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年代文大佬上门提亲后》
1. 第 1 章
叶籽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场景后,吓了一跳。
她眼前不再是温馨的大学宿舍,而是一条歪歪扭扭的土路,路旁皆是低矮的砖瓦平房,墙面上粉刷了红色的伟人语录。
广播喇叭挂在电线杆上,播着那首经典老歌《东方红》,大概是年久失修,歌声时不时刺刺啦啦地断片。
叶籽彻底从瞌睡中清醒过来,震惊地意识到,她该不会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穿越了吧?
她再次打量周围的情形,看到地上有一个年轻男人倒在已经散了架的胶轮马车旁,他仰面朝天,无声无息,似乎已经死去了。
这男人的脸色清白交加,双眼圆睁,眼珠凸出,嘴角还残留着白沫,一只手死死抓着胸前的衣襟,仿佛临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叶籽愣了愣,剧情瞬间触发,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原来她穿进了一本狗血年代文,成了书里早早下线的炮灰女配。
这女配是个可怜人,四岁丧母,七岁丧父,十八岁祖父祖母相继去世,从此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
大队支书和她是远亲,看她实在可怜,便替她做主,挑中了从首都下来插队的男知青——周昕义。
周昕义长得一表人才,斯文白净,满身书卷气质,见人便是三分笑,令人如沐春风。
大队支书其实是好心,他这远房侄女长得柔美白皙,和村里的傻小子们实在不相配,只有和周昕义这种城里来的俊美青年才登对。
而周昕义对原主也很是贴心,说话永远柔声细语,时时拿甜言蜜语哄着,和他在一起时,原主唇边的笑意从来没消散过。
在他的温柔攻势下,原主很快沦陷。
结婚后,周昕义搬离了那间用泥巴拌稻草糊成的漏风又漏雨的知青房,住进了原主家的温馨小院,还得了一份生产队记分员的工作。
只是,原主到死都没想到,她这温柔贴心的好丈夫其实早就出轨了。
出轨对象是周昕义的发小,也是这本书的女主——顾雪柔。
周昕义比顾雪柔早两年下乡,才结婚没多久,顾雪柔就来插队了,十分巧合地分到了同一个大队。
在背井离乡的特定环境下,三分情谊也成了十分,两人一重逢便天雷勾地火滚到了一处。
从此发小成了姘头。
这对儿野鸳鸯一边提心吊胆地偷情,一边浓情蜜意地温存,过了一段刺激的好日子。
直到顾雪柔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两人这才开始恐慌,流不得也生不得,一时间进退两难。
但是事情很快有了转机。
七十年代末,大批知青返城。
顾雪柔那边没什么阻碍,但周昕义要想返城必须先离婚,这是硬性规定。
这事不难。
周昕义满口甜言蜜语,再加上赌咒发誓,承诺在北京安排好工作就接原主过去,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哄骗原主和他办了离婚。
按照周昕义的计划,接下来他就能和顾雪柔相伴回城,回去就结婚,然后生下孩子,那些见不得人的苟且往事,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至于原主,压根不在周昕义的考虑范围内。
他能放下身段哄着原主一年半载,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再说了,他一个生在首都的大院子弟,娶乡下村姑本就是形势所迫的权宜之计,难不成还真的要求他不离不弃么?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什么美梦。
……
今天晌午,周昕义坐上了离开大队的胶轮马车,原主舍不得他,也跟着坐上了马车送他去县里。
天有不测风云,谁都没想到,还没走出镇子就突发意外。
迎面突然疾跑过来一匹发疯的大马,连着撞坏了几辆马车,其中就包括周昕义坐的那辆。
别人都只是蹭破点油皮,伤势最重的顾雪柔崴了脚。
偏偏周昕义磕到后脑勺,躺在地上全身抽搐,口吐白沫,不多时就气绝身亡了。
剧情回顾到此处,叶籽冷笑一声:果然渣男自有天收!
……
大队支书王德海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在周昕义鼻前停留片刻,叹息着摇了摇头。
他抬头看向叶籽,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为难:“小叶,周同志他已经……”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老乡们交头接耳地议论。
“造孽哦,年纪轻轻就没了。”
“长得还怪白净,八成是城里来插队的知青吧?”
“你没看到么,几辆马车上坐的都是知青,这是打算回城了,可惜,还没走出镇上就死了。”
叶籽的视线扫过散架的马车边缘。
顾雪柔正瘫坐在地上,由于伤了脚的缘故,她的姿势有些别扭,旁边有两个女知青正在查看她的伤势。
顾雪柔眼神空洞,脸色惨白,旁人都以为她是惊吓过度。
但叶籽却很清楚她为什么恐惧。
周昕义一死,顾雪柔的计划便被彻底打乱,结不了婚,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父不详的野种。
叶籽拎紧了手里的包裹,这是周昕义的。根据剧情所述,这包裹里面装着能让那对狗男女身败名裂的证据。
怪就怪周昕义这个混账东西简直胆大包天,完全不把妻子当回事,竟然将两人写过的信件全部保存了下来,就放在这个包裹里。
王德海对着叶籽欲言又止:“拉回家去,还是……”
叶籽垂下眼帘,她掐了掐掌心,硬是逼出两滴眼泪:“送医院吧,万一还有救呢?”声音颤抖得恰到好处,连她自己都差点信了。
王德海叹了口气,招呼了几个壮劳力去拉板车抬人。
谁都知道人已经凉透了,可看着叶籽这副模样,又不好说什么。
遗体拉到医院,医生掀开草席看了一眼就摆手:“送太平间吧。”
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却耗去了大半天工夫,回村时已是日头西斜,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不少人,见到他们便迎上来。
周昕义的死讯已经传到了村里。
“作孽哟,才二十三……”
“邪门得很,同去的人都没事,偏偏就他一头磕死了,咋能这么倒霉?”
“这叶家闺女命也太硬了,家里人都没了,好不容易成家,男人也横死了。”
“我听说这叫什么,天煞孤星?”
“嘘!少说两句,现在不让传播封建迷信!”
知青住所里,所有人都无精打采。
由于马车都已经损毁,拖拉机又不够用,没法子去县里坐火车,原本打算今天返城的知青们又回来了,只能择日再走。
但知青们并没有埋怨,他们只是晚几天回城,可是周昕义却将生命永远地留在了这里,再也无法回去了。
这样一对比,他们反而觉得自己很幸运。
知青们的议论声如苍蝇一般,嗡嗡地往耳朵里钻,顾雪柔躺在通铺上,恨恨地咬着手指关节,无声地流泪。
想来想去,她现在也只能尽快回京,想办法把这胎打掉,只要没人知道,她照样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该工作工作,该成家成家。
同屋的李红梅突然开口:“雪柔,你也别太难过,当务之急先把脚伤养好。”
李红梅这话一说,其他知青想起了两人的关系,也纷纷看向顾雪柔。
“顾同志,听说你和周同志是发小?节哀。”
“等你回了北京,好好安慰一下周同志的父母吧,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可怜。”
李红梅还给顾雪柔倒了一碗水,叹息道:“周同志死在这边,丧事该怎么办呢?”
有知青摆摆手:“肯定得先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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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周家,甭管发电报还是写信,大队支书肯定自有安排,咱们就别操心了。”
写信……
顾雪柔猛地想起了一件事,突然脸色煞白。
信!她怎么把那些信给忘了!
周昕义自诩读书人,从小是念着诗词歌赋长大的,即使是偷鸡摸狗这档子事,他也要和顾雪柔借诗赋传情。
周昕义写了不少肉麻的情书和诗句,偶尔也会要求顾雪柔给他回一两封,顾雪柔当这是情趣,从来不拒绝。
但周昕义总爱把这些肉麻的信件留下来,就夹在书里,她说了许多次让他把这些信烧掉,他总是不同意。
上回见面时她还担忧地说:“这些要是让人看见,咱俩都得完蛋。”
当时周昕义怎么回的?
他说:“放心,我都藏在从家里带来的包裹里了,叶籽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对我特别信任,我不让她动她肯定不会动。”
现在这个要命的包裹就在叶籽手里!
顾雪柔唰一下坐起身,将旁边的李红梅吓了一跳。
“雪柔,你怎么了?”
“我没事。”顾雪柔咬牙下床,受伤的脚踝一阵钻心的疼,“我去看看叶同志,陪陪她。”
叶籽家是砖瓦房,当年她父亲在县里当会计时盖的。
此刻屋里点着灯。
大队支书的媳妇儿,也就是叶籽的表婶张桂兰也在屋里,想必是不放心叶籽一个人呆着。
顾雪柔咬了咬唇,叶籽这人好糊弄,但她表婶张桂兰却不是个好说话的。
见顾雪柔进来,张桂兰眯起眼睛:“顾知青?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叶同志。”顾雪柔决定见机行事,一瘸一拐地上前,摆出一副关切的模样:“叶同志,节哀……”
顾雪柔嘴上说着宽慰人的话,目光却急不可耐地在屋里搜寻,最终定格在炕上那个深蓝色包裹上。
包裹上还打着结,应该没有打开过,顾雪柔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叶籽对她的来意心知肚明,决定逗逗她。
只见叶籽突然伸手拿过包裹,打开。
顾雪柔的呼吸一滞,心脏随着叶籽的动作乱跳。
一件半旧的棉袄、两件衬衫、一包饼干、一个搪瓷杯……叶籽的动作很慢,每拿出一件东西,顾雪柔的心就往上提一分。
当那本厚厚的《机械修理大全》露出封面时,顾雪柔几乎要扑上去,她清楚地知道,这本书的中间被周昕义挖了个洞,塞了厚厚一摞诗信,如果叶籽翻开看,就要露馅了!
幸好,叶籽没翻开看,将书放到了身侧。
顾雪柔的心脏大起大落,深吸几口气才缓过劲儿来。
她看着那本盛满了罪证的书,近在咫尺,只要她一伸手就能拿到。
她甚至想直接去抢,如果只有叶籽一个人,她当然可以这样做。
但偏偏还有个张桂兰,这中年妇女眼里不揉沙子,如果她敢抢,张桂兰就敢给她一个大耳刮子,然后把她拉到大队支部,给她安一个抢劫的罪名。
顾雪柔的声音发紧:“叶同志,那本书能不能给我?”
顾雪柔聪明地绕过了自己:“是大院一个老爷子送给昕义的,他很疼昕义,我想带回去给他留个念想。”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如果是原主,或许就真的给了。
可顾雪柔现在面对的是另一个叶籽。
叶籽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副沉浸在悲伤中的模样,对顾雪柔的话置若罔闻。
张桂兰很疼这个表侄女,见状,怜惜地搂住叶籽,对顾雪柔说:“顾知青,天不早了,你也受了伤,快回去歇着吧。”
顾雪柔张了张嘴,最终在张桂兰审视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她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不甘地咬了咬唇,只好再另寻机会。
2. 第 2 章
十月初的北京,秋意已经悄然来临。
萧肃的风席卷了西城区大杂院的每一个角落,枯叶纷纷而下。
周家住的东厢房前,盆栽桂花开得正盛,王素琴拿着剪刀精心修剪着枝叶。
“老周,你看这花开得多好。”她转头对屋里喊道,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喜气,“等昕义回来,正好能闻到桂花香,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这个香味,说比什么香水都好闻。”
周翰林从屋里踱步出来,崭新的衬衫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领口袖口熨得笔挺。
自从上星期接到恢复工作的通知,他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岁,连腰板都比以前挺直了几分。
“后勤的李处长今天来电话了。”他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语气里的得意,“说咱们家下个月就能搬回西大院,房子都安排好了,三居室,带两个卫生间。”
王素琴手里的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一截枯枝,长舒一口气:“太好了,咱们一家再也不用挤在这个乱哄哄的大杂院了,那昕义的事……”
她顿了顿,眼睛不自觉地往院门口瞟,仿佛儿子下一秒就会推门而入。
“放心,都安排好了。”周翰林掸了掸衬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支点上,“李处长亲自打的包票,等昕义回来就直接进子弟学校当老师,校长是他老朋友,到时候先教语文,等以后有机会就调去机关当干事。”
王素琴:“我说的不光是这个……”
周翰林纳闷:“还有什么?”
“你这个老头子!”王素琴急切道,“还有对象的事儿啊!昕义这孩子在乡下找的那个对象怎么办?”
周翰林却不当回事,挥挥手:“昕义上个月不是来信说了吗,先跟乡下那个离了,回来就和顾家的丫头结婚。”
王素琴却有点不甘心:“顾家那丫头人品长相倒是能说得过去,从小看着长大也知根知底儿,但是她爸现在就是个副主任,连正职都混不上,能有什么出息?”
周翰林狠吸了两口烟,没说话。
王素琴急得拧他胳膊上的肉:“你们爷俩是不是有事儿瞒我!”
周翰林举着手做投降状:“不是故意想瞒你,是怕你透出去,影响不好,总归你记着不是坏事儿就行了。”
王素琴还想说什么,院子里却传来“咣当”一声。
隔壁刘春颖故意把脸盆摔得震天响,她男人到现在还没恢复工作,全家四口人挤在二十平米的小屋里,大儿子在云南插队找了个对象,前几天来信说不忍心离婚,不回来了。
王素琴撇撇嘴,故意提高嗓门:“我们家昕义眼瞅着就要回来了,我可得多置办点好东西给孩子补补,到时候搬回西大院——”
突然,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从胡同口传来,王素琴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家的信!”邮递员满头大汗地停在院门口,从绿色帆布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河北来的!加急的!”
王素琴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小跑着过去接过信封。
信封上“加急”两个红字让她心头一紧。
“这傻孩子,都要回来了还写什么信?”她强作镇定地笑道,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发抖,“肯定是等不及要回家了。”
刘春颖阴阳怪气地插嘴:“该不会是回不来了吧?现在政策一天一个样,我听说有的地方又开始卡知青返城了。”
王素琴脸色一僵,邻居李大爷赶紧打圆场:“素琴,快看看信里写了啥?说不定是提前回来的好消息呢!”
“对!对!”王素琴咧开嘴笑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撕开信封的手有点抖。
信封打开,里面只有一张对折的薄纸,展开后是钢笔写的蓝黑色字体,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大队公章。
她的目光在纸上扫过,突然定格在“逝世”两个字上,眼前一阵发黑。
“孩子他爸……”王素琴的声音飘乎,嘴唇颤抖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我、我老眼昏花了,你看看上头写的啥……”
周翰林接过信纸,待看见上面的字迹时,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
讣告:周昕义同志于1977年10月8日突发意外,经抢救无效不幸逝世,享年23岁。特此告知。
那根没抽完的大前门掉在地上,火星子溅到了新做的裤子上,烧出一个焦黑的小洞。
但周翰林浑然不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纸,仿佛要把那几个字盯出个窟窿来。
任谁都看出周家两口子不对劲。
“哎哟!这是咋了?!”邻居们呼啦一下围上来。
李大爷扶住摇摇欲坠的王素琴,刘春颖趁机捡起掉在地上的信纸,眼睛一扫就惊叫出声:“天爷!昕义……没了?!”
这话一出,直接提醒了周家父母,儿子去世的事实,当即脑中如同惊雷劈过,被抽走了魂魄一般,软得站不住身体,双双翻着白眼往后撅。
大杂院里顿时炸开了锅。
有人掐人中,有人拍后背,还有人跑去喊大夫。
王素琴“嗷”地一声直挺挺向后倒去,后脑勺磕在门槛上,鲜血顿时涌出来。
周翰林被人扶起,瘫在藤椅上一动不动,嗬哧嗬哧直喘气。
从那封信送来到现在不过两三分钟,周家就已经乱作一团。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终于如梦初醒:“快去通知他家大闺女!”
……
周家夫妇双双病倒,一个病房里躺了夫妻两个。
王素琴水米不进,整日哭嚎着“我的儿啊”;周翰林一夜之间白了头发,左边身子不听使唤,被诊断为轻度中风。
“急火攻心。”大夫摇着头说,“这身子骨,以后可千万不能再受刺激了。”
周昕兰道了声谢,抹着眼泪把医生送出门,望着病床上的父母,长长地叹了口气。
……
周家父母卧病在床,经不得奔波也受不得刺激,周家只有周昕兰和周昕义两个孩子。
只能由周昕兰出面处理后事。
周昕兰二十六岁,已经结婚了,丈夫赵志刚一向很欣赏这个小舅子,接到妻子的电话,也如同天塌了一般,赶紧向首长请了假,回去陪周昕兰处理后事。
河北乡下离北京不远,赵志刚借了部队的吉普车,几个小时就到了。
正是农忙时节,都在地里忙活着,村口没多少人,只有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在土路上追逐打闹,扬起一片尘土。
这年头,胶轮马车和拖拉机都很常见,村里却不常见到吉普车,小孩们觉得稀奇,呼呼啦啦拍着手跟在车后头跑。
“吉普车来喽!吉普车来喽!”
听闻周昕义的家人来处理后事,王德海赶紧过来迎接。
人是在他们这儿插的队,又是他表侄女婿,不论怎么说他都有责任。
周昕兰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最后的叶籽——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眼神不悲不喜,像个影子一样沉默。
周昕兰恨恨地看了她两眼,别开头,深吸一口气,先处理丧事要紧。
……
遗体火化之后,众人坐在大队支书家里,商量后续事宜。
王德海问:“丧事怎么办?”
周昕兰看向叶籽。
叶籽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事:“你们决定就好,不用看我。”
虽然周昕兰并不承认这个乡下弟媳,但她又见不得叶籽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叶籽不应该悲痛欲绝吗,现在这是什么态度?
周昕兰突然尖声道:“你是他妻子,难道不该——”
叶籽从兜里拿出离婚证明,展开:“他死之前,我们就已经离婚了。”
人群中突然议论纷纷。
“是咧,政策有规定,结了婚的知青不能回城,除非先离婚。”
“这……这不就是抛妻弃子吗?”
“他俩又没孩子。”
“有啥区别?抛弃老婆就不是抛弃?”
“周知青看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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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心。”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句:“这都是命,要不是非要离婚回城,他也不会死在半道上了。”
周昕兰脸色难看,忽地站起来就往外撵人。
叶籽觉得时机到了,拿出一个蓝布包裹,递给周昕兰:“他的遗物我都整理好了,你们带回去吧。”
周昕兰一听,也顾不上撵人了,连忙伸手来接。
交接的时候,也不知是周昕兰没接稳,还是叶籽没递好。
包裹一下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人群边缘的顾雪柔突然脸色煞白。
都是普通的衣物,起先谁也没在意,还有小孩大着胆子想帮忙捡,被大人一把拉住。
叶籽蹲下身去捡,捡起那本倒扣在地上的《机械修理大全》露出里面被掏空的夹层,还有一摞用细麻绳捆着的信纸。
“咦?”叶籽的声音很轻,但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雪柔的瞳孔骤然紧缩,脑中一片空白,不管不顾就要去抢。
叶籽侧身一躲,信纸“哗啦”散开,有几张飘到了看热闹的村民脚边。
“哎哟,这是啥?”快嘴的张婶子捡起一张,感谢党和国家,感谢扫盲班,张婶子认得不少字,开口念出来:“柔妹,昨夜梦里又见你……”
张婶子也被震惊了,每念出一个字,音量就提高一分,直到结尾的“期待我们相携回京的那天,爱你的昕义”,声音已经大到绕梁不绝。
人群中炸开了锅。
“娘来,周昕义这是要干啥?”
“谁是柔妹,叶籽小名不是小叶子吗,也不叫柔妹啊!”
“你傻不傻,上头写了相携回京,他都跟小叶子离婚了,还怎么相携回京。”
“对哦,那柔妹是谁?”
有人反应过来,看向了顾雪柔。在场所有人中,大姑娘小媳妇里只有这么一个名字带“柔”的。
几个知青也面面相觑,小声嘀咕:“……不会真是顾雪柔吧?”
再看顾雪柔,她已经面如死灰,嘴唇颤抖,手还停在半空,维持着刚才抢信的姿势。
她强作镇定,想让自己表现得不要这么明显,但是表情愈发僵硬。
众人撇嘴,纷纷用异样的眼神看顾雪柔:如果不是她,她干嘛这个反应。
叶籽像是无法面对事实,把所有的信都展开看了一遍。
拜她所赐,身后的村民也跟着把信看完了。
“在一个村里,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写啥信呀,不够浪费墨水的。”
“你懂啥,这叫情趣,你们这些老农民能比?”
“可算了吧,咱们老农民也干不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儿!”
叶籽像是受了极大打击,身子晃了晃:“他说先离婚,等他在北京安稳下来就接我过去复婚,怎么,怎么……”
张桂兰扶住叶籽,怒道:“你咋这么傻,他说你都信?!”
叶籽带着哭腔道:“他都发毒誓了,说要是有二心,就不得好死,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哪还能不信?”
众人面面相觑,这下可不就是不得好死了么……
男知青里有好几个人早就看不惯周昕义,私底下没少骂他小白脸。
这事一出,纷纷迫不及待踩上一脚:“周昕义上个月还说他给《人民日报》写了文章,讲述插队时的所见所闻,这种无情无义的伪君子,怎配发表文章,我一定要给报社写信,说明真相!”
周昕兰眼前一阵阵发黑,拽着丈夫的手才勉力站直身体。
她只知道弟弟在农村和一个女人结了婚,为了返城又离了婚,却没想到还有顾雪柔这么一档子事!
周昕义倒是死得干脆。
可爸爸周翰林刚被恢复工作,丈夫赵志刚也在晋升的关键阶段,要是传回北京,他们一家子的脸面就全完了!
周昕兰气极,怒视着叶籽,她才不信那本书就这么巧合地露出来,这个女人绝对不是表面上那样单纯可欺。
怨天怨地,事到如今也只能怨周昕义看走了眼。
3. 第 3 章
清晨的露珠还挂在树梢,农忙时节,家家户户都起得早,知青们也不例外。
知青点的窗户半开着,里面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顾雪柔人呢?一大早就没见着。”声音带着几分好奇。
“谁知道呢,昨晚哭到半夜。”另一个女知青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鄙夷,“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没想到她会干出这种事。”
有人叹息着摇头:“她也是念过书,懂得道理的人,居然和有妇之夫纠缠不清。”
“说不定她觉得自己才是无辜的呢?”
这话如果叫叶籽听见,一定会感叹这位知青把顾雪柔的心思摸得太彻底。
因为顾雪柔她还真是这么想的,她和周昕义从小就认识,两人青梅竹马,虽然从来没有确定关系,但顾雪柔已经将对方视为特殊的存在。
并且在原书的评论区里,有不少读者都认为爱情应该分先来后到,周昕义欺骗了叶籽当然是他混账,但顾雪柔也是无辜的受害者。
而且在原剧情里,两人的私情没有暴露,周昕义死后顾雪柔彻底醒悟,抢先一步毁掉了那些情书,又神不知鬼不觉拿掉了孩子,从此封心锁爱搞事业,闷头往大女主的路子上走,过了很多很多年才碰上第二个让她心动的男人。
只不过那本书还没写完,顾雪柔有没有和她的二号男嘉宾修成正果,谁也不知道。
……
晒谷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准备上工的村民。
见叶籽过来,几个正在唠嗑的妇女立刻噤声,眼神却一个劲儿地往她身上瞟。
刘大妈假意咳嗽两声,扯着嗓子问:“叶子啊,听说周家那个军官女婿今天要带着骨灰回北京了?你不去送送?”
叶籽把锄头往地上一杵,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抬起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所有人都能听见:“我没空,看您有这么多闲工夫唠嗑,要不您去送送?正好您家二丫头不是一直想找个城里女婿吗?”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吸气。
周家现在露面的两个城里男人,一个周昕义,一个赵志刚。
一个是死鬼,一个有妇之夫。
这让刘大妈家的二丫挑?配冥婚还是搞破鞋?
叶籽这话说得够狠的。
刘大妈被噎得脸色发青,嘴唇哆嗦着,指着叶籽“你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整话。
过了好半晌,刘大妈才喘着粗气,恨恨道:“小小年纪嘴上不留德,做事也不留情面,好歹是亡夫,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这么编排人家?”
旁边也不知哪来的好事者帮腔:“就是,死者为大嘛!”
叶籽施施然站着,睨着众人,轻飘飘道:“我是离异,哪来的什么亡夫,你要是这么稀罕周昕义,把他埋你家祖坟吧,年年给他磕头上香,正好周家人这会儿应该还没走远,刘大妈你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说完,叶籽便一心干活,不再搭理众人的闲言碎语。
刘大妈在她这里碰了壁,其他人也不想给自己找晦气,都识趣地不去她面前胡咧咧。
只是偶尔有人悄声说:“叶籽这丫头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嘴上功夫见长,以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这会儿倒是伶牙俐齿了。”
“受刺激了,性情大变也正常。”
刚巧,张桂兰过来了,闻言冷笑一声,声音洪亮地说:“那周昕义忒不是个东西,怼两句算啥,要是我,骨灰都给他扬了,谁敢来胡吣,骨灰撒他脸上!”
众人不再做声。
张桂兰既是大队支书的媳妇,又是个暴脾气,谁吃饱了撑的和她唱反调?
是了,叶籽还是大队支书的表侄女呢,虽说是远亲,但这两口子也很在意她。
众人一拍脑袋,怎么把这层关系给忘了?
唉,都怪叶籽这丫头平时不声不响,造成了太好欺负的假象。
……
张桂兰给叶籽送了一搪瓷缸子水,还递了条毛巾擦汗。
叶籽低头喝水,甜甜的:“表婶,你放白糖了?”
“嗯,想着给你甜甜嘴儿。”嘴巴里甜了,心里头也就不苦了。
叶籽笑得比糖水还甜,没说客气话,把搪瓷缸往张桂兰怀里推:“可甜了,表婶,你也喝。”
张桂兰生了三个儿子,做梦都想要个女儿,她原本就很怜悯这个孤苦伶仃的表侄女,现在看到叶籽这幅招人疼惜的模样,眼眶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张桂兰在心里把周昕义翻来覆去骂了百八十遍,到后来,连自家男人也没放过。
这个王德海也是瞎了眼,好端端的给自家侄女介绍个丧良心的短命鬼,看人看走眼,白活这么大岁数了!
骂完人,略略舒了口气。
张桂兰才想起自己还有正事儿,对着叶籽欲言又止。
“表婶有话直说,跟自家人外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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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籽抹了把汗,在脸上留下一道泥印子。
张桂兰生性干脆利落,闻言也不再犹豫,开门见山道:“出了这档子事,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这年头的女人,要么去厂里找一份养得起自己的工作,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铁娘子也很受人尊敬。
要么就找个好人家嫁了,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这也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女人的归宿。
可是叶籽从小内向,性子软和,去外头工作怕是会被人欺负,再说了,他们这些乡里人,哪有人脉去城里找工作。
但是嫁人吧,她这个情况,又很难找得到样样齐全的好人家。
张桂兰这个表婶不由得替她发愁。
叶籽笑了笑:“能有什么打算?该挣工分挣工分,该吃饭吃饭,现在是新社会了,还能饿死我?”
张桂兰叹了口气:“你是个明白孩子,就是……”她压低声音,“周家那边,怕是没这么容易过去。”
叶籽当然明白张桂兰的意思。
周家虽然现在乱成一团,但毕竟是高干家庭,等缓过劲儿来,难保不会找她麻烦。
不过她也不是全无准备,周昕义那些露骨的情书,足足几十封,昨天就已经一封不剩,不知去向。
想必是被哪个热心的知青悄悄揣走了。
周家现在正是敏感时期,周翰林刚刚恢复工作,委用书还热乎着,赵志刚这个年轻有为的干部也雄心勃勃,想着再往上升一升。
如果周昕义的丑事传回北京,传到他们那个圈子里,所有的仇家和竞争对手都会迫不及待地踩上一脚。
到时候,周家尚且自顾不暇,哪还有闲工夫对付她。
对了,还有顾雪柔肚子里的私生子,那可是个定时炸弹。
周昕义一死,顾雪柔肯定想把孩子拿掉,但周家人必然想让儿子唯一的骨血留下来。
顾家和周家这两个世交家族,从此以后也会反目成仇。
叶籽不好将这些话跟张桂兰说清楚,只怕说了,张桂兰会觉得她这个表侄女突然被野鬼上身。
叶籽只好慢慢宽慰张桂兰:“表婶放心,他们家再狂,还能目无法纪?”
叶籽站在阳光下,看着这广阔天地。
现在已经是1977年10月初,相信再过不久,高考恢复的消息就会传遍全国各个角落。
周家的落幕已是必然的结局,而她将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4. 第 4 章
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村道上,几个皮猴一样的小孩正在土路上打陀螺玩。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惊起路边觅食的麻雀。
“吉普车!吉普车又来喽!”虎子第一个跳起来,脏兮兮的小手在裤子上胡乱抹了两把,撒丫子就往村口跑。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辆进村的吉普车了。
正在井台边打水的妇女们停下轱辘,纳鞋底的老人眯着眼睛抬头看,地里干活的汉子们也直起腰来张望。
前些日子周家来拉骨灰的那辆吉普车,可是让村里人念叨了好几天。
“又是周家人?”刘婶子停了手里的锄头,踮着脚尖往村口看,“前儿个才走,这又回来干啥?莫不是落了啥东西?”
“八成是来找叶籽麻烦的。”张老汉叼着旱烟袋,眯起眼睛吐出一口呛人的烟雾,“那丫头把周家的丑事抖落得满村都知道,周家能咽下这口气?”
“是咧,我听说周家人都是高官,前儿个过来的那个周家女婿,是部队上的营长!”
吉普车卷着黄土驶来,车后头跟着七八个光脚丫的孩子,像一串欢快的小尾巴,在众人的目光中,径直开向了村东头——正是叶籽家所在的方向。
“啧啧,还真是冲着叶家丫头去的。”王婆子摇着蒲扇,瘪着嘴说,“这丫头命是真不好,刚死了男人,又摊上这事儿……”
“要我说周家才不是东西!”快嘴张婶把洗衣盆往地上一墩,肥皂水溅了一地,“自己儿子干了见不得人的事,遭报应死了,还有脸来找人家麻烦?”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议论时,吉普车却在叶籽家隔壁的院前稳稳停下。
村里人一愣,咋在老田家门口停下了,开错地方了?
此时车门打开,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军官迈步下车,军靴踏在黄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男人约莫二十六七岁,一身笔挺的军装衬得肩宽腰窄,肤色有些黑,轮廓棱角分明,右边颈侧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他摘下军帽,露出寸头短发,剑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像是能看透人心似的。
男人上前叩门。
村里人家的大门几乎都是篱笆柴门,用高粱秸秆或者是木头竹片扎成的,稍宽裕些的人家会用整扇木板钉成大门。
老田家便是木板门,可见他家日子过得还不错。
叩了几下门,见没人应,军官转身转身朝围观的村民打招呼:“柱子叔,张婶子。”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
村民们都有点愣住,还是没认出是谁。
只有刘三柱子眯着老花眼打量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旱烟袋差点掉在地上:“你、你是……”
“我是严恪。”军官微微一笑,眼角弯起来,身上的肃杀气息消散了几分,“我舅呢?”
这一声可把村民们都给震惊了,先前还保持着距离不敢离太近的村民们一下子围了上来。几个半大孩子见状,挤在最前面,好奇地摸着吉普车锃亮的车门。
“哎呦喂!是小恪啊!”
“都当上首长了!看这肩章,三颗星星咧!”
“打小我就说这孩子会有大出息!”
“小恪得有十年没回来了吧,那会儿光听你舅说你打算当兵,没想到真成军官了!”
又有人问:“小恪现在调到哪里去了?”
严恪一一回应着老乡们热情的询问:“去北京了。”
“北京好,首都,离咱们这儿也近!”
刘三柱子和严恪的舅舅的关系最好,见严恪有出息也与有荣焉,笑得见牙不见眼,拉着严恪的手舍不得放:“这次回来多待几天不,赶明儿来我家,让你婶子给你烧大肉吃!”
严恪点点头:“嗯,这次休的探亲假,我到月底再走。”
“那可好!三柱子,还不快去地头叫老田!”
事实上,不用他说,早就有热心的相亲去喊田家两口子了。
这不,田家两口子急匆匆从地里赶回来。
舅舅田满仓裤腿上还沾着泥点子,布鞋跑掉了一只都顾不上捡。
见到外甥,田满仓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粗糙的大手不住地在衣襟上擦着,像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舅妈李荷香倒是还冷静着,她是个利索的女人,推开吱呀作响的陈旧木板门:“快进屋坐!”
末了,李荷香还不忘招呼司机:“小同志也进来歇歇脚,喝口茶!”
司机小丁二十出头,也穿着一身军装,瘦高个,看起来是个精神的小伙子,他受宠若惊地啪地立正敬礼:“报告首长,我……”
“在家就别搞这一套了。”严恪面对着手底下的兵,又恢复了肃杀的模样,不过语气倒还算温和,“你今晚在这住一宿,明儿回团部,月底不用来接,我自己坐火车走。”
小丁又是一个标准的立正:“是,首长!”声音洪亮得惊飞了院里枣树上看热闹的麻雀。
围观的乡亲们啧啧称奇,田家这个外甥可真是了不得,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首长。
要说这孩子也不容易,从小爹妈就没了,在他们老家那块儿吃了不少苦,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来河北投奔老田这个舅舅。
刚来老田家的时候严恪才十二岁,半大孩子瘦得一把骨头,还没七八岁的小孩高。
现在可好,长成威风凛凛的军官了,看这大高个,足足比他舅舅高一头!
田家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三间砖瓦房虽然简陋,但窗明几净。
院角种着几畦青菜,晾衣绳上晒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
严恪环顾四周,目光在墙角那棵老枣树上停留了片刻,小时候他常爬上去摘枣子吃。
进屋后,严恪从里掏出一沓崭新的大团结,和小丁一起从车里扛了几袋子精米白面,整整齐齐码在掉了漆的炕桌上。
“这、这可使不得!”田满仓连忙推拒,粗糙的手指碰到外甥手背上狰狞的伤疤,不由得一愣。
“我一个人用不上这么多。”严恪不由分说塞到舅妈手里,从内兜取出一个信封,里头是肉票、布票等各种票,“我路过镇上看见有供销社和商店,缺什么舅妈就去买。”
李荷香捏着厚厚的信封,也推拒道:“你逢年过节往家里邮的东西就够多了,再说了,我和你舅和你表弟总共就三张嘴,实在使不了这么多东西。”
田家原本有两个儿子,双胞胎,可惜小的那个有先天性疾病,没养大,三岁上就夭折了。现在家里就一个十七岁的儿子在县里读高中,住校,半个月才回来一次。
严恪仔细问了表弟的情况,点点头:“读书好,多学点文化肯定没错。”又问表弟的成绩怎么样。
田满仓摆摆手:“成绩倒是还行,我想着今年年底就让他下学,去县里给大师傅当学徒,学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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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不比读书强?”
严恪却有不同的想法:“如果能读得下去最好还是继续读,想工作可以等到高中毕业再说。”
田满仓:“现在不比往年了,又不能考大学,高中毕业出来也没什么用。”
“你懂个啥!你能有人家小恪见识广?”李荷香一胳膊肘怼过去,转头对严恪说,“别听你舅瞎咧咧,小光那孩子性子稳重,能坐得住,爱读书!”
严恪笑了笑,从行李中取出几本崭新的《数理化自学丛书》:“这是我托人在北京买的,给表弟带去吧,还是要看他自己意愿,要是他愿意读,最好不过。”
歇了会儿,几人唠了唠家常,李荷香还做了一桌子菜,连院里的小公鸡都杀了一只炖上。
午后,酒足饭饱,田满仓起身要去地里干活。
农民就指望着地头吃饭,他们家人口少,挣几个工分足够一家人生活了。
严恪二话不说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我跟您一块儿去。”
“这哪成!你可是首长……”
“我还是您外甥。”严恪已经拎起了墙角的农具,“我在部队也经常下地劳动,以前在北大荒开荒,什么活没干过?”
司机小丁见状,猛灌了几口水,一抹嘴,也脱下外套准备跟首长下地干活。
严恪却拦住他,掏出了一叠各式的票,又拿了钱:“替我跑一趟县里,家里的日常用品和小孩爱吃的零嘴儿,你看着多买一些回来。”
新兵蛋子,当然是首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小丁愉快地接下这个任务,一溜烟跑到院门外,开上吉普车去县里了。
严恪交代完,扭头看到李荷香往他军用水壶里灌满凉开水,又包了两张葱花油饼。
李荷香将水和干粮放进竹筐,拎起锄头,正准备出门,却被严恪不由分说地拿走手上的农具。
“舅妈歇着吧,我和舅舅去就行。”
李荷香愣了愣,咧嘴笑了:“成!那我就在家给你收拾屋子和铺盖!”
严恪跟着舅舅往地里走,路过大队支部门口,从里头迎面走出一个带着草帽的年轻女人。
两条黑亮的麻花辫从草帽下延伸出来,垂在胸前,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看不清长什么样,露出来的下巴颏小巧白皙。
严恪没在意,直到那女孩和田满仓打了个招呼。
“田叔,小光的课本我修补好了,等会儿我给你送家里去?”
田满仓笑呵呵地说:“辛苦你了,傍晚让你婶子过去拿就行!”
“好勒,那我先回了!”
“成!回头见!”
不等严恪开口,田满仓主动和他唠家常。
“叶老爷子你还记得不?那是他孙女。”
严恪点点头,叶老爷子在他印象中是个慈祥的老人,蓄着一把白胡须,清瘦而矍铄,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是个教书先生,民国时期私塾逐渐衰落,才跑到乡下来种田。
印象中,他经常闲来无事教村里的小孩子们写毛笔字,极有耐心,很受村里人尊敬。
严恪:“老爷子身子骨还硬朗?”
田满仓摇摇头:“两年前去世了,睡着的时候走的,倒是没受什么罪。”
严恪一愣,便听到田满仓长叹一口气,接着说——
“就是可怜他那小孙女,多好的姑娘,摊上个不靠谱的男人,硬生生给耽误了,唉……”
5. 第 5 章
叶籽回到家,把院门牢牢锁上。
她现在的身份是独居的孤女,在旁人眼里还是个年轻寡妇,难保不会有人见她孤苦伶仃起不轨之心。
所以,每次干活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院门和屋里的门都反锁住。
张桂兰前两天说要陪她住一阵子,但她没同意。
但是一来表婶上有老下有小,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顾;二来叶籽毕竟是个外来的灵魂,她担心被人发现破绽。
虽然怎么穿都是社会主义接班人,但叶籽穿过来的这段时间还是有些不习惯,主要是生活方面的。
这个年代的农村没有抽水马桶,没有淋浴头,每天还要下地干活。
她一个生长在二十一世纪的城市女孩,虽然不至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真真切切地干农活还是头一遭。
干了没两下腰就扭了,说出去又怕别人笑话,只好咬牙忍着。
幸好她年轻,身体好,这会儿已经差不多恢复了。
叶籽回到里屋,从抽屉里拿出替隔壁田家修补的旧课本。
书页皱皱巴巴的,田满仓说是不小心掉到水缸里泡坏了。
虽然抢救及时,但有好几页都模糊不清。
这是上个学期的旧课本,田满仓不知道去哪里买新的,也不敢跟儿子说。
田满仓李荷香两个人都没读过书,不认得几个字,想来想去,除了知青同志们,村里最有文化的就是叶籽。
她可是村里唯一的高中毕业生。
当田满仓拿着语文课本找上门的时候,叶籽觉得这简直是歪打正着,刚想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她正愁找不到课本,尽管原主也是正儿八经的高中生,但她找遍了整个家里都没见到课本,想去县里买书看,偏偏每天都要干活,一时间抽不出空。
虽然田满仓拿来的这本书只是高一的教材,但里面的内容也能当做参考。
傍晚,夕阳挂在天边,在天色暗下来之前,叶籽听到有人敲门。
来人是李荷香。
叶籽去屋里拿来刚补好的课本,递过去:“李婶看看行不行。”
李荷香笑容满面:“我大字不识几个,看也看不懂,小叶子你有文化,我有啥不放心的!”
李荷香接过书,反手塞过来一个箩筐:“刚蒸的酱肉包子,大肉丁的,趁热吃。”
李荷香风风火火,说完扭头就走,跟后头有狼撵似的。
“李婶——”叶籽来不及道谢,无奈地笑了笑。
回到屋里,打开箩筐上蒙着的白布,六个圆滚滚胖嘟嘟的包子还冒着热气,个个都有成年人拳头那么大。
包子皮并不是雪白的颜色,而是微微泛着淡黄,透出里头的酱汁。
现在虽然不像往年那般缺衣少食,但肉食仍然金贵,老百姓们都习惯了紧巴巴地过日子,谁舍得出手这么大方。
叶籽心里生出两分暖意,李婶真是太客气了,她只不过帮忙补了几页书,举手之劳,不值当什么。
……
田家院里飘着炖肉的香气,放学回来的田小光还没进门就闻见了。
心想爸妈今天咋这么大方,往常他半个月回一次家,给炒两个鸡蛋吃就不错了。
田小光疑惑着进了家门,发现有个高大年轻的男人正拿着笤帚扫地。
田小光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待看清楚男人的面容,震惊地瞪大了双眼:“表哥!?”
严恪笑笑,拍了拍田小光的肩膀:“长大了,我走的时候你才八岁。”
田小光双眼放光,兴奋地拉着严恪问东问西,问长问短。
恰好,李荷香也进了门。
田小光一眼就看见他妈手里的课本,疑惑道:“妈,你拿我课本干啥去了?”
田满仓咳嗽一声,手里的烟袋锅子在地上磕了磕:“怪我,想着这几天日头好,把你那屋的家什搬出来晾晾,扫扫灰,一不留神把书掉水缸里头了。”
“那你们也太不小心了。”小光接过书,“就这一本么?别的没掉缸里吧?”
“没有没有,就这一本。”
田小光随手翻开书本,书页皱皱巴巴的,一看就泡过水,但好在捞得及时,应该还能用,翻着翻着,田小光突然“咦”了一声:“这是谁写的?”
李荷香:“有几页看不清楚了,让隔壁小叶子帮忙补写的,咋了?”
田满仓挠头:“不能用吗?我寻思着小叶子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生,肯定知道原先这几页里头写的啥。”
“不是不是,当然能用,而且一个字都不差。”田小光连忙说,“我就是惊讶,小叶姐这字也太好看了吧!”
严恪扫完了地,开始帮着劈柴,“咔嚓”一声把木桩劈成两半,听见田小光的话,把斧头往木桩上一剁,不由自主走过去看。
那本书被摊开放在院里的矮桌上。
被水泡糊的那几页,叶籽用工整的方块字重新写了一遍。
是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字迹挺拔舒展,一个字都不错,连标点符号都不带歪的。
最绝的是那些字像是从原书上长出来的,要不是墨色新一些,简直分不出哪些是印刷哪些是手写。
严恪当兵多年,直到今年升任团长,他见过的字除了作战命令就是思想汇报,他们那里大多是农村出身的大老粗,整个团部最有文化的当属政委。
政委是个书法爱好者,没事儿就写两幅字,毛笔硬笔都写,有时候还拿给他看。
严恪一个泥腿子,没上过学,能识字已经很不容易,他不懂文化人这些东西,也说不出来啥,只能评价:“挺好。”
回回都是“挺好”,几次下来,政委也懒得给他看了。
严恪看着眼前的钢笔字,横平竖直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势,尤其是那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比政委写的还顺眼。
不过严恪还是词穷,如果硬让他评价,他会说两个字:“有劲!”
田小光小心翼翼地合上书:“我去屋里放好。”
严恪的目光跟着那本书,直到它消失在里屋门后,再也看不见。
他弯腰捡起斧头,继续劈柴。
“哥,给讲讲部队的事儿呗?”田小光放好书出来,凑到严恪身边,眼睛亮晶晶的。
严恪抡起斧头:“训练,出任务,出任务,训练。”
木头应声裂开,他手背上那道疤格外显眼,从虎口一直蜿蜒到腕骨,狰狞得像条蜈蚣。
田满仓早就看见了:“疼不?”
严恪活动两下手腕,语气里毫不在意:“早不疼了。”
田满仓叹了口气:“他们都说你出息了,但是也不想想你吃了多少苦。”
严恪不知道怎么回话,只好沉默。
晚饭时,李荷香蒸的酱肉包子成了主角。
面皮发得宣软,一咬就冒油,肉汁混着咸香浓郁的酱汁,让人停不下来。
司机小丁连吃三个,满嘴流油地夸:“舅妈这手艺,比我们食堂大师傅还厉害!”
严恪:“确实。”
李荷香笑得合不拢嘴,突然冷不丁地问:“小恪,翻过年就二十七了吧?没想着成个家?”
严恪:“不急。”
“也是,你条件好,得仔细挑。”李荷香叹了口气,“我算是看明白了,婚姻大事一定得谨慎,要是没留神找了个人品次的,一辈子都耽误了,瞅瞅隔壁小叶子,多可惜……”
“叶子姐咋了?”田小光嘴里塞着包子,含含糊糊地问。他半个月才回家一次,不知道村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李荷香横他一眼:“小孩子家家的,少打听!”紧接着话头一转,热情地招呼严恪和小丁吃菜。
严恪垂下眼帘,舅妈不继续说,他也不好问,女同志的私事,按理来说确实不该打探。
……
第二天晌午,阳光热烈,明明都秋天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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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晒得人头皮发烫。
叶籽在晒谷场里挥锄头,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
“歇会儿呗?”隔壁垄上有人阴阳怪气地喊,“你这细皮嫩肉的,可别晒坏了。”
叶籽循声一看,还是那天被她怼过的刘大妈。
叶籽故意冲她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没事儿,我天生皮肤白,晒不黑,倒是刘大妈,平时干活一定记得带草帽。”
刘大妈眉毛一竖:“你啥意思?”
叶籽状若无辜:“你觉得啥意思就是啥意思。”
刘大妈还要发作,被旁边的人扯了一把。
“行了,咱们天天干活,谁不是脸黢黑,劳动最光荣,都老帮菜的年纪了,跟小年轻比啥。”
后头她们又说了什么,叶籽没注意听,主要是她现在嗓子冒烟,实在不想跟人拌嘴,只想把今天的工分挣到手。
叶籽在心里默算,穿越到这个时间段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再过一阵子,高考恢复的消息就该传过来了。
她前世差三分惜别北大,上了个前列985,别怪她托大,她真心觉得自己这回很有希望上北大。
想到这儿,叶籽手上又有了劲儿,一锄头下去,金黄的麦粒跟着翻滚。
远处突然一阵喧哗。
严恪带着几个小伙子在帮生产队搬粮袋,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肩宽腰窄,身板挺拔,长腿有力,在阳光下格外扎眼。
粮袋压在他肩上跟玩儿似的,引得大姑娘小媳妇频频侧目。
“听说是个团长呢!”
“那得娶首长闺女。”
“也不一定。”刘大妈眼睛锃亮,“严恪没爸没妈的,不得找个能干的媳妇儿照顾家里吗?”
刘大妈刚想说她家二丫头就很能干,却被旁人抢了先——
“能干有啥用,城里有钱人都流行找保姆,不需要媳妇儿干活,人家要找也得找个好看的。”
“好看的,那就是叶籽那样的呗?”
众人面面相觑,突然笑出声,但又不太敢让叶籽听见,只能凑在一块窃窃私语,说的内容不外乎“当官儿的怎么可能娶个寡妇”之类的话。
几个人聚在一堆,说到尽兴处,说得欢快,一下子没留神,叫叶籽听见了。
本着“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原则,叶籽弯腰捡起地上的镰刀,大步走过去,刀尖“唰”地一下插在几人面前的土地上。
再往前三寸,就扎到刘大妈脚上了,把刘大妈吓得浑身一僵。
叶籽见众人不说话,拔起镰刀,手腕翻了翻,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她似笑非笑地道:“继续说啊,我听着呢。”
这几人中,最小的也有三十来岁,被叶籽一个小年轻镇住,脸上都不好看,刚想吵几句嘴。
王德海小跑过来,严辞道:“闹啥闹!妇女能顶半边天,少琢磨那些落后腐朽的思想!”
随后,王德海转头看向叶籽:“你跟我来。”
叶籽“嗯”了一声,看也没看其他人,跟在王德海身后走了。
过了一会儿,刘大妈对着远处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一个寡妇,神气啥!”
众人脸色虽然不太好,但不比刘大妈,居然面色涨红,七窍生烟,一看就是气急上头了。
其实大部分人都只是闲磕牙而已,而且叶籽再怎么说也是大队支书的亲戚,这丫头转了性情之后和以前不一样了,很不好惹,最好别跟她杠上。
于是纷纷劝刘大妈:“行啦,跟她叫什么劲,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寡妇,没个人依靠,能有什么盼头?”
“就是,顶多过两年大队支书给她寻摸个鳏夫嫁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七嘴八舌的开导中,刘大妈深吸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你们说的对,她哪点能比得上我家二丫头!”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翻来覆去又扯上二丫头,得,看来刘彩凤还是啥也没听进去!
6. 第 6 章
王德海找叶籽,是真的有正事、要紧事。
刚才,公社书记李卫国叉着腰站在台阶上,手里捏着一份前几年的生产报告,纸张已经发黄脆裂,边角一碰就簌簌掉渣。
“看看看看!这都成什么样了!”李书记是个硬汉子,大嗓门,开大会向来用不着铁皮喇叭,“好好的文件资料,现在全成了碎渣子!必须重新修补誊写!”
文书老赵愁眉苦脸:“书记,不是我们不干。”
他展开几份新誊写的文件:“老王的字像狗爬,老刘就‘同意''俩字写得能看,我年纪大了手老是抖,写出来的字都是哆嗦的……”
院子里哄笑起来。
“行了!”李卫国一挥手,“今天把全公社能写字的都叫来!甭管是干部还是社员,只要能写字,都来试试!”
消息像长了腿,不一会儿,公社大院就挤满了人。
托严恪的福,田满仓最近在村里挺受人重视,尽管他连连摆手说自己不会写字,但还是被人从地头生拉硬拽过来。
田满仓思索一会儿:“我倒是可以给你们推荐个人。”
“谁?”
难道是严恪?怕是不合适,整理公社资料是个长期的活,少说也得个把月,严恪能在村里待几天?
田满仓砸吧了两口旱烟,看着众人说:“叶家丫头字写得不错。”
严恪刚过来,迈进院子,就听见人群里炸开一声嗤笑:“叶家丫头?叶籽?她爷爷的字是漂亮,可她一个丫头片子能顶啥用?”
“就是!老田你这主意也忒不靠谱了!”
刘彩凤的儿子刘强倚在门框上,斜着眼说:“女人写字再好看,能比得过爷们儿?我爹说,女人就该——”
“这话不对。”严恪突然冷声道:“男同志能做的事,女同志也能做。”
严恪的话像冰块注入沸腾的热水中,闹哄哄的反对声瞬间平息了许多。
李卫国书记却是眼睛一亮,点点头,赞同地说:“严同志说得太对了!”
随后又批评刘强几个:“你们大队的思想工作怎么做的?还搞封建残余那一套!”
刘强被人当众驳斥,又被公社书记点名批评,里子面子全无,阴着脸低头不语。
王德海倒是乐见其成:“叶籽同志是正经高中生,字肯定不差!”
这年头上完初中的都不多,高中生确实难得。李卫国一挥手:“那就让她过来。”
就这样,王德海去晒谷场上喊了叶籽过来。
路上,叶籽听王德海讲了一遍,已经大概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刚进院,就听到一个粗噶的男声叫嚣:“王支书是叶籽表叔,这是徇私!”
王德海一脸莫名:“我只是带她过来,最后用不用她是大家伙共同决定,怎么就徇私了?”
叶籽一看,叫嚣的这人貌似是那位总是找她不痛快的刘大妈的儿子,好像叫刘强。
叶籽有些无语,这家人怎么总和她杠上。
谁还没点儿脾气了,哪怕叶籽对这个差事可有可无,这会儿也想挣一挣。
再说了,还能抵工分,也就不用再去晒谷场上面对刘大妈那一帮人了,天天吵嘴真的挺累的。
其实她并不太在意背后的说三道四,嘴长在别人身上她不可能时时刻刻管着,随便怎么说,别让她听见就行。但如果说到她面前了,她却置之不理,时间一长,别人会以为她好欺负。
恶意会蹬鼻子上脸,叶籽要将它们扼杀在萌芽阶段。
叶籽抱着手臂,正思考该怎么挣一挣这份差事。
突然从旁边不远处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觉得自己字好的,可以比一比。”
这声音干脆利落,又低沉有磁性,严肃中还带着一丝温润,比刘强的公鸭嗓好听多了。
可惜,叶籽还没欣赏够,刘强又开始梗着脖子叫嚣:“比就比!谁写得好,这活儿就给谁!”
李卫国也很赞同这个方法:“不错,这样才公平,老赵去拿纸和笔来。”
过了片刻,不仅纸笔拿来了,文书老赵还让人搬了两张桌子,并列摆在院子里,桌旁围着一圈人,还真有点像古代打擂台的场景。
叶籽上前,人群自动为她让开一条路,众人的眼神在她身上聚焦。
有看热闹的,有好奇的,有不屑的,还有一些是觉得她最近太“招摇”所以对她有些鄙夷。
叶籽面色平静地走到桌前,拿起钢笔,在纸上写下一首《沁园春.雪》。
笔尖在纸上轻盈利落地滑动,每个字如刀刻斧凿般苍劲有力,又行云流水刚柔并济。
叶籽还没写完,李卫国就抚掌大赞:“好字!这水平,比县里宣传科的干事还强!”
听见公社书记的夸奖,原本还议论纷纷的乡亲们瞬间静了下来,挤过去看。
刘彩凤是挤得最卖力的一个,几乎快要趴在案桌上,待看清楚纸上的字迹后,脸顿时拉得老长。
虽然她没什么文化,只跟着大队上了几天扫盲班,但字写得好看难看,她还是能分得清的。
其他乡亲也是这个情况。
“还真别说,叶籽这丫头确实有一手。”
“从小跟她爷爷长大的,多少能学到点本事。”
“要不说人家是正儿八经高中生呢?”
乡亲们的夸奖不绝于耳,刘彩凤越听脸越黑,吵嚷起来:“不算不算,这首诗她肯定天天练,写熟了而已!不能算数!”
王德海有些生气:“刘彩凤你有完没完了!”
“我就是觉得不公平!咋了!”
“你——”王德海脸色铁青,“你简直无理取闹!”
叶籽挑眉:“那刘大妈觉得我该写什么才公平?”
刘彩凤哪会背什么诗词,她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叫嚷着“不公平”,誓要将这份差事搅黄了。
李卫国沉吟:“这样吧,既然有同志觉得不公平,那我来出题,怎么样?”
说完,李卫国去屋里拿了一叠报纸出来,他看都没看,随意翻了几下,然后又随手一指,指尖点在一篇文章的段落上。
“就抄这段吧。”李卫国说。
叶籽点点头,拿过那张报纸,抄写起来,她写字速度不慢,很快就完成了,而且一个错字都没有,字体之间的间距也恰到好处,视觉效果极佳。
李卫国比刚才还要认真,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完之后笑容更甚:“好好好!实在没想到咱们公社竟然有这样的人才!”
“那整理公社资料的活就交给——”李卫国正要宣布,刘彩凤又开始闹腾——
“等等!凭什么给她!我们家强子还没写呢!”
看完叶籽这一手好字,刘强原本已经打了退堂鼓,本想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叶籽那里,自己悄悄退下去,却不料被亲妈指名道姓地坑了一把。
“妈……”刘强不停地给亲妈眨眼睛使眼色,但无奈对方根本不理。
刘彩凤直接把刘强拽过来,钢笔往他手里一塞:“快写!你也写那段!”
李卫国一看刘彩凤这么有底气,还以为这样的人才他们公社居然还有第二个,很是期待:“那就写吧。”
刘强拗不过亲妈,又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只能硬着头皮上。
所有人都围过来看,人一多,刘强更紧张了,他原本的字体还算好看,但基础打得不牢,结构骨架都属于下乘,力度更是不到位。
再加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又有叶籽珠玉在前,刘强心里压力巨大,手发软,直接暴露了自己的缺陷,连横平竖直都保证不了了。
刘强勉强写了几个字,歪七扭八,像鸡爪子挠过。
“嘁——”人群中发出喝倒彩的嗤笑。
李卫国更是板着脸,亏他还以为他们公社人才济济。
“行了,停吧。”李卫国没有耐心再看下去,直接一锤定音,“就叶籽同志了,每天记六个工分,再给你在大队支部腾间屋子。”
叶籽浅笑着点头。
刘彩凤张口结舌,愣在原地,却又说不出什么话。
事情尘埃落定,众人渐渐散去,走之前还不忘看两眼刘彩凤母子。
刘强深觉丢人,也不管亲妈了,闷头就走。
剩下刘彩凤一个人,脸色铁青地站在公社大院正中央,时不时被乡亲们嘲笑地看两眼。
平日里聊得来的老姐妹见状不忍,过来拽她:“走吧彩凤。”
刘彩凤跟着走了几步,心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辩解道:“我们强子这两天干活太多,手抻着了,使不上劲儿。”
老姐妹无奈地敷衍:“嗯嗯。”
“真的,我们家过年的对联都是强子写的,他字好看。”
“好好。”
“你要是不信,赶明儿我让强子给你写几个字瞧瞧。”
“那倒不用了……快走吧,今天的活还没干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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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社效率极高,当天下午,叶籽就有了自己的“办公室”。
原本是大队堆放农具的储藏间,不到十平米。
王德海还给她搬了张桌子过来,是大队淘汰下来的,很陈旧,桌面斑驳掉皮,桌腿也不稳。
但叶籽已经很满足,她把桌子擦干净,回家翻箱倒柜,找来块粗布当桌布。
叶籽翻开第一份文件,逐字辨认着模糊的字迹,然后在新的稿纸上誊抄下来。
这些资料中有些是思想汇报,还有一些是国家下达的政策和任务,都是公开文件,谁都能看得,但对叶籽来说是个意外之喜。
这年头的高考,政治是必考科目,她上辈子是个理科生,对这些东西了解有限,现在有了现成的资料,她心里也能有些底了。
……
北京某医院。
护士站的王姐在摔病历本:“周昕兰!你又让我替你的班?这都第几次了!”
周昕兰:“王姐,我爸妈实在离不开人……”
“谁家没点事儿?”王姐冷笑,“再这样,我找护士长说理去!”
周昕兰赔笑讨好,好不容易和同事换了班,急匆匆来到父母的病房。
她忙前忙后,端来搪瓷缸:“妈,您喝口水。”却被王素琴一把推开。
“我的昕义啊,我的儿……”王素琴又开始哭,眼泪从深陷的眼窝中淌出来,“他才二十三,怎么就……”
周昕兰咬着嘴唇没说话。
这几天他们家如同在地狱一般。
自从弟弟的骨灰接回北京,母亲的眼睛都快哭瞎了。
父亲周翰林更糟,轻度中风,神志不清,半边身子麻痹。
周昕兰没有任何办法,只盼着父母快快好起来,一家人共同度过这个难关。
弟弟没了,也不代表家就散了,还有她不是吗?
周昕兰打起精神,拧了个热毛巾,准备为父亲擦脸,突然发现他的手指动弹了一下,仔细看,嘴唇也在蠕动。
能动就是好兆头,周昕兰心中一喜,赶紧凑近病床,听见含糊的:“孩子……孩子……”
“爸,您想昕义了是不是?”周昕兰耐着性子安慰,“您别想了,养好身子要紧。”
周翰林却猛地抓住她的手腕,青白的脸涨得通红,嘴角抽搐着溢出口水:“顾、顾……孩子……”
周昕兰以为自己听错了,将耳朵更靠近一些:“您说什么?”
周翰林眼球凸出,眼底全是红血丝,模样骇人,他用尽全身力气道:“顾雪柔……怀了……昕义的、孩子!”
“咣当!”热水盆砸在地上,溅起的水花浸湿了周昕兰的裤脚。
王素琴的哭声戛然而止,她颤巍巍地支起身子:“他爸,你说顾雪柔怀了昕义的骨肉?!”
周翰林拼命点头,口水顺着歪斜的嘴角流到衣领上。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
半晌,王素琴突然嚎啕大哭,不知是悲伤还是欣喜:“我的孙子啊!那是昕义唯一的血脉啊!”
周昕兰脑子里嗡嗡作响。
怎么会这样!
弟弟的丑闻还没有传到京里来,本以为这件事可能就这么过去了,可是现在却来了个私生子?
周翰林几乎用尽全力抓着女儿不放。
手腕上传来被箍住的痛楚,周昕兰看到父亲眼中的焦灼、急切和渴求。
……
顾雪柔回到北京的那天,全家人都很高兴,连性子清冷的姐姐也抱着她喜极而泣。
顾雪柔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脏又提到了嗓子眼。
万幸,她和周昕义的丑事并没有传到京里来。
可是她肚子里的孽种又真真切切地提醒着她: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回到北京的这几天,父母和姐姐每日都在为她奔走,给她买很多吃的穿的用的,还帮她落户,帮她打听工作。
顾雪柔心里压了块搬不开的大石头,她提不起兴致,却又只能勉强陪着家人说笑。
已经怀孕三个月了,马上就要显怀。
顾雪柔盯着穿衣镜里的自己,手指死死掐着腰间。
“再这样下去……”她咬着嘴唇发抖,指甲在掌心掐出红痕,却丝毫觉不出痛。
门外突然传来姐姐顾雪璃欢快的声音:“雪柔,妈给你买了一条新裙子,快出来试试!”
顾雪柔慌忙拽下衣摆遮住肚子,强笑着应声:“来了——”
7. 第 7 章
顾雪璃兴冲冲地抖开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领口还缀着精致的白色花边。
顾母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几个油纸包,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
“快试试。”顾雪璃将裙子往妹妹身上比划,拉着人往里屋走,“百货商店到的新品,只有这么一件。”
顾雪柔勉强挤出一丝笑,接过裙子往身上套。
鹅黄的布料衬得她肤色更加苍白,腰间的褶皱设计本是为了显瘦,此刻却意外地凸显了她的腰身。
“咦?”顾雪璃突然皱眉,伸手在妹妹腰间轻轻一碰。
顾母也注意到了异样,放下油纸包走过来:“雪柔,你是不是胖了?”她上下打量着女儿,摇摇头,“可这胳膊腿还是这么细。”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顾雪柔感觉后背沁出一层冷汗,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裙摆。
顾雪璃突然心疼地拉住妹妹的手:“你在乡下是不是吃不饱?我以前听人说,有人饿狠了就会这样,肚子胀大,四肢却瘦得皮包骨。”
顾母闻言眼圈立刻红了,转身就去翻柜子:“家里还存着不少肉票和糖票,我这就去副食店多买点吃的给你补补。”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顾家没少买肉,就是想给顾雪柔补补身体,只是顾雪柔心里存着事儿,一直食不下咽。
顾雪柔正要开口,让妈妈别去了,院门突然被敲响。
“谁啊?”顾母擦了擦眼角,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周昕兰,她穿着一件藏蓝色的确良衬衫,颧骨高高凸起,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
见到顾母,周昕兰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阿姨。”
“昕兰?”顾母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即想起周家刚经历了丧子之痛,想到两家关系一直不错,顾母连忙侧身迎客,“快进来坐。”
顾雪柔站在里屋门口,脸色煞白,她看见周昕兰的目光如刀子般扫过她的腰腹,顿时如坠冰窟。
顾雪柔有种不详的预感,周昕义是个恋家的人,经常给家里写信,虽然她多次强调怀孕的事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但她不能确定周昕义是否听从了她的话。
“我去换件衣服。”顾雪柔声音发颤,转身就要回屋。
“不用了。”周昕兰突然开口,声音平静极了,“我就是来找雪柔说说话的。”
顾母不疑有他,连连点头:“你们聊,我和雪璃正好要去买东西。”她转向女儿,“雪柔,好好陪陪你兰姐。”
顾雪柔僵硬地点头,看着母亲和姐姐拿着袋子出了门,院门关上的声音像是一记惊雷,令她心里发慌。
屋内只剩下两个人。周昕兰径直走到顾雪柔面前,目光如炬,开门见山道:“你怀孕了?”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顾雪柔腿一软,跌坐在床沿,双手死死攥住床单,指节泛白。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顾雪柔勉力维持镇定。
“少装傻!”周昕兰突然拔高声音,又猛地压低,“三个月了是不是?我弟弟的种?”
顾雪柔终于装不下去了,眼泪瞬间决堤,她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看她这幅样子,周昕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刚才顾母的态度没有任何异样,想必顾家人还不知道小女儿在外面做出来的丑事。
周昕兰心里厌烦,但又不得不解决。
“现在知道哭了?”周昕兰冷笑,“当初怎么不想想后果?”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我爸妈想要这个孩子,给昕义留个后。”
顾雪柔猛地抬头,突然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这个发现让她混沌的脑子突然清醒了一瞬。
如果周昕兰也想让这个孩子留下,大可以直接告诉她父母,何必支开所有人单独谈话?
顾雪柔试探着说:“那如果我不想要……”
果然,周昕兰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分,她迅速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纸条,塞到顾雪柔手里:“明天去这个地方找人抓药。”
顾雪柔低头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地址,眼神闪烁:“周伯父周伯母那边?”
“这你不用管。”周昕兰打断她,声音冷硬。
交代完,周昕兰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回头:“记住,从今往后,你和我们周家没有任何关系。”
大门“砰”地关上,顾雪柔瘫软在床上,大口喘气,如同攥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着手里的纸条。
门外,周昕兰吐出一口气,感觉胸口的郁结稍稍舒缓。
父母一心要给死去的弟弟延续血脉,可是他们怎么不想想,这孩子明摆着是个祸端,怎么能留?
丈夫赵志刚正在升职的关键阶段,父亲也刚刚恢复工作,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周家经不起任何丑闻。
况且……况且她还没有孩子呢,父母一味地想要孙子却又没有抚养孙子的精力和体力,到最后这个孩子不还是要落到她的肩膀上?
周昕兰定了定神,她可以理解丧子之痛对父母打击巨大,导致他们无法做出理智的决定。
所以,她不介意当这个恶人。
……
旧的一天过去,新的一天开始了,百公里外的大河公社笼罩在了晨光之中。
叶籽揉了揉眼睛,还处在半梦半醒神志不清的阶段,她最近把公社的材料当成政治复习资料来学习,昨天熬到两点钟才睡,一不小心就起晚了,连大队的广播大喇叭都没吵醒她。
“还是得抽空去趟县里,买参考书,再买个闹钟。”她嘟囔着爬起来,穿好衣服,准备打水洗漱。
不料,刚推开屋门,就目瞪口呆。
只见三只芦花鸡正在院里撒欢,昨夜下了一场秋雨,导致原本的鸡舍塌了大半,木桩歪七扭八地插在泥地里。
鸡是直肠子动物,要不了一会儿,院子里肯定满地鸡粪。叶籽睡意全无,也顾不上梳头洗脸了,赶紧先修鸡舍。
她捡起散落的木板比划半天,找来榔头,刚固定好左边,右边又“哗啦”塌下来。
一只小公鸡好奇地凑近,被她手忙脚乱挥开的榔头吓得扑棱棱飞上晾衣绳。
隔壁院门“吱呀”一声,李荷香端着簸箕出来倒谷壳,见状惊讶道:“哎哟,咋塌了?”
叶籽无奈地道:“可能是木头朽了,被雨水一冲就塌了。”
李荷香放下簸箕过来瞅了瞅:“不要紧,等你田叔下工来修,他手巧着呢,咱们村里谁家木犁镐头坏了都是找他修。”
“这太麻烦田叔了。”
李荷香爽朗地笑道:“乡里乡亲的,客气啥,再说也费不了多大功夫。”
说完,李荷香风风火火地回了自家院子,紧接着就把这事儿跟田满仓说了:“小叶家鸡笼塌了,你抽空给她修修。”
田满仓正在吃早饭,二话不说答应下来:“正好咱家鸡笼也该换了,我顺手给她做个新的,家里还有挺多木料,做两个也够。”
“那成,你给她新做一个。”筛了两下簸箕,李荷香又补充道,“她家拢共就三只鸡,院子也不大,你做个小的就行,别回头没地方搁。”
“知道了。”
旁边的严恪一直没说话,闷声不响吃完手里的白面饽饽夹腊肉,扛起扁担,出门干活:“走了舅妈。”
“哎!”
李荷香刚准备回屋,忽然看到不远处走过来一个圆圆胖胖的人影,眯着眼睛认出是谁,赶紧转身,但还是慢了一步——
那人隔着老远就夸张地大喊:“哎呀荷香妹子,你咋看见我就走,躲我呐?”
李荷香嫌弃地撇了撇嘴,才转身笑道:“看你说的,你又不是臭狗屎,我躲你干啥?”
来人是李荷香的远房亲戚,酷爱给人说媒,她说过的亲事十对能成九对,因此十里八乡都有名气,人送外号金巧嘴。
但李荷香烦金巧嘴烦得不行,只因前两年李荷香的娘家侄女到了婚嫁的年龄,拜托金巧嘴帮忙说媒。
既是亲戚又有口碑,李荷香娘家很信任她,但金巧嘴转头却给侄女说了个不靠谱的人。
关于那人的种种,李荷香也不愿回想了。总之就是驴粪蛋子表面光,一家三口都是厂里的技术工,每月大几十块钱的工资,体面得很,但仔细打听了才知道,爹好赌,儿酗酒,都不是啥正经人。
打那以后,李荷香遇着金巧嘴要么不搭理,要么冷嘲热讽几句,偏偏对方脸皮厚,还是摆出一副热切的笑脸。
今天也不例外,金巧嘴上来就用她的胖手拉住李荷香的手。李荷香挣了两下,没挣开,翻了个白眼。
金巧嘴这人生得胖,也没见她比别人多吃几碗干饭,但就是圆圆壮壮的,力气也比寻常女人大几分。
“妹子,我这次来可是有正经事!大好事!”金巧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仿佛没看见李荷香的不耐烦,甚至反客为主,“走走走,咱姐俩进屋说!”
金巧嘴自己动手搬了个破木墩子坐下,神神秘秘地说:“你家那个团长外甥,还没走吧?”
李荷香立马打起十二分警惕,这丧良心的提严恪做什么?该不是要给他说媒吧?
金巧嘴自顾自继续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明说了吧,我呀,今天过来就是给咱外甥说媒的。”
李荷香脸色一黑,回绝:“这事儿没的说,你走吧。”
“别呀,这回我可不诓你,女方绝对是个好样的,不好我敢来找你?”
可任由金巧嘴说出了花,李荷香就是不松口,最后急了,站起来往外撵人。
头一次这么狼狈,饶是金巧嘴脸皮厚也有点挂不住面子,回到自己村里,被几个相熟的老姐妹拉着闲聊。
“怎么样,成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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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个屁,李荷香把我赶出来了。”
老姐妹们都在看她的笑话:“谁让你坑骗人家侄女,这下好了吧,人家不信你了。”
金巧嘴辩解:“什么坑骗,我哪知道那家人那么不靠谱,顶多算是看走眼,再说了,最后不也没嫁么?”
有人哼笑:“行了,你也别费劲了,明儿个我去老田家看看。”
金巧嘴错愕:“怎么?也有人让你说媒?”
“那可不,你等着瞧吧,有这心思的不只是一两家。”
金巧嘴一想,也是,老田家那个外甥可是首都的军官,还这么年轻,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嫁过去就是跟着享清福,哪家有闺女的不赶紧张罗着说媒?
金巧嘴眼睛骨碌碌转,开始盘算。
……
虽然撵走了丧良心的,但李荷香一整个上午都气不顺,这事儿又不好跟旁人倾诉,直到田满仓回来,她才畅快地吐槽了一番。
严恪在旁边闷头吃饭,明明两人谈论的话题和他多少有些关系,但他充耳不闻,什么反应也没有。
吃过午饭,田满仓就和媳妇进屋歇晌去了,等他午觉醒来,看见大外甥锯了一堆木材,正在院子里干得热火朝天。
田满仓惊诧:“怎么还干上木工活了?”
“闲着也是闲着。”严恪动作没停,继续锯木料。
田满仓是木工活的熟手,他坐在屋檐下看了一会儿就看出严恪在做鸡笼子。
这不稀奇,严恪去当兵之前在田家住了好几年,田满仓干木工活的时候,他经常帮着打下手,这么多年下来做点简单的物件不是问题。
可是这木料锯得有点多吧?田满仓疑惑。
严恪顿了顿,轻声说:“要做两个。”
田满仓反应过来一拍脑门:“哦对!还有叶家丫头那个,瞧我这脑子,还是你们年轻人记性好。”
严恪这回没说话,专心致志做鸡笼,他干活麻利,不多一会儿,雏形就出来了。
很快做完了自家用的大鸡笼,田满仓满意地连连点头称赞:“不错,手上功夫一点儿都没生疏。”
严恪继续做第二个。
他干活很仔细,每一个边角都打磨得光滑圆润,一根毛刺都没有,用到的木板都是出自同一块木料,这样做出来的东西颜色更和谐更顺眼。
看了好一会儿,田满仓后知后觉,终于发现了不一样:他咋觉得小的这个更好看呢?
此时严恪不知道从哪弄来个插销,打磨抛光了好几遍,然后仔细地安在鸡笼的小门上。
田满仓默不作声地抽旱烟,确定了,这小子就是在给鸡笼整花活呢,年轻人就是脑筋活泛,一个鸡笼子还做得怪精巧咧。
“这么快就做完啦?还怪好看的。”李荷香从屋里出来,“我这就给叶丫头送过去。”
不等李荷香动手,严恪先一步抱起鸡笼:“我去送吧舅妈,挺沉的。”
李荷香没多想:“那成,你去吧。”
严恪抱着鸡笼来到隔壁,敲门。
叶籽早已经对田大叔的到来翘首以盼,但没想到开门后竟是一个陌生男人。
对方一句废话都没多说:“我是隔壁的,给你送鸡笼。”
叶籽这才反应过来:这人应该就是田大叔那位当军官的外甥。自从他来了,村里大姑娘小媳妇整天凑在一块议论纷纷,其余男的出于羡慕也没少讨论。
这么一个全村焦点,叶籽想不知道都难。
不过叶籽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至于叫什么名字,她还真不太清楚。
男人已经越过她身侧,去院子里放鸡笼了。
叶籽小跑过去,跟在他身后:“修修还能用,怎么新做了一个,太麻烦田叔了。”
男人顿了顿,说:“我做的。”紧接着又说,“不麻烦。”
不等叶籽开口,男人冷不丁道:“要不要帮你把鸡抓一下。”
“啊?要的要的,谢谢你了。”
男人动作很快,叶籽花了好久都没抓到的鸡,不知怎么回事就乖乖到了他手里,放进了鸡笼。
“谢谢——”由于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叶籽卡壳了,迅速憋出来一句万能答案,“谢谢你,同志。”
男人很有站相,或许是军人的习惯使然,他郑重地回答:“不客气,叶同志。”
叶籽自问算得上健谈,但不知怎么回事此刻有些冷场。
好在对方也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
“那我回去了。”
叶籽连忙道:“好的,辛苦你了。”
男人点点头,走了没两步,突然停下,转身,再次郑重地说:“叶同志,回见。”
“啊,回见。”叶籽目送对方进了隔壁院子,有点摸不着头脑,田大叔这个军官外甥人挺好,就是直楞楞的。
8. 第 8 章
已经是十月中下旬了,秋收的农活基本干完,地里只剩下零星几个老汉在拾掇麦茬。
村里的闲人多了起来,三三两两聚在村口老槐树下唠嗑,妇女们纳着鞋底,男人们抽着旱烟,话题从今年的收成扯到谁家闺女要说亲。
一年到头也就农忙结束这段时间能喘口气,再加上今年情况特殊,很多知青要返城了,就连知青点也比往常热闹。
准备返城的知青早就开始收拾行囊,北京来的两个男知青,陈浩东和孙志恒正往手提包里塞衣服。
陈浩东从抽屉里摸出几张叠起来的信纸,飞快地塞进手提包内兜,却被孙志恒瞧了个正着。
两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只是默契地继续叠着衣服。
叶籽算得很准,那些暴露着丑事的情书,果然被几个看周昕义不顺眼的男知青拿走了。
河北插队的知青有一大部分来自北京,大家拐弯抹角总有一些联系,就像陈浩东和周昕义的姐姐是小学同学,孙志恒的爸爸曾经是周翰林的下属。
人与人之间总会有一些龃龉,虽说谈不上深仇大恨,但关乎着自家利益,谁都不介意踩上一脚,该传回京里的事情总会传回去的。
叶籽今天又被派了个活,公社送来一份残缺不全的知青登记表,要重新核对补全。
她夹着登记簿往知青点走。
知青点在村西头,和叶籽家正好是相反的方向,幸好村子不大,走上十来分钟也就到了。
知青的住所比普通民房还要简陋,村里家家户户至少还有个院子,而知青点就是一个个低矮的土胚小屋,男女分开住,每个小屋里都有一张炕,相当于大通铺,能睡下好几个人。
木门没关严实,叶籽敲了敲,屋里说笑声戛然而止,五六双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空气瞬间凝固。
叶籽面色如常地掏出钢笔:“公社要补录知青信息,麻烦各位报一下下乡时间。”
“我是七五年三月来的。”
“七四年十一月。”
“我也是七五年三月。”李红梅报完自己的信息,顿了顿,突然说,“那个,顾雪柔的还用报吗?”
众人的面色突然古怪起来。
叶籽倒是面不改色:“如果知道的话,麻烦李知青报一下吧。”
屋里气氛有些尴尬,喝水的喝水,看报的看报,还有有人假装咳嗽。
叶籽知道她们不自在,将数据一一记录在册,记完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等叶籽走后,屋里才重新活泛起来。
李红梅长舒一口气:“尴尬死我了!”
旁边的女知青往炕上一躺:“又不是咱们做亏心事,尴尬啥?”
话虽这么说,可想起从前周昕义帮女知青挑水、顾雪柔给大家分北京特产的情形,谁心里没点唏嘘?
那会儿谁不夸周同志温柔体贴,顾同志活泼大方会来事儿?
现在倒好,出了这档子事儿,整个大队知青的名声都被连累了,以前和这两人相处得有多好,现在面对叶籽时就有多尴尬。
叶籽把整理好的登记表送到大队部,再由大队送到公社去。
今天倒是巧了,公社书记李卫国也在。
王德海正在和李卫国说话,见叶籽来了连忙招手:“来的正好,李书记刚提起你呢!”
叶籽笑了笑,大方自如地打招呼:“李书记您来了,我刚把我们大队知青信息补录完。”
李卫国接过叶籽递来的登记表,翻开看了两眼,很是满意:“王德海啊王德海,藏着这么个人才不早说!”
“我这侄女内秀,不爱张扬。”王德海憨厚地笑道。
李卫国很是好奇叶籽这一手字怎么练出来的。
叶籽总不能说自己从五岁就开始上书法兴趣班,寒来暑往从不间断地往少年宫跑。她结合原身的成长背景,编了个谎:“跟爷爷学的,我愚钝,只学到一点皮毛。”
李卫国:“小叶同志谦虚了,你这哪是学了个皮毛,明明是深得真传。”
叶籽微微低头,恰到好处地显示了羞涩:“李书记过奖了。”
几人说了会儿话,李卫国没多待,王德海把人送出门,回来后话锋一转:“今儿有空不?跟你婶子去县城转转?”
县城?叶籽眼睛一亮,想了想说:“知青的信息倒是补录完了,但是公社那边还有一堆材料要整理。”
王德海:“公社给你的差事是个大工程,少说得忙上个把月,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正好你婶子要去县里置办东西,你也跟着散散心。”
叶籽早就想去县里了,当然不会不答应,她回家从炕柜深处掏出个铁皮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糖票、肉票、布票,还有两张珍贵的工业券,她每样拿了些,又揣上两张大团结,这些足够她买不少东西了。
到了王德海家,张桂兰正在清点要带的票证和钱币,还有布袋子竹篮等,这年代塑料袋还没普及,老百姓都是自备购物袋。
见叶籽来了,张桂兰亲热地拉着她的手:“正好一会儿去了县里给我参谋参谋,老二要结婚,得置办三响一转呢!”
张桂兰口中的老二是她家二儿子,比叶籽小一岁,也到了适婚的年龄。
叶籽对这个远方表弟印象不多,从记忆里搜罗了一番,只知道对方为人踏实,在当学徒,学的是泥瓦工。
去县城的路上,张桂兰掰着手指算账:“缝纫机要票,自行车要票,手表更要票,有时候还很紧俏,有票都买不来。”
叶籽望着路两旁,思绪却飘到了县里的书店,前世她最爱逛书店,不知道这个年代的书店是什么样子。
到了县城,张桂兰直奔百货商店。
售货员见她穿衣打扮像农村妇女,爱答不理地倚在柜台边嗑瓜子。
张桂兰也不恼,掏出票和钱:“同志,要台蝴蝶牌缝纫机。”
售货员这才正眼瞧人,转身去库房搬货。
置办完几样大件,又买了手表,张桂兰还想买些棉花弹被褥,河北的冬天挺冷的,儿子又是新婚,得用新棉花做几床被子。
可是棉花票不够,张桂兰就打算去黑市碰碰运气。
其实现在管得没有前几年严了,而且对于这种老百姓之间极小规模的刚需交易,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安全起见,张桂兰没让叶籽跟着,就怕万一有人来抓,她跑不快,张桂兰压低声音对叶籽说:“你先去逛,逛完了在国营饭店门口碰头。”
约定好汇合时间汇合地点,张桂兰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小巷,叶籽目送她的身影在巷口消失,然后转身去找新华书店。
书店门脸不大,叶籽看了一圈,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书,直接问售货员:“请问有高中课本吗?”
售货员是个年轻的女同志,留着这年代很常见的女式短发,带着细框眼镜,闻言摇头道:“没有。”
叶籽有些失望,除了书店她不知道去哪能弄到课本,或者去废品站看看?
叶籽准备离开,看见售货员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叶籽一盘算,有戏,刚迈出去的脚又迈了回来:“同志,你知道在哪里能买到吗?”
对方沉吟片刻,说:“你等我一下。”
售货员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换下工作服,拎上手提包,示意叶籽跟她出来,叶籽照做,走到门外,售货员便拿了把锁将书店大门锁上了,还挂了个暂停营业的牌子。
“我们这儿不像商店和饭店,平常顾客不多,反正也快下班了。”售货员解释道。
叶籽点点头,不多嘴,跟着售货员走。
走了七八分钟,拐进一个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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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了十几米,在一栋民房小院前停下,叶籽才发觉,原来是到人家家里来了……
进了门,售货员从屋里抱出来一摞书,堆到案桌上。
售货员:“你看看这些行不,都是我哥用过的旧书。”
叶籽连忙过去翻看,怪不得这么多,原来高一到高三全部教材都在这里了,而且保存得都很完好。
叶籽很高兴:“我要的就是这些,多少钱?”
叶籽都掏出钱包了,对方却摇摇头,道:“不要钱。”
叶籽一愣,紧接着便被售货员拉住胳膊,对方压低声音,问:“同志,我看你像是有门路的,能不能稍微透漏一下,是不是高考要恢复了?”
其实早在八月份,国家就开始研究恢复高考的可行性了,河北离首都这么近,确实很有可能传过来一些相关消息。
但毕竟还没有正式公布,叶籽只能模棱两可地说:“据说是的,万一是真的呢,先准备着吧。”
售货员听她这么一说,表情立刻严肃了:“你说的对,先准备着。”
叶籽生怕她不卖了,踟蹰道:“那这些书……”
售货员手一挥:“书你抱走吧,不要钱。”
“这怎么行?或者我用票跟你换,粮票布票还是肉票?”叶籽想了想,这个时代的人们比较稀罕糖,“糖票行不行?”
售货员果然有些心动,皱着眉头犹豫不决。
叶籽见状,立刻数出三张糖票递过去。
售货员赶紧推拒:“一张就行,那些书是我哥的,放家里也用不上,他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又有正式工作,工资也高,就算高考恢复他也不会去考。”
叶籽:“那你呢?书给我了,你怎么办?”对方特意问起高考,总不可能只是为了随口打听。
“我就更不要紧了,我自己有书。”
原来如此,叶籽恍然大悟,这位女同志既然能在县里新华书店工作,当然有极大可能是上过高中的。
书太多,售货员找出个深肚子竹筐,帮叶籽把书装到里面,这样抱着竹筐走会方便很多。
又是书又是竹筐,叶籽挺不好意思的,最后还是硬塞了两张票过去。
临走前售货员问她叫什么名字。
“叶籽,籽粒的籽。”
“这名字好,籽是生命的起点,有无限可能。”售货员笑起来,“我叫苏紫,紫气东来的紫,咱俩名字里有同一个音,还挺有缘的。”
叶籽也笑:“是呢。”
苏紫站在门口朝她挥手:“等你下次有空,记得来找我玩。”
买课本还意外交到了一个朋友,这是叶籽没想到的,同苏紫道别后,她抱着沉甸甸的书筐回到原处,突然想起来要买个闹钟,又去了百货商店。
叶籽挑了个款式最简单的,有了闹钟就不用担心早上起晚了。
一通折腾下来花了不少时间,叶籽赶快去国营饭店门口和张桂兰汇合,等了三四分钟,对方抱着一个大包袱喜气洋洋过来了。
由于买的东西多,又是大件,张桂兰雇了一辆马车。
回程的车上,张桂兰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猜我淘到啥好东西了?”
展开竟是块大红缎子,绣着龙凤呈祥的暗纹,很喜庆。
张桂兰美滋滋地摸着缎子:“我买了两块,一块给老二缝喜被,一块留着给你结婚用。”
叶籽无奈,大学还得上四年呢,等她结婚得猴年马月去了:“表婶,我现在哪用得着这个,还是都给二表弟吧,压箱底时间长了就不好看了。”
“那可说不准。”
张桂兰的想法很单纯,叶籽头婚是踩坑里了,二婚要尽快找,争取找个好的,有了新人自然就忘记旧人带来的不愉快了。
叶籽哭笑不得,却也被这份心意暖了心窝。
9. 第 9 章
秋日的傍晚,夕阳将整个村子染成了金红色。
田家小院里飘出阵阵饭菜香,李荷香正忙着往灶膛里添柴火,锅里的白菜五花肉炖粉条咕嘟咕嘟冒着泡。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严恪扛着扁担走进来,额头上还带着汗珠。
李荷香抬头一看,笑道:“回来得正好,饭马上就好。”
严恪放下扁担,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喉结上下滚动,他抹了把嘴,正要说话,院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哎哟,荷香妹子,忙着呢?”金巧嘴那标志性的嘹亮高亢的嗓音在院门口响起。
李荷香手里的锅铲一顿,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金巧嘴怎么又来了?还专挑饭点来,真是阴魂不散。
金巧嘴可不管李荷香的脸色,自顾自地迈进门来,她今天特意换了一身崭新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里还攥着个鼓鼓囊囊的手帕包。
“大外甥也在啊?”金巧嘴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严恪跟前,“正好,婶子有好事找你!”
金巧嘴算盘打得响,她就是专挑饭点来的,因为这个时间严恪肯定在家,这样她就可以越过李荷香直接跟严恪谈了。
李荷香对她有意见那是李荷香的事,她一个舅妈,还能管得了外甥娶媳妇儿?
金巧嘴神秘兮兮地打开手帕,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照片:“你看看,这姑娘多水灵!”
照片上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圆脸盘大眼睛,确实挺标致。
金巧嘴得意洋洋地说:“这可是我们村的村花,多少小伙子排着队想娶呢!人家姑娘觉悟高,就想找个当兵的,听说大外甥是首都的军官,二话不说就让我过来说亲。”
严恪看都没看照片一眼,直接回了两个字:“不了。”
金巧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啥就不了?你倒是看看这姑娘的模样啊!”她急得直跺脚,把照片往严恪眼前凑,“婶子可不骗你,这姑娘干活是一把好手,针线活也好,还上过初中呢!”
严恪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遍:“不用了。”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金巧嘴傻眼了,连忙追上去:“哎哎,别走啊!你要是嫌这个不好,婶子这儿还有别的姑娘——”
但严恪已经避出去。
李荷香冷笑一声:“早就告诉过你,这事儿没的说。”
金巧嘴讪讪地收回照片,眼珠子一转,又堆起笑脸:“嗨,没看上不要紧,十里八乡适龄的姑娘我都门儿清,这事咱慢慢张罗。”
李荷香懒得搭理她,自顾自地往灶膛里添柴,反正严恪待不了几天就要回部队了,随这金巧嘴折腾去。
金巧嘴见没人理她,悻悻不已,心里却盘算着明天再带别的姑娘照片来,首都的军官呢,谢媒礼肯定少不了,一想到能大赚一笔,这桩媒她非要说成不可!
夕阳西下,一辆胶轮马车“吱吱呀呀”地驶进村子。
叶籽和张桂兰从县里回来,马车上堆满了采购的东西。
马车先把张桂兰送回了家,然后送叶籽。
快到叶籽家,马车突然停下,车夫犯了难:“前面那段路坏了,马车不好过啊。”
叶籽探头一看,果然,前面的土路被挖开了一截,只有间隔着插了几块砖头,勉强能让人踩着过去。晌午出村的时候还好好的,估计是下午临时修的。
“没事,我就在这儿下吧。”叶籽利索地跳下马车,转身去抱那个装满书的竹筐。
竹筐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二十斤,叶籽咬了咬牙,把竹筐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踩着砖块往前走,没走两步,手臂就开始发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唉,这身子骨还是太弱了。”叶籽在心里嘀咕,上辈子她就是个运动废柴,没想到穿越了还是这样。
叶籽费力地往上颠了颠竹筐,突然胳膊上的重量一轻。
竹筐被人稳稳地托住了。
叶籽错愕地抬头,对上了一双深邃黝黑的眼睛。
是隔壁田大叔家的外甥,那个军官。
叶籽惊讶,他怎么在这儿?
像是看出了叶籽眼中的错愕,严恪说:“出门透气,随便转转。”他顿了顿,又说,“我帮你拿。”
根本不等叶籽回答,他就单手拎过竹筐,轻松得像拎个空篮子一样。
他没踩砖块,直接趟着泥大步往前走。
叶籽愣在原地,看着严恪健硕的背影,那竹筐在她手里像块大石头,到了人家手里却轻若无物。
她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小细胳膊,又看了看严恪结实的手臂肌肉,心里一阵羡慕。
“要是我也能有这力气就好了。”叶籽小声嘀咕,上辈子她可是在健身房努力了小半年,除了饭量见涨之外,可以说练了个寂寞,室友还安慰她“咱靠智商不靠武力”。
正胡思乱想着,严恪突然停下,问:“这些书是叶同志买的?”
叶籽小心翼翼踩着砖块跟上:“嗯,去县里找人买的高中旧课本。”
严恪等她跟上自己才继续走:“读书是好事。”
“对。”叶籽应道。
“嗯。”严恪点了点头。
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叶籽是个健谈的人,可不知怎么,每次面对严恪都会莫名冷场。
她偷偷瞄了眼严恪的侧脸,发现他耳根似乎有点红。
可能是夕阳照的,叶籽心想。
这段路本来就不长,很快就到了叶籽家门口。
叶籽掏出钥匙开门:“给我吧,谢谢你了。”
严恪却没有直接把竹筐递给她,而是调整了一下,把竹筐提起来,放到叶籽怀里,让叶籽能更省力地接过去。
“哎哟这是干啥呢!”
一声嘹亮高亢的叫嚷突然从身后传来,吓得叶籽手一抖,差点没抱住竹筐。
严恪眼疾手快地托住底部,再轻轻一推叶籽的后背,叶籽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转了个圈,迷迷糊糊稳稳当当地站在了自家院子里。
严恪顺手帮叶籽把院门关上,转身看向来人。
金巧嘴站在不远处,眼睛滴溜溜地转,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大外甥,干啥呢?”
严恪有些不耐烦:“有事?”
金巧嘴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怪不得刚才给你介绍钱家的闺女你看都不看呢,原来是相中了个更漂亮的。”
她挤眉弄眼地往叶籽家院子瞟了瞟。
严恪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警告似的看了她一眼,抬脚就要走。
金巧嘴却不依不饶,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过这叶家丫头长得再俊也是个寡妇,听婶子一句劝,不如娶个黄花大闺女,你说呢?”
严恪猛地停住脚步,他缓缓转过身,右手按在了金巧嘴的肩胛骨上,不着痕迹地发力。
“我说?”严恪的声音冷得像冰块。
金巧嘴突然觉得肩膀一阵酸麻,那酸劲儿直钻骨头缝,不是疼,却比直截了当的疼痛还要难受,说不清道不明,难受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金巧嘴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牙齿咬得咔哒咔哒响,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严恪。
“我说婶子最好管住嘴。”严恪冷硬地说完,松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金巧嘴缓过劲儿来,严恪早就没影了。
而刚才那股钻进骨头缝里的酸麻感也消失不见,金巧嘴扯开衣领,发现自己的肩膀上连个指印都没留下,就算她想告严恪的状都没证据。
金巧嘴像大白天撞了鬼似的看向田家紧闭的大门,心头后知后觉地漫上恐惧。
田家这个外甥怎么像狼一样,闷声不响,却能鲜血淋漓地把人咬掉一大块肉!
严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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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脸进门,闻到家里的饭菜香味才微微放松下来。
李荷香看到这大外甥的满是泥浆的裤脚,惊讶道:“就这一会儿功夫跑哪去了,怎么全是泥?”
“没事,洗洗就行。”严恪脱掉沾满泥浆的鞋子,舀了一瓢水冲脚,冲干净之后才进屋里换衣裳。
“回来的时候没和金巧嘴碰上吧?”李荷香把锅往灶台上一撇,“你甭理她,反正你也快回部队了,她也就蹦跶这几天。”说完又往灶膛里塞了把柴火,火苗“呼”地蹿高了一截。
严恪没接话,掀开锅盖看了看,金黄的玉米面饼子贴在锅边,已经烤出了焦脆的壳。白菜炖得烂糊,粉条吸饱了汤汁,混合着五花肉的肉香,浓郁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田家人爱在院子里吃饭,灶房就是在院子里垒出来的一间屋,方便,也好清扫。
严恪把饭菜端到院里的矮桌上,一抬头看到隔壁也升起了袅袅炊烟。
那烟先是笔直地往上蹿,到了半空又被风吹散。
不知怎么,他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发什么愣呢?”李荷香端着碗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哦,小叶家也做饭呢,前几天我还和你舅舅说,这丫头现在就一个人过,也不知道天天吃啥,做不做饭。”
严恪收回目光,低头夹菜,他吃饭速度很快,这是常年养成的习惯,碗里的饭菜很快见了底,李荷香又要给他盛,他摆摆手说饱了。
吃过饭,李荷香又开始忙活。
她把晒干的茄子条萝卜条倒进盆里,撒上粗盐用力揉搓,这是要给严恪带走的干菜,能存好久,冬天泡发了炖肉吃最香。
“这么晚了,舅妈歇歇吧。”严恪收拾着碗筷说。
“你大后天就要走了,我得多做点给你带上。”李荷香的声音却低了下去,“这一回去还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严恪沉默地擦着桌子。
“小恪啊。”李荷香突然开口,手上的活计却没停,“舅妈和你舅舅这两天琢磨着,你还是该找个对象,人活在世上吃苦受累不容易,两个人搭伙过日子总比一个人扛着要好。”
出乎意料的是,严恪这回居然没说“不”,而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过了会儿,严恪突然问:“舅妈,隔壁的叶同志是怎么回事?”
李荷香愣了愣,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撩起围裙擦了擦手,叹了口气:“她啊,就是运气不好,命苦了些……”
李荷香絮絮叨叨地讲起了叶籽的事。
四岁丧母,七岁丧父,跟着祖父母长大。祖上是书香门第,祖父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硬是供她读完了高中,好不容易盼到孙女长大成人,老两口又相继离世。
大队支书是她远亲,看这孩子可怜,做媒给她说了个知青,没想到是个负心汉,闹出那么大一桩丑事。
“那男的可真不是东西。”李荷香愤愤地说,“表面上装得人模狗样,背地里跟别的女知青勾勾搭搭,还写了那么多肉麻的信,要不是出意外死了,小叶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严恪听得认真,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他想起刚才帮叶籽搬书,年轻的面容上没有一丁点怨天尤人的神情,白皙的皮肤被夕阳染得明艳。
严恪没读过书,说不出天花乱坠的形容词,他只觉得这姑娘心性坚韧又有才华,样样都好。
“村里人都说这丫头命硬,克六亲。”李荷香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口,长叹一口气,“年轻姑娘背着这么个名声,日子不好过。”
严恪听得认真,眉头拧得死紧。
李荷香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自己没注意到,但又模模糊糊的摸不准,正想问问,严恪已经把院子拾掇干净了。
“忙活一天了,舅舅舅妈回屋里歇着去吧。”他说着,把门闩好。
李荷香只好应道:“哎哎,好。”
10. 第 10 章
叶籽回到家,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就迫不及待地把新买的书拿出来。
这个年代的农村用煤油灯比电灯多,只不过光线有些暗,她用剪子拨弄了几下灯芯,屋里顿时亮堂了不少。
叶籽先翻看高三的物理化课本,那些公式和定理像老朋友一样熟悉。政史地就没这么从容了,尤其是政治,有很多生疏的地方。
如果考文科的话,政史地需要抓紧背一背,如果考理科会轻松不少,只背政治就可以。
叶籽没怎么纠结选科的问题,她上辈子就是理科生,为了好就业选择了计算机专业,也确实如愿以偿,大四校招就拿到了薪资丰厚的大厂offer。
但是这回她打算换个专业,现在是改革开放初期,到处都是机遇,上辈子那些天坑专业放到现在都很吃香。
在学习方面,叶籽向来是个行动派。
她快速用中午的剩饭做了个蛋炒饭填饱肚子,又泡了一缸子浓茶,茶叶是张桂兰前几天塞给她的,提神醒脑的最佳选择。
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缸回到书桌前,叶籽翻开政治课本开始背诵。
“上辈子差三分,这次一定要上北大!”叶籽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煤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在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直到深夜才渐渐熄灭。
学得太晚,第二天叶籽依旧没听见村里的广播大喇叭。好在昨天新买的闹钟准时响了起来,把她从睡梦中惊醒。
叶籽迷迷糊糊地按停闹钟,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强撑着爬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
院子里,几只芦花鸡“咯咯”地围着她打转。
叶籽蹲下身,从鸡笼里掏出两个鸡蛋,又顺手从菜地里拔了一把嫩绿的小青菜。
叶籽去了厨房,铁锅烧热后倒入菜油,然后麻利地打入鸡蛋,等透明的蛋清在热油中迅速凝固成雪白的颜色,再倒进开水,加入一把面条。
叶籽很少下厨,觉得做饭太费时间,但偶尔兴致来了,做的还挺好吃。
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面很快出锅,她往面里滴了几滴酱油和香油,再淋上一圈醋,香气立刻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还挺香。”叶籽自言自语道,把面条吃了个精光,虽然她大部分时候都懒得做饭,但这碗简单的荷包蛋面却让她吃得心满意足。
吃完饭,叶籽把碗筷收拾干净,往大队部走去。
自从她给公社干整理资料的工作之后,大队经常会让她帮忙做一些文书性质的工作。
秋天的晨风带着凉意,吹得路边的杨树叶沙沙作响,她拢了拢衣领,脚步轻快地走在乡间小路上。
王德海正站在大队部门口抽烟,见她来了立刻招手:“你来的正好,公社要刷一批新标语,你去知青点那边写几个样板。”说着递过来一张红纸,上面是这次要刷的标语。
叶籽爽快地应下了这个差事,她挺乐意干这类工作的,既能挣工分,工作内容还轻松。
知青点的屋子里,几个知青正围在一起,眉飞色舞地议论着什么。
有人透过窗户远远地看见叶籽走来,面面相觑。
“要不要告诉她啊?”
“还是说吧,恶人有恶报对苦主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李红梅犹豫了一下,拉住叶籽:“叶同志,北京来信了,周昕义和顾雪柔的丑事已经彻底败露了。”
叶籽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但还是想要八卦一下,她凑近了些,问道:“怎么回事?快说说。”
“是孙志恒来的信,他爸爸是周昕义爸爸的下属,对这件事几乎目睹了全程,现在他们那个圈子里都传遍了。”李红梅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周翰林刚恢复工作,不好休息太久,又或许是不想放过到手的权力,总之身体还没休养好,就拄着拐杖回去上班了。
周翰林在工作场合遇到了顾雪柔的父亲,两人私交不错,正互相寒暄着,突然被不知道哪个同僚打趣了一句:“哟,亲家唠嗑呢。”
两人都是一愣。
顾雪柔的父亲疑问的是,两家分明没有儿女姻亲,同僚为何会这样打趣?
而周翰林的反应则更为复杂,他先是困惑对方如何得知两家儿女的私情,随即心头一凛——连外人都知道了,这不正说明儿子的丑事已经传回了北京?
周翰林一下子就面色铁青。
其实这天本是周翰林复职后第一天报到,偏巧在走廊里遇见了上级领导,他连忙上前问好,谁知领导面色阴沉地瞥了他一眼,虽未当场发作,却将他叫进了办公室。
“你的工作先放一放。”领导语气冷淡,“身体要紧,不用急着回来上班。”随即话锋一转,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如果家里的事情处理不好,也不必再工作了。”
这最后一句说得格外重,分明是严厉的敲打。
尽管领导顾及周翰林的颜面没有当众训斥,但这圈子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到半日,周翰林被再次停职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
很快,议论的焦点就转向了周家儿子与顾家女儿的丑事。
顾父起初并不相信,他矢口否认,与同僚据理力争。
直到领导亲自找他谈话,他才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
顾父铁青着脸冲回家中,质问女儿。
至于父女二人究竟谈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顾家大门紧闭,同僚们再好奇也不可能去趴墙根。
只不过次日清晨,有邻居看见顾母带着顾雪柔去了医院,母女俩都戴着口罩,头上包着丝巾,步履匆匆。
——李红梅说完了,叶籽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想嗑瓜子。
几个知青本想安慰安慰她,但看叶籽脸上毫无痛苦或忧伤的情绪,有的只是看热闹的表情,和她们这些八卦群众没什么区别。
知青们忍不住拉着叶籽开始八卦:“顾雪柔这个节骨眼上去医院干啥?该不会有了吧?”
叶籽笑眯眯道:“谁知道呢,做过的事情总会留下痕迹,我们就等着看吧。”
叶籽说罢,哼着知青们没听过的陌生曲调,给粉刷师傅打下手去了。
轻快的旋律在秋日的阳光下流淌,知青们小声讨论:“叶籽还挺能想得开的。”
“名声扫地丢了工作的又不是她,有什么可想不开的。”
“你们说周家真的愿意就这么算了?我总觉得他们会来找叶籽麻烦。”
“不会吧,周昕义他爸工作都没了,哪敢这么猖狂……”
叶籽就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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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的不远处,隐隐约约听到了知青们的对话,其实她也认为周家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更不会老老实实龟缩在大杂院。
尤其是周翰林,他一定会想法设法消除周昕义的丑闻给自己带来的负面影响。
但那又怎样呢,周翰林已经被停职了,往日的同僚不可能惹火烧身去帮他,他手上无权可用,再怎么蹦跶也是个纸老虎。
叶籽已经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
此时此刻,周家居住的大杂院里,往日热闹的院落如今死气沉沉,仿佛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院中央那棵老槐树在秋风中簌簌作响,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更添几分萧索。
原本周家就要搬回西大院了,偏偏周翰林被再次停职,分配好的房子也没了动静,他们只能继续蜗居在人多口杂的大杂院里。
狭窄的房间中,周翰林半倚在床头,面色铁青中透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胸口剧烈起伏,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王素琴红着眼眶,一边给他拍背顺气,一边轻声劝慰:“他爸,你别着急……慢慢来……”
就在几天前,周翰林还一门心思要留下那个未出世的孙子,如今却不得不面对更严峻的现实:自己的政治前途岌岌可危。
“必须……必须想办法……”周翰林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狠色。
可他现在既没人脉也没权力,又能有什么办法。
思来想去,周翰林决定亲自去找叶籽,让她登报澄清那些信件都是伪造的,是有人故意陷害,她和周昕义离婚是和平分手,不存在什么搞破鞋。
赵志刚皱眉:“她会答应?”
“大不了给钱!”周翰林咬牙切齿,“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村姑,给个三五百的,还不乖乖听话?”
周翰林开始下达“命令”:“志刚,你去给单位请假,再借一辆吉普车,咱们过两天就去找叶籽。”
“不行!”周昕兰斩钉截铁地否决,脸拉得老长,“要去你自己去,我和志刚要上班,请不出来假。”
周翰林眼中满是阴翳:“你眼里已经没有我这个父亲了是吧?我告诉你,老子永远是你老子!轮不到你说不!”
周昕兰还想争辩,赵志刚连忙上来打圆场:“爸也是为了家里着想,你好好上班,我陪爸去就行。”
面对丈夫的劝慰,周昕兰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然而到了动身的前一天,周昕兰看着形容枯槁的父母和满脸疲惫的丈夫,还是没忍心,跟单位请了假,说明缘由,一同去了。
去之前,周昕兰扯着赵志刚的胳膊叮嘱:“到时候爸说什么你都别帮腔,最好在车里待着,别露面。”
赵志刚犹豫:“这不好吧,一个女婿半个儿,老爷子身体那么差,哪能——”
“你还嫌不够丢人吗!”周昕兰厉声骂道,随后又压低声音,“我爸的前途算是完了,不能再把你的搭上。”
见丈夫犹豫不决,周昕兰恨铁不成钢道:“你都三十了,到现在还升不上去,被一个年纪小好几岁的压一头,天天喊人家首长,你甘心?”
赵志刚沉默,闭口不言。
11. 第 11 章
清晨,田家小院飘起了炊烟。
李荷香用锅铲搅了搅铁锅里正在熬煮的玉米面粥,抬头看见严恪从屋里出来,随口问道:“后天就要回去了吧?”
严恪舀了瓢井水洗漱,冰凉的水珠顺着下颌滑落:“对,后天下午五点钟的火车。”
李荷香叹了口气:“这一走,又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你舅舅昨儿还说,你这阵子一直帮着大队干活,都没闲着,今天就在家歇歇吧。”
严恪擦了把脸,将毛巾搭在晾衣绳上:“没事,不累,我一会儿去大队部看看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秋日的早晨,空气中带着丝丝凉意,吃完早饭,严恪走在村道上。
路过打谷场时,看见刘三柱子正费力地搬着一袋粮食,严恪二话不说上前接过,单手就将粮袋扛上了肩。
“哎哟,可算遇上救星了!”刘三柱子捶着腰笑道,“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严恪将粮袋放到指定位置,又帮几个老人搬了粮袋,修理了打谷的耙子。
村民们连连道谢,他摆摆手,继续往大队部走去。
大队部是几间不起眼的砖瓦房,被一个院子围起来,严恪穿过前院,径直走向后面的那个最简陋的小土屋,犹豫了一下,抬手敲门。
“请进。”屋里传来清亮的女声。
严恪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阳光从门框斜斜地洒进去。
叶籽正伏在桌前写字,听到动静抬起头,明亮的眼睛如同一泓秋水,浅笑着漾起细碎的涟漪。
其实叶籽有些意外,除了送资料过来的公社和大队干部,其他人一般不会往她这儿来的,便问道:“有什么事吗?”
严恪张了张嘴,一时语塞,他确实没什么事,只是突然想过来看看。
好在严恪反应快,目光扫到角落里堆叠的陈旧的农具,说道:“我来修修这些工具,看有没有还能用的。”
叶籽没怀疑,笑着点点头:“那麻烦你了。”她指了指角落,“农具都在那边。”
严恪松了口气,走到角落蹲下,开始检查那些生锈的镰刀和松动的锄头。
叶籽则继续伏案工作,将公社资料与政治课本对照着学习,效率很高。
屋里很安静,只有钢笔在纸上书写的沙沙声,和金属工具碰撞的轻响,阳光透过小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方光亮,细小的尘埃在秋日明媚的阳光中飞舞。
严恪偶尔抬眸,看见叶籽专注的侧脸,睫毛在阳光下像两把小扇子,他迅速低头,继续修理手中的农具,耳根却悄悄红了。
过了一会儿,严恪注意到叶籽的桌子有些不稳,桌角下面垫了半块砖头用于支撑。
他悄悄观察了一下桌腿,发现是木头腐朽导致的,于是从工具箱里找出合适的材料,又拿了锤子和钉子。
“叶同志。”他走到桌前,声音不自觉地放轻,“麻烦你先起来一下?”
叶籽抬起头,疑惑道:“怎么了?”
严恪指了指桌腿:“我帮你修一下。”
叶籽一愣,连忙起身让开。
严恪单膝跪地,动作利落地敲敲打打,不一会儿就将桌腿加固好了。
“试试看。”严恪说。
叶籽坐下晃了晃桌子,惊喜道:“真的不晃了!谢谢你!”
“不客气。”严恪嘴角微微上扬,这是他今天第一个笑容。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中午。
叶籽伸了个懒腰,合上文件:“该回家吃饭了。”
严恪也站起身,将修好的农具整齐地码放在墙角。
叶籽看了看:“修好了这么多?”
“嗯,找出了几个还能用的。”严恪指了指另一堆,“剩下的我技术有限,修不好了。”
叶籽安慰道:“不要紧,那些农具已经放在那好几年了,你能修好一部分就是给大队创造了价值。”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队部,各自回家。
叶籽刚吃完午饭,刚躺下小睡了一会儿,突然听见砰砰的敲门声,她揉着眼睛去开门。
“叶子,不好了!”张婶气喘吁吁地说,“周家又来了,气势汹汹的,估计没安好心!”
叶籽瞬间清醒:“谢谢张婶通知我,我知道了。”
谁知,话音刚落,一辆吉普车就停在了叶籽家门口。
车门打开,周家几人先后下车。
周翰林拄着拐杖,脸色阴沉,王素琴搀扶着他,眼睛红肿,一看就是哭过的。周昕兰跟在后面,眉心紧锁,眼神复杂。赵志刚则是在车上犹豫了一下,才跟出来。
村里人听见消息,纷纷围过来看热闹,但又不敢靠得太近,只敢远远地站着。
刘彩凤撇撇嘴,对旁边的人说:“早就说了,叶籽做得那么绝,周家人能善了?人家可是当官的!看那周家女婿,也是个干部,气势不弱的。”
周家人显然不想让别人看热闹。
别看周翰林轻度中风,腿脚不利索,话也说不清,人却相当强势,给王素琴使了个眼色,推开叶籽家的院门,一行人闯了进去,随后“砰”地关上了大门。
院子里,王素琴上下打量着叶籽,本以为会看见一个粗鄙的村姑,没想到眼前的姑娘眉眼精致,皮肤白皙,气质文静。
但这份美丽在周翰林和王素琴眼中更碍眼了——如果叶籽长得普通些,和乡下村姑没什么区别,自家儿子或许就不会和她结婚,也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
“叶同志,”赵志刚率先开口,语气冷硬,“我们今天来,是想问问那些信的事。”
叶籽站在院中央,背挺得笔直:“什么信?”
“你别装傻!”王素琴尖声道,“就是你当众宣读的那些信件!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你满意了?”
“真会颠倒黑白,全村人都能作证,我可没读一个字。”叶籽不屑地撇嘴,“就你儿子写的那些下流东西,他好意思写我都不好意思读。”
王素琴不依不饶:“那也跟你脱不了干系!”
叶籽冷笑一声:“周夫人这话说的,信是你儿子写的,丑事是你儿子做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怎么倒怪起我来了?”
周翰林用拐杖重重杵地:“那些信是不是你故意散布出去的?”
“周伯父。”叶籽直视周翰林,“信是你儿子亲手写的,亲手藏的,也是他亲口承诺要接我去北京复婚的,现在丑事败露,他人没了,名声也一败涂地了,你们不去反思自己教育失败,反倒来质问我这个受害者?”
周昕兰忍不住插话:“叶籽,你别太过分!我弟弟已经死了,你就不能给他留点体面吗?”
“体面?”叶籽突然提高声音,“他出轨的时候想过体面吗?他骗我离婚的时候想过体面吗?周昕兰,你们周家的体面是体面,我的体面就不是体面了?”
王素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叶籽骂道:“你这个克夫的扫把星!我儿子要不是娶了你,怎么会——”
“妈!”赵志刚急忙打断岳母的话,小声提醒,“咱们是过来处理事情的,别闹得太僵了。”
大局重要……周翰林咬了咬牙,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算了,过去的事我们周家也不愿再纠缠,你一个女人无依无靠也不容易。”
“这样吧,我们给你一些补偿。”说着,周翰林拿出一叠纸币,目测有五百块钱左右,“你拿着这笔钱傍身,然后我们一笔勾销,如何?”
不料叶籽根本不接话,抱着胳膊似笑非笑,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周翰林只好自己接自己的话:”……你去登报发一则声明,就说你和周昕义是和平分手,那些信是伪造的,外头的流言都是子虚乌有。”
叶籽终于开口了:“这是你们的条件?五百块钱换一则澄清声明?”
“对。”
叶籽大步走到门边,呼啦一下打开大门,只见外头全是聚在叶家门前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人人都用探究和好奇的眼神望着周家几人。
叶籽正色道:“我信不过你们周家人,这样吧,周伯父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把刚才的许诺再说一遍,也算个见证,怎么样?”
乡亲们一听,都开始八卦起来——
“许诺?啥许诺?”
“让咱们见证啥嘞?”
“嘘!先别吵,听听周家怎么说。”
周翰林怎么可能当众说出来,他压根没料到叶籽竟然一点都不在乎脸面,甚至想要把这件事暴露在大众的目光下。
周翰林当场气血上涌,手撑在拐杖上一直哆嗦:“不可理喻!你简直不可理喻!”
“老头子!”“爸——”王素琴和周昕兰赶紧上前将人扶住。
赵志刚连忙将大门重新关上,在叶籽和周翰林中间打圆场:“叶同志,这种事传出去对谁都不好,如果你还有别的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们尽量满足。”
“你说错了赵同志,你们周家的破事儿传遍全国对我都没有影响。要求?子不教父之过,既然你们要我登报,那我也要求周伯父周伯母登报发声明,代替周昕义忏悔他做过的丑事,能做到吗?”
周家当然做不到,几人脸色都异常难看,王素琴更是忍无可忍,抬手就想打人。
叶籽眼疾手快,抄起墙边的大笤帚就挥了过去,那笤帚刚扫过院子,上面还沾着泥巴和鸡粪。
“滚出去!”叶籽厉声道,“我家不欢迎你们!”
看着沾了鸡粪的笤帚挥来,周家人下意识抱头乱窜,王素琴和周昕兰更是尖叫连连。
只有赵志刚还算冷静,被笤帚打中侧脸后,一把攥住了扫把杆子。
叶籽用力拉扯,但力气悬殊,拽不动。
她干脆松手,去找别的“武器”——菜地里还有浇粪勺可以派上用场。
而就在这时,院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所有人都愣住了。
赵志刚转头看去,脸色骤变:“团长?”
严恪大步走进院子,面容冷肃,目光如炬。
他先是扫了一眼叶籽,确认她没事,然后冷冷地看向赵志刚:“赵营长,你这是做什么?”
赵志刚松开笤帚,立正:“报告团长,我……”
“带着你的家人,立刻离开。”严恪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充满威严,“别让我说第二遍。”
赵志刚咬牙,额角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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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起,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只能低头:“是。”
周家人只得隐忍下来,王素琴还想说什么,被周昕兰硬拉着出了门。
严恪一直站在叶籽身边,直到吉普车仓惶离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严恪弯腰捡起倒地的笤帚,靠在墙边,他什么话都没说,朝叶籽点了点头便转身出去。
临走时不忘帮叶籽关上院门,彻底隔绝围观者的目光。
严恪埋怨自己来晚了,早知道周家人会来他就不去修什么水井,这家人实在是畜生,明明是自家儿子做出来的丑事,却来找叶籽的麻烦。
见还有人聚在叶家门前,严恪神色淡淡地说:“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
严恪心情郁闷地回到田家,发现屋里多了个中年妇女,按辈分来讲他应该称呼对方王大娘。
想到这王大娘平日也经常帮人说媒,严恪对她的来意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王大娘一句废话都没多说,将女方夸得天花乱坠。
然而严恪根本没听进去,直到王大娘说得嗓子冒烟,咕咚咕咚灌了半缸子茶叶水,他还是一声不吭。
“咋样,成不成?大娘跟你说,这姑娘可是十里八乡打着灯笼都难找!”
不知怎么的,严恪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叶籽的面容……她一个人生活,没人陪,别的姑娘都有父母家人,只有她孤零零的。
严恪下定了决心:“实不相瞒,大娘,我已经看中了一位女同志。”
屋里三人都愣住了,李荷香和田满仓更是意料不到,连忙问:“谁啊?”
“叶同志。”严恪说。
“哪个叶同志?”李荷香愣了愣,讶异道,“你说的是……叶籽?”
王大娘一听,傻眼了:“啥?你看上她了?你一个军官,还是头婚的,何必娶个寡妇?”
严恪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叶同志是离异,并不是寡妇。”
“就算不是寡妇,你看上她啥了?”
严恪一本正经道:“叶同志会读书,字写得好,骂人也伶牙俐齿不带一个脏字,一看就很有文化,我就喜欢文化人。”
“她一个乡下丫头,什么文化不文化的——”王大娘嘟囔到一半,突然哽住,随即想起叶籽确实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生,而且家学渊源,写得一手好字,还真算是个文化人。
严恪语气坚决:“大娘要是办不来就算了,你请回吧,我另找其他人说媒。”
王大娘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别啊,咱两家关系这么好,找其他人干啥,而且小叶情况特殊,没定下来之前,能少几个人知道是最好的。”说着,她拍拍胸脯,“你放心,这事交给大娘就没有办不成的。”
严恪点头:“应该还要拿些礼品,今天来不及准备了,明天上午我去县里买,下午大娘再去提亲。”
王大娘一顿,刚想说现在八字没一撇不用带厚礼,但想了想也没反对,严恪在首都当军官,可能那边都这么讲究。
王大娘喜气洋洋地走了,留下田家夫妇面面相觑。
他们都很怜惜叶籽这孩子不容易,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但万万没想到自家外甥竟然相中了她。
严恪看着舅舅舅妈,正色道:“我是认真的。”
“知道你小子是认真的。”田满仓心情复杂,“就是也太突然了,前几天还说不打算找对象,今儿个突然就要提亲。”
李荷香更细心一些,立刻想到严恪向她打听过叶籽的情况,看来早就有苗头了,只是藏得好,他们都没发现。
李荷香作势打了严恪一下:“死孩子,看上人家姑娘了不早说,搞什么突然袭击!”
严恪耳根慢慢红了,只是他皮肤黑,看不太出来,被田家两口子打趣了好一会儿,终于坐不下去,逃跑似的回了自己屋子。
……
回去的路上,周翰林就有些不太好了,原本他就是轻度中风没修养好,这些日子一直强撑着,今天下午被叶籽一气,又差点撅过去。
周家人生怕他撑不过去,顾不上赶路,连忙去了县里的医院。
周翰林住院了,其他人没地方住,他们没有介绍信住不了宾馆,找人打听后,花了五块钱住在一个大爷家的空屋子。
十月底的夜晚已经很冷了,秋风从破损的窗户钻进来,周昕兰打了个寒颤缩进被子里,单薄陈旧的被褥散发着一股子霉味。
周昕兰长这么大还没住过环境这么恶劣的屋子,嫌弃的不行,再想到下午发生的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只是她也分不清,到底是气叶籽做事太绝不留情,还是气弟弟人品不端留下一堆烂摊子,又或者是气父亲太过执拗害得全家人更加没面子。
“下午碰上那位……就是严恪?”周昕兰阴沉地说。
赵志刚低声道:“是。”
“果然很年轻。”周昕兰想起了什么,皱眉道,“你不是说他在休探亲假吗,他和叶籽一个老家的?他们什么关系?”
赵志刚也拿不准:“邻居吧?”
周昕兰回忆着下午的情形,眼中蒙上一层阴翳:“我看没这么简单。”
12. 第 12 章
第二天一早,严恪借了大队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出村口。
“田家外甥这是干啥去?”有人挎着菜篮子,伸长脖子看。
“谁知道呢,开着拖拉机,怕是要拉大件。”旁边人搭话。
几个妇女凑在一起嚼舌根:”听说昨儿个王大娘去老田家了,是不是给严恪说媒啊?”
“不能吧?前儿个金巧嘴不是刚给钱家闺女说媒没成吗?人家回话了,说严恪现在不想找对象。”
“可不是嘛!昨天我还碰见了钱家婆娘,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逢人就说当兵的不会疼人,别嫁当兵的,敢情是人家没瞧上她闺女!”
众人议论得热火朝天,说来也奇怪,平时唠得最欢的刘彩凤今天异常的沉默,只顾着埋头纳鞋底,一个字都不吭。
身旁的老姐妹拐了她一下:“彩凤,你咋不说话?”
刘彩凤动作一顿,抿了抿嘴:“没啥,我就是觉得钱家婆娘说得对,别嫁当兵的。”
老姐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满脸困惑,刘彩凤不是天天把严恪夸得没边吗,话里话外还想让她闺女嫁过去,怎么这会儿又变了说辞?
这时王大娘正好路过,有人蹿过去问:“昨儿说的是哪家闺女?又没成?”
王大娘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刘彩凤,很快移开眼睛,不置可否地“嗯啊”了一声,加快脚步走了。
刘彩凤突然冷笑:“要我说啊,都别费这个劲儿了,人家首都的军官,眼皮子高着呢,肯定憋着劲儿要娶首长闺女,看不上咱们乡下姑娘。”
王大娘本来都走了,听见这话,忍不住回头:“那可不一定。”
“哟!”众人立刻围上来,“你有消息?”
王大娘硬生生把话咽回肚里,摆摆手:“啥消息,我啥都不知道!干活干活!”说完一溜烟跑了。
县百货商店里,严恪站在柜台前,目光扫过玻璃柜里的商品。
售货员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同志,热络道:“同志,要点啥?”
“手表。”严恪指了指柜台最里侧的那块上海牌全钢手表,“要女式的。”
售货员将手表从柜台里拿出来:“您眼光真好!这是最新款,120块,还得要工业券。”
严恪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这块手表,似乎不太满意:“还有没有更好的?”
“没了,这就是我们店里最贵的,您要是想要外国牌子的高档表,得去市里买,还得提前调货。”
严恪微微皱眉,他时间有限来不及去市里了,更等不及调货,只能先委屈叶籽,等日后准备彩礼时再补偿给她更好的。
严恪掏出票证和钱:“那就这块吧,包起来。”
接着,他又挑了两条纯羊毛围巾、两条桑蚕丝丝巾、一件毛呢大衣,一条长袖布拉吉连衣裙。
严恪问售货员:“如果不合身,能换吗?”
“能换,如果没有合适的尺码,换款式也行。”
严恪放心了,最后又在副食品柜台称了两斤大白兔奶糖和两斤酒心巧克力。
售货员一边打包一边笑呵呵地问:“同志,您这是要娶媳妇儿啊?”
严恪点点头:“嗯,准备提亲。”
售货员瞪大眼睛:“提亲用不着这么贵重!意思一下就行,彩礼才是大头呢!”
严恪没解释,而是又加了一盒雪花膏和一支英雄牌钢笔。
售货员看得直摇头,这架势,哪像是提亲?不知道的还以为马上新媳妇就要过门!
等严恪回到村里,已经是下午了。
刚到家门口,正好遇见叶籽从院里出来,看样子是要出门。
叶籽朝他礼貌地笑了笑,当做打招呼,出门往知青点的方向去了。
严恪站在门口,隔着栅栏看了看叶籽家的小院,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三只芦花鸡窝在他亲手做的鸡笼里,严恪手里拎着买来的礼品,心情大好。
知青点今天格外热闹,明天就要返城的几个知青正在收拾行李,见叶籽来了,连忙招呼她坐下。
因为前两天一起聊八卦,叶籽和这几个女知青慢慢熟络了起来。
“叶籽,快来!”李红梅拉着她的手,“我正愁这些东西怎么打包呢。”
叶籽帮着李红梅把行李捆好,又拿出几个手工做的碎花小布包:“我手艺不好,做了几个零钱包,你们路上装钱票用。”
知青们感动不已,这个曾经寡言少语的姑娘,如今也和她们成为了朋友。
大家正说着话,天南海北的聊着,突然大队的广播喇叭响了起来。
“通知!通知!广大青年同志们注意了!国家今日公布恢复高考……”
屋里刹那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呼吸都在那个瞬间停滞,紧接着又炸开了锅。
知青们激动地跳起来:“真的恢复了!真的恢复了!”大家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叶籽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广播,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
她看见李红梅红着眼眶在悄悄抹眼泪,安慰道:“咱们北京见。”
李红梅又惊又喜:“你也要考?”
“嗯。”叶籽用力点头,“我已经想好了。”
又和知青们说了会儿话,叶籽去了王德海家。
王德海见她进来,问:“大侄女,有事?”
“表叔,我想报名高考。”叶籽直接说道。
王德海手中的旱烟杆“咣当”一声掉在炕桌上,他微微睁大眼睛看着这个表侄女,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你想好了?”
“想好了。”叶籽语气坚定。
张桂兰没上过学,不懂这些事,但她本能地知道,既然国家专门下达了恢复高考的通知,那就是件好事。
张桂兰白了一眼王德海:“你这是啥反应?小叶这么上进,你不支持?”
王德海连忙道:“你说的这是啥话,考大学是好事,我能不支持?”
王德海表态之后就开始沉默着抽烟,叶籽看出了他眼中的忧虑。
尽管这些日子她活泼外向了不少,胆子也大了许多,但长年累月的印象没有这么容易消除,在表叔眼里,她仍然是那个安静柔顺的小姑娘。
叶籽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大学一读就是四年,以前叶籽在自己村里都会被人排挤,去了外地更没人护着了。
这些担忧不是靠简单的宽慰就能化解的,叶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在,王德海虽然担心,却并没有阻止她:“明天上午你来大队填报名表吧。”
……
与此同时,田家院子里,王大娘看着严恪准备的一堆礼品,目瞪口呆:“亲娘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就要结婚了!”
“这是彩礼?”王大娘拿起一条软乎乎的羊毛围巾。
严恪皱眉:“怎么会?彩礼肯定比这个好。”
王大娘哭笑不得:“提亲用不着这么多,意思一下就行。”
她挑出手表和大白兔奶糖:“这两样就够了。”要她说,这都多了,而且手表是放在彩礼里头的,根本不用这会儿给。
严恪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点头。
王大娘来到叶籽家,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她只好悻悻地回到田家。
严恪急得在院子里转圈,直到听见隔壁院门响,他立刻催促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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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再去。
叶籽刚从王德海家回来,见王大娘上门,有些意外:“大娘,有事?”
王大娘看见旁边的张桂兰,翘了翘嘴角,正好女方长辈也在,更方便议亲了。
王大娘拉着她的手坐下,先是问了问近况,然后话锋一转:“小叶啊,大娘这次来是帮人提亲的。”
“提亲?”叶籽微讶,以她现在的名声,怕不是哪个娶不上媳妇的光棍?
张桂兰也想到了这层,面色凝重地和叶籽对视了一眼。
“大娘,我现在不打算结婚。”叶籽直接回绝。
“对,对。”张桂兰帮腔道,“我们小叶还年轻呢,过两年再说也不晚。”
王大娘连忙说:“男方条件很好,长得精神,家里人口也简单,还是个军——”
叶籽打断她,礼貌地笑笑:“我知道您是好意,但我已经报名高考了,要去外地上四年学,不好耽误人家。”
王大娘顿住,她来之前没听严恪说过这茬,心里琢磨着估计严恪也不知道,万一亲事这次就谈成了,严恪一听说女方要上四年大学,反而不愿意了怎么办?
王大娘思前想后,决定先回去复命。
严恪听完,二话不说又拿了几样礼品塞给她:“麻烦您再去一趟,就说我不怕耽误。她好好考,读书读多久都行,考上了我给她办酒席放鞭炮送她去上学……总之先把亲定了。”
王大娘几乎是被推出门的。
叶籽见她又回来,更加疑惑。
王大娘喜气洋洋,把手表围巾丝巾等礼物一股脑塞进叶籽怀里:“男方说了,你好好考试,考上了他给你办酒席放鞭炮送你去上学,这会儿先把亲定了,成不?”
叶籽没料到男方这么执着,她看着怀里沉甸甸的礼物,估算一下应该值不少钱,于是表情更加凝重。
男方姿态这么低,出手又是大手笔,肯定条件有硬伤,难道是残疾?或者相貌丑陋?该不会二婚带好几个娃吧?
不要啊,虽然她也是二婚,但真的不愿意年纪轻轻就养小孩。
媒婆两头说好话,任她再怎么拒绝,也不会跟男方说得太死,实在不行,她就亲自去找男方说清楚,或者拜托表叔表婶去说。
“大娘,男方是谁?”叶籽问。
“哎呀!就是你隔壁老田家外甥,严恪啊!”王大娘拍着大腿说,“条件多好啊,首都的军官,长得又精神,那大高个,那身板子……”
叶籽一懵。
严恪?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等等!这不是原书里那个大佬吗?他出场的时候已经是后期了,此人位高权重,跺跺脚四九城都能震三震!
这么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佬,怎么突然向她提亲?!
不对,再等一下,刚才王大娘说严恪是谁?
隔壁老田家外甥?
叶籽迷茫地眨了眨眼睛,田叔家那个直愣愣的外甥,就是书里的大佬,严恪?!
由于叶籽自己就是村里人热议的话题之一,所以她平时从不和村民们闲磕牙,以至于这些日子以来,她只知道田叔家的军官外甥回来探亲了,却从来没留意过对方叫什么名字。
“小叶子,行不行你给个准话呀!”王大娘着急地催促。
叶籽回过神,腾一下站起身,将所有的礼物塞回给王大娘:“对不住!我得考虑考虑!”
叶家大门紧闭,王大娘抱着那一堆礼物,悻悻地返回田家。
第三次无功而返。
田家夫妇面面相觑,严恪眉头紧锁。
他的探亲假明天就结束了,这事儿要是定不下来,他夜里都睡不着觉!
13. 第 13 章
严恪送走了王大娘,站在墙根下抬头望了望那堵一人多高的土墙,若有所思。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攀住墙头凸起的砖块,利落地翻了上去。
“哎哟我的老天爷!”李荷香吓得把簸箕都打翻了,金黄的玉米粒撒了一地。
田满仓叼着旱烟袋,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外甥灵活得像只豹子,一眨眼就蹿上了墙头。
叶籽突然听见轻微的一声响,转头一看,严恪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她家院子里。
“严同志?”叶籽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上了枣树粗糙的树干。
严恪站得笔直,黑黝黝的下颌绷得紧紧的,他先规规矩矩地道了声抱歉:“叶同志,翻墙是我不对。”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像是操练时喊口令:“但有些话,我必须当面跟你说清楚。”
叶籽欲言又止,她上辈子谈过几段恋爱,虽然都比较短暂,但该经历的也都经历了,在感情中她一直是很会钓的……可眼前这个男人直勾勾的目光,烫得她耳根子发麻。
叶籽和严恪的接触不多,仅有两三次,可从这为数不多的相处经历来看,严恪很少和她对视,可这次就像变了个人。
那直白的眼神太炽热了,像是要把人盯出个窟窿来,叶籽头一次觉得有些遭不住。
“……我去给你倒碗水。”叶籽转身就要往屋里逃。
“不用!”严恪一个箭步拦住她,又赶紧退后半步,“我就是来说几句话。”
严恪喉结滚动了几下,突然从兜里掏出个的小本本:“这是我的军官证,我还有立功证书,不过没带在身上,父母早亡,家里就我一个,在部队是正团级,每月工资一百二十元……”
叶籽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顿了顿,叶籽正色道:“你条件很好,可我跟王大娘说的也是真心话,我要考大学,你也知道,大学一上就是四年,我怕耽误你的时间。”
严恪斩钉截铁道:“我不怕耽误,你要考大学,读多少年我都支持,咱们先把亲事定下来,等你啥时候想结婚都成。”
叶籽纳闷道:“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严恪皱了皱眉:“说不上来。”他憋了半天,突然眼睛一亮,“就像瞄准时找到准星那个感觉,对上了就是对了。”
叶籽扑哧出一声笑出来,又赶紧控制住表情,这人说话怎么跟打/木仓似的,直来直去,她认真地说:“严同志,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考虑考虑好吗,婚姻大事,我不想这么快就做决定。”
严恪点点头,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我明天一早再过来。”
“……”叶籽头都大了,“多给几天成不?”
严恪的眉头立刻皱成了个“川”字:“我明天下午就得回部队了。”
叶籽不松口:“这样吧,我一定尽快考虑,到时候我写信或者发电报告诉你,行不行?”
严恪很显然不甘心,嘴唇抿得紧紧的,但是叶籽态度坚决,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回去了。
目送严恪翻墙离开,叶籽刚松了口气,还没消停一会儿,就看见这人突然又出现在墙头上。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严恪已经扛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再次跳进了她家院子。。
“定亲礼。”他把麻袋往地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还没等人喘口气儿,立马又翻墙回去了。
叶籽蹲下身解开麻袋——蓝丝绒小盒子里装着上海牌女式手表,布袋子里是两条羊毛围巾、两条丝巾,一大包大白兔奶糖,一大包酒心巧克力,最底下居然还压着条崭新的布拉吉连衣裙和毛呢大衣,另外还有英雄牌钢笔等零零碎碎的东西。
看着这一堆东西,叶籽是真的头疼了。
隔壁突然传来李荷香的叱骂:“你个傻小子!愣头青!哪有这么送定亲礼的!”
紧接着是田满仓洪亮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年轻就是好!”
叶籽扶着额头,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第二天一大早,叶籽准备去大队填高考报名表。
脚步即将迈到门边,又缩了回来。
田家与她家只有一墙之隔,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碰上严恪多尴尬啊,就算碰上田叔田婶,也挺让人难为情的。
叶籽轻手轻脚地推开院门,像个偷地雷的似的,在门口探头探脑。
她见隔壁田家静悄悄的,这才挎上布包,放心地往外走。
去大队部的路上,打谷场是必经之地,农忙时大家都在这里晒稻谷,现在是十月底,农忙基本结束,但打谷场依旧是全村男女老少的根据地,堪称信息交流传播中心。
打谷场上已经聚了不少人,秋收刚过,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在这里晒太阳、唠闲嗑,有的把自家杂活拿过来,一边聊天一边做活。
叶籽路过这里,突然听见有人喊她。
“小叶,去大队啊?”李荷香坐在一群妇女中间,手里纳着鞋底,朝叶籽露出一个热情的笑脸,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再看李荷香旁边,王大娘居然也在,对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叶籽硬着头皮应了声,向几个婶子大娘打招呼问好,脚下生风似的往前走。
李荷香纫着针,把棉线穿过针鼻儿,抬头看着叶籽离去的窈窕背影,乐呵呵道:“多俊的姑娘,又有才,真好。”
王大娘顺嘴接话:“那可不,十里八乡独一份儿的漂亮能干。”
刘彩凤嘁了一声:“一个寡妇而已,夸得没边儿了。”
“呸!”李荷香狠狠啐了一口,“你才寡妇!人家小叶是正儿八经离的婚,再说了,小叶写的那手字,公社书记都竖大拇指,你家强子还不是甘拜下风?”
刘彩凤脸色铁青,争抢道:“字再好有个屁用,一个丫头片子,还真能飞上枝头做凤凰不成?”
李荷香瞥了她一眼:“那可说不准,人家小叶子要参加高考了,到时候成了大学生,可不就是金凤凰了,你家强子写个字都费劲,有本事你也让他考大学去!”
自家儿子曾经输给叶籽,这本就是刘彩凤心里的一根刺,偏偏李荷香动不动就拿这件事嘲讽她,刘彩凤气极,一把抱起针线筐,扭头就走,差点把自己绊个跟头。
……
大队部的老木门吱呀作响,叶籽推门而入时,屋里已经挤了不少人。
斑驳掉皮的木桌前围了七八个年轻人,有本村的,也有还没返城的知青,都在埋头填写高考报名表。
空气中弥漫着墨水的味道,混合着老式油印机特有的油墨香。
“叶同志来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青年抬头招呼道,他袖口还沾着机油,显然是刚从工厂赶回来的。
叶籽认出这是去年在农机站当技术员的王国栋,听说在厂里很受重用,没想到也回来报名了。
王德海看着这些大有前途的年轻人,坐在办公桌后,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他手里攥着个掉了漆的搪瓷茶缸,见叶籽进来,笑意不减,连忙招手:“来来来,正好赶上。”
那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和昨天的忧虑判若两人,叶籽心里暗笑,看来昨晚表婶没少给表叔做思想工作。
“这段时间你就专心复习。”王德海拍着叶籽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晃了晃,“公社那些材料先放放,我去跟李书记说。”
叶籽摇摇头:“表叔,真不用,你就让我继续干吧。”
见状,王德海也不勉强:“那成吧,你要是需要买复习资料啥的,尽管找你婶子,让她陪你去县里新华书店买。”
叶籽心头一暖:“那就麻烦婶子了。”
“对了。”王德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打算报哪个大学?可得想好了,考试前就得填志愿。”
叶籽笑笑:“早就想好了,表叔,我报北大。”
“啥?”王德海猝不及防,嘴里的茶水都差点喷出来,“咳咳……北京的那个北大?”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叶籽,王国栋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
叶籽面不改色:“嗯,就是北京的那个北大。”
王德海张着嘴,半天没合上,他粗糙的手指在报名表上摩挲着,仿佛那薄薄的纸片有千斤重:“丫头啊,这要是考不上……”
王德海愁得老脸都皱起来,他没考过大学,不知道万一没考上北大还能不能上别的学校,万一把叶籽漏下了咋办?
“表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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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有信心的。”叶籽嘴角仍旧带着笑意。
这笑容在王德海看来有些心大,王德海盯着外甥女看了半晌,突然长叹一声:“你婶子说得对,你是真不一样了。”他摇摇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成熟了,心里头有自己的主意了。”
“人都是要成长的。”叶籽拿起钢笔,工整地填好报名表,递给王德海,“表叔,没别的事我就去干活了。”
王德海望着叶籽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张字迹工整的报名表,愁得直搓脸。
他转头问其他人:“你们打算报啥学校?”
“省师范学院。”
“我想去农校。”
“市里的机械学院。”
听着这些“接地气”的回答,王德海心里更愁了。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终于忍不住点上一根,狠狠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王德海打定主意:也别等改天了,明儿个就让桂兰带这丫头去县里,多买几套复习资料,再割二斤肉补补。
王德海吐着烟圈,突然响起张桂兰昨晚说的一句话:“这丫头啊,心里有团火。”
当时他只当是自家婆娘随口一说,现在倒是突然咂摸出点滋味来。
……
叶籽回到小屋里工作,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她搁下钢笔,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才发现已经是中午了。
木桌上的文件已经整理了大半,墨水瓶里的蓝黑墨水下去了一小截。
叶籽伸了个懒腰,工作和学习带来的充实反而让她心情轻快。
然而她又想到提亲的事,严恪翻墙送来的那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还搁在炕头,像块烫手的山芋。
说实话,严恪确实是个难得的良配。
叶籽托着腮帮子,眼前浮现出那张棱角分明、眉目英朗的脸。
书里说他后来位高权重,为人刚正不阿,最难得的是不好女色,四十岁还孑然一身。
这样的人,若是从朋友做起,慢慢相处,叶籽是很乐意的,定亲……还是太着急了些。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叶籽一激灵,差点打翻墨水瓶。
“请进!”
门吱呀一声开了,严恪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
他今天换回了军装,身姿更显得挺拔,气质冷肃而凌厉,只不过那紧抿的薄唇暴露了他的紧张。
“考虑好了吗?”严恪开门见山,声音比平时放轻了几分。
叶籽磕巴道:“还、还没。”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结结巴巴的,活像欠了债似的。
严恪垂眸,明明有些失落,却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你可以继续考虑。”他顿了顿,“我这就走了。”
“要回北京了?”叶籽这才注意到他脚边放着个军绿色的行李包。
严恪点头:“嗯,五点钟的火车。”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条,递过来的动作郑重得像在递交什么机密文件:“上面是我的地址,写信的话,就寄到这里来。”
纸条上的字迹一笔一划,横平竖直,由于工整认真,所以说不上丑,有点像小学生练字本上的优秀作业,会被奖励一朵小红花的那种。
叶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很难想象这种小学生一样的的字迹是来自眼前这个钢铁般的军人。
她把重新纸条折好,放进衣兜:“好的,我尽快给你答复。”
“不只是定亲的事。”严恪突然上前半步,又硬生生刹住脚步,“你遇到任何麻烦都可以写信或者发电报。”
叶籽挑眉:“告诉你,难道你还能飞过来不成?”
严恪坦率地说:“飞不过来。”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但可以帮你出口气,谁让你不痛快——”
他咬了咬牙,下颌绷出硬朗的线条:“我让他更不痛快。”
叶籽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书里不是说这位大佬最是沉稳持重吗?眼前这个一副要跟人火拼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联想到原书里大佬四十岁还独身一人,叶籽看着眼前这个不依不饶要和她定亲的二愣子,突然有种荒谬的错觉——该不会是穿错书了吧?
14. 第 14 章
叶籽生怕大佬还没发育起来就因为她半路折戟,连忙道:“周家那边应该不会再来了。”她顿了顿,又补充:“你回北京之后可千万别做什么,我没吃亏,也没不痛快。”
严恪点点头,声音低沉:“知道了。”
两人一时无话,阳光透过门窗,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子,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仿佛心跳声都变得震耳欲聋。
“该走了吧?”叶籽起身掸了掸衣角,“我送你去村口。”
严恪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两簇小火苗,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好。“
两人出了院门,这回没有像上次那样一前一后,而是并肩走在乡间小路上。
十月底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在身上不冷不热正舒服,两人的影子一高一矮,在黄土路上拉得老长,路边的野菊花开了,金灿灿的一片。
叶籽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身旁的男人。
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身材挺拔如松,目测至少一米八五。宽肩窄腰,双腿修长有力,走起路来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皮肤微黑,颈侧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衣领深处。眉骨处也有一道浅浅的伤痕,为他英朗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凛冽之气,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严恪军人出身,感官敏锐,一瞬间就察觉到叶籽在看他,耳根悄悄红了。他下意识地挺直腰背,步伐却放得更慢了些。
村口,胶轮马车已经等在那里。
车夫老张头正蹲在路边抽旱烟,见他们来了连忙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严团长,现在走不?”
远处,李荷香和田满仓恰巧也往这边走来。
李荷香眼尖,老远就看见叶籽和严恪走在一起,连忙拽住自家老头的袖子:“等会儿,咱俩过会儿再去。”
老槐树下纳鞋底的几个妇女看见他们,扯着嗓子问:“老田家的,你们俩口子在这儿傻站着干啥呢?”
李荷香朝村口努努嘴:“送送小恪,他今儿回部队。”
“是该送送。”快嘴张婶接口道,“当兵的一走就不知道啥时候能回了。”她顺着李荷香的视线望去,看见严恪身边站了个窈窕的身影。
张婶一愣,突然瞪大眼睛:“哎哟,那不是叶家丫头吗?”
张婶心中有个猜测,但又觉得不大可能:“他俩这是干啥呢?”
李荷香笑得见牙不见眼:“还能干啥,小年轻处对象呗!”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周围“嗡”地炸开了锅。几个妇女连鞋底都不纳了,七嘴八舌地拉着李荷香问东问西。
“啥?他俩处对象?严恪……和叶籽?”
李荷香乐呵呵道:“那可不,刚提完亲。”
众人想拉着李荷香打听更多,但李荷香摆摆手,快步朝马车走去,留下一地七嘴八舌的议论。
李荷香抱着个硕大的包袱,里头是她准备的干粮,葱花油饼之类的,还有地瓜干这样的零嘴:“拿着,路上吃。”
严恪谢过舅妈,把行李放上马车,然后利落地跃上车板,眼睛却一瞬都不离地看着叶籽。
他抿了抿唇,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最后只说了三个字:“我走了。”
叶籽被他盯得耳朵发烫,点点头:“嗯。”
车夫甩了个响鞭,胶轮“吱呀”转动起来。
面对严恪炽烈而直白的目光,叶籽最终还是举起手挥了挥:“一路平安。”
直到马车在乡路上拐了个弯,扬起一路尘土,车身终于消失不见,叶籽收回视线,正对上李荷香笑眯眯的眼睛。
……
第二天一大早,叶籽刚起床,外头就响起“砰砰砰”的敲门声,她连忙去开门,嘴里还叼着牙刷,泡沫糊了一嘴。
“快收拾收拾。”张桂兰风风火火地跨进门,“你叔让咱俩今儿个去县里。”
叶籽吐掉嘴里的泡沫,含混不清地问:“要置办二表弟结婚的东西?”她记得表弟的婚期就在下个月。
“想哪儿去了。”张桂兰摆摆手,“你叔昨儿一宿没睡好,天不亮就把我拽起来,非让我带你去新华书店买复习资料,还让我多给你买几罐麦乳精啥的补补身体。”
叶籽哭笑不得,但心里一暖,这个表叔,真是为她操碎了心,她也不能辜负这番好意,赶紧三下五除二洗漱完,回屋换了件半旧的薄外套。
张桂兰上下打量她:“咋不穿你男人给买的新衣裳?”
叶籽手里的木梳差点掉地上:“什么男人,八字还没一撇呢!”
“不承认也没法子。”张桂兰促狭地笑,“现在村里都传遍了,说你和严团长定亲了,大家伙就等着喝喜酒呢。”
叶籽呆了呆,这都什么跟什么,她还没答应呢!
……
北京某军区训练场上,严恪正在带兵操练,秋日的阳光照在士兵们汗湿的皮肤上,闪闪发亮。
“一!二!三!四!”的口号声响彻操场。
——“阿嚏!”严恪突然打了个喷嚏,声音之大把前排几个兵吓了一跳。
队伍里顿时有人起哄:“团长,这是有人惦记您呢!”
“就是,”另一个人接茬,“我娘说打喷嚏就是有人想。”
严恪板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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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却没那么严厉:“再加十五组俯卧撑!我看你们是练得轻了!”
严恪在一阵哀嚎声中转过身,偷偷揉了揉鼻子。
下操后,严恪直接去了政委办公室。
“老杜。”他开门见山毫不客气地问,“有没有高考复习资料?”
杜明德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谁用?你用?你要考大学?”他上下打量着严恪,像看什么稀奇物件,“认字儿吗?”
严恪举起拳头挥了挥:“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得得得!不开玩笑了!”杜明德憋着笑投降,“高考资料我没有,但我小舅子今年也要高考,我可以帮你问问。”
严恪:“谢了”
杜明德摆摆手:“小事。对了,你要文科的还是理科的?”
这话问得严恪一愣,他光顾着提亲的事了,竟然没关心到叶籽选了文科还是理科,连她报考什么大学也不知道。
也怪他没什么文化,对考大学方面的东西没什么概念。
严恪懊恼地皱紧眉心:“我这就回去写信问问。”
说完,严恪转身就走。
“等等。”杜明德叫住他,展开一幅刚写好的字,“既然来了,看看我这幅《沁园春.雪》写得怎么样?”
宣纸上的墨迹还没干透,笔走龙蛇很是潇洒。
不是杜明德自夸,他这手字可是下苦功夫练过的,尤其这几年事业顺遂,心境使然,笔锋里更添几分豪迈气度,笔下流露出不同往日的开阔气象。
他颇为自得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却听见严恪淡淡地评价道:“还行。”
杜明德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
往日严恪不懂书法,但好歹也会客套一句“挺好”,虽然敷衍,也算是个夸赞,才几天不见,怎么就降级成“还行”了?
杜明德狐疑地打量着严恪:“你这几天回老家探亲,该不会是偷摸拜师学书法去了?”
严恪唇边漾起微不可察的愉悦:“那倒没有,就是最近鉴赏水平提高了一点。”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杜明德差点气笑,他哗啦一声拽过那幅字,三两下卷起来往抽屉里一塞。
以后再给严恪看他的字,他杜明德三个字倒过来写!
两人是平级,一个是从军多年的武夫,一个是书香门第的干部,出身、性格和经历都大相径庭,时常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过也从没真正红过脸。
“你别忘了帮我问。”严恪随意地挥挥手,“走了。”
“滚滚滚!赶紧滚!”杜明德骂道,“跟你们这些莽夫说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