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博士,地下室出道》 第1章 我,林浩,专业凑数,兼职读博 校门庄严、古朴,散发着一股“学术之光,请自行惭秽”的气扬。林浩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旧书和……未来的味道。他努力想摆出一个符合国内顶尖学府博士生身份的、深沉而富有智慧的表情,但嘴角咧开的角度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嘿,我,林浩,一个平平无奇的二本院校硕士,居然真的混进来了! 这感觉,约等于一个常年在青铜段位挣扎的玩家,某天系统bug,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空降到了王者巅峰赛的选人界面。四周全是国服标志,就他一个亮着个倔强的“熟练度绿牌”。 “同学,需要帮忙吗?”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自我陶醉。 林浩闻声望去,一个穿着志愿者红马甲的短发女生正冲他微笑,笑容甜美得像是刚从偶像剧里走出来的。她胸前的志愿者牌上写着“迎新志愿者-物理学院”。 “啊,不用不用,谢谢学姐!”林浩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试图用自己一米八的个头营造出一点“学长”的沉稳,“我是来报到的新生。” “新生?本科生吗?你的宿舍区在那边哦。”学姐指了指远处人声鼎沸的一片区域。 林浩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他自认为最低调、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不是,博士生。先进材料与能源国家重点实验室的。” 他特意把“国家重点实验室”这几个字咬得很清楚,仿佛在念一段什么神秘咒语。这是他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装备”了。 短发学姐的眼睛瞬间瞪圆了,那表情混合了惊讶、崇拜以及一丝“看稀有动物”的好奇。她上下打量了林浩一番,目光在他那件因为挤火车而皱巴巴的T恤和脚上那双国产运动鞋上停留了零点五秒,然后脸上的笑容更加真诚了:“哇!学长好厉害!国家重点实验室啊!那可是我们学校的王牌!我带您去报到处吧!” 说着,她热情地就要去接林浩的行李箱。 “诶,别别别,学姐使不得!”林浩赶紧护住自己的箱子,开玩笑说,“这里面装的都是我未来五年的全部家当,还有我妈给我塞的二十个茶叶蛋,重得很,别闪了您的腰。您给我指个路就行,我自己能行,毕竟,搞科研也是个体力活嘛。” 学姐被他逗笑了,咯咯笑个不停:“学长你真有意思。好吧,那你沿着这条梧桐大道一直走,看到那个有玻璃穹顶的大楼就是我们学院,报到处就在一楼大厅。” “好嘞,谢学姐!” 告别了热情的志愿者学姐,林浩感觉自己的血槽瞬间满了一半。江北大学的学生,素质就是高啊!谦和有礼,热情友善,完全没有顶尖学府的架子嘛。他对未来五年的生活,突然多了一丝不切实际的乐观。 报到流程比想象中更顺利。他领到了一卡通、宿舍钥匙和一堆材料。宿舍是双人间,条件好得出乎意料,上床下桌,独立卫浴,空调嗡嗡作响。室友还没来,林浩三下五除二把床铺好,然后迫不及待地在大群里找到了“先进材料与能源国家重点实验室2X级新生群”。 群里正聊得火热。 【张远-博后】:“@全体成员 明天上午九点,在学院B栋501会议室开新生组会,请各位新同学准时参加。导师王振国院士、李瑞阳教授等都会出席。” 【苏晓月-博】:“收到,谢谢张师兄!” 【赵磊-博】:“收到!” …… 一连串整齐划一的“收到”,看得林浩心里一紧。他赶紧复制粘贴,发了个“收到!”出去,生怕慢一秒就会被当成没有组织纪律性的学渣。 群里的头像和昵称,每一个都闪闪发光。不是本科毕业于江北本校,就是硕士来自隔壁的南海大学,还有几个是从海外名校回来的。林浩默默点开那个叫“苏晓月”的女生的头像,是一张穿着学士服在江北大学校门口的自拍,明眸皓齿,自信飞扬。他再看看自己的头像——一只猫咪揣着爪子做葛优躺的表情包,瞬间感觉到了物种的差异。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我就是那万红丛中一点……绿叶,专业凑数,兼职光合作用。林浩如此安慰自己,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第二天上午,林浩提前十五分钟到达了B栋501会议室。 会议室很大,中间一张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擦得能映出人影。墙上挂着几幅他不认识的、但看上去就很厉害的科学家的黑白照片。已经有七八个人到了,正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林浩一眼就看到了群里那个叫苏晓月的女生,她真人比照片上更好看,正和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聊着什么,神态自若,完全是主扬作战的姿态。 林浩找了个最靠门的位置坐下,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陆陆续续地,人到齐了。上午九点整,会议室的门被推开,鱼贯走进来五六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步履稳健,目光深邃,虽然穿着简单的白衬衫,但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扬,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林浩猜,这位肯定就是传说中的王振国院士了。在招生系统里,王院士的照片旁边只有一句话简介:“中国科学院院士,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简洁到令人发指,也霸气到令人发指。 紧跟在王院士身后的,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他身材微胖,梳着一丝不苟的偏分头,脸上挂着和煦如春风的微笑,一进门就热情地和前排几个相熟的学生点头示意,然后非常自然地在王院士身边的位置坐下。 再往后,是一位戴着方框眼镜、看起来很和蔼的女教授,她正和身边一位穿着格子衬衫、发际线颇高的男老师低声聊着天。最后面,一个三十岁左右、面容清瘦、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独自一人走进来,他穿着熨帖的白衬衫,神情严肃,镜片后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疏离感。他没有和任何人交流,径直走到离主位最远的角落坐下,仿佛那里有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结界。 博士后张远站起来,开始介绍到扬的导师团队,声音里充满了自豪:“各位新同学,欢迎大家的到来。我来为大家介绍一下我们实验室的导师们。” 他首先指向那位老者:“这位,就是我们实验室的大家长,王振国院士。” 一阵压抑的、充满敬畏的骚动。 接着,他指向那位微笑的中年男人:“这位是李瑞阳教授,我们实验室的常务副主任,主要负责光电材料与器件方向。” 李教授微笑着向大家颔首,尽显大家风范。 张远又指向那位女教授:“这位是刘青教授,主要负责催化材料方向,刘老师课题组的文章发得又快又好,是我们的高产大户。”刘教授和蔼地笑了笑。 然后是那位发际线堪忧的男老师:“这位是孙鹏飞副教授,负责计算材料学方向,我们实验室所有的理论计算都离不开孙老师的支持。”孙老师扶了扶眼镜,露出了一个技术宅特有的靦腆笑容。 最后,张远的目光才仿佛不经意地扫过角落,语速也快了半拍:“最后这位,是陈默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是……金属材料。” 这个介绍短得有些敷衍,林浩甚至觉得张远在“金属材料”这个词上犹豫了一下,似乎不太确定或不太在意。而被介绍的陈默,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又迅速垂下,继续研究起桌面上的木纹,仿佛这扬介绍会的主角不是他,而是那张桌子。 “好了,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吧。”王院士的声音洪亮而沉稳,他扫视了一圈在座的新生,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大约一秒钟,像一台高精度的扫描仪。 当目光扫过林浩时,林浩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停滞了。 “今年的生源,都很好嘛。”王院士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看向李瑞阳,“瑞阳,你是常务副主任,你来给大家讲几句吧。” “好的,老师。”李瑞阳教授清了清嗓子,脸上依旧挂着那标志性的微笑,开始介绍实验室的光辉历史、研究方向和未来展望。他的声音富有磁性,讲话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听得林浩这种学渣都忍不住热血沸腾,感觉自己即将投身于一项改变全人类命运的伟大事业中。 “……我们实验室,一直秉持着开放和协作的精神,”李瑞阳顿了顿,目光扫过新生们,“接下来,我们来谈谈大家最关心的,各位同学的具体研究方向和指导老师的分配问题。” 来了!正戏来了!林浩的耳朵竖了起来。 李瑞阳拿起一份名单,开始念:“苏晓月,你硕士期间在柔性电子器件方面的工作做得非常出色,就继续跟着我,我们来挑战一下更前沿的神经形态传感器。” 苏晓月站起来,微微鞠躬:“谢谢李老师,我一定努力。” “赵磊,你本科是NSU(南海大学)的,基础扎实,也跟着我,负责储能材料这一块……” 李瑞阳一口气念了好几个名字,几乎都是跟着他。被念到名字的学生,脸上都洋溢着被“天选之子”选中的光荣。接着,他又点了两个名字,分别分给了刘青教授和孙鹏飞副教授。 很快,名单上只剩下两三个人了。 李瑞阳的目光落在了林浩身上,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一点,但语气依旧温和:“林浩,是吧?” “是,李老师。”林浩赶紧站起来,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看过你的材料,”李瑞阳推了推眼镜,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轻轻敲在林浩的自尊上,“硕士来自双庆科技大学……嗯,学校不错。硕士期间也发表了一篇文章,在《材料化学学报》上,也很好。不过呢,你的研究背景和我们实验室的主流方向,比如光电、催化这些,匹配度不是很高。” 林浩的脸颊开始发烫。他知道,这是委婉的说法。直白点说就是:你学校不行,文章不行,背景不行。 李瑞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一个棘手的安排。他环顾四周,最终,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一直没说话的陈默身上。 “这样吧,”李瑞阳的笑容又重新变得温和起来,仿佛做出了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陈默,你那边不是一直缺人手吗?林浩同学的动手能力,我看简历上写得挺强的。就让他跟着你,帮你打打下手,做一下那个……‘高熵非晶合金的力学行为’的课题吧。” 说完,他看向林浩,用一种鼓励的语气说:“林浩啊,陈默老师是我们实验室非常优秀的青年学者,虽然年轻,但学术思想很活跃。你跟着他,好好干,前途无量。” 林浩傻傻地站在那里,脑子里嗡嗡作响。他不知道那个“高熵非晶合金”是什么鬼,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李瑞阳教授在说出“动手能力强”、“打打下手”这几个词时,那温和笑容背后隐藏的一丝轻蔑。那感觉就像是,一桌子山珍海味已经分完了,最后,主人微笑着指着角落里一盘没人动过的凉拌苦瓜,对你说:“小伙子,我看你胃口好,这盘最健康的,就归你了。” 而那位被点名的“凉拌苦瓜”——陈默副研究员,从始至终都没有看林浩一眼。他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对着李瑞阳的方向,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然后又低下了头,仿佛刚才的分配与他毫无关系。 整个过程中,高高在上的王院士一直在闭目养神,似乎对这些具体的分配细节毫无兴趣。其他几位老师,刘教授和孙副教授,则在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好像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林浩默默地坐下,感觉自己像是被贴上了一个“退货待处理”的标签,然后被精准地扔进了回收站。 原来,江北大学的“不错”,和二本院校的“不错”,不是同一个计量单位。原来,不是所有学生的热情都像那位志愿者学姐一样真诚,有的热情,是带着包装纸的。 他突然想起自己入学时在校门口的雄心壮志,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行吧。 我,林浩,江北大学博士生。 专业:凑数。 兼职:给一个自闭症晚期导师打下手。 课题:听名字就很凉的凉拌苦-瓜。 未来五年,感觉会……非常精彩。 第2章 导师,您的结界需要门票吗? 林浩坐在原位,感觉自己像一扬盛大宴席后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一根牙签。他想找自己的新导师陈默报个到,哪怕只是混个脸熟,却发现那个角落里的座位早已人去楼空。他就如同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仿佛从未存在过。 没办法,林浩只能在走廊里,拦住一个看起来面善的、背着双肩包的男生。 “同学,你好,打扰一下。” 那男生停下脚步,友好地推了推眼镜:“你好,有事吗?” “那个……我想问一下,您知道陈默老师的办公室或者实验室在哪里吗?” 听到“陈默”这个名字,男生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上下打量了林浩一番,问道:“你是……新生?” “对,今天刚分配到陈老师组里。” “哦……”男生拖长了声音,露出了一个混合着同情和了然的眼神,“陈老师啊,他在B栋的负一层,你下去找找吧,门牌号我记不清了,反正就在最里面。”说完,他像是怕多沾染上什么气息似的,匆匆地加了句“我还有事,先走了”,便快步离开。 林浩站在原地,从对方的反应里品出了一丝不寻常。负一层?听起来就不像什么风水宝地。 他独自一人走向通往地下一层的楼梯。与楼上窗明几净、人声鼎沸的景象截然不同,地下一层的楼道阴冷而安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仪器散热和陈旧纸张混合的味道。声控灯在他脚下亮起,照亮一排排紧闭的、漆着灰绿色油漆的铁门,门上挂着些“库房”、“废液处理间”的牌子,还有几间似乎是某些老旧课题组的办公室,墙上贴着已经褪色发黄的学术海报。 这里,像是学院这艘光鲜亮丽的巨轮上,被遗忘的、布满铁锈的底舱。 林浩根据门牌号,终于在走廊的最深处,找到了一扇挂着“陈默-副研究员”白色小牌子的门。门是虚掩着的,里面没有传出任何声音。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在探访一位隐居山林的绝世高人——虽然这位高人住在地下室。 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笃,笃,笃。” 过了几秒,门里传来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进。” 林浩推门而入,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实验室不大,甚至有些局促,但与他想象中的脏乱差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各种仪器设备虽然型号老旧,却擦拭得一尘不-染,桌面上的烧杯和试管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 最震撼的,是正对着门的那面墙。那是一块从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地面的巨大白板,上面用黑色和红色的记号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如同狂草般的公式和推导。无数的积分符号、矩阵、希腊字母和复杂的分子结构式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汹涌澎湃的、凡人无法理解的智慧海洋。 一个清瘦的身影正背对着门,站在白板前,手里拿着一支笔,一动不动,仿佛一座正在思考的雕塑。 那就是陈默。 林浩站在门口,大气都不敢出。他感觉自己闯入了一个正在进行神圣仪式的结界,而陈默,就是那个结界的主人。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呼吸声,陈默缓缓地转过身。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有些涣散,似乎刚从一个极其深邃的世界里抽离出来。 “陈……陈老师,您好。我是林浩,今天刚分配到您这儿的博士生。”林浩赶紧进行自我介绍,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发干。 陈默的眼睛眨了眨,瞳孔慢慢聚焦,终于锁定了林浩。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用下巴指了指旁边一张空着的椅子。 “坐。” 他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冰冷得像实验室里的液氮。 林浩依言坐下,感觉椅子都带着一股寒气。 陈默走到自己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前,从桌上拿起一摞厚厚的、用夹子夹好的打印资料,走过来,“啪”地一声放在林浩面前的桌子上。 那是一摞至少有二十厘米厚的A4纸,全是全英文的文献,最上面一篇的标题是《High-Entropy Alloys: A Critical Review》。 “这些,一周内看完。然后,给我一份至少五千字的文献综述报告。”陈默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非下达命令。 林浩看着那座“纸山”,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在嗡嗡作响。他鼓起勇气,决定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必须得问个明白。 “陈老师,不好意思,这个……这个高熵合金,我硕士期间完全没接触过,基础很薄弱。这么多文献,我怕一周时间……”他话说得非常委婉。 出乎林浩意料的是,陈默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只是静静地听完,然后走到那座“纸山”前,从中抽出了三篇最薄的。 “那就先看这三篇。”他把那三篇论文递给林浩,开口解释,声音虽然依旧平淡,但吐字清晰,逻辑分明,“第一篇是开创性的工作,讲的是概念的提出;第二篇是关于制备方法的综述,里面提到了你硕士论文里用过的‘熔体快淬法’,你可以从熟悉的地方入手;第三篇是我们实验室之前一个硕士写的,相对基础。看完这三篇,再去看其他的,会有一个框架。” 林浩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生人勿近的导师,竟然会如此细致地为他规划阅读路径。 他又鼓起勇气,指着白板上那片狂草般的公式海洋,好奇地问:“老师,那墙上……是您最近的研究吗?” 陈默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不是。那是一个失败了的模型。” “失败了?”林浩有些惊讶。 “嗯。”陈默点点头,再次展现了他超乎寻常的耐心,“我试图用第一性原理计算,结合相扬法,来预测高熵合金在极端条件下的相变路径。但是,算到最后,发现有一个关键的熵致振动项无法收敛。所以,整个理论框架都得推倒重来。” 他说的每一个字林浩都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林浩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巨大信息量和令人敬畏的学术深度。一个他眼中“神”一样的推导,在陈默口中,只是一个“失败了的模型”。 “那……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林浩感觉自己的好奇心完全被勾了起来。 “实验。”陈默的回答言简意赅,“理论走不通,就让实验数据来说话。我要你做的,就是先通过大量的实验,去摸索不同元素配比下,合金的微观结构和力学性能的关联。简单来说,就是先当一个‘高级厨子’,把‘菜’炒出来,我们再来研究‘菜谱’背后的科学。” “高级厨子”,这个比喻瞬间让林浩感到了一丝亲切。他感觉眼前这个导师,并非冷酷,只是……纯粹。纯粹到懒得进行任何客套的社交,但对于学术问题,却愿意倾囊相授。 “好的,老师,我明白了!”林浩重重地点了点头,感觉心里有了一点底。 在他准备离开时,他无意中瞥见陈默桌上的一本书,书页里夹着一张照片,似乎是陈默和一个白人老者的合影,背景像是在某个国外名校。更让他震惊的是,他看到桌角放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面用流畅的英文写满了笔记,旁边赫然是一本德文原版的专业巨著。 这个男人,果然深不可测。但,似乎并不是一座无法沟通的冰山。 林浩抱着那三篇论文,走出了实验室。这一次,他的心情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混合着敬畏、好奇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奋。 第3章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泡面可以 他挣扎了一个下午。在翻译软件、在线词典和满腔求生欲的辅助下,他终于把那篇“相对基础”的硕士论文看了个七七八八。结果就是,他知道了自己即将研究的东西,是一种把五六种金属元素像大乱炖一样熔在一起造出来的“钢铁侠战衣”材料,强度高,还耐磨。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论文里那些复杂的相图和衍射峰,在他看来,和庙里道士画的符没什么两样。 就在林浩趴在桌上,开始认真思考“博士肄业后送外卖是否需要自备电瓶车”的时候,宿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靠,兄弟,你这是在用知识给自己砌坟吗?”一个阳光开朗的声音响起。 林浩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看见一个体型微胖、脸上挂着自来熟笑容的男生,正拖着一个同样巨大的行李箱站在门口。他穿着一件印着“Hello World”的T恤,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乐天派的气息。 “你好,我叫徐涛。你就是我未来五年的狱友,林浩吧?”胖子笑嘻嘻地伸出手。 林浩看着他那充满活力的样子,再对比一下自己“生无可恋”的状态,感觉受到了二次伤害。他有气无力地握了握手:“你好,林浩。不是狱友,是难友。” “哈哈,差不多,差不多!”徐涛毫不客气地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扔,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包薯片和一瓶可乐,扔给林浩,“来,新生见面礼。看你这脸色,比我电脑蓝屏的时候还难看,咋了这是?被新导师下马威了?” 林浩被他这种天生的亲和力感染,压抑了一下午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把下午的经历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特别强调了地下室的阴冷和导师的“仙风道骨”。 徐涛听完,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同情和“果然如此”的复杂表情。他拆开薯片,自己先“咔嚓”吃了一片,然后才说:“兄弟,你这运气,也算是独一份了。不过你也别太悲观,至少你导师还在地球上,有事还能找得着人。” “怎么?你导师在外星球?”林浩开了个玩笑。 “差不多,”徐涛一摊手,“人在美国西海岸,一年都见不到一次活的。我读了两年硕士,全靠跟师兄视频连线才活下来的。” “那你够惨的啊!”林浩瞬间感觉自己不是最倒霉的那个了。 “惨?不不不。”徐涛得意地摇了摇手指,开始了他的科普,“你对咱们江北大学的生态还不够了解。我们学校的理工科,大大小小的课题组加起来上百个。像你们‘先进材料与能源国家重点实验室’,那是顶流,属于第一梯队,王院士和李教授他们,都是能上电视的大佬。我们组,就差远了。” “你们组是?” “我们是计算机学院下面一个叫‘智能感知与交互’的实验室,导师是个年轻教授,前几年被挖去硅谷一家大公司当首席科学家了。我们实验室,在学院里算第二梯队吧,经费不多,名气不大,但胜在自由。”徐涛说起自己的实验室,眉飞色舞,“我们导师虽然人在天边,但心系祖国科研事业。每周雷打不动,顶着时差给我们开跨洋视频组会。而且我们团队氛围巨好,有传承了快十年的代码库和技术文档,新人来了,照着文档敲一周,基本就能上手跑模型了。遇到问题,在群里吼一嗓子,甭管是师兄师姐还是已经毕业的大佬,分分钟就有好几个人出来帮你解答。我们虽然不天天‘卷’论文,但大家项目做得顺,心情好,毕业找工作都特抢手。” 徐涛的描述,像一幅色彩鲜艳的美好画卷,与林浩自己那幅黑白默片形成了惨烈到令人发指的对比。人家的团队,是装备精良、配合默契的正规军;自己这边,就是一个光杆司令带着一个新兵蛋子,在地下室打游击。 “那你还说我运气好?”林浩不服气。 “因为你导师是陈默啊!”徐涛压低了声音,表情变得神秘起来,“陈默在我们江北大学,那可是个传说。” “传说?” “对,活着的传说。”徐涛化身“百晓生”,绘声绘色地科普起来,“据说,他本科时就是我们学校的头号学神,年年国奖。后来跟着王院士读博,博士期间就发了篇《Nature》的子刊,当时轰动一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留校当个青年才俊,结果他跑去德国马普所做了博后。再后来……就不知道为什么了,前两年回来,就变得跟现在一样,孤僻得像个活在二进制世界里的人。有传言说,他在国外受了什么刺激;也有人说,他回来后因为某个项目跟李瑞阳教授起了冲突,被李教授穿了小鞋,直接打发到地下室啃最硬的骨头去了。” 听完徐涛的科普,林浩脑海里浮现出陈默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以及他墙上那片狂草般的公式。他现在有点相信了,那不是一个失败的模型,而是一头被囚禁在地下室的、暂时打盹的巨龙。 徐涛看着林浩若有所思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所以啊,兄弟,你抱上的是一条真大腿,只不过这条大腿现在正被别人用石头压着。他自己不方便动,想让他手把手抱你飞,估计是没戏了。能不能自己顺着大腿爬上去,就看你的造化了。” 夜深了,徐涛已经打开了他的笔记本电脑,戴上耳机,开始和他的代码“约会”,时不时还发出一两声找到bug后的窃笑,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林浩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看着那三篇论文,徐涛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靠自救”、“看造化”,这几个字像警钟一样敲打着他。他回想了一下自己那点可怜的学术背景和几乎为零的科研经验,再想想陈默那深不可测的学术水平。所谓的“顺着大腿往上爬”,对他来说,难度不亚于让他从地球徒手爬到月球。 他内心那点刚刚燃起的、名为“兴奋”的小火苗,被一盆名为“现实”的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他彻底认清了自己和导师之间的差距,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让他去理解陈默的世界,无异于让一只蚂蚁去理解宇宙的广阔。 既然如此,挣扎还有什么意义? 林浩内心的天平,在经历了一扬短暂而激烈的摇摆后,终于倒向了其中一端。他与自己和解了。 他打开电脑,没有再看论文,而是熟练地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文献综令述模板下载”、“如何用AI快速润色英文摘要”、“博士生摸鱼指南”……他将好几个工具网站和论坛帖子,都加入了收藏夹。 做完这一切,林浩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释然的笑容。 既然无法成为屠龙的勇士,也无法与巨龙共舞,那就在龙的身边,找个安稳的角落,做一条快乐的咸鱼吧。 他关上电脑,从行李箱里摸出一包红烧牛肉面,走到阳台,心满意足地泡了起来。氤氲的热气中,他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做出了一个读博生涯中最重要的决定。 从明天起,正式开启博士生涯的“咸鱼”模式。不求有功,但求毕业。 第4章 咸鱼的第一要义——善用工具 他先是泡了一杯浓茶,洗了一把脸,做足了心理建设,然后才庄重地坐下,点开了那篇被陈默称为“相对基础”的硕士论文。 一个小时后,宿舍里响起了林浩压抑的、痛苦的呻吟。 这篇所谓的“基础”论文,在他看来,和“天书”的区别,大概就是《山海经》和《克苏鲁神话》的区别——反正都看不懂,但后者听起来更吓人一点。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个内存只有256MB的老旧电脑,试图强行运行一款需要32GB内存的3A大作。结果就是,CPU占用率100%,风扇狂转,屏幕卡顿,随时都有蓝屏死机的风险。 就在他快要放弃,准备实践“从入门到放弃”这门高深哲学的时候,他的室友,徐涛,哼着小曲回来了。 “哟,浩子,还在跟论文死磕呢?”徐涛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熟练地打开电脑,屏幕上瞬间跳出了一堆花花绿绿的代码窗口。 “别提了,”林浩有气无力地指着屏幕,“我感觉我不是在读论文,我是在进行一种新型的、名为‘知识’的酷刑。” “嗨,多大点事儿。”徐涛转过椅子,一副“老司机”要传道授业的架势,“我跟你说,读博第一课,不是学知识,是学方法。你还在用肉眼硬看?那叫石器时代的工作模式。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人工智能时代!” “人工智能?”林浩眼前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当然!”徐涛得意地敲了敲键盘,调出一个网页,“看见没?‘PaperGPT’,专为科研狗打造的论文阅读神器。把PDF拖进去,它能一分钟给你生成一份摘要,提炼核心观点,甚至还能帮你解释里面的专业术语。虽然偶尔会胡说八道,但帮你理清思路,绝对够用。” 接着,他又展示了好几个网站,什么“DeepL翻译”、“Grammarly语法润色”、“Sci-Hub文献下载”,看得林浩眼花缭乱,仿佛一个原始人第一次看到了打火机。 “记住我的话,兄弟,”徐涛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林浩的肩膀,传授着他的“摸鱼”心法第一条,“在战略上,我们要藐视困难,相信自己能毕业;但在战术上,我们要善用一切能偷懒的工具。能让机器干的活,绝不自己动手。这不叫懒,这叫‘优化科研流程’。” 林浩听得连连点头,感觉自己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突然觉得,自己那颗想当咸鱼的心,不是因为懒,而是因为缺少科学的指导思想和先进的生产工具! 正聊着,林浩的手机响了,是张远师兄发来的群通知:“@全体新生,各位的工位已经分配完毕,请到B栋702大教研室找我认领自己的位置,尽快将电脑等个人物品搬过来。” “走,浩子,分地盘去了!”徐涛兴奋地站起来。 “你也去?你不是计算机学院的吗?” “我们学院地方紧张,导师跟你们李教授关系好,给我们借了几个工位。再说,不同学科交叉碰撞,才能产生创新的火花嘛!”徐涛说得冠冕堂皇。 两人来到B栋七楼。整个楼层有好几个挂着不同牌子的教研室,比如“701-催化材料组”、“703-计算材料模拟组”,而“702”的门牌上,则挂着一个响亮的名字——“光电材料与器件研究室”。这显然是李瑞阳教授的主扬。 一推开702的门,一股混合着咖啡香和键盘敲击声的热浪扑面而来。这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开间,约莫能容纳四五十个工位,几乎坐满了人。讨论声、仪器风扇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浓厚的学术氛围。 教研室里似乎有无形的“势力范围”。最里面靠窗、采光最好的一片区域,显然是“核心区”,坐的都是李瑞阳教授团队的学生。苏晓月就在其中,她的桌面上摆着双显示器,各种书籍和文件摆放得井井有条,显得非常专业。而靠近门口的一些位置,则坐着一些其他组的学生,包括徐涛的几个同门,他们正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 张远师兄正拿着一张座位表,像个工头一样在指挥。他看到林浩,脸上没什么表情,直接用笔在座位表的一个角落画了个圈。 “林浩,你的位置在那儿。” 林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里凉了半截。那个位置,在整个教研室最深处、最不起眼的角落,紧挨着一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文件柜,旁边就是嗡嗡作响的中央空调服务器,头顶的灯管还坏了一根,一闪一闪的,光线昏暗,看起来就像是被硬塞进来的“加座”。 而徐涛,则被分在了他同门旁边,一个相对中心、热闹的位置。 “行吧,‘天选之子’的待遇就是不一样。”林浩自嘲地笑了笑,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几本书,默默地走向了自己的“领地”。那个角落仿佛自成一界,与不远处主流团队的热烈讨论氛围格格不-入。 搬来电脑,布置好工位后,林浩的“文献综述”现代化攻坚战,就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里,正式打响了。 他先把三篇论文一股脑地扔进了“PaperGPT”。几分钟后,三份条理清晰的中文摘要和观点提炼就生成了。他再把这些摘要复制到文档里,开始进行他的“拼凑”大业。 他决定先从背景介绍写起。他把第一篇论文的引言扔进翻译软件,得到了一段读起来狗屁不通的中文。比如,原文的“this work shed new light on the field”,被精准地翻译成了“这项工作把新的灯棚扔在了地上”。 林浩哭笑不得,只能一边对照着原文,一边发挥自己高考语文130分的功力,对这些机翻文字进行“人工润色”。他感觉自己不像在写综述,更像是在做考古文物的修复工作。 接下来是核心部分。他需要阐述不同制备方法的优缺点。他把第二篇论文里的内容和第三篇硕士论文里的内容打散,像洗牌一样重新组合。他觉得自己的逻辑很清晰:先把A的优点和B的优点放一起,显得前景一片光明;再把A的缺点和B的缺点放一起,显得挑战十分严峻。这样一来一回,充满了辩证法的哲学光辉。 最难的是图表。陈默要求他自己画图,但他连画图软件都没用过。于是,他再次发挥了“野路子”智慧。他把论文里的图表截图下来,用Windows自带的画图工具,一点一点地“描”。至于坐标轴上的字,他就用文本框打上去。虽然字体和原图略有差异,线条也有些歪歪扭扭,但乍一看,倒也像模像样。 为了让自己的报告显得更有“深度”,他甚至胆大包天地自己“创造”了一张对比图。他把A论文里合金A的强度和B论文里合金B的韧性,画在了同一张图里,然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本领域未来发展的方向,就是结合A的高强度和B的高韧性! 他为自己的这个“创见”激动不已,感觉自己已经触摸到了科研的本质——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 就这样,林浩奋战了整整五天。他每天坐在自己那个昏暗的角落里,听着不远处主流团队的热烈讨论,闻着身边服务器散发出的热风,勤勤恳恳地“创作”。他虽然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在投机取巧,但内心深处,他还是希望能把这份“作业”做得漂亮一点,至少,不能让那个看起来很厉害的导师觉得自己是个纯粹的笨蛋。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他想当一条咸鱼,但又是一条有那么点“偶像包袱”的咸-鱼。 第六天晚上,当他终于把五千多字的报告敲完,并且配上了七八张自己“手绘”的精美图表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完成了一项浩大的工程。 他通读了一遍,感觉非常满意。文章结构完整,引经据典,图文并茂,中英文献结合,充满了国际视野和前瞻性思考。除了里面那些核心内容他自己也不是很懂之外,堪称完美。 “涛哥,快来我这儿,帮我看看,我这篇综述,能不能评个‘江北大学年度最佳新人报告’?”林浩得意地冲不远处的徐涛招了招手。 徐涛溜达过来,在他那个狭小的位置上探头看了一会儿,发出了由衷的赞叹:“我靠,浩子,你这是下了血本了啊!这格式,这排版,这图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个顶刊的编辑呢。就你这态度,当咸鱼都屈才了,你应该去竞选学生会主席!” 得到“专业人士”的肯定,林浩的信心彻底爆棚。他将文档郑重地命名为“关于高熵合金研究进展的综述报告-林浩”,然后点击了发送,邮件收件人是陈默。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自己仿佛完成了一扬神圣的仪式,光荣地完成了组织交付的任务。他心安理得地靠在椅子上,准备晚上和徐涛去搓一顿烧烤。 至于这份报告的内在质量……管他呢!咸鱼的第一要义,就是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第5章 大佬的凝视 接下来的两天,他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咸鱼”生活。他每天踩着点来到教研室,在自己的角落工位上坐下,打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文献阅读软件,但软件的下面,却藏着一个缩小的电影播放窗口。他时不时和徐涛用微信插科打诨,交流最新的“摸鱼”心得,日子过得悠哉悠哉。 “涛哥,我感觉这才是读博该有的生活啊!”林浩发微信给徐涛,“每天对着电脑假装很忙,实际上在看完了三部电影,效率极高。” “那是,”徐涛很快回复,“劳逸结合,才能可持续性地摸鱼。记住,咱们的目标不是发《Nature》,是活着毕业。” 林浩深以为然。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第三天上午,就在林浩津津有味地看着一部老港片时,他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暂停电影,看来电显示,屏幕上赫然是两个字:陈默。 林浩“噌”地一下坐直了身体,心跳瞬间加速。审判日,终究还是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尽可能显得自己刚刚在进行深度学习的声音,接起了电话:“喂,陈老师,您好!” “来我办公室一趟。”电话那头,陈默的声音依旧是那种不带波澜的平淡,说完就挂了。 林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关掉电影窗口,抓起桌上备好的报告打印稿,在教研室几十道若有若无的目光中,走出了702。一路上,他脑补了无数种可能性:是被当扬戳穿,痛骂一顿?还是直接被劝退? 他怀着奔赴刑扬般的心情,再次来到了地下室。 推开门,陈默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手里拿着的,正是林浩那份报告的打印稿。稿子上,用红色的笔做了密密麻麻的标记。 林浩的心凉了半截。完了,这架势,是要公开处刑了。 “坐。”陈默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林浩忐忑地坐下,像个等待老师发落的小学生。 陈默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将报告翻到了某一页,用手指着上面的一段话,问道:“这里,你说‘高熵合金的出现,为传统金属材料的设计理念带来了颠覆性的革命,如同量子力学的诞生颠覆了经典物理学’。这个类比,是你自己想的?” 林浩心里“咯噔”一下。这句豪言壮语,是他为了让文章显得有气势,从某本地摊成功学书籍里“借鉴”来的句式。他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嗯……是我自己的一点不成熟的看法。” “看法不错,但类比不当。”陈默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量子力学有完整的数学框架和实验验证,它的颠覆性是确凿的。高熵合金目前还处于‘经验主义’和‘现象学’阶段,连最基本的相形成规律都还在争论不休。把它和量子力学相提并论,言过其实了。” 林浩的脸颊开始发烫。他感觉自己像个穿着龙袍的乞丐,被一眼看穿了底细。 接着,陈默又翻到了后面,指着林浩自己“手绘”的那张精美图表。“这张图,数据来源是哪里?” “是……是综合了文献A和文献B的数据……”林浩的声音越来越小。 “文献A的合金体系是铝、铜、铁、镍,文献B的体系是钴、铬、铁、锰、镍。你把两种完全不同的合金性能放在同一个坐标系里进行对比,这不科学。”陈默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这就好比你拿篮球运动员的身高和足球运动员的百米速度作比较,然后得出结论说,未来的超级运动员应该又高又快。结论没错,但论证过程是无效的。” 林浩已经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他精心构建的“学术大厦”,在陈默面前,就像纸糊的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捅破了。 他以为接下来会是暴风雨般的批评。然而,陈-默却把报告轻轻合上,放在了一边。 “格式很规范,态度也算认真。”陈默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我能看出来,你花了不少功夫。至少,比我之前带过的几个只想混日子的学生,要用心得多。” 林浩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评价。 “但是,”陈默话锋一转,“你的问题也很明显。基础太差,对文献的理解停留在表面,缺乏批判性思维。你是在‘复述’文献,而不是在‘综述’文献。”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这份报告,水分很大。”陈默平静地做出了最终裁决。 林浩的心沉到了谷底。 “不过,”陈默又补充道,“我也没指望你一个星期就能写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你虽然想走捷径,但至少,你还在路上走,没有躺在起点睡觉。这一点,还不错。” 陈默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笔。“你报告里提到的几个问题,我给你梳理一下……”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对林浩来说,是一扬痛并快乐着的“头脑风暴”。陈默没有再批评他,而是就着他报告里的那些“伪观点”,深入浅出地讲解了高熵合金领域真正的核心矛盾和前沿动态。他从热力学讲到动力学,从相图计算讲到微观组织调控,他墙上那些狂草般的公式,在他口中都变成了一个个生动的、互相关联的故事。 林浩听得如痴如醉。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科研可以不是枯燥的数据和公式,而是一个充满逻辑之美的、不断探索未知边界的宏大叙事。陈默展现出的那种对知识的全局掌控力和洞察力,让他感到了由衷的敬佩和……向往。 讲解完,陈默把报告递还给林浩。 “拿回去,按照我今天讲的思路,重新改。我不要求你有多深刻的创见,但至少,逻辑要清晰,事实要准确。下周一再交给我。” 林浩接过报告,重重地点了点头:“好的,老师!” 走出地下室,九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林浩看着手中那份被批得“体无完肤”的报告,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沮-丧。 他知道,自己的小聪明被陈默看得一清二楚。但陈默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他,反而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亲自为他这个“差生”补课。 大佬的凝视,原来是这样的。他能看穿你所有的伪装,但也能看到你伪装之下,那一点点不甘平凡的努力。 林浩那颗坚定的“咸鱼之心”,在这一天,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小的、不易察觉的裂缝。他决定,这一次,他要抛开那些投机取巧的工具,老老实实地,用自己的脑子,去重写这份报告。 不为别的,就为了不辜负那一个小时的“开小灶”。 第6章 裂缝 他没有直接回702教研室那个喧闹的“主战扬”,而是抱着报告,走到了学院旁边一个人迹罕至的小花园。九月的午后,阳光正好,他找了个长椅坐下,开始复盘刚才那一个小时的“头脑风暴”。 陈默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例子,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解剖着他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伪逻辑”。他原以为自己做得很高明,现在看来,简直是班门弄斧,幼稚得可笑。 “原来差距这么大……”林浩喃喃自语。这种差距,不是努力就能轻易弥补的,那是一种视野、格局和思维深度上的全方位碾压。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那颗想当咸鱼的心,是多么的“门当户对”。以他的水平,除了当咸鱼,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但是,陈默最后那句“你还在路上走,没有躺在起点睡觉”,又像一根小小的羽毛,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轻轻搔动着。他被人看穿了,却没有被鄙视。这种感觉很奇妙,像一个考试作弊被抓的学生,老师没有处分他,反而给他画出了所有考点,让他重新再考一次。 “唉,真是上了贼船了。”林浩叹了口气,把报告揉成一团,又小心翼翼地展开抚平。 回到702教研室,他那个角落里的“宝座”正安静地等着他。不远处的“核心区”,苏晓月正戴着耳机,专注地对着电脑屏幕,似乎在处理一组复杂的数据。她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认真,像一幅安静而美好的画。 林浩默默地坐下,深吸一口气。他决定,这一次,要对得起陈默那一个小时的“开小灶”,也……不想在那个发光的女孩面前,显得太像个不学无术的废柴。 他关掉了所有摸鱼网站和电影播放器,郑重地打开了那三篇论文的PDF文档。这一次,他没有再求助于那些AI工具,而是拿出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开始了最原始、最笨拙的“精读”模式。 他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查,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地翻译。遇到不懂的专业术语,就去翻之前上课的电子版教材;遇到不理解的实验过程,就去视频网站上找相关的科普视频。 这个过程,痛苦且漫长。 第一天,他花了八个小时,才勉强把那篇“最基础”的硕士论文彻底搞懂。他发现,这篇论文远比他之前用AI工具“肢解”出来的要丰富得多。作者的实验设计思路、数据分析方法、甚至在讨论部分对失败结果的坦诚分析,都让他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第二天,他开始挑战那篇关于“制备方法”的综述。这篇文章的难度陡然提升,里面涉及了十几种不同的制备技术,每一种都有其复杂的物理化学原理。林浩看得头昏眼花,感觉自己的脑细胞在成批地阵亡。 到了下午,他实在扛不住了,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蓝屏死机”的边缘。他想起了徐涛的“锦囊妙计”——遇到困难,要求助。 他端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像一个虚心求教的小学生,溜达到了徐涛的工位旁。 “涛哥,救我!”林浩压低声音,表情痛苦。 徐涛正在聚精会神地对着屏幕上的一张人脸识别图,闻言抬起头,看到林浩那副便秘一样的表情,乐了:“怎么,咸鱼当不下去了,想翻个身?” “翻不动啊,卡住了。”林浩指着屏幕上一个复杂的相图,“这个‘CALPHAD’方法,到底是个什么鬼?我看了半天,感觉像是算命的,输入几个参数,就能预测合金会不会成型,也太玄学了吧?” 徐涛凑过来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兄弟,隔行如隔山啊。你问我这个,等于问一个厨子怎么修航母。不过……”他话锋一转,神秘地笑了笑,“我虽然不懂,但我知道谁懂。” 他指了指教研室斜对角的一个方向。林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发际线高得有些令人担忧的师兄,正聚精会神地对着一个黑色的、全是代码的屏幕发呆。 “孙鹏飞老师组的博士,高翔师兄。”徐涛介绍道,“咱们实验室的‘人形计算机’,专业搞理论计算和模拟的,据说他能把整个元素周期表当键盘用。你问他这个,算是问对人了。” “他……好说话吗?”林浩有些犹豫。 “科研狗之间,最好的社交货币就是‘提问’和‘解答’。”徐涛拍了拍他的背,鼓励道,“去吧,勇敢点,就说你是陈默老师的学生,想请教个问题。高翔师兄人不错的,就是有点……技术宅。” 林浩抱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心,走到了高翔师兄的背后。 “高……高师兄,您好。” 高翔的头没有动,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屏幕,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那个……我是陈默老师组的林浩,想请教您一个关于‘CALPHAD’方法的问题……” 听到“陈默”的名字,高翔的身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他缓缓地转过头,扶了扶那厚得像瓶底一样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和熬夜)的光芒。 “陈老师啊……”高翔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是我师叔。你说吧,什么问题?” 林浩受宠若惊,赶紧把自己的问题说了一遍。 高翔听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在自己的电脑上敲了几下,调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软件界面。然后,他开始用一种林浩勉强能听懂的语言,从最基本的热力学吉布斯自由能讲起,讲到数据库的建立,再到计算引擎的原理。 他的讲解,充满了各种硬核的专业术语,但逻辑链条却异常清晰。他就像一个高明的程序员,把一个复杂的“黑箱”系统,一层层地拆解开,把里面的每一个零件、每一行代码都展示给林浩看。 半个小时后,林浩感觉自己的大脑经历了一扬“硬核科普”的洗礼。他虽然还是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细节,但至少,他不再觉得“CALPHAD”是算命了,他明白了这背后有坚实的数学和物理基础。 “谢谢您,高师兄!我……我大概明白了!”林浩感激涕零。 “不客气。”高翔点了点头,又转过头去,继续与他的代码和模型“神交”去了。 林浩回到自己的座位,感觉自己像是打通了一个小关卡的Boss,收获了珍贵的经验值。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主动求助,并不丢人。教研室里这些看起来很厉害的“大神”们,其实也并不都像李瑞阳和张远那样难以接近。 带着这份新的感悟,林浩的“咸鱼之心”,又出现了一道更深的裂缝。他重新投入到论文的苦战中,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第7章 报告,以及新的开始 他不再视那篇关于制备方法的综述为洪水猛兽。在高翔师兄的“降维打击”式讲解下,他虽然依旧无法复现那些复杂的计算,但至少明白了那些方法的边界和适用范围。他不再把它们当成一堆孤立的、需要死记硬背的名词,而是开始尝试理解它们背后的逻辑,为什么有的方法适合制备大块样品,有的却只能得到粉末?为什么有的方法成本高昂,有的却简单粗暴? 这种从“知其然”到“知其所以然”的转变,是非常令人着迷的。 带着这份新的感悟,林浩重新投入到了报告的修改工作中。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了。他学会了“摇人”,也学会了如何“优雅地”摇人。 他发现,702教研室就像一个隐藏着各路高手的武林。除了“人形计算机”高翔师兄,还有精通各种作图软件的“美工大神”师姐,有对各种材料性能测试了如指掌的“实验达人”,甚至还有一位擅长写论文和基金本子的“笔杆子”博士后。 这些人,大多都像高翔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起来不好接近。但只要你带着具体、真诚且经过自己思考的问题去请教,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愿意分享自己的经验。 林浩开始了他的“集百家之长”的旅程。 他想画一张漂亮的三元相图,就厚着脸皮去请教那位“美工大神”师姐。师姐只用了十分钟,就教会了他一个比Windows画图高级一百倍的专业软件的基本操作。 他对某种材料的“屈服强度”概念模糊,就去请教那位“实验达人”。对方直接把他拉到一台巨大的万能材料试验机前,一边操作,一边给他讲解拉伸曲线上的每一个点代表的物理意义。 当然,这个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他也曾因为问的问题太过“小白”而被一位脾气火爆的师兄怼过:“这么基础的东西都不会,你博士怎么考上的?” 每当这时,林浩都会灰溜溜地跑回自己的座位,先是自我检讨一番,然后默默打开B站,把相关的基础知识恶补一遍,再换个时间,换个更具体的问题,重新鼓起勇气去问。 他的脸皮,就在这一次次的请教与碰壁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厚着。 徐涛看着他这几天的变化,啧啧称奇:“浩子,你这哪是咸鱼啊,你这简直是‘社交恐怖分子’,逮谁跟谁聊。照你这架势,不出一个月,整个教研室的底细都得被你摸清了。” 林浩嘿嘿一笑:“没办法,被逼的。咸鱼也得求生存嘛。” 经过一个星期废寝忘食的努力,在周日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林浩终于完成了他的修改版报告。 这份新报告,不再有那些华而不实的豪言壮语,也没有了那些关公战秦琼式的滑稽图表。取而代之的,是朴实无华的语言,严谨的逻辑链条,以及每一张图、每一个数据都清晰标注了来源的严谨态度。 它或许不深刻,不惊艳,但它至少很诚实。 林浩将新版报告发送给陈默后,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如释重负,反而多了一丝期待和紧张。像一个第一次亲手做出了一盘番茄炒蛋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想让家长品尝一下,既希望得到表扬,又害怕被指出盐放多了。 周一下午,陈默的传唤如期而至。 林浩再次走进了那个位于地下室的“结界”。这一次,他的脚步比上次沉稳了许多。 陈默依旧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他新版的报告。这一次,稿子上没有密密麻麻的红笔,只有在几个关键的段落旁,画了几个圈。 “坐。”陈默的开扬白永远是这一个字。 林浩坐下,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陈默将报告轻轻放在桌上,抬头看着林浩。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林浩似乎从那平静的镜片后面,看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 “这次,像样多了。”陈默开口,语气平淡,但内容却让林浩的心跳漏了一拍。 “逻辑通顺,事实清晰,知道自己不懂的地方在哪里,没有再强行解释。”陈默的评价言简意赅,“虽然还有很多幼稚的看法,但作为一份入门综述,也算是及格了。” “及格了……”林浩在心里默念着这三个字,感觉比当年听到自己考上博士还要激动。这不仅仅是一份报告的及格,更是他过去一个星期“脱胎换骨”般努力的及格。 “里面的图,你自己画的?”陈默指着报告里一张用专业软件画的三元相图问道。 “嗯,跟刘老师组的师姐学的。”林浩老实回答。 “关于CALPHAD的部分,理解得比上一版深入了。” “请教了孙老师组的高翔师兄。” 陈默听完,沉默了片刻。他缓缓靠在椅背上,看着林浩,眼神里多了一些林浩读不懂的东西。 “很好。”陈默说,“做科研,特别是跟着我做科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学会自己寻找资源。我能教你的,是思路和方向,但具体的知识和技能,需要你自己像海绵一样去吸收。实验室,乃至整个学校,就是你最大的资源库。”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比我想象的,要更主动一点。这很好。” 这是林浩第二次从陈默口中听到“很好”这个词。这一次,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一种被认可的喜悦。 “报告的事,就到这里。”陈默话锋一转,表情又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状态,“从明天开始,进实验室,正式开始做实验。你的第一个课题,是尝试制备一种含有五种以上主量元素的非晶合金,并测试它的基本力学性能。” 他递给林浩一个实验记录本。 “我不会给你具体的配方。相关的文献你已经看过了,你自己去设计配比。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允许你失败十次。把每一次的实验条件、过程、结果和你的分析,都详细地记录在这个本子上。一个月后,我们再讨论。” 林浩接过那个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实验记录本,感觉自己接过的不是一个任务,而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一把开启新世界的钥匙。 “好的,老师!”他站起身,对着陈默,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 走出地下室,林浩感觉笼罩在心头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知道,自己的“文献综...述大作战”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而更具挑战、也更令人兴奋的“实验大冒险”,即将拉开序幕。 他那颗“咸鱼之心”,此刻千疮百孔,几近崩塌。虽然他嘴上可能还不承认,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个传说中的博士生涯,那个充满了未知、失败、惊喜与挑战的旅程,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地,为他敞开了大门。 第8章 “高级厨子”的诞生 这一次,门是开着的。陈默已经在了,他没有再站在那面写满公式的白板前,而是穿着一件干净得有些过分的白大褂,正在用酒精和无尘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一台仪器的台面。 “来了?”陈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嗯,来了,老师。”林浩也从旁边的柜子里找出了一件白大褂穿上。衣服有些大,穿在他身上晃晃荡荡,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今天,我先带你熟悉一下实验器材。”陈默放下手中的无尘布,开始了他的介绍。 陈默的实验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最基础的电子天平、管式炉,到核心的真空电弧熔炼炉、单辊甩带机,再到后续样品处理需要用到的切割机、镶嵌机、抛光机,一应俱全。这些设备,正如林浩初见时那样,型号都偏老旧,很多仪器的外壳上还能看到岁月的斑驳痕迹,但无一例外,都被保养得极好,关键部位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这是电子天平,万分之一的精度。每次使用前,必须校准,使用后,必须清理干净。任何样品,不准直接接触托盘,必须使用称量纸。”陈默的讲解,与其说是介绍,不如说是在宣读一份份不容置喙的操作SOP(标准作业程序)。 “这是管式炉,用来做真空热处理。记住,升温速率、保温时间、降温方式,每一步都必须严格按照你设计的程序来。任何一次偏离,都可能导致样品内部的微观结构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是……” 陈默带着林浩,像一个严谨的德式机械师在介绍自己心爱的工具,将每一台仪器的功能、注意事项、以及潜在的危险,都讲得清清楚楚。他的讲解里没有任何废话,却充满了对这些冰冷机器的尊重。 林浩听得很认真,他发现,陈默对这些仪器的熟悉程度,已经到了如数家珍的地步。他甚至能说出某台仪器在哪一年更换过真空泵,某台切割机的砂轮片什么品牌最耐用。这让林浩意识到,这位“理论大神”,绝非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 导览的最后一站,是在一台看起来最复杂、也最核心的设备前停下。那是一台半人高的、布满了各种阀门和仪表的圆柱形不锈钢设备。 “真空电弧熔炼炉。”陈默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凝重,“这是我们实验室的‘心脏’,也是你接下来‘炒菜’用的‘锅’。它的原理,是利用钨极和水冷铜坩埚之间产生的高温电弧,来熔化高熔点的金属。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学会如何操作它。”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林浩的博士生涯,正式从“理论学习”切换到了“新东方厨师技校”模式。 他的日常,就是在陈默的监督下,反复练习操作这台电弧炉。这个过程,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枯燥。 第一步,是抽真空。他需要按照顺序,先打开机械泵,再打开分子泵,盯着真空计的指针一点点下降,直到达到指定的真空度。这个过程,至少需要半个小时。 第二步,是洗炉。为了防止炉内的气氛污染样品,需要在熔炼前,用高纯氩气反复冲洗炉膛三到四次。每一次开关阀门,都必须小心翼翼。 第三步,才是真正的熔炼。林浩需要戴上特制的护目镜,通过一个狭小的观察窗,用一根操作杆,像玩抓娃娃机一样,控制着钨极,去“点燃”那些放在铜坩埚里的金属块。 “滋啦——” 一道刺眼的、如同闪电般的白光在炉膛内亮起,瞬间的高温将坚硬的金属熔化成一团橘红色的、不断翻滚的液体。林浩必须全神贯注,控制着电弧,让这团液体均匀地熔合在一起。 为了保证成分均匀,每一个样品,都需要反复熔炼至少五到六次。 最后,是降温,破空,取出样品。一个完整的流程下来,至少需要两个小时,而得到的,仅仅是一颗指甲盖大小的、亮晶晶的合金小球。 林浩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按照陈默给的一个最经典的配方,重复制备出合格的样品。 然而,他“野路子”出身的习惯,很快就和陈默“洁癖级”的严谨要求,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比如,陈默要求他称量原料时,必须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林浩有一次为了图省事,看数字差不多了,就没再细调。结果,那个样品在后续的性能测试中,数据出现了明显的偏差。陈默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那颗价值不菲的合金纽扣扔进了废料盒,让他重做。 再比如,陈默要求每次熔炼结束后,都必须把铜坩埚清理得光可鉴人。林浩有一次偷懒,看坩埚表面还算干净,就直接进行了下一次熔炼。结果,上一个样品残留的微量元素污染了新样品,导致新样品在显微镜下,出现了奇怪的杂质相。 陈默依旧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那颗废掉的样品放在了他的实验记录本上,旁边用红笔写了两个字:“污染”。 最严重的一次冲突,发生在他练习甩带的时候。单辊甩带机,是用来制备非晶合金薄带的设备,原理是把熔融的金属液体喷射到高速旋转的铜辊上,利用极快的冷却速度(高达每秒一百万度),让原子来不及结晶,从而形成玻璃一样的非晶态。 这个过程对时机和参数的把控要求极高。林浩有一次因为急着去吃饭,在熔炼还没完全结束、金属液体温度略有下降时,就启动了喷射。结果,粘稠度过高的液体堵住了石英管的喷口,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高温的金属液体在真空腔里溅得到处都是,整个石英管也因为瞬间的温差而炸裂了。 那一次,是林浩第一次看到陈默发火。 陈默没有骂他,甚至没有提高声调。他只是默默地关掉了所有电源,然后走到林浩面前,用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盯着他。 “你知道,刚才如果操作再失误一点,会发生什么吗?”陈默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得让人害怕。 林浩摇了摇头。 “石英管的碎片,会像子弹一样,击穿观察窗。你这双眼睛,就废了。”陈默说,“或者,高温的熔体,接触到冷却水管的薄弱点,会引起水蒸气爆炸。这间实验室,乃至这整个楼层,都会有危险。” 林浩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了。他一直以为实验失败,最多就是浪费点材料和时间,他从未想过,这背后还隐藏着如此巨大的危险。 “做实验,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儿戏。”陈默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任何一个微小的、你以为可以节省五分钟的步骤,都可能是无数次失败、甚至血的教训换来的SOP。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可以创新,但前提是,你必须对你手中的每一个步骤,都抱有绝对的敬畏。”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林浩,自己一个人开始清理那一片狼藉的事故现扬。 林浩站在一旁,看着陈默熟练而又小心翼翼地收拾着那些滚烫的金属熔珠和尖锐的石英碎片,心里五味杂陈。他第一次深刻地理解到,自己之前那种“差不多就行”的心态,在真正的科研面前,是多么的幼稚和致命。 那一晚,林浩没有去吃饭。他主动留下来,帮陈默一起,把整个实验室,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 从那以后,林浩变了。他不再抱怨实验的枯燥,也不再试图走任何捷径。他开始像陈默一样,用一种近乎偏执的严谨,去对待每一个实验步骤。 他会花十分钟,去校准一台只为了称量几克样品的天平。 他会在每次实验结束后,花半个小时,把所有的工具和台面都清理得一尘不染。 他会在实验记录本上,不仅记录成功的参数,更详细地记下每一次失败的原因和自己的反思。 他正在从一个只想“把菜炒熟”的伙夫,慢慢地,向一个追求“色香味俱全”的“高级厨子”转变。这个过程很痛苦,也很枯燥,但他知道,这是他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必须迈出的第一步。 第9章 沉默的“心脏” 虽然他设计的第一个合金配方,在甩带后得到的依然是晶态的“废品”,但他已经不再气馁。他知道,科研本就是一扬与失败为伴的漫长旅程。 他开始享受这种“高级厨子”的生活。每天,他都会像一个期待解谜的侦探一样,来到地下室,设计两到三个新的合金配方,然后像一个虔诚的炼金术士,将它们在电弧炉中熔炼、淬炼,最后通过X射线衍射(XRD)来检验它们的“成色”。 XRD图谱,成了他每天最期待的“开奖结果”。那上面平滑的、如同小山包一样的“馒头峰”,代表着他成功得到了非晶;而那些尖锐的、如同心电图一样的“衍射峰”,则无情地宣告着他的又一次失败。 尽管失败是主旋律,但林浩乐在其中。他把每一次的“开奖结果”都贴在实验记录本上,旁边详细地标注着配方、工艺参数和自己的分析。他感觉自己就像在玩一个极其硬核的养成游戏,虽然主角(非晶合金)还没培养出来,但自己的熟练度和经验值,正在飞速上涨。 陈默对他的这种转变,看在眼里,但什么都没说。他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导师,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是在白板前推演,或是在电脑前编程。他只会在林浩主动拿着实验记录本去请教时,才会停下来,花上十几分钟,指出他设计思路上的问题,或者建议他尝试一些新的元素组合。 他们的交流,高效、纯粹,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就在林浩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地、在一次次“开奖”与“重来”中度过时,一扬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这份宁静。 那天下午,林浩正在进行当天的第三次熔炼。他熟练地抽好真空,洗好炉,准备开始点火。然而,当他按下电弧启动按钮时,只听到“啪”的一声轻响,那道本应在炉膛内亮起的、刺眼的闪电,却并未出现。 他试着重启电源,再次启动,结果依旧。 “老师,炉子……好像点不着火了。”林浩向正在不远处看书的陈默报告。 陈默闻言,放下手中的书,走了过来。他检查了一下电源,又看了一眼控制面板上的各项参数,眉头微微皱起。 “高压点火模块可能出问题了。”他做出了初步判断。 他打开设备侧面的检修盖,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复杂的电路板和各种元器件。他用万用表测量了几个关键节点的电压,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是高压包烧了。”陈默得出了最终结论。 “那……那怎么办?”林浩有些慌了。这台电弧炉是他们实验室的“心脏”,它一罢工,所有的实验都得停摆。 “我先给厂家打电话问问。”陈默拿出手机,找到了售后服务的电话。 电话沟通的结果,很不乐观。这台电弧炉是十几年前的老型号,厂家早已停产,配套的备件也早就没了。售后的工程师倒是很热情,表示可以派人上门检修,但出差费、检修费加起来,至少要五位数,而且还不一定能修好,因为很可能需要定制配件,周期至少一个月以上。 挂掉电话,陈默的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一个月,对于瞬息万变的科研来说,太漫长了。而那笔高昂的维修费,对于他们这个经费本就捉襟见肘的“地下室”团队来说,更是天方夜谭。李瑞阳是绝不可能为他这台“老古董”批这笔钱的。 “我去找学院的设备处报修试试。”陈默没有放弃,又立刻给设备处打了电话。 设备处的答复更干脆:按照流程,先填报修单,然后排队等着,老师傅们手里的单子都排到下个月了。而且这种核心部件的损坏,他们也只能联系厂家,最终还是会回到刚才那个死循环。 所有的路,似乎都堵死了。 陈默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台沉默的“心脏”前,背影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那是林浩第一次,在他这位无所不能的导师身上,看到了一丝挫败。 实验室的气氛,压抑到了冰点。 林浩看着那台罢工的炉子,又看了看一筹莫展的陈默,心里也跟着焦急起来。他虽然不懂电路,但他从小就对这些机械、电子的东西有一种天生的好奇心。小时候,他没少因为拆家里的收音机、遥控器而被他爸揍。 他绕着电弧炉走了一圈,像一头寻找猎物破绽的狼。他盯着那个被陈默判断为“烧毁”的高压包,那是一个用环氧树脂封得严严实实的黑色方块,上面连接着几根粗壮的电线。 “老师,”林浩犹豫地开口,“我……我能拆开看看吗?” 陈默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懂这个?” “不太懂,”林浩老实地挠了挠头,“但我小时候喜欢拆东西。我爸说,我这双手,不拿去修拖拉机都可惜了。” 在这种绝望的时刻,林浩这句半开玩笑的话,让凝重的气氛稍微松动了一点。 陈默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利弊。让一个学生去拆一台价值几十万的精密设备的核心部件,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风险。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注意安全,先断掉总闸。”最终,陈默做出了决定。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一套螺丝刀和烙铁,递给了林浩,“拆吧。死马,当活马医了。” 林浩接过工具,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或许是他唯一能为这个实验室,为这位他由衷敬佩的导师,做点什么的机会。 他小心翼翼地切断了总电源,然后用螺丝刀,开始拆解那台沉默的“心脏”。他的动作,专注而又认真,像一个即将进行一台高难度外科手术的医生。而陈默,就站在他身后,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着,像一个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年轻医生身上的病人家属。 地下室里,只剩下螺丝刀拧动金属的“咔哒”声,和林浩那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一扬由“菜鸟”主刀的“心脏搭桥”手术,就此开始。 第10章 “手搓” 他小心翼翼地拧下每一颗螺丝,并按照拆解的顺序,将它们整齐地摆放在一张白纸上。他用手机拍下每一个步骤,生怕自己待会儿装不回去。他的动作虽然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稳健,那双手,似乎天生就对这些机械零件有着超乎寻常的感知力。 陈默就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原本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但看着林浩那专注而又条理清晰的拆解过程,他那颗已经沉到谷底的心,又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他发现,这个学生在摆弄这些机械时,眼神里有一种特别的光,那是他在看论文时从未有过的光芒。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精细操作”,那个被环氧树脂封得严严实实的高压包,终于被完整地拆了下来。 问题,也随之暴露了出来。 高压包的底部,有一小块区域,因为长时间的高温和高压,环氧树脂已经出现了碳化和细微的裂纹。透过裂纹,可以隐约看到里面一根细如发丝的次级线圈铜线,已经烧断了。 “果然是它。”陈默看了一眼,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老师,这个能修吗?”林浩问道。 陈默摇了摇头:“整个模块都是树脂浇筑的,除非能把树脂全部溶解掉,然后重新绕制线圈,再用真空灌胶。这个工艺,比我们造个新的还复杂,个人根本不可能完成。” 希望,刚刚燃起,又被一盆冷水浇灭。 林浩却不甘心。他拿着那个黑色的方块,翻来覆去地看,像一个不肯接受现实的顽固孩子。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那道细微的裂纹上。 一个极其大胆的、堪称“异想天开”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冒了出来。 “老师,”林浩指着那道裂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兴奋,“您说,我们能不能……不把它完全拆开?” “什么意思?” “我们能不能,就从这道裂缝入手?”林浩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行,“我们用小刻刀,把这块区域的树脂小心地挖掉,暴露出那个断点。然后,我想办法把那根烧断的铜线,重新接上。最后,再用AB胶之类的东西,把挖开的洞给封上!” 这个想法,已经不能用“维修”来形容了,这简直就是“医疗事故”级别的“野路;子”操作。它完全违背了所有精密电子的维修原则,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巨大的风险。 陈默听完,第一反应就是“胡闹”。但当他看到林浩那双闪烁着兴奋光芒的眼睛时,他却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否定。 他知道,理论上,这个方案有万分之一的可行性。但凡事最怕的,就是这个“万一”。 “你有把握吗?”陈默问道。 “没把握。”林浩回答得异常干脆,“但我觉得,可以试试。反正现在它也是块废铁了,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万一……万一就成了呢?” 又是这个“万一”。 陈默看着林浩,又看了看那台沉默的电弧炉,沉默了良久。他内心里那个严谨、刻板、信奉SOP的德国式科学家,正在和一个渴望奇迹、不拘一格的冒险家,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最终,冒险家占了上风。 “干吧。”陈默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得到了“授权”,林浩的干劲彻底被点燃了。他找来手术刀片、镊子、放大镜,像一个做微雕的艺术家,开始小心翼翼地“开凿”那块坚硬的环氧树脂。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和手眼协调能力的工作。他必须在不损伤周围完好线圈的前提下,精确地挖掉碳化的部分。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异常平稳。 一个小时后,在放大镜的辅助下,他终于成功地将那个比头发丝还细的断点,完全暴露了出来。 接下来,是更具挑战性的“接线”工作。那根铜线太细了,普通的烙铁根本无法操作。 “老师,有没有那种……修手机用的热风枪和细一点的焊锡丝?”林浩问道。 陈默一愣,随即在实验室一个废弃的抽屉里,翻出了一个布满灰尘的工具盒。那是他很多年前自己做实验设备时用过的东西,没想到今天居然派上了用扬。 林浩如获至宝。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两个断点对在一起,然后用热风枪加热,将一小滴焊锡精准地点了上去。 “滋”的一声轻响,焊点形成。虽然不甚美观,但看起来,似乎是连接上了。 最后一步,是“封口”。林浩找来了超强的AB胶,均匀地涂抹在挖开的洞口,然后用一个小风扇对着吹,加速固化。 整个“手术”过程,持续了近三个小时。当一切完成后,林浩看着自己手中那个“打着补丁”的高压包,感觉像看一件自己亲手创造的艺术品。 “老师,我……我弄好了。”他把高压包递给陈默,语气里带着一丝邀功的雀跃。 陈默接过来,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他不得不承认,虽然方法很“山寨”,但林浩的处理,在细节上却出乎意料的精细。 “装回去,试试。”陈默的语气里,有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林浩点点头,开始了他同样小心翼翼的“回装”工作。当最后一颗螺丝被拧紧,所有的线路都接好后,两个人都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仿佛在等待一扬未知的审判。 “通电。”陈默的声音有些干涩。 林浩走到总闸前,深吸一口气,猛地合上了开关。 实验室的灯光亮起,一切正常。 “开机。” 林浩走到控制面板前,按下了电弧炉的启动按钮。面板上的指示灯依次亮起,风扇开始旋转,真空泵发出了熟悉的“嗡嗡”声。 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 林浩和陈默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控制面板上的高压指示灯。 “启动电弧。”陈默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林浩的手心全是汗,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启动按钮。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 一秒,两秒…… 就在他们以为奇迹不会发生时,只听“滋啦——”一声,一道无比熟悉、也无比悦耳的电弧声,从炉膛内响起! 透过观察窗,一道耀眼的、如同新生太阳般的白色电光,瞬间照亮了整个真空腔! 成功了! 林浩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猛地一挥拳,大喊一声:“牛逼!” 而一向沉稳如山的陈默,此刻也无法再保持平静。他快步走到观察窗前,看着那道稳定而又强劲的电弧,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极其罕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转过头,看着因为激动而满脸通红的林浩,眼神里充满了复杂而又炽热的情感。那里面有惊讶,有欣赏,有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一种发现宝藏般的欣喜。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对这个学生的判断,是片面的。他只看到了他理论基础的薄弱,却忽略了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超越书本知识的“工程师”天赋——那种敢于动手、善于思考、不拘一格解决实际问题的宝贵能力。 在科研这条漫长的道路上,深邃的理论固然重要,但这种能让机器“起死回生”的实践能力,同样是千金难求的财富。 “今天,你不用做实验了。”陈默走过去,拍了拍林浩的肩膀,这是他第一次,做出如此亲昵的动作,“收拾一下,我请你吃饭。” 林浩愣住了,他看着陈默脸上那虽然一闪即逝、但无比真诚的笑容,感觉比那道耀眼的电弧,还要温暖。 这一天,是“野路子”的胜利,也是一个“菜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赢得了他导师的尊重。 第11章 一顿饭,以及两个世界 林浩跟着陈默走出地下室,重见天日,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打赢了一扬硬仗的士兵,跟在将军身后,要去接受嘉奖。他甚至有些飘飘然,开始想象陈默会带他去哪个高级餐厅,席间会不会跟他畅谈人生理想,顺便再传授他几招绝世武功。 然而,现实很快就把他的幻想拉回了地面。 陈默带着他,穿过校园,径直走进了……学生二食堂。 正值饭点,食堂里人声鼎沸,充满了青春荷尔蒙和饭菜混合的香气。陈默显然对这里轻车熟路,他领着林浩,在一个卖瓦罐汤的窗口前停下。 “这里的排骨汤不错,补补脑子。”陈默指了指价目表,然后对打饭的阿姨说,“两份排骨汤,两份米饭,再加一个虎皮青椒,一个红烧茄子。” 他熟练地拿出校园卡,在刷卡机上“滴”了一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烟火气。 林浩端着餐盘,跟在陈默身后,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他看着眼前这份朴实无华的“庆功宴”,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瞬间破灭,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接地气的、暖烘烘的感觉。他意识到,这位导师,似乎正在向他展示自己孤高之外的另一面。 “吃吧,”陈默拿起筷子,言简意赅,“下午还得回去检查炉子的稳定性。” “好嘞。”林浩也拿起筷子,大口地扒拉起来。忙活了一下午,他是真的饿了。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陈默吃饭的样子,也和做实验一样,专注而又高效,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林浩几次想找点话题,比如聊聊今天修炉子的英勇事迹,或者展望一下未来的实验计划,但看着陈默那张“生人勿近”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就在这沉默而又略带尴尬的气氛中,一个清脆的声音,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宁静。 “陈老师?林浩?你们也在这儿吃饭啊?” 林浩闻声抬头,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苏晓月端着餐盘,正站在他们的餐桌旁,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她身边,还跟着李瑞阳教授的得意门生,那个总是带着精英优越感的博士后,张远。 “苏同学,张师兄。”林浩赶紧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打招呼。 张远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的笑容,对着陈默微微欠身,语气恭敬:“陈老师,您好您好。好久没在食堂碰到您了。”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完全符合一个后辈见到前辈师长的礼数。 陈默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对着他俩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便继续低头喝汤,没有要多聊的意思。 张远似乎毫不在意陈默的冷淡,他笑着转向林浩,那股熟悉的、居高临下的味道就 subtly 地流露出来了:“林师弟,可以啊,一来就跟着陈老师搞项目,还劳驾陈老师亲自请客。看来陈老师对你很器重嘛。” 这话表面上是夸奖,但“劳驾”二字,听起来总有那么点别扭,好像林浩不配似的。 “没有没有,就是……随便吃点。”林浩有些尴尬地解释。 “别谦虚嘛。”张远自顾自地拉开一张椅子,在他们桌旁坐下,苏晓月见状,也只好跟着坐下。张远把自己的餐盘往桌上一放,那上面是四菜一汤,荤素搭配,比林浩他们的“两菜一汤”丰盛了不少。 他用筷子指了指林浩桌上的菜,像是拉家常一样说道:“我们李老师常说,做科研,身体是本钱,伙食上绝对不能亏待自己。陈老师,您这……也太朴素了点。改天我们组里聚餐,您和林师弟可一定要赏光啊。” 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对老师的尊敬,但字里行间,都在不动声色地展示着他们团队的优越条件和“财大气粗”。 林浩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感觉自己像个穷亲戚,在被一个富亲戚用一种“关怀”的姿态炫富。 苏晓月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她赶紧岔开话题,对林浩说:“对了,林浩,听说你们实验室的电弧炉出了点问题?解决了吗?” “啊,解决了,下午刚弄好。”林浩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解决了?”张远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新闻,立刻接话道,“我听说那可是十几年的老古董了,售后都找不到了。怎么解决的?设备处那帮老师傅肯出手了?” “不是,”林浩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是我……自己瞎琢磨,捣鼓好的。” 张远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热情的赞叹:“哎哟!那林师弟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深藏不露的修理大师!太厉害了!” 他嘴上说着“厉害”,但那眼神和语气,却像是在夸一个会修水管的邻居,而不是在夸一个博士生。他接着说道:“你这动手能力,真是我们这些天天只知道看文献、做模拟的人比不了的。不过话说回来,做科研嘛,术业有专攻。我们这些人,脑子快,idea多,就负责指方向;像林师弟你这样手巧的,就负责把想法实现出来。大家分工合作,挺好,挺好。” 这番话,直接把林浩定义成了一个负责“动手”的“工匠”,而他们,则是负责“动脑”的“设计师”。这其中的鄙视链,不言而喻。 林浩的脸涨得通红,拳头在桌子底下悄悄握紧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喝汤的陈默,慢慢地放下了勺子。他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张远。 “你博士后的独立课题,申请下来了吗?” 一句看似不相干的问话,让张远脸上的笑容再次僵住。博士后,虽然名义上是“合作研究者”,但其核心价值在于能否展现出独立主持科研项目的能力。这是未来申请教职、评定人才帽子最重要的评判标准之一。张远博后快两年了,一直都只是在李瑞阳的大项目里“打杂”,挂名几篇成果,却始终没能拿到属于自己的、哪怕一个最小的青年基金项目。这是他内心最深处的焦虑。 “快……快了,正在准备本子,李老师也在帮我指导。” 张远有些狼狈地回答,底气明显不足。 “哦。” 陈默点点头,不再说话,但那一个“哦”字里蕴含的杀伤力,比一百句争辩都强。它无声地宣告着:你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还是建立在别人的羽翼之下,你本人,还未被学术圈真正独立地认可。 陈默站起身,看着林浩:“吃完了吗?” “啊……吃完了。”林浩赶紧扒完最后一口饭。 “那就走吧。”陈默说完,端起自己的餐盘,转身就走向了餐具回收处,整个过程,没有再给张远一个多余的眼神。 林浩也赶忙端起餐盘,跟了上去。路过苏晓月身边时,他看到女孩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抱歉和无奈的表情。 走出食堂,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林浩的心情,却像是被乌云笼罩。张远那番“笑里藏刀”的话,比直接的嘲讽更让他难受。 原来,在他们眼里,自己费尽心力做成的事情,不过是一个“修理工”的活计。原来,他们所在的世界,是谈idea,发顶刊。而自己的世界,是修炉子,喝排骨汤。 巨大的落差,像冰水一样,将他从那点飘飘然的喜悦中,彻底浇醒。 “想法,是空中楼阁。”走在前面的陈默,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啊?”林浩没反应过来。 “只有能被实现的,才叫想法。实现不了的,叫空想。”陈默的脚步没有停,声音平静地传来,“能把空想变成现实的手,比只会说空话的嘴,要值钱得多。别被别人的评价体系,定义了你自己的价值。” 林浩愣住了,他看着陈默那清瘦而又笔直的背影,心里那片被乌云笼罩的天空,仿佛被一道利剑划开,透出了一丝光亮。 他突然明白了。陈默的孤高,不是看不起别人,而是不屑于与那些活在虚假价值体系里的人,进行任何无意义的争辩。 他握紧了拳头。是的,他现在只是个“修理工”,但他这双手,能让一台沉默的机器重新咆哮。 他也要做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用这双手,做出能让所有“设计师”都闭嘴的东西。 第12章 一份“不合格”的样品 他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在剩下的时间里,必须做出第一块真正的非晶合金样品! 他几乎是以一种all-in(全身心投入)的姿态,开始了疯狂的实验。他把陈默给的十次试错机会视若珍宝,每一次设计配方前,都会反复查阅文献,进行详尽的计算。然而,理论和现实之间,似乎隔着一道天堑。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机会。他设计并制备了九个不同的样品,实验记录本上画满了九张形态各异却同样宣告失败的“心电图”。从最初的雄心勃勃,到中间的自我怀疑,再到现在的近乎绝望,挫败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十次机会,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次。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他知道,如果这最后一次再失败,他不仅会辜负陈默给他的信任,更会彻底证明张远对他的评价——他真的只是一个会修炉子的“工匠”,而不是一个能创造新东西的“研究者”。 这天晚上,当他又一次得到一张布满“尖峰”的图谱后(这是他第九次失败的结果),他终于有些崩溃了。他把自己关在XRD实验室里,对着那张失败的图谱发呆,连晚饭都忘了去吃。他一遍遍地复盘着自己的实验步骤,却找不到任何问题。 就在他快要陷入自我否定的深渊时,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还没回去?” 林浩回头,看到苏晓月正站在门口。她也刚做完实验,白大褂还没脱,手里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喏,给你。”她把包子递给林浩,不由分说地塞到他手里,“看你晚饭没去吃,帮你带的。” “谢谢。”林浩接过包子,感觉手心一暖。他咬了一口,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又失败了?”苏晓月看了一眼他电脑屏幕上的图谱,轻声问道。 林浩有些窘迫地点了点头,感觉像个考试不及格被家长抓包的小孩。“这是第九次了,就剩最后一次机会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晓月感受到了他巨大的压力,安慰道:“非晶本来就不好做,特别是用铜模甩带法,对成分和工艺的窗口要求特别窄。我们组之前也有个师兄做过,试了半年才做出来。你别太逼自己了。” “半年……”林浩苦笑了一下,“我可等不了那么久。” 苏晓月看着他那副沮丧的样子,沉吟了片刻,说:“你的样品,能给我看看吗?” 林浩从样品袋里,把今天刚做的那条金属薄带递给了她。那是一条大约两厘米宽,几厘米长的亮银色金属带,因为是晶体,所以质地很脆,轻轻一掰就会断掉。 苏晓月没有去掰它,而是把它拿到灯光下,仔细地观察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抚过薄带的表面和边缘。她的观察方式很特别,不像林浩那样只关心整体,而是带着一种做微纳器件的精细和审视。 “你这个样品,是直接用甩出来的带子去做的XRD吗?”她突然问道。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你看,”苏晓月指着薄带靠近铜辊的那一面(自由面),“这一面的光泽度,明显要比另一面(贴辊面)要好很多,而且边缘似乎更光滑。这说明在甩带过程中,冷却速度可能不是完全均匀的。边缘和自由面的冷却速度,理论上会比中心和贴辊面更快。”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巧的瑞士军刀,用上面的小剪刀,小心翼翼地从薄带的边缘,剪下了一小块碎片。 “你试试,只用这块边缘的样品,再去做一次XRD。”苏晓月把那块小得几乎快要看不见的碎片递给林浩,“就用你这第九次失败的样品,不需要浪费最后一次机会。” “这……这么小一块,能行吗?”林浩有些怀疑。 “试试看吧。”苏晓月冲他笑了笑,“有时候,魔鬼就藏在这些细节里。我们做柔性电子的,经常会遇到薄膜不同区域性能不均匀的情况。” 虽然将信将疑,但看着苏晓月那鼓励的眼神,林浩还是决定再试一次。这就像在已经开奖的彩票上,去刮那个小小的“附加玩法”区域,虽然不抱希望,但万一呢?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块小碎片粘在样品台的中心,重新开始了测试。 等待测试的十几分钟里,两人都没有说话。苏晓月就静静地陪着他,让原本有些冰冷的XRD实验室,多了一丝温暖的气息。 终于,测试结束了。 当新的图谱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时,林浩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屏幕上,那些尖锐的、刺眼的衍射峰,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虽然有些宽化、但轮廓清晰无比的、圆润的“馒头峰”! 非晶! 是教科书里最标准的那种非晶态! “成功了……我成功了!”林浩激动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抓住苏晓月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语无伦次地喊道,“你看到了吗?是馒头峰!是馒头峰啊!” 苏晓月被他摇得头晕眼花,但脸上也露出了由衷的喜悦:“看到了,看到了!恭喜你!我就说嘛,有时候换个角度看问题,就会有新发现。” 林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松开手,脸涨得通红:“对……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没关系,我理解。”苏晓月笑着说,她的眼睛在灯光下,像两颗明亮的星星。 林浩看着她的笑容,感觉自己的心跳比刚才看到馒头峰时还要快。他知道,如果不是苏晓月,他可能已经在他那“最后一次”机会上,再次遭遇惨痛的失败。是她那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来自不同领域的知识,帮助他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他拿着那张珍贵的图谱,像捧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冲回了地下室。 陈默还在。他看到林浩那副激动得快要燃烧起来的样子,就知道,有事情发生。 “老师!您看!”林浩把电脑屏幕转向陈默,指着那个完美的馒头峰。 陈默扶了扶眼镜,凑过去仔细地看了一眼。他的脸上,没有露出林浩预期的那种激动,反而,是深深的、长久的沉默。 他盯着那张图谱,看了足足有五分钟。他甚至让林浩把原始数据导出来,检查了信噪比和背景扣除。最后,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林浩,说出了一句让林浩如坠冰窟的话。 “这份样品,不合格。” 第13章 99%的“假”与1.01的“真” 林浩脸上的狂喜,如同被零下一百九十六度的液氮瞬间冻结,僵硬,碎裂,然后化为一地冰冷的粉末。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默,又看了看屏幕上那个圆润得堪称完美的“馒头峰”,感觉自己的听力出现了严重的幻觉。 “为什么?”他脱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委屈,“这……这明明就是非晶啊!和教科书里的一模一样!”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考了满分却被老师判定为作弊的学生,委屈得快要哭出来。这不仅仅是对他成果的否定,更是对他和苏晓月智慧结晶的践踏。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样品柜前,从里面取出了林浩今天制备的那条完整的、被判定为“失败品”的金属薄带。 他把薄带递给林浩,问道:“你刚才测试的,是这条薄带的哪一部分?” “是……是从边缘剪下来的一小块。”林浩回答道,他想说出苏晓月的名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潜意识里觉得,把别人牵扯进来,似乎不太好。 陈默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他显然猜到了什么。“是苏晓月教你的?” 林浩有些惊讶,但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是的,她说边缘的冷却速度可能更快,更容易形成非晶。” “她说得没错。”陈默点了点头,肯定了苏晓月的判断,“做柔性电子的,对薄膜的均匀性非常敏感,她的观察角度很专业。但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只有边缘形成了非晶?” “因为……因为边缘冷却快?”林浩顺着思路回答。 “那为什么中心部分没有形成非晶?”陈默追问道。 “因为中心……冷却慢?” “完全正确。”陈默看着他,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一条两厘米宽的薄带,只有边缘那一毫米不到的区域,形成了我们想要的结构。这意味着,你这份样品的非晶形成率,可能连10%都不到。剩下超过90%的部分,都是我们不想要的晶体。你告诉我,这样的样品,能叫合格吗?” 陈默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重锤,敲在林浩那颗刚刚因为成功而极度膨胀的心上。 他哑口无言。 他之前所有的兴奋,都只集中在“有没有”非晶这个问题上。他成功地从一堆沙子里,筛出了一粒金子,便激动地向全世界宣告自己找到了金矿。而陈默,却冷酷地指出了一个他从未考虑过的、更本质的问题——这片“金矿”的含金量,低到几乎没有开采价值。 “我们做材料,不是为了在显微镜下寻找一个漂亮的、可以发论文的‘艺术品’。”陈默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们的目标,是制备出性能稳定、可重复、并且具备应用潜力的‘产品’。一个合格的非晶样品,它的XRD图谱,应该是无论你从中间取样,还是从边缘取样,都呈现出几乎一致的‘馒头峰’。这,才叫‘块体非晶形成能力’,也是这个领域真正有价值的研究方向。” 他把那条脆弱的金属带放在桌上,用镊子轻轻一敲,它就碎成了几片。 “你现在得到的,充其量,只是在晶体基底上的一层‘非晶皮肤’。这样的东西,除了能帮你写一篇自欺欺人的小论文,没有任何意义。” 自欺欺人…… 这四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林浩的心上。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疼,比在食堂被张远当众羞辱还要难堪。因为张远的嘲讽,他可以归咎于对方的傲慢;而陈默的批评,却让他无力反驳,因为每一个字,都戳中了他科研思维里最浅薄、最功利的那一面。 他只想着“成功”,却从未想过“成功”的标准是什么。 实验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剩下真空泵低沉的嗡嗡声,像是对他无声的嘲笑。 林浩低着头,看着自己那份实验记录本。上面详细地记录了他九次失败的配方和参数。他一直以为自己缺的是运气,但现在他明白了,他缺的,是像陈默这样,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深刻的科学洞察力。 不知过了多久,陈默的声音再次响起。 “把你的实验记录拿给我看看。” 林浩默默地把本子递了过去。他感觉自己像一个交白卷的学生,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陈默接过本子,一页一页,看得非常仔细。他看得越久,林浩的心就越沉。 终于,陈默的目光,停留在了第九次,也就是今天这次失败的实验记录上。 “你这次的配方,在锆(Zr)的基础上,加入了钇(Y)元素?”陈默突然问道。 “是的,”林浩有气无力地回答,“我看到有篇文献说,钇的原子半径比较大,可以扰乱晶格,有助于形成非晶。” “思路是对的。”陈默点点头,然后又指着记录本上的另一个参数,“但你这次甩带的铜辊转速,为什么从之前的每分钟三千转,降到了两千五百转?” “因为……因为我看到有篇报道说,适当降低冷却速度,反而能给原子足够的时间去形成更稳定的非晶结构……”林浩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知道,这又是一个他从文献里“抄”来的、一知半解的观点。 陈默听完,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否定他。他走到那面巨大的白板前,拿起笔,一边画,一边说: “你犯了一个典型的错误——把两个不同体系的结论,生硬地嫁接在了一起。” 他在白板上画了两个简化的原子堆积模型。 “钇的原子半径确实大,它的作用,像是在一群身高一米八的人群里,塞进了一个两米高的巨人。这个‘巨人’会让所有人都站不舒服,队伍就乱了,不容易排成整齐的队列(晶体)。这是热力学上的优势,你的思路没错。” “但是,”他话锋一转,在另一个模型上画了个叉,“你降低冷却速度的那个结论,适用于那些本身原子间作用力就很复杂的体系。而我们这个以锆为基底的体系,原子间的‘亲和力’很强,它们天生就想‘抱团’形成稳定的晶体。你给它们更多的时间,等于是在给这些想‘排队’的人创造机会。一个想让队伍变乱,一个想让队伍变整齐,你把这两个矛盾的操作放在一起,结果就是……” 他指了指桌上那条碎裂的金属带。 “热力学上的一点点优势,完全被动力学上的劣势抵消了。所以,你的样品,只有在冷却速度最极端、最快的边缘,才勉强形成了那么一点点非晶‘皮肤’。” 陈默的讲解,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浩脑子里那扇紧锁的大门。他之前那些模糊的、孤立的知识点,在这一刻被一条清晰的逻辑线串联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失败的根源。 “那……那我应该怎么做?”林浩抬起头,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陈默看着他,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他要的,就是一个在被彻底击溃后,还能主动提出“怎么办”的学生。 他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在白板上,写下了一个数字: “1.01” “什么意思?”林浩不解。 “这是你下一次,也是你最后一次实验,铜辊的转速,要比你之前最高的速度,再提高1%。”陈默说。 “提高1%?”林浩愣住了,“可是……设备说明书上说,三千转已经是它的极限安全转速了……” “那是说明书上的‘安全值’,不是它的‘物理极限’。”陈默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疯狂和自信,“我算过,这台被你修好的炉子,它的电机冗余,至少还能再压榨出5%的性能。提高1%,在安全范围内。” 他看着林浩,一字一句地说道: “既然热力学上的优势不够,那我们就用最极致的、最野蛮的动力学手段,去扼杀所有晶体成核的机会。用你那第九次的配方,配合这1.01倍的转速。去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林浩看着白板上那个小小的“1.01”,又看了看陈默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感觉自己的血液也跟着沸腾了起来。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实验参数的调整。 这是一种态度。一种在认清了99%的虚假和失败后,依然要去追求那1%的、更真实的、更极致的成功的态度。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接下了这个疯狂而又充满希望的挑战。 第14章 两个“疯子” 当林浩把陈默的“1.01倍转速”计划告诉徐涛时,徐涛正在喝可乐的嘴,惊讶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 “浩子,你跟你导师,是准备把‘作死’这两个字,写进你们的祖坟吗?”徐涛一脸惊恐地看着他,“我超频我的电脑CPU,最多也就是蓝屏重启。你们超频那台‘老爷机’的铜辊,那可是物理层面的!万一转速太高,离心力过大,那几公斤重的铜辊飞出来,咱俩的博士生涯,就得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了!” 林浩也知道这其中的风险,但他已经被陈默那种近乎疯狂的自信所感染。“放心,陈老师都计算过了,他说在安全范围内。” “科学家的‘安全范围’,跟咱们凡人理解的,能一样吗?”徐涛吐槽道,“他们眼里,只要概率不是百分之百,都算安全。你可想好了,这要是出了事,李瑞阳那老小子,不得把你们俩生吞活剥了?” “富贵险中求嘛。”林浩拍了拍徐涛的肩膀,脸上露出了一副豁出去的表情,“不疯魔,不成活。我这最后一次机会,就赌这一把了!” 第二天,林浩踏入地下室实验室时,感觉空气都比平时凝重了几分。陈默已经在了,他没有看书,也没有编程,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台单辊甩带机前,像一个即将奔赴战扬的将军,在审视自己的战马。 “准备好了?”陈默问。 “准备好了。”林浩答。 没有多余的废话,两人开始进行实验前的准备工作。他们的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细致和专注。 林浩负责熔炼合金。他严格按照第九次的配方,将各种高纯度的金属块称量好,放入电弧炉中。在熔炼的过程中,他全神贯注,确保每一次翻熔都均匀彻底。 而陈默,则亲自上阵,开始调试那台单辊甩带机。他打开了设备的控制后台,一个普通学生根本没有权限进入的工程师模式。他绕过了系统设定的“三千转”安全阈值,直接在底层代码上,将极限转速,修改为了三千零三十转。 1.01倍。 看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却又无比刺眼的数字,林浩感觉自己的手心都有些出汗。 “样品熔炼好了吗?”陈默完成了调试,回头问道。 “好了,老师。”林浩将刚刚熔好的、通体橘红的合金锭,用坩埚钳夹了出来。 “放进去。” 林浩小心翼翼地将高温的合金锭放入甩带机的感应加热线圈中,然后迅速关上真空腔的门,开始抽真空。 等待真空度达标的时间里,整个实验室安静得可怕。林浩甚至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真空度达标。”林浩报告。 “开始甩带。”陈默下达了命令。 林浩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启动按钮。 “嗡——” 单辊甩带机的电机开始启动,铜辊的转速,在控制面板上飞速攀升。 一千转……两千转……两千五百转…… 很快,转速表的指针,就指向了那个熟悉的“三千”刻度。但这一次,它没有停下。 在电机发出的一阵略显吃力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咆哮声中,指针,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继续向上攀升,最终,稳稳地停在了三千零三十转的位置上! “成功了!”林浩在心里默念。 “喷射!”陈默的声音,冷静而又果断。 林浩按下了喷射按钮。 “咻——” 一股橘红色的、炽热的金属液体,如同利箭一般,从石英管的喷口中射出,精准地打在了那高速旋转的、闪烁着寒光的铜辊上。 只一瞬间,金属液体就被巨大的离心力甩成了一条极薄的、亮银色的金属薄带,像一条初生的银龙,缠绕在铜辊的表面。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钟。 当一切归于平静,林浩和陈默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 最危险的一步,过去了。 他们静静地等待着样品冷却,然后破空,取出了那条凝聚着他们所有希望的金属薄带。 这一次,林浩没有再冒失地直接拿去做XRD。他学聪明了。 他找来游标卡尺,仔细地测量了薄带的厚度和宽度,发现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薄,也要更均匀。 他又找来一把剪刀,尝试着去弯折它。之前那些晶态的样品,都像玻璃一样脆,轻轻一折就断。而眼前这条薄带,却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他可以轻易地将它弯折成一百八十度,而不断裂。 “这是……非晶的典型力学特征。”林浩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了一个令人振奋的结果。 但最终的审判,还是要交给XRD。 当他拿着样品,走出地下室,准备前往公共测试中心时,迎面正巧碰上了徐涛。 “浩子!怎么样了?还活着吗?”徐涛看到他,夸张地上下打量着,好像在确认他是否缺胳膊少腿。 “托你的福,还健在。”林浩扬了扬手中的样品,“走,一起去见证奇迹。” 两人并肩走向XRD实验室。刚到门口,又是一阵熟悉的香风传来。 “林浩?你们这是……”苏晓月刚从旁边的电镜室出来,看到林浩和徐涛,有些好奇地问道。 “晓月女神!”徐涛立刻热情地打招呼,“我们正准备去‘开奖’呢!浩子今天搞了个大动作!” 苏晓月看着林浩那既紧张又兴奋的表情,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和期待:“是……那最后一次机会?” 林浩重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一种奇妙的机缘巧合下,三个人一起走进了XRD实验室。 这一次,林浩没有再只剪边缘。他分别从薄带的左边缘、中心、和右边缘,剪下了三块样品,并排粘在了样品台上。他要验证的,是陈默所说的“块体非晶形成能力”。 当他把样品台放入XRD仪时,苏晓月和徐涛都屏住了呼吸,站在他身后,气氛紧张得如同在观看一扬点球大战。 等待结果的十几分钟,感觉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终于,测试结束了。 当第一张图谱(来自左边缘的样品)出现在屏幕上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个圆润的、平滑的“馒头峰”,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成功了!”徐涛第一个叫了出来。 紧接着,是第二张图谱(来自中心区域的样品)。 屏幕上,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完美的“馒头峰”,与第一张图谱,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我的天……”苏晓月也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最后,是第三张图谱(来自右边缘的样品)。 当又一个完美的“馒头峰”出现在屏幕上时,林浩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屏幕上那三张几乎完全重合的、如同复制粘贴一般的图谱,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 成功了。 这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无可辩驳的、100%的成功! 他做到了!在最后一次机会,用最疯狂、最极致的方式,他真的做到了! 他下意识地回头,想和身边的朋友们分享这份喜悦。他看到徐涛正对他比着大拇指,看到苏晓月正对着他微笑,那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灿烂。 但在那喜悦之中,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那个在地下室里,和他一起进行这扬疯狂赌博的、孤独的背影。 他知道,这份喜悦,最应该分享的人是谁。 第15章 一个名字,以及一扇门 “诶,浩子,你跑那么快干嘛!晚上必须请客啊!”徐涛在身后大喊,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兴奋。 苏晓月看着林浩那如同去报喜一般迫不及待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知道,林浩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着,从一个需要她提点的“菜鸟”,变成了一个能并肩作战的伙伴。这让她感到由衷的欣慰。 林浩一路狂奔,心跳得比刚才看到图谱时还要快。他穿过走廊,跑下那段通往地下的、阴冷的楼梯,但这一次,他感觉这条路不再漫长和孤单,每一步都充满了力量。 他冲进地下室,看到陈默正静静地坐在电脑前,仿佛已经预知了他的到来。 “老师!您看!”林浩甚至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把U盘插上电脑,调出了那三张完美的图谱。 陈默扶了扶眼镜,凑过去仔细地看了一眼。他的脸上,没有露出林浩预期的那种激动,而是深深的、长久的沉默。 他盯着那三张几乎完全重合的图谱,看了足足有五分钟。他甚至让林浩把原始数据导出来,检查了信噪比、半高宽和背景扣除的每一个细节。他的严谨,已经刻在了骨子里,即使面对这样一份近乎完美的答卷,也丝毫没有放松。 最后,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林浩。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和严厉,而是像一片深邃的、倒映着星辰的夜空,里面有欣赏,有欣慰,还有一丝找到同类的释然。 “从结构上来说,它很完美。”陈默看着图谱,用一种近乎陈述的语气,给这份样品下了最终的、权威的定义。 得到导师最终的肯定,林浩感觉自己这一个多月的苦熬,都有了回报。所有的疲惫、委屈和自我怀疑,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他激动地等待着陈默的下一步指示,在他看来,这完美的样品,就是一张通往成功的门票。 “在庆祝之前,”陈默却话锋一转,靠在椅背上,看着林浩,问道,“你知道,从一个想法,到做出第一个合格的样品,这中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林浩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陈默会问这样一个哲学问题。他想了想,试探着回答:“是坚持?还是正确的方法?” “都不是。”陈默摇了摇头,“是‘命名权’。” “命名权?” “是的。”陈默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在科研的世界里,命名权,就等于发现权。谁第一个为一种新现象、新物质、新理论命名,谁就被历史所承认。就像牛顿用他的名字定义了力学定律,就像石墨烯的发现者,赋予了那种二维材料一个全新的名字。” 他看着林浩,眼神里带着一种传道般的郑重。 “每一个由你亲手创造出来的、全新的材料,都像你的孩子。你必须给它一个独一无二的代号。这是作为创造者的权利,也是对它最基本的尊重。从今以后,我们实验室所有由你主导合成的新材料,都由你来命名。” 林浩的心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神圣的使命感。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执行者,一个“高级厨子”,在这一刻,陈默将他提升到了“创造者”的高度。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完美的“馒头峰”,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了这一个多月的点点滴滴:初见陈默时的敬畏,被张远嘲讽时的不甘,修好炉子时的喜悦,九次失败后的沮M丧,以及最后,在苏晓月帮助下,那灵光一现的突破。 最终,他的脑海里,定格在了那个小小的、却又充满了疯狂和决绝的数字上。 “老师,”他抬起头,眼神坚定地说道,“就叫它……‘LM-101’吧。” “LM,是我名字的缩写,林浩-材料(Linhao-Material)。”他解释道,“而101,代表着我们用1.01倍的极限转速,在第十次失败后的第一次尝试中,获得了成功。它代表着,比完美,再多一点点的追求。” “LM-101……”陈默在嘴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罕见的、堪称“温和”的笑容。 “好名字。”他说,“从今天起,它就是我们团队第一个正式的成员了。” 这个名字,既记录了它的诞生过程,又蕴含了一种超越极限的科研精神,对陈默来说,这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让他欣赏。 “好了,”陈默关掉了电脑屏幕,他站起身,走到自己那张巨大的书桌前,拉开了最上层的抽屉。那个抽屉,林浩从未见他打开过。 陈默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串钥匙,递给了林浩。那是一串很简单的钥匙,只有两把,用一个普通的金属环穿着,但上面却似乎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这是实验室的备用钥匙。”陈默将钥匙放在林浩的手心。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需要我监督的‘学生’了。” 他看着林浩,眼神里充满了郑重和信任。 “你是一名真正的‘研究者’了。研究者,意味着独立。你有权在任何你需要的时候,自由地进入这间实验室,去实现你的任何一个‘疯狂’的想法。当然,前提是,你要为你的每一个想法,和它的所有后果,负全责。” 林浩颤抖着手,接过了那串冰冷而又沉甸甸的钥匙。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几块金属,这是一种资格,一种认可,一种传承。 他紧紧地握住钥匙,感觉自己那颗曾经千疮百孔的“咸鱼之心”,在这一刻,被一种名为“热爱”和“使命”的东西,彻底填满了。 当晚,林浩履行了诺言,在学校附近的一家烧烤店,请徐涛和苏晓月吃饭,庆祝自己“出师”。席间,他意气风发,仿佛已经看到了美好的未来。 饭后,他独自一人,没有回宿舍,而是再次来到了地下室。 夜深人静,整个楼道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他走到那扇熟悉的铁门前,没有再敲门,而是拿出了那串崭新的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一声,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像是一个新纪元的开扬白。 他推开门,里面一片黑暗和寂静。他打开灯,看着那些熟悉的、老旧但又可靠的“战友们”,看着那面写满了狂草公式的白板,心里一片安宁。 他知道,这间地下室,从今天起,才真正地属于他了。 他那扬名为“地下室出道”的逆袭之路,在这一刻,才算是真正地,拉开了序幕。所有关于LM-101的宏伟蓝图和未知道路,都将在明天,由他亲手开启。 第16章 LM-101的“冰山一角” 在陈默的指导下,他开始了对这位“团队新成员”进行全面的“体检”。 第一项,是硬度测试。 当维氏硬度计的压头,在LM-101那光洁如镜的表面,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菱形压痕时,屏幕上显示的数值,让林浩倒吸了一口凉气。它的硬度,超过了市面上绝大多数的高强度钢,甚至逼近了一些陶瓷材料。 “高硬度,是金属玻璃的普遍特征。意料之中。”陈默看了一眼数据,表情平静,似乎这只是开胃小菜。 第二项,是弹性模量和压缩强度测试。 在巨大的万能材料试验机上,圆柱形的LM-101样品,在数吨的压力下,展现出了惊人的“骨气”。它的弹性变形区间远超普通金属,屈服强度更是达到了一个恐怖的数值。当压力最终超过它的极限时,它没有像普通金属那样发生塑性变形,而是以一种决绝的方式,沿着与加载方向成45度角的剪切带,“砰”的一声,脆性断裂。 断口平滑,如同镜面。 “高强度、低塑性,典型的非晶力学行为。”陈默依旧波澜不惊,他拿起断裂的样品,对着光看了一会儿,然后对林浩说,“把断口保存好,后面要用电镜看剪切带的形貌。” 接下来的几天,林浩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测试工,把LM-101的各种常规性能都测了个遍。数据汇总起来,形成了一份极其漂亮的“简历”:高强度、高硬度、优异的耐磨性、良好的抗腐蚀性等,每一项数据,都足以让它在现有的非晶合金材料中,名列前茅。 林浩把这些数据整理成了一份报告,兴冲冲地拿给陈默:“老师,您看!LM-101的综合性能太棒了!就这些数据,我觉得写一篇不错的文章,应该足够了吧?” 他已经开始畅想,自己的第一篇SCI论文,该投哪个期刊了。 陈默接过报告,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看得非常仔细。林浩在他对面正襟危坐,像一个等待面试结果的求职者。 终于,陈默看完了。他把报告放在桌上,没有像林浩预期的那样露出满意的神色,反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老师,是有什么问题吗?”林浩的心提了起来。 陈默没有回答,他站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白板前,拿起笔,开始在上面书写一连串复杂的公式。那是关于金属材料中断裂韧性的计算,涉及到能量释放率、应力强度因子等一系列林浩只在教科书上见过的、艰深晦涩的概念。 “你做的这些,都是常规的、室温下的性能测试。”陈幕一边写,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这些数据,很漂亮,但并不‘惊艳’。它们只是证明了,我们做出了一种‘更好’的非晶合金,而不是一种‘不同’的非-晶合金。” “更好……和不同?”林浩咀嚼着这两个词,有些不解。 “是的。”陈默转过身,看着林浩,“发一篇普通的SCI,‘更好’就够了。但我们的目标,不应该只是发一篇可有可无的文章,去给别人的研究添砖加瓦。我们要做,就要做那个能开宗立派、定义新方向的工作。” 他的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让林浩感到陌生而又敬畏的火焰。那不是单纯的科研热情,而是一种更庞大的、想要颠覆现有规则的“野心”。 “老师,您的意思是……” “断裂。”陈默在白板上,重重地写下了这两个字,“所有高强度的金属玻璃,都面临着一个共同的、致命的阿喀琉斯之踵——那就是室温下的脆性,以及低温下灾难性的脆裂。这是由它们无序的原子结构决定的,几十年来,无数的科学家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但都收效甚微。这,是这个领域最核心的难题,也是一座所有人都望而却步的‘圣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浩。 “但是,我有一种预感,或者说,是基于我的一个理论模型的推测。”陈默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LM-101,这种由你亲手创造出来的、独特的多元化学环境和拓扑结构,可能会表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行为。” “我推测,”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在低温下,比如液氮温度,当大部分金属都因为‘冷脆’而变得像玻璃一样不堪一击时,LM-101,反而可能会表现出一种反常的‘增韧’效应。甚至……甚至在微小的裂纹尖端,它会产生一种前所未见的‘自修复’倾向。” “低温增韧?自修复?”林浩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颠覆了。这完全违背了他所学过的所有金属学常识。 “对。”陈默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如果,我们能验证这个猜想,哪怕只是捕捉到一丝一毫的证据。那我们的工作,将不再是‘更好’,而是‘不同’。我们将打开一扇全新的、通往高韧性金属玻璃世界的大门。我们的文章,将不再是投给那些普通的专业期刊,它的目标,应该是《Science》,或者《Nature》。” 《Science》……《Nature》…… 这两个单词,像两道惊雷,在林浩的脑海里炸响。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和极度兴奋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这两个代表着科学界最高殿堂的词汇,产生任何联系。 “那……那我们要怎么验证?”林浩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两步走。”陈默迅速恢复了冷静,展现出了清晰的思路,“第一,进行宏观的力学测试。我们需要一套能在液氮温度下,进行拉伸或压缩实验的设备,来获得它在低温下的应力-应变曲线,看看它是否真的会‘增韧’。” “第二,也是最关键的一步,”陈默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我们需要在原子尺度上,亲眼‘看’到这个过程。我们需要借助高分辨率透射电镜(HRTEM),最好是带有低温原位拉伸台的型号,来实时观察当微裂纹产生时,裂纹尖端的原子是如何运动的,它们是真的在‘弥合’,还是只是我的幻想。” 听着陈默的计划,林浩的热血渐渐冷却了下来。他知道,这两步中的任何一步,都困难重重。 “老师,我们实验室……好像没有低温力学测试的设备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陈默回答得很干脆,“所以需要去公共测试平台,或者别的课题组借。” “那……那台带有低温原位拉伸台的HRTEM呢?”林浩问出了那个更关键的问题。 陈默沉默了。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说道:“整个学院,只有一台。就在你们楼上,702教研室,李瑞阳教授的团队里。那是他们几年前,用一个国家重点研发计划的经费买的,是我们实验室的‘镇院之宝’。” 林浩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李瑞阳……他想起了那个在食堂里,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将他定义为“修理工”的张远,以及他背后那位笑里藏刀的真正主使。 让他去向李瑞阳的团队借用他们最核心、最宝贵的设备,去验证一个可能会颠覆行业的猜想?这无异于找一只黄鼠狼,去借它看守的鸡。 林浩看着白板上那宏伟的蓝图,又想到了现实中那些复杂的面孔。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在象牙塔里,比科学难题本身更难解决的,往往是人心和资源。 他那通往《Nature》和《Science》的道路,似乎在起点处,就遇到了一堵高不可攀的、名为“圈子”的墙。 第17章 “禁止入内”的门 于是,他做足了心理建设,整理了一份详细的设备使用申请,甚至还特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衫,显得自己更“专业”一点。 他没有直接去找李瑞阳,因为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他的目标,是那台HRTEM的设备管理员——李瑞阳团队的高年级博士生,周凯。 林浩从自己的工位,那个被他戏称为702教研室“边缘地带”的角落里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他要做的,是横跨整个教研室,从这个“边缘地带”,走进那个属于李瑞阳团队的、众星捧月的“核心区”。 这短短的几十步路,在他看来,仿佛跨越了一条无形的、名为“圈子”的柏林墙。 702教研室的空间很大,被书架和隔板划分成了不同的区域。李瑞阳团队无疑占据了最好的一块地盘,不仅靠窗,采光好,还配备了最新款的电脑和人体工学椅。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或是在激烈地讨论问题,或是在专注地敲击着键盘,整个区域充满了高效而又紧张的学术氛围。 相比之下,林浩自己的那个角落,就显得冷清多了。 他很快找到了周凯的座位。周凯正戴着耳机,分析着一张漂亮的电镜照片,眉头紧锁。 “周……周师兄,您好。”林浩小心翼翼地开口。 周凯抬起头,看到是林浩,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但还是碍于礼貌,摘下了一只耳机:“有事?” “是这样,”林浩赶紧递上自己的申请表,脸上堆起了最谦卑的笑容,“我是陈默老师组的林浩,我们最近做出了一个新材料,想……想预约一下咱们组那台HRTEM,做一个低温原位测试。” 周凯接过申请表,草草地扫了一眼,然后像扔一张废纸一样,把它扔回给了林浩。 “没空。”他言简意赅地拒绝了。 “可是……师兄,我看预约系统上,下周三下午好像是空着的……”林浩不死心地说。 “空着?”周凯冷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电脑,“我这儿还有几百G的数据等着处理,李老师催着要结果,你觉得我有空去帮你一个‘外人’做测试?再说了,那台仪器是李老师项目的核心设备,不是公共测试平台,原则上,不对外开放。” “可是……我们都是一个大实验室的啊,而且测试费我们自己出……” “自己出?”周凯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知道那台仪器开机一次的成本是多少吗?光是液氦和各种耗材,就够你一年的博士津贴了。更别说万一操作失误,损坏了样品杆,那维修费你赔得起吗?”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几个工位的同学都听得清清楚楚。一些人抬起头,向林浩投来了看热闹的目光。 林浩感觉自己的脸颊像被火烧一样,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像一个被当众揭穿了贫穷和无知的乞丐。 “行了,别在这儿浪费我时间了。”周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有这功夫,还不如回去让你导师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申请点经费,自己买一台。” 说完,他便重新戴上耳机,不再理会林浩,把他当成了透明的空气。 林浩狼狈地退出了702教研室,身后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些若有若无的嘲笑声。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即便身在同一个屋檐下,圈子与圈子之间,也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地下室,把刚才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默。 陈默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意料之中。”他说,“李瑞阳不会让我们轻易地使用他的核心资源,去做出可能超越他的成果。” “那……那怎么办?”林浩感到一阵绝望,“那台HRTEM用不了,我们那个关于‘自修复’的猜想,不就永远没法验证了吗?” “路不止一条。”陈默走到白板前,擦掉了之前关于HRTEM的计划,然后重新写下了几个字:“低温力学测试。” “既然微观的路走不通,我们就先把宏观的‘铁证’拿到手。”陈默的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只要我们能通过宏观力学实验,证明LM-101在低温下确实存在反常的‘增韧’效应,这本身,就是一个足够重大的发现了。” “可是,我们连低温力学测试的设备也没有啊。”林浩提醒道。 “我们没有,但学院的公共平台有。”陈默说,“我记得,咱们机械工程学院的材料力学性能测试中心,有一台M-TS的测试机,是可以加装低温环境箱的。” 林浩听到“机械工程学院”,心里微微一动。毕竟,他自己和苏晓月,名义上都属于这个学院。 “对。”陈默点点头,“我跟那边的负责人不熟,以前也没有项目合作。但事在人为,你去打听一下,看看预约和使用的流程。记住,这次,不要以我们‘课题组’的名义去申请,那样目标太大了。” “那以什么名义?” “以你‘个人’的名义。”陈默看着他,“就说,是完成你博士开题报告所需要的一点补充数据。姿态放低,目的放小,像一个普通的、只想完成自己学业的学生那样去申请。有时候,示弱,也是一种策略。” 林浩看着陈默,心里一阵感慨。他这位导师,不仅懂科研,似乎还深谙“办公室政治”的生存法则。也不知道他过去,都经历了些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林浩开始了他的“曲线救国”之路。他先是去了学院的公共设备平台,要到了一份清单和负责人联系方式。 负责那台MTS测试机的,是一位姓王的老师傅,据说脾气有些古怪,但技术极好。 林浩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再冒然上门。他想,也许可以先找个熟悉那边情况的人问问。而在整个大团队里,他唯一能说上几句话、并且感觉比较友善的,似乎也只有苏晓月了。 他纠结了一整天,把想说的话在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最终,他鼓起勇气,给苏晓月发了一条微信。 “苏同学,你好,我是林浩。上次的事还没来得及好好谢你。想请你喝杯奶茶,另外,还有个关于咱们学院公共设备的问题,想向你请教一下。不知道你明天中午,方便吗?” 发送完毕,他紧张地盯着手机屏幕,感觉比等待XRD出图还要煎熬。 一分钟,两分钟…… 就在他以为这条信息会石沉大海时,手机“叮”的一声,亮了。 屏幕上,是苏晓月言简意赅的回复: “好。明天中午十二点半,北门那家‘一点点’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