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献上的美人》 1. 第一章 疼…… 脑袋似要炸裂开来。 卫慈稍稍睁开眼,透过微微睁开的缝隙,她看见了一些熟悉却又陌生的摆件。 黑漆镙钿牡丹花铜镜、漆象牙雕芍药插屏、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视线拉近了些,便可看见垂挂于床柱上的纯银镂空香球。 她之所以觉得熟悉,是因着这里正是她年少时的闺房。 可她分明已经离开卫家太久了。 久到她忘却了时光流逝,活活烂在了她自己编织的梦里。 她虽贵为长宁侯府嫡长女,但这一生委实悲催。 父亲宠妾灭妻,生母早逝,她在爹不疼没娘爱的处境中长大,后来更是被年少便心悦上的意中人所摒弃,活成了一个人人厌弃的累赘。 她到死都不明白,为何她出身尊贵、容貌倾城、才色双绝,却落了个凄风苦雨的下场。 直到弥留之际,庶姐一身华服过去看她。 常胜侯谢南州举兵造反,付恒带着东宫诸人一路逃亡北地,路途颠簸,地域苦寒,卫慈早就不堪重负。可庶姐却不同。她深得付恒的疼宠,虽是侧妃,却享受付恒独一份的宠爱。哪怕到了北地,她依旧养尊处优,锦衣玉食。 庶姐就那么看着榻上,面色苍白的卫慈,似是颇为畅快,笑道:“二妹妹,你当初本该嫁给谢南州,可你却抗旨不尊,非要嫁给太子殿下。如今可好,谢南州已是新帝,而太子也不愿看见你,你当真是一无所有。” 卫慈太累了,身心俱疲。 她从记事开始,虽顶着卫家嫡长女的身份,却是事事不顺。就仿佛老天故意夺走了她一切的好运,让她一步步走到半死不活的境地。 见卫慈不说话,一双秋水眸竟还澄澄澈澈,一个将死之人了,还保留了几分美人的模样,像开到了靡荼的娇花,透着凄楚的破碎之感,到底还是清媚的。 许是不想让卫慈就这么轻易死了。庶姐俯身,在她耳畔轻蔑一笑。 “二妹妹,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啊……当初先帝之所以将你赐婚给谢南州,是太子的手笔。太子根本不喜欢你,却又想利用你的一片痴情,让你嫁去西洲,给他当细作。可惜了,二妹妹一腔热情都扑在了太子身上,宁可得罪全族,也要拒绝婚事。可纵使留在太子身边,他心中也没有你呀。” 卫慈死寂一般的澄澈眸子,终有起了一丝丝的涟漪。 疼…… 胸口像是被人硬生生撕开。 可她竟然就连疼的力气也没了。 只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庶姐。 原来是这样啊! 倒是她自己一厢情愿了,死守着年少的欢喜,本以为是一段良缘,却不成想,成了一场自作多情的妄念。 庶姐见她面若死灰,却还是不吱声,遂又给了她致命一击:“二妹妹,其实你本该娇宠一生,可我却夺走了你的气运,让你从天之娇女坠下神坛,你每一次因为太子吃醋,都会让你一点点的失去气运。啧,如今瞧瞧,你可真是可怜呐。” 卫慈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明眸皓齿的女子。 她忽然胸口一痛,是庶姐用匕首戳进了她的心窝子。庶姐变得面目狰狞,原本清丽的面庞也开始扭曲:“可为什么他们还是在意你?我已经夺走了你的气运,谢南州凭什么向太子索要你?!” 卫慈无法言语,血腥味从喉咙里喷涌而上。 她突然还不想这么快就死了。 她起码得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是气运? 为何还会被人夺走? 谢南州向付恒索要她……? 带着一腔困惑,卫慈的手缓缓放下,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轻飘飘的,直到飘到上空,她看见付恒疾步奔来,似是看见她死了,无法对新帝交代,遂一脚揣在了庶姐胸口:“你好大的胆子!谁允许你碰她了?!” 风一吹,卫慈眼前出现一团浓厚的白雾,她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浮生一梦,一切都仿佛是梦魇一场。 * “二小姐!二小姐你可算是醒了!可莫要再想不开了呀!二小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如何对已故的夫人交代!” 锦书的哭嚷声,将卫慈从回忆中拉回神。 她的视线从纯银镂空香球上挪开,缓缓转移到了锦书脸上,蓦的,卫慈愣住了。 只见面前少女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光景,面容稚嫩,和那个惨死在北地的锦书截然不同! 卫慈:“……” 难道,她当真只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寻墨端着汤药从外面进来,进步匆忙,同样神色焦灼,带着哭腔,人未至声先到:“二小姐千万不要想不开了,此次是皇上赐婚,老夫人与侯爷也无他法,二小姐寻死也无法更改圣意呀。” 卫慈忽然想起了一桩事。 彼时,帝王忽然下旨将她赐婚给谢南州,她一心心系付恒,自是不愿意嫁去西洲。遂在侯府一哭二闹三上吊。可阖府上下无人肯为了她去得罪帝王。故此,她只能去寻死。可即便是寻死也没能改变祖母与父亲将她外嫁的决心。 付恒更是亲自劝说她嫁去西洲。 当初,她年少无知,芳心错付,还以为付恒是以大局为重,这才没有设法留住她。 可所有人都低估了她对付恒的心思,宁可屡次寻死也不答应赐婚。 后来,帝王无法,只能收回成命。 然而,卫慈虽不用嫁去西洲了,却仿佛在一夜之间得罪了所有人。人人都不再待见她,就好似她拒婚一场,是多么恶劣的行径。 此时此刻,卫慈却豁然明了了。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这样的累赘,本该让所有人摒弃,若是嫁去西洲,还能用来当细作。 卫慈心脏一缩,仿佛被人狠狠捏住了,疼到呼吸紊乱,而下一刻,她忽然又想到庶姐提及的“夺走气运”之事。 卫慈清媚的眉目稍稍蹙起,不甚明白“夺走气运”究竟是何意。她昨日落水,此刻醒来仿佛大病初愈,可眉目之间又透着韶华美人独有的娇俏。 “二小姐,您倒是说句话呀!”锦书焦灼万分。 卫慈却陷入了一时的迷惘。 她到底仅仅是做了一个梦? 还是……又重活一次? 寻墨见卫慈仍在失神,不免更是忧心,二小姐明明是嫡女,可自幼命运多舛,好不容易与心悦之人定下了口头婚约,眼下却又是一场空,她不忍心看到卫慈这般伤怀,哭道:“二小姐呀,实在不行……您就去求求二皇子,让他去御前帮您抗婚。” 倏然,卫慈笑了。 呵呵…… 付恒会帮她? 当真可笑至极。 如今的付恒还是二皇子,他为了当上太子会不择手段,长宁侯府与常胜侯府之间本就有解不开的罅隙,她的父亲间接害死过谢南州的父亲,帝王却下旨赐婚,明显是想让卫家牵制谢南州。 而付恒一定会顺着帝王的意思,放弃她,让她嫁去西洲。 这时,一守门小丫头撩开珠帘迈了进来,态度还算恭敬,道:“二小姐,二皇子来了侯府,眼下正在前院堂屋,是来商榷当初与二小姐的口头婚约之事。” 卫慈水润的眸底掠过一丝丝波澜。 她彼时那么喜欢的一个人,而今再听到他的名字,竟也觉得无比寻常。甚至想到付恒这个人,她此刻也觉得好生普通。 用不了几年,谢南州举兵南下,攻占京都,御极帝位。付恒会一路逃亡至北地,卫慈上辈子死时,付恒已经被谢南州逼到了强弩之末。 说到底,还是谢南州更胜一筹。 卫慈粉白的唇微微扬起一抹浅淡的弧度,谈不上畅快,倒也不会幸灾乐祸。她对付恒的心思已经淡了,淡到了不愿意去花力气嫉恨。 “扶我起来,是时候去见见祖母与父亲。”她愿意接受赐婚,并且嫁去西洲。 这一次,她要选择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小片刻后,看着铜镜中正当韶华年纪的自己,虽是大病未愈,可依旧娇妍昳丽,至少眸子里还有光。 卫慈揽镜自照,悠然一笑。 还真是无爱一身轻啊。 心无牵挂之人,便只想以最大的限度爱惜自己。 * 侯府堂屋。 长宁侯卫舟漾端坐在上首的位置,已至中年,却是神态儒雅俊朗,颇有武将之范,他单手持盏,轻叹一声:“二殿下,事已至此,卫家只能照着圣旨办事,殿下与慈儿仅是头口婚约,算不得数。” 卫舟漾十分看好付恒。 眼下,太子之位悬而未决,而付恒背后既有母族支应,他本身亦是手段雷霆、文韬武略,是最像帝王的一位皇子。卫舟漾自然不想失去这样一位乘龙快婿。 不过,他知道付恒真正中意之人,并非是嫡女,而是庶女卫苏雯。何况,嫡女生辰八字乃大凶之兆,克母克父,卫舟漾虽是舍不得自己的亲生骨肉,但将卫慈嫁出去,未尝不是一桩对人人都有利的好事。 此刻,付恒捏着茶盏的手一紧,清俊眉目微蹙,昨日夤夜梦魇惊醒,他直至此刻还是心有余悸,他梦见卫慈背对着他,无论他如何呼唤,卫慈都不曾回头看他一眼,他幼时倒是喜欢她,可后来逐渐反感她的靠近,此刻,却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怅然若失之感。 付恒不会儿女情长。 他要的,是太子之位。 帝王想让卫家女嫁给谢南州,他便只能放弃卫慈。 这时,一道清越且平稳的嗓音从廊庑下传来:“我愿意嫁去西洲。” 女子的嗓音甚是好听,甚至还似乎带着些许放松,无半分不悦之意。 卫舟漾与付恒齐齐闻声看去,就见卫慈已经跨入门廊,暗花细丝褶缎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一抹莲花般的弧度。 少女精致面庞上挂着浅笑,眼眸明媚,像晨曦初初绽放的娇花。 有那么一瞬,卫舟漾愣了一愣,在这个瞬间忽然就想到了亡妻,他骤然拧眉,他分明厌恶那个女子。卫舟漾饮了口茶,硬生生掐断了回忆。 而付恒又莫名其妙心尖一扯,有些不可思议。 他听闻卫慈昨日为了拒婚,而跳河自尽,他太清楚卫慈有多喜欢他,从幼时懵懂,到年少情窦初开,她目光所及,都是他。 亲耳听见卫慈说愿意嫁去西洲,且还如此这般风轻云淡,付恒竟是胸腔涌上一股怪异。诡谲滋味,无法言说。 * 同一时间,西洲,常胜侯府。 京都赐婚的圣旨才刚送达,整个谢家炸开了锅,就连陆小郡王也过来凑热闹。 一屋子人众说纷纭,神色各异。 “二哥,我听闻那卫家嫡女国色生香,一出生就体带幽香,还是个天煞孤星,会克夫呢!” “我谢家与长宁侯有不共戴天的仇,圣上却将卫家女赐婚给二哥,这不是明摆着挑事么?!” “该不会是美人计吧?” “美人计怕什么?二哥后宅的美人还少么?还不是至今冰清玉洁!” “噗嗤——不是……我说,谢南州,你当真就从未踏足过后宅?” 一番哄闹声中,谢老太太的嗓音响起:“南州,你如何看此事?” 谢南州坐在上首的位置上,已弱冠三载,容貌清隽清冷,那双狭长的幽深凤眸中掠过一丝漫不经心,可单单是一个抬眼的神色,也透出阴鸷狠戾,以及明显的凉薄之意。 他并不在意众人如何调侃,只淡淡启齿:“无妨,谢家接受圣旨,待那卫氏嫁过来,便随便另辟一座院落,让她独居即可。” 2. 第二章 卫慈同意嫁入西洲的消息,很快就在长宁侯府传开。 人人皆觉得不可思议。 要知道,卫家嫡女在七岁那年,一次上山拜佛的路上,偶遇被毒蛇所咬的二皇子,卫慈不顾生死,亲自吸去/毒/血,这才救了二皇子一命。 二皇子何许人也? 是皇贵妃之子,母族乃本朝名门世家,三岁读书,五岁作诗,十岁便可杀熊,是帝王最为宠信的儿子。 付恒念及救命之恩,又因着卫慈生得娇妍美貌,性情又好,二人过了几年便承诺了口头婚事,人人都觉得是卫慈捡了个大便宜,才能得到二殿下的青睐。 可随着年岁渐长,付恒却对长宁侯府的庶女逐渐有了好感,甚至一度觉得卫慈除却美貌之外,当真一无是处。她黏人至极,喜欢逢年过节给他缝制荷包,可付恒根本不缺这种东西,他寝殿的荷包多到无处可放,但卫慈似乎根本不能明白。 她总劝说他,一切皆以身体康健为主,不可过于冒进。 但付恒自知事以来便就渴望着太子之位。 他如何能不争? 倒是卫苏雯更是理解他,明白他的一切艰辛与渴望。 这两年,付恒已基本上彻底移情别恋。他喜欢卫苏雯的大气与远见,而不像卫慈,只知晓谈风弄月。 昨日听闻卫慈自尽赴死,他更是觉得此女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根本配不上她。 幸而,父皇有意促成卫、谢两家的婚事,原本,父皇考虑之人是卫苏雯,可付恒却在抉择之际,心一横,使计策让父皇挑中了卫慈。 原本,一切皆在付恒的计划之中,他甚至可以利用卫慈对自己的痴情,让她前去西洲当细作。 可昨夜梦醒后,付恒心中一直不痛快。 不久之前,亲耳听见卫慈一口答应,她愿意嫁去西洲,且还是一副毫不犹豫之态,付恒心头的堵闷更是明显。 此刻,长宁侯府后花园,卫慈正迎面晒着旭日,她望着满园的花卉,粉唇轻轻笑了笑。 母亲,女儿即将远嫁,女儿清醒了,再不会飞蛾扑火。 她的母亲也是爱惨了父亲,可父亲眼里只能看见贵妾周氏,母亲死在了即将临盆的前一个月,她腹中所怀是一位弟弟,却因为她亲眼目睹父亲与贵妾恩爱,便伤心郁结,导致血崩。 她大抵是随了母亲。 卫慈默默的想着。 不过,她觉醒了。 她对付恒的所有执念,皆消失在了前世一次次的绝望里。 “二小姐,殿下来了。”寻墨发现付恒的靠近,立刻附耳提醒。 而卫慈脸上神色没有多少变化,她侧过身来,斜看向付恒,只给了付恒一个侧颜,这才漫不经心屈身行礼:“给二殿下请安。” 付恒一愣:“……”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并不认识面前的女子。 如此疏离,冷漠,她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像梦中那般触手不可及。 付恒一直嫌弃卫慈空有美貌,没有深度。 可此刻,他竟看不懂她了。 付恒往前走了几步,挨近了几分,与卫慈面对面站着,男人俊美无俦,白玉冠束发,一袭月白色锦缎长袍,身段颀长修韧,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都寻不出瑕疵。 卫慈少女怀春,的确真真切切爱慕过眼前人。 然而,此刻再看着这张脸,卫慈却又觉得,他好生寻常。 “殿下有何事?我即将嫁去西洲,与殿下再无关系了,怕是不能这般亲近。”卫慈浅笑淡然。 付恒胸腔像是被人敲了几下,不声不响,感受却甚是明显。 付恒的喉结滚了几下,大抵是春光太过灿烂,他竟是第一次察觉到,卫慈的美貌远不是胭脂俗粉:“你……想好了?” 卫慈点头:“听闻常胜侯年少成名,战功赫赫,还是个俊美男儿,我嫁给他不吃亏,甚是期待呢。” 付恒一噎,仿佛是被人将了一军。 她是故意气自己吧? 还在怪他,上次卫家马车失控,他弃了她,转身去救了苏雯。 付恒没有点破,他素来不会将女儿情长太当回事,此刻负手而立,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圣旨已经下达,你只能远嫁了。那谢南州狼子野心,万不可被他的表象所欺骗。你们卫家与谢家有大仇,谢南州必然会暗中害你,你千万要小心谨慎,待我准备好一切,会将你接回来。” “你在西洲,若是发现谢南州的任何异动,定要第一时间书信告知我。” 卫慈忽然失笑。 这厮还真是想她当细作。 帝王忌惮谢南州。 付恒为了讨帝王欢心,赢得太子之位,自是会想发设法除掉谢南州。 可卫慈知道,饶是付恒费尽心机、不择手段,谢南州才是真正的赢家。 但,她眼下也不欲与付恒彻底撕破脸皮,揭穿了他多没意思呀,笑看他演戏才叫好玩呢。 卫慈莞尔一笑,眉目温柔,一双水润桃花眼的眼底仿佛坠入了万千星子,璀璨生辉。 风拂过,掠起她鬓角发丝,又拂在了细嫩耳珠上,一切宛若一副美人图。 “好呀。”她直接应下,对付恒的提议没有任何异议。 付恒又是一愣:“……” 他绝对想不到,许多年以后,他每每午夜梦回,皆是这副画面。 卫慈带着两名婢女,转身离去,高挑曼妙的背影显得甚是矜贵。 付恒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 他心悦之人是苏雯,可胸口为何会难受? 似是十分憋闷,像是被一团棉絮堵住。 不过,只要卫慈可以为他所用,他拿下西洲指日可待,届时,无一皇子可以企及他在朝中的位置。 太子之位,非他莫属。 * 清雅居。 卫苏雯得知卫慈同意远嫁西洲的消息,欢喜雀跃的去周氏跟前汇报。 “姨娘!二妹妹愿意嫁去西洲了!二殿下属于我一人了!”卫苏雯一惯以淑女示人,今日罕见失态。 周氏正对镜拂面,看着眼角的细纹,她眸中掠过一丝哀色。 屋内无旁人,周氏惋惜长叹:“可惜了,沈氏走得太早,她死时也带走了她自己的气运,不然,若是这些年我一直可以从她身上夺走气运,早就生下儿子了。” 她若有儿子,侯爷也不会纳那两房狐媚子! 一想到此事,周氏就后悔当初决定,早知如此,她就该让沈氏多活几年。 卫苏雯神色赧然,拉住了周氏的手:“姨娘,待女儿当上了太子妃,日后就是皇后,姨娘照样可以荣华一世。姨娘可以夺走夫人气运,可见,女儿也能将二妹妹的气运都抢过来,你我母女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周氏拍了拍女儿的手,终于露出笑意:“是啊,当初沈氏与侯爷那般恩爱,还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还不是败在了我的手镯上。” 思及此,周氏的手再度抚摸到手腕上的玉镯上。 她虽是世家贵女,却是庶出身份,年少起就爱慕卫舟漾,却一直不得他正眼相看,直到一次偶然机会,她从一老道手上得来这只玉镯,只要她诚心祷告,便可夺走旁人气运,抢夺本属于旁人的东西。 卫苏雯也知道玉镯的秘密,十分眼馋:“姨娘,您不是说,这玉镯迟早要交给女儿么?那……女儿当下是否可以拥有它?” 周氏一想到卫舟荡近日来的冷淡,直接拒绝:“我儿莫急,还不到时候。” 卫苏雯一愣,难免失落。 姨娘都这般年纪了,总不能还想拼一个儿子出来。 她才是真正需要玉镯的时候呀,这几年,她戴过几次玉镯,也顺利抢走了本属于二妹妹的气运,足可见,这玉镯可以改变她的命运。 可姨娘未免太自私了些! 卫苏雯忽然露出笑意,掩去了一切不满之色:“女儿都听姨娘的。” * 卫慈同意赐婚,给长宁侯府省去了一个大麻烦。 可卫慈并没有打算让卫家好过,狮子大开口,索要嫁妆。 老太君得知卫慈要求,气到手中拐杖也不需要了,竟是在堂屋内来回走动。 “二丫头非但要带走沈氏从前的嫁妆,还提出要外加两百担添箱,她可真是毫不留情啊!” 京都世家贵女出阁,超过一百五十担嫁妆已是颇为丰厚。 沈氏出身名门,十多年前带来的嫁妆就足够骇人,可卫慈还不知足,另要卫家再添置两百担。 卫舟荡不知在想些什么,竟又莫名想到沈氏当年嫁给他的场景,也是这样的春日,十里红妆,她凤冠霞帔,惊艳了他好一阵子。后来……为何就两看相厌了? 卫舟漾有些不明白,他当初那么心悦的一个人,怎就开始逐渐厌弃了她? 大抵世间男子皆是如此吧。 卫舟漾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试图缓和胸口不适。 “母亲,慈儿是我的嫡女,又是皇上赐婚,嫁妆理应丰厚。慈儿盛装出嫁,也让咱们长宁侯府脸上有光。何况,慈儿是嫁去西洲,那谢家乃龙潭虎穴,她手头有银两,也方便行事。” 此言一出,卫舟漾愣了一下,他怎么开始替嫡女说话了? 竟还莫名有些不舍。 心口忽然猛地一怔,他一手捂着胸口,实在难以言说此刻的感受。 老太君又是一声长叹:“也只能如此了!” 这次,卫慈同意远嫁西洲,本是一桩好事,却是让老太君觉得大出血了一场…… * 这一日,半城花开。 京都长街两侧沸沸扬扬,因着长宁侯府嫡女出嫁,又是帝王赐婚,嫁妆甚是丰厚。 人人都道,长宁侯府半点没有亏待了嫡女。 但其实,卫慈的十里红妆,都是自己争取来的。 她母亲沈氏的一切财物,她自是要带走。而另外提出的两百担嫁妆,也是她故意让卫家大出血一次,她不动用祖母的私库,难道让祖母将私房钱皆留给庶姐么? 时辰尚早,卫慈倚靠着马车侧壁,暂且小憩了过去。 她不知道,此刻,朱雀长街二楼,一双幽眸正凝视着送嫁的队伍,无法挪开视线。 付恒紧拧眉心,那股憋闷感愈发严重,他遥望着卫家送嫁的队伍走远,久久无法回过神。 直到队伍不复可见,他这才抬手掐了掐眉心,忽然就是一阵晕眩。 “殿下、殿下!殿下这是怎么了?!”侍从见状,立刻惊慌。 付恒抬手,制止随从搀扶。 他一手撑在了茶案上,脑子里浮现出卫慈的诸多情态,从幼时懵懂,到年少青涩,再到前几日的冷漠疏离,蓦的,付恒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3. 第三章 数日后,驿站。 中洲与西洲的接壤之地到了,送嫁队伍便在驿站歇脚,按着书信中所言,谢家会前来此地接嫁。 卫慈此行远嫁,除却锦书与寻墨之外,便是长宁侯府安排的陪嫁,卫慈对这些人并不信任,她一路上甚是安静,即便从京都前去西洲路途遥远,她也毫无怨言。 驿站还算干净,但虽已入夜,卫慈却没有入睡的打算,只是和衣躺在榻上,手中握住一本兵法。 锦书心疼自家小姐,提议道:“二小姐,还有两日才能抵达常胜侯府,这一路难得碰到驿馆,您早些歇下吧。” 卫慈抬眸,一双狐狸眼潋滟波光,搁置下了手中的兵法,看向锦书与寻墨,声线清浅平稳,仿佛一切皆在掌控之中,道:“这里是中洲与西洲的交界地,一旦我死在此处,朝廷一定会开罪西洲,届时,谢南州只能认栽。” 锦书与寻墨突然就慌了。 “二小姐的意思是?” 卫慈唇角溢出一抹嘲讽之色。 无情最是帝王家。 帝王利用她,付恒是,卫家亦然。 她这条命只是用来压制谢南州的工具。 这一刻,卫慈反而极为放松,如释重负。朝廷、付恒、卫家……她都可以放下了。 卫慈笑了笑:“不用睡了,今晚必定有事发生。” * 同一时间,夜色苍茫之处,有人影轻轻晃动。 陆洛尘延长了脖颈,探出一颗脑袋,望向驿站方向,见卫家二小姐所居的那间屋子熄了火烛,他又收回了脖颈,对身侧的谢家几位公子道:“探子查到,早有人盯着卫家的送嫁队伍了,大概会在今晚行动,一会咱们一发现动静,立刻去救人。” “卫二小姐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朝廷一定会怪罪到谢家头上,届时随随便便就能扣上一个抗旨不尊的高帽。” 卫、谢两家有仇。 帝王却故意将卫家嫡女赐婚给谢南州,无非是想挑起纷争,一旦卫慈死在了西洲,无论是帝王亦或是卫家,都可以大做文章。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卫慈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诱饵。 是帝王、付恒、卫家联手推出去的牺牲品。 老三谢木泽、老四谢无恙,以及老五谢云音附和着点头。 “小郡王,无需你反复提醒,我们谢家人没那么小气,不会针对一个弱女子,一会定救她。” 三人六只眼睛,在夜色下,显得格外炯亮。 陆洛尘这才放心。 就在这时,一男子从暗处走来,虽压低了声音,却急促道:“小郡王,公子,小姐,有杀手靠近了驿馆,就要对卫家二小姐下手了!” 陆洛尘立刻拔剑而起,长剑出鞘,划破夜空,一下就暴露了众人的埋伏之地。 谢家三人:“……” 小郡王啊小郡王,谢家此次前来接亲,他为何格外积极?!谢家接亲,与他何干?! 眼下,只能直接冲入驿馆了。 * 片刻,果然打了起来。 卫慈慢条斯理搁置下了手中兵书,她能猜到的事,谢南州也必然猜到。 故此,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小命。 至少,眼下的谢南州还不想得罪了朝廷,一定会前来救她。 她已经对谢南州有了莫名的兴趣,她想不明白,前世得到江山的谢南州,为何会向付恒索要自己……? 她与谢南州并不相熟,谈不上认识,况且她上辈子还公然拒绝了婚事,她更是谢南州的杀父仇人之女。 着实叫人想不通。 “哐当”一声,黑衣人推门而入,借着昏暗光线,直接持剑朝着卫慈刺了过来。 锦书和寻墨当即开始防守。 长宁侯府是武将之户,阖府上下皆会一些三脚猫的功夫,卫慈是侯府嫡女,当然自幼习武。 一时间,打斗一触即发。 而就在陆洛尘以最快的速度杀入驿馆时,他无视外面正对抗的两方人马,直奔卫慈卧房,一奔入房门,便就看见一女子正用长剑刺入黑衣人胸口。 “留下活……”活/口……陆洛尘的话被堪堪止住。 他还是第一次瞧见如此干脆利落的一剑,还真是果断狠辣。 再缓缓抬起视线,对上了少女一双澄澄澈澈的眸子,陆洛尘晃了晃神,这才自报家门,抱拳道:“在下……” 卫慈打断了他的话:“你是陆十六,归元王府的小郡王。” 归元老郡王生育了十五个女儿,郡王妃到了第十六胎时,才让老郡王老来得子。 故此,陆洛尘外号“陆十六”。 陆洛尘一噎:“你、你如何知晓?”从方才第一眼看见卫慈开始,他便处于震惊之中。 卫慈站直了身子,长剑从刺客胸口干净利索的拔出,仿佛没有一丝丝的惧怕之色。 她前世见过此人,但彼时,她一门心思扑在了付恒身上,跟着付恒一路北逃,而陆洛尘则奉旨一路追杀。他原本可以功成名就,却看上了卫苏雯,反被付恒所杀,算是英年早逝吧。 好一个大傻子。 卫苏雯,她的好庶姐,对任何人都没有真情,她所爱的,只有她自己。 卫慈看向陆洛尘:“我对小郡王略有耳闻,看小郡王面相,应该是有前程之人,千万莫要沦落入世间的爱恨情仇,尤其不要相信任何女子的花言巧语。” 陆洛尘:“……” 这女子再教他如何做人? “咳咳,方才为何不留下活口?”陆洛尘试图找回自主意识。 卫慈莞尔一笑,神色淡淡的睥睨了一眼地上的尸首,风轻云淡:“这人是死士,留下活口也无用,真正想杀我的人,不会留下一丝丝证据,不如杀了他,自己心里也能落个痛快。” 陆洛尘:“……” 好一个自己也能落个心里痛快! 这位卫二小姐不简单呐! 陆洛尘正上下打量卫慈,谢家三人闯了过来:“小郡王,莫要耽搁了!有人在驿馆放火,我等且速速离开!” 一言至此,谢家三人又看向卫慈。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不久之后的“嫂嫂”。 这场婚事是御赐,谢家只能接受,但不代表,他们当真接受卫家女为家人,遂没给什么好脸色,只道:“卫二小姐,请。” 卫慈自是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当即就带着自己人跟着谢家人离开驿馆。 不多时,卫慈回头望去,就见驿馆已经烧成一片火海。 她眸色幽幽,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抹悲色。 所以……到底是谁派人来杀她? 是帝王?付恒?还是……卫家? 她唇角溢出一抹讽刺,忽然笑出声来:“呵呵呵……” 在往前不停奔跑的马蹄声中,这笑声不甚明显,但陆洛尘还是留意到了,他难免多看了几眼卫慈,总觉得这位卫二小姐有些……哀伤。 * 一个多时辰后,天光破晓,众人暂时歇脚。 卫慈回头看去,见谢家人将她的嫁妆也统统带了出来,不免会心一笑。 而此时,谢三、谢四,以及谢五已经下了马背,几人皆是一身劲装。卫慈上辈子虽与谢家人不认识,可她听闻过几场令人热血沸腾的战役,她知道,这几人看着不靠谱的少年少女,终有一日,会成为沙场英豪。 可前世,他们都英年早逝了。 卫慈此刻的感受十分古怪,看着此刻还活生生的几人,她难以想象他们日后战死的场景。这一世会不会都不一样呢? 谢家满门忠烈,帝王昏庸无度,所以,谢南州究竟是反贼?还是救世之人? 谁又能轻易评断?! 此刻,卫慈红了眼眶,却又笑了笑。女子一袭红衣盛火,长发在风里起舞,她骑在一匹雪色彪驹上,美艳无双,如绽放在晨光里的芙蓉花。 众人:“……” 卫二小姐好生诡谲。 这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还有大半日的路程才能抵达常胜侯府,众人便就地架起了火堆,准备填饱了肚子再继续赶路。 老三谢木泽、老四谢无恙,以及老五谢云音三人凑到了一块,窃窃私语,陆洛尘也挤了过去。 四人一边说悄悄话,一边时不时回头看向卫慈。 陆洛尘挠了挠头,结合卫慈的种种行径与眼神,他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卫二小姐不可小觑,她竟事先调查过本王,知道有关本王的一切。” 谢三附和:“方才她看着我的眼神,着实可疑,她想勾搭我!” 谢四红了红脸:“她也用炽热的眼神看了我。” 谢五是个姑娘,也是谢家唯一的姑娘,故此,就直接和几位公子一起排序齿。 谢五一脸愤色:“她是卫家嫡女,自然不是什么好人,又生了一副狐媚子模样,几位哥哥千万不要被她蛊惑!” 陆洛尘,以及谢三、谢四三人连连点头。 “对!决不能被蛊惑!” “她休想诱惑咱们!” 四人只差当场起誓了。 而不多时,一股诱人垂涎的烤肉香气随风荡了过来,四人回头望去,就见卫慈正蹲在火堆旁,似是正烤着一只野兔。 四人昨晚开始就没有进食,此刻早已饥肠辘辘,便走了过去,就见那只烤到焦黄的兔子,正一滴滴落下油脂,在火堆里上发出呲——的声响。 卫慈抬起娇俏的面庞,莞尔一笑,眸中灿若星子:“来得正好,可以开饭了。” 四人:“……” 本不该被蛊惑。 可…… 民以食为天呐。 四人默契的盘腿而坐,一人分了一块兔肉,烤到焦黄的/嫩/肉,外娇里嫩,入口醇香,让人忽然如同置身云端,施施然、飘飘然。分明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兔子,却叫人吃出了山珍海味的滋味。 4. 第四章 常胜侯府。 一只浑身玄色羽毛的海东青停靠在了男子的臂弯。 这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常胜侯谢南州。 他年少扬名,明明才二十来岁的光景,却仿佛早已名扬天下。谢南州一手摘下海东青鹰爪下的手笺,指尖摊开,幽眸扫过,这便知道,谢家几人已经接到了新娘子。 “如何?”谢老太太问道,又说,“那卫二小姐,无论如何也要活着抵达咱们常胜侯府,你需得指派人保护她,甭管她的目的是什么,总之不能让她死了,决不能让朝廷抓住任何把柄。” 至于今后,一旦谢家成事,就不必顾及再多。若是那卫二小姐通情达理,是这个正派女子,谢家不介意养着她,可她若有歹心,那就别怪谢家不客气。 谢南州眸色冷沉,清隽萧挺的面容看不出什么情绪,因着十三岁就成为一家之主,他年少就养成了泰山崩御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 “果然有人要杀卫二小姐,眼下,人已经安全了,今晚大概便能抵达。” 闻言,老太太这才松了口气,啧叹了一声:“卫舟漾还真是狠得下心,让嫡女远嫁西洲,他也不担心我谢家报复他女儿!” 谢南州眉心微拧,如实说:“此女原本与二殿下是口头婚约,此番却突然被赐婚给我,其中估计有诈,祖母莫要与她正面冲突,若有矛盾,孙儿亲自解决。” 老太太点头称是:“南州,你是谨慎之人,祖母自是放心你。但我却听闻那卫二生了一副狐媚子容貌,倾城国色,又正当韶华年纪,你可千万不要被她迷惑了去。这是一块添加了药物的玉件,只要随身佩戴,便可抑制/情/欲。” 谢南州神色一顿:“祖母,孙儿无事。” 老太太却坚持道:“南州你自幼稳重,至今身边也没个知心人,芙蓉苑那些女子皆是旁人送来,你自是不会挨近。可你到底年轻啊,且听祖母一言,戴上这玉件。” 谢南州拿着那块系了络子的雕麒麟纹玉件,终究是满足了老太太,接过玉件,系在了腰间玉钩上。 如此,老太太这才放心。 祖孙二人正说着,一直沉迷礼佛的大夫人温氏竟然出关了。 温氏是个满脑子诗情画意的女子,嫁给前侯爷之后,一直与丈夫红袖添香,可谁知丈夫会死于一场两国交战之中,她自此遁入佛门,对儿女们不管不顾。 温氏将京都卫家视作毕生大敌。 若非是卫舟荡那个狗贼当初擅自撤兵,她心爱的丈夫也不会陨身。 故此,从侄女口中得知,朝廷将卫家女赐婚给自己儿子,温氏还真从佛堂走出来了。 “岂有此理!卫家欺人太甚!那卫家女绝不能进谢家大门!”温氏人未至,声先到,这还没迈入堂屋,就已经开始搵泪。 老太太见儿媳突然露脸,并没有给好脸色:“浑说!既是朝廷赐婚,我谢家定要做到仁至义尽!方能保住侯府颜面。你就不要多管闲事了,南州已经筹备好一切。” 谢家这次不仅会接受赐婚,还会隆重大办酒宴,让朝廷与卫家见识一下谢家的风度! 可显然温氏并不这么认为:“母亲,你难道忘了程哥是如何死得了么?” 温氏又开始捂脸大哭。 老太太闭了闭眼,先侯爷的死,没有人比她更痛心,那可是她亲儿子,白发人送黑人的痛楚,她已经承受了数年。儿子是被敌国万箭穿心而死,她岂会不记得?! 可人一度沉沦在痛苦之中,是半点用处也无的。 老太太深呼吸之后,便睁开眼,怒视儿媳:“够了!你嚷嚷个什么劲?想害死谢家满门么?这可是帝王赐婚,若是拒婚,便是抗旨,你还嫌谢家如今不够树大招风?!那卫二小姐不过就是个小女子,进门之后,另外安置她即可。” “南州和老五,是你亲生的一双儿女,可你几时关切过他们?南州前几年差点死了,也不见你踏出佛堂!老大虽不是你亲生,可他战死的时候,还喊着你这个大伯母,你倒好,面都没有露一下。眼下,你少给谢家惹事,滚回你的佛堂去!” 老太太眼眶微红,这些年哭干了眼泪,委实是哭不出来了。 死的人已经死了。 可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着呀! 儿媳妇醉生梦死,叫人实在头疼。 此次,朝廷赐婚,便是故意挑起卫、谢两家的恩怨,可儿媳却是半点脑子都无,意气用事从来都不会有好下场! “母亲——”温氏抽泣,又看向了谢南州,“我儿,你难道真要娶那个卫二小姐?!” 谢南州抿唇,剑眉紧蹙:“母亲,一切皆在我的掌控之中,待时机成熟,我会与卫二小姐和离,可当下,只能顺应朝廷圣旨,还望母亲莫要再闹。” 谢南州是以大局为重之人。 老太太亦然。 可温氏满脑子都是仇恨,一心只在已故的先侯爷身上。 是以,温氏只能捂脸抽泣而去。 表姑娘温良玉看了几眼谢南州,只好跟了过去。 老太太又是一声长叹,对儿媳颇为失望,说道:“南州,温姑娘是你母亲的娘家侄女,你母亲一心想让你娶了她,你自己是何想法?” 温良玉一直在谢家住着,谢家对她知根知底,若是能亲上加亲也是好的。 主要是,谢南州的确年岁不小了。 谢家男子总是难以长寿,多半都是战死。 这也是老太太焦灼之事。 眼睁睁看着一手养大的儿子、孙子们奔赴战场,生死难定,她的心呐……早就如被刀片一遍遍剐过。 谢南州眉心拧得更紧:“祖母,我暂无女儿情长的心思。祖母若有合适的人选,可以给表妹做个媒。” 老太太缄默了片刻:“可温姑娘明显是一门心思都在你身上呀。” 见孙儿日理万机,军中事物亦是操劳,老太太没再逼迫,反而接着安抚了一句:“南州啊,你专注你当下的要事即可,你母亲那里,祖母替你挡着。温姑娘才十六岁,年纪并不大,过两年她就该想通了。” “多谢祖母。” 谢南州一口应下,仿佛当真就没想过会娶了温良玉。 * 当晚,暮色降临之时,卫慈是被炮竹声惊吓的。 几乎是瞬间,噼里啪啦声,响彻天地间。 锦书与寻墨这两天几乎没合眼,生怕二小姐又会碰见什么危险,也被惊吓醒。 锦书当即撩开车帘往外张望了几眼,十分纳闷,嘟囔道:“这还没到常胜侯府呢。” 骑马走在前头的陆洛尘听见动静,回过头朗声一笑:“谢南州“重视”卫二小姐,这不,提前了半里地就开始迎接。” 卫慈被吵到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双美眸缓缓抬起,面上仿佛并没有因为被“重视”而欢喜。因着她知道,常胜侯府准备妥当,是为了不让送嫁的队伍有任何非议。 也是做给朝廷与卫家看的。 谢南州……倒是个格局颇大的枭雄,难怪几年后会问鼎中原帝位,成为天下霸主。 半刻钟之后,马车总算是停靠在了常胜侯府大门外,卫慈是从京都远嫁过来的,虽尚未梳大妆,但还是不宜被人瞧见面容,锦书给她盖上了大红销金盖头。 “二小姐,咱们到了呢。”这一天一夜下来,锦书与寻墨发现谢家人也并没有那般可怕,遂不像在京都那般提心吊胆了。 卫慈被婢女搀扶下马车,她看不到外面光景,却是能感觉到十分热闹,除却噼里啪啦的炮竹声,还可听见人生鼎沸。 卫慈;“……” 谢家是给足了朝廷颜面啊! 如此隆重迎娶仇人之女,真不知谢南州此刻是何心境? 会不会恨不能直接弄死了她? 卫慈暗暗腹诽,这便顺利跨过火盆,又踏入了谢家大门。一陌生婆子的嗓音在她身侧响起,还算恭敬:“侯夫人,今晚时辰已迟了,你又是长途跋涉而来,且歇息一晚,明日行大婚之礼。” 卫慈正有此意,这一路颠簸,她的骨架都快要散开了。 卫慈轻轻点头:“我知晓了,多谢告知。” 那婆子是老太太身边的管事,听了卫慈这般不卑不亢的答话,她稍稍一愣。 虽是不见侯夫人面容,嗓音倒是极为好听的,听上去甚是友善。 婆子心中不由暗想:可惜了,这桩婚事注定是孽缘。 此刻,老太太、谢南州,谢家诸人皆在场,但都不与卫慈说上一句话,就那么目送着她被人搀扶去后宅。 老太太啧啧一叹,似是十分遗憾:“卫二这副腰身倒是极好,一看就是能生养,可惜了……”不能成为谢家真正的儿媳。 谢家几人对视了几眼,笑而不语,又纷纷偷窥自家二哥。 谢南州倒还是一副冰冷模样,丝毫不为所动。 不过,方才卫慈自他面前走过,他的确闻到一股淡淡幽香,忽然就想到传言有云,此女出生时便自带体香,是孤煞狐媚的命数。 谢南州:“……” * 这厢,卫慈来到谢家给她备好的院落外。 锦书看了一眼月门上的门楣,“缺月阁”三字叫人不得不联想到残缺之月。 锦书蹙眉:“小姐,这院落岂能叫“缺月阁”,好不吉利!” 卫慈却不这么认为。 她反而倏然轻松了不少。 看来,谢家是当真不喜欢她,却又不得不迎娶。 卫慈:“无妨。”这一世总不会比前世还坎坷吧? 至少,离开了付恒,她可以抱保住小命,谢家待她如何,她都无所谓,到了时机成熟之日,她离开便是。 谢家非一般世家,数百年的家族底蕴,代代出英雄豪杰,每一任家主皆是说书先生嘴里争先传颂的英雄,谢家哪里会当真针对她这个小女子。 冤有头债有主,谢家有仇就找卫家去报。 与她无关。 她既然选择了远嫁,便是与卫家毫无干系了。 5. 第五章 长宁侯府邀请了谢家五服之内的所有亲戚,另外,军中将领,以及西洲当地世家官员也在应邀之列。 即便今日不行大婚之礼,但依旧摆了酒席。 此刻,侯府上院的书房内,谢南州端坐在圈椅上,面前摆放着一盏凉茶,粗瓷杯盏在他指尖竟半点不显得突兀。这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竟让粗瓷杯盏也显得矜贵华美了几分。 见二哥兀自浅饮,谢木泽咧嘴一笑:“二哥,你今日算是第一次瞧见卫二小姐,可你并没有瞧见她的面容,那卫二当真是一副狐媚子之姿。” 谢南州抬眸,瞪了他一眼:“老三,慎言。明日开始,你们几个都要喊她二嫂。” 他不会将卫慈视作妻子,可谢家该给她的礼数,一丝不会少。 谢木泽讪了讪:“知道了,二哥。” 谢五是个姑娘,更是先侯爷的亲生女儿,她当然嫉恨卫家,嘟着嘴哼哼道:“我虽是女中豪杰,不欲针对卫二,可卫家实在是可恶至极!” 谢南州没有将五妹妹的话放在心里。 几个弟妹当中,就数老四还算沉稳。 谢南州看向谢无恙,问了一句:“老四,你已经接触过卫二小姐,你觉得此人如何?” 既是京都派来的“细作”,谢家必然会警惕,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这也是为何谢南州会指派弟妹几人亲自去接亲的缘故。 谢无恙生了一副风流相,尤其是那双桃花眼,格外灿灿灼灼,如实说道:“二哥,卫二小姐她似乎知道有人会暗杀她,而且据我这一天一夜观察,她仅允许两名婢女近身伺候,对卫家的陪嫁避而远之,我猜……她许是知道朝廷将她赐婚给你的目的。” 谢南州眉心倏然一拧,捏着杯盏的指尖稍稍抬起,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瓷盏。 似是在思量。 这时,陆洛尘插话:“谢二,实不相瞒,本郡王觉得,那卫二……或许不是寻常女子,她看上去绝对不仅仅是美貌那么简单,是个狠辣的聪明女子。不过……当真极美。” 关于卫慈如何美貌这一点,几人齐齐点头。 “是啊,二哥,卫二小姐当真甚美。” 谢南州不知为何忽然烦躁:“够了!你们出去吧。” 四人神色赧然,他们是担心侯爷会被美色所惑啊。侯爷没有亲眼看见卫二小姐的容貌,眼下还不知江湖深浅呐! 待四人离开书房,谢南州抬手掐了掐眉心,他十三岁开始掌舵谢家,除却军营政务,还需得养大几个弟妹,母亲从不管事,二婶已经改嫁,三婶在三叔战死之后殉情了,祖母年事已高,他只能将一切扛在自己肩头,久而久之,便变成了这般不近人情之态。 常胜侯府诸人似乎忽略了一桩事—— 谢南州从不会笑。 * 京都。 遥望夜色苍茫的远处,是朱雀长街的火树银花不夜天。 今晚有灯会。 京都城热闹非凡。 这个时辰,西洲常胜侯府应当也是这般热闹吧。 付恒站在楼台遥望远处,胸口那股憋闷迟迟不散,他以为时日一长,自己就能适应卫慈的远嫁,毕竟,他这几年已经逐渐开始厌烦了卫慈,尤其是她每次兴冲冲的给自己送来荷包、花灯之类的俗物之时,他只觉得此女着实难登大雅之堂。 那股排斥毫无来由。 他记得年少时,他真心实意待她,也渴望成年之后早日娶了她。 可后来,在诸多细节之中,他开始反感她。 此刻,付恒胸口一直残存着丝丝痛感,不甚明显,却又如影随形。 自从卫慈远嫁的队伍离开京都,他胸口的不适便从未缓解。 付恒望向朱雀长街的眸子,愈发深沉。置于身后的一只手掌紧握成拳。 他脑子里忽然浮现昨年的花灯节,卫慈从朱雀街给他买了几盏兔子灯,可他瞒着她,陪同卫苏雯去画舫赏灯去了。那晚,卫慈在他府邸外等了几个时辰…… 记忆收拢,蓦的,付恒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一时鬼迷心窍,迷上了卫苏雯。 他越想越是困惑。 此时,一男子悄然靠近,抱拳道:“殿下,探子飞鸽传书送来消息,卫二小姐的送嫁队伍已经抵达西洲,在中、西洲的交界之地,卫二小姐遭遇了刺杀,倒是并无受伤,被谢家人救走了。” 付恒喉结滚了滚,眉心蹙的更紧,开腔时,嗓音喑哑,沉声一问:“谁做的?” 男子道:“是青海卫的人。” 付恒眸色乍寒。 青海卫乃帝王爪牙。 他那个父皇还真是想不择手段挑起事端。 卫慈一死,朝廷就可以对谢南州冠上罪名了。 下一刻,付恒又觉得自己甚是可笑。分明是他促使了这桩婚事,他为何又不舍? 卫慈……是不是就要与谢南州拜堂成亲了?! 她会记着自己吧? 谢南州不可能会要卫家女! 这个念头给了付恒一丝丝的宽慰。 他甚至盼着谢南州冷落远离卫慈,如此,待他成就大业,还有机会将她夺回来。 卫慈啊卫慈,他到底该拿她如何是好? 本以为无关紧要的一个人,眼下却让他牵肠挂肚…… 他昨晚又梦见了卫慈。梦中是西洲的场景,卫慈一袭红衣,在西洲策马狂欢,身后是谢南州,她回头喊他夫君,笑靥如花。 梦中画面在他脑子里不断回放。 此刻的付恒已经不再简单的以为,仅仅是因着失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他这才这般失魂落魄。 这时,一仆从悄然靠近,垂首恭敬道:“二殿下,长宁侯府的大小姐求见。” 这仆从表面上毫无他色,内心却是一阵唏嘘。 好歹是卫家的大小姐,却在这个时辰前来见二殿下,是不是有些不妥?何况,卫家二小姐还曾与殿下有过口头婚约。 付恒眸色微晃。 卫苏雯来了。 按理说,他应该会欢喜才对。 他沉迷于这个女子带给他的温晴,渴望与她靠近,两人几次相拥,让他险些把持不住,而此刻,他却没多少喜色,只说:“让她进来。” 长宁侯府的势力,他是必定要拉拢的。 也就是说,卫家女,他怎么都会娶一个。 不是娶卫慈,那便是卫苏雯。 到了这一刻,其实付恒内心十分清楚,他真正所爱之人只有他自己。 所以啊…… 他根本不是真心舍不下卫慈! 必然是如此! 如此这般自我安抚须臾,付恒沉沉吸了口气。 这厢,卫苏雯得了通传,抬手理了理发髻上的步摇,这便面带欢喜之色踏足了二殿下在宫外的府邸。 她听说了几位皇子选秀之事,她与付恒已经定情,二妹妹也嫁去西洲,眼下不正好是她的机会么?可二殿下迟迟不向她表态,她开始急了。 故此,今晚便特意走了这一趟,如今几位皇子当中,付恒坐上爱太子之位的可能最大,她将此生荣华富贵都压在了付恒身上,故此,她积极争取,不放过任何机会。 二妹妹这些年经历丧母,名誉损,丢了婚事,又远嫁仇家之子……足可见,二妹妹的气运已经被自己夺光了。 卫苏雯自信的以为,只要她想要的东西,她便就一定可以得到。 她今晚特意打扮,唇上涂了一层淡淡口脂,描了秀眉,鬓角留下一绺发丝,这副打扮颇负小心机,看似不甚明显,但又实实在在养眼的多了。 卫苏雯的容貌不如卫慈那般清媚明艳,她是小家碧玉的长相,给人温润之感,像是正绽放在后花园角落里不起眼的兰花。 而就是这般不染红尘的秀美,才是吸引付恒的关键。 卫苏雯知道,付恒不喜浓妆艳抹的狐媚子,他一直都嫌二妹妹生得太过明艳了。 没有哪一个君子会喜欢祸国妖姬般的女子,更是不会娶为正妻。 “殿下——” 卫苏雯一踏上楼阁,便在廊下急不可待的唤了一声。 她的确心急了。 母亲一日是妾,她便一日是庶女。 而一旦她嫁给了二殿下,成为他的正妻,假以时日,二殿下当上太子,她可就是尊贵的太子妃了。便再也不用背负庶出的低贱头衔。 付恒侧过脸望去,灯火阑珊之下,他稍稍一愣,仿佛看见那熟悉的女子朝着他奔赴而来。 就在卫苏雯羞答答的扑入付恒怀中时,男人嗓音低低哑哑,脱口而出:“慈儿。” “慈儿”二字刚说出口,付恒与卫苏雯俱是一愣。 卫苏雯僵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来,放开付恒的同时,后退了一步,一脸不可置信:“殿下……你、你……如何能牵挂着旁人?二妹妹已经嫁去西洲,是常胜侯夫人了!我才是一直等候殿下的人啊!” 卫苏雯到底还年轻,没能控制住情绪,转头就跑开了。 付恒闭了闭眼,胸膛微微起伏,并没有追上去。 为何会如此……?! 卫慈啊卫慈,她都远嫁了,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迷魂汤?! 6. 第六章 站在王府大门外的巷子里,夜风迎面吹来,让卫苏雯冷静了大半。 她不该推开付恒。 她明明最想要的东西不是真情,她只要荣华富贵与身份地位。 就算付恒将她认错,她也不该如此反应。 况且,她夺走了本该属于二妹妹的气运,故此,二妹妹原本的姻缘也应该属于她了。 如此一想,卫苏雯抿着唇,望向了王府内的廊灯,已经开始后悔方才的举动。 可眼下,也只能堪堪离去。 强行留下来,只会适得其反。 可…… 付恒怎会认错呢? 还是说,付恒心目中一直都有二妹妹?! 卫苏雯甚是不甘心的迈上了马车,思量着下一步该如何走。无论如何,付恒正妻的位置只能属于她。 * 卫苏雯回到长宁侯府的第一桩事,便是去见周氏。 虽已是暮色,但时辰还不是太迟,周氏依旧在静等长宁侯。她揽镜自照,一遍遍的梳着长发,如今已是半老徐娘,可还有机会怀上孩子。 奈何,长宁侯已经不怎么来她房中了。这两年新进门的小妾一个赛一个鲜嫩,天底下任何男子都会选择年轻貌美的女子,而非她这种容颜逝去的旧人。 她抬臂时,衣袖落下,露出一截白皙手臂,手腕上的玉镯突然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蓦的,周氏篦发的动作一滞。 难道真是因着沈氏死得太早,才导致她无法继续增加气运? 侯府的几名美妾也不曾怀上身孕,沈氏死于腹中的那个孩子是个儿子,倘若活到今日,便是正经的世子爷了。 周氏捏着篦子的手紧了又紧。 她这半辈子机关算尽、费尽心机,可为何走到今日这一步,却还是不尽人意? 没有被抬为正妻,生不出儿子,更是逐渐被卫舟荡冷落。 那她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究竟得到了什么? “姨娘!” 突如其来的叫唤声打断了周氏的思绪。 她回过神来,就见女儿的提着裙摆快步走来,见她发髻上步摇晃动,周氏气不打一处来:“我儿。你这般匆忙作甚?哪有未来当家主母的样子!” 卫苏雯实在是急了,这才没有顾及仪态,她自幼受周氏一手教导,半点不敢行差踏错。一直竭尽全力在祖母与父亲面前留下好印象。 “姨娘,女儿想向您索要一件东西。”一言至此,卫苏雯看向了周氏手腕上的玉镯。 可下一刻,在卫苏雯的渴求目光之中,周氏手臂放下,另一只手挡在了玉镯上。 她还需要一个儿子,待府上美妾怀上,她就将对方的气运夺过来,暂时不能将玉镯让出去。 “我儿,你已得到了二殿下的心,可为娘还需要这只镯子,只有给你生一个弟弟,咱们娘俩才能在长宁侯府站稳脚跟。你总不能一辈子背负着庶出头衔。为娘必须要有儿子,如此才能当侯夫人。时辰不早了,我儿回去歇着吧。” 周氏派人去请了卫舟漾,担心女儿会耽搁了自己的好事。 卫苏雯又是一阵不甘。 她一直都是顺风顺水,这些年在长宁侯府的日子,比二妹妹那个嫡女还要尊贵,那是因着利用了玉镯,夺走了本该属于二妹妹的一切。 卫苏雯不喜欢表面上与人争执,素来很会装。 她美眸微眯,内心暗暗腹诽:姨娘,你如此愚笨,可就别怪女儿不客气了。 玉镯,她是一定会拿到手的! 区区一个侯府继室的身份,哪有太子妃的身份来得矜贵! 卫苏雯离开之后,仆从过来禀报周氏:“姨娘,侯爷他、他……去了沉香苑。” 沉香苑里住着卫舟荡的两名美妾,皆是十六七岁的光景,娇滴滴的惹人怜。 “啊——”周氏忽然抬臂,拂开了妆奁上的胭脂水粉,零落了一地狼藉。 此刻,屋内婢女婆子大气都不敢再喘一下。 姨娘的脾气,是愈发不受控制了…… * 西洲,常胜侯府。 卫慈踏足“缺月阁”已经歇息了片刻,这才有精力打量着屋内陈设。 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大荷叶式粉彩牡丹纹瓷瓶、大红描金海棠花妆奁匣子、雕红漆戏婴博古架,床榻更是做工精致的雕龙凤呈祥紫檀大床。 她是远嫁,婚事如此仓促,更是不可能让娘家人过来安床。 况且,世家贵女成婚所用的喜榻,一般需要一年两载才能雕刻而成。 而谢南州给她准备的床榻,竟是这般精致,一看上面的雕工,便可发现精细奢靡。 屋内火烛高照,长案香炉里早就燃上了凝神香。 足可见,谢家对她的重视。 卫慈悠然一笑。 无论谢家是真心与否,至少,谢家让她体会到了被人珍视的滋味。 这间屋子,比她在长宁侯府的闺房精致的多。 用了一碗素面,卫慈在“缺月阁”内四处打量了片刻,行至院墙一隅,她看见一株汤碗粗的芭蕉树,不免想到母亲院中的那一株芭蕉。 卫慈双手合十,望着天际银月,淡淡开腔,嗓音十分悦耳:“母亲,女儿明日就要正式嫁人了。夫君是个扬名天下的英雄。母亲在天上也该放心了。” 此时,谢南州正路过“缺月阁”外面的太湖石小径,这条路可以通向他的卧房。 虽是隔着数丈之远,可警觉如谢南州,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男人忽然拧眉。 探子来报,长宁侯夫人,是死于血崩,那长宁侯更是宠妾灭妻,不然也不会舍得嫁出嫡女。 透过漏花窗,谢南州看见了一女子的侧颜,他目光如炬,不知怎么的,竟是驻足了几个呼吸,可须臾又转过头,径直往前走,宛若对新婚妻子半点不在意。 * 翌日一早,卫慈就被锦书与寻墨硬生生拉拽起。 房中点了安神香,她昨晚难得睡了个好觉,从京都到西洲这阵子算得上是一路颠簸。 “小姐,该上大妆了,晌午之前就要行大婚之礼呢。” “是啊,小姐,老太太已经命梳妆的婆子过来了。” 闻言,卫慈清醒了大半。 她身边的可用之人,她仅信任锦书与寻墨,卫家给她安排的陪嫁皆留在了院外侍奉。 至于谢家老太太安排的人,她自是不能随意处置。 不过,谢家派人盯着她也是正常。 换做是她自己,也不会信任仇人之女。 所以,卫慈一脸坦然。 起榻洗漱更衣,简单用了一碗小米粥,这便开始梳妆打扮。她的婚服是卫家临时在京都成衣铺子购置,并非绣娘精心准备。不成想,谢家也另外准备了一套婚服,瞧着布料与绣纹,远比她从京都带来的婚服精细。 谢家的确有心了。 卫慈暗暗的想着。 谢家把婚事安排的如此滴水不漏,显然是不打算给京都留下任何把柄。 看来,谢南州已经在开始着手造反,这几年是他丰满羽翼的关键时期,容不得半点差池。 时间飞逝,卫慈只觉得才过了片刻,这便有面生的全福人过来迎接她。 “夫人,到拜堂的吉时了。” 卫慈发现,谢家安排了四位全福人,还真是处处皆安排细致。 大红销金的盖头落在了她头顶凤冠上,今日是艳阳天,仲春时节,西洲遍地花开,透过薄薄一层销金盖头,卫慈可以瞧见外面朦胧的人影。 陆陆续续有人过来看她。 她谁都不认识,却是可以感觉到无人不敬。 大抵是谢家早就交代了下去。 不知为何,卫慈又开始好奇谢南州究竟是何容貌了。有关他的传闻,她倒是听了不少,眼下,莫名迫切想见上一见。 而此刻,谢南州一袭大红色吉服,正被陆洛尘故意调侃:“谢二,西洲女儿家都是一见谢郎终身误,本王此前觉得夸张了,今日见你这副打扮,还真是名副其实,哈哈哈……” 谢南州眸色清冷,他的眼眸十分深邃,是典型的丹凤眼,睫毛浓密纤长。就这般负手而立,站在堂屋外的廊庑下,似是静等佳人,宾客们倒不敢直接揶揄。 谢南州淡淡启齿:“陆十六,你也该娶妻了。” 陆洛尘耸肩,一副无所谓之态:“待我上头的十五个姐姐都出阁了,我再考虑婚事也不迟。再者,美/色/误人,我可不想娶一个像侯夫人这般的大美人。对了,谢二,你见过夫人了么?” 谢南州再度缄默不语,这时,就见四名全福人簇拥着一红衣女子,正朝着这边走来。 女子脚步稳当,姿态十分雅致,还算高挑,身段纤秾有度。昨晚谢南州看见了这女子的侧颜,的确是个美人。 卫慈的手被全福人放入了一只大掌中。 她垂眸,透过销金盖头下方,看见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还有一双绣竹叶银纹的黑色皂靴,男子的足很大,再往上便是大红色吉服下摆,透过薄薄的光,她可以看见面前的人轮廓,是个十分高大的男子,大抵有八尺左右。 在喧杂声中,卫慈听见一道磁性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夫人,屋内请。” 卫慈一愣,只觉得这嗓音格外悦耳,如雨打青瓷,四平八稳。 总之,让女子听了,很容易乱了芳心。 “多谢。”她也低低道了一句。 锣鼓声响,炮竹喧天,吉时到了。 赞者扬起嗓音,开始高唱,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四下到处都是人声鼎沸,卫慈感觉自己处于一阵混乱之中,待她的一只手再度被那只大掌握住时,这才回过神来。 而她此刻,已经被男人带着往外走。 卫慈:“……”就这么礼成了? 她上辈子稀里糊涂跟随在付恒身边,并没有穿过婚服,更是不曾有过这般隆重正式的婚礼,故此,她觉得十分不真实。 谢南州的掌心是冰凉的。 卫慈的小手却滚烫。 重新回到婚房,谢南州放开了卫慈,似是忘记了掀盖头,直接道:“你有任何需要,便直接开口即可,本侯先去前院招呼宾客。” 他的嗓音清冷无温,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丢下一句,谢南州转身便款步离开。 卫慈这时才僵了僵。 她的盖头还没掀呢。 就在谢南州迈出婚房时,锦书笑着唤了一句:“姑爷好。” 谢南州步子一顿,随即继续往前走,似是根本不当回事。 姑爷…… 男人狭长凤眸蕴藏锐利,清隽面容看似无波无痕,却又仿佛深藏山川河流。 罢了,任何称呼对他而言,皆不重要。 而此刻,锦书却已经开始畅想小姐与姑爷婚后的恩爱日子了。 早知姑爷这般容貌俊美、气度不凡,她在京都时,就不该替自家小姐感到惋惜啊! 二殿下虽身份矜贵,可她怎觉得姑爷更胜一筹呢? 7. 第七章 谢南州十三岁掌家起,就在常胜侯府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他忘却给新娘子掀开盖头,亦无人提出任何异议。 不过老夫人心细,一早就命人特意照拂卫慈。 被老夫人指派过来的婆子,表面上对新进门的侯夫人毕恭毕敬,又见侯夫人的盖头还在头上,不免失笑。 “夫人,还是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今日府上宾客众多,侯爷一时半会没法过来。” 卫慈稍稍赧然:“可……我亦不知合不合规矩,会不会给这位妈妈带来麻烦。” 婆子一愣。 侯夫人竟然体恤她这样的下人。 遂脸上笑意更甚:“是侯爷交代过的,夫人放心用饭吧。” 是以,卫慈这才暂且自行掀开了盖头。 那一刹那间,婆子只觉得眼前忽然亮堂了几分,好一张精致的面庞,大概是刚刚拜过堂,卫慈面颊上染了一层令人心醉的胭脂色,她冲着婆子莞尔一笑:“那就多谢妈妈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婆子也笑道:“夫人喊老奴王妈妈即可。” 卫慈的确饿了,闻到饭菜气味,不由得吞咽口水:“今日劳烦王妈妈了。” 此刻,王婆子心中诧异。 这侯夫人好歹是卫家的嫡女,行事到底是小心谨慎。不过,也半点不缺大家闺秀的气度。 婆子愣是看呆了须臾:“不、不必客气,夫人矜贵,又是远嫁,万不能饿坏了身子。” 如此这般客道了几句,卫慈就开始用饭,她不挑食,将托盘上的饭菜食了个精光,就连鸡汤也被她喝了见底。 王婆子发自内心无法厌恶这位侯夫人。 她如实前去老夫人面前禀报了情况。 老夫人闻言,轻叹了一句:“她倒还是个识大体的女子,没那么娇生惯养。且再观察一阵子,倘若她安分守己,我谢家不会缺了她一口饭吃,可她若是但凡害我谢家,老身自有法子处置了她。” 王婆子应下:“老夫人说得极是。” * 卫慈晌午过后,便小憩了过去。 谢家人很识趣,见她困乏,倒也没有叨扰。 她睡得很沉,似是做了一场纷杂冗长的梦,可梦境杂乱交错,她又不知具体梦见了什么,待被人唤醒时,屋内已经点上了火烛,外面天色已黑。 锦书慌忙递来大红销金盖头:“小姐,姑爷来了。” 卫慈豁然彻底清醒。 她坐起身来,遂又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端正的坐在了喜榻上,也将盖头重新套在凤冠上。 谢南州过来时,闻到一步淡淡的幽香,这香气不像任何一种人为制造出来的香膏,像花香,又非花香。 谢南州有话与卫慈单独说,遂面色无温的吩咐道:“你们几个都出去。” 锦书与寻墨二人对视了一眼,这便领着小丫鬟退出了婚房,还贴心的从外面合上了房门。 一阵清风不知从何处吹了过来,拂动案台的龙凤火烛,光影浮动,应衬着满屋新婚的布置,气氛莫名旖旎。 谢南州后宅可不止卫慈一人。 但那几个女子皆是旁人所赠,他亦记不清容貌、姓名,不过,在应对卫慈身上,他倒是费了些功夫。 就连这龙凤火烛也是特地命人赶制,里面添了沉水香,燃烧过程中,非但掩盖了火烛原本的烟味,还独有一股沁人幽香。 在谢南州看来,他作为一个丈夫,已经给足了新婚夫人体面。 但也仅此而已了。 再不能给她旁的东西。 此刻,龙凤火烛高照,卫慈隔着一层销金面纱,听见男子磁性清冷的嗓音。 “我本无意娶你,奈何皇上赐婚,待三年期限至,你可自行离去。” 直接让她明白自己的处境才好,免得她在他身上花费些功夫。 卫慈一愣。 旋即就明白了。 她一口应下:“好。”正合她的心意。 只是可惜了,盖头还没掀开,她没法看清楚谢南州的面容。她好奇心使然,当真立刻就想知道几年之后问鼎天下的帝王,长了什么模样。 而这时,谢南州却微拧着眉心,转身便款步离开。 他无意识的握了握手掌,很快又松开,打开房门离开时,依旧面无他色。 锦苏与寻墨唤他姑爷,他倒是会淡淡应一声。 这厢,卫慈兀自掀开盖头,长长吐了口浊气,莫名觉得轻松,身子一仰,倒在床榻上,打算继续小憩。 三年期限…… 也就是说,这三年之内,她至少是安全的。 如此,卫慈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 另外一头,谢南州去了书房。 他在圈椅上落座,脑子里回荡起方才那女子的一声“好”。 美人的嗓音,无疑也是十分悦耳动听的。 谢南州莫名口渴,对着外面低喝一声:“来人,上凉茶。” 守在外面的小厮立即应下:“是,侯爷。” 侯爷年纪轻轻,今日又娶了侯夫人,为何非要在书房独自饮凉茶…… * 谢南州对衣食住行并没有太过的要求,某一年,他为了活捉蛮夷首领,曾在野外埋伏了半个月,不洗澡不换衣,全靠野味存活。 虽是生了一副如玉郎君的好容貌,可又像粗糙汉子一般,可忍耐世间大多数的苦难。 饮了两盏凉茶后,谢南州便在书房歇下了,他没有回自己的院落,免得在路上碰见谢三他们,又会引起不必要的揶揄。 谢南州的临时“床榻”十分简易,便是在书房左右两边的栏柱上,系上一根粗麻绳,便直接一跃而上,躺在了上面。 这是他年少时候就练就的本事,可让人在熟睡情况下也时刻保持清醒。 然而,这一夜注定了没法如往常一样。 谢南州做梦了。 这是活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做了春/梦。 梦中幽香环绕,床榻四周的薄纱幔帐随风扬起,美人着绫罗小衣,半遮半掩,香汗沾鬓,圈着他的脖颈,笑靥如花:“皇上呀,该早朝了。” “……!” 谢南州豁然睁开眼。 窗棂外面暂时还没大亮,东边天际一片蟹壳青。 谢南州一双幽眸微眯,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头顶的梁柱,一条臂膀枕在脑后,另一只手缓缓搁置在了腰间,碰触到了老夫人叮嘱他佩戴的那块可以消除情/欲的玉佩。 这个梦……实在荒谬。 梦中女子,竟还称呼他“皇上”。 他的大业是否能成功,他自己都难以保证。 那女子的正脸……好生眼熟。 8. 第八章 天光破晓之前,谢南州从书房出来,回他自己的卧房洗漱换衣。 谢家府邸内到处皆安排了影卫,自是有影卫发现了侯爷的身影。 大步走在青石小径上,谢南州耳垂倏然一动,他侧过脸看向一侧树梢,那上面被繁茂枝叶遮住的枝桠晃了晃,遂有几片枯叶零落,一男子忽然开腔:“侯爷……早!” 谢南州狭长凤眸一眯,这便又继续往前走,几步之后,他驻足背对着影卫道了一句:“胆敢嚼舌根子,拔了你的舌头。” 影卫:“……是!侯爷!” 他绝对没有看见侯爷是从书房出来! 侯爷昨日大婚,自是从的侯夫人房中出来! 影卫当然知道侯爷不可能拔了他舌头,可有些话的确不可外泄。 难道是侯爷与新夫人……不和谐? 罢了罢了,他只是一个影卫。 影卫不可擅自揣测自家主子的房中事。 谢南州的步子加快了一些,行至卧房,便开始迅速换衣,尤其是换下了那条沾染了石楠花气味的亵裤。 * 卫慈昨晚睡得极好。 天明之时,她自己便醒来了,大抵是屋内所燃的香料对身子有益处,她只觉得神清气爽,入眼依旧是满室的喜庆,她支起身来,又重新打量了这间屋子,不出意外的话,她要在这间屋内住三载。 届时,天高任鸟飞,她彻底脱离了卫家,亦与谢南州再无干系,便当真可以逍遥自在去了。 “小姐,今日要敬茶,该洗漱了。” 锦苏一言至此,脸上掠过一抹为难之色,却又似乎不忍问出口。 卫慈看出了她的小心思,主动坦白:“我是被赐婚嫁来西洲,谢家待我还算敬重,如此,便足矣。我与侯爷已经言明,这三年只是表面夫妻,日后我是自由人。” 这个结果,是她最满意的。 她知道,谢家容不下卫家女。 她也不渴望成为谢南州真正的妻子。 锦书张了张嘴,似是颇为遗憾。 刚端来香露水的寻墨也忍不住嘟囔:“小姐啊,姑爷当真是人中龙凤、容貌奇丽、俊美无俦,这样的男子世间少见,小姐可万不能错过了。相较之二殿下,姑爷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锦书点头如捣蒜,神色飞扬:“小姐,姑爷太俊美了!” 卫慈:“……” 谢南州扬名天下,是因为他的战绩赫赫。 怎么? 还是个美男子? 这下,卫慈更是好奇谢南州究竟是一副什么好模样了。 也是了,谢家其他几位公子皆是兰芝玉树,谢南州理应不会太差吧。 无关风月,纯粹好奇使然。 这厢,卫慈便下榻洗漱。 谢家给了她嫁进侯门的体面,她也得在礼数上过得去才行。 她的容貌过于明艳,在京都时便被人造谣是狐媚子灾星,故此,她便挑了一套还算清雅的衣裙,发髻上仅插了一根普通的鎏金缀珠的簪子,一对珍珠耳坠衬得面庞十分精致。 卫慈腰身纤柔,束腰裙将她窈窕身段勾勒的一览无余,尤其是傲然胸脯,她单单是往那儿一站,便是轻易可以勾走旁人目光。 卫慈臂膀挂了一条鹅黄色披帛,随着她的走动,薄纱披帛在晨风里慢慢起舞。 谢家人有早起晨练的习惯,今日情况特殊,谢家诸人便间断了晨练,早早就在上院堂屋吃茶静等了。 王婆子有些为难,附耳在谢老太太耳侧,压低了声音询问;“老夫人,元帕之事该如何处理?” 谢家旁人或许不知,但老太太自是心中明白,她那个好孙子昨夜宿在了书房,压根本没有去碰新妇。 这桩婚事本来就是做个样子。 谢老太太自是不关心卫慈贞洁与否。 谢老太太面上含笑,只道:“不必提及。” 全当是她私底下已经查验过元帕,谢家族中人都是武将出身,哪会逮着一个新妇询问元帕? 其实,今日的敬茶认亲礼,也只是一个过场。 待众人看见卫慈一路逶迤而来时,不由得纷纷朝着她望过去。 蓦的,数双视线怔了怔。 要如何形容呢? 还真是独树一帜,夺人目光。 就连园中绽放的娇花,也被她比了下去。 谢老太太深呼吸,暗暗庆幸自己的孙儿不好美色,亦不易动情,不然啊……她还真得有些忧心。 温氏今日也在场,她身侧坐着的人是温良玉。 这对姨侄二人面色冷沉。 此刻,算是她二人第一次看见卫慈的容貌,原本以为传闻已经是过于夸张了,而当下一见,传闻当真属实!这新妇就是一个狐媚子! 陆洛尘与谢三、谢四、谢五几人,已经见过卫慈,倒是没有大惊小怪,反而露出一种:看吧,侯夫人是不是当真美貌?! 所有人又时不时看向正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的谢南州。 见家主单手持盏饮茶,清隽的眉目清冷,纤长的睫毛轻垂,敛了眸中一切神色,仿佛对新妇毫不在意。 也是啊,家主何许人也? 几年前外邦那妩媚妖艳的细作,脱/光了站在了家主面前,反而被家主一剑给捅杀了。 家主半点不会怜香惜玉,更是不会多看一眼仇家之女,只怕此刻恨不能杀了新妇吧。 不过,家主着实能忍。 竟半点不愠怒的样子。 细心的谢四还发现,此刻的家主,正一手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谢四不由得惊叹,更是深深折服于自家二哥的忍耐力。 忍受着仇恨,接受仇人之女! 二哥不愧是二哥! 此刻的谢南州自是留意到了四周的动静,尤其是有人在窃窃私语,谈论他的新婚妻子是多么的美貌。 谢南州并不在意。 美貌么? 能及他梦中女子? 亦不知那女子会不会存活在这世上,他日后还能再见到么? 谢南州心头涌上一阵难言的遗憾。 他禁/欲/自持,但不代表是柳下惠。 只是自幼肩负的太多,压制了他本属于的正常男子的一切渴望。 左手指腹无意识的摩挲着腰间玉佩,希望通过这块玉佩缓解他此刻的燥郁,他暂不适合陷入儿女情长之中,情/欲/与美人只会消磨他的意志。 而就在这时,谢南州礼貌性的抬首,看向正迈入堂屋的新妇。 在看见卫慈正面的瞬间,谢南州捏着玉佩的指尖顿时一紧,他无意识的吞咽了几下,突出的喉结十分明显的滚了滚。 怎会是她……?! 谢南州僵住。 而卫慈因着甚是好奇未来帝王的容貌,也看向了谢南州,因着他坐在上首的位置,她只是一眼就辨别出来。 四目相对,卫慈也愣住了,只见这男子剑眉星目,幽眸深邃,五官立体,唇瓣轮廓清晰,瞳眸透着冰冷与威严,是一股不可抗拒的世家贵族的气运。 好一张俊魅孤傲的脸庞! 卫慈粉唇微张,显然是被惊艳到了。 不知是不是因着她已经完全不再心悦付恒的缘故,竟一瞧见谢南州,就被“迷”得七荤八素。 这与情爱无关。 世人皆爱美丽的事物。 她亦不能免俗。 而谢南州身上更让人青睐的,则是他周身的气度。 的确甚是俊美! 亦不知今后会便宜了哪个狐媚子? 卫慈暗暗的想着。 反正,她与谢南州是有缘无分了。 这三载有名无分的夫妻,她倒是可以多看看这张脸。 卫慈莞尔一笑,这才收了眸色,先给谢老太太行礼:“祖母,孙媳给您请安了,愿祖母寿比南山,安康喜乐。” 谢老太太见新妇在自己面前盈盈一福。 这身段……啧啧,就是她瞧见了,也觉得养眼呐。 方才老二与新妇对视了须臾,这两人对视的目光有些古怪呀。 谢老太太内心腹诽,面上笑了笑,赠了卫慈见面礼,一支点翠祥云镶金串珠凤尾簪,与一根金掐玉赤金双头曲凤步摇,看上去便是价值不菲。 卫慈再度俯身行礼:“孙媳早就那对祖母的巾帼事迹有所耳闻,在闺中时就十分敬佩祖母呢。” 谢老太太唇角轻轻一扯。 这个新妇,倒是个嘴甜的! 是以,卫慈继续给温氏敬茶。 温氏明面上不敢造次,可哪里能够忍受害死夫君的仇人之女?!她给端茶的婆子使了眼色,那婆子会意,就在将茶水递给卫慈的那一刻,手一松,打算让卫慈当众受辱。 可谁知,卫慈眼疾手快,竟是堪堪接住了,还稳稳当当的跪在了温氏面前:“儿媳给母亲请安。” 温氏:“……” 谢老太太眸色一眯,不得不说,方才新妇这漂亮的一个动作,倒是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只可惜,这丫头是卫家女。 这已经是谢老太太两日内接连三次觉得可惜了。 谢南州将一切看在眼里,递给了温氏一个冷凝的神色。 谢家这几年不可遭受任何风波。 母亲一意孤行的惹事,只会给他添乱。 小不忍则乱大谋! 可母亲从不懂这些。 不过…… 新妇倒是反应灵敏,方才的“小变故”算是过去了。 温氏只能忍着愠怒,象征性赏赐了卫慈一件首饰,这便拉着一张冷脸,不给她一丝丝的和颜悦色。 卫慈知道两家的恩怨,倒也不强求,接过赏赐,她老老实实致谢:“儿媳多谢母亲。” 就在卫慈再度正面看向谢南州时,他的左手握住了腰间玉佩。 卫慈当然不会得罪了未来的帝王。 她还想日后逍遥自在的过日子呢。 遂笑得十分灿烂温和:“夫君,这厢有礼了。” 谢南州一噎,差点被茶水呛着,好在,他及时用了内力压制,这才没让人看出端倪。 谢南州站起身,也作揖:“夫人。” 卫慈展颜一笑,觉得“夫君”这个称呼十分稀奇,上辈子她不清不楚的跟在付恒身边,是没有名分的,亦是没有资格喊他夫君。 卫慈又道:“夫君。” 谢南州:“……嗯。” 此刻,在众人看来,家主一直绷着脸,似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一声。 完完全全是在敷衍。 9. 第九章 “狐媚子!” 卫慈挨次给谢家族中长辈敬完茶,便在一株碗粗的茶花树下赏花,忽然一女子的嗓音在她身后愤愤然传来。 卫慈转过身来,对上了一双饱含怨恨的眸子。 是个年轻姑娘。 卫慈上下打量了她,又见不久之前这女子一直跟在婆母温氏身边,还喊温氏为姑母,她便能猜出个所以然来。 换做是旁人被唤作“狐媚子”,大抵会气急败坏。这个称呼是针对浪/荡/女子。 可卫慈不在意。 她已经重活一世,上辈子时便名声不好。她此刻就全当是这位姑娘夸她容貌美艳。 锦书和寻墨正要开腔争执,卫慈却先一步莞尔笑道:“表妹,你也甚美。” 温良玉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骂了卫慈,可这人竟然还夸她! 她明明占了便宜,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完全不如对方! 何为“你‘也’甚美”?!自己又不是夸赞她美貌! 谢老太太就在不远处,瞧见这一幕,她老人家不由得更加注意这个新妇。 “小小年纪有这么胸襟,倒也是少见。”一言至此,老太太眸色一冷,看向温氏,“表姑娘虽是谢家贵客,可也不能当面辱骂新妇,她可是侯夫人!只要一日没和离,新妇就是侯爷的脸面。表姑娘不懂事,你这个当姑母的,务必多家管教!” 温氏也被堵到哑口无言。 可她实在是气不过啊! 她这出类拔萃的儿子,如何能娶了仇人之女?! 再者,那女子不正是狐媚子么?!生了这副容貌,不是狐媚子,还能是什么? 娶妻要娶贤,太过美貌的女子没一个是好东西。 温氏心中堵闷难耐,没有开席之前,便借故提前离场:“儿媳身子不适,先回佛堂了。” 温氏直接拉下脸,带着两名贴身仆从,就离开了上院。 今日谢家族人都在,谢老太太不能当众愠怒,但也没给温氏好脸色。 实在可恶! 哪有世家主母像她那般不识大体的?! 朝廷送嫁的人还没离开西洲呢! 演戏得演全了呀! 谢老太太面上含笑,热情的招呼朝廷礼部官员,以及长宁侯府卫家的送嫁队伍,这一日的认亲宴也办得十分隆重。 晌午过后,朝廷礼部官员与卫家送嫁人马,启程离开。 谢家指派兵马,亲自送到了西洲与中洲的交界之地。 没有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礼部官员摇头轻叹。 他没有拿捏到谢家一丝丝的错处,回去之后,不好向皇上交代啊…… 谢家就算忠心耿耿,可朝廷依旧不放心。 没有哪一任帝王会任由自己的臣子肆意壮大。 谢南州的名声太盛了。 甚至坊间还有传言说,他乃天道之子,迟早会将中洲拿下。 * 大婚之后,仿佛一切皆归为了平静。 常胜侯府谢家,不会轻易为难卫慈,谢家人表面上与她亲和,但实则若非必要,根本不会挨近她。 可若是在府上碰见了,也会笑着打招呼。 自那日认亲宴之后,卫慈就没有再见到过谢南州,她也不会刻意打听谢南州的行踪,总之,心态十分随和、佛系。 谢老太太自然还是命人盯着卫慈。 得知她这几日不是晒花茶,便是看书舞剑。 在打听到卫慈所看之书,是兵法与奇门遁甲后,谢老太太不免来了兴趣。她年轻时候也是专爱武装,不爱红妆。 遂叫人将卫慈叫到了镜月堂,专门与卫慈讨论了片刻兵法布阵。 片刻过后,谢老太太震惊之中,又透着些许遗憾。 她震惊于京都卫家能养出这么好的女儿,又再一次遗憾于卫慈终究不能成为她的孙媳。 侯府护院过来禀报要事时,谢老太太原本应该让卫慈回避。 而卫慈也的确站起身,打算先告辞。 她识趣得很。 很清楚自己在谢家的地位,不该知道的事,一丝丝也不会听到耳朵里去。 “祖母,孙媳先告辞了。” 谢老太太却摁住了她的手背,又让她重新落座,笑道:“自己人,不必在意。” 她更想看看卫慈的反应。 卫慈一愣。 自己人? 祖母该不会是在试探她吧。 卫慈只好继续待在此处。 那护院得了谢老太太眼神示意,这便如实说道:“老夫人,朝廷昨年答应下拨的粮草,至今尚未落实,可需侯爷继续上书一份去朝廷?” 谢老太太眸色一凛。 朝廷苛扣粮草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但直接不下拨粮草,究竟是何意? 让谢家兵马在西洲自生自灭么?! 谢老太太一掌拍在了桌案上:“不必让侯爷继续上书,老身自会想法子!” 护院愣了一下,这才应下:“是,老夫人。” 待护院离开,卫慈拉住了谢老太太的手。 她自是知道帝王想直接灭了谢家。 可谢家守卫边陲数年,苦劳功劳皆占了,落下这么一个下场,也难怪谢南州有了反心。 谢家不是贪图皇权,是为了自保啊。 她知道谢家今后的造化,遂先卖个人情,奉上了一半嫁妆。 闻言,谢老太太吃惊的同时,一口回绝:“那怎么能行呢?你的嫁妆,便是属于你自己,我谢家不会占了你的嫁妆。” 卫慈却坚持,道:“祖母,我的嫁妆丰厚,虽只能解燃眉之急,但聊胜于无。” 谢老太太最不喜占人便宜。 她更是明白,卫慈迟早会离开谢家,故此,虽然谢家如今的确很缺银两,她还是犹豫不决。 卫慈有自己的盘算。 她不能直接说,自己要在谢南州身上下注。 眼下卖了谢家人情,她日后也能有好日子过呀。 遂,继续说服谢老太太:“祖母,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一家子平安喜乐,才是最重要的,眼下,既然钱财能派上用场,替夫君解一时之忧,我自然要拿出来。当个守财奴又有什么用处?“ 这一番话,愣是让谢老太太愧疚难耐。 难道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丫头看着……当真不像有恶意。 谢老太太拉着卫慈的小手,连连长叹:“好、好啊,好孩子……” * 此刻,无极斋的庭院内。 谢南州负手而立,他面前是一株白兰花树,是他十岁那年,父亲亲手所植。 而今,父亲早已仙逝,玉兰花已长成了苍天大树,他自己亦是成人。 谢家的重担压在他肩头数年了。 他选择了一条谢家先/祖皆不敢走的路。 但似乎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其实,谢家在京都也有祖宅,谢南州幼时便是在京都长大,彼时,家翁尚在,他则是京都贵圈出了名的小公子。可后来,帝王忌惮,谢家屡遭弹劾,无奈之下,只能举家搬迁西洲。 可这也是徒劳。 帝王已经对谢家疑心甚重。 谢南州心里很清楚,要想真正解决谢家的生存危机,靠着搬迁根本解决不了。 根源,在京都!在龙椅上! 听了护院禀报,谢南州剑眉倏然一蹙:“夫人奉上了一半嫁妆?” 护院如实答道:“回侯爷,正是。老太太试图阻止,可夫人心意已决,已经命人将嫁妆从私库搬了出来,还叫人直接送去了军营。” 谢南州眸色更沉。 卫家女对他而言,无关紧要。 在那个梦境之前,他早就想好了如何安置卫慈。 可那个梦实在恼人,扰了他几日不曾睡好觉。 眼下,卫慈又奉上嫁妆,那么谢家就欠她一份人情了。 谢南州稍作思量,既然卫慈已经做出此举,他总不能强行再退回去。 “知道了。” * 不多时,谢南州将谢四叫到了跟前问话。 谢四对西洲了如指掌,为人精明活络。 谢南州从来都是话不多,言简意赅,单刀直入:“老四,西洲哪家的首饰铺子最好?” 闻言,谢无恙愣了一下,旋即开始捧腹大笑,他着一身深红色劲装,身段清瘦颀长,那张风流相的俊脸笑到涨红。 “哈哈哈哈!二哥,你这是学会了讨好女子了么?我听闻二嫂奉上她的嫁妆,所以,二哥这才打算买几样首饰感谢二嫂嫂,是么?” 此刻,家主他面无表情。 只淡淡的看着谢无恙继续大笑。 直到谢无恙自己察觉到兄长神色不对劲,这才堪堪止了笑意,桃花眼中竟还笑出了泪痕。 “咳咳……”谢无恙站直了身子,神色也逐渐肃重起来,“西洲比不得京都,不过姻缘斋的首饰不错,西洲世家子弟成婚,都会从那里购置首饰。” 谢南州这便转身往外走,一个字也不多做解释。 他去买首饰,的确是为了“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卫慈大方在先,他这个大男子,总不能抠抠索索。 谢无恙憋着笑意,正要转身时,谢南州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 “若说出去半个字,罚你三个月月银。” 谢无恙无奈耸肩。他本想去告诉谢三他们,二哥竟会给女子买首饰,还真是破天荒的一次。 可眼下,他只能一个人憋住了。 唉! * 谢南州辅佐西洲,认识他的人不少。 再者,他的容貌与气度着实无人让人轻易忽略。 故此,谢南州一踏足首饰铺子,掌柜就认出了他,立刻笑着上前迎接:“侯爷!竟是侯爷!侯爷大驾光临,可是为了给新妇购置首饰?” “……” 谢南州负手而立,清隽的面容自带一股冷漠。 不过,西洲百姓似是习以为常。 侯爷好像的确不曾笑过。 谢南州自是不会离开掉头离开,直接开腔:“劳烦掌柜挑几样最好的首饰,给我包好即可。” 西洲百姓爱戴他,掌柜亦然,立刻将铺子里的镇店之宝都搬了出来:“侯爷,您瞧,这些都是铺子里最好的首饰。” 谢南州:“……” 他哪里会挑首饰? 不过,倒是随手选了几样。 金玉步摇簪、金镶红宝石耳环、绞丝银镯……旁的太过花里胡哨,他自己瞧着也不甚喜欢,卫慈那般清媚容色已经足够明艳,他倒是觉得,不加修饰会更好。 “包好。”谢南州淡淡启齿,示意随从付银子。 掌柜立刻包好首饰:“侯爷,下回可带着夫人一道过来挑选。” 谢南州本不该应承,可他素来对百姓甚好,象征性的应了一声;“嗯。” 他这么随口一应,随从震惊了。 侯爷还打算日后带上夫人一道过来……? 夫人怎么就开始得宠了呢?! 10. 第十章 缺月阁。 卫慈从谢老太太那边归来,就在谢家后花园逛了片刻,这便让人准备花露水,日头逐渐烈起来,她每隔两日就要洗发,午后趁着日光正好,便清洗了一下长发。 秀发飘香,群花绽放,姹紫嫣红。 风一吹,琼花从半空飘落,正好落在了女子的乌发上,她正靠着一把软椅,仰着脖颈,三千青丝倾泻而下,她脸上则盖着一本书,竟是用这种方式在晾干头发。 因着仰靠在了圈椅上的姿势,婀娜身段凸显无余。 大概是前不久才洗了发,前襟湿了些,仲春的薄裳映出了里面的艳红色小衣系带,那山峦起伏的弧度更是惊人的完美。 这光景宛若一副画。 明明旖旎瑰艳,却又透着书香气息。 谢南州站在月门处,入眼便是这样一幕。 梦见的画面忽然又在脑中炸开,莫名其妙和眼前场景缓缓融合。 他手中捧着首饰锦盒,倏然止了步,清隽眉目紧拧,神色有些微妙,眼底晦暗不明。 “姑爷——” 锦苏有些吃惊,日理万机的姑爷竟然露脸了。 谢南州不知怎么了,忽然加快了步子,行至卫慈面前,就在卫慈掀开脸上书册时,他已经将锦盒放在了卫慈手上,语气略有些生硬。 “这个是给你的。” 一言至此,放下锦盒的同时,谢南州已经转身离开。 似是决绝利索。 他腿长步子大,须臾就迈出了缺月阁的月门,背影消失不见。 卫慈一手捧着那只锦盒,一边茫然望向月门处。 而此刻,谢南州已经不见了踪迹。 她又看向锦书:“方才夫君可说了些什么?” 锦书亦是茫然:“回小姐,姑爷径直走来,并未多言。” 卫慈:“……” 她打开锦盒看了看,里面的几件首饰精致华美,倒也不显得庸俗,十分合眼缘。 卫慈愣了愣。 谢南州……给她买首饰? 对方又不给她一个理由,当真叫她难以琢磨。 锦书与寻墨凑了过来,二人对视,几乎异口同声笑着说道: “小姐,姑爷寄挂着你呢。” “姑爷眼光可真不错。” 卫慈却另有心思。 她可不会认为谢南州是心系于她。 是因着自己奉上了一半嫁妆的事吧。 夫君他……还真是“耿直”! * 谢南州款步行走在铺制了太湖石的小径上,他步履如风,藏在暗处的影卫似是隐约察觉到了异样—— 侯爷气息不稳呐! 谢南州去了书房,他背对着门扇,将房门合上,之后垂首看向腰间,摘下了腰间的那枚玉佩,放在鼻端嗅了嗅。 沁凉气息倒是让人醒神了几分。 此刻,谢南州脑子里又浮现出不久之前的画面。 美人姿态慵懒,懒散随意,不经意的一副模样,竟也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谢南州忽然就想到了有关卫慈的那些传闻。诸如:红颜祸水、天生艳骨、煞星狐媚…… 他自是不信什么鬼神之说。 他的命数掌控在他自己手中! 谢南州绝对不会相信,区区一个女子还能影响了他不成。 谢老太太让他戴上的玉佩的确甚有效果,谢南州逐渐平复了心绪。 当晚,谢南州没有回寝房,就宿在了书房。 一根绳子拉上,便就是他的床榻了。 谢南州一臂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握着玉佩,抵在他的鼻端,双眸紧阖,宛若已经沉睡过去一般。 11. 第十一章 翌日一早,卫慈用过早膳,便前去陪伴谢老太太。 谢老太太曾是女中豪杰,如今身子骨依旧健郎,正当末春时节,日头和煦,就连晨间的风也掺和着丝丝暖意。 谢老太太着一件轻薄的棉麻道袍,让人将她年轻时候随身携带的一双佩剑拿了出来,其中一把抛给了卫慈。 谢老太太对她很是好奇,倒是想全方位的试探她。 卫慈已经太久没有舒展身子骨。 她出生武将世家,自幼就喜欢往武场跑,后来认识了付恒,得知男子都不喜欢舞刀弄枪的女子,她便很少去练武了。 而今才意识到,她彼时当真愚笨。 哪能为了任何一个男子,而轻易改变自己的喜好? 她活在这世上,唯有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旁人,合适则相处,不合便罢了。 强扭的瓜不甜,还会烂掉。 卫慈轻易就接过了谢老太太抛过来的一把短剑,这短剑上镶嵌红绿宝石,剑柄雕工极为精致,一看便是女子所用。 “祖母,那孙媳不客气了。”卫慈展颜一笑。 谢老太太也被逗笑了。 这丫头,倒是落落大方,半点不扭捏。 一旁看热闹的王婆子几人不免有些震惊。 新过门的侯夫人胆子可真大。 老太太的剑,她也敢接。 一旦伤及了老太太,她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阖府上下就无人敢与老太太切磋。 侯爷不敬重大夫人,可对老太太当真是极为敬重的。 “好!”谢老太太朗声一笑,这便持剑直接刺向卫慈。 锦书与寻墨看得心惊胆战。 两把短剑交战,兵刃相击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剧烈。 可谁又能想到,这是一位白发老人与娇软美人在对抗。 卫慈没有让谢老太太,她知道像谢老太太这样的女巾帼,不会希望有人故意让着她。 所以,卫慈尽可能的反击老太太的所有攻势。 就在即将分出胜负的关键之时,一身着劲装的护院疾步奔来,神色焦灼:“老夫人!侯爷他今晨巡逻边关,中了埋伏,受伤了!” 四下无外人,这护院才敢直接禀明。 不然,若被仇家知晓谢南州重伤,指不定会惹出多大的麻烦。 是以,谢老太太和卫慈近乎是同时收手。 这一老一少倒是颇为镇定,并没有乱了方寸。 谢老太太吩咐道:“侯爷现在在何处?” 护院如实回禀:“已抬去无极斋。” 谢老太太看了一眼卫慈,见卫慈神色忧心,不似作伪,当下对这个小妮子又有了新的思量。 “速速让郎中前去救治,老身一会就过去。”谢老太太沉着冷静,但不代表她不忧心。 谢南州是她最看重的孙子。 谢家能不能长久昌盛下去,全指望着谢南州了。 卫慈秀眉轻蹙。 昨日谢南州才送了她首饰,她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去走个过程,探望一二呀。算是礼尚往来吧。 卫慈挽住了谢老太太的臂弯:“祖母,孙媳与您一道过去看看夫君。” 谢南州必然不会出事,但卫慈也要去他面前露个脸,攒些好感也是好的。 几年后,谢南州成就大业,也不至于将她与卫家一道铲除了。 * 无极斋。 谢老太太与卫慈前脚刚到,这还未看见谢南州究竟伤势如何,便听见温氏破口大骂的声音从月门处传来。 “狐媚子!害人精!” “我儿好端端的一个人,竟是成婚才一日,就被你给克了!” 谢老太太与卫慈同时转过身来,与此同时,无极斋的几名护院皆垂下头去,眼观鼻鼻关心,尽力当做一个隐形人。 此刻,温氏已经气势汹汹的走来,她身侧紧跟着温良玉,这对姑侄二人看着卫慈的眼神,是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见她二人如此来势汹汹,谢老太太当即就不悦了,却见卫慈一如既往的沉稳自持,倒是个泰山崩御前而面不改色的丫头。 谢老太太又留了一个心眼。 世家大族的主母,最重要的特质并非是美貌与身份,而是她的肚量,以及冷静自持的情绪。 谢老太太至今无法颐养天年,便是因着儿媳温氏根本扶不起来。 “够了!温氏,你整日就只知道吃斋念佛,悲春伤秋,几时真正关切过孩子们?西洲边境挨近蛮夷,行军打仗哪有不受伤的理儿?南州又不是第一次受伤,你这般大呼小叫着嚷嚷,说是新妇克他,这不是诅咒自己儿子么?!” 谢老太太对温氏愈发不满。 若非看在已故儿子的份上,她真该将温氏关起来,免得在这个节骨眼下误了大事。 温氏说不过谢老太太,也的确心虚使然,她只能放弃与谢老太太置喙,改为抬手挥向卫慈,一看见这张清媚的脸庞,温氏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就在温氏的手掌挥下之时,卫慈出于本能自保,握住了温氏的手腕。 卫慈当然不敢得罪了温氏,莞尔一笑:“母亲,您常年待在佛堂,身子骨太弱了,需得时常操练才行。” 可温氏多疑又敏感,以为卫慈是估计嘲讽她。 温氏怒不可遏,她是婆母,卫家这个妖女岂敢忤逆她?! 温氏怒视着卫慈:“你、你……你胆敢教训我来了?!” 而就在这时,无极斋正房的门扉被人从拉开。 温氏眼疾手快,挣脱卫慈手掌的瞬间,双腿一软,竟是当场跌趴在地。 卫慈自然也留意到谢南州出来了,更是察觉到了温氏的意图,这便弯下身去搀扶温氏。 温氏正好得了机会,再度抬手扇过去,这一把掌打得结结实实,正好在卫慈瓷白的面颊上留下了一道惹眼的红痕。 温氏故意说给谢南州听,对着卫慈怒道:“狐媚子!你不需要在这里装模作样!南州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陪葬!” 她才是这世上最爱自己儿子的女子。 卫家女算个什么东西?! 若非是当今圣上赐婚,她会亲手将卫家女扫地出门。 卫慈堪堪挨了一巴掌,脑袋嗡嗡响,但也不至于哭出来,经历上辈子之后,如今,她似乎再也不觉得人间还有什么难以忍受之事。自己的父亲间接害死了上一任常胜侯,温氏与其夫恩爱逾常、琴瑟和鸣,她痛恨自己也是理所当然。 卫慈轻叹一声:“母亲,夫君不会有事,这次的伤势不会让夫君丧命,今后也不会,夫君他自有天佑。母亲,您无需太过忧心。” 谢老太太:“……” 这丫头,为何会这般胸有成竹? 还是孙媳说话好听呐。 再反观儿媳妇……真真是恨不能将自己的儿子诅/咒/死。 谢老太太面色冷沉,转过头看向刚刚迈出房门的谢南州。 谢南州此刻看向卫慈。 而卫慈也看向了他。 男人身着一袭雪色中单,因着失血过多,面容苍白,唇瓣亦是干涸发白,萧挺的面庞显出一股破碎之感,那双狭长凤眸望过来的眼神,仿佛是掠过了浩瀚时空而来,轻易就将对方的目光锁住。 卫慈愣了一下,这才莞尔一笑,她站起身来,不再强行拉起温氏,道:“夫君,你这伤势可严重?” 此刻,郎中也从屋内走出,谢南州的两名贴身随从各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郎中是谢家的家臣,祖上是岐黄世家,曾在宫廷太医院任职,后因犯事,阖族流徒三千里,被谢家所救,才得以喘息。 郎中神色肃重,眉目紧拧,忧心忡忡看向谢老太太。 谢老太太心头咯噔了一下。 随从广寒搁置下一盆血水,道:“侯爷中毒了。” 广寒话音一落,温氏从青石地面爬站了起来,挂着泪痕的那张脸又怒视卫慈:“狐媚子!都是你克的!” 谢南州已无心思应对后宅,卫家女倒也还算安分,偏生是自己的母亲多番闹事,他淡淡启齿,虽重伤,统领三军的气度仍在:“母亲,慎言。” 一言至此,谢南州以拳抵唇,立刻咳了起来,一股鲜血从胸腔奔涌而出。 他知道,这一次,当真是重伤。 谢老太太还算镇定:“几时能治愈?” 郎中愁眉苦脸:“老太太呀,侯爷此次的伤势,只能去求孙神医了,老朽无能呐!” 顿时,除却卫慈之外,所有人面色煞白。 孙神医何许人也? 他虽就住在西洲,但为人古怪,最是厌恶打打杀杀的将士们,曾放出起誓之言,宁可救治一头猪都不愿意救一个武将。 他自己若是不同意出山救人,便是谢家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毫无用处。 高人根本不在意生死,那孙神医亦是个孤家寡人,几乎没有任何软肋。 前几年,谢南州麾下一猛将重伤,他亲自携带重金登门,都没能请得动那位孙神医。 此刻,卫慈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一桩事来。旁人或许不知孙神医的秉性,她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在付恒身边得知那孙神医是个贪吃之人。 能收买他的,从来都不是金钱与权势。 当下,众人一筹莫展,卫慈自是不会放过任何救治谢南州的机会,道:“我有法子。” 温氏不信:“浑说!谢家都请不动孙神医,你能有什么的法子?可莫要耽搁了我儿医治!” 此时,谢南州大抵是再也支撑不了多久,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那鲜血溅地三尺,转眼就变为了暗红。 明显是有毒。 见状,谢老太太当机立断做出决定:“温氏你闭上嘴!”警告过儿媳之后,谢老太太看向卫慈,“孩子,你既有法子,且尽快去办,缺了什么,告知老三老四他们即可。” 卫慈应下:“是,祖母。” 她应下,看向谢南州时,两人的视线正好又对视上了。 这一刻,男人双眸一张一合,仿佛已经撑到了强弩之末,卫慈这才察觉到,这男人的睫毛甚是纤长浓密,他虚弱又强撑的模样,又加重了历经世事沧桑的破碎之感。 12. 第十二章 陆洛尘这次也受了轻伤,他是归元老郡王老来得子,平日里虽不着调,但谢南州在关键时候都会护着他。 故此,此次被蛮夷埋伏之际,谢南州有意让陆洛尘先行逃离。 这厢,陆洛尘又从归元王府爬墙逃了出来,无论如何也要探望谢南州的伤势。 又见谢家几人要启程去药王谷,他更是耐不住寂寞。 陆洛尘一袭宝蓝色绫罗外袍,忽然一手捂着胸口,露出痛苦之色:“啊、啊、啊——本郡王心疼,只怕也被伤得不轻,不如与谢二一道前去求医吧。” 说着,陆洛尘冲着卫慈眨了眨那双风流丹凤眼。 卫慈事先就知道谢南州今后还有大造化,自是不会太过担心,被这么一逗,噗嗤笑出声来。 谢南州恰好看见这一幕。 卫慈一身浅碧色裙装,梳了盘云髻,发髻上仅插了一根素色流苏簪子,白皙细嫩耳垂挂了简易的珍珠耳坠,未施粉黛,却也清媚姝色,这一笑起来,眸中仿佛落入了万千缕日光,璀璨生辉。 谢南州幽眸微愣。 其实,卫慈的命数十分坎坷,被长宁侯府卫家远嫁西洲,便是被当做棋子了。 在卫家当嫡女时,她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 可方才那一抹灿烂笑意,她仿佛得到了过这世间最好的善待。 一个人能始终保持阳光并不可贵,可贵的是,历经世事变故,还能初心如故、向阳而生。 卫慈没有留意到谢南州审视的眼神,完全被陆洛尘所吸引,劝道:“小郡王,药王谷地势险峻,孙神医对解毒有奇招,倒是没听说过,他会治人心。” 她故意揶揄。 谢沐泽笑道:“二嫂,你有所不知,小郡王宁可被人打死,也不愿意无聊死。” 谢三索性直接揭穿陆洛尘。 陆洛尘挠挠头,咧嘴一笑:“本郡王当真破了一块皮,这一身肌肤决不能有瑕疵,必须得去见见神医,讨一副去痕胶膏。” 卫慈又是噗嗤一笑,无言反驳。 谢南州:“……”小郡王就是一个泼猴,有何可笑的?这卫家女与小郡王走得太近了! 谢老太太担心孙儿的身子,催促道:“速速启程吧。” 老人家是个人精,更是过来人,看着陆洛尘这花枝招展的风流样,又暗中观察了卫慈。 这个陆十六啊,实在被娇惯的无法无天了,太没眼力劲,新妇是旁人之妻,他如何能这般堂而皇之的“勾搭”。 谢老太太留了个心眼子。 * 西洲不像京都那般地域平坦。 这才刚离开城池,黄土官道上就开始颠簸了起来,谢南州此次是身受剧毒,只能乘坐马车,卫慈身为侯夫人,就算只是名义夫妻,但也要上马车照料他。 谢南州靠躺在马车一隅,萧挺俊美的面庞苍白如纸,人已然昏睡了过去,发丝落下几绺,顺着他立挺的面庞落下,竟有几分江湖浪荡儿的萧索模样。 卫慈便就这么盯着男人看。 谢云音也在车厢内。 就在这时,车轱辘忽然从一块碎石上辗轧而过,突如其来的变故,谢南州的后脑勺重重砸在了侧壁上。 卫慈眼疾手快,立刻抱住了谢南州的头颅。 她的动作果决迅速,不像是作伪。 谢云音目瞪口呆。 只见她那个英明神武、不好女色、高山流水般的二哥,正被狐媚子紧紧抱在怀中,再看狐媚子高高鼓起的胸脯,以及她抱着自己二哥的姿势,谢云音不由自主的脸红了。 啧,幸亏二哥处于昏迷之中。 她一边时时刻刻防备着卫慈,一边又暗暗搓搓的静等看好戏,实在期待二哥突然醒来的表情呀。 这一幕,一定要告诉三哥四哥他们。 扪心自问,谢云音一直以为二哥乃神人,刀枪不入,是谢家家主,永远不会倒下,她还是第一次瞧见自家二哥倒在一个女子的怀中…… 场面一度微妙。 卫慈没有旁的“野心”,她怀中之人可是未来帝王呐,这一路颠簸,撞坏了哪里可就不好了。她做了自己的分内之事。 再者,谢南州是伤者,她更是没有将他视作男子了。 而此刻,谢南州已经醒了。 就在他的后脑勺撞在马车侧壁上的那一瞬,他就已经有了意识。 然而,察觉到自己被人抱住的瞬间,那股楚楚女儿香将他整个人包裹时,谢南州浑身僵硬,一动未动。 他的脸似是触碰到了什么柔软之物,他选择不去多想。 此刻,被风吹开的车窗泄入日光,落在了男人的侧脸上,他好看的薄唇微抿,喉结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滚了滚。 因着催动内力抑制面上逐渐涨起的红潮,他的身子变得愈发冰冷。 下一刻,细心的卫慈意识到了怀中人的身子在逐渐变冷,她下意识的抱得更紧。 谢南州:“……!” 谢云音的一双眼珠子四处乱晃,却又不经意间偷偷撇过自家二哥。 二哥的清白……不保了啊,与卫家这妖女待久了,还能继续冰清玉洁么?! 谢云音倒是没制止卫慈,当下首要任务,是让孙神医救治二哥,卫家女既然说有法子,或者当真可以请出孙神医也说不定。 “咳咳……”谢云音轻咳,装作什么也没瞧见,更是不忍直视眼前画面。 谢南州内心一片万马奔腾、天人交战之时,这才察觉到老五也在马车上。 谢南州:“……” 活了二十三年,他大概从未像今日这般窘迫过。 要如何形容么? 真真是丢煞人了。 他宁可一直不曾苏醒。 从记事以来,他就不曾在任何女子的怀中待过! 卫慈担心谢南州失血过多,这才导致浑身僵硬冰冷,她眼下只能试图用自己的身子给他取暖,故此,难免抱得更紧了些。 谢南州觉得自己的脸似是往柔软之处又陷入了几分,他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鼻端皆是独属于卫慈的香气。 听闻此女自带体香,传言倒是无误。 谢南州又想到了有关卫慈的那些狐媚子传闻。 * 似是过去了许久,久到仿佛历经了一场兵荒马乱。 马车这才豁然停了下去。 卫慈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压在了谢南州身上,两人结结实实的一起倒进了马车角落。 谢南州:“……” 让他得知今日是谁驾车,他定惩戒谁! 谢云音身子骨极好,又会武功,她单独一人当然可以坐稳,也不上前搭把手,就这么眸光晶亮的看着,恨不能看出什么花样儿出来。 “二哥,到了!”谢木泽一掀开车帘,就看见这样一幕,他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日后是不是应该先招呼一声,再掀开帘子? 二哥,他毕竟是有家室的人了呀! 卫慈立刻从谢南州身上起开,下一刻,就再度抱住了谢南州的头颅,生怕会伤了他哪里,深情焦灼:“夫君砸了后脑子,尚未苏醒,不知有没有大碍。” 闻言,谢木泽立刻也上了马车,给谢南州掐人中。 谢南州本该“苏醒”。 可他觉得,眼下还是继续“昏睡”才妥当。 这厢,谢无恙与陆洛尘也过来凑热闹。 乌泱泱的一众人围住了马车。 卫慈当机立断,焦急吩咐道:“立刻将我准备好的食材搬出来,开始烤全羊。” 那孙神医不好美色,不图富贵,不慕权势,就偏好一口美食。 卫慈这也算是对症下药。 为了让谢南州好生歇息,卫慈又让众人散开。 她年纪不大,办起事来,倒是有条不紊。 谢南州笃定了马车内无人,这才幽幽睁开眼来,他依旧保持着靠在侧壁上的姿势,望着车顶深深吁了口气。 * 此刻,无人在关心谢南州苏醒与否。 众人都在围着卫慈,好奇心十足的看着她挽袖烹饪。 美人细腕皓白,是那种奶白色,没有一丝丝的瑕疵。事先清理干净的整只羊被架在了火堆上,卫慈捧着一坛子陈酿老花雕,在全羊身上细细淋了个遍。随着火堆燃起,不消片刻,肉香与酒香混杂在一块,虽尚未彻底熟透,就已经足够令人垂涎三尺。 但这还远远不够,待全羊烤到金黄,卫慈又洒上了一层白芝麻,这又翻滚着羊身,继续用微火烤。 远处的湖风拂过,香气朝着山谷飘散而去。 陆洛尘抬手抹了把脸,吞咽了口水,问道:“夫人,神医当真会上钩么?” 树影之下,婆娑日光打在女子微微泛红的面颊上,她莞尔一笑,眸光灿烂:“自是可以。” 谢南州命不该绝,孙神医也的确贪嘴的很。 至少,她有八成的把握。 谢家几人,以及众侍卫早已机饥肠辘辘。 他们这些人并非娇生惯养,虽皆是谢南州麾下的肱骨之辈,但没少吃苦头,曾为了设下埋伏,整整半月都不曾进食,就靠着野草露水为生。可今日晌午不知是怎么了,众人已经吞咽不止。 原来,烤全羊竟是这么个吃法。 卫慈觉得时辰差不多了,命锦书将事先准备好的荷叶拿来,她亲自用匕首一片片割下羊肉。烤到外焦里嫩的羊肉,随着一刀下去,鲜嫩汤汁滴落,香气更甚。 此刻,谢南州自然早就闻到了香气。 他身子受到了重创,按理说,没有胃口才是正常。可听着外面的动静,谢南州已开始好奇那小女子的手艺。 这时,谢云音好心一问:“可需将二哥叫醒,让他吃个午饭?” 陆洛尘一口回绝:“谢二正昏迷呢,还是莫要叨扰他了,咱们先吃吧。” 谢三与谢四也附和:“是啊,二哥没有口舌之欲,不会吃羊肉的。” 卫慈抬袖擦了擦额头的薄汗,望向药王谷的山门处:“夫君重伤未愈,还是不食荤的好。” 谢南州:“……”我谢谢你们啊。 就在众人,皆人手一份荷叶包羊肉时,不远处的小径上传来了铜铃声响,众人随声望去,就见一耄耋老者,正骑着一头小毛驴,朝着这边走来。 陆洛尘大快朵颐吞着羊肉,嘴里含糊不清:“那、那老头是谁人?” 苍天,他到底吃了什么绝世美味?! 只觉得自己仿佛数日不曾进食,恨不能一口咽下整块羊肉,当真是入口即化,醇香多汁,这一刻的陆洛尘完全忘了,他们此行便是为了诱惑孙神医出谷。 13. 第十三章 “叮叮叮、叮叮叮……” 清脆的铜铃声愈发靠近,待小毛驴走近,这耄耋老人的真面容这才呈现在众人眼前。 只见,这满头白发的老者,精神矍铄,肌肤更是光泽细腻,即便就连两撇眉毛也已霜白,可一双眸子却是晶亮奕奕。他腰间挎着一只葫芦,一身粗麻木衣裳,个头适中,瞧上去就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老头儿。 似是终于发现肉香来自何处,老者扬起小鞭子抽打了小毛驴腹部,又加快了几分。 众人屏息,但嘴里却没消停,一个个皆是唇瓣油光晶亮,朝着那白发老者望过去,亦不主动询问,他是何人,来自何处,意欲何为。 卫慈更是镇定自若。 像孙神医这般怪脾气的人,还真是不能上杆子巴结他。 得让他自己送上门才行。 这人大抵就是孙神医了吧? 白发、小毛驴、铜铃铛、酒葫芦……皆对上了。 卫慈坐在一片葳蕤草丛旁的石块上,手里捧着一盏山楂茶,她上辈子勤于厨艺,是为了讨祖母、父亲以及付恒他们的欢心,如今,她已豁然清醒,不成想,这厨艺还能派上用场。 众人默契的不说话。 孙神医从小毛驴背上下来。 他双手朝后,脚步轻快的走来。 见无人主动开腔询问,他急不可耐,尤其是瞧见火架上的全羊,更是垂涎不已。 这些后生……没瞧见他一把年纪的老人家,正站在这里么? 孙神医忍不住,终于开口:“咳咳……尔等是何人?这里是我的地盘,尔等在作甚?” 谢家几人对视了几眼,又纷纷看向卫慈。 孙神医是个怪人,可万不能让他突然又离开。 故此,谢家人不敢轻举妄动。 卫慈会意,莞尔一笑,直接报上家门:“老人家,我们是常胜侯府谢家的,此次特意入谷求见孙神医,这不……晌午到了,便随地歇脚,等吃完便饭,这便离开,继续寻找孙神医,不会叨扰了您老人家。” 谢家众人:“……” 侯夫人真坏啊。 明明认出了孙神医,却故意佯装。 果然,白发老者直愣愣开腔:“老朽就是你们要找的人!谁病了?老朽可以医!” 卫慈一副不可思议之色:“老人家,可……我明明听说,孙神医他不医治兵家之人呢。” 孙神医不淡定了:“谁说的?!胡扯!老朽慈悲为怀,兵家之人也是人,自然会医治。不过……” 孙神医一言至此,抬手挠了挠须髯,偷瞄向了烤全羊:“老朽尚未使用午饭,只怕是没有体力医治病患。” 卫慈:“……” 这个老人家还真是如传闻所说一般无二,就是个小孩子心性。 卫慈给锦书使了眼色。 锦书会意,用剩下的荷叶片包裹了两片烤羊肉,递给了孙神医。还将特意带过来的山楂茶,也奉上一盏。 老者快速伸手接住,满心满眼皆是美食,可几口就下腹了,不免愤然怒视向锦书—— 真是个没眼力劲儿的! 这么一丢丢羊肉,他能吃饱么?! 锦书被瞪过之后,无辜的看向自家小姐。 卫慈狡黠一笑:“实在不巧了,今日所带的荷叶有限,老人家,你当真就是神医?那事不宜迟,给晚辈的夫君先看诊吧。” 卫慈甚是直接,让孙神医无言反驳。 他一心惦记着剩下的羊肉,可此次护送谢南州来药王谷的侍从,足有二三十号人,又都是习武的年轻男子汉,一只烤全羊也仅是堪堪足够均分。 眼看着仅剩下半只羊腿,孙神医彻底将从前的起誓抛之脑后。 什么起誓?! 他不记得了! 他从没有说过,不给兵家之人医治! 马车车帘掀开,谢南州出于本能立刻闭眼,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还是继续装作昏迷才最为妥当。 老者不愧是神医,查看了谢南州的脉搏以及瞳孔之后,很快得出结论:“是断肠草的毒,要想保命,需得跟老朽走一趟。” 陆洛尘,以及谢家几人纷纷走了过来。 “老先生,你是何意?” 谢南州身份特殊,是谢家家主,也是谢家军的统帅,他一旦出事,别说是谢家了,整个西洲也会跟着陷入混乱之中。 卫慈也同样焦灼,她这一世将宝压在了谢南州身上,她自是不希望谢南州发生任何意外。 卫慈:“恳请神医救治我家夫君。” 孙神医侧过脸,暗暗搓搓的瞥向仅剩的羊腿:“老朽得先用饭。” 卫慈:“……” 锦书按着原来的计划,将特意留下的羊腿递到了老者面前,还故意泄露出一件事:“老先生,这烤全羊虽美味,但不是我家小姐的拿手菜,我家小姐的厨艺,可是跟着京都岳阳楼的师傅所学呢。” 京都岳阳楼……! 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啊。 可惜了,京都是是非之地,他这辈子都不想踏足。京都的水太深,他会水土不服。 孙神医大快朵颐,不消片刻就更是茫然。 这只羊为何如斯瘦小?! 下回干脆烤头猪吧! 孙神医打量了卫慈几眼,自是看出来卫慈就是锦书口中的“我家小姐”。 “老朽可以医治他,但需要你也跟随入谷,给老朽做一个月的饭,毕竟,老朽忙于治疗你的夫君,无暇顾及三餐。”孙神医找了一个十分合理的借口。 还真是个倔强又聪明的老头儿! 卫慈一口应下:“好,我答应。” 孙神医讨厌生人,又说:“旁人不可踏足谷中,不然被毒死了,可怪不得老朽。” 药王谷四周皆是毒草,这可不是什么秘密。 众人神色讪讪,自是不放心让侯爷和夫人入谷待上整整一个月。 这时,谢云音灵机一动,将陆洛尘推了出去:“老先生,小郡王也受伤了,把他也顺便带去医治吧。” 陆洛尘平时不怎么聪明的样子,当下却是立刻心领神会,当即扯开衣襟,将伤口袒露出来:“老先生,你也救救我吧!” 卫慈知道,陆洛尘是故意留下来,以防有任何不时之需。 她附和:“是啊,老先生,归元王府的老郡王可是西洲百姓心目中的大善人,他就这么一个儿子,您可得救救小郡王。” 孙神医还能说什么呢。 为了美食,只能答应。 管他什么小郡王、老郡王…… 是以,卫慈与陆洛尘赶着马车,带着谢南州,跟随孙神医入了山谷。 其他人只能暂时静等消息。 * 谢南州在等待着合适的时机“醒来”。 他本不是一个在意旁人眼光之人,内心足够强大到所向披靡,但今日马车上之事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料。 孙神医为了吃上一个月的美味,自是不会让谢南州死在药王谷。 这老者倒也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陆洛尘刚将谢南州从马车上抗下来,他便道:“丫头,一会脱光了你夫君,老朽给他泡药浴。” 卫慈想也没想,直接应下:“老先生,我知道了。” 谢南州:“……!” 看来是非醒不可了。 直到被放在了一张结实僵硬的竹床上,他保持着平坦着的姿势,小药童很快提来热水,随着热水的增加,浴桶中放入的药物气味飘满整个屋子。 陆洛尘是个归元王府的小郡王,只有旁人侍奉他的份。所以说,给谢南州宽衣解带这种事,只能由卫慈来做。 谢南州双眸紧阖,对陆洛尘的“不作为”深感鄙夷。 就在卫慈的手放在谢南州腰间,解开他腰间系带,且正要将他的外裳剥下时,谢南州终于“幽幽转醒”,与此同时,他的大掌准确无误的握住了卫慈的柔荑。 对上美人诧异视线的同时,他的掌心十分清晰的感受着美人小手的柔软。 这女子好歹是将门之女,这双手着实又娇又小,放在他掌中,仅仅小小一只,真不知是如何长的。 “夫君,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卫慈欢喜至极,粉白面容绽放一抹炫灿笑意。 不似作伪。 就仿佛,她当真盼着他苏醒过来。 谢南州面无表情,因着这一路不曾饮水,唇瓣更是干涸,淡淡应下:“嗯。” 嗓音低哑磁性。 这时,一张十分欠揍的脸凑了过来:“谢二,你可算是醒了,夫人正在给你脱衣呢。你身受重伤,还是躺着别动的好。” 谢南州狭长凤眸中的神色更为幽冷,深深地看了一眼陆洛尘。 陆洛尘只觉得浑身一凉:“……”他说错什么了么? 孙神医的催促声传来:“药材已泡好,丫头,让你夫君速速过来吧。” 孙神医知道谢南州的身份,可他不愿意喊“侯爷”,只将谢南州视作卫慈的丈夫,如此,好像就没那么厌恶兵家之人了。 卫慈挣脱开了谢南州的大掌,谢南州此次伤及要害,又因在马车上轻易动用了内力,此刻已是手脚无力,稍有不慎,就可能会经脉损伤。 卫慈直接开始扒拉下谢南州的衣裳。 谢南州上半身倏然一凉,他自是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袒露在这女子面前,仅剩的一条亵裤岌岌可危。 谢南州使出所有力气,愣是从半死不活之态,坐起身来,一手摁在了腰带的位置:“我自己来。” 他似是十分坚持。 卫慈亦不便强行扒拉他的亵裤。 二人到底是有名无分的夫妻。 孙神医这时又嚷嚷:“如此即可,进浴桶吧。” 卫慈:“……”不是要脱光么?神医也不早说! 谢南州似是如释重负,但面上并不显,他双足落地,分明已撑到强弩之末,可站起身往浴桶方向走时,摁在腰间的那只大掌一直舍不得挪开。 一旁的陆洛尘打量着谢南州修韧的后背肌理,以及他精瘦强劲的窄腰,不免十分遗憾,真不知谢二的男儿/雄/风是何模样。 他实在是好奇啊! 风流男子的脑子里,总会冒出奇奇怪怪的念头,比方说,此刻的陆洛尘,就很想与谢南州比上一比…… 14. 第十四章 枭雄也是需要尊严的。 尤其是此刻。 亵裤对他而言,颇有重要。 自两三岁记事以来,从无人替他脱/过亵/裤。 更别提让卫慈脱/他的裤子。 谢南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沉重的身子迈入浴桶,就在药浴覆盖住他身子的瞬间,这才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就仿佛终于有了遮体之物。 再不用承受被人盯视着的羞愧之感。 无人察觉到,雾气蒸腾之中,谢南州的耳垂微微泛红。 然而,下一刻,浑身针扎般的疼痛席卷全身,意志力强大如他,靠着浴桶壁的同时,仰面沉/吟/了一声,因着在强忍着巨大的疼痛,他唇瓣轻颤,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仿佛正忍受着某种难以承受的痛苦。 浑身肌肤如被火烧。 陆洛尘一门心思扑在了谢南州的身段上面。 孙神医也不像是个细致周到之人。 唯有卫慈察觉到了谢南州的异样,问道:“神医,夫君他为何……这般痛苦?” 孙神医抬手捋了捋雪色须髯,这才恍然大悟:“老朽险些忘了,这药浴可以重新塑造体格,但也会从病患肌肤穿透,渗入血肉之中,就好比是断骨之痛吧。你夫君是位统帅将军,想来必然可以承受,故此,老朽便没有提前告知了。” 卫慈:“……!”好狠的神医,她竟莫名有些心疼谢南州。 卫慈挨近了浴桶,语气无比关切:“夫君,你……可能受得住?” 可能受得住? 他有的选择么? 但谢南州心头还是涌上一股莫名的异样。 卫慈是第一个询问他,是否能够承受得住的人。 从年少担起家主之职开始,就仿佛他生来就该如此,人人指望着他,他身后却是无人可以依靠。 “无事。”男人面目冷沉,淡淡启齿。 陆洛尘凑了过来,一手拍了拍胸口:“幸好不是本郡王受此重伤。谢二,还是你厉害。” 谢南州一双幽眸半张半合,纤长睫毛氤氲在蒸腾的热气里,露出的肩头显出腱子肌,大抵是正在强忍着痛苦,以至于他浑身肌肉紧绷。 他只淡淡瞥了一眼陆洛尘。 谢家的担子压着他数年了。 人人都以为,他是神人,并非凡胎/肉/体。 无人问他疼不疼,累不累,是否还能扛得住。就仿佛理应承受一切。 正要闭眼假寐,一女子轻柔关切的嗓音传来:“夫君,你若是疼得受不住,可以叫出来。” 谢南州一愣,睫毛轻颤,抬眸望向了卫慈。 叫出来……? 他么?! 好像自幼时起,他就被告知“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是嫡系一脉,是常胜侯府的世子,记事起便知道他没有资格哭,更是没有资格喊。 一切苦难,自己扛着。 扛不住就硬扛。 死扛! 第一次有人让他受不住就叫出来。 谢南州对上了那双潋滟桃花眼,不知怎的,忽然又闭上了眼,仿佛很不想与面前女子牵扯过多。 卫慈以为他乏了,便对陆洛尘道:“小郡王,夫君需要休息,若不你先出去吧,这里由我守着就行。” 陆洛尘挠挠头,盯着浴桶下面看了几眼,实在什么也瞧不见,这才讪讪离开了屋子。 孙神医离开之前交代道:“要想解毒,需得先固本,你夫君的身子已经受了重创,待他泡上一整夜,老朽再给他用药解毒,不然,会伤了五脏六腑,届时,就是神仙也救不了。” 一言至此,孙神医眼神颇为怨念:“晚上多炒几样小菜,老朽晌午没吃饱。” 见老人家嘟着嘴,卫慈愣是被逗笑了:“好、好、好,太阳一落山,我就去准备晚饭。” 这位老先生,还真得哄着点。 果然,孙神医闻言,十分欢喜的哼着小曲儿离开了。 此刻,屋内再无旁人,卫慈见谢南州额头溢出一层细密薄汗,便挽袖给他擦拭。 鲜少有人可以挨近谢南州的身子,更何况是触碰到他。 哪怕此刻,身负重伤,他防备心依旧甚重。 谢南州一睁开眸子,就看见一小节皓腕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蓦的,谢南州浑身更是紧绷,在卫慈替他擦完汗,将手臂挪开时,他又立刻闭上了眼,仿佛只有如此,才会避免了不必要的眼神接触。 在他的梦中,身下美人圈着他的脖颈,含情脉脉与他对视,那眼神仿佛痴缠…… 卫慈察觉到谢南州的薄唇微抿,突出的喉结滚了又滚,担忧道:“夫君,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谢南州脱口而出一个字:“无。” 卫慈这才稍放心:“那就好。” 谢南州靠着浴桶壁,纹丝未动,面上已无任何表情,他甚至不敢流露出一丝丝的异样,免得这女子又对他“动手动脚”。 ……好么? 他与她之间本有家仇,若非帝王赐婚,她会嫁给心悦的竹马。 她当真心甘情愿盼着他好?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卫慈走出屋外准备晚饭,谢南州才睁开眼来。警觉如他,绝无可能轻易睡下。 他的身子已经适应了药浴,谈不上疼痛,但也不是很好受。药王谷虽占地极广,但皆是葳蕤草木,孙神医所居之处,便仅仅是一座竹子打造的四合院,小厨房离着这间屋子很近,谢南州能够听见卫慈切菜洗菜的声响。 男人一双幽眸深沉如海,眼神晦暗不明。 那个女子……似是与传闻中也不太一样,堂堂长宁侯府的嫡小姐,竟还会洗手作羹汤。 她是为了讨好二皇子么?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谢南州的眉心倏然一蹙,明显十分不悦。方才还觉得身子骨不疼了,却又好像疼了起来。 * 小厨房这边,小药童为了吃上一口饭菜,十分殷勤的蹲在灶炉下面添柴。 他十一二岁的光景,机灵活泼,卫慈吩咐他做什么,他便就做什么。 厨房食材算不得丰富,一只野山鸡,外加新鲜的笋子与梅干菜,卫慈打算做一个梅干菜炒山鸡,再清炒一个竹笋。考虑到谢南州不可食用过于油腻荤菜,她又用白米熬了一盅米粥,差不多煮烂后,再放入剁碎的鸡脯肉,撒上些许细盐。 小药童早就开始吞咽口水,夕阳西下,借着落日余晖,他仿佛瞧见了浑身发光的女娲娘娘。 卫慈见他眼神热忱,笑道:“这孩子,盯着我做什么?你是哪里人士?为何会跟在神医身边?” 小药童一脸坦诚,如实说:“我是乞儿,是师父捡了我回来,家中人都在战乱中死了。” 卫慈神色微赧,先给小药童盛了一碗鸡肉粥。 帝王昏庸无道,各处边陲时常战乱。谢南州他……会平定天下的吧?卫慈暗暗想着,更加下定决心,要好生照料谢南州,这份关怀无关风月与男女之情,仅仅是她对谢南州的敬仰。 陆洛尘刚寻着香气过来,便看见这样一幕,夕阳橘色暖阳之下,女子挽袖抚摸着小药童的头心,眉目温柔,笑意缱绻,这一刻,仿佛世间所有天光都集聚在了她一人身上。 陆洛尘愣了一下。 他在驿馆第一次见到卫慈开始,便就知道她美貌灵动,活脱脱一个狐媚子。可狐媚子难道不应该蛊惑人心,害人不浅么? 但这一刻,陆洛尘只觉得,画面过分唯美。 他情不自禁的靠近了卫慈,在卫慈抬眸瞬间,对上她一双水润的眸子,万花丛中的小郡王愣是看呆了去。 “你……甚是好看。” 陆洛尘口无遮拦,发自内心道。 卫慈稍稍一怔,以为自己误听了:“小郡王,你方才说什么?” 陆洛尘也回过神来,他这人敢作敢当,不会藏着掖着,更是不会撬好友墙角,索性坦坦荡荡道:“本郡王说,夫人,你好生美貌。” 卫慈一愣,考虑到陆洛尘天性如此风流,她倒也没有多想,礼尚往来道:“小郡王亦是俊美无双、貌胜潘安呢。” 陆洛尘嫩脸倏然一红,抬手挠挠头,风流如他,竟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同一时间,房中的谢南州听得一清二楚。 那二人是何意? 当他死透了么? 谢南州眸中暮色沉沉,便就那么靠着浴桶壁,双臂逐渐抬起,搭在了浴桶边沿,就那么静等着卫慈进屋喂饭。 神医不愧是神医,他体内剧毒虽尚未清除,但已经逐渐恢复了些许力气。 而此时,篱笆庭院中,孙神医、陆洛尘、小药童,以及卫慈四人正围坐在方桌面前,宛若一家子在用饭。 枝桠鸟鸣啾啾,黄昏日光温和,林中吹入花香,再加上一坛子刚打开的梨花酿,四人当真好不惬意,还时不时碰杯。 谢南州等了又等,直到天色渐晚,门扉才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卫慈端着一碗已经放凉的鸡肉粥过来,因着药浴滚烫,她担心谢南州食不了太热的饭菜,这才故意将鸡肉粥放凉。 “夫君,我来喂你。” 谢南州没有拒绝,可当冰凉的粥递到唇边时,他心中不禁哂笑。 这女子哪里会当真关切他。 就连饭菜也是凉了才端给他。 不过,味道倒是极好。 喷香的鸡肉米粥,口味微咸,入口即化,忽然就打开了他的胃口,可不消片刻,一碗米粥就见底了。 谢南州:“……” 药王谷的瓷碗当真小了些。 卫慈考虑到谢南州身子虚弱,不宜食用太多晚饭,便没有去再盛一晚,只笑道:“夫君,你今晚只能待在药浴里了,我去清洗碗筷,一会再过来看你。” 谢南州:“……”堂堂常胜侯看着卫慈手中那只空碗,欲言又止。 15. 第十五章 四合院仅三间简陋卧房。 小药童与陆洛尘挤一间,卫慈与谢南州是夫妻,二人同居一间,自是天经地义。何况,卫慈还得时刻照料谢南州。 但屋子简陋,没有屏风可以遮挡,卫慈洗漱便只能在谢南州身后看不见的地方进行。 天色已黑,屋内仅燃了一盏松油灯,松油燃烧的气味之中掺杂着些许药香。 茜窗开了缝隙,零星月华洒入。 谢南州从卫慈端着木盆入屋时,便已经神经紧绷了。 一开始,卫慈先是唤了几声“夫君”。 谢南州不知如何应答,遂,阖眸佯装熟睡。 随后,他就听见卫慈如释重负的轻叹了一句;“幸好睡着了。” 谢南州觉得气氛不对劲。 果然,不多时身后就传来了稀稀索索的动静。 谢南州虽闭着眼,但五觉过于敏锐,可以听见一切动静,从女子解开衣襟、清洗、穿衣,皆是听得一清二楚。他那可怕的五觉还让他在脑中勾勒出了一副活灵活现的画面。 谢南州鬼使神差的又想到了那几晚的梦境。 大抵天选之人,皆是资质过人,就连梦境中的画面也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每一晚的梦境还被他串联在了一起。 蓦的,谢南州睁开眼来,他背着光,五官隐在一片光影之下,那双深邃如千年古潭的狭长凤眸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映在了竹墙上的影子,在看清那前凸后翘的身影时,又立刻闭上了眼。 视野虽被他隔绝,可画面已经印刻在脑子里。 那可怕的天赋异禀,让画面在他脑中形成了动态光景,国色生香、妩媚鲜艳。 谢南州放在水下的手掌紧握成拳,另一只手摁在了即将血脉/偾/张之处,对这突如其来的天赋觉醒,有些束手无措。 待拂水声停止,他又听见穿衣的稀稀索索声,他那么强大的脑补又一次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甚至于可以幻想到卫慈进行哪一步了,又在哪个环节遇到了障碍,随后又手忙脚乱系好衣带。 显然,她很慌张。 似是很担心会“吵醒”了他,故此,十分束手束脚,但越是如此这般小心谨慎,就越让她呼吸急促。 谢南州的听觉仿佛放大了数倍,可以听见卫慈紊乱且快速的心跳。 她在慌。 是担心自己忽然“醒来”么? 他们明明是夫妻……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谢南州忽然又想到前几日大婚的那晚,他站在卫慈面前,亲口说出了三年之后,放她自由的话。 谢南州:“……” 让他诧异的是,像卫慈这种侯府嫡小姐,竟是半点不矫情。这座庭院算是寒舍,洗漱更是不便是,她倒是毫无怨言。 一时间,谢南州又逐渐开始忽视浑身的痛楚,思绪被旁的事所占领,他自是忘了伤痛。 这时,轻微脚步声传来,伴随着还有淡淡的楚楚女儿香。 谢南州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实则呼吸已然滞住。 他感觉到面前投下了一道剪影,是女子在盯着他看。 卫慈的确在打量谢南州。 她得确保谢南州这次可以毫发无损的回去。谢南州安然无恙,她也可能借住这尊未来帝王的势力,多活一阵子。 见男人萧挺冷峻的面容上没什么痛苦之色,她这才放了心,遂又直接趴在浴桶旁的竹桌前,身子实在乏了,片刻便就昏睡了过去,从来不打呼噜的美人,竟起了轻鼾。 谢南州:“……” 大抵是不久之前清洗过身子的缘故,卫慈身上自带的体香变得明显起来,还有那阵阵清浅呼吸,无疑是最强的催/情/剂,让谢南州轻易又开始回味梦境。 男人睁开眼,幽眸晦暗不明,在昏暗之下显得格外深邃,如同蛰伏在暗处的猎豹,仿佛随时会对猎物发动攻势。 而就在他脑子里的画面逐渐具体时,趴在竹桌上的女子喃喃低语:“娘亲、娘亲……慈儿一人好孤单。” 谢南州的视野早就适应了黑暗,这个时辰,松油灯已经熄了,他依旧可以看见卫慈轻蹙的秀眉,纤长睫毛隐有泪意。 谢南州知道长宁侯府卫家的一些宅中事,自是知道卫慈的母亲是如何死的,又是几时死的。 男人眸色微沉。 她被卫家舍弃之后,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心境? 远嫁西洲,当真是她心甘情愿? 此刻,因着卫慈是趴着睡,她的脸巴子都压扁了,唇角溢出丝丝口水,唇瓣盈润/饱/满,像枝头已经熟透的樱桃,正等着旁人来采撷。 谢南州忽而又闭上了眼,试着调整气息。 * 常胜侯府。 谢四与谢五先一步回到府上,留下谢三与一些侍卫守在了药王谷外面。 谢老太太一直在静等消息,得知卫慈当真请出了孙神医,还答应给谢南州医治,谢老太太一阵狂喜。 堂屋内,大夫人温氏也在场,闻言,竟然没有半分喜色,反而阴阳怪气:“那狐媚子到底使了什么法子?竟说动了孙神医?当初,南州亲自去了药王谷,都不曾请动他,这其中必然有诈!” 温氏实在怀疑。 毕竟,自己儿子都办不成的事,凭什么会让一个此前从未在西洲待过的卫家女办成?! 温氏兀自将事情发酵,从圈椅上豁然起身:“你们还不快速速将南州带回来!那孙神医必然有问题!狐媚子会害死南州!” 孙神医在西洲扬名多年,怎可能是细作? 再者,谢南州这次的伤只能孙神医医治。 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谢老太太快被这个儿媳给气煞了。 “够了!南州这些年每回重伤,你何曾走出佛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滚回去佛堂去,莫要在这里添乱!”谢老太太忍无可忍,不再顾及温氏大夫人的颜面,直接怒斥。 谢五神色赧然:“母亲呀,二哥的身子骨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谢四为人稳重机智,试图劝服温氏:“大伯母,那孙神医在西洲待了数年了,不可能会是细作,况且,二嫂若是真要对二哥下手,根本无需大费周章去请神医,毕竟,若无神医相救,二哥的毒无药可解。” 谢四的话无懈可击,谢老太太满意的点了点头。 谢家人人都是明事理儿的,偏生温氏这个主母实在叫人失望,整日像只无头苍蝇。 温氏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哭着离开。 谢老太太一脸嫌弃:“又哭!都这把年纪了,她也不害臊!孩子们也没人像她这般矫情!” 她的孙辈们便是上战场数次,也屡次受伤,也不曾吱一声。 就连老五这个姑娘家也颇为坚强。 偏生温氏,就像是水做的似的。 是以,堂屋几人面面相觑,神色皆是如出一辙的无可奈何。 今晚,谢老太太悬在心口的大石,总算是稍稍放下了:“老四老五,你二人也乏了,早些回去歇着,明日一早去药王谷接替老三。” “是,祖母。” 是以,谢云音与谢无恙结伴离开了堂屋。 这厢,谢云音再也忍不住,将今日马车上,谢南州被卫慈抱住的事,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 谢无恙神色精彩,挑了挑剑眉:“二哥当真一直昏迷?” 谢云音一愣:“四哥,你的意思是,二哥有可能是假装?” 谢无恙耸肩:“我可什么都没说。” 谢云音更是好奇:“四哥,你是男子,那你来说说看,以二嫂的美貌,二哥他能把持的住么?” 谢无恙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眼神,意味深长。 谁不想看见铁树开花呢? 二哥那样的千年冰雕,当真会有融化那日么? 谢家人识大体,倒是不介意卫慈的身份,只要她的心放在了谢家,谢家人可以接受她。 即便不接受她,可单单是看见自家二哥坠入漫漫红尘,也颇为有趣啊。 思及此,谢无恙又略有些忧心:“我倒不怀疑二哥会把持不住,我是担心二哥日后夫纲难振。”换做是他娶了个那般美貌的女子,他大概当不成君子。 谢云音一双眼睛眨了眨,仿佛静等看好戏。 二哥啊二哥,他会沦落到那一天么? * 这厢,堂屋内再无旁人,谢老太太双手合十祷告:“但愿南州这次可以逢凶化吉。” 王婆子无意提及:“侯爷眼中无情爱,卫氏日后难道会伤心。”她看得出来,卫氏对侯爷十分上心。 谢老太太轻叹:“三年之后,老身亲自给卫丫头择一个良婿,再将她风风光光嫁出去。卫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但凡卫家当真将她视作女儿,也不会同意她嫁来西洲。卫舟漾那厮,就是个宠妾灭妻的狼心狗肺之人。” 王婆子稍作思量:“只能如此了。” 想来,侯爷也不会介意让卫氏另嫁。 * 京都。 付恒站在阁楼廊庑下,遥望着远处的苍茫夜色,他正面向西洲的方向。 眼下,线人尚未送回消息。 但按着他的计划,谢南州这一次必死无疑,断肠草无药可医,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 为了铲除谢南州,付恒这一次不惜与蛮夷勾结。他与蛮夷的目的一致,那便是都想要了谢南州的命。 付恒的一只手放在了腰间的荷包上。 这荷包是卫慈亲手缝制,当初他视作草芥之物,如今却分外珍惜。这阵子,只要一闭眼,脑子里全是那个满心满眼皆是他的少女。 大概是要疯魔了! 付恒自己都想不通。 就仿佛是一夜之间,他对卫慈的心思判若两人。 他厌恶过卫慈的黏人与清媚。 而今,他倒是盼着她黏人,也渴望看见她那张妩媚的面庞。 “殿下,人带来了。”侍从压低了声音,恭敬禀报。 付恒侧过身,就看见廊庑下走来一女子,女子身段娉婷,十七八岁的光景,容貌秀丽,眉目之间熏染了一股书香气息,这等气度的女子不是寻常人家可以养出来的。 江晚凝不卑不亢走上前,俯身做礼:“民女见过二殿下。” 灯笼摇曳之下,浮光暗影。 付恒看向女子,无意识的又想到了卫慈。 能与江晚凝这样的才女,结为至交,卫慈又能肤浅到哪里去? 他为何从前会嫌弃卫慈浅薄又无知? 付恒胸口忽然传来绞痛感,内疚与懊悔席卷而来,如翻滚浪潮。 “江姑娘,你明日一早就启程前去西洲,定要设法待在慈儿身边,保护她的同时,也及时送回西洲情报。待我拿下西洲,定会给你父亲的案子平反。这期间,你父亲在牢中会得到妥善照拂。” 江晚凝才色双绝、名扬天下,江大人因一册书籍被卷入文/字/狱,她这才从枝头坠落,被迫服从付恒。 江晚凝聪慧过人,又有把柄在付恒手中,且她与卫慈还是手帕交,她才前去西洲当细作的最好人选。 江晚凝默了默,毫无他法,只能应下:“好。” 16. 第十六章 长宁侯府。 夜色阑珊之下,卫舟漾站在后花园的花圃旁发呆。 这是一大片海棠花,是原配夫人沈氏在世时,他亲手所植。 而今,妻已故数年,海棠花每年春日,都会绽放到如火如荼。 可惜,娇花如初,旧人已不在。 正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周氏的突然出现,让卫舟漾的脸上忽然涌上一抹厌恶:“你来做什么?” 这个地方是属于他与发妻的。 周氏一愣。 狠狠僵住。 她不能来么? 难道这些年的花前月下都是假的? 周氏不信! 眼前这个男人总不能仅仅是因为她抢走了沈氏的气运,这才对她有所青睐吧! 若是没有抢来的气运,他对她……难道就没有一丝丝的情意么? 近日,周氏又试图去抢来后宅美妾的气运,可为何卫舟漾还是不愿意挨近她? 周氏痴心妄想的以为,她在卫舟漾的心目中,至少占据了一些分量。 “侯爷,妾身陪你赏花。”周氏走上前,伸出双手,试图攀上卫舟漾的臂弯。 下一刻,卫舟漾身子一晃,竟是避让开了,武将不笑时,气场骇人。 他不喜欢一个人时,是当真排斥。 “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回去吧。”卫舟漾拒绝了周氏。 周氏强忍着屈辱,只能不欢而散。 她见过卫舟漾热情时候的样子,自是知道,这一刻的卫舟漾有多么的厌恶自己。 同一时间,卫苏雯正趴在漏花窗窥探。 见状,她唇角溢出一抹讽刺。 姨娘真无用,有玉镯在手,也不能再独占父亲的心了。 看来,她得靠着自己走出一条路来,决不能再听信姨娘的话。 在卫苏雯看来,周氏活到这般年纪,还是个妾,便是个失败者。 不过,她十分纳闷,为何姨娘手握玉镯,当下却不起作用了? 难道真正是因着沈氏死太久了,所以,气运也是有限的么? 卫苏雯回去之后,拿出了她一半的私房钱,当晚就召见了几名影卫。 “去西洲,要二妹妹的命!” 她也曾抢走了卫慈的气运,而今,显然那份气运已经不足以让二殿下继续心悦她。 所以,她就没必要留下卫慈了。 卫苏雯猜测,或许,卫慈的气运统共就那么一丁点。 * 药王谷。 谢南州是在一阵切菜声中苏醒的。 睁开眼,入目是泄入竹屋的日光,正是清晨,外面薄雾袅袅。他的身子骨恢复了些,屋内残存着女儿家的体香,他诧异于竟然没有察觉到卫慈是几时离开了屋子。 谢南州:“……” 他鲜少睡得这般沉。 听着切菜的咚咚咚的声响,不难看出,那女子……应当经常下厨。 怎么?长宁侯府卫家还需要嫡长女亲自下厨? 此刻,谢南州那双深幽的狭长凤眸之中,掠过一抹阴戾与冷沉。 而这厢,陆洛尘与孙神医一早就坐在庭院中的方桌旁候着了,卫慈昨日提前腌好了萝卜皮,今晨洒上香醋,鲜爽可口,已经可以食用。 孙神医一边饮茶,一边吃着萝卜片,雪白睫毛颤了颤:“日后,你们谁再受伤了,大可过来住上一阵子。” 陆洛尘唇角猛地一抽。 这个老家伙,想给人医治是假,贪念卫慈的厨艺才是真的吧。 不过…… 这是萝卜片么? 为何这般可口?! 酸甜适中,薄脆亲口。 从小锦衣玉食的陆洛尘笑了笑:“老人家,下回谢家人受伤,本小郡王再给你送过来。”他也可以顺便过来蹭吃蹭喝。 孙神医记忆力甚好:“小郡王,你昨日从老朽这里拿走的舒痕膏,一百两银子,别忘了叫人送过来,不然老朽会让你归元王府不得那宁。” 陆洛尘:“……” 老东西真是扫兴。 他二人都已经有了交情了,还谈什么银子?! 不过,他倒是十分相信,孙神医完全拥有去归元王府下/毒的本事。 他那个老爹年事已高,受不住折腾。 故此,陆洛尘选择老实应下:“好、好、好!本小郡王一回去就让人把银子送来。” 这时,东边竹屋的门扇被人从里面打开,谢南州已经自行从浴桶里出来,大概是太担心一会卫慈会过来,难免瞧见不该瞧见的地方,他索性“自救”。 晨光熹微,男人的面容依旧苍白,但那双幽深如海的眸子,却仿佛透着所向披靡的坚毅。 一位驰骋沙场的将军,他骨子里的傲气死而不灭,可传承百世。 谢南州饿了。 但不便当面说出来。 他走向桌案,墨发没有盘起,用玉扣固定在身后,睡袍贴身,衬出修韧肌理,便是这般闲庭散步的走来,也显得气度超然。 卫慈正端着一大盆红烧鸡出来,看见谢南州,展颜一笑:“夫君!” “夫君”二字入耳,谢南州浑身血脉仿佛都活跃了起来。 但面上依旧一片冷沉萧挺,四平八稳,如立于世间千万年的泰山。 须臾,这才微不可闻的应了一声:“嗯。” 卫慈并没有留意到谢南州的异样。 毕竟,他一直如此。 像高岭之上独自绽放的一朵雪莲花,遗世而独立。 又像是深海一隅的夜明珠,独自发光。 自然了,她对谢南州也没有任何男女之情。 无非是提前抱上未来帝王的大腿罢了。 “夫君,你暂不宜食用太过油腻之物,我特意给你熬了清粥,这就你端过来。” 谢南州的幽眸微眯。 一大盆的爆炒野山鸡就在面前,香气诱人,引人垂涎三尺。 她却要让他喝粥? 谢南州的体格一直异于常人,寻常时候受伤不出两日就能正常行动,这次若非是中/毒之故,他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习武之人,哪能喝粥…… 谢南州落座,须臾,面前就端上一碗清粥,还真是清汤寡水,他单手抬起瓷碗,一饮而尽,随后又眸色幽幽的看着卫慈。 卫慈刚要坐下用饭,被男人这个眼神一凝视,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卫慈:“……”是她煮得太少了? 没吃饱么? 卫慈是女子,每回染病,锦书她们都是给她熬粥,以至于她以为,谢南州也应当喝粥。 卫慈如实说:“夫君,早上的粥只有这么些了,晌午我再多熬些。” 陆洛尘与孙神医一门心思大快朵颐,根本顾不得谢南州。 谢南州只能这么看着他二人畅快进食。 陆洛尘百忙之余,夸赞道:“夫人,你可真是人美厨艺高啊。” 卫慈莞尔一笑:“小郡王也俊美武艺强。” 她也夸回去,算是礼尚往来吧。 谢南州:“……”又当他不存在? 谢南州坐着没动,以为这几人会有点眼力劲,可不消片刻,他眼睁睁看着那盆爆炒野山鸡见了底,就连汤汁也被陆洛尘用来扮饭吃了。 谢南州:“……” 吃饱喝足的孙神医十分好说话,他还指望着谢南州长命百岁,但最好是能偶尔受个伤,如此,他的娇俏侯夫人就可时常过来给他做饭了。 “谢侯爷啊,连泡三日药浴,老朽就能给你彻底解毒了。” 谢南州冷沉着一张脸,淡淡启齿:“多谢。” 小药童需要重新更换药浴,这期间,谢南州就坐在庭院晒太阳。 四合院里养了几只雪色狸猫,卫慈收拾好碗筷,就在一株琼花树下撸猫儿。 风起,琼花纷落,恰好落在了美人乌发间,衬得她更是雪肌皓骨。 此刻,卫慈对着猫儿笑靥如花,柔荑正将那只猫儿撸到舒服的眯着眼。 谢南州正好看见这样一幕。 他眸色微滞。 忽然就觉得那只猫儿不顺眼。 那大抵是只雄/性/猫,还是个好/色/的! 谢南州如是的想着。 卫慈察觉到一道明显的视线,她抬首望去,正好与谢南州对视上了,少女展颜一笑,笑容在细碎的日光里绽放。 就好似,她从未被这世间亏待过。 向阳而生。 “夫君。” 她又喊他了。 嗓音仿佛隔着空气也能飘来甜味。 谢南州浑身紧绷。 他本该坦坦荡荡与她点头示意,就算二人已经商榷好了,三年后彼此自由,可当下好歹也是夫妻。谢南州却鬼使神差的直接转身迈入屋内。 背景没有一丝丝的迟疑。 似是不欲搭理身后女子。 卫慈呆住:“……” 顿了顿,她眨了眨桃花眼,未来帝王很是排斥她啊。 卫慈自嘲一笑,她可真是失败,在京都时,卫家人人厌弃她,欠了她救命之恩的付恒也不例外。 如今,谢南州也厌烦她 卫慈唇角溢出一抹苦涩,垂下眼睫,敛了眸中一切异色。 方才这一幕,皆被陆洛尘纳入眼底。 小郡王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对女子素来极好,被他撩拨过的女子,从未有人对他恶语相向。 陆洛尘看不下去了。 就连他都觉得,谢南州过于无情无义了些。 若非为了给他医治,卫氏也用不着屈尊降贵来当小厨娘呀。 陆洛尘走了过去,又将卫慈依旧面上含笑,以为她是强颜欢笑。 也是了。 一个小女子,远嫁西洲,这该有多寂寞无助? 小郡王觉得自己甚是理解她。 这世间的女子,都不容易啊! 陆洛尘抬手挠挠头:“夫人,你别介意,谢二素来这般脾气,他对谁都是如此,从没有好脸色,为人性情古怪孤僻,不善言辞,亦不喜女子,你莫要放在心上。” 卫慈被这一番话安慰到了。 不成想这风流小郡王竟也有柔情的一面。 她上辈子就不曾听说过谢南州娶过妻。 卫慈点头一笑:“多谢小郡王,我知道了。” 四合院不大,院中动静可以一丝不差的传入屋内。 谢南州听得一清二楚。 男人高大修韧的身段忽然滞住,背对着门扉,僵在了原地,宽大睡袍衬得他此刻有些疲态。 性情古怪孤僻,不喜女子……! 这个陆十六,岂可造谣诽谤?! 17. 第十七章 这一次泡药浴,不像昨日那般难以承受。 卫慈以为谢南州可以自理,毕竟,他已能够自行走出屋子吃饭了。 谢南州解开衣裳之前,侧过身子往竹屋外面看了一眼,竹门虽已合上,但透过竹子之间的缝隙,仍然可以窥视到外面的光景。 陆十六那厮,竟在与卫慈窃窃私语。 故意压低声音? 不让他听见么? 以谢南州的身份,自是不屑于做出立刻前去质问的行径。 换言之,这二人究竟私底下说了些甚么,他本就不在意。 解开外袍、亵裤,谢南州踏入了浴桶,除却脖颈与头颅之外,将自己整个身子浸泡在了药浴里。 清隽萧挺的面容如同一座石雕,面上毫无他色,须臾过后,额头才溢出细密的一层薄汗。 还不进来…… 谢南州难以置信。 昨夜还守着他,今日就与旁的男子聊到热火朝天。 他今日泡药浴,她难道不应该进来看看? 万一,他哪里不适呢? 谢南州豁然睁开眼,那双狭长凤眸,当真是暮色沉沉。 两个时辰后,安静的四合院终于有了响动。 咚咚咚…… 卫慈又开始在小厨房做饭了。 不多时,饭菜香气就顺着风,卷入了屋内。无疑,勾起了谢南州的食欲。昨日与今晨都是吃了粥,那一碗粥对他这样的武将而言,着实起不到任何作用。 药王谷的野山鸡是吃着药材长大,与外面的鸡鸭禽类区别很大,洗净切成小块之后,用了香油爆炒片刻,便是香气四溢,一丝丝也觉察不到腥味。再配上野生的香菇生姜等配料,洒上一勺自酿的黄豆酱,小火闷上稍许过后,当真是人间美味。 最好的食材,稍作烹饪,便是极品。 谢南州不知怎么想的,开饭之前就从浴桶里出来,又兀自慢条斯理穿衣,他甚至不担心卫慈会突然破门而入。 就算当真被她看见了也无妨。 他不是一个拘小节之人。 但,那女子并没有过来。 庭院中绿荫匝地,竹片做成的四方桌已经擦拭干净,陆洛尘和孙神医每人捧着一只空碗,眼巴巴的望着小厨房的方向。 见谢南州出来,他二人视而不见,一门心思都在午饭上。 简简单单一道红烧野山鸡,仿佛吃上一百年也不会腻。 昨日,大半锅米饭也不够。卫慈晌午特意多放了一些白米。孙神医可已医死人药白骨,想来不缺银子,她也就直接大方的添了米。 时下,白米饭对寻常百姓人家而言,算是奢侈。 谢南州的午膳,依旧是米粥。 看着饭桌中间的一大盆黄灿灿的鸡块,再看看自己面前的清淡米粥,谢南州面色冷沉。 然而,他一惯如此神色。 此刻,无人意识到常胜侯的气度十分阴郁,气场威压。 因着在小厨房忙活了许久,卫慈白皙的面颊染上酡红,几绺发丝贴在细嫩肌肤上,仙气中透出几丝烟火气息。 陆洛尘纯粹是心疼使然,给她加了一块鸡腿肉:“夫人多吃些。” 卫慈莞尔一笑,想到小郡王的结局,一阵唏嘘。 这家伙其实是个好人。 想到几年后谢家一众人的生离死别,卫慈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郡王面相富贵异常,只要不为情所困,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业,尤其……不能轻信心思歹毒的女子。” 陆洛尘觉得诧异:“夫人,你已经不止一次提及此事了。本郡王又不是傻子。” 卫慈赧然。 他不傻么? 可卫苏雯太过聪明啊! 就连付恒也被她蒙混了,不是么? 不过,付恒已经和自己毫无干系了。 又或许,付恒与卫苏雯是臭味相投也不说定。 思及此,卫慈将付恒抛之脑后,笑了:“是么?我只是不想看到小郡王被女子误了前程,未免可惜。” 陆洛尘挠挠头:“本郡王当真面相富贵?” 卫慈点头:“嗯。” 此刻,谢南州眼角的余光正凝视着卫慈,见她与陆洛尘相谈甚欢,还时不时抬手捋了捋耳垂的碎发。 他不太了解女子,但细心如他,自是不曾察觉过谢五也会如此。 卫氏……这是含羞?! 这时,陆洛尘见谢南州只喝粥,又亲自给他夹了萝卜片:“谢二,这糖醋腌制出来的萝卜片当真爽口,你尝尝看。” 谢南州忽然抬眸,看向卫慈,捏着竹箸的指尖紧了几分,喉结微动,微抿薄唇,没来由的道了一句:“夫人,你觉得为夫,只能喝粥么?” 卫慈:“……”病患都是喝粥的呀,难道不是? 他是馋了么? 卫慈没有追问,这便起身去了一趟小厨房,待她折返时,端了一大碗米饭,又贴心的勺了野山鸡与汤汁,浇在喷香的白米饭上。 “夫君,你若不……尝尝这碗饭?” 谢南州只面无表情嗯了一声,接过瓷碗,吃相儒雅,可不消片刻,瓷碗中已是一粒不剩。 卫慈:“……”夫君他难道是饿坏了? 孙神医和陆洛尘粗枝大叶,没有千转百回的心思,美味在前,谁还管谢南州到底是饿了?还是醋了? 谢南州看着面前的空碗,这只碗算不得小了,但依旧不尽兴。 他鬼使神差的又看向卫慈的那双柔荑,这双小手……竟能做出这等美味? 堂堂常胜侯当然没法开口讨饭吃。 卫慈也讪讪道:“夫君,没有饭了。” 谢南州:“……” 故此,今日晌午只能点到为止了。 * 午后,日头西斜,虽已入夏,但药王谷四处皆是葳蕤草木,四合院更是绿荫匝地。 卫慈又在庭院中撸猫儿,还时不时发出沁甜笑声。 谢南州坐在浴桶里,听得一清二楚,他还听见陆十六那厮时不时说几句荤话。 何为“夫人貌美无双”? 又何为“本郡王可曾在哪里见过夫人”? 那陆十六常年定居西洲,岂会见过卫慈?! 这个陆十六,四处招惹女子也就罢了。 可卫慈是什么身份?! 她是常胜侯府新过门的侯夫人! 谢南州一口老血抵在了嗓子口。 忽然血腥味翻涌,被真被他给吐了出来。 是黑血。 谢南州自幼起,便时常受伤,他自己的身子,他自己十分清楚。 这便立刻运动调息,竟发现,方才吐出来的那口血,是堵在胸口的毒血。 谢南州:“……” 他方才怒气上头,不成想起到作用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小院的祥和宁静。 来人是谢三,几乎是直接跳下马背,人未至声先到:“二哥!二哥出事了!蛮夷忽然从西侧防守之地叩边!两军已经开打!” 豁然,谢南州眼眸一睁,眼底幽冷深沉。 警觉如他,自是已经意识到此次的事情十分古怪。 先是他突然被埋伏,刀剑上皆是剧毒,这又趁着他养病之际,突然叩边。 这个时节正是草木丰盛的时候,蛮夷一般都是冬日叩边。 蹊跷,便是必定有诈。 门扇被推开,卫慈、陆洛尘、孙神医都走了过来。 谢南州自是急着回去,孙神医当场泼了一盆冷水:“侯爷,你本就是经历了一场鬼门关,若非是老朽医术高超,你已经归西去见你祖父了。没有彻底清毒之前,你不可离去,否则,老朽可救不了你。” 谢南州沉思须臾:“可否加重药力?” 孙神医瞪大了眼:“你疯了!就这般,你都疼到抽搐了,还想加重药力?!” 谢三焦灼,二哥不在军中,仿佛没了主心骨。 谢南州这时看向陆洛尘:“陆十六!” 陆洛尘顿时挺直了腰杆:“谢二,我在!” 谢南州下令:“你先回去帮衬老三他们抵挡外敌,若有任何难处,立刻请出老郡王帮忙。” 西洲是归元王府的辅政之地。 老郡王自是担心西洲安危。 陆洛尘:“好!那你一人留下当真可以么?” 谢南州觉得这是一句废话。 这两日,这厮即便留下来,也没派上任何用场!光顾着吃饭了。 谢南州倒也没说什么,只应了一声:“嗯,无妨。” 事不宜迟,陆洛尘与谢三即刻启程。 从谢南州眼角的余光去看,卫慈一直送了他二人走出庭院,还反复交代了几句。 谢南州:“……”这个卫氏,除却对他之外,对旁的事倒是皆十分上心。 卫慈折返时,便对上了谢南州的一双阴沉沉的幽眸。 她也没询问什么,只当夫君是担心西洲边陲安稳,道:“夫君,我去帮神医抓药材。” 一言至此,卫慈转头就走。 谢南州刚要开口,人已经从他身侧走过去,独留一抹沁人幽香。 谢南州:“……” 18. 第十八章 香菇顿小鸡,食材与汤汁一起浇在了白米饭上,再洒上细细一层切碎的野香葱,趁着锅底的余热翻炒几下,便就可以出锅。 少了一个陆洛尘,米饭与菜便足够分了。 晚膳时,谢南州很快吃完一碗,又看向卫慈。 卫慈一僵。 不过,她下一刻就心领神会,颇为体贴。 这又特意给谢南州准备了大一些的瓷碗。 却不想,还是一粒米不剩。 这人吃相十分儒雅,唇瓣不沾染一丝丝油污,分明是神仙一般的模样,这食量……倒是挺大。 卫慈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夫君,你还要么?” 谢南州终于不再那么憋闷。 他的夫人可算是有些眼力劲儿了。 但堂堂统帅,依旧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 清俊萧挺的面容,已经不像此前那般苍白,有了一些人气儿。 卫慈很快又盛了一碗过来,见谢南州又开始慢条斯理食用,她没话找话,试图拉近关系:“夫君平日里也吃这样多?我瞧着夫君穿衣很是显瘦。” 尤其是谢南州的这张脸。 但很是萧挺清瘦。 她昨日也瞧见了男人的上半身,无一丝丝多余的肉,腰身格外精窄。 谢南州动作稍稍一滞。 穿衣显瘦?那脱了衣裳呢? 话到嘴边,他咽了下去,只变成了淡淡一声轻嗯。 “嗯。” 是以,四人继续用饭。 卫慈是个女子,自是点到为止。 饭碗过后,孙神医与小药童一副贤者模样,用手抚摸着微微鼓起的小腹,一边吹风,一边品茶,好不惬意。 谢南州浑身的僵硬肌理,小腹自是看不出来吃多了。 今晚,他还需得继续泡药浴,见卫慈一直在不远处的树下逗猫儿,没有打算上前侍奉他这个病患的觉悟,谢南州又不是那种主动的男子,一切想法皆藏于心中。 这女子与他想象中太不一样了。 又等了片刻,落日西沉,天色渐黑,小药童用竹竿挑下了廊庑下的灯笼,又重新点燃了一盏。 琉璃微光照亮半个庭院。 暮霭之下,薄雾轻笼。 谢南州站起身,眸色沉沉的迈入屋内,只能自行/脱/衣进入浴桶。 天已黑了,那女子竟还不进屋。 这念头起,男人怔住,眼底神色更是深沉。 他在想什么呢…… 就在终于听见有动静传来时,谢南州忽然阖上了眸子,置于浴桶中的手掌无意识的握成了拳。 他其实很不喜人近身。 像他这样的人,就连谢家诸人,也无法轻易挨近。尤其是当他受伤,亦或是沉睡之时。 卫慈又像昨晚一样,先是悄然进屋,打算查看谢南州是否醒着。 天气热,她需得清洗才能入睡。 可这间屋子着实窄小,她又太不好意思,这才故意等了又等,方才端着木盆迈入屋内。 卫慈搁置下木盆,行至浴桶旁,轻唤了几声:“夫君?夫君……” 借着微弱的光线,卫慈看见男人紧闭双眸,俊脸萧索。 是睡着了? 也是了。 受了如此重的伤,总不能一直醒着。 是以,她这才淡淡吐了口浊气,又远离了谢南州几步,这便开始脱衣。 卫慈离着谢南州仅此几步之远,谢南州可以将一切细枝末节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藏在药浴中的手掌展开,摁住了浴桶底部,似是在强忍着某种即将迸发而出的情绪。 就在这时,近乎是忽然之间,谢南州睁开眼来,那双幽眸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茜窗的缝隙,似是嗅到了什么危险气息。 下一刻,就在一道剑气从茜窗外面扑入屋内时,谢南州从浴桶一跃而出,随手抓住浴袍裹住了身子。 与此同时,卫慈的衣裳刚褪下一半,露出里面艳红色小衣。 谢南州的视野早就适应黑暗,他一眼就看清了那件艳红色兜衣上起伏的山峦,还有旖旎暧昧的荷花苞绣纹。 卫慈惊愕抬首:“啊——” 刚要叫出来,谢南州已经行至她面前,拉上她衣裳的同时,长臂圈住了她的后腰,情急之下,道:“夫人,得罪了。” 谢南州单臂抱着卫慈,另一手已经不知从何处/抽/了一把软剑出来。 卫慈到底是经历过一辈子的女子了,虽是方才受了惊吓,但还算镇定,以免给谢南州添麻烦,她直接抱紧了谢南州的身子:“夫君,你的伤势可会受到影响?” 谢南州一愣,垂眸看了一眼将他抱得死紧的女子。 这些年,人人都只觉得他可以爬得更高,无人关心过他是否会疼,是否会累。 这一刻,谢南州内心仿佛是被一根柔软的羽毛扫过,感受十分怪异,前所未有。 “抱紧了。”男人又叮嘱了一句,嗓音透着无边喑哑,低低沉沉,却十分磁性,煞是好听。 卫慈点头如捣蒜:“夫君!我知道的。” 谢南州又是一僵。 她在他怀里,一口一声夫君,就仿佛对他颇为信任。 “哐当”一声,又有黑衣人直接踹门而入。 卫慈担心谢南州忧伤在上,她又是个拖油瓶,遂鼓励道:“夫君,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男子,你一定可以脱身!” 谢南州:“……” 大抵是今日进食颇多,这一刻,竟莫名有了力气。 卫慈腰身一疼,被谢南州圈得更紧了些。 接下来,打斗一触即发。 卫慈根本看不清招式。 谢南州很快权衡利弊,带着卫慈杀出了屋内。 孙神医和小药童闻声而来。 孙神医叉腰大喊:“你们快跑,不然,他们会毁了老朽的屋子,杀手是冲着你们来的,快走!” 卫慈:“……” 虽说孙神医太不讲意气,但所言在理。 小院不大,留下来的话,只能是活靶子,眼看着黑衣人愈发多了起来,谢南州未做犹豫,直接催动轻功,带着卫慈离开,奔向药王谷的丛林深处。 眼下,正面对抗就是寻死。 这厢,神医师徒二人看着常胜侯夫妇离开,黑衣人也当真紧追其后,不消片刻,小院就归为安静。 小药童颇为失落:“师父,那咱们还能吃上美味佳肴么?” 孙神医一僵,悲愤猛然袭来。 啧!好气呀! 那群该死的黑衣人! * 今晚夜黑风高,厚厚一层铅云遮挡住了万里星辰。 视野所及,不足几丈。 卫慈倒是半点不担心。 毕竟,倘若是按着上辈子的轨迹,谢南州此次必然不会死。 所以,相较之谢南州的深情紧绷,她倒是一派镇定:“夫君,你觉得,会是什么人想杀你?” 她倒是问到重点上了。 谢南州垂眸,凝视着怀中人一眼,美人身子骨香软,身量又轻,抱在怀中倒是不怎么费劲。尤其是那把不盈一握的柔腰,谢南州甚至怀疑,他稍一用力就会拧断了似的。 谢南州凝神。 事关西洲机密,他本不该透露出去半个字。 卫家女究竟是敌是友,还真是不能轻易评断,毕竟……牵扯了西洲数十万人的性命。 他不可大意。 亦决不能大意。 谢南州未置一言。 卫慈:“……” 她问错了么? 还是说,自己不该问? 卫慈这才后知后觉,她是朝廷赐婚嫁过来,并非是谢家主动愿意娶的。 是她大意了! 就在气氛僵凝之时,丛林中传来枯叶被人踩踏的声响,随即剑光反射的微光出现在了几步开外的地方。 一男子带着戏谑的声音传来:“常胜侯,你还能往哪里走?” 旋即,五名黑衣人持剑靠近,杀气腾腾。 谢南州看向怀中人:“闭上眼。” 卫慈立即听话照做。 她如此信任他,让谢南州也觉得不可思议。 她就不怕死么? 谢南州见怀中美人已经准备好,他手中长剑一晃,似有煞气溢出。 就在五名黑衣人一起围攻时,谢南州几招之内,将五人一剑封喉。 一时间,他自己也耗尽了所有力气,在倒下的那一瞬,还不忘故意偏向另外一侧,免得压在了卫慈身上。 随着一个天翻地转间,卫慈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跌趴在了谢南州胸膛。 男人看似已经不省人事。 “夫君、夫君!” 四下无比安静,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里蔓延。 卫慈忽然就想到话本子里提及过,嘴对嘴渡气的法子。 眼下,她别无他法。 这般状况也容不得她过多犹豫,遂,死马当活马医,对着谢南州的唇,直接贴了上去,试图给他渡气。 谢南州握着长剑的手,倏然一紧。 他只是太累了,方才杀了那五人,耗尽了体力。又因体内气息紊乱,以至于前一刻才不可动弹。 意识却是完全清楚。 她在做什么?! 19. 第十九章 谢南州脑子一热。 握着长剑的那只手紧了又紧,后背青筋凸起,本就不太紊乱的气息,在一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好似顺了,又好似堵塞更是严重。 香软触感从唇瓣荡漾开来,警觉如他,竟然忘了如何反应,脑子里出现片刻空白。 而卫慈根本不敢停歇。 她虽知道谢南州不会轻易死了,但也不能任由着他昏迷不醒。万一再有杀手寻来,没了谢南州的庇佑,她就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了。 故此,卫慈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她经验不足,学着话本中所写的模棱两可的内容,直接对着谢南州的嘴渡气。 她自己受不住时,这才会抬首深呼吸,下一刻又唇对唇贴上去。 谢南州:“……” 感觉得出来,趴在他身上的女子并无不轨之心,甚至于这个动作还有些许局促不安,不像是老江湖。 谢南州自然不会认为,是卫慈在“吃豆腐”。 这种救人的法子,他以为只是针对溺水之人。 此地不宜久留,卫慈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唇与唇的碰触,一次比一次重了起来,卫慈是趴在谢南州胸膛的,这般情急之下,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对男人造成了怎样的感官刺激。 谢南州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幽幽转醒”。 若是任由卫慈胡闹下去,真不知会发生什么。 见谢南州睁开眼,刚要再度凑上前的卫慈一怔,随即欢喜的笑了:“太好了!夫君,你可算醒了。” 谢南州故作深沉,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他对方才的事,只字不提。 就仿佛根本不知道卫慈的唇无数次碰触到了他的。 夜色极好的掩盖了一切旖旎情绪。 在卫慈的搀扶之下,谢南州站起身来。 两人身子挨近,卫慈主动给谢南州担起了拐杖。 这两日,卫慈与谢南州已经无比亲近过数次了,若是再想着避嫌,难免会显得多此一举。此地无银三百两。 故此,谢南州尽可能的表现得落落大方,一条臂膀圈在卫慈肩头,距离近到可以让他清晰的闻到女儿家身上的体香。 山谷幽静,到处都是葳蕤草木。 卫慈提议:“夫君,你的伤势不宜再打斗,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调理身体。药王谷四处险峻,要想寻人,并不是易事。” 他们在暗,杀手在明。 等到谢南州的身子稍稍恢复,才是离开药王谷最好的时机。 总之,眼下,保命要紧。 谢南州轻应:“嗯。” 卫慈看了他一眼,男人脸上似乎没什么情绪,她这才暗暗吐了口浊气—— 幸好,谢南州并不知道自己给渡气了! 此事,唯有天知地知,她知。 好在卫慈不是什么矫情的女子,不会在意这所谓的肌肤之亲,当然也不会因为此事,而缠着谢南州不放。 等到三年之后,她绝对不会纠缠。 山与水终究不能归为同处。 “轰隆隆——” 天际雷声翻滚,一场雷雨将近。 时下,正当入夏,西洲雷雨诸多。 两人不约而同加快了步子,不多时,便寻到了一处山洞。 为了不引杀手注意,卫慈并没有点燃篝火。 山洞不大,仅可容纳正常成年人站立,卫慈扶着谢南州坐下,而这时的谢南州猛然惊觉,谢老太太给他的那块玉佩已经不见了踪迹。 那块玉佩是空心的,里面装了让人禁/欲/的药物。 难道是玉佩丢了,这才使他难以自控的留意卫慈? 昏暗光线之中,谢南州眸色沉沉。 忽然亮起的闪电,将他的冷峻神色呈现在卫慈面前。 卫慈见状,心一惊。 要如何形容男人方才的神色呢? 就仿佛是刚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罗刹,随时会失控夺人性命。 未来帝王……似是很不高兴啊! 这下,卫慈更是不可能告知他,她给他渡气的事了。 两人倚靠着石壁坐着,身体之间逐渐拉开了些许距离。 卫慈不动声色的往一侧稍稍挪了挪。 她的动作轻缓,但如何能逃得了谢南州的眼睛? 谢南州自是察觉到了卫慈的小动作。 她是故意远离他? 呵…… 看来,她还是在堤防自己。 有些事不必揭穿,更是没有必要阐明。 “轰隆隆——” 一声惊雷在山洞外面炸开。 卫慈身子一抖,却也只是抱紧了她自己的双膝。 谢南州可以感知到她的一切小动作。 怕打雷? 既是如此,为何不挨近他一些? 谢南州自是做不到主动搂住佳人。 毕竟,洞房花烛那日,他已经直接当面对卫慈说过那番话。起初,他对她毫无男女之情的心思。 谢南州试图调整体内紊乱气息,可鼻端那股淡淡悠悠的女儿香无处不在。 唇瓣上的香/软/触感也仿佛一直不曾消失过。 他那可怕的幻想之能,会让他更进一步的想象卫慈如果继续亲吻他,继续下去又将会发生怎样的风/月/情/事。 梦中场景又变得更为具体了。 不过,谢南州没有露出一丝丝的异样,仿佛就连呼吸与心跳,也让人察觉不到。 此时,卫慈以为谢南州已然昏睡过去。 外面果然下起了倾盆雷雨。 哗啦啦—— 仿佛是上神直接将瑶池的水倒下来。 今晚大概是安全的了吧。 卫慈一边想着,一边放松了下来,不消片刻也沉睡了过去。 察觉到她的身子缓缓倒下,谢南州支起两条修长笔直的腿,很自然的让女子躺在了他的腿与小腹之间。 卫慈在睡梦中,也十分自然的抱住了谢南州的大腿,仿佛是当做了软枕,细嫩的面颊还在上面蹭了蹭。 谢南州:“……!” 男人顿时浑身紧绷。 这…… 他到底是怎么了? 为何这般不受控制?! 谢南州无端懊恼。 这滋味可当真不好受。 饥寒交迫尚且可忍,受伤疼痛亦是可以忍,孤独迷惘也同样可以忍。 可这滋味…… 对他而言是如此的新鲜、陌生。 他不想忍。 谢南州垂眸,眼底神色一片晦暗不明,偶尔亮起的闪电光芒,让他彻底看清了美人趴睡在他怀中的姿势,许是被惊雷吓着,怀中人翻了个身,脸对上了男人的小/腹。 谢南州:“……” 一惯警觉如他,纵使阖眸小憩,也就是一手持剑,另一只手搁置在身侧,随时准备做出防守与攻势。 可此刻,谢南州只觉得自己正被置身火炉之上烘烤,已没多少理智与意志力。 “你……” 男人吐词喑哑。 而显然怀中人毫无反应。 谢南州也知道,卫慈这几日为了他四处奔波,也的确是累了。 她这样的女子,当真少见,至少他不曾见到过。 看似一心一意为了他。 可实则,又仿佛做好了随时可以离开的准备。 一会像自己人;一会又像是别有心机的细作。 谢南州没有轻易动作,仿佛是不想弄醒了怀中人,便就那么靠着石壁,阖眸养神。 * 不知过了多久,谢南州是在鸟鸣声中醒来的。 出于警觉的本能,他豁然睁开眼,泄入山洞的晨光迫使他眯了眯眼,缓和片刻才彻底睁开眼。 他一垂眸,却见怀中人早已不见了踪迹,山洞内没有旁人,卫慈走了。 谢南州下半身有些僵硬,体内气息尚不稳定,这个时候贸然外出,若是碰见杀手,他胜算不大,昨日将那五名黑衣人一剑封喉,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 之所以昨日拼尽全力,是因着他目前的身子骨,根本不能恋战,时间拖长了会是灭顶之灾。 不得不说,眼下,他当真需要卫慈。 可那个女子…… 走了! 一惯冷静自持如谢南州,忽然自嘲一笑。 他竟然在等着她。 究竟期盼什么? 谢家这一辈的手足虽还有好几人,可谢南州的孤独无人知晓。 许多年前,一次大战之中,所有人都死了,他在死人堆里埋了三日,无人寻到他,他等了许久,也没等来救援。他只能自己爬出来,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到了常胜侯府大门外。 他曾是常胜侯府的世子爷,如今是家主。 可好像,任何事情都只能指望着自己。 就在这时,山洞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听着声音,来人似乎急着赶路,脚步轻盈,不似男子。 谢南州眉目瞬间有了神色,像溢出了一抹光。 他望向山洞外面。 会是她么? 须臾,他看见一张面上溢出薄汗的脸,两人对视的瞬间,对方冲着他莞尔一笑:“夫君、夫君!你醒了?” 这一声声的夫君,喊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嗯。”男人只淡淡应了一声,仿佛半点不激动。他素来如此。 她为何又折返? 难道不知道跟在他身边,眼下十分不安全么? 其实,谢南州知道,卫慈若是嫁给当今二殿下,可以拥有更好的前程。 这几年,据他窥探京都的情报来看,付恒是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皇子。 她爱惨了付恒。 从懵懂年少,到青葱韶华。 当真甘心嫁来西洲? 谢南州思绪万千时,卫慈已经进了山洞,直接当面从怀中掏出两只八分熟的果子:“夫君,这是山梨,我吃过了,你快些吃了它们,一会好赶路。” 山梨被塞入了谢南州手掌中。 蓦的,谢南州只觉得掌心滚烫。 这两只山梨不大,还残存着女子身上的体温。 还是她从怀里掏出来的…… “夫君,你怎么不吃?” “嗯。”男人应了一声,拿着山梨咬了上去,依旧惜字如金。 20. 第二十章 卫慈思量着了接下来的对策。 孙神医那里是不能再去了。 目标太过明确,且又无人防守,一旦再度折返孙神医的小院,杀手也必然会追踪过去。 是以,卫慈就扛着谢南州往山谷外面走。 谢南州比卫慈高出了太多,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瞥见美人琼鼻上的细汗,在往下是雪腻锁骨,以及蔓延到深处的丘壑山峦。 谢南州:“……” 他本不该多看。 甚至于,他根本一眼都不能看! 可不知为何,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就会瞥向那一幕。 谢南州只觉得不久之前吃下的两只山梨过于甜腻了,导致他此刻口渴难捱。 卫慈感觉到了男人身子的僵硬,转过头来,关切一问:“夫君,你怎么了?” 谢南州望着前方,不与眼前人对事,一双幽眸冷若冰霜。 对她毫不理睬。 卫慈:“……” 未来帝王对自己防备至厮啊。 罢了罢了,她很有自知之明。 两人继续往前,卫慈一门心思扑在了探路上,为了避开杀手,她故意带着谢南州从灌木丛中走,为了辨别方向,费了她好大力气。 她全程过于专注,脚踝与膝盖被葳蕤草木划破了口子,都一无所知。 好不容易走出了药王谷,却见此前守在外面的谢家人已无踪迹。 卫慈驻足,转过头来,抬首看向谢南州,见男人的脸色已经不似之前苍白,甚至还隐隐泛出一层薄薄红晕,她虽是疲乏到了极致,却终于放了心。 “夫君,想来三弟他们回去抵御外敌去了。此地不宜久留,你我且速速回侯府。”卫慈提议。 美人的脸近在咫尺,吐气如兰。 谢南州只看了一眼,这便避让开了视线,仿佛是在遥望远处,淡淡应了一声:“嗯。” 卫慈已经习惯了男人的只言片语。 他这几日统共也没与自己说上几句话。 最多的一个字便是——嗯。 卫慈也不奢望他将她视作自己人。 是以,卫慈扛着谢南州的一条臂膀,继续往前走,她脚步已经虚浮不已,甚至还会打颤,每走一步都在咬紧牙关,但她半点不退缩,也不矫情嚷嚷。 谢南州自是留意到了这一点。 便是自幼习武的谢五,也不及卫慈这般能熬。 此刻,谢南州的心绪又是一番千转百回。他眸色尖锐,看见了卫慈罗裙之下的绣花鞋鞋尖已经溢出了些许鲜血。 谢南州眸色一怔,他架在卫慈肩头的那条臂膀缓缓抬起了稍许,尽可能不给她施加太大的重压。 谢南州也一直在熬。 在卫慈没有看见的地方,他持剑的那只手,用指腹划在了剑鞘上,疼痛使他保持着清醒。 否则,若是他昏迷了,一旦危机来临,后果不堪设想。 * 护院狂奔过来禀报时,谢老太太正在喂锦鲤。 眼下,谢家内忧外患,她又不信神佛,只能在池塘边喂喂锦鲤,试图分散精力。 “老太太!夫人和侯爷回来了!” 护院话音一落,谢老太太立刻将手中鱼饵弃了,脱口而出:“人在何处?” 护院抱拳答话:“才刚进门。” 谢老太太便二话不说,直接疾步往前院方向走去。她精神矍铄、健步如飞,王婆子等人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行至月门处,就见卫慈与谢南州并肩站在一处,两人皆是衣裳破损,面容狼狈。 卫慈见到谢老太太,倏然咧嘴一笑,唇瓣裂开了细小的口子,衬着陶瓷白的肌肤,显出几分沧桑之感:“祖、祖母,孙媳总算是将夫君带回来了……” 她答应过老太太,定会将谢南州治好。 眼下,算是勉强完成了任务,也不枉谢老太太疼爱她。 一言至此,卫慈那双疲倦的桃花眼缓缓闭上,身子一软,跌倒下去。 谢南州见状,几乎与她一道蹲下身子,稳稳当当接住了卫慈:“夫人……”话音未落,谢南州抱着卫慈的同时,人保持着蹲坐的姿势,也昏睡了过去。 谢老太太见状,眼眶一红:“可怜见的!来人!速速把侯爷与夫人抬回后宅!” 谢三谢四几人都赶赴了前线,正在抵御外敌,药王谷那边自是无人看守。 谢老太太看见了卫慈绣花鞋上的血渍,不由得又是一阵心惊,难以想象这丫头是如何撑到侯府的。 “让郎中立刻去给侯爷与夫人看诊!”谢老太太再度吩咐,又叮嘱了一句,“不得让大夫人挨近‘缺月阁’。” 卫慈正昏迷,温氏若是这个时候去找茬,难免会对卫丫头不利。 这次,卫慈替谢南州请动了孙神医,又将谢南州带了回来,无论她到底是何身份,都对谢家有恩了! 谢老太太是个知恩图报之人。 * 谢南州不多时就醒来了,倒是卫慈一直昏迷。 谢南州不喜躺着,那样会消磨他的意志力。 一苏醒,他便下榻坐在了圈椅上,直接问:“夫人如何了?” 郎中如实答话:“回侯爷,夫人体力消耗过大,身子骨就是虚弱了些,静养几日便可无碍。” 闻言,谢南州捏着杯盏的指尖松缓了几分。 他本想再问问,卫慈的玉足可有妥善护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一个男子,似乎太过关心女子的玉足,并非是一桩雅事。 想来,人已经回到侯府,卫慈身边的婢女定会好生伺候。 而这时,郎中更加忧心自家侯爷的身子。 郎中眉心紧拧,一副忧心忡忡之态:“侯爷啊,属下方才细细诊断了您的身子骨,虽说,眼下侯爷体内的毒已经解了大半,可侯爷耳垂发烫、气息不稳、心跳过猛,甚至还……这……怕是落下了什么后遗症,定要仔细着身子啊。属下无能,咱不能笃定如何引起这些症状,这分明是情动之症,可不应该啊……” 谢南州:“……” 侯爷他面色冷沉。 狭长凤眸微眯,眼底神色一片深沉。 谢南州淡淡启齿:“本侯无恙。” 郎中犹豫:“可是……” 谢南州从圈椅上起身,直接拂袖:“没有可是,退下吧。” 郎中无奈,只能暂且退出了屋子:“……” 侯爷好生固执。 有病得治啊! 郎中一离开,谢南州抬手掐了掐眉心,他自己的身子骨,无人比他自己更加清楚。 即将落日之时,卫慈还未醒来,谢南州终于坐不住,打算亲自去看看。 却就在即将起身时,京都的探子来了府上。 此人是谢南州几年前安插在京都的暗桩,寻常时候,他与谢家都是飞鸽传书,但此次,因着险些暴露了细作身份,不宜继续留在京都,以防被活捉之后,套出太多的秘密。 故此,谢家便将他提前召了回来。 “侯爷,夫人她……其实在出嫁之前跳河自尽了。但好在被人救了上来,次日,二殿下登门劝说,夫人不知为何突然就答应了赐婚。这件事……属下觉得,务必要告知侯爷。” 这探子不敢笃定谢南州知晓有关卫慈的一切。 故此,又特意强调了这桩事。 他话中之意,昭然若揭—— 卫慈,八成是付恒的细作。 谢南州捏着银狼豪笔的指尖紧了几分,清隽萧挺的面庞毫无异色,可那双狭长幽眸里,仿佛正蕴藏着惊涛骇浪。 谢南州声线无波,道:“本侯知道了,你先安顿下去,夫人的事,不可对旁人提及。” 探子不敢多问,只应下:“是,侯爷。” 谢南州凝视着面前的藤纸,缓缓落笔,字迹苍劲,落下一个字:“忍”。 * 次日,镜月堂。 得知卫慈苏醒后第一时间是去看望谢南州,谢老太太更是由衷欢喜,她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识人无数,不太可能看错人。 “卫丫头受苦了,来人,去我私库里,将老侯爷当初从蛮夷夺来的夜明珠,一会给卫丫头送去。” 王婆子惊了一下。 老侯爷所赠之物,谢老太太一直视作珍宝,就连大夫人年轻时候都没资格拥有的宝物,老太太竟然直接啥给卫慈。 足可见,卫慈至少已经过了谢老太太这一关了。 王婆子应下:“是,老夫人。” * 同一时间,卫慈的确去了无极斋。 她玉足的十根指头皆破了皮,涂上了金疮药,换上绫袜,又穿了一双稍微宽大的绣花鞋,这才能勉强行走。 谢南州在无极斋修养身子,卫慈见他已能下榻,还坐在庭院的凉亭下看兵法,走上前劝了一句:“夫君,你还没彻底康复,多修养才是。” 谢南州抬眸的瞬间,那双幽深冷眸仿佛正打量着几步开外的女子。 她无疑极美。 美到容易让世间所有男子轻易沉沦。 二殿下就这么舍得将她嫁过来? 那她? 哪怕是身陷虎穴,也要替二殿下当细作? 她的目的到底是他?还是西洲情报?又或者,两者都是! 她会勾/引自己么?! 此刻,谢南州的那双幽眸,像天罗地网一般,将卫慈牢牢困住。 他选择像不揭穿,倒是想看看,这女子下一步的计划。 若是美人计,那便放马过来吧。 他甚至隐隐盼着。 谢南州开腔时,嗓音颇为清冷:“夫人,你有何事?” 卫慈稍稍一怔,感觉到了对方眼中的冷意:“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谢南州:“是么?那你想如何看?再近些看?” 卫慈:“……” 21. 第二十一章 “是么?那你想如何看?再近些看?” 男人的话,让卫慈一头雾水。 她误以为,这枭雄是想让自己走近一些。 卫慈上辈子爱惨了付恒,一心一意皆扑在了付恒身上,可后来哪怕成为了他名义上的侍妾,她也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她虽活了两辈子。 但实则,男女之事上一窍不通。 昨日,她给谢南州渡气,还是第一次对一个男子那般亲密。 所以,此刻,她并没有看懂谢南州眼中的暗潮诡谲。 卫慈朝着谢南州走近。 因着正在忍受着脚趾的疼痛,她的步子轻晃,愣是迈出了莲步,让本就婀娜曼妙的身段,更是显得扭扭捏捏。 谢南州就那么看着她。 下一刻,男人小腹倏然一紧。 这是本能使然,是雄性天生具有的特性。 他又是一个体格异于常人,且康健年轻的男子。 如此这般反应,最是正常不过。 谢南州当然拉不下脸,去向谢老太太再讨一块压/抑/情/欲/的玉佩过来。 “……!”妖精! 谢南州拧眉。 而此时,卫慈已经止步在他面前。 男人是坐着的,卫慈为了与他平视,便稍稍弯下了身子,她在男人的幽眸之中看见‘光而不耀静水流深’的气度。 卫慈对谢南州愈发好奇。 而谢南州看着卫慈的眼神,则是掺和着太多的猜疑。 多么纤细雪腻的脖颈…… 谢南州看着近在咫尺这张清媚面庞,以及美人的脖颈,他只要立刻伸手,稍一用力,就能当场要了她的小命。 可他并不想这么做。 男人的眸光又落在了美人的唇瓣上,樱唇不点而朱,实在是小巧丰/盈,他已被她的唇碰触过,但那丝毫不过瘾,真不知肆意辗轧会是什么滋味…… 二殿下试过么? 谢南州眼中暮色沉沉。 一丝危险气息迸发而出。 下一刻,他竟先一步挪开了视线:“可好看了?” 男人突起的喉结滚了滚。 卫慈打量着谢南州,无疑,这是一张十分俊美的脸,因着过于肃重清冷了些,让谢南州看上去显得不近人情。 卫慈莞尔一笑:“夫君呀,你可真好看,见你逐渐康复,我就放心了。” 谢南州:“……” 他自是不会被蛊惑。 此女手段倒是高明。 并没有直接勾/引他。 反而做出人畜无害的模样,让他险些以为,是他错怪了她。 也是了。 往往越是厉害的猎人,都是以猎物的模样出现。 谢南州不动声色淡淡一笑:“劳烦夫人为了我操心了。” 卫慈觉得古怪。 夫君竟然不再言简意赅了。 已经可以对她说整句话了。 此前可都是“嗯”一声,便就了事了。 谢南州没有驱赶卫慈,而是指了指一旁的石杌:“夫人,为夫身子不适,你且帮为夫整理卷宗。” 他在试探她。 一旦让他察觉到,卫慈当真将西洲的情报送去京都,他会让整个谢家彻底‘隔离’了她。 卫慈却全然不知谢南州的心思,还一脸笑意:“好啊。” 谢南州素来不苟言笑,一脸深沉。 故此,卫慈并没有察觉到异样。 * 侯府小佛堂。 本就戾气丛生的温氏,听闻谢老太太将两枚鹅蛋大的夜明珠,赠给了卫慈,气到当场砸了蒲团。 温良玉更是觉得不可思议,添油加醋说:“姑母呀,老太太是不是过于偏袒卫氏了?那卫氏怎么说也是卫家女,还是皇上赐婚,明显是朝廷派来盯着谢家的。” “卫氏那副狐媚子相,万一迷惑了表哥,那可如何是好啊?!” “姑母,呜呜呜……我只爱慕表哥,这都等了他好几年了,我马上就要十七了,您可是我的亲姑母,您不帮我,谁帮我!” “除了表哥之外,我这辈子谁也不嫁!” “姑母呀,我好歹是表哥的亲表妹,我对表哥的心意,又岂是旁人能企及的?!” 温良玉说来说去,便是想告诉温氏,卫慈不可能真心实意的对待谢南州。 但是她可以。 温氏被仇恨迷了眼,温良玉即便不说这番话,她也对卫慈恨之入骨。 何况,谢老太太对卫慈的态度,着实让温氏气不打一处来。 “哼!好一个狐狸精!就连老太太也被她给蛊惑了!良玉,你放心,我是南州的母亲,只要我活着一日,那卫氏绝对不可能成为南州真正的妻子。他俩根本就没同房呢!” 温氏想打听后宅的消息并不是难事。 卫慈与谢南州成婚之后,一直都不曾睡在一间屋子里。 此事属实。 闻言,温良玉大喜。 “姑母,我就知道,表哥不是那种只看美貌的男子,可……就怕时日一长,那狐媚子会手段百出。一旦怀上了孩子,那岂不是太迟了?” 温良玉的话,让温氏如被雷击。 她不能看到自己的儿子中意卫慈。 更是不可能允许卫慈生下她的孙子! 温氏忽然握住了温良玉的手,眼神坚定:“良玉,你先怀上不就行了!卫氏是皇上赐婚,谢家不得不娶,可日后就说不定了。” 只要卫慈没有生下谢家的孩子,她以后随时会被休弃。 温良玉面红耳赤。 一想到谢南州那般俊美伟岸,她更是羞燥难耐:“姑母,那……你要帮我呀。” 温氏当下就有了主意。 她那个儿子,过于生人勿近了。 不能指望着谢南州自己主动。 唯有使些手段了。 * 又过了三日,谢南州的身子大有好转,他的体格本就异于常人,康复过程也较之普通人快数倍。 这一日,海东青送来前线战报。 是谢三的亲笔书函。 得知前线已稳,谢南州总算是稍稍心安了些。 至少,这几日,还有一桩事令他欢喜。 不过,他面上依旧不显。 一想到那卫家女,是二殿下付恒派来的细作,还不惜一切代价接近自己,甚至使出美人计,他胸口就仿佛点燃了一团小火苗。 愈烧愈烈。 让他十分不爽快。 可又不能直接将卫慈捉过来,严刑拷问。 实际上,在卫慈嫁过来之前,他与谢家就已经将她视作了细作。 他之所以眼下愤怒,大抵是对她保佑了一丝丝期望。 而正是这一丝丝本不该有的期望,才让谢南州更是胸口憋闷。 此刻,海东青飞了出去。 谢南州觉得有些闷热。 他忽然一怔。 缓缓侧过脸,看向一侧的酥油灯。 警觉如他,自是察觉到了异样。 谢南州立刻站起身,可就在这时,门扇被人从外面推开,来人是温良玉。 廊庑下的灯笼泄出清浅浮光,温良玉今晚特意打扮,明眸朱唇,暗香浮动,她身着一件藕丝琵琶衿上裳,下面是杏黄金缕月华长裙,还颇有心机的拉下了衣襟,露出一大片白皙肌肤。 温良玉含情脉脉,一瞧见谢南州,她便无法自控的花痴,糯糯道:“表哥。” 谢南州剑眉紧拧。 他已然察觉到了什么。 下一刻,便豁然迈开腿往外走,他的动作过猛,以至于肩头撞在了温良玉的身子,险些将她撞倒。 “表哥!” 温良玉不可置信的转过头去,十分不甘心的唤道。 姑母说了,今晚表哥不可能让她离开这间屋子。 她明白姑母的意思,也知道姑母命人在表哥的屋内做了手脚,可为何……为何表哥直接无视她?! 谢南州站在庭院中,怒喝一声:“来人!” 须臾,月门外有人影晃动,几个呼吸之后,才有影卫从暗处走来:“侯、侯爷。” 是个人都能察觉到侯爷今晚不对劲。 谢南州的怒意更甚。 他年少时就征战沙场,双手沾染过的蛮族之血数之不尽,一旦愠怒,就如天崩地裂之势。 “是谁擅自调动你们的?说!” 否则,院中怎可能无人看守?! 更是不会有女子堂而皇之迈入他的屋子。 那影卫一看事情瞒不住,只好如实交代:“是……是大夫人。” 谢南州闭了闭。 他的好母亲,竟然把事情做到这份上了! “再有下次,提头来见!滚!” 谢南州闭了闭眼,此刻的躁动超乎了他的想象,他满脑子都是那些春/梦画面,他太清楚自己眼下想做什么。 温良玉战战兢兢跟了过来。 谢南州没有回头,只背对着她:“表妹,若非念及你早年丧亲,无依无靠,谢家绝不会收留你。还请表妹自重!” 丢下一句,谢南州头也没回的往院外大步走去,片刻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温良玉颤抖着身子,一手捂着唇,痛哭了起来。 表哥……说她不自重?! * 缺月阁。 卫慈刚要歇下,锦书一脸欢喜的走来:“小姐!姑爷来了!” 她尤其着重强调了一句,还对卫慈挤眉弄眼:“小姐,姑爷身上仅穿了睡袍。” 卫慈:“……” 22. 第二十二章 卫慈有些诧异。 她知道谢南州绝非是寻常男子,大婚之日那晚,他已经将他二人的关系阐明的清清楚楚—— 便是有名无实的三年夫妻关系。 天色已黑,他来作甚? 若是事,大可以派人过来通报一声,亦或是明日再说。 卫慈望向门扉处,而恰在这时,一高大男子的身影出现在了几丈开外的地方,廊庑下的灯笼随风摇曳,浮光笼在他身上,让他原本萧挺肃重的面庞平添一丝神秘与静怡。 浮光从上面落下,将他的俊脸衬得更是立挺。 两人四目相视。 蓦的,空气里像有什么东西忽然迸裂开来。 意志力强大如谢南州自是明白自己在做甚么。 无疑,他被温氏姑侄二人下/药了。 到底是药力促使他来了此事? 还是他内心不可言说的欲/望,让他第一时间寻来了这里? 谢南州剑眉倏然紧拧,被自己今晚的选择惊到了。 那些不可言说的,见不得人的,龌龊非礼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响彻。 谢南州垂在睡袍广袖下的手掌紧握成拳。 正一瞬也不瞬的与佳人对视。 她无疑极美。 美到让他这个佛龛之上的人,也破了戒,入了凡尘,变成了人世间的凡夫俗子之一。 邪念起,如春风下的茅草,肆意疯狂生长。 可就在酿成大错之前,谢南州豁然转身,直接断开了视线。 卫慈觉得古怪。 她站起身,行至门外。 男人背对着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卫慈才将将沐浴不久,身上还有馥郁花香,随着她的靠近,一股沁甜幽香扑鼻而来,让谢南州忽然联想到了他幼时最爱吃的花蜜。 可他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有任何偏爱的。 所以,祖父、父亲,以及几位叔父战死之后,他弃了一切喜好,断了少年人的心性,成了一个少年老成的谢家家主。 他不是人,他只是一个武器。 什么是甜的滋味? 他早已记不清了。 可这一刻,面前出现一张清媚精致的脸蛋,那双澄澄澈澈的眼,干净的像琉璃。 一下就激发了谢南州对花蜜的渴求。 男人突出的喉结滚了几下,目光几乎紧锁着面前人。 卫慈纳闷一问:“夫君,你可是有事?” 想来,谢南州忽然转身离开,是为了避嫌。 毕竟天色已黑,他二人又是假夫妻,的确不宜见面。 卫慈倒是无所谓,上辈子她无名无分跟在付恒身边,早就见惯了旁人的冷嘲热讽。 她对男女之事并不熟悉,完全没看懂谢南州眼中的惊涛骇浪。 她之所以追出来,也是因着,存了抱上枭雄大腿的心思。这无关风月,单单是交情。 此时,锦书与云墨暗暗搓搓朝着廊下望了过去。 她二人怎么看都觉得小姐与姑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瞧瞧,此刻,小姐与姑爷竟然穿着同样的月白色睡袍,两人面对面站着,含情脉脉。 谢南州盯着卫慈的唇瓣,意志力已逐渐瓦解。 很想一尝芳泽! 他在药王谷时,已经感受过这张香软的粉唇带来的销魂滋味。 可那远远不够。 谢南州知道,被他深藏已久的,独属于男子的那份原始/欲/念,已经被彻底唤醒了。 “你快走!”男人忽然低喝,人却垂首僵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眼前人。 卫慈更加不可能丢下他不管了,见男人似与寻常时候不太一样,垂首敛眸有些可怜,她拉住了谢南州的大掌。 而就在谢南州的大掌被佳人触碰到的瞬间,他体内野兽彻底觉醒。 下一刻,谢南州的理智和意志力仿佛瞬间消失殆尽,他忽然反手将卫慈握住,与此同时,另外一条臂膀伸出,在卫慈始料未及时,圈住了她纤柔的后腰。 这腰肢还真是细弱。 就仿佛随时会被他折断了似的。 哪怕是此刻,谢南州脑子里还鬼使神差的想到了那些梦境。 他终于明白,为何梦中的女子,会像蛇一般缠着他。 眼前人亦是可以做到。 薄薄的睡袍衣料很快就让彼此感受到了彼此身上的弧度。 卫慈大吃一惊:“夫、夫君!” 谢南州觉得面前这张粉唇,更适合发出另外一种悦耳的声音。 他此前从未碰触过任何女子,可不知为何,他仿佛是个历练风/月场的高手,忽然一低头,就堵住了面前半开的粉唇。 “唔……” 卫慈:“……!” 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 脑子忽然空白,可很快,卫慈就意识到了什么。 谢南州的身子骨太过滚烫,而且他绝对不是孟浪之人,更是不会轻易做出这个举动。 锦书和寻墨瞪大了眼。 姑爷他、他……亲了小姐?! 就在廊庑下! 屋内不好么? 她们需不需要回避一二?! 两人趴在门扉处,明知不该偷窥,可还会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谢南州平时看上去不喜与人亲近,也不好女色,可实则,过分强势蛮横。 卫慈被他搂住后腰的同时,人被抵在了门扉上,她无处可逃,所有的呼吸都仿佛要被人尽数掠夺了去。 她发不出声来,仿佛有条游龙攻城略地,横扫了她的一切领地。 很快,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 卫慈难以挣脱,这人身子骨浑身僵硬,就连舌/尖也是如此霸道。 她的脑子里逐渐一片空白,昏昏然、熏熏然。 她其实并不厌恶谢南州。 这人的确俊美。 他身上有股令人舒适的薄荷气息。 就在睡裙被一点点撩起,卫慈睁大了眼,不敢置信,谢南州当真会如此做派。 她恢复歇息理智,在谢南州松开了她的瞬间,卫慈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男人清隽的面颊上。 其实,方才谢南州正当算将她打横抱起,直接入屋。 谢南州幽眸一滞。 若非刚刚的一巴掌,他已经顺应内心了。 明知不可为,可又仿佛有股莫名的诱惑,促使他一步步犯错。 两人对视,一个惶恐不安,另一个眼中除却无尽头的情/欲/之外,便是审视。 卫慈知道谢南州出了事:“夫君,你到底怎么了?” 可在谢南州眼里,只有方才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她不愿意。 他二人分明成婚了,还是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 难怪,大婚之夜时,他说出那番话,她却没有任何异议。 她是为了二殿下守身如玉么? 被药/力折磨到即将崩溃的谢南州,眼中流露出几丝可伶。 他唇瓣酥酥麻麻,无疑,方才,他顺应本心之后,他的身心是畅快的。 可他这样的人,鲜少可以真正畅快。 就仿佛,谢家没有得到安稳之前,他便没有资格畅快。 他活了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违背人性。 谢南州最后凝视了佳人一眼,未置一词,更是不会询问她为何不愿意,这便直接转身离开,步履如飞,看似决绝无情,实则又像是落荒而逃。 卫慈立在当场,呆住了:“……” 不过,她很快就开始寻思,府上谁人敢对侯爷下手? 除却温良玉之外,侯府还有几名侍妾,可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侍妾,理应没有这个胆子。 难道是温氏姑侄? 卫慈思量的同时,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唇瓣,脸上不由得一热。 还真是疼啊。 后知后觉,她发现腰肢也略有酸痛。 谢南州下手还真是没轻没重。 一想到方才男人的舌/头那般肆无忌惮,卫慈一时间恍恍惚惚。 上辈子,她亲眼看见过付恒与她那个好庶妹,相拥在一起。 可也不曾见过男女之间这般……亲吻。 卫慈在男女之事上有些迟钝,这一刻才开始心跳如鹿。 “小姐!姑爷怎么又走了?” 锦书与寻墨笑眯眯的迎上前。 这二人笑得实在惬意。 卫慈:“……下回不得偷看!” 一言至此,她自己都愣住了。 为何要期待着下次? 不会有下次了…… 谢南州必然是被人做了手脚,不然岂会挨近仇人之女? 卫慈神色赧然,一手揉了揉后/腰,真不知谢南州日后会娶了谁,寻常女子只怕是承受不了他…… 23. 第二十三章 侯府佛堂。 这处佛堂供奉了谢家列祖列祖的牌位。 其中,上一任常胜侯的牌位被温氏擦到快掉漆了。 她还时常会抱着亡夫的牌位痛哭。 自上一任家主战亡,温氏就成了侯府的隐形人,非重大日子,她不会露脸。 她是谢家长房夫人,却不怎么管事。 二夫人早年改嫁,三夫人殉情。 谢家三房的主母,一人一个活法。 近日,倒是因着新妇进门,温氏时常会在众人面前出现了。 这些年,她虽不怎么管事,但手上还有执掌中馈的玉牌,故此,今日才成功进入了谢南州的屋子,在烛火里添加的一味令男子动/情的药粉。 温氏原以为一切都会顺利。 她那个儿子也年岁不小了,总不能一直让卫家女占着正妻的位置吧!她也该添孙子了。 温氏一心以为,只要温良玉怀上身孕,做平妻也是绰绰有余的。 温氏还在亡夫牌位前欢喜了一场,畅想着他二人即将会有孙儿了。 可谁知,还没高兴多久,温良玉就哭着跑来,将自己如何被拒绝的事,如实阐明。 闻言,温氏大惊:“不好!速速去卫氏那边看看,万不能让那狐媚子成事!” 那可就当真是替旁人做嫁衣了! 为了今晚的事不出任何意外,温氏当然知道给儿子下了什么药,若是谢南州今晚不与女子燕/好,他所受之煎熬,是寻常男子难以承受的。 温氏姑侄正要前去“缺月阁”,温氏身边的婢女疾步走来,如实禀报,道:“大夫人,侯爷他、他方才离开了“缺月阁”,此刻不知所踪。” 对谢南州的本事,温氏从来都不怀疑。 她甚至不担心儿子会去何处。 但,只因听见谢南州离开了“缺月阁”,她便面露欢喜之色,拉着温良玉的手,笑道:“你也听见了,南州没留在卫氏那里,或许卫氏也不过如此。良玉,你哭什么?南州不是也拒绝了卫氏了么?足可见,南州不是寻常男子,他并非是厌恶你,无非是过于君子罢了。” 温良玉总算是得到了一丝丝的慰藉。 她还以为,表哥宁可舍近求远,也要去见卫慈。 温良玉心虚极了:“姑母,当真?” 温氏拍了拍侄女的手,继续安抚:“自是当真。看来,你嫁给南州的事,还得去请老太太帮忙,若有老太太提议,南州不会拒绝。南州她素来敬重老太太。” 温良玉犹豫着点头。 她怎么觉得,谢老太太并不喜欢她呢。 * 侯府后花园。 卫慈只觉得闷热难耐,遂领着今晚守夜的寻墨,来到后花园的荷塘边纳凉。 卫慈不久之前小憩了片刻,却是春/梦/惊醒。 她诧异于,自己竟会梦见那种场景。 大抵是今晚被谢南州吓到了。 卫慈如是的想着。 蛙鸣声,此起彼伏,隐有萤火虫在青嫩荷叶间流连。 夜风拂过,荷叶沁香,让人心旷神怡。 此处无人,卫慈便不再顾及任何,伸手直接扯开衣襟,试图让夜风吹在自己的肌肤上,降降她的燥热。 寻墨嘀咕道:“小姐,你怎的这般惧热?可是这两日滋补过多了?” 从药王谷归来后,谢老太太特意交代了后厨,让厨子给新妇另外准备一日三餐,大补特补。 卫慈当然不能说自己做春/梦了,还在梦里与谢南州……那叫一个热烈疯狂。 她自己想想都臊得慌。 在梦里,她将谢南州的双腕绑在了床柱上,谢南州红着脸看她…… 卫慈无力应答:“许是吧。今年刚入夏,就比往年更热了。” 寻墨却道:“小姐,您往年身子骨虚弱,这才觉得在京都时不热。您难道忘了,在京都那些年,你隔三差五便会病倒。自打远嫁西洲,倒是没病过了。” 寻墨一言至此,卫慈猛然一惊。 她经历了上辈子,所以,诸多事都淡化了。 寻墨如此一说,她当真回想了起来。 彼时在京都卫家,她从记事开始,便三天两头染上风寒,反观庶妹,她虽也特意保持身段,人也清瘦,但近乎不用碰汤药。 难道只是巧合? 卫慈:“……” 难道是和什么气运有关? 仿佛心头已经有答案了,可卫慈并没有任何证据。 同一时间,太湖石下方的池底,男人豁然睁开眼来。 银月光辉落入池中,让男人可以轻易看见岸上光景。 是她。 她来作甚? 其实,谢南州大可将对方取而用之。 他是武将,是君子,但不是柳下惠。 若是一个时辰前,他并没有离开“缺月阁”,此刻也不必这般煎熬。 就在卫慈敞开衣襟纳凉之时,忽然哗啦一声巨响,水中冒出一颗黑色头颅,随即便是男人结实修韧的上半身。 “啊——” 卫慈主仆尖叫出声,并未看清男子面容,这便转头就跑,速度煞是飞快。 谢南州仿佛预料到了这一幕,只沉着一张脸,暮色沉沉的望着他新过门的妻子,狂奔而去。 呵…… 跑得倒是挺快。 她的脚已经完全好了? 她受惊过度的模样,不似作伪。 看来,今晚并非故意跟踪他。 不过,谢南州的身份,不允许他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卫慈。 * 这才陷入静怡没多久的常胜侯府,瞬间炸开了锅。 要知道,卫慈所去的荷花塘,是在侯府的后花园子。 除却侯府女眷与家主之外,便是谢家几位公子也不能深更半夜在后宅出没。 故此,此事事关重大。 卫慈告知了护院。 护院则立刻敲响“镇宅大钟”。 侯府的这座铜钟,只有在发生万般火急之事时,才会敲响。 不消片刻,谢老太太、温氏姑侄、谢家兄妹几人,以及陆洛尘纷纷抵达了堂屋。 陆洛尘虽是归元王府的小郡王,但时常住在谢家。 谢家有一处专门为了他归置出来的厢房。 陆洛尘一脸疲倦之色,衣袍都没有穿整齐,喋喋不休的埋怨:“今日好不容易休沐,这才从前线归来,就不能让本小郡王睡个好觉?蛮夷都惧怕本王,难不成几个毛贼,本王还搞不定了?” “对了,会不会是劫色的贼?” 一言至此,陆洛尘特意看向了惊魂未定的卫慈。 这个新过门的侯夫人呐,当真是一副祸水相貌。 他这两日在前线,一直在惦记着侯夫人亲手做的饭菜,害得他对军中伙食半点提不起兴趣。 为了日后能时常吃上美味,陆洛尘冲着卫慈温和一笑,一脸的巴结样,道:“夫人,那贼人究竟是何模样?你能否临摹出来?” 卫慈点头。 谢老太太有些心疼她,她老人家是个人精,自然已经知道了谢南州被温氏下/药的事。 谢南州中途又突然离开了缺月阁,必然会对卫慈造成不小的影响。 可怜见的,大半夜去后花园子,大抵是散心的吧。 谢老太太立刻吩咐道:“来人,拿笔墨过来!” 须臾,笔墨纸砚便搁置在了卫慈的面前。 卫慈挽袖,当着众人的面开始临摹,因着不久之前,她与寻墨受惊过度,直接就跑开了,还以为是水鬼出没,可仔细一想,哪有什么鬼神之说,万一是歹人呢?! 故此,卫慈画得一丝不苟。 她担心有人陷害谢家。 这座宅子与西洲外面的离江是相通的,歹人潜入府中也未必不可能。 她哪里会知道,整个谢府里里外外皆埋了罗网。 片刻,卫慈将一黑发蒙面的男子画了出来,道:“这歹人身子宽大、面色黝黑、着实粗狂。” 谢南州前脚刚踏入屋内,便听见这么一句话。 男人薄唇猛地一抽:“……” 他刚换了衣裳,发髻虽梳得整齐,但不难看出,鬓角是湿的。 不过,无人会怀疑上谢家家主。 毕竟,侯夫人所描述之人,与家主的“仙气”截然不同。 众人的注意力皆在卫慈所作的那幅画上,无人在意谢南州的异样。 谢南州在圈椅上落座,修长指尖挠了挠高挺的鼻梁骨:“咳咳……老三,明日你不必再去前线,且在府上……捉拿那浪荡子。” “浪荡子”三个字,几乎咬牙切齿。 一言至此,谢南州眸色沉沉,从卫慈脸上一扫而过。 前线一稳,谢家几人不必皆上前线。 谢木泽这才看向自家兄长,道:“二哥,我知道了。” 是以,谢木泽继续端详画中的浪荡子。 几人围着那幅画,颇为诧异。 “此人特征如此明显,理应不难找出来。” “是啊,这般粗鄙之人,本郡王若是抓住他,必定弄死他。竟吓着了夫人,着实可恶!” “幸好二嫂发现及时,不然,我这样的美人可就危险了。” “好生丑陋!” 温氏姑侄二人的注意力,却在谢南州身上。 谢南州觉得自己不必继续留下了,遂将此事交给了谢木泽:“老三,此事交给你了。” 实在荒谬! 哪有什么浪荡子?! 可谢南州绝无可能说出事情真相。 谢木泽含糊应下。 谢南州起身就要离开,对温氏姑侄视而不见。但下回,温氏再不可能踏足他的院落了。母子情分愈发淡漠。 谢南州刚走出没几步,身后一阵清风袭来。 谢南州瞥见了那一抹雪色裙摆。 随即,美人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夫君,你、你……没事了?” 谢南州止步,眸色更是幽深,语气不明,道:“夫人,你以为呢?为夫能有什么事?” 卫慈:“……” 也是了,侯府后宅可不止她一个新妇啊,还有四名侍妾。 谢南州此刻怎么看,都不像是被/情/欲/所扰。 卫慈讪了讪:“夫君,你没事就好。” 即便她是他的妻,也不可质问谢南州不久之前去了哪儿,又见了谁。 谢南州:“……” 警觉如谢南州,自是察觉到了卫慈打量他的眼神,尤其是腰身往下的三寸之处。 男人的薄唇几不可见的抽了抽。 她在看甚么?! 谢南州怀疑卫慈已经在想入非非。 但他没有问出口。 他这样的人,从来都是不屑于解释什么。 何况,这女子一出现在他面前,便会扰得他心烦意乱。 谢南州径直而去。 卫慈目送着男人,暗暗唏嘘。 这个表面不近女色的男子,不久之前,真不知是与哪个侍妾缠绵悱恻去了。 瞧,他发丝都是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