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王朝]天国骑士》
1. 考古笔记
2026年6月考古笔记(节选)
【发掘编号B-0514-2】
【今日,考古团队在耶路撒冷旧城圣殿山的南侧——距鲍德温四世宫殿遗址50米处,发现一具密封陶罐。
罐内藏有羊皮卷残片、破损青铜十字纹章,以及一只刻有阿拉伯数字“2026.01”的金属药盒。
该药盒内的残存微量白色粉末,经医学中心检测含抗生素成分。该物与12世纪历史背景严重相悖,疑似现代污染物,但陶罐罐体封泥完整,无二次埋藏痕迹。
——有蓉·黎,于特拉维夫大学考古队记录】
黎有蓉蹲在临时搭建的考古棚内,白大褂袖口沾着黎凡特的红土。
她将那只银白色药盒举到氙气灯下,阿拉伯数字“2026.01”在强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药盒表面蚀刻的十字纹章已氧化发黑,却仍能辨认出中世纪耶路撒冷王国的十字轮廓。
“这……这怎么可能呢?”她摘下防尘口罩,喉头发紧的上下滚动了一下。
身后传来她的同学雅各布浓重的希伯来口音:“黎,莉莉,你又来研究那个潘多拉魔盒了?”
雅各布掀开防尘帘,手里攥着刚出土的陶片,“实验室催了三次检测报告,你直接把它标注为‘现代混入物’不就好了?至于这么费劲?”
“可是……”她说,“封泥检测显示陶罐从未被开启过,这怎么会是现代混入物?”
黎有蓉翻开后世于18世纪翻印的《耶路撒冷王国医学志》影印本,经过现代转译后的拉丁文记录刺痛她的眼睛:“鲍德温四世于1177年出现皮肤溃烂,医官利用烙铁,使疮口结痂止血……”
1177年,12世纪……在那个还在用热烙铁止血的年代,怎么会有抗生素呢?这比弗莱明发现霉菌抑制细菌效应还要早700多年。
雅各布将热咖啡搁在金属台上,语重心长道:“听着,莉莉,我的好学妹,鲍德温四世宫廷医生的墓穴已经不止被挖掘过一次了,有现代混入物太正常了,这也许是其他考古队留下的。”
他继续说,“所以,明天中午前,请把报告——”
话音未落,黎有蓉手上的金属药盒,发出某种细微的震动,从指间窜上她的脊椎,似乎有无数根银针刺入她的骨髓。
雅各布看着突然起身,脚步踉跄又瘫回到转椅上,连唤她三声都未得到任何回应,只得摇头,无奈离开。
“哎……魔怔了。”他叹气。
黎有蓉盯着掌心的有着金属药盒,鬼使神差的,她将这个12世纪的考古物装到无菌袋内,以需要进一步3D刻印研究其内部结构的为由,将它带回她的宿舍。
……
“……耶路撒冷王国的鲍德温四世……人称麻风王,因身患麻风病得此称号,传闻他面部溃烂,以银面具示人,然今年开春,吾得知其溃烂的伤处竟奇迹般收口——法兰克人称此为上帝的神迹……实则乃他的东方医师以‘圣粉’疗之……”
黎有蓉在凌晨三点的宿舍里翻检史料。
东方医师?圣粉?她的眉头拧了起来,熟读十字军历史的她,从没有在那一本正版史书中见过鲍德温四世身边有东方医师的记载——这太奇怪了!
黎有蓉把名为《萨拉丁传记》的抄本仔细翻阅好几遍,发现这并不是大马士革国家图书馆的藏书,而是一本不知什么原因而混入正版历史藏书中的野史传记。
她将这本野史扔到一边,打开白天拿回来的金属药盒——伪‘现代混入物’,并将里面残留的粉末倒出一部分在书桌上。
白色粉末中混着少量的淡黄色粉末,这让她想起了在诸如雨林、沙漠等高温地区考古时,考古队经常需要携带的一种东西——广谱抗生素,也是这样的质地。
黎有蓉猛地站起身,冲出宿舍。
驾车去往考古大棚的时候,她脑子里还想着这个事——那里就有不少广谱抗生素,她去对比一下就知道了。
考古大棚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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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殿山遗址外一公里处搭建的考古工作场地,为考古队提供了一个遮蔽的工作环境,里面配有一些现代化设备和分析实验室……她作为特拉维夫大学考古专业的留学生,在今年很荣幸的参与耶路撒冷圣殿山的遗址挖掘项目……她的脖子上挂了一张工牌,刷脸和工牌后,她顺利进入考古棚内。
他的学长雅各布正在和下面的实习生交待事宜,看见她到来,眼睛一亮,“嘿……莉莉,这么晚不睡觉,怎么到这里来了?”
黎有蓉微微一笑,“阿哈迈德教授让我过来取一些广谱抗生素给他,为明日的挖掘做周全的准备。”
雅各布点点头,“那你跟我来吧。”
广谱抗生素的领取需要备案登记,并签署责任说明书,它毕竟属于药品,是不能随意拿取的,不过黎有蓉和雅各布聊的很开心,雅各布不知是忘了签字这回事,还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之,这一小盒抗生素,她拿的十分顺利。
只不过在临走时,雅各布突然从后面抱住她。
他说,“莉莉,我听说你没有男朋友……”
黎有蓉默不作声的推开他。
“抱歉,莉莉,是我冒昧了……”
考古大棚外传来宣礼塔的晨祷声,月光突然被翻滚的沙尘遮蔽。
“我该回去了,雅各布。”
等她顺利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五点多了。
她毫无睡意地坐在桌前,倒出一点点微量抗生素粉末和金属药盒里面的做对比。
颜色、质地完全一样,她轻轻将两波抗生素混在一起,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端倪。
这个发现令她震惊。
还未等她拿笔记录下一切,桌面的金属药盒就开始高频震颤起来,纸张的残片无风自燃,化作一团蓝色火焰。
刺眼的白光闪过,令她不自觉捂住眼。
意识陷入轻微的眩晕,一阵剧烈的呕吐感袭来,世界开始天旋地转,而她也似乎跌入了某个光与影的漩涡之中。
2. 银纹蝴蝶
当黎有蓉再度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和体感温度无不震惊着她。
灼热的阳光正无情地炙烤着耶路撒冷古老而厚重的圣殿山砂岩城墙,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变形。
她被这过于真实的触感和景象冲击得失神片刻——仿佛灵魂还在穿越时空的洪流中震荡。
“天呐,这是……哪里?”她喃喃低语。
这看上去……像是圣殿山!
骑士们铁手套撞击胸甲的铿锵巨响将她彻底拉回了现实,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十二名身披锁子甲,气息肃杀的骑士在她面前站立,左手握拳抬至胸前,动作整齐划一,像冰冷的钢铁雕塑。
那姿态绝非朝圣,而是某种……仪式般的拘捕?
拘捕……拘捕谁!?
黎有蓉的眼睛瞪大了。
“异乡人!报上你的身份和来意!”
为首骑士的头盔下传来低沉而威严的喝问,眼神透过面甲缝隙死死锁定在她身上,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城墙甬道,带着强烈的审判性意味。
这……有点离谱,她似乎穿越了!
黎有蓉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她身上沾染尘土的现代服饰在此刻显得太格格不入了。
她根本无需说什么……她的东方面孔、她奇异的装束,以及凭空出现在戒备森严的耶路撒冷圣殿山上的事实,足以将她钉在“入侵者”的耻辱柱上。
“带走!”骑士长一声令下,不容分说。
两名魁梧的骑士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地架起她的手臂。
金属锁子甲硌得她生疼,她几乎是被拖拽着离开了炙热的阳光,进入城堡内部深邃阴凉的通道之中。
她被押解着穿过石砌走廊,空气中弥漫着灰尘以及若有似无的香料与草药混合的味道。
脚步声在拱顶下空洞地回响,两旁墙壁上摇曳的火把她的影子拉长扭曲,如同幢幢鬼影。
最终,她被推入一处较为宽阔的内厅。
这里的光线比通道明亮许多,却并非全部来自阳光。
高大的拱形窗户投射下的光束中,尘埃飞舞——厅内两侧肃立着更多的骑士和神色严峻的教士,他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齐齐射向被押解进来的她,充满了审视、怀疑以及……敌意。
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个洪亮而带着宗教审判意味的声音在厅堂尽头响起。
“跪下!在这阿斯卡特隆至高审判庭前,异乡的闯入者!”
“啊……”黎有蓉被身后的力量狠狠按倒在地,粗糙的石板磕痛了她的膝盖,她差点哭出来。
她被迫低着头,视线只能看到前方不远处铺着的暗红色波斯地毯的边缘。
人窒息的寂静中,一阵截然不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稳定而清晰,带着奇特的韵律感,一轻一重的敲击在石质地面上。
嗒……嗒……嗒……
脚步声在主位的方向停住。
黎有蓉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目光穿过低垂的视线边缘,向上望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在象征着耶路撒冷王权的座椅前,站着一个人影。
身形颀长挺拔的王,没有坐在王座上,而是挺立在那里,如同沙漠中一棵坚韧不屈的幼柏。
他的身上包裹着一件质地考究,洁白无瑕的王袍,从颈项一直覆盖到脚面,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皮肤,干净得似乎能隔世间所有的尘埃与污秽。
长袍的裁剪简约而庄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少年人尚在抽条却已然蕴藏着力量感的骨架。
宽大的袖口下,隐约可见一双同样被白色细亚麻手套包裹的手,安静地垂在身体两侧。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的面具。
一张覆盖了整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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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孔的银质面具,光滑冰冷,也带着近乎艺术性的优雅,完全贴合着人脸的轮廓,除了眼部留出两个深邃的观察孔,其余部分完全遮挡。
面具的眉心、颧骨和下颚线的位置,嵌着用银线勾勒出的繁复精美的蝴蝶翅膀的纹路……银色的蝶翼线条既流畅也脆弱,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与他本人的观感非常相似……带着惊心动魄的,既威严又病态的美感,与他高挺的身姿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矛盾统一。
面具的眼洞里,湖蓝色的明亮双眼平静地望向跪在厅堂中央的黎有蓉——那眼睛异常年轻,却蕴含着远超年龄的深邃与沉静……没有愤怒,没有好奇,没有刁难……只有洞悉世事的了然和疲惫。
这身装扮……他是……?
耶路撒冷的国王——身患麻风病的鲍德温四世,史称麻风王。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戴着那张象征诅咒与秘密的蝴蝶纹银面具,就能将整个审判厅的喧嚣与敌意抽离冻结。
空气里的尘埃都屏息着,摇曳的烛火都收敛起来——沉重的威严,混合着令人窒息的悲悯与疏离感,无声地在空旷之地弥漫开来。
黎有蓉忘记了膝盖的疼痛,忘记了自身的处境,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双隐藏在蝴蝶纹面具后的湖蓝色眼睛。
“异乡人。”
清透却带着某种奇特沙哑质感的年轻嗓音响起,透过面具传出,显得有些沉闷,却清晰地回荡在审判庭的每个角落。
“您是何方来客?为什么……出现在圣殿山的城墙之上?”
审判,似乎……开始了。
黎有蓉的心脏,在少年君王那缄默的威严和面具下的注视中,剧烈地跳动起来。
就在这死寂般的压力下,几个拉丁文词汇不受控制地从她干涩的唇齿间溢出……声音相当地微弱,却在空旷的石厅中激起了倒吸冷气的涟漪:
“您是……麻风王?”
3. 请您上前
令人沉默的寂静瞬间吞噬了整个空间。摇曳的烛火仿佛凝固了,连飞扬的尘埃都似乎悬停在光束之中了。
两侧肃立的骑士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呼吸……主教们的眼神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与震怒——
麻风!
这个肮脏的词,这个被诅咒一般的病症……这个异乡人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在耶路撒冷的王庭之上,在国王的面前,如此大胆地宣之于口?!
麻风王,这是一个相当禁忌的称呼,虽然私下也有人这么说,鲍德温四世是个麻风病患者这件事也人尽皆知……但是,谁敢在审判王庭的高堂之下,对着国王的眼睛说出这个词?
王座前的少年君王,那挺拔如雪松的身影,一动未动。
过了许久,那个清越却隐含沙哑质感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似乎并未在意她之前的言语,鲍德温四世温声说:“异乡人……您是‘迷途者’吗?”
“我……”黎有蓉顿了一下,她是吗?
他所说的迷途者指的是异教徒,还是无信仰人士?——耶路撒冷王国对待这两种人,采取的可是不一样的态度。
前者——指的是犹太人或穆·斯林农民,无论哪一种都需要缴纳高昂的滞纳税和人头税,且对于犹太人来说,他们是不被允许居住在圣城内城的,如被发现,一律驱逐。
后者——毫无信仰的人士,在这政教合一的耶路撒冷圣城,在十字军东征的背景之下,那可太少见了,可以说是相当稀奇。
“看来,您是无信仰人士。”鲍德温四世重新定义了她的身份。
他停顿了一下,随即,一只包裹在纯白细亚麻手套中的手,从宽大的袍袖下伸出,平稳地递向黎有蓉所在的方向。
那手套剪裁完美,覆盖至腕部,洁白得不染纤尘,像一件神圣的祭器。
“请您上前。”他说,“依照耶路撒冷最古老的礼节,亲吻王的手背,是对王权至高的敬意,亦是无信仰人士对这片圣洁土地所承载信仰的尊重——在这之后,您便可以自由入驻这里。”
他微微抬高手腕,白手套被他摘了下来。
他露出他手部还没有完全被麻风侵蚀的皮肤,粗略看去与正常人无异,仔细看便能发现上面有一小片红色的圆斑。
他说,“从您的国度到这里,想必会跨越山水,既然如此,便让我等看看,您远道前来,对圣城耶路撒冷的敬意,究竟有几分真诚。”
黎有蓉喉头发紧。
鲍德温四世是麻风病患者……而麻风病是一种由麻风分歧杆菌引起的接触性传染病,早期表现为神经损伤、肢体无痛性溃疡、伤口不愈合等……后期进一步感染则会致人死亡。
因麻风病而死去的人,通常伴随有肢体畸残、关节变形、面部毁损,皮肤肿胀溃烂等等……尽管对于成年人来说,麻风病的染病概率极低,但并不是没有。
每一次接触麻风病病患,都会有染病的风险。
现代医学通过抗生素联合化疗的手法可以做到治愈尚处于早期感染的麻风病患,但在12世纪,这个病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慢性绝症……一步步看着自己的肢体畸变,骨骼变形,身体溃烂而死亡。
黎有蓉的目光不觉间带了些怜悯。
但是,亲吻他的手背便等于接触病原。
整个殿堂的目光都凝固在那只骨节因麻风病而微微错位的手上。
她别无选择。
膝行了一段路,粗糙的石面磨得小腿生疼。黎有蓉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那面具后深不可测的眼睛。
她抬起手,指尖颤抖,极其缓慢地探向那只悬在空中,象征着无上王权,也带着可怕诅咒的手。
指尖即将触碰他皮肤的瞬间,鲍德温四世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收回了那只未戴手套的手,而是伸出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在她的两侧肩膀近乎无接触地点了两下,像是在对骑士或有大功劳的人进行授勋……但她并不是骑士,她仅仅只是这个时代的无名之辈。
他的手并没有给予她溃烂的黏腻或缺失的触感,而是一种细微刚硬的隆起感,仿佛布料之下掩盖着的指骨……其原本自然的线条已经被轻微地扭曲了形状,骨节处有着不同于常人的突兀棱角。
这变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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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轻微,若非她心里紧绷到了极致,是根本没办法察觉的。
麻风病侵蚀骨髓,它已经在悄然改变着这具被亚麻布料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年轻躯体了!
她内心一动,握着广谱抗生素的手紧了几分,麻风病病人在这个时代下是根本不可能被救治的,但在现代就不一样了……她这盒抗生素,并不能完全治愈他,但兴许能帮他挨过一段痛苦的时期。
“很好,东方的来客,您被允许留下圣城之中了。”
鲍德温四世示意她起身。
黎有蓉声音有轻微的颤抖:“谢……谢谢您。”
想象中对异教徒的审判没有降临,年轻的国王相当仁慈,没有拷问她的来历,也没有过多刁难她。
亲吻王的手背的确代表对王权的敬意和对圣城的尊重,但他很显然的意识到了她的恐惧……或者,他也许是想试探她的反应……总之,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他似乎放过了她,还被允许居住下来,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开始了,总比在异国他乡,被逐出耶路撒冷要好得多。
鲍德温四世微微侧头,对着侍立在王座旁,神情肃穆的骑士长,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而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黎有蓉身上,那声音恢复了清越:“东方的来客……”
他的目光扫过她身上那沾染灰尘,样式古怪的现代衣裤。
“您这身打扮,在这里太刺眼,也不太符合这里的规矩。”
少年国王说:“老师——”
他转向沉默旁观的泰比利亚斯,“您带她下去……给她找一身干净整洁的侍女衣服,换掉这些……古怪的‘远行装’。”
他特意强调了“远行装”这个词,视线再次落在黎有蓉身上,带着通透的了然。
泰比利亚斯愣了一下,躬身领命:“是,陛下。”
他挥手招来两名健硕的侍女,黎有蓉被侍女架起来往外走。
离开前,她最后一次回望。
少年国王挺立如初,纯白袍子在日光下流淌,银色的蝴蝶面具掩盖了一切——只有那双眼睛,隔着孔洞,静静地注视着她离去,深邃如夜。
4. 宫廷侍女
她被带入一个小偏室。
侍女们沉默而迅速地剥掉了她那身现代衣物。
冰凉粗糙的触感贴上皮肤——一件素白无饰的亚麻长衬裙,外加一件灰褐色的罩袍,长长的袖子,宽大的下摆,头巾包裹住她的头发,露出雪白的面孔和脖颈。
镜中人瞬间融入了这个时代。
穿好后,她被带回审判厅外的小厅,黎有蓉不顾侍女的阻拦,冲了上去。
“陛下,我……我没有地方可去。”她的声音中带着颤抖,“求您……让我留在王宫。随便哪个角落……只要能容身。”
鲍德温四世似乎预料到了。
他脚步一顿,审视的目光在新换的衣物上停留。
“没有地方可去吗……?”他轻声说,“圣城里有教堂收容所,有朝圣者旅店。”
“可我……不认识这里的路。”她急切地说,“外面……对我来说太危险了。”
少年国王沉默着。
银色面具隔绝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湖蓝色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意味不明,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她那张白皙的脸上——法兰克女性鲜少拥有这样的面孔,她的五官并不突出,极度柔和且具备异域风情,让鲍德温四世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些许慵懒又饶有兴味的女声从侧厅入口处响起:
“噢?是什么让我的弟弟如此为难?”
伴随着一阵浓郁神秘的香气,一位衣着华贵的美人走了进来。
她的目光扫过黎有蓉,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审视:“泰比利亚斯告诉我,有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女人出现在圣殿山上,就是她?”
鲍德温四世对她的突然出现并不意外,声音平静的应答道:“是的,茜贝拉,我的姐姐。她是一位迷途者,请求留在王宫。”
茜贝拉绕着黎有蓉走了一圈,视线如同羽毛般扫过她全身上下。
她停在黎有蓉面前,微微俯身,带着压迫感,“一个迷失的无辜者?还是一个别有用心的小老鼠?弟弟,你是不是心软了?”
鲍德温四世没有直接回答茜贝拉,目光依旧落在黎有蓉身上:“您执意要留在这里?”
她说,“是!”
“为什么?”他默了片刻说道:“王宫不是避难所,有规矩,更有危险。”
黎有蓉深吸一口气,抬手指了指身上的粗麻衣:“陛下您没有因为我的身份赶我走,反而……给了我这身衣服。我无处可去,王宫……对我来说,是唯一暂时安全的地方。”
她的话语笨拙却真诚。
茜贝拉发出一声轻笑,带着点嘲讽,又似乎夹杂着认同:“安全?哈,在这座城里,哪有什么绝对安全的地方?不过……”
她直起身,看向弟弟,“留个位置给她倒也不难,宫里总需要人手。只不过,看她这细皮嫩肉的,不像能干粗活的样子。”
鲍德温四世看向内务顾问,得到一个几不可察的颔首。
然后,他的声音响起,平稳而清晰:“好吧。您可以留下。”
黎有蓉的心猛地一跳,巨大的感激涌上。
“王宫需要照料薰衣草的侍女。”
鲍德温四世继续道,“您需要跟着内务官学习。每天清晨去采摘,晒干,放在宫里驱虫。”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的手,“您……害怕触碰植物吗?”
“不!我不怕!”黎有蓉立刻回答,她笑了起来,露出两个酒窝,“谢谢陛下!谢谢您的怜悯!”
“怜悯……?”鲍德温四世的声音极轻,如同叹息。
“老师,带她去侍女住的地方,找个空位。告诉总管她的职责。”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简洁果断。
“是,陛下。”泰比利亚斯领命。
茜贝拉挑了挑眉,唇边勾起一抹含义不明的浅笑,再次打量了黎有蓉一眼:“薰衣草……倒是挺适合她。希望她不会把虫子引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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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优雅地转过身,裙摆轻旋,那股神秘的香气随之浮动,“弟弟,别太晚休息。”说完,她像来时一样,施施然离开了小厅。
黎有蓉被泰比利亚斯带到王宫后方一处低矮的石砌建筑。
室内混杂稻草味和微弱草药味。巨大的房间里,沿着墙壁是长长的通铺,铺着干草和粗麻布。
昏暗的油灯下,能看到一些同样穿粗麻罩袍的女子身影,有的已睡,有的还在低语或整理。
泰比利亚斯对着房间尽头一位神色严厉的年长妇人,看上去是侍女总管,说了几句。
那妇人刀子般的目光刮过黎有蓉全身,尤其在留意到她过于白皙的皮肤时皱了皱眉,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指了指靠近墙角一处空着的,铺着薄薄干草的地方。
黎有蓉走到角落,疲惫如同山倾。
粗麻衣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了刺痒感,坚硬的床板隔着干草和粗布硌着骨头。四周是陌生女子的呼吸声和翻身声。
空气混浊。
然而,在这简陋陌生的环境里,她却感受到了暂时的安全感。
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从穿越的恐慌,到城墙下的惊吓,再到审判厅里的严肃——终于彻底松懈。
她还活着,没有当成异教徒,也没有被扫地出门。
她还有了一个可以躺下的地方。
穿着这个时代的衣物,融入了这个时代的背景。
那位戴着银色蝴蝶面具的少年国王……还有茜贝拉公主……给了她一条生路。
混乱的思绪平息。
湖蓝色明亮的眼睛、带着麻风印记的手、少年清越的声音,在她昏沉的脑海中交织,最终化为沉重的疲惫。
身体的极限和精神的松弛让她瞬间坠入深沉的睡眠。
没有梦魇。
在这中世纪耶路撒冷王宫侍女通铺的角落里,在粗麻布和干草的包裹下,在陌生的呓语和鼾声中,黎有蓉沉沉地睡着了。
5. 幽殿余香
正午的阳光泼洒在耶路撒冷的石头城墙上,蒸腾起一层晃眼的热浪。
庭院一角,紫色浪潮汹涌翻腾着。
黎有蓉蹲在花丛旁,手中的小铁剪精准而熟稔地游走,挑选着那些花穗饱满且色泽浓紫的花朵,切口干脆利落。
每剪下一把,她便放进脚边磨得发亮的黄铜盆里……直到盆中隆起一座小小的紫色山峰,她才直起身,用沾着泥土的手背抹去额上的汗珠,端起沉重的铜盆,走向庭院角落那个石砌的简陋工坊——那里有石臼、滤布和等待填充的香料陶罐。
日子便在这枯燥的循环里流逝:照料花田,收割花朵,在石臼中耐心地研磨捣碎紫色的花穗,看着它们渗出深紫近黑的汁液,再将捣碎的花泥裹进细密的亚麻滤布里,用力挤压,让那浓缩的芬芳汇聚成一小汪深紫色的液体精华。
黎有蓉将这些珍贵的液体灌入小巧的陶罐,用软木塞密封——这浓缩的薰衣草香精,将被用于国王衣袍的熏蒸。
专司照料国王起居的侍女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面孔鲜少有相同的,她们似乎总难掩恐惧和排斥。
麻风——这是上帝降下的诅咒,侍奉一位即便贵为国王,却身染此疾的人,已然成了所有侍女避之不及的苦役。
这一日傍晚,空气闷热粘稠,黎有蓉抱着一个刚密封好的陶罐,穿过空旷的外庭。
“黎,黎黎……莉莉!”
一个带着几分刻意喘息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黎有蓉停步,转身。
是丽贝卡,一个两月前刚轮换上来的侍女,她此刻却微微蹙着眉,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按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哦,丽贝卡,”黎有蓉平静地看着她,“有事吗?”
丽贝卡快步走近,声音压低,带着恳求:“莉莉……求你帮帮我。今天本该轮到我给陛下的寝衣熏香……可是你看,我突然……突然……”
“我的身体很不方便……你知道的,那几天……我实在是不想碰铜炉和水汽……更怕沾到……陛下的东西……”
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几乎含在了喉咙里,目光闪烁不定。
“我明白了。”黎有蓉的声音很淡,“交给我吧。”
丽贝卡如蒙大赦,眼中掠过清晰可辨的轻松和解脱。她甚至来不及掩饰这份情绪,匆匆丢下一句含糊的“谢谢”,便提着裙角,逃离般消失在转角处。
空旷的庭院里,只剩下黎有蓉和她怀中那个散发着幽冷草木气息的陶罐。
狭窄的石室中央,巨大的铜炉架在熊熊燃烧的石炭火上,炉上架设着沉重的铁架。
一件宽大的,质料上乘的白色亚麻长袍浸泡在沸腾的滚水中,被沸腾的气泡不断顶起翻滚。
空气里弥漫着由高温水汽和石炭燃烧混合而成的气味……原始、粗暴,带着毁灭一切的洁净意味。
黎有蓉打开陶罐的软木塞,浓郁的薰衣草气息逸出,她用铜匙舀出几滴深紫色的香精,滴入冷却的熏香炉膛底部的浅槽中。
远比花朵本身更浓烈和凝练的苦涩芬芳,混合着燃烧花絮的烟气,猛地向上蒸腾。
一个小时后,洗好的王袍被她晾晒起来。接着,她抱起另一件熏蒸好的带着体温般余热和浓郁薰衣草气息的长袍,走出熏衣室,柔软的织物沉甸甸地压在臂弯里,夜晚微凉的空气扑在她的脸上。
走廊两侧壁龛里的油灯火苗跳跃着,她穿过一道又一道拱门……空气中的熏香、油脂、旧石头和陈年尘土的气息,都被臂弯里这件袍子散发出的薰衣草苦香所覆盖了。
路的尽头,是国王的寝殿。
寝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沉沉的黑暗。
黎有蓉用肩膀轻轻顶开厚重的殿门。
浓重的药味混杂着难以名状的沉腐气息缭绕鼻尖……殿内没有任何灯火……眼睛在这里瞬间失去了作用,只剩下嗅觉和听觉被无限放大。
那片黑暗中,似乎只有一种东西存在……
那是缓慢而沉重的,带有粘滞感的呼吸声,从最深处的角落传来。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脚步,黑暗深处,粘滞的呼吸声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异乡人……?”
他总是叫她异乡人或者迷途者,这两个月以来,他们偶尔也有见面,大多时候,她都跟在茜贝拉身后,少年国王似乎从未注意到她,但她却每一次都默默望向他的方向。
“陛下,”黎有蓉轻轻道:“您叫我黎……或者莉莉就好。”
“莉莉。”他轻声道,“谢谢您。”
黎有蓉问道,“您知道我做了什么?”
鲍德温四世说,“您为我的衣物熏了香。”
黎有蓉的动作顿了一下,屋里本身是一片黑暗,鲍德温四世是根据什么判断来人是她,而不是别人的呢?
她没有问出口,只当鲍德温四世的感知能力比一般人好一些。
沉默中,黎有蓉突然察觉到另一道目光的存在……她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
殿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些,一道纤细的身影无声地倚在门框上。
幽微的光线勾勒出那人影的轮廓,茜贝拉双手抱臂,姿态看似随意,眼神却穿透黑暗,牢牢钉在黎有蓉身上,似乎是在揣测闯入者的意图。
“姐姐。”鲍德温四世轻轻地说,“您来了吗?”
茜贝拉声音轻柔,“是我。我来看看你,你的热症好些了吗?”
鲍德温四世喟叹一声,“我不知道……不过,也许……就快好了。”
他得了热症?
热症,大概率指的是发烧,麻风病患者免疫系统遭受攻击,时常会有发烧盗汗的症状,会感觉到身体无力,内脏剧烈疼痛等症状。
黎有蓉静静注视黑暗中呼吸声传来的方向,这位刚满十六的少年,从九岁确诊麻风病开始,他的生命就已经注定无常且短暂了……历史上记载,麻风王鲍德温四世,年仅24岁就出世了——其面部因常年遭受麻风的折磨已严重毁容,死亡时近乎半张脸都烂掉了。
他今年十六岁,而他的生命还剩下八年。
十六岁啊,多么风华正茂的年纪,这个时候的她在做什么呢?——穿漂亮裙子,化美美的妆,在夕阳下热烈的奔跑,肆意释放着青春的气息。
黎有蓉微微侧过脸,似乎连注视他所在的方向都有些不忍了……
臂弯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件柔软长袍的重量和薰衣草苦涩的清冽余韵——那是她亲手赋予这件衣物的最微不足道的洁净印记。
“陛下……”
黎有蓉顿了顿,她闭了闭眼,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内心更多未知的情感,她选择帮他,至少在她的能力范围内,她实在不忍心看他这般痛苦……就当是她在报答他的收留之恩吧。
“我可以帮您治疗热症。”她慢慢地说,“我这里有一味药,可以帮您缓解痛苦。”
茜贝拉先于鲍德温四世开口,“你是医师?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懂一点点医术。”
其实她一点也不懂,她只能依赖那些抗生素。
黎有蓉继续说,“至于为什么相信我……您可以认为我是在报答陛下的收留之恩,毕竟,像我这样来自东方的异乡人,在整个耶路撒冷屈指可数,如果被驱逐,我自己都不知道将要去哪里。”
茜贝拉冷冷地回复,“我不能将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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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的健康交到你的手上。”
“姐姐。”鲍德温四世缓缓开口,“不妨让她试试,对于我来说,即便服下的是毒药,只要有缓解病症的可能,我都愿意试一试。”
“弟弟!”茜贝拉的眉头几乎宁到了一起。
鲍德温四世的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咳嗽,“我相信莉莉。”
茜贝拉不再说话了,她没同意,但似乎也没拒绝。
黎有蓉回到卧室,从广谱抗生素的药盒子里取出一小管粉末,倒入温水中,搅匀。
返回鲍德温四世寝殿的时候,茜贝拉已经离开了。她的脚步在门前顿了一下,透过未闭合的门缝,她能感觉到室内似乎有蜡烛的光亮了。
她还听见了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
黎有蓉的手下意识一抖,还好刚才没直接推门进去,鲍德温四世似乎在换衣袍。
一颗小石子不小心被她踢到一边,发生一阵细碎的声响,寝殿内传来鲍德温四世的声音:“莉莉……?”
“是我,陛下。”她说,“我拿了药过来,我可以进来吗?”
他应答,“请进。”
他倚靠在临近窗边的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长榻上。
象征王权洁净的亚麻长袍已经更换过,上面浸着薰衣草的香味。银色面具覆盖了他的脸,严丝合缝,将所有的伤痛与可怖的面部伤痕隔绝于世,只留下一个象征性的,没有表情的王权符号。
“陛下。”她姿态无可挑剔地行礼。
银色的面具缓缓转动,朝向她的方向,黎有蓉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沉静清晰,带着审视了无垠黑夜后独有的……深邃感。
“莉莉。”面具下传出的声音依旧沙哑。
“那是……”他盯着她手上的那杯水,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词语,那沙哑的嗓音里听不出情绪,“……是我需要服用的药吗?”
“是的,陛下。”黎有蓉大胆的上前,三步并作两步迈步到他的身边。
鲍德温四世的瞳孔微微睁大,多年来从未有异性与他靠得如此近,近到她微微躬身时,他能看到她头上的发旋儿,以及白皙面庞上的关心与担忧的神情。
“请您用药。”她将水杯低递到他身前。
多么漂亮白皙柔美的一双手,鲍德温四世怔了片刻,慢慢接过,白色的亚麻手套若有如无的拂过她的皮肤,激起一阵细痒感。
意识到他要摘下面具喝水了,黎有蓉转身背对他,在心里暗叹口气。
广谱抗生素指的是抗菌谱比较宽泛的混合类药剂,是一种能够抵抗大部分细菌的药剂,自然包括麻风双歧杆菌,它见效快,对人体没有后遗症……唯一的劣势是,容易产生抗药性。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一多,这种抗生素的疗效只会越来越差。
她的药盒子里总共有几管这样的药物,可以帮助他度过几次热症和生命威胁,黎有蓉并不觉得这个东西能延续他的命,但一定能让他少些痛苦。
“服下药物后,您需要休息。”
黎有蓉转身,她再次上前,准备扶他躺下,这回鲍德温四世制止了她。
“不要碰我。”
他的声音冷冷的,相当疏离,但她知道,他这是为她好,每多一次接触,她都会有极小的概率感染麻风,虽然他用厚厚的衣物包裹了皮肤,但不能保证绝对隔绝麻风,不让她触碰他的身体是他对她的照顾。
“谢谢您。”他好像有些疲了。
黎有蓉对他欠身后,缓缓地离开了他的寝殿,临走时还不忘回头看了他一眼。
“陛下,明天您就会好许多。”
她转身对他笑了笑,“夜安,祝您好梦。”
6. 纯粹的美
日光透过高窗的缝隙,切割出几道斜斜的金痕。
空气里还弥漫着薰衣草的苦涩香气。
鲍德温四世倚靠着的软垫长榻,身下亚麻长袍的触感也变得清晰——不再是隔着一层厚重的麻木,他甚至能分辨出织物细微的摩擦。
他的左手随意地搭在光滑的胡桃木床沿上——那曾因高热痉挛而僵直蜷缩,指甲深陷掌心的手指。此刻,它们安静地垂落,指腹下传来胡桃木温润坚硬的质感。
他微微屈起指关节。
一种力量感,微弱却真切,指节屈伸的动作不再伴随撕裂般的抗议或摇摇欲坠的失控——他甚至可以稍稍用力,让指甲在光滑的木头上留下几道几乎看不见的轻微划痕。
这感觉陌生得令他心悸。
多久了?
自从这该死的麻风如同附骨之疽般缠绕上他,每一次热症的发作都将他更深地拖入虚弱的泥潭,每一次“挺过来”也只是意味着下一次更猛烈的痛苦在积蓄。
身体的控制感和触感……哪怕只是如此细微的感觉,也早已被剥夺,成为了记忆中模糊的念想。
而昨夜……她的那杯水……却能带来这样神奇的效果吗?
银纹蝴蝶面具遮挡了一切表情。
他的知觉不仅仅局限于这具残破躯体——空气中薰衣草苦涩的清冽似乎也变得纯粹稳定,带着令人安定的穿透力。
这是她带来的气息。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全名,只听那些侍女们叫她黎……或者莉莉。
她的到来,也是悄无声息的。
最初,是圣殿骑士团返回圣城时,发现了那个格格不入的少女站在圣殿山的城墙上,她看上去太奇怪了,给人一种似乎来自于天上,随时都会飞走的感觉。
泰比利亚斯告诉他,圣城内最近潜入不少异教徒,他怀疑这些人是有密谋有组织的要在这里规划些什么……显然,这位少女被当做了密谋的异教徒,押送到至高审判庭。
鲍德温四世看到女孩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可能是异教徒了,他不知道有哪种宗教可以允许女性穿成这个样子——露出一双细长的小腿,窄瘦的腰身不堪一折,还有那双雪白的晃人眼的双臂,让审判庭里热血方刚的骑士们,都发出了粗重的呼吸声。
太危险了,也太脆弱了,鲍德温四世这样想着。
他看着她慢慢上前,恐惧于亲吻他的手,但又不得不做……视死如归的表情让他一向稳重的内心变得如细线缠绕般缭乱——她必定不会是萨拉丁派来的人,再这样试探下去就没意思了。
后来,她便换上了亚麻的长袍,留在了圣殿山。
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将她留下了?鲍德温四世也说不清楚,应该说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目光总会不经意的落在她的身上。
他不止一次倚在寝殿深处那扇只拉开一掌宽缝隙的高窗旁,目光越过宫殿的石檐,投向下方被烈日炙烤得发白的内庭。
他总会看到她……又或者说,他好像只能看到她……其他人在他的眼中都是她的背景画。
她时常穿着一身素净得近乎朴拙的亚麻长裙,起初的步伐带着谨慎的试探,纤细的脖颈挺直,目光微垂,却并不卑微,像是在丈量脚下每一块石砖的间隙。
宫廷的华丽喧嚣在她周身仿佛形成了一道透明的屏障,她被隔绝在外,却并非格格不入,而是以一种奇异而安稳的沉静,锚定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看着她被宫人引路,走向为她准备的,位于宫殿僻静角落的香料作坊。
看着她站在堆积如山的药材箱笼前,指尖拂过那些干燥的根茎、花瓣、奇形怪状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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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专注的神情,有种近乎虔诚的力量,抚平了他内心因政事和病痛交织而生的无名焦躁。
他还注意到她偶尔会停下,抬手将一缕总是试图挣脱束缚的黑色发丝别到小巧的耳后,露出白皙的颈侧——那动作有种不自知的、纯粹的美。她的手腕很细,但握着沉重的石臼杵研磨香料时,却异常稳定。
更多的时候,他也在聆听。
她调制香料时极少说话,沉默而高效。
但偶尔,当茜贝拉公主或其他好奇的贵族夫人来访,带着或挑剔或探究的目光,她需要被迫开口解释某种香料复杂的萃取原理或遥远产地时,她的声音便会穿透殿宇的寂静,隐隐传入他的耳中。
她的声音带着些柔软的口音,没有宫廷贵妇惯有的矫饰与浮夸,每一个单词都清晰、准确、精简,从不多说一个字。
他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批阅羊皮卷的动作,捕捉她声音的余韵,直到声音消失,心底便会泛起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惆怅?
但随即,这惆怅又被更深的自嘲压了下去。
一个连真面目都无法示人的枯萎君王,有什么资格去捕捉那一缕声音的温度,以及……那白皙皮肤的柔软度?
“咳咳……”
有什么东西汹涌地弥漫开来,沉重得几乎要将那脆弱腐坏的身躯压垮……那不是热症或内脏溃烂的剧痛,而是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生理性灼热……渴望的岩浆在枯死的胸腔内奔突冲撞,却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
他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重重地喘息了几声,“老师……”
泰比利亚斯上前,“陛下,您的身体怎么样了?”
“好多了。”鲍德温四世说,“抱歉,我难得拥有好的睡眠,昨夜退温后,一直睡到现在,您想必也等我很久了吧,我这就起来。”
7. 必不辜负
耶路撒冷王宫议事厅。
“陛下!”
提尔的威廉声音在空旷的石厅里显得格外沉重,他指着铺在橡木长桌上的羊皮地图,手指划过那片代表着威胁的广袤区域。
“萨拉丁在埃及和叙利亚集结大军——阿勒颇和大马士革的兵员马匹在汇聚……蒙特利尔的城堡,不断遭受袭扰……萨拉丁在不断积蓄着力量,也似乎在试探我们的反应。”
鲍德温四世端坐在高高的石座里。
他沉默着,目光胶着在地图那代表着萨拉丁势力的阴影区域。
“试探?”国王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和穿透力,“这是战争的前奏,他在展示力量,也在找我们的弱点。”
他的手指点向地图上的耶路撒冷,“他知道心脏在这里。但他会先砍断我们的手脚。”
剧烈的的痉挛突然袭来,鲍德温四世的身体猛地绷紧,喉咙里溢出低沉的痛哼。
焦灼忧心的情绪似乎刺激到了他。
“陛下……”泰比利亚斯一步抢上前,忧虑穿透了他一贯的沉稳,“你的药……?”
鲍德温四世喘息着,“苏莱曼医生,他留下的药方,效力似乎越来越短了。”
他抬起手,阻止威廉和泰比利亚斯的进一步的搀扶,那双露出的眼睛紧紧闭上片刻,复又睁开,倔强地抵抗着身体内部的溃败,“说下去,告诉我,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或者,萨拉丁认为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泰比利亚斯的心沉了下去,威廉的表情也十分沉重。
王国最大的危机,不仅仅是萨拉丁的铁骑,更是眼前这位年轻君主日益衰败的躯壳。
“陛下,时间是萨拉丁最富余而我们最匮乏的东西。”
泰比利亚斯的声音低沉而凝重,“边境的摩擦随时可能进一步蔓延,据我们在埃及的‘眼睛’回报,萨拉丁近期频繁议事,目标直指圣地。想必他与我们的冲突不可避免。或早或晚,他的军队迟早会压境。”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中带着深深的忧虑,不仅仅是针对他们所讨论的边境的冲突:“陛下,您的身体,是最重要的。苏莱曼医生的离世是巨大的损失……”
他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幸好,昨天,您已经开始试用她带来的药方了。她的药……似乎让您在高热时,获得了一些难得的安宁吗?”
他说完这句话后,捕捉到鲍德温四世在面具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这是肯定的信号。
“陛下,医术是神的恩赐,不应因出身而蒙尘。”一旁的威廉也谨慎地选择着措辞,“眼下苏莱曼去世,宫廷医疗官之位悬空,陛下的健康是最重要,她可以接替苏莱曼的职责。”
议事厅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终于,鲍德温四世缓缓说,“老师,请您召她来见我吧。”
没过多一会儿,议事厅厚重的大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身影独自走了进来。
她走到距离王座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依照宫廷礼仪,深深行了一礼。
“莉莉……”鲍德温四世的声音相当温和,“威廉和泰比利亚斯向我举荐了你,认为你足以填补苏莱曼医生遗留的空缺,成为新的宫廷医疗官。”
面具后的湖蓝色眼睛静静地望着她,“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陛下,”她的声音平和,“我并非医学世家出身,仅仅是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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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术,我能做的,是帮您缓解痛苦。至于重任……”
她略微压低了一点声调,“既然即将成为医者,那就要守护生命,无论这生命属于乞丐还是国王。我以我所知起誓,陛下,我将竭尽全力帮助您,为您争取更多的时间。”
“时间……”鲍德温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这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东西,无论是对付沙漠那头磨牙的狮子,还是……”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后半句消失在面具之后,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一众人,最终落回她的身上。
“很好。”国王的声音带着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决断,“我的两位老师信任您,而我,也需要您的信任。从今日起,宫廷医疗官的事务由您执掌。”
他微微侧首,对侍立一旁的廷臣道:“给予她医疗官应有的权限,让她熟悉所有需要的药材库藏。”
鲍德温四世顿了顿,最后一句是对她说的,简短而蕴含着千钧之力:“不要辜负。”
“以主之名,陛下。”黎有蓉深深行礼,“必不辜负。”
就在她行礼的瞬间,一名风尘仆仆,甲胄上蒙着厚厚黄沙的传令兵几乎跌撞着冲入议事厅。
“陛下!急报!”
他单膝跪地,声音嘶哑急促,“萨拉丁的前锋部队出现在死海以东!他们袭击了我们的巡逻队,俘虏了我们的人!他们在向泉水之地移动!目标很可能是雅法,甚至……耶路撒冷!”
“泉水之地!”泰比利亚斯脸色骤变,失声道,“泉水之地扼守着十字军最重要的据点拉姆拉,而拉姆拉则是通向耶路撒冷侧翼的门户!他在试探我们的反应速度!”
说完,他猛地转向王座上的少年国王。
8. 阴影蔓延
深夜,鲍德温四世召集在议事厅召集将领们。
萨拉丁的威名是笼罩中东的阴影,他的军队人数众多,装备精良,士气正盛。而此时的耶路撒冷王国,主力分散,鲍德温四世年仅十六岁,且深受麻风病折磨。
一片压抑的骚动中,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泉水之地,那里有重要的水源点。”
黎有蓉作为被特许参与高层军事会议的医疗官,她看着鲍德温四世,平静地继续说道:“陛下,萨拉丁选择此地,一是想要切断拉姆拉补给,二是为他的大军确保水源,若让他在那里站稳脚跟,整个海岸线将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鲍德温四世放在王座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体内肆虐的几乎撕裂内脏的剧痛。
他没有立即说话,冰冷的银面具转向泰比利亚斯、威廉,又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或惊惶、或绝望、或强作镇定的面孔。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黎有蓉身上片刻,眼神深邃。
鲍德温的声音终于响起,透过面具传来,带着少年嗓音的清冽,奇异地抹平了议事厅内的所有嘈杂。
他缓缓道:“哀求和祈祷无法阻挡萨拉丁的铁蹄……”
“泉水之地,不能丢。”
泰必利亚斯深吸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向年轻的国王。
他作为他的老师,深知他的身体状况,也明白此时出兵的风险——王国兵力空虚,精锐的圣殿骑士团主力尚在北方,仓促集结的兵力与萨拉丁相比,无异于以卵击石。
“陛下,”泰必利亚斯的声音低沉而严肃,“我们兵力悬殊,且准备不足。萨丁率军数万,而我方能立刻调集的王国直属骑士与步兵,加上目前在城中的圣殿骑士,总数不过数千。这一仗打起来,恐怕……”
“那就让他们以为我们不敢出击吗!”鲍德温猛地站起身,那瘦弱的身躯在厚重的王袍下显得有些摇晃。
“老师,萨拉丁轻敌了!他以为我病弱年幼,王国空虚,不敢迎其锋芒。他急于北上,队形必然拉长,首尾难以兼顾。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他几步走下王座,无视身体的虚弱,走到巨大的羊皮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泉水之地与拉姆拉之间一片狭窄的,遍布碎石丘陵的区域。
“这里是蒙吉萨,地形狭窄崎岖,他的大军无法充分展开!这是上帝赐予我们的战场!”
泰比利亚斯的目光随着鲍德温四世的手指移动……眼中的疑虑渐渐被老辣的战略光芒取代。
他理解了少年君王的意图,他想用利用狭窄地形抵消敌军的人数优势,打一场狭路相逢的硬仗!
“陛下英明!”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欧多·德·圣阿芒沉声应道,覆面盔下的眼神炽热,“圣殿骑士团,愿为先锋!”
鲍德温点点头,语速加快:“泰比利亚斯,即刻集结所有能调动的兵力!步兵为主力,在蒙吉萨构筑坚固方阵,吸引并承受萨拉丁主力最猛烈的冲击!”
他转向圣殿骑士团领袖,“欧多大团长,你和所有的圣殿骑士,养精蓄锐,待命!你们的任务是撕裂!当敌军被我们的步兵方阵牢牢吸住,他们的阵型因攻击受挫或因地形限制而出现混乱,露出破绽的那一刻——就是你们出击之时!”
鲍德温四世眼中锋芒一闪而过,“你们要向像上帝之锤一样,砸穿他们的侧翼!”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视全场:“而我,将率领王国骑士,紧随圣殿骑士之后,直捣萨拉丁的中军帅旗!这一场硬仗,不胜即亡!耶路撒冷没有退路!”
他的声音在议事厅内回荡,带着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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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道者般的悲壮与君王的无上威严。
泰比利亚斯看着眼前这个被病魔缠绕却爆发出惊人意志的少年君王,他猛地单膝跪地:“谨遵王命!王国步兵,将成为萨拉丁无法逾越的铁壁!”
欧多大团长也重重顿首,铁甲铿锵作响。
黎有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看到了鲍德温隐藏在银面具下的痛苦……那微微颤抖的指尖以及那强撑着站立的姿态。
但此刻的他,即便病弱,却也光芒万丈,足以让任何怀疑者俯首。
黎有蓉没有多言,只是低声但清晰地补充道:“陛下,医疗队会随军前行,在战场后方设立营地。”
“控制水源点至关重要,若能在击退敌军后迅速控制泉水之地,不仅能解我军之渴,更能打击敌军士气。”
这是她基于医疗后勤角度的精准判断。
鲍德温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这次停留得更久,面具后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
“准。”他简洁地回应。
决策下达,令整个耶路撒冷爆发出惊人的效率。
信使飞驰四方,召集散布的兵力;铁匠铺昼夜不停,修复着破损的兵器铠甲;粮草官绞尽脑汁筹集着一切能用的物资。
鲍德温四世拒绝了乘坐轿辇的建议。
他亲自检阅了集结起来。
冰冷的银纹蝴蝶面具遮盖了病容,每一次挥手,每一次策马掠过阵前,都引来士兵们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为了国王!为了耶路撒冷!”
黎有蓉则全力投入到战前医疗准备中。
她被授予了一定权限,指挥着有限的医护人手,煮沸大量的清水,准备尽可能多的干净亚麻布条,研磨草药配制止血和消炎的药粉、药膏。
即将到来的,是一场炼狱。
9. 胜利之师
1177年11月。
在拉姆拉附近狭窄的且布满碎石和低矮丘陵的蒙吉萨,决战之地已然选定。
耶路撒冷王国的军队,包括鲍德温四世率领的五百多名王国骑士和欧多率领的数千名步兵,牢牢占据了预设的阵地。
沙漠的风干燥而锋利,卷起黄沙,抽打在十字军将士们蒙尘的铠甲和紧绷的脸上。
空气近乎凝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预感。
他们的对面,遮蔽了地平线的是萨拉丁庞大的军队,黑压压如同移动的沙尘暴,人数远超两万,裹挟着征服耶路撒冷的汹汹气势。
鲍德温四世骑着一匹异常高大的黑色战马,身披象征王权的王袍,其上绣着金色的耶路撒冷十字。
银纹蝴蝶面具后的湖蓝色眼睛锐利且专注,穿透漫天沙尘,死死钉在远方萨拉丁的帅旗上。
沙漠的酷热正无情地蒸烤着他,体内的寒热与骨痛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但却他坐得像一块磐石。
“他们以为可以从四面八方碾碎我们。”
泰比利亚斯策马在鲍德温身侧,声音低沉沙哑,“陛下,按计划,步兵方阵必须钉死在这里,吸引住他们的主力!一刻都不能动摇!”
“天佑耶路撒冷。”鲍德温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力量。
他微微侧首,目光扫过身旁严阵以待的圣殿骑士团大团长,“欧多阁下,时机稍纵即逝。”
年轻的圣殿骑士大团长欧多,用力地点了下头,覆面盔下看不清表情,唯有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天佑耶路撒冷。”
“天佑耶路撒冷。”
“天佑耶路撒冷。”
“天佑耶路撒冷。”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战争的号角撕裂了长空。
萨拉丁的大军汹涌而来,马蹄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弓箭如遮天蔽日的蝗群,带着凄厉的尖啸落下,钉在盾牌上、铠甲上、不幸者的血肉里。
十字军的步兵方阵承受着狂暴海浪的冲击。
盾牌相撞的轰鸣声、刀剑劈砍的金属交击声、伤者凄厉的惨嚎声、战马的嘶鸣声……各种声音汇聚成地狱的交响。
鲍德温四世在箭雨中屹立于帅旗之下。
汗水浸透了他的内衬,顺着脖颈流下,体内的寒热交替让他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被烈火焚烧……每一次颤抖都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湖蓝色眼睛越过混乱血腥的战线,死死盯着萨拉丁帅旗的位置和敌军骑兵冲击的节奏。
“就是现在!”他说,随即扬起了带着金丝手套的手,指向萨拉丁帅旗侧翼一片因部队调动而略显薄弱的区域!
早已焦躁不安的圣殿骑士团大团长欧多猛地放下覆面甲,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为了上帝!为了耶路撒冷——骑士仰望远征,冲锋!”
他猛地一夹马腹,率领着所有圣殿骑士——这支十字军最精锐、最狂热的重装冲击力量——脱离了苦苦支撑的步兵方阵,如毁灭性的洪流,斜刺撞向萨拉丁大军狂潮的脆弱侧翼!
战场的重心瞬间转移!
圣殿骑士的疯狂冲击像砸碎了萨拉丁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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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的阵列……
铁蹄践踏,长矛穿刺,巨剑挥舞,血肉横飞!
紧随其后的鲍德温和王室骑士们精准地楔入突破口,将混乱扩大成灾难!
速度与狂暴是他们的武器,狭窄的地形限制了萨拉丁庞大军队的展开,使得十字军孤注一掷的冲锋威力倍增。
萨拉丁的部队被这突如其来的由国王亲自率领的闪电逆袭打得措手不及,原本有序的阵型顷刻间陷入混乱和恐慌。
大马士革保佑的呼喊被惊恐的尖叫淹没!旗帜倾倒,士兵溃散!
混乱中,萨拉丁本人所在的帅旗周围也遭到了猛烈的冲击……这位来自大马士革的伟大苏丹,此刻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看到自己引以为傲的部队在狭窄地域被人数远少于己方的敌人冲得七零八落。
看到了白色的耶路撒冷王的衣袍在战场最核心处猎猎飘扬!
看到了那个戴着银面具的年轻身影,挥舞着长剑冲杀在最前方!
萨拉丁的亲卫队——“穆巴里尊”这群精锐中的精锐,为了掩护他们的苏丹,拼死抵抗,在十字军骑士疯狂的围攻下成片倒下,尸体堆积如山。
萨拉丁本人亦险象环生,最终在一小撮忠诚卫士的拼死护卫下,砍断帅旗绳索,抛弃了象征苏丹身份的华丽骆驼轿,仓皇夺路而逃。
兵败如山倒!
耶路撒冷王国士兵的呐喊变成了胜利的狂吼!
萨拉丁庞大的军队彻底崩溃了,士兵们丢盔弃甲,扔掉一切妨碍逃命物什,没命地向海边和沙漠深处溃逃。
10. 永堕地狱
战场核心区域的喧嚣喊杀逐渐远去。
临时搭建的伤员营地充斥着压抑的呻吟、痛苦的哀嚎和无助的哭泣。
黎有蓉的脸上和衣裙上沾满了尘土和斑驳的血迹,汗水浸湿了鬓角。
她跪在泥泞与血污混杂的土地上,“按住他!绷带!”
她简洁地命令着身边帮忙的侍从,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她用煮沸过的盐水清洗深可见骨的伤口,快速撒上止血的粉末——那是混合了草木灰和几种罕见东方草药的秘方,是原宫廷医师苏莱曼留下的,然后,她用洁净的亚麻布紧紧包扎伤患们的伤口。
她在一个又一个伤员身边穿梭着。
直到……“陛下?!”一声压抑的惊呼让她猛地抬头。
看到那个被簇拥着抬来的,白色王袍浸透血污的熟悉身影,她的心骤然沉了下去,她几乎是跑着冲向了那座国王帐篷。
帐篷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味和草药混合的苦涩气息。
鲍德温四世虚弱地半躺在行军榻上,两名随军修士正帮着他费力地卸下胸甲。
他的左臂被临时包扎过,但仍有血渗出。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那双一直覆盖在手套下的手——此刻手套已被褪下,露出溃烂变形的手指和手背……
黎有蓉震惊的瞪大眼睛,明明几个月前她刚刚来到这里时,这双手还不是这样,还有着近乎完整的皮肤……仅仅几个月,麻风便已经发展的这么迅速了吗?
鲍德温四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看到黎有蓉进来,鲍德温四世勉强抬起头,面具后的眼睛疲惫得几乎睁不开,他想说什么,却只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别说话,陛下。”
黎有蓉快步上前,无视了帐篷内其他人或惊疑或敬畏的目光,她简单遮面,用亚麻覆盖自己露出的皮肤,她跪在行军榻旁,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药匣。
她先用温水小心翼翼地清洗他手臂上的伤口,动作异常轻柔。
“莉莉,别这样……”
鲍德温四世痛苦地说,“别碰我,不要碰我……”他近乎祈求着,然而以他目前的伤势情况,他想要抬起手推开她,都做不到。
麻风病会传染。
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
“别说话。”黎有蓉安抚着,她的目光落在那双溃烂的手上,眼中是难以言喻的心疼。
她取出一个深色的小陶罐,里面是配制的药膏——混合了珍贵的东方乳香、消炎镇痛的草药精华和特制的油脂。
她用小木片将散发着奇异苦涩清香的药膏厚厚地涂抹在他的手指和手背的每一处溃烂上。
当那冰凉的药膏接触到滚烫溃烂的皮肤时,鲍德温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发出一声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痛苦至极的闷哼。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全身……他却抵死不肯摘下面具,她亦无法为他擦脸。
黎有蓉的手停顿了一下,她抬眼看向他。
隔着冰冷的银色面具,她看到他眼中因痛苦而泛起的水光,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少年国王,剥去了所有光环,他只是一个被麻风病折磨得脆弱不堪的少年。
他只有十六岁啊。
尖锐的痛楚猛地刺穿了她的心脏……远超过看到任何战场上惨烈伤口所带来的冲击……它不是怜悯,而是更让人窒息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放轻了涂抹的动作,裹着薄薄亚麻布的手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抚触。
“药很快会起效……”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她近乎颤抖的说,“您别乱动,我会在您身边照顾您,一刻不离。”
或许是药力的缓解,鲍德温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
他覆盖着药膏依旧滚烫的手,轻轻地、软弱地向前探寻了一下——轻轻擦过了黎有蓉的指尖。
短暂而轻微,若有似无的祈求般地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让黎有蓉整个人僵住了。
她蓦地瞪大眼睛。
指尖即便裹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也能察觉到一些温度残留,她又抬头看向行军榻上那张被银面具覆盖的近乎陷入昏迷的年轻君王。
帐外伤员的哀嚎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两人之间的寂静。
“陛下……”
她喃喃道,声音近乎哽咽,一向敏感的她似乎察觉到了那种极其微妙的……微乎其微的情感。
鲍德温四世如垂死般闭上眼睛,也许是疲惫了,也许羞愧于看到她,也许是对自己身为麻风病人却主动触碰她的做法感觉不妥,她能感受到他近乎绝望的情绪。
“啊……抱歉,太抱歉了……莉莉。”他说,“以后再也不会了。”
鲍德温四世的意识近乎迷离,高热反应令他头脑晕眩,他听不清她后来又说了什么,但几乎无法察觉的触感,却穿透了他被病痛侵蚀的感官壁垒。
那是她的指尖,混杂着药膏的清凉和血污的微腥,短暂的近乎虚幻的触碰,在他灵魂深处却引发了山崩海啸的震动。
他想触碰她温暖的皮肤,哪怕只有一下。
这念头如此强烈。
他想握住那只沾满汗水与鲜血,却依然在为他奋力搏杀死神的手。
他想拂开她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碎发。
他想像任何一个健康的男人那样,拥抱他第一眼见到就喜欢的人。
卑微的渴望,在无数次凝望她的背影时,在心底生根发芽。
她是这片充满杀伐与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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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土地上,唯一让他感到安宁与……光明的存在。
莉莉。
他意识游离,思绪如浮萍漂泊……
可是……他不配,他配不上她——他的触碰,既是亵渎!也是毒药!
《利未记》的经文如同烙铁灼烧着他的灵魂——“祭司就要察看,灾病若在皮上发散,就要定那人为不洁净的,那是大麻风。”
“身上有长大麻风灾病的……要撕裂衣服,也要蓬头散发,蒙着上唇,喊叫说:‘不洁净了!不洁净了!’灾病在他身上的日子,他便是不洁净;他既是不洁净,就要独居营外。”
他就是一个行走的“不洁净”者。
上帝的律法如此严苛地将他隔绝于世,隔绝于一切美好、温暖与爱恋。
麻风是诅咒,是接触即可散布的诅咒——他每一次呼吸,每一寸溃烂的皮肤,都在向世人昭示着上帝的怒火。
他怎能……怎能用这被诅咒的躯壳,去玷污她?
那指尖无意识的轻触,此刻在他意识里化作忏悔的念头,他几乎能感觉到那可怕的麻风毒菌,正顺着那个微弱的接触点——她裹着亚麻布料的指尖,如同毒蛇般爬向她温暖的身体。
爱是不嫉妒;
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但他此刻体会到的“忍耐”,却是如此绝望而残忍。
他忍耐着不能表达的连内脏似乎都要腐坏的痛苦……忍耐着必须推开她的冲动……忍耐着任何时候都要与她拉开距离的煎熬。
这份萌动越是蓬勃,他的罪孽感就越是深重……他必须将她推得远远的,推到那片名为“洁净”的安全之地去。
而萌动的本身,似乎也就成了悖逆上帝律法的罪——地狱的阴影也必将如影随形……他也确定他死后必将坠入硫磺与火的地狱深渊。
惟有胆怯的、不信的、可憎的、杀人的、淫/乱的、行邪术的、拜偶像的……他们就在烧着硫磺的火湖里,那将是他第二次的死。
他是不洁净的,怀揣着这悖逆律法的对洁净之人的隐秘渴望,这难道不是一种“淫/乱的”?
他引领王国作战,手上沾染了无数异教徒,甚至可能有无辜者的鲜血,他亦是“杀人的”。
啊……他注定无法披上圣徒的白袍了。
这也许是他此生唯一能通过触碰,向她传递那份被诅咒、被压抑、注定无望的感情的机会。
微弱的像风中残烛,危险的如同触碰圣约柜——这是他作为一个被憎恶的麻风病人,所能拥有的最奢侈,也最卑微的“亲近”。
而代价……是他清晰的理智在尖叫着渎神……是他灵魂深处预见到自己永堕地狱的结局。
是的,他必将永堕地狱。
11. 仰望远征
黎有蓉因担忧鲍德温四世的身体继续留在他身侧。
期间,泰比利亚斯和欧多都来询问过状况,并劝她要相对远离,避免沾染麻风。
黎有蓉表面点头,但身体却一步都没离开。
她的确有怕感染麻风的顾虑,她给自己重新换了一套厚重的亚麻裙,尽可能隔绝接触。
不过,据她所知,麻风对成年人的感染性极低,除非是有了那种极高危的,类似于夫妻之间的亲密行为,才会有可能感染上。
高危……夫妻之间……亲密行为。
她的目光落在昏迷的他身上。
历史上的鲍德温四世是个孤家寡人,孤寡的不能再孤寡。
月光透过高窗洒落,蝴蝶纹面具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鲍德温四世悠悠转醒,他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要不要喝水?”
他被出声的她吓了一跳,显然他根本没料到还会有人陪在他身边。
他摇摇头,拒绝喝水的提议,喝水就意味着要摘下面具,他怎么可能在她面前暴露那张被麻风日益腐蚀的脸。
“陛下,喝一点吧,”她的声音颤抖着,“你出了太多汗,需要补充水分。”
她说着,找来一块黑布,“我不看您。”她用黑布遮盖了自己的眼睛。
或许是病痛带来的倦怠,或许是他真的口渴了,她听见一阵衣衫摩擦的动静,以及金属磕碰的声音。
他摘下了面具,拿起了她放在他身侧的水杯,他有伤在身,动作显得缓慢,大概过了十几分钟,他才轻声说,“谢谢您。您可以摘下眼罩了。”
黎有蓉重新适应了眼前的月光,而月光下的他静静躺在行军榻上,双手交叠着,一动未动。
他忽然低声打破了沉寂,声音带着咳嗽后的微哑:
“您听到外面……市井的声音了吗?这么晚了,还有人在走动。”
他微微侧头,捕捉着窗缝里漏进的遥远模糊的人间烟火气。
“平民的面包……现在是什么价了?战云压境,日子更难了吧……”
她有些诧异于他突然说起宫墙外琐的事,但还是轻声回答了她知道的集市上面包的价格。
他静静听着,偶尔低咳几声。
他破例允许她稍稍靠近了一些……然后,他虚虚抬手,指给她看被窗棂框住的几颗星辰,虚弱却清晰地解释着它们的名称和传说。
“你看那里……那是北冕座的主星,在中古的星图上,它有时被描绘成……追逐自由的骑士头顶的冠冕。”
他顿了顿,气息有些不稳,似乎在积攒力气,也似乎在斟酌词句。
“圣哲罗姆曾注释《约伯记》,”他的声音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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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些,带着虔诚的专注,“‘你能系住昴星的结吗?能解开参星的带吗?’,这是神在问约伯,也是问我们——星辰运行的轨迹,是神设下的奥秘与秩序,凡人岂能参透,又岂能更改?”
他指尖的方向微微偏移,落向另一片星域,那里有几颗相对黯淡的星星。
“就像那颗星星,你看它那么微弱,仿佛随时会被夜色吞没。它的轨迹或许早已注定,被更明亮的星光所掩盖,被无形的‘结’与‘带’所束缚,只能遵循着被神遗弃的道路前行,直到……光芒永远的熄灭。”
他的话语里透出疲惫与宿命感。
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后,他的目光却并未从星空移开,语气里带着近乎梦幻的向往:“但星辰终究是高悬于尘埃之上的。它们的光,穿越亘古黑暗而来……或许,在另一个不被疾病与王权束缚的世界……灵魂也能如仰望远征般的骑士自由飞翔吧?那时,或许能真正追逐……心中所渴慕的光。”
最后的几个字,轻得如同梦呓,几乎被夜风吹散……他微微侧过头,面具后的视线短暂而不经意地掠过了守在床边的人,又迅速回到了浩瀚夜空。
夜风中,他低沉的声音缓慢而虚弱,面具后的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寻找片刻的理解与慰藉。
黎有蓉静静地听着,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温柔压在心头。
12. 自我毁灭
距离蒙吉萨的胜利已悄然滑过了两年。
就在那场大捷后不久,茜贝拉诞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
鲍德温四世在得知消息时,他向茜贝拉送去了祝福和王室应有的尊荣,为了婴儿的健康着想,他一次都没有靠近过婴儿摇篮。
在这两年里,黎有蓉的地位也得到了提升。
凭着在蒙吉萨战役中救治伤员的功绩,以及鲍德温四世不动声色的首肯,她成为了宫廷中的首席医疗官。
她获得了相当多的权限,她可以自由进出议政厅,也能在鲍德温四世需要时踏入他的寝殿。
这些特许,表面看上去是基于治病的责任而给予的,然而,宫廷中不少人都能看得出,鲍德温四世对她的信任,早就远超寻常医患的范畴。
每隔两天,黎有蓉都会亲自准备药材,也会为他需要更换的衣物提前熏香。
她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停留在他身上,她会试图捕捉他的情绪起伏,哪怕只是指尖轻微的颤抖。
他却只用疏离与后退回馈她,从不会与她多说一句话。
她的药,永远只放在寝殿外厅的桌子上,他会在确认她离开后,才出来取用。
在议政厅,当他听汇报做决策时,她会侍立一旁以备顾问医疗事宜,但他与她之间,永远隔着几米无法逾越的真空地带。
他不允许她靠近他一米以内,甚至连一个不经意的目光交汇,他都会不着痕迹地移开。
他的背影,永远庄严孤独,拒绝一切靠近的温暖。
黎有蓉从最初的困惑,慢慢变得刺痛。
她并不懵懂……在行军榻上被他轻触后瞬间收回的手指,在病痛中流露出的依赖,以及这两年以来,他给予她的远超出职责范围的信任与权限……这些早已印证了她心中的某种猜测。
她猜到了他的心意,那是深沉而克制的温柔。
也正因如此,他刻意的远离,于她而言才显得格外残忍。
终于,在一个黄昏,当黎有蓉又一次将药放在桌面上,她看着他静默地坐在窗边,看着他瘦削的身形轮廓,强烈的冲动冲垮了理智。
“陛下!”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鲍德温四世缓缓转过头,面具下的湖蓝色眼睛平静无波:“医师?”
“您……您为什么这样?”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您在躲避我,像躲避瘟疫……”
“苏莱曼医生的留下的药方,我日复一日地调配……您的衣袍,我尽心熏香……可您,就连我想递过药碗,您都像是被火烫到一样缩手!不肯让我走近一步!”
她踏前一步,不顾一切地质问,“在议政厅,您把我当做阴影!陛下,我并非无知愚钝的人!我知道您的心意!”
鲍德温四世沉默了,他抬眼静静注视着她。
她的目光像温暖的烛火,每一次掠过都让他感到灼痛。他渴望那光,却又深知他的靠近会让它熄灭,甚至污染它。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意,只是,每一次……哪怕只是眼神的接触,都像在撕扯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
他们之间的距离是他为自己划下的囚牢,也是为她筑起的高墙。就这样隔着安全的距离,看着她专注的身影,难道不是上帝对他最后一点仁慈吗?为何她不肯安于这微妙的平衡?
夕阳的余晖透过彩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过了许久,鲍德温四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莉莉,你要知道,有些存在,本身就是原罪,是深渊。一旦靠近,便等于堕落。”
她急切地反驳:“原罪?不!您不是!您……”
“我是!”他的声音骤然拔高两分,湖蓝色的眼睛透过面具死死锁住她,“看着我!莉莉!看看我是什么!”
他猛地指向自己覆盖在厚重袍服下的身体,“是腐烂!是诅咒!是被神遗弃的污秽之躯!”
鲍德温四世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撕裂出来:“我不想让你沾染麻风。请你离我远点,你才能保持你的洁净,你的安全,你的生路!”
“这就是我的心意,它是一把刀!它越锋利,你离这地狱就越远!明白吗?”
她像被钉在了原地,残酷的比喻和嘶吼在她脑中轰鸣炸响着——“深渊”、“腐烂”、“诅咒”、“一把刀”……
不是拒绝,是驱逐。
不是无情,是回避。
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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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像她想的这样吗?
他把自己视为致命的瘟疫源头。推开她,否认自己的情感,是他能想到的,保护她的方式。
他所理解的情感……就是彻底地自我厌弃和放逐……换取她的洁净和安全。
“陛下,这并不能当做解释!”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坚持。
“那医师想让我解释什么呢?”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望向更虚无的远方:“爱,有时并非靠近与占有,而是警醒与克制。惊动未醒的良人,只会带来混乱与伤害。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是不求自己的益处,是永不止息。”
“医师,我对您的情感,是恒久忍耐的基石,是恩慈的体现。恩慈,不是俗世的爱欲,而是……尊重您作为医者的价值,尊重您灵魂的洁净与自由。”
“尊重?您对我就只是尊重吗?只有尊重,没有其他的……?”
黎有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踏前一步,“您用和我拉远距离,来表示您的尊重吗?”
“是啊,莉莉。”他艰难地喘了口气,“我对你……只有尊重。”
她踉跄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长桌上,发出一声闷响。暮色彻底笼罩了寝殿。沉默在黑暗中肆虐,沉重得令人窒息。
“只有尊重”……这几个词像淬了毒的利刃,将她戳刺的体无完肤。
他连承认那份心意的勇气都没有——不,或许不是没有勇气,而是他早已认定,心意的本身就是对她的亵渎和威胁。——他将爱等同于毁灭,将靠近视为原罪。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行走的坟墓,拒绝任何生命的暖意,包括她试图给予他的。
他理解的恩慈,就是亲手斩断羁绊,让她在他彻底腐烂消散之前,干干净净地离开。他以为的保护,是让她永远不要沾染上他的不洁。
多么……残忍的温柔啊。
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该说什么呢?辩解吗?乞求吗?隐忍不是软弱,而是他的选择……那将是一条通往自我毁灭与守护他人的路。
她别过头,根本不再看他了,因为再多看一眼,她都怕自己会崩溃,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拥抱他。
13. 自我厌弃
自那这次对话之后,黎有蓉敏锐地感觉到,鲍德温四世对她的召见明显减少了。这也许就是他践行承诺的方式,无声的充满牺牲意味的保护。
她理解,但心里的怅然总是难以拂去。
与此同时,还有一件让她更头疼的事情发生了。
圣殿骑士大团长欧多频繁出现在宫廷议事厅内。
泉水之地的阴云正笼罩着耶路撒冷,萨拉丁的军队集结,正蠢蠢欲动。
这一次,鲍德温四世由于病情加重,无法像蒙吉萨战役那样御驾亲征,他只能将指挥权交给泰比利亚斯,而作为圣殿骑士团的重要将领欧多,也将参战。
因此,近些日子,欧多几乎每日都要奉召入宫,而他也越来越多地被一道穿梭于宫闱之间的身影所吸引——黎,或者他该叫她,莉莉。
欧多对她的留意,其实可以追溯到更早。
在蒙吉萨战役胜利之后,这位悉心照料伤员的美丽的东方女人,在许多骑士心中都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就连欧多也不例外。
但那时的印象,更多是混杂着好奇的惊鸿一瞥。然而这段时间,朦胧的印象开始膨胀发酵,变成了直白的爱慕。
于是,在等待国王召见的片刻,甚至在前往议事大厅送交紧急战报的途中,欧多开始寻找一切能与黎有蓉“偶遇”的机会。
欧多的追求带着圣殿骑士的虔诚和炽热。
他开始频频给她送礼——来自遥远东方的散发着异域香气的丝绸;镶嵌着古老拜占庭珐琅的精美饰品;甚至有一次,是一柄华丽但显然更适合展示而非实战的仪式匕首,柄上刻着守护天使的浮雕——这些礼物总是附带着措辞优美的信笺,字里行间流露出他对她的倾慕。
每一次,她都委婉的拒绝了他的好意。
一个傍晚。
欧多身着圣殿骑士的白袍红十字披风,身姿挺拔地拦在了正准备返回住所的黎有蓉面前。
他手中捧着一卷羊皮纸,清朗的声音刻意提高了几分,在空旷的回廊里回荡:
“听啊,我所爱的女子!”
“你是我的挚爱,如此美丽,如此动人!”
“你脸颊的红晕,比初熟的果实更醉人。”
“你唇间的甜蜜,胜过花朵酝酿的甘醇。”
周围的侍从和偶尔路过的贵族投来或好奇、或戏谑的目光。
就连黎有蓉,她的眼睛也微微睁大着,不知如何做回复……她有点头疼,因为欧多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对比高富帅,她其实更喜欢……美强惨。
一道冰冷的视线袭来。
黎有蓉怔了一瞬,微微侧目,不远处的石砌拱门阴影下,鲍德温四世的身影不知何时停在那里,银色蝶纹面具泛着冷光。
他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站着,身体的姿态呈现出不自然的僵硬,透过面具孔洞投射过来的目光,燃烧着近乎实质的愤怒和痛苦。
欧多显然并未察觉国王的注视,他还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浪漫氛围中,声音越发昂扬。
“愿你允我,如藤蔓依偎着山岩,愿你应许,如果实缀满我的心田。”
“我愿化作你的屋檐,为你遮挡风雨寒霜,我愿化作一首歌谣,在每一个黎明与暮色为你低吟浅唱。”
鲍德温四世没有上前打断,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厚重的披风在他身后划开一道弧线,他消失在拱门深处的阴影里,给她留下了相当压抑的窒息感。
当天深夜,万籁俱寂。
寝殿内只剩下几盏摇曳的油灯,光线昏黄。
黎有蓉前来为他送上安眠的药汤。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
就在她收拾好药匣,准备告退时,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没有寒暄,没有过渡,直进主题:
“关于欧多·德·圣阿芒……”
黎有蓉动作一顿,抬头看向阴影中的银面具,烛火在面具上跳跃,刻意维持的平静中,他的声音里藏着紧绷的试探,“他是个英勇的骑士,也是王国倚重的将领。”
“是,陛下。他在军议上的见解确实犀利。”她谨慎地回答,不明白他为何突兀地提起欧多。
“他出身高贵,在圣殿骑士团的地位也举足轻重。”鲍德温四世的声音没有起伏,“他似乎对你格外用心。”
不安的感觉令她屏住呼吸:“团长大人……确实表达过一些……不合时宜的关切。但是我已明确拒绝。”
“拒绝?”鲍德温发出一声极轻地低笑,仿佛在嘲笑她的天真或者别的什么的,“他的热忱有目共睹,礼物、诗歌……骑士追求淑女的方式虽然老套,却也真诚。”
他停顿了一下,包裹着白手套手微微蜷曲了一下,“耶路撒冷王国立足于此,联姻……是巩固盟友,也是壮大自身不可或缺的手段。一位显赫的骑士团长夫人之位,对任何女人而言,都是莫大的荣耀和保障。”
黎有蓉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看着他。“所以呢?陛下是想说什么?”她的声音开始发抖,情绪即将爆发。
“如果你心中对他确有半分情意,”鲍德温四世的声音陡然变得生硬,“告诉我。我将亲自为你们赐婚。这是王的承诺。耶路撒冷王室,支持这样的联姻。”
“赐婚?!”黎有蓉的声音陡然拔高,她猛地站直身体,药匣在她手里哐当作响,“您要用联姻把我打发掉?像处理一件多余的碍眼的物品一样,把我塞给一个我根本不感兴趣的男人?”
怒火彻底烧毁了理智。
一直以来积压的委屈,对他刻意疏远的怨怼,以及此刻这冷酷的“恩赐”,让她再也无法和他平静的对话。
“我拒绝了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您明明都看在眼里!您……您却要用这种方式推开我?就因为该死的‘保护’?”
她几乎是吼了出来,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声音因激动而撕裂,“您以为这是在为我好?您以为把我推给欧多就是给我保障?给我荣耀吗?”
“注意你的言辞!莉莉!”他低吼道,声音因压抑着咳嗽,更加嘶哑,“这是理性考量,为了你的未来……”
“即便我死了,你也可以有所依仗,而不是孤身一人。”
“什么理性考量!什么未来保障!”她直视面具后那双湖蓝色的眼睛,“您问我的情意?好!我告诉您!我不喜欢欧多!一点都不喜欢!他的礼物让我厌烦!他的诗歌让我尴尬!他那种浮夸的骑士做派只会让我觉得可笑!”
她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哽咽,却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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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晰,如同泣血的控诉:“陛下,我有喜欢的人,我来告诉您,我真正喜欢的是……”
他打断:“不要说了,莉莉!”
她应声:“是您。”
话语戛然而止。
寝殿内死一般寂静,鲍德温四世身体僵硬着,面具后的瞳孔剧烈收缩,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被她最后那话彻底震撼,“莉莉……”
她带着哭腔问道:“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呢?”
他陷入到长长的缄默之中,随后他低低地笑了,那是悲凉的笑,是被命运捉弄而无法反抗的自嘲的笑。
他缓步走到她身前,这是他们两个这段时间以来距离最近一次,却也是半米开外。
湖蓝色的眼中盛满水光和悲悯,他的声音是那般轻柔,“那我又能给您什么呢?莉莉。”
没有亲吻,没有拥抱,没有任何肢体接触,甚至连脸都看不到的爱恋……真的存在吗?
“回去吧,莉莉。”
“您这要赶我走了吗?”
“不,我只是劝您早点休息。”
“请您保重身体!”她几乎是哭喊出这句话,声音支离破碎,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轰然关上,掩盖了门内撕心裂肺的咳嗽。
厚重大门所隔绝了她的身影,也将他彻底封存在充满药石与腐朽气息的昏暗之中。
最后一丝光线,最后一点生气,最后那点支撑着他濒临破碎的躯壳的温暖,都离他远去了。
腐烂。
是的,这就是他。
面具之下,华丽王袍包裹之下,权力光环笼罩之下,是一个无法逆转地腐朽躯壳。
麻风病魔啃噬的不仅仅是他的皮肉和骨骼,更是他与这鲜活世界的一切连接——他筑起高墙,竖起尖刺,用冰冷的命令和疏离的姿态推那个企图靠近的她——那是他唯一渴望靠近的光源。
他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一个无法触碰爱人,无法拥抱亲人,甚至无法以完整面目示人的国王?
一个注定要在痛苦中缓慢被肢解,最终化作一捧腐臭尘土的怪物?
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谋划,所有的痛苦,在她愤然离去的背影面前,显得如此荒谬可笑。
他想要嘶吼,想要砸碎眼前的一切,想要将这束缚他的王座,这象征隔绝的面具,这具该死的躯壳通通毁灭——可喉咙里只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抽气声,剧烈的咳嗽再次撕扯着作痛的胸腔。
他的病情似乎进一步恶化了,心脏的位置,传来尖锐的令他晕厥的剧痛,清晰无比。
那不仅仅是生理的病痛,更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回响。
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覆盖在那冰冷坚硬的银质面具上,猛地将面具从脸上扯下!
“砰!”一声闷响,面具被狠狠摔在大理石地面上,翻滚着,最终停在阴影里,空洞的眼窝无神地望着穹顶。
他不需要再隐藏了。
反正这里再无旁人。
暴露在空气中的脸庞,是疾病最狰狞的杰作,疤痕交错,皮肤松弛溃烂,部分地方甚至能看到异常的形状和颜色,这是连日光都避之不及的恐怖。
“腐烂……”
他叹息着,带着痛苦和自我厌弃。
14. 大战在即
几个月后。
耶路撒冷的天空变了颜色。
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垂,边缘泛着不祥的暗红。
干燥灼热的风从荒漠席卷而来,裹挟着沙尘,刮过圣城高耸的城墙塔楼,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焦躁不安的狂风,吹得街道上悬挂的商幡狂乱舞动,吹得行人步履匆匆,低头掩面。
战争迫近,圣城失去了往日的喧嚣与活力。
市场上的叫卖声稀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铁匠铺里急促刺耳的打铁声。
满载着谷物和绷带的牛车在狭窄的街道上艰难穿行,目的地是城墙上加固的防御点和城内几处临时扩建的医院。
议事大厅。
长桌上铺开了巨大的羊皮地图,上面用红黑两色标记着敌我态势和可能的进军路线。
“萨拉丁的动向太反常了!”欧多一拳砸在地图上雅各布渡口的位置,那里被他用红墨画了一个醒目的叉,“侦察兵回报,他的主力部队正在急速集结移动!目标直指这里,毫无疑问!”
雅各布渡口,位于加利利海以北,连接耶路撒冷王国与北方领地,也是通往大马士革的关键通道。控制了这一处渡口,就等于扼住了王国北方的咽喉。
萨拉丁对这个战略要地觊觎已久了。
“确实太快了,快得不合常理。”泰必利亚斯眉头紧锁,手指沿着地图上的路径划过,计算着时间和距离,“按照我们之前的估计,他至少还需要十天才能集结起足够的攻城力量。但现在看来……”
他摇了摇头,“他似乎动用了所有能调动的力量,不顾一切地要取得这个渡口。他嗅到了某种机会,或者说,他决心不惜代价也要达成目标。”
欧多站在桌边,一身黑袍衬得他神色更加严峻:“情报显示,他集结的兵力远超预期。而且他似乎抛开了所有常规的补给线顾虑,采取了强行军。这意味着……”
他灰色的眼睛看向端坐在主位,身披纯白王袍的国王,“陛下,这意味着萨拉丁志在必得,并且做好了承受巨大损失的准备。我们面临的是一场极其艰难的硬仗。守卫堡垒的雷纳德领主压力巨大,一旦渡口失守,加利利乃至整个王国北部都将门户洞开。”
鲍德温四世沉默着。
他包裹在精美刺绣手套下的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雅各布渡口的位置,“必须增援雅各布渡口。”
“集结我们能调动的所有机动力量。泰比利亚斯,由你统帅主力部队,火速北上驰援雷纳德,你负责协调后方补给与城防。欧多大团长,你的骑士团作为先锋和中坚,务必挡住萨拉丁的第一波也是最凶猛的冲击。”
他的目光扫过地图上复杂的山川地形,最终定格在雅各布渡口附近标注的一片区域——“泉水之地”。
那是大军北上驰援渡口的必经之地,地形相对开阔,但也容易遭遇拦截。
“萨拉丁的目标是渡口,但他绝不会放任我们的大军顺利抵达。”
鲍德温的声音疲惫,却清晰地分析着,“他极有可能会在途中,比如……泉水之地一带,设下伏兵,试图半途截杀我们的援军,或者至少迟滞我们的脚步,为他强攻渡口争取时间。泰比利亚斯,欧多,你们务必提高警惕,行军路线和侦察要加倍小心。”
“遵命,陛下!”泰比利亚斯和欧多齐声应诺。
“我将亲率王室卫队和剩余的后备力量,随后出发。”鲍德温补充道,语气平淡,但桌下的手却微微收紧。
这个决定意味着他必须拖着病体再次踏上征途,意味着他无法像两年前16岁的时候冲锋在前,只能作为象征和最后的预备队,在后方承受战场上的一切不确定性。
就在这时,一名风尘仆仆、盔甲上沾满泥土的侦察兵几乎是跌撞着冲进了议事厅。
“陛下!紧急军情!萨拉丁……萨拉丁的先锋精锐部队,由其本人亲自率领,已……已达泉水之地!规模远超预期!他们的人数太多了,实在太多了……他们行动非常快,像是在……像是在飞!我们的前锋哨所……已被拔除!”
“什么?!”泰比利亚斯、威廉、欧多等贵族骑士们同时惊呼出声。
萨拉丁来得比预想的还要快!而且不是伏兵,是主力精锐的迎头拦截!目标清晰无比——就是要在泉水之地彻底击溃王国北上驰援渡口的所有力量!
完了……注定战败!
这是在场所有人心中的想法,但谁都没有应声,每个人都知道这场战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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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难逃,失败几乎成了定局。
议事厅死一般的寂静。
鲍德温四世猛地站了起来,动作牵动了病体,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强压下喉咙的腥甜和胸口的烦闷,“没有时间了……”他的声音穿透咳嗽的间隙,“传令!全军……立刻出发!目标——泉水之地!上帝保佑耶路撒冷!”
大厅内,几位重臣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凝重。
泰比利亚斯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关于仓促应战的巨大风险,也许是关于萨拉丁兵力远超预期的对比分析。
鲍德温四世的目光扫过他们,看穿了他们心中所想。
“萨拉丁以逸待劳,精锐尽出,而我们……是仓促应战的疲惫之师。在泉水之地,我们面对的不是一场胜负难料的较量,而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
“但是!”鲍德温四世的声音陡然拔高,“我们绝不能选择不战而降!绝不能拱手让开通往雅各布渡口的道路,让萨拉丁的大军像饿狼涌入羊圈般长驱直入!”
“看看这里!”他指向渡口,“它是北方的锁钥,是加利利的屏障!一旦萨拉丁轻松夺取渡口,摧毁我们的堡垒,整个加利利地区将门户大开,再无险可守!萨拉丁会像滚动的巨石,一路碾压我们北方的领地,掠夺我们的城镇,最终将直指耶路撒冷的!”
“在泉水之地迎战,即使注定失败,我们也要让萨拉丁付出他想象不到的惨重代价!每一寸通往渡口的土地,都要让他用鲜血来偿还!我们要让他知道,耶路撒冷的骑士,即使面对毁灭,也绝不退缩!我们的抵抗,将拖延他的脚步!”
“我们是盾牌!是注定破碎的盾牌!但即使是破碎的盾牌,也要用最锋利的碎片刺向敌人!明白吗?我们要让萨拉丁明白,占领耶路撒冷的每一寸土地,都必须踏过我们的尸体,承受我们临死前的反噬!那将是他胜利道路上最沉重,也是最血腥的绊脚石!”
他停顿了一下,“为了王国!为了信仰!为了我们身后需要守护的一切!愿上帝见证我们的忠诚与牺牲!”
“遵命,陛下!为了上帝和圣城!”
泰比利亚斯和欧多齐声怒吼,最后一丝犹豫被点燃成了赴死的勇气。
15. 泉水之战
1179年夏,泉水谷。
这片本该被绿意和清泉滋养的土地,此刻已被彻底撕裂。
战斗从一开始就失控了。
十字军的阵型被萨拉丁的伏击铁锤狠狠砸中,精锐的马穆鲁克骑兵从黄沙地狱中钻出,借着地势俯冲而下。
天空不再是蓝色的穹顶,而是被密集的箭矢遮蔽。箭矢扎入人体时发出“噗噗”的闷响,穿透皮革和锁甲,深深嵌入血肉,倒下的士兵被后续冲锋的铁蹄无情地踩踏,骨头碎裂的声音混杂在战场的喧嚣中,成为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
鲍德温四世,矗立在后方一处相对高起的岩石上,身体在宽大的王袍下微微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疾病导致的虚弱与高烧带来的眩晕在猛烈冲击着他的意识。
眼前,他的士兵像麦秆一样被成片割倒……耳边,充斥着同伴临死前对主的呼救……脚下,大地的每一次震动都像重锤敲打在他脆弱的骨骼上。
“保护陛下!后退!组成盾墙!!”泰比利亚斯的咆哮,炸响在鲍德温四世耳边。
骑士们高举着伤痕累累的鸢盾,紧密地靠在一起,盾牌撞击发出沉闷的巨响,箭矢“叮叮当当”地钉在盾面上。
堤坝再坚固,也挡不住决堤的洪流。
战场左侧,传来一阵恐怖的,令人压槽发酸的撕裂声!
马穆鲁克重骑兵组成的楔形尖刀,凿穿了由圣殿骑士团勉强维持的侧翼防线!弯刀轻易劈开了疲惫的铠甲。
十字军的防线瞬间崩溃,像是一块破布被硬生生撕扯开来。
“萨罗伦大人!侧翼!萨罗伦倒下了!”
“陛下!防线崩溃了!我们必须立刻撤退!”泰比利亚斯已调转马头,用自己的身躯挡在鲍德温四世面前。他的肩甲上嵌着一支折断的箭杆,深红的血液不断渗出,染红了罩袍,显得格外刺眼。
欧多也奋力靠拢过来,他的脸上布满血污和尘土,身边忠诚的护卫骑士已经折损过半。
飞扬的尘土中,萨拉丁的金色王旗猎猎招展,清晰可见!苏丹本人亲率的最精锐的卫队,精准而凶狠地直插向十字军失去指挥的核心地带!
“为了大马士革!活捉麻风王!”狂热的,充满胜利欲望的呐喊声清晰可闻。
泰比利亚斯和欧多,爆发出最后的凶悍,“保护国王!!!”他们率领着仅存的骑士迎了上去。
瞬间,刀剑碰撞的火花密集的炸开!金属撕裂的尖啸、骨骼碎裂的闷响、垂死的怒吼与惨叫,在狭小的空间内疯狂交织!
欧多的战马,被数支从不同角度刺来的长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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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穿!
经验丰富的圣殿骑士团大团长在坠地的瞬间挥剑斩断了两个敌人的马腿,但更多的敌人蜂拥而上……他奋力抵抗,却终究寡不敌众,被数把弯刀架住了脖颈,强行拖离了战团。
紧接着,又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传来。
泰比利亚斯身体失去了平衡,被侧面冲来的敌军骑兵用沉重的钉头锤狠狠砸在头盔侧面!
他身体猛地一晃,从马鞍上轰然坠落的瞬间,被蜂拥而上的敌兵所俘虏。
“陛下,快走!”一位骑士抱住鲍德温四世,将他带到自己的马上。
残余的王室骑士们红了眼,用身体和生命硬生生在敌潮中撕开一道血路,亡命奔逃。
鲍德温被那名骑士死死护在身前,剧烈的颠簸让他几乎窒息。
他透过骑士染血的肩甲缝隙,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惨烈的山谷——十字军的旗帜在烟尘中折断倒下,被无数马蹄践踏入泥泞;士兵们像无头的苍蝇般溃散奔逃;泰比利亚斯和欧多被押解;萨拉丁的王旗,在尸山血海之上,傲慢地迎风招展。
蒙吉萨的荣光彻底熄灭。
十字军战线彻底崩溃,泉水谷尸横遍野,萨拉丁大军吹响胜利的号角声。
萨罗伦战死,欧多、泰比利亚斯被俘虏,生死不明。
16. 以一换二
医疗营的帆布在风中猎猎作响。
营内充斥着血腥味和绝望的呜呼悲鸣。
简陋的病床上躺满了缺胳膊少腿,血肉模糊的十字军士兵和骑士……军医和修女们穿梭其间,死亡的阴影浓稠得化不开。
营地的中心,一张铺着亚麻布的简易床榻上,躺着耶路撒冷的年轻国王——鲍德温四世。
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全身高热,已陷入深度昏迷,彻底失去了知觉。
黎有蓉再次给他服用了抗生素,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给他服用了,抗生素一定能让他醒过来,但不能保证他的身体不会恶化下去。
医疗营,这处凄惨的人间地狱边缘,萨拉丁的大军不久后追击到了这里。
高大威严的身影勒住了战马。
萨拉丁——这位来自大马士革的伟大苏丹,踏马而至。
他身披沾染了尘土和暗褐色血迹的精良链甲,肩上的一道伤口还在渗血,显然在征战中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他扫视着这片狼藉的营地,精锐卫队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命令已经到了嘴边,只需他一声令下,这个医疗营瞬间就会成为另一个屠宰场,耶路撒冷王国最后的精锐抵抗力量,连同他们奄奄一息的国王,都将在此彻底覆灭。
然而……当萨拉丁的目光,定格在简易床榻上昏迷的年轻国王时,心中的杀伐之意,竟开始缓缓消融。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他也说不清。
他看到的是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一个身患上帝降下的恐怖恶疾,被世人唾弃为“麻风王”的少年,一个本该在病榻上哀叹命运不公的少年。
但就是这个少年,拖着残破的身躯,明知是必死的陷阱,依然率军迎战,只为用自己的毁灭换取王国片刻的喘息和渺茫的议和筹码。
惨烈的抵抗,不惧死亡的意志——麻风王。
萨拉丁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带着侮辱性的称号。
他见过无数君王将领……有的勇猛,有的狡诈,有的贪婪,但像鲍德温四世这样,明知是死路却依然为了守护子民而慷慨赴死的绝无仅有。
这是愚蠢吗?似乎是的,但也不是。
萨拉丁心中涌起一股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怜悯——对一个强悍对手的怜悯。
他的目光越过昏迷的国王,转而看向营地垂死的士兵和忙碌的救助者……他想起了耶路撒冷。
圣城——耶路撒冷。
天国王朝统治下的圣城,虽然对异教徒有着限制——诸如,只能在特定区域祈祷,不能在核心圣地公开礼拜,否则会被驱逐出城——但它毕竟没有像其他十字军国家那样对不同的信仰进行彻底的血腥清洗。
天国王朝维持着一种脆弱但确实存在的宗教共存。
这座圣城,在鲍德温四世的统治下,至少保留了一丝作为“圣地”应有的,可以容纳多重信仰的古老气质。
萨拉丁不禁扪心自问:他一次次挥兵,难道仅仅是为了征服和毁灭吗?
不,他渴望的是恢复——恢复圣城耶路撒冷作为所有亚伯拉罕子孙,所有基督教徒、穆·斯林、犹太人共同圣地的地位。
如果今日他踏平这个医疗营,屠戮这位令人敬佩的年轻国王和他的伤兵,然后兵锋直指耶路撒冷,进行一场血腥的屠城……那他和他所痛恨的,那些曾经在耶路撒冷制造屠杀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圣地的意义在于和平与启示,而非仇恨和鲜血的浇灌。
血腥的征服,只会玷污圣洁,背离他“解放”圣地的初衷。
“啊……”萨拉丁轻轻叹息一声。
如果鲍德温四世龟缩在耶路撒冷,任由军队在外被歼灭,那么萨拉丁绝不会有任何怜悯,只会趁势席卷,彻底终结这个王国。
垂死病躯迸发出的惊人勇气和牺牲精神,触动了他的骑士精神和王者之道。
想通了这一切,萨拉丁眼中战场统帅的凌厉杀气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复杂的,带着敬意与智慧的清明。
他缓缓抬起了手,阻止了身后卫队蓄势待发的动作。
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晰,回荡在死寂的医疗营上空:“收起你们的刀剑!让仁慈取代仇恨!”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聚焦在这位穆·斯林苏丹身上。
萨拉丁看着昏迷的鲍德温四世,朗声道:“这位年轻的狮子,他用勇气和生命赢得了我的敬意。医者,救治你们的国王!我,萨拉丁,以大马士革的名义起誓,今日不会伤害这个营地里任何一条生命。”
他的话如同赦免的神谕,让紧绷到极致的耶路撒冷人几乎瘫软。
“告诉鲍德温四世,”萨拉丁的声音带着宣告的郑重,“泉水谷的战斗结束了。他赢得了和平的机会——我同意议和,因为耶路撒冷,这片应许之地,它真正的荣耀在于包容与和平,而非征服者的铁蹄和刀剑下的哀嚎。它的存在,理应如其所象征的意义——允许主的信徒各安其位,在敬畏中各奉其神。这才是值得为之奋斗的圣地!”
这番话,既是对昏迷国王的承诺,也是对他自己理想的宣言。
萨拉丁的仁慈话语在幸存者中激起巨大波澜。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苏丹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
气氛稍缓,一个身影却站了出来。
雷纳德面色苍白,他强压着对穆·斯林的憎恶,向萨拉丁行了个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恭敬:
“伟大的苏丹,您的仁慈如天穹般广阔!您的宽恕令我们这些罪人无地自容。我们恳求您,能将我们被俘的两位英勇骑士——泰比利亚斯伯爵和欧多爵士释放,让他们也能回到主的怀抱,见证您带来的和平曙光。”
萨拉丁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雷纳德。
他微微颔首:“泰比利亚斯和欧多?他们确实是勇猛忠诚的骑士。但是,议和尚未开始,释放战俘需要理由,也需要诚意。或许……我们可以进行一场公平的交换?”
他的语气相当地玩味,似乎在等雷纳德拿出筹码。
雷纳德眼中精光一闪,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猛地抬手,指向刚刚还在为鲍德温擦拭冷汗,此刻因萨拉丁到来而僵立在国王床边的那道纤细身影——黎有蓉。
“交换?当然!”
雷纳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近乎邪恶地笃定,“尊贵的苏丹!伟大的苏丹,您看看这个女人!她并非寻常侍女!她是陛下心尖上的人!”
他刻意顿了顿,满意地看到周围包括萨拉丁在内投来的惊异目光。
“整个宫廷都知道,陛下对她倾注了超越君臣的情谊!这份情谊的价值,难道还抵不过两位被俘的骑士吗?”
雷纳德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他环顾四周,“诸位!你们说,用这样一位对陛下至关重要的人,去换取泰比利亚斯和欧多两位王国栋梁,是否值得?!是否公平?!”
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
不少劫后余生,急于救回战友的士兵和低级骑士被煽动起来,他们并未深思其中的卑鄙和恶劣,只想着尽快救回同伴。
稀稀拉拉的声音开始附和:
“值得!换吧!”
“为了救回伯爵和爵士!”
“苏丹,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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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换两个人!”
萨拉丁的眉头微微一挑,看向那个被指认的,脸色瞬间煞白的女人——她近乎于妖一般的美丽,让他为之愣神了片刻。
他确实有些意外。鲍德温四世的……女人?
麻风病能有亲密行为吗?恐怕是不能的吧。
鲍德温四世留这样一个女人在他身边,他不觉得难受?
萨拉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黎有蓉,她眼中虽然有恐惧,但更多是……某种深沉决绝的意味。——这倒是让他有些兴趣。
“哦?”萨拉丁的声音带着探究的笑意,“这位女士如此重要?真是有趣。”
他转向黎有蓉,“那么,女士,你的选择呢?你是否愿意用你自己的自由,去换取那两位骑士的自由吗?这是一个简单的交换——你跟我走,他们获得释放。”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黎有蓉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雷纳德嘴角勾起得意的冷笑。
他赌的就是这个年轻女人对国王的忠诚,和在这种压力下的顺从。
一个女人而已,拿她去换国王的左膀右臂,这可是相当值得的交易。
沉默只持续了几秒钟。
然后,黎有蓉用清晰而令人心颤的声音,平静说道:
“我同意。”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在营地炸响!
萨拉丁微怔。
他预想过她的各种反应——哭泣、抗拒、沉默、哀求,却唯独没料到如此干脆平静的接受。
这女人的勇气,或者说,她对那位麻风国王的某种东西,似乎超出了他的理解。
“你……”萨拉丁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苏丹……”黎有蓉向前一步,“请遵守您的诺言。立即释放泰比利亚斯伯爵和欧多爵士。我愿意现在就跟您走。”
萨拉丁眯了眯眼,默了片刻,随即挥手沉声道:“好!大马士革见证你的勇气与选择。来人!立刻释放泰比利亚斯和欧多!”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很快,形容憔悴的泰比利亚斯和负伤不轻的欧多,在一队士兵的“护送”下,被带到了医疗营边缘。
他们看着眼前的情景,尤其是看到站在萨拉丁面前神情平静的黎有蓉,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困惑。
“这是……?”泰比利亚斯嘶哑地问。
“这位女士用自己换取了你们的自由。”萨拉丁简短地解释了一句。
“不!这不行!”欧多激动地想要冲过来,却被萨拉丁的士兵拦住。
黎有蓉对他们微微摇了摇头,眼神示意他们看向昏迷的国王,似乎在说:照顾好他。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包括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泰比利亚斯和欧多,也没有看阴谋得逞的雷纳德那得意的眼神。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昏迷中依旧紧蹙着眉头的鲍德温四世。
然后,她决然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无比平静地走向萨拉丁。
女性战俘在敌方会是怎样的待遇,不用想都知道。
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为她发声,但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对她报以同情。
阳光在黎有蓉身后拖出一道孤绝的影子。
萨拉丁挥了挥手,两名侍卫上前,没有粗暴的捆绑,只是默默地引导着黎有蓉走向准备好的马匹。
医疗营内一片死寂。
泰比利亚斯和欧多被推回医疗营另一侧,他们自由了,但脸上毫无喜色。
他们望向黎有蓉远去的方向,又看向昏迷的国王和远处耶路撒冷的轮廓。
耶路撒冷,等待着与萨拉丁的议和。
17. 大马士革
黎有蓉沉默地骑在马上,两侧是沉默的穆·斯林卫士。马蹄踏在干燥焦灼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卷起细小呛人的尘土。
鲍德温四世拖着残破的身躯迎战萨拉丁,用毁灭自身的方式才给耶路撒冷争取了一线生机。
泰比利亚斯和欧多是耶路撒冷的左膀右臂,也是经验丰富的统帅和忠诚的骑士。如果失去了他们,本就风雨飘摇的耶路撒冷等同于垮了半壁江山。在这个十字军主导的王国里,她个人的价值远不足以与他们相比,雷纳德恶毒的指控,也不过是利用了她这个“异类”的特殊位置。
她来自后世,清楚的知道萨拉丁在历史上被称之为“仁慈之骑士”,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个虔诚的穆·斯林。而真主的教义里,是严厉禁止穆·斯林侮辱和伤害女性的!他的士兵是否每一个都虔诚恪守教义,她无法保证——毕竟,底层士兵的混乱和野蛮在任何时代以及任何军队都可能存在。但萨拉丁本人,作为信仰的领袖,他势必会以身作则——他对鲍德温四世的敬意是真实的,那份敬意或许也能延伸出一些对她这个“牺牲品”的怜悯?
只要她能设法取得这位苏丹的一丝认可,或许她就能在敌营中争取到最基本的安全保障。
队伍沉默地行进在广袤荒凉的叙利亚土地上,偶尔能看到一些被战火波及的村庄残骸,萨拉丁的精锐卫队纪律严明,除了必要的口令,几乎没有人交谈。有几次,卫兵递给她水囊,动作虽然称不上友善,但也并无粗暴。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点点——至少,命令来自上层,他们被约束着,严格听命。
就这样,马蹄扬起干燥的尘土,一路向东,返回大马士革。
她身上不再是耶路撒冷宫廷的服饰,而是被迫换上了一身质地尚可,颜色素净的亚麻长袍。
她被安置在大马士革城堡内一处僻静但守卫森严的石室中,窗户对着内庭,能听到远处城市的喧哗,也能感受到城堡内胜利凯旋的躁动——泉水之地大捷归来。
日落时分,城堡内外响起了穿透力极强的唤礼声,声音悠扬的席卷了整个城堡。
黎有蓉被允许,或者说被强硬要求,在守卫的监视下,站在石室的小窗前,她看到了一幅极其震撼的景象:
城堡巨大的内廷,以及邻近的广场,成千上万的士兵和平民,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铁屑,迅速而有序地汇聚在一起。他们面朝耶路撒冷的方向,动作整齐划一,开始了庄严的集体礼拜——昏礼。
万人如一的律动,起立、鞠躬、叩首、跪坐……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同步,成千上万人的躯体起伏,形成了浩瀚而充满力量的海洋。
低沉虔诚的诵经声在暮色四合的天空下回荡着,那不是表演,而是信仰纯粹的外化,是灵魂集体向真主的归顺。
在这片信仰海洋的最前端,黎有蓉看到了萨拉丁——他既是信仰的锚点,也是谦卑的化身。
他脱去了甲胄,只穿着朴素的白色长袍,与周围的普通士兵并无二致。他沉浸其中,额头深深触碰地面,动作虔诚专注。
这一刻,他似乎不是睥睨天下的苏丹了,只是一个寻求指引和恩典的信徒。
他发自内心的虔诚,让黎有蓉感受到莫大的震动——这个白天在战场上冷酷如铁,眼下却能如此谦卑匍匐的男人,他灵魂的深度远超她的想象。
他似乎深深根植于对神圣秩序的敬畏与对耶路撒冷执着追求的统一之中。
虔诚正是他力量的源泉,也是他理解世界,发动战争,乃至决定议和的深层逻辑。
黎有蓉是个无信仰者。
她在现代从来没见过教徒朝拜。眼下,是她第一次有如实质的感受到了……凝聚力。
晚祷持续的时间不长,但当众人齐声念出最后的祝福,互道平安,然后起身时,整个空间似乎经历了一次彻底的净化——近乎神圣的虔诚,让她久久未能回神……这已经超越了任何她曾见过的演说或动员。
晚祷结束后,胜利的盛宴在城堡宏伟的大厅中开始了。
长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阿拉伯美食:烤全羊散发着诱人的香料味,堆叠如塔的抓饭、各色鹰嘴豆泥、茄泥酱、新鲜的无花果和椰枣、还有蜂蜜甜点。
空气中有烤肉香,有香料味,还有……酒精的气味——尽管大马士革禁酒,但在高层私人宴会中有时也被允许存在微醺的气息。
气氛热烈喧闹,将领们在庆祝胜利,歌颂伟大苏丹的英明。
黎有蓉被两名健壮的女守卫带了进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亚麻长袍,在满室华服和铠甲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被径直带到了主位萨拉丁的面前。
大厅的喧嚣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投射在她身上——有好奇、有轻蔑、有毫不掩饰的欲望。
萨拉丁斜倚在软垫上,换上了一身更显尊贵的暗红色刺绣长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精铁般紧实强健的胸膛线条。
他身形高大挺拔,手臂随意搭在屈起的膝盖上,肌肉在丝绸下起伏,充满成熟男性的力量与掌控感。
他的手中把玩着一只镶嵌着绿松石的金杯,正探究而玩味的打量着阶下这个平静得有些过分的异教女子。
他似乎在等她先露出破绽。
就在这时,一个喝得半醉的将领借着酒劲,拍着桌子大声起哄:
“仁慈的苏丹!伟大的苏丹!光有美食美酒还不够尽兴!不如,让这位从耶路撒冷来的‘贵客’给我们跳支舞吧!让我们看看这东方女人……不……是麻风王的女人,看看她的舞姿和我们这边有什么不同?哈哈哈!”
立刻有人附和,“对!让她跳!”
有人吹起口哨,“跳一个!快点跳!”
更有甚者说,“脱下面纱跳才够味!”
起哄声越来越大,女守卫推了黎有蓉一把,示意她上前。
萨拉丁沉默,举起金杯凑到唇边啜饮了一口,目光锁住阶下的女人没有移开。
他没有制止,也没有鼓励,更像是在观察……观察这个女人在这种极端的羞辱下会如何应对。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许。
黎有蓉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跳舞?摘下面纱跳舞?——在这样的地方,这是对女性相当大的侮辱了。
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她强迫自己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背脊。脸上甚至没有出现明显的恐惧或愤怒,只有近乎冷淡的平静。
黎有蓉缓缓地抬起了手臂,没有试图跳什么复杂的舞蹈,只是在原地慢慢地旋转起来。
长袍的下摆微微荡开……动作生涩,没什么美感可言,每一次旋转,都像是在对抗周遭的恶意。
“转快点!”
“太慢了!”
“没意思!”
嘲弄声此起彼伏。
“脱掉那碍事的外袍!”
“对!脱掉!脱衣服!”
“脱,快脱,快脱掉!”
有人更放肆地叫嚣。
她继续旋转,一圈又一圈,只是,在几个起哄最凶的人的逼迫目光下,她手指颤抖着,解开了长袍的系带,素色外袍在她又一次旋转时,顷刻间滑落在地毯上。
她身上只剩下一件贴身的象牙色衬裙,质地轻薄,领口略低,露出了细腻光滑的肩颈肌肤。在大马士革这样的地方,女性暴露成这个样子,这近乎是亵渎!
大厅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和更加放肆的哄笑声。无数道目光贪婪地舔舐着她裸露在外的肌肤。
她依然没有被允许停下旋转,她的动作甚至比之前稳定了一些。没有试图遮掩裸露的肌肤,黎有蓉的脸上也看不出有任何羞耻或瑟缩的神情。
眼神穿过旋转带来的轻微眩晕,坦然地扫过那些起哄者,最后她站稳身体,目光直直地落在了萨拉丁脸上——眼神里没有乞怜,没有仇恨,只有平静,仿佛她裸露的不是身体,而是灵魂——一个来自21世纪,灵魂深处烙印着平等与尊严的现代女性的灵魂。
她的脊挺始终如一的笔直。
喧闹的大厅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那些放肆的目光似乎被她坦然的态度给刺了一下。
萨拉丁一直沉默地看着。
他看到了她的僵硬笨拙,看到了她的生涩旋转,更看到了她被迫暴露的皮肤——相当白皙有光泽,他微微眯起眼,嘴角弯起有近似无的弧度。
有趣,他想。
萨拉丁眼中玩味和探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自己部下行为的轻微不悦。
就在起哄声又要起来时,萨拉丁放下了酒杯。
“够了。”他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起哄般的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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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着地上的长袍,对女守卫示意:“让她穿好衣服。”
然后,他指向自己座位旁边不远处的软垫:“让她坐到这里来。”
黎有蓉穿好衣服,依言上前,在离萨拉丁仅一臂之遥的垫子上坐下。
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高级香料混合着男性气息的独特味道……还有淡淡的葡萄酒香。身体的紧绷感在如此近距离面对这位历史上的传奇人物时达到了顶点。
萨拉丁侧过身,高大的身躯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
他突然伸出手,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轻轻勾起黎有蓉的下颌。这个动作充满了掌控,迫使她不得不近距离迎视他的眼睛。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上投下阴影。
“你很特别。”萨拉丁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热度拂过她的脸颊。“在我的土地上,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异教徒战俘,如此暴露肌肤本是极大的僭越。”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在她下颌细腻皮肤上摩挲了一下。黎有蓉被迫看着他,嘴唇紧抿,没有说话——眼下这个场合,她说什么,都是不对的。
萨拉丁继续低语,带着布道者般的磁性,“矜持和界限,是维系大马士革的铁律,就像城墙守护着秩序。而暴露,本就是在撕开防线。”
他微微倾身,灼热的视线锁住她:“然而,”他的尾音拖长,带着探究的玩味,“规则之外,总有例外。像沙漠里不合时宜绽放的花,像泉眼出现在不可能的地方。”
他的目光在她因紧张而微微翕动的唇瓣上停留了一瞬。
声音再次压低了几分,拇指再次抚过她的下颌线,他的动作近乎狎昵,“男人和女人,本就该是依存,是彼此抵御风沙的壁垒,也是……最深的契合。”
“逼迫一个女人脱去衣服暴露自己,如同剥去她的铠甲,将她赤裸地抛给烈日与秃鹫。”
萨拉丁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带着愠怒扫过那些起哄的将领方向。
堂下,无人敢多说一句话。
“告诉我,”他的气息随即拂过她的睫毛,灼热的视线锁住她,“你为什么可以坦然无畏地暴露你自己?”
黎有蓉的心跳如擂鼓,但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迎视着他:“也许只是因为我来自一个……习惯了女性可以决定自己穿什么,并何时脱下的地方,我不会因为暴露我的皮肤而感到羞耻,苏丹。”
萨拉丁像是被这个答案意外触动。
他低低地笑了,笑声带着胸腔的震动。
他松开了她的下颌,转而拿起侍女刚刚斟满的,属于他自己的金杯。
杯中的酒液呈现一种深不见底的紫红色,散发着比普通葡萄酒更为馥郁的甜腻香气。
“一个极其有趣的灵魂。”他几乎是叹息着说出这句话。
他将金杯直接递到她的唇边,动作强势暧昧,“喝了它,为你那迷人的勇气干杯吧。”
黎有蓉看着那杯酒,知道这很可能是一种试探,或者更糟。女性被迷晕之后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但此情此景下,她似乎没有拒绝的权利。
她接过酒杯,仰头,在萨拉丁和所有人注视下,将杯中深红的液体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酒液辛辣中带着奇异的甜腻,滑入喉咙。
萨拉丁看着她喝下,眼中闪过一缕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宴会继续。
喧闹声再次响起,但投向这边的目光收敛了许多。
不一会儿,黎有蓉感到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眼前萨拉丁的身影、华丽的厅堂、喧闹的人群都开始旋转模糊。
这酒……度数这么高吗?为什么萨拉丁喝它可以毫无反应,她却只能晕倒?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最后的感知是萨拉丁凝视她的目光……有探究,有掌控,有狩猎者发现珍奇异兽般的浓烈兴趣,还有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男性对女性的隐秘灼热。
晚宴何时结束的,她完全不知道。
当她再次有模糊感觉时,是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起。
她隐约闻到萨拉丁身上高级香料的味道。
黎有蓉感觉自己被他抱着穿过回廊,灯光在紧闭的眼皮外留下晕眩的光斑。
最终,她被放在一张柔软而宽大的床榻上。
18. 还能有谁
萨拉丁的身躯陷在阴影里,他并未离去,目光锁着床上沉睡的人影。
月光透过高窗的狭缝,落在黎有蓉的侧脸,勾勒出她长长的睫毛和微微起伏的胸口轮廓。
她像一朵在暴风雨后被强行移至温室,虚弱不堪却依然倔强绽放的异域玫瑰。
这位雄才大略的苏丹,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镶嵌在弯刀柄上的鸽血色波斯玉石,脑海中翻腾着诸多疑问。
麻风王的女人……
这称谓本身就透着讽刺。
萨拉丁眉头紧锁。
他深知麻风病的可怕,那种深入骨髓的诅咒,不仅摧毁躯体,更隔绝一切亲密的可能。
她如何能成为……他的女人?——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是被迫虚挂的头衔,还是……真的有某种超乎他理解的情愫存在,或是某种更高尚更扭曲的忠诚?
床上的异域玫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嘤咛。
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掀开。
初醒的茫然笼罩着她,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脱离黑暗的迟钝中,无意识地侧了侧身,丝滑的薄毯滑落肩头,露出一小段线条优美的锁骨和下方若隐若现的柔腻肌肤。
萨拉丁的呼吸在阴影中微不可察地一滞。
他看着她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小巧精致的鼻翼翕动,红唇微张,吐出一口带着睡意的温热气息。
这幅毫无防备,脆弱又诱惑的画面,比任何刻意的撩拨都更能挑动人心深处最原始的渴望。
灼热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在宴会厅中被理智强行压下的膨胀,此刻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刚刚清醒的黎有蓉听到一声低沉的轻笑,突兀地在沉寂的黑暗中响起。
“谁?!”她声音轻颤着,“谁在那里?!”
“还能有谁?”萨拉丁慵懒地说,“看来大马士革的月光,也没能让你看清守护在你床边的人是谁。”
“守护”这个词在他口中吐出,充满了暧昧不明的意味。
“苏……苏丹?”她攥着毯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您在这里做什么?能否请您出去……!”
萨拉丁眉头一挑,仿佛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这是他的地盘,她让他出去?
“我若出去,守护你的职责,岂非要交给冰冷的月光了?”他的话语意味深长,目光放肆地扫过她因紧张而起伏的胸口,“或者,你更希望由那些觊觎你美貌,让你当众跳舞的人来‘守护’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守护!”她强撑着反驳。
“不需要?”萨拉丁的语调微微上扬,“保护弱者是强者的责任。”
他似乎在将自己眼下的行为和可能发生下一步行为合理化,甚至赋予一种神圣的意味。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尤其是在弱者将自己置于险境之后。”
“我不是您的责任!”她感觉呼吸都困难了,黑暗中他的存在感太强,形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困住。
她最终慢慢挤出一句话,“我是耶路撒冷国王的……”
“是的,麻风王的女人。”萨拉丁打断她,声音陡然低沉,“这正是我最大的困惑。”
他微微俯身,拉近的距离让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热度,“你为何要将自己束缚在一个连触碰和亲密都无法给予的被诅咒的躯壳旁?”
他的问题如直接而尖锐,黎有蓉脸色瞬间惨白。
他伸出手,轻轻拂开她黏在脸颊的一缕湿发。
“告诉我,”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情人间的耳语,“你是怎么想的呢?”
指尖停留在她微微颤抖的下颌边缘,目光灼灼,“你情愿守护一份连拥抱都无法完成的忠诚吗?”
“是的。”她开口,异常坚定,“我愿意。”
这斩钉截铁的回答让萨拉丁既意外,也并不意外。
“我不沉沦于欲望,”她继续说道,“我所求的是灵魂深处的共鸣,是意志与信念的相互映照……即使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也能感受到彼此存在的……纯粹。”
灵魂的共鸣?
萨拉丁沉默一瞬。
在这个战火纷飞,生命如同草芥的时代,力量就是唯一的通行证,依附强者是弱者的本能生存法则。
麻风王鲍德温四世?那个被病魔侵蚀、连独立站立都困难的年轻国王?即使他有着令人钦佩的智慧和坚韧,但他注定是风中残烛,连他的王国都注定要风雨飘摇了。
她守护在他身边,忍受无法触碰的痛苦,就是为了追求……灵魂的共鸣?
真的有这样的女人吗?
萨拉丁慢慢开口,带着极具蛊惑力的磁性,“我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如果你并非心甘情愿,或者只是被枷锁所困,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女人?你很特别,我对你很有兴趣。”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高大的身影给黎有蓉带来压迫感。
“我不愿意成为您的女人。”
她的回答依旧没有丝毫犹豫,“我的选择,与强弱无关,与胁迫无关。只关乎我心中所认定的东西。”
她平静地与他对视,那目光坦荡而澄澈,没有任何闪躲或畏惧。
她的话非但没有让他恼怒,反而让他觉得她相当有趣,实在是有趣——他征服过无数城池,降服过无数对手,鲜少遇见一个能将精神境界置于现实力量之上的人物……尤其,她还是一个女人。
征服欲并未消失,只是悄然转变了形式。
既然用语言的引诱无法撼动她,那么……或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让她感知。
萨拉丁再次向前走了两步,俯下身,拉近了和她的距离。
属于他的,混合着皮革、汗水和檀香的气息瞬间将黎有蓉笼罩……她下意识地后退,背脊却已抵住柔软的床垫。
他伸出手,手指温热,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力道恰到好处,既不容她挣脱,又不会让她感到疼痛。
接着,他的唇落了下来。
这不是一个粗暴的掠夺之吻。
温热的带着独特气息的柔软覆盖了她的唇瓣——这是一个纯粹的,探索性的触碰,带着优雅的侵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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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舌尖轻轻划过她的唇缝,带着灼热的温度,短暂地撬开一丝缝隙,仿佛在邀请,又似在试探她。
黎有蓉的身体僵硬,指尖抓紧身下的丝绸被褥。奇异的热流伴随着陌生的悸动从接触点蔓延开来,试图瓦解她紧绷的神经。
她能感受到他唇舌的温度、力量和属于成熟男性掌控一切的令人心悸的魅力——这是纯粹的感官冲击,与灵魂无关,却险些撼动躯体的意志。
亲吻带来了一阵眩晕般的暖意与战栗。
就在她几乎要迷失时,萨拉丁却极其克制地恰到好处地退开了。
他的指尖仍停留在她的下颌,轻轻摩挲着她细腻的皮肤,眼神捕捉着她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迷离和重新凝聚的抗拒。
“感受到了吗?”他的声音因欲望而略显沙哑,“肢体触碰的情感,是神的另一类赐福,如此美妙。”
他拇指抚过她微微红肿的唇瓣,眼神意味深长,“我依然希望,你能站在我这边。你有资格,站在强者身边俯瞰这片土地。”
他缓缓松开手,那股迫人的气息稍稍散去,眼神恢复了深邃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带着情欲侵略性的吻从未发生过。
他等待着她的回应。
黎有蓉呼吸依旧有些急促,唇上残留的触感如同烙印。
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她缓缓摇头:“我明白它的美妙,但不代表这就是我追寻的终点。伟大的苏丹,您的力量令人敬畏,您的……慷慨也出乎意料。但我的道路,我早已选定了。”
她的顽固远超预期。
萨拉丁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寝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愉悦的兴味。
“很好,”他点点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我从不强求女人。”
“那么,请安心休息。”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这张床,今夜属于你。”
萨拉丁没有回头,他已走到那片区域中央。
他没有召唤仆从,也没有寻找卧榻,只是动作流畅自然地盘膝坐下,脊背挺直如同山峦,双肩舒展,双手自然地搭放在双膝之上,掌心向上,指尖放松。
他的头颅微微垂下,下颌内收,眼帘缓缓闭合。
前一秒还是威严赫赫的征服者,下一秒竟成了一位苦修的圣徒。所有的锋芒毕露,所有的侵略性和欲望感瞬间内敛,沉淀为近乎磐石的沉静。
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他盘坐的姿态带着与大地相连的稳固感,线条流露出深沉的专注力和内在的平衡。
呼吸悠长而细微,每一次吐纳都在与天地进行共振,像是与更高力量沟通的仪式,类似道家清心的无为之意,是回归本源的炼化和修行。
寝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黎有蓉躺在宽大柔软的床榻上,获得了一喘息的空间,今夜她可以拥有好的睡眠了。
她的呼吸声渐渐规律,疲惫感袭来,令她很快进入梦乡。
盘坐冥想的苏丹,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
19. 议和开始
耶路撒冷王国灼热的阳光,在沙漠边缘似乎也收敛了几分锋芒。
萨拉丁选择的前线壁垒——白石堡,坐落在耶路撒冷西南方一片嶙峋的石灰岩山脊之上。
这里没有大马士革的繁华与喧嚣,只有风声在岩石缝隙间穿梭的呼啸,带着沙砾的粗粝质感。
堡垒内部,一间宽敞的拱顶石室被辟为临时的议事厅,巨大的木桌占据了中央。
黎有蓉就住在这座堡垒深处一间安静的房间里……窗外是单调重复的荒芜山岩和偶尔掠过的飞鸟。
萨拉丁没有禁锢她,她可以在堡垒内部安全的区域行走,她甚至可以登上塔楼远眺远方的耶路撒冷。
一个消息打破了堡垒里单调的风声。
耶路撒冷的使者已经抵达白石堡,旗帜上绣着金色的耶路撒冷十字。
萨拉丁下令整理议事厅。
他还特意命人在主座旁边——一个既能清晰观察谈判双方,又不会被使者视线直接捕捉到的位置,增设了一张铺着柔软羊毛垫的高背椅。
“让她坐在那里,”萨拉丁对侍从官吩咐,“让她听听来自她‘故国’的声音。”
马蹄声由远及近,清脆急促。
大门沉重的铰链发出冗长的低吟,缓缓开启。
提尔的威廉是鲍德温四世最信任的顾问之一,他身披象征教廷枢机身份的深紫色长袍,颈间悬挂着金十字架,在数名耶路撒冷骑士的护卫下步入堡垒。
萨拉丁在议事厅正中的主位就坐。
黎有蓉被侍女引导至那张特意增设的座椅,心跳微微加速着。
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上,但每一个轻微的声响,诸如,使者走近的脚步声、铠甲细微的摩擦声、木椅被拖动的声音,都在清晰地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她能感觉到数道落在她身上带着不同意味的视线。
威廉大主教在侍者的指引下落座,他没有浪费时间,目光直直投向萨拉丁:“奉耶路撒冷之王,鲍德温四世陛下旨意,为饱受战火蹂躏的两国百姓,为久违的和平黎明,耶路撒冷王国提出议和条款。”
他身后的随从立刻恭敬地呈上一卷用紫色丝带系好的羊皮纸卷轴。
萨拉丁的侍从接过,展开后将它放在面前宽大的桌面上。
威廉大主教的指尖划向地图上一条细长的标注着特殊符号的地带:“第一,双方承认并维持当前实际控制线。但自拉姆拉城以西,至伯利恒以北……”
他的指尖在那片区域用力点了点,“划定为永久军事缓冲地带,宽度不少于十英里。此区域内,双方均不得派驻军队,不得修筑堡垒,仅允许商旅在指定商道通行,由双方共同指派的边境巡守官维持秩序。”
这是鲍德温四世提出的第一点条件,也是他所认为的核心,防止摩擦的隔离带是必须要在条款里约束出来的。
接着,他的手指南移:“第二,亚实基伦沿海平原地区,包括雅法港周边及橄榄谷地,”他圈定了那块丰饶且具有战略价值的海岸区域,“主权归属耶路撒冷王国。我国保证该区域所有定居点居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尊重其原有财产归属与信仰自由——只要他们遵守王国律法。”
这是第二点,收回关键经济战略支点,保证王国税收。
“第三,”威廉顿了顿,“耶路撒冷至海岸的陆路通道必须确保畅通无阻,尤其是途经拉特伦的战略隘口。”
他的指尖重重落在那个扼守东西交通的狭窄山口上,“苏丹,您的军队需在协议签署后三十日内,需要撤出拉特伦及其周边高地哨所,交由耶路撒冷卫戍部队接管。此通道的任何阻塞或袭扰,将被视为对和平协定的重大违背。”
萨拉丁的目光扫过地图上被标注出的区域,最后落在拉特伦隘口的标记上。
黎有蓉屏住了呼吸,她看到萨拉丁的眼角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
这个隘口是耶路撒冷通向地中海的生命线,失去了它,耶路撒冷就如同一座被掐住了喉咙的孤城。
议事厅内陷入短暂的寂静,萨拉丁的随从们交换着眼神,有人嘴角牵起冷笑,有人眉头紧锁。
萨拉丁的视线落在威廉的脸上。
“条款……很详细。鲍德温陛下,身体可还安好?”
突如其来的问候,让威廉的脸色顿时变了变,他的声音依旧保平静:“承蒙关心。鲍德温陛下怀有仁爱之心,即使病痛缠身,亦无时无刻不在祈求上帝仁慈,赐予这片土地和平安宁。”
“祈求仁慈?”萨拉丁用指腹轻轻摩挲冰冷匕首粗糙的鞘身。“仁慈是强者对弱者的赠礼。”
“你们的国王,你们苍白的朋友,他为和平开出了代价。很好。”
他的话音顿了顿,然后,视线极其自然地掠过地图,最终落在黎有蓉的脸上。
黎有蓉的心脏骤然缩紧。
他为什么看她,他要做什么?
萨拉丁的目光重新回到威廉大主教的脸上,他淡淡道:“这些条款,彰显了陛下的诚意。但是,”他话锋陡然一转,“和平需要足够的砝码来维持平衡!”
匕首的刀尖带着凌厉的气势,钉进地图!位置赫然在耶路撒冷王国腹地深处,紧邻着至关重要的拉特伦隘口边缘——那是一片由三座互相倚仗的坚固石堡组成的三角地带,扼守着通往王国核心区域的咽喉!
他极为缓慢地说道:“这三座要塞,它们将成为和平的保证。由我的将士驻守,作为我们协议的基石。”
“不可能!”一名年轻的耶路撒冷骑士护卫脱口而出,手瞬间按在了剑柄上。
这三座堡垒一旦易手,等于随时可以在王国的心脏插尖刀。
威廉猛地抬手,制止了冲动的骑士。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因压抑的情绪而微微起伏,“苏丹!这绝非议和!这是勒索!”
黎有蓉的心沉了下去,萨拉丁的胃口太大了,这简直是釜底抽薪,鲍德温四世怎么可能答应?
她几乎能看到耶路撒冷被重重围困的景象,想到这里,想到单薄身躯也许要再次踏入战场,她胸口闷得快要窒息。
萨拉丁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饶有深意的掠过黎有蓉。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只此一刻,威廉脸上的愤怒如潮水般褪去,快得令人恍惚。
他闭了闭眼,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他挺直了背脊,声音清晰平稳,没有波澜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预定好的毫不意外的文书:
“鲍德温陛下早有明谕。”
“为和平故,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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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百姓免遭苦楚,苏丹所求的三座要塞……准予移交。”
“但有一个附件条件。”威廉说,“请苏丹放黎夫人回耶路撒冷。”
轰!
似有无声的惊雷在议事厅内炸开。
萨拉丁搭在匕首柄上的手指,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他脸上那副时刻掌控一切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凝固的迹象。
黎有蓉猛地抬起头,双唇微微张开,几乎无法呼吸。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惊骇的目光在威廉大主教和萨拉丁之间来回扫视。
用王国腹心的三座堡垒……交换她?这代价太沉重了……沉重得让她感到窒息。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萨拉丁阵营压抑的骚动和难以置信的低语。
萨拉丁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着匕首柄的手,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那三座堡垒的标记上。
他的眼睑微微下垂,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掩盖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议事厅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过了许久,久到黎有蓉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沉重的寂静压垮时,萨拉丁终于抬起了眼。他没有看威廉,而是平静地注视着她……这一次,他的目光再没有了评估和试探,只剩下令人心悸的了然。
“可以。”萨拉丁的声音低沉平稳,“协议的核心条款,包括那三座堡垒的移交,我接受。”
萨拉丁微微颔首,威廉大主教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至于黎……夫人……”他顿了一下,“我钦佩鲍德温陛下的……慷慨。如此三座堡垒的馈赠换夫人的自由,足见其心意之诚。”
萨拉丁继续说道,带着无可辩驳的威严感:“羁留一位淑女并非义举。她理应获得自由。”
“但是,真正的自由,源于心的抉择,而非外力的强制。现在让她离开,她只是被一场交易裹挟的货物。这绝非一位君主馈赠的体面,也非一位骑士应允的自由。”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随之弥漫开来。
“我会给她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让她在没有任何胁迫的情况下,自己做出选择:是回到耶路撒冷王国,她的‘故土’,还是……”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留在她此刻所在之地。——无论她作何选择,我萨拉丁,都将以我的荣誉起誓,以大马士革的光辉起誓,必定尊重她最终的选择。”
“陛下!”威廉大主教急切地开口,语气强硬,“黎夫人身份特殊,必须立刻……”
“主教阁下!”萨拉丁的声音骤然拔高。
“我说了,一个月!这是尊重,也是底线!若连一位淑女自主选择未来的这点时间都无法给予,贵方所谓的‘和平诚意’,又有什么价值?莫非这一个月,也值得贵国陛下用几座城堡来换不成?”
议事厅一片死寂。
威廉大主教脸色铁青。
最终,威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这件事,我需禀报给鲍德温陛下定夺。”
这是退让,也是承认。
萨拉丁缓缓坐回座位,“可以。”
他淡淡地应道:“议和条款既定,我会即刻下令前线止戈。至于细节,”他挥了挥手,“交给我们的书记官们吧。”
20. 三座堡垒
圣城,耶路撒冷,议事大厅。
威廉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陛下,一切如您所料。萨拉丁,他接受了条件。三座堡垒,换取……”他顿了顿,“……换取黎夫人的自由。”
大厅内一片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座之上那个包裹在白色亚麻长袍的身影。
鲍德温刚想说些什么,一阵剧烈的咳嗽便撕破了大厅的死寂。他不得不弓起身体,单薄的肩膀剧烈起伏,过了许久,他的咳声才渐渐平息。
“……萨拉丁……他只在意那三座堡垒。”
鲍德温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他想要的,从来……从来就不是人质本身。得不到的……他绝不会罢休。”
他喘息着,胸腔里发出呼哧呼哧的杂音,“与其白白让他觊觎,不如……不如拿来换她平安……”
他又是一阵压抑的呛咳,面具下的眼睛紧闭,对抗着疾病降下的酷刑。
回来了……她终于要回来了……
这念头在鲍德温被病痛和啃食得千疮百孔的心底燃起微弱的光。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三座堡垒!陛下!”
茜贝拉的第二任丈夫,同时也是耶路撒冷亲王的居伊声音因愤怒而拔高,他猛地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烛台摇曳。
“仅仅为了赎回一个女人?一个来历不明价值存疑的女人?!这简直是王国史上最荒谬的赎金!萨拉丁在嘲笑我们的软弱!”
“荒谬?”泰比利亚斯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摊开的地图上,“看清现实吧,居伊!——阿卡、提尔、法塔!这三座堡垒早已在萨拉丁去年横扫海岸的行动中被重创,兵员枯竭,补给艰难。它们如今更像是挂在王国脖子上流血不止的沉重负担,而非牢不可破的屏障!用它们换回一个萨拉丁不愿意主动‘归还’的重要人质,换取王国喘息和重新部署的宝贵时间,这是战略,不是软弱!”
泰必利亚斯的目光锐利地刺向居伊,没有丝毫退让。
“战略?”居伊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讥讽的冷笑,“阁下口中的战略,就是拱手让出上帝赐予我们的土地?您可知道,失去这三处据点,意味着整个海岸线彻底暴露在萨拉森人的刀锋之下!我们的腹地将门户大开!那个女人的命,值得用整个王国的安危去赌?她是谁?她凭什么值这个价?!”
他的质问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厅内一些原本中立或本就对国王决策存疑的贵族领主们,纷纷交头接耳,低沉的议论声如同嗡嗡的蜂群,其中不乏赞同居伊的声音:
“亲王殿下说得对,三座堡垒,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谁知道这是不是萨拉丁的诡计?用一个女人换取我们自断臂膀?”
“我们还有圣殿骑士团!还有无畏的战士!为何不乘势集结兵力,攻打萨拉丁的薄弱处?赢了,堡垒不失,人也能夺回!胜算并非没有!”
“对!进攻!用剑与火夺回属于上帝的荣耀!而不是屈辱的用土地去换人!”
“住口!”贝里昂·德·伊贝兰,是一以勇武和忠诚闻名的骑士,他霍然起身。“她是陛下决心带回的人!你们怎敢议论?”
“她的价值,从来都不在于你们口中的来历或斤两,而在于陛下认为她值得!这关乎王室的尊严,更关乎国王的承诺!”
“萨拉丁提出的条件,是目前最具可行性的方案!强攻?拿什么攻?去年泉水的惨败还不够警醒吗?我们的精锐几乎损失殆尽!现在仓促集结,去冲击以逸待劳的萨拉丁大军?那不是胜算,是自杀!是将王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贝里昂的话语掷地有声,让不少叫嚣“进攻”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
左右两端,壁垒分明。
一边是泰比利亚斯的冷峻理智、贝里昂的忠诚热血,所代表的稳健派势力。
另一边是居伊亲王的激进强硬,以及部分渴望以战争洗刷赎金“耻辱”的贵族骑士。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
居伊面色铁青,右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他声音冰冷而尖锐:“贝里昂爵士,请注意你的言辞!我们质疑的是决策的代价,王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先烈的鲜血,岂能轻易拱手让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的安危,难道真的重于王国的根基?”
泰比利亚斯说:“失去流血的堡垒并非失去根基,而是切除腐肉!根基在于人!在于陛下的意志!在于我们能否争取到重整旗鼓的时间!盲目的战争,才是真正的动摇根基!”
就在这时——
王座之上,那只包裹在柔软亚麻下的手,因疾病侵蚀而骨节变形、脆弱不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地抬了起来。
动作很慢,却似有千钧之力。
只是一个示意肃静的手势,他甚至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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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说话,前一秒还如同沸鼎般的议政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争论戛然而止,所有的声音消失无踪。
就连性格最为火爆冲动的居伊亲王,嘴唇微微嗫嚅了一下,最终紧紧闭上。
茜贝拉公主目光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弟弟,眼神中交织着敬畏以及担忧。
没有人敢再质疑,没有人敢再多问一句。
“陛下……”泰比利亚斯适时上前一步,“交易既成,便是好事。夫人得以平安归来,是王国之幸。您已为王国殚精竭虑,此刻身体为重。请务必保重御体,王国需要您。”
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居伊等人,带着警告的意味。
夫人……
鲍德温四世反复琢磨这个词语。
谁的夫人?
鲍德温四世不由得苦笑一声,她去了萨拉丁的地盘,如今返回耶路撒冷,就要用“夫人”来称呼她了吗?——所有人都认为她似乎遭遇了某些身不由己的事情,包括泰比利亚斯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好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健康的躯体,连他喜欢的人都无法保护。
他可真是个废物啊——他痛,他身体五脏六腑无一处不因麻风肆虐而痛苦,但更痛的是他的内心。
鲍德温四世闭上眼睛,沉重的喘息在面具内回荡。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死死抠住了扶手上坚硬的木头。
他对泰比利亚斯点了点头,泰比利亚斯立刻会意,向着宫廷卫士挥了挥手:“陛下需要休息。会议到此为止,我们改日再议,各位请回吧。”
卫兵上前,小心翼翼搀扶起鲍德温四世,他任由自己被架起,脚步虚浮地离开议事大厅的王座。
泰比利亚斯紧随其后,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直到议事厅厚重的门在身后合拢,他们转入通往国王寝宫的幽静回廊,只有脚步声和国王艰难的喘息在石壁间回荡。
“老师。”嘶哑的声音透过面具响起。
泰比利亚斯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微微躬身:“陛下,我在。”
“雷纳德,还有居伊,”鲍德温四世闭了闭眼,叹道:“他们不甘心,私下也必有动作,你派人盯紧他们,任何密谋,任何串联,即刻报我。”
泰比利亚斯郑重点头:“我明白了,陛下。请您放心,我会亲自安排可靠的人手,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21. 腐败面容
黑夜包裹着耶路撒冷的王宫。
鲍德温四世并未就寝,他坐在橡木桌前,铺开一张质地精良的羊皮纸。
夜深人静,唯有烛芯偶尔的轻微爆裂声。
年轻的国王深吸一口气,笔尖终于落下,字迹比处理国务文书时缓慢得多,也更为用力,他写的并非诏令,而是一封书信。
【愿你如溪水边的橄榄树,根深叶茂,有绿荫珍视。愿你足下的路径,有磐石为基,有晨露滋养。
远方的佳偶啊,当烈日灼烤沙砾,愿你有荫凉可憩;当暗夜遮蔽路途,愿微光指引你足前。你的平安,是沙海旅人望见的绿洲;你的安康,胜过初熟的果实甘美。
愿你如鹰隼,不为尘网所困,振翅前往你所愿之地。此心虽远,如隔深谷,亦如骑士远征,仰望星辰,然风将带去我的祈愿,环绕你如无形的盾。
莫忧虑,亦莫回首顾盼幽谷,因守护的目光不曾远离,如同亘古流淌的清泉追随你生命的长河。】
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是关切,也是祈福。他吹干墨迹,小心封缄,盖上私人印鉴,封好信笺。
随后,鲍德温四世踱步至房间一角的铜镜前,镜面打磨得光可鉴人,映出了他年轻却已被命运刻下独特印记的面容。
右颊靠近鬓角处的肌肤没有光泽与弹性,看起来相当僵硬,有着不健康的深红不规则边缘。颧骨下方的皮肤,触感变得迟钝而厚重,纹理变得模糊不清。鼻梁侧翼延伸至眼睑下方也不再是健康的肤色,已被麻风缓慢啃噬的表面不再平整,微微凹陷,颜色比周围更深黯一些。
这已经不是腐败了,是不可逆的枯萎,是生命正从这具躯体某些细微之处抽离的证据。
鲍德温四世移开视线,不愿再看。转身走向内室那张宽大的床榻。
卸下外袍,躺下。
耶路撒冷的夜风从高窗吹入。他没有拉上帷幕,任由月光流淌在床上。
白日的争论在此刻开始再次浮现他的耳边。
居伊的咆哮:“她是谁?她凭什么值这个价?!”贝里昂的辩护:“她的价值,在于陛下认为她值得!”泰必利亚斯的战略考量……这些声音交织缠绕——都是她,全都关于她……她的关心照顾,她的敏感细腻……以及初见她时,甚至直至现在,他心中都挥之不去的震撼与困惑。
她从哪里来?
不是法兰西,不是英格兰,不是任何他知晓的基督教国度或萨拉森领地。
她身上那古怪的“衣服”,露出手臂和小腿的轻薄短“衫”,堪堪包裹住大腿的“裤”,在圣城刺目的阳光下,是如此的惊世骇俗,却又奇异地理所当然。
她穿着它们,没有羞涩含蓄,也没有繁复矫饰,只有坦荡的自由,仿佛那裸露的肌肤,本就是天经地义。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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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否来自那遥远的东方?传说中黄金遍地、丝绸如云、拥有无数奇巧技艺的庞大的中央之国?
只有在那样的国度,或许才有迥异且格格不入的自由,那里的女人,是否真的可以如此无拘无束?那并非轻佻,而是另一种未曾被原罪阴影所完全笼罩的,属于阳光下的勇敢。
正是这份异域而来的,众人无法理解的勇敢,让她最终站在了萨拉丁的面前,成为了人质。——为了谁?为了一个她本无关联的王国?还是为了……他?
这个念头让鲍德温四世的内心猛地一颤。
他长长叹了口气。“啊……莉莉。”——这个名字在寂静的寝宫里低低回荡着,从第一眼看到她起,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就在他腐朽的躯壳里苏醒了。那是心动,也是向往,是干涸灵魂对甘泉的渴望,他渴望靠近温暖的光,渴望感受不受拘束的生命力。
然而,麻风,这缓慢的死亡,触碰是污染,呼吸也是诅咒,侵蚀他的皮肉骨骼,也剥夺了他作为一个普通男人最基本的权利——靠近温暖的权利。
他唯一能长久“拥有”的,便是这副冰冷、隔绝、象征着病痛的银色面具,它陪伴他最久,已然成为他无法剥离的第二层皮肤。
“莉莉……”他再次低声呼唤,声音破碎在那第二层皮肤之下,又很快被无尽的黑暗所吞没。
一颗心在渴望与绝望的夹缝中,被反复碾磨着。
22. 获得自由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鲍德温四世用三座坚固堡垒换回了黎有蓉,但萨拉丁附加的那个“一个月后自由选择”的条件,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不想放她走。
这位苏丹看她的眼神,不仅仅是欣赏一件战利品,似乎还多了点别的东西,那是男人对女人的兴趣,以及强者对独特灵魂的占有欲。
萨拉丁不曾公然违背诺言,但这一整个月,黎有蓉却背负了相当大的压力,因为他总是能让他那若有似无的“威胁”看起来尽可能合理。
他会带着她登上营中最高的塔楼,俯瞰他庞大且纪律严明的军队在夕阳下操练。
他的目光扫向整齐的骑兵方阵,对她说,“这是真正的秩序和力量。而如今的耶路撒冷,它太过脆弱了。我在那边的探子告诉我,圣城里现在只剩下对敌袭的恐惧。你即便回去,也不太能改变什么。”
说完,他盯着她看,试图捕捉她眼底是否有丝毫动摇,但很可惜……没有。
此外,在一次只有两人的晚宴上,桌上摆满精致的美食,他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着回去,回到那个……病人身边。”
他没有说出麻风王这个词,他接着说,“信仰和忠诚是美德,但盲目地走向深渊,就不是勇气了,那是愚蠢。你留在我这里,会被尊重,会被保护,你的价值不会被疾病和恐惧所吞噬。”
黎有蓉听后只是淡淡闭上眼睛,她连一句话都没有回复他。
萨拉丁知道她似乎不可能被他的言语所蛊惑,于是他开始让她接触一些并非核心但重要的营务,让她处理一些关于基督徒俘虏待遇的事务。
他会指着一群因为她的干预而获得更好待遇的俘虏,对她说,“你的智慧和仁慈在这里能够救治其他人。你可以留下来,成为基督徒与穆·斯林的桥梁。”
萨拉丁描绘的画面并非全无道理。耶路撒冷内忧外患,王国腐朽,确实危在旦夕。
但是,不行。这个念头顽固地扎根在她心底。
鲍德温四世在等她,他一定很高兴能够再一次看到她。
就这样,一个月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在最后几天,萨拉丁的试探更加直接了。
这天晚上,在她处理完营务文件准备离开他的主帐时,他挡在了门口,并非完全堵死,但足以形成强烈的压迫。
营帐内只有他们两人。
“一个月快到了。”萨拉丁说,“你的决定关乎你的一生。再想想,留下来,你拥有的将远超一个耶路撒冷王庭能给予你的任何虚名。我可以让你成为真正的力量,影响这片土地的未来。”
黎有蓉感到后背微微发紧,她抬起头,直视着他深邃的眼睛:“苏丹,您以信誉为盔甲,您的力量无人质疑。但真正的力量,是否也应该包括尊重别人的选择?即使那个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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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看起来很渺小,甚至很愚蠢。”
“我很感恩您的庇护,但我请求您兑现诺言。——我的选择,是回去。”
萨拉丁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欣赏,有挫败,也有不解。
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她的手臂,动作带着习惯性的掌控。
黎有蓉的心猛地一跳,肌肉瞬间绷紧。她没有后退,但身体微侧,带着明显的抗拒,眼神更加锐利地盯着他伸过来的手。
萨拉丁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缓缓放下,紧握成拳。
他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了通道。
“如你所愿。”他说,“你会得到安全的通行证。愿你前行的道路……一路坦荡。”
最后的祝福,听起来更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离开萨拉丁主营的那天清晨,阳光刺眼。
他没有出现,她亦没有带走任何他赠送的珠宝华服,只穿着自己来时那身简朴的衣裙。
卫兵牵来一匹温顺的马,护送她前往与耶路撒冷方约定的交接点。
马蹄踏在滚烫的沙地上,扬起细小的烟尘,她朝着耶路撒冷的方向,向着那个被病痛折磨却仍在等待的国王,头也不回地走去。
自由,是有代价的。
但她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像一个真正的远征骑士,去支付它。
23. 守誓骑士
马蹄踏在通往圣城宫门的最后一段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回响。护送她的两名护卫勒住缰绳,对她行了一个简洁的礼,便调转马头,消失在扬起的细微尘土中。
耶路撒冷高大巍峨的宫门就在眼前,阳光有些刺眼,黎有蓉抬手微微遮挡,视线在宫门巨大的轮廓下游移。
然后,她的目光凝固了。
就在宫门的阴影边缘,伫立着一个修长的白色身影,鲍德温四世独自站在那里,他显然已等候多时,阳光落在他身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在门廊的阴影里。
黎有蓉翻身下马,动作有些僵硬,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所有的期盼、想念、委屈、担忧、在萨拉丁营中的步步为营、归途的忐忑……积压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她死死咬住下唇,舌尖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才将那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狠狠压了回去。
他也看到了她。
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极力舒展开,在她身影出现的瞬间,他的湖蓝色眼睛中就只有她了,再无他人。
他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描绘着她沾着风尘的头发,略显憔悴却依旧清亮的眉眼,以及疲惫中依然挺直的脊背。心底深处涌起了几乎超越他所能承受极限的复杂情绪,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深切的担忧,也有混杂着不敢深究的某种巨大渴望,都被他强行压在眼底深处,只化作了近乎贪婪的凝视和渴望。
黎有蓉终于走到了他面前,近得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药草与旧羊皮纸混合的气息,还有挥之不去的属于疾病的难以名状的微凉。
没有拥抱,没有多余的问候,甚至连触碰都没有。但这一刻,阳光、宫门、风尘、病痛,所有一切都仿佛褪去。
重逢的静默并未持续太久,宫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阳光。
即便回到宫廷,气氛并不轻松。
鲍德温四世坐在王座上,面具遮掩了他的表情,他示意她讲述在萨拉丁阵营的见闻。
黎有蓉定了定神,开始讲述起来。
“萨拉丁集结了来自埃及、叙利亚以及幼发拉底河以东部落的兵力……马穆鲁克骑兵数量庞大,纪律严明,装备精良……他尤其注重攻城器械的打造,数量惊人,工艺也比我们之前的认知更为先进。”
“更重要的是,”她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萨拉丁近期与北方的赞吉王朝残余势力达成了某种和解,甚至有情报显示他们可能结成了暂时的同盟……他正在整合力量,目标非常明确,他想消除所有阻碍他统一的力量。”
她没有明说耶路撒冷,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低沉的议论,这个消息意味着萨拉丁的势力范围和控制力正在急剧扩张,压力倍增,短暂的议和不能完全换来耶路撒冷的稳定。
泰比利亚斯皱着眉头追问细节,黎有蓉据实回答,只不过,她略去了所有涉及她和萨拉丁私人接触的内容。
她能感觉到有一些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和疑虑,甚至是不加掩饰的轻鄙,一个年轻女人在敌方领袖营中待了这么久,毫发无损地回来,这本身就足以让人产生某些不好的联想。
那些目光如同芒刺,扎在她的背上。黎有蓉没有解释,只是目光坦然地回视着提问者,神情相当淡漠。
鲍德温四世低沉的声音响起,问了一个与军情无关的问题:“萨拉丁,他可曾慢待于你?你可曾受伤?”
他的声音很平静,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没有,陛下,”她回答得斩钉截铁,“苏丹以合乎他身份的方式待客。我未曾受伤。”
“合乎身份”和“未曾受伤”这两句,她说得格外清晰有力,她既是回答他,也是回应那些那些不好的猜疑。
就这样,议事在沉重而紧绷的氛围中结束,黎有蓉随着人流走出议事厅。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慢慢回头,目光越过最后几位尚未离去的贵族领主的肩膀,投向王座的方向。
鲍德温四世依旧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隔着不算近的距离,他慢慢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猝然交汇,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短暂的几秒,随即,便不着痕迹地移开,重新恢复了沉思的姿态。
……
深夜,万籁俱寂。
黎有蓉无法入眠,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国王的寝宫。
门口的守卫提前得到了王的示意,没有阻拦,默默地替她拉开了厚重的门。
鲍德温四世没有睡,他斜倚在铺着柔软毛毯的卧榻上,身上盖着薄被,脸上带着银质面具,睡袍遮挡了全部皮肤。
一盏小小的银质油灯放在远处的矮几上,勉强照亮床头一小片区域。
她走到卧榻边,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矮凳上坐下,离他不远不近。
鲍德温四世缓缓说道:“宫中有些声音,不必理会,磐石不会为风沙所蚀。”
黎有蓉轻轻回复:“风沙迷眼,有时也会遮蔽归途。”
他微微侧过头,面具下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捕捉到她的视线,他的声音极轻,带着温柔的沙哑。“风沙中的朝圣者若不忘启明星的方位,守誓骑士终会寻到她的足迹。”
话音落下,黎有蓉微微睁大了眼,脑中仿佛有万千星辰轰然炸裂,又瞬间归于一片空白。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迎上他的目光,感觉一股灼热猛地从心脏窜向四肢百骸,最终凝聚在脸颊,烫得惊人。
守誓骑士是忠诚与守护的象征,忠诚……守护……对她吗?
长久以来那被深沉的克制而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被他以如此隐晦的方式,亲手撕开了一道口子。
黎有蓉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他比常人更为浅弱的呼吸声。他放在薄被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又强迫自己松开,这细微的动作也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我……”她的声音带着些哽咽:“我在萨拉丁的营地里,在那些不知道还能否回来的日子里……支撑我的,是这里。”她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是想着你。想着你处理国务的样子,想着你……每一个眼神。”
她直白的诉说着自己的内心,银面具下的目光因而变得复杂难辨,有审视,也有猝然被触及内心的微澜,但瞬间又被强压下去。——作为国王,他似乎早已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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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一切波澜掩藏在绝对的自控之下。
“莉莉……”他缓缓开口,语调没有起伏,是陈述,也是命令。“你累了。夜深了,该回去休息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累?”黎有蓉身体微微颤抖着:“是的,陛下。我很累,我累于等待,累于猜测,累于隔着距离看着你独自承受一切!”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陛下,请您看我!请您告诉我,您接受我吗?接受我这个人,接受我这份……心意吗?”
“够了!”他立即低喝出声,“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回你的房间去,这是命令!”
“如果我不去呢?”黎有蓉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如果我说,你不答应,我现在就走过去,拥抱你,就像那些侍卫搀扶你一样。他们可以碰触你,为什么我不可以?”
“你——!”鲍德温四世的声音陡然停顿了一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的身体,是王国皆知的事实。靠近它,意味着什么,你很清楚。”
“我很清楚!”黎有蓉的声音斩钉截铁,“我清楚你用了三座耶路撒冷的堡垒换我回来!整个王国都在质疑这个决定!但我知道,那不是仅仅为了一个人质,那里面有你的在乎!你敢用王国的基石去赌,为什么不敢允许我靠近?如果连一个拥抱都视为禁忌,那你换我回来做什么?让我继续站在远处,看着你一个人承担所有吗?”
鲍德温四世沉默了,他显然被她这番话逼到了“墙角”,王的威严在她毫不退缩的直视下,看似壁垒森严,却也异常孤立。
理智的堤坝早已松动,内心深处,那份被她宣之于口的在乎,像涌动的热流,冲刷着他早已经没有温度的心。
长久的沉默笼罩下来,比任何斥责都更沉重,蜡烛的火苗在他银质面具的眼窝深处投下深邃莫测的光影。
“你非要如此……”他终于再次开口,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我又能拿你怎么办呢?”话音落下,他便不再看她了,目光投向房间深沉的暗处。
空气瞬间凝固。
他没有说“不”!他选择了沉默!
黎有蓉的心脏狂跳起来,她读懂了那份沉默。
她猛地站起身,一步跨到卧榻边。在鲍德温四世纹丝不动的姿态中,隔着柔软的布料和银质面具,一个带着体温的拥抱,终于落在他被疾病和职责禁锢了太久的腐朽躯体上。
温暖的拥抱,像热烈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他灵魂深处,被救赎的错觉笼罩了他。——长久以来,他习惯了给予,给予王国庇护,给予敌人威慑,给予臣民方向。他习惯了被索取,被依靠,被仰望。从未有人,如此纯粹且不掺杂任何功利地,仅仅为了给予他一份温暖而靠近他。
这份温暖,如露如电,如梦似幻,也足以在余生最寒冷的夜晚供他反复回味,安抚孤独干涸的灵魂。
莉莉……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
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在面具的眼窝深处投下更加深邃的光影。
银色面具下,湖蓝色的眼中有朦胧的湿润,在无人能看见的地方,滚烫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滑落,没入衣领最深处。
24. 视为叛国
黎有蓉归来的日子,并未带来真正的安宁。
耶路撒冷的天空依旧高远,但空气中总有山雨欲来的沉闷。
几年光阴在圣城的石墙间悄然流逝,刻下的不是和平的印记,而是更深的裂痕……以及无法挽回的衰颓。
雷纳德和居伊,这对好战派,行事越来越没有顾忌。
他们屡次挑衅萨拉丁的底线,袭击途经边境的商队。虽然尚未发展到大规模烧杀抢掠,但这样的行为已经公然违反了鲍德温四世与萨拉丁达成和平条约中的关键条款。
萨拉丁的使者又一次带着措辞严厉的信件来到耶路撒冷。
在议事厅里,使者将信交给鲍德温四世,通译转述着萨拉丁的警告:
【耶路撒冷之王,我提醒你,我们之间有过协定,商路应保持畅通。你的封臣雷纳德·德·沙蒂永和居伊·德·吕西尼安,屡次劫掠我子民的商队,抢夺他们的合法财物。这显然是背信之举!若此类事件再次发生,我将视为你对和平的彻底背弃,后果将由你整个王国承担!】
使者退下后,议事厅里气氛凝重。
泰比利亚斯率先开口,语气严肃:“陛下,这已经是第三次严重警告了!萨拉丁的耐心是有限的。”
他接着说:“雷纳德和居伊,你们两个长点脑子!你们的行为等同于点燃引信!我们根本没有实力承受萨拉丁的全面进攻。”
贝里昂紧接着补充,目光锐利地看向雷纳德和居伊:“你们的每一次袭击都在消耗我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和平时间。你们抢来的那点货物,难道值得赌上整个王国的存亡吗?”
“泰比利亚斯,贝里昂,你们畏首畏尾,简直辱没了骑士精神!萨拉丁?他不过是虚张声势!”雷纳德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那些异教徒的商队,抢了就抢了,正好补充我们的金库。他们能怎样?难道我们还怕了他们不成?”
“雷纳德大人说得对。萨拉丁的威胁不过是空话。”居伊站在雷纳德身边,傲慢附和:“我们这是在削弱他的财力,对我们有利。泰比利亚斯伯爵和贝里昂爵士,你们未免也太过谨慎了,简直像被吓破了胆。”
一直安静侍立在鲍德温四世王座旁阴影中的黎有蓉上前一步。
“诸位大人,请容我直言。”她的目光扫过雷纳德和居伊,最后落在泰比利亚斯和贝里昂身上,“萨拉丁的耐心并非无限,他的大军就在边境枕戈待旦。这些商队,远不止是货物运输那么简单。他们是流动的血液,是维系着这条脆弱和平生命线的血管。”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和平协议,是用鲜血和艰难的谈判换来的。它不仅仅是一纸文书,更是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的机会。每一次袭击商队,都是在亲手斩断这条血管。一旦失去了商路的流通,边境将不再是缓冲了,而会立刻变成前线。”
“雅法、卡拉克这些边境要塞和领地,将首当其冲暴露在萨拉丁的兵锋之下。一旦失去和平,你们最先失去的就是它们。”
雷纳德显然被她的发言激怒,在他看来,一个女性医疗官能懂什么政务?他轻蔑反驳道:“一个照料病人的女人懂得什么军国大事?什么生命线?什么缓冲?萨拉丁若敢来,正好让他尝尝我卡拉克勇士的厉害!卡拉克坚不可摧……”
“够了!”
一声低沉的呵斥,猛然砸碎了议事厅内所有的喧嚣!声音来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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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座之上。
鲍德温四世挺直了身体,尽管这个动作耗费了他巨大的气力,让他隐藏在薄毯下的身躯微微颤抖。
银质面具掩盖了他的表情,但那双露出的眼睛,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死死锁定了雷纳德和居伊。
整个大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落针可闻。
“这里,是耶路撒冷的王庭!”鲍德温四世冷声:“雷纳德、居伊,你们够了!”
他继续说:“萨拉丁的警告,不是空话。他的大军就在边境。”
“我们的和平,建立在我与他个人达成的协议之上,也建立在双方遵守条款的基础上。你们的每一次袭击,都是在亲手撕毁这份协议,把刀递到萨拉丁手上。”
“从现在起,任何未经我明确许可,针对商队的袭击行动,都将被视为叛国。”
鲍德温四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雷纳德大人,你在卡拉克的封地收入丰厚;居伊大人,你对雅法也享有权益。——如果因为你们的私自行径导致战火重燃,我将不得不考虑,这些领地是否应该由其他贵族骑士来管理。你们的士兵若再敢越界,我将下令泰比利亚斯伯爵和贝里昂爵士的部队,将他们视作破坏和平的匪徒,就地拘捕和驱逐。”
雷纳德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额头青筋暴跳,嘴唇翕动着,但在鲍德温冰冷的目光和这赤裸裸的权力威胁下,最终只是狠狠地哼了一声,把话憋了回去。
“谨遵圣命,陛下!”泰比利亚斯和贝里昂立刻躬身领命。
雷纳德咬着牙,极其不情愿地挤出几个字:“……明白了,陛下。”
居伊也连忙低头,不屑地哼道:“好吧,陛下。”
25. 你甚美丽
深夜,王宫深处的寂静被一盏孤灯打破。
鲍德温四世的寝殿里弥漫着熏香气息,那是黎有蓉刚刚为他熏烤过的衣物所散发的温润暖意。
国王斜靠在堆叠的软枕上,身上盖着薄毯,银质面具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泽。
黎有蓉坐在离床榻不远的小桌前,桌上摊开着羊皮卷和墨水瓶。
她正提笔疾书,将白天国王口述的军事部署和政务要点一一记录下来。
鲍德温四世的手,如今已被病痛侵蚀得连长时间执笔都成了奢望——指关节变形,力量流失,每一次试图用力都会带来钻心的疼痛……因此,每个这样的夜晚,她便会来到这里,帮他抄写记录。
咳嗽声稍歇,寝殿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羊皮纸的沙沙声和两人轻浅的呼吸。
“雷纳德和居伊……”鲍德温四世的声音响起,“这一段时间,你也看到了他们的嘴脸。”
黎有蓉手中的笔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书写。
鲍德温发出一声极轻且带着自嘲意味的叹息,“拔除他们谈何容易,雷纳德盘踞卡拉克多年,那座城堡扼守要冲,易守难攻,是他经营多年的独立王国。他的根系早已扎进那片土地,盘根错节。动他,就是逼他立刻反叛,将卡拉克拱手送给萨拉丁,或者……成为他割据一方的资本。”
他的声音低沉而无奈,“居伊……看似依附雷纳德,实则觊觎着更高的位置。他与茜贝拉的婚姻,让他离王座只差一步。他背后的吕西尼安家族,在法兰西本土也有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所能做的,便只有威慑了,这是唯一的权宜之计。真正的根除……”他摇了摇头,面具下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在我有生之年,恐怕难以做到了。”
黎有蓉停下笔,抬起头,目光穿过昏黄的烛光,落在他被面具覆盖的脸上:“我明白的,陛下。毒藤蔓生,若强行连根拔起,只会让依附的墙壁崩塌得更快。”
鲍德温看着她,面具后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
他微微颔首:“你总是……看得透彻。”
短暂的沉默后,黎有蓉重新蘸了蘸墨水,轻声问道:“陛下,今夜您还有什么需要为您记录的吗?政务或军情?”她顿了顿,不经意地补充道,“或者……我也可以帮您抄录经文?”
他顿了顿:“经文?”
“是啊,我见您平日里会诵咏经文,也时常会抄写它们,我也可以帮您抄写经文。”她接着说,“我从未听过《雅歌》,听闻其辞藻华美,意蕴深长……您可以念给我听,我帮您在纸上誊抄。”
这个提议让鲍德温四世微微一怔。他熟读《圣经》,又怎会不知《雅歌》呢?炽热直白的颂歌,与他冰冷隔绝的世界是格格不入的。
“换一个吧,改抄……”他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她明亮的眼眸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她慌忙低下头,正用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裙角。
鲍德温四世将她瞬间的反应尽收眼底。
寝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着,映照着他面具下翻涌的思绪。
“……真的不行吗,陛下?”黎有蓉的声音很轻,带着破碎的哽咽和委屈,几乎微不可闻。
鲍德温四世闭了闭眼,喟叹一声。
不能念,那太危险了,也逾越了界限。在她面前念诵《雅歌》,无异于对他赤裸裸的自我凌迟,更是对她残忍的引诱。——他自我背弃、拒绝着他自己。那肌肤相亲的渴望,那田园牧歌般的自由结合,与他这具腐朽的躯壳,这只能靠冰冷面具示人的存在,是何等讽刺的对比?
只是……念诵经文而已。《圣经》的每一篇经文都是神圣的,《雅歌》亦是神所默示的。它真挚美丽,本身就值得聆听、抄录、背诵、吟咏。向她展示这份神圣文字的美,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他自我欺骗、暗示着他自己,这个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带着几分自洽的糖衣,甚至有着虔诚的伪饰在里面。
时间就这样在寂静中流逝,熔岩般的热烈情感冲垮最后的犹豫。
念吧,那就念出来吧,无关私情,只是……分享信仰的圣洁与美丽,也是为了……抚慰她的情绪,哪怕只是通过声音和文字。
鲍德温四世沉默良久,最终带着纵容般的妥协:
“罢了。”
他继续道:“我来念,你来写。”
她擦了擦眼泪,应答道:“好。”
鲍德温四世凝视着她的泪眼,声音带着吟诵般的韵律,如月光般温柔地流淌开来:
“我的佳偶,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的眼在帕子内好像鸽子眼,你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卧在基列山旁……”
黎有蓉立刻提笔,娟秀的字迹在羊皮纸上铺开。
“我的佳偶,我的佳偶,你全然美丽!你毫无瑕疵!我的良人啊,你甚美丽可爱!你甚美丽可爱!”
“我们以青草为床榻,以香柏树为房屋的栋梁,以松树为椽子……”他的语调变得轻柔,带着欣赏般的描绘:“我是沙仑的玫瑰,是谷中的百合……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
他念得更慢,声音低沉笃定:“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如死之坚强……爱情,众水不能息灭,大水也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就全被藐视。”
带着邀请和期盼的语调,像是羽毛,轻轻落下,他念完了最后一句:“我的良人啊,你甚美丽可爱,来吧!让我们往田间去。”
寝殿内有烛火持续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黎有蓉越来越急促的抽泣声。起初是肩膀的颤抖,接着是细碎的呜咽从紧咬的唇缝中逸出。
多么温柔的吟咏,雅歌的诗句炽热如火。
他是信仰纯粹的基督徒,他是耶路撒冷王国的君主,他又怎会不知道一位男性对女性念诵《雅歌》的意义?这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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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借由文字,向她倾泻的汹涌情感!而这情感越是纯粹,现实便越发冷酷。——田间?青草为床?香柏为栋?这些属于健康自由的美好,于他们而言,是幻梦!是念想!他甚至不能触碰她的一片衣角!她更无法肆无忌惮地给他温暖的拥抱。
啊,他爱我,可他快死了……我们永远无法真正靠近。——这个念头如同毒藤,困束着黎有蓉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
羽毛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羊皮卷上,墨点晕开。
“呜……”她再也支撑不住,伏倒在小桌上,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眼泪浸湿了衣袖,也浸湿了桌上墨迹未干的《雅歌》羊皮卷。
墨色晕染开一片深蓝,泪水落在了“我的佳偶,你甚美丽”的字迹上;落在了“爱情,众水不能息灭”的誓言旁,落在了“来吧!让我们往田间去”的呼唤上。
哭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悲恸,也令人心碎。
黎有蓉感到身侧的空气微微流动了一下,带着他身上淡淡的药草与旧羊皮纸混合的气息。一个身影,在她旁边缓慢地坐了下来,矮凳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
他伸出那只包裹着白手套,指节已有些变形的手,悬停在她因哭泣而微微颤动的发顶上方,没有触碰,只是虚虚地悬停在那里。
“别让泪水,模糊了美好的文字。”他轻声安抚道:“它们应该配上的,是你的笑容,而不是悲伤。”
“你的眼泪,灼烫着我,比那蜡油更甚。请不要哭泣,能为你念诵这些,能在你心中留下些许痕迹,于我,已经是无上的慰藉了。”
“抬起头来,莉莉。”声音中带着属于君王的命令口吻,但仔细分辨之下,又藏了几分哄劝的意味:“让我好好看看你,好吗?”
他的声音真的好温柔啊。
黎有蓉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发丝被泪水黏在脸颊上,看起来狼狈又脆弱。
“陛下……”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嘘。”他温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意,我一直明白的。”
他停顿了片刻,目光转向桌上那被泪水晕染的羊皮卷,墨迹在泪水的浸润下,边缘变得模糊而柔和,“这泪水,证明了你灵魂的丰盈,证明你感受到了雅歌中的光与热。这……很好。”
“你看,”他的声音放得更缓了,“墨与泪交融,像不像黑夜与晨露的相遇?文字本身并未被玷污,反而……因此获得了另一种生命,一种被深刻铭记的印记。”
鲍德温四世的目落在她的脸上,湖蓝色的眼眸尽是悲悯般的温柔:“莉莉,请记住这文字的光,记住它带给你的感受。这光,足以穿透……任何黑暗。也足以……”
也足以让你用余生的时间来记住我。就这样记住我吧,莉莉,记住我的雅歌,记住我的声音,记住有一位枯萎的病患曾在地狱之中卑微地爱过你,这大概是我对你唯一的、自私的渴求了。——鲍德温四世想。
26. 格格不入
夕阳西下,将王宫深处一间僻静的小厅染成温暖的琥珀色。
鲍德温四世斜倚在一张铺着厚实软垫的宽大靠背椅上,他面前的小圆几上,一副精致的象牙国际象棋黑白分明。
黎有蓉坐在他对面一张舒适的矮凳上,姿态放松专注。
“该你了。”他说,目光落在棋盘上。
黑方的骑士正威胁着白方的兵线,黎有蓉思考片刻,移动了一枚白主教。
鲍德温的目光追随着她的指尖,在落子的瞬间,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牵制有效。”
他将一枚黑城堡向前推了一格,“但战场是瞬息万变的。就像这枚城堡,它没有直接威胁到你,却能辐射整片区域,为我后续的调动铺路。”
棋局在沉默中推进,只有象牙棋子落在木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阳光透过高窗,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在地毯上几近交叠在一起。
黑方攻势看似凌厉,黑王后也跃跃欲试,但每当白棋陷入困境,黑方总会恰到好处留出一个空隙,容对方喘息。
黎有蓉随即调动了自己的白骑士,配和白城堡和白王后,对黑主教和黑王形成包围圈。
鲍德温面具后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一瞬,移动了自己的黑象,“象的位置也很重要,它时刻连接着攻防的两翼。”
黎有蓉心中微动,发现了一处进攻点,她也调动白象,配合之前的白主教,形成了进攻组合。
终于,在又一次围剿后,她的白王后优雅落下。
“将。”她轻声说。
鲍德温的目光扫过棋盘,黑王被将,且无路可逃。
面具下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纵容意味的喟叹,“啊……你赢了,莉莉,你很棒。”
“你的防守很有章法,布局稳健,步步为营。只是……”他顿了顿,指尖虚虚地点了点她的白王,“……你对‘王’的保护,有时需要更果决的牺牲。防线太过于谨慎,可能会错失良机。”
他的话语似乎意有所指,让黎有蓉的心猛地一跳,她迎着他的目光,抬手轻轻拈起了那枚白王。
她将小巧的白王握在掌心,脸颊悄然飞上淡淡的红晕,低声道:“我会保护好我的王,不惜任何代价。”
话音落下,鲍德温四世的身体极其细微的一震,湖蓝色眼眸也翻涌起波澜——讶异、了然、包容、温和,所有的情感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邃而炽热的暖意。
“噢?”他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低沉短促,带着调笑般的探究,“那你打算如何保护这枚脆弱的、易受攻击的王?”
黎有蓉的脸颊更红,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用它。”她轻轻说,然后移动了棋盘上的白王后。
鲍德温四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枚白王后上,面具遮挡了他的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的微澜,温柔得足以融化圣城的坚冰。
“王后……”声音带着近乎叹息的温柔和浓得化不开的珍视,“她确实是王最强大、也最忠诚的守护者。”
黎有蓉微微一笑,刚想开口,便听到“咔哒”一声,轻微却清晰的门轴转动声响,突兀地打断了她。
沉重的书房木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悠长的吱呀声。茜贝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金色的晚霞余晖在她身后勾勒出高挑的轮廓。
“弟弟,”茜贝拉说,“抱歉打扰你的……休息时间,我有事想与你单独商议。”
鲍德温的目光从棋盘上抬起,平静地看向茜贝拉,黎有蓉立刻起身,动作流畅而恭谨:“公主殿下,我这就告退。”她对鲍德温微微颔首。
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书房内的一切。
走廊里光线昏暗,只有墙壁上稀疏的壁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源。
“看来,陛下的‘棋局’被打断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黎有蓉猛地抬头,这才发现泰比利亚斯就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离书房门口不远。
这位国王的忠实护卫兼老师,此刻一身深色的便服,抱着手臂倚靠在石柱上,目光温和地看着她,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已预料到她会这样仓促地出来。
“泰比利亚斯爵士!”她有些窘迫,连忙站直身体。“公主殿下似乎有急事。”
她每天出入国王寝殿和书房,与这位骑士早已熟识。
泰比利亚斯缓缓直起身,走到她面前几步远停下,“不必紧张。”
他的声音放缓了些,“你每天为陛下的衣物熏香,帮他整理文书,陪他下棋,在他咳得撕心裂肺时守着他……这些我都看到了。”
他的话很直白,没有拐弯抹角,说的黎有蓉脸颊有些发烫。
泰比利亚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开口,“莉莉,我一直很好奇。你究竟从来自什么地方?你的谈吐,你的见识,你看待这片土地和纷争的方式,都与我们这里的人截然不同。你独特……也格格不入。”
这个问题,黎有蓉早有预料,也无数次在心中演练过答案。
“爵士,”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我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远到需要跨越无尽的大海和无数的星辰。”
“那里有连绵的山脉,有奔流不息的大江,有繁华胜过巴比伦的都市,它被称为‘宋’。”
“宋……”泰比利亚斯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难怪。东方的土地上,似乎总是充满神秘。”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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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了一些,“那么,被萨拉丁俘虏的日子……那段经历,没有在你心中留下阴影吗?毕竟,我们与萨拉丁……”
“阴影是有的,爵士。”她坦言,声音轻了一些,“再返回大马士革的路上,我的心里有恐惧、屈辱、还有对未来的绝望……”
“但萨拉丁,他是一位令人敬畏的对手,他有他自己的荣誉准则。他并未苛待于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给予了我作为俘虏不应有的尊重。这或许也是陛下最终能成功将我换回的原因之一。”
泰比利亚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能在敌人手中保持尊严,并赢得对手的尊重,这本身就需要你自己也具备一定勇气和智慧。”他的语气带着赞赏,随即又变得严肃,“那么,对于陛下呢?你知道的,他的身体……”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是在问她,明知鲍德温四世时日无多,明知这份感情注定没有世俗的结局,甚至无法触碰,为何还要如此投入?这是否值得?
黎有蓉的眼中瞬间涌起薄薄的水光,她用力抿了抿唇,“爵士,您见过沙漠中的泉水吗?明知它终将渗入沙砾,消失无踪,但旅人依然会为它的甘甜而俯身痛饮,因为它能支撑着人继续前行。”
“陛下……他对我来说,就是那片绝望沙漠中的甘泉。他的智慧,他的坚韧,他灵魂深处燃烧的光,值得我付出一切,哪怕只是站在他身边,感受那份温暖。”
她的回答坦诚炽热,道尽了心意。
泰比利亚斯沉默了片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有怜悯,有叹息,或许还有动容。
他叹道:“唉……爱情的事,无解。”
气氛有些沉重。
黎有蓉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话题:“爵士,您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是陪公主殿下一起来的?”
泰比利亚斯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是的。她坚持要现在过来。”
“公主殿下她这么晚来,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吗?”她追问,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泰比利亚斯的目光转向那扇紧闭的书房木门,门缝下透出一丝微弱的光线。
他沉默了几秒说道:“有些事情……是关于王国的未来,也关于……陛下的意愿。很复杂。”
关于王国的未来……关于陛下的意愿……在这个敏感的时刻,茜贝拉深夜来访,由泰比利亚斯亲自护卫……这绝不可能是普通的姐弟叙旧。
黎有蓉的心猛地一沉,她感觉呼吸有些困难,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里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模糊的猜测砸在她心里——难道,他是到了要面对那无法回避的最终安排的时候了吗?
27. 姐弟相谈
茜贝拉走到壁炉边,拿起火钳,轻轻拨弄了一下炉火,让温暖的光更均匀地洒满房间。
她看着跳跃的火焰,声音努力保持着轻松。
“还记得小时候吗,弟弟?你总是躲在这间书房里看书,连母亲都找不到你。有一次,你为了躲开骑术课,甚至钻进了那个放旧地图的大柜子里,害得大家找了你整整一个下午。”
鲍德温四世靠在椅背上,面具后的眼睛似乎也因为回忆而柔和了一瞬。
“最后是父亲把我揪出来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笑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罚我抄写一整章的《箴言》。抄得我手都酸了。”
“是啊,”茜贝拉转过身,火光在她美丽的脸上跳跃,映出几分追忆的温情,“父亲总是知道怎么治你。你从小就倔得像头小狮子。”
她走到书桌旁,没有坐下,只是倚靠在桌沿,目光落在弟弟被面具覆盖的脸上,“但现在,这头狮子……被困住了。”
鲍德温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坦然接受了这份关切。
“麻风病是锁链,王冠是牢笼。”他的声音平静,“这并不是我能改变的,姐姐。”
短暂的沉默后,茜贝拉深吸一口气,终于切入了正题,语气变得严肃:“弟弟,我们需要谈谈……居伊。”
听到这个名字,鲍德温面具后的眼神瞬间变了。
“他怎么了?雷纳德又在怂恿他搞什么新花样?”
“不,暂时没有新的动作。”
茜贝拉摇头,眉头紧锁,“但正因为他最近安静得反常,才更让人不安。他最近频繁接触圣殿骑士团中的激进派,他们似乎在密谈什么,内容不得而知,但气氛很不对。”
鲍德温的手指在薄毯下微微蜷缩了一下,发出轻微的骨骼摩擦声。
他冷哼一声,“一群被狂热和贪婪蒙蔽双眼的疯子。居伊和他们搅在一起,是想利用骑士团的力量来对抗王权?还是想借他们的刀,提前清除掉泰比利亚斯和贝里昂这些他们眼中的绊脚石?”
茜贝拉的声音带着焦虑,“一旦他和圣殿骑士团达成某种协议,拥有了他们的武力支持,加上他作为我丈夫的身份……在你……”
顿了顿,艰难地吐出那个字,“……在你……之后,他争夺王位将更加肆无忌惮。他甚至可能煽动骑士团,以‘保护圣地’为名,强行推他上位,或者直接胁迫议会。”
鲍德温沉默了,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疲惫。
“姐姐,你今晚来,不仅仅是为了告诉我居伊的动向。你是想为未来做准备。为那个我无法亲自守护的未来做准备。”
茜贝拉的身体微微一震,眼中瞬间涌起泪光,她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鲍德温的目光越过她,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注定的终点。
“我的时间的确不多了,以现在的状况,最多两年。也许更短。”
“弟弟!”茜贝拉的声音带着哽咽。
“这是事实,姐姐。”他打断她,“我们必须面对。王位,按照继承法,在我之后,应由你的儿子继承。”
“可是他只有几岁!”茜贝拉急切地反驳,“他只是一个孩子!如何能驾驭圣城?如何能应对萨拉丁?他会被撕碎的!”
“我知道。”鲍德温的声音有些无奈,“所以,在他成年亲政之前,需要一位摄政王。一位能稳住局面,忠于王室,且有能力压制盖伊的人。”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茜贝拉脸上,“姐姐,王位传给你的儿子,无论如何,也比直接落到居伊手里要好!如果我不在了,而你的儿子又无法立刻继位,那么按照传统和联姻关系,王位顺位继承的,只能是你的丈夫——居伊!而我,绝不认为居伊会是一个合格的国王!”
“摄政王的人选……”茜贝拉艰难地问,“你心中是否……”
“泰比利亚斯,”鲍德温毫不犹豫地说出名字,“他经验丰富,威望足够,且一直主张与萨拉丁维持和平,避免无谓的战争。他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贝里昂可以辅佐他。”
茜贝拉沉默着,显然在权衡。
泰比利亚斯确实是最稳妥的选择,但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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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和雷纳德绝不会甘心。
沉重的气氛在姐弟间弥漫。
良久,茜贝拉点点头,再次看向鲍德温四世时,目光变得复杂了一些,话题也悄然间转移。
“那个女孩,莉莉。”她停顿了一下,“我看到了……刚才。你们之间……那份情意,藏不住。”
鲍德温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否认。
“她是个好姑娘,勇敢聪明,对你情深义重。”茜贝拉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真切同情的意味,“但是,弟弟,你知道的,这……”
“没有未来。”鲍德温替她说完了,“我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沙漠中的清泉,而我是即将干涸的河床。我甚至无法给她一个拥抱,一个真实的亲吻。”
“那你……”茜贝拉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你打算如何安排她?在你……之后,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吗?”她作为姐姐,作为女人,对那个异乡女子的处境生出了怜惜。
鲍德温沉默了片刻,面具后的目光似乎投向了虚空中某个点。他想起了某次与她交谈时,她提起了关于东方的宋国,那是她为自己编织的后路。
“她有自己的打算。”他释然地说,“她告诉我,她会去东方那个遥远的宋国。那里富庶安宁,或许能庇护她度过余生。”
他顿了顿,补充道,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这样也好。远离这片注定被战火焚烧的土地,她还年轻,也能够找到更好的人。”
“我明白了。”茜贝拉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裙摆,“很晚了,你该休息了,弟弟。”
“你也早些休息,姐姐。”鲍德温回应道。
茜贝拉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声音很轻:“珍惜现在吧,弟弟。无论是两年,还是更短。灵魂的慰藉,在王冠和病痛中,尤为珍贵。”
说完,她拉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中。
书房内,只剩下鲍德温一人。
面具下,传来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融入了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中,直到消失不见。
28. 大战前夕
1184年的耶路撒冷,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铁锈的味道。
国王的寝殿内,药味浓得化不开。
鲍德温四世躺在层层软垫中,高烧持续不退,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胸腔,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黎有蓉压下翻涌的泪水和指尖的颤抖,在泰比利亚斯和御医们紧张而忧虑的目光注视下,起身走到桌边,背对着众人。
她拿起一个精致的银杯,而杯中所盛的,仅仅是清水。
他大限将至,抗生素也无力回天。
黎有蓉转过身,双手捧着那杯水,走到床边。“陛下,喝了它。这是最后的……希望。它一定能帮你撑过去的。”
鲍德温四世紧闭的眼睑微微颤动了一下。“抱歉,莉莉……总是让你担心我……”
寝殿内死寂一片,只有他艰难的吞咽声。
所有人都背对他,没有去看他的脸,包括黎有蓉,即便是麻风病患,他也理应拥有自尊,不去暴露那张眼下大抵已满目疮疤的脸。
黎有蓉的心悬在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时间在沉重的寂静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没过多久,骇人的高烧竟开始奇迹般地退却!急促得令人窒息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有那濒死的破碎感。
就在鲍德温四世挣扎于生死边缘之际,边境传来惊天噩耗。
雷纳德,这个彻头彻尾疯子,竟以“萨拉丁巡逻队越境挑衅”为借口,悍然袭击了一支庞大的穆·斯林商队!这一次,不再是劫掠货物,而是赤裸裸的烧杀抢掠!
商队营地化为火海,无辜的商人、护卫甚至妇孺倒在血泊之中,货物被付之一炬,幸存者寥寥无几。
消息如同野火般传遍萨拉丁的领地。
萨拉丁的震怒,视雷纳德为背信弃义的毒蛇,而毒蛇咬穿了和平的最后屏障……他将不再接受任何解释,不再有任何犹豫,他立即召集所有骑士,誓言要让雷纳德付出血的代价!
萨拉丁的大军裹挟着复仇的怒火,浩浩荡荡地扑向雷纳德的巢穴——扼守死海与红海咽喉的卡拉克城堡。
耶路撒冷的王宫议事大厅内,气氛比鲍德温四世的病榻更加凝重。
泰比利亚斯面色铁青,痛斥雷纳德的愚蠢,贝里昂爵士紧握佩剑,居伊眼神闪烁,沉默不语,不知在盘算什么。
主战派叫嚣着必须支援卡拉克,与萨拉丁决一死战;主和派哀叹大势已去,主张谈判或放弃雷纳德以求自保。
争吵声几乎掀翻屋顶,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
就在这时,议事厅厚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所有的争吵瞬间戛然而止。
一个身影,极其缓慢地走了进来。
是鲍德温四世。
他依旧戴着那冰冷的银质面具,身披象征王权的白色罩袍,他走的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需要依靠旁人的手臂支撑。
然而,当他抬起头,面具后的湖蓝色的眼眸扫过厅内众人时,沉重如山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议事大厅!
他挣脱了搀扶,独自一人,挺直了那几乎要被病痛压垮的脊梁,走到王座前。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吵闹……能退敌吗?”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主和派躲闪的眼睛,扫过主战派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最后落在泰比利亚斯和贝里昂身上。
“雷纳德,必须付出代价。但不是由萨拉丁来执行!耶路撒冷王国的法律,耶路撒冷王国的王权,不容异教徒的弯刀来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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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萨拉丁要战?那便战!但战场,由我来选!耻辱,由我来洗刷!”
他猛地转向泰比利亚斯,“泰比利亚斯!传我军令!”
“集结所有能集结的军队!圣殿骑士团、医院骑士团、所有忠诚于王冠的封臣骑士!目标是卡拉克!我,鲍德温四世,将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厅内一片哗然!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决定惊呆了!
摇摇欲坠的王,要御驾亲征?
黎有蓉站在角落的阴影里,泪水无声滑落。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杯水只是清水,他能醒来,是凭借着自己的意志和对她的信任。历史上,正是这次御驾亲征,耗尽了他最后的心血,最终在1185年溘然长逝。
她看着他,那个在病榻上连呼吸都困难的男人,挺立在王座前,以残躯撑起摇摇欲坠的王国。
无与伦比的敬佩和撕心裂肺的心疼在她胸中交织翻涌。
他是真正的王!耶路撒冷的王!
即使死神已扼住了他的咽喉,他也要用最后的气力发出王者的怒吼!她的欺骗给了他短暂的“希望”,而这次的希望,也将把他推向最后的燃烧!
短暂的死寂后,泰比利亚斯第一个单膝跪地:“誓死追随陛下!”
紧接着是贝里昂爵士,然后是越来越多的骑士和领主们!
他们被国王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勇气和担当所震撼,被那视死如归的王威所感召!
压抑的议事厅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呼喊:
“誓死追随国王!”
“为了耶路撒冷!”
“上帝保佑吾王!”
耶路撒冷这座圣城,在死亡的阴影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迅速集结起一支悲壮的大军。
29. 王者相见
卡拉克城堡外的平原上,早已化为地狱。
萨拉丁将这座坚固的要塞团团围困。投石机抛出的巨石如陨星般砸向城墙,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烟尘四起。
箭矢如飞蝗般遮蔽了天空,大马士革战士的呐喊和叫嚣声,冲击着守军的意志。
城堡的大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外,通往城堡的最后一道隘口前,一支人数少得可怜的骑兵部队,正死死钉在那里!
贝里昂奉鲍德温四世之命,率领一百名最精锐的骑士作为先锋,不惜一切代价,为国王主力的集结和驰援争取时间!
“稳住!为了国王!为了耶路撒冷!”贝里昂的声音如同战吼,压过了震天的喊杀。
他挥舞着骑士剑,与身边的骑士们组成了紧密的锥形阵,反复刺入汹涌而来的人海浪潮中。
战马嘶鸣,刀剑碰撞,血肉横飞!
他们死死阻挡着萨拉丁大军扑向卡拉克城门的道路!
然而,人数差距太过悬殊,一个又一个骑士倒下,阵型被不断压缩。
贝里昂的坐骑也被刺伤。在一次凶猛的冲锋中,一名凶悍的马穆鲁克骑兵用长矛狠狠刺中了他的战马!战马哀鸣着轰然倒地,将他重重地摔落尘埃!
“陛下……我尽力了……”他心中默念,准备迎接最后的时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地平线上,突然传来一阵低沉而宏大的嗡鸣!那声音起初如同远方的闷雷,随即迅速汇聚成一片撼动大地的,整齐划一的,如同熔炉鼓风般的轰鸣!
是战马奔腾的蹄声!是上万骑冲锋的怒吼!
即将刺中贝里昂的敌军士兵愕然抬头。
只见卡拉克城堡西侧的高地上,一面巨大的、绣着金色耶路撒冷十字的王旗,在狂风中猎猎展开!
旗帜之下,一个身披白色罩袍、银色甲胄、脸上覆盖着银纹蝴蝶面具的身影,手握着象征王权的骑士之剑!
在他的身后,是漫过沙丘的耶路撒冷大军!
圣殿骑士的白色罩袍、医院骑士的黑色十字、各封臣领主的旗帜,在扬起的漫天沙尘中若隐若现!最前列的十字弓手已经列阵,弩箭在夕阳下闪烁着锐利的光!
“国王!是国王陛下的军队!”贝里昂身边的幸存骑士发出了狂喜的呐喊!
耶路撒冷与萨拉丁的大军,在卡拉克城堡外的荒原上对峙。
投石机停止了咆哮,箭雨不再遮蔽天空,只有战马的嘶鸣和数万战士粗重的呼吸声在旷野上回荡。
一面是萨拉丁的新月旗,在沙漠热风中猎猎作响,旗下是延绵不绝的萨拉丁的大军。
另一面,是绣着金色耶路撒冷十字的王旗。阵前最中央,是鲍德温四世。
因他的身体已无法驾驭烈马,他端坐在一匹雄健但步伐明显有些滞重的白色战马上,泰比利亚斯勒马守护在他身侧。
鲍德温四世的腰背挺得笔直,但面具边缘不断渗出的冷汗,身体极力压抑的颤抖,他几乎是用意志力将自己“钉”在了马鞍上。
两军阵前,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中央那片空旷地带。
萨拉丁骑着一匹神骏的阿拉伯战马,在数名护卫保护下,策马而出。
鲍德温四世也轻轻催动马匹,在泰比利亚斯的陪同下,迎了上去。
两匹马在相隔数米的地方停下。
“萨拉丁,大马士革的伟大苏丹。”鲍德温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摩擦般的沙哑,穿透了旷野的风声。
“鲍德温四世,耶路撒冷的高贵之王。”萨拉丁微微颔首,声音平静。
短暂的沉默后,鲍德温四世开口。
“雷纳德·德·沙蒂永……”鲍德温四世没有丝毫为封臣辩解的意思,“他犯下的暴行,是对和平的亵渎,是对神圣协议的背叛!他的罪行,罄竹难书!”
萨拉丁的眼神锐利起来,等待着他的下文。
“他会为此付出代价!”鲍德温四世的声音陡然拔高,“但不是由你的弯刀,在耶路撒冷的土地上执行!我向你保证,萨拉丁!他必将受到耶路撒冷法律的严惩!我会亲手将他锁入最深的囚牢,剥夺他的领地与权柄,让他用余生去忏悔他的愚蠢与疯狂!”
“保证?”萨拉丁的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尊敬的陛下,我很钦佩您的勇气,拖着这样的身躯来到战场。但,您拿什么保证?您又凭什么认为,仅凭您身后的这些人,能阻止我踏平这里,揪出雷纳德那个畜生,让他血债血偿?您的‘保证’,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是否显得过于苍白?”
他刻意让战马向前踏了一小步。
两匹战马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意志,开始缓缓地,警惕地在原地旋转踱步,马头相对,如同君王意志的延伸在交锋。
一圈,又一圈。
鲍德温面具后的目光死死锁定萨拉丁,毫不退缩。
他强迫自己忽略身体撕裂般的剧痛,“凭我是耶路撒冷的王!凭我身后每一个甘愿为这片圣地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战士!凭我们此刻站在这里,面对你的千军万马,寸步不让的决心!
“萨拉丁!撤军!带着你的人,退回你的疆域!否则——”
他猛地勒住缰绳,白马发出一声嘶鸣。鲍德温抬起那只戴着铁手套,却依然能看出指节变形的手,指向萨拉丁身后无边无际的黑色大军,又猛地指向脚下的大地。
“——否则,我们今天,就全都死在这儿!耶路撒冷的十字将与大马士革的弯月一同葬身这片荒漠!——我向你保证,这将是你征服圣城道路上,代价最为惨重、最得不偿失的一战!——你会赢,但你赢得的将是一片浸满双方鲜血,只剩下废墟和仇恨的焦土!而你的精锐,也将在此折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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殆尽!你,是否愿意为了一个雷纳德,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只为一场本可避免的战斗?”
鲍德温的话语直刺萨拉丁战略考量的核心。
他点明了萨拉丁最大的顾虑是……代价。
萨拉丁要的是征服,是稳定,而不是一场惨胜。
鲍德温四世的话说完,萨拉丁果然沉默了,他盯着银质面具下湖蓝色的眼眸,看到了对方的视死如归,看到了对方盔甲下无法掩饰的虚弱,也看到了风中残烛般的生命之火。
时间再次凝固。
良久,萨拉丁缓缓开口,声音复杂:“鲍德温四世,你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也是一位令人惋惜的王者。”
他的目光扫过鲍德温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紧握着缰绳,骨节早已变形的手,“你的保证,我听到了。为了这片土地不至于被仇恨彻底吞噬,为了不必要的流血……”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我会撤军。”
耶路撒冷的阵营中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般的低呼,随即又被强行压了下去。
萨拉丁的目光落在鲍德温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洞悉:“至于你,陛下……你的身体……恐怕已无力再承受下一次这样的‘胜利’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真诚了一些,“我会派遣我最好的医师前往耶路撒冷。虽然麻风病是上帝的惩戒,难以治愈,但或许能减轻你的一些痛苦。算是我对一位真正对手的最后敬意。”
说完,萨拉丁不再多言,调转马头,大马士革的王旗随之移动。干脆利落的命令传递下去,庞大的军队,顷刻间开始秩序井然地撤离战场。
萨拉丁撤军了,他并非畏惧鲍德温的军队,而是选择了更符合他战略利益的道路,他要避免惨重的损失,他要等待麻风王自然死亡后再图大业。
他对鲍德温的“宽慰”和派医之举,是他骑士风度的体现,也是对这位垂死对手的尊重与怜悯。
耶路撒冷胜利了!一场灭顶之灾在鲍德温四世以生命为赌注的威慑下被化解。
雷纳德被愤怒的国王下令逮捕,投入了耶路撒冷最阴暗的地牢。
当胜利的欢呼声在疲惫的军队中响起时,在泰比利亚斯和忠心将领们的簇拥鲍德温四世返回营帐时,他却再也无法支撑。
刚一进入帐篷,他便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直直地栽倒。
“陛下!”泰比利亚斯和众人惊骇欲绝,慌忙将他接住。
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身体冰冷,陷入深度的昏迷。
卡拉克的寒风,吹散了战争的尘埃,也似乎吹熄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点摇曳的火光。
他奇迹般地赢得了战役,却也耗尽了残存的所有生命力。
耶路撒冷的胜利,在他身上投下的,是最深沉和最绝望的阴影。
风中残烛,终于燃到了尽头。
30. 天国骑士
1185年的耶路撒冷王宫。
距离卡拉克那场用意志赢得的“胜利”已过去数月,但鲍德温四世的生命已走到尽头。
麻风啃噬着他残存的躯壳,曾经挺直的脊梁如今只能无力地陷在层层软垫中。
泰比利亚斯,这位陪伴了国王一生的骑士、老师和护卫,身着庄重的深色长袍,手中捧着一个盛满圣油的银质小瓶。
寝殿内烛光摇曳,映照着几位神情悲戚的神父和侍从。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焚香的气息,以及令人窒息的等待终结的沉重。
终敷礼的时刻到了。
泰比利亚斯走到床边,单膝跪下,他的手微微颤抖地蘸取了圣油。“以天父、圣子及圣灵之名……”
圣油带着微凉的光泽,也带着最后的祝福与赦免,即便到了生命最后一刻,鲍德温四世的衣袍也是紧紧裹在身上,他以避免传染为由,让泰比利亚斯象征性的抹了一些圣油在他的衣服上,而不是直接涂抹在他的额头、面庞、双唇等部位。
“……藉此神圣的傅油,并赖上帝的无限仁慈,祈望主以圣神的恩宠助佑你……”骑士的声音哽住了,强压下翻涌的酸楚,才艰难地完成了最后的祷文。“陛下……主的天使已在门外等候。愿祂引领你的灵魂,走向永恒的光明与安息。您……辛苦了。”
仪式结束,神父和侍从们默默退下。
茜贝拉公主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深色的天鹅绒长裙,头发凌乱,眼眶通红,她径直走到床边,看着那深陷在软垫中的鲍德温四世,泪水险些决堤,声音亦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弟弟……”
面具下,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啊……我美丽的姐姐……”他的声音虚弱,“别哭,王冠太重了……以后交给你……你要……要保护好它……”
“我会的,我发誓!”茜贝拉用力点头,泪水汹涌而出,“我会守护他,守护你的王国,尽我所能……”
“姐姐……”他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带着孩童般的依赖与不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回到了十六岁……回到了那个夏天……我击败了……萨拉丁……你还记得吗……?”
茜贝拉哭泣的应答,声音颤抖着:“我记得,你曾经是个英勇而美丽的男孩,你是一位风度翩翩的骑士,你一直都很优秀,从各方面都如此。”
“我美丽的姐姐……我会想念你……如果我的存在给你带来的任何痛苦……我对此……感到抱歉……记住我……记住我曾经的模样……”
茜贝拉再也无法承受,她猛地站起身,捂着脸,踉跄着冲出了寝殿,破碎的哭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久久不散。
“老师……”鲍德温的声音转头望向依旧沉默跪在他床前的泰比利亚斯,诚挚而感激地说:“谢谢您……陪我走完这一程……你是最好的老师……最忠诚的骑士……”
泰比利亚斯紧咬着牙,才没有痛哭失声,他深深低下头,额头几乎触碰到地面,声音因极度悲痛而异常沙哑:“能侍奉陛下……是我毕生最大的荣耀……”
短暂的寂静后,鲍德温四世的声音轻轻响起:“让她……进来吧。”
泰比利亚斯明白“她”是谁。
他深深看了一眼床上气息奄奄的君王,步履沉重地走向门口,对等候在外的身影低声道:“陛下……叫你。”
黎有蓉走了进来,她走到床边,缓缓跪坐下来,深色的裙裾铺在冰冷的石地上。她没有立刻开口,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覆上那副隔绝了他面容的银面具。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又带着无尽的疼惜,“天……快黑了,陛下。”
烛光在鲍德温冰冷的银质面具上跳跃,鲍德温四世沉默了很久,久到黎有蓉以为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终于,那微弱得堪比风中游丝的声音,缓缓渗出:“是啊……莉莉。黑夜……降临了。”
“……阳光,”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眷恋,“真暖啊……莉莉……我多想再看一次……溪水流过……橄榄树根……听风吹过……沙丘的声音……”
感官在麻风的侵蚀下早已迟钝,但记忆中的鲜活反而在死亡的阴影下变得异常清晰。他贪婪地攫取着这些虚幻的感知,就像沙漠的旅人在渴求绿洲。
又是一阵令人心碎的沉默,黎有蓉能感受到他灵魂深处翻涌的对生命所有细微美好的无尽不舍,她听见他再次开口,声音微弱,“莉莉……我就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一个……没有麻风……没有刀剑……也没有痛苦的地方……他们说……那里是流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
说完,微弱的气息再次挣扎着凝聚,早已无法攥紧的手,指节微微屈起。
安息……从不属于他,鲍德温四世想。即便在临终前,他也无法坦然去描绘更多关于天堂的美丽,亦无法对她承认,他要面对的恐怕是硫磺与火湖的永罚,是地狱里无尽的焚烧与哀嚎!——被病魔啃噬、恋慕着洁净之徒、双手沾满战争血腥的人,配不上那天堂的光明。
“可是……莉莉……我很自私……”他艰难地开口,像是在坦白深重的罪孽,“我也害怕着……”
黎有蓉的心被狠狠攥紧:“害怕什么,陛下?”
“我害怕……那片土地太安宁……时间像……无边的流沙。害怕……它会淹没一切……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模样……所有的痕迹……”——包括他的名字,他的面容,他所存在过的一切证据,都将被彻底抹去,如同沙地上的字迹被风抚平。这样的恐惧,远比麻风啃噬躯体更甚。
他停顿了极长的时间,低喃着:“害怕……你会忘记……忘记曾有一个……戴着面具的……你不知其面貌的人……如此渴求……你的光……”
啊……卑微的祈求,像是乞丐乞讨残羹。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唯剩这点贪念,只求她在东方温暖的阳光下,在余生平安顺遂的岁月里,当风吹过竹林,当溪水流过卵石……偶尔,只是偶尔心弦微动之时,能想起耶路撒冷的宫廷里,曾有一个灵魂,因她的存在而未被黑暗完全吞噬。
配不上天堂的荣光,甚至恐惧于那炼狱中的虚无,他唯一能抓住的,便是尘世中最后一点牵绊——求她……将他带在臂上如戳记,放在心上如印记,记住这卑微的存在,记住这渴求过光芒的,又即将坠入黑暗和虚无的灵魂。
泪水瞬间模糊了黎有蓉的视线。
她再也无法抑制,泣不成声:“不会的!陛下。永远不会忘记你!你在这里……就在这里!”她用力按着自己剧烈起伏的心口,“像星辰……刻在夜空!像您守护的圣城……刻在大地上!你就刻在我的心里,我会带着您的勇气……您的智慧……活下去!只要我活着……您就活着!”
泪水滚烫,誓言如铁。炽热的回应像一道微弱的光,照亮了一直以来都深陷于黑暗之中的灵魂。感受到她滚烫的泪水,他似乎被这炽热的情感灼痛了,呼吸本就微弱得几乎停止,却又用尽灵魂深处残存的所有光华,开始缓缓念诵着神圣而哀婉的韵律,那是他为她改写的篇章。
“……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的眼目……如溪水般清澈……”
“……求你容我……得见你的面貌……求你容我……听见你的声音……”
“……因你的声音……柔和……因你的面貌……秀美……”
“……我若能……触碰你的指尖……纵使……坠入永夜……亦觉……身在天堂……”
念完最后一个单词,泪水挣脱了银质面具的束缚,顺着冰冷坚硬的面具边缘,缓而无声地滑落。
滚烫,如同熔岩,烫疼了她的心。
“莉莉,答应我,平安健康的离开这里……回到东方,好好地活下去……我希望看到你幸福……看到你健康……看到你长长久久的……活着……”
湖蓝色的眼眸透过面具狭窄的缝隙,最后一次贪婪地凝望着她,他要记住她的面庞,记住这双为他流泪的眼睛,那便是他堕入地狱之后,唯一的灵魂锚点。“我可能……再也不会醒来了……我将永眠于主的怀中。莉莉,你会……想念我吗?”
“陛下。”她哭着说,泪水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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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我会一直想念……想念你……爱着你……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听到“爱”这个字眼,床榻上枯骨般扭曲的手指,极其轻微地痉挛了一下,仿佛濒死的蝴蝶最后一次振翅,却是徒劳的挣扎与无力。湖蓝色眼眸就这样微微睁大了,也瞬间被涌上的湿意浸透。
他从未奢望过爱,他以为自己的存在,于他人而言是沉重的负担,是避之不及的瘟疫,是王国不得已的象征。他从九岁开始便习惯了孤独,习惯了被敬畏或怜悯的目光包裹。
爱是纯粹的炽热,是不掺杂质的感情,一个常年卧在病榻、早早被死亡支配、无法给予任何世俗幸福、甚至连明天都无法许诺的空壳,一个注定要坠入永恒黑暗的灵魂……也配被爱吗?——他从未奢望过,但此刻他又贪恋着,只是……这珍贵无比的爱,他此生无法守护了。
一声悠长的叹息,从面具下几不可闻地逸出,带着无尽的眷恋,而这份眷恋,强烈到让他几乎想要抗拒那即将到来的安息或永罚,它穿透了病痛、禁忌、将死的阴影,直抵他灵魂的最深处。
他多么想抬起手,哪怕只是虚虚触碰一下她的脸颊,回应这份他以为此生绝无可能得到的情感。
莉莉……他的珍宝。
“莉莉……”就在黎有蓉以为这已是最后的告别时,他用尽了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微光,问出了一个让时间都为之凝固的问题:“我……也爱……莉莉……我该叫你什么呢?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黎有蓉猛地抬起头。
名字?她的名字?
是啊……她来自东方,拥有一个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名字。她一直被称呼为“莉莉”,那是大家为了方便而给予她的称呼。
她来这里八年了,从未有人问过她真正的名字,就连她自己似乎都要淡忘了那个来自遥远故乡的真正的名字!
她以为“莉莉”就是她的全部符号!她爱了这么久、这么深的人,倾尽所有去守护陪伴的人,她竟然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她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迟来的、荒诞又残酷的问题,像尖锐匕首,将她戳刺的体无完肤。巨大的悲伤、无边的遗憾、汹涌的情感,瞬间将她淹没!
“我……我叫……”她徒劳地翕动着嘴唇,泪水如暴雨般砸落。
银质面具下,那双深情的湖蓝色眼眸,永远地闭上了。滑落的眼泪,凝固在银纹蝴蝶面具的边缘。
“黎有蓉,我叫黎……有蓉。”
她再也支撑不住,脸深深埋进他盖着的薄毯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颤抖着——那是撕心裂肺、却发不出完整声音的恸哭,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绝望。
年仅二十四岁的君王,耶路撒冷的守护者,鲍德温四世,在1185年一个寂静的黄昏,于未知晓他爱人真名的巨大遗憾中,永远地沉入了长眠。
他带走了王者的尊严,带走了未竟的爱恋,带走了属于他的时代最后的光辉。只剩下黎有蓉要将灵魂都呕出来的恸哭声,在越来越暗的寝殿里,化作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悲伤故事。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瞬间将她吞噬。撕心裂肺化作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痉挛,牵扯着五脏六腑,带来尖锐到窒息的心痛,似有无数把钝刀在里面反复切割、搅动。
她爱他,爱得深入骨髓,爱得超越了时空与病痛的阻隔。
头痛猛烈袭来,剧烈的疼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让她眼前的世界开始疯狂旋转扭曲。
烛火的光晕拉长而破碎,冰冷的石墙、华丽的帷幔、一切都像被打碎的万花筒,在泪水和剧痛交织的视野里旋转溶解。
她哭得近乎窒息,也让她无法再继续思考了,思绪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痛楚。
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轻飘飘地失去了所有重量和支撑。紧握着床沿的手指无力地松开,她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沿着冰冷的石床边缘滑落。
烛火摇曳,最终,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倏然熄灭。
整个王宫,陷入了真正的,无边无际的永夜。
31. 他的眼睛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单调,持续的“嘀……嘀……嘀……”电子音。
还有一种奇怪的被包裹着身体的柔软触感。
黎有蓉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沉重的眼皮像是粘连了千百年,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强烈的白光刺得她立刻闭上了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
她再次尝试,缓慢地一点点地适应着光线。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眼的纯白,白色的天花板,以及白色的墙壁。
头顶悬着一盏发出柔和白光的长方形灯具。
鼻尖萦绕着浓郁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塑料和清洁剂的味道。
她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盖着蓝白条纹的被子,手臂上插着透明的软管,连接着头顶一个挂着透明液体的袋子。旁边有一台方方正正的机器,屏幕上有跳动的绿色线条,发出规律的“嘀嘀”声,是心电监护仪。
这里是……医院吗?
巨大的迷茫和强烈的头痛依旧盘踞在脑海中,无数属于耶路撒冷的画面碎片在她混乱的思维中疯狂冲撞咆哮!锥心刺骨的悲伤是那么真实,真实到连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苦。
“莉莉?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说的是流利的拉丁文。
黎有蓉艰难地转过头。
站在她身边的是两个熟悉的身影,她的师兄雅各布,以及他们的导师,一位享誉世界的近东考古学教授阿哈迈德·法鲁克。
“雅各布……教授……?”黎有蓉的声音嘶哑微弱,“你们怎么在这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莉莉!”
雅各布松了口气,往前凑近了一点,语气后怕的说道:“你昏迷了整整八个月!我们……我们在你的研究生宿舍发现你晕倒在地板上,怎么也叫不醒。医生说你是突发性的原因不明的深度昏厥,脑电波……非常混乱又异常活跃,但就是无法苏醒,你差点……差点就成了植物人。”
八个月?
这个词像一颗炸弹在黎有蓉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耶路撒冷的八年,刻骨铭心的爱恋、痛苦、战争、离别……在现代世界,竟然仅仅过去了八个月吗?!
巨大的时间错位感让她一阵眩晕,太阳穴的钝痛再次袭来。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眉头紧蹙。
“莉莉……”阿哈迈德教授说,“你现在需要的是绝对的静养。医生说你的脑电波活动模式非常特别,像是经历了漫长剧烈的精神风暴。虽然你醒来了,但大脑需要时间恢复和重新适应。不要多想,不要强迫自己回忆任何事,现在,休息对你而言是最重要的。”
黎有蓉无力地点头。
身体的虚弱以及巨大的时空落差,让她疲惫不堪。她确实无法思考,无法分辨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
她闭上眼,在和雅各布和教授低低的交谈声中,意识再次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耶路撒冷的夕阳、王宫的熏香、战场的嘶吼,还有那银纹蝴蝶面具……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漫长真实且残酷的梦境。
可是,那未及说出的名字带来的巨大遗憾,灵魂被生生剜去一块的空洞感……这一切,又怎么可能仅仅只是一场梦呢?
……
再次醒来时,病房里一片昏暗,只有角落一盏小夜灯散发着微弱柔和的光芒。
黎有蓉眨了眨眼,感觉头痛稍有缓解,但身体依旧沉重,她刚想活动一下僵硬的手指,却忽然感觉到床边有人。
不是雅各布,也不是阿哈迈德教授。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正背对着她,似乎在查看挂在床尾的病历记录。
他身形修长挺拔,肩背宽阔,个头相当高,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能看出比例极佳。
仿佛是察觉到她的动静,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夜灯的光线勾勒出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侧脸,然后是他的正脸,那是一张相当英俊的西方面孔,棕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清晰而柔和。
但最让黎有蓉瞬间屏住呼吸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深邃的,如同冬日湖泊般冷冽的湖蓝色眼眸。眼里尽是温和的关切,正静静地注视着她,带着奇异的穿透力,似乎能看到她灵魂最深处的混乱与疲惫。
四目相对的瞬间,黎有蓉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狂跳起来!
这感觉毫无来由,却又如此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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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了言语。
年轻医生见她醒来,嘴角自然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笑意像是初春融化的雪水,清冽温和。
他走到床边,微微俯身,声音低沉悦耳,与她记忆中某个沙哑而威严的声音截然不同,却又奇异地……重叠?
“您……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头还痛吗?”
黎有蓉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张了张嘴,迷茫地问了一句:
“我们……我们认识吗?”
医生闻言,那双湖蓝色的眼眸中笑意更深了些,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星光,温柔得几乎能将人溺毙。
他的语气温和而肯定,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当然认识,莉莉。”
“我是你的主治医师,你是我的病人,这几个月,我一直在负责观察你的情况。”
说完,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带着医者的分寸感,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放在被子外的手背。
触碰感温暖而干燥,一触即分,只是一个示意她安心,好好休息的安慰性动作。
黎有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地微微一颤。奇怪的是,预想中的排斥陌生感没有出现。相反,平静而奇异,源自灵魂深处的安心感,从那微小的接触点弥漫开来,瞬间抚平了她的混乱思绪。
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触碰到了熟悉的港湾。
她不排斥。
一点也不。
这种毫无防备的接纳感,让她自己都感到震惊和困惑。
她看着眼前这位自称“塞巴斯蒂安·雷诺兹”的医生,看着他温柔的笑意,看着他深邃的湖蓝色眼眸,最终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黎有蓉低低地应了一声:“嗯,雷诺兹,谢谢您,您是一位好医生。”
塞巴斯蒂安看着她眼中残留的迷茫,含笑颔首,仿佛一切都在不言中。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你只是需要时间。”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难明,包含着远超医患关系的关切和了然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病房,留下黎有蓉一人,在昏暗的光线中,对着那扇关上的门,陷入了更深层次的迷惘。
32. 宿命轮回
一周后,黎有蓉的身体已基本康复,可以出院了。
在医院门口,阳光有些刺眼。办理完了最后的结算手续,她提着简单的行李袋,站在台阶上,感受着久违的城市喧嚣的气息。
“莉莉。”
低沉悦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她转过身。
塞巴斯蒂安·雷诺兹医生正站在那里,脱去了白大褂,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休闲西装,更显身姿挺拔。
阳光落在他微卷的深棕色发梢,也落进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漾着温和的笑意。
“雷诺兹医生。”黎有蓉微微颔首,心中那份奇异的熟悉感依旧挥之不去,尤其是在这样明亮的日光下,他那双眼睛的颜色,总让她恍惚间想起那冰冷金属面具后的温柔注视。
“恭喜出院。”塞巴斯蒂安走到她面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笑容温暖而纯粹,是医者送别康复患者的真诚祝福。
“回去后,记得按时复查。虽然身体指标恢复了,但大脑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旅行’,需要持续观察和静养。有任何不适,随时联系我。”
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他不止加了她的Facenote和Tiktak,还加了她的Ourchat、WheresApp、Instagroup等等。
“我会的,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塞巴斯蒂安。”黎有蓉由衷地说。
她确实感激他,无论是他的医术,还是他八个月以来对她的照顾,亦或是他身上那种莫名让她安定的气息。
“这是我的职责。”塞巴斯蒂安微笑着,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微妙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保重,莉莉。祝你未来一切顺利。”
他伸出手。
黎有蓉也伸出手。
他的手温暖干燥,握力适中,一触即分。
她压下心头的悸动,再次道谢:“您也是,医生。”
目送着塞巴斯蒂安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医院大楼的入口,黎有蓉在原地站了片刻,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心中耶路撒冷的圣城,依旧风声呼啸。
……
回到学校后,生活似乎按下了快进键。
那场“漫长旅行”留下的考古实习报告,阿哈迈德教授早已审阅完毕,甚至帮她润色了许多。
报告详细记录了她对耶路撒冷圣殿山区域某个小型遗址的勘探和初步研究,逻辑清晰,数据详实,仿佛真的亲身经历过一般。
“莉莉,这份报告很出色,充满了……罕见的洞察力,尤其是在对十字军时期某些建筑细节和空间利用的理解上。”
阿哈迈德教授推了推眼镜,“虽然你昏迷了这么久,但这成果足以证明你付出的心血,这门课的学分没问题了。”
随后与雅各布告别时,这位热心的师兄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好休息,等你彻底恢复了,教授这边还有几个新项目,说不定有你感兴趣的!”
黎有蓉微笑着应下,心中却已有了决定。
她需要回去,回到那个开始一切的地方,不是为了考古项目,而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
……
熟悉的干燥空气和阳光扑面而来。她没有停留,直接乘车前往耶路撒冷。
圣殿山区域,依旧是世界目光的焦点,黎有蓉避开了游人如织的主要景点,凭着脑海中的“记忆”,走向圣殿山南侧一片相对僻静,正在进行保护性考古发掘的区域。
这里靠近古代王宫遗址的推测范围,散落着许多被岁月风化的巨大石块和断壁残垣。
在一个被考古围栏半包围着的角落,她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段不算太高,但异常厚重的石墙基座。石块的表面被风沙和时光打磨得粗糙而沧桑,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刻痕和裂缝。
考古标识牌上写着:“疑似耶路撒冷王国时期附属建筑遗迹,具体功能待考察。”
就是这里。
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包裹住了她。
她缓缓走上前,无视了围栏的警示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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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抚上粗糙的石壁。
触感冰凉、坚硬,带着千年风霜的粗粝。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石壁的瞬间——
带着沙漠干燥气息的风,毫无预兆地卷起地上的沙尘,呼啸着掠过这片遗址。风声呜咽,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隧道,带来古老战场上的金戈铁马、王宫深处的熏香低语、还有若有似无压抑着痛苦的叹息。
黎有蓉猛地闭上眼。指尖下的石墙也不再冰冷坚硬。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另一只骨瘦嶙峋、指节变形的手,同样覆盖在这块古老的石头上。
那手的主人戴着银纹蝴蝶面具,承受着病痛的巨大折磨,目光投向远方,守护着他的王国。
时空在这一刻奇妙地折叠交错——她与他,跨越八百多年的光阴,指尖似是触碰着同一块顽石,感受着同一片土地吹来的风沙。
宿命的回响在风中低吟。
泪水无声地滑落,黎有蓉没有擦拭,任由风吹干泪痕。
她微微仰起头,迎着那呜咽的风,低低地念诵出那首刻入灵魂的诗篇:
“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的眼目……如溪水般清澈……”
“求你容我……得见你的面貌……求你容我……得听你的声音……”
“……因你的声音……柔和……因你的面貌……秀美……”
“……我若能触碰你的指尖……纵使……坠入永夜……亦觉……身在天堂……”
风,似乎在她念完最后一个单词时,悄然停歇了,阳光重新洒满古老的石墙,也洒在她挂着泪痕的脸上。
远处,金顶的光芒依旧璀璨,圣城的喧嚣隔着时空隐隐传来……现代游客的谈笑声、导游的扩音器讲解、远处悠扬的唤礼声,交织成一片属于现世的背景音。
石墙依旧沉默地矗立着,见证着无数王朝的兴衰与信仰的交锋,而耶路撒冷的阳光平等地照耀着古今,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又仿佛一切,都在永恒的轮回与宿命的低语中,悄然延续。
(正文完)
33. 未竟之寻
哈丁荒原的硝烟完全散去。
1187年7月,萨拉丁的铁骑碾碎了十字军王国。真十字架的圣物跌落尘埃,狂徒雷纳德的头颅滚落,国王居伊也成了阶下囚徒。
萨拉丁秉着“王不杀王”的原则,饶恕了居伊的性命。
通往圣城的道路已无阻碍。
大军兵临耶路撒冷城下时,萨拉丁没有急于挥下屠刀。他派出使者,给出了堪称奇迹的宽容条件。基督徒可缴纳赎金后自由离开,妇女儿童免于沦为奴隶的命运,圣墓教堂依然归基督徒管理。
1187年10,圣城耶路撒冷的大门,在萨拉丁面前缓缓开启。没有烧杀抢掠,没有血海尸山。他骑着骏马,在精锐卫队的簇拥下,踏入了这座象征着纷争与信仰的城市。
街道两旁,是紧闭的门窗,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马蹄踏在古老石板路上发出的回响。空气中有灰尘、汗味,还有尘埃落定的沉重感。
他走过哭墙,走过苦路,走过圣墓教堂,圣城的每一处角落,都残留着那个戴着银面具君王的气息。他们是敌人,却也是彼此心中唯一承认的,值得平等对话的对手。
萨拉丁的眼中没有征服的狂喜,只有对命运无常的喟叹。
耶路撒冷,这座汇聚了三大宗教血脉与灵魂的城市,经历了太多的血与火,有过太多信仰与背叛,此刻在他脚下,显得如此疲惫苍老。
他驱使着战马径直去往王宫,那里早已经人去楼空,侍卫们迅速控制了各处,他目标明确地走向寝宫深处。
萨拉丁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最终停留在一张靠窗的书桌上。
桌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却有两样东西异常醒目。
一样是一个小巧的闪烁着奇异冷光的金属盒子,里面是微量细腻的白色粉末,他知道这是什么——据他的探子曾经带回来的消息,这些白色粉末是那位东方女医师的“神药”,它曾将濒死的鲍德温四世数次从死神手中夺过。
除了“神药”外的另一样东西,是一个雕刻十字架纹样的檀木匣,他拂去盒盖上的灰尘,轻轻打开了它。
里面是厚厚一叠用细绳捆扎好的羊皮纸信件。每一封信的信首都用拉丁文或法文写着同一个名字……是那个东方女医师的名字,莉莉。
他沉默地解开了细绳,一封封地抽出来阅读。
时间仿佛凝固了,寝宫里只剩下羊皮纸摩擦的沙沙声和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信中的情感是深沉而绝望,充满了对一个无法触碰之人的眷恋、卑微、祈求和控诉命运的不甘。
第一封信的字迹尚显流畅有力:
【……今日你为年轻的侍从处理伤口,动作迅捷如飞鸟。你专注的侧脸在阳光下,竟让我想起幼时在阿什凯隆海滩看到的晨光,纯净且充满生机。你似乎来自于遥远的东方,那应该是我此生注定无法抵达的国度。我时常在病痛的间隙幻想,若非这面具和这具日渐腐朽的躯壳,我是否……有哪怕一丝资格,能够与你去到你的故乡,去看看那个东方的神秘国度。——于仲夏之节,痛楚稍歇。】
第二封信的字迹开始颤抖,墨迹深浅不一:
【……昨夜高烧不退,每一次在混沌中挣扎着睁开眼,看到你守在榻前,这便是我在这无边黑暗与绝望中唯一的锚点了。我希望你的手指能够拂过我早已失去知觉的手臂,使我感受到微弱的暖流,这样的想法荒谬至极,却又是我苟延残喘中唯一的期盼和慰藉。原谅我的软弱,竟在信中向你祈求这虚幻的温暖。——于酷暑难当,蝉鸣刺耳的深夜。】
第三封信,字迹虚弱,断断续续:
【无需悲伤,我的医师。我的沙漏即将流尽。这些信……它们是我无法宣之于口的懦弱与奢望,是我在这囚笼般的生命中,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从未奢求过你的回应,只愿它们存在过,证明有曾经一个戴着面具,被诅咒的,你不知其面容的残废国王,他的胸膛里也曾有过……如此鲜活而绝望的渴望。愿你平安,无论你最终去往何方。——于麻风撕裂意识的边缘。】
第四封信,字迹歪斜,墨点晕染,似有泪痕:
【……今日疼痛稍缓,得以坐起片刻。窗外有飞鸟掠过蓝天,我想摘下面具,在阳光下,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站在你面前,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时常想,若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一个健康的身体,在一个没有战争,没有这可怕疾病的时空……我是否能有勇气,握住你的手?这念头如此奢侈,却是我黑暗中的光。——于一个短暂平静的午后。】
第五封信,字迹几乎难以辨认:
【……教父告诉我,麻风病是罪孽的惩罚,死后灵魂恐将坠入地狱之火。若果真如此,我甘愿承受。但……若上帝还有一丝怜悯,若地狱的烈焰烧不尽我灵魂深处这一点点卑微的念想……我祈求,祈求在某个来世,在某个没有病痛、没有诅咒、没有这沉重王冠的地方……我能再次遇见你。那时的我,会是一个健康的、完整的男人,可以自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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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自由地……看着你的眼睛。这祈求是否太过贪婪?——也许是诀别之语。】
第六封信件,未完成,字迹只写了开头几行:
【……昨夜梦见一片开满白色花朵的山谷……阳光温暖……没有面具……没有疼痛。你站在花丛中……回头对我微笑……笑容如此真实……醒来时……枕畔却只有泪痕。如果……如果……那不是梦,而是……一瞥来生的景象……我愿用……换取……在那山谷中……与你……相伴的……哪怕……】——信件上的字迹到此戛然而止。
萨拉丁一封封地翻看着,沉重地叹了口气。
“她人呢?那位东方医师。”萨拉丁转身问向身后肃立的副官。
副官恭敬地低头,惋惜说道:“那位女医师……耶路撒冷王离世的那一天,就消失了。如同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有人说她因悲痛过度,追随国王的灵魂而去;有人说她使用了东方的神秘法术,回到了她遥远的故乡。宫廷对外宣称她……忧伤成疾,病逝了。在圣墓教堂的墓园里,有一座她的衣冠冢。”
“衣冠冢……”萨拉丁重复着这个词,沉默良久,他缓缓开口:“将这两样东西……仔细收好。送到圣墓教堂墓园……她的墓穴之中。让它们……陪伴她吧。”
“遵命,苏丹。”副官捧起那金属药盒和装满信件的木盒,躬身退下。
萨拉丁独自一人,离开了空旷得令人心悸的王宫。
他屏退了大部分随从,只带了两名最忠诚的亲卫,默默登上了耶路撒冷的高处——橄榄山。
夕阳的余晖正奋力燃烧,将圣城染成悲怆的金红。清真寺的圆顶、圣墓教堂的尖塔、古老城墙的外壁……全都沐浴在苍凉的光辉之中。
“耶路撒冷……”他呢喃低语,“多少人曾为你流尽最后一滴血,多少君王曾为你戴上染血的冠冕。耶路撒冷……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我甚至拥有了你。然而,真正的胜利又是什么?是占有这些见证了无数悲欢离合的冰冷石头,还是……哎……”
“鲍德温四世……你守护不了你的王国,如同我或许也终将无法永远占有这座圣城。”
萨拉丁喟叹,“圣城从不真正属于任何人,它只属于信仰本身,属于无情的时光,属于那些终归于永恒沉寂的拥有信仰的灵魂。”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阴影笼罩了整座耶路撒冷,也笼罩了萨拉丁。
而胜利王冠上,也将永远带着对命运喟叹的微凉。
34. 永世流传
1193年的初春,大马士革的空气里残留着冬末的清寒。倭马亚清真寺旁那座并不算奢华的宫殿深处,萨拉丁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高烧反复,一次次令他昏迷,又一次次将他抛回清醒的现实。曾经握紧弯刀,驾驭战马的身躯,如今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头,裹在洁净空荡的亚麻长袍里。
萨拉丁又一次从昏沉中睁开眼,视野有些模糊,他看到了跪在床边忠诚老臣,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是安慰也好,是嘱托也罢,却只换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耗尽了他本就微弱的力气。
他索性不再尝试,疲惫地合上眼睑。意识并未沉入黑暗,反而像挣脱了病体的束缚,变得异常清晰,他开始回溯这漫长而喧嚣的一生。
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
哈丁的烈日与黄沙,真十字架倒下的轰鸣,雷纳德临死前惊惧的眼神,还有俘虏居伊时,那份混杂着胜利与对愚蠢的轻蔑。
耶路撒冷的城门在他面前洞开,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沉重的责任和无尽的感慨。他仿佛又听到了自己下达命令的声音:“允许缴纳赎金离开……妇女儿童免于奴役……”——这便是他对信仰的诠释了,也是对那个戴银面具的对手,最后的敬意。
在空寂的王宫中,他拿起了那个金属药盒,里面是来自东方的‘圣粉’;他翻开那装满未寄情书的檀木盒,读着那些绝望而深情的字句——“若我健康……”、“若在另一个世界……”。而那个神秘的东方女子,如同她带来的神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曾短暂而隐秘地为她悸动过,但那点微澜,最终也沉入了耶路撒冷厚重的历史尘埃中,只留下未解的谜团和他自己也未曾深究的怅惘。
更久远的记忆浮现——那是大马士革的清晨,是年轻时在尼罗河畔的求学,是在赞吉王朝麾下崭露的头角,他一步步统一埃及和叙利亚……那些金戈铁马,那些运筹帷幄,那些荣耀与艰难的时刻……都在他眼前像走马灯般的画面一张张闪过。
辉煌与挫败交织,胜利与遗憾并存。他的一生,像一幅巨大而复杂的挂毯,上面绣满了战争、信仰、权谋,也绣着那么一两笔若有似无的,关于个人情感的微妙色彩。
他不知道自己死后,大马士革会如何……
他倾注心血建立的阿尤布王朝能否继续稳定下去?
耶路撒冷呢?那圣城,又能安宁多久?基督徒会不会卷土重来?
他无法预想,也无法掌控了,就像当年他无法掌控那位东方医女的去向一样。
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现在他逐渐模糊的意识中,他身无分文地来到这个世界。父亲只是库尔德一个小酋长,未曾留给他显赫的财富。而他,现在也将身无分文地离开。
他的财富在哪里?在那些被他解放的城池里?在那些因他的宽容而得以平安离开圣城的平民眼中?在追随他征战四方的战士们心中?亦或,就在他最终选择安息的这座古老清真寺的简朴宫殿里?——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生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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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血、他的智慧、他的仁慈、他的威严,他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他所信仰的事业,献给了耶路撒冷。
寝殿内似乎响起低低的祈祷声,那是十二伊玛目在为他诵读《古兰经》的章节,声音平和悠远,萨拉丁感到奇异的平静降临了,身体的疼痛慢慢远去,尘世的喧嚣在沉寂。
未竟的伟业,未来的担忧,未解的谜题,一切的一切都如大马士革清晨的薄雾,在初升的阳光下渐渐消散。
他想起进入耶路撒冷时,在橄榄山上俯瞰全城时的心境,眼下,那份苍茫和了悟似乎又回来了一部分,变得更加纯粹,更加接近永恒。
没有恐惧,没有不甘,伟大的苏丹,萨拉丁·优素福·本·阿尤布,最后一次,呼出了一口气。他的眼里,最后映照的是大马士革窗外湛蓝的天空。
他走了。
如同他生前所愿,安葬在倭马亚清真寺旁简朴的陵墓中。
他的石棺内,没有陪葬的金银珠宝,那是他清廉一生的象征。陪葬品只有他生前使用过的一个旧香料袋,和一本翻旧了的《古兰经》。
他身无分文地来,身无分文地走。留下的,是一个传奇的名字,是一段关于骑士精神的史诗,以及一座被他深刻改变了命运的圣城——耶路撒冷。
他的灵魂归于他所信仰的安拉,他的故事将在沙漠的风中和历史的书页里,永世流传。
寝殿内,香料焚烧的轻烟,袅袅上升,最终也消散在了寂静的空气里。
35. 史诗级鲍德温四世(一)
黎有蓉的生活逐渐回归正轨。
与塞巴斯蒂安在医院门口告别后,两人互留了联系方式,偶尔会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对方的动态。
某一天,黎有蓉百无聊赖地刷着Facenote,一条动态吸引了她的注意,是塞巴斯蒂安·雷诺兹发的。
没有自拍,没有风景,只有一张游戏截图,画面极其精美写实。残阳如血,映照着风化的古城墙和飘扬的十字军旗帜。一个身披锁子甲、手持骑枪的骑士正策马冲锋,光影效果和细节纹理堪称电影级别。
动态的配文很简单:“《铁血文明》新地图‘哈丁高地’,氛围感拉满。”
铁血文明?她听说过这款游戏,最近几个月火得一塌糊涂,号称“史上最硬核写实的中世纪战争策略RPG”。
游戏以十二世纪十字军东征对抗为背景,融合了开放世界探索、据点建设、军团指挥……以及角色养成。游戏最大卖点就是极致还原的历史考据和电影级的画面表现,当然也有让无数玩家又爱又恨的抽卡系统。
玩家可以扮演领主,招募历史上的著名英雄作为自己的核心战力,带领军队征战四方。每个“英灵”都有独特的技能树,背景故事,以及专属武器。
黎有蓉心中一动。
中世纪、战争、耶路撒冷、十字军……这些词汇总能轻易拨动她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弦。
鬼使神差地,她也下载了《铁血文明》。
一进入游戏,她就被震撼了。
宏大的中世纪世界在眼前展开,从耶路撒冷圣城的喧嚣市集到荒凉死海的寂寥盐滩,从坚固的卡拉克城堡到风沙漫天的沙漠商路,一切都刻画得栩栩如生,细节丰富到令人发指。
她沉迷了进去,像个真正的领主一样经营着自己的小小领地,招募着历史长河中的“英灵”。
时间在游戏世界中飞快流逝了两个多月。
黎有蓉已经是个颇有实力的领主了,麾下聚集了不少“英灵”,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直到这一天,《铁血文明》重磅更新——“王冠与弯月”新版本上线!
更新公告瞬间引爆了社区。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位新加入的史诗级限定英灵,他们被放在同一个高爆率限定卡池中:
【圣墓守护者·鲍德温四世】:立绘是那个让黎有蓉瞬间屏住呼吸的形象,银质面具覆盖整个面容,只露出那双深邃的湖蓝色眼眸。身着镶嵌银边的白色罩袍,内衬精致的银色的锁子甲,肩披象征王权的深红色披风。
结合技能,鲍德温四世这个英雄在游戏里并非以武力见长,而是一个以强大的战场光环、可以鼓舞士气,以外交威慑为核心的战略型统帅。
游戏中的背景故事也很好地描绘了他的智慧和坚韧,其中就包括了与麻风病的抗争,以及他在耶路撒冷王国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传奇故事。
他的技能名也充满了悲情色彩:
“风中残烛”——被动,生命越低,全队的攻击、防御、抗性越高。
“王者威仪”——大范围削弱敌军攻击力、防御力、士气。
“最后的冲锋”——自身死亡时有百分之五十概率获得战斗续行状态,该状态持续30秒,该状态下,生命值恢复四分之一,攻击力提升百分之二十,防御力提升百分之二十,移动速度提升百分之五,并有百分之五十概率免疫全部控制。
除了鲍德温四世之外,另一个英灵也在同一时间公布。
【伟大的苏丹·萨拉丁】:立绘同样霸气非凡。头戴标志性的库菲叶头巾,身着华丽的金色镶边铠甲,手持象征权力的长柄弯刀,眼神锐利如鹰,充满征服者的威严和智慧。
萨拉丁在游戏里的定位是攻守兼备的强力骑兵统帅,拥有强大的突击能力和优秀的战场控制技能。技能如“金色怒涛”、“虔信壁垒”、“银月之刃”等等。
黎有蓉压根不打算抽萨拉丁,所以连他的技能效果都没有特别去看。
她的所有都集中在鲍德温四世身上,当她看到立绘的瞬间,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
这眼神,这面具,这披风……太像了——简直像是从她记忆深处直接拓印出来的!她瞬间着迷,眼中再无他物。
什么萨拉丁,什么金色怒涛,在她眼里都成了背景板!
黎有蓉喃喃自语:“抽!必须抽到我的王!我深爱的陛下……!”她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充值界面。
为了吾爱,为了全服最强鲍德温四世,钱包君今天必须牺牲!
限定卡池开启后,她开始了疯狂的抽卡之旅。
十连抽!金光闪过!——召唤了一只萨拉丁!
再十连!金光再次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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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又来了一只萨拉丁!
再十连!双黄蛋?金光X2!——萨拉丁!萨拉丁!
单抽补刀!金光……又是萨拉丁的专武碎片!
黎有蓉:“……”
不是,这是在搞笑吗?
看着仓库里已经满命的萨拉丁,以及他好几把金光闪闪的专属弯刀“征服者之誓”,再看着鲍德温四世那灰暗的表示还没有获得的头像框,黎有蓉气得差点把平板扔出去!
“萨!拉!丁!你不要过来啊!”
黎有蓉指着屏幕上那个威风凛凛的萨拉丁的金色头像,在空无一人的公寓里嗷嗷乱叫。
“八百年前你就拦着他!八百年后你还拦着我抽卡?!你是不是跟我有仇?你走开,我不要你!我要我的陛下!把我抽卡的圣原石还给我!”
她对着屏幕里的萨拉丁形象骂骂咧咧,一会儿控诉他当年不讲武德,一会儿抱怨游戏策划的读心术太强。
发泄了一通后,看着可怜巴巴的余额和依旧灰暗的鲍德温四世的头像,她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了,为了吾爱,为了陛下,冲!”
又是N轮让她肉痛的充值。
当最后的十连抽按下,金光再次亮起,黎有蓉紧张地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祈祷。
金光散去,一个戴着银面具、身披白衣罩袍的剪影缓缓浮现!
“啊啊啊啊啊!出了!陛下!我的陛下!我爱你,莉莉爱你!”
黎有蓉激动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差点扭到脚。
她捧着平板,看着仓库里那个终于亮起来的【圣墓守护者·鲍德温四世】,激动得热泪盈眶。
紧接着,她又投入了新一轮氪金地狱,只为抽到鲍德温的专属武器——那柄象征王权,镶嵌宝石的仪式权杖“银星审判”,以及提升他能力的专属圣遗物套装“不屈王魂”。
当终于把鲍德温四世抽到满命,武器精炼满级,并开始刷取顶级圣遗物时,黎有蓉眼中燃起了熊熊斗志,“很好,我的陛下,从今天起,您就是我的人了。”
“别怕,陛下,我会好好疼爱您的!”
她对着游戏里那个建模精细,动作优雅的银面具角色宣布,“我要把你打造成全服最强鲍德温四世!等级拉满,技能点满,圣遗物词条刷到完美,让萨拉丁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王者!”
36. 史诗级鲍德温四世(二)
一个月后。
《铁血文明》的玩家论坛“铁与火之歌”,被一个ID彻底点燃了。
玩家交流区有了这样的帖子。
标题:【挂人+血书策划进!】
【那个叫“Lily”的氪佬!你的鲍德温四世是开挂了吗?!全服第一阴间配队!还让不让人玩了?!!】
【主楼:如题!楼主今天开开心心地去新开的“泉水之地”竞技场打积分,匹配到了这个“Lily”,也不知道对面是中国人还是老外,反正我跟她开麦交流,对方也不理我。不理就不理吧,那就直接动手打喽,谁也不多废话。
本来我看她领主等级相对氪佬来说不算特别高,配队还带了个冷门英灵麻风病患,老子心想这把稳了,这人估计是个新手,不然谁培养鲍德温啊,花同样的钱,萨拉丁不比他更有优势?
结果!一开打,噩梦就开始了!对面这TM是什么鬼畜鲍德温?!血厚得离谱!我满配的圣殿骑士大团长,S级输出,砍上去跟刮痧一样!血量-10,-20,-50,我TM再一看对方血条有10000多,我都怀疑系统是不是出bug了!
更离谱的是,他那边“王者威仪”一开,我全队攻击力直接掉一截,士气哗哗掉!他那个“风中残烛”的被动,血越少防御越高,我把他打到半血后,感觉在砍一座山!
最恶心的是那个“最后的冲锋”!带着战斗续航,正常鲍德温死一次只有百分之五十概率复活,这个氪佬堆圣遗物,居然给他的概率堆到百分之八十七……我靠!这什么概念?这TM鲍德温四世根本死不了啊……
就算死了也能复活,无限复活,每复活一次,鲍德温四世的攻击力、防御力、速度都提升,我杀了他几次,最后不用他那些杂鱼兵来杀我,鲍德温一个人能单挑一群,跑的还贼快。
太恶心了,实在太恶心了,我吐了!还有……每次复活,鲍德温身上就叠一道金光Buff,那个鲍德温连续复活五次,我的眼睛都快被五层金光的Buff给晃瞎了。
我没法说了,越说越生气,简直被摁在地上摩擦!录像已上传(链接在二楼),求大佬们分析,这合理吗?这鲍德温的数值绝对有问题!要求削弱!@策划组,赶紧出来干活了!】
跟帖1(ID:沙漠之狐):【卧槽!楼主你不是一个人!我也碰到过这个“Lily”!她的鲍德温简直是个怪物!我萨拉丁满破带专武,开“金色怒涛”冲上去,被她的“王者威仪”削成狗,然后她家小杂兵上来就把我的萨拉丁给围殴致死了!萨拉丁啊!伟大的苏丹啊!被一群杂兵A死了!简直耻辱!】
跟帖2(ID:圣城小铁匠):【+1!我也被她教育过。她的鲍德温配装绝对是究极体!圣遗物词条估计全是防御、生命、战续概率加成,还带减伤和受治疗加成!武器也精炼满了吧?那个精炼特效“王权庇护”,受到伤害时有概率格挡并反弹部分伤害,触发得跟不要钱似的!我打她等于打自己!】
跟帖3(ID:氪不改命):【查过排行榜了,这个签名是“银面君王的御用医师”的“Lily”,她的鲍德温四世,英雄战力榜第一!圣遗物评分榜第一!武器评分榜第一!领主等级虽然不算顶流,但这英雄被她养得……我只能说牛逼!单挑?她的鲍德温能站撸三个同战力S级输出!还能赢!】
跟帖4(ID:历史课代表):【从历史角度看……鲍德温四世确实是以弱胜强,靠意志和战术创造奇迹的典范。游戏里把他的战略辅助能力做到极致,配合特定装备和玩家操作,显然这位大佬操作也顶尖,确实能打出超模效果。但……强到这份上,影响平衡了吧?】
跟帖5(ID:非酋的眼泪):【呜呜呜,我连陛下的影子都没抽到,人家已经养出灭世兵器了!氪佬的世界我不懂!但求削弱!这还怎么玩?竞技场看到她可以直接投了!】
……
跟帖7172(ID:战场老军医·认证攻略作者):【看完录像了,头皮发麻。这“Lily”绝对是究极鲍德温理解者+究极欧皇/氪佬。她的配装思路极其清晰:放弃一切输出,极限堆叠生存和光环效果!配装和思路没开挂,单挑能力强是因为她鲍德温本身太肉,磨死对面,或者靠“冲锋”后的小兵爆发。强烈建议策划审视“风中残烛”的防御加成数值和武器精炼后的格挡反弹效果!】
跟帖7173(ID:萨拉丁的小弯刀):【@战场老军医分析到位!但凭什么啊!我大萨拉丁呢,堂堂伟大的苏丹,历史上一代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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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游戏里花大价钱抽满练满,结果被一个定位是辅助的瘸子(没有不敬历史的意思)摁在地上摩擦?!这合理吗?!历史还原度呢?!要求加强萨拉丁!或者削弱鲍德温!二选一!@策划组-铁锤,你看看吧!民意!】
跟帖7174(ID:非酋的眼泪):【呜呜呜,楼上别说了,我连萨拉丁都没抽满呢!看着大佬们神仙打架,我连上竞技场的勇气都没了。现在匹配机制有毒,总能碰到这些怪物。@策划组-铁锤,求优化匹配!保护我们这些平民玩家!或者……多送点抽卡资源?(卑微)】
跟帖7175(ID:夏虫难言冰):【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个Lily和她的鲍德温陛下……有点好嗑吗?诶嘿(??ω??),她的签名叫“银面君王的御用医师”,角色也是治疗装束,把鲍德温四世保护得那么好……“陛下,你的健康由我守护!”啊啊啊!覆面病弱君王X忠犬宫廷医师!我脑补了十万字小说!我都想好了,名字就叫《天国骑士》,论坛都在骂,只有我在默默吃狗粮,哈哈哈哈……顺便,Lily大佬求好友位!我也想近距离观摩神仙爱情(划掉)神仙操作!】
跟帖7176(ID:氪不改命):【@夏虫难言冰,你醒醒好不!这是游戏,这是竞技场啊喂!不是给你嗑CP的地方!你要写小说,你去绿江啊,没人拦着你。@策划组-铁锤,别在那望风了!知道你暗戳戳看帖呢,这英雄已经严重影响PVP生态了!要么削数值,要么赶紧改机制!比如“风中残烛”能不能加个上限?】
跟帖7177(ID:泉水之地冤魂-楼主):【顶上去!@战场老军医,@氪不改命,大佬分析得太对了!@萨拉丁的小弯刀,兄弟们的血泪史就是证据!@策划组-铁锤,求回应!求解决方案!再这样下去,竞技场没法打了!】
……
黎有蓉刷着论坛,看到一大堆理性建议,挑了挑眉:“哈,分析得还挺准。”
“不过,陛下是最强的,没有人能撼动他的位置。”
她立刻操作游戏,把领主签名改成了:【公告:鹰巢隘口,鲍德温四世陛下坐诊中,专治各种不服。】
然后,操控着她那金光闪闪且数值爆炸的鲍德温四世,屹立在了山隘口的风中。
37. 史诗级鲍德温四世(三)
几天后。
用户:[Sebastian]发帖
标题:【全服最强萨拉丁请求出战】
内容:【[武器·蚀血弯刀截图]词条:[饮血之契]-每次攻击附加目标最大生命值15%的真实伤害(无视防御)。[技能·沙漠风暴截图]词条:[永恒禁锢]-群体强控效果,无视抗性,基础时长15秒,特殊词条加成后可达30秒。这些词条专克Lily的鲍德温四世。】
很快论坛上便涌现了各种各样的灌水帖。
灌水:【卧槽!!!真·大佬降临?!萨拉丁这装备是真实存在的?】
内容:【快看首页热帖!那个[Sebastian]!他的萨拉丁武器词条是百分比掉血!专克血牛啊!还有那个无视抗性的群控30秒?GM是他家亲戚?@Lily,有人要拆你家鲍德温了!】
跟帖(ID:暴躁老哥):【牛X!这词条组合绝了!Lily的鲍德温血再厚也是纸糊的!大佬快去制裁她!坐标报出来!】
跟帖(ID:技术党):【等等,这词条数值……有点超模了吧?30秒无视抗性群体控制?官方真的允许吗?不过如果是真的,确实天克鲍德温这种靠站桩和血量吃饭的坦克。】
跟帖(ID:看热闹不嫌事大):【打起来!打起来!大佬快去堵门!求直播!】
跟帖(ID:没事儿喝点小酒):【@Sebastian,Lily已在鹰巢隘口,你可以去和她单挑,1V1,萨拉丁VS鲍德温四世。@Lily,Sebastian找你单挑呢!】
整个论坛都在让Sebastian和Lily单挑,黎有蓉应下了,对面也没拒绝,在系统里接受了她发起的竞技场切磋。
两天后,鹰巢隘口,这个平日里只作为风景点的狭窄山谷,人满为患。
玩家角色挤满了山壁两侧,头顶的名字密密麻麻,像是沸腾的蚁群。
黎有蓉操控着她的鲍德温四世——踏入了战场中央。
对面Sebastian操控的萨拉丁似乎等了她很久了。
战斗,在万人屏息中爆发。
萨拉丁的蚀血弯刀划出猩红的轨迹。鲍德温四世厚实无比的血条,以跳崖式下跌!15%!15%,又是15%!无视她精心堆砌的恐怖防御!这感觉,就像巨人被无数细小的毒虫啃噬根基,像麻风一样,令人完全无法抵挡生命力的急速流逝。
更致命的是萨拉丁那武器附带的大招!
金黄色的沙尘龙卷毫无征兆地平地而起,瞬间笼罩了她的鲍德温四世。
黎有蓉的手指在键盘上疾速飞舞,试图按下解控技能,但系统反馈却是——【你处于“永恒禁锢”状态,剩余时间:29秒…28秒…】
30秒!
整整30秒,她的鲍德温四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致命的弯刀一次次落下,血条如同开闸的洪水,疯狂倾泻。
山壁上围观的玩家频道彻底爆炸,但她无暇去看。
就在鲍德温的血量跌破危险线,银色的盔甲在对方猛攻下光芒黯淡,黎有蓉叹了口气,几乎要放弃操作——
一个经过游戏语音系统略微处理,却依旧带着熟悉感的男声,透过她的耳机,清晰地响了起来。那声音不高,却让她一个激灵,险些蹦了起来:
对方问:“怎么不动了?”
她回复:“胜负已定,我输了。”
“啊……是吗?”对面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措辞,过了一会儿,对面问道:“……为什么你这么执着于鲍德温四世?他只是一个游戏角色而已。”
这句话像一根针,黎有蓉甚至没有思考,几乎是本能地按下了语音键:“因为陛下必须胜!他不能输!一次都不能!”
耳机那头,陷入了一片死寂。连游戏里,萨拉丁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也诡异地停顿了一瞬。
然后,在黎有蓉惊愕的目光中,在万人不解的注视下,那个威风凛凛的萨拉丁,垂下了手中的弯刀,对面甚至解除了所有的战斗姿态,主动退后两步,静静地站在那里。
黎有蓉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地操控她的鲍德温四世举起武器,然后……挥向挺直站立的萨拉丁。
一下,两下……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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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血条在她鲍德温四世的攻击下迅速消失。
直到系统提示【胜利】的金色大字在她的屏幕上炸开,她还有些恍惚。
赢了?就这样赢了?
但是那个声音……那个透过麦克风传来的声音……即使有电子处理的痕迹,即使混杂着游戏的背景音效,那独特的低沉声线,她也记得。
他是医院里的那个医生——塞巴斯蒂安·雷诺兹!
再看向那个ID——【Sebastian】!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会这么巧吧?
战斗结束,鹰巢隘口的围观人群在巨大的错愕和议论纷纷中开始散去。
黎有蓉点开了【Sebastian】的个人资料页,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栏,最终死死钉在【IP所在地】那一栏。
巴黎!
她抽了一口冷气,猛地抬头看向窗外。
窗外,埃菲尔铁塔的轮廓在巴黎傍晚的暮色中清晰可见。她来巴黎度假,刚刚抵达不过两天……而塞巴斯蒂安·雷诺兹……他竟然也在巴黎吗?
她立刻切回游戏,点开与【Sebastian】的私聊窗口,手指悬在键盘上,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就在她犹豫的刹那,聊天框里,一行新的消息跳跃了出来:
【Sebastian】:莉莉,你还记得我吧?我是塞巴斯蒂安·雷诺兹,你的主治医生,我听出你的声音了。
【Lily】:是啊,我记得……好巧啊,没想到你也玩这个游戏,我也听出你的声音了。
【Sebastian】:啊……我看你的IP在巴黎,我也在巴黎,要不,我们见一面吧。
【Lily】:可以啊,什么时间?在哪里见面?
【Sebastian】:不如,我们去巴黎歌剧院?
塞巴斯蒂安最终决定约她去巴黎歌剧院看音乐剧,并告知她已经买好票了,是《歌剧魅影》的法语限定场。
黎有蓉没看过歌剧,对《歌剧魅影》也不感兴趣,她只是对塞巴斯蒂安这个人有点……莫名的熟悉感,尤其在看到他的湖蓝色眼睛时。
38. 史诗级鲍德温四世(四)
巴黎歌剧院的金色大厅在璀璨水晶吊灯的映照下,像一个巨大的流动的琥珀,空气里尽是昂贵香水的气息。
黎有蓉穿着一件简洁的黑色小礼服裙,站在巨大的廊柱下,心跳得有些快。
她看着那个身影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向她走来。
塞巴斯蒂安·雷诺兹医生——或者说,游戏里的【Sebastian】比她记忆中医院里穿着白大褂的样子更显清隽挺拔,他似乎瘦了一些。
深灰色的西装剪裁合体,衬得他身形修长,目光深邃依旧,带着沉淀了时光的沉静。
他走到她面前,唇角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莉莉小姐。”他的声音和游戏里听到的几乎一样低沉悦耳,“很高兴你愿意来。”
“塞巴斯蒂安先生,”莉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也……很意外,没想到会在巴黎和你以这种方式见面。”
“生活有时比游戏更富有戏剧性,不是吗?”他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歌剧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愿意陪我在这里走走吗?”
他们并肩漫步在歌剧院宏伟的回廊里。巨大的落地镜映出他们并肩而行的身影,她偶尔瞥见镜中的画面,仍有些恍惚。
身边这个人,是那个在她昏迷八个月里负责她的医生……而现在,他们正走在一起,谈论着……
“你的鲍德温四世,”塞巴斯蒂安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带着轻微的回响,“在游戏里,确实构筑得……令人印象深刻。”他侧头看了她一眼,“你为什么会选择他?他在历史上是一个最终被命运击败的麻风病国王。”
黎有蓉的心像被轻轻撞了一下。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壁画上一位持剑骑士的英姿上。
“因为他……从未真正屈服于命运。即使在最深的绝望中,他也试图挥舞他的剑,守护他的王国。”她的声音很轻,“游戏里,我可以给他一个‘不败’的可能。现实中……他也值得被记住的,不仅仅是疾病和死亡。”
塞巴斯蒂安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更深邃了。
“啊……是这样啊,被记住么?”他问:“那么,萨拉丁呢?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十字军东征的历史,他……”
“我了解。”黎有蓉打断了他的话:“萨拉丁……是位伟大的对手,是一位有骑士精神的征服者。现实中,他攻占耶路撒冷后,他没有屠城,甚至允许基督徒赎回圣物,支付赎金离开……这比许多胜利者仁慈得多。”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他和鲍德温四世,是那个黑暗时代里,彼此映照的两颗星辰。一个光辉璀璨,一个在病痛与阴影中燃烧自己微弱却顽强的光。”
他们走到一扇描绘着古代战场的彩绘玻璃窗前,斑斓的光线投射下来,在他们身上留下流动的色彩。
“后来呢?”塞巴斯蒂安的声音放得更轻,“鲍德温四世……他死后,他的王国如何了?萨拉丁的愿望最终实现了吗?”
他的目光没有看莉莉,而是专注地凝视着玻璃窗上模糊的骑士轮廓,似乎在透过它看向更遥远的12世纪。
黎有蓉的心绪沉了下去,“在鲍德温四世死后……继位的鲍德温五世也是麻风病患者,他年幼体弱,很快就夭折了。吕西尼昂的居伊……那个狂妄自大的蠢货……”
她叹了口气,“他不顾所有人的反对,率领几乎全部精锐在哈丁荒原与萨拉丁决战,结果……全军覆没。圣殿骑士团、医院骑士团……无数骑士战死或被俘,真十字架落入了萨拉丁的手中,我所说的这些……全部都是历史的真相。”
塞巴斯蒂安的身体似乎绷紧了一瞬,放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然后……就是耶路撒冷。”莉莉的声音低沉下去,“1187年,萨拉丁的大军兵临城下。没有足够的军队,没有像鲍德温四世那样能凝聚人心,哪怕只是象征性存在的国王……圣城,破了。东征十字军占领耶路撒冷的一百年后,圣城……再次易主。”
“萨拉丁确实实现了他的誓言,收复了耶路撒冷。整个耶路撒冷王国的倾覆,鲍德温四世耗尽心血想要维持的平衡与守护的一切……在他死后短短几年内,便彻底崩塌了。”
长久的沉默笼罩在他们之间,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乐队试音声。
塞巴斯蒂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彩窗上,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有些冷硬。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所以……他最终,还是输掉了他的王国。他所有的坚持、忍耐、在病痛中燃烧的生命……终究没能改变那个注定的结局。”
这句话不像是询问,更像是一声沉入心底的叹息。
莉莉的心猛地一揪,“历史……就是这样。个体的光芒再璀璨,有时也敌不过时代的洪流和……继任者的愚蠢。”
这时,悠扬的预备钟声响起,回荡在歌剧院。
“《歌剧魅影》要开始了。”塞巴斯蒂安说,“我们该入场了。”
塞巴斯蒂安选择了顶层大厅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这里视野虽不如前排开阔,却远离人群中心,灯光昏暗,只有壁灯散发出幽幽的光芒,形成了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这是他特意选择的位置。
巨大的水晶吊灯在他们下方遥远的地方闪烁着,宛如一片倒悬的星河。
舞台在黑暗中等待着开场。
“这里比较安静,也方便……说话。”塞巴斯蒂安低声解释,替黎有蓉拉开座椅。
音乐剧正式开始了。
魅影的歌声诡魅而充满力量,克里斯汀的嗓音清澈动人。
华丽的舞台布景和动人的旋律很快将观众带入故事中。黎有蓉举着塞巴斯蒂安递给她的望远镜,渐渐沉浸在剧情里。
突然,旁边有一个看起来比她小一些的小姑娘,弱弱地向她询问。
她眨巴眨巴圆圆的大眼睛问道:“请问,您是中国人吗?”
“我是啊。”黎有蓉微笑着回答。
“哇,老乡,你也是来巴黎旅游的吗?”
“是的,我来放松心情。”
小姑娘继续问:“咳……顶层最后一排这个位置,票价是多少,您知道吗?”
黎有蓉感觉有点奇怪,她都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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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剧了,居然不知道票多少钱吗?
她向塞巴斯蒂安询问了一下,最终给出了40欧元的答复。
那个小姑娘抽了口气,声音都哽咽了一下,委屈巴巴地说:“呜……好的,我知道了……原来只要40欧元啊,谢谢您。”
音乐剧还在继续。
塞巴斯蒂安也安静地看着,只是偶尔,在魅影唱到关于孤独、被世界遗弃的歌词时,黎有蓉似乎感觉到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剧情进行到高潮部分,魅影带着克里斯汀乘船驶向他地下的巢穴,舞台灯光变得幽暗诡谲。
顶层包厢的光线本就昏暗,此刻更显压抑。黎有蓉正被剧情吸引,全神贯注地盯着下方光影变幻的舞台。
突然!
就在她身旁,仅仅相隔一个座位的位置,一盏固定在包厢墙壁上的十字尖顶壁灯,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嘎吱”的断裂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黎有蓉只来得及用眼角余光瞥见一道沉重的黑影带着风声急速下坠!
“啊——!”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猛地撕裂了音乐和剧情!
“砰!!!”
沉重的闷响和尖叫声,在寂静下来的顶层包厢中格外刺耳。
坐在她隔壁座位上的那个刚刚还在和她说话的小姑娘,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那盏沉重的十字壁灯结结实实地砸中额头!
她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瞬间从座椅上滑落,瘫倒在地,殷红的鲜血迅速从她黑色的发丝间渗出,染红了地毯。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顶层包厢,片刻后又被惊恐的尖叫和骚动取代。
“上帝啊!灯掉下来了!”
“有人受伤了!快救人!”
“叫救护车!快叫安保!”
音乐戛然而止,舞台灯光亮起,整个歌剧院陷入一片混乱和恐慌。演出被迫中断,工作人员和安保人员急匆匆地冲上来,有人试图查看女孩的伤势,有人在大声维持秩序,要求所有观众立刻有序撤离。
黎有蓉心脏狂跳,塞巴斯蒂安第一时间将她护在身后,“别害怕。”他温声安抚着她。
“我们离开这里。”他低声对莉莉说,小心地护着她,随着惊魂未定的人流,快速而有序地离开了刚刚发生悲剧的包厢。
走出歌剧院宏伟却压抑的大门,夜晚沁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塞纳河特有的水汽和巴黎街头混杂的香气。
身后的混乱和喧嚣被厚重的门扉隔绝,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沿着歌剧院旁宽阔的街道,朝着塞纳河的方向漫步。
惊魂初定后,奇异的平静笼罩下来。
不知不觉,他们已站在了塞纳河畔。
夜晚的塞纳河,是巴黎流动的灵魂。两岸古老建筑的外墙,倒映在深沉的河水中,随着水波轻轻摇曳、破碎、又重聚。远处,埃菲尔铁塔在夜空中熠熠生辉。一艘艘灯火通明的观光游船缓缓驶过,灯光飘来又散去,带着一种不真切的梦幻感。
河风吹拂着黎有蓉的脸颊,带着微凉的湿意,她站在古老的石砌河堤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沉默着。
39. 史诗级鲍德温四世(五)
“莉莉小姐,”塞巴斯蒂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你……是历史专业的吗?”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微微低垂的侧脸上,“你对鲍德温四世,还有那段十字军东征的历史……了解得如此深入,甚至带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情感。”
黎有蓉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看向他,河岸的灯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湖蓝色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专注。
她叹了口气说道:“不,我不是历史专业的。我了解他,研究他的一切,只是因为……因为我爱他。”
“爱他?”塞巴斯蒂安的脚步,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他整个人仿佛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
夜风吹动他深色的发梢,“爱他……”他重复着,也近乎平静地拷问着:“为什么爱他呢?莉莉。他只是历史长卷中一个悲剧的符号,一个麻风病患,一个在痛苦中挣扎,最终在二十四岁就早早凋零的国王,他是一个失败的守护者。”
“因为他就是值得!”黎有蓉的情绪瞬间爆发了。
歌剧院里的惊吓,长久以来深埋心底的思念与痛楚,被眼前这个人用带着残酷口吻的“客观”语气揭开,这让她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我就是爱他!爱他在绝望中燃烧的意志!爱他面对宿命时的不屈!爱他即使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也要为他的王国和他的人民举起长剑的决心!我爱他……爱他灵魂深处无人理解的孤独和……温柔!”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她冰凉的脸颊,“他不仅仅是一个名字,一段历史!他……他是……”
他是她的爱人,灵魂伴侣!
她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她看着眼前这个英俊得近乎不真实的男人,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他面前如此失控。
就在她的情绪濒临崩溃的顶点,塞巴斯蒂安忽然动了,他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张开了双臂,将泣不成声的她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自然。
黎有蓉的身体瞬间僵住,泪水甚至都凝滞了一瞬,预想中的陌生感和抗拒并未出现。相反,巨大而温暖的安心感包裹着她。
他的怀抱坚实而宽阔,带着他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和沉淀了千年岁月的沉稳力量。她僵硬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额头抵在他质地精良的西装外套上。
好熟悉……好安心……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最初的慌乱过后,竟然奇异地与他胸腔内沉稳有力的搏动渐渐合拍……仿佛两个失散已久的灵魂碎片,跨越了时空的阻隔,终于在此刻,在塞纳河畔的夜风里,通过一个拥抱,找到了彼此,水乳交融,再无间隙。
灵魂层面的契合感如此强烈,如此真实,真实到让她忘记了哭泣,只剩下内心的悸动和……难以置信的归属感。
过了许久,她的情绪才稍稍平复。
她依旧靠在他怀里,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疑问:“塞巴斯蒂安……我们……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为什么……为什么我感觉你这么熟悉?”
塞巴斯蒂安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闻言,胸腔传来一阵低沉而愉悦的震动。
他在低笑。
他收紧了一些手臂,将她抱得更安稳些,然后,他用带着感慨和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清晰地回答:
“当然认识,有蓉·黎。”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出她的名字,“我们认识……很久很久了。”
很久很久?
这句话猛地劈开了她所有混乱的思绪!
她猛地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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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怀中抬起头,动作快得几乎撞到他的下巴。
她瞪大了泪眼朦胧的双眼,带着惊疑不定且难以置信的神情,死死地盯住他那张在夜色和河岸灯光下显得异常英俊的脸庞。
那双湖蓝色眼眸正含笑注视着她。眼神里有温柔的包容,也有沉淀的智慧。这双眼睛,与记忆中银面具后的眼睛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那个在耶路撒冷王宫的烛光下,忍着病痛对她念着情诗的年轻国王……
那个在战场上,即使隔着面具,也能让她感受到坚定与悲悯的指挥官……
那个在生命最后时刻,虚弱地躺在病榻上,希望她能长久健康平安的……鲍德温四世!
“啊……”黎有蓉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向后踉跄一步。
她嘴唇颤抖着,无意识地发出破碎的低喃:“不……不会吧……这不可能……怎么会……难道……难道真的……”
塞巴斯蒂安,或者说,此刻已无需再确认身份的“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笑容中有浓得化不开的温情。
黎有蓉的心脏疯狂地擂动着,“你是,陛下……鲍德温四世?”
男人依旧只是微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是他!真的是他!
黎有蓉的眼泪再次决堤。
“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她颤抖着,泪水模糊视线,“……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如死之坚强……所闪的光是火的闪光,是耶和华的烈焰。”
“爱情,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塞巴斯蒂安轻道,无比郑重地向着泪流满面的她,伸出了手抹去她眼角的眼泪。
夜风温柔地拂过塞纳河,过往的迷雾被彻底吹散,只留下两个终于寻回彼此的灵魂,在巴黎的夜色中,迎来了他们迟到了八百年的重逢。
40. 天下有情人
巴黎,一座古老的小教堂。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将斑斓的光影洒在简朴的石砌地面上。
黎有蓉身着一袭简洁的象牙白婚纱,手中捧着一小束洁白的铃兰,目光穿过不算长的走道,落在尽头等待她的男人身上。
塞巴斯蒂安·雷诺兹——或者说,鲍德温四世。他身着一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礼服,此刻正清晰地凝望着她。
没有激昂的交响乐,只有管风琴奏响的庄严而平和的圣咏。
黎有蓉一步一步走向他,也踏在穿越了八百年的时光洪流之上。
他们的手终于交握在一起,掌心相贴的温度,是真实的,是鲜活的,是历经生死轮回后最珍贵的馈赠。
神父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堂里回荡,古老的誓词被赋予了穿越时空的重量:
“塞巴斯蒂安·雷诺兹,你是否愿意娶有蓉·黎为妻,爱她、忠诚于她,无论疾病、健康,贫穷、富有,都守护她,直到生命尽头?”
他微笑着说道:“我愿意。”
“黎有蓉,你是否愿意嫁给塞巴斯蒂安·雷诺兹,爱他、忠诚于他,无论疾病、健康,贫穷、富有,都陪伴他,直到生命尽头?”
黎有蓉的泪水盈满了眼眶,“我愿意。”
戒指被缓缓套入彼此的无名指,冰凉的金属触感下是滚烫的脉搏。塞巴斯蒂安低下头,一个庄重而深情的吻落在她的唇上。这个吻,是尘埃落定后的归属,也是跨越了千年,从绝望深渊后终于抵达的有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
教堂里响起了轻柔的掌声和祝福的低语,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加冕上属于尘世的光辉,如同神祇的祝福。
……
婚礼后的日子,如同浸在蜜糖里。他们没有选择远行,而是在巴黎近郊一处宁静的古老宅邸中度过了最初的蜜月时光。
塞巴斯蒂安展现出了黎有蓉从未想象过的,对她的……贪恋。
他似乎永远都在触碰她。
走路时,他的手指会自然而然地滑入她的指间,紧紧扣住;用餐时,他的膝盖会在桌下轻轻抵着她的膝盖;看书时,他会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手臂牢牢地环着她的腰。
夜晚……更是他渴求的极致,仿佛要将过去被剥夺的触碰权,尽数弥补回来。
深夜,卧室只亮着一盏温暖的床头灯。
黎有蓉慵懒地蜷缩在他的怀里,枕着他结实的手臂,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他的另一只手,正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一遍遍抚过她裸露在丝质睡裙外的肩头、手臂,似在确认她的存在,似在贪婪地汲取这份毫无隔阂的温热与柔软。
“莉莉……”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餍足后的慵懒,“你知道吗?在耶路撒冷的那些年……每一个夜晚,看着你坐在烛光下为我抄写笔录,或者为我调配药剂,我都……”他的声音顿了一下,“……我都像被架在火上炙烤。我渴望触碰你,哪怕只是指尖拂过你的衣袖。我渴望感受你肌肤的温度,也渴望将你拥入怀中,像现在这样,毫无顾忌地感受你的心跳和呼吸。”
他的手指在她光滑的手臂上微微收紧:“那种渴望,深入骨髓,日夜不息,比病痛本身更折磨人。因为病痛是身体的,而这种渴望……是灵魂的饥渴……我戴着面具,裹着厚厚的亚麻布,将自己隔绝在所有人的温度之外,包括你……我像是被活生生地囚禁在自己破烂的躯壳里,无法感受到任何幸福。”
黎有蓉的心被他的话揪紧了。
在昏黄的灯光下,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指尖下是温热的充满生命力的皮肤,光滑而健康。她描绘着他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线条优美的唇瓣……
“一定很痛吧?”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是说……麻风……那种内脏被腐蚀的痛苦……”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塞巴斯蒂安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僵硬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攥紧,指节微微发白。
那是深入骨髓的痛楚,那是被世界抛弃的孤独,看着自己身体一点点腐烂却无能为力的恐惧……这些感觉,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和健康的身体而彻底消失。它们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了他的灵魂里。
黎有蓉心疼地低呼一声:“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塞巴斯蒂安猛地回过神,他深吸一口气,更用力地将她重新紧紧拥入怀中。
“别道歉,我的爱。”他说,“那已经是过去了,是另一个我承受的命运。而现在的我,在这里,健康完整的拥有着你。这足以抵消一切。”他低头,深深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当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以为等待我的是永恒的黑暗,或者……地狱的审判。”
“然而,当我再次醒来,眼前是刺目的白光,耳边是陌生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声,身体不再是那副千疮百孔的躯壳。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充满冰冷器械的奇怪房间里。后来我才知道,那叫ICU重症监护室。这具身体,属于一个名叫塞巴斯蒂安·雷诺兹的年轻医生,他在一场车祸中重伤濒死,而我……不知为何,进入了他的身体。”
“适应这一切……就像是在重新学习呼吸。陌生的时代,陌生的语言,陌生的科技……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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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具健康的,可以自由行走奔跑的身体。我用了很长很长时间,去学习,去融入,去扮演好‘塞巴斯蒂安’这个角色,我继承了他的所有学识,医学……成为了我理解这个新世界,也是我试图弥补前世无力感的一种方式。”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直到那天……当昏迷不醒的你,被紧急送到我所在的医院,送到我的科室。我第一眼看到病床上无比熟悉的脸……莉莉,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停止了旋转。”
黎有蓉屏住了呼吸,抬头看他。
“他们告诉我,你昏迷在宿舍,病因不明,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你沉睡不醒。”
“而我……我知道。我几乎立刻就知道了。是你,真的是你。那个在我最黑暗岁月里,给予我唯一光亮和慰藉的人。那个我渴望触碰却只能远远注视的人。那个……我以为我会永远失去的人。”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开始慢慢与她交融,“从那天起,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倾尽所能的救治你。但作为……鲍德温四世,我每一天完成所有必要的检查和治疗后,在夜深人静时,在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陪伴时……我都会走进你的病房。”
“我会俯下身,在你的唇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每一次,我都像一个绝望的信徒在祈祷,我在心底默念:‘醒来吧,莉莉,认出我,再一次选择我,再一次爱上我,这一次,让我们不再错过。’”
滚烫的泪水瞬间涌出黎有蓉的眼眶。
“所以……”鲍德温的声音带着鼻音,他捧起她的脸,用指腹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湖蓝色的眼眸里是满溢的幸福,“当你在游戏里说出‘陛下必须胜’,当你站在塞纳河边,念出那首《雅歌》……那一刻,我知道,我的祈祷终于被听见了。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痛苦,都值得了……你爱着我,你还记得我,即使在八百年后,你的选择也是我,不论我是什么模样,你都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吾爱。”
他再次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现在,你在这里,在我怀里。我们是夫妻,我拥有健康的身体……什么是真正的幸福,这就是真正的幸福,这就是流淌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是天堂的模样。”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落,将相拥的身影拉长。
八百年的孤寂与等待,病痛的折磨与生死的阻隔,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怀中真实的温度和彼此交融的心跳。
过往的伤痛或许会在灵魂深处留下永恒的印记,但此刻,在爱人的怀抱里,在全新的生命里,他们终于获得了救赎,一对有情人拥有了只属于彼此的永恒。
41. 一起在光里 Ad
位于巴黎的萨尔佩特里埃医院标志性的灯光在深夜还亮着。塞巴斯蒂安揉了揉发紧的眉心,将手术室残留的消毒水气味关在车门外。
深夜的巴黎街道空旷而安静,只有引擎的低鸣伴随着他归家的路。
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响在寂静的公寓里格外清晰,客厅只留了一盏壁灯,有着昏黄温暖的光晕。
他脱下沾染了医院气息的外套,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卧室。门缝下透出阅读灯的光亮,门却虚掩着,他以为他的妻子已经睡了,只是忘了关灯。
他轻轻推开门,脚步猛地顿住。
黎有蓉并没有如他预想中那样蜷缩在被子里熟睡。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身上穿着一件丝质的睡裙,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她抬着头,那双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莉莉?”塞巴斯蒂安的心跳漏跳了半拍,他快步走到床边,单膝跪在她面前,握住她微凉的手,“怎么了?这么晚了还不睡?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习惯性地用医生的口吻询问,手指下意识地想去探她的额头温度。
“没有不舒服,”她的声音很轻,“就是……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塞巴斯蒂安放柔了声音,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做噩梦了?还是工作太累了?”
“都不是。”黎有蓉摇了摇头,忽然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小。
她微微倾身,靠近他:“我在等你,我想你了,亲爱的。”
这句话瞬间击穿了他的理智。八百年的等待,十二世纪的遥不可及,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最汹涌的渴望。
他将她扑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急切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眼睛、鼻尖,最后重重地封缄了她的唇,贪婪地汲取着属于她的气息。
黎有蓉热烈地回应着,手臂环上他的脖颈。
他的手探向她睡裙的系带,她却忽然用力推了推他的胸膛,喘息着说:“等等……”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条男士皮带。
“今晚……”黎有蓉轻咳一声,“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塞巴斯蒂安挑眉,他低笑一声:“哦?想玩什么游戏?”
他没有反抗,甚至主动抬起了双手,手腕并拢递到她面前,“悉听尊便,我的王后。”
黎有蓉的脸更红了,但手上的动作却异常利落。
她用皮带将他的双腕紧紧捆缚在一起,塞巴斯蒂安靠在床头,带着玩味的笑意看着她。
黎有蓉跪坐在他对面,直视着他的眼睛,那些在她心头盘旋了许久的疑问,终于冲口而出:
“第一个问题:安娜·格林是谁?为什么她最近总是出现在你身边?”
塞巴斯蒂安笑了笑:“安娜?她是解剖学的专家。我们在合作一个联合研究项目……”他嘴角愉悦的弯了弯,“莉莉,你在吃醋?”
黎有蓉被他直白的点破弄得耳根发热,强撑着继续:“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最近这半个月,你几乎天天都这么晚回家?以前就算手术晚,也不会连续这么久。你在忙什么?”
塞巴斯蒂安拖长了语调,“最近确实比较忙,病患很多,如果你希望我有更多时间陪你,我可以换一份工作……”他轻轻喟叹,“要知道,我每时每刻都想待在你身边,触摸你的皮肤,与你融为一体,这半个月,我可太想你了。”
黎有蓉的嘴角一撇:“第三个问题:为什么回家了,不像以前那样……热情?”
塞巴斯蒂安脸上的笑意变得意味深长了一些,他动了动被缚的手腕,示意她靠近一些。黎有蓉迟疑了一下,还是凑了过去。
他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温热的呼吸交融。
“莉莉,”他轻轻说:“每次回到家看到你,我只想贪婪地感受你的存在,汲取你的温暖,让疲惫的神经放松下来,”
他轻吻了一下她的鼻尖,“但是,我也怕打扰你休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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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认为我没有打扰到你……那我很希望,每天夜里都对你更热情一些……”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身体往前一倾,轻易地将她重新压倒在床上。
“游戏还没有结束吗?莉莉?”灼热的吻沿着她的颈侧一路向下,他笑道:“我的坦白是否让你满意?”
“唔……等等!”黎有蓉被他吻得浑身发软,挣扎着想推开他,“皮带……解开……”
塞巴斯蒂安轻轻一用力,挣脱了手腕的束缚,低沉的笑声淹没在更深层次的吻里,“好了,我的王后,我们来做正经事吧。”
昏黄的灯光下,皮带冰冷的金属扣束缚到了另一双手腕上,黎有蓉的抗议声很快化作了破碎的呜咽,沉溺在他所带来的风暴之中。
……
几日后。
塞巴斯蒂安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放在黎有蓉面前。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塞巴斯蒂安微笑着,“打开看看。”
黎有蓉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小巧精致的木质盒子。打开盒盖,天鹅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枚造型独特的胸针。主体是一枚纯净的湖蓝色宝石,被巧妙地切割镶嵌成深邃的星空图案,在星空的中央,环绕着一圈极其精细的铂金镂空花纹。
纹章下方,用极小的钻石镶嵌着一行拉丁文:AdLucem(向着光明)。
“这是……”黎有蓉屏住了呼吸,眼眶瞬间湿润。
“我设计的。”塞巴斯蒂安拿起胸针,轻轻别在她的衣襟上,“我联系了最好的珠宝匠,想把蒙吉萨的星空和耶路撒冷的印记,用永恒的方式,戴在你离心脏最近的地方。AdLucem,向着光明。”
他低头,吻了吻那枚胸针,也吻了吻她悸动的心口,“我们终于一起走到了光里,莉莉。”
黎有蓉抚摸着胸针上的星空与纹章,再抬头看着他温柔深情的眼眸,她主动吻上他的唇,轻声呢喃:“嗯,我们一起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