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之宴》
1. 拦路者谁
新春才却,盛京雨未歇。
雨盛则生烟,蓑衣在势如倾盆的大雨前形同虚设,摧人衣裳,黏腻贴身。
亥时官道冷清,独一马车徐行,马夫牵缰绳的那只手冻得发硬,却不敢松懈半分劲头:里头坐着中丞御史张宪之张大人,倘使他一个趔趄让老爷摔了轿,这差事就算当到头了。
忽而,车身一顿,停在雨中。
恶鬼拦路,寸步难行。
马夫压抑不住嘴边惊呼:“大人,有人拦了车马去路。”
张宪之心生疑窦,抬起手掀起车帘探查。
雨幕之中,有一麻衣人匍匐在地。与其说是麻衣,倒不如说是一团烂布,青色外衫已被磨得褴褛破败,一圈圈裹在周身。
那人满头乌发皆为雨所浸湿,散乱地缠在脸上,遮蔽住面容。让人一时难辨,是痴傻的乞儿,还是乱葬岗里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不及他反应,地上“厉鬼”猛地一个跪起,哑声呐喊,字字句句并落雨一起砸在青石板上。
“小民但求中丞大人一见!”
“否则明日横尸府外,恐污了大人清名!”
寒光灼眼。
那人竟兀地从怀中掣出把匕首,狠狠朝自己大腿刺去!
随刃而出,鲜血顿时顺麻布的纹理洇开,融进敲在石板路上的雨水里,晕开一片刺目嫣红。
腿上一阵刺痛,那人蜷起身子,声音连带着颤抖起来:
“小民但求中丞大人一见!”
轿夫勒马错愕,实进退两难。连他一介马夫都晓得,老爷素来为官清正,人品贵重,何以有冤民如此相逼。
“住手!”
车帘翻飞,竟是张宪之起身冲入雨中,无咎官仪,俯身扑向眼前那团东西,任一袭锦袍为雨血所污。
他拨开那人脸上纠缠在一起的乱发,指节震颤。
那是一张过分年轻的脸,唇色并脸色都白得并无生机,一双眸子却清亮见底。见张宪之,那人反而生扯出一个笑,任血水与雨水交织在一起,染得雾气也沾染猩气。
怀中玉坠信手而出,敲落雨中。
张宪之瞳孔骤缩,一把拾起那坠子,纳入袖中,转头厉声喝道:“去唤府医!”雨水顺官帽滴落,于石板上溅起,"角门入,噤声!"
那车夫脑中一片混沌,身体却懂得先行,撒腿便向中丞府跑去。
凄风苦雨中,张宪之只将那具身躯半拖半抱了起来,怀中人轻得如一捧枯骨,他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何苦…至此呢”
那人只笑,气若游丝,声如裂瓷。
“世伯,好久不见。”
中丞府的角门开了又阖,将风声雨声都隔绝在外。府医得了严令,早已候在偏厢,小心卷了那亡命徒褴褛裤管,施药止血,细细包扎。
张宪之立于一旁,目光沉沉落于那人缄默的脸上,终也是无言可发。待府医缠好最后一圈纱布,他才缓缓点头,独自踱入廊下,复又辗转进了书房。
檐角滴水渐疏,他褪下为血所污的官袍,枯坐椅中,案头烛火在穿堂风里明灭不定。
掌心玉质温热,篆刻龙首,于烛火下润泽生光,恰如当年。
二十余载,不过弹指一瞬。
他也曾少年求学,拜师问道,言‘士为知己者死’,家中所传玉龙坠,若能觅得知己之士,愿拱手相奉。
后来及第,鲜衣怒马,他跪在文庙前,誓要扫清御宇,见天下河清海晏。
身侧并跪了一人,朗目弯弯,含笑轻声问他道:“宪之兄,可信我否?”
士为知己者死,知己之士,名叫陆勉。
漆目中一点风华日月,清晰映着他的影子。
夜风撩动烛火摇。
手中玉触然生温,眼前景却骤然翻覆,变幻成了江南漫天风雪。原本身侧那人面容枯槁,囚衣加身。一双清亮的眼化作竭泽,再映不出他张宪之半点身影。
隆裕七年,漕运改制。两江巡抚陆勉,贪墨工事官银,于账目上刻意构陷,掩人耳目,判处死罪,自戕于昭狱之中。
家眷没入奴籍,流放向北境云洲,尸骨无存。
书房之中,风如泣诉。
窗外更漏声断,蓦地,张宪之盯向屏风:
“既求一见,何故藏身?”
话音未落,屏风后就跪出一道人影,大腿伤处新裹的纱布不再渗血,整个人却还泛着冷雨天的潮气,那人只将头抵地,似恨不能将眼前人跪穿。
“多谢世伯相救。”
张宪之闻言,却一掌击向书案,任凭怒意勃发:
“陆家的丫头!你好大的胆子!扮作这般模样拦我的轿,怎知我不会锁了你,扔去诏狱,好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刑部档案,白纸黑字,陆氏女殁于天寒路险,尸骨无存。
一别生死两茫茫,昔日英娥,今日修罗。
地上人终于抬起头。
河边乱坟堆里爬起后,飘零三年,她几乎快忘了自己还能被人喊一声“丫头”。
从来惯扮作男儿身,此刻亦然。湿发悉数挽起作男子发髻,烛火掩映之下,仍脸色苍白。轮廓挺拔,眉目英朗,实叫人难辨雌雄,只凭装束与嗓音默认她为一个清俊小倌。
“世伯若真欲拿我邀功,方才就不会接应我入府,而是会唤来巡夜之人。”
她嗓音沙哑,却字字咬得真切,
“世伯莫要再试,我已是亡命徒,别无靠山。父亲临终所托,夙夜之间,如何敢忘,世伯并非今日我所倚仗之人,实是…父亲所倚仗之人。”
张宪之再看不真切眼前人的面容,只觉得那双眉目要将自己洞穿:“你父…你是指望我替你父陆勉翻案?”
陆知微迎上他的目光,眼前站着的人已褪去素日稳重自持的神色,恍然一具枯骨,茕茕孑立。
她忽又觉喉头翻涌一阵腥甜,却只是俯身,额角触及地面,发出沉重一响:“漕运改制,乃世伯在京主推。当年改制叫停,父亲查出工事银遭人贪墨,递成折子陈情。然折子被截,贪墨亏空,皆被栽于他一身,构陷成死罪!家父一心为民,两袖清清,世伯并非不知。”
话音未落,她已摸索着,从怀中贴身处,掏出一块叠得齐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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绢纸,边缘已被磨损得失了形状。
“母亲临终前告知…她已将父亲所陈奏折副本缝入我儿时襁褓之中。”
临终…张宪之喉头一哽。
昔年扫眉才子,言笑晏晏,常执笔如刀,与他二人比经试帖,他竟不知沈令殊最后光景是何等模样。
总不过,无家无冢,一具河边骨。
陆知微双手颤颤,展开那绢纸,洇陈墨迹,依稀可辨是奏疏规制:“辗转飘零,所幸终寻得此物。今日,知微愿拱手奉上,凭世伯驱策。”
张宪之已僵在原地,他本不想失态,可烛火生烟,无故地就熏了眼睛,水痕蜿蜒而下,是泪是雨,无人再作分辨。
“你难道不知…你父被污,我作壁上观。他早已同我恩断义绝?”
世间事并非皆是佳话。
他自知存身方能立身。陆勉入狱后,曾与张宪之修书一封,字字诛心,呵斥他薄情寡义不念旧情。于是往后日夜,再想找旧友论经砭政,除却梦中,别无他所。
陆知微却抬头,看眼前人神色如何翻涌,只容色如常,沉声道:“我非只寻见了襁褓中副本,亦寻得父亲小心藏起的玉坠。世伯,家父或许怨您沉默,却从未背弃当年情谊。今日自伤,是以此身为凭,赌父亲未看错知己,”
她唇角扯出一丝浅淡的笑,不达眼底,“见世伯的反应,便知…我赌对了。”
窗外雨渐歇,风逼得檐角铜铃翻飞,一串作响。
书房内只余烛芯哔剥。
张宪之似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坐回椅中。良久,方低声开口,声音明灭如同烛火:“你流落异乡,难善己身,却来寻我呈上此物,必是有所求。”
陆知微垂眸,并未言语。
“你父陆勉,于我有恩,兼有知己之谊。你既有求,我自当倾力相助。其一,陆知微已死,我可为你另造身份,远避纷争,保你一生平安。其二,漕运旧案,亦是我心头之患。然此证物实单薄…”
“证物单薄,贸然呈堂,只会引火烧身。然,以不义事结朋党者,不得以长久。因利而聚,亦必因利而争,因势而衰。”
陆知微仍低垂眉目,接过张宪之悬而又止的话,
“此物之用,在于静待时机——待其朋党倾轧,势力衰微,根基动摇之际,再以此为刃,给予致命一击。”
张宪之目光微愕,纵知眼前人通经晓文,实不过一介流亡孤女,何来此等心性谋算?
然那跪地之人似还有未竟之言,再一俯身,对着他重重拜了下去:“世伯明鉴,苟全性命,旁观因果,并非知微所愿。”
非她所愿?
“你不是来求我庇护,替你父翻案的吗?我方才所言,正为如此啊。”张宪之俯身向前,将烛火映在陆知微脸前,沉声问。
地上人终于抬起头,灯芯一线,勾出她半边苍白的轮廓。
“知微但求一愿,然此愿险阻,胜过万千。帮与不帮,全在世伯。”
她深吸口气,压下喉头翻涌血气。眼底映着的烛火飘摇,明明灭灭,未有熄时。
“请世伯,助我入朝为官!”
2. 助你…为官?!
廊外风雨潇潇,未有尽时。
灯烛摇影,堪堪映亮跪地之人半边身子。
张宪之从椅中起身,睨起一双眼,看面前人如何轻轻落下这般荒唐言语。
“助你…入朝为官?”他声音低沉,字字切齿而出。
陆知微仍跪得笔直,仿佛腿上无有新伤。湿发贴在鬓边,越衬得面白如纸,一双眼平定地穿透摇曳着的灯火,无有退缩,无有哀求。
一股强烈的怒意忽翻涌起,几乎要冲破张宪之的喉咙。
她捡回一条命,扮成拦路鬼的模样,还他玉坠信物,又拱手献上这沉甸甸的奏折副本,原是为了逼他至此?还是自作主张地,欲报他当年明哲保身之仇?
“陆知微!”他横眉冷目,厉声喝问,“你可是在戏弄于我?将生死之事,视作儿戏狂言?”
烛火曳动,在青砖上长长投下两道影,一个立如孤峦,一个立跪作磐石,无声相峙。
“已死之人,岂敢戏弄世伯?”
陆知微只轻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却分外清晰,“若为儿戏狂言,何苦自刺股血拦轿?何苦背负‘死而复生’之险,持此抄本千里来投?知微虽非经世之才,然幼承庭训,通读经史,亦可算十年寒窗。家父在世,常与母亲议论时务,我侍立一旁,亦耳濡目染,略晓一二。此心此志,绝非空谈。”
见张宪之眼底怒意虽未消,神色却缓了下来,陆知微闭上双眼,缄默片刻,又重新抬眸看向他:
“世伯,知微深知,当年构陷之举,绝非一人所为。其一,账目掺假,非深谙钱粮运作之吏不能为,是以户部工部,必有深藏其中者。其二,工事银贪墨,地方官员若无勾结包庇,如何能成?其三,京官与地方之间,必有居中联络、协调动作之人,此乃个中枢纽。其四,能神不知鬼不觉截下直达天听的陈情折子……这背后,绝非寻常达官勋贵,必是权势滔天,盘根错节之巨擘!”
她深抽了口气,又沉下声道:“与如此林立朋党为敌,必然惹祸上身。世伯为官经年,位高权重,牵一发而动全身。可陆知微所行的路,本就是一条绝路,自愿为刀俎。伤己,总好过…过分牵连。”
张宪之攥紧了手心玉坠。这般条缕分析,直指要害,陆勉与沈令殊,竟将女儿教养至此…他一时找不到言语形容,只觉心头一阵翻涌。
他启了启唇,只一声轻叹:“若你是男儿郎,兼有此等心志。大昭布衣勘定粗疏,我自可为你寻一寒门身份,举荐你科考入仕。”
话锋一陡转,却如雷霆千钧,
“可陆知微,你当那金銮殿是什么地方,梨园戏台吗?!纵可扮作男子,然稍有差池,便是欺君大祸。单是验身,便无法可避,更遑论日后立于朝堂,同僚起居,处处皆是破绽!此非智勇可解,乃是铁律天堑。血肉之躯,如何逾越?!”
回应他的,是陆知微嘴角的轻笑。她眼无惧色,不再言语,只是左手猛地抓住右肩褴褛的衣襟,狠狠向下一扯。
“放肆!”
张宪之脸色骤变,正欲斥她一界女子不知非礼勿视。却看见包裹于素白中衣下的,并非预想中的柔软肌肤。
层叠的缠胸麻布被雨浸泡发硬,勒出淤痕。经年累月,共皮肉同生。
“依世伯所言,重重隔阻,只余男女之别了?”
陆知微声音平缓,似在诉说旁人之事:
“我本是该死之人。蒙青天不弃,押解吏见我昏死,怕生了疫病草草抛尸,是故得以从滩涂乱葬岗处醒来。自那日起,陆知微已死,活下来的,是一个无名无姓,挣扎求存的男子。街头巷尾的破庙,漕帮船上的苦力堆……何处不可容身?何处不需以男子身份活命?此间,并无人识破。便是方才府中那位医者,近身包扎,亦未觉异常。这层‘皮’……早已与我骨血相连,难分彼此。”
张宪之看着她身上那青紫瘀痕,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堵在喉间的怒斥再也无法出口。
他向后一踉跄,扶住书案,却看见眼前人已拢好衣襟,言辞振振。
“世伯,我欲为官,一则,欲以官身撬动大树,好翻旧案,使父母不至含恨九泉。二则…”
她忽似真心疑惑而求教,看向张宪之,
“世伯,知微不懂。为何这大昭朝堂之上,为官者,趋利而往,中饱私囊,信手旁观者弹冠相庆,而心向民者却落不得一个好下场。三年摸爬滚打,我自觉尝遍世态炎凉,可所到之处,处境连我尚且不如者,比比皆是,数不胜数!”
“知微以为,能广济天下者,莫过官身。世伯,吾父之冤,岂在一人一家之痛。虽不敢肖想立丰功伟业,但愿以此身,多蔽一寸风雨,多听得几句无处可发的哭声。”
夜风湿冷,拂袖而过。
张宪之怔怔看着陆知微的眼睛。
那双眼清亮如秋池,映着跃动烛火,还映着一个人影。
是他自己。
“科举正途,验身极严,绝无可能。然…并非全无他法。”
张宪之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出口,飘忽不定,“科举三年一试,其间官位变动悬缺。上为求非常之才,特开‘制科’,可由京中三品及以上大员察举保荐,堂考策问,若有优异者,便可直授缺职。虽非常例,却可绕过州府县试层层验看,只简单验身。此中关节,尚有转圜余地。”
他顿了顿,将袖中玉坠轻置于案上:“我会举荐门下一位身份清白,才学出众的寒门学生,参加此次制科。若有纰漏闪失,须一口咬死,扮作男子是你一人所为。”
陆知微浑身一僵,又俯下身,数不清今夜已叩了几回首:“学生…谢老师知遇之恩。”
“制科虽免常试,却非旁门左道。笔试明经,堂试策问,参试者皆为世家子弟中饱学鸿儒者,我亦无权左右分毫。能否搏得青眼,入此门中,全在你自己,若连这点机会都抓不住…”
“学生明白。”
陆知微应得决绝,沉默片刻,又哑声道,
“学生无名无姓,此身此命乃老师所赐,求老师…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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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宪之垂眸思忖良久,才道:“晏者,天清也。士子所求,不过海晏河清。想来你是不愿随他人姓,便跟你母亲姓沈吧,你往后,就叫沈晏。”
她阖眼称是。
“沈晏…”
名字在唇齿间划过,牵她潸然。
她也曾有一双父母爱重,唤她微微,教她如何立心守志,如何通经济纶;也曾于闺阁之时,幻想着那些天高水阔的,暗暗希冀要这样过完一生。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陆知微其人,已被匆匆埋葬,她的冢在云州,在母亲身旁。
从此往后,她便去做沈晏。
残雨敲新叶,廊檐珠玉断,一连数日。
青篷马车驶入盛京城南的一处小院,苔绿映阶,院落虽小,倒也算清幽。
车里走下来一个束发青衫的青年,步履端方,真似个清寒苦读的书生。
“我无甚别产,此间算一处。”张宪之在她身后下车,环顾四处,“若非执意入那虎狼之地,此院便是我原定让你安然度日之处。”
然沈晏却深深一揖,姿态恭谨:“老师再造之恩,学生铭感五内,无以为报。”
张宪之沉默片刻,目光掠过眼前人清逸却难掩憔悴的脸,只轻叹一声:“罢了,既为师者,解惑是本分,无需你报。”
他似想起了什么,又蹙起眉头:“只是你如今身份,年过弱冠,又无家室相伴。若本就是男子,潜心学问,旁人至多道一句清高孤介,无伤大雅。然你终究……长此以往,恐惹人疑窦,风言风语亦是麻烦。”
沈晏闻言,眉目依旧顺垂,声音却清晰平稳:“老师所虑极是。学生已物色一人,欲娶之充作家室。”
“何人?”
“缚月楼一位歌女。”
张宪之眉头又锁:“歌女?此等身份?”
“学生亦是无父无家之人,既不纳采又不问名,身份于己身,并无有挂碍。”沈晏答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学生流落江湖时便知,鱼龙混杂之地,消息灵通远胜官驿。三教九流汇聚之所,更是如此。”
她竖起手指,数着桩桩件件,
“其一,歌女身世简单,无根无绊,易掌控亦易脱身;其二,坊间若起流言,更可吸引旁人眼光,为我扮男子之事遮掩一二。其三…”
她曾听闻,缚月楼歌女秋娘因不甘嫁予老叟做姬妾,竟活活绝食五日。好奇探查一番,旁人论及此女,最常耳闻的竟是“身为下贱,心气过高”。
然远远见了一面,沈晏却只看见一个蹲坐台阶之上,双眼欲洞穿廊外繁华的年轻女子。
“其三,她心性未泯,观其言行,似非甘于沉沦之辈。这样的人,或可利用,或……”
或值得一个更好的天地,是吗?
张宪之凝视着沈晏,欲看穿她无波眼底埋下的所有算计与恻隐。最终,却也只挥了挥手:“罢了,既筹谋至此,便放手去做。只是,谋局者如执炬,逆风,则烧手啊。”
3. 雪下花前美娇娘
隆佑十年,仲春月,盛京竟落了大雪。
秋娘从未见过京城的雪,今日见了,也算了却一桩小小的心愿。缚月楼白日里不似夜间门庭喧闹,她便能偷来片刻闲暇,蹲坐在门廊下看那些纷纷扬扬的雪。
雪花真好看,她得瞧仔细些,可想到自己多半要将这年月都蹉跎在这方寸楼宇间,直至老死,连骸骨都得捐尽最后一丝气力,埋在这里,她便无法不生出一份悲愤来。秋娘自认是个贪心鬼,天地之大,她想将这世间好看之物看个遍,眼前雪景,便算其一。
看着看着,她却发觉,这方寸天地间最入她眼的,竟不是雪了。
“叨扰姑娘了,” 有声音于廊下响起,略带沙哑,却仍生一派缱绻意,“敢问姑娘芳名?”
那人语毕一笑,露出一排洁白齐整的牙,与一袭天青长袍互衬风流,皎皎如朗月。
秋娘一时看呆了,怔怔地又望了那人两眼。今日是什么运道?先是见了生平从未见的盛京大雪,接着又遇上了她此生所见最俊俏的公子。
她只听见自己呆愣愣地答道:“我叫秋娘,殷秋娘。”
顿了顿,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秋娘是他们安给我的名,但我还记得,我姓殷!旁人若是问我叫什么,我总说殷秋娘。起先他们都不许,后来拦不住,也就由着我去了。”
那公子听了,笑容愈发灿烂,眉目间一派和煦暖意,融融地化入雪幕之中。
“在下记住了。”他声音温和,“请问这位殷秋娘姑娘,可曾有什么相好的?”
秋娘摇了摇头,顺势站起身来,信手展了展身上的秋香色小袄,起身才发觉,这位公子身量竟不及寻常男子高,且不知是受伤还是有疾,站立行步间似有难以察觉的滞涩,着实令她掠过一丝惋惜。
“不曾。那些公子哥儿来了又去了,不过哗啦啦一阵风响。我们是陪笑的,心里也未必高兴,哪谈得上什么相好?”
她思忖片刻,忽而生出一阵狐疑,抬眼看向对方,
“不过,先前有个皱巴巴的老头子,说是有官的,九品的保义郎,要买我做姬妾。我不愿意,哭天抢地绝食了五日,这才作罢。我是看公子面善才同你攀谈,若是也来说这等折辱人的亲事,还请回吧。”
那人却急忙摆手:“姑娘莫要误会。”他舒展着漂亮的眉眼,目光殷切,“在下想为姑娘赎身,算姑娘欠我一个人情,如何?”
落雪簌簌。
殷秋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见过这世间的各色人物,深知那些忽然掏出金银、招手让你过去的人,所求的回报只会百倍千倍。
可不知为何,许是盛京的雪飘飘然落到心尖上再化成水,勾得她对这秦楼楚馆外的一番天地生出难耐的痒意;又许是眼前这位漂亮公子实在面善,而她偏又信了自己那点古怪的直觉。
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
“好。”
话出口,她才想起什么,追问道:“我还未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脸上和煦的笑意却敛去了,神色变得极为认真,目光沉沉迎上她一双眼。
“沈晏。”
“在下名叫沈晏。”
“喂——”
“你说的那个人情,我究竟该怎么还你?”
秋娘同沈晏并肩,二人前胸后背皆挂满秋香色的包袱,穿梭于十里长街的车水马龙中,频频引得游人目光。
“缚月楼虽是个千坏万坏的地方,偏偏有一点还算差强人意:哪怕有赎身买卖者,无论价高价低,总要我们这些姑娘点了头才算作数。”
她将字咬得越来越重,生怕对面人听不出自己是在敲打,“沈公子这样的人物,总不会真瞧上我这蒲柳之姿了吧?”
沈晏却未接茬,待两人驮着包袱又穿过两道巷口——已有好事者打问起这双缚月楼出来的男女姓甚名谁籍贯何处时,才施施然开了口:
“我欲迎殷秋娘姑娘过门为妻。”
语毕,面不改色,步不虚行,端得是一派淡泊之态。
沈晏神色平常,秋娘却暴起。
她似被戳中了某处,猛地扯住沈晏一双袖口:“你不会以为:你生的好,又赎了我的身,我一个卖过笑的贱籍女,就合该感恩戴德谢天谢地做你的妻,为你洗衣炊饭、端茶倒水,再生儿育女,事事以你为纲吧?”
沈晏没料到秋娘会突然激烈地一连串发问,却也实在佩服她如此自矜,只轻轻扯了扯,将袖子从她手中拽下来。
“姑娘有这样的心性,在下适才心悦诚服。不过姑娘误会——某欲同姑娘所议,并非寻常婚嫁,实乃一桩生意。”
秋娘愣了愣。
生意?
“此事说来话长,然姑娘若为我妻,我不求你端茶倒水,更不求你生儿育女。只需让天下人人皆知,沈晏有殷秋娘为妻。姑娘平日或有劳心之处,或随我见些不想见的人,说些不想说的话,我自会以月为期,另付薪金。沈晏虽做不来大富大贵之人,却也定不教姑娘无故受累。”
见她神色已然松动,沈晏又补充道:
“另有一则,我观姑娘于回廊之上,托为看雪,实为看这世间百态繁华。天大地大,沈某不想困住这样一个女子。此议,只限三年。若三年揭过,姑娘另有想去之处,沈某定倾力相助。”
秋娘就那样看着沈晏滑落的衣袖,眼底忽而升起徐徐水波。
雪仍在下,将二人鬓发都染上飞白。
片刻,她问:“你说得这些,可都当真?”
“千真万确,姑娘可与我画押作保,收于妆奁。”
“为何是我…”
沈晏闻言,略俯身去瞧她,风雪摧折眉睫,使秋娘一张脸无端生艳,却仍看出稚气犹存。她此刻也如是盯着沈晏,执拗得似要从她眼底洞穿一切。
“因为姑娘也帮了我呀。”
风雪不止,飘摇着洇湿在眉间。
“更何况,见姑娘一个人蹲着仔细看雪的样子,沈某觉得,你合该是如此。”
盛京从不缺新鲜事。
城北于大人家的公子因买卖侍妾而失手闹出人命;城东有人一夜家中悉被灭口,却因凶犯潜逃无踪而冤状无法可诉的……诸如此类,层出不穷。
除却此般,才子佳人的风月事,更是隔三差五便添一桩,才不久便有新谈资为人称道——
说的是不知哪位大员的门生进京投官,只一眼便相中了缚月楼的貌美歌妓秋娘,顿时轰轰烈烈非卿不娶,凑了银子给那姑娘赎了身,迎为妻室。
只此还不够呢,先前有个地头小官欲纳那秋娘为一美妾未果,便四散秋娘有脏病染身。那青年为妻挣气,竟上门讨要说法,出言不逊,双方不知怎的就天昏地暗打在了一处,顾及着那青年师长,下手才轻了些。
张宪之推了院门,看榻上之人如何裹一身伤布,无奈叹气连连。
“你父陆勉于我有恩,兼有知己之谊,我见你心如磐石不肯改志。是故于情于理,都会相助于你。可……”
他喉头滚动,咽下未出口的半句。
“我行此事,并非为了殷秋娘,实是为日后考校所费的一番心思。”沈晏生扯出一个微笑,“我与她皆是无根浮萍,结亲时我只分了些点心与街坊,又托言为老师的清誉挽留了几分,现在人人都只道我是个情痴,不会牵累老师名节。”
“我岂是担心这个!阿晏啊,我知你有所筹谋,然‘保全自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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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须时时刻刻谨记。莫要像…”
“老师教诲,学生谨记。只是…”沈晏接过他未竟的话,低声说,“学生每每思及父亲,难免多想一层,学生有惑:若成事者不能保全,保全者无法成事,又当何为?”
张宪之与榻上之人四目相接,静默良久。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
“阿晏…你且歇息吧。我只纠正你一件,今日来此,绝非兴师问罪。若执着于那半点虚名,也枉费你叫我一声老师。”
眼中关切,不似作伪。
沈晏微微颔首:“学生明白了,谢老师体恤。”
张宪之先脚踩着门槛出去,秋娘就一阵烟似得溜了进来。
出了缚月楼后,秋娘一并搬进城南小院,不过与沈晏分居二室,互不干扰。
“我没有故意听墙角!”她边说着,边飞快地将一盅酥酪搁在榻上,“不过,哪怕你做那些不全是为了我,我也得谢你。”
沈晏想摆手说无事,却未收住力,牵动了皮肉带着筋骨,疼得抽气。
秋娘刚见气氛些许缓和,神秘秘将头凑近了些,低低道:
“不过,你这人,对自己也忒狠了些。话说…我那日便见你身型较寻常男子单薄了些,又要专门娶个老婆供着。莫非,是传说中的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她刚凑近,又发觉沈晏表情有些古怪,想是伤口还作痛,便急急忙要去端药来。
“殷秋娘姑娘,我同你一样,是女子。”
秋娘将起未起的动作被一下劈定在床沿上。
她一顿一顿地转过头来,将沈晏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地扫视一番,错愕惊诧毫无顾忌地一通倾斜而出。
“你…你…是女子?”
一个没拿稳,手中药包几乎要砸落在地。
“我是女子。”
秋娘不说话了,只盯着沈晏,似乎要把她这具皮囊看穿。
榻上之人面容英挺,可轮廓却比寻常男子柔和;声色低沉,可总夹杂一丝沙哑在里头,如此合计,倒有可能是故意而为。
“莫怕,我扮男装,实不得已而为之。”沈晏看着面前人,哑声道,“你我契约,始终不变。”
“契约?”秋娘跳了起来,“你既说同我做生意,何故欺瞒?”
“这算不得欺瞒,我并未说过我不是女子。”沈晏半阖上眼,不去看秋娘面上如何精彩,“你若允了,才算上了这条贼船。若不允,安敢奉告?”
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殷秋娘姑娘,若你真心不愿同我做完这生意,这个人情,改日再还也罢。
榻边传来一阵细微动静。秋娘坐回床边,却未接沈晏的话,只问她:“你扮男子,可是要做什么大事?”
沈晏睁开眼,看向塌边之人,缓缓点了点头:“我想做官。”
真是疯了。
秋娘抿了抿嘴:“若你被发现,我将如何?”
沈晏叹了口气,目无定焦投向床尾:“我自当竭尽所能保你平安,然…”
然人力有尽时,命数常难测。
“我答应你。”
秋娘深吸一口气,看着榻上之人一点点瞪大的眼睛,“我这个人极爱凑热闹,眼前有一桩天大的热闹,若凑不得,反而可惜了。”
她别过头,静静盯着还未脱手的药包,小声道:“从前有个算命的拈了我的生辰,解了半天,却说是‘飞蛾扑火’的命数。眼下…才知道扑得是哪门子的火。”
沈晏张了张嘴,却觉得喉间一片干涩,半晌才挤出一句:“多谢……”
秋娘还是不接她的岔,只拆着手中药包,忽地,她转过脸,一双杏眼瞪着沈晏:“不过,你这官,究竟该如何当啊?”
4. 弱柳扶风痴情郎
官自然不可白做。
铜镜映出个人影,容色仍苍白。
沈晏信手妥帖抚平衣襟。腿伤虽已养好大半,行走无碍。然先前同人大打出手,皮肉筋骨还抽连着隐隐作痛。
她蹙眉,深吸口气,将痛楚悉尽压了下去。
光影微动,铜镜映出另一双眼,溜圆如新杏,正往里窥探。
沈晏手上动作未停,唇边却掠过一抹轻笑:“若这般好奇,实无需躲着藏着,光明正大地看便是。”
门后秋娘‘呀’了一声,闪了出来:“今日收拾如此齐整,便是要赴那制科之试了?”
沈晏点点头。
朝廷特开此科,绕过重重选拔道道栽培,不授清衔,而授实职,所求必是非常之才。再者,大员保荐,勾连的多是世家子,世家子背后又通着世家,个中关窍,可想而知。
她心中微动,面上却未显,只隔着镜子看着身侧的秋娘:“今日须先至吏部验身核籍,再笔试经史子集,合规者方能堂试策问。”
秋娘闻言,眼更睁圆了些,转过身盯着沈晏侧脸:“验身…女扮男儿,当真能行吗…”
沈晏也转过脸,冲她苦笑:“验看有无残疾,并不甚严苛。我若寻个理由不宽衣,吏目顾忌着保举我之人,未尝不会应允。”
秋娘略一颔首,又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可若如此,不会教人生疑?”
“不错。”沈晏冲她一扬眉,揽起衣袖,“是故若不想使人过分浮想,最好制造些乱子,教人觉得不细验比细验更合情理。”
秋娘眼睛转了个圈,又细细打量起眼前人:“说起来,我先前真以为你是个清俊郎君,也算中了‘骗术’之人,这容貌上嘛,我倒看出了点门道。”
“这儿描得粗了些,又粘了些须。”她虚点着沈晏的眉毛。
“这儿刮出了折角,显得人硬朗些。”指尖滑过沈晏鬓角。
“这儿涂了深色脂粉,由是轮廓更深。”目光落于沈晏的颧骨下颌处。
“加之你本就生得俊秀,扮做男子装束,一时着实难辨。”秋娘又退后半步细看,“然这声音,怎生如此沉哑?莫不是天生的?”
“岂会天生。”
沈晏转过身来,笑意掺了些无奈,“热性草药,久服可致喉痹,说话时再刻意气沉丹田,是故听着如同男子。”
从前不知此法,她便只能缄默,充作哑奴。
秋娘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目光又悄然下移三寸,小声道:“那这胸口?”
她顺势比划了一下。
“布帛紧束,些许不适,忍忍便好。非但如此——”沈晏侧身,抬手拍了拍腰际,“这身板直筒筒一条,全靠软甲护腰撑着。早年流落,不过粗布裹缠。”
秋娘下意识捂着腰,抽了口气:“难怪!你走路之时,腰杆挺得那般直…”
沈晏似要彻底打消了她的疑虑,索性抬手勾住中衣领,向旁侧扯开个缝隙,露出一块微微凸起、与颈下皮肤颜色无二,状似喉结之物。
“蜡做的,如何?冬日不易融,夏日须勤换。只需将衣领做得高些,孰人辨得出真伪。”
秋娘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叹道:“只道那替父从军的木兰是戏文里才有的人物…此番上的不是沙场,竟也浑身甲胄…实在苦了你了。”
“若无此甲胄,已是冢中一具枯骨,何谈苦楚呢。”沈晏垂眸,声并入渐亮的天光,手上利落将衣领拢好。“时辰不早了,吏部这一关,总得去闯。”
铜鉴映天光,亦映出她最后的身影。
长衫磊落,眉目英朗,再无半分旁人的影子。
青天白日,高悬于顶,亦如寒鉴。
沈晏对着这青天鉴抬头照影,只看见吏部府衙门楣上一道朱砂匾额,“为国抡才,经世致用”八个金漆大字,好不耀武扬威,生生地扎进眼中。
朱漆门外不只沈晏一人。锦缎华服的士子们三五成群,倒显得她误入琼林宴,长衫单薄站在队尾,频频惹人侧目。
偶有议论声,不入耳也难。
“制科之试看似免了旁试,却只拣一二人录用,也不知你我之中,谁可摘得这乌纱。”一石青锦衣的士子笑声道。
沈晏未动容色,未料下一刻火就烧到了自己身上。
一赭石绸袍士子瞥着她身上长衫,似恶极这‘班门弄斧’姿态,刻意将声音抬高了些:“先不论你我,乡野冒出来的阿猫阿狗都未知难而退呢,也不知凭何与我等同台?”
被指做‘阿猫阿狗’的沈晏眯了眯眼。
想来这小公子是隐隐忧心着自己难中,便故意言语刻薄好发泄一番。如此心拙口夯之辈,她自然懒得理会。
等等。
她要以混乱蔽身,自然还缺一个同台者。譬如,眼前这位乱撒气的小公子。
沈晏深吸口气,缓缓侧过身去,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个赭石袍的士子:“这位仁兄,是在问我‘凭何来此’吗?”
那士子未料想她竟敢直接转身,愣了片刻,随即扬起下巴:“是又如何,名不见经传…”
他话未说完,沈晏已抬起一只手,不疾不徐点点自己太阳穴,笑得灿然:“与仁兄不同,在下凭得是这个。”
那赭石袍士子脸上一阵阴晴。什么意思?与他不同,凭得是脑?他正欲再开口,却听见“吱呀”一声钝响——
吏部朱漆大门豁然洞开,两名皂隶合力抬了半人高的铜盆出来,将盆中冷水尽数倾泻。
那赭石士子将话咽回肚里,狠狠瞪了沈晏一眼。沈晏转正身子乖乖站定,水珠飞溅,落在她脚边,洇湿簇新的青布鞋。
一名书吏手持名册唱名核籍:“江南府学子,沈晏,中丞御史张宪之所荐。”
“学生在。”沈晏上前一步,声音沉稳。
籍贯江南,是张宪之所虑,她自幼生于临安,口音、习俗皆不易伪装,若写作别处,细微处露了马脚,反教人生疑。
那书吏斜眼看了沈晏两下,便从她身边擦肩走过:“沈士子请进吧,按照规矩,核了籍,便要验明正身。”
沈晏微微颔首:“有劳。”
验明正身……
若有一丝纰漏,她只等着被碎尸万段,外加上一顶欺国欺君,累及师门的不齿之名。只求能如她所愿,瞒天过海。
两皂隶面色平定,一左一右站定。吏目努了努嘴:“沈公子,请宽衣。只是例行公事,量一量筋骨尺寸,瞧瞧有无残疾隐疾,也免得日后出了岔子,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宽衣?众目睽睽之下,解开外衫已是极限…她目光再流转,停驻在身旁那盛满清水的巨大铜盆上。
皂隶的铜尺将将要近身,沈晏却似腿伤骤然发作,身形一晃,踉跄要倒。
“当啷”
袖中一枚不起眼的铜钱恰好滑落,不偏不倚砸在铜盆边缘,一声脆响。扰得水波剧烈荡漾,将盆底的天光人影统统搅得破碎迷离。众人目光被这突兀的声响攫住,齐刷刷投在那铜盆上。
“哎呀!”沈晏低呼一声,脸色窘迫地恰到好处,顺势去捡那枚铜钱。这一俯一低,一点淤青色在颈间若隐若现。
她动作极快,捡起铜钱迅速直起身,拢紧衣襟,脸上因羞愤腾升起一片红晕,低声道:“在下失礼了。前日与人冲撞,身上各处伤还未愈合,腿脚有些不便,惊扰诸位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铜盆水波渐息,映出沈晏眉眼低垂,狼狈良顺的模样。考场之内,却不知谁起了个头,压低声音道:“瞧见没?这位就是前两日闹得沸沸扬扬,为个歌女跟人大打出手的沈士子。”
“原来是他。瞧着倒是人模人样,竟是个痴情种子?”
“痴情?我看是穷书生没见过世面,色迷心窍。为了个妓子,值得?”
切切察察之声,一时不绝于耳。
她等的同台唱戏者来了——
方才赭石绸袍的士子总算等到机会,语带戏谑地嚷道:“沈公子这般模样还要来考校,诚可嘉也。只是,身上这些伤,莫不是被你那相好的小娘子…抓挠出来的吧?”
话音未毕,嗤嗤声顿时变成满堂哄笑。
沈晏闻言忽抬起头,脸色好不难看,一副羞愤欲绝的样子,未及皂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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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拦,直直扑向那士子,伸手就要去扯他掩嘴的赭石色衣袖:
“大昭律法,无论制科还是科举,皆选贤举能,还不知哪条规定要问人妻儿籍贯的!这位兄台,你倒是出身名门,饱读诗书,指出来给我看看啊!”
“够了!”吏目厉声喝到,他目光横扫过堂下,停在沈晏羞愤又难掩病弱的一张脸上。挥了挥手,满是嫌恶。
他眼转了转,制科士子通着大人物,极少有舞弊的。验身总不过是瞧瞧有无缺胳膊少腿的,免得日后当差磕了碰了说不清楚,反叫举荐的大人们难做。
“罢了罢了,既是张中丞举荐,又带着伤。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量个身高臂长便是,仔细些,莫碰着人家的伤处!”
皂隶闻言,几乎要碰到沈晏衣襟的一双手又收了回去,转而只持铜尺,在她肩头手臂处随意比划比划,草草记录了几个数字。
“行了。”吏目瞥了一眼记录,“进去吧。记住,若再生事端,杖八十,罚银十两,终身不得举。”
沈晏松了一息。
如此,总不算她亲口免了细验,也不负那位赭石衣仁兄如此‘配合’,让她演成这么出戏。
刚刚强压下的惊悸与发肤之痛这才袭来,眼前一阵微眩。她强稳住身形,对吏目微微躬身:“多谢大人提点。”
转身,抬步过门槛,步履沉沉,行入幽深甬道。身后,嗤笑还未尽散,那赭石衣士子仍目光悻悻。
外间众口嘈嘈,然正堂可闻落针。
众生坐定,堂门再拢,唯高处一扇蒙尘纱窗,不明不净,昏昏沉沉映亮堂内排列着的案几。
经义陈于案前,其艰深广博,非皓首穷经者难以应对。
墨已研浓,落于纸端。沈晏提笔的手仍微颤着,方才那番涉险过关实耗神费力,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将残余的惊悸与嗤笑声抛却脑后。
监试司吏目光察察,于她挺直的脊背和握笔的手上逡巡。
腕凝一线,只怕握不稳笔,让墨字不能再齐整些。缠胸布护腰甲之束缚,她原以为自己早已习惯,未承想眼下呼吸渐促,仍被勒得生疼。
沈晏强迫自己沉入字里行间,笔落眼随者,乃句读训诂,经义阐发。恰如临安春夜里,风吹过书斋案头堆叠的典籍。彼时她年岁尚浅,也曾望着晦涩的文字蹙眉:“典籍道理纵然珠玑,如此虚玄,又怎解眼前饥馑,全万世太平?”
母亲却抚她被风摧乱的发,温声道:“经史子集,乃千秋民生治世之通略,心无通略,便如盲人摸象,只见一隅,难窥全貌。”
抚发的那只手停下,指向案前摊开的一卷:“此虽晦涩,却是你俯瞰万事的眼睛。”
眼落笔端,所书的非只有圣贤语,更有她亲眼所见的民生多艰,反复琢磨的社稷之本。
笔落尘埃,收卷钟鸣。
沈晏搁了笔,日光透过蒙尘的窗纸,斜斜切过案头墨迹未干的答卷,投下一条明暗分明的边界。
朱漆大门复闭,才迈步出府衙,一道候着她而来的高声便适时响起:
“若皆是此等弱柳扶风的痴情种,放榜之日,恐怕榜上无名者,要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咱们这些寒窗苦读的世家子弟,岂不与之为伍?”
沈晏循声望去,正是被她噎了两次,想着在下考时找回场子的赭石衣士子。
他抱着胳膊,笑嘻嘻地看着沈晏,等着看她是羞是恼。
然出乎意料,弱柳扶风的痴情种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如看路边一颗硌脚的石子。随即收回目光,步履沉稳向前走去,似根本没听见那刺耳揶揄。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怎能叫人不气。
“装聋做哑,心虚了吧!”
赭石衣士子笑脸僵住,转头冲沈晏的背影高声道,“一个籍籍无名,又为妓女打架的书生,能有什么真才实学?我看是中丞大人无亲可荐,才拉了人来凑名额吧。诸位同道——”
他转向周围看热闹的人,眉眼斜睨,
“不若咱们赌一赌,看看这位沈公子,能在榜上第几名落第?我赵某赌他必定名落孙山,垫底都轮不上。”
5. 榜下捉婿?
“赵公子,你既赌输了钱,可是真会相偿?”
黄纸黑字一张榜前,同行试生拍了拍赭石绸衣的赵士子肩头,撂下了句打趣的话,扔下他一个人在吏部府衙前凌乱。
榜上一甲处,端方地写了个他实不想见到的名字。
沈晏。
赵士子满心觉着,他吃瘪事小,然沈晏这酸书生莫非是世外高人?制科虽非正举,可不乏世家子弟行此门路,那都是些有师长追在屁股后面授书之人。但这沈晏,可谓名不见经转——除了风月痴名,怎能中的了一甲?
他一合手掌,恍然大悟:“那枚铜钱,是沈晏刻意而为之,为的就是避过验身这一关。”
身旁同行试生凑过来一只耳。
只见赵士子展了展袖,自信道:“他定是夹带作弊,怕被查出来!”
同行试生一个扶额:“赵七啊,你可教人省些心吧。那监试官吏眼睛都快长咱们身上了,更遑论制科者都是举荐所来,谁有那个胆子作弊,不却了叔父伯祖的面子?再者,若不是你嚷着和人起了冲撞,那吏目会嫌惹事,免了他细验?”
他看着赵士子如看家中幼弟,唉叹连连:“且听我一句劝,咱也算半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若见,莫要同那沈士子再起争执,实有失风度。”
然沈士子并不知自己正被人惦念着。
此刻她正挤在人潮外围,费力地张望那新贴出,写着可进堂考者名单的榜文。
三月春寒倒返,人头攒动处,捂化一点料峭。
石板路被踩得油亮,不知谁揉烂了书页丢在地上,步来步往,无人问津。
沈晏于人潮中默念,自古士人皆以为,学而优则仕方算第一等人生。不然不足以解释,为何这看榜之人竟比考试之人还多出不少。
榜前已是沸反喧天,几个中试的士子围作一团,较量恭维罢,又忙不迭论起明日堂考之事。
“竟刷去大半,实是阎王殿前过筛子。”
“莫要高兴太早,”一老学究持书背手,捋着山羊胡,向身旁几个年轻士子传授真经,“制科与正科有所不同,讲求一个任人为用。堂上的爷,才是勘定生死之人。锦绣文章又如何?答得不稳妥,照样是‘才不堪用’,打发了事,有时啊,这满榜也未必中得了一个。”
这些人横在沈晏与黄榜之间,高谈阔论恍若无人。横竖挡着她,不听白不听。
“稳妥?”一个石青锦衣的试生话接得极快,眉稍眼角皆写着世事洞明,“能制科入堂考的,还是那些老面孔,什么赵家,王家,郑家子弟…明日主试的乃章文渊章老大人,历值三朝,最知道朝中错杂纠葛。这稳妥,便是要眼明心亮,明白自己为谁张目,替谁说话,莫出差错。”
沈晏心头默诵,记下章文渊这个名字。
“是极。”却听那老学究压低声道,“这堂考,考得非学问深浅,而是为官之道!最忌眼不明心不亮,狂生妄议。锋芒毕露者,伤不着别人,只会伤着自己。”
沈晏叹了口气,不愿再听。口口声声门第角力,派系倾轧,如此精心虚饰,崇尚圆滑的樊笼,便是他们口中的官场道了?
人各有志,皆是试生,自无可评判是非。
她向侧挤了挤,隔着人墙,从下往上,一个个默念那些名字。
皆不是她的。
目光逡巡一寸,心便上悬三分。若是落第,那三年飘零,十载耕读岂不都……罢了罢了,若此次不中,便是命里无缘,大不了再蛰伏三五年,振奋文章,苦连乔装工夫,从科举一层层再考上来便是。
然下一刻,视线被牢牢钉在榜前——
沈晏。
春风抚眉睫,将周围喧声都融落,只余那黄纸墨字,如是清晰,飘飘然映在眼底。
中了。
原以为举与否只是一步定数,并不会左右自己心绪。然她竟顿觉神清气爽,同寻常士子一般,心中泛起丝难察的…欢喜?
沈晏狠狠掐了掐掌心,才敛回心潮。
莫得意忘形,真正难跨过的,还有明日那一遭。
目光从那风光黄榜辗转掠过,却被身旁一掩面恸哭者抢去了视线。那人撕着手中书页,口中喃喃,似喊着什么无颜见上,愧对恩师之辞。
有风光无两者,自有被掩去光芒之人。
沈晏叹了口气,正转身欲归,却忽而听见一阵车马喧哗,接着,是人群由外到里骚动,低语迅速转为兴奋的嗡嗡声。她循目光看去,却只见一青缦小轿被人团团围住。
有大人物来了?
难不成…是传闻中的榜下捉婿?
她再一低头,却发现刚刚那掩面恸哭的士子竟也不哭了,急匆匆将地上散乱的书页捡了起来,就要往人堆里扎。
“这位兄台…”沈晏朝他一招手,讪讪地问,“你可知众人围起来的是谁吗?”
那撕书的士子闻言,面上还带着泪痕,红肿的一双眼却露出三分鄙薄:“你不是盛京士子吧,竟不知小温大人?”
“小温大人?”
听着不像谁家的闺阁千金,原是她多戏了。
撕书士子倒有闲情,同她滔滔不绝了起来:“当朝佥都御史温延玉温大人,因年纪轻家世又显,是故人人称一句‘小温大人’。那可是百十年都出不了一个的人物,我们这些个京中士子,哪一个不慕小温大人的美名,皆称道是‘天池月色,玉山清流’。”
他停下来,看着沈晏目光游移到自己手中撕碎的书页上:“你看我书干嘛?一次不中,又不是一辈子不得举了。”
见她点头,撕书士子才续道:“我话还没说完,论家世,小温大人出身沛泽温氏,累世公卿,乃一顶一的家世。论才学,小温大人诗赋经文皆通,制科中第,官拜四品,乃一顶一的才学。论人品,那更是一片玉壶冰心,为人称道。前岁京畿有疫,他一袭月白绸袍立身城隍庙前,于万民哭嚎之中,施粥予民,恍如谪仙。”
撕书士子匝了匝嘴,似细细品味着什么。
如此一通天花乱坠,却让沈晏蹙了蹙眉,她按下心中波澜,冲撕书士子再点了点头,便仰起头,目光探向那青缦小轿。
轿帘拨动,走下来一个人。
那士子漏说了一则…
这小温大人,资容风仪也可称作一顶一。
一身浅水碧交领袍,兰草纹样,袍上青玉带,是新柳颜色。唇边笑作桃李春风,轻轻拂开新柳。琼鼻薄唇,修眉情目。
纵是如此多情面,恰有一身清绝骨。唯有风华,无有风流。
非那撕书士子赘述,合该是‘天池月色,玉山清流’。
此刻目光焦聚于一身,他倒似习以为常,容色未变,仍如拂柳。笑意温煦,扫过眼前人头攒动,薄唇微启,声音清越:
“今日榜前枯荣,诸君皆已竭尽心力。金榜题名者,得才学之证,自然可喜可贺。未登榜者…科场映一得失,却非一世定论。腹有珠玑,譬如璞玉蕴于石中,只待机缘慧眼。”
撕书士子有些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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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扯了扯沈晏的衣袖。却听温延玉又开口道:
“明日堂考,将由章文渊章老大人亲执玉尺,主理衡文。章老历值三朝,德望如山。其品藻人物,明察秋毫,见微知著,绝无偏私。延玉不才,蒙恩典列席旁听,得拾诸君妙论,以补己之短。”
他略一垂首,安然浅笑:“此道虽艰,吾辈同行,当共勉之。”
话音才落,士子们皆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小温大人何等人物,竟特来关怀他们这些试生,还称他们为同行者。这份平易近人,体贴察情,怎能不让人心折。
他们的小温大人却恍若未觉,唇边笑意仍盛,目光不经意掠过眼前如织人潮,与人群外围的沈晏片刻交错——
未作停留,恰如轻掠过一片柳叶。
随即,他便在恋恋不舍的目光与一片“恭送小温大人”的声浪中从容转身,任流云碧衣飘摇,登轿而去。
沈晏站在原地,掰了掰手指。
这小温大人一番芝兰玉语,总不过让她听去了两重关窍。
一则,章文渊不好搞。
二则,不好搞的是章文渊,明日无论问什么,录什么,皆与这位“列席旁听、拾取珠玑”的小温大人毫无干系。
啧啧啧,无一处不尽美,无一句不悦耳。
沈晏轻轻吁了口气,挤出那人群,身后却有一人叫住了她。
“沈…沈公子,留步。”
脚步一顿,她转过身去,来者一身赭石绸袍,莫不是昨日押她落第的赵士子?
赔钱来了?
他笑得有些僵硬,只快走几步,并到沈晏身前,飞瞥她一眼,低声道:“沈公子,昨日笔试散场后,赵某言多无状,还望沈公子莫要计较。”
沈晏心下咂舌,原来非是赔钱,而是赔笑。
她面上浮起一丝温和浅笑,也拱手还礼:“赵兄言重了。些许口角之争,沈晏早已忘却。赵兄或许一时意气,何足挂齿,并无妨碍。”
语气且宽且和,仿佛真是浑不在意。
赵士子闻言,松了口气,脸上笑容也自然了许多:“好好好,沈弟雅量,我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来日多多亲近才是。”
沈晏冲他颔首笑笑,好不温雅。
转身而去,却翻了个白眼。
谁要和你不打不相识了?
这赵士子昨日敢肆无忌惮地当众出言相讥,无非是看她身出寒门,毫无跟脚,亦无学名,是故可以随意轻贱。而今日态度陡转,能放低身段来道歉,乃是因为那张黄榜之上,有她沈晏的名字。是以他愿正眼瞧她,与她称兄道弟,扯上关系。
虽负贩者,安无尊耶?
沈晏步入长街,春寒未散,袭面而来。
她紧了紧身上长衫,将吏部府衙森严轮廓甩在身后。
明日堂考,定非易事,又该当如何?
是如今日所见种种,力求滴水不漏,圆融稳妥?还是尽力攀援,做个识时务之辈?
非也。
沈晏抬眼向青天,云开见日。
世家子身后有世家托举,却也须因此收折羽翼。而她费心思入朝为官,本就做不得那循规蹈矩,明哲保身之臣。她欲乘他人之东风,搅动一番风云,自然要锋芒毕露,才得以为人所用。
若从开始便瞻前顾后,事事不沾,便越涉越深,无法抽身,又如何被拈起来入棋局,如何与心中所想同路?
她披满身甲胄,步履缓缓向城南。
明日,方得见真章。
6. 好端端的,掷什么盏
天光乍起,苔痕映绿芭蕉。
“今日是堂试?”
秋娘推开院门,看了眼身后站着的沈晏,忍不住嘀咕。
“一连着几天,天天往那府衙跑。”
“最后一遭,不在府衙。”沈晏仍长衫束发,只展展衣袖,冲秋娘露齿一笑,脚步轻快掠过她身侧,“往后是日日跑还是跑不了,全看今日。”
话音未落,人已如青鸟投林,转身出了小院。
制科堂试,设于宫城外围集贤院。
当朝天子久缠病榻,无心亦无力亲临。是故规制仪仗都减半,设堂试于此处,兼取其文化荟萃,广纳贤才之意。
日色勾连着浓墨气,沉沉压在心头。
沈晏垂着眼,并在两列屏息凝神的士子之中。一小太监引路在前,脚步无声,领着诸生穿行于朱漆回廊间。
引路小太监迈过门廊,一甩拂尘,拿腔夹调道:“此处便是集贤院文正堂,诸位且劳心些候着传唤吧。”
诸士子皆刹了脚步,垂首端立于石阶前。
檐角垂脊兽蹲踞,俯瞰堂下众生相。
队末的赵七悄悄探了个头,往四周飞瞥了一眼,只见沈晏那道清薄背影,俯身拱手,恭谨站在前头。
脊梁道挺得端直,也不知凭何倨傲。
他咂咂嘴,终收回目光,抬眸看向殿门。
堂门被缓缓推开,里面踱出个着内侍服,手持拂尘的细瘦身影。赵七眯了眯眼,虽看不清脸,也不难猜出来者是谁。
引路小太监迎上堂前石阶,恭敬称道:“见过李公公。”
那李公公未做理会,靴底轻迈,一步步踏下石阶,径直停在队首站着的那人面前,拖腔道:
“沈晏,沈士子?”
声音尖细处…为何有些耳熟?
“学生在。”
沈晏缓缓抬头,一张细白无须的脸直落入眼中。
心头倏然一松。
她从未见过这张脸。
李公公似笑非笑模样,眼促着打了个转:“随咱家来吧,几位大人在堂上候着呢。”
语罢,他一挥拂尘,转身飘上阶去。
眼下种种,唯有堂试高。沈晏深吸口气,压下满心疑窦,微提袍裾,随其后踏上石阶,迈步过了门槛。
堂门缓缓阖拢,沉沉收拢她身后天光。
高窗泄日色,映亮堂上紫檀案,案后端坐数人,面上神色掩于逆光之中,看不真切。唯绯袍乌帽清晰,如是映在她眼底。
沈晏上前几步,站定。双手深深揖下:
“学生沈晏,拜见诸位大人。”
满堂静默。
唯香炉青烟袅袅而上,与她心如练筝,于肺腑间跳动得真切。
“免礼,抬起头来。”
沈晏闻言,方端身抬首,以眼循声,目光恭谨投向堂上正中。
正座之上者,须发皆白,鼻若伏羲,一双睡凤目精光内蕴,自有渊停岳峙——主试之人,正是章文渊。
他目光察察,尽落于堂下:“今日堂试,不论诗赋文章,只问经世策论。沈晏,你且听题——”
“《管子》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遇大灾之年,仓廪空虚,流民四起,礼崩乐坏。尔若从中调度,当如何行之?”
治国疏政,料是如此。
“回大人。”
沈晏展了展眉头,深吸口气,回望堂上。
“学生以为:衣食足、仓廪实,皆为立国之本。然,衣食不足,并非一日之缺;仓廪不实,并非一年之废。灾变若至,往往势同燎原,一竿起而百竿应。故学生以为,安民为首,固本为辅。”
“礼崩乐坏,实坏在人心。生民劳苦,人心难安,灾不得赈,则是助灾成变。是故需先开仓廪,广设粥铺。此一则,为活百姓。钱粮充国本,用须有度。故次选青壮年者,修葺城池,改课农桑,发以钱粮。此一则,使其不至流窜,兼赈国本,以图来日。”
堂上目光交错,审视堂下孤立之人。方才援引沈晏的李公公此刻默立堂右,隐去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安民固本,乃心中通略。
然通略为眼,观得却是一枝一桠,一寓一粟。
沈晏垂眸。
章文渊所言‘仓禀不实,衣食不足’的流民,她见过。
流离三载,并非年年好光景。
她一路求乞出了云州,碰上兖州大旱,赤地千里,官府设了粥铺夹道。为讨一碗粥喝,她排在饥民队里,前前后后的人皆面色枯黄,倒显得自己这个乞儿浑不突兀。
粥滚了一整锅,可来往的孩童还是喊饿。
等她也捧了一碗,方知那些孩子嘴里为何叫唤——那碗中之物如何能叫粥,只不过清汤寡水,难见白米。
朝廷已按赈灾规格拨了粮,若规规矩矩发到饥民手里,怎至如此?
答案并不难猜。
沈晏复抬眼,看向议政堂上诸官袍加身者:
“再者,调度在前,更应严明法纪,清明吏治,不教蠹吏盘剥于下,豪强侵吞于上。使上恩下达,泽被生民。国之钱粮,方能尽为朝廷,为万民所取用。”
话音落,满堂竟又静三分,落针可闻。乌帽之下,道道目光如掷刃,齐齐向沈晏而来。
话太重了?
然她非如此说不可。
堂中上首,章文渊隐着神色,难辨喜怒。只缓缓翻起手旁茶盏的瓷盖,垂眸看向盏中。
茶汤清冽,新叶陈叶,皆浮浮沉沉。
“沈生高论,实令人心折。”
沈晏逐着这清越声,寻见一清越人。
说话之人坐堂左,端身如芝兰玉树。绯衣束发反衬出他容色清艳,蕴生光华。
她了然——昨日榜前的小温大人。
温延玉微微倾身,仍眼带桃李,和声道:“古之贤者,皆倡‘为政以德’。既说清明二字,沈生以为,当重典竣法,严律使人畏之?抑或…以德为善,教化人心?”
以德为善,教化人心?
沈晏直迎上他含笑目光,沉吟一瞬:“为政以德,是为‘和’天下。然若欺上罔下,已乱人和。唯有依律处之,以儆效尤,方能还德于天…”
声未毕,忽闻一声惊——
“哐啷——”
竟是章文渊直直抓起手旁茶盏,狠狠冲沈晏脚下掼了过去!
刺响惊得满堂哗然。薄瓷乍裂,碎片如刃飞溅。沈晏退避不及,茶汤溅上她衣角,连着盏曳洒了满地。
“好一个蠹吏豪强!”
章文渊死死盯着沈晏,须发微张,似难抑怒意翻涌,厉声道:“我且问你,若江河泥沙俱下,水质本洁,又该以何分辨清浊?!”
沈晏身子一僵,如坠冰窟。
她缓缓低头,脚边断瓷如碎玉。满地残茶狼藉映在眼底,却倏然扭曲,化作昭狱最后一见,父亲枯槁的一张脸。
彼时他囚衣镣铐,已憔悴失了形,发如蓬草。
父亲见了她,眼底却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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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分思念得偿的喜悦,只是翕动双唇,欲同她说些什么。
他究竟…要说什么呢。
“沈士子,可是被吓坏了?莫忘了这策问,可未停呐。”
堂右,李公公斜斜睨着她,声仍尖细带笑意。
沈晏下意识转向那张细白的脸,忽觉得眼前一片影影绰绰,与昭狱幽暗天光连成一片,看不真切。
原来那时,父亲同她无声吐出的最后那句是——
“微微,快跑。”
堂左,温延玉只无声轻笑,如风拂柳。
他信手拈起盏轻啜,余光扫过那满地狼藉。今日有人拾取珠玑,有人却要为己拾棋子,只叹此子不堪试,竟吓呆在原地。
然下一刻,那拂柳笑意敛去。
只见堂下‘吓呆之人’忽抬起头,眉目清绝,毫无惧色迎上章文渊如炬的一双眼,正声道:
“学生愚钝,不敢妄言。只知江河泥沙俱下,则天下万民不得清明。辨清浊者,不在塞视听,而在扼其源,断其流。晏愿效前贤,但求,俯仰无愧此心!”
“好!”
章文渊一拍紫檀案,接得有力,倒像方才千钧之怒与他全不相干似的。
他铺开面前一张纸,向左右道:“诸公可还有议?”
堂上诸公面面相觑,皆默默摇头。章老大人既然拍案定板,谁还敢有议?
温延玉眼掠异彩,面上仍万千风华模样:“章老慧眼,沈生赤忱忠纯。延玉附议。”
“沈晏,”章文渊提笔,于纸前点勾画,缓缓开口,“记住你今日所言。治事疏邦非纸上谈兵。前路漫漫,好自为之。”
她再一揖拜:“学生谨记章大人指点。”
如此…便算是成了?
朱漆门再被两小吏推开,沈晏刚步履沉稳出了正堂,下了两阶,耳旁却响起个尖细声音:
“沈士子?”
她抬起头——李公公不知何时已跟了出来,近在咫尺,仍是似笑非笑。
“咱家今日心急嘴快,便多问了话。沈士子也应记着,往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莫一不小心把自己栽进去了,你说是这个理儿不?”
语毕,他再一挥拂尘,转身便走。然刚下了石阶,却听见身后人哑声叫住自己——
“李公公。”
他应声转头,只见沈晏立于阶上,披着满身日色,看不清神情。
她淡淡开口:“方才堂上,多谢公公出言提点。”
李公公眉头一皱,不明所以,只觉着新科士子连人带话皆是刺头。轻哼了一声,便转身快步离去。
沈晏看着他背影,肺腑再难平。
隆裕七年,临安陆宅,内侍李怀英亲临,捧一手懿旨。彼时她作为家眷跪伏在侧,只觉石板甚凉,未敢抬头。
那李怀英声音尖细:“此乃上意,烦请快些接了旨,莫叫咱家为难。”
若无他一句提点,又怎能知晓那时未瞧见的,是这样一张细白的脸。
她缓缓步下石阶,回望一眼。
白日苍苍,正悬于文正阁顶,亦照亮一身。
沈晏垂首揽袖,轻轻抹去衣摆被热茶溅出的水渍。
这章老大人掷盏问话,哪里是真怪她言辞激烈?分明是听去她话中之志,碎盏逼问,要她于满堂耳目前立下誓言罢了。
受人诘问?遭人冷眼?
只要能成欲成之事,又何须挂怀。
她记着,前几日那些个士子说,这制科悬缺之位,是在户部?
7. 初入此门
烛灯一线曳于斗室,将案上信笺映得明明昧昧。
张宪之借昏黄烛光,俯首默读。
门外细碎脚步微响,他霍然起身,匆匆迎向来人:“老师,您请上座。”
来人却一摆袖,径自落座,抬手掀落风帽,露出张清矍的脸,须发皆白,眼如睡凤。
张宪之随之落座,气息微沉,低声道:“老师传书召见,所商何事?”
章文渊将指尖轻叩在案沿,沉声问:“此番制科,士子沈晏,可是你门生?”
张宪之心头渐坠,眉心一跳:“正是。”
他喉头微动,忍不住又追问道:“老师所言是…”
章文渊拈起案上信纸,缓举至灯前,任火舌侵吞上来,寸寸化烬,落满桌余灰。
“此子堪用。我已请旨,擢其为七品户部员外郎。”
张宪之盯着案上余烬,半晌方轻声道:“如此起点,于她而言,已是殊遇…多谢老师照拂。”
“与你举荐无干系。”章文渊截断他,眼皮微垂,“如今的朝堂固若一潭死水,总应一尾鲇鱼,搅动一番方间活气。”
火光飘摇,将案前人轮廓勾得明灭不定,眼底晦明变幻,一概看不真切。
窗外敲了一声更。
张宪之忽容色大动,跪伏在地:“老师…是要以她为祭,万万…”
“非也,”章文渊俯视地上之人,眼底无波无澜,“乃以他为石。”
“掷石问路,以石砺针。”
这针还是磨得不利。
沈晏临窗而坐,就着烛光,仔细扯着手中针线。正与那歪扭走线较着劲,忽觉头顶悬了道目光。
她抬起头,直直撞上秋娘善睐明眸一张脸。
沈晏将那不忍睹的针脚往怀里掖了掖,讪讪道:“怎地悄无声息的…”
秋娘却未接岔,盯着她手中活计:“沈员外郎,可是在缝官袍领子?”
——前日小院外车马辘辘,秋娘推了门,所见的竟非沈晏那位常板着脸的老师。一小太监斜睨她一眼,怀中赫然露出一柄明黄。
二人慌忙跪地接了旨。
“莫打趣我。”沈晏仍捏着针,“官袍岂敢擅动,不过依样补件中衣领子罢了。”
秋娘顺势坐到她对面,托着腮自言自语:“想这坊间议论也难免的。一介歌女,转眼成了官家奶奶,已是奇谭。然谁又可知,更奇的,却是这官老爷乃女子身。”
她瞥了眼沈晏忙活的手,面色难免露三分鄙薄:“沈员外郎这针线功夫,莫不是同你爹学的?”
沈晏愣了愣:“你如何知晓?”
……
竟真是同她爹学的。
秋娘实看不过眼,遂指点起来:“这处该留个米牙口,这处线走歪了…罢了罢了,我来!”
沈晏无功而受禄,乖乖将针线递给上。
彼时尚不知,待明日穿上这身官袍,她方彻悟何谓‘缝衣用膳须躬行’。
“沈大人,这边请。”
引路小吏躬身在前,后随一双皂靴稳稳跨过门槛。靛蓝官袍略宽于身量,反显得那人长颈秀项,风姿清举。
“大人才入仕便授户部员外郎,此等殊荣,虽不可比正科魁首及当年的小温大人,却也实属拔群了。”
沈晏闻言,只冲那小吏颔首浅笑,一派温雅。
然待其转身引路,她飞快抬手,不着痕迹扯了扯中衣领口——
秋娘走针倒是利落,却忘了比量尺寸,三下五除二缝得严丝合缝,直勒得沈晏一口气皆悬在嗓子眼,吐纳皆需放缓。
那小吏推了扇门,腿下麻利,口舌也不歇着:
“过了此门便是六部府衙,左右两翼乃六部各司衙署,户部堂门还在前头,您且随我来便是。”
沈晏敛容趋步,迈步而入。
春月多雨,眼下才是初霁。朱墙深深,府廊长阔。廊柱林立,托起纷纷琉璃瓦,交映日色。偶有官员疾步行过,匆匆瞥沈晏一眼便挪开视线。
行至廊中,前方拐角处忽转出一行人,皆步履迅疾,袍裾生风,裹挟着外间春气,直直迎面而来。
为首之人身量颀长,玉带束绯袍。曲翅乌帽下,眉目修长斜飞,轮廓英挺,浓则生艳,端得一副昳丽皮相。
然昳丽皮相上却并无半分好颜色,正蹙着眉,对身侧一位年长些的属官交代着什么。后头并跟了三四名属吏,皆面色凝重,大气不敢出,恭耳听着那为首者言语。
引路小吏脸色微变,揪揪沈晏衣角,促声低语道:“大人,快避让。”
沈晏会意,侧身垂首,肃立廊边。
一行人足下未歇,自她面前行过。擦身的片刻,那为首绯袍者似漫不经心,扫了眼廊边垂立的身影——靛蓝官袍宽大,露出截中衣领。
目光仅是一掠,未作停留,众属官簇拥着浓烈绯色,疾步没入府廊另一头。
待动静渐远,引路小吏才长舒口气,直起身虚抹一把额角汗,未及沈晏发问便低声道:“大人莫怪…方才那位,是工部的裴侍郎,想来是有要务缠身。”
顿了顿,他小声续道:“沈大人想必知晓,自天机阁立后,六部不再设尚书位,如今各部掌印的乃诸侍郎大人。譬如咱们户部,便是贺侍郎贺大人所治。”
沈晏直起身,望向那人离去方向——府廊深深,唯余一片空寂。
她收回目光,淡淡道:“无事,走吧。”
引路小吏应了声“是”,续向前行去。
待转过三道拐角,两重门廊,终见户部府衙。门楣悬一块乌木匾额——“邦计财用,经国阜民”。
小吏向沈晏一躬身,请她入门。
沈晏垂眸,细细理了理袍服衣袖,正了正插翅乌帽,方抬步迈入。
入了门,她忽驻足,侧首问身侧小吏:“你可知贺侍郎衙署何在?”
那小吏闻言,面色却一阵阴晴,迟迟不应。
沈晏蹙眉:“新科履职,理当去拜谒本部侍郎大人?”
小吏又支支吾吾了半晌,方道:“回沈大人的话…贺侍郎吩咐过了,他公务繁杂,实难拨冗相见,沈员外郎自行熟悉署务便是。”
不愿见她?
这份冷遇,倒来得直白。
沈晏只作未觉,轻叹一声:“如此…也好。那便有劳引路,先去值房安顿。”
小吏见她未多过问,方舒了口气,引着又过了几重槛:“此处便是。”
沈晏循声抬首。
值房不大,唯一桌一案,案头笔墨纸砚俱已铺陈,压着文书几卷,一并静候着她。
小吏眼瞧那沈员外郎搁下书笈行至案前,心下难免犯嘀咕:也不知这大人是开罪于谁,一上任便蒙此‘青眼’。”
沈晏信手翻着案头卷宗——入眼皆是些陈年旧档,或仓储核籍之琐碎,或昔年赋税之细目。
难怪贺侍郎叫她‘熟悉署务’,此等冗闲杂务,想来一时半会也熟捻不完。
那小吏见沈晏未露不满,稍松口气,轻声道:“沈大人,若别无他事,小人便去门外当值了?”
她点点头,应道:“去吧,有劳了。”
小吏一揖,转身而去。
方两步,却听身后门扉轻响,回头一看,竟是那沈员外郎探出半身,笑得温雅:“且慢,烦请替我取来近一年工部拨付款项的档册。凡我职分可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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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巨细,悉数去来。”
小吏愕然。
上任伊始便要阅一年卷宗?岂不衬得同僚皆是些懒散之辈?难怪…难怪不受人待见。
他未敢多言,唯唯应下。
期年的卷宗摞了满案,将案后人身形埋没。
沈晏轻掸袍袖,拈起最上一册,细细验看起来。
贺侍郎既要她熟悉旧务,自当唯命是从,举一反三。
三月春好,万枝烂漫。然非人人都有福气得闲观赏。值房之内,无鸟啾莺啼,唯纸张翻动之声,墨笔书写之声,以及沈晏凝眉沉思,指尖轻叩案台的声响。
良久,又添了一阵叩门声。
“请进。”沈晏声音平稳,目光却未离案前账册。
朱批醒目,赫然圈着几个字。
‘京畿棠邑县’。
来人一身青绿色官袍,圆面阔背,一眼看得出年岁不浅。他堆一脸笑容,向沈晏拱起一双手。
“这位便是新科的员外郎沈大人吧?恭喜恭喜,年少有为,前程似锦啊。”
沈晏颔首,略一思忖,恍然击掌:“您是主事孙平孙大人?”
“正是下官,正是下官!”
孙平忙不迭应声,眼风飞掠过那本账册,在‘棠邑县’三字上略一顿,又若无其事移开。
“沈大人甫一到任,便翻了一年工部拨付文书,可是有何要务啊?”
耳目倒灵通得紧。
“并无要务。”沈晏眉目弯弯,一派恭顺,“贺大人有命,要下官熟捻事务,故寻了这些卷宗来,好潜心学习,不敢负上官所托。”
“哎呀呀。”孙平笑得有些僵,“沈大人实是勤勉有加,下官拜服。”
沈晏面露谦逊,垂首道:“孙大人谬赞。下官初涉此门,诸事懵懂,日后还望大人多多提点。”
“那日听闻大人考校,得章老亲口称好!”
孙平笑得讪然,热络更甚。
“下官虽不才,却也是诚心仰慕章老人品才学。他老人家曾做的那本《治京论》,论时议事,写得着实透亮!下官至今还时常翻出来誊写。沈大人能得章老青眼,想必也是明察秋毫之人。今日一见,果然非一般的风流人物。”
沈晏心念微转,顺势而为,从暖笼里取出一只白瓷小盅,盖子揭开,竟是几块莹润雪白,缀以松仁的点心。清甜香气悄然弥散,盈满斗室。
她将盅推至孙平面前:“孙主事有心了。家妻备了些蒸酥酪,清爽可口,若不嫌弃,同尝?”
——那日秋娘替她上药,带了些蒸酥酪,入口只觉滑润回甘,沈晏便问好是哪家铺子的,买来备着当值时果腹。
孙平怎料到这沈员外郎竟比他还热络,微怔片刻,随即受宠若惊地捻了一块。点心入口即化,化而生甘,熨得他脸上细纹都展了几分。
“妙极!妙极!尊夫人真是体贴备至!”
语罢,他却似联想起了那些坊间八卦,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讪讪地冲沈晏笑。
沈晏却接茬接得理所当然:“那是自然。”
孙平欲转话锋,眼风飞快将四周扫过一遍:“沈大人初来乍到,户部差事自有章程,可这京城官场啊,水深着呢!一根藤上扯出多少瓜,哪哪都连着筋。大人心里可得有本账,免得不小心惹无端风雨。”
沈晏了然。
原来孙大人这一趟,不止盯她翻账册,还要予她本护官府啊。
宦海芸芸,盘根错节。参不透个中因果,便如无灯者夜行,难免失足。
新官上任一摸黑,理应抓住一切可抓之藤蔓。
更何况,她也想听听,这孙平,葫芦里还卖了什么药?
8. 没两日清闲好过
沈晏倾了身子,眉眼带一十二分恳切:“愿闻其详。”
孙平见她如此,心头那点被倚重的熨贴自然浮了上来,连带着腰杆也挺直了几分:“大人或也知晓,如今朝中顶顶要紧的,乃是天机阁诸阁老大人。若要论清贵,则首推六凤台的老大人。”
话一顿,他冲沈晏略略拱手:“譬如大人您的座师,章文渊章大人。”
沈晏颔首,轻笑道:“不过是蒙恩得举,孙大人莫抬举我。”
然心中思量,觉着此言与先前张宪之所说并无二致——
如今天子春秋虽盛,然龙体欠安,多以养恙为由,非重事不行朝会。故设天机阁,凡朝中要务,皆与三位阁□□议决断。另设六凤台,皆是元老重臣,位尊而衔虚,聊充制衡之用。
孙平眼风四处一掠,将声音压低了些。
“再往下,便是你我需提十二分心神应对的——都察院那帮眼刀笔刃的言官御史们,再便是六部各司掌印侍郎。”
“咱们户部贺侍郎,向来是守正持中,行事端稳如泰山,既无偏私,也不袒护。”
他抿抿唇,目光飘向沈晏案上摞成山的卷宗,“沈大人初来,若想事事周全,少出差池,当多多向贺侍郎请示才是。”
沈晏再颔首:“多谢孙大人提点。”
再往后,便是孙平一干不痛不痒的赘述,什么长袖善舞吏部李侍郎,行伍耿直兵部唐侍郎,礼部差事轻省,刑部案牍杂陈。背书似也,皆一笔带过。
“至于工部…”孙平话哽在嘴边,目光徐徐转向旁侧。
府廊之中,那携三引五的绯袍者冷着的一张脸适时跌入沈晏眼底。
“工部裴侍郎?”她随口接道,“入府衙时,廊下匆匆一晤,稍有留意。孙主事以为,这位大人如何?”
孙平迎上她的目光。
“至于工部的裴洗裴侍郎……”
他将头凑近了些,倒像怕被谁听了去,压着嗓只剩气音,“这位爷…少年得志倒是真的。未及冠便取了进士,金殿传胪,圣恩优渥。然…许是顺遂惯了,心便高了些?”
“此言何意?”沈晏眉心微蹙。
“裴大人…权柄收得极紧。翻过了今冬尤甚,工部事无巨细,皆需过他之手。外间有些议论,说他‘四处不留情’,‘揽权心切’。下官虽觉得此言太过,然…规柄处处向着自己,也不好看不是?”
孙平斟酌着字句,脸上一副“沈员外郎心知便好”的无奈神色。
沈晏眉心越发难展。
工部…掌天下营造,况论漕运。
赴任前,张宪之曾为她祝祷。轩窗裁影,二人便坐于窗前对弈。
“钱粮,吏治,漕铁…此乃三股水,深浅湍急各不同。”沈晏正欲落子,却闻对面人语重心长。闻声抬眸,张宪之端肃的脸,连着将成一局的棋盘一并落入眼中,黑白交错,暗藏锋芒。
“阿晏,你初入此局,需知水浊则鱼隐,水急,则易覆舟。”
她敛回心神,才点了点头。
孙平见沈晏不言语,又堆一脸笑,端得是体察人心之姿:“沈大人无需挂忧,日后若与工部有公务往来,按章程规矩,事事留档,请教老吏,备案于户部,便出不了差错。”
自觉该点的火候已到,他又闲扯几句诸如“日后照拂”,“尽管吩咐”此类的场面话,便拱手告辞,推门而出。
出了门,却不入值房,反而是敛声趋步,直向工部府衙。
日渐西沉,勾出朱红廊柱间青绿身影。
孙平脸上已无半分热络,无言候在廊边。未有多时,身侧阴影里钻出了个低眉顺眼,躬身垂首的小太监。
小太监敛步向前,低声递话:“孙主事,陈郎中吩咐过,有话我替您传了便是。”
怎得不是陈著本人?
孙平侧身的动作一顿,眼珠于沉沉日色中转了转。也罢,自己不过是想落点好处,犯不着将话说得太死,将事做得太绝。
他将头凑向那小太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劳烦回禀陈郎中:章文渊所举的那员外郎沈晏,甫一到任,便翻起了与工部拨付款项的账目旧档,想来棠邑卷宗也在其中。再多的…下官也不甚了了了。”
小太监微微颔首,无声一拂身,又钻入廊柱阴影间。
见那身影消失,孙平心头反倒松快了些,这才整整衣冠,又向户部府衙正堂行去。
刚至门边,他便见两位相熟同僚,正收敛袍服预备下值。
一瘦高同僚见他,挤眉弄眼欺了上来:“孙主事,如何?咱们那位一步登天的沈员外郎,是何等人物?”
“先不论旁的,定是那颇好风流之人。”另一圆脸同僚不由咂舌道,“沈员外郎家中那位夫人,啧啧,秦淮河上…”
“罢了罢了。他自己不珍重名节,何故议论?反教你我失了身份。”
瘦高同僚语带轻慢,忽又似想起什么,勾出抹讥诮笑意来。
“听闻贺侍郎体恤新科上任,只让他翻翻陈年琐账,倒是清闲得紧呢。此等美差,旁人可求不来。”
孙平停步,眼前浮现的,却是方才府廊阴影深处,那小太监恭耳相听的模样。
“清闲?”他吁了口气,缓缓吐出一句,“诸位且看着吧,这沈员外郎的清闲日子…怕是没两天好过了。”
没两日清闲的沈员外郎,此时仍埋首案前。正信手执笔,朱砂叠浓墨,于纸上圈点勾画。
轩窗透出的天色不觉又暗淡了几分,云舒又卷,蔽住残阳。沈晏了然舒开酸涩眉心,合手覆住案前最后一卷时,檐外却传来淅沥细雨声。
春月阴晴反复,竟又下起了雨。
她直起身,缓了缓僵着的腰背,行至府廊下,凭栏而立。暮日四合,雨密如织,宫道石板倒映廊下昏黄,影影幢幢连成一片。
沈晏只得喟叹:点心备了,却偏偏忘了备伞。眼瞧着这雨一时半会儿歇不了,她心下合计:若半个时辰雨还不歇,索性回公堂扯块布,遮头盖脸得走。
然未及沈晏寻布覆面,先有人寻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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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员外郎,好巧。”
有声音于身侧而来,清朗温和,盈盈带笑。
她循声望去,廊下那人绯袍加身,长身玉立,挺拔如雨后新篁。红衣端艳,着于彼身,非但未掩其清质,反衬得他人如芝兰生于玉阶,清似秋水,煦比春风。
沈晏忙躬身揖道:“下官见过温大人。”
“沈员外郎客气了。”温延玉冲她歪头笑笑,修眉之下,一双眼略略弯起,流转光华。
“细论起来,这也算温某与沈员外郎的第三面之缘了。温某乃惜才之人,沈员外郎是有才之士,实不必如此拘礼。”他眼掠过沈晏空悬的手,温声道,“春潮晚来急,沈员外郎可是在等伞?”
“来时初霁,未曾备下。”沈晏自觉难探此人腹中虚实,不欲同他过多言语。
“那更巧了,温某的轿子就在门外候着。若不嫌弃,此伞暂借大人一用?”
随语而出,温延玉信手递给她一柄素面绸伞,湘妃竹骨,巧夺天工,合该配他这样的人物。
沈晏未料想对方行动如此自然,毫无施舍之意,倒像是至交好友间寻常馈赠。既无恶意,推拒了反倒显得是自己矫情。
她稍做迟疑,便伸手接过,指尖相触一瞬,只觉他肌肤亦凉薄如玉:“多谢温大人援手,解下官燃眉之急。改日定当奉还。”
“区区一伞,何足挂齿。”温延玉笑意更甚。
“说来,沈大人初入京城,公务便如此勤勉,连这春雨连绵也不曾懈怠。只可惜了一片拳拳心意,京城之地,繁华锦绣,却也人多口杂。有些流言蜚语,譬如…”
他顿了顿,眉目仍温煦,似要摧开雨来化作春风。
“‘娶妓失节’。沈大人或许以为无稽之谈,可终究扰耳…沈大人乃一颗璞玉,恐沾无谓之瑕。”
沈晏心弦骤紧,面上却浮起一副谈及家事时常有的无奈神色:“温大人提点的是。然娶妻纳妇,乃下官私闱之事,既无有挂碍,便不足为外人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下官但求无愧于此身,些微流言,有也无碍。”
温延玉看着她如何坦荡,只微微颔首:“沈大人心胸豁达,倒是温某多言了。如此,先行一步。”
他从容步入雨帘之中。府门外,早有小厮撑一柄伞,恭敬迎着他上了青缦轿。
沈晏侧过目,不再流连于温延玉背影。
那些倾慕他的士子如何赞颂来着?
天池月色?玉山清流?
她撑起那把伞,绸面流光,素色生华。步入廊外,身影被落水隔得朦胧,雾蒙蒙融在雨里。
望沈晏走远,温延玉并未即刻落了帘子。
户部新科…沈员外郎?
他原本只欲同往常一般,略略施恩于那些新晋官员,也便为日后埋下些或援引或取用的善缘。
可不知为何,望向沈晏时,心下总有些难以言喻的掠影。那双眼,莫名让他觉着有些熟悉,就像…
就像是,江南三月落花时节,被吹皱的一汪春池。
9. 葬父是假,卖身却是真
黑子白子,玄机各藏。
沈晏正施身端坐于漫漫无垠的棋盘之上,满盘皆被棋子所填,她左手执一黑子,右手执一白子,不知下于何处。指尖方欲点化,棋盘徒然如水波翻涌,万千棋子满盘四散…
随即,秋娘的叫喊声与天光一齐而来。
“阿晏——这是谁家的伞——”
又做得哪门子怪诞迷梦……
今日上麓,适值休沐,沈晏难得睡至日上三竿,她应声爬起,披衣而出。
秋娘见她被自己惊醒,难□□露几分愧色:“我还道你早起了,又不是什么要紧事,早知道让你再阖眼半个时辰。”
沈晏却应声道无妨。若再睡半个时辰,难保梦中那方天地不会抖如筛糠,将她颠得直呕出来。
她定睛看了看秋娘手中绸伞,湘妃伞骨,素面流光,正是温延玉曾递与她的那把。
自那日别后,她日日携伞往返,却连他的影子都未见,只得暂搁家中,待节后再行背去。
“哦,那日落雨无备,一位大人借与我的。”
“难怪…”秋娘指尖拂过绸面,“这绸光润如水,想是耗了大笔银子的,不似你能拿得出手的。”
“明察秋毫者,殷秋娘也。”沈晏却不恼她,稍稍倾身,对上秋娘因这奉承而陡然警惕的眸子,“好秋娘,今日上巳,你又无事扰我清梦,于情于理,都该再分我些糕点,好不好嘛。”
沈晏伸手去勾秋娘的衣带,却看见她目光灼灼,脸上一阵晦明变化,未了,竟笑得促狭。
“糕点,自是不缺你的。不过——”她话锋陡转,杏眼弯弯如新月,“阿晏生得如此俊秀,令我实在好奇,若是沈郎扮回女子,该是何等倾城颜色?”
眼下,脸色晦明变化者换作了沈晏。
秋娘仍旧笑嘻嘻:“放你的心。娇娥沈晏,只在此房之中,天见地见,你见,我见。”
日日扮男子,心虑深重的,若偶尔还作女儿身,想来也能轻松些。
天可怜见,沈晏本是想严辞相拒的。
然对上秋娘那亮得逼人的眼,不知是被区区糕点蛊去了心志,还是被上麓春光迷了眼睛。鬼使神差地,她竟听见自己的声音:
“只此一次,再无下回。”
秋娘欢呼一声,立刻忙碌起来。
双手展她一头乌发,青丝三千,悬垂如瀑。斜髻于脸侧绾起,口脂遮苍白唇色,钗环裙裾,一一披挂停当…
沈晏被推到铜镜前。
镜中之人,身量纤长却略显单薄,一只珠钗点缀鬓边,眉目间锐气经一抹脂粉,竟显得清丽非常,俨然一英气女子,迎风照水,翩若惊鸿。
晃神刹那,临安水畔,被爹娘唤作微微的少女蓦然抬眸,冲镜中人灿然一笑,漫如山花,直直撞进此时揽镜之人的眼底,酸胀得几乎摧下泪来。
她只得压下眼帘,不去看那道模糊人影。
“真好看!”秋娘拍手,满眼真切的惊艳。
“啊!”她忽又想起了什么,“说起来,这还是脱去贱籍后的第一个上麓节!合该仔细过一过,按古礼,人人都得去水边祓禊祈福,洗除晦气,求个安康顺遂才是。”
第一个上麓节?
沈晏自镜中影惊醒,透过铜镜与秋娘四目相对。
“沈…姐姐,我们也去?”秋娘有些兴奋,摩拳擦掌道。
沈晏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若被人看见是女子,岂不要杀你我的头。”
“可覆面纱。”秋娘不假思索。
“不可,眉目之间,总能分辨轮廓。”
“可佩帷帽。”秋娘自退一步。
“不可,若有人认出你来,又当何妨?”
“那……那我也戴帷帽。”秋娘咬牙切齿。
……
“秋娘啊,”沈晏扶额,长叹一声,“你这又是何苦呢?”
上巳佳节,果真锦绣堆叠。
柳浪摇金,徐风织锦。香车宝马更是络绎不绝,来来往往的行人皆是手持着兰草,语笑盈盈。
沈晏数着指头算,前三年的上巳,一年于发配途中为押解官吏所蹉磨,一年于街头与流民为伍,一年于漕帮船上做她的‘哑奴’。
如此看来,事总是不便过三,今岁竟得以一览上巳春月的人间烟花。
她自然没听秋娘蛊惑,仍一身天青素袍,乌发半束,端的是那清俊郎君模样。
秋娘并行她身侧,实在爱人间烟火爱得过分,眸光流转,时而睃巡那些往来行人,时而去看沿街小贩叫卖的五彩荷包。看罢又扯沈晏衣袖,忙问她自己佩何种颜色好看。
沈晏还心心念念着点心那一遭,于是莞尔:“人生得好,又愁佩何物不增色?只不过。”她眼波微动,“秋香色与你,倒是相得益彰。”
语罢,已掏出碎钱,将那荷包买下递予秋娘。
秋娘欢喜地摆弄了几下,又将它悬在沈晏脸前,挤眉弄眼地问:“沈郎,这可是你予我的定情信物?”
沈晏被噎了一下。这样的玩笑,旁人开开也就罢了,怎么连秋娘也开。可挤了半天,也只挤出了一句“胡闹。”
秋娘见她难得吃瘪,更是咯咯地笑了起来,顺手将那只荷包垂在腰际。
“沈大人!今日好兴致!”
沈晏闻声去望,竟是孙平。
“这位是,尊夫人?”他目光在秋娘身上溜了一圈,难掩惊艳。
“正是。”沈晏淡然回礼,身形微侧,将秋娘护在身后,“孙主事也来踏青?”
“是啊,难得休沐,出来松快筋骨。”孙平寒暄两句,眼神扫过一圈,又堆笑道:“沈大人气色瞧着好些了,下官就不扰您二位雅兴了。”说罢便识趣告退。
待孙平走远,秋娘才低啐一声:“这人,怎么笑得活像只偷了油的老鼠。”
沈晏容色仍淡淡:“是吧。不过他不是偷了油,是偷了你的酥酪。”
秋娘未做言语,只飞她一记眼刀。忽地,她似想起什么,一敲额角:“这人我见过!”
沈晏心头一紧,却只听得秋娘续道:“这些个官老爷,动不动出入秦楼楚馆。呸,分明是他们的销金窟!个个寻欢作乐,没半点正形。自然,你可除外。”
缚月楼、官老爷…沈晏心念电转,直觉其间或有千丝万缕联系。
她正欲细问:“秋娘,你可记得,缚月楼中,是否有常借朝廷命官之名行事者?”话音未落,听话之人早已心猿意马。
秋娘眼尖,拽着沈晏,踉踉跄挤进眼前市口一处人墙之中。
只见一袭白布横陈,勾勒出人形轮廓,一股腐臭气扑鼻而来,竟是一人尸身曝于光天化日。尸体旁侧,还跪着一个半大儿郎,眉眼稚气未尽脱,双颊却凹陷下去,不见少年人的饱满。
见人聚拢,那人忽地扑向那尸身,一阵哭天抢地:“爹啊!您走得好惨!儿不孝,无钱葬您,只得行此卖身下策!”
卖身葬父?
他以袖掩面,泣涕涟涟,可细看之下,竟眼眶干涸,全无半点泪意。
众人中陡起一声嗤笑:“哈!又是这出!前儿个你爹刚‘死’在城南,今儿个又‘死’在城东,你爹是九命狸猫托生不成?”
语出,人群恍若冷水被泼油,嘶嘶作响,皆是愤懑讥诮之声。刚才那喊话人见那葬父人语塞,径直上前,一把掀开那白布。
哗然四起!
布下哪里来的什么尸身?不过是草人一具,旁置两条咸鱼,腥气冲鼻,权作尸臭。
卖身葬父的戏台子搭了又要倾倒,然草人咸鱼充爹的戏码却不多见,一时之间,人竟聚得更多了些。那半大儿郎被戳穿,伏在地上,两肩在粗布外衫中抖得瑟瑟,一派堂皇。
“年纪不大,行骗倒熟捻。”
“可他面色如此,保不齐真有什么难处。”
地上那唱角听得众人如何议论,忽地仰起头来,面上浮一层惊惶:“我葬父是假,卖身却是真!官府修河道夺田,无地可耕,无有补银。求诸位发发善心,给个活路。”
言辞恳切,倒教人辨不出个是非来。
沈晏被秋娘牵着袖,于人群中立定,却生有一丝疑窦。眼前少年虽声泪颤颤,可一双眼却飞掠人群,似在寻觅什么。
大昭之中,圈地夺田之事,本不在少数。
隆佑七年夏月时,她无处可托,曾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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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灰覆面,混迹于流民堆中。缩于破庙一隅时,她听见有妇人抱着婴孩哭诉,说活路本生于田,眼下却被夺去了。
然眼前这少年…她微蹙眉稍。
人群推搡拥挤,哄闹并低语。猝不及防间,却有一只手重重拍上沈晏肩头。
“呦,沈大人,方才别过,又在此处巧遇!”孙平那张堆笑的脸从人缝里挤出,声调陡然拔高,压过周遭嘈杂,“沈大人也于此体察民情?”
大人?体察民情?
假葬父真卖身,有冤无状诉,却逢官老爷。如此一波三折,不可谓不精彩。众目睽睽,齐刷刷向沈晏投来,也将她推上戏台,披衣画脸谱,权充作伶人。
那地上之人捕捉见孙平的话,目光如钩,直攫住人群中静默的沈晏,如溺水者寻见浮木,‘扑通’就跪在了地上:“您是青天大老爷,您行行好!帮帮我们苦命人吧。”
人墙一堵,兼一个孙平,皆待她发话。
沈晏指尖在袖中捻了捻,片刻沉寂,自怀中掏出一小布囊,解开,倒出几块碎银和一些铜钱。弯腰俯下身去,将其中几枚成色尚好的置于少年掌心。
“拿着。” 声色无波,清晰传入众耳,“吾妻不喜生人,府中不便留外男。这些钱拿了,先去买些米粮,解你燃眉之急。卖身葬父,此等把戏莫要再作了。”
然那少年所期的岂是这个。
他目光流连于手心铜板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焦躁,非但不退,反而扑上前,死死攥住沈晏的衣摆。
秋娘也被这突兀惊住,跳上来就要他的手扯开,却被沈晏拉了拉袖止住了。
他只俯身,将额头磕入土中:“老爷,求您发发慈悲,小的不敢求收留,只求您替棠邑县几百口子做主!”
说是卖身,却不要银钱…
沈晏未应承,也未斥责,只是移步上前,声音沉静如问案公堂。
“姓甚名谁?”
“宋谷。”
“家住何处?”
“原住京郊棠邑县,现…无家可归。”
“缘何状冤?”
宋谷垂脸,不教人捕捉他脸上神色,肩头耸动似泣涕不止:“官府的人说,朝廷要拓河筑堤,征了我们的田,毁了我们的屋。偿款影子也不见。求您…查查工部征田那黑心账!”
他且哭喊完,又磕了几个狠头,额上红印显目,好不可怜。众人将此情此景映在眼中,皆是嘶嘶抽冷气,静听‘青天’裁决。
“工部拓河道,夺田毁屋,民有冤情?”沈晏目光缓缓扫过周遭,最终落回脸上,“本官既已知晓,自当留意,查证虚实。是非曲直,朝廷自有法度公断。”
宋谷闻言,面上悲戚瞬间化作狂喜,连连叩首:“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
人群见冤状递出,满足的议论声渐起,三三两两散去。孙平仍是一脸堆笑,朝沈晏一拱手便转身离开。
行出数十步,人声稍远。秋娘却一把攥紧沈晏的衣袖,容色如常,唯压低的嗓显出心弦绷紧:
“阿晏,方才人多手杂,我欲拽他时,却看着那手滑腻得很,不像做惯粗活的样子。还有,他那身粗布外衫领口松了些,露出里头中衣边角,瞧着倒像是……”
秋娘眼风向后一掠,声音更低了些:“我于布匹香料之事也算浸淫多年,那织就纹理,倒像是好料子的细棉。”
沈晏听闻,竟只是冲她笑笑,眉弯目朗,如拨云见月:“秋娘呀,今日方看得一出好戏。你可知这世上最能除人戒备的骗局为何?”
“为何?”
“先布一浅阱,”沈晏竖起一指,摇了摇头,“如那草人咸鱼,粗劣不堪,由是卖身,惹人生怜。待人轻易识破,沾沾自喜,以为洞悉全局,便按一心所料推演后事。却忘了,浅阱之后——”
她又竖起第二指,“藏着的,才是真正的深渊:工部贪墨,民怨沸腾,申冤无门,专候着我这‘青天’老爷一脚踏进去呢。”
“哦,听不懂。”秋娘一双杏眼滴溜溜转了几圈,“那你准备如何呢?”
沈晏顿了顿首:“饵至眼前,安有不吃之理?自然是,观这局棋欲将我为何子,又以我去攻何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