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鹅贴吧》 第104章 第五个愿望 余葵回头。 说话的人是谭雅匀堂妹。 余葵记得她在省内一所师范大学读书,今年大四,锋芒比从前收敛不少,脸上笑吟吟的,但内里的攻击性是一点没变,还是她堂姐的忠心铁杆兼马前卒。 她懒得搭理,漫不经心退席起身,“他今天挺忙,我也挺忙的,再说吧。” 余葵才不乐意时景成为她出风头的工具。尤其是在一群没必要的人面前。谭家的多数亲戚,她甚至都已经对不上他们的称呼和面庞,只有青春期一些不大舒服的感受还在脑海中模糊留存。 瞧余葵一幅推拒不情愿的模样,谭雅蓉以己度人,立刻觉得抓住了她软肋,估摸着余葵的男朋友和堂姐夫相比,多半上不了台面,故意扬声道,“反正我们也吃得差不多了,大伙儿都正要去雅匀姐家玩,一起送你走嘛,也看看余葵姐姐的男朋友长什么样,弟弟妹妹们也很好奇吧?” 小孩子们还没察觉到机锋,一股脑凑热闹响应。 谭雅匀看了自己老公一眼,也温婉笑起来:“妈,你帮我抱一下孩子,咱们一起下楼,你应该也还没见过余葵的男朋友吧,让我爸留着签单就好了。” 余月如的脸色快要挂不住了。 安排的相亲被搞砸了,刚刚还在卫生间里被亲生女儿冷淡通知,以后的人生不用她管。 余月如这辈子没受到过这样的挫折和打击,她气到发抖偏又无话反驳。整顿饭勉强在人前维持着仪态,内里早已思绪纷繁、心乱如麻,偏偏雅匀还唯恐天下不乱,当着介绍人和男生的面就开始煽风点火。 就不能消停一次吗? 她突然觉得这个自己平日疼爱的继女,仿佛从没真正在意过她的感受,胜负欲和小心眼都实在令人讨人厌。 谭雅匀见她没动,便让自己老公去停车场取车,强行把孩子的襁褓递过来,自己推起婴儿车,柔声道:“妈妈,咱们到酒店门口等他。”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电梯下楼。 余葵蹙着眉不大高兴,四饼却兴奋极了。 想想她十几岁第一次见时景的呆劲儿,都已经能预料等会儿的名场面了,就让时景的美貌震掉这群凡人的下巴! 红圈所有什么了不起? 上海女婿有什么了不起? 在绝对的颜值面前,一切都是浮云!她走两步还磨蹭几步,看看后面一群人有没有及时跟上。 谭雅匀想的却是,那年高考查到成绩后,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敢联系同学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如果没有余葵,一切意外都不会发生,她会顺顺利利考上TOP2大学,成为整个家族的骄傲……幸好,幸好哪怕跌入低谷,她还是爬起来了。 她骄傲昂起头颅。 上了清华怎样,大厂主美又怎样,自己老公一年的收入几十万美金,折合人民币三四百万,在上海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还坐拥千万房产,余葵哪怕辛苦挣一辈子,也很难过上她今天的优越生活。 在场几人心思各异,个个等待着下一秒扬眉吐气的时刻到来,除了余葵—— 分别大半月,她心里只剩想念。 越临近酒店门口,余葵心跳得越快,明明从前一个人呆在北京,六七年都过来了,谈恋爱后短短几个月,她的心理状态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忽然对人有了依赖。 强烈的依赖戒断反应令她无所适从。 东西找不到了,哪怕只是件忘记放哪儿的衬衫,也要第一时间发消息问他;上网冲浪瞧见好笑的事情,每每回头分享,却只瞧见空荡的房间;做了厉害的事、哪怕只是画完一幅满意的作品,比成就感更深的念头是,假如时景在就好了。 这大概就是时景的阴谋吧。 无微不至渗透进她的生活里,让她甘愿被这张温柔细密的捕网笼罩。 离酒店大堂只剩几步,余葵一眼瞧见了在那儿等待的背影,黑色风衣更衬得他身形颀长高大,清俊挺拔。 城市的白昼即将落幕,几盏霓虹灯初起,背景的干道车来车往,光线交融,他就是这时,在檐下若有感应般回头。 天地失色,烧红的晚霞更衬得他皮肤冷白,灯光错落将他昳丽的眉眼点亮。 “小葵。” 他眸光灼人,胳膊敞开,唇畔的笑容漾出来。 那笑意攥得余葵心里一紧,随后情绪饱涨地翻涌,鼻腔酸涩,她越走越快,几乎跑起来,像小鸟一样,一头扎进他怀里。 清新冷冽的薄荷香气充斥鼻腔。 她抱紧他的腰肢,总算有了真实感,低低抱怨,“你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怕说了又来不成,叫你失望。政审函调慢了一点儿,还好放假前审批下来了,我拿到原文件就离校,赶着上飞机,没来得及给你发消息。” 后来的人在几步之外定住。 尤其是几个年级小的中学生,目不转睛盯着时景的脸,窃窃私语,神情或兴奋或激动,连几个大人都被震住了。 四饼暗爽。 附中校草的魅力不减当年! 毫不夸张地讲,在西南边陲省城,人们的长相或多或少带了一些地域特征,加上强烈的紫外线和气候饮食影响,像时景这样突破次元壁的大帅哥,见一次少一次。他优越俊美的骨相,清贵冷峻的气质,仿佛凝聚了天地间的灵气,独得造物主宠爱。 最震惊的要数谭雅匀。 她这辈子,绝无可能忘记这号人物,她压根没想过,余葵的男朋友竟然是时景!他高考前不是转学回北京了吗?为什么又和余葵联系上了?两人怎么在一起的? 一分钟前她还沉浸在沾沾自喜中,此刻,无数的疑问在她脑海中萦绕,强烈的嫉妒几乎灭顶将她淹没。 为什么? 余葵这样的乡下人,她差点只能上个专科三本,到底哪里的幸运,轻易就能得到她费劲努力都得不到的东西?从前是,现在也是。她就像她人生的克星,每当她满足于现状,就蹦跶出来将她的骄傲和优越感打破碾碎。 余葵把余月如介绍给时景。 “我妈。” 又回头对余月如道,“时景,我男朋友,他是我高中同学,我上高三,你庆祝生日那回见过的。” 余月如当然不可能忘了。 余葵高中几次和他传出恋爱绯闻,她起初是不悦的,直到生日那天,男孩被丈夫巴结的院长毕恭毕敬迎进来,未曾想,兜兜转转,这两个孩子竟还有这样的缘分。 余葵虽然不听话,找男朋友倒还有几分眼光。 她一时把刚才的愤恼都忘了,权势和面子对她而言比什么都重要,将怀里的婴儿还给继女,如春风般笑起来,和时景握了握手,“假期还长,等你们有空,叫小葵带你过来家里坐坐。” 那笑容将谭雅匀的眼睛刺得极痛,眼见时景跟准岳母的寒暄结束,就要带着余葵离开,她不知哪儿来的恶气,在旁插言:“余葵,你不和刘老师交换个微信吗?” “相亲不成,还能做朋友吧。你又不说你有男朋友,还枉费妈妈替你操劳一场。” 此话一出,被cue到的刘老师在旁站立难安,脸都涨红了。连余葵都诧异于谭雅匀这么会伪装的人,竟然蠢到选择在这时候撕破面具,给她添堵。 还是余月如眉头一凛,将她往后拉了一把,“雅匀,你怎么胡乱揣测,人家刘老师是我的客人,大家同桌吃顿饭怎么就成相亲了。” 她还要再说什么,余月如怕金龟婿真被她挑唆跑了,顾不得斯文,三两句跟时景道别后,接过哭闹的孩子,使劲钳着继女的手,将人往停车场的方向带。 出租车后座。 余葵靠在时景怀里,笑了半晌才缓过气,把玩他风衣的扣子,疑道,“我俩在一起,真有那么刺激到她吗?你说她怎么想的,这么大人了,干这么蠢的事情。” 四饼接话:“也许在她看来,世上所有情侣之间的信任,都像她跟她老公之间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吧。” 时景这会儿约摸猜透余葵假接电话撒娇的原因了,胳膊懒洋洋搭她肩膀上,指尖挠她下巴,故意道,“葵宝儿,我就这么见不得人,还得瞒着你妈妈。” 见他又提这称呼,还当着司机和四饼的面,二十五岁的葵宝老脸一红,“哪有,她一打电话来老是说我这不对那不对,也从没问我谈恋爱的事儿,所以我才没特意提过。” “不过你妈今晚,总算也干了一回要你好的事。”四饼感慨,“也让她看看,她那个不省心不靠谱的继女,心肠有多黑。” 余葵不想那么多,她满心已经被身边的男朋友占据。 仰头,看看他下颌也精致,鼻子也英挺,眉眼像灿烂的星辰。 窗外的夜景飞逝,他的侧颜少了平日与生俱来的冷峻和傲气,只剩安静平和,美好得仿佛能熨平世上一切不开心。 车子开过熟悉的十字路口,颠簸了一下,她一下子想起高二那年,宋定初过生日,时景晚上送她回家,也是在同样的路口,被她的矿泉水泼了满身。 “……你应该早忘了吧?” 提到这事,她原本以为只有自己记得,未曾想,男人漆黑的眼眸复杂望向她,“哪能呢,小葵,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被女孩占便宜。” “怎么占你便宜了?” 余葵据理力争,“我就是怕你生气,给你擦水,你不知道,你十七八岁那时候,冷着脸的样子有多吓人。” “那不是冷脸。” 时景纠正,“我不敢看你,那叫红着脸。” () 第105章 第五个愿望 出租车把四饼送到家后,余葵直接带时景回家属院。 听到准女婿还没吃饭,程建国亲自下厨,给他做了碗面条。 早上剩的红烧牛肉汤打底,余葵眼睁睁看着她爸又舀了一大勺西红柿鸡蛋做浇头,刚要出声制止,汤面已经被红红黄黄的帽子覆盖。 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难言起来,又不好直说,从程建国手里接过碗筷,转身放在时景面前,压低叮嘱:“吃不下就算了,别撑着。” “叔叔的手艺很棒,没事儿,闻起来挺香的。” 时景满怀信心。 他对程建国的厨艺已有耳闻,但在军校集训拉练时候,众人连压缩饼干和硬馒头都能吃得津津有味,想着这辈子第一回踏进准丈人的家门,吃碗面条的诚意,怎么都得奉上。 男人仪态优雅,先浅尝一口,随着咀嚼的次数增加,时景的从容消失了,笑容刻在脸上,吞咽的动作缓下来。 程建国从厨房出来,边摘围裙边期待问:“味道够吗?缺盐还是缺醋,我去给你拿。” “很好吃,什么都不缺,叔叔您不用忙了。” 时景的礼仪无可挑剔,干呕的冲动一涌上来,立刻条件反射般垂眸掩饰,神情仅用零点几秒从食道抽搐圆滑切换至失落模式。 程建国面带怀疑。 “不好吃吗?” 时景怀缅地答:“好吃,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也给我煮过西红柿鸡蛋面。” 真诚的赞美叫程建国成就感倍增,他父性大发,背着手在客厅来回溜达,不时看看时景的汤碗下降刻度,琢磨着要不要给他再来一碗。 时景终究没能拗过准丈人好意,两碗面条下肚,他有种中毒的错觉,头晕眼花,胸口翻腾。 余葵十分同情地给他倒了杯水,戳开瓶藿香正气口服液双手送上,小声安慰:“其实我爸的厨艺属于正常发挥勉强能吃,越用力就越接近暗黑料理的状态。他喜欢把所有好吃的东西加在同一口锅里,一努力就咸咸甜甜酸酸麻麻……从这个角度看,他其实蛮喜欢你的。” 这样的喜欢,属实有点负担。 时景面容潮红,有气无力把水喝完。 余葵觉得有点不对,伸手摸摸他的头,突然起身站门口探头,“爸,你刚才在面条里加的什么野生菌?是不是没炒熟?时景看着怎么一幅中毒的样子?” “不可能吧!” 程建国忙颠儿过来,又是观察他瞳孔,又是给他量体温,见时景体格这么强悍的年轻人肉眼可见地不舒服,才懊恼道:“不会是扫把菌炒肉丝中毒了吧,我刚才扒了一点调味…可我今早也吃,没事儿啊。” “可能他吃到的没熟均匀。” 余葵叹口气,给时景烧温开水催吐,出门又再三叮嘱,吓唬程建国,“爸,你以后千万可别再买带毒性的野生菌回家自己炒,万一出点儿问题,我就没爸爸啦!” 程建国有点讪讪的,刚进门时候的岳丈谱儿也不摆了,烧水买药忙前忙后,所幸时景的症状并不严重,就是刚咽下去的两大碗面条,又扶着马桶原封不动吐了出来。 余葵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他因祸得福。 时景洗漱完,头重脚轻飘飘然往洗手间外走。 然而他人高马大,才迈开腿,额头在门框上哐当撞了一下。 梅开二度,这一声实在清脆。 这房子使用了十几年,从来没有一位客人因为个子过高而被门框误伤,时景的气质跟老式单位楼格格不入,面积不大的房子,让他这长手长腿的孩子住起来实在憋屈。 瞧时景英俊的面庞上额头微肿,眼周因催吐泛红,白璧微瑕,程建国难得良心发现,主动请缨给他铺床。 家里三室一厅,剩下的卧室本来是杂物间,上次余葵外婆住院,被程建国收拾出来,添了张新床进去,这会儿杂物堆在一边,他麻利换上新床单被罩,叫女儿搀着时景进来。 不知道是跟这地方风水不合,还是今日运势持续走低,时景才进门,又给满地的书堆绊了一下。眼见他就要倒地,程建国心说今天绝对不能再让这孩子第三次挂彩,眼疾手快冲上去给他当人肉垫。 时景趴倒未来岳丈背脊上,脑袋嗡嗡的。 过了两秒才想到要爬起来给他道歉,“对不起叔叔,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手脚有点不听使唤。” “我懂,我有你这么大,刚来昆明参加工作时候,吃牛肝菌也中过毒。” 程建国揉腰,咬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好好休息吧,今天是叔叔对不起你,等你明天好了,我重新给你做顿好吃的。” 眼看着时景喉咙的生理性反应又快上来了,余葵赶紧把老父亲赶出去,“爸,我们明天就回老家,在外公外婆那住几天,领证前总得通知他们一声,让时景认认人,是吧?” 程建国听她说得有道理,本想跟着一起去,奈何项目国庆没有停工,还得往工地跑,思来想去只得叮嘱:“你记得帮我把买给你外公的降压药和新鲜松茸都带回去,还有你外婆电子播放器的经文,我给她又下载了一些新的,保证她是庙里版本最齐全的……” “知道啦!爸爸晚安!” 余葵把人送到门口,正要关门,程建国感觉不太对,“你怎么在里面,不出来么?” 是哦。 余葵被他问得愣了两秒,急中生智把地上溜达的橘猫抱起来:“物理想认识认识它小时候的救命恩人,我等会儿就带它回房间睡觉!” 程建国勉强信了她的解释,走两步又回头的脑袋又仿佛在说,我会盯着你俩。 余葵深呼一口气。 把门掩上,回头就见时景翻起刚刚差点绊倒他那沓漫画。 她起先并不在意,直到凑近一看,才奇怪道:“《银魂》?” 她扔开猫让它自由活动,蹲身往床底下瞧。 竟然又扒拉扯出来两袋,除了国内出的第1至66卷,甚至还有日文版的67-77卷,一堆加起来近十几公斤重的《银魂》全集,余葵盘点完震惊了,往地上一坐,开始拆塑封,“我家里怎么有这个东西?我根本都没买过!老家漫画店送我那几本都是旧的散的……” “你当然没买过。” 靠在床头养病的时景幽幽道,“因为这是我买的,庆祝你考入清华的礼物。” 余葵怔住。 她猛地想起高考前似乎确实有个周末,时景约她打网球。 那晚,两人精疲力尽并肩躺在露天球场上,仰望头顶白炽灯穿透深蓝色的夜空,畅想未来时,时景问她考进清华想要什么礼物,她说想挣钱买《银魂》全集。 长大后的余葵早就把这愿望抛之脑后。 而这段被她遗忘在记忆间隙中再琐碎末微不过的对话,时景不仅记得,竟然还兑现了! 她愧疚难耐,掏空脑袋,实在想不起:“……你什么时候寄来的?为什么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时景倒是记得很清楚。 “2015年,我从北京出发,去长沙报道之前。” “那时候我应该刚到北京吧,竟然错过了!” 余葵不死心爬起来,哐哐去敲程建国卧室门,“爸,床底下那十公斤《银魂》,时景寄来的时候你怎么都没跟我说一声!” 程建国还在贴膏药,被她敲门的动静吓一跳,放下衣摆去开门,“时景寄东西来了?他什么时候寄来的?” 瞧见那五颜六色一堆书,他疑道,“啊?这不是你买的啊……” “包袱寄到的时候,寄存在门卫室那儿,下雨把牛皮纸泡了,签单看不清楚,荣大爷说是你的,我一想这花花绿绿的漫画书,除了你都没人会买,当时学校不是还给你发了高考奖金嘛。我下晚班就直接把它扛回家了,怕打扰你休息,转头第二天忘了跟你说……” 就这样阴差阳错的,77卷的《银魂》全集呆在了杂物间里吃了六七年灰,直到他俩准备回昆明领证,险些把他绊倒,才被送出礼物的时景本人,从书堆里翻出来重见天日。 冥冥中,这也许就是另一种奇妙的缘分。 到昆明的头天晚上,时景受了不少罪,不过第二天,两人还是风雨无阻踏上回老家的大巴车。 在余葵的漫画里看了无数次,时景第一回真正踏足这片土地。 秋风起。 绵延起伏的山脉护在小镇东西两端,近处有密林,田野开阔,屋舍俨然,田埂上垒满了金黄色的草垛子,连空气中都充满稻草的香气。 得知余葵拐了个北京女婿回来,整村子无所事事的中老年妇女,都扔下麻将扑克牌,从老年活动中心涌来参观,堂屋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连村里青壮下地干活路过,都忍不住探头进来瞥两眼。 余葵总算知道古代美男子卫玠是怎么被颜控看没的了。 哪怕是她考上清华那年,村委会在村口扯横幅,杀鸡宰牛,她都没收到过父老乡亲这般隆重的待遇。 七大姑八大姨趁余葵一个不注意,你戳一下,我摸两下,纷纷上手,以验证这英俊得像大明星的小伙子确实是有体温的真人。 外婆担忧极了,背地把余葵拉到一边,“小葵,你谈恋爱也就算了,结婚咱怕是不能光看脸哟,长这么俊,结了婚以后,你要有多操心……” 余葵佯装受伤。 “外婆,我长得丑嘛?怎么就不能是他操心我?” 外婆戴上老花镜,看看她,又看看时景。 半晌无言以对,叹口气,再瞧堂屋里一屋子的老姐妹,越看越不顺眼,干脆把供桌上的音频播放器打开,扩音放起《大通方广悔过灭罪庄严成佛经》,驱赶这群上了年纪的女妖精。 乡下的时间过得很慢。 或者说,是和余葵呆在一起的时间,就会变得很慢。 时景走过余葵小时候上学必经的田埂,摘满整束小黄花插在她床头的案几上,也认识了纵容她许愿的菩萨娘娘,两人一起不着调地天马行空许愿,烧了折子上书。 早晨跟外公去水库钓鱼,午间躺过她曾翘着二郎腿睡觉的糖心苹果树,醒来渴了,就扒下枝杈,脱衣服装满一整兜,在夕阳的余晖里,牵着吃饱的水牛回家。 再回昆明,已是国庆假期结束。 谢天谢地,总算等到民政局营业了! 晨间一场小雨过后,余葵对着镜子仔细描摹了玫瑰色口红。 她在白色蓬纱短裙外头,加了件米色长风衣保暖,刚刚蓄到肩膀的头发柔顺垂下来,戴上素净简单的头纱,便跟时景出发去领证了。 一切都很顺利。 照片已经提前拍好了,民政局里甚至没什么人排队,取号、领证、宣誓一气呵成。 直到步行回家的路上,余葵捏着小红本子反复看,忽然有了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她伸手拧了时景一把,“痛不痛?咱们这就算结婚了?” “怎么不算呢。” 时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把她的小本接过来放在外套兜里,“好好保存,别在马路上看丢了。” “不是,这流程也太简单了吧?” “一点儿也不简单。” 时景握紧她的手,十指交扣,声音在风里显得又低又轻,却仍清晰传递她耳畔。 “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绿灯亮起。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纯附门外,穿过斑马线,便能隔着整齐的栅栏看清校园全貌。 鸣噪了一整个夏季的蝉,抓住夏天最后的尾巴疯狂鸣叫,红白色校舍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远处塑胶场上冒着蒸腾的热浪,体育生在绿茵坪里奔跑。 “年轻真好,可惜我们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高中了。” 她走累了,便在路边的长椅坐下休息,凳子上还有水迹,时景把外套脱下来给她垫着坐。 余葵见他俯身,突然想到:“时景,你昨天给菩萨烧的折子里许了什么愿呀?” “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你还知道我全部的愿望呢!” 余葵不服气,“我现在是你老婆了,互通愿望,符合咱们村庙许愿的基本法。” “这法是你立的吧?” 时景实在没忍住笑起来,伸手摸摸她的头纱,心突然变得很软,敞开长腿,往椅背上一靠,答道:“我没写别的,只希望她维持现状。” 余葵追悔莫及:“我昨天捐了双倍功德,你这样躺平,折子不是白烧了?” 时景想了想。 “也不算吧,更早之前,其实我已经许过愿了。” 就在国科大操场上替余葵寻四叶草的时候,贴满最后一页那天,是他本科毕业授衔的日子,时景用尽毕生的虔诚,祈祷他们能重逢。 “我许愿,你能爱我。” 而现在,这唯一的愿望,他的妻子已经替他实现了。 余葵坐在原地,呆呆凝视他。 胸口饱涨地涌动,鼻尖酸涩,差点泪目,在他话声落下的瞬间,迫不及待倾身,仰头吻上他的唇角。 呼吸交缠,捧花落地,雪白的头纱被微风拂起。 阳光穿透繁茂的香樟树绿枝间隙,细碎的光点斑斓,一切就像青春电影的结尾,寻常而又不寻常。 () 第106章 番外一 高考结束后,余葵回乡下小住。 高三压力太大,结束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苦读冲刺,她的体重险些跌破四十公斤,外婆一瞧见外孙女扶风弱柳般的体格,便不住摇头,连洗碗扫地这样的活儿都不肯让她干了,只说让余葵去躺着,长长肉。 用她老人家的话讲:“瘦成这样,你一表哥单手就能把你拎起来甩圈,四十斤猪肉根本都卖不上价。” 余葵是个听话的孩子,就此机会过上了醉生梦死的幸福生活。她将高考前心痒毛抓想看的漫画,没日没夜全补了一遍,立志要做全村最后一位熄灯,早上最后一位起床的年轻人。 饿了渴了,就拨床头座机,或扬声喊一嗓子。 大到一日三餐,小到喝汽水、吃水果…都使唤她6岁大的小侄子一毛乒乒哐哐跑上楼,送到床前。 一毛常常人未到,声先至。 “小嬢,你的橘子汁!” “小心脚下。” 余葵头也不抬提醒,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小萝卜头一个趔趄绊在门槛上,橙汁瞬间洒了半杯,他做错事般,小心翼翼偷瞥余葵一眼,见她并不在意,才擦擦手,献宝似地把杯子端到她床头柜上:“小嬢,我今天可以借《七龙珠》5吗?” 余葵往书架那边努努下巴,“喏,把地擦干净,你自己去找。” 作为一个漫画大户,余葵有着全村小孩最羡慕的卧室,尤其一毛,这孩子脑瓜聪明,可惜四肢不太发达,这一点随余葵,每次进门都不看脚下,要在卧室门槛绊上一跤。 他端个小凳子,踩上去垫脚抽下《七龙珠》5,小短腿爬到余葵床尾坐好,兴奋翻开第一页,偶尔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拿过来问余葵读什么。 余葵都不用查,远远瞥一眼漫画内容,就能把台词大致复述出来。 一毛觉得小嬢是天底下绝顶聪明的人,每思及此,便愤愤转述:“小嬢,村里的大人都说你肯定是考不上大学,受打击了,回来才自暴自弃,连家门都不出,我觉得他们才是笨蛋,大学要是考《七龙珠》,你肯定能拿第一名。” “我也这么觉得。” 余葵深有同感,“一毛,你妈熬的梅子糖,你带了没?” 一毛闻言,下意识捂住瘦小的裤兜,“我妈说糖吃多了蛀牙,只让吃一小袋。” 余葵赞同:“你妈说得对,让嬢嬢来替你蛀牙吧。” 一毛边流口水,边委委屈屈坐在床尾看着余葵进食,“甜吗?好吃吗?” “不好吃,可酸了。” 余葵把剩下的梅子一口塞完,拍干净手上的砂糖粒,把小塑料袋还给他,“一毛,下次再有蛀牙的机会,一定要拿来让小嬢帮你解决。” 一毛本想舔舔剩下的糖渣,抖抖袋子刚送到嘴边,浸着梅子汁的砂糖一股脑从破缝里漏空了。 他怔了几秒,哇——一口气哭起来。 村里聚了一堆奶奶在楼下天井剪元宝上的纸花儿,余葵生怕村里又传出她欺负小孩的暴言,手无足措想捂嘴,瞧见孩子的鼻涕泡又放弃了这想法,不甚熟练地哄道,“一毛,我给你零花儿买辣条怎么样?” 小男孩不为所动。 “买冰 棍儿?” 哭声弱了一些。 “现在就停,一块钱的冰激凌买俩!” 一毛猛吸一口气,擦干眼泪,把鼻涕泡收回去了,“真的吗?” 余葵叹为观止,点头应下。 “真的。” 离开昆明前,余葵用铁丝从她的小猪存钱罐里,勾了三百块出来,请个小孩吃零食,还是绰绰有余。她踩着拖鞋下床,套上防晒衣和帽子,带着侄子一毛,半个月来,第一次迈出家门。 池塘绿水荡漾,波光粼粼,阳光耀眼到刺目。 余葵抬手挡住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人在北京的时景,他那里也会有这样好的天气么? 一大一小的姑侄俩,并肩坐在村口树荫下的台阶上,舔冰淇淋。村里人路过,个个都忍不住要停下脚步,跟余葵聊两句。 原因无他,离开村里几年,余葵模样生得越来越漂亮,个头瘦高,条顺盘靓,在他们这山野小镇能长出一株余葵这样精美的玫瑰,是件值得稀罕的事情。 村里的媒婆周姑妈,盯了她半天挪不动脚。 干脆在她身边坐下来,拉着她的手,亲切道:“小葵啊,你这段时间塞在家不出门,我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高考失败也没什么,人又不止有读书这条路嘛。你长这么漂亮,姑妈给你说个大户人家,小伙子家里在市中心开大超市的,今年一十一,就缺一个乡下朴实的媳妇儿……” 余葵的手被紧握着,眼看冰淇淋快化了,只得把蛋筒换到左手,在媒婆诧异的目光下,三两口吞咽下去,打个嗝,小声道:“姑妈,说了怕您不信,其实我考的还不错。” 周姑妈一副不忍拆穿她的样子,摇头。 “诶,三本大学有什么好读的嘛,浪费那个钱,姑妈知道,你从小不是读书这块料,不用勉强自己,人要扬长避短,你这么漂亮,做了阔太太舒舒服服过日子多好……” 余葵笃定:“明天就查成绩了,您要是不信,咱俩明天村口小卖部见。” 打余葵从考场出来,心态就一直很平和。 她自我感觉是正常发挥,但能不能进tp2,这东西神仙也不敢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也许粗心看错一道理综大题,便会和清华失之交臂,错过跟时景的约定。 这些日子的堕落,让她有一种时景从来没出现过在她生命里的恍惚感。 有时夜间醒来,听着窗口呼啸的山风,她按亮手机,看着那瑰丽的星云头像黯淡,胸口仍然会不自觉发紧,像破了个洞,风从里头灌了进去,空荡荡的。 假如真的没考上,那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 遇到时景已经足够幸运,她变成了更好的人,上了更好的大学,拥有更好的人生,只是没无缘和他在一起罢了。 6月23号。 村里今年好几个高考生,众人麻将也不打了,麻将机一停,在小卖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下,余葵深吸一口,拿起座机话筒,开始拨号查分。 意外的是,余葵的成绩被屏蔽了。 “……您的位次已进入全省前50名,具体情况请于27日查询。” 她怔在原地,不信邪挂断,又拨了一遍,捏紧话筒,眼神看了一圈眼前的大伯大姑,胸口怦怦乱撞,气流鼓荡。 “小葵,行不行呀,到底多少分?” “别人也等着查呢。” …… 这次,她拨号的手都开始发颤。 待到考号拨完,话筒里同样的回执传来,她砰地挂断电话,失魂落魄往外走,直到被外围的一表哥担忧地一把拉住。 “小葵,你别想不开啊,多少分,咱不怕,大不了再复读一年!” 余葵沉吟片刻。 “虽然不知道多少分,但我觉得应该能上清华。” 小卖部寂静了两秒。 众人背过身窃窃私语,流言再次传开,“完了……建国家那孩子考得太差,受打击了,都开始说胡话。” () 第107章 番外一 29号就必须返校确认志愿,接完班主任的电话后,余葵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乘最后一趟车返昆,临出发前给她爸打了通电话。 “……什么?” 程建国差点没把手机扔出去,抖着嗓子颤声,“省前五十?你不是估分670吗?!坏了,刚才有人给我打电话,说是北大招生组,希望我去他们住的宾馆聊一聊,我以为是电话诈骗,单位前几天才宣传电话防诈,哄了他两句就给挂了!” 余葵:…… “我肯定往低了估啊,万一没考好你落差多大。对了,向阳多少分?” “他687!” 程建国懊恼地捶脑袋,“我刚特意去隔壁问了,还想着向阳这么高的分数都没接着北大电话,肯定是骗子忽悠人的呢,不行,我现在就拨回去,问问人家宾馆在哪儿……” 余葵:“别打了爸,他们再找你,你就说我想去清华。” 话音没落,只听程建国美滋滋诧异,“唉?这电话又来了,不跟说了我先去接哈。” 用程建国话讲:他这辈子没体验过这种孩子被哄抢的感觉。 自这天起,清北复交等招生组,轮流打来刷存在感,一通接一通的恭喜、邀请详谈的电话。 事实上,高三四月份左右,就已经有清北招生组,陆续来过学校,跟潜力学生开座谈会。余葵那时候还在年级十五名左右徘徊,压根不在被重点关注的行列里,直到回昆明,北大的招生组背地透露,她才算提前知道了自己的分数。 裸分702,理科排名省十九。 知心的招生组哥哥姐姐们,一会儿关心余葵想读的专业、分析她的未来规划,人生理想;一会儿关心她在哪所学校好找对象的问题,顺便相互攻击对家哪个专业不行,去年许诺哪个师兄的专业没兑现…… 老父亲程建国的动辄被几百字的小作文微信轰炸,一会儿顾虑这个,一会儿担忧那个,业务繁忙到甚至无暇喝口茶水。 北大对理科优质生源的争夺十分迫切,在得知余葵的志愿意向后,大手笔地开出了整整一万元奖学金的诱惑! 清华招生组一听那还了得,商务车直接开到家属院老式单位楼里,价码怒加一万! 余葵就这样和清华招生组签署了意向协议。 双方都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临别前,听说隔壁有个687分的向阳,领队还在门口挺有诚意地勾搭了几分钟,得知向阳实在属意北大医学部后,一行人才意犹未尽地下楼远去。 商务车费力在老单元楼的车位狭隙间腾挪,几次险些碰擦,数分钟后,总算艰难地驶擦着缝出小区大门。 “看他们抢人这么搞笑接地气,光环好像突然就没了。” 向阳笑半晌,笑声渐低了,才低声感慨。 “真牛啊小葵,哪怕抛开朋友这层身份,你也是我见过最励志的人,超出想象的那种励志,要是你爸没被外派,你那几年没被送去乡下,有更好的教育资源,说不定都能考个省状元当当。” 余葵想了想。 “也许一直在城里,我反而只能上个普通大学呢。” 在纯附的后两年,她确实付出了很多努力,但能 考到这个分数,不能说没有心态的作用加持,而这份大不了躺平的松弛,是外公外婆放养的乡间生活给予的。 她懵懂地凭着暗恋的信念,朝喜欢的人靠近,却没想过靠近后,非得一定做点什么。 天边的余晖渐淡,晚霞似火。 两人就趴在楼梯间露台上,看着招生组的车影渐远,都有点唏嘘。 向阳的心情既高兴,又复杂。 高兴的地方是,继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情谊后,未来的他们也许仍会在同一座城市读书生活,复杂的点在于,他很清楚余葵斩钉截铁选择清华,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时景。 说不上来哪憋闷,他努力把那种若有若无的感觉挥开,像以往一般大咧咧偏头问,“时景回北京以后,到现在还没有给你回过消息吗?你怎么确定他也报清华?” 傍晚的蚊虫没头似地乱撞,空气中弥散着夜来香的味道,香得有点熏鼻子,余葵送走一只胳膊上的绿色小飞虫,情绪突然低落下来,趴在阳台上,眼睫低垂,挺翘的鼻尖发红,半晌没说话。 最后才叹口气。 瓮瓮自言自语,“如果他在,我的排名应该是省二十吧。” * 小镇历史上从未出过一个北大清华学生。 七月,余葵的录取通知书EMS寄到邮局那天,全镇都轰动了! 邮政局局长亲自打电话通知镇长,层层通传,村长派办事处的花灯舞蹈队,敲锣打鼓把邮件送到家门口,鼓声结束,还不忘在大路头间放了封大炮仗。 余葵正跟二毛在楼上看漫画啃鸡爪,听到鞭炮唢呐声,只以为是谁家娶新媳妇儿,探头往窗口瞧热闹,谁料不防和全村的男女老少目光对了个正着。 李姑妈抱着孙女儿在楼下挥手,笑得像朵烂菊花,“哟,小状元刚起床呐,来来来,我儿媳妇让我把孙女抱来跟你合张照,沾沾文曲星的喜气。” 真是冰火两重天的待遇。 一个月前还在传她高考受挫、精神异常的家长们,纷纷抱着孩子,挨个排队在院子里等待合影,叮嘱自家孩子向状元学习。 余葵甚至没来得及换掉身上的小草莓睡衣,便被外婆扯下楼,成了一个无情的假笑合影机器,衣摆险被沾喜气的孩子们小手摸出黝黑的包浆。 村口和镇上扯起庆祝条幅。 二表哥也兑现承 临别前,听说隔壁有个687分的向阳,领队还在门口挺有诚意地勾搭了几分钟,得知向阳实在属意北大医学部后,一行人才意犹未尽地下楼远去。 商务车费力在老单元楼的车位狭隙间腾挪,几次险些碰擦,数分钟后,总算艰难地驶擦着缝出小区大门。 “看他们抢人这么搞笑接地气,光环好像突然就没了。” 向阳笑半晌,笑声渐低了,才低声感慨。 “真牛啊小葵,哪怕抛开朋友这层身份,你也是我见过最励志的人,超出想象的那种励志,要是你爸没被外派,你那几年没被送去乡下,有更好的教育资源,说不定都能考个省状元当当。” 余葵想了想。 “也许一直在城里,我反而只能上个普通大学呢。” 在纯附的后两年,她确实付出了很多努力,但能议,“要不我直接踹门进去,把人送医院得了!” “不准乱来,小景又不是你。” 姑姑着急喊了一嗓子。 又怕里头听见,压低声深吸几口气,抹干眼泪,再三权衡后,终于道,“找你爷爷奶奶过来吧,这样下去不行,大不了一家子抱头哭一场,这孩子不能再下去了,他都遭的什么罪啊……” 少年丧父,人间至痛。 最可怕的是,时景从此背负起对任何人都难言的秘密。 父亲前脚刚刚情绪激动怒斥过他,而后便突发出血抢救,说给任何人听,都很难界定他这个儿子对父亲的病故究竟有无责任。 世人的评判结果是什么不重要,在时景这里,他给自己的审判是无期。 无论父亲对他的要求有多么严格苛刻,他这辈子,没有让他受过一丁点儿来自外界的压力与不公,恰恰相反地,在他成长的过程里,或多或少因家庭受尽优待。 在这纷繁的人世间,父亲是他头顶遮风挡雨的参天巨树。 他敬畏他、敬仰他,渴求他的认可与赞赏,可作为一个不称职的儿子,他竟然在父亲白血病二度复发时,才明白他忍受病痛,独自背负了什么。 要他更改志愿,无非只是一个父亲病入膏肓时的执念,他恨不能替独子安排好18岁以后的一生,确保自己身故后,儿子未来的路还能有亲眷领路照拂。 “不孝”二字,恐怕是他后半辈子,对于父亲唯一的注解。 父亲去世后紧接着就是高考,他甚至没有过多的时间放纵情绪陷落,高考结束,又马不停蹄参与操持后事,停灵、火化、填报高考志愿、下葬……追悼会。 时景自始至终不敢看母亲,觉得羞愧;更不敢在人前展露软弱的模样,因为没资格。 他就这样麻木地跟着走完所有流程,直到回到姑姑家那晚,门一关,就是那一秒,他感觉所有的力气被抽空了。 身体变得沉重而倦怠,没有食欲也没有睡意,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躺在床上,充斥血丝的眼睛望着一片漆黑的虚空,脑海一遍遍虐待般回忆过去,给自己上刑。 又不知过了多久。 门外传来奶奶的哭声,爷爷也劝他。 两位老人晚年丧子,痛苦只比他有增无减,时景本该起来去开门的,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躺了太久不动的缘故,指尖颤了颤,脑子愣是没能顺利指挥将身体驱动。 “小景,一切都会好的。随着时间过去,所有痛苦都会变淡,你想想爷爷奶奶,想想其他值得你留恋的人和事,你别把自己缩在房间里,要是不想上国科大,咱们就再复读一年,清华也好北大也罢,跟你喜欢的那个昆明女孩儿上同一所学校,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打起精神来,一切都会往好的地方发展……” 那些话里,不知哪一句触动了他。 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渐次在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十六岁,余葵费力骑车载他,回头满头汗却还羞腆愧疚的笑脸上。 他像一艘迷失航向被凿破的船,在灌水下沉深海的过程里,总算抛出求生的绳索,抓住了最后的锚点。 门板终于打开。 少年昳丽的面孔憔悴惨白,下颌消瘦锋利,唇瓣因脱水而干裂,他抿唇,费力弯腰,指尖拾起柜头的录取通知,伸手将老人搀起来,声音嘶哑,“奶奶,别哭了。” “我去长沙,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完,我会好好的。” 他不知在向谁承诺,又像在对自己说。 () 第108章 番外一 时景算是半个大院子弟,却从未想过要参军。 他天生棱角太过,崇尚自由,不被拘束,然而军校纪律严明、令行禁止,磨人个性,连每日上课吃饭都必须在集中点名后,队列进行。 用队长的话讲,军队需要集体主义精神,打穿上军装那刻起,他们是龙得盘起来,是虎也得卧地上,服从命令是军人天职,奉献是他们一生的使命。 十几年的天性,想在一朝一夕间强行掰正,势必是一番痛苦的拉锯和改造。 入学的前三个月新训,时景全程麻木,甚至是无动无衷的。体训、长跑、拉练、夜间隔三差五的紧急集合……身体上的疲惫暂时麻痹了神经,内耗的时间少了一些。 偶尔熄灯号响过后,闭上眼睛睡着之前,他尽量控制自己,脑海里不要再重演从icu到殡仪馆那段黑暗日子,只是一个劲儿地回想,开学当晚,打给余葵的那通电话,用美好的记忆覆盖痛苦。 真好,她没有怪他一声不响断联。 也没有怪他失信改了志愿。 父亲去世后大多时间,面对急转直下的人生,时景仿佛活在空无一物的罩子里,倦怠且自闭,只有电话接通的时候,才能恢复些许对世界的感知能力。 余葵轻声细语安慰,就像从前一样,与他分享她的生活琐事。 她的温柔洒脱像静谧的光源,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不偏不倚把光从电话那端漏过来,也叫他能感受快乐。 隔着电话,他伪装隐藏,仿佛自己仍像过往那般,骄傲从容,无所不能。心底却清楚极力极了,他的人生质地已然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这是一份畸形且不健康的爱恋。 无论他怎样克制,都无法粉饰,他把暗恋的人当做救命稻草的事实。他打心底里觉得自己腐朽不堪,不配被这样耐心对待,但又本能贪婪地想要抓紧希望。 他对她有了无限的耐性。 新训结束,每周领回手机,都在第一时间阅读余葵的留言,逐字逐句回复后,再给她打电话。 偶尔患得患失,偶尔紧张心动。 但毫无疑问,所有跟她共处的时间里,他的精神状态会前所未有地稳定,开心甚至亢奋,在跟她交流过程中,重新体验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将坍塌成废墟的内心,一点点重建。 军校生涯忙碌紧凑。 时景努力地维护着这段朋友式的情谊,不能越雷池,唯恐她被自己的情绪殃及,更不能疏远,因为他贪恋这份温暖。 他不要余葵心怀怜悯爱他,他得自己重塑起无坚不摧的意志,光明正大地走回她跟前。 可惜所有的计划,都在余葵删除他这天戛然而止。 她的手机起初是忙线、后来是停机。 他翻来覆去查看两人过往的聊天记录,想要从中找到她突然厌恶这段关系的端倪,最终答案都指向同样的结果—— 余葵厌倦了。 相隔数千里,两人在聊天框里仅有的联结,更像他的单方面的情绪索取。她是他的精神寄托、情感依赖,他不能给与她陪伴、却渴望从余葵那里获取这些珍贵的东西。 1月30号。 就在从大排档返校的路上 ,同寝几人已经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平日温雅谦和的校草室友时景,双手捧着手机,视线冷漠空洞,像是一尊俊美的雕塑,他阴晦无声地僵坐在车子最后一排的角落。 表面平静,实则像极了一锅寂静无声的滚油,仿佛只需零星的变量,下一秒便能迸裂开来。 贺丘试探着问,“班长……你怎么了?” 没得到回应。 他悄悄探过脑袋,余光窥伺好兄弟的屏幕聊天框。 两人上次联系,还是大半个月前。 时景告诉对方:“小葵,学校寒假集训,暂时不知道结束时间,接下来几周可能没法及时回你消息了。” 女孩显然不太高兴。 “啊?又拉练!” 贺丘记得,就这么一条消息,还是时景管指导员借的手机,在登上运兵车前发过去的,只来得及匆匆道了声歉,便又重新把导员的手机交还。 结束集训一回来。 两个小时前,时景才领到手机便通报自己的行程,告诉那个叫小葵的女生,他的集训结束,在和同学们吃晚饭。 这条时隔三周的消息,不知是刺激、还是提醒了对方。 时景等不到回复,再次给对方发出消息时,页面传来无情的提示—— “对方已不是你的好友。” 真下得去手啊!!! 贺丘收回视线,心中只剩这一个想法。 世上竟然还有人舍得删除时景好友,像他这种人品好、能力强悍、俊美无匹的完美男神,能把他弄到失魂落魄、求而不得,贺丘真心钦佩对方,是个狠人。 车子离学校越来越近,路过地铁站,时景突然毫无征兆朝驾驶座开口。 “师傅,麻烦靠边停车!” “怎么了?” 车上几人纷纷回头,“东西买忘啦?” “我要回北京。” 时景的声音冷然陈述。 “现在?” 所有人都眼睛圆瞪,面面相觑,没人敢信这竟然是从时景嘴巴里讲出来的话。 “现在回北京干嘛?不是过几天就放寒假了吗?” “私自离校和逾假不归,都是要记处分的,严重点儿要退学诶!” …… 贺丘也难以置信:“不是吧班长,就因为女朋友拉黑你?” “咱们学校首先是部队,其次才是大学,事情闹大了,能影响你一辈子,等几天有那么难?你这么帅的男人,还缺女朋友吗?” 时景不管这些。 焦虑发作的后果是,他心悸到难以喘息,浑身冒冷汗,恐惧和过往的记忆如千军万马般袭来,他不能让自己重新陷进去,付出代价是之后的事,在那之前,他必须保障自己能先活下来。 时景是在机场大厅入口处,被连队训导员逮回去的。 几个学员叉着他手脚,四仰八叉往吉普车上一扔,在几个小时的假条时间结束之前,顺利返校归队。 “时景啊时景,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这么军政全优一个人,犯这种大忌!你知道作为军人不假外出、逃离学校是什么后果吗?这是铁打的纪律!如果我今天没把你逮回来,不管你在学校表现 多出色,谁都保不了你!部队不需要一个无组织无纪律的兵!” 指导员肺都气炸了,“你这算什么班长,给所有人带了一个坏头,影响恶劣,我看你今晚不用睡了,去操场上跑到你脑子冷静为止!” 熄灯号响过。 时景不在的315寝室一片寂静。 黑暗中,有人开口问,“贺丘,你说班长女朋友把他拉黑了?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怎么回事!” 贺丘无语,“我就凑了个脑袋,瞅见他俩的聊天页面了。” 他把手枕在脑下,揣测:“估计人家觉得跟军校学员异地恋没劲儿吧,跟养了个常年不在线的电子宠物似的。我估摸着,不是感情淡了就是被挖墙角,咱们打新训开始,一学期都分多少对儿了,不都这点儿原因嘛。看不见、摸不着,管你长得再帅,也没有陪在身边的人管用。” 这话勾起了大家的伤心事。 有人唏嘘:“唉,正常异地恋都坚持不住,咱这手机都不让用的异地恋就更没戏了,别人分手痛哭流涕我可以理解,我就是没想到班长这么冷静理智的人,居然也恋爱脑。” “对啊,前程都不顾了,跟疯了似地,说回北京就要回北京。” “刚开学那会儿,我心想这哥们长这样,手机里估计一堆大美女号码呢,可惜了,叫他这么专情,那女生真是瞎了眼。” …… 话题歪着歪着,就歪到了科大校草铁石心肠的前女朋友身上。 “听说是清华的,难怪这么聪明有手段。” “你从哪儿听说的?” “之前学校发东西,班长寄包裹时候,我偷偷瞄见的……对了,你们想看照片儿吗?我知道他藏在哪儿?” “可以啊!远坤。” “强烈谴责,这种好东西,你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跟兄弟分享!” 电筒亮起来,枕巾蒙住多余的光线,乔远坤偷偷摸摸起身,伸手在时景的床架下方摸索,奇怪嘟囔,“……我记得他之前就放这啊。” 摸了半晌,总算抽出一个盒子,打开之后是本相册,还有本儿日记。 一整宿舍人围作一窝,借着电筒微弱的灯光欣赏。 贺丘啧啧称赞,“果然是美女,可以封个清华校花了,清纯又精致,真有灵性,看着她的脸,我感觉都能原谅她劈腿了 。” “这俩人是高中同班同学,初恋啊,难怪呢。” “时景真人不露相啊,看起来高高在上、仪表堂堂,谁能想到他是个痴汉,偷存了人家那么多照片,手机都上缴了,还专门打印成相册,晚上睡不着觉,就是躲被窝睹物思人呢吧。” …… 这样的行为,自然是被时景发现了。 第二天凌晨,起床号还没响,上铺的乔远坤睁眼,先被眼前黑幽幽的人影吓了个肝胆俱裂。 “卧靠,班长,指导员罚你了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出声儿,吓得我魂都飞了。” “我的照片,是你动了吧?” 时景的状态显然不大正常,他的眼睛里布着红血丝,额发在滴水,看不出是流的汗还是刚洗过澡,昳丽的脸阴郁晦涩,整个人的气质中都泛着一股说不上来的疯劲儿。 咯噔一下—— 他彻底清醒了,来不及想时景是怎么发现的,利索爬起来认错,“我动的,我有罪,全寝室都看了,班长,要揍的话,每人平摊两拳。” 时景当然不可能听他的。 拳头最终没有平摊。 第二天就是散打强化训练,对方打着练习的幌子,名为切磋实为泄愤,乔远坤觉得自己仿佛在面对一台没有感情的武力输出机器,拳风迅疾,拳拳到肉。 他独自承受了太多。 班长被女朋友删号的痛苦、因告密被逮回来的怒火、室友的鄙视,以及……身上的淤青直到话剧表演那天还未消尽。 作为一个穿裙子的反串女角,登台前,编导师姐不得已往他露出来的胳膊上,抹了两斤厚的腻子粉遮掩淤痕。 白挨这么一顿揍,哪怕时景那张脸俊美得像阿波罗太阳神,乔远坤也吻不下去了,看见他就肌肉痉挛,肚子生疼,哪里还演得出饱含爱意的样子。 话剧登台,演到离别那幕,他磨着后槽牙,捧着时景面无表情的脸,当着军区首长的面,也不管台下嘘声一片,借位胡乱吻了自己的大拇指了事。 这口气一憋多年,直到时景婚礼当天,他才从新娘口中得知自己偷看的破绽出在哪儿。 “……他就为这揍你啊?” 余葵戴着蕾丝白手套,手拎婚纱裙摆,在婚礼仪式入场前,听乔远坤讲起这桩旧闻,笑得前俯后仰,“时景在相册第一页夹了根鹅绒枕头的羽毛做记号,羽毛一掉,他肯定猜着了。” 这些当然都是后话。 无论2016年的时景如何焦躁绝望,余葵再也没有通过他的好友申请,再也没回过他一通电话,逢年过节所有伪装作群发的短信,全部都石沉大海,失去音讯。 军校十五天寒假。 在清华余葵宿舍楼下,面对宋定初退缩那一次,成为他一辈子的遗憾。 他厌世、暴躁,但每每想起世上曾有人这么拉过他一把,哪怕她不愿再理他,爱意还是又回笼,顽固地在胸口盘踞。 事实上,失魂落魄从清华园回家那天,他凌晨四点入睡,做了一个梦。 过往如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涌现。 梦境深处,余葵坐在家乡开往昆明的绿皮火车上,火车哐当响,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她穿了件鹅黄的卫衣,黑发静垂别到耳畔,安静捧着漫画的侧脸美丽安详。 似是感知到视线,少女摘下耳机从窗边看过来,大眼睛弯成月牙,盛满笑意。 那一刻。 他用自己的灵魂抵押立誓,与远方的神明交换承诺。 如果他能成功迈过这道坎,从黑洞里爬出来,与世界重新建立连结,重塑坚不可摧的意志,命运便给他最后一次得偿所愿的机会。 天亮清醒时,时景恍惚意识到,他从未乘过那样老旧的绿皮火车。 然而,当在搜索引擎里查询当年成昆线的慢车途经站点时,竟真的查到了紧挨余葵家乡的那一站。 空荡荡的站台上,站牌写的三个字赫然与梦境重合—— 泽润里。 那是命运给予过他最神奇的提示。 从2021回首,时景已经无从确认哪条路是走向余葵更近的方式,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确实攥着那点儿希冀的火苗,在沉浮煎熬中挣扎自救,用日复一日枯燥的训练和学习将虚无的光阴填满,坚持爬上了岸。 所幸上天践诺,以结局告慰了他所有的执拗顽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