里的黑暗,后槽牙咬得发酸。 要不是前阵子跟邻县匪帮火并耗光了大半火药。 刚才兵器库那下爆炸,足够把整个黑风寨掀翻,他们这群人早成了碎渣。 孟昶、柳强带着三十多个土匪站在他身后,个个脸上蒙着烟火熏过的黑灰,活脱脱刚从灶膛里爬出来的模样。 孟昶扛着断柄锤,黄衣下摆沾着军械库的焦痕,粗喘声在雾里格外刺耳,每口呼吸都裹着火药烧过的呛味; 柳强反复摩挲着胳膊上的枪伤,想起那小白脸泥鳅似的身法,眉头拧成道深沟,眼尾不自觉地抽了抽,忌惮像雾水似的往骨缝里钻。 一众人心头的火像被风煽过的野草,要把眼前的浓雾烧出个窟窿,比寨里噼啪燃烧的军械库还要烈。 “小白脸!有种的出来单挑!” 雷啸天的吼声撞进黑雾,震得周遭的雾气都在抖,在崖壁间撞出层层叠叠的闷响,“缩在外面装孙子算什么本事?” 寨门外却静得诡异,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腔子里“咚咚”作响。 只有风卷着雾掠过崖壁,发出呜呜的声响,连方才隐约的喊杀声都没了踪迹,像是被浓雾生吞了下去,连点骨头渣都没剩。 孟昶忍不住将断锤往地上狠狠一砸,火星溅起半尺高:“大哥,不对劲!这雾里连个屁动静都没有,那小白脸该不是跑了吧?” 柳强往雾里瞥了眼,指尖按在伤口上:“跑了?他炸咱们兵器库闹这么大动静,哪能说跑就跑?依我看,这里头定有诈。” 听那口音,跟青溪县那帮窝瓜一个调调,说不定是青溪县的人冒充云家来搞事!” 雷啸天没接话,眼瞳沉得像深潭,只盯着寨门方向。 他往前挪了两步,抬手按住门板,侧耳细听。 除了弟兄们粗重的喘息,就只剩远处军械库柴火噼啪的燃烧声。 这死寂像块浸了水的破布,闷得人胸口发堵。 “开寨门!” 雷啸天突然低喝,声音里裹着不容置疑的狠劲,“老子倒要看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样!” 两个小匪手忙脚乱去扯门栓。 生锈的铁栓“嘎吱!”声在死寂里钻得人耳膜疼。 门外影影绰绰的,黑黢黢的影子在雾里晃,借着寨里的火光瞧,有的举着木棍,有的蹲在崖边,密密麻麻足有百十来号。 “在那儿!” 孟昶眼睛瞬间瞪得滚圆,攥着断锤就要往前冲,“弟兄们,跟我上!” 可他脚刚抬起来,一阵夜风吹过。 恰好掀开了门前的雾纱,火把的光“唰”地扫过最前排的“人影”。 哪是什么人头,分明是扎着黑布条的草人; 举着的也不是兵器,是绑在草人手上的枯枝; 连蹲在崖边的“伏兵”,都不过是裹着破麻袋的柴捆。 “草......草人?” 有个小匪没忍住嗤笑出声。 刚笑了半声,就被雷啸天投来的眼神钉在原地。 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吓得他赶紧捂住嘴,连呼吸都屏住了。 雷啸天的脸涨成了青紫,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猛地冲上前,一把揪住最显眼的那个草人。 狠狠扯掉它身上的黑布条,露出里面沾着夜露的稻草,草秆间还歪歪扭扭插着几根野狗尾巴草,透着股戏谑的荒唐。 “他娘的!” 孟昶的断锤“哐当”砸在地上,震得旁边的稻草人都晃了晃,“这小兔崽子拿堆破草人耍咱们玩呢!” 他越说越气,声音都发颤,“合着咱们兵器库被炸、弟兄们流血,就为了跟这堆破烂较劲?” 话落,他抡起断锤就往草人堆里猛砸,稻草纷飞中,他的怒吼里都带了哭腔,像是被戳破了最狼狈的体面。 “杀!” 雷啸天突然爆喝,声音比鬼头刀劈开木头还脆,震得雾都抖了抖,“给老子去云天府杀了那小子!老子要把他挫骨扬灰!管他是不是云家的人,敢这么戏耍老子,这仇必须报!” 钱通慌忙上前半步:“大哥!万万不可啊!”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云天府的邓家是镇东将军的宗族,府里光是护院就有上千号,个个都是带过兵的好手!咱们这点人手冲过去,那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柳强也跟着点头,摸着胳膊上的伤沉声道:“二哥说的是,咱们兵器库刚被炸,弟兄们折了不少力气,此刻硬碰硬,怕是讨不到好。” 雷啸天眼睛一瞪,正要发作,钱通突然“哎呀”一声。 拍着大腿道:“等等!大哥,我突然想起一事。” “小白脸的口音,倒像是青溪县那边的!会不会是......是县衙那帮剿匪的在背后搞鬼,故意冒充云家引咱们上钩?” “青溪县?” 孟昶嗤笑一声,抡起断锤往地上砸了下,“就那帮拿锄头的窝瓜?借他们十个胆子,敢炸咱们黑风寨库房?哪次下山借粮,那群窝瓜不跟见了阎王爷似的?” 雷啸天的怒火被这几句话压下去几分。 他盯着地上散落的稻草,指节在刀柄上慢慢摩挲,沉默半晌,突然沉声道:“吵够了,就听令。” 众人顿时噤声。 雷啸天扫过孟昶、柳强和刚从帐后绕出来的刘美美:“你们三个都见过那小白脸。带几个弟兄混进云天府,先查清楚他到底是不是云家的人。” 他顿了顿,鬼头刀在掌心转了半圈,“若是云家的人,咱们再从长计议,无论如何也得报这仇;若是青溪县那帮杂碎冒充的......” 刀身映出他眼底的狠厉,“就先把那小白脸的脑袋拧下来,再杀了青溪县县令泄愤!” 孟昶虽仍憋着气,却也知道这是最稳妥的法子,扛着断锤瓮声瓮气地应:“行!我去认认那兔崽子!” 柳强和刘美美对视一眼,也跟着点头。 雷啸天最后瞥了眼满地的稻草人,突然一脚将最前排的草人踹得稀烂: “查仔细点。若是误了事,你们三个就自己把脑袋挂到寨门上来。” ..... 云天府城外的老槐树下,晨雾还没散透,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鞋边。 温长宁反手按住孙长柱攥得发白的手,指腹在他粗糙的手背上碾了碾,力道不轻不重,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稳劲:“去邓知府府衙附近候着,眼睛放亮,盯着来往动静。” 孙长柱挠着头,牛眼瞪得溜圆,一脸实在:“就盯着?不用干啥?” “盯紧了,就是最大的事。” 温长宁凑近半步。 声音压得像雾里的风,只有两人能听见,“记好,见了爪子绑红绳的鸽子,立刻往府衙跑,使劲击鼓,只喊‘看见一群可疑人朝东南方向去了’,多一个字都别说,懂?” 孙长柱把镰刀往腰后挪了挪,瓮声瓮气应:“中!俺这就去蹲点,保准给他们敲来!” 说罢,他猫着腰钻进槐树林,粗布衣裳沾着草叶,活像块扎在土里的石头。 另一侧,客栈的马车里飘着淡淡的墨香。 王宇捏着温长宁递来的字条,眉头拧成个川字,抬头看向眼前的“少年郎”:“长空贤弟,你既已引匪兵注意,为何还要混进云家当差?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温长宁往车外瞥了眼,见没人靠近,才靠在车壁上。 指尖摩挲着颈间那截假喉结,声音沉了几分,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锐:“这次进云家,一来,黑风寨那群人很可能会来云家探查,二来......” “王大人可知‘吃绝户’的滋味?” 王宇一愣。 “我娘本是云家独女,外祖父走后,旁支宗亲把家产抢了个干净,寒冬腊月把她赶出门,差点冻毙街头。更狠的是,云家家主为了斩草除根,竟买通山匪追杀我娘,幸好娘命大,被路过的商队所救,才捡回一条命。” 温长宁的目光落在远处云家那片飞檐上,淬了冰。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抹狡黠的笑,眼里的光像藏了钩子:“自然是要把本该属于我娘的东西,一样样拿回来。” 王宇看着她眼里的算计,突然想起前几日被强行打扮成“富商”的事,忍不住问:“那前几日让我穿成那样,又是何意?” 温长宁挑了挑眉,答得理直气壮:“那会儿正想看话本子,你在旁边唉声叹气,秋秋又在耳边哭哭啼啼,吵得人脑仁疼。” “换身行头,不过是想让你们消停会儿。” 她说得坦荡,王宇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看着眼前这张清秀却透着股野劲的脸,忽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大人若肯助我,” 温长宁话锋一转,眼神亮得惊人,“事成之后,云家财产的一成,我愿建设青溪县。” 王宇猛的抬头,眼里的疑虑渐渐散去,却突然敛起神色,语气添了几分严肃:“长空贤弟,你娘既是青溪县人,若真是云家侵吞了她的家产,自可向本官报案。” 他顿了顿,目光沉凝下来:“大雍律例里,从未写明女子不能继承家业,只是…” “只是年代久远,需得拿出族谱为证,还有田契、房契这些写着您娘、外祖名姓的文书,才能定下案子。” “空口无凭,纵是本官有心相助,也难堵住悠悠众口。” 温长宁闻言,眼底的光芒未减,反倒多了几分笃定:“证据我定会找到。” 王宇望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却浑身是胆的“少年”。 忽然看透了她的布局:引匪入瓮是解燃眉之急,夺回祖产是了却私怨,而盘活青溪,才是真正为百姓谋长远的大计。这般心系百姓、深谋远虑,连他这个当县令的都自愧不如。 “好。” 王宇重重点头,眼底重新漾起赞许,“长空贤弟,我在城南‘迎客来’客栈待命,随时听候差遣。” 温长宁拱手,声音里漾开点笑意:“合作愉快。” ..... 云天府云家的朱漆大门外,应聘护院的汉子排了半条街,个个抻着脖子往前瞅。 谁不知道云家是本地望族,护院月钱比别处高两倍,若能被主子看中,说不定还能混个一等贴身护院当当。 拿着高额月钱,每天陪着主子到处乱逛,吃喝玩乐,这等美差,谁不眼馋? 温长宁混在人群里,颈间松香蜂蜡捏的假喉结虽有些硌得慌,那张脸却实在惹眼:眉眼精致,肤色白净,在一众糙汉里像株挺拔的竹,想不显眼都难。 她望着这座藏着母亲过往的宅院,指尖在袖中悄悄攥紧:云家欠娘的血债,也该好好算了。 “肃静!都听好了!” 管家福伯扯着嗓子喊,头戴瓜皮帽,袍角沾着饭粒,偏要板着脸摆威严: “咱家云府选护院,规矩大着呢!过三关:力气、机灵、胆气,少一样都滚蛋!” 人群一阵骚动,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摩拳擦掌。温长宁站在原地,眼神平静地掠过众人,将周遭动静尽收眼底。 站在她斜后方的福伯侄子阿福,正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心里打着算盘。 早就听说云家三少爷爱美,四小姐见了俊朗后生就挪不动腿。这小白脸长得比画里的仙童还好看,若是真被哪个主子看中,哪还有他们这些粗人的活路? 少一个对手,自己入选的胜算就大一分,必须得让他知难而退! “接下来,按名册点,点到的出列!” 福伯指尖在名册上敲了敲,又指向院角那尊半人高的石碾子,“第一关,力气!谁能举起来,就算过!” “王洪!” “到!” 王洪上前一步,双手按在石碾子上,憋得满脸通红,石碾子却纹丝不动。 反倒“哎哟”一声闪了腰,疼得在地上直哼哼。 阿福眼珠一转,假装往前挤,故意用肩膀狠狠撞向温长宁:“让让!别挡道!” 他本想把温长宁撞个趔趄,最好能惹得福伯嫌她碍事,直接把人赶出去。 可手掌刚要碰到温长宁的后背,对方却像背后长了眼,脚尖轻轻一点,身形如柳絮般往旁侧飘出半尺,恰好避开了他的冲撞。 阿福收不住势,往前踉跄了好几步,差点一头撞到石碾子上,引得周围哄堂大笑。 “哈哈哈,阿福这是想给石碾子磕头啊?” “怕是想暗算人家,反把自己绊了吧!” 哄笑声像细针似的扎在阿福脸上,他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又羞又气,狠狠瞪向温长宁。 若不是这小白脸突然躲开,自己怎会当众出丑? “愣着干嘛?” 阿福梗着脖子嚷嚷,特意拔高嗓门想让福伯听见,“有本事就赶紧上啊!别光站着装样子,我倒要看看你这细皮嫩肉的,能不能举得动石碾子!” 周围的应聘者也跟着起哄,目光齐刷刷落在温长宁身上。 温长宁慢悠悠转过身,目光扫过阿福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凉丝丝的笑:“这位大哥,摔疼了?” 阿福一噎,怒道:“少废话!” “我倒是想少废话,” 温长宁的声音不高,却像带了穿透力,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可总有人不按规矩来。管家说了按顺序应征,你偏要插队起哄。怎么,云府的规矩在你眼里是摆设?还是说,你觉得云家的人都跟你一样,喜欢耍这些下三烂的手段?” 这话像把软刀子,既点破了他无视规矩,又暗暗勾连起众人对“坏规矩”的不满。 周围的哄笑声顿时停了,几个应聘者看向阿福的眼神多了几分嫌恶。 阿福的脸更红了,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我什么时候起哄了?你少血口喷人!” “哦?” 温长宁挑眉,眼神里带了点玩味,“刚才是谁拦着不让按顺序来,非要逼着我先试?合着大家都得听你的,你说谁先来就得谁先来?” 阿福被这话堵得嗓子眼发紧,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本想逼温长宁出丑,没成想反被绕进“扰乱秩序”的圈子里,活像个跳梁小丑。 周围人看他的眼神越发古怪,阿福只能死死咬着牙瞪着温长宁,心里的火气烧得像要炸开。 这小白脸的嘴,比淬了毒的刀子还狠! 第九章:三少爷的鸡 “本少爷的鸡!” “本少爷的常胜将军,无敌霸王龙!” “刘铭远你个天杀的瘌蛤蟆,敢给本少爷的宝贝下毒,本少爷今儿非卸了你的蛤蟆腿不可!” 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从云府里炸出来,惊得应聘队伍里几只麻雀扑棱飞上天。 紧接着月白锦袍如流光闪过,云天扬已冲至阶下。 他领口绣着缠枝纹的银线泛着亮,腰间玉佩相撞叮咚响,一身华贵衬得那张不算顶俊的脸添了几分俏气。 怀里的“霸王龙”羽毛秃了大半,蔫头耷脑地蹭着他的衣襟,偏他还死死抱着,活像抱着块稀世珍宝。 “你们这些人,都跟本少爷走!” 他抬脚就往石阶下冲,锦袍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阵风,“刘家那龟孙给我宝贝下药,这事比天还大!谁敢磨蹭,现在就滚蛋!” 管家福伯怀里抱着厚厚一叠报名名册,他急得额角冒汗,小跑着追上来,声音带着几分哀求:“三少爷!” “老爷交代今日招护卫,要是耽误了老爷交代的事,小的实在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云天扬猛地回头,怀里的公鸡被惊得扑腾了两下翅膀,他却丝毫没在意,梗着脖子道:“担不起?出了任何事都有本少爷顶着!” “父亲要是怪罪下来,本少爷一力承担!你要是再拦着,现在就卷铺盖滚出云家,别在这儿碍眼!” 福伯他看着三少爷那副谁也劝不动的架势,心里暗自叹气。 这三少爷打小被老夫人宠得无法无天,府里上下谁不知道他是碰不得的小霸王? 自己不过是云家的管家,哪敢真跟他这个正经主子硬顶? 只得讪讪地收住脚步,眼睁睁看着云天扬带着人往门外冲去。 云天扬猛地回头,一双大眼瞪得溜圆,突然拔高嗓门,唾沫星子随着话音飞溅: “谁跟本少爷去卸了刘铭远的蛤蟆腿,回来直接升一等护院!月钱翻十倍,不用洒扫搬货,就跟在本少爷身边吃香喝辣!” 这话像盆滚油泼在干柴上,“轰”地燃了起来。 应聘的汉子们眼睛瞬间亮得像落了星子,方才还缩在后排的人猛地往前挤,脖子都伸得老长。 谁不知道云家一等护院是泼天的肥差? 三等护院累死累活月钱才三百文,一等竟有三两银子! 不用扛活不用挨骂,光是“云家一等护院”的名头,就够在街坊面前挺直腰杆吹嘘半年。 “少爷带我一个!” 有个络腮胡挤得脸红脖子粗,“我能扛能打!” “我去!我识得刘家后巷的狗洞!”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顿时炸开哄笑,汉子们挤成一团,恨不能立刻扑上去攥住这泼天的好处。 云天扬被这阵仗哄得眉开眼笑,那双大眼都亮了几分,刚要抬脚,视线却“咔哒”定在人群里。 温长宁站在乱哄哄的人堆里,身姿挺拔如松,眉眼清俊得像画师精描细画的扇面,偏偏嘴角噙着点漫不经心的笑。 明明穿着粗布衣裳,却比府里那些描眉画眼的戏子还惹眼。 “你!” 云天扬抬手一指,胳膊差点戳到前排汉子的脸,“就你,过来!” 温长宁心头微动。 黑风寨的探子说不定就在暗处盯着,这云家三少爷倒是送来了现成的机会。 她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站姿笔挺如枪,声音清朗地压过周遭的嘈杂:“少爷有何吩咐?” “你这小子长得不错,比那些糙汉顺眼多了!” 云天扬绕着温长宁转了半圈,月白锦袍扫过地面扬起细尘,“以后就跟在本少爷身边伺候,封你当个贴身一等护院。” 说着抬手就往她肩膀拍去,却被温长宁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她像是恰好调整站姿,袍角微动,自然地没让旁人看出半分刻意。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静得能听见墙角蟋蟀的叫声。 刚才还往前挤的汉子们个个僵在原地,络腮胡攥紧的拳头“咯吱”作响。 人群后排的阿福更是脸憋得通红,早就猜到三少爷会看上这小白脸的模样。 刚才怎么没找个由头把人轰走? 现在倒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肥差落到手里! “谢三少爷提拔。” 温长宁微微颔首,凤目里不见半分谄媚,也无半分倨傲,目光落在他怀里蔫头耷脑的鸡身上,指尖轻点下巴: “看‘霸王龙’这蔫态,倒像是中了巴豆混麻黄的毒。” “这两种东西混在一起,能让它浑身乏力。取些薄荷嫩芽和甘草片来,或许能让它先缓过来些。” 云天扬眼睛一亮,忙冲旁边候着的护院喊:“快!去库房把薄荷和甘草拿来!别耽误了本少爷的宝贝好起来!” 那被点名的护院却磨磨蹭蹭,瞥了温长宁一眼,嘟囔道:“三少爷,这小子哪像是懂医的?万一治不好……” 话没说完,云天扬怀里的“霸王龙”突然“咯咯”叫了两声,他顿时炸了毛,安抚地摸摸鸡头瞪向那护院,“你放屁!” 他吼得护院一哆嗦,“本少爷说他行他就行!你是在质疑本少爷的眼光?” 他往前凑了两步,那双大眼睛虽没瞄准,气势却凶得很,“再废话一句,我让你现在就卷铺盖滚出云家!快去拿药!” 护院被吼得脸都白了,哪还敢再多说,慌忙应着“是是是”,转身就往库房跑。 云天扬这才转过身,抱着鸡冲温长宁急道:“快!本少爷这‘霸王龙’就靠你了!” 温长宁点头应下,等护院气喘吁吁地捧来药材,便取了干净的石臼,将薄荷嫩芽与甘草片细细捣成碎末,又兑了些温水搅匀。 她小心翼翼地凑到“霸王龙”嘴边,轻轻喂了进去。 那鸡起初还缩着脖子,被药汁的清苦气息一激,竟乖乖张了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 不过半盏茶功夫,那鸡原本耷拉的脑袋渐渐抬起,扑腾着翅膀,羽毛也蓬松起来。 “好了!真精神了!” 云天扬乐得眉开眼笑,抱着鸡的胳膊都在发颤,看向温长宁的眼神热络得像要冒火,“好小子,你这手艺绝了!比府里那几个老兽医强多了!” 他拍着温长宁的肩膀,力道不轻却满是亲昵,“本少爷看你投缘,以后别叫什么小的了,当本少爷兄弟就行!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温长宁刚擦净指尖药渣,闻言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地随口编了个名字:“温小天。” “温小天?” 云天扬咂摸了两下这名字,抱着鸡往她身边凑了凑,那双大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好名字!以后你就是我云天扬的兄弟,在云府谁敢给你气受,报我名字!” 他低头摸了摸怀里精神起来的“霸王龙”,突然一拍脑门, “差点忘了正事!走,小天兄弟,跟我去刘家算账,敢动我的鸡,非得卸掉刘铭远的蛤蟆腿不可!” 说着便拽着温长宁的胳膊往外走,怀里的“霸王龙”被晃得“咯咯”叫,反倒衬得他脚步更急。 人群里的阿福气得脸都绿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温长宁被云天扬拉着,一步步往刘家方向走去。 阳光洒在温长宁挺拔的身影上,她顺从地跟着云天扬的脚步,谁也没注意到,当三人掠过街角暗巷时,她眼底飞快闪过一丝锐光。 这场“为鸡讨公道”的戏,正好引鱼儿上钩。 .... 云、刘两家的队伍,恰在市集撞了个正着。 原本繁华的市集,行人忽地驻足。 目光全黏在两个剑拔弩张的纨绔身上。 刘铭远眉峰挑得老高,眼尾斜斜上翘,挺翘的鼻梁带着刻薄的弧度。 薄唇紧抿时似噙着嘲弄,一开口便淬了毒:“哟,云家三傻子?抱着秃毛鸡讨饭呢?本少爷府里的狗食,都比你这鸡金贵!” 他摇着折扇,宝蓝锦袍上的金线在日头下炸开刺目的光。 腰间鸽血红玉佩随步子晃悠,衬得那点邪气眉眼愈发张扬。 云天扬怀里的“霸王龙”扑腾翅膀,他却顾不上安抚,脖子青筋暴起如蚯蚓:“放你娘的屁!” 鸡爪子蹬得月白锦袍发皱,他把鸡往怀里死按,“本少爷的‘霸王龙’被你下了巴豆混麻黄!今儿不卸你一条腿,我就不姓云!” 刘铭远“啪”合了折扇,用扇骨点他鼻子:“本少爷下的药?有证据吗?” 嘴角撇出讥诮,“自己养的鸡废物,斗不过就撒泼,云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用扇柄轻佻敲着下巴,鬓角碎发被风撩起。 明明是纨绔相,那双桃花眼扫过来时偏带勾人的痞劲,眼底的轻蔑却像墨点,怎么也藏不住。 “你敢骂本少爷的“霸王龙”是废物?” 云天扬气的跳脚,怀里的“霸王龙”似通人性,“咯咯”叫着往刘铭远跟前挣。 唾沫星子横飞间,双方护院往前凑得越来越近,拳头攥得咯吱响。 看热闹的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 街角茶馆的阴影里,孟昶、柳强、刘美美正假装喝茶。 茶碗里的水早就凉透了,三人的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温长宁身上。 孟昶粗壮的手指攥着双锤木柄,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想起那晚冲天的火光、弟兄们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哭嚎声,还有寨门口那些草人。 那小白脸竟敢把他们当猴耍! 他喉间顿时冒起火星子,压低的声音里裹着狠劲:“就是这小白脸!炸了咱们兵器库的就是他!老子一锤子下去,定要把他砸成肉泥!” 说着就想掀桌起身,被柳强一把按住。 柳强眼底阴鸷得像淬了冰,按住孟昶的手劲大地捏得他胳膊生疼:“三哥急什么?此事还得回禀大哥,从长计议。” 他往云家护院腰间的佩刀瞥了眼,声音压得像丛林里的蛇嘶,“先看清楚这小子是不是云家的人!若是云家真敢跟咱们作对,再动手不迟,不过...” 他指尖在茶桌上点了点,点向远处云家宅院外巡逻的府兵: “不过云家与邓家只隔了一条街,云天府的邓知府是镇东将军的亲弟弟!邓家府兵就有上千号,个个是上过北境战场的硬茬,无论如何也不能惊动邓家。” 三人交换个眼神,孟昶的粗气、柳强的阴笑、刘美美的毒视混在一处,三双眼同时燃起野火。 ..... 温长宁眼角的余光掠过街角茶馆的三人。 她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眼底闪过一丝锐光:鱼儿,上钩了。 “刘少爷这话,” 她往前半步,声音清朗如碎玉,精准地插进两人的骂战里,“倒像是认定了我家少爷拿不出证据。” 刘铭远扬起下巴,折扇轻摇,宝蓝锦袍上的金线在日头下晃得人眼晕,语气里的轻蔑藏都藏不住: “那是自然,本少爷怎屑对一只弱鸡动手?输了便撒泼,云家的脸都被丢尽了!” 温长宁眉梢微挑,语气陡然转缓,却像裹了层冰:“哦?这么说,是我家少爷冤枉你了?若真是如此,我家少爷自会给你赔罪。” “可不是吗?” 刘铭远立刻接话,还冲云天扬扬了扬下巴,“看吧,你这护院都比你明事理。” 自己养的鸡废物,斗不过我的‘常胜虎’,就颠倒黑白,真当旁人都是傻子?” 云天扬瞪圆了眼,看看温长宁又看看刘铭远,急得脸通红,脖子上青筋直跳:“小天?你……你咋帮他说话?本少爷刚认你当的兄弟!” 人群后排的阿福见状,像抓着了救命稻草,赶紧跳出来指着温长宁骂:“温小天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三少爷好心提拔你当一等护院,你倒忘恩负义,帮着外人诋毁自家少爷,良心怕被狗叼走了?” 温长宁没理会阿福的叫嚣,只盯着刘铭远。 “但若是查出来与刘家有关......”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围观百姓,“刘少爷总该给我家少爷,还有这只遭罪的鸡,一个说法吧?” “那是自然。” 刘铭远挑眉,折扇在掌心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你想查什么?” “麻黄。” 温长宁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遍街角,“巴豆寻常药铺都有,可麻黄是军中管制药材,云天府的药房每月限量售卖,且需登记买主姓名、用途。”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围观百姓,“我家少爷的鸡中了巴豆混麻黄的毒,只要查最近半月哪家药房卖过麻黄给刘家的人,是谁买的,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静了。 谁都知道麻黄是熬制伤药的重要东西,官府管得极严,寻常百姓都得实名限量购买。 众人看向刘铭远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审视。 刘铭远脸色微变,却仍梗着脖子,折扇“啪”地合上:“查就查!本少爷身正不怕影子斜!” “倒要看看,是谁敢栽赃本少爷!” “好!” 云天扬立刻拍板,撸起袖子就喊,“咱们两拨人,分头去查云天府所有药铺!谁要是敢藏着掖着,本少爷砸了他的铺子!” 第十章:最好的兄弟! 一炷香后。 两拨人在市集街口汇合。 负责查西市药铺的几个云家护院跑得满头大汗,手里举着张皱巴巴的账册纸,气喘吁吁地喊:“三少爷!查到了!城南‘回春堂’的账册上记着。” “三天前,刘家护院刘三买过二两麻黄,登记用途是‘治牲畜咳喘’!” 刘铭远猛地转头瞪向身后的护院。 其中一个精瘦汉子“扑通”跪倒在地。 脸吓得惨白,连连磕头:“少爷!小的……小的是怕您丢面子,才偷偷给那鸡下了药啊!” “你个蠢货!” 刘铭远气得抬脚就踹,宝蓝锦袍的下摆都抖了起来,“本少爷,用得着这种下三烂的手段?” 他越说越气,指着刘三的鼻子骂,“立刻给我滚出刘家!” 温长宁慢悠悠开口,声音带点漫不经心的凉:“刘少爷,按约定,该履约了。” “哼,是这蠢货自作主张,与我何干?” 刘铭远嘴角勾着冷笑,试图维持着那股子邪魅样,可眼底的慌乱,脖子的缩紧,活像只被踩了尾巴还强装镇定的狐狸。 “怎么不干?” 云天扬大眼瞪得溜圆,嗓门炸得人耳鼓发颤,“你家护院惹的事,自然算你的!” “要么给本少爷的‘霸王龙’磕三个响头,要么把你腰间鸽血红玉佩赔我!” 刘铭远眼底阴鸷得能滴出墨:“你敢打我玉佩的主意?” “为何不敢?难不成你想耍赖,让全云天府的人都笑刘家输不起?” 云天扬梗着脖子往前凑,憨直的较真模样倒把刘铭远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围观百姓的哄笑声,像无数只小巴掌往刘铭远脸上扇。 他攥紧折扇,由于有片刻,终是咬着牙扯下玉佩,狠狠丢给云天扬:“拿着!赶紧滚!别再让我看见你这蠢样!” 玉佩落进掌心。 云天扬举着在日头下晃了晃,鸽血红的光映得他大眼亮得像两盏灯笼,傻乐出声:“真给我了?刘铭远,你今儿总算像个男人!” 他转头兴奋地一把揽住温长宁,“小天兄弟,还是你厉害!这玉佩我抢了三年都没捞着边,今天居然到手了!” “以后你就是我云天扬最铁的兄弟,在云府谁敢给你气受,我第一个掀他房顶!” 说罢,拽着温长宁就往云府跑,全然没注意到刘铭远那满是算计的眼神。 温长宁余光看着三道追踪的身影,嘴角噙着浅淡的笑。 回到云府后,云天扬见个扫地的都要喊一嗓子:“这是本少爷的小天兄弟!刘铭远那宝贝玉佩,就是他帮我赢来的!” 温长宁配合着点头,眼角却把云府布局看得明明白白: 东院祠堂的雕花门、西跨院库房的铜锁,连墙角那棵能望见库房窗口的老槐树,都一一记在心里。 那被云家旁支夺走的族谱、房契,十有八九就藏在这两处。 ... 翌日。 三更的梆子过后,云天府一片死寂。 云家祠堂的青砖凉得刺骨,温长宁指尖抚过外祖父牌位上的积灰时,指腹碾到的尘垢簌簌往下掉。 祠堂正殿的牌位个个鎏金描红,供桌上香烛鼎盛。 唯独西北角那张空荡的小桌前,“慈父云庭之之牌位”孤零零立着,乌木牌面蒙着层厚灰,连边角的刻字都被岁月啃得模糊。 云庭之便是温长宁的外祖父。 看着满是灰尘的牌位,她胸腔里猛地窜起一股火。 这云家的产业,都是外祖父当年走南闯北挣下的。 如今倒好,真正的开基祖被扔在这儿蒙尘。 一群沾光的蛀虫,却把自己的牌位弄得比谁都体面! 指尖按在冰凉的牌位上,忽然变得沉重了。 她对着牌位深深鞠躬,屈膝跪下时,膝盖磕在青砖上发出轻响。 “祖父,孙女长宁,来看您了。” 额头重重磕下去。 起身时,她看见牌位上的积灰被香火熏得微微动了动。 指尖再次抚过牌位,忽然摸到牌底有处细微的凸起。 “咔嗒”一声轻响。 牌位后方的墙面竟裂开道缝隙。 温长宁心猛地一跳,伸手将牌位小心挪开。 墙内是个暗格,铺着褪色的红绸,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样东西。 最上面是封泛黄的信。 信封边角磨得发毛,旁边压着几张陈旧文书。 借着供桌烛火,她拆开信。 只见字迹遒劲却透着冷硬:“云廷之行事不羁,有违族训,今逐出宗族,永不得归,家产器物概不与分。落款:云家家主云不维。” 指尖捏着信纸微微发颤,目光扫过文书,竟是地契。 每张落款都只有“云廷之”三字。 她忽然懂了,外祖父早把证据藏好,就怕日后有人觊觎家产。 心口一阵发堵,眼眶骤热。 外祖父离世后,娘亲连来祠堂为他上柱香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云家人赶了出去。 烛火在眼前晃成模糊一片,她却将信纸与地契攥得更紧。 院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灯笼光透过窗棂晃了进来。 温长宁迅速将地契塞进怀中,一手抱起牌位,足尖在供桌边缘轻点,身形如纸片般掠向后窗,消失在夜色里。 两个护院举着灯笼晃进祠堂。 “没人,走了。” 年轻护院转身往外走,刀鞘上的铜环撞出“叮铃”轻响,“真有贼也不会来这破地方,银房才值得贼惦记。” 窗外。 温长宁足尖刚点在老槐树枝头上,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常。 她侧目望去,视线精准锁向祠堂门口的阴影处。 那里,一道黑影正从浓重的夜色里窜出。 刘美美裹着紧身夜行衣,身形快得像贴地的闪电,指尖三枚银针在月光下泛出冷冽的芒。 没等护院回头,两枚银针已精准扎进后颈。 年轻护院哼都没哼,直挺挺倒在地上,灯笼“哐当”砸灭; 另一个护院的手刚摸向刀柄,身子便重重摔落,嘴角淌出黑血。 “废物。”刘美美抬脚踢开尸体,声音压得像夜风刮过枯草。 孟昶扛着双锤走来,黄衣沾着尘土:“五妹,好了吗?银库那边的护院早被老子锤晕了。” 刘美美往地上的尸体瞥了眼:“你们两个都搞定了?” 孟昶咧嘴笑,锤柄往掌心磕了磕:“必须的。云家就是群窝瓜,也就那个小白脸厉害点,听说是他们三少爷的贴身护院。” “哼!” 刘美美嗤笑一声,指尖转着银针,“等找到他,直接用迷香放倒,再厉害也得睡成猪。” “老子用双锤剁碎他!” 孟昶抡起锤子,锤风扫得地上的灯笼碎片打了个滚。 “三哥,小点声。” 柳强皱眉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三哥,我们两个负责找那小子,顺便别给云家留活口。” “五妹,我安排五个弟兄在银房门口等你,你们负责把金银送回寨子。” 孟昶拍了拍锤子。 三人低声商议几句,迅速朝云府内院移动。 温长宁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抬手学了声黄鹂叫。 片刻后,檐角阴影里扑棱棱飞出两只白鸽,爪子上系着截醒目的红绳。 她指尖在鸽背轻轻一叩,两只白鸽似通人性,“咕咕”低鸣两声,振翅冲向夜空,朝着不同方向飞去。 目送白鸽远去,温长宁身形如狸猫般窜出阴影,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刘美美。 ... 其中一只白鸽振翅盘旋。 最终落在临街邓府的石榴树梢上。 爪子上的红绳在月色下闪着醒目的光,轻轻勾住了摇曳的枝头。 邓府偏厅内。 烛火已燃到烛芯尽头,光晕缩成一小团暖黄,映得四壁阴影忽明忽暗。 王宇揣着手坐在梨花凳上,屁股底下的锦垫被他反复蹭着,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周围的丫鬟小厮围成半圈,虽压低了声音嘀咕,眼神却像细针似的往他身上扎。 “这青溪县县令也太不知趣了,老爷都躲去府衙大半天了,他倒好,赖在这儿纹丝不动。” 小丫鬟绞着帕子,手里的茶盏晃得茶水溅到茶盘上,语气里满是嫌弃,“真当咱们邓府是茶馆,想来就来想坐就座?” “就是。” 旁边的小厮叉着腰接话,声音压得更低却藏不住不屑, “一个穷乡僻壤的破地方闹了匪患,朝廷都懒得管,咱们老爷犯得着沾这浑水?依我看,他就是想攀咱们邓家的关系。” 王宇充耳不闻,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笃笃声在安静的偏厅里格外清晰。 他想起临行前长空贤弟的嘱托:“见信号,不惜一切代价调府兵去云家。” 起初还愁着怎么说动邓老爷,直到想起“长空贤弟”当初巧激山匪、借力打力的法子,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放在从前。 他断不会做这“有辱斯文”的事,可一想到青溪县百姓的安危,突然觉得那“斯文”二字,远不如乡邻们的性命值钱。 正思忖着,窗外“扑棱”一声轻响。一道白影掠过窗棂,稳稳落在廊下的石榴树上,尾巴轻轻扫着带露的叶片。 “哪来的野鸽子!” 扫地的小厮举着扫帚就冲过去,扫帚柄在石板路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 眼睛却斜睨着王宇,语气嫌恶,“护卫都干什么去了?竟让这脏东西闯进来,污了府里的地!” 王宇猛地站起身,先前赖着不走的执拗劲儿一扫而空。 脸上堆起谦和的笑:“既是邓老爷不在,那我改日再来拜访,今日便不叨扰了。” 小厮一听这话,眼睛瞬间亮了,忙不迭摆手:“大人慢走!小的这就送您!” 说着引着王宇往外走,脚步轻快得像是怕他下一秒就反悔。 刚到府门口。 王宇突然顿住脚步,猛地扯开嗓子大喊,声音在夜色里炸开:“那是什么!有黑衣人在邓府墙外鬼鬼祟祟,怕是要潜入云天府!” 引路的小厮懵了,伸长脖子顺着他指的方向张望,灯笼光在黑暗里晃来晃去,却连个鬼影都没瞧见。 挠着头,一脸茫然:“大人,哪呢?没见着啊!” “东南方向!就那边墙根下!” 王宇学着那日“长空贤弟”在黑风寨前叉腰叫阵的架势,一手叉腰一手乱挥,手舞足蹈的喊得更急了: “手里还拎着刀!闪着寒光!万一对邓家不利怎么办?” 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常模样,倒真让小厮信以为真。 小厮慌忙转身往院里跑,嘴里大喊着“有刺客!快来人啊!”; 手里的灯笼“哐当”撞在石狮子上,烛火晃得差点熄灭,“快!快去调府兵!府外有刺客!” 王宇看着他的背影,悄悄松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 方才喊得太急,嗓子都有些发紧。 可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心里竟觉得这般抛掉斯文、撒泼似的“演戏”,比端着县令架子干等消息痛快多了。 邓家这上千府兵,总算能“帮”着剿匪了。 .... 云家大门外的阴影里,四十多个山匪正猫着腰蹲守,刀柄被掌心的冷汗浸得发滑。 他们是雷啸天特意留在外围的人手。 黑布蒙着脸,只露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死死盯着云府紧闭的朱漆大门。 夜风卷着巷口的尘土,山匪们正按捺着焦躁。 忽闻西北方向的邓府传来一阵炸雷似的喊叫:“有刺客!” 紧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兵刃碰撞的铿锵声,一路朝着云府方向蔓延过来。 接着。 巷口亮起一片火把,橘红色的火光瞬间撕破黑暗。 一队府兵列着整齐的队列冲了出来。 玄色铠甲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光,腰间长刀悬着,步伐沉稳如磐石。 领头的校尉满脸虬髯,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直接锁在山匪,怒喝:“有刺客!拿下!” 府兵们应声而动,如猛虎下山般扑向阴影里的山匪。 山匪们哪见过这等阵仗? 平日里也就欺负欺负手无寸铁的百姓,此刻见刀光在月色下划出冷冽的弧线,顿时慌了神。 最前头的两个山匪刚摸出刀,就被府兵的长刀架在了脖子上,冰凉的刀锋贴着皮肤。 吓得他们“哐当”扔了刀,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跑啊!” 不知谁喊了一声,山匪们顿时作鸟兽散。 可府兵们早成合围之势,左边刚窜出两个,就被迎面而来的枪杆扫中膝盖,疼得嗷嗷叫着滚在地上; 右边三个想翻墙逃跑,后腰结结实实挨了一脚,“扑通”摔进墙根的泥坑里,刚抬头就被刀柄砸中后脑勺,晕了过去。 有个悍匪红着眼想反抗,挥刀砍向最近的府兵,却被对方轻巧避开,反手一记擒拿卸了胳膊。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惨叫,长刀脱手飞出,人已被死死按在地上。 与此同时。 库房内火光跳动,映得满地金银器皿泛着冷光。 刘美美叉着腰站在麻袋堆前,指尖转着银针,眼神在五个小匪身上扫来扫去:“动作麻利点!把那箱玉器也装上。” 五个小匪不敢怠慢,扛得扛、抱得抱,麻袋勒得肩膀发红,嘴里却哼着小调。 谁都知道这趟油水足,回寨后少不了重赏。 第十一章:这云家的水究竟有多深? 库房的木门被撞得“哐当”作响,木屑飞溅中,孟昶扛着带血的双锤冲了进来。 他黄衣上的血渍混着尘土,像块被踩脏的破布,粗哑的吼声撞在墙壁上: “五妹!云府正门被邓家府兵围死了!我和四弟给你开路,带着东西从后门跑,快!” 柳强紧随其后。 黑衣下摆滴着血珠,砸在青砖上映出点点暗红。 他眉头拧成道深沟,推了刘美美一把:“别磨蹭,走!” 两人一左一右护着刘美美,五个小匪扛着沉甸甸的麻袋跟在后头,脚步踉跄地往后门窜。 麻袋里的金银碰撞出“叮当”声,在这逃命的关头,倒像是催命的铃。 墙影里,温长宁的身影轻如贴地的雾。 红缨枪藏在袖中,枪尖的寒芒被她用袖口掩住,只留双眼睛亮得惊人。 云府后门的阴影里。 孙长柱正攥着镰刀发抖,那双牛眼满是期待。 当孟昶那张沾着血的脸从拐角探出来时,孙长柱的眼瞬间红了。 他猛地窜出去,镰刀带着风声劈向孟昶:“孟昶!你这杀千刀的矮子!俺爹的仇,今个了了!” 孟昶毕竟是黑风寨混了多年的悍匪,侧身避过镰刀,抬脚就往孙长柱胸口踹。 “你这窝瓜!还敢惹老子?” “嘭”的一声闷响。 孙长柱像个被踹飞的破麻袋,后背撞在石墙上,喉头一甜,鲜血“噗”地喷在灰砖上。 柳强回头瞥了眼,啐了口唾沫:“三哥,别跟这蠢货耗着,府兵的脚步声都近了!” 刘美美也没功夫多看,冲五个小匪使眼色:“走!” 一行人像丧家犬似的往城外窜,两个捕快拔刀就追:“站住!” “五妹你们先走,我断后!” 柳强挥刀拦住捕快,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两个小杂碎,也配拦你四当家?” 就在这时,墙后突然窜出道黑影。 温长宁足尖点地,红缨枪“唰”地出鞘,枪尖像吐信的蛇,直挑孟昶后腰。 孟昶只觉后颈一凉,抡锤就砸。 可温长宁手腕轻转,枪杆顺着锤柄往上滑,竟像牵着牛似的,借力将孟昶连人带锤挑飞起来。 “哐当”一声。 孟昶重重摔在地上,双锤恰好砸在他胸口,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孙长柱此刻已爬起来,攥着镰刀冲上前,眼里的血丝像要滴出来。 “爹!您看着!” 他嘶吼着,镰刀狠狠劈在孟昶后颈。 血溅在孙长柱脸上,他却笑了。 笑着笑着蹲在地上哭起来,眼泪混着血污往下淌:“爹!俺替您报仇了!您看见没?这杀千刀的,死了!” 哭了半晌,他抹了把脸,站起身时腰杆挺得笔直。 压了这么多年的石头,总算落地了,连胸口的疼都轻了些。 另一边,温长宁反手将红缨枪掷出,枪杆“啪”地抽在柳强手腕上。 柳强吃痛,长刀脱手。 两个捕快趁机上前,一刀架颈,一刀抵腰:“别动!” 温长宁没多看,转身追向刘美美。 城外的荒路上,刘美美正带着五个小匪狂奔。 眼看就要逃出云天府,她刚松口气,后颈突然一凉。 一枚石子擦着脖子飞过。 “叮”的打落她发间的银钗。 “谁?!” 刘美美猛地转身,指尖捏着三枚银针,可身后只有风吹过野草的“沙沙”声。 她咬咬牙,继续跑。 没走两步,脚下像被什么绊了下,“噗通”摔在地上。 “有种的出来!装神弄鬼算什么本事?” 刘美美又气又怕,指尖的银针都在抖。 “五......五当家,要不,咱们投降吧?”一个小匪腿软得快站不住了。 “闭嘴!” 刘美美怒斥,可话音未落,头顶掉下来颗小石子,正砸在她额头上,渗出血珠。 紧接着,是密如雨点的树叶,每片叶子都像带着尖,刮得她脸上、胳膊上全是血痕。 恐惧如潮水漫来,从脚底一直淹到嗓子眼。 她再也撑不住了,瘫坐在地上,声音发颤:“你到底想怎样?” 暗处传来温长宁清冷的声音:“你抢的,是云家的东西,是我娘的东西。” 刘美美话音刚落,就听这清冷的声音,心脏猛地一缩。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她猛地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树影里若隐若现... 那身形,那语气,像极了那个蒙面小白脸! 刘美美浑身一震,果然是他! 震惊过后,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有被欺骗的愤怒,有一丝莫名的慌乱。 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窃喜? “原来是你!你接近我,就是为了这些东西?”她咬着唇,指尖的银针松了又紧,眼神复杂地看着那片黑暗, “你是不是……是不是对我也有点意思?不然为什么几次都没下死手?” 温长宁看着她这副样子,眼底只有冰冷的恨意。 她缓缓走出来,月光照亮她的脸,语气没有一丝温度:“认罪,饶你一命。” 顿了顿,看着刘美美眼中闪过的那丝不切实际的光,冷声道,“别自作多情,之前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你们黑风寨和云家狗咬狗,也为了今天,替我娘讨回公道。” ...... 青溪县柳巷,天刚蒙蒙亮。 晨光像揉碎的银子,透过薄雾洒在青石板上,映得温家院门口那口大铁锅泛着暖光。 米粥的香气混着水汽弥漫开来,蹲在墙角喝粥的百姓捧着粗瓷碗,指腹摩挲着碗沿。 这碗粥熬得稠厚,米香里还混着点南瓜的甜。 连日来的惊惧被这口热粥压下去些,脸色虽仍带着菜色,眼底却比前几日多了点活气。 “慢点喝,锅里还有。” 二夏端着木勺站在锅边,见谁碗空了就添一勺,小脸上沾着米粒,嗓门却亮得很,“咱家少爷说了,管够!” 百姓们喏喏应着,喝粥的动作却不敢快。 谁都知道眼下的安稳是偷来的,黑风寨的匪患像悬在头顶的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来。 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喂一口粥就往巷口望一眼,生怕那伙凶神恶煞的匪人突然闯进来。 忽然。 “碰”的一声闷响从温家院外炸开。 喝粥的百姓们猛地抬头,手里的碗“哐当”撞在石阶上,粥洒了一地也顾不上。 只见温家院门外,紫衣女人烂泥般瘫在地上。 半边脸浸在阴影里,另半边的血痕从眼角爬至下颌,像几条暗红的虫豸,血珠顺着下巴坠落在衣襟上,映出一片暗沉的红。 是刘美美。 她忽然想起“小白脸”逼她把抢来的东西送回温府时,留下的那句“东西留下,人滚去认罪” 嘴角微微上扬,现在想起来那哪是冷言斥责,分明是怕她带着赃物惹人注目,想护着她才故意说的狠话。 她望着巷口晨光,脑海里又浮现出那道挺拔的身影。 他挥枪时袖口翻飞的弧度,避开银针时眉梢轻挑的模样,还有最后转身时故意挺直的脊脊背。 刘美美咬着唇,指节抠进泥土里借力,硬生生撑着坐起身。 嘴角忍不住往上翘,沾着血污的脸上竟透出几分痴傻的甜意。 视线扫过缩在墙角、吓得像鹌鹑似的百姓,最终落在天幕下那个身影上:张捕头腰杆笔直,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她深吸一口气,拖着伤腿往那边挪。 地上的血痕被拉得老长,像条挣扎的紫蛇。 “黑风寨……是黑风寨的五当家!” 有个老汉认出她来,手一抖,粥碗摔在地上碎成八瓣,声音发颤,“他们……他们打进来了?” 人群瞬间像被泼了滚油,炸开的惊叫声里裹着哭腔。 “是黑风寨的女魔头!她怎么跑出来了?” “浑身是血?她刚杀了人?” “快跑啊!这娘们心狠手辣,专挑活人的眼珠子扎!” 抱着孩子的妇人慌忙用衣襟捂住孩子的眼,可那双腿早被吓软了,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几个年轻些的想往巷尾窜,刚跑两步又停住。 谁知道外面有没有她的同党? 万一四处乱窜撞上外头的山匪,死得更快。 人群里突然有人叹气,声音里裹着破罐破摔的绝望:“罢了,能喝上这碗热粥,就算现在闭眼,也比前阵子饿肚子强。” 这话像根生锈的针,扎得众人鼻尖发酸,连蹲在墙角的老汉都佝偻着背,默默抹了把脸。 张捕头握着刀柄的手猛地收紧,指腹在冰冷的铁鞘上碾过。 眼角的余光瞥见天幕下王县令留下的空椅,心里一阵发紧。 县令把青溪的安危托付给他们,若是连个女匪都制不住,剿匪大计怕是要功亏一篑。 他不怕死,可想起那些被土匪残害的乡亲,想起县令托付的“稳住后方”,后背的冷汗还是顺着脊梁往下淌。 “都别慌!” 张捕头突然低喝一声,长刀“噌”地出鞘,寒光在晨光里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往前踏了半步,挡在百姓身前,刀尖稳稳指着挪过来的刘美美,“有我们在,她动不了你们一根汗毛!” 话音刚落,刘美美却“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膝盖砸在青石板上的闷响,惊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唱的哪出?” 有个年轻捕快忍不住嘀咕,手里的刀差点掉在地上。 张捕头眉头拧成个川字,眼底的警惕更甚。 这女匪前几日还拿淬毒的银针杀人不眨眼,此刻突然下跪,定没安好心。 他冲身后的弟兄使了个眼色,二十个捕快立刻呈半圆围上去,刀光闪闪地对着刘美美,连呼吸都放轻了。 百姓们彻底懵了,举着粥碗的手停在半空,眼里的恐惧混着茫然,像看一场看不懂的戏。 “刘美美,” 张捕头的声音沉得像块石头,刀尖离她咽喉不过三尺,“收起你那套把戏!” 他顿了顿,扫过吓得脸色发白的百姓,又厉声道:“老实待着!敢动一下,别怪刀不认人!”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像重锤砸在青石板上。 孙长柱拎着把沾血的镰刀冲了进来,蓝布衫上的血渍被晨光映得发亮。 粗哑的吼声撞在巷壁上,震得檐角铜铃“叮铃”乱响: “俺杀了孟昶!俺爹的仇报了,那狗东西死啦!黑风寨的三当家,被俺一刀劈了!” 他举着镰刀晃了晃,刀刃上的血珠滴在地上,洇出小小的红点,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眼。 墙角的孙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嘴唇哆嗦半天,突然朝孙长柱扑了过去。 一把攥住孙长柱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里:“柱儿……你说啥?再说一遍!” “娘!” 孙长柱反手扶住娘,镰刀随手丢在青石板上,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 “是真的!孟昶那矮子被俺劈了!就在云天府,他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他扯开衣襟,露出里面沾着血的内衬:“您看!这是那狗东西的血!爹在天上看着呢,他能瞑目了!” 孙母盯着那片暗红,突然“哇”地哭出声。 哭声里裹着多年的憋屈,震得周围百姓都红了眼眶。 有几个同样被匪患害过的汉子,攥着拳头红着眼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长柱兄弟,为啥是在云天府杀的山匪?” “其他山匪呢?” 孙长柱正要回话,巷口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王宇穿着半旧青布官袍,袍角沾着尘土,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却难掩眼底的振奋。 他先朝温家院门方向拱手,随即目光扫过哭作一团的母子,又落在孙长柱身上。 朗声笑道:“长柱兄弟为父报仇,真是好样的!” 这话让沸腾的人群瞬间静了静,百姓们齐刷刷看向他。 王宇往前走了两步,捋着颔下短须继续道:“此次能一举击溃黑风寨主力,擒获四十余匪寇,多亏了长空贤弟的神机妙算。” “他先是诱敌深入,再让邓家府兵瓮中捉鳖。” 他特意提高了声音,确保每个百姓都能听清:“诸位乡亲放心,黑风寨余孽大部分已被肃清,有长空贤弟在,黑风寨匪患不足为惧!” 这话像滴冷水落在滚油里,百姓们先是一怔,手里的动作、嘴里的抽气声全停了。 巷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不是不信县令的话,只是被匪患压得太久。 久到忘了“安稳”二字该怎么念... “县……县令大人说的是真的?” 有个年轻媳妇抱着怀里的婴孩,声音细得像根线,怀里的孩子被她攥得太紧,“哇”地哭了出来。 这哭声像道闸门,突然泄出了满巷的情绪。 那媳妇慌忙捂住孩子的嘴,自己却先红了眼圈。 捂嘴的指缝里漏出压抑的啜泣:“俺当家的……上个月被土匪掳走,到现在还没消息……要是……要是真能打跑他们就好了……” 她的哭声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先是激起一圈涟漪。 有个老婆婆用拐棍笃笃地敲着地面,抹着泪点头; 有个瘸腿的货郎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 紧接着,不知是谁在人群后低低喊了声“太好了”,声音不大,却像点着了引线。 “俺不用死了。” “俺家的地,总算可以种了。” “俺家婆娘再也不用躲在家里发抖了!” 声音从零星的、带着哭腔的,渐渐汇成汹涌的浪潮。 有人互相拍着肩膀,笑得眼泪直流; 有人朝着温家院门的方向深深作揖,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多亏了温家小哥,这份恩情俺们不会忘。” 连最胆小的那个孩子,都被母亲举过头顶,指着温家的方向说: “记住了娃,是温少爷他们救了咱们,以后要好好念书,学人家的本事!” 王宇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百姓们喜极而泣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渐渐漫到眼底。 长空贤弟的临危不乱,实在让人叹服。 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既有护佑乡邻的仁心,又有扭转乾坤的魄力,青溪能有这样的人物,实乃幸事。 他捋着短须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温家紧闭的院门,笑意里慢慢渗进了几分凝重。 云家那些旁支当年“吃绝户”的行径,想来便让人心寒。 他当时拍着胸脯应下,说定会帮着讨回公道。 可此刻冷静下来,再想起云家的名头,那点刚燃起的热血便凉了几分。 云家能成为云天府的皇商,世代经营贡品生意,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岂是轻易能撼动的? 就算温长空手里握着铁证,真要闹到官府对簿公堂,引出对方背后的势力寻个由头拖延推诿,这件事怕是就会变成一团理不清的乱账。 他望着巷口晨光里百姓们相互道贺的身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这条路,怕是比剿灭黑风寨还要难上百倍。 不管怎样,他这个县令,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有功之臣受这般委屈。 只是这云家的水究竟有多深,还得慢慢探才是。 第十二章:热心君子王县令的乌龙事件 温家,祠堂 乌木牌位上“云廷之”三字被擦得锃亮。 云天娇、温长空、温长宁以及王宇四人虔诚地跪在蒲团上,他们的身影被斑驳的墙体映得忽明忽暗,透露出无尽的哀思与决绝。 “父亲,长宁已将所有事情告诉女儿了。” 云天娇对着牌位深深三拜,声音低颤:“您把一切都想到了,路都铺好了,是我太笨,中了恶人的奸计。” 温长空立在一旁,长睫垂落时掩去眼底翻涌的怒火,抬眼时凤目流转,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天然的娇媚,声音却依旧平稳冷静: “娘,我写状书。他们借着‘无后’的由头强占外祖父家业,实在厚颜无耻!” 温长宁接过话茬,语气坚定:“王县令已经答应会帮我们。” 然而,云天娇却轻轻摇头,声音中带着无尽的苦涩:“没用的,这事已经过去十几年,早已物是人非。” “如今的云天府云家,不过是旁支,真正吞并家产的是云不维。他在京城做皇商,连官府都要忌惮三分。” 温镇山喉结滚了滚,没有说话。 “我去上京告御状!” 温长空猛地抬头,胸口微微起伏,那双本就生得极美的凤目此刻亮得惊人,眼底怒意与决心交织,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神采。 “凭妹妹的证据,我就不信告不倒他们!” “傻儿子。” 温镇山叹了口气,手掌按在他肩上,“难的不是上京,是他们背后的势力。能成皇商,根基不会浅。这案子容易告,却容易不了了之,甚至可能惹祸上身。” “那就跳过背后的势力。” 温长宁突然开口,眉眼一挑,眼底亮得像淬了光的剑锋:“直接把证据递到陛下跟前。” 话音落时,腰杆挺得笔直,满是不容置疑的自信。 温镇山看着女儿眼里的执拗,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无奈。 “吱呀”一声。 祠堂的木门被推开,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二夏喘着气闯进来,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慌张:“老爷,小姐,王大人来了!” 话音刚落,王宇已掀帘而入。 他进门后目光先扫过供桌上的牌位,又落在那封摊开的信上,随即径直走到温长宁身边,开门见山:“长空贤弟,云家这桩事,急不得,得从长计议。” 他语气沉缓,所言顾虑与方才云天娇的担忧如出一辙。 顿了顿,他往前半步,声音压得更稳:“想面圣递证据,眼下无非两条路。” 指尖在供桌沿轻轻点了点,“一是得四品以上官员推荐信,再通过武举获得殿试机会;二是咱们青溪做出实打实的功绩,朝廷每年都会召见富饶乡镇进京面圣。” 温镇山眉头猛地一皱,心里头翻江倒海:长空自小体弱,习文尚可,哪禁得住武举的刀光剑影? 要是继续要长宁扮男装参加武举,万一被人抓住把柄,便是欺君大罪。 温长宁站在原地,凤目亮得惊人。 王大人说的两条路,她心里早就盘算了好几遍。 武举艰险,她能拼; 青溪功绩,她能做。 两条路一起走,总有一条能通到御前。 她抬眼看向王宇,眼底的光亮得很,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 王宇原就觉得这位“长空贤弟”文韬武略无所不能,总可以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如今看着她眼底的倔强,忍不住笑道:“说起来,武举这条路,对贤弟来说更简单些。你身手不凡,又聪慧,没准能给青溪赢个武状元回来。” 话音刚落,温镇山猛地抬眼,声音沉得像压了石头:“不行!” 他手掌在供桌沿重重一按,“武举刀光剑影,太险,这事想都别想!” 王宇愣了愣,望着温镇山紧绷的侧脸,眉头微蹙: 镇山兄盼“儿子”有出息盼了这么多年。 先前还常念叨若长空能走武举路就好了,今日怎会反对得这般坚决? 他盯着温镇山攥紧的拳头,忽然想起方才说的“四品以上官员推荐信”,心里慢慢有了数。 怕是盼了多年武举,却始终拿不到那封关键的推荐信。 盼着盼着,终究是磨没了心气。 他叹了口气,没再坚持。 把青溪镇的地图在旁侧的木桌上铺开,指尖顺着图上蜿蜒的河道划了半圈,眉头紧蹙:“长空贤弟,你瞧。” “青溪镇连年遭匪患折腾,土地荒了大半。想让朝廷看重,得先让这土地喘过气来才行。” 他指尖在“荒芜山地”的标记上重重按了按,语气里带着几分愁绪。 站在他身后的温长空轻轻抬眼,长睫如蝶翼般扇了扇,高领的衣襟遮住脖颈,只露出一小片莹白的下颌。 他往前半步,站在王宇的身侧,声音柔得像浸了清泉:“王大人莫急,土地的性子,摸清了就能治。” 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带着几分娇态,烛火落在他眼底,漾开细碎的光。 他指尖轻点张村的位置:“像张村,石块好找,用草木灰混黏土补渠壁,能省不少铁器。” 清润的声音在祠堂里荡开,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王宇被这声音勾得转过头。 目光刚落在温长空脸上,心头“咚”地跳了一下。 眼前女子眉眼如画,鼻梁线条比“长空贤弟”柔和许多,肤色白得像上好的玉,说话时唇角微扬,媚骨天成。 明明和“长空贤弟”生得一模一样,却多了股让人心头发痒的娇媚。 他看得有些发愣,耳根悄悄爬上红意。 下意识往身旁的“长空贤弟”身边靠了靠,肩膀几乎蹭到温长宁的胳膊,像是要找个熟人壮胆。 温长宁正盯着地图上的山地标记出神,闻言头也没抬,声音清脆:“这话在理。” 她指尖在地图上虚点,二十个村落的轮廓在脑海中清晰浮现,“莽村、李庄这些离青溪近的村子,旧渠还能用,先清淤修闸,让水进田是第一步;” “上窑、下坪稍远,得等前者有了模样再动工;” “孟村、张村那些无土地优势的偏远地区,后期可以自产自销。”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图上不同区域:“红圈村先复耕,蓝圈村学技术,黑圈村搞副业,莽村村得做那个样板,让大伙瞧见实在好处。” 对面的云天娇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亲眼目睹王宇贴在女儿身旁,脸色“唰”地沉了三分。 她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温镇山,眼底递过去个“快管管”的眼色。 温镇山清了清嗓子,粗粝的手掌在桌上按出轻响,刻意往王宇和温长宁中间硬挤了挤,拱手道:“咳咳,王大人,卑职能凑近看看这地图吗?” 他边说边往旁边挪了半尺,本意是想把黏在一起的两人隔开。 没成想王宇顺着他的动作往另一侧偏了偏,胳膊肘一抬,竟直直凑近了温长空。 王宇低头时鼻尖差点蹭到温长空的衣袖,垂眸就撞见那双绝美的凤目,长睫颤得像受惊的蝶。 “呀!” 王宇猛地回过神,心里直跳:完了完了,撞到大美人了,太失礼了! 脸“腾”得红到耳根,忙不迭往后缩了缩,眼神都有些躲闪。 手忙脚乱地绕开温镇山,几步跨到温长宁另一侧,肩膀紧紧挨着她的胳膊才稳住神,嘴里还含糊着:“长、长空贤弟,我刚说哪儿了......” 他定了定神,手指敲着地图叹道:“长空贤弟,这法子好是好,可修水渠、买种苗,哪样不要银子?” 温长宁抬眼,眼神坦荡得很:“银子我有。” 她指尖在桌沿轻叩两下,“先前刘美美劫得云家金银,我没交出去,都留在温家库房了。” 刘美美还在大牢里,这事早晚藏不住,倒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 王宇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下温长宁的胳膊,语气里满是佩服:“贤弟果然正直!那本就是你们云家的银子,用得理直气壮!” 他越说越兴奋,身子又往前倾了倾,“先让莽村出成效,再推及其他,红圈村稳住了,蓝圈、黑圈村才能跟着动,青溪的根基才算扎稳。” “时间不早了!” 云天娇没等他说完,“噌”地站起身,脸上的笑容僵得像画上去的。 “王大人奔波了一天,该回府休息了。青溪夜里凉,当心受了风寒。” 她朝温镇山使劲使眼色,那眼神明晃晃写着“快把这黏人精赶走”。 “王大人快回吧,有啥话明日再说!” 温镇山立刻站起身。 伸手就去拉王宇的胳膊,心里无奈:这王大人啥都好,就是太黏长宁,真是令人头疼。 王宇被拉得踉跄了两步,还回头喊:“长空贤弟,明日我再找你细聊!” 心里还在回味方才与温长空的惊鸿一瞥:长得真好看,跟长空贤弟一样俊,就是更娇媚温柔些。 话音未落,就被温镇山“砰”的半推出门外。 ..... 回到院子里。 温长宁斜躺在榻上,手里翻着本话本子,看得入神。 秋秋坐在榻边的矮凳上剥瓜子,胖乎乎的手指捏着瓜子壳用力一掰,自己先丢进嘴里一个,吧唧两下嘴。 再挑个饱满的递到温长宁嘴边,嘴里还念念有词:“小姐你看这书生,明明喜欢人家姑娘,偏要装清高,急死个人!” 二夏在旁蹲着,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话本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偶尔睫毛颤一下,才看得出他也跟着入了戏。 秋秋却完全不同,看至动情处,一会儿“咯咯”笑出声,拍着大腿说“这公子真傻”; 一会儿又瘪着嘴抹眼泪,抽噎着“这姑娘好可怜”,眼泪珠子啪嗒啪嗒掉在瓜子壳上。 待到看到紧要关头,她猛地直起身,手里的瓜子“哗啦”撒了一地。 急的围着床榻转圈:“哎呀!怎么关键时候还得收拾这瓜子?下一页写啥了?小姐你快念给我听!” 刚抬步就被自己撒的瓜子壳绊倒,踉跄着扶住榻沿才站稳。 温长宁刚要笑,院门口已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温长空掀帘而入,长睫轻颤,眉眼如画,手里捧着个沉甸甸的木箱子,阳光落在他莹白的脸颊上,连衣袂飘动都带着几分柔和的美。 他看到温长宁时,眼底漾着温润的笑意,脚步也不自觉放轻了些。 秋秋见状,忙手忙脚地扒拉地上的瓜子壳,嘴里嘟囔:“公子来了!我这就收拾!” 结果越扒拉撒得越远,最后索性拍了拍手,对着温长空福了福身:“公子,小姐慢聊,我去厨房看看糖水,顺便......顺便找个扫帚来!” 说着,带着二夏一溜烟跑了,跑出门时还差点撞上门框,吓得她吐了吐舌头,头也不回地没了影。 “这箱子里全是我珍藏的话本子。” 温长空将箱子放在榻边,笑着看向温长宁,眼底的暖意浓得化不开:“妹妹,温家有你真好,只有你才能守护温家,为家里争光。”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丝自嘲,指尖轻轻摩挲着箱盖,“要是我上山剿匪,肯定早就死了。” 说这话时,他垂眸看着箱子,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藏着几分对自身的无奈。 温长宁合上本子,挑眉看他,眉眼弯了弯,语气里带着几分爽朗,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我本来就挺好,但哥哥更好。” 温长空无奈地摇摇头,指尖轻点她的额头,动作带着宠溺:“又打趣我。” 他只当妹妹是随口哄他,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些。 温长宁微微缩了缩脖子,却没躲开,坐直身子时,眼神愈发诚恳,语气也沉了几分:“我认真的。” 她望着温长空,目光清澈又坚定,“哥哥聪慧,博览群书。就说咱们规划的农田,种什么、怎么卖能赚更多,你心里门儿清;” “要是办个女学,教姑娘们琴棋书画,凭你的本事,保管能让更多女子受益匪浅。这些都是我比不上的。” 温长空闻言,眼底猛地亮了亮,像是被点燃的星火,那抹光亮里藏着被认可的欣喜,还有一丝压抑许久的期待。 原来妹妹竟真的看得到他这些“无用”的想法。 可转瞬,那光亮又暗了下去,他想起世俗对男子的束缚,想起“男子当建功立业”的规训,那些念头又像被泼了冷水,迅速黯淡下去。 他低头看着木箱,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难以言说的无奈:“可我是男子。”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箱沿,目光飘向窗外,带着几分茫然。 “男子又如何?” 温长宁眉峰微挑,语气坦然又带着几分锐气,眼神清亮得像淬了光,“我不还是女子?不照样得扮成男子去剿匪、去筹谋?” 温长空猛地一愣,像是被这句话敲醒了,怔怔地看着她,眼底满是惊讶。 温长宁看着他,语气陡然沉重了几分:“哥哥,你知道我为何这般拼命吗?” “不光是为了青溪镇的百姓,更是为了娘。云不维那老贼,当年吞了外祖父的家产还不够,竟还勾结山匪追杀娘,若非娘命大死里逃生,咱们兄妹俩哪还有今日?” 温长空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掐进箱盖的木纹里,眼底涌上浓烈的恨意,声音带着颤抖:“我知道......我都知道......每次看到娘偷偷抹泪,我都恨自己没用......” “可我......我除了读些书,什么都做不了,连拿刀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替娘报仇,替外祖父夺回产业了......” “谁说你没用?” 温长宁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哥哥,你的聪慧,你的学识,是我远远不及的。要揭露云不维的罪行,要拿回属于娘的一切,光靠武力远远不够。” “那些账目、文书、宗族关系,都需要哥哥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去梳理。” “等我们把青溪镇治好,有了功绩;或是我有了功名,只要有了面圣的机会,到那时,哥哥笔下的状书,才是最有力的武器。” 她望着温长空,目光灼灼:“娘这些年躲躲藏藏,受尽委屈,我们做儿女的,岂能让她一辈子活在阴影里?” “总有一天,我们要让云不维付出代价,要让娘堂堂正正地回云天府,拿回属于她的一切。” “到那时,哥哥你主持家事,打理产业,我来护着你们,谁也再敢欺负咱们温家!”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他忽然恍惚: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真的互换了人生。 妹妹的话像一道光,照亮了他一直回避的现实。 原来性别从不是枷锁,是他自己先困住了自己。 若真如妹妹所说,他能把那些才学施展出来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 他望着温长宁坦荡的眼神,心头涌上一阵被理解的暖意。 唇角悄悄弯了弯,那抹笑意里终于少了些怅然,多了丝若有似无的期许:“但愿吧。” 第十三章:温家姑娘,仙女下凡 三日后。 清晨的阳光刚漫过温家院墙。 温长宁刚推开院门,就被对门茶摊的吆喝声喊住。 “温家小哥,早啊!” 赵老栓挥着油腻的抹布,把茶桌擦得锃亮,眼角笑纹挤成一团:“这些年我都盯着你在后院练功,一招一式有模有样,真是年轻有为!” 话没说完就被旁边卖豆腐的刘婆子抢了先。 “可不是嘛!” 刘婆子的嗓门比铜锣还响,手里的豆腐铲“啪”地拍在木案上,吓得案上的豆腐块都颤了颤, “老婆子天天瞅着你在后院扎马步、练拳脚,那身板、那劲头,一看就是有真本事的!哪像镇上那些花架子少爷?” 温长宁表情淡淡的,眼神却如秋水般锐利,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坦荡。 刘婆子已踮着脚凑上来,眼神跟沾了蜜似的黏在她身上: “我家翠儿刚及笄,最佩服有本事的后生!她针线活赛过绣娘,蒸的豆腐脑甜滋滋!跟你站一起,活脱脱画里走出来的一对!” “哟,刘婆子这是卖豆腐顺带推销闺女呢?” 赵老栓在旁打趣,“上次还说翠儿要嫁镇上的秀才,这才几日就变卦了?” “你懂啥!” 刘婆子眼一瞪,手里的豆腐布甩得哗哗响,“秀才哪有温家小哥靠谱?我家翠儿那是千里挑一的好姑娘,自然要配这样文武双全的!” 她说着朝豆腐摊后喊,“翠儿,出来给温家小哥问个好!” 话音刚落,豆腐摊后姑娘慢悠悠走出来,梳着俏皮的双丫髻,青布裙洗得发白,眉眼清秀得像晨露里的柳叶。 她刚探出半个身子,目光撞见温长宁,脸“腾”地红到耳根,慌忙低下头。 手指绞着围裙角,头顶的丫髻随着慌乱的呼吸轻轻晃悠,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温长宁学着画本子里的儒雅公子模样,拱手浅浅一笑,身姿挺拔如松,语气虽谦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距离感: “刘婶子、赵伯谬赞了,晚辈愧不敢当。” 话音刚落,刘婆子已拉着翠儿的胳膊往她跟前推:“傻闺女,问声好啊!温家小哥又不是老虎,怕啥?” 翠儿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温长宁身上。 吓得“呀”了一声,头垂得更低了,连脖子都红透了。 赵老栓在旁看得直乐,端起茶壶抿了口茶:“刘婆子,你这是上赶着把闺女塞给人家,也得问问人家温家小哥愿不愿意啊?” 温长宁望着翠儿通红的耳根,依旧保持着礼貌的浅笑,眼神清澈坦荡,带着一股江湖儿女的飒爽: “刘婶子,好意晚辈心领了,只是眼下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 语气淡淡却透着疏离,挑不出半分毛病,自有一股英气让人不敢再强求。 翠儿趁刘婆子转身翻豆腐的空档,偷偷抬眼飞快瞥了她一下,又慌忙低下头,嘴角却悄悄抿出个浅浅的笑意。 晨光落在姑娘泛红的脸颊上,倒让这清晨的闹剧添了几分青涩的暖意。 孙长柱扛着锄头从巷口踱步而来,粗粝的锄柄在他肩头压出淡淡的红痕。 身后跟着个皮肤黝黑的小姑娘,是他妹妹孙小美,两条麻花辫随着脚步轻轻晃悠。 他瞥了眼对面的翠儿,喉间挤出一句硬邦邦的话:“俺妹那样的都配不上温家小哥,你就更别想了!” 温长宁看着这场面,像在看话本子里的热闹,嘴角噙着浅淡的笑,眼神里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明和几分洒脱。 孙长柱挠了挠头,想起娘的嘱咐,又补充道,“俺妹妹聪明机灵,温家小哥对俺们家有恩,俺娘让俺妹去温家当丫鬟,照顾恩公。” 温长宁眉头微挑,英气的眉峰下,眼神锐利如鹰。秋秋突然从门内窜出来,叉着腰挡在温长宁身前,小脸红扑扑的,“都别惦记我家少爷!” “我家少爷说了,只喜欢我这样的!丫鬟、少夫人,你们都没戏。” 躲在孙长柱身后的孙小花笑了,脆生生地道:“俺也不想当丫鬟,你家少爷喜欢你最好了。” 翠儿却眼含泪珠,长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像是沾了晨露的蝶翼微微颤动。 她望着温长宁的眼神里裹着几分委屈,几分不甘,更有藏不住的执拗情意,连声音都带着哭腔的沙哑:“长空哥...” 这声“长空哥”叫得温长宁头皮发麻,她原本看戏的眉梢忽然一挑。 眼底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更添了几分江湖人的潇洒不羁,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指尖漫不经心地卷着袖口的银线,她往前挪了半步,声音软得像浸了蜜,却难掩那份骨子里的英气: “哦?翠儿姑娘这声‘长空哥’,倒是比春日里的黄莺还甜呢。” 话音刚落,秋秋已经像只炸毛的小猫扑了过来,张开双臂牢牢圈住温长宁的腰,把她往后拽了半尺。 小姑娘急得跳脚。 自家小姐话本子看多了,就爱搞些乱七八糟的麻烦事。 这翠儿姑娘眼神黏在小姐身上就没挪开过,再这么缠下去,小姐女扮男装的事要是被发现了可怎么好? 她仰着涨红的脸蛋,圆眼睛里满是警惕,连鼻尖都微微泛红:“不许你叫我家少爷‘长空哥’!少爷是我的,是我的!” 说着还狠狠瞪了翠儿一眼,小下巴扬得老高。 小手却悄悄攥紧了温长宁的衣摆,生怕她再往前凑,“我家少爷,才不要听你的甜言蜜语!你离远点!” 温长宁反倒笑得更欢了,伸手揉了揉秋秋毛茸茸的头顶,动作洒脱自然,对着翠儿笑道:“我家秋秋生气了,改日再聊啊。” 话音刚落,王宇带着几个捕快走来,脸色却有些凝重。“长空贤弟,乡亲们都在柳巷等着了,咱们开个会?” 柳巷的空地上。 百姓们早早聚在天幕下,见王宇和温长宁走来,纷纷站起身。 “乡亲们,” 王宇清了清嗓子,声音撞在巷壁上,带着股稳劲,“匪患暂平,咱们得把日子过起来。从今天起,先把荒了的地拾掇出来,该种的种上。” 人群里先是爆发出一阵短促的欢呼。 角落里的婆子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抹着泪念叨:“可算能正经种地了......前几年地里长的草比人高,夜里都能梦见稻子沉甸甸的模样。” 可这股热乎劲没焐热半盏茶的功夫,就被此起彼伏的愁绪浇凉了。 “王大人,” 瘸腿的李二柱拄着锄头往前挪了半步,锄头上的锈迹能刮下渣,“荒地是多,可您瞅瞅.......” 他指着巷口那条干得裂成蛛网的水渠,“这渠淤了三年,去年山洪又冲垮了半截,没水浇地,种啥都是白瞎!” “就是!” 抱着奶娃的张寡妇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娃的小脸蜡黄,露在襁褓外的脚踝细得像根柴, “家里男人要么被土匪掳走了,要么跟着剿匪没回来,就剩我们妇孺老弱,别说挖渠,就是翻地都费劲!” “还有农具!” 卖菜的老汉蹲在地上,指节敲着青石板,“我家那犁头早锈成了废铁,全村凑不齐五把像样的锄头,总不能用手刨吧?” “种子也缺啊……” “就算种出来,黑风寨的余孽要是回来抢,咋办?” 担忧像雾一样漫开来,刚才还亮着的眼神,渐渐又暗了下去。 有人蹲在地上揪着草,有人背过身抹脸,天幕下的影子都透着股蔫蔫的沉。 温长宁往前站了半步,身姿挺拔如枪,声音清亮得像敲在青石上,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大家说的问题,我们都考虑到了。” “人力,工具都不足,我们就可着前期投入小的村子先干。” 她声音清亮,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咱按离水源地远近、土地好坏分三类:莽村、李庄这些离青溪不足三里地,旧渠还能用,算第一拨,先修渠、先种地。” 话落,人群里立刻炸了锅。 “凭啥先给莽村修?俺们下坪村的地都裂得能塞下拳头了!” 一个满脸风霜的汉子把锄头往地上一顿,震起细土,“报名剿匪,俺们村出了七个壮丁,属俺们村积极,凭啥好处先给他们?” “就是!我们自己家的地都顾不过来,凭啥管别人。” “我看就是偏袒!莽村跟你们沾亲带故吧?” 质疑声像冰雹似的砸过来,几个村的村民往前涌了涌,眼看就要把木台围起来。 作为莽村村民的孙长柱牛眼微眯,方脸通红,心里笑道:“俺长空贤弟定是因为俺的缘故,才多照顾莽村的。” “你们嫉妒也没法,俺们兄弟关系好着呢!” “出生入死的那种!" 王宇攥紧了腰间的令牌,额角渗出细汗。 这些人被匪患折腾得没了安全感,最忌讳“不公”二字。 温长宁抬手往下压了压,等议论声稍歇,朗声道:“大伙静一静!莽村先修渠,不是偏袒,是因为它离水源最近,旧渠清淤三天就能通水,种上番薯下个月就能见苗。有了收成,大伙这日子才能好起来!” 她指着人群中下坪村的方向,“下坪村出了七个壮丁,这份功我记着,等莽村的渠通了,就调最好的工具去你们村,工分加倍!” 她又看向抱着奶娃的张寡妇:“妇孺老弱不用去挖渠,编草绳、拾石块都算工分,一样能换粮食换种子。” “至于农具种子,” 温长宁语气愈发坚定,“温家库房里有先前缴获的铁器,我让人连夜修;种子我托人去邻县买,黑风寨的余孽?我这就带人去清剿,绝不让他们坏了大伙的好日子!” 这时人群里有人高声问道:“温家小哥,这工分到底咋算啊?别到时候莽村收了粮食,就他们自己分了!” 温长宁目光扫过说话人,朗声道:“工分就是凭证,不管你是哪个村的,干多少活就记多少分。” “柳巷会设个账房,由我妹妹温长宁主理,一笔一笔都记清楚。” “秋收时,粮食按工分多少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算是莽村先种出粮食,也得按各村出的工分来分,绝无例外!” 她顿了顿,声音更添几分力度:“谁要是发现账目不公,只管来找我,我温长宁保证给大伙一个公道!” 这番话彻底打消了百姓的疑虑,人群中响起一片附和声,先前的不满和质疑渐渐消散。 温长宁刚要继续说,人群后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抽气声。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往后转。 温长空正从晨光里走来。 他穿了件月白细布裙,裙摆扫过青石板时带起细碎的尘,乌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晨光镀上层柔光,美得像画中走出来的人。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他脸颊微微泛红,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那些或惊艳或探究的视线,羞怯得像只受惊的小鹿。 深吸一口气,暗暗加油道:“长宁妹妹在外拼杀,我总得守住这后方,不能让她分心。” “乖乖……这是温家姑娘?”卖豆腐的刘婆子那双眼瞪得浑圆,“明明跟她哥哥一样的脸,咋看起来跟仙女似的!” “可不是嘛,”蹲在墙角的汉子直了直腰,“这气质,哪像咱们柳巷长大的?瞧那眉眼,跟画里的嫦娥似的。” 议论声像细浪似的漫开来,王宇刚在清点铁器清单,闻言猛地抬头,手里的毛笔差点戳在纸上。 他望着那个月白身影,喉结悄悄滚了滚。 眼前的女子眉眼间那股柔劲儿像浸了水的棉絮,轻轻一捏就能挤出蜜来,看得人心里发慌。 温长空感觉到王宇的注视,头垂得更低了,耳根泛起绯红,手指紧张地绞着裙摆,心里暗自嘀咕:“是不是自己太扎眼了?会不会被人笑话?” 再次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打气道:“可我不能退缩,娘亲受了那么多苦,妹妹为了报仇拼尽全力,我守好这里,也是在保护娘亲啊。” “看够了?” 温长宁忽然拍了拍他的胳膊,嘴角勾着笑,英气的眉宇间带着几分戏谑,“我妹妹好看吧?” 王宇慌忙收回目光,耳根泛着红,刚要说话。 却见温长宁转身走向温长空,声音里带了点正色,那份坚定不容置疑:“妹妹,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温长空脚步一顿,月白裙角在风里轻轻晃,他抬起头,长睫如蝶翼般颤动,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和自我怀疑,轻声问:“那你要去哪?我……我能行吗?” 他总是这样,习惯性地怀疑自己的能力。 “当然是架起捕猎的网子,等猎物自己上钩。” 温长宁指尖在腰间红缨枪上敲了敲,眼底闪过丝锐光,自信而果决。 她心里早盘算了千万遍,黑风寨的余孽一日不除,青溪就一日不得安宁,这次定要彻底剿干净。 “你是说...” 温长空恍然睁大眼睛,长睫颤得像蝶翼,美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些许担忧取代,“要去端他们老巢?会不会太危险了?” 他总是更容易想到风险,也担心妹妹的安危。 “不然留着过年?” 温长宁笑了笑,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忽然朝人群里喊,“孙长柱!” 孙长柱正盯着温长空看呆了,闻言一个激灵,攥着镰刀往前凑:“温小哥,啥事?” “剿匪。” 温长宁转身就往巷外走,红缨枪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步履坚定,侠气十足。 孙长柱愣了愣,忽然一拍脑门:“俺来了,俺镰刀贼快,最擅剿匪。” “其他人呢?温家小哥就咱两个?” 这话逗得周围人都笑了,温长宁回头瞪他一眼,眼神锐利,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再啰嗦,就把你留着编竹笼。” 孙长柱赶紧闭了嘴,屁颠颠跟上去,粗布衫的衣角在风里飞。 长柱娘站在人群后,望着儿子的背影,眼角的皱纹笑得堆成了花。 前阵子儿子要去剿匪时,她整夜整夜抱着儿子的旧鞋哭,生怕一觉醒来就没了指望。 可现在看着儿子跟着温小哥大步流星的背影,她忽然挺了挺腰,对着街坊们扬声说:“俺儿有出息!又去剿匪了!” 声音里满是自豪,半点没有了往日的愁绪。 第十四章:青溪初建 青溪县的临时营地扎在柳巷北口。 三十五顶灰布帐篷沿着溪岸排开,像一串刚落地的灰雀。 暮色浸下来时,最后一缕阳光正掠过帐前那方青石案。 案后坐着的白衣人被镀了层柔光,倒比溪水里的月亮更晃眼。 温长空垂着眼,指尖捏着支狼毫笔,笔尖在泛黄的纸页上移动。 他穿了件月白细布长衫,领口上半朵暗纹兰草将喉间遮得严严实实。 乌发用根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风一吹就轻轻晃。 “温姑娘,俺的工分。” 一个粗粝的声音撞过来,惊得他笔尖顿了顿,墨滴在“李二柱”三个字旁边洇开个小团。 他抬起头,长睫如蝶翼般扇了扇,眼底还带着点未散的书卷气。 这是他男扮女装主持工分清算的第三日,也是青溪县推行“按量计酬”的第一天。 站在案前的是个扛锄头的汉子,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 温长空接过他手里的竹牌,牌上刻着“挖渠三丈”,字迹歪歪扭扭,是王宇特意让人打的记工牌。 “三丈渠,每丈五分,共十五分。” 他声音清得像溪水流过卵石,拿起朱笔在册子上圈了个“15”, “明日去伙房领粮,十五分能换两升糙米,够你家三口吃一天了。” 汉子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牙的豁口:“多谢温姑娘!这公道!” 温长空刚要应声,身后忽然传来拐杖捣地的“笃笃”声,又急又重,像在敲谁的骨头。 他心里咯噔一下,握着笔的手悄悄收紧。 是赵老太来了。 这三日,赵老太总爱踩着收工地点来。 不是嫌记工牌刻得不清楚,就是说自己搬的石头比旁人重,今儿怕是又要生事。 温长空深吸一口气,指尖在袖摆下掐了掐掌心。 他自小在书房里长大,连跟人高声说话都少,哪见过这阵仗? 可眼下,妹妹带着人去清剿黑风寨余孽,他这个“温姑娘”,总得替她守住这后方。 赵老太拄着根枣木拐杖,一步三晃地挪到案前。 她穿件打满补丁的青布褂子,头发灰白地乱糟糟堆在头上,一双三角眼眯着,扫过温长空时,像在看块没长熟的瓜。 “温姑娘,” 她的声音又哑又尖,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铃,“老婆子的工分,你咋才给三分?” 温长空翻开前页,找到“赵老太”的名字,底下记着“搬运石块五块”。 他指尖点在字上,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赵婆婆,规矩上写着,搬运石块十块以上记五分,五块以下记三分。您今儿搬了五块,不多不少,正好三分。” “放屁!” 赵老太猛地提高嗓门,拐杖往青石案上一磕,震得砚台都跳了跳,“你个黄毛丫头懂啥!俺年轻时候在云家大院当差,那会儿主子们哪会算得这么抠?老婆子这把骨头,动一动就该值五分!” 周围的人渐渐围拢过来,有刚领完工分的,也有还在排队的,都踮着脚往这边看。 王铁蛋挤在最前面,故意扬着嗓子喊:“赵婆婆说的是!温姑娘年纪轻轻,哪懂啥叫体恤老人?” 李狗剩跟着起哄:“就是!前儿俺看见赵婆婆在太阳底下晒了半晌,就算没搬石头,也该给点辛苦分!” 温长空的指尖在纸页上划过,墨迹被蹭得发毛。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有戏谑,有怀疑,还有几分等着看笑话的。 谁都知道赵老太这三日没干过正经活。 昨天搬了两块石头就蹲在树荫下抽旱烟,今天的五块还是趁人不注意从别人堆里挪过来的。 他的心跳得厉害,耳根悄悄泛红。 穿女装这几日,最怕的就是被人看穿底气不足。 可当他抬眼时,长睫恰好遮住眼底的慌乱,声音竟比刚才更稳了些: “赵婆婆,您说在云家当差,想来更懂‘一分力气一分钱’的理。” 他拿起案边的竹尺,往旁边堆着的石块量了量,“您搬的这五块石头,最大的也不过二尺见方,比李大叔他们搬的石块轻了一半。按规矩,本就该记三分。” 他顿了顿,眼尾微微上挑,竟带出点天然的温和:“要是您觉得搬石头累,明日可以去伙房帮王婶摘菜。摘满一筐记四分,坐在阴凉里干活,不比在太阳底下搬石头舒坦?” 赵老太被堵得噎了噎,她原以为这白衣少女看着软,三两句就能唬住,没成想她不仅记得清规矩,还堵死了耍赖的路。 帮厨摘菜? 那活计看着轻松,可王婶眼睛尖,半点懒都偷不得,哪有蹲在树荫下抽烟自在? “你……你这是故意刁难老婆子!” 赵老太的拐杖在地上捣得更响,“俺不管!今儿就得给五分!不然……不然俺就躺这儿,让大伙看看你是咋欺负老人的!” 说着,她真就往地上坐,屁股还没沾着土,就被温长空伸手拦住了。 他的指尖刚碰到她的胳膊,就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去,脸颊泛起薄红:“婆婆别气,地上凉。” 他转身从案下拿出个粗布袋子,里面装着半袋炒黄豆。 这是他特意让伙房炒的,给干活累了的人当零嘴。“这袋豆子您拿着,算我私人谢您前几日辛苦。” 他把袋子递过去,声音轻却不软,“但工分得按规矩记,不然对那些搬了十块石头的乡亲不公,您说是不是?” 周围忽然静了静,连起哄的王铁蛋都闭了嘴。 谁都没想到这看似柔弱的温姑娘,竟能把软话硬理糅得这么匀,既给了台阶,又没破了规矩。 赵老太捏着那袋豆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袋子里的豆子沉甸甸的,倒比那两分工分实在。 她哼了一声,拄着拐杖转身就走,嘴里嘟囔着:“算你丫头会说话!” 温长空望着她的背影,悄悄松了口气,指尖的汗把狼毫笔杆浸得发潮。 他刚要低头继续记账,却见王宇不知何时站在了帐边,正望着他笑,眼里的欣赏藏都藏不住。 “长宁姑娘,” 王宇走过来,手里还攥着那串令牌,“真是……刮目相看。” 温长空的脸更红了,低下头去翻账册:“王大人谬赞了,只是按规矩办事。” 王宇却没走,摸着下巴打量他:“你这性子,倒比长空贤弟还沉得住气。他要是在,怕是早把赵老太的拐杖夺了。” 这话戳中了温长空的心事。 妹妹是烈火,他是静水。 可此刻静水也得学着挡浪。 他没接话,只是提笔在赵老太的名字旁画了个小三角,算是记了笔特殊情况。 夜色漫上来时,帐前的人渐渐散了。 温长空正收拾账册,忽然听见溪对岸传来吵嚷声,夹杂着碗碟摔碎的脆响。 他皱了皱眉,刚要起身。 王铁蛋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嘴里喊着:“温姑娘!王大人!出事了!” 溪对岸的伙房帐前围了二十多号人,为首的是个瘸腿汉子,正指着伙房的门大骂: “凭啥他李二柱能领两升米?俺们就得喝稀粥?前儿在救济点,谁不是一勺米一碗菜?” 温长空认得他,是下坪村的刘老四,腿是匪患时被马蹄子踩的,这几日总说腿疼,啥活都没干,按规矩只能领半升救济粮。 人群里突然挤出个抱着三个娃的妇人,大的牵着衣角,小的还在怀里吮手指,她眼眶通红地喊道: “温姑娘!俺家男人被土匪杀了,就剩俺一个女人家,咋跟壮汉比挖渠?三个娃天天饿得直哭,总不能让他们跟着俺一起饿死吧!” 旁边一个佝偻着背的瞎眼老头也跟着颤声附和:“匪患时挨了刀子,如今连锄头都握不住,这按量计酬,是要把俺们这些残弱逼上绝路啊!” 有人跟着喊道:“就是!村里能干活的壮丁还不到三成,老的老小的小,少数人养多数人,这工分制度根本行不通!” 王宇挤开人群站进去,脸色沉得像要下雨:“刘老四!规矩是大伙定的,不干活哪来的米?” “规矩?” 刘老四冷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前儿在镇西头的救济点,俺们躺炕上都有饭吃!” “要不是你们说啥‘工分’,俺们用得着在这儿累死累活?再说了,就凭咱们这些人,能撑起青溪县?别到时候渠没挖通,人先饿死了!” 这话像颗火星,腾地燃着了周围人的心思。 一个瘦高个跟着喊:“就是!救济点的粥虽然稀,但不用动身子!” “俺看这工分就是折腾人!你哥哥管俺们的时候,就是到点吃饭,啥事没有。” 人群里的怨气像潮水似的漫开来,有人把手里的空碗往地上摔,有人开始推搡维持秩序的捕快。 王宇的脸色越来越青,按着腰间令牌的手都在抖。 这些人被匪患折腾怕了,竟连“不劳而获”都当成了好日子。 “都住口!” 王宇怒喝一声,声音撞在帐篷上嗡嗡响,“匪患刚平,救济粮快见底了!不干活,难道等着饿死?” “饿死也比累死强!” 刘老四梗着脖子喊,“俺们就不干活!就得领两升米!不然这伙房,谁也别想开火!” 他身后的人跟着起哄,竟真的往伙房门口堵。 有个年轻的捕快想把他们拉开,反被推得一个趔趄,撞翻了旁边的水桶,水漫了一地,映着众人扭曲的脸。 温长空站在人群外,指尖冰凉。 他看着那些人眼里的贪婪、惰性,还有真切的绝望,忽然想起妹妹临走时说的话:“最难剿的不是土匪,是人心的懒。” 可此刻,他看到的不止是懒,还有现实的困境。 王宇显然也没料到会闹成这样,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却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硬抓吧,怕激起更大的乱子; 妥协吧,这工分制度就成了笑话,以后谁还肯干活? 就在这时。 温长空忽然往前走了两步,月白长衫在混乱的人群里像片安静的云。 “大伙的难处,我知道。”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吵嚷声。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他,包括王宇,眼里满是惊讶。 温长空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刘老四脸上:“从明日起,我增设三条规矩。” 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说道:“第一,设立学堂,凡六岁以上孩童均可入学,每日诵读半个时辰,表现优异者,可为家中挣得一至二分工分。” 抱着孩子的妇人愣住了,怀里的娃不知何时停止了哭闹。 “第二,” 温长空的目光转向老者和残疾人,“凡确实因老弱病残无法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可到帐房登记,由专人安排捡拾柴火、看管工具等轻活,按劳动成果记工分,最低保证每日三分,换一升糙米。” 瞎眼老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佝偻的背似乎挺直了些。 “第三,若有人仍不愿干活,” 温长空的声音忽然转冷,像溪水里的冰,“可在帐前木板上画押,自愿放弃青溪县居民权利:包括孩子免费入学、集体收益分成等。每日可领半碗稀粥,直到救济粮耗尽。” 他顿了顿,抬手指向溪对岸的荒地:“那些肯干活的,工分不仅能换米,换布,换农具,将来渠修通了,还能优先分到好地。青溪县后续开设的商铺、工坊盈利后,会拿出百分之五的收益分给大家。前儿李二柱领的两升米,够他儿子上学堂买纸笔了。你们是想天天喝稀粥,还是想让娃能念书、自己能分地,自己选。” 人群忽然静了,连摔碗的都停了手。 稀粥? 画押? 放弃权利? 这哪是好处,分明是把“懒”字刻在脸上。 谁不想让娃念书? 谁不想分好地? 可干活太累……但现在,连老弱病残都有出路了。 刘老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原以为能拿捏住这白衣少女。 没成想她竟把路指得这么明。 一边是看得见的稀粥和看不见的未来。 一边是摸得着的当下和有奔头的以后,选哪条,傻子都清楚。 “你……你这是算计人!”他气急败坏地喊,却没人再跟着应和。 有个抱着娃的妇人忽然往回走:“俺明天去挖渠,俺娃要念书挣工分!” “俺也去!俺这腿虽然瘸了,捡柴火还是行的!” “算俺一个!” 人群像退潮似的散了,刘老四站在原地,瘸腿在地上磨出个小坑,最后狠狠瞪了眼温长空,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帐篷。 王宇望着温长空,喉结滚了滚,半天才说出句:“长空姑娘……这招太高了。” 温长空却没笑,只是望着溪对岸的荒地,月光在他眼底映出片清明。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人心的懒根,得一点点刨,而现实的困境,也得一步步解。 “王大人,” 他转过身,长衫的下摆扫过青石案,带起些微尘,“明日起,我想去渠边盯着,顺便看看哪些人适合安排轻活。” 王宇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孙长柱回来了,说黑风寨余孽已清地,长空贤弟去云天府抓匪首,估计过几日就回来了。” 温长空的眼尾忽然漾起点笑意,像冰融成了水:“好。” 夜风掠过溪面,带着水汽吹过来,帐前的烛火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投在帐篷上,又高又直,倒比帐外的旗杆更像根柱子。 后半夜,温长空还在帐里翻账册。 二夏端着碗热糖水进来,见他对着“刘老四”三个字发呆,忍不住说:“少爷,您今儿那招真厉害!那刘老四脸都绿了!” 温长空抬起头,眼里带着点倦意,却亮得很:“不是厉害,是他们心里本就有杆秤,只是被懒虫和难处蒙住了。” 他拿起笔,在刘老四的名字旁画了个“待”字:“明日去看看,他若肯去拾石头,工分照记。” 二夏撇撇嘴:“这种人,就该让他饿两顿!” 温长空却笑了,指尖划过账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 “青溪县的账,得一笔一笔算,不能漏了谁,也不能多算了谁。老弱有依靠,勤劳有奔头,这才是长久之计。” 窗外的月亮升得正高,透过窗棂落在账册上,把“公平”两个字照得清清楚楚。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娘亲教他练字,说“公”字是八刀分不均,“平”字是入水一样匀,原来做起来,比写起来更难。 第十五章:青溪学堂 辰时的日头刚过树梢。 “青溪学堂”四个漆字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李二柱踩着青石,抬手将最后一根铜钉砸进木牌,铁砧与铜钉碰撞的脆响里,他喉结动了动。 这学堂是温小哥剿匪换来的安稳,砸钉子的手都得稳当些。 王铁扶着他平稳落地,粗粝的手掌在李二柱腰上按了按,瓮声瓮气地笑:“妥了,这牌子稳得很。” 温长空坐在新挂的木牌下,月白长衫铺在石凳上,衬得周遭黄土都软了些。 他指尖捻着狼毫笔,笔尖悬在牛皮册子上迟迟未落,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影。 面前旧木桌上摊着的册子,记着各村劳力的工分账。 晨光落进他乌发间的玉簪,长睫轻颤时,眼底便漾起层温和的波澜。 “温姑娘,” 孙长柱望着他,黑脸泛红,手掌在布褂上蹭了又蹭,挠挠后脑勺:“俺们......去修渠了?” 他总觉得跟读书人说话得小声点,可一想到修渠的工分能帮温姑娘,嗓门又忍不住发紧。 温长空抬眼,睫毛扇了扇,眼底的光比木牌上的漆字还亮:“去吧,今日工分多记两分。” 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心里却在算:修渠的劳力多一分,妹妹那边的粮就多一分指望。 三人没说话,轻脚往院外走。 风掀起温长空的长衫下摆,扫过桌角的册子,纸页“哗啦”响了声。 温长空垂眸望去,乡亲们争先朝他走来。 “让让!别挤着娃!” 张老汉举着烟袋锅子在人堆里钻,铜烟嘴差点戳到前边妇人的蓝布头巾。 “温姑娘,我家汉子在渠上挣工分,娃能来不?” 卖豆腐的刘婆子把小儿子往跟前一推,嗓门脆生生的,“学好了真能多记工分?” 她捏着儿子的小手,指腹蹭过娃冻裂的手背,心里盼着这学堂能让娃少受点罪。 “温姑娘,我家小妮能进不?” 王铁蛋媳妇扯开嗓子喊,手里还攥着给娃擦鼻涕的粗布巾,“俺家狗剩说了,不认字连自己名儿都不会写,一辈子糊涂蛋!” 她嗓门大,心里却虚,怕温姑娘嫌娃是女的不收。 孩子们踮脚往院里望,小嗓子叽叽喳喳: “俺也想学自己名。” “这就是书院吗?俺头一次见书院。” “俺也是,俺家连本书都没见过。” 七嘴八舌的问话跟炸了锅似的,把学堂门口的黄土都震得发颤。 唯独人群后那伙人没说话。 陈老太昂首挺胸,拄着枣木拐杖,杖头的铜箍被磨得发亮。 她眼皮半抬着,眼角的褶皱里全是倨傲。 陈家可是出过秀才的,跟这些泥腿子挤在一起,简直是折辱。 三个壮汉跟门板似的戳在她身后。 为首的是陈家大儿子陈耀祖,下巴抬得能看见喉结; 旁边的是二儿子陈继祖,腰间还别着把折扇,眼神扫过人群,像看一群无知的蠢货; 最后边的是小儿子陈光祖,他自幼读书却生得一身痞气。 三人下巴抬得弧度同陈老太如出一辙,仿佛站在这儿,就是给这学堂天大的脸面。 少年陈书砚低着头,藏在壮汉身后。 他手指抠着袖缝,指甲几乎嵌进布眼里。 奶奶逼着要带他来,可一想到自家人莫名其妙的傲慢,脊梁骨就发僵。 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 “肃静!” 温长空坐得笔直,长衫的褶皱都没乱分毫,声音如温泉暖流:“家里有劳力挣工分的,娃都能来!” “笔墨纸砚全免,每天来够一个时辰,记 0.5工分;能背出十个字,再加 0.5分!” 话音刚落。 人群里瞬间起了骚动。 “真不要银子?” 张老汉往前凑了半步,混浊的老眼瞪得浑圆,“前儿,听二夏说,温家出银子办学?” 他这辈子没遇过“不要银子”的好事,总觉得像天上掉馅饼。 “不要。” 温长空指尖在名册上轻轻一点,“剿匪缴的银子,够支应一阵子。” 人群顿时松了口气,肩膀都塌了半截,连呼吸都轻快了些。 青溪县的人,谁不晓得“不要银子”四字有多金贵? 前些年匪患最凶时,别说读书,能活着就谢天谢地。 如今既能让娃靠工分换粮,还能识几个字,这买卖划算! “俺家狗剩来!” 王永柱第一个举手,把身后半大的小子往前搡了搡, “这浑小子天天在渠边疯跑,正好让温姑娘管管!” 他嘴上骂着,嘴角却笑开了花。 狗剩拧着身子要往外挣,被他爹一把按住:“去!学认字挣工分,比你在泥里打滚强百倍!” “俺家娃儿也来!” 张老汉把自家娃往前推了推,“认字挣工分,自己管饱自己肚子!” “还有俺家东水!” 卖豆腐的刘婆子跟着喊,小儿子早踮脚往院里瞅,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的星星。 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手都举了起来:“温姑娘,算俺家一个!” “俺家小子也来!” 孩子们被推得往前涌,小胳膊小腿挤成一团,笑声闹声混着晨光漫开来,像刚解冻的溪水,哗啦啦淌得欢快。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两道压得极低的嘀咕。 “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 孟婆子捏着自家娃的辫子,指节泛白,声音只够旁边人听见,“教娃认字,怕是不妥吧?” 她心里其实想让娃来,就是嘴碎,忍不住挑点毛病。 “就是,” 旁边的张寡妇赶紧点头,手里攥着的工分牌硌得手心发红,“温家小哥在外头剿匪,家里倒让姑娘抛头露面……” 话虽如此,她脚底下却没动,眼睛直勾勾盯着院里的名册,盘算着自家娃能挣多少分。 谁都清楚,这年头能有口饭吃就烧高香了,哪还管教书的是姑娘还是老汉? 再说,温长空给的工分实在,比计较这些虚礼要紧多了。 风卷着竹帘响,把孩子们的欢笑声送得更远,倒让那两句嘀咕显得像掉在地上的尘埃,没人真当回事。 ... 人群后。 陈老太猛地将枣木拐杖往地上一杵。 “咚”的一声。 震得周遭的欢闹声都静了一瞬。 她眼皮一抬,眼底的倨傲几乎要溢出来。 这些泥腿子也配跟书砚当同窗? 她仰着下巴:“我们陈家长孙陈书砚,也报名!” 三个壮汉“唰”地挺直脊梁,胸膛挺得像门板。 陈耀祖冷哼一声,眼角余光扫过人群,带着镖局趟子手的傲慢:“我家书砚来这里念书,是给这学堂增光。” 陈继祖摇扇,接口道:“一群泥腿子也敢妄想读书?简直有辱斯文!” 陈光祖更是嗤笑:“依我看,该分个贵贱班,省得污了书砚的才华。” 三人眼神扫过人群时,依旧是那副快溢出眼底的傲慢,仿佛报出“陈家”二字,就比旁人高出三分。 陈老太把拐杖头在泥地上碾了碾,声音透着股老派的矜贵:“我陈家世代向学,不说是书香门第,也是清流世家。” 她扭头瞥了眼缩在身后的孙子,心里有些无奈。 若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要不是为了这点工分。 哪舍得宝贝孙子开这个女子当徒弟,跟泥腿子搅和在一起? 她回过头,继续道: “自是同那些泥腿子不同,书砚三岁熟读论语,五岁作诗,等他日后取了功名,也是学院有光。” 这话像块烧红的烙铁,“滋啦”烫进人群里。 先是有人嗤笑一声,接着窃窃私语像潮水般漫开: “俺是谁要考功名呢,原来是陈家的书呆子啊!” 有人故意拖长了调子,像逗弄傻子,“放着挖渠一天挣5分不干,来这儿喝西北风?” “就是!” 旁边的汉子啐了口唾沫,“你家三个老子读了半辈子,读出啥了?还不是靠你奶奶缝补换粮?” “穷得都揭不开锅了,还学人家念书?” “向学?俺看是学傻了吧!” “三个儿子读得家徒四壁,还嫌不够,要把孙子也拖垮?”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刻。 陈老太气得拐杖乱颤,指节攥得发白:“你们懂什么!我陈家……” 她想说陈家出过秀才,想说书砚是文曲星下凡。 可话到嘴边,却被人群里的哄笑堵了回去。 “懂什么?” 张老汉吐沫星子横飞,“俺们懂饿肚子的滋味!懂工分能换粮!你们懂吗?” 他往前一步,烟杆几乎戳到陈老太面前。 陈耀祖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心里暗骂这群泥腿子蹬鼻子上脸,若不是怕惊了书砚,早一拳挥过去了; 陈继祖把折扇攥得咯吱响,满眼怒火。 陈光祖咬着牙,恨不能把地上的泥块踢到这群人脸上。 可当他们看到陈书砚垂着头转身要走时,三人的动作猛地僵住,眼里的怒火瞬间被慌乱代替。 都怪这群蠢货! 把书砚惹急了! “书砚,你站住!” 陈老太慌忙上前,一把拉住陈书砚的胳膊,老手因愤怒和着急微微发颤,“他们是嫉妒你有学问,满嘴胡吣呢,你别往心里去!” 她瞪着人群,眼底像淬了火。 若不是为了家人的肚皮。 今日非要跟这群人理论到底! 她怒火涌上心头,老手猛地用力一拽。 陈书砚被拽得一个踉跄,扑到人前,膝盖差点磕在石头上。 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像烧红的烙铁烫着皮肤。 怀里的旧书掉在地上,泛黄的纸页被风吹得乱响,露出里面“论语”二字。 那是祖父留下的唯一念想,纸页都被他翻得起了卷边。 他慌忙去捡,手指刚触到纸页,就被一只脚碾住。 “哟,还是本正经书呢!” 那汉子碾着书页,笑得一脸刻薄,“能当饭吃不?” 陈书砚的脸瞬间从红涨变成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家里人总说“书砚是陈家最后的指望”。 这份沉甸甸的期待压得他喘不过气,可他也清楚,他们是真疼他。 可村里人说得也没错,他十五岁了,早该去修渠挣分,却还抱着本不能换粮的旧书…… 绝望像冰冷的泥水,从脚底一直漫到头顶。 他死死咬着嘴唇,尝到血腥味,头垂得更低,几乎要抵到胸口。 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奶奶和叔叔们怒视人群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若是地上有条缝,他真恨不得当场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那道轻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山涧冰泉砸在青石上,清洌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陈家老太在纺织坊,日挣三分,陈书砚可入学堂。” 温长空话音落地,周遭的哄笑像被掐断的弦,戛然而止。 他放下狼毫笔,月白长衫的下摆扫过木桌,带起些微尘。 起身时,晨光正落在他脸上,乌发间的玉簪折射出细碎的光,亮得人下意识眯起眼。 陈书砚猛地抬头,又像被烫到似的慌忙低下头,心跳得像擂鼓,咚咚撞着胸口。 他早听说温姑娘生得极美,今日一见,才知传言半句未虚。 那眉眼清润得像刚融的雪水,鼻梁挺直如远山轮廓,连说话时唇角弯起的弧度,都像是画师蘸着晨露描过的。 可他这洗得发白的破衫、露着脚趾的布鞋,在这般人物面前,简直像块沾了泥的石头,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凭什么?” 人群里突然炸出一声喊,是王铁蛋媳妇,她把手里的粗布巾攥成了团, “陈家三个壮劳力游手好闲,就靠老太太那点工分混日子,这不是白占学堂的便宜?” 旁边的张老汉也跟着点头,烟袋锅子在手里转得飞快: “就是!书砚都十五了,跟一群毛娃子抢工分,臊不臊?” “要我说,这岁数早该去修渠挣硬分!” 卖菜的汉子往前挤了半步,唾沫星子溅在地上,“别是想靠着念书混日子,拖累咱们大伙的工分吧?” 温长空垂眸看向名册,指尖的狼毫笔在“王永柱家狗剩”名下勾了个圈,对周遭的聒噪恍若未闻。 墨汁在纸上晕开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陈书砚攥紧的拳。 那副窘迫又倔强的模样,像极了当年被父亲逼着练功的自己。 狼毫笔顿在纸上,温长空抬眼时,眼底已漫上层淡漠的清明。 人群的嘲讽声像潮水般涌来,比先前更凶。 陈书砚的脸又白了几分,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他们说得对,他确实占了便宜,确实没资格…… 陈老太气的拐杖往地上一顿,铜箍磕出火星:“我家书砚念书是为将来考功名!哪像你们,眼皮子浅得只认得工分!” 她往温长空跟前凑了半步,老眼瞪得溜圆,“温姑娘可得讲公道,我家书砚是文曲星苗子,凭啥不能来?” 陈耀祖攥着拳头往前站了站,胸膛几乎要撞到温长空身上:“我家书砚识得千字,去修渠才是屈才!这群人分明是嫉妒!” 陈光祖则往地上啐了口,一脸痞气:“谁再嚼舌根,别怪我拳头不认人!” 温长空没看那兄弟仨,目光落在王铁蛋媳妇脸上。 声音依旧平和,却让对方下意识退了半步:“纺织坊的工分是陈老太一针一线挣的,干净。” 他又转向张老汉,玉簪的光随他转头晃了晃,“学堂收十五岁的,也收五岁的,不看岁数。” 第十六章:囚牢里的火光 黑风寨的石牢内,潮气顺着石壁爬满十六间牢房,每一寸空气都浸着霉味与绝望。 最里头的牢房塞着七八口人,白发老汉蜷在草堆里,浑浊的眼珠蒙着层灰,连呼吸都轻得像怕惊扰了谁。 对面牢房的破草席上,三个年轻妇人背抵着背,怀里的孩子哭得声嘶力竭。 她们轮流用袖口擦去娃娃脸上的泪,自己的泪珠却像断线的珠子,砸在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 最外间的铁栏被摇得哐啷乱响,刀疤脸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着栏杆:“臭小子!有种放老子出去单挑!” 吼声刚落,他眼角余光瞥见斜对过牢房: 一个五六岁的娃正蜷在墙角,被吓得眼睛瞪得浑圆,下一秒“哇”的哭开了嗓。 刀疤脸的怒气压下去半截,粗糙的手掌从栏杆缝里伸出去,虚虚护在那娃身前:“有爹在,狗蛋别怕。” “等大当家、二当家回来,一刀砍死这小子!” 他声音冷硬,却少了几分戾气,“这臭小子得意不了多久......大当家定会来救咱们。” 相邻牢房的几个青壮汉子跟着咒骂,只是那骂声里裹着抖,显得底气不足。 石牢门口。 温长宁一身黑衣立在门框边,侧脸被火把照得半明半暗,指间那封信被捏出几道折痕。 信上是哥哥温长空的字迹,墨迹透着股踏实:“青溪县莽村建设过半,水渠已通,荒地翻新过半,苗种、农具齐备,资金尚足,唯劳力仍缺。” “新增工分制试行,村民干劲足;学堂、救济策略落地,民心已稳。” 她指尖在“劳力仍缺”四字上顿了顿,抬眼时,眸底掠过一丝锐光,快得像流星。 “大当家雷震天,二当家钱通。” 清脆的声线撞在石壁上,石牢里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温长宁慢悠悠晃了晃手里的信,目光扫过刀疤脸骤然绷紧的下颌:“你们真觉得,那两个蠢货是我的对手?” 人群里起了阵骚动,像水面被投了石子。 有人开始偷偷交换眼神。 谁都忘不了昨天那场景:这黑衣少年握着红缨枪,像阵黑风卷进寨门。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把所有反抗的人卸了胳膊,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招式。 守寨的老陈头后来说过,这小子身手比当年镇守边关的赵将军还利落,以一敌百不在话下。 刚才还嘴硬的几个小匪顿时矮了半截。 就这身手,怕是黑风寨五个当家捆在一起,也不够人家打的。 “你们被关在这儿,” 温长宁忽然勾了勾唇角,那笑意却没抵达眼底,“就是等雷震天和钱通回来。一起解决,省得我再跑一趟。” 火把爆了个火星,照亮牢里一张张煞白的脸。 刀疤脸的拳头攥得指节发白,方才还挺得笔直的脊梁,不知不觉间弯下去些许。 温长宁忽然扬高了声音,黑衣在火光里漾开细碎的影子:“青溪县令王大人正和我妹温长宁一起拓荒建城。” 她顿了顿,目光像张网,轻轻落在那些紧抱着孩子的妇人身上:“你们若肯为建设青溪出份力,倒是条生路。” 石牢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敲在每个人的嗓子眼。 有人偷偷抬眼,望见那黑衣少年的眼睛亮得惊人。 像盛着两簇火,坦荡又真诚,让人没法不信。 “青溪的规矩,” 温长宁的声音像敲在青石上,字字清晰,“孩子读书不要银子,老人养老有米粮,身体不便的能领份轻便活计。但你们是戴罪之身,头三年工分减半。” “工分?” 一个汉子忍不住低问,声音发颤,像怕惊扰了什么。 “就是干活记分,” 温长宁解释得干脆,“分够了能换粮食、布匹,攒多了还能兑银子。” 最角落里的老汉忽然动了动,沙哑的声音响起:“孩子......孩子读书真不要银子?” “没错,” 温长宁迎上他浑浊的眼睛,语气平稳,“这些,也只是青溪建设的初步福利。” 石牢里。 年轻妇人怀里的孩子不哭了,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望过来; 刚才还咒骂的汉子们凑在一起,肩膀撞着肩膀,眼里的恐惧正一点点被许久未见的光取代。 刀疤脸猛地抓住栏杆,指节泛白:“你说的是真的?我们这种人......也能过上这日子?” “信不信由你们。” 温长宁转身要走,“给你们半个时辰考虑。” 身后突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应答,声浪震得石牢顶上落下簌簌灰尘。 “去!我们去!” 刀疤脸的声音最响,他一把将自家娃从栏杆缝里往外推了推,对着温长宁的背影重重作揖,“只要狗蛋能念书,让俺干啥都行!” ... 翌日 云天府西郊的破庙,檐角的铜铃早已锈成废铁,在夜风里晃出喑哑的响。 庙门虚掩着,漏出的火光在地上投出两道扭曲的人影。 “哐当”一声划破天空。 雷震天扛着个挣扎的身影,一脚踹开木门。 他大步走到供桌前,随手将人甩在供桌上。 邓如萍摔落在供桌,发髻散乱如流云,月白裙裾被香灰染出大片灰痕,露出的脚踝在火光里泛着失血的青白。 鬓边那支母亲留赠的珍珠珠花滚落在地,与供桌下的泥垢相缠。 她死死咬着下唇,齿尖几乎要嵌进肉里,唇角的血珠顺着下巴滴在香灰上,晕开点点刺目的红。 “老实待着!” 雷震天攥着鬼头刀的手青筋暴起,刀面映出他狰狞的脸,“ 等换回我三弟柳强,就送你这娇小姐去见阎王!你爹断我财路、剿我弟兄,这笔账,得用你的命来清!” 邓如萍缩在供桌角,忽而无奈地笑了笑。 自家爹爹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断不会为了她妥协放掉双手沾满鲜血的土匪。 供桌下的阴影里,霉味混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钻进鼻腔。 她闭上双眼,将呜咽声堵在喉咙里。 再睁眼时,眼底的慌乱被清明所替:与其哭着求饶被这帮恶匪耻笑,不如留几分体面。 “大哥,这丫头细皮嫩肉的,” 钱通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子溅在他油光锃亮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一双三角眼黏在邓如萍曼妙的身姿,像条贪婪的野狗,“等换了三弟,直接撕票怪可惜的......” “不如让兄弟先‘伺候’伺候?也让邓知府知道,他的金枝玉叶,在咱们手里跟窑姐儿没两样。” 雷震天啐了口唾沫,火星子在他脚边炸开:“随你折腾,只要别耽误了救三弟。” 钱通嘿嘿笑起来,搓着脏手朝供桌挪去。 他的脚步声拖沓得像拖在地上的铁链,每一步都踩在邓如萍紧绷的神经上。 恐惧交织着厌恶漫上心头,邓如萍的眼泪终于决堤,却只能徒劳地往供桌深处缩。 后背抵住冰冷的桌板时,才惊觉退无可退。 她猛地闭上眼,睫毛上悬着的泪珠"嗒"地砸在香灰里,砸出个小小的凹痕。 眼角余光瞥见供桌那截磨得发亮的桌角,再抬眼时,钱通那张淌着涎水的脸已近在咫尺。 朱唇被牙齿咬得泛白,却字字如淬了冰:“今日你敢碰我一根手指,我便一头撞死在这桌角上。” 她挺直脊背,泪痕未干的脸上竟浮出几分决绝:“邓家女儿,死也不受这等污辱。” 钱通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粗嘎的笑,唾沫星子溅在她裙角:“小美人倒是有骨气。” 他伸出手愈发急切地去扯她衣襟,语气里满是嘲弄:“你死了才好,省得老子多费力气!” 破庙外的老槐树上,温长宁伏在虬枝间,玄色衣袍与暗影融成一片。 她攥着红缨枪的手心沁出薄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昨日,她刚将归降的山匪妥帖安置在青溪县。 刀疤脸孟大壮便跪在地上,磕得额头淌血,把雷震天与钱通绑架邓知府千金、妄图交换三当家柳强的阴谋和盘托出。 这雷震天的计划,对她而来就是上天递来的契机。 邓知府手握武举举荐权,救他女儿,便是敲开那扇通往京城大门的第一块砖,是向云家复仇的必经之路。 她连夜快马加鞭,早早地伏在最粗的枝桠上,就为了手刃匪首,迈出为娘亲复仇的第一步。 这时。 庙内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伴着邓如萍骤然拔高又被强行憋回去的抽气。 温长宁眸光骤然冰凝,屈指扣住一枚尖锐的石子。 腕力迸发的瞬间,玄色衣袖在夜风中划出利落弧线。 石子破空带起“咻”的锐响,像道黑色闪电直刺目标。 精准砸在钱通探向少女衣襟的手腕上。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骨头错位的闷响混着钱通杀猪般的嚎叫炸开。 他捂着以诡异角度歪向一边的手腕,疼得在地上打滚:“谁?哪个混账东西暗算老子?” 雷震天猛地抄起墙角的鬼头刀,刀面反射着火堆的红光,映出他狰狞扭曲的脸,扯着嗓子怒喝着:“滚出来!” “是你爷爷我来了,还不跪下迎接你爷爷!” 话音刚落,温长宁已从三丈高的树桠跃下。 破庙那扇朽坏的窗棂在红缨枪枪尖下四分五裂,木屑飞溅中,她裹胁着夜风翻入庙内。 看着眼前的蒙面少年,雷震天不屑地狂笑:“哪来的野狗敢在此撒野?” 话落,他怒上心头,挥起鬼头刀,继续喝道:“老子叱咤江湖时,你还在穿开裆裤!” 钱通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眼里却烧着毒火:“大哥废了这小兔崽子!敢断老子的手,我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雷震天手腕翻转,脚下猛地跺向地面,借势旋身,鬼头刀带着劈山裂石的力道,直斩温长宁腰侧。 “就这点能耐?” 温长宁踮起脚尖,轻松躲避。 她挥动着红缨枪,嘴角满是玩味,“该你爷爷出手了!” 话落,她在空中拧身如灵鹤,红缨枪突然变刺为扫,枪尖精准点在刀背三寸处。 两兵相接的瞬间,雷震天只觉一股绵密却霸道的巧劲顺着刀身涌来,虎口突然发麻,鬼头刀竟险些脱手。 他惊怒交加时,对方已借势落地。 枪尖斜指地面,玄色衣袍稳如磐石。 钱通已摸到短刀,拖着断手扑过来,眼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小杂种,给我死!” 短刀寒光直刺温长宁后心,招式阴狠得不留余地。 供桌后。 邓如萍看得心胆俱裂,刚要惊呼,却见那黑衣少年像背后长了眼。 她忽然看清少年的侧脸:下颌线利落如刀削,火把的光在他眼底跳跃,竟比火堆还要灼烈。 这会是救星吗? 还是另一伙恶匪? 疑虑刚冒头,便被少年接下来的动作攫住目光。 温长宁枪杆猛地向后一撞,动作快得只剩残影。 只听“嘭”的闷响,像巨石砸中皮囊。 钱通喷出的血雾溅在供桌布上,短刀脱手飞出,“哐当”钉在梁上兀自震颤。 雷震天见状怒吼着再次挥刀,刀锋里裹着他压箱底的蛮力:“老子劈了你!” 温长宁不闪不避,枪尖突然下沉如灵蛇钻洞,避开刀锋的瞬间,枪杆已如长蛇缠上雷震天手臂。 雷震天的胳膊以诡异的角度弯折,鬼头刀“当啷”落地。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看不清招式,仿佛不是人在动,而是枪在自行狩猎。 “你……” 雷震天瞪圆了眼,脸上的狞笑僵成错愕。 温长宁手腕一旋,枪尖抵住他咽喉,声音冷得像冰:“这么菜,也敢出来混?” 钱通在地上抽搐着,眼里的杀意变成惊恐; 雷震天喉咙滚动,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供桌后。 邓如萍望着那道玄色背影,少年身形挺拔如松,持枪的手腕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匪首,此刻在少年面前竟如土鸡瓦狗般不堪一击。 破庙里跳动的火光勾勒着少年利落的轮廓,竟比白日里最烈的日头还要耀眼。 邓如萍紧绷的脊背骤然一松,攥得发白的掌心终于舒展,冷汗浸透的里衣贴着肌肤,带来一阵发凉的轻颤。 温长宁转身朝她走来时,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警惕地抬眼。 这少年身手狠戾,又突然出现,谁知是敌是友? 未等她开口,一件带着淡淡皂角香的玄色外衣已披在肩头,带着体温的暖意瞬间裹住了她冰凉的身子。 温长宁俯身,一手拎起一个瘫软的匪首,足尖在供桌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如惊鸿般跃向窗口。 “公子!” 邓如萍猛地回过神,急忙起身想追,“多谢公子相救,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路见不平而已。”少年的声音隔着夜风传来,清冽如泉,“姑娘不必挂怀。” 话音未落,那道玄色身影已消失在庙外的夜色里,只余下那件外衣上残留的余温… 第十七章:怨恨?那也得拳头够硬 “小姐,总算找到你了!” 丫鬟云华提着裙摆冲进庙门,珠钗随着急步晃出细碎的响。 她一眼瞥见供桌旁衣衫凌乱的邓如萍,脸色骤变,猛地转身呵斥身后的婢人:“你们都守在外边,不许任何人靠近!” 婢人们噤声退到庙外,云华这才快步上前,指尖抚过邓如萍被香灰染污的裙角,眼眶瞬间红透:“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那些匪人......” 她越想越怕,声音都带了哭腔,目光扫过邓如萍肩头那件明显属于男子的玄色外衣,指尖都在发颤。 邓如萍见状,反倒笑了,抬手按住她慌乱的手:“没事,遇着个好心人救了我。” “好心人?” 云华笑了,脱口而出,随即又连忙压低声音,“哪家的公子?等回府了定要告诉老爷,好好谢人家!” 邓如萍没接话,只是低头嗅了嗅肩头的外衣。 淡淡的皂角香混着山野的清洌气息钻进鼻腔。 那少年神秘得很,救了她不求回报、不留姓名。 要么不知她身份,要么纯粹地行侠仗义。 这般人物,倒真少见。 想到这儿,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底漾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甜蜜,指尖轻轻摩挲着衣料上细密的针脚。 ... 云天府,云家清风院。 晨露顺着回廊的雕花木栏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水痕。 云天清端坐在主位的梨花椅上,一身月白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 只是那双眼睛里没什么温度,指尖漫不经心地叩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左下首坐着云不鹤,往日里他是这院子的主人。 此刻却只能缩着肩膀,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右下首的云不刚更是垂着眼,仿佛多看主位一眼都是僭越。 整个云家的产业,都是靠着主家发迹,他们这些旁支不过是依附而生。 在这位正经主家嫡长子面前,连摆长辈架子的资格都没有。 “爹,让我们云家小辈都注重科考,” 云天清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要么功名在身,要么在生意上有所成就。” 他目光扫过两人,语气平淡却字字带刺:“可二位叔叔的孩子:天扬、天栋、天强,似乎都不适合走科举路。” 云不鹤的喉结动了动,刚想辩解,就听云天清继续说道: “科举、买卖不成,也可以试试武举。万一有了功名,对云家总是有利的。” 他顿了顿,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云家下一代,向来是实力说话。二位也不想,自家的孩子将来失去云家的庇护吧?” 话落,云天清将三封牛皮信封放在桌案旁,站起身来: “爹说,未必所有人都要走一条路。这是武举的推荐信,父亲已经托人办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二位叔叔了吧?” 他语气云淡风轻,眼底的威胁却像淬了冰的刀。 没了云家的庇护,便是收回所有财产,扫地出门。 自家那几个纨绔,没了继承家产的权力,只会饿死街头。 可武举? 云家从未出过能成气候的武人,这分明是想借故收回旁支财产,尽数揽入自己手中! 云不鹤和云不刚心里明镜似的,却半个字也不敢反驳,只能陪着笑连连应是。 直到云天清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两人脸上的笑容才瞬间垮掉。 “来人!把三少爷、五少爷给我叫来!”云不鹤猛地一拍桌子,脸色铁青。 云不刚也垂头丧气地起身,脚步沉重地往自家院子走,暗自思忖着,“看来,是该好好“教育”儿子了。” 云不刚的前脚刚离开,院外就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云天扬抱着他那只宝贝鸡,慢吞吞地挪进清风院,月白锦袍的下摆沾着草屑,显然又是从鸡舍那边过来的。 他身后跟着云天栋,青布衫的领口歪着,手里还把玩着颗骰子,走路摇摇晃晃,活像只没睡醒的鹌鹑。 “爹叫我们来干嘛?” 云天栋打了个哈欠,眼角瞥见桌案上的牛皮信封,突然笑了,“哟,这是给哥准备的‘卖身契’?” “闭嘴!” “家主都想把咱们这一支赶出云家了,你们还笑得出来?” 云不鹤想着云天清的话,指着两个儿子的鼻子,气得手都在抖,“让你们读书,怕累!让你们做生意,怕苦。” “现在好了吧,科举不成,买卖不会,家主逼着你们考武举了。” “再过一月县试,你们要是拿不出点样子来,咱们这支几十口人,迟早喝西北风去!” 云天栋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喝西北风就喝西北风,总比被藤条抽强。再说了,哥连鸡都打不过,还想考武举?” “你懂什么!” 云天扬突然拔高声音,怀里的鸡被惊得扑腾翅膀,“我有小天兄弟!只要找到他,我肯定能练出本事来!” “小天兄弟?” 云不鹤皱眉,“你说那个前阵子莫名其妙失踪的护院?” “他不是失踪!” 云天扬急得脖子都红了,怀里的鸡挣扎着要下地,他却攥得更紧,“前阵子,匪徒深夜来抢东西,隔壁院的三妹妹都没了,我却好好的!肯定是小天兄弟救了我!” “他是我的福星,他一定是为了引开匪徒才失踪的!” 他越说越激动,眼里闪着笃定的光,仿佛亲眼瞧见了那场景:“只要找到他,有他陪着我练武,我就参加武举!” 云不鹤听得直皱眉,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你没发烧吧?” “一个护院而已,也值得你这么惦记?多半是自己卷了府里的银子跑了,你还真当他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爹!” 云天扬急得跺脚,怀里的鸡趁机啄了他胳膊一口,他却浑然不觉, “小天兄弟不是那样的人!他帮我赢过刘铭远,还救过‘霸王龙’,他肯定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旁边的云天栋嗤笑一声:“哥,你怕不是被那护院灌了迷魂汤?我看你与其找他,不如跟我去赌坊,赢了银子打通关系,没准能混个小官当当。” “你别胡说!” 云天扬瞪向弟弟,“小天兄弟是好人!等我找到他,就让他也教教你,省得你整天游手好闲!” “我才不学那破武功!” “你必须学!” 兄弟俩又要吵起来,云不鹤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够了!” 他盯着云天扬,语气沉得像压了块石头:“我不管你什么小天兄弟,三日之内,你要是扎不稳马步,这武举推荐信我就给别人!还有你,” 他转向云天栋,眼神更冷,“再敢去赌坊,我就打断你的腿!” 云天扬抿着嘴,没再反驳,但怀里的鸡被他抱得更紧了,眼底那点光却没灭。 他认定了,只要找到小天兄弟,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爹!” 云天栋上前一步,拉着云天扬就往院外走,“我哥就这么个脾气,我带他散散心,武举的事回来再说。” 云不鹤望着两个倔种儿子,重重叹了口气。 清风院的琉璃瓦沾着晨露,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温长宁伏在檐角阴影中,将院内云天扬那句“等我找到小天兄弟”听得真切。 她指尖捻着红缨枪的缨穗,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 没想到自己随口编的名字,倒成了这傻少爷的执念。 也好。 她眸光一凛,红缨枪突然从阴影里窜出,枪尖精准挑住雷震天和钱通背后的麻绳。 两人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像串糖葫芦似的吊在枪尖。 温长宁足尖在瓦片上轻轻一点,玄色衣袍如蜻蜓展翼,带着两人从三丈高的屋檐跃下,落地时轻得只惊起几滴晨露。 枪尖的两人被晃得七荤八素,雷震天的刀鞘撞在枪杆上“哐当”作响; 钱通更惨,胃里翻江倒海,偏被布团堵着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 街市上,叫卖声混着车马轱辘响得正热闹。 云天扬被云天栋拽着往赌坊走,怀里抱着“霸王龙”,嘟囔个不停:“说了不去不去,我得去西街贴寻人的帖子,小天兄弟肯定还在青溪......” “寻个屁!” 云天栋甩开他的手,青布衫的袖子扫过街边的糖画摊,“一个护院而已,指不定早卷着云家的银子跑了,也就你当宝......” 话没说完,街角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酒肆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人群中央,温长宁单手持枪而立,枪尖上赫然挑着两个五花大绑的壮汉。 晨光顺着她眉骨的疤痕往下淌,将玄色劲装染出几分金红,枪缨上的红在风里猎猎作响,衬得那两人的狼狈愈发刺眼。 雷震天看着围上来的百姓,羞耻感席卷着杀意袭来,余光瞥了眼钱通,对方眼里没有半分怨毒,只剩抖个不停的怂样。 人群中。 “是黑风寨的雷老大和钱老二!” 有人认出了匪首,惊得后退半步,“这小哥是谁?竟能单挑两匪首?” “我认得他!” 卖豆腐脑的老汉踮着脚喊,“前阵子云、刘两家少爷为了斗鸡闹翻天,就是这小哥三言两语摆平的!好像是云家的护卫,叫温小天!” 温长宁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街角:“各位乡亲,我乃青溪百姓温长空。” “黑风寨盘踞青溪多年,残害乡邻。前阵子我得到消息,他们会夜袭云天府云家,便隐姓埋名入云家当护卫,只为伺机剿匪,肃清这伙恶徒。” 温长宁字字铿锵,“如今黑风寨已被彻底剿灭,只剩这两个匪首,特带来交予知府发落。” 雷震天猛地晃了晃脑袋,视线终于聚焦在温长宁脸上。 云家? 青溪县? 他瞳孔骤缩,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 难道说前阵子炸黑风寨的小白脸不是云家的? 所有一切都是这个青溪县小白脸搞的鬼? 想着山寨的火光冲天,弟兄们死的死逃的逃...... 这小白脸哪里是来报信的,分明是借云家的力,把黑风寨一锅端了! 钱通也反应过来,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吼,眼里迸出怨毒的光。 可当温长宁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扫过来时,两人的愤怒像被冰水浇灭的火星,瞬间化成彻骨的寒意。 打不过。 这念头像块巨石砸进两人心里。 雷震天的喉结滚了滚,钱通的腿肚子不受控制地打战。 愤怒? 怨恨? 那也得拳头够硬才能报仇。 人群中先是一阵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我婆娘就是青溪县的人,这黑风寨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青溪县一个好端端的县城被这群畜生杀得快成鬼城了。总算有人能治得了他们了!” “可不是嘛!前阵子听说黑风寨杀到云天府了,我还怕云天府步青溪后尘呢,没想到青溪出了个少年英雄。” “这胆识、这魄力,确实配得上英雄二字!” 议论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有称颂她武艺高强的,有赞叹她心思缜密的,更有被黑风寨害过的百姓红了眼眶,对着温长宁连连作揖。 雷震天和钱通在枪尖上听得面如死灰,百姓的每一句赞扬,都像巴掌狠狠扇在他们脸上。 云天扬在人群里听得胸脯挺得更高,扯着旁边人的袖子喊得更起劲了:“看见没看见没!那是我兄弟!我就说他是大英雄吧!” 云天栋红着脸凑过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这姓温的……是挺能耐的。” 温长宁拖着枪尖上两个彻底蔫了的匪首往县衙走,身后传来百姓的叫好声。 她能感觉到雷震天和钱通的目光在自己背上打转,那目光里没了怨恨,只剩小心翼翼地试探。 活像两条想摇尾乞怜的狗。 她嘴角的弧度淡了些。 黑风寨的债讨完了,接下来便是云家家主云不维了! 温长宁刚走出人群,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小天...不对,是长空兄弟”的呼喊。 云天扬抱着“霸王龙”,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月白锦袍上还沾着方才挤过人群蹭到的灰尘。 他跑到温长宁面前,喘着粗气,一双大眼转来转去,像是找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长空兄弟,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怀里的“霸王龙”似乎也认出了温长宁,扑腾着翅膀咯咯叫。 第十八章:温长空?青溪县的剿匪‘英雄\’? 温长宁看着云天扬那双亮得像星星的眼睛,眼底的冷峭悄然淡了些许:“三少爷。” “别叫我三少爷!” 云天扬猛地摆手,月白锦袍的袖子扫过腰间玉佩,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往前凑了半步,语气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你救过我,还剿灭了黑风寨,是大英雄!该我叫你一声‘长空兄’才对!” 他说着,脸颊泛起薄红,声音低了半分却异常坚定:“我爹让我考武举,可我连马步都扎不稳……长空兄,你能不能……能不能当我师父,教我武功?” 旁边的云天栋也跟着点头,青布衫的领口依旧歪着,却难得没了吊儿郎当的模样,语气别扭却真诚:“是啊,你这么厉害,我哥跟着你学几个月,没准真能过了县试。” 温长宁看着云天扬眼里的期待,想起清风院里他那句“只要找到他,我肯定能练出本事来”,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这三少爷虽纨绔,倒有几分赤诚。 “可以。” 她干脆应下,玄色衣袖在风里轻轻晃,“但学武辛苦,每日卯时起,扎马、劈柴、练枪,少一分力气都不行。你若怕累怕疼,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我不怕!” 云天扬立刻挺胸,生怕温长宁反悔似的,伸手抓住她的衣袖,指腹攥得发白,“再苦再累我都能忍!只要能学好武功,不被人欺负,也能护住家人!” 温长宁看着这一人一鸡,终是忍不住,眼底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像冰融成了水:“那从明日起,卯时演武场集合。” “太好了!” 云天扬猛地松开攥着衣袖的手,眼里的光比日头还亮,“长空兄肯收我为徒,我这就回府让人备拜师宴!” 他说着就要转身往云家跑,被温长宁伸手拦住。 “拜师宴就不必了。” 温长宁指尖在枪缨上轻轻一绕,语气平淡,“学武讲究心诚,不是靠宴席撑场面的。” “心肯定诚,但拜师宴必须办!还得挑个黄道吉日!” 云天扬笑道:“我这就去找最好的算命先生挑日子,再让账房备足银子,非得风风光光的,让全云天府都知道我拜师了!” 他说着就要往府里跑,被温长宁伸手拽住后领,像拎小鸡似的拽了回来。 “先办正事。”温长宁指了指还在挣扎的雷震天,语气平淡,“送完匪首,再议拜师宴。” 云天扬这才想起还有两匪首悬在枪尖上,挠了挠头嘿嘿笑:“对对对,先送这俩货去府衙!师父说的是!” 他立刻换了副模样,挺胸跟在温长宁身侧,怀里的“霸王龙”也配合的“咯咯”叫,活像个称职的跟班。 路过布庄时,还特意探头往里瞅:“师父,拜师宴穿什么颜色好?还是玄色衬您,跟您这枪缨特配!” 云天栋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这货怕不是被灌了迷魂汤?先是痴迷鸡,如今又痴迷这小子。” 话音刚落,人群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邓如萍穿着一身湖蓝色衣裙,坐在马车里,恰好经过柳巷。 她掀起车帘的瞬间,目光骤然定格在高台上那道玄色身影上。 挺拔的身姿,熟悉的侧脸轮廓,还有那杆红缨枪...... 是他! 破庙里救了自己的少年! 邓如萍的心跳骤然漏了半拍,指尖紧紧攥住了车帘的流苏。 而走在路上的温长宁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头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 温长宁看着马车上的邓如萍,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邓如萍慌忙放下车帘,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根都泛起热意。 方才那一眼,她看得真切,少年的眼神清亮如溪,带着撞见陌生人的惊诧,显然是不知她身份的。 原来,他救自己,真的只是出于侠义之心。 马车轱辘滚滚向前,带走了淡淡的皂角香,也带走了少女心湖深处,那一圈圈悄然漾开的涟漪。 “师父?你看什么呢?” 云天扬的声音将温长宁的思绪拉回。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瞧见远去的马车背影,挠了挠头,“那是邓知府家的马车,师父认识邓家人?” 温长宁收回目光,指尖在红缨枪上轻轻一绕:“不认识。走吧,先把这两个匪首送进府衙。” 她手腕轻飏,红缨枪突然腾空而起,枪尖精准挑住雷震天和钱通背后的麻绳。 听到官府二字,悬在半空的两人挣扎得更凶了。 可被牢牢捆住的身体只能徒劳扭动,眼里的狠戾几乎要滴出血来。 温长宁握着枪杆往前走,玄色衣袍在人群中劈开一条路。 云天扬抱着“霸王龙”紧跟其后,还不忘回头冲云天栋喊:“快跟上!” 府衙朱门敞开。 往来胥吏见了温长宁这身玄色劲装,单枪挑双匪,身后还跟着两个锦衣少年,眼神里多带着几分打量。 有好奇,有警惕,还有几分轻视。 温长宁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值房外,对门房道:“青溪温长空,求见邓知府。” 门房上下扫了她几眼,见她虽身姿挺拔,却穿着粗布劲装,枪尖上还挂着两个血污淋漓的汉子,嗤笑一声: “知府大人也是你想见就见的?去去去,先领了号牌排着,往后排到明日这时辰再说。” 温长宁早料到这出,从袖中摸出块黄铜令牌,上面刻着“青溪县令”四字:“烦请通报,青溪县剿匪成功,县令王宇特派草民前来汇报。” 门房见那令牌制式不假,脸色稍敛,嘟囔着“等着”,转身入内去了。 檐下风过,吹动温长宁鬓角碎发。 她望着议事厅的飞檐,瓦当在日光下泛着冷光,心里如明镜般透亮: 黑风寨一战,她安排王宇去邓家“报信”,又让孙长柱在衙门候命,步步都算准了时机,才让邓家府兵“顺理成章”地介入剿匪。 可这一连串的“巧合”,太像精心编排的戏码。 邓知府在官场经营多年,眼神毒如鹰隼,稍有破绽便会引来猜忌。 想要让他不起疑心,还需在细节处再下些功夫,把“刻意”藏进“自然”里。 更重要的是,青溪县归云天府管辖,修建梯田、重建水利,哪一样都离不得官府的文书批复。 王县令在云天府话语权有限,这些事,终究得她亲自来跑。 当然,还有那个武举名额。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枪杆上的红缨,指腹碾过粗糙的丝线。 那是她离京城最近的路,也是替娘讨回公道的必经之路。 “温长空?进来吧。” 门房的声音打断思绪。 温长宁整了整衣襟,昂首迈入。 穿过两重回廊,到了内堂外的议事厅,只见上首坐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面容清癯,颔下三缕短须,眼神锐利如鹰,正是邓知府邓文山。 他左手边坐着个穿青色襕衫的文士,约莫四十岁,三角眼,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审视,想来便是幕僚王参军。 “草民温长空,见过知府大人。” 温长宁拱手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邓文山没叫她起身,指尖在案上轻叩,沉声道:“温长空?青溪县的剿匪‘英雄’?” 他特意加重“英雄”二字,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 “本官倒想问问你,你这山匪如何剿的?有遵陛下圣旨吗?一个小小县民,竟敢算计本官,好大的胆子!” 邓文山的手指在案几上叩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他盯着温长宁,眼底的怒火混着对“越权”的警惕。 朝廷早有旨意让青溪县自行剿匪,邓家府兵参加剿匪。 若是被参一本,他难辞其咎。 温长宁垂首道:“回大人,草民夜袭黑风寨时,无意听见匪首密谋,说要混进云天府云家,劫掠资产。” “草民怕云天府百姓遭殃,便禀告了王县令。王大人忧心忡忡,特来云天府拜访您,恰逢府外有异状,才惊动府兵协助。” 邓文山冷笑一声,三角眼的幕僚立刻接话:“哦?既是匪首密谋,为何偏被你一个青溪百姓听见?王县令拜访本官时,可没提过什么匪患密谋。” “大人明鉴。” 温长宁抬眼,目光坦荡,“匪首雷震天、钱通就在此处,可当堂对质。” 邓文山眼神一动,对衙役道:“带上来。” 雷震天和钱通被拖到堂下,嘴里的布团被扯掉。 雷震天恶狠狠地瞪着温长宁,眼底的血丝如蛛网蔓延:“大人!这小子和云家三少爷联手挑衅我们,故意激起我们的怒火,引我们去云天府,好借府兵之力灭了黑风寨!” 他嘶吼着:“半月前在孟村外的官道上,他自称云家护院,还骂我们是黑狗寨!深夜炸了我们的兵器库,我们是受他挑唆,才会夜袭云家啊!” 雷震天越说越激动,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索性豁出去要拉温长宁垫背,“大人!这小子心思歹毒,若不除他,日后必成大患!” 钱通也跟着嘶吼,声音里带着哭腔,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残烛:“大人明鉴!” 他的声音里满是绝望,眼泪混着鼻涕淌下来, “我们从来没想过对云天府其他百姓下手,更不敢招惹邓家啊!这一切都是他的阴谋!可不能放过他!” 两人越说越激动,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眼里的怨毒死死盯着温长宁,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邓文山的目光落在温长宁脸上,带着审视:“他们说的,是真的?” 温长宁却突然笑了,笑声清冽如泉。 在寂静的议事厅里格外清晰:“大人,草民可否问他们几句话?” 得到应允后。 她转向雷震天,眼神骤然变冷,像淬了冰的刀,一字一句道: “你们说我半月前同云家少爷一起向你们挑衅?连夜炸了兵器库?可你们夜袭云天府那日,我才去云家当护院。” “敢问,我如何在一天之内,既同云家少爷挑衅你们,又炸了兵器库,还能准时去云家当差?” 她顿了顿,目光扫向云天扬,语气陡然转厉:“三少爷,你来说说,这段时间可有出过云天府?” 云天扬立刻挺直腰板,眼里冒着火气,对雷震天污蔑自己师父的话极为愤怒:“本少爷,这段时间压根没出过云天府!日日在城内斗鸡遛街,满城百姓都能作证!” 他往前踏了半步,指着雷震天继续怒道:“你这匪类休要胡言!我师父光明磊落,怎会用这等阴招?分明是你们自己作恶多端,活该有此下场!” 雷震天的瞳孔骤然收缩,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里的疯狂渐渐被茫然取代。 他没想到温长宁连时间线都算得如此精准,所有的指控在“日期”这个铁证面前都成了空谈。 邓文山的眉头拧了拧,指尖终于停止叩击案几,眼底的怀疑虽未完全散去,却也淡了几分。 他抬眼看向阶下的衙役,声音里不带半分波澜:“将这两个匪首打入死牢,秋后问斩!” “你算计我们!你早就布好了局!” 雷震天猛地挣开衙役的钳制,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温长宁,“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钱通也跟着嘶吼,嗓子哑得像破锣:“你个青溪来的小杂种!不得好死!” 可衙役的刀鞘重重砸在他们背上,“嘭”的闷响里,两人的骂声戛然而止。 拖拽声渐远,铁链撞击石壁的“哐当”声混着不甘的呜咽,在长廊里荡出沉闷的回响。 最终被死牢的铁门“吱呀”一声吞得干干净净。 议事厅静得落针可闻。 温长宁她望着空荡荡的阶下,方才雷震天眼里的怨毒仿佛还粘在空气中,可嘴角的笑意却忍不住深了些。 那笑意里没有半分轻松,只有如释重负的沉。 第一步,总算成了。 接下来,该轮到云家了。 邓文山指尖在案几上重重一叩,眼底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 邓家府兵参与剿匪,若是上报朝廷,免不了被言官参奏“违抗圣旨”。 如今温长空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倒不如顺水推舟。 将云天府府兵剿匪的事瞒下,只说青溪县自行组织力量肃清匪患。 这样既不用担责,也能彰显地方治理之功。 他瞥了眼温长宁,这少年心思缜密得像只狐狸,若是让他凭着这份功劳平步青云,将来未必是件好事。 “调动府兵之事,本官不再追究。”邓文山语气陡然转冷,话锋却硬转了方向,“但黑风寨匪患肃清,终究是青溪县官民合力之功。” “从谋划到执行,皆由青溪县自行调度,云天府从未直接参与。” 他顿了顿,指尖重重敲在案上:“本官会上奏朝廷,为青溪县请赏。至于你......” 目光扫过温长宁,“剿匪有功,县衙自会按例嘉奖。” 言下之意,想凭此功一步登天,绝无可能。 温长宁心中透亮,邓知府是要掐灭她借军功上位的火苗。 她坦然拱手:“谢大人裁断。” 第十九章:就要那个剿灭黑风寨的温长空 云家的回廊里静悄悄的,丫鬟们低着头往来穿梭,脚步轻得就像踩在棉花上,没有任何声响。 护院们背手站在廊柱后,眼角的余光却总往正厅瞟——谁都知道,三少爷又要闹了。 “我不管!我就要温长空当我师父!” 正堂的吼声炸开。 惊得丫鬟们的步伐更轻快了。 云天扬抱着“霸王龙”站在正堂中央,梗着脖子不肯退让:“他比云天府所有武馆的教头都厉害!单枪挑俩匪首跟玩似的,你们凭什么说他不行?” 云不鹤坐在太师椅上。 深吸一口气,胸口的火气像被按在水里的葫芦,刚下去又冒上来:“天扬,那个温长空前阵子只是府里的护卫,如今虽立了些功劳,可终究出身......” “出身怎么了?” 云天扬猛地打断他,怀里的公鸡被勒得扑棱翅膀,“我娘在世时就说,英雄不问出处!他能剿灭黑风寨,就是大英雄!你们就是看不起人!” 提到“娘”字,正厅的空气瞬间凝住。 云不鹤的脸色沉了沉,刚要开口。 刘姨娘已经踩着碎步上前,手里的帕子绣着精致的并蒂莲,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扬哥,这话说得对。” 她轻轻给云天扬擦着脸,帕子软乎乎的,动作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刻意:“只是扬哥啊,你娘走得早,有些事你不懂。” “咱云家在云天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你爹不是看不起温长空,是怕你拜个村民当师父,被别家少爷笑没见识。” 这话像根软刺,扎得云天扬脖子更硬了。 “村民怎么了?” 云天扬的声音陡然拔高,脸颊涨得通红,“那些只会拿出身说事的,才是没见识!” 刘姨娘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耐着性子劝道:“扬哥,姨娘也是为你好......” “我不要你为我好!” 云天扬猛地后退一步,躲开她伸过来的手,怀里的公鸡吓得“咯咯”直叫,“我就要温长空,剿灭黑风寨的温长空!比那些只会摆架子的教头强百倍!” 刘姨娘看着他的样子,悄悄往云不鹤那边瞥了眼,嘴角勾起抹浅淡的笑。 不管怎么说,能让三少爷跟老爷犟起来,总归是好的。 只有云不鹤看着云天扬,眉头皱得更紧。 他知道刘姨娘这话是捧杀,可偏偏戳中了他的心事。 三少爷这性子,怕是随了他娘,认死理。 “我看挺好。” 一旁的云老夫人突然开口,她手里捻着串蜜饯,慢悠悠道,“孩子难得有这般上心的事,总比天天斗鸡遛狗强。” 云不鹤想起了云天清的话,刚要反驳。 就见云天扬眼睛亮起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祖母,说得对!我就是上心!我要跟着他学武功考武举,将来护着云家!” “护着云家?” 云不鹤气得笑出声,突然大手一挥,“行!你要师父是吧?我给你找!” 不过半个时辰,演武场就站满了人。 有曾在边关带过兵的老教头,有江湖上有名的镖师,甚至还有个据说能开十石弓的壮汉,往那一站个个都就带着股慑人的气势。 云天扬抱着公鸡走过去,扫了眼这群人:“就这?” 他指着那开十石弓的壮汉:“你能单枪扛两匪首走半条街吗?” 又戳了戳老教头的胳膊,“你能一人剿了百人寨吗?” 众人被问得一愣,面面相觑。 云不鹤在旁冷笑:“你又见过?怕不是被那温长空编的瞎话骗了!” “我亲眼所见!” 云天扬急得脸通红,转头冲云天栋喊,“五弟,你那天也看见了!温长空是不是单手扛着黑风寨俩匪首?” 云天栋缩在柱子后,手里还转着骰子,闻言挠了挠头,实诚道:“力气是挺大的,那俩匪首加起来得有三百斤。” 他心里默默补充:不光力气大,枪法还贼准。 挑着人走路都不带晃的,比说书先生讲的大侠还厉害。 可这话落在云家人耳里,反倒更坐实了“云天扬被骗”的念头。 云不鹤气得发抖:“三百斤?当他是头牛?” “我没看错!” 云天扬把公鸡往地上一放,叉着腰喊,“我就要他当师父!你们不答应,我就......我就绝食!” 正闹得不可开交。 老夫人扫过满脸倔强的孙子,又看了眼气得脸红的儿子,忽然慢悠悠道:“行了,多大点事。” 她冲云天扬招招手,语气像哄小孩:“把你说的那位温长空请来,让他跟这些教头们比画比画。若是他真有你说的那般厉害,祖母就准你拜师,如何?” 云天扬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灯笼:“真的?” “自然。” 老夫人捻着佛珠,眼底闪过一丝精明。 等那温长空被教头们揍得满地找牙,看这傻孙子还怎么犟。 云天扬哪顾得上这些,抱着“霸王龙”就往外冲,月白锦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 廊下的丫鬟护院们看着他的背影,悄悄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总算能消停会儿了。 只有云不鹤看着老夫人,眉头皱得更紧:“娘,这……” “让他去。” 老夫人打断他,拐杖轻轻一磕,“总得让他撞回南墙,才知道天外有天。” .... 邓府。 雅慈阁。 檀香正浓。 紫檀木圆桌边缘嵌着的螺钿,在摇曳烛火下忽明忽暗,映得主位上邓老夫人的玉簪泛着冷润的光。 老夫人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青瓷茶盏,目光落在邓茹萍脸上时,像蒙着层薄雾的冰:“茹萍,祖母让厨房炖了长白山的老参,趁热喝。” 话音平平,却比往日多停留了半瞬,像在确认什么。 邓茹萍握着玉筷的指节微微收紧,她刚要扬起唇角。 对面突然响起一声轻笑,像碎冰碴子落进滚汤里。 “三姐姐这趟险遭得值当。” 四小姐邓如湫捻着腕间新打的银丝嵌珠镯,眼尾斜斜挑向邓茹萍,“回来就有百年老参伺候,哪像我们,守在府里碍眼呢。” 二小姐邓如墨立刻接话,邓如墨指尖绕着帕子掩嘴笑,那双圆杏眼往邓茹萍衣襟上瞟:“听说三妹妹被救回来时,绫裙撕了道大口子......那些匪人粗野得很,若是......” 她故意顿住,帕子下的嘴角勾起冷笑,“传出去,可真要污了邓府的名声。” 满室死寂。 檀香仿佛都凝在了半空。邓老夫人垂着眼帘,眼角松弛的皮肤颤了颤,一丝嫌恶快的像错觉转瞬消失。 温山捧着汤盅的手紧了紧。 “你敢再说一遍!” 王婉心猛地拍向桌面,青瓷碗碟“哐当”撞在一处,她指着邓如墨的手抖得厉害,银镯子在腕间滑上滑下:“我女儿冰清玉洁,轮得到你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嚼舌根?” 邓文山被这声怒喝惊得眉峰骤蹙,不满地看向王婉心,全然忘了宝贝女儿刚才的刻薄言行。 邓如湫见王婉心母女脸色铁青,愈发得意:“三姐姐也是,出事前偏要去那荒僻的观音庙,若不是自己贪玩......” “你住口!” 王婉心气得浑身发抖,那话像刀子剜着她的心。 茹萍是替她去求平安符才遇的险,这丫头竟颠倒黑白! 邓如墨忙拉了拉邓如湫的衣袖,脸上却堆着无辜:“四妹妹也是心疼三姐姐。倒是三姐姐,回来后总躲在院里,莫不是......真有什么把柄被人攥着?” 她故意提高声调,“娘常说女儿家名声比性命重,三姐姐若是真受了委屈,怎不跟爹爹说清楚?” 这话听得王婉心眼前发黑,她猛地拍向桌面,指着邓如墨的手抖得厉害:“我女儿冰清玉洁,轮得到你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嚼舌根?” 邓文山刚沉下的脸,就被这声怒喝惊得眉峰骤蹙。 他不满地剜向王婉心时,全然没看见邓如墨姐妹交换的得意眼神。 “爹......” 邓如湫猛地站起身,杏眼微红,楚楚可怜地望向邓文山,双手轻轻搭上他的左臂,身子微微摇晃着,“我和二姐姐只是......只是担心三姐姐,怕她受了惊吓不敢说......” 她一边抽噎着抹泪,一边从邓文山臂弯里偷瞄王婉心,眼里淬着隐秘的挑衅,“娘,怎么就急了呢?难道我们说错了?” 邓如墨也忙敛了笑,应声站起身。 怯生生垂手搭上邓文山的右臂,指尖轻轻拽着他的衣袖晃了晃:“爹爹明鉴,女儿素来心直口快。只是想着三妹妹那般娇俏,连匪人都惦记着掳走,若真是清白的,何必怕人说?” “爹爹,知道你们是无心的。” 邓文山温柔地拍了拍邓如湫的手背,猛地抬眼瞪向王婉心,声音陡然沉下去,“不过是孩子们说两句关心的话,你个当娘的就拍桌子瞪眼,成何体统?” 王婉心脸色发白,双手僵在半空。 她望着丈夫被两个庶女一左一右缠着,那副纵容护短的模样刺得她眼生疼,胸口更像是堵着团浸了水的棉絮,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她又忘了,在这邓府,她的委屈从来轻如鸿毛。 “娘。” 邓茹萍轻轻按住母亲冰凉的手。 她太懂父亲的脾性,此刻争执只会让母亲更难堪。 王婉心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 邓老夫人忽然抬手,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吃饭。” 半晌。 邓文山目光掠过对面巧笑倩兮的邓如墨,又落在天真娇憨的邓如湫身上,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丽儿生的这两个女儿,嘴甜会哄人,懂得讨他欢心。 王婉心生的两个女儿,大女儿跟她如出一辙的骄纵戾气,进了宫没两年就惹出天大的祸事。 好好的嫔位被降成答应,若不是大哥在朝中还有几分薄面,怕是早已成了宫墙下的一抔黄土。 至于三女儿嘛... 他看向邓茹萍,这孩子自小懂事,从不像如墨如湫那般争风吃醋。 比起长姐邓如兰,茹萍实在省心太多。 “如萍,前日遇袭的事,仔细讲讲。” 他开口时,语气不自觉放柔了些,心里满是疑惑,到底是谁敢在云天府地界对邓家小姐动手。 邓如萍垂着眼,柔声道:“就是走在巷口,突然被人捂住嘴掳走了,当时太突然,没看清对方的脸,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 “后来呢?” 邓文山追问,目光里带着几分关切,愈发想不透这掳人者的来路。 “后来......” 邓如萍的声音低了半分,想起破庙里那道玄色身影,想起他披在自己肩头的外衣带着淡淡的皂角香,脸颊悄悄泛起薄红, “被一个少年救了。” “少年?” 邓文山眉峰微挑,“看清模样了?” “只记得穿玄色劲装,枪使得极好。” 她舀了勺燕窝粥,甜腻的滋味漫开,眼底却漾起丝难以察觉的笑意,“眼睛很亮,像......像溪水里的星星。” 邓文山看着女儿眼底那抹藏不住的羞怯,没再多问。 他活了大半辈子,岂会看不出这神情里的端倪? 只是这少年来历不明,终究要查查清楚。他淡淡道:“既是救命恩人,总要寻到谢过。若真是良善之辈,该赏;若是别有用心......”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冷意,“也得查个水落石出。” 邓如萍没接话,只小口抿着粥,心里反复描摹着那少年的侧脸。 下颌线利落如刀削,转身时红缨枪的枪尖映着火光,亮得惊人。 这时,邓远洲端起酒杯,对邓文山道:“爹,昨日您说黑风寨匪患已清?” 邓文山颔首,转向儿子:“正是。那伙匪人盘踞青溪多年,总算除了根。你觉得,这次能成,关键在哪?” 父子俩就此聊开,从剿匪策略说到地方防务。 邓如萍捧着碗,心思却有些飘忽,眼前总晃过那少年持枪的身影。 直到邓文山提及匪首的模样,她才猛地回神。 “......那雷震天身高七尺,左手缺根小指,性子暴得像头蛮牛;钱通则是三角眼,右手腕有道三寸长的刀疤,最是贪财怕死。” “那个叫温长空的少年确实有点本事,” 邓文山用象牙箸敲着桌面,“这两人昨日已押入死牢,秋后问斩。” 邓如萍舀粥的手骤然停住,瓷勺在碗底划出刺耳的轻响。 黄衣、缺指、三角眼、刀疤...... 这些特征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掳走自己的那两个匪人,分明就是这般模样! 那父亲是不是见过救自己的少年? 莫名的悸动交织着漫开,她低下头,用力扒着碗里的饭粒,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耳根却红透了。 邓远洲没注意到妹妹的异样,接口道:“这等匪首,死不足惜。只是黑风寨根基深,怕是与地方劣绅有牵连,得顺藤摸瓜查下去。” 邓文山点头,忽然话锋一转:“对了,今日收到青溪县文书。” 他拿起案上的卷宗,“县令王宇说要重修周边水利,疏通七条旧渠,还想在莽村修蓄水坝,说是能灌溉百顷荒地。” “我打算三日后去青溪考察,你陪我同去。” “我也去!” 邓如萍猛地抬头,声音清亮得让父子俩都愣了愣。 她迎着父亲诧异的目光,脸颊更红了,却梗着脖子道:“青溪县遭了匪患,我想去看看百姓们过得怎么样。再说......” 她眼尾悄悄勾起,带着点少女的狡黠,“爹爹,我想去散散心...” 邓文山看着女儿眼里的光,刚要开口,身旁的邓如湫已抢先凑过来,拽着他的衣袖晃了晃:“爹,女儿也想去!听说青溪的秋菊开得正好,女儿还想给祖母采些回来呢。” 邓如墨也跟着起身,福了福身:“爹,四妹妹年纪小,我这个做姐姐得该陪着。再说三妹妹刚受了惊,多几个人照应总是好的。” 邓文山看着两个女儿期待的眼神,心里本就偏爱她们几分,此刻便顺水推舟道:“也好,你们姐妹同去,路上也热闹些。” 邓如萍看着父亲对如墨如湫那般纵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但她面上平淡,轻声道:“如此也好。” 第二十章:演武场的惊雷 云家,演武场。 十个武师列成两排站在下首,个个虎背熊腰,肌肉贲张。 最前排的壮汉曾是边关百夫长,此刻正用鼻孔对着阶上: 那里。 温长宁斜倚在梨花木椅上,玄色衣袍松松垮垮,衬得身形愈发清瘦。 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着话本子,眸光落在书页上。 看似专注,眼角的余光却将场中动静尽收眼底。 “师父,吃颗冰镇梅子?” 云天扬半蹲着凑上前,手里的银丝托盘上摆着蜜饯和凉茶,月白锦袍的前襟沾着草屑也顾不上拍。 他边给温长宁捶完肩,边看着廊柱后的“霸王龙”,那双大眼瞪得浑圆,眼底是藏不住的喜悦。 云不鹤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指节把扶手捏得咯吱响,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腥甜。 他瞥一眼跟哈巴狗似的儿子,又扫过那群强忍着笑的武师。 后悔! 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会闹这出。 当初就是捆着儿子去拜师,也不绝不会答应这场比试! “爹,要不咱撤了吧?” 云天栋缩在一旁,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大哥这模样,比上次‘霸王龙’赢了场比赛,抱着鸡满街乱跑还丢人。” 话音未落。 那边关百夫长突然暴喝一声,震得廊下铜铃乱响:“云老爷!时候到了,该开始了吧?” 他拳头在身侧攥得发白,眼神怨毒地直直射向温长宁,一副“等会儿定叫你满地找牙”的笃定,连地上的影子都透着狠劲。 云不鹤闭了闭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开始。” 管家福伯刚要迈步进场宣布规则。 云天扬突然蹦起来,怀里的梅子核差点砸到武师脸上:“等一下!” “你又想作什么妖?” 云不鹤的声音冷得像冰,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眼底的威胁如刀般剜在儿子身上。 十个武师也纷纷皱眉。 三角眼镖师嗤笑道:“三少爷,莫不是想替你这小白脸师父拖延时间?” 云天扬却梗着脖子,跑到场中央叉腰道:“我师父出手,岂能没有彩头?” 他得意地往温长宁那边瞟,像只求表扬的小兽,嘴角微微翘起,胸口挺得老高, “若是我师父赢了,云家得给他开武馆,让全云天府都知道他的厉害!” 温长宁翻书的手指顿了顿,眼皮微抬。 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隐去。 她继续低头看话本,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的盘算。 这徒弟,倒比想象中体贴。 “开!开!只要他能赢,别说武馆,就是把西街那处宅院送他都行!” 云不鹤气地发笑,他瞥一眼看话本子的温长宁。 见对方吊儿郎当的样子,眼底的火气几乎喷涌而出。 傻儿子看东西的眼光,从公鸡到师父,就没正常过! 云天扬颠颠跑到温长宁身边,语气里的讨好能溢出来:“师父,能开始了。” 温长宁头也没抬,语气平静无波:“好,你该上场了。” 话落,演武场骤然死寂。 风卷着武师们的嗤笑声滚过青砖地,连廊下的“霸王龙”都惊得扑棱翅膀。 “师父你说啥?” 云天扬张着嘴,傻愣愣地指自己,“我?上场?可我连马步都扎不稳啊!”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里第一次掠过对师父判断的怀疑。 “你既叫我师父,为师自有办法让你赢。” 温长宁翻过一页书,声音轻得像羽毛。 抬眼时,眸底闪过一丝笃定的锐光,快得让人抓不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狂妄!” 边关退役百夫长怒喝一声,“一个连刀都没碰过的纨绔,你敢跟我们比试?” “行,我就先教训下这个有眼无珠的纨绔,再撕下你这小白脸伪装的面具!” 他往前踏了半步,魁梧的身影罩住大半个擂台。 云不鹤猛地拍响扶手:“温长空!你赶紧上场!” “再胡闹,休怪我不客气!” “爹!不许说我师父!” 云天扬红了眼,攥着拳头往场中央冲,“比就比!我信我师父!” 他攥紧的拳头泛白,尽管声音发抖,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执拗。 福伯连忙高喊:“点到即止,不可伤了三少爷!” 擂台上。 “你小子现在拜师求饶,我还能放你一马!” 退役边关百夫长看云天扬的眼神,活像饿狼瞅见了羔羊,慢悠悠地沉下双肩,膝盖微屈,摆出个标准的军中搏杀架势。 “少...少要嚣张!” 云天扬站在原地,腿肚子转筋转得像打了结。 “砰!” 百夫长猛地出拳,拳风裹挟着沙石扫向云天扬面门。 云天扬吓得瞳孔骤缩,整个人僵在原地。 看台下,云不鹤心里一紧。 嘴上却硬邦邦地嘀咕:“臭小子,吃点苦头才知道天高地厚......” 演武场里的武师们都勾着嘴角。 三角眼镖师甚至掏出了腰间的酒葫芦,摆明了要看这纨绔少爷被揍得哭爹喊娘的好戏。 有人已开始打赌,说不出三招,三少爷就得趴在台上。 “左侧方一步,右手横拳。” 温长宁的声音突然从看台下传来,清得像山涧泉水撞在青石上,脆生生地劈开满场的喧嚣。 她依旧斜倚在梨花木椅上,指尖照常在话本上翻动着。 云天扬想都没想,下意识往左挪了半步,右臂胡乱横挡。 “嘭!” 百夫长的重拳正好砸在他胳膊上,震得云天扬踉跄后退,却偏偏避开了胸口要害。 更奇的是,他那软绵绵的横拳,不知怎的擦过百夫长肘弯。 那百夫长竟“哎哟”一声。 捂着胳膊退了两步,眼里满是错愕。 全场人都楞了。 武师们脸上的笑容僵住,酒葫芦从三角眼镖师手中滑到腰间,晃出半声闷响。 百夫长更是涨红了脸,怒吼着再次出拳。 “右膝微屈,左手按他脉门。” “后脚跟踮起,侧身躲他摆拳。” 温长宁的声音不急不缓,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卡在百夫长出拳的瞬间。 云天扬像个提线木偶,东倒西歪地照做,竟次次都能险险避开,偶尔还能凭着本能推搡两下。 看着百夫长气的哇哇叫。 拳头却总差半寸才能碰到云天扬。 演武场的笑声渐渐没了。 武师们的脸色越来越沉,从最初的咧嘴笑变成抿紧唇,手不自觉地按在兵器上,看温长宁的眼神从鄙夷变成了惊疑。 有人悄悄站直了身子,酒葫芦被忘在脑后。 这少年哪是在哄骗纨绔? 分明是把百夫长的招式看得透透的! “他体力快耗尽了。” 温长宁合上书,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了敲,节奏沉稳,“左肩下沉,借他出拳的力道,推他胸口。” 云天扬依言猛地一推。 那百夫长本就气喘如牛。 此刻被这股巧劲一带,竟“蹬蹬蹬”后退数步。 眼神从愤怒垮成茫然,一屁股坐在了场边的线外。 “哇!我赢了?” 云天扬看着自己的手,眼睛瞪得浑圆。 随即用力挥了挥拳头,眼里第一次燃起对自己的信心。 温长宁足尖一点,像片没有重量的叶子飘进擂台。 “天扬,刚才用的是‘起势’,要学会看对手的肩和腰。” “他们出拳前,这里总会先动。” 她指尖点了点云天扬的胳膊,目光扫过他的站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你下盘太松,拳头没力,但胜在灵活。” 她突然旋身,玄色衣袍在空中划出道残影,脚步交错间带出重重叠影,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这是‘鬼影步’,你且记住路数。” 演武场的武师们看得眼都直了。 有人忍不住往前凑了半步,手无意识地模仿着步法轨迹。 那步法看似缓慢,拆解开来却步步精妙。 云不鹤猛地坐直了,嘴角是压抑不住的弧度, 他看向缩在一旁的云天栋,沉声道:“天栋,要不你也...” 云天栋摇晃着脑袋,语气坚定,“爹!我这身子骨弱的风一吹就倒!” 心里把云天扬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哪是拜师? 分明是请了尊活祖宗回来! 云不鹤懒得理他,满是希冀的眼神紧盯着场蹦蹦跳跳的身影。 这儿子,竟真成了云家的指望? 温长宁教完步法,足尖轻点青石,人已飘回阶上,动作轻盈得仿佛没有沾染上半点尘埃。 指尖漫不经心地翻开话本子:“下一个,自己应对。” 第二个登场的是个耍三节棍的武师。 那棍梢裹着铁皮,抡起来呼呼带风,砸在地上能裂出细纹。 云天扬踩着刚学的鬼影步在擂台上绕圈,脚步磕磕绊绊的,活像只翅膀还没长硬就敢扑腾的雏鸟,明明看着笨拙可笑,身形却灵得像抹影子。 他偶尔会低头看自己的脚,随即又抬头紧盯对手,眼神里的慌乱渐渐被专注取代。 武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愣是连他的衣角都碰不着。 两人就在这方寸擂台上追来逐去,武师的三节棍抡得虎虎生风,却总差那么一寸才能沾到对手; 云天扬东倒西歪地躲闪,反倒把对方的节奏搅得一塌糊涂。 武师额角的汗珠子越来越密,砸在青砖上洇出一串深色的痕,顺着砖缝蜿蜒往下淌。 他越打越急,握着棍的手都开始发颤,眼里的焦躁几乎要溢出来。 “看他手腕!” 温长宁的声音突然响起,清得像山涧水。 她甚至没有抬头,却仿佛亲眼看到了武师即将变招的动作。 云天扬猛地抬眼,镖师的手腕正微微下沉,青筋在黝黑的皮肤下突突跳动。 是变招的前兆! 他下意识侧身,三节棍擦着鼻尖扫过,带起的风刮得脸颊发麻。 “好!” 云不鹤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掌心全是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云天扬眼里的“起势”越来越清晰。 他甚至能提前半秒做出反应,嘴角悄悄扬起一抹自信的笑。 那武师的每一次沉肩、每一次转腰,都像被无形的笔描了轮廓。 半个时辰后。 武师拄着三节棍直喘气,双腿打战如筛糠。 云天扬瞅准空隙猛地一推,那壮汉竟像堆烂泥般摔出了场线。 他叉着腰喘气,望着倒地的武师,突然觉得武举似乎也没那么难。 温长宁合上话本,眼神平静无波:“天扬,今日就到这里,马步一个时辰。” 话音未落,人已落在擂台中央。 红缨枪在她掌心转了个圆,枪尖挑起的红缨如团烈火,直指向剩下的九个武师:“一起上吧。” 武师们交换眼神,眼里燃起被轻视的怒火。 那句“一起上”,这是对他们的羞辱,个个摩拳擦掌,誓要让这少年知道厉害。 边关百夫长暴喝一声,震得廊柱嗡嗡响:“兄弟们,并肩子上!” 他的吼声带着破音,却还是强撑着举起铁尺。 九人瞬间呈扇形围拢,刀光如霜,棍影似墨,瞬间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那道玄色身影裹在中央。 温长宁却笑了,那笑容极淡,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 她像道黑色闪电窜入人群,红缨枪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时而如灵蛇出洞,精准点在对手的麻筋上,动作快如鬼魅; 时而如狂风扫叶,枪杆带着破空声砸向膝盖,力道刚猛。 时而如灵蛇出洞,精准点在对手的麻筋上; 时而如狂风扫叶,枪杆带着破空声砸向膝盖。 只听“哎哟”“嘭”“哐当”的声响接连炸开。 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九个武师全被挑下了场。 躺的躺,趴的趴,手里的兵器扔了一地。 武师们捂着伤处,眼神从愤怒转为惊恐,最后只剩深深的无力。 温长宁收枪而立,玄色衣袍上连点尘土都没有。 她微微侧头,眼神清洌如冰。 她走到还在发愣的云天扬身边,伸手扶正他歪掉的衣领:“你这马步动作不标准,”。 调整完云天扬的姿势后,又回去看她的话本子了。 演武场一片沉默的惊叹。 武师们望着温长宁的背影。 眼神复杂。 有敬畏,有不甘,最终都化作了服气。 云不鹤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从怀里掏出张地契扔给福伯: “去!把西街那处最大的院子过户给温先生!” “武馆明日就开!” 那边关百夫长挣扎着爬起来,对着温长宁的方向重重一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愿拜先生为师!” 其余武师也纷纷效仿,连最桀骜的三角眼镖师也低下了头。 温长宁翻书的手没停,头也未抬,语气淡漠:“不收徒。” “要拜,就拜他。” 她下巴往云天扬那边点了点,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 云天扬惊得差点跳起来,随即挺起胸膛,接受武师们的叩拜,脸上是抑制不住的自豪与开心。 温长宁看着那小子晕乎乎接受九个武师叩拜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像薄冰覆在湖面,底下暗流涌动。 云家的三封武举推荐信还空着名字。 只要把云天扬这块璞玉打磨出来,让云家看到旁支的希望... 剩下的那两封,迟早有封是她的。 至于这徒弟是云家人? 温长宁翻过一页书,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快得如同暗夜流星。 那又如何? 棋子好用就行。 第二十一章:他若能得功名,云家多靠山 演武场尘埃落定后。 云不鹤突然抚掌大笑,笑声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他快步走到温长宁面前,往日眉宇间的倨傲全部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热切。 那目光落在温长宁身上,像是找到了失落已久的珍宝:“温少侠好身手!老夫活了大半辈子,闯荡过南北,见过的高手不算少,却从没见过这般利落的枪法。” “收发之间,既有雷霆之势,又藏巧劲之妙,当真是年少有为!” 说罢,他从袖中郑重地摸出那张三寸宽的地契。 双手捧着递上:“西街那处宅院,是老夫早年置办的,院后有空地可作演武场。” “前院临街正好开馆,格局方正,用来授徒再合适不过。” “少侠若不嫌弃,这便算作云家的一点心意。” 他微微躬身,语气里满是真诚,“云家虽算不上顶尖世家,却也愿为少侠搭个平台,让这般好武艺能传下去。毕竟,如此人才,不该被埋没。” 温长宁面无表情,淡淡道:“云老爷费心了。” 云不鹤望着温长宁的侧脸,眼角的笑纹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虑。 有了这样的师父,天扬未来可期... 但天栋和天强还是一片黑暗。 这俩小子虽不是练武的料,但身为亲长,总想着为他们铺条后路。 “温少侠,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他话锋一转,语气添了几分恳切,“少侠,不瞒您说,我云家还有两个不成器的孩子,少侠若肯指点一二,往后云家上下,任凭少侠调遣。” 云天扬在旁听着,忙不迭点头:“师父,二哥和四弟人都不坏,就是懒了点,您多敲打敲打就好!” 他是真心想有人跟自己作伴练武,却没瞧见父亲悄悄松了口气。 温长宁指尖转着枪杆,红缨在风里轻轻颤动。 云不鹤的心思她看得通透,不过是想将她绑上云家的船。 正好。 她要的,本就是这个机会。 武馆开馆,云家入局,接下来...... 该轮到武举推荐信了。 “习武要看资质,更要看心性。” 她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明日让他们来试试吧。” 云不鹤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笑得连声道:“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他偷偷瞪了眼还在发愣的云天栋,那眼神满是警告。 云天栋心里发怵,看着父亲眼底的厉色,到了嘴边的反驳硬是咽了回去,只能耷拉着脑袋应承:“全凭爹和先生安排。” 莫名的想法涌上心头,“那武举推荐信给自己也是浪费,倒不如给更合适的人选,为云家的势力添砖加瓦。” 想着,他抬眸看向温长宁,嘴角上扬。 ... 翌日,天未亮。 温长宁握着红缨枪站在晨光里,枪尖垂落时扫过地面,带起细碎的尘土。 她眼尾瞥见云天扬的膝盖正悄悄打弯,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这小子天生一副好身板,体力比常人充沛得多,只要沉下心磨炼基本功,未必不能通过县试。 等他成了云家旁支的指望,那两个草包手里的推荐信,自然会显得多余。 到时候再顺势一提。 云不鹤为了家族颜面,定会把名额送到自己面前。 她唇边的弧度愈发浅淡,像晨雾漫过水面时漾起的细微波纹。 却不知怎的,让少年的心跳漏了半拍。 温长宁并未察觉少年的异样,忽然抬枪指向远处的靶心。 红缨在空中划出道利落的弧线,“咻”地钉在靶心中央。 木靶震颤的嗡鸣里,云天扬双眼瞪得浑圆。 他望着温长宁持枪而立的模样,晨光勾勒出她玄色衣袍的轮廓,竟看得有些出神。 “这腿再松半寸,今日的早膳就省了。” 温长宁语气平淡,心里却在盘算:“加把劲逼逼他,最好让云不鹤主动觉得,只有把信给了自己,才能不浪费这武举名额。” 闻言,云天扬猛地绷紧了腿。 少年额角的汗珠子砸在地上,洇出个深色的小坑,嘴里忍不住嘟囔着:“师父这心也忒毒了......” 话虽如此,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往她玄色衣袍偷瞟,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你说什么?” 温长宁挑眉转头,玩味地看向云天扬。 看着他打战的双腿,忽然想起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哥哥。 小时候学武也是这副模样,明明在偷懒,偏要装作坚强死扛。 那倔强又呆萌的样子,竟与眼前这少年如出一辙。 她心里忽然起了逗弄的念头,倒想看看这小子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云天扬慌忙摇头,脸颊涨得通红,像被火烧过一般:“没、没什么!弟子说师父枪法神准!” 话音刚落,脑子里突然出现他抱着师父的画面。 他猛地回神,惊得差点咬到舌头,暗骂自己疯了:那可是他师父,怎会生出这般古怪念头?定是扎马步扎得头晕,饿傻了! 深吸一口气,赶紧收敛起乱七八糟的心思。 腰杆挺得笔直,心里暗自盘算:等会儿练完,非得多吃两个肉包子压惊不可。 温长宁挑眉转头,玩味地看向云天扬,眼底带着几分促狭。 她忽然抬手,枪杆在掌心转了个圈,红缨如焰般翻飞,堪堪擦过他耳畔:“哦?枪法神准?那你说说,方才我出枪时,用的那只手?” 云天扬一愣,方才只顾着看她持枪的模样,哪会留意这些?脸颊涨得更红,支支吾吾道:“我、我没看清...” “没看清?” 温长宁往前踏了半步,玄色衣袍带着清洌的皂角香掠过他鼻尖,“看来是马步扎得太轻松,还有闲心走神。” “再加半个时辰,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停。” 少年瞬间垮了脸,膝盖抖得更厉害,却偏偏梗着脖子:“弟子、弟子一定好好想!” 温长宁嘴角勾得更深,突然扬声道:“来人啊!今早的肉包子,多蒸两笼。” 这话像根小鞭子,抽得云天扬急得直瞪眼。 他偷偷抬眼,见师父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那眼神里的戏谑藏都藏不住,顿时明白是被耍了。 可偏偏挑不出错处,只能咬着牙硬撑。 心里把“黑心师父”四个字骂了千百遍,腿肚子却抖得更欢了。 温长宁看着他这副想怒又不敢怒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 她故意放缓动作,再次抬枪指向靶心,慢悠悠道:“看好了,这次再记不住...” 话音未落,红缨枪已再次钉入靶心。 只是这一次,她手腕转动的弧度格外明显。 云天扬又气又急,却在看到那清晰的枪影时,忍不住把到了嘴边的抱怨咽了回去。 晨光里,师父持枪的手腕线条利落,枪尖颤动的红缨映在她眼底,竟让他一时忘了计较那额外的半个时辰。 就在这时,演武场入口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云天扬正扎着马步,听见动静眼睛一亮,腿肚子都忘记抖了。 他猛地把腰杆挺得笔直,膝盖收得稳稳的,连呼吸都刻意放缓。 恨不得把浑身的精气神都拧成一股劲,好让父亲他们瞧瞧自己如今有多厉害。 云不鹤和云不刚领着云天栋、云天强往这边走,晨光把四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爹!二叔!弟弟!” 云天扬扬声喊,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云不鹤走在前面,看到儿子标准的马步姿势。 先是一愣,习惯性拧成川字的眉头都舒展开了:“天扬这站姿,比上次见着强多了!腰杆挺得笔直,有模有样!” 云不刚也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不是嘛!以前让你站半刻钟就跟要了命似的,现在瞧着,倒真有几分武者的样子了!” 云天扬被夸得脸颊发烫,心里像炸开了一串烟花。 十八年了! 他听惯了“顽劣”“不成器”“云家早晚毁在你手里”的谩骂,如今还是头一回听到爹和二叔的认可。 他忍不住挺了挺胸膛,嘴角咧到耳根,连带着扎马步的腿都稳了几分。 “爹、二叔放心!作为师兄,我会督促两个弟弟的。” 云天扬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扭头看向云天栋,声音里的雀跃能溢出来,“我跟你们说,师父教得可厉害了,什么‘鬼影步’‘起势’,练熟了能一拳打穿木板!” “你们跟着好好学,保管能成高手!” 云天栋心里的火气“噌”的就上来了。 无奈在亲爹的威压下,嘴角上扬,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含糊地应了声:“嗯,好...” 好你个云天扬! 以前斗鸡输得哭鼻子,还得我给你兜底。 现在倒好,踩着我们当垫脚石,在爹面前装起上进了? 要不是爹拿家法逼着,我才不会来这破地方遭罪! 云天强更直接,故意绕了个大圈,离云天扬远远的,仿佛对方身上沾着什么晦气。 他偷偷拽了拽云天栋的袖子,压低声音咬牙道:“三哥是不是疯了?放着舒坦日子不过,非得在太阳底下扎马步?把咱们三兄弟的纨绔联盟都忘干净了?” 两个弟弟的不满,云天扬毫无察觉,还在那儿洋洋得意地拍胸脯:“你们可得好好谢谢我,要不是我在师父面前替你们说好话,师父才不会收呢!” “我跟你们说,师父可严了,不过跟着他练,保准比在家里混日子强百倍!” 那副“你们捡了天大便宜”的模样,看得云天栋拳头都硬了。 温长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这时,云不鹤上前一步,打开紫檀木盒,金闪闪的光芒晃得人眼晕: “温少侠,这点心意您务必收下,天栋这孩子皮实,您尽管严加管教。” 说着,他转头瞪向云天栋,语气陡然严厉,“给我好好练!多向你哥哥学习,要是敢偷懒,看我怎么收拾你!” 云不刚也警告地看向云天强,“听见没?不好好练功,我打断你的腿!” 云天栋刚想抱怨,就见云不鹤突然转头对着云天扬露出笑脸,语气和煦地能滴出水来: “天扬啊,你可得多帮帮你这俩弟弟,有空多指点他们两句。” “爹您放心!” 云天扬拍着胸脯应下,脸上的得意劲儿更足了。 云天栋看得牙痒痒,却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温长宁淡淡点头:“开始吧,跟天扬一样。” 云天栋和云天强磨磨蹭蹭地站到队列里,学着云天扬的样子沉腰扎马步。 可他们自小养尊处优,筋骨早被锦衣玉食泡得松散。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双腿便抖得像秋风里的残枝,膝盖打弯得似要折成两段,上半身更是晃得像株被狂风卷得东倒西歪的芦苇。 每晃一下,额角的冷汗就顺着脸颊往下淌,在衣衫上洇出深色的痕。 云天强比他更不济,刚站片刻就“哎哟哎哟”地叫唤。 没过多久便一屁股瘫坐在地,捂着膝盖直咧嘴:“不行了不行了,我真撑不住了......” “没出息的东西!” 云不刚气得脸都红了,冲过去想踹他一脚,却被云不鹤拦住。 云不鹤对着温长宁干笑两声:“让少侠见笑了,这小子就是娇气。” 转头却低声对云天强厉声道,“给我起来!这点苦都吃不了,将来怎么在云家立足?” 云天强哭丧着脸,死活不肯起来:“爹,大伯,我真的不行了,再练我就要死了......” 云不刚还想再骂,却见云天栋身子猛地一晃便直挺挺往后倒去。 “天栋!” 云不鹤一个箭步冲过去稳稳接住他,探到温热的鼻息才松了口气。 可那口气刚松下,浓浓的失望便漫上心头,压得他眉骨突突直跳。 他抱着云天栋往廊下的梨花木椅挪,一边扭头对候在一旁的小厮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张大夫!” 一边转向温长宁,脸上挤出几分僵硬的笑:“又让少侠见笑了。” 语气里的无奈藏都藏不住。 温长宁没接话,只抬手示意云天扬继续练功。 张大夫来得极快他搭着云天栋的脉把了半晌,又翻了翻他的眼睑,最后对着云不鹤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云老爷,五少爷这身子骨太虚了。” “气血两亏的厉害,怕是经不起这般耗费体力的操练。往后还是好生静养为妙,剧烈活动怕是...怕是要伤根本。” 后面的话没说完,云不鹤却听得心头发沉。 他望着躺在椅上脸色惨白的儿子,眼尾的皱纹骤然深了几分,一股绝望悄无声息地漫上来。 武举这条路,看来是真的与小儿子无缘了。 “劳烦张大夫了。” 云不鹤哑着嗓子递过诊金,又对小厮道:“扶五少爷回府。” 不知过了多久,躺在自己榻上的云天栋悠悠转醒。 一睁眼就看见父亲那张写满失望的脸。 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声音虚弱却带着几分清明:“爹,我...我想明白了。” 云不鹤挑眉看他,眼底还带着几分没散的疲惫与不耐。 “我这身子骨,确实不是练武的料。” 云天栋喘了口气,眼神却异常坚定,“强撑着也只能是白费功夫,还不如...还不如把机会让给有本事的人。” 他顿了顿,眼神满是坚定:“温师父本事那么大,比我和天强加起来都强百倍。那武举名额,与其浪费在我们身上。” “不如...不如给温师父。他若能得功名,咱们云家不也多了靠山?” 云不鹤听完这话,猛地一怔。 望着儿子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深深的复杂。 他沉默了半晌,心里那点绝望,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搅出了几分细碎的波澜。 第二十二章:这先生有点东西 次日清晨,温家武馆沉浸在一片朦胧的晨曦之中。 天边初露曙光,如鱼肚般泛着淡淡的白,而晨雾仍旧缠绵,未曾完全散去。在这尚未被日光完全拥抱的时刻,演武场上已跃动着一片矫健的枪影。 温长宁身着玄色劲装,身形虽清瘦却显得格外挺拔,宛如山间孤松,坚韧不屈。 她手持长枪,舞动间枪影如织,密不透风,每一招每一式都透露着凌厉与果决。 枪尖划破晨雾,带起阵阵劲风,使得旁侧的木桩也不禁“簌簌”作响,仿佛在为这精湛的枪法低声喝彩。 当最后一式收势,枪尖轻轻颤动,宛如灵蛇吐信。 随后,她将长枪往廊柱上一靠,枪杆与木柱碰撞的闷响里,透着股利落的收梢。 转身走向凉棚的摇椅,她随手从竹几上拿起话本,指尖捻开书页的动作轻缓,声音平淡,“扎半个时辰马步,‘灵蛇出洞’练二十遍。” 云天扬赶紧应“是”,胸脯下意识挺得更高。 他转头对着身后几个徒弟,刻意压低了嗓门,却掩不住得意:“都听见了?你们师爷说了,马步要扎得像钉在地上,出枪要快得像...像滚油锅里蹦的油星子!” 徒弟们强憋着笑列成一队,膝盖刚弯下去,心里就直打嘀咕:方才师爷示范时,明明说“马步要稳如磐石,出枪要巧似穿针”。 怎么经师父一嘴,就成了油星子? 云天扬没察觉徒弟们嘴角的抽搐,自顾自摆开架势,枪杆往地上一顿,“看好了!这招‘灵蛇出洞’,得先沉肩、塌腰,再猛地送力。” 他猛地出枪,扫过旁边的木桩,继续道:“练起来就像...就像咬开汤包时,那汤汁‘噗’地喷出来的狠劲!” 队伍末尾一个小个子徒弟没忍住,“嗤”地笑出了声。 云天扬眼尖,立马把枪杆一横,枪尖“哐当”戳在地上:“笑什么?” 他板起脸,一本正经道,“这是声东击西!实战中就得这样骗敌人露出破绽!” 说着又猛地出枪,这次更绝。 枪尖直接扎进木桩,拔出来时还带起些许木屑。 凉棚里,温长宁翻过一页话本,指尖在“侠士枪出如龙”那行字上稍顿。 晨光透过竹帘的缝隙斜斜劈进来,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嘴角几不可查地往上勾了勾,像被书页里的故事逗乐了。 “都给我认真点!” 云天扬的嗓门又拔高了些,他抡着枪杆比画着,“师父说过,练枪得有股韧劲,就像……就像嚼牛皮糖似的,死活不松劲!” 这话一出,徒弟们再也憋不住,笑声顺着风卷过演武场,惊得檐下的燕子扑棱棱飞起。 云天扬的脸瞬间涨红,枪杆往地上重重一跺:“笑什么笑?再笑加练一个时辰!” 他自己却没忍住,看着徒弟们憋笑憋得通红的脸,嘴角偷偷咧开个缝,眼底闪过一丝促狭。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方才那枪扎得歪,可当师父的,总得端着点架子。 摇椅轻轻晃动,温长宁翻过一页书,目光落在新的篇章上。 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指尖在纸页上轻轻一点,知道该来的,总算要来了。 “温少侠,早。” 云不鹤神清气爽,目光便落在凉棚摇椅上的身影。 “早!”温长宁点了下头,继续翻着话本。 晨光漫过她玄色劲装的肩线,在书页上投下睫毛的阴影,连翻页的动作都透着股不紧不慢的笃定。 演武场上。 云天扬见云不鹤进来,慌忙站直了喊:“爹!” “天扬,好好练功,不能偷懒。” 云不鹤话虽严厉,嘴角却扬着。 云天扬脖子一梗:“我可努力了,刚才这是练变招呢!师父说实战中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哦?” 云不鹤转向温长宁,笑意更深,“看来长宁少侠教得用心,连实战变招都教了。” 他走进凉棚,目光在温长宁指间的话本上稍顿,语气里满是奉承。 “少侠这般身手,依我看,早就该名扬天下了。只是往日缺个像样的机会,就像埋在土里的璞玉,没遇上识货的匠人。” 他话锋一转,从袖中取出烫金帖子,双手捧着递上前: “府衙刚送来这封武举推荐信,盖了官印的。这便是那块‘匠人’,少侠若肯接下,将来定能如猛虎添翼,让天下人都瞧瞧什么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温长宁抬眸时,眼底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幕。 “多谢云老爷费心。” 她伸手接过帖子,随手夹进话本。 话没说完,院外突然炸响一声暴喝。 “温家武馆?也敢跟我们抢弟子?” 三个精壮汉子踩着满地碎竹闯进来,为首的刀疤脸敞着衣襟,露出胸前虬结的疤痕。 目光扫过场中时,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傲慢。 “我们师父是云天武馆馆长吕自强,邓家公子还是我们师兄!” 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刀背往掌心一拍,“你们抢了我们的学生,今日便拆了这破地方,让你们知道谁才是云天府的头一份!” 徒孙们吓得往后缩瞄。 云天扬却挺枪上前,枪杆往地上一顿,“咚”的一声砸出个浅坑:“放肆!敢在温家武馆撒野,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刀疤脸闻言,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到最后甚至弯下了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就凭你?” 他直起身时,眼底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手中长刀突然带着破空的风声扬起,竟越过云天扬,直扑凉棚的方向,“擒贼先擒王,老子要杀就杀你这欺世盗名的!” 此时的温长宁,正看到话本子的紧要处。 指尖刚捻起一粒瓜子,指甲盖轻轻嗑开壳,动作慢悠悠的。 听到风声时,她眼皮都没抬,只屈指轻轻一弹... 那枚嗑了一半的瓜子壳,带着点微不可查的弧度“嗖”地飞出,像枚淬了劲的小箭,不偏不倚正中刀疤脸的手腕。 “嗷!” 刀疤脸疼得猛地弓起身子,手里的长刀直直砸在地上,震得尘土飞扬。 他捂着发麻的手腕,指节都在颤抖。 满眼惊愕地瞪着凉棚里的身影,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穿玄色劲装的年轻人。 怎么可能? 区区一枚瓜子壳,竟有这般力道?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 旁边两个汉子也懵了。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势头,瞬间矮了半截。 你看我我看你,眼里都透着点慌乱。 “就这点能耐?” 温长宁终于抬眼,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三人,“回去告诉你家师父,要找茬,自己来。” 她说完,低头翻页的动作没停,书页翻过的轻响“沙沙”的。 演武场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爆发出震天的哄笑。 “就这?还敢来踢馆?” “连我们师爷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刚才不是挺横的吗?怎么不动了?” 云天扬的徒弟们拍着巴掌笑。 刀疤脸的脸“唰”地红透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羞耻和恼怒像火一样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猛地捡起地上的大刀,像是要做最后一搏,可目光对上凉棚里那双眼时,却突然泄了气。 那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像在看三个无关紧要的虫子。 恐惧顺着脊椎悄悄爬上来。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有多可笑。 “你...你等着!” 刀疤脸梗着脖子,声音却有点发虚,“我们大师兄回来了,定要你好看!” 这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他攥紧大刀,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是在逃。 两个同伴赶紧跟上。 演武场上,阳光斑驳,云天扬豪迈地叉着腰,眉飞色舞地向围成一圈的徒弟们炫耀着:“瞧瞧,这可不是吹的,这是我师父的真功夫!都给我瞪大眼睛,好好学!” 徒弟们的眼神里,那崇拜的火苗跳跃的几乎要照亮整个场地。 “我一定要找机会跟师爷请教那招‘瓜子壳退千军’的绝技!”一个徒弟眼中闪烁着渴望的光芒。 “等那些家伙下次再敢来挑衅,看我不用师爷教的招数,好好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另一个徒弟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嘿嘿,有了这么一位神通广大的师爷,咱们以后的日子啊,定是风生水起,无人能敌!”人群中传来一阵会心的笑声,满是自信与期待。 云不鹤的眼底仿佛镶嵌了万点星辰,闪烁着对眼前人的高度认可与满意。这匹脱颖而出的千里马,其未来的辉煌简直不可估量。 得此良才相助,云不鹤心中不禁暗自思量,或许,他云不鹤也有朝一日能踏上云家家主的宝座?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野草般疯长。云不鹤猛然间从遐想中惊醒,再次望向温长宁的目光中,除了原有的欣赏,更添了几分热切的期盼。 凉棚里的摇椅轻轻晃动。 温长宁翻过一页书,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不过是话本里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 青溪县,纺织坊 温长空正站在织机前,他穿一身月白长衫,指尖捏着匹织着的棉布。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侧脸,睫毛投下浅浅阴影,竟比坊里最嫩的棉絮还要干净好看。 陈老太瞅着这光景心里直嘀咕:自家那才高八斗的宝贝孙子,前些日子还谁都不理,这阵子嘴边的“温先生”就没停过。 每次讲起来嘴角都压不住笑,把人夸得跟神仙似的。 可再神,也不能连织布的规矩都不懂吧? 她看着温长空织布的手法越看越不是滋味,终于忍不住张口:“长宁姑娘,不是老身说你,这手势错得离谱!” “这么织下去,布面松垮得能漏风,一天撑死出半匹,还不够填肚子的!” 旁边穿蓝布褂子的老婆子立刻接话:“就是!我们从十三四岁坐到头发白,织坏的线轴能堆成山,从没见过你这么绕线的?” 另一个矮胖老婆子更是撇嘴冷笑:“我看呐,人各有所长,姑娘这活儿咱们不擅长就别瞎折腾,这棉线也是要银子的,可经不起这么糟践。” 温长空没抬头,指尖依旧轻盈地穿梭在经纬间,声音温温柔柔的:“等一下。” “等个屁!” 见温长空不听劝,陈老太的嗓门陡然拔高,心里的火气直往上冲,“再等也是瞎耽误功夫!我好端端的棉线都被你糟蹋了!” 话没说完,突然像被人掐住了嗓子。 只见温长空手腕轻转,原本松散的丝线“唰”地绷紧。 织梭在他指间像活过来的银鱼,穿梭间带起细碎的风声,针脚细密得像初春的雨丝。 如此细密的针法,连最挑剔的绣娘都挑不出半分错处。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他手里的棉布就堆起小半摞,厚实平整得能当镜子照,比旁人忙乎半日织的还多三倍。 方才还咋咋呼呼的老婆子们全哑了火,张着嘴像吞了鸡蛋。 这怎么可能? 她们织了一辈子布,从没见过这么快、这么好的手艺! 刚才还觉得人家是胡闹,现在看来,自己才是坐井观天的蠢货! 陈老太摸着布面的纹路,指尖都在发颤,嘴里喃喃着:“这...这怎么可能...” 心里又惊又愧,刚才还把人损得一文不值,结果人家露的这手,比她这辈子织得最好的布还强十倍! 温长空放下织梭,转身对着众人浅浅一笑:“书上说‘经纬相错,疏密有度’,其实不难。” 他拿起织梭,一步步拆解手法,“绕线时手腕要沉,放线时指尖得松...” 声音依旧温柔,却让刚刚质疑他的人顿感羞愧。 几个老婆子臊眉耷眼地凑得比谁都近,恨不能把眼睛贴到织机上。 连陈老太都红着脸往前挪了挪,刚才的火气早跑到九霄云外,只剩实打实的佩服。 难怪孙子佩服,这温先生是真有大本事啊! 温长空刚讲完,王宇便掀帘进来。 他一眼撞见温长空,四目相对的瞬间又猛地低下头,耳根红得能滴出血来: “温姑娘,水渠全通了!刚才试水时我盯着呢,顺着山脚绕了三弯,流到最东头的旱田只用了一炷香!还有那片荒地,也基本翻新完毕!” 温长空站起身,脑海里想着远处连绵的山地,语气里的笑意漫进风里:“通水只是开始。你让人先按这图把梯田的垄沟标出来。从山脚到山腰分三级,第一级种稻,第二级种麦,最高一级留着种果树。” 他从袖中抽出张草图,纸上的线条利落分明。 王宇凑过去看时,闻到他袖口飘来淡淡的皂角香,顿时忘了呼吸。 第二十三章:妹妹在外征战,我必稳建后方 “蓄水塘选在三处凹地,” 温长空指尖划过图上的三个圆圈,“东边那个要挖深些,能囤住开春的雪水;西边两个连着水渠,雨季能当泄洪用。引渠往东延伸时,要避开青石地,多走缓坡,这样周边的清溪、云岫、落霞、风陵、望月五个县城,都能分上水流。” 王宇听得心头滚烫,抬头时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那双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的星子,他慌忙错开视线:“这、这工程得报给邓知府批准,明日邓知府会派人过来。” “也好,等邓知府来了再向他汇报,” 温长空笑着摇头,指尖拂过草图上的溪流纹路,“我现在去学堂查功课,王大人请自便。” 话落,温长空转身离开。 王宇望着他的背影,眼底是压抑不住的火热。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论模样,比画里的仙子还清秀; 论本事,运筹帷幄的像个老把式; 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总能让人觉得心里踏实。 他就像山里的月亮,亮得让人不敢直视,偏又忍不住想多望几眼,连他衣角带起的风,都带着让人安心的味道。 .... 翌日,青溪学堂。 温长空身着月白长衫,领口袖缘绣着细碎的云纹,晨光漫过他玉雕般的侧脸,将那抹天生带笑的眼尾染得愈发娇媚。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启唇时,声线清润如浸过甘泉,尾音微微上扬,堂内学生跟着朗朗诵读。 他因材施教的法子在整个青溪县早已传为美谈。 启蒙的稚童在东厢房,跟着他用树枝在沙盘里描红; 略通经史的少年聚在西屋,听他讲《论语》里的微言大义; 而最深的北阁,只坐着陈书砚一人。 温长空查完东厢房的功课,指尖点过一个小胖墩的背诵簿,眼尾弯成月牙:“阿福今日背得又快又准,记二分。” 那孩子立刻蹦起来,把竹制学分牌举得高高的,他便笑着揉了揉对方的发顶,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这些孩子的进步,便是他教学最大的动力。 到西屋时,有个瘦高少年红着脸,双手紧紧攥着书卷: “先...先生,昨日先生讲的《大学》学生有诸多不解。像这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弟子实在困惑,这''明明德''究竟如何去明?” 温长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面,目光专注:“这‘明明德''啊,便是要彰显人内在本有的光明德性。” 他微微侧身,让阳光更好地洒在书上,“你看,人之初,性本善,每个人心底都有一颗善的种子,可尘世纷扰,常常将其遮蔽。要明这‘明德'',便需像擦拭明镜一般,去私欲、存天理。” 他娓娓道来,从孔子的仁政思想,谈到孟子的性善论,再到程朱理学对《大学》的解读,旁征博引,信手拈来。 看着少年从困惑到恍然,眼里渐渐亮起信服的光,温长空的嘴角也扬起笑意,教学的乐趣便在这知识的传递与学生的成长中。 终于到了北阁。 推门的刹那,阳光恰好斜斜劈进来,在温长空周身织成一张金网。 他抬手挡了挡光线,袖口滑落露出半截皓腕,比一旁的玉兰花还要莹润。 “先生。” 陈书砚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望着逆光而立的温长空,只觉得对方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连阳光都格外偏爱,在他发梢跳跃成细碎的金点。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连呼吸都忘了调匀。 温长空走到他桌前,目光落在摊开的宣纸上:“这是云天书院的课题?”他指尖点在“格物致知”四字上,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淡淡的粉色。 “是...弟子听说这是云天书院最难的课题,想请教先生...” 陈书砚的声音都在发颤,生怕对方恼了自己研究别的书院的课题。 温长空只是轻笑一声,从先秦诸子讲到宋明理学,引经据典时信手拈来,偶尔提到某个生僻典故,还会侧头问他:“这里听过吗?” 阳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陈书砚看得痴了,只觉得先生连思考时微微蹙起的眉头都好看。 那些晦涩的道理经他一讲,竟变得像溪水般清澈易懂。 “先生懂得真多...” 陈书砚由衷赞叹,眼里的佩服几乎要溢出来。 温长空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拢了拢鬓发:“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 他拿起陈书砚昨夜的作业,逐字逐句看过,忽然眼尾一挑:“这里的批注很有见地,比上次又进步了。” 看着学生的成长,温长空的心里满是欣慰。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两个竹牌,轻轻放在他桌上:“今日依旧是两分。” 竹牌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陈书砚却只盯着他放牌时弯起的指尖。 那抹粉色的指甲盖像是在他心尖上轻轻挠了一下,痒得他浑身发麻。 温长空收拾书卷准备离开时,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孩童的喧闹。 七八个半大的孩子扒着门框,见他出来便齐声喊道:“温先生!听说您琴弹得极好,给我们弹一曲吧!” “是啊!是啊!” “我们都没听过琴声呢。” 温长空被他们吵得无奈,宠溺摇头笑笑,吩咐侍立在外的秋秋二夏:“取我的琴来。” 与此同时。 青溪县口的老槐树下。 王宇身着青布官袍,背着手站得笔直。 远处烟尘里滚来几辆马车,铜环碰撞声随着轱辘声越来越近。 邓文山掀帘下车时,藏青官袍上的云纹在晨光里泛着暗光。 他望着脚下平整的青石板路,又看了看沿途按规划分布的商铺,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这般规整的布局,竟出现在这被山匪霍霍十几年的贫瘠县城?甚至比云天府的某些街道还要合理。 邓如湫踩着绣银线的锦鞋刚沾地,就被路边突起的石子绊了个趔趄。 她低头瞥见裙摆扫过菜畦边的泥点,立刻嫌恶地往青石上蹭了蹭:“早知道来这种地方,还不如在家练新的七弦琴。” 邓如墨紧随其后,腰间佩剑的穗子缠上了车帘流苏。 她不耐烦地扯开,目光扫过街边低矮的土坯房,嘴角撇出讥诮:“这穷乡僻壤,怕是连个像样的茶肆都没有,要不是三妹妹非要来,我才不受这份罪。” 邓文山闻言,板起脸轻斥道:“不得无礼。青溪虽不比府城繁华,却有其独到之处,不可如此轻慢。” 话虽严厉,眼底却藏着几分宠溺,暗忖女儿自幼娇惯,这般直率倒也天真烂漫。 邓远洲最后下车,折扇轻摇的动作顿了顿,眼底也是有些失望。 妹妹所言虽骄横,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如此贫瘠之地,要是想重建富饶,难如登天! “邓大人。” 王宇忽然停下,从袖中抽出卷图纸展开,看向邓文山的眼神很是笃定, “邓大人您瞧,这是青溪的拓荒规划。青溪的拓荒规划已近尾声,只待府里批文,便可全面动工。” 邓文山的目光刚落在“亩产预估”那栏,就被邓如湫的嗤笑打断: “就这巴掌大的地方,还分什么红圈蓝圈?” “折腾来,折腾去,还是个穷酸的。” 王宇没理他,自默默带着众人往城内走。 路过青溪学堂的时候,一阵琴声漫了过来。 不是酒楼里靡靡的琵琶,也不是戏班高亢的胡琴。那声音像山涧清泉淌过青石,顺着风缠上众人的衣襟。 众人朝学堂望去,门楣上新刻的“青溪学堂”笔锋清劲。 窗棂敞开着,十几张木桌新旧交错,却都擦得锃亮,桌腿下垫着规整的石块找平。 琴案架在院中老槐树下。 温长空坐在案后,月白长衫铺展在青石板上,像朵刚绽的白莲。 阳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在他乌发间的玉簪上碎成金点,顺着挺直的鼻梁滑到捏弦的指尖。 他调弦时侧耳细听,长睫如蝶翼轻颤,连眉梢都浸着专注。 廊下的陈书砚攥紧了手里的旧书。 先生平日里教学时虽温柔,却总带着几分疏离。 此刻被琴声裹着的模样,添了几分遗世独立的清贵,像画里走出来的谪仙。 他望着先生拨弦的手指,那双手能写锦绣文章,能算发展青溪县,此刻又能奏出天籁。 “我是不是配不上这样的先生?”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按下去,指腹在书脊上掐出浅痕。 琴声骤然响起,时而如高山流水奔涌,时而如珠玉坠落在铜盘。 院外的风似乎都停了,连趴在墙头的孩童都屏住了呼吸。 一曲终了。 温长空抬眸时,恰好撞上陈书砚慌乱的目光。 他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浅淡的笑,眼尾的红晕像染上了霞光。 陈书砚慌忙低下头,耳根烫得能烙饼。 “好。” 邓文山捋着胡须的手顿了顿,目光从学堂墙上的“孩童认字数” 榜单移开,落在温长空身上,“仓廪实而知礼节,青溪能有这般景致,不简单。” 邓远洲的折扇“啪”的合上,骨片碰撞的脆响在余音里格外清晰。 他自小在云天府见惯了穿金戴银的贵女,却从未有人能将素布长衫穿出这般清贵。 仿佛那不是衣裳,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肌理。 邓如湫盯着温长空身上的月白长衫,指甲掐进掌心。 不过是件粗布衣裳,凭什么穿得比她的云锦还体面? 邓如墨更气,她方才还嘲讽这里粗鄙,此刻却见那白衣人似乎比自己高雅多了。 邓茹萍的呼吸忽然顿住。 那张脸:挺直的鼻梁,清润的眉眼,笑起来时眼尾的弧度,都像极了破庙里救她的玄衣少年。 她下意识绞紧了帕子上的兰草纹样,皂角香混着艾草的清洌气仿佛又绕上鼻尖。 王宇上前半步,声音里带着难掩的骄傲:“邓大人,这位是温长宁姑娘,青溪的工分制、学堂都是她一手包办。” “长宁姑娘。” 邓远洲率先开口,语气里的漫不经心散了大半,“方才那曲《流水》,姑娘弹得比云天府的乐师还妙。” 温长空起身行礼,长衫扫过琴案带起一阵香风:“邓公子谬赞,不过是乡野小调。” “乡野小调可弹不出这般气象。” 邓文山目光落在琴案旁摊开的账册上,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一看便是被反复翻阅过,“听说青溪的工分账都由姑娘经手?”他目光透着审视。 “是。” 温长空脆生生应道,上前一步,动作利落地翻开账册,指尖轻轻点在“赵老太拾柴三分”那行。 声音清润如琴音般徐徐道来,“老弱病残做轻活,壮丁干重活,孩童读书也能挣分。” “像孙长柱娘,编的竹篾又快又结实,记三个工分;像陈书砚的功课完成得好,最多也可两分。” 陈书砚猛地抬头,看着温长空认真汇报的样子。 刹那间,脸颊“唰”地一下烧了起来,像被点燃的火苗,迅速蔓延至耳根。 他慌乱地低下头,手中原本攥着的旧书被攥得更紧。 王宇望着温长空认真的侧脸,晨光洒下,给他勾勒出一圈柔和的轮廓。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拂去她耳后沾着的槐花瓣,可手刚抬到半空,又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僵住。 转而指着图纸另一侧,故作镇定地说道:“莽村的水渠清淤,我让张捕头多带了人,工分按双倍算?” 话出口,他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偷偷瞧了眼温长空。 “不可。” 温长空抬眸轻笑,眼尾的红痕在阳光下愈发明显,像春日里绽放的桃花。 他微微摇头,神色认真,“规矩不能破。若轻易开了先例,往后事事都难服众。倒是邓大人,若能批些稻种,秋收时青溪定能多缴三成税粮。” “邓大人,”他起身时月白长衫扫过琴案,带起的香风里混着账册的墨味,“青溪的水渠已通,但这只是开始。” 他从案头取过一卷牛皮图纸,展开时簌簌作响,“引渠往东延伸十里,经云岫、落霞、风陵、望月四县,可让五县旱地皆成良田。” 图纸上,蓝线勾勒的渠网如血脉般铺开,红圈标注的蓄水塘像明珠般嵌在其间。 温长空指尖点过东侧坡地的五级梯田轮廓:“山脚第一级种稻,用蓄水坝的水灌溉;往上两级种麦,靠雨水即可;最高两级种果树,根系固坡,果子换银钱买农具。” “如此一来,别说青溪,就是云岫县的沙质土,也能亩产两石。” 邓文山捻着胡须,目光在“五县共享水源”的批注上停留片刻:“五县协调,恐非易事。”“已与四县县令议过。” 温长空答得利落,“他们县里的旱田比青溪还多,若能通水,税粮至少增三成,没人会拒绝。” 他拿起块紫穗槐枝条,“这树枝条编筐铺在排水沟底,能挡泥沙;埂上根系扎进土里,比夯土还结实。去年试种的半亩梯田,汛期过后土埂寸土未失。” 邓如湫踩着绣鞋上前,裙角扫过图纸边缘:“说得倒好听。一场暴雨冲垮了埂,还不是白费力气?我看你是想借着‘五县’的名头骗银子!” 邓如墨跟着嗤笑:“云天府的绣坊半年才挣三百两,你这工程要多少?怕是想把府衙的银库都搬空!” 第二十四章:给不了云家助力,死了,才干净 温长空没看她们,只对邓文山道:“修渡槽需三百两,买稻种需两百石,农具五十件...” “若府衙能批五百两,秋收后,五县新增税粮,愿缴一成给府衙。” 陈书砚突然上前:“先生让人试过,这耐旱谷子根系比普通谷子长三寸,沙质土上也能长!” 少年的脸涨得通红,却把“试过”二字咬得格外重。 王宇跟着补充:“水渠试水时,我盯着水流过云岫县地界,一炷香就到了最东头的旱田。百姓都愿义务出工,只求府里批稻种和农具。” 邓文山的目光在稻穗、图纸和两个年轻人脸上转了一圈,忽然道:“给你八百两,稻种三百石,农具一百件。” 他看着温长空惊愕的眼神,补充道,“但要派邓府的人监工...我倒要看看,你这五县蓝图,能不能成真。” 温长空深深作揖,额头几乎触到图纸:“谢大人!青溪定不辱命!” 邓文山扶起他,忽然笑道:“老夫有个小女儿,名叫茹萍,性子温顺,却少了点姑娘的魄力。若不嫌弃,改日让她来青溪学学?” 他瞥了眼站在一旁、早已红透耳根的邓茹萍,“你们年轻人,也好有个伴。” 这话里的亲近让温长空耳尖发烫,却只低头道:“能教茹萍姑娘,是青溪的福气。” 他心里此刻只装着一件事。 有了银子和稻种,五县渠网就能贯通,妹妹在外拼杀,后方的粮仓才算真正稳妥。 邓文山看着他转身时轻快的脚步,忽然对邓远洲笑道:“这姑娘,倒像块璞玉。” 邓远洲望着温长空月白长衫的背影,折扇“啪”地合上,骨片撞出的脆响里,藏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心动。 廊下的陈书砚攥着旧书,指腹在“格物致知”四字上掐出浅痕。 他要快点长大,才能跟上先生的脚步。 …… 兵部直辖的武举报名院设在云天府衙后巷。 朱漆大门上悬着块“选材院”的匾额,被烈阳晒得泛出暗红。 院内青石铺地,两侧摆着丈高的石锁,表面被历年考生的手掌磨得发亮,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兵部主簿刘彦身着青绸官袍,头戴展脚幞头,正立于院中高台上,手里捧着卷泛黄的《武举条律》,声音清朗如钟,穿透院外的嘈杂: “诸位听好,依《大雍武选令》,报名需过两关:其一,持四品以上官员亲批荐信,印鉴不符者,即刻除名;其二,力试需举百斤石锁过顶,落地稳者方准入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外攒动的人头,指尖在条律上重重一叩:“凡弄虚作假、寻衅滋事者,按律杖三十,永不得再入武举场!” 话音落,院外的议论声像被风吹过的浪,暂时矮了半截。 汉子们攥紧了手里的荐信,有的偷偷掂量着自己的力气,有的往两侧的石锁瞟去,喉结忍不住滚动。 那石锁足有半人高,怕是得有百斤重,寻常庄稼汉未必能举得动。 队伍从院内一直排到巷口,秋阳把青石板烤得发烫,踩上去像踩在热锅上。 排队的汉子们个个汗流浃背,粗布短褂湿透了贴在背上,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 唯独巷口老槐树下透着片惹眼的清凉。 温长宁半躺在竹摇椅上,玄色衣袍被风掀起边角,露出里面月白中衣。 她指尖捏着本《侯府养女带球跑:白月光王爷强制爱》,正看得入神。 书页被风掀得哗哗响,封面上“强制爱”三个烫金大字晃得人眼晕。 “娘的,这小白脸倒会找地方!” 排在队尾的络腮胡抹了把脸上的汗,视线扫过温长宁脚边的凉茶桶,喉结滚了滚,“咱们在这儿烤得快冒烟,他倒摇着椅子看闲书!” 旁边一个刚举完石锁的矮胖汉子喘着粗气,胳膊上的肌肉还在发颤:“看那书名就不正经,八成是个游手好闲的货,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我看他连石锁边都不敢沾,” 另一个瘦高个往地上啐了口,“怕是连荐信都没有,就在这儿装模作样!” 云天栋和云天强缩在队伍中间,听见这话吓得往旁边躲了躲。 两人偷瞟树荫下,见温长宁翻书的动作没停,眼尾都没扫过来,后背的冷汗却顺着脊梁往下淌。 温师父的本事他们领教过,这群壮士要是惹恼了他,不会有啥好下场。 偏云天扬是个暴脾气,听见有人辱没师父,当即梗着脖子往前挤了半步: “你们懂个屁!我师父一杆枪能挑穿三层铁甲,百斤石锁单手就能举着走!你们这些只会吹牛的莽夫,给我师父提鞋都不配!” 络腮胡猛地转过身:“小兔崽子找死!” “乳臭未干的毛孩也敢说大话?” 矮胖汉子往前凑了凑,“有本事让你师父来举举这石锁!别躲在树荫下当缩头乌龟!” 排队的汉子们顿时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附和: “就是!光说不练假把式!” “看他那细皮嫩肉的样,风一吹就倒,还敢提枪?” “我看啊,是怕露了怯,才躲着不敢出来!” 云天扬气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攥着拳头要冲上去理论,被云天栋死死拽住胳膊。“三哥,别冲动!” 云天栋压低声音,指尖都在抖,“温师父说了,少惹事!” 可那伙汉子哪肯罢休,唾沫星子随着骂声飞过来。 连温长宁手里的话本都成了笑柄:“看那伤风败俗的书,指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看他就是来捣乱的,该把他赶出去!” 就在这时,温长宁翻过一页书,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轻轻一弹。 没人看清她的动作,只听见“咻咻”几声轻响,像风卷着草叶掠过耳畔。 下一秒,那几个骂得最凶的汉子突然卡了壳。 络腮胡刚要骂出的粗话卡在喉咙里,脸憋得通红,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怪响; 矮胖汉子张着嘴,手指着树荫下,眼里迸出惊恐。 他说不出话了! 队伍瞬间静得能听见汗珠砸地的声音。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几个汉子捂紧喉咙,脸涨得像紫茄子,却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不由得脊背发凉。 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老槐树。 温长宁依旧歪在摇椅上,连姿势都没变,只是翻过书页的动作轻得像蝴蝶振翅。 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她脸上,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她眼尾那道浅疤泛着点冷光,嘴角还噙着丝似有若无的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云天扬先是一愣,随即拍着大腿笑起来:“哈哈哈!知道怕了吧?我就说我师父厉害!你们嘴巴不干净,遭报应了吧!” 他叉着腰得意地晃悠,浑然不觉旁边两个弟弟早已吓得脸色发白。 络腮胡急得直跺脚,指着温长宁想叫人,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最后被两个同伴架着往巷外跑,背影透着股落荒而逃的狼狈。 剩下的人噤若寒蝉,再没人敢乱嚼舌根,连排队的动作都放轻了,生怕惹得树荫下那位“闲人”不快。 日头毒辣得像要烧起来,终于轮到云家三兄弟。 云天扬第一个上前,荐信递上去时手还在抖。 刘彦扫了眼印鉴,是四品官员亲批的,没什么问题。“举石锁。” 少年咬着牙,竟真把百斤石锁举过了顶,落地时震得青石板发颤。“入册。” 刘彦在名册上写下“云天扬”,笔尖顿了顿,像在核对什么。 云天强第二个过,荐信验过,石锁举得虽晃,也算合格。 刘彦添上名字,目光却在最后上前的云天栋身上打了个转。 云天栋手里的荐信与前两封一模一样,印鉴清晰。 可他走到登记桌前,笔尖悬了半天,竟在名册上写下“温长宁”三字,墨迹因用力而洇开一小团。 刘彦的眉头“唰”地拧起来。 他今早接到云天清的话,说云家三房三个少爷要来,特意交代“让他们报名时出点意外”。 可眼前这小子,报的竟是个陌生名字? “等等。” 刘彦把笔一搁,声音冷了几分,“你是云家的少爷,怎么报旁人名字?” 云天栋吓得一哆嗦:“我是替别人报名的!” “荒谬!” 刘彦拍了下桌子,“武举报名哪有代替的道理?” 他对身旁吏员使个眼色,“去‘迎客来’请云少爷,就说事儿有变故。” 吏员悄没声地退了。 刘彦站起身来,对着排队的人群道:“报名出了点状况,所有人稍等片刻。” 队伍里发出阵阵牢骚,却无人敢在这和节骨眼上触霉头。 云天扬急得脖子都红了,攥着拳头的指节泛白,刚要冲上去替辩解,后领突然被人死死拽住。 他猛地回头,撞进云天强惊慌失措的眼里,下巴往墙角方向点了点。 顺着那方向望去,墙角阴影里站着个穿灰布短打的汉子。 正阴恻恻地盯着他们,腰间隐约露出半截带鞘的短刀。 是云天清的人! 云天扬的火气瞬间被浇灭大半,后颈沁出层冷汗。 巷口的风卷着尘土进来,吹得温长宁的话本哗哗作响 她抬眼时,正撞见三兄弟惨白的脸,还有他们偷偷瞟向墙角的惊慌眼神,嘴角的弧度深了些。 她指尖在“王爷强抢民女”的章节上轻轻一点。 好戏就该开场了。 没半柱香。 巷口传来靴底碾地的声响。 云天清带着六个随从,锦袍玉带,浩浩荡荡闯进来,看见院中的情景,当即冷笑:“刘主簿,这是怎么了?我云家的荐信,怎会冒出个外人名字?” 刘彦忙迎上去:“云少爷,这小子说替别人报名。” “替别人?” 云天清折扇“啪”地合在掌心,骨片相撞的脆响里淬着冰。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墙角那灰布汉子腰间的短刀,嘴角勾起抹阴鸷的笑。 蠢货,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利索。 今早出门前,他特意让那汉子在东侧石锁底下垫了半块松动的青石,只等云天栋举锁时发力,石锁失衡砸下去,保准断他三条肋骨。 至于云天强,早安排了人在院后水沟候着,等他报完名就把人推下去,伪造成失足落水; 云天扬最傻,直接绑了丢去乱葬岗,对外只说走丢了。 三个废物死的死、残的残,三房那几十亩水田和两间绸缎铺,自然就落到主脉手里。 父亲总说“都是云家人,不必赶尽杀绝”,简直可笑! 这些旁支蛀虫吃着云家的饭,对壮大云家毫无助力,留着何用? 可眼下这情景。 云天栋好好跪着,石锁安稳立在原地,连衣角都没沾到半点灰。 倒是名册上那个“温长空”,像根刺扎得他眼疼。 “谁给你的胆子?” 云天清踱步到云天栋面前,锦袍下摆扫过对方的手背,“我云家的荐信,是让你给外人做嫁衣的?” 话落,云天栋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他记得小时候,这位堂兄还会把京里带来的蜜饯分给他半盒,那时的笑容虽淡,却绝无今日这般狠戾。 怎么不过三年未见,竟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他声音发颤,解释道:“堂兄,我身体虚弱无能武举啊,城里得大夫都可以作证。与其浪费了这信,还不如给有能力的人……” “有能力?” 云天清突然笑了,笑声里淬着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评判谁有能力?” 他抬脚就往云天栋手背上碾,锦靴底狠狠碾压着那只握过荐信的手,“我云家的东西,就算喂狗,也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云天栋疼得浑身抽搐,却死死咬着牙不敢哼一声,指骨被碾得咯吱作响,冷汗顺着额角淌进尘土里。 “给我拖下去!” 云天清猛地收回脚,折扇往随从怀里一塞,语气淬着狠戾,“掌嘴二十,让他好好记着,谁才是云家的主子!” 两个随从立刻上前,像拎小鸡似的架起云天栋的胳膊。 其中一个掏出块脏布,粗鲁地塞进他嘴里。 这是怕他惨叫引来官差,扰了“教训”的好事。 云天强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 他想起去年清明祭祖,云天清还拍着他的肩膀说“永远都是一家人”,此刻那只拍过他肩膀的手,正指挥随从要打断五哥的骨头。 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狠劲,让他浑身发冷。 云天扬看着弟弟被抓,更是惊得后退半步,在他记忆里,这位上京来的堂哥永远是温文尔雅的,说话都带着书卷气。 那眼神里的厌恶,像是在看几只碍眼的蟑螂,哪还有半分亲戚情分? 他猛地站起身,从随从手里把云天栋抢走,摘掉对方嘴里的布,将人牢牢护在身后,“云天清,你不怕家主知道你对自家兄弟动手,责罚你吗?” “呵呵!” 云天清对于蠢货云天扬的举动先是讶异,随后发出一声嗤笑,折扇骨敲着掌心,满眼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你觉得我爹是信嫡子的话,还是信你们几个旁支蛀虫?” 他往前逼近半步,那双眼居高临下地扫过云家三兄弟,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像淬了毒的针: “实话告诉你们,就算今日打死你们,我爹顶多骂我两句。云不鹤?他敢替你们出头?借他个胆子!” 云天清的目光掠过云天扬攥紧的拳头,最后落在云天强惨白的脸上,“给不了云家助力,死了,才干净!” 第二十五章:云家兄弟守望相助! “都给我上!打断他们的腿!” 云天清的怒吼裹着狠戾砸下来时,温长宁正捻着话本里夹着的书签。 听这脚步声,十二个人,皆练过粗浅的军中把式,可惜下盘虚浮。 她指尖在“将军夜袭敌营”的插画上轻轻点了点,眼角的余光瞥见云天扬攥紧的拳头。 这傻小子,倒是比他那两个哥哥多了三分狠劲,可惜缺了点沉稳。 十几个护卫靴底碾过青石板,发出“噌噌”的恶响。 腰间佩刀在日头下晃出刺眼的冷光,刀鞘碰撞声里全是杀意。 云天强“啊”的低呼一声,死死抱住云天扬的胳膊;云天栋牙齿打颤,指甲几乎掐进少年后背的皮肉里。 少年喉头滚动,目光撞向老槐树。 温师父歪在摇椅上的身影,像块定海神针。 “来得好!” 少年低喝劈开恐惧,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 他侧身躲过迎面一拳时,肩胛骨绷得像拉满的弓。 反手扣住对方手腕的刹那。 猛地旋身。 那护卫“哎哟”一声被掀翻,后脑勺重重磕在石板上,闷响里混着骨头撞石头的脆响。 另一个护卫的刀鞘带着风声砸来,他矮身时膝盖擦过地面,手肘像铁锥般撞向对方肋下。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那护卫瞬间蜷成虾米。 “三哥,好样的!” 云天栋的喊声里还带着哭腔。 可七八个护卫已像潮水般涌上来,拳脚带着劲风扫向云天扬周身要害。 少年刚踹开一人,后颈突然传来剧痛,像被重锤砸中,眼前一黑便被按在地上。 粗糙的麻绳瞬间缠上胳膊,勒得他骨头生疼,碎石子硌进脸颊,腥甜味从嘴角漫出来。 “哈哈哈!废物就是废物!”、 云天清笑的折扇都抖了,鞋尖踢着云天扬的侧脸,“拖到后巷喂野狗!让他们知道,云家的东西,不是阿猫阿狗能碰的!” 两个护卫狞笑着拽起云天扬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 就在这时,温长宁看话本子的眉头一挑。 指尖捏着片槐树叶,叶脉在日头下透着淬了毒似的碧光。 “天扬,右肩下沉挣绳索,左手反扣他气海穴。” 声音平地像冰,却像针似地扎进云天扬耳朵。 少年浑身一震,猛地沉肩。 “嘣”的一声,麻绳竟被挣得绽开纤维! 趁护卫愣神的瞬间,他左手像毒蛇出洞,精准按在对方气海穴。 那护卫眼睛瞪得滚圆,身子一软就瘫了,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转身!左后方那人要踢你膝弯,提腿格挡,顺势踹他脚踝!” 温长宁指尖轻弹,槐树叶“咻”地划破空气,精准削在另一个护卫的腕筋上。 那人正举着刀背要砸,手腕突然像被火烧。 刀“当啷”落地,在石板上弹了三下,每一声都像打在他的胆上。 “穿灰衣的要抱你腰,弯腰让他扑空,手肘撞他下巴!” 温长宁的声音裹着风飞来,“对!就是这样!那个胖的下盘虚,扫堂腿!” 云天扬像被点燃的炮仗,腾挪间带起残影。 弯腰时避开灰衣护卫的熊抱,手肘反撞得对方“嗷”的惨叫,捂着下巴直淌血; 扫堂腿踢中胖护卫的脚踝,那两百斤的身子“轰隆”砸在地上,震得周围哀嚎的护卫都噤了声。 与此同时,温长宁指尖连弹,数十片槐树叶如箭雨飞射: 一片“啪”的抽在抓着云天栋的护卫眼窝,疼得他像疯狗似的惨叫,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血水从指缝里汩汩往外冒; 一片缠住抓云天强的护卫手腕,顺势往他虎口一割。 “啊!” 他惨叫着松手,虎口裂开道血口; 最刁钻的是飞进一个护卫嘴里的叶子。 呛得他“咳咳”直咳,脸涨成猪肝色,竟把自己的舌头咬出了血。 “云天强,捡地上的刀鞘!砸他后脑!” 温长宁的声音裹着杀气,“云天栋,石锁旁有碎砖,扔他脚面!” 云天强抓起刀鞘,闭着眼往最近的脑袋上砸。 “咚”的一声,那护卫应声倒地; 云天栋抓起碎砖,使出吃奶的劲砸向一个护卫的脚面。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那人抱着脚在地上蹦跶,疼得眼泪直流。 温长宁眼尾微挑,掠过一丝冰冷的狡黠。 云家弃如敝履的旁支,今日这血火淬炼,正好成我手里的刀。 “最后三个一起上了!扬儿退到石锁后!” 云天扬猛地后跳,后背抵住冰凉的石锁。 三个护卫呈品字形扑来,温长宁指尖弹出最后三片树叶,精准打在三人膝弯。 “扑通!扑通!扑通!” 三声闷响,三人齐刷刷跪倒,膝盖撞在石板上的脆响,听得围观汉子们都缩了缩脖子。 不过片刻,十几个护卫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哀嚎声此起彼伏,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狗。 云天扬喘着粗气,拳头上沾着泥和血,看着满地狼藉,恍惚间以为自己劈开了恶鬼窟。 云天清的脸白得像纸糊的,折扇被他捏得“咯吱”响。 突然尖声冷笑:“好!好得很!打赢了又怎样?荐信是云家的!我现在就撕了它,让你们一辈子都别想出头!” 他像疯狗似的往高台上冲,指甲几乎要挠到刘彦的脸。 “站住。” 温长宁终于站起身,玄色衣袍在风里猎猎作响,像面染了血的旗。 她缓步走向院中,目光落在云天清身上,像在看一摊挡路的烂泥。 “云公子说,荐信是云家的?” 此时她已重新翻开话本,眼皮垂得极低,长睫在眼下投出片阴影。 连说话的语调都懒懒散散,仿佛在念段无关紧要的戏文。 排队的汉子们看得直抽气,窃窃私语像炸开的锅: “我的娘!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书?心也太大了!” “你看云家少爷脸都快贴她鼻子上了,她眼皮都没抬!” “这不是装,是真没把他当人看啊!” 云天清被这无视的姿态激得浑身发抖,折扇合在掌心:“难不成还是你的? 温长宁指尖在书页上轻轻划过,刚好翻过一页。 头都没偏,却让那扇尖擦着她的发梢飞过,带起的风掀起书页一角,又被她指尖稳稳按住。 “哦?” 她的声音漫不经心,却像冰锥扎进人耳朵,“云公子是说,青州知府的官印,是给云家当私章用的?” 院角传来“噌”的轻响,是护卫拔刀的动静。 “你身后那个戴铜环的护卫,刀鞘磨得发亮,这般频繁出鞘,怕不是专干些杀人越货的营生?” 温长宁指尖在书页上顿了顿,眼尾都没往那边扫,声音却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人后颈发寒: “可惜啊,朝廷律法写得明白:私兵逾十人、携兵器入城者,视同叛乱。杖五十都是轻的,再敢动一下,当场格杀,不必上报。” 那护卫的刀猛地掉落在地,脸色惨白如纸。 “你找死!” 云天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张牙舞爪地扑上来,脚刚落地就“哎哟”一声踉跄,低头只见一片槐树叶像刀片似的嵌在靴底,脚踝已渗出血珠,疼得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围观的汉子们彻底炸了锅: “我就说她没看!这都能算到人家落脚的地方?” “耳朵比狗还灵!这是活神仙吧?” “云家少爷今天算是踢到铁板,要被碾成渣了!” 温长宁终于翻过最后一页,合上书时指尖在封面上敲了敲,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武举条律》写得明白,荐信凭印鉴取信,不问出身。云公子要是想替云家认下‘私用官印’的罪,大可去府衙喊冤。” “就是不知道知府大人,敢不敢接你这烫手山芋。” 闹剧落幕,温长宁却走向登记桌。 她指尖在三封荐信上一扫,像拈起根稻草似的,精准拈起云天栋那封,薄唇轻启:“这封,我用。” 温长宁将荐信扔给刘彦:“验。” 刘彦手一抖,荐信差点落地,他慌忙捧着核对印鉴,额角的冷汗像断了线的珠子:“合、合格。” “力试。”她话音未落,已走向场中最重的石锁。 比云天扬方才举的沉了五十斤,底座的青石板都被压得陷下去半寸,表面磨得发亮,在日头下泛着慑人的冷光。 围观的汉子们瞬间噤声,连大气都不敢喘。 温长宁弯腰时,玄色衣袍轻飏,露出的手腕细得像能被风折断。 可下一秒,那尊压得青石板呻吟的石锁竟被她单手提溜过顶,动作轻得像拎着只空篮子! 她甚至转了半圈,衣袍在空中划出道凌厉的弧线,落地时“咚”的一声巨响。 震得周围人脚底板发麻,石锁却稳如磐石,连她鬓角的碎发都没乱一根。 “写名。” 她将石锁归位,接过毛笔蘸饱墨汁,手腕翻飞间,“温长空”三个字已落在名册上。 笔锋凌厉如刀,墨迹瞬间干透,与云天扬、云天强的名字并排而立,透着股碾压一切的气势。 一气呵成,连半分拖泥带水都没有。 围观的汉子们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 “我的娘!这才是真功夫!云家那废物算个屁!” “温长空!这名字我记住了!武举场肯定要拿头名!” “云家少爷脸都绿了,怕是要气吐血了!” 她顿了顿,侧耳听着高台上刘彦握笔的轻响,声音冷得像冰:“刘主簿,印鉴验过,力试合格,再不上册,耽误了武举时辰,这个责任,你和云家都担不起。” 刘彦手一抖,朱砂印泥盖在名册上,在“温长空”三个字旁洇开一小团猩红,像滴凝固的血。 云天清眼睁睁看着那抹红,指着温长宁的手止不住地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终于懂了,这小白脸低头看书的每一刻,都在用耳朵丈量着生死。 她不是装逼,是真的能把他和整个云家,都捏碎在掌心里。 温长宁没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回老槐树下,重新翻开话本。风卷着槐叶落在书页上,恰好遮住“主角锋芒初露”的字样。 她嘴角勾起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十几个护卫还在地上哼哼唧唧,云天清却已敛了戾气,折扇轻摇着上前,袖口沾着的血渍被他不动声色地往身后藏。 “哎呀呀,误会,都是天大的误会!”他对着刚站起身的云天扬拱手,笑容比春日暖阳还和煦,“方才见天栋贤弟突然说不考了,我这做兄长的急坏。” “荐信这东西金贵,万一被旁人冒领了去,岂不是耽误了弟弟们的前程?” 云天扬摸着后颈的伤,愣愣道:“可你方才说杀了...” 云天清笑着打断,“那是气话!气话!” 伸手拍他的肩,力道却控制得极妙,既显亲昵又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威压,“我这不是见几位弟弟身手好,想试试你们的斤两吗?毕竟武举场凶险,没点真本事怎么行?” 他转头看向温长宁,回忆着她方才单手举过顶的石锁上绕了圈,热络地笑道:“长空兄弟这身功夫,真是惊为天人!方才是我孟浪了,这样的好汉,我云天清交定了!” 这话半真半假。 真的是他看清了形势。 今天绝不可能再动旁支这几个小子。 必须这事压下去,千万别传到上京父亲耳朵里,更不能让云家那些长老抓住把柄。 “哇!大哥居然不生气了!” 云天扬摸着后脑勺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我就说嘛,都是自家兄弟,哪能真动气?” 云天栋偷偷翻了个白眼,用胳膊肘撞他,可对方笑得更欢。 无奈咬牙道:“是啊!我们云家兄弟守望相助。” “那是自然!”云天清折扇一合,啪地敲在掌心,“都是云家子弟,自当守望相助。天栋既然不考了,荐信便给长空兄弟用,我这就去跟刘主簿打个招呼,保准万无一失。” 他说罢又对着三兄弟拱手,笑容满面地带着护卫走了,背影挺拔如松,哪还有半分方才的狼狈? 温长宁低头翻着话本,指尖在“笑里藏刀”四个字上轻轻点过,嘴角扬起的弧度深了些。 这云天清倒是比话本里的反派聪明些,知道见风使舵。 他越是想粉饰太平,越说明怕得厉害。 怕云不维知道,怕上京云家借题发挥,怕主脉的位置坐不稳。 这份怕,就是她递向云不鹤的最好的梯子。 等把云不鹤这枚棋盘活了,明处的云不维,暗处的上京势力,才算真正落入她的局里。 她抬眼看向云府的方向,阳光穿过槐树叶,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即将铺开的棋盘。 “走了,” 她合上话本站起身,“回去告诉你爹,就说...你堂哥今日格外‘体恤’你们。” 云天扬还在傻乐:“对!大哥今天可好了!” 云天栋和云天强对视一眼,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第二十六章:武举县试第一场 “甲字场:云天扬,对阵,刘莽!” 唱名声如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烫在校场沸腾的余温上,瞬间引爆新一波狂潮。 徒手掷箭的惊悸尚未在喉间散去,人群的目光已像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砸向即将登台的两人。 尤其“刘莽”二字入耳,不少人喉结猛地滚动,倒抽的凉气在燥热的空气中凝成一片细碎的嗡鸣。 “是铁山靠刘莽!吕教头最得意的门生!” “乖乖,那身板跟座移动的小山似的,一拳能打穿门板!这小子怎么扛?” “云天扬?刚才骑射是挺巧,可步战对上刘莽?怕是撑不过三招就得被拆了骨头!” 议论声裹着恶意的漩涡,卷向槐树下的三人。 云天扬脸上的血色褪尽,骑射晋级的狂喜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攥着粗布裤腿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指节处的皮肉都快要嵌进骨头里。 刘莽! 据说铁山靠已练至化境,下盘稳如铸铁,双臂能开三百斤硬弓! 他这细瘦的身板,怕不是一拳就成了肉泥? 恐慌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下意识扭头望向树荫下的主心骨温长宁。 可温长宁却像浸在自己的话本世界里,头也未抬。 夕阳的金辉透过叶隙,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斑,连左臂那道刚凝结的血痕都显得柔和了些。 她纤细的手指捏着书页,正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纸页摩擦的轻响在喧嚣中格外清晰。 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与校场剑拔弩张的气氛、与他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对比,强烈得几乎让人眩晕。 云天扬的心一点点沉向冰窖,师父是觉得他必败无疑,连多余的指点都懒得多说吗? 就在这时。 温长宁的指尖,修长、稳定,带着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的指尖,极其自然地、却又带着某种奇异韵律,轻轻落在摊开的书页上。 不是书脊。 是“嗤啦”一声。 精准无比地点在某一段落。 云天扬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猛地投向那处。 侠女智取莽金刚! 几个娟秀的墨字像道惊雷劈进混沌,他心脏猛地一跳,战鼓般在胸腔里擂响! 慌乱瞬间被一股滚烫的暖流冲散! 师父看见了! 她一直都在看! 甚至早就为他寻好了破局的法子! “刘莽练铁山靠,下盘如磐石,双臂有千斤力。” 温长宁的声音清冽如泉,不高,却稳稳盖过校场的喧嚣,清晰地钻进云天扬耳中。 她目光依旧黏在书页上,仿佛只是在为书中情节做注脚,“但脖颈是其罩门。发力时脖颈僵硬,转动不灵。” 云天扬死死盯着师父稳定的手指,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刻进脑海。 脖颈! 刘莽的弱点在脖子! 他猛地想起师父曾指点他人时说过的话,那些练横练功夫的,越是追求筋骨强硬,越是顾此失彼,脖颈转动间总有滞涩——原来如此! 温长宁顿了顿,翻过一页,目光扫过下一行,声音依旧平得像一潭深水:“且此人暴躁,久攻不下必心急。” 她指尖在书页上那个斗大的“急”字上轻轻一点,像是在敲醒某个沉睡的关键。 然后,她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云天扬脸上。 那目光沉静如水,却又深不见底,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耐力比他好。” “别硬接,游斗!” “专攻他下盘,” 她吐字清晰,像在布一道必胜的棋局,“逼他低头、转身!待他脖颈僵硬、气息不稳时……” 指尖在书页边缘无声划过一道锐利的轨迹,指向某个虚无的目标,像破空的锋芒:“攻其腋下软肋或膝弯!” 最后四个字,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砸下来:“记住,拖!耗!” 一字一句,在云天扬心神上烙下滚烫的印记! 所有恐惧、怀疑、无措,都在师父这洞若观火的指点下烟消云散。 一股沛然热流从心底涌向四肢百骸,学过的步法、身法,师父平日教的耐心与技巧,瞬间融会贯通! “是!师父!” 云天扬用力点头,声音因激动微微发颤,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眼中那点微弱的光被彻底点燃,化作熊熊燃烧的战意。 他猛地转身,挺直先前紧绷的腰板,脚下如有千钧之力,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大步走向擂台。 那背影里,竟也染上了几分温长宁身上那份孤注一掷的倔强。 槐树下,啃着第二个梨的云天强看得目瞪口呆。 差点被梨肉噎住,咕哝道:“温师父,你翻翻书就给扬子灌了啥灵丹妙药?他咋跟换了个人似的?” 温长宁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书卷,翻过一页,仿佛刚才那番定胜负的指点,不过是翻书时的随性一提。 只有嘴角那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在树影婆娑间一闪而逝。 她眼角的余光始终没离开擂台。 刘莽的站位、呼吸节奏、甚至握拳时指节的发力习惯,都在她心中一一拆解,与脑中的武学图谱严丝合缝地对应起来。 擂台上,风云骤起。 “咚!” 刘莽的铁拳狠狠砸在台面,木屑飞溅,尘土飞扬。 他狞视着眼前“瘦弱”的对手,嘴角咧开一抹残忍的笑:“小子,现在滚下去还来得及!省得爷爷收不住力,把你砸成一摊烂泥,连你师父都认不出!” 他故意加重“你师父”三个字,眼神扫向槐树下,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在他看来,这细皮嫩肉的小子能站上擂台,不过是靠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师父走了后门。 对付这种货色,一拳足够了。 云天扬不答,只是深吸一口气,脑中只剩下师父那四个字:拖!耗!游斗! 刘莽见他不吭声,只当是吓傻了,眼中凶光更盛:“找死!” 他猛地踏前一步,如蛮牛踏山,巨大的拳头撕裂空气,带着腥风直奔云天扬面门! 拳风未至,已压得人喘不过气! 云天扬脚下步法陡变,灵巧如猿猴蹬枝,身影一晃,险之又险地擦着拳风掠过。 劲风刮得脸颊生疼,他却眼神锐利,不退反进,一记扫腿“啪”地踢在刘莽结实的小腿上。 力道不重,像蚊子叮了一口,却精准地撩拨着刘莽的怒火。 “躲?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刘莽怒吼,拳势更猛更急,一拳接一拳如重锤擂鼓,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滑溜的小子砸成肉泥。 他心里暗骂:这废物也就只会躲了!等老子抓住机会,定要把他胳膊腿全卸下来! 云天扬却完全遵循师父的教诲,化身一条灵动的鱼,在拳风暴雨中穿梭闪避。他的步伐简洁高效,每一次挪移都像精心计算过,总能以毫厘之差避开最猛烈的攻击。 他绝不贪功,每次只攻刘莽最不易防守又不得不防的下盘——脚踝、小腿胫骨、膝弯侧后方…… 每一次攻击都让刘莽重心微晃,逼得他一次次低头、拧腰,甚至大幅度转身追击。 刘莽越打越急,心里的火气直往上冲。 他最恨这种躲躲藏藏的打法,像猫戏老鼠般让人烦躁。 每次发力猛攻或极限扭转时,他粗壮的脖颈肌肉便绷紧如铁,青筋暴起,头部转动明显迟缓。 正是温长宁说的“脖颈僵硬”。 台下观众看得眼花缭乱。 起初都为云天扬捏着汗,可随着时间推移,刘莽的喘息越来越粗重,像破旧的风箱般“呼哧呼哧”作响,汗如雨下,狂猛的拳势也明显迟滞笨重起来。 反观云天扬,虽也汗流浃背,却呼吸绵长,步法始终不乱。 “啧!这小子属泥鳅的?滑不溜丢的!” “这打法也太猥琐了!不敢接招算什么好汉!” “懂个屁!这叫智取!没见刘蛮子快累趴下了?” 树荫下,温长宁翻书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但每当刘莽的呼吸乱了半拍,她捏着书页的手指便会微微一顿; 当云天扬的步法与她预想的轨迹重合时,她翻动书页的力度会悄然加重一分。 整个擂台的节奏,早已被她无形的目光攥在掌心。 终于! 一个绝妙的机会被云天扬捕捉到了! 刘莽久攻不下,心态彻底失衡,一记势大力沉的左摆拳再次落空,因惯性追击而猛地向右低头俯身。 这一下动作过猛,他整个后颈毫无防备地完全暴露出来,紧绷的肌肉线条像标靶般醒目! 就是现在! 云天扬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 师父指点的要害、时机的拿捏、数月的苦练、以及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在此刻凝聚成一股力量。 他矮身滑步,将速度提到极致,如蓄势已久的猎豹。 右掌为刀,腰腿力量瞬间贯通,凝聚于掌缘! “着!” 清叱声中,手刀裹挟着风雷之势,精准无比、雷霆万钧地劈砍在刘莽右侧颈动脉与后脑连接的命门要穴上! “呃……啊!”刘莽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怪嚎,眼前骤然一片漆黑,浑身力气像被瞬间抽干。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栽在这“废物”手里。 庞大的身躯如崩塌的山峦,轰然砸在擂台上,震得台下灰尘簌簌落下。 “胜者!云天扬!” 惊愕又激动的声音划破短暂的死寂。 山呼海啸般的喝彩、惊叹、难以置信的议论声轰然炸开! “赢了?真的赢了刘蛮子?” “我的天!他刚才那一下快得根本看不清!” “这云天扬……不简单啊!他师父……” 所有人的目光,敬佩、震撼、探究,如同聚光灯般骤然扫向老槐树下。 擂台上,云天扬激动得浑身颤抖,小兽般明亮的眼睛第一时间就去寻找那抹始终沉静的灰影。 温长宁不知何时已合上书卷,搁在膝上。 她没看欢呼的人群,也没看擂台的裁判,清澈的目光穿过喧嚣的人潮。 精准地落在擂台上那个喘着粗气、脸颊通红、却挺直脊背如战胜雄鸡的少年身上。 四目相对。 温长宁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没有大笑,没有夸赞。 她只是极轻微、却无比清晰地对着擂台方向,点了一下头。 目光沉静如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清浅、如冰川融化春水般的柔和微光。 那是独属于师父的肯定,带着“干得不错”的分量,无声传递。仿佛在说:此心此意,为师知晓。 仅仅这一颔首,已胜过千言万语。 云天扬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脏瞬间涌遍全身,比战胜强敌更滚烫,比任何夸奖都珍贵。 鼻子一酸,他猛地抬手蹭掉眼角激动的水汽,胸膛挺得更高。赢了! 他没让师父失望! “师姐!三哥赢了!真赢了!” 云天强激动得手舞足蹈,差点把怀里的果篮掀翻。 温长宁伸手按住差点跳起来的云天强,示意他安静。 目光重新落回膝头的书上,随手翻开新的一页,仿佛校场震天的欢呼,不过是书页翻动时的背景杂音。 但阳光下,她左臂那道凝结的血痕旁,指节微微舒展,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弛。 擂台上,知府公子邓远洲也已结束战斗,在一片恭维声中轻松获胜。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槐树,看到温长宁那极其轻微又无比精准的一颔首。 看到云天扬脸上那仿佛得到天地间唯一嘉许般的激动与骄傲,再想起青溪月下她手把手教导稚童读书时那如出一辙的耐心细致…… 一种混杂着巨大失落与更深震撼的情愫,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就在这时,校场中央的铜锣再次被敲响,这次的声音格外悠长。 “乙字场,下一场——温长宁,对阵,赵虎!” 唱名声穿透层层喧嚣,稳稳落在槐树下。 温长宁翻书的手指顿住了。 她缓缓合上书卷,站起身时,灰布裙裾在晚风中轻轻一扬。 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清瘦却挺拔的轮廓,左臂的血痕在暮色里泛着浅淡的红,非但不显狼狈,反倒添了几分浴血而生的凌厉。 “看好东西。” 她将书卷递给目瞪口呆的云天强,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即将踏上的不是生死擂台,只是邻家的石阶。 经过刚从擂台上走下来的云天扬身边时,她脚步未停,只淡淡丢下一句:“呼吸乱了,回去扎半个时辰马步。” 云天扬一愣,随即重重点头,望着师父走向擂台的背影。 忽然觉得那道看似纤细的身影。 比刚才轰然倒地的刘莽还要挺拔,还要不可撼动。 温长宁一步步走向场中,沿途的议论声不知何时静了下去。 擂台上,绰号“穿山虎”的赵虎已站在中央,双手抱胸,看着缓步走来的温长宁,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战意。 温长宁踏上擂台的刹那,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比秋水更清、比寒星更冷的眼眸。 她抬眼看向对手,左手轻轻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指腹摩挲着熟悉的纹路。 校场彻底安静下来,连风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好戏,现在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