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天气》
1. 第 1 章
第一章
沈冬青回来那天,正值雨季的路城昨夜刚下过一场暴雨。
雨过天晴。
街边遮天的绿化树叶反射着光,和地上的树影一样忽闪忽闪,粼粼摇曳。
“福兴街。”沈冬青打了车。
五年没回来了,路城还是老样子。
闷热,潮湿,空气里都是混着泥土、草木,以及偶尔海风吹来的咸腥味道。
“美女一个人来旅游哇?”师傅说。
这样带着明显口音的普通话,沈冬青很多年没听过了。
不自然,但听起来却又莫名踏实、想念。
“不是。”沈冬青说着把头转向窗外,高架桥下远处海岸绵延成线,沈冬青静静看了很久,然后才轻声说了两个字:“回家。”
福兴街在路城老城区,沿街一栋长长的商住两用楼,街道尽头的雨花巷里是一大片错乱无序的城中村,以前有不少厂区员工住在里面。
沈冬青提前在线上预约了中介看房,要求很明确,沿街,要站在窗边就能看到路口的那种。
按理说这么具体的条件很难碰上十分合适的房子,但在福兴街可以。
“沈小姐,有个问题冒昧问您一下。”
中介是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一边开门一边忍不住好奇,笑吟吟问:“现在年轻人大都搬城南新区住了,您怎么还专门挑这种老房子看呀。”
小姑娘说着又打量了她一眼,高挑的身材,瀑布一样顺滑的头发整整齐齐扎在脑后,完全露出来的五官也是很典型的骨像美,至于打扮……身上虽然穿着基础款T恤牛仔裤,但版型材质一眼就能看出来价格不便宜。
实在不像是个会因为没钱所以要来这边住老破楼的。
说话间,沈冬青已经站在了窗边。
隔着生锈的防盗窗网,楼下同样被树荫覆盖的老街光景看得一清二楚。
“没什么,这里住着方便。”沈冬青说着又朝路口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微笑着回头说:“就它了。”
这是中介带她看得第一套房,四楼,两居室,之前住这里的老人过完年就跟孩子搬去了国外,房子闲置了小半年一直没租出去。
“不再看看别的了吗?”
客户爽快,中介也开心,只不过这家装修实在老旧古板,小姑娘私心还是想让她再多看两家的。没别的意思,单纯就是美女看上去合眼缘。
“不了。”沈冬青笑了笑说,“签合同吧。”
挺淡的,说不上怎么具体形容,沈冬青给人的感觉就是淡淡的。
很礼貌,但那种恰到好处的客气又总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
小姑娘耸了下肩,见多识广,她很清楚沈冬青这样的人才是最难搞又有主意的。
起租日从今天开始算起,中介离开前给她留了钥匙。
“后面你要是想换锁也可以,跟房东讲一下就行。”
“好。”
“那不打扰你了,入住愉快,有什么事情随时跟我联系。”
“嗯。”
关了门,沈冬青这才开始重新审视这间房子。
屋里家具都上了年头,客厅墙角还有明显的墙皮脱落,不过整体还好,房东留下来的东西不多,收拾收拾也能收拾出来。
房子有了着落,沈冬青这才开始处理手机上的消息。
“行李这两天帮我寄这个地址就好。”说完她又补了句“到付。”
对方秒回:“okk~放心,不会让你占了我便宜。”
回路城前,她把行李都寄存在了大学舍友刘雪家。
东西其实不多,主要是两箱书带着实在麻烦,于是毕业离校那天刘雪便主动把这些东西搬上了自己的车。
“等你和宋臣年在路城安顿好了,记得告诉我。”
宋臣年是他们同班同学,和刘雪一样土生土长的北方人,结果毕业后也跟着沈冬青入职了路城第一中心医院。
为的是什么,大家心里都一清二楚。
沈冬青早了他几天回来,或者说,本来她也没打算跟他一起回来。
沈冬青回路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下午到商贸市场买了生活用品和油漆,回来后沈冬青便开始对房子进行彻底清扫改造。
脱落的墙皮重新漆好颜色,家具全部用消毒水擦洗一遍,最后连床单桌布也都换上新的淡淡的素色。
日暮时分,阳光终于缓了下来,不再是白日刺眼的明亮。
泛着昏黄的光影静静照在阳台新买的绿色盆栽上。
这个时间,他,应该还没回来。
沈冬青带着一身疲惫站在窗边往路口看了许久,最后决定先回房间好好睡一觉。
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她就有的是时间可以等。
按着原计划,第二天沈冬青到第一中心医院办好了入职手续,神经内科。
“北医毕业的高材生啊,怎么选了我们这个小医院呢。”
主任说着又仔细端详了遍她的简历,很优秀,重点大学毕业,知名三甲医院实习,这样的经历来这里上班,讲给谁听都会觉得屈才了。
“路城是我老家。”
沈冬青只了说这么一句,主任便立马抬起头,布满褶皱的眼眶里全是惊喜的赞扬。
“年轻人有觉悟哇!”主任看上去很满意这个回答,“学成归来,建设家乡,是个好孩子。”
“您过奖了。”沈冬青浅浅一笑。
她根本没有那么伟大。
事实上,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极自私的人。
沈冬青回来,只是为了她自己。
入职第一周工作安排没那么多,主要是熟悉医院情况以及跟进一些基础工作。
沈冬青每天两点一线上班下班,偶尔跟主任加班查床,但也不会忙到太晚。
周五,宋臣年也到了。
一家医院同期入职两位北医高材生,临近下班,有两个已经还算相熟的科室同事知道他们是同学后便提议让冬青喊上宋臣年一起喝两杯促进下感情去。
“好啊。”沈冬青难得一次主动说,“就去江湖吧。”
“诶呦,小瞧你了呀,冬青。”胡丽一脸你懂得的样子朝她挑挑眉说,“刚来没几天吧,这就知道江湖了?”
冬青低头收拾东西,笑了下没解释。
“不过也能理解。”胡丽啧了声感叹,“有陈励那么一个绝世大帅哥当老板,恐怕路城人想不知道江湖这两个字都很难。”
陈励。
沈冬青换衣服的手不动声色地一怔。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收拾好东西后给宋臣年发了消息,三人便直接去停车场找他。
黑色奔驰,车牌是京北的。
宋臣年从北方跨越山河一路开到了这里。
“宋医生好。”
两个女生掩着欣喜笑着跟他打了招呼后直接坐后排,沈冬青坐副驾接过他递来的安全带。
“谢谢。”冬青说。
宋臣年笑着没说话。
这些年,宋臣年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细心的,温柔的,耐心的,在每一个小小的细节里照顾着她。
只不过她也一直一样,没有给过超出朋友以外回应。
冬青是个性子寡淡的,好在同事胡丽和蒋璇是个话多的。
一路上两人嘻嘻闹闹讲了不少,从单位八卦讲到路城发展史,中间还不忘旁敲侧击问下前面这俩人什么关系。
“就只是同学?”
蒋璇从中间探出来一颗好奇的脑袋。
宋臣年看了眼后视镜,还是微笑着没说话。
沈冬青不得不再次解释:“真的。”
“那宋医生有没有女朋友哇?”后视镜里又多一颗脑袋。
“没有。”宋臣年想了下,又说:“不过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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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
胡丽和蒋璇不无失望地叹口气重新坐了回去。
沈冬青当没听见,默默把头偏向了窗外。
世界终于再次安静。
等到耳边又响起喧闹声时,四人已经站在了酒吧门口。
石灰墙上挂着个大大的异形灯光招牌,两个字,江湖,是很潇洒飘逸的字体。
虚掩的砖红色大门推开进去,店里装修是很彻底的工业风。
上下两层,四周一片昏暗暧昧,只有中间高阔的天花板下一束白光直直照射着地面,圆形舞池里几个年轻人正在随着音乐节奏忘我沉浸。
蒋璇带路绕过舞池往里走,然后上了楼梯到二楼离着吧台不远的位置找地方坐下。
“这里,方便看帅哥。”蒋璇笑着朝吧台扬了个下巴说,“他们老板周五晚上都会过来。”
“你这么清楚呀。”
“那当然了,不然你以为这些人都在等什么。”
沈冬青循着目光看过去,吧台那边已经坐满了人,一眼看去都是精心打扮过等着今晚能跟老板聊上两句的漂亮姑娘。
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冬青心里笑笑,想着陈励女人缘还真是一直都挺好的。
说话间,宋臣年已经点好了酒水。
意识到这边还坐着一位男士,蒋璇挤着笑说:“宋医生你别介意啊,其实你也挺帅的。”
“谢谢你的安慰。”宋臣年笑着举杯。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总能大方得体又轻而易就举化解掉场面上的尴尬。
宋臣年是个好人。
这一点,沈冬青从不否认。
酒过几巡,吧台那边有了明显的躁动。
一桌人循声看去,沈冬青在陈励出现在拐角光影下那一刻起,就觉得周遭一切都跟着自己变静止了。
曾经的少年如今已有十分大人模样,当初细碎遮挡额前的刘海不见了,清爽立体的短发更显他眉眼深邃,仿佛看谁都带着一股暧昧深情。
确实是长了张好看的,很会骗人的脸。
沈冬青自始至终都毫不掩饰地直直看着他。
只是陈励似乎并没有看到她,随意又勾人地笑着转身朝着吧台走了去。
“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很帅。”
蒋璇肩膀轻轻搡了下旁边的人,沈冬青这才回过神来扯了个略显无力的笑。
没承认,但也没否认。
宋臣年又往吧台那边看了眼,陈励正拿着个调酒杯熟练地摇晃着跟客人们谈笑风生。
帅气,也很痞气。
宋臣年回过头来看着冬青微微出神,心想,是他吗?可是他和她看起来又那样的不像一路人。
“您好,这是店里赠送给您的新品。”
服务员端了四杯酒水过来,沈冬青下意识往陈励那边看去,结果却先被一道黑影拦住了视线。
那人激动地伸着手指朝这边走来,边走边喊:“我靠!这不是那谁吗,那个谁,叫什么来着……”
对方看着沈冬青哆哆嗦嗦晃着手指努力回忆她的名字,最后不得不回头朝陈励求助:“陈励!我靠!陈励你妹啥时候回来了!”
陈励的,妹妹。
张铭这么一喊,差不多店里能听到的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沈冬青就这样静静处在人群探究的目光中,像极了风暴中心那一池最平静的湖水,眼神寂静地望着他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
陈励又长高了。
当他再次这样近到几乎以一种压迫的姿态站在她面前时,她才发现分开的五年里,曾经他带给过她的那些感觉,从来没有变过。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但是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彼此。
沈冬青倔强地仰着脸,而后陈励偏头,唇边勾了个意味深长的笑。
“你妹。”陈励声音很轻,目光始终笔直地看着沈冬青说:“认错人了。”
2. 第 2 章
第二章
“不是……吗……”张铭明显不太信他的话,俯身弯腰把一张写满难以置信的脸凑到沈冬青面前试图证明自己没有认错人。
“妹妹。”张铭反手指着自己不停跟她确认说,“是我呀,金名铭,你还记得吗?”
张铭,金名铭,她当然记得了。
那个要是陈励敢杀人,他就敢在旁边递刀的黄头发。
沈冬青很难忘了他。
只不过她记忆里的那个张铭,漂白的黄发,戴唇钉,画眼线……跟现在这个一身清爽打扮人模人样的人一点不一样。
张铭瞪大了眼睛期待着她的回答。
沈冬青先是往陈励那边看了眼,那个人只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抱着胳膊饶有兴趣地回看着她。
于是沈冬青也笑了笑,然后恶作剧一样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你认错人了。”
张铭欲言又止,嘴巴紧紧闭着憋了好久,最后不甘心地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行。”
“行就赶紧走。”
陈励指尖勾着他的衣领往后轻轻一扯,张铭便配合着倒退到他身边。
“以后少在外面帮我认什么妹妹。”陈励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直直看着沈冬青,像是一句警告,也像是在跟她划清界限,陈励说:“我这样的人,高攀不起。”
陈励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沈冬青甚至能听到吧台那边有人笑着跟他打趣说:“陈老板,你到底有几个妹妹呀。”
陈励笑而不语,一双桃花眼弯弯眯起往远了看,接着举起手里酒杯一饮而尽:“今天免单,我请在座的各位妹妹。”
五年不见,这种逢场作戏的事情倒是被他玩的更加游刃有余了。
桌上,服务员刚放下的蓝色酒杯身上还挂着冰汽融化成的水珠,静静往下流淌。
沈冬青看了眼,然后在一阵热闹声中端起一杯,跟那边那个人一起,同样的,一饮而尽。
沈冬青酒量其实不错,但是今天不知怎的,一杯刚下去没多久,她就开始脸颊滚烫,连着脑袋也有些昏沉了。
“我送你回去。”宋臣年说,完全没顾及蒋璇和胡丽两个人手里的酒杯还没喝去一半。
好在两人也都没在意,直接放下杯子表示今天也喝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要不要喊个代驾?”蒋璇说。
“不用。”宋臣年起身,说:“我刚喝的是饮料。”
……
沈冬青倒是没有多少意外,毕竟单子是宋臣年点的。
他总是比谁都清楚知道自己什么时间应该做什么事,清醒,理智,克制。
几个人下楼的时候,陈励已经不在了。
什么时候离开的,没人知道。
宋臣年先送了其他两个女生回家,接着再和沈冬青一起往老城区走。
夜里,晚风依旧闷热。
沈冬青开了车窗,将头靠在一边看着后视镜里不停倒退的街景,想着陈励刚才说的那句“认错人了”不禁笑出了声。
“刚才那个老板。”宋臣年看出了她的失落,尽可能平静地陈述说:“你们认识。”
“嗯。”沈冬青没打算瞒他。
“他是你,哥哥?”
是,也不是。
沈冬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于是转头选择了沉默。
车子顺着沿海公路一直往南开,这个城市遮天绿荫太多,总是很难见到月光。
和北方平原的夜晚,一点都不一样。
“就送到这吧。”沈冬青在福兴街下了车,然后看着宋臣年把车开走:“路上注意安全。”
“冬青。”宋臣年侧身往副驾探了探,最后只说了两个字:“晚安。”
关于沈冬青,宋臣年有很多话想说。
但也正是因为想说的太多,最后攒着攒着又都变成了[以后慢慢说吧]。
黑色汽车彻底消失在路口,沈冬青这才转身上楼,结果人还没走多远,就有一束强烈的白光从她身后照来,铺满了前行的路。
沈冬青站在步行斜梯上回头。
马路边停着一辆车,开着远光,朝着她的方向。
灯光刺眼,沈冬青紧紧皱着眉,根本看不到车里的人影。
她应该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的,但心里却一直有个声音和期待,牢牢牵住了她的脚步。
时间在双方的僵持拉扯中静静流逝。
无比漫长。
终于,车灯灭了。
沈冬青看着车门在强光带给她的一阵眩晕中慢慢打开,而后,等她再次适应了夜色的幽静昏暗,陈励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又是一阵熟悉的逼近和压迫。
沈冬青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冷静又镇定,她很想要陈励知道,她已经不是十八岁的沈冬青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声音里带着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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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制的嘶哑。
沈冬青慢慢抬起头来看他,顿了许久后才淡淡开口:“不是说认错人了吗?”
“哥。”沈冬青说。
“艹。”陈励气极反笑。
脚步再次朝她逼近,余光里,沈冬青似乎能看到他和她的脚尖已经碰到了一起。
“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星期以前。”
两个人语气都不太好,各自带着倔强,只不过一个有明显压制的怒火,一个则冷静很多。
“回来干什么。”陈励的呼吸声很重。
沈冬青反倒愈发坦然:“上班,不然呢,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沈冬青。”
五年后,她又一次听到他喊自己名字。
还是和五年前他赶她走的那个雨夜一样,冷漠、决绝。
陈励说:“你最好别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沈冬青笑了下。
“我们有五年没联系了吧,陈励。”沈冬青说着抬头往上看,渐渐黯淡下去的目光隐在夜色里。
沈冬青指了指四楼那扇没开灯的窗说:“我现在住这里。”
陈励冷着脸,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什么时候有时间了,随时欢迎你上来坐坐。”沈冬青说完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就当是,老朋友也好。”
“沈冬青,你现在真是长本事了。”
“哥哥教得好。”
……
沈冬青说的没错,她七岁就认识他了。
在她还没有真的认识这个世界以前,很多人生中的道理,都是陈励教给她的。
四楼临街那扇窗亮了光,然后又很快熄灭。
陈励就这样长久地靠在车门上,抬头望着那扇紧闭的窗,一动不动。
这晚,陈励在福兴街楼下站了很久。
路灯高高钻进绿荫里,幽静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格外长。
夜色深沉,夏夜漫长。
最后,陈励终于低头自嘲般笑了声,然后拉开车门在一片静谧中开车离开。
这不是沈冬青第一次这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了。
她总是这样,像夏天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又蛮横不讲道理的,令人逃不开,也躲不掉。
老子真是欠了你的。
陈励这样想着,却又猛然觉得路城今年夏夜的风,不再像往年那样沉闷、烦躁了。
3. 第 3 章
第三章
沈冬青上一次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陈励面前,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那一年,沈冬青十七岁,陈励十九岁。
也是这样的盛夏,只不过那天她刚好赶上了路城多年难遇的极端天气。
城中村本就杂乱狭窄的街道存满了积水,大风裹着枝叶、塑料棚顶在空中摇摇欲坠。
会所没有生意,但经理还是要求陈励他们上到了晚上七点才下班。
门外狂风骤雨,摩托车没法骑了,陈励就随便套了件黑色雨衣便大步走进乌云团罩的黑暗里。
城中村口那家开了几十年的小店还没关门。
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下,老人独自守在冒着热气的铁锅前静静望着门外的暴雨天。
“老板,来碗馄饨,还是老样子,打包。”
陈励带着一身混着海水咸腥味道的水汽站在门口,豆大的雨滴顺着额前碎发不停往下流淌,原本棱角分明的五官也在水雾弥漫的烘托下变柔和了不少。
“擦干了坐下来吃吧。”老人递给他一条发旧但很干净的毛巾,然后熟练地下了一碗馄饨进锅,边搅拌边说:“天气不好,等雨停了再走。”
店里小小的黑白电视还在播放新闻,陈励回头望了眼愈发暗沉的天空,淡淡说了句:“不了。”
从小到大,他还是一点都不习惯别人对自己表现出哪怕一丁点的善意。
“路上慢点。”老头给他的馄饨多套了几个塑料袋子,陈励接过后说了声谢谢,然后又大步走进雨夜里。
“市气象台发布台风橙色预警,未来两天本市将有持续暴雨天气,请广大市民及时关注气象预报,做好防范准备,避免外出,注意出行安全。”
陈励听着身后电视机里愈发模糊的声音,用力甩了甩砸在脸上连成线的雨点。
积水越来越深,脚步越来越慢。
暴风雨一次又一次,越来越快地模糊着他的视线。
等到陈励终于淌过城中村最难走的那段路来到自己家门前时,他先是看着门口那个浑身湿透抱着书包蹲在地上蜷缩在一起的黑影愣了很久,然后才在对方抬头跟他视线对上那一瞬间,平静又无语地说了句:“艹,真是见鬼了。”
沈冬青见他回来,慢慢起身将脸上狼狈贴在一起的湿发拨开,或许是因为在风雨里等了太久,女生本就白皙干净的脸上又多了几分楚楚无力的苍白。
“陈励。”沈冬青紧紧攥着书包,声音里带着明显紧张的颤抖。
陈励自顾自掏出钥匙低头开门,仿佛完全没看到旁边还站着个人一样。
“陈励。”女生鼓足勇气又试着往前站了一步,而后陈励听见她说:“我是沈冬青,你还记得我吗?”
挡在两个人身前的那扇铁门,终于开了。
陈励转过了脸来直直看着她,深邃不见底的眼神就像这暴雨天的水雾一样,令人看不清楚。
沈冬青?陈励努力在眼前这个女生身上找到哪怕一点他很熟悉的痕迹。
但很遗憾,他没有。
记忆里的沈冬青每天都会梳着两条乖巧整齐的麻花辫,绑好看的蝴蝶结,穿巷子里最干净漂亮的长裙,然后小猫一样安静跟在他身后,等着他分她一根雪糕,又或是一瓶冰镇汽水。
然而眼前这个人,眼神里流露的无措和悲伤让他感到一阵陌生。
雨,越下越大。
骤风不知从谁家屋顶上吹来一块石棉瓦重重砸在地上。
陈励下意识伸手将沈冬青一把扯到自己身边,这才极幸运的只是溅了两人一身泥泞。
“进去说吧。”
陈励推开门,沈冬青便抱着书包跟了进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又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是喜欢这样跟在他的身后。
陈励的背影,总是莫名让她觉得安全。
抖掉一身雨水,陈励脱下雨衣挂在阳台横着的绳梁上,然后又取了毛巾扔给她说:“擦擦。”
“谢谢。”沈冬青接过毛巾,颔首擦拭头发的动作有些不自然的生硬。
快十年没见了吧。
尽管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样清晰具体地看着眼前这个除了眉眼依旧冷峻、淡漠,其他地方都已经和小时候不一样了的少年时,沈冬青才突然真切地意识到,雨花巷里最不讨人喜欢的两个小孩,就这样都长大了。
“我以前也住这个巷子。”沈冬青说。
“知道。”陈励自顾自擦着头发没看她。
“最里面那家,”沈冬青犹豫了下还是说出了那句,“沈兰的女儿。”
“你还要我再说几遍。”
嗯?沈冬青愣了愣。
陈励有些不耐烦地把毛巾扔在一边,然后冷着脸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沈冬青,沈兰的女儿,雨花巷里的小乞丐。”
看来他是真的还记得自己。
沈冬青有些庆幸,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只是反应过来后,她又咬了下唇,认真否认道:“不是乞丐。”
陈励笑了。
隔着挡在眼前的几根碎发,陈励终于停下来认认真真看了她一眼。
其实除了眼神,这样看沈冬青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的。
一张看起来软软糯糯很好欺负的脸,却又不知道从哪儿总是冒着一股子倔劲儿。
“来找我做什么?”陈励偏了下头,叉腰的动作随意又带着痞气。
黑色工字短袖早就湿透了黏黏糊糊贴在身上露出腹部流畅的肌肉线条,不是那种刻意锻炼出来的坚硬,而是还留少年单薄的青涩。
意识到自己的冒犯,沈冬青不动声色地转开眼睛,像是要在说服对方前先说服自己一样用力吸了口气,说:“你可不可以让我在这借住一晚?”
陈励发梢还挂着水滴的一颗脑袋,看上去更歪了。
“我遇到了点事。”
“所以你就离家出走?”
“不是。”
“不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早就跟你妈搬走了,不住路城了吧。”
沈冬青低头沉默。
十年前,沈兰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到学校接走沈冬青,然后拉着她和行李一路头也不回地奔向了车站。
沈兰说她们要去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她们会住上白色小洋房,出门坐小汽车,买更多更好看的衣服。
沈冬青想象不到她说的那些好的幸福的生活长什么样子,她只是忍着眼泪看着火车窗外渐行渐远的熟悉景色,心里感到巨大的悲伤和难过。
那是七岁的沈冬青,人生中最灰暗潮湿的一天。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跟陈励说上一句再见。
不过那时的她也没想到自己十年后还会再见到他。
在这样一个大雨倾盆,整个城市都在随着风雨飘摇的台风天里,她又找到了他。
找到了这个城市里她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还愿意收留她哪怕只是一晚的人。
“我只在这借宿一晚。”沈冬青说,“不会麻烦你们太久。”
陈家和城中村任何一处房子都长得一样,砖红色的斜坡屋顶,破旧的石灰墙,空间狭窄杂乱,唯一处还不错的就是它是个带小院的二层楼,一楼两间屋子,楼上阁楼也可以睡人。
小时候,陈励犯了错就总是被他爸陈永福关在阁楼上整天整夜不许下楼,只是次数多了,陈励就慢慢学会从阁楼天窗上翻到邻居屋顶上逃跑了。
从小就是个困不住的野狗。
“先吃饭吧。”陈励指了指窗台上放着的馄饨,然后独自转身进屋。
沈冬青便也就默认他答应她今晚可以住下了。
大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院子里的积水已经形成了不小的漩涡在不停朝着门外旋转涌去。
隔壁房间很快起了另外一种水声,沈冬青看着陈励放下的那碗馄饨,悬了一整天的心也终于暂时放了下来。
剩下那些不好的事情,就等雨停了以后再说吧。
院里安静的只剩一盏白灯在努力地照亮这个雨夜。
陈励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背心和短裤,男生脖间搭着一条白色毛巾站在屋门口先是扫了眼窗台那碗依旧没开封的馄饨,接着又看了看板凳上坐着的沈冬青,以及她脚边那个和她一样湿淋淋的书包。
“不饿?”陈励说。
沈冬青点点头。
陈励像是没看到,直接拆了塑料袋把馄饨塞到她手里。
“吃完洗澡。”
开始到现在,陈励全程都很冷漠,好在沈冬青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他要是客客气气跟谁说话,那才是真的见鬼了。
馄饨还没完全凉透,虽然不如热着好吃,但一口下去还是小时候那个味道。
沈冬青第一次吃这家馄饨还是七岁那年。
是放暑假那天吧,沈冬青放学回来发现家里锁着门,以前她也经常遇到这种情况,沈兰不着调,经常跟男人在外面混到很晚才回家,所以沈冬青并没有觉得有多意外。
只是那天她很倒霉的丢了钥匙,也很倒霉的赶上沈兰跟人去外地旅游过夜了。
沈冬青绝望地在巷口等着,馄饨飘香,诱得她肚子一阵接一阵的咕咕叫。
这天陈工又喝醉了酒,连打带骂把陈励赶出了门。
陈励身上带着伤,脚下塔拉着一双人字拖,蛮不在乎地从巷子里走出来,像极了一条混不吝的野狗。
沈冬青饿得把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坐在石头上,昏暗里,她能感受到身后有目光在看着自己。
果然,她一回头,便对上了陈励朝她恶狠狠呲的牙。
陈励是个很奇怪的人,沈冬青从小就这么觉得。
更奇怪的是,她似乎也从未害怕过他。
所以那天当她饿的实在坚持不住了的时候,沈冬青主动坐在了陈励面前。
“可以分我一点吗?”
“你是乞丐吗?”
“我饿了。”
然后,凶巴巴的陈励就真的给她买了一碗。
十年了,如今的她又一次从陈励手里分到了一碗热馄饨。
沈冬青坐板凳上边吃边暗自感叹命运的神奇。陈励就大咧咧随便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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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旁边一蹲,双手搭在膝盖上颓废地垂着望着院里这场怎么也下不完的雨。
“包里装的什么?”
“衣服,还有,书。”
陈励不解地侧头,眼神里写的都是:“沈冬青,你是不是有病。”
沈冬青尴尬地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小声说:“出来的时候还没下雨。”
这场雨是从下午一点开始下的。
她没告诉他,其实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很久了。
“下这么大的雨,你(爸)……陈工他也不回家吗?”
陈励跟他爸关系不好,小时候沈冬青偶尔听到他和别人说起他爸,用的都是“那个人”来代指。
不过沈冬青不能跟着这样喊,她所接受的教育认知里,即便最不跟对方客气的时候也还是要礼貌的称呼他一声“陈工”。
陈工酗酒,揍人,打牌……身上有着所有这个城中村里男人们惯有的陋习。
好在他不怎么在家,这也是沈冬青曾经最庆幸的事情。
陈工不在家,陈励就可以少挨一顿打。
进门到现在,沈冬青都没有听到家里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她还以为陈工是和以前一样,跟人通宵打牌去了。
陈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进屋找了件自己的干净衣服丢给她说:“赶紧吃,一会洗完换上,感冒了不算我的。”
宽大的纯棉白T毫不客气地“砸”在她肩上,好在沈冬青反应够快,这才没弄洒了手里的汤。
最后一口馄饨还在嘴里,沈冬青脸颊撑得鼓囊囊的用力咽下后点头说:“知道了。”
男生衣服上还带着洗衣粉的味道,很淡,是那种超市里最常见的,没有添加任何香气的味道。
吃完饭沈冬青收好打包盒,起身又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这才脱鞋光脚进了屋。
客厅没有开灯,沈冬青目之所及都裹挟着雨季的阴暗、潮湿。
房间很空旷,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以及靠墙的旧沙发上,直挺挺躺着的一个人,是陈励。
浴室在左侧房间,过去要先穿过客厅。
沈冬青抱着书包,小心翼翼进来尽可能不打扰到他。
“你那破书包里是装了金子吗?”
昏暗里,陈励冷不丁地开口,沈冬青被吓了一跳,抱着书包的动作抓更紧了。
“不是。”沈冬青说。
她只是,习惯了。
就好像只要自己手里还在抓着点什么,就不会显得她在他面前太过尴尬局促不安一样。
“不是就扔地上。”陈励小幅度侧了个身,背对着她依旧冷着声音说:“也不嫌沉。”
陈励总是这样,讲起话既冷漠又刻薄,让人时常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关心还是真的嫌弃。
沈冬青站在院灯透过来的光影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这才听话地弯腰放下书包朝着里屋走出。
浴室亮着灯,门口摆着一双拖鞋,门把手上还多了个衣架,上面挂着一块干净毛巾。
不知道为什么,沈冬青看到这些东西后,被风雨淋了大半天的身子也没那么冷了。
跟客厅一样,浴室也没什么东西。
墙上挂着的半身镜前摆着套男士洗漱用品,牙具、香皂、洗发水、还有一把手动剃须刀,其他就什么都没了。
沈冬青尽可能地在心里暗示自己不要随便乱看,这样会显得很不礼貌。
可是房间真的太小了,小到她的目光根本躲不开这间屋子里的冷清。
这一刻,沈冬青突然很想问问陈励: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尽管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眼前,显而易见。
沈冬青不算矮,将近一米七的身高在人群里已经很出挑了。
只是陈励要比她高更多,男生的T恤松松垮垮套在身上,竟也能当睡裙一样合身。
洗完的长发随意在头上挽了个结,沈冬青洗过自己的衣服在浴室挂了起来后才推门出来。
客厅的灯已经亮了。
沈冬青想过去问问陈励自己今晚睡哪儿,结果陈励先走了过来,抱着胳膊斜靠在门框上眼神懒散却又带些审视地看着她。
沈冬青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是意识到自己还穿着他的衣服后更是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哼,一声轻笑。
陈励眉眼轻抬,眼神里都是对她那些小心思的无所谓和不屑。
“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是不是有些晚了。”
沈冬青抿唇,沉默。
她承认,十年未见,自己这样突然地找上陈励是很冒昧;也承认直至此刻她才猛然意识到,他们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孩了,需要刻意保持一些男女社交距离。
可,即便如此,在今天那样糟糕透了的情况下,她能想到的或许可以拉自己一把的人,也就只有他了。
陈励是她在这个城市里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
“我……”沈冬青缓缓抬眸,准备开口向他解释自己今天这冒失的一切。
陈励也放下了胳膊,朝客厅示意了下说:“出来吧,我们聊聊。”
4. 第 4 章
第四章
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客厅骤然明亮的光晃得沈冬青有一瞬间失神。
女生并腿乖巧地坐在沙发上,T恤边沿刚好遮到她大腿一半,不算暴露,但或许是今晚雨夜氛围的烘托,这样的尺度又多少显得有些暧昧越界。
陈励靠在对面餐桌上,一双长腿交叉着往前懒洋洋一伸,胳膊向后反撑桌沿上,手背青筋分明,若隐若现。
男生吊起一边眉梢,看起来戏谑又无所谓地直直看着她。
陈励一直在等着她开口。
这应该是他少有的耐心了。
“离开路城后,我妈带我去了南河……”
沈冬青又想起了自己七岁那年,那辆摇摇晃晃缓缓往南开走的绿皮火车。
那天,她的心情也和今天的天气一样,不停地下着雨。
沈冬青顿了下,脑海里正在努力组织语言想要如何跟他讲后来的事,结果陈励却先笑了起来说:“沈冬青,你是不是在逗我?”
“嗯?”沈冬青抬脸。
陈励说:“十年前的事情,我不关心。”
果然啊,沈冬青抿了个尴尬又无力的笑。
刚才的等待,确实已经是他能给她的全部耐心了。
“好吧。”沈冬青想,那接下来这十年里发生的事,她应该也不用跟他讲了。
“半个月前,我回了路城。”沈冬青直接跳过这半个月里自己被亲戚们当拖油瓶一样来回推诿嫌弃的过程,也跳过了自己好不容易找了个房子结果刚住进去就被房东骚扰的经历。
沈冬青只说自己暂时没有找到合适住的地方,明天找到房子后就会离开。
“说完了?”陈励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眉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拧了起来。
“你妈没跟你一起回来?”陈励问。
“嗯。”沈冬青低着头。
“这次要在路城待多久?”
“一年。”
回来前,沈兰已经帮她办好了转学手续。
所以无论如何,至少她都要在这里念完高三。
“行,我知道了。”
陈励没再往下问,很多事情沈冬青也都没说。
一通审问一样的对话结束。
陈励转身上楼,顺便安排说:“晚上你睡沙发。”
沈冬青没意见。
现在是她寄人篱下,有求于人,应该的。
很快,陈励上楼后又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个毯子站楼道里扔给了她说:“家里只有这个了,凑活一下吧。”
“谢谢。”
“还有,”陈励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看着她,“我睡觉轻,你晚上安静点。”
“知道了。”
楼上有开关,陈励转身回屋时顺手关了灯。
半夜,窗外风雨声更大了。
沈冬青害怕打雷,整个人蜷在沙发上把身体缩成小小一团。
昏暗里,她在心里不停安慰自己说没关系,最起码,今晚可以不用担心有人突然闯进她的房间,可以真的踏踏实实睡个好觉了。
一夜风雨未停。
醒来的时候屋外还是瓢泼大雨,早上七点半,天色暗沉到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白天。
厨房有燃气打着烧起的“吱吱”声。
沈冬青起身把毯子叠成整齐的方块放到一边,然后听到陈励在厨房沉着声音打电话说:“嗯,知道了。”
陈励挂了电话,家里又安静的只剩下雨水拍打地面,以及锅里白水咕咕沸腾的声音。
沈冬青猫一样脚步轻轻走到厨房门口。
陈励察觉到有人靠近,手机随手放在灶台上回头。
沈冬青被他的目光撞了个猝不及防,脸上尴尬地笑了下说:“早。”
她甚至还……礼貌地抬起了手。
陈励眼神淡淡扫过她僵在半空中无人回应的手,然后沉默着从橱柜里取出一把挂面下锅。
沈冬青抿了抿嘴,同样默默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把手收了回来背在身后扯了扯衣角试图缓解自己的局促和尴尬。
“吃饭。”陈励盛好了饭喊她来端。
一碗面条,几根青菜,加了两个荷包蛋。
挺清淡的。
陈励对吃的没什么讲究,沈冬青也一样。
小时候这俩人三天两头饿肚子都是常有的事,所以吃饭这件事对他们而言,色香味全什么的都无所谓,能填饱肚子就行。
两人面对面坐着。
餐桌上方垂着一盏灯,这是昨晚到现在,她看他最清楚的一次。
陈励今天穿的是件黑色背心,他好像有很多这样的工字款式。男生脖间还挂着小时候就戴着的小小一个银色平安扣,只不过绳子换了,长长一根黑色编织绳垂在脖间,衬得成年后的喉结也明显突起,多了些男性成熟的魅力。高挺的鼻梁下,昨夜新长出来的胡子还没刮,淡淡一层青色让他看上去有些颓废的粗粝。
陈励是好看的。
沈冬青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只不过他的好看里还生着乖张、冷漠、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意,以及刻在骨子里的狠戾。
路城很多人都知道陈励,但敢招惹他的不多。
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
只有沈冬青,凭着求生的本能和赌上一切的勇气,一次又一次踏入了野兽的领地。
“我今天有事,晚点回来。”陈励也不看她,语气平静的就像是在和空气说话一样。
陈励说:“你一个人在家锁好门,不用等我。”
沈冬青刚才看得走神,此刻依旧沉默着。
直到陈励一个抬眼,沈冬青这才确定了他是真的在和自己讲话。
“我今天打算出去找找房子。”沈冬青说。
昨晚她就已经说过的。
“这么大的雨,你去哪里找?”
“试试看吧。”
真是和小时候一样倔。
陈励似乎有些不悦,但也懒得管她。
“那你随便。”
“嗯。”
沈冬青咬了下筷子,抬眼用余光偷偷看了眼对面的人。
陈励依旧安静吃饭,看上去是真的一点都不关心她接下来要去哪里,做什么事情。
沈冬青不否认自己有一点点的失落,只不过她很快她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沈兰都可以放弃自己这个亲生女儿,她又有什么资格希望陈励可以甘愿做她的救命稻草呢。
更何况,严格算起来,他和她在此之前也就只有过年少时一个暑假的交集。
陈励还记得她,这便已经足够让沈冬青感到意外和开心了。
“你手机号多少?”
陈励说着放下筷子拿起手机。
沈冬青下意识报出一串数字,很快沙发夹缝里的粉色手机便响起了声音。
“我号码,你存一下。”
“嗯。”
陈励准备出门了。
“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
“但你最好不要有事。”
“……”
沈冬青站在门口一路目送那道黑色身影在风雨中消失离开。
陈励还是披着那身黑色雨衣,家里唯一一把雨伞,被他挂在阳台横绳上,留给了沈冬青。
收拾好东西,沈冬青把陈励的衣服换下来认真洗过了晾晒起来才撑着伞离开。
雨花巷里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脖。
暴雨天把大多数人都困在了家里,原本就嘈杂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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挤的巷子,现在伴着雨声更是菜市场一样热闹。
中年女人的谩骂,小孩子的哭闹,以及男人们时而对生活的一句无能狂怒。
十年过去了,这个地方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沈冬青挽起牛仔裤脚堆在膝盖上,然后顺着昨天来时的方向,一脚踏进水里,一步步走了出去。
*
陈励从雨花巷出来后去了城郊一家废弃厂房。
厂房背后靠山,四周除了疯狂蔓延生长的野草外,什么都没有。
白漆脱落的矮墙,中间挂着条铁链锁的大门在风雨中大开着,摇摇晃晃。
“励哥。”年轻小孩蹲在地上见陈励进来立马站起了身。
陈励朝他点了个头,然后脱掉雨衣朝破沙发上躺着的黄头发踢了一脚问:“什么情况。”
“还不是因为谭飞那个有钱的大傻逼。”
张铭弹跳一样坐了起来,两腿大开着,来回旋转把弄手机的手搭在腿上,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空地上停着的那辆车。
“就昨天那个鬼天气,他个傻逼没脑子的还为了泡妞飙车,结果就给车整废了。”
张铭骂骂咧咧,终于把早上打电话时就想骂他结果被陈励无情挂断了的话一口气全骂完了。
陈励倒没什么情绪,看上去极冷静地打开引擎盖,身子往前探着开始对车子进行检查。
小路在旁边乖巧地等着给他递工具。
“怎么样,能修吗?”张铭也凑了过来。
陈励眼神一收,张铭便立刻闭了嘴。
两年前,他们一起找到这家工厂把其中一间车间收拾出来了一个修车的地方。
张铭负责拉生意,陈励负责出技术。
平时小活儿也接一些,但主要是给路城那些有钱又爱找刺激的公子哥们做赛车改装。
陈励技术好,人也懂赛车。
所以开业没多久,他们的店就在圈子里传开了,生意很是不错。
小路是一年前招的学徒,比陈励和张铭年级都小,读完初中家里就没钱供他继续读书了。这一年,小路吃住都在车间,白天处理些问题不大的小活,晚安就睡这里帮忙看门别丢了东西。
陈励手上沾了汽油,额间也出了汗。
小路给他递了条毛巾,陈励顺手搭在脖子上,动作粗糙的,一点不讲究地用蹭了汽油的手又去擦淌到眼角的汗。
陈励干活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张铭就和小路一起到门口看雨,安静等着。
没有人担心如果这件事陈励做不好怎么办。
因为只要是陈励没有摇头的事,其他人就都会默认他有百分百的把握能够做好。
事实上也确实一直如此。
车间里是陈励拿着工具对车子敲敲打打、修修补补的声音,车间外是张铭电话猛然响起来的突兀。
大傻逼谭飞。
张铭翻了个白眼,一秒接过电话后又立马脸上堆着几层褶子的假笑说:“飞哥好。”
川剧变脸都没他变得快。
陈励放下工具,单手搭在车门上,仰着下巴往门口看。
张铭两腿劈叉着蹲在地上,回头的时候刚好看到陈励给他比了个手势“OK”。
“没问题飞哥。”张铭说:“车子保证按时给你开过去,陈励你还不放心吗,绝对没问题。”
真是笑得一脸虚情假意。
小路默默跟陈励对视一眼,陈励早就习以为常地挑了个眉,意思是习惯就好。
“好好好……”张铭继续敷衍,只是接下来突然话锋一转,假笑也消失了。
张铭回头看陈励,然后皱着眉说:“这事我得问问他,不是钱不钱的事儿,飞哥你知道的,我们向来都是只管修车,其他事情不参与的。”
5. 第 5 章
第五章
“他妈的谭飞你个大傻逼!去死吧!”
挂了电话,张铭又朝着对面狠狠骂上一句。
看来这次是真生气了。
陈励眼皮微微一收,张铭垮着个脸过来恨不得再往谭飞的车上再踹两脚。
“那傻逼说今晚比赛有个大佬来,要你也过去跟他们跑一把。”
这已经是张铭把刚才的话在脑子里加工了一遍才说出来了。
他没告诉陈励,谭飞原话说的是,让陈励过来陪人玩玩。
太他妈不尊重人了。
张铭又在心里呸了谭飞一口。
“多少钱?”
“嗯?”
陈励又重新拿起了板钳,弯腰把刚换下来的零件固定好。
“你没淋坏脑子吧?”张铭凑过去指着外面的暴雨天说,“今天,这鬼天气,去跟那帮傻逼一起玩车?”
“嗯。”陈励语气很平淡,继续问:“他们给多少钱?”
“你不要命啦?”张铭不解,“这事我能给他圆过去,你别管。”
“有钱为什么不赚。”
陈励停下手里的活儿看他,眉梢挂着吊儿郎当的认真。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是……”张铭还是觉得不放心。
谭飞那帮都什么人啊,一群傻逼二世祖。
张铭昧着良心哄他们玩了这么久,最清楚知道这些人都什么德行了。
“放心吧。”陈励一把合上引擎盖,朝他点了个头说:“我心里有数。”
*
“一个月一千五,押一付三。”
天气不好,中介上班看上去也是没精打采的。
沈冬青一路淌着水出了雨花巷后又走了很久才在路边看到一家开着门的房产中介。
店里灯光昏暗,桌上乱七八糟摆着各种出租传单。
沈冬青拘谨地坐在男人对面,想着自己离开时沈兰打给她的一万块钱,除去学杂费和接下来一整个高三的生活费,没剩多少了。
囊中羞涩。
沈冬青咬了下唇。
男人睨了她一眼,不免嫌弃说:“要想便宜也行,三五百的合租单间我们这边也有,至于条件嘛,也肯定是要比一居室差些。”
可是沈冬青已经不敢再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一起合租了。
那双趁她开冰箱取东西,从身后伸过来紧紧搂住她的油腻的手,是她一辈子都洗不干净的噩梦。
“能……再便宜一点吗?”沈冬青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
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日子她跟着沈兰在南河已经过够了,她不想回路城还要继续像之前那样在亲戚家仰人鼻息地活着,也不想跟陌生人挤在同一个屋檐下心惊胆战度日了。
钱她可以慢慢挣。她可以去做兼职,可以吃的省一些,日子过得辛苦一些也无所谓,沈冬青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能在这座城市有一处小小的可以安心落脚的地方。
“已经是最便宜了。”
像是看穿了她的窘迫,中介讲话语气也逐渐开始变得不耐烦。
沈冬青低头沉默。
外面下了一天一夜的雨不仅没停,此刻反而更骤急了。
一次要交六千块钱的房租,这对她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哪怕心里已经下定决心要给自己找一个“家”,但在现实面前,沈冬青还是不得不先低头了。
再看看吧。
沈冬青深吸一口气从店里走出来,又一次迈着沉重的脚步踏进这疾风骤雨里。
尽管撑着雨伞,但她的头发和衣服还是湿透了。
巨大的雨滴斜吹进来砸在人脸上生疼,雨水很快就模糊掉视线。
沈冬青抬手擦了又擦,却又始终没办法看清这个被风雨裹挟的灰突突雾蒙蒙的世界。
街上门店全都关着,路上看不见一个行人。
沈冬青艰难又没有目的地游荡在这个城市里,某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像一条被人遗弃了的小狗,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路灯倒映在积水里,随着不停落下的大雨瞬间在地上炸开成橘黄色的水花。
天色彻底黑透以后,沈冬青拖着一身疲惫找了家旅馆办了入住。
十七岁,未成年。
前台拿着身份证狐疑地看了她好久,最后才给了她房卡。
房间在二楼,沈冬青攥着房卡一路屏着呼吸穿过幽暗狭长的走廊进了房间。
顺手反锁好房门。
沈冬青这才开了灯,大口大口呼吸起来。
她还是害怕的。
尤其是刚刚经过走廊时听到的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更是让她悬着的一颗心始终不敢放下来。
沈冬青在靠在门上无助地望着窗外夜色,心里不停祈祷着这场大雨过了今晚就结束吧。
*
谭飞说的大佬是路城荣欣集团新来的总经理,荣司岐,二十五岁,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没多久,上周被荣家从京北本部安排到了路城来管理分公司业务。
荣氏的财富权势,是路城这些本地企业三辈子都不一定能够到的地位。
谭飞他们这些二世祖自然也就闻着味儿来了。
谭飞组了好多次局都被荣司岐拒绝了,直到后来打听到他喜欢赛车,这次终于“投其所好”一次,成功约到了他。
本来谭飞他们这群人开车技术七七八八也还算是拿得出手,但是没人算到比赛这天是暴雨天,也没人敢在荣司岐说取消之前取消。
赛车这回事,得有个旗鼓相当的人一起玩才有意思。
谭飞不知道荣司岐车技到底怎么样,但他想,这样权贵人家出身的孩子,玩赛车肯定不是跟他们一样,只为了泡妞和兜风。
他得给他安排点刺激的。
谭飞用五千块买下了陈励今晚的时间,车子也给他准备好了,就是今天下午刚修好的那辆。
“记住了,今晚我们所有人的任务都是哄那位大少爷开心。”谭飞坐在另一辆车里,摇下窗户交代陈励说:“你不能赢他,但也不能让他感觉到你在故意放水,知道吗。”
从小跟他爸在生意场上混多了,二十出头的谭飞现在也是个人精了。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着。
陈励说:“五千,现在就打我账上。”
谭飞说:“钱的事你放心,事情完了我就转你。”
“就现在,打钱。”冷冽的声线,平静的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
谭飞吃了个瘪,撇着嘴拿出手机开始给他转账。
“行。”谭飞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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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气,“你最好今晚把事情给老子干漂亮点。”
五千块而已,能哄到荣司岐开心,帮谭家跟荣氏搭上线,也算值了。
至于陈励,谭飞恨恨地想,反正这疯狗也不是第一天张口就咬人了。
凌晨,沿海公路空空荡荡。
海浪嘶吼着拍打陆地的声音,像是庞然怪物张大嘴巴想要一口把人间吞噬。
前方雨夜被一束远光突然照亮。
刺眼的白光令陈励不适地皱起了眉。
荣司岐开的是一辆黑色轿车,从外观上看,跟这个城市任何一辆代步车都无异。
车子停在陈励旁边慢慢摇下车窗,咸腥的雨水便毫不客气打了进去。
隔着一层水雾,陈励先是看到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接着是弧度弯到刚好的薄唇。
荣司岐笑得很完美。
谭飞下了车,冒雨去招呼他这位贵客。
贵客始终保持着完美的微笑,令人猜不透他的一点心思。
“那就开始吧。”荣司岐看着陈励再次缓缓升起车窗。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陈励觉得荣司岐这个人很奇怪,就像眼前这一团黑夜一样,神秘的清冷。
陈励出发前又看了眼手机,除了谭飞的转账记录,没有任何消息和电话。
其他人也都准备好了。
谭飞的车子停在前面,人站车身后做准备手势,接着信号旗一落下,所有车辆就像落在地上的闪电一样,瞬间前行,划破了寂静又沉闷的雨夜。
大雨倾盆。
陈励的车在夜里紧紧追赶着暴雨降临的轨迹。
车速太快,雨刮器根本来不及清理玻璃上的雨幕。
陈励完全是凭着自己的直觉,以及不要命的“赌徒”心理在踩着油门往前开。
如果这时候有人从上往下看,就会发现比赛一开始还是几辆车紧紧跟在一起的团光,只不过开了没一会,这条路上就只剩下两道并驾齐驱的“闪电”,在以分寸为距离单位紧紧追咬着,谁也不肯输掉一步。
风驰电掣里,荣司岐再次放下了车窗,陈励也隔着横在两人中间的大雨看了过去。
混沌不清中,陈励捕捉到了他眉眼间一个毫无保留的,彻底的,不加一丝掩饰的笑。
陈励很清楚那个笑容里藏着的放肆,是一个惯常将自己活在克制与伪装下的人,偶尔露出本来面目给这个世界的恶趣味。
陈励只一瞬间的走神,等到再反应过来时,前胎已经朝右偏移带着整个车身朝着海滩奔了去。
某一刻,陈励仿佛已经看到了幽暗不见底的大海朝他奔涌而来。
只差一点,如果不是他反应及时且迅速,车子带人或许就要永远停留在这个雨夜了。
陈励咬着后牙,冷峻的目光隐匿在夜里犀利的像野兽。
方向盘一个急打,陈励重新将车直拉回了正确赛道。
终点不远了。
刚才一个失误,荣司岐现在已经远远把他抛在了身后。
“不要赢他。”
耳边又响起谭飞的话,陈励骤得目光一紧,然后冷笑着把油门踩到底,野狗盯着猎物一样死死盯着荣司岐的方向,不要命了似的追了上去。
“去他妈的。“陈励一个转弯直追,说:“老子就是要赢。”
6. 第 6 章
第六章
几乎是擦着彼此的车身同时到达终点。
荣司岐大概也没想到,陈励竟然还能追上自己。
一场激烈的比赛过后。
海边并排停靠着两辆车,灯光静静照耀着远处海面的汹涌。
海浪翻涌,风雨呼啸,但陈励又觉得此刻莫名寂静。
荣司岐下了车,笑着敲了敲陈励车门然后拉开坐了上去。
陈励稍稍侧脸,眼睛里没有拒绝,但也绝对没有欢迎。
刚刚那个失误,很明显荣司岐就是奔着不是要他残就是要他命去的。
两个人的眼睫同样漆黑深邃,上面还挂着雨水混着汗水的酣畅。
荣司岐先笑了下,很浅,一如既往的令人琢磨不透。
“开得不错。”荣司岐说。
“是我运气好。”陈励又想起了刚才那个濒死的瞬间。
“加个微信?”
陈励垂眸看他伸过来的手机,猜不透他想干什么。
一个能让谭飞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不知疲惫跪舔的人,手机里应该不缺他一个联系人。
“我能给你的,比他愿意给的更多。”
荣司岐说着看了眼后视镜,谭飞他们已经过来了。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荣总。”陈励同样笑着说,“我这个人呢,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的贪心。”
陈励说完开门下车,留荣司岐一个人在车上很快便被赶上来的谭飞们包围了。
“还你。”陈励单手把车钥匙扔给谭飞,谭飞接住愣了下。
“回头自己开我那去。”陈励驻足往车里看了眼,刚好对上荣司岐的眼睛,男生勾了个几分散漫的笑,说:“这车要想继续跑第一,还得再修。”
大雨湍急,陈励却走得气定神闲。
“有点意思。”
荣司岐下了车随便应付谭飞他们两句便也开车离开了。
车子一路缓缓跟在陈励身后,直到灯光下的他开门上了张铭那辆整晚都在等着接他回家的二手小破车,荣司岐这才按了下喇叭,在车内人转头的同时,一脚踩下油门离开了。
“这人谁呀。”
“一个我们最好都离他远远的人。”
在陈励眼里,荣司岐代表着未知、邪魅、以及不可测。
他不在乎他是不是荣氏的人,也不管荣氏到底意味着什么。
即便他们权势滔天,可那对十九岁的他来说也毫无意义和吸引可言。
陈励只关心荣司岐眼神里隐匿着的邪气,那对他来说,是危险信号。
陈励的十九岁,没什么远大理想报复。
一家还算挣钱的修车铺,一份还能读得下去的专业,就这样浑浑噩噩也好,安安稳稳也好,能够在这座小城把日子平静地过下去,对他来说,就算可以了。
*
巷子太窄进不去车,张铭只能把陈励送到了雨花巷口。
一路回来,大雨终于有了将歇的意思。
巷子里只有一两盏路灯,局促幽暗,尽头时不时响起几声犬吠。
陈励摸着黑,完全凭着惯性往前走。
这条路,他早就一个人在夜里走过无数次了。
开门的动作有些犹豫,陈励隔着门缝往里看了眼,院里寂静无声,没有一星半点的光。
陈励开了灯。
家里明显被人收拾过,桌面整洁,一尘不染。
洗过的衣服一件是一件的撑好了晾在阳台上,尤其是昨晚沈冬青穿过的那件白T恤,看上去格外扎眼。
陈励看着这些不自觉笑了下,他甚至能想象得到沈冬青一脸认真这个家里忙忙碌碌收拾完后才放心离开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沈冬青只是在这个家里短暂停留一夜,陈励却又恍惚觉得这个家里哪里都有了她的影子。
一定是一个人日子过太久,才会疯了一样出现的幻觉。
简单冲了个澡,陈励躺下闭上眼睛时不时还会有刚在车上飞速往前的失控感。
辗转反侧。
时间已到凌晨三点半。
陈励突然拿起手机坐了起来,然后拨通了今早刚存下的那组号码。
“喂。”对方几乎秒接。
陈励愣怔了一下。
不等他开口,沈冬青先带着哭腔喊了声陈励,说:“陈励,你可不可以来接我?”
“怎么了?”陈励少有的温柔,有些别扭的生涩。
沈冬青抱腿蜷缩着坐在床上,满眼的泪花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掉下来说:“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我门外,陈励,我很害怕,真的害怕。”
“你在哪儿?”陈励说着直接从床上跳了下来,随手抓起一件T恤边套边往外走。
沈冬青攥着手机紧紧贴在耳边,陈励急促沉闷的呼吸声像是她唯一能在这漫长的黑夜中抓住的救命稻草一样。
“祥云宾馆。”沈冬青把自己团得更紧了些。
手机里有摩托车打着火的声音。
陈励往右边耳朵里塞了个耳机,然后骑车从小巷里飞驰而过。
凌晨时分,雨花巷的积水在飞转的车轮下开出了花。
陈励敛着目光,沉着声音说:“别挂电话,等我,很快。”
“嗯。”沈冬青听着陈励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心里默数着时间。
第一千三百九十下的时候,房门终于被人敲响了。
“开门,是我。”
电话里和门口同时响起声音。
沈冬青光着脚跑下去开门,在确认门口站着的人真的是陈励之后,沈冬青这才一把搂住他,把头埋在他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陈励没被人这样抱过,也没想过会被人这样抱着。
一路小雨淋湿还挂着潮气的胳膊能被他架了起来,两只手也微收着无处安放。
“大半夜不睡觉干嘛呢。”
“有事能不能回你们自己屋里解决去。”
……
楼道里传来其他人骂骂咧咧的不满声。
陈励没了办法,侧身一转拉着沈冬青进了房间关好门。
他可不想半夜被人当成图谋不轨的坏人。
“说说吧,怎么回事。”
陈励低着头,沈冬青脸上的窘态全都收在他眼里无处可藏。
那是一种心有余悸的害怕,绝境逢生的欣喜,以及,身体有过亲密接触后的怯涩拘谨。
沈冬青咬了下嘴,眼神委屈又带些不甘的破碎说:“我没找到房子。”
“废话,这大雨天的能找到了才奇怪。”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所以就来这破旅馆开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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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沈冬青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只不过她的实话让陈励觉得非常无奈。
“找不到地方就不知道给我打电话吗?”陈励说,“那你存我号码留着干嘛,买大乐/透吗。”
沈冬青被他莫名其妙一通教育,最后只小声回了两个字:“不是。”
“不是?”陈励都快被她那一脸无辜又莫名倔强的样子气笑了。
“是你说,让我最好不要找你的。”
“什么?”
陈励蹙眉,怀疑自己听错了。
反应过来以后,他才终于气得笑出了声:“沈冬青,我说的是‘你最好不要有事’。”
不都一个意思吗。
沈冬青默默地想。
“再说了,你昨天不还挺有能耐地自己找上门了吗,今天就不敢了?”
“我……”沈冬青说不上话。
陈励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要么冷着脸一言不发,要么讲起话就把人往死里怼。
好在沈冬青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了。
陈励是条行于暗夜,无人管教的烈狗,沈冬青是唯一个敢像尾巴一样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的家猫。
陈励是凶,乖戾,又阴晴不定。
但在沈冬青心里,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存在都比陈励还要危险得多。
“把你东西收拾好。”
陈励余光把房间环视了一圈,老旧的桌椅,粗糙暗黄的床单,还有,一台笨重的老电视机。
真不知道沈冬青是怎么想的,就这些破玩意,一晚上还要花一百多块钱。
“跟我回家。”
陈励说,眼神里都是不容拒绝的强硬。
沈冬青的包就在桌上放着,一整晚都没有打开过。
背上包,拿上陈励留给她的那把雨伞。
沈冬青又一次像个小猫一样,乖乖跟在他身后出门了。
前台在撑着眼皮打瞌睡,看到两人同样沉着脸一前一后下楼,也只是随便看了眼没多问。
这家店里,像沈冬青这样“离家出走”,最后又被家里半夜找到带回去的叛逆小孩,她见过的多了。
摩托就停在店门口,陈励长腿一抬便轻易跨上了车。
沈冬青没坐过摩托,好不容易磨磨蹭蹭上去坐好了,结果人还没想好手应该抓在哪里,陈励便一刻耐心也没了似的把车骑了出去。
一场大雨过后,路城的夏天终于有了一丝清凉。
小时候除了上学和放学跟着陈励去游乐场给人当托儿赚钱,沈冬青很少走出雨花巷。
她已经有些记不太清,甚至不能确定这座城市的夜晚,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寂静了。
陈励骑得很快,沈冬青从一开始就本能地紧紧抱着他的腰。
少年肩背其实很单薄,但沈冬青抱起来,却觉得像是抓住了一整个宇宙。
隔着十年时光,沈冬青感受着他此刻背上的潮湿温热,似乎又看到了儿时的自己。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那时候的陈励和现在一样,好像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
他就不停不停地往前,有时候是明媚如白昼的夕阳光里,有时候是突如其来的大雨里,陈励会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然后冷着脸,凶巴巴喊她:“喂,沈冬青,你能不能走快一点。”
7. 第 7 章
第七章
沈冬青又跟着陈励回到了雨花巷。
在天色还没彻底亮起之前。
陈励带她回家,然后一言不发地沉默着独自上楼,接着又很快从阁楼上翻到沈冬青昨晚睡过的毯子,直接从楼上扔到她身上。
“陈励。”沈冬青接住毯子抱在怀里,抬头亮着一双黑黑的眼睛看他。
“有什么事情等我明天睡醒了再说。”陈励直接转身回屋打断了她。
他看起来真的很疲惫。
沈冬青不知道他今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她只知道,他又一次收留了她。
沈冬青刚才想说的是:
陈励,谢谢你。
窗外已经渐渐起了夏日清晨日出前的幽蓝色。
凌晨五点,没有了大雨滂沱的声音,也没有了蜷在昏暗空间里的惴惴不安。
沈冬青躺在沙发上呆呆望着外面寂静的天空,心里是这段时间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宁静。
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炽热明媚的白光直直打在脸上,沈冬青有些不适地抬手皱眉,缓了好一会儿才把手从额前拿开,迷迷糊糊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墙上时钟已经转过了十点,家里依旧安静无声。
沈冬青往上看了眼,不确定陈励是已经出去了,还是根本就没起床。
轻声轻脚把毯子叠好放下,沈冬青直起腰刚好撞见下楼的陈励。
黑色夹趾拖鞋啪嗒啪嗒踩着楼梯的声音颓废又懒散,男生随手抓了两下头发,眉眼间也全是刚睡醒的不精神。
沈冬青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吵醒了他,但她直觉认定陈励这样的脾气一定有起床气。
于是在他开口凶人之前,沈冬青先说了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
陈励顿了下,很不解地转头看她。
他的目光总是很直接,锋利,那种从骨子里生出来的攻击性,总是令人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三秒,沈冬青已经打破绝大多数人的记录了。
“我说是你吵醒我了?”
“啊?”
陈励深吸一口气去院子里洗脸:“张口就跟人道歉的老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小时候就这样,雨花巷住着的所有人都知道沈兰家的女儿是个好拿捏的可怜包。
对不起阿姨,对不起叔叔,对不起爷爷,对不起奶奶……
沈兰跟巷子里绝大多数人都骂过架,沈冬青就跟这些人都说过对不起。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书上写了,「对不起」的另一半是「没关系」。
沈冬青不想让自己的妈妈被人讨厌,所以她就习惯了说「对不起」。
只不过很遗憾,沈冬青的道歉从来没有换取过他们的原谅。
书上写的那些都是骗人的。
那些年,沈冬青不仅没有听到过谁跟她讲「没关系」,反而换来了更多明里暗里的欺负。
院子里接了自来水,东边墙下有一个红砖砌好的池子。
陈励习惯了每天早上都到院子里洗脸,顺便冲一把头发,再随手搭上块毛巾把脸和头发一起擦了。
动作粗野,幅度夸张。
路城只要不下雨,就是干晒到让人恍惚的烈日阳光。
陈励擦干头发把毛巾往上一甩直接挂在晾绳上。
“说说吧。”男生叉腰垂眸轻轻扫过她的脸说:“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这样,哪样?
一身狼狈,可怜兮兮,像条被人遗弃、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沈冬青只低头犹豫了一下,等到再次抬眼对上他直视自己的漆黑目光时,沈冬青便决心把一切都说了。
如果陈励不问,那就是他不关心,她说也没用。
同样,如果陈励问了,那就是他要知道,她不说也没用。
反正最后,陈励想知道的事情最后都有自己的方式可以知道。
十年前,沈冬青被沈兰带着离开路城去了南河。
沈兰说,那里有个很爱她的男人跟她求婚了,她要去南河嫁给他。
沈兰说的男人是她曾经的初中同学。
这些年,沈兰试着谈过个各种形形色色不同的男人,很多人都说爱她,但没有人愿意娶她。
只有何宇愿意,尽管他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面了,但何宇说他一直在等着她,爱着她,沈兰就信了。
何宇到底爱不爱沈兰,沈冬青不知道。
她只知道,婚后他们的生活和雨花巷里任何一对夫妻一样,一地鸡毛,鸡飞狗跳。
沈兰跟何宇结婚后第三年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
现在想想,也许从那一天开始,沈冬青就不再有家了。
妹妹何晚出生以后,随着她的长大,沈冬青在那个家的存在感也越来越低。
有时候是沈兰无意识的忽略了她,更多时候是沈冬青自愿的。
沈冬青尽量把自己活成一个透明人,不给别人添麻烦,就不会被人当成麻烦。
只不过即便如此,沈冬青还是被人当成包袱一样甩开了。
何晚长大了,想要拥有一间只属于自的己的“公主房间”,于是某天沈兰就告诉沈冬青说她也长大了,不再适合跟他们住在一起了。
沈兰联系好了路城的亲戚,说是让沈冬青高考之前先在他们家借住一阵子。
开始沈冬青舅舅是答应了的,只是没过两天舅妈就有了怨言开始各种嫌弃。
沈兰让她再等等,等她再联系联系别人,但是沈冬青不想了。
沈冬青不愿意舅舅夹在中间为难,也不愿意再继续无望地等待着下一个未知的来临了。
沈冬青想自己租房,沈兰也答应了。
只是谁也没想过,租房第一天,沈冬青就差点被房东欺负了。
再后来的事情,陈励就都知道了。
台风登陆路城那天,她从出租房跑了出来却又无处可去,最后只能找到了他。
陈励全程眉头拧紧了听她说完这些事情,最后只冷声问了句:“地址。”
沈冬青愣了愣。
陈励说:“你带我去。”
芦苇街103号。
尽管这两天沈冬青一直安慰自己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但再一次站在单元楼下时,她还是会本能地记起那些不好的回忆,身体泛着恶心和忍不住的颤抖。
“这家?”
“嗯。”
陈励把沈冬青结结实实挡在了自己身后。
得到她的肯定后,男生直接抬脚喘起了门。
“谁啊!”
屋内回应着气急败坏的声音。
男人愤怒地开了门,陈励抬手便轻易将人推搡摔倒在了地上。
“你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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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神经病吧!我报警了啊!”
男人无能狂怒,直到看清陈励身后站着的沈冬青后才不敢相信地瞪眼闭上了嘴。
陈励一手锁着他的脖子,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在他眼前不急不缓地晃了晃。
刀片光下泛着犀利的白光,跟男生的眼神一样可怖、冰冷。
陈励唇角勾着笑,对着刀子轻轻吹口气,然后目光骤然一紧,刀子便随着落在了男人身侧。
“啊!”
一声惨叫嘶吼过后,男人腰下多了片潮湿,空气里也多了份难闻的味道。
吓尿了。
还以为多大胆子呢。
陈励收起刀,刀锋一下接一下有力地拍打着他油腻的脸,警告说:“再敢有下次,我就直接一刀剁下去。”
“不敢了不敢了。”哭声呜咽。
陈励说:“跪下来跟她道歉。”
男人几乎匍匐着趴在沈冬青脚边,哭着说:“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从小到大,沈冬青没跟谁红过脸
她一直活得像角落里的苔藓,无人在意地安安静静存在着。
这是沈冬青第一次觉得很痛快。
因为这一切都是这个男人的罪有应得。
“退钱。”沈冬青说,“我还有一个月房租押金,你退给我。”
男人看着陈励,连滚带爬跑回卧室拿钱还给了她。
两人一起下了楼。
沈冬青仰头看着天空,只觉得今天天气特别好,无比好,格外好。
这场大雨终于结束了啊。
陈励上车摘下备用头盔丢给她:“我要是不来,房租你都不打算要了?”
沈冬青低头默认。
“败家玩意儿。”
陈励手指戳了下她脑门。
不重,但沈冬青过了很久还是觉得额前一阵滚烫。
“我以前不是也给过你一把刀吗?被你吃了?”
“没有。”
“没有你还能让人这样给欺负了?刀拿手里也不会捅出去是不是。”
是吧。
沈冬青想,自己好像从没有像陈励那样肆意无畏地活过。
她很羡慕他,当这个糟烂世界朝他们步步紧逼,沈冬青总是习惯性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假装那些伤害都不曾存在和发生过;但陈励不会,陈励会撩起利齿,张牙舞爪,即便头破血流,也要不顾一切地反击。
“我知道了。”沈冬青说。
陈励问:“你知道什么了?”
沈冬青说:“下次,我会拿刀杀了他。”
少女生着一张乖巧的脸,唇角总是抿得很紧,眉眼清澈又认真。
挺倔的。
陈励一直觉得她像一株长在悬崖峭壁上的花,认真又努力地开得不像话。
陈励笑了起来,戴好头盔等着她上车抱住自己的腰,然后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嘲讽地说着:“你还想有下次?”
“陈励,你昨晚为什么会打电话给我?”
沈冬青身子往前探着,尽可能凑到他耳边说话,好让他可以听得清。
“我闲得!”陈励喊着回她。
沈冬青笑了笑又重新搂着他的腰坐好。
其实不管为什么,为了什么都好。
沈冬青只知道,陈励就这样又一次拉了她一把。
8. 第 8 章
第八章
解决完房东的事情,两个人又回到了雨花巷。
巷口馄饨店里还是只有老头一个人在安静守着沸腾的热锅,干瘪褶皱的双手撑膝盖上,探着身子往前眯着眼睛看电视。
雨花巷住着的人都不怎么在外面吃午饭,只有早晚上下班顾不上煮饭的时候才会选择在外随便对付一口。
“下来吧。”陈励双腿撑地上摘下头盔朝里喊,“两碗馄饨。”
“我请客吧。”沈冬青小心扶着他的腰下来站好了,微笑说:“就当是谢谢你刚才为我出头。”
“行。”陈励答应得很干脆。
这件事没什么好犹豫的。
他帮她,她请客,很公平。
最起码在陈励眼里,他和沈冬青,本来就不是什么应该互相亏欠的关系。
俩人进店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墙上风扇转着头,慢慢悠悠吱呀转动。
沈冬青坐得端正乖巧,陈励大长腿只能往旁边懒洋洋一伸才好让自己坐得没那么憋屈。
“陈励。”沈冬青不习惯这种面对面的冷场,于是主动找话题说:“你,现在在哪儿上学呀。”
陈励大她两岁,上学也比她早,所以在沈冬青的认知里,他现在应该已经是即将步入第二个年头的大学生了。
陈励脸转过来,看着她,眉眼一挑笑了下。
说不出什么感觉,沈冬青只觉得这个笑容藏着些苦涩。
当然了,也很嘲讽,像极了陈励对这个世界的一贯态度。
“怎么?什么时候三好学生也来关心学渣的学业了?”
“……”
又被呛了。
沈冬青缓了好一会儿才认真又倔巴巴地瘪着嘴说:“不是。”
陈励继续笑着。
沈冬青人乖,学习也好。
如果不是有沈兰那样一个被巷子里人人诟病的母亲,沈冬青会是所有家长都喜欢和夸赞的“别人家的孩子”。
沈冬青怨过沈兰吗?肯定怨过。
但她没有恨过。
沈兰从来没有跟她讲过自己的爸爸是谁,她跟沈兰的姓,从有记忆开始,家人也只有沈兰一个。
沈兰恋爱脑,不切实际,不负责任,身边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仿佛一生都是为了找寻爱情。她从来都不像一个妈妈,但又总是把沈冬青收拾得干干净净,梳好看的辫子,穿雨花巷最漂亮的裙子。
小时候陈励有过一阵子特别讨厌沈冬青。
她总是那样可怜巴巴地一个人蹲在墙角等着沈兰开门或是回家,像个乞丐,但模样又是那样干净美好的跟这个杂乱拥挤的巷子格格不入。
陈励觉得她的存在就像泥潭里开着的一株白色花一样,让人看了扎眼。
尤其是当陈永福喝多了,三天两头揪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之后,陈励就更是看这个跟巷子里的谁都不一样的沈冬青越发不顺眼。
于是陈励和沈冬青的第一次交集,是在一场大雨过后,他骑着车子从她身前飞驰而过,车轮卷起地上淤泥,迅速的、毫不犹豫的,溅了沈冬青一身。
巷子里那块最干净的颜色变得跟他一样脏了。
陈励骑车突然松开手,边骑边张开胳膊迎接着疾驰的风,脸上挂着得逞的、畅快的笑容。
就是这样一个陈励。
谁也想过沈冬青离开十年后,还会又一次主动找过来。
陈励想着这些觉得有些好笑。
“路城职教。”陈励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盒烟,熟练地单手从里面挑了根烟出来夹在两指之间。
陈励的手很好看,手指骨节分明,手背隐约露着盘错凸起的青筋,只不过他的手看上去要比同龄人更粗糙一些,掌心覆着薄薄一层肉茧,经年累月地长着,蜕换不掉。
陈励很早就学会抽烟了。
一是为了青春期装酷扮狠骗人,二是无聊烦躁的时候能有个事情给自己解闷。
好在陈励烟瘾不大,想到这是公共场合,又硬生生把烟按了下去,转着烟盒说:“好学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读大学的。”
沈冬青默不作声,只是越来越好奇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得了。
陈励今天应该心情不错,见她不说话便又难得主动多问了句:“接下来什么打算?”
“不知道。”这个问题其实昨晚沈冬青也想了很久,“学校要八月份才开学,在那之前我应该先找个房子过渡一下,然后等开学了再跟学校申请下住宿,这样就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了。”
毕竟一个人整租对她来说,确实是笔不小的压力。
陈励点点头,嘴角还是勾着散漫的笑,继续转着他手里的烟盒说:“看来你也不算太笨。”
……
馄饨煮好了。
老头过来把碗放下后又看了眼沈冬青,接着很平静地说了句:“回来了啊。”
回来了。
就像先前这十年她只是出去旅了个游,又或者读了个书,最后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在老人眼里,这俩小孩是路城的,又或者说,路城的明天是属于他们的。
沈冬青有些欣喜:“您还记得我?”
老头笑了笑:“很难忘。”
不只是他,雨花巷见过他们的人都很难忘记那个夏天。
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总是乖乖跟在一个满身戾气的混小子身后,没有人知道他们从这条巷子出去以后去了哪里,只是经常在傍晚日落之后见他们又一前一后回来,坐在店里吃上一碗馄饨,又或者一人手里举着一根挂着寒气的棒冰。
男孩脸上总是挂着凶相,和身后恬静漂亮的姑娘一点都不一样。
沈冬青,是可爱的。
陈励不挑食,吃饭没那么多讲究,不过也有很多改不掉的习惯。
比如他不吃香菜,比如他习惯了不管吃什么都会往碗里倒很多很多的醋。
“陈励,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直这样吃饭的话,那你这辈子可能就只吃过醋味。”
沈冬青冷不丁开口,陈励倒醋的动作便生硬地停在了半空中。
沈冬青低着头只敢用余光看他,趁着往嘴里吃馄饨的动作,偷偷地抿嘴笑了下。
蔫坏。
陈励不是第一天这么觉得了。
沈冬青根本没有他们眼里看起来的那么听话乖巧。
“那你也尝尝。”
陈励说着转手倒了不少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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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她碗里。
沈冬青吓的眼睛一睁。
不过还好陈励收了度,剩下的馄饨虽然吃起来味道更重了些,但也不至于太酸,应该跟他碗里的尝起来差不多。
沈冬青细嚼慢咽地认真把剩下的全部吃完,心想原来陈励喜欢且习惯的,是这个味道。
一顿饭吃饭,太阳已经转到了一天里最晒的时候。
沈冬青看着陈励拿钥匙打开家门那一刻,不知怎的脚步忽然变沉重了起来。
等到一会儿再次拿上行李离开,他们应该也不会再经常见面了吧。
即便再次同处一个城市,但沈冬青也想不到他们还有什么见面的理由。
除了大雨过后院子里的潮湿已经被阳光晒得没了一点踪影外,家里还是安静的跟他们出门时一模一样。
“陈工他还不回来吗?”
已经两天了。
沈冬青虽然也很开心和庆幸这两天陈工不在家,但又实在忍不住好奇他去了哪里。
尤其当她后知后觉到这个家里很多东西都是只有陈励一人份的时候,她就更没办法装作不关心了。
“他不会再回来了。”
陈励挺拔的背影在白炽的光下更显顽强,影子缩得小小的被他踩在脚下。
像永远不会被击败打垮的一座山。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很久,然后陈励耸了下肩,声音轻飘飘又很快地说了句:“陈永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云层遮住了太阳。
沈冬青很明显且确认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心疼。
“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年了吧,我都记不清了,也懒得记。”
陈励笑着说,可沈冬青还是在他的背影里看到了悲伤。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沈冬青笨拙地解释着。
她习惯了说对不起,却并不擅长安慰人。
好在陈励也不是个需要别人来安慰自己的人。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陈励说,“都过去那么久了,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他没他我的人生也都没什么两样。”
陈励自嘲地笑了下。
“没有他,我还能少挨两顿打,不过也说不定……”这些年,陈励第一次允许自己回忆起那个被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然后故作洒脱地说着:“他要是活到现在,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过我。”
只是这个问题,不会再有答案了。
陈永福没有,陈励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两只影子看起来似乎都很疲惫地一前一后回到房间。
陈励直接上楼,留沈冬青自己在楼下收拾东西。
行李还是只有包里那些,根本没有重新整理的必要。
沈冬青拎着包在楼下抬头往上看了很久,最后终于鼓足勇气下定决心般扔下行李,抬脚一步一步缓慢又坚定地走上楼去。
阁楼房间很小,一架衣柜,一张矮床,一扇朝外开着的天窗。
陈励蒙着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但沈冬青知道他没有睡着。
“陈励。”沈冬青站门口静静看着他,最后深吸一口气说:“你的房子要不要出租,我想留下来。”
9. 第 9 章
第九章
午后,阁楼狭窄空间里流动的空气裹着烦闷不安。
床上的人纹丝不动。
沈冬青咬着唇,像静止的雕像一样站在时间里。
一下,二下,三下……
是墙上时钟转动的声音。
终于,毯子下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下,接着便是一阵毫不收敛的大笑。
陈励扯下毯子扔到一边,然后坐起来目光笔直地盯着沈冬青因为闷热而泛红的脸。
“沈冬青,你脑子被雨浇得进水了?”
“没有。”
直到话说出口,沈冬青才发现其实那个台风天找上他的夜晚,她的心里就已经埋了想要留下来的种子。
这条巷子,这个人,对她来说是熟悉的,安全的。
只要是在这里,哪怕身处滂沱大雨之中,沈冬青也不会感到无处可去的迷茫和害怕。
因为她知道,雨花巷里总有一个地方能接住她。
陈励嗤笑了声,然后扯了下嘴角,挑眉问她:“你有多少钱?”
“我只需要一间房间。”沈冬青说,“平时我会很安静待在自己房间里,如果有需要的话,一些简单的饭菜我也会做,家务也可以。”
所以,沈冬青想说的是我有很多很多的力气,以及尽可能低的存在感……
至于钱,确实没有很多。
“三百。”陈励长腿一转从床上下来,然后侧身从她身边挤着经过说:“能接受的话,以后你睡阁楼,楼下房间连着浴室,进进出出不方便。”
意思是他答应了。
少女湿漉漉的眼睛里瞬间亮起来光。
够了,沈冬青想,这小小一间阁楼就够了。
这个城市还能有一块让她踏实睡觉的地方,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
下午陈励出了门,沈冬青也去了趟市场。
钥匙配了把新的,沈冬青还特意到街边饰品店里买了钥匙坠。
“全场两件六五折,要不要再选一个。”店员问。
沈冬青忽然想到陈励那把钥匙也是光秃秃的,于是停下手上结账动作,又折回去取下件新的挂坠一起结了。
两只木雕立体小狗,白色的是比熊,黄色的不太好认,长得有些潦草,不过也非常可爱。
沈冬青把两只小狗放在手里看了又看,最后决定把黄色那只挂在陈励的钥匙上。
嘴角向下瘪着,看起来很生气,凶巴巴,又好像有点拧巴的心软,像他。
两把钥匙仔细装回口袋里,沈冬青又到附近买了两套衣服以及床单被罩一起大包小包拎着回家。
路城的白天很长。
日落黄昏也被拉得很长。
沈冬青回路城有一段时间了,今天她才终于难得放松抬头往上看。
原来,隔着路边葱郁的大树缝隙,这里一整片傍晚的天空都是橘子汽水的颜色。
少女一路脚步轻盈。
如果不骑车的话,雨花巷的人都会从福兴街后面抄一段小路回家。
两侧长满青苔的斜坡,一共有二百六十七块台阶。
小时候沈冬青站在台阶下往上看,只觉得这段路有山一样高。
那时候,陈励总是三步并两步地跑着上去或者下来,然后逆着光回头,声音凶巴巴又无奈地喊她:“沈冬青,我数三下,你再不过来我就走了。”
然后沈冬青就真的会听话跌跌撞撞跑着追上去。
直到有次着急下坡踩空了台阶,沈冬青连人带着手里的火炬冰激凌一起摔了出去,陈励这才再也没有喊过她。
那次,沈冬青掌心和膝盖都磕破了皮。
即便她抿紧嘴巴忍着疼,眼泪却还是多的像海水一样不停在眼窝里打转。
陈励当时本来是想说点什么的,结果最后只是面无表情弯下了腰,沉默地把她背在身上一步步走回了雨花巷。
“陈励,我冰激凌没了。”
沈冬青趴在他背上自言自语一样小声说完才敢哭了出来。
就好像只有这样,她才不是因为摔疼了哭的,而是心疼那个没吃两口的冰激凌。
在沈冬青心里,或许弄丢了冰激凌是要比她摔伤更值得让人难过的事情。
于是那天,陈励又买了一个给她。
“一个破冰棍。”陈励生硬地把新买的冰激凌塞到她手里,然后倔着脸说:“丢了就丢了,有什么好哭的,大不了再买一个。”
“嗯。”沈冬青认真把话听了进去。
雪糕连着冰柜的冷气镇得掌心冰凉,刚才摔疼的地方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谢谢你,陈励。”
沈冬青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和月牙一样弯弯的。
陈励盯着她看了会儿,然后不知怎的突然来了一股邪气,弯腰凑身过去一口咬掉了她手里冰激凌上的尖尖。
她笑起来的样子太开心了,陈励不喜欢。
不喜欢听她哭,也不喜欢看她笑。
现在想想,陈励好像一直都挺矛盾的一个人。
那天以后,两个人再经过这段路时,陈励要么跟她一起慢慢晃悠着下去,要么走走停停,努力压着自己的不耐烦停下来等着她。
作为感谢,沈冬青每次都会很主动递过去冰激凌问他要不要吃,陈励也从不跟她客气,一口就咬下最上面的巧克力尖尖。
陈励的牙齿很整齐。
沈冬青不止一次看着他想过,如果陈励张口咬人的话,那应该要比她从台阶上摔下去还疼一些。
*
太阳将近落山,沈冬青终于把东西都整理完了。
阁楼原本灰突突的麻布床单被她换成了柔软的粉色,最后一缕夕阳顺着天窗爬进来落在床上,安静地开出了暖色的花。
沈冬青站在门口很满意地欣赏着一切。
无论如何,这个城市终于有片属于她的地方了。
此时此刻,她站在这里,是真切的、无比具象的踏实。
“还回来吗?”
“什么时候回来?”
“要一起做上你的晚饭吗?”
输入框里的文字敲敲打打、删删改改最后却还是一句话没有发出去。
下午陈励出去的时候没跟自己说去了哪里,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这会儿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巷子里仅有的两盏路灯也亮起了橘黄色的光。
沈冬青想问问他在哪儿,却又不确定自己这样会不会越界。
毕竟,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和陈励也不过是租客和房东的关系。
最多,也就是小时候有过一个暑假交集,然后分别十年,如今又机缘巧合住在了一起的关系。
这样的关系,沈冬青想自己好像确实没有打扰他的资格。
于是她又默默放下手机,到厨房烧了水,然后拆开下午买的东西,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
接下来一年这样的时候应该还有很多,她得从现在开始就快一点学着习惯。
“给谁打电话呢?”
陈励同事小五从包厢出来见他还斜靠在走廊上打着电话,便没忍住好奇问了句。
陈励来这边一个多月了,他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急着打通谁的电话。
会所上班穿统一工装,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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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开到胸口的白色上衣,黑色皮鞋和西装裤。陈励身材好,这样的打扮少不了显得有些过分性感,不过好在他脸臭,总是一副别人欠他三五八万的样子,所以中和了工装的低俗设计,不让人觉得卖弄和谄媚。
陈励放下手机,手往旁边懒洋洋一垂,而后蹙眉想了下慢悠悠说出两个字:“妹妹。”
“诶呦。”小五来了兴致,凑过去搭着他的肩膀一脸八卦问:“什么时候瞒着我们偷偷谈了个妹妹呀。”
“滚。”陈励嫌弃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开,然后转身往外走:“不是所有‘妹妹’都是你以为的那种‘妹妹’。”
……
“那你也没说过自己还有个正经妹妹呀。”小五朝他背影耸耸肩自我解嘲。
陈励这会儿来了烟瘾,抽空到门外点了根烟咬在嘴里,顺手给刚才那个没打通的号码发了条短信:“我今天夜班,你晚上睡觉锁好门。”
香烟在暗处随着他的呼吸明明灭灭地燃着。
陈励深吸一口,然后用力吐了个烟圈。
正经妹妹?男生嘴角不自觉扬了个意味不明的笑,陈励食指轻轻弹掉烟灰,心想沈冬青算他什么正经妹妹。
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甚至连亲戚都算不上。
陈励和沈冬青不过和街上任何一对年纪相差不大的男生女生一样。
兄妹,只是一种礼貌代称而已。
*
沈冬青吃完泡面收拾好准备上楼才想起来手机又忘在了沙发上。
整个沙发找了一圈,沈冬青才从缝隙里把手机摸了出来。
三个未接来电,一条未读消息。
沈冬青看得心里莫名一紧,这才发现自己手机静音忘记关了。
沈冬青没想过陈励会主动联系自己,于是意外之下,鬼使神差的,她选择了回拨回去。
“喂。”
电话是秒接的,只不过陈励一直没说话。
“是我,沈冬青。”
“我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静音了。”
陈励手里的烟快燃完了,于是将它按在旁边垃圾桶上用力旋转两下彻底熄灭后扔了进去。
“嗯。”陈励哑着声音。
接下来又什么都没有了。
沈冬青从来没有觉得过时间如此漫长。
“没什么,我就是,打电话跟你说一下。”
“好。”
“那你忙。”
“嗯。”
沈冬青挂了电话,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还好,沈冬青安慰自己,陈励虽然话很少,但听上去至少没有在生气。
所以,她应该没有打扰到他,吧。
“陈励。”停在会所门口的黑色车子在他挂掉电话的同时打开了双闪,男人从前窗探出半边身子跟他招手。
灯光晃眼,陈励不适地眯起眼睛。
直到那人下车,抱着胳膊靠在车门上笑着看他,陈励这才终于看清了,是那晚几乎要把他逼向绝路的荣司岐。
陈励皱着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一道锋利的目光在毫不回避与遮掩地紧盯着他。
那是一种野兽在感知到危险逼近时特有的防御姿态。
荣司岐倒也没觉得被冒犯,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些,食指随手一转把车钥匙扔给了门童让他去停车。
“怎么,不欢迎我进去?”
“那得是老板才有资格做的决定。”
不卑不亢。
没有谄媚,也没有故作姿态。
荣司岐拍了下他肩膀,几分假笑里分不清是认真还是认玩笑说:“那你有没有兴趣做老板?”
10. 第 10 章
第十章
“我只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陈励余光斜落在他搭着自己的手上,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漠。
他当然能感觉到荣司岐对自己有兴趣。
没有一个猎物在捕猎者面前是毫无察觉的。
它们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有些猎物能机智逃脱或反抗成功,而有些则无能为力,被迫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陈励自信他是前者,更准确来说他其实两者都不是。
他没有欲望,自然也就不会被欺骗和吸引。
荣司岐不应该把他也当做猎物的。
大概是知道了荣司岐来,会所老板也忙不迭带着一群人出来迎接了。
“哎呦,荣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这事怪我怪我,招待不周,您可千万见谅啊。”
老板笑得一脸褶子。
还以为这人只会兜着一张臭脸罚员工这骂员工那呢。
陈励看着心里冷笑,心想这世界可真是一块巨大的狗皮膏药哇。
不是这个缠着那个,就是那个捧着这个。
“是我来得突然了。”
荣司岐笑得官方又标准,是可以拿来应对任何一种场合都不会出错的情绪。
陈励看着他被一群人迎了进去,然后又在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瞬间,无所谓地耸了个肩。
没有艳羡,也不是讥讽。
就是单纯的,跟我没关系。
荣司岐身处高位,跟陈励他们这些从小就要学着在市井讨生活的人,看到的永远都不会是同一个世界。
自然,陈励也从未仰望过云端上的风景。
他有自己的人生和路要走。
会所这边是兼职,陈励一周只来上三天。
陈永福是在他初三毕业那年夏天开始前出的事。
酗酒过量,加上天气炎热,所以突发性脑溢血。
陈励只记得那是个无比闷热烦躁的下午,他被人从学校喊到医院,然后在巨大的恍惚中签下了手术知情同意书。
陈励妈妈出事的时候他还太小,有关母亲两个字的记忆除了纠缠他一整个童年的“杀人犯”三个字,其他的早就已经模糊不清了。
陈励对分别和死亡一直没有多深刻的概念,所以直到天色完全暗下,陈永福被人从手术室推进重症监护室那一刻,他才第一次对亲人的离开有了真切的认知。
像暴雨、海啸,黑压压一片突如其来,没有任何征兆,却又真的能把人瞬间吞噬。
陈家父子关系不好,陈永福把陈励当包袱、出气筒;陈励也从来不喊他一声爸。
两个人嘴上没少咒骂过对方怎么还不去死,但是当陈永福真的就这样倒下了,陈励还是想都没想便拿出了家里所有钱来救他。
或许,如果今天躺在监护室的人是他,陈永福应该也那么想要他死吧。
陈励这样想着,然后在医院孤独地守了一天又一天。
直到一个星期后,陈永福还是去世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打骂他,也不会有人自称是他老子了。
也是那个夏天,陈励放弃了中考。
陈励虽然整日一副混不吝的模样,逃课打架一个没落下,但其实他成绩还不错,尤其是初中以后,理科几乎轻轻松松拿满分。
如果陈永福没出事,陈励应该也会正常参加中考,然后读实验高中;三年后再参加高考,继续考一个还算不错的大学,最后永远离开这里。
可惜命运无常。
陈永福最后那几天花光了家里所有钱。
因为职教提前批可以免学杂费,所以陈励自愿放弃了中考,最后读的职业教育。
飞行器维修专业,三加二,出来以后是大专文凭。
谈不上什么遗憾或者失落,对陈励来说,反正这么多年无论他怎么选择,最后日子也都还都是那团乱遭样。
早就习惯了。
职教虽然比不上正经本科院校,但陈励也很少耽误功课,甚是还每学期都拿了奖学金。
至于剩下那些学校以外的时间,除了修车铺要正常营业,陈励还会在会所兼职卖酒,有时候也去酒吧做驻唱、□□讨债、还有电商模特……反正任何能够得上的,挣得到钱的活儿,他都干。
陈励吃过了没钱的亏,所以他知道钱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
荣司岐进去后没多久,陈励也进去了。
路城的夜,短暂又漫长。
陈励长得帅,眉眼冷峻,眼梢总是清清冷冷不带一丝笑意。
偏偏就是这样一张脸,在这样灯红酒绿到处都写满了媚俗的地方更讨人喜欢。
陈励生意好,整晚包厢换了一间又一间,酒水开了一轮又一轮。
直到凌晨四点,他才终于从混着女人的香水、男人的香烟、以及各种酒精掺杂在一起的味道的空气里走了出来。
熬过一整夜后再这样抬头看黎明前幽蓝色的天空,容易让人对这个世界产生巨大的割裂感。
荣司岐的车已经不在了。
什么时候走的,陈励不知道。
整个城市还未完全苏醒,摩托车独自行驶在将亮未亮的清晨里。
这是一天中,陈励感觉自己离着自由最近的时刻。
像风一样,往前走。
没有必须的方向,也没有既定的轨迹和尽头。
真想就这么一直一直不停地往下开下去呀。
可事实上,这么多年,陈励一次也没有离开过路城。
最后,摩托又停在了巷口的馄饨店。
老人锅里的水刚烧开。
按着以往习惯,陈励都是直接打包带走。
但是现在这个时间,陈励停下转头往里看了眼巷子深处还没熄灭的路灯,想到家里这会儿还有个应该没睡醒的人,于是便走了进去坐下说:“今天在这吃。”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陈励扯了个无奈的笑,然后又想到了沈冬青。
还真是自己给自己带回来了个麻烦啊。
五点以后,店里开始陆陆续续上人了。
一碗馄饨吃完,陈励又继续地坐到店里实在人多没了位子才起身跟老头又讲了几句话才离开。
他没带钥匙,所以只能这样无聊地在外面打发时间。
这两年,老城区这边工厂倒闭了不少,但凡有点能力的年轻人都从雨花巷里搬走到河对面的新城区找机会去了。
雨花巷的清晨还是那么热闹,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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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瓢盆、吆喝叫卖……
但陈励能从路过的每个人脸上看出来,这条巷子也是真的在慢慢变老了。
陈励靠在墙上抽完手里一整根烟才敲响了门。
家里很快传来一声清脆又怯怯的声音。
“谁?”
“我,陈励。”
陈励哑着声音,嗓子里还含着最后一口烟草味。
沈冬青开门很快,然后陈励猝不及防就撞上了她一双明亮的眼睛。
沈冬青扎着整齐的马尾,穿一件粉色碎花吊带连衣裙,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十足的三好学生模样。
沈冬青看上去昨晚睡得还不错。
尤其是跟他前两次见她比起来,现在的沈冬青眼神里有一种饱满的精神和踏实。
对比起来,陈励这一张熬了个通宵的脸可就沧桑颓废多了。
“你回来了。”
“嗯。”
“锅里帮你留了早饭。”
“吃过了。”
是一些很稀松平常又没营养的话,但陈励似乎也很久没这样跟谁说过了。
换鞋进屋,空气里隐约多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很自然的清甜。
“我买了花。”沈冬青站他身后主动坦白。
陈励这才发现靠着餐桌的那面墙下多了两处明艳的颜色。
沈冬青不确定他是不是喜欢,于是继续解释:“我昨天去市场,回来的时候顺便买的,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丢掉)”
“无所谓。”陈励说,“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反正是你自己花钱。”
沈冬青松了一大口气,忍不住抿了个笑。
“还有这个,给你。”
沈冬青摊开掌心,陈励看着愣了一下。
她手里拿着的是他昨天让她拿去配的钥匙,但好像又不是。
上面挂着那黄不拉几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陈励又继续嫌弃地看了两眼,最后撇着嘴拿过来揣在兜里,边上楼边吐槽说:“丑。”
……
“陈励。”
“又怎么了。”
陈励深吸一口气,站楼梯上回头俯视着她,动作散漫,眼神犀利。
沈冬青知道,这是他马上就要真的生气了。
于是她低了下头,有些为难但又不得不继续往下说下去:“那个,楼上是我房间。”
“靠!”陈励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自己把自己气笑了。
他差点就忘了,从昨天开始,这个家里已经不是他一个人了。
陈励有些尴尬但又强撑着装作无所谓地样子下楼。
按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跟她说声抱歉,但陈励是谁呀,陈励打小就没跟任何人说过对不起。
他只是下楼经过沈冬青回自己房间的时候,故意恶狠狠说了句:“你房东,我,不是故意的。”
陈励是个很不会说话,也不怎么爱说话的人。
他总是沉默着,冷冰冰的,浑身竖满了刺一样对谁都是凶巴巴的。
在沈冬青的记忆里,陈励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在跟这个世界别着一股劲儿似的犟着脾气活着。
生在沙漠里的荆棘,长在巷子里的野狗。
11.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陈励进屋以后便没再出来,沈冬青也轻手轻脚上了楼。
盛夏时节的太阳彻底升起以后,阳光直直照着小巷深处的小院。
然后很快,一整个上午过去了,中午也跟着结束了。
阁楼上的老旧风扇昏昏沉沉转了一圈又一圈。
沈冬青不知不觉趴在床上写完了一整套卷子,这才鲤鱼打挺似的努力伸了个腰起身下楼。
肩酸背麻。
沈冬青站楼梯上往陈励紧闭的房门那边看了眼,心想有机会还是要跟“房东”讲下,楼上现在也需要一张桌子的。
毕竟,接下来还有一年多时间,陈励应该也不想总是见她在自己眼前晃悠。
热好剩饭,接了杯水。
沈冬青本想在陈励醒来之前安安静静填饱肚子然后继续回自己房间里待着的。
偏偏事不遂人愿。
门外冷不丁一下敲门声把她吓了一跳,刚端起来的水杯也跟着一抖,水洒了一桌。
“陈励!”张铭顶着烈日站在门外仰头往家里喊,“陈励!开门!”
沈冬青匆忙擦干桌子准备过去喊陈励起来,结果那扇关了大半天的门终于开了。
男生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刚睡醒,头发乱糟糟的,单边眉毛不悦地朝下拧着,至于脸色……
被人吵醒了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陈励略显烦躁地抓了两下头发,沈冬青不知为何看得先心虚了起来。
“要我去开门吗?”
“我都已经醒了。”
“哦。”
沈冬青很识趣地闭上了嘴巴,只是门外的张铭并没有看到屋里这一切,依旧不死心地在外大喊着,一声又一声,划破了小巷午后漫长的宁静。
“陈励!陈励你在家吗!陈励!”
“给老子闭嘴!吵死了。”
陈励深吸一口气,然后趿着人字拖脚步散漫又挂着邪气地走了出去。
起床气。
陈励一定有起床气。
沈冬青睁大眼睛静静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默默为门外的人捏了把汗。
大门开了。
张铭直接越过陈励站到院子中间转身问他:“你什么意思啊。”
一头非常耀眼的头发。
这是沈冬青对张铭的第一印象。
记忆深刻。
以至于后来很多年她回忆起路城时,也都还记得这个明亮又热闹的午后。
“什么什么意思。”
陈励懒得多说话的时候会习惯性先往旁边歪一下脑袋,然后再微微蹙起眉头。
陈励眉骨很高,睫毛也长,所以即便路城的夏天直白刺眼,他也从不需要眯起眼来遮挡太阳。
山川沟壑,星辰汪洋。
沈冬青一直觉着陈励的眼睛,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
张铭说:“我今天办出院手续,医院告诉我已经有人交过住院费了,你什么意思呀,想做好事不留名是不是。”
阳光过于明烈。
陈励终于被晒烦了。
“跑来找我‘兴师问罪’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
行,这下好了。
折腾这么一圈,自己放出去的箭又重新回来落在了自己身上了。
张铭叹气,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才想要跟陈励讲道理。
他那么倔一个人,认定了的事情又什么时候为了谁改变过呢。
更何况,他还是在帮自己。
谢了。”张铭无奈,最后认真向他道谢:“这事又是我欠你的,欠的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完了。”
“少自作多情了。”陈励说,“这钱是我给林姨的,跟你没关系。”
张铭家里条件不好。他妈一个人在市场摆小吃摊才好不容易把他和姐姐两个人拉扯大,结果日子刚好转没多久,她就病倒了。
积劳成疾。
陈励认识张铭的时候,他妈妈林姨三天两头住院吃药就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尽管后来张铭跟着陈励一起开修车铺赚了点钱,但他和姐姐都还要读书上学,妈妈看病拿药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家里的钱始终不够用。
捉襟见肘。
陈励帮张铭,不是因为可怜和同情,他只是觉得现在的他比自己更需要钱。
张铭有要背负和照顾起来的家人,他没有。
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全家……
陈励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忘记这会儿家里还多了一个沈冬青了。
“艹!这人谁呀!”
果不其然,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的张铭又没忍住喊了起来。
真是吵死了。
“闭嘴。”陈励压着嫌弃,然后看了眼客厅略显慌乱无措的沈冬青,顿了下说:“我老家的,妹妹。”
沈冬青眼睛睁更大了。
“妹妹?”
张铭左右反复扫了两人好几眼,恨不得拧在一起的五官上写满了疑惑和不信。
“你俩这,长得也不像哇。”
“远方亲戚。”沈冬青忙解释,“不像也是正常的。”
“嗯……你这么说也有点道理,我跟我舅家表哥的大侄子长得也不像。”
是个心眼还没身上一半打扮花哨的人。
沈冬青微笑着,心里竟意外对张铭这个人印象还不错。
张铭还想说什么,结果被陈励硬生生打断了。
陈励抱着胳膊目光懒懒盯着他们说:“你还在这站着干嘛呢。”
语气直接,噎人,不客气。
像是他一贯的说话做事风格。
“妹妹在呢,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张铭撇撇嘴,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件正事没说:“我妈让我问问你,晚上要不要来家里吃个饭,她包饺子。”
“改天吧,让林姨好好休息。”
“也行。”
张铭跟陈励关系好,林姨也一直把他当半个亲儿子看,平时有点什么好东西也都会让张铭喊上他一起。
陈励不容易。
林姨不止一次这样跟张铭讲过,只是这些话她从不当着陈励面讲。
陈励有他自己的坚持和骄傲。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从自己同样辛苦的生活里分一点关心给他。
“还有,小路打过电话了,说谭飞的车已经开店里了,你有空了记得去一趟。”
“知道了。”
“那我走了。”
“赶紧的。”
张铭笑笑跟沈冬青挥手:“妹妹再见。”
“再见。”沈冬青点点头,乖巧又文静。
然后张铭走一半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个潇洒转身说:“我叫张铭,弓长张,金名铭。”
结果沈冬青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名字,就被陈励先打断了。
“烦不烦,赶紧滚。”
陈励叉腰站客厅门口挡住了一半直射进来的光。
沈冬青站在他的影子里,想着张铭刚才近乎逃跑似的熟练动作,脸上忍不住泛起了笑意。
“金铭铭。”沈冬青小声重复。
“怎么?”陈励听着回头,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她说:“想跟他一起走?”
“没有。”沈冬青摇头。
眼眸清澈,笑容恬静。
沈冬青问:“你刚才为什么说我是你‘妹妹’。”
“不愿意?”
“不是。”
“沈冬青。”陈励忽然严肃起来,沉着声音说:“雨花巷什么样,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是还想安安稳稳在这读完高三,就最好不要随便告诉别人你是谁。”
人言可畏。
这四个字,没有人比他们更懂是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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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励和沈冬青的童年,都在这条巷子里。
灰暗,阴沉,又无趣。
沈冬青的记忆里,雨花巷住着的人都长着一张巨大的很丑陋的嘴,像深海里怪兽,一口便能将人活生生吞掉。
他们喜欢跟在自己身后,怪笑着,说一些自以为她听不懂的话。
“野孩子。”
“没爹的。”
“沈兰那样的人,被男人骗了也是活该。”
“说起来这小冬青也确实可怜,摊上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妈。”
“那又怎样,还不是沈兰自找的。”
……
这样的话,从沈冬青记事开始,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背着她又或是直接当她的面说。
耳朵都听出茧了。
起初沈冬青还会因为这些话感到难过。
直到有天沈兰回家看到她躲在房间偷偷哭泣,问清缘由后便直接站在巷子里破口大骂,把每一个讲过她的人都骂了个遍。
“再让我知道你们欺负我女儿,小心你们自己家小兔崽子哪天被我狠狠揍哭!”
沈兰泼辣,跟人打架真敢往死里打的那种。
雨花巷的人嘴碎,但真敢招惹她的,其实没有。
至此,沈冬青耳边那些闲言碎语才总算消停了。
沈冬青当然知道那些坏话不是凭空消失了,它们只是换了个地方,在她听不到的角落里。
但她不会再因为这些感到难过了。
那天,沈兰捧着她的脸帮她擦干眼泪,难得温柔又小心翼翼看着她说:“冬青,你记着,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沈冬青点头。
“没有爸爸,妈妈一个人也能把你养大。”
“不是所有小孩都需要有爸爸。”
“你有妈妈,妈妈会保护你,这就够了。”
然后,沈冬青哭得更厉害了。
那时候,沈兰是真的很爱很爱自己吧。
只不过人都是会变的,又或者,沈兰现在依然爱着她,只不过她也有了同样要爱着的其他人。
所以沈冬青,不再是那个唯一了。
至于陈励,沈冬青虽然只是短暂参与过他童年里的一个夏天。
但是她想,陈励的人生应该要比她更辛苦一百倍一万倍。
听大人们说,陈励是被妈妈婚内出轨抛弃的,他爸陈永福也因此变得酗酒、敏感、易怒,动不动就会抓住陈励揍上一顿撒气。
陈励是在陈永福的拳脚打骂下长大的。
从他妈妈出轨那天开始,陈家鸡飞狗跳的日子就成了雨花巷茶余饭后的谈资,更别说,后来他妈韩莉还背上了命案。
韩莉出轨的那个男人老婆不肯离婚,男人为了跟韩莉在一起,所以企图制造意外杀掉老婆,结果事情没成,两个人都被抓了。
这样炸裂的新闻,放在哪个年代都够人讲一辈子的。
“杀人犯的儿子。”
渐渐地,雨花巷的人开始用这样的称呼代替之前那句“娘不要的”来代指陈励。
跟沈冬青不一样的是,没人敢这样当着陈励的面讲。
陈励不是沈冬青,从小他就长着一口獠牙,又倔又野。
九岁被沈冬青这个“小乞丐”缠上以前,陈励一直是雨花巷里一条独行的野狗。
任何关于韩莉的流言,只要被他听到,都是当场“咬”回去。哪怕对方要比自己更有力气,哪怕会被打的头破血流,他都不会低头哭一声。
这样的陈励,人们或是怕他,讨厌他,唯独没有人真的心疼他。
直到沈冬青的出现。
九岁那年夏天,第一次有人踮起脚尖,把一双干净漂亮的小手轻轻放在他耳边,帮他挡住了巷子里那些流言蜚语。
沈冬青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但是陈励听到了。
他听到她那一双格外明亮好看的眼睛在跟他说:“别听,陈励别听。”
12.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张铭离开之后没多久,陈励也换上衣服出门了。
又是一件宽大的黑色T恤,袖口跟他整个人一样,随意又懒散地往肩上一挽,露出来的臂膀是很健康的小麦色,肌肉不算明显,但线条流畅,一看就有锻炼过的痕迹。
挺帅气的。
“陈励。”沈冬青扶着大门将关未关地看着他打着摩托,然后说:“你能不能,回来的时候帮我带张桌子。”
陈励戴好头盔把护目镜推上去,脚下撑着摩托侧脸回头,只剩一双深邃的眼睛在外面直直看着她。
沈冬青抿了下嘴,轻声说:“楼上没地方写作业。”
“知道了。”头盔里发出来闷闷的声音。
沈冬青笑了下,愉快地关上门说:“谢谢,路上注意安全。”
很久没人这样跟他说过话了。
还真是有些别扭和不习惯呢。
陈励俯身前倾的动作怔了下,然后转眼风一样很快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
“励哥。”
小路一个人在店里,见他来,人有些慌乱地从谭飞送来的车前赶紧走开。
陈励一个垂眸瞥了眼他背在身后那双黑漆漆沾满汽油的手,然后再一个抬眸的功夫,小路就全“招”了。
“对不起。”小路说,“我就是想看看有什么地方是我帮上忙的。”
小路干这行时间不久,来店里上班以后做的也一直都是些小修小补的活儿。
谭飞他们这些车都是陈励来弄,一来是不好改装修理,二来也确实是真的贵,出了问题赔不起。
可,说起来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孩子。
哪有真的不喜欢不想碰漂亮汽车的呢。
谭飞这车,是小路一辈子都不敢想自己也能够拥有一辆的价格。
说来奇怪,之前他都是在陈励修的时候站旁边静静看着,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就鬼使神差打开了前盖。
“励哥,我发誓我没动车上的东西,我就是想打开离近了仔细看看。”
小路明显有些紧张,陈励还是跟以前一样,脸上没什么表情,慢悠悠走过去,然后手撑车上转过脸来看他,语气轻松又寻常地问:“看出来哪里有问题了吗?”
“啊?”小路发懵。
陈励笑了下,递给他一把扳手说:“你也来挺久了,该试着干点别的了。”
“励哥,我……”
“怎么?不愿意?”
“不是!”
陈励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上手:“试试。”
小路没动,陈励就斜靠车门上双手环抱胸前耐心等着。
“励哥,我真不行。”小路紧紧攥着扳手,犹豫着迟迟不敢上手。
“一个破车,坏不了。”陈励歪着头,眉梢往上一挑:“再说就算真坏了也没事,本来送这来的就没一个好的。”
小路笑了。
陈励就是这样,好像在他眼里,天塌下来的事情也只是天塌下来了的事情。
不会过分担心,也从不预设恐惧。
就,天塌了就等天塌了再说。
天塌了我们就去补天。
这样的陈励,真的很容易就能让人无条件的信任与依赖。
小路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突然觉得手里这扳手也没那么沉了。
谭飞这车其实保养得很好,只不过他们这群人玩车玩的是速度,所以关键性能上还要经常调整改进。
燃油、进气、传动、点火……
小路回忆着之前看陈励的检修流程,然后学着他的样子开始有条不紊对每一个系统仔细检查了起来。
夏日燥热。
风扇嗡响。
陈励扔了条毛巾刚好挂在小路脖间,然后就不急不慢地晃着步子出了车间。
院子里一阵木材敲敲打打的声音。
小路忍不住好奇停下手里的活儿,回头刚好看到陈励抱着一堆木头进来扔在地上。
噼里啪啦,像过年的炮仗一样热闹。
“看什么,老实干你的活儿。”
“哦。”
小路忍着奇怪把头重新转回来,再然后,身后便又是一阵接一阵的木头落地声。
“我觉得,励哥好像是疯了。”
“嗯?”
小路最后还是憋不住了掏出手机给张铭发消息分享好奇。
“他可能是想一把火把车间烧了。”
“啥?!”
看得出来张铭很激动,小路盯着屏幕笑了下。
“我开玩笑的。”
……
无人回应。
二十分钟后,张铭那辆二手破车就拖着一串轰隆声停在了院子里。
“陈励!你干嘛呢!”
陈励放下刚整理出来的几块还不错的木板抬头。
“他又发什么疯呢。”陈励问。
小路摇摇头,心虚的不敢说话。
“你干嘛呢。”张铭几步跑进来气喘吁吁站在陈励跟前的一堆木头前。
视线突然变暗了。
陈励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里的木板继续测量划线。
“弄这一堆准备烧火做饭呢。”
“滚,你挡我光了。”
“要不是小路找我,我才懒得过来理你。”
张铭说着的长腿往下随意一蹲,狗一样彻底赖在了陈励身边。
“喂,张铭。”
小路小声喊他,试图组织他继续说下去,结果显而易见,他失败了。
说来也有意思,按理说张铭跟陈励都是他老板,但小路对张铭就会更自在一些,像朋友;而陈励,除了是带他干活的师傅、也更像一个被人崇拜的想要一路认真追赶的哥哥。
下午剩下的时间,除了张铭无聊地监工一样在店里来来回回走着,或是,躺着;小路跟陈励都挺忙的,敲敲打打,修修改改。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俩人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一个下午过去,陈励搬进来的那堆木头,现在已经神奇地在他手里变成了一张漂亮的桌子。
一米多宽,桌面往上还延伸出两层书架。
桌身只是简单做了几遍打磨,没涂漆,但原始的木色就已经很干净好看了。
“一会儿你开车帮我送到巷口。”
陈励手撑桌上直接安排张铭,张铭听得一乐。
“诶,那要是我没来,你打算怎么办呀。”
“打电话叫你过来。”
“靠。”张铭被他这样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本正经使唤人的模样逗更乐了,“行,你是大爷,你说了算。”
张铭说着弯腰一把搬起桌子往外走,陈励又到小路那边看了眼,确认之前跟他讲的几个地方都处理好没问题了之后,这才跟上张铭一起离开。
“你不骑车啊。”张铭瞅了眼副驾。
陈励手放脑后,对着远处漫天云霞慢慢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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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
傍晚,真是盛夏时分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候了。
陈励嘴角朝上扬了个刚好惬意的弧度,说:“有司机开车,我为什么不蹭。”
“靠。”
这话气人,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张铭偏头笑完,这才一脚油门朝着落日追了上去。
“你妹要在这里住多久?”
“明年高考结束。”
“这么久!啥亲戚呀,值得让你对她这么上心。”
陈励撑开后备箱,眼神淡淡睨他一眼。
张铭立马识趣地避开他的眼睛往外搬桌子,只是嘴上依旧不死心地小声嘟囔:“我说的不对吗,学习桌你都亲手做了。”
“滚吧你。”陈励抬腿往他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然后抢过他手里的桌子自己搬着往家走:“老子闲的乐意。”
“等你考上大学了,我也给你做一张。”陈励说。
“说话算话。”张铭开始还被哄得挺开心,等到陈励背影彻底消失在巷子尽头之后他才慢慢反过味来。
他跟陈励读的这破学校,哪儿还有考大学的机会呀。
大学门口烤地瓜还差不多。
陈励带了钥匙,不过沈冬青似乎反应更灵敏一些。
“潦草小狗”刚悬挂在门上还没转动,大门就已经从里面打开了。
“属狗的啊你。”
耳朵这么灵。
陈励明显被她吓了一跳,沈冬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个,给你带回来了。”陈励拍了下桌子,“抬进去吧。”
“谢谢,多少钱我转你。”
夜色初现,少女的眼睛和月亮旁边那颗星星一样,闪烁明亮。
这一刻,沈冬青真的很开心。
一是她不用再趴在床上写作业了,二是陈励好像真的把她的事情放心上了。
“你做饭了?”陈励问。
冬青点头:“随便煮了点,要一起吃吗。”
“行。”陈励放下桌子,往厨房那边一瞅,说:“这桌子就是伙食费了。”
沈冬青一愣,一时也算不清两人到底是谁赚谁亏了。
“陈励。”沈冬青盛好饭,想了下还是觉得应该跟他把家里的花销算更清楚些。
“水电燃气这些你有时间也抄个底吧,那天没说,除了房租,生活费我也应该跟你平摊的。”
“嗯。”陈励无所谓地应了声,沈冬青知道他不在乎,但还是顺着说了句:“我回路城的时候,我妈给了我一笔钱的。”
“看出来了。”陈励说,“不然谁会钱多的住旅店。”
他还在记着自己下暴雨那天没联系他的事。
沈冬青低头慢慢嚼着嘴里的粥,熬久了,有一点隐约的糊味。
“你今晚还出去吗?”沈冬青说。
“轮班,不去。”陈励答。
“你在哪儿上班呀?”
“皇冠会所。”
“哦。”
“那你跟张铭说的是什么店呀?”
“修车的。”
“我……(可以过去找你吗?)”
“沈冬青。”陈励放下筷子打断她,然后微微蹙眉:“你有没有发现自己今天话很多。”
是,有一点。
沈冬青尴尬笑笑。
也许是这两天的平静让她突然忘记了,他们分开过很长一段时间,以及,陈励跟她或许也并没有那么熟。
13. 第 13 章
第十三章
吃完饭沈冬青起身收拾碗筷,陈励把沙发旁边腾出块地方把桌子搬了过去。
有点背光,陈励叉腰打量了眼,心想还得再买盏落地灯才行。
水声太大,沈冬青没太听清客厅的声音。
等她擦干手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陈励已经准备出门了。
“陈励。”沈冬青先是看了眼靠墙摆置着的桌子,然后跟上去喊:“你去哪儿。”
“买灯。”陈励说。
沈冬青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试图阻拦说:“没关系,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真的,还能在这座城市有一处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一张能用来学习的平整桌子,以及,一个愿意且值得相信的人……
沈冬青已经非常非常庆幸且满足了。
不过陈励显然没打算听她的。
“好学生的眼睛用坏了,我可赔不起。”
“那我跟你一起。”
陈励摩托还在店里,所以这会儿只能步行。
沈冬青锁好门一路小跑着追上去,这才发现自己出门太急忘记换鞋了。
一双蓝色小鲨鱼头泡沫拖鞋吃力地跟在男生身后,这才不至于被他一下落下太远。
天色完全暗下来,雨花巷的街灯就彻底亮了。
光影昏黄摇曳。
沈冬青低头看着陈励被拉长的影子说:“其实我已经近视了,只是不喜欢戴眼镜。”
“怎么,是怕戴上了变更丑吗的?”
欠嗖又漫不经心的语气。
但沈冬青还是认真地解释说:“不是,我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我近视。”
不是自卑,也没有觉得近视是件多么严重的事。
沈冬青想不到应该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这种感觉,如果一定要讲的话,就是她从小就觉得戴眼镜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那副又大又显眼的镜框像是把自己所有事情都写在了脸上,直接又明了地告诉所有人说,是的,我眼神不好。
然后他们又会通过一副镜框来推断,这个小孩应该学习很好,刻苦努力;又或者学习很差,整日沉迷电子游戏。
沈冬青不喜欢这样。
于是她说:“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秘密。”
“秘密?”
“嗯。”
前面的人轻声笑了下忽然停下回头,沈冬青抬眸,然后陈励突然弯腰凑近说:“那现在被我知道了。”
蝉鸣嘶哑,夏夜漫长。
沈冬青就这样一瞬间,傻傻愣在了原地。
“喂,沈冬青,你还走不走。”
沈冬青缓过神来,陈励已经站在了那条长长的台阶上。
还是她小时候摔倒过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本能唤起了儿时记忆,这一次,陈励终于放慢脚步,不像刚才走得那样急了。
“这么多年不见,怎么还是一点长进没有。”
陈励两只手随意又无聊地插着兜,努力压着步子走她旁边一个接着一个台阶往上迈。
男生腿长,这样的小碎步确实有些为难他,所以没走几步,两个人的队伍就变成了沈冬青往前走一段路,陈励等一会儿再三步并两步地跟上去。
有点好笑,像在龟兔赛跑。
“你也还是老样子。”沈冬青笑笑。
陈励歪头:“嗯?”
沈冬青盯着脚下小鲨鱼说:“嘴上一点不饶人。”
极少有的,她敢这样当面揶揄他的时候。
陈励愣了下,反应过来直接大步流星走她前面,边走边说:“嘴巴这么厉害,一会儿买灯自己付钱好了,个人学习用品,房东概不负责。”
沈冬青笑了。
这晚,两人从市场带了盏极简单的落地灯回来。
一根长长的调节杆,一个塑料底盘和灯泡。
不重,沈冬青拎了一路,陈励也没有表现出丝毫要帮她拿的意思。
回家陈励去洗漱,沈冬青独自在客厅把灯安装好再通上电,一共三个亮度可调,沈冬青反复按了会儿不知怎的突然迷上了这种光影变化的感觉,很梦幻。
于是她干脆起身关了客厅顶灯,只留墙角一盏暖灯静静亮着。
沈冬青恍惚失神地望着那一点光,心想这一秒的人生,真是安稳的不像话呀。
但,真的也就只安稳了这么几秒。
陈励开门一句“卧槽”打破了所有。
“你大半夜不睡觉站人门口有病啊。”
刚洗过的刘海还挂着水汽垂在额前,陈励头上搭着毛巾,身上换了件晃晃荡荡的背心,强作镇定的目光看上去似乎真被她吓到了。
或许是昏暗的灯光让一切看起来都变得柔和。
这次,沈冬青没有说对不起,而是看着他的眼睛问:“陈励,要不要一起看电影?”
“什么?”陈励皱眉,怀疑自己听错了。
要不就是她哪根筋突然搭错了。
陈励绕过她去厨房接水,沈冬青目光追着他的背影问:“你不觉得这个灯光很适合看电影嘛。”
“老子买灯回来是让你好好读书学习的。”
“可是现在是暑假,而且作业我早就写完了。”
沈冬青今天应该是真有点疯了。
陈励放下水杯突然来了兴趣。
“想看什么,说来我听听。”
“这个。”
见他松口,沈冬青开心地走过去直接给他看手机画面。
恐怖片。
陈励又皱眉了,说:“你确定?”
“嗯。”沈冬青认真点头,“你可以吗。”
陈励嗤笑,然后轻轻□□了下脸颊:“有什么不可以的,看!一会儿吓哭了可是你自找的啊。
陈励已经不记得上次打开电视是什么时候了。
他只记得电视刚买回来的时候,陈永福经常骂骂咧咧把遥控器摔给他说什么破玩意,给老子找个能看的电视台。
陈励教过他很多次怎么用,但他始终不肯学。
又或者,他只是不想承认自己已经老到连一台智能电视机都掌控不了了。
好在,陈励最后一共也没帮他弄过几次,陈永福就住院了。
再然后,家里没了陈永福,也没了愿意看电视的人。
陈励再也不用教谁怎么用电视了。
沈冬青把电影投在屏幕上。
时隔多年,这台机器终于又重新有了颜色和声响。
电影开始。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沙发上。
一个随意又松散地躺在靠背上,一个怀里抱着抱枕,坐的端正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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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
沈冬青说的没错,这个灯光确实很适合看电影。
光线昏黄、暧昧,很容易就让人沉浸到了剧情里。
故事是个设定很寻常的荒岛求生题材。
一群人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为何跟其他人同时出现在一栋残破的废弃大楼里。
画面外有旁白在不断引导他们往下推进探索真相,然后找到钥匙在限定时间内离开逃生。
开始,一切都很正常。
陈励微眯着眼睛,除了屏幕投射过来的光在他脸上明暗交替,其余看不到一点表情变化。
很无聊吗?
沈冬青盯着电视里一群人在幽闭、黑暗、破旧的的大楼里惊恐地尖叫着,心想这剧情确实有些无聊了。
陈励是什么时候坐到她身边了呢。
沈冬青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她察觉到的时候,胳膊已经被陈励死死攥住了。
刚还在被无聊的剧情缠磨上头的困意瞬间全无。
“陈励。”沈冬青小声喊他,“你抓疼我了。”
结果陈励直接“啊”地一声抬起腿将整个人在沙发上团成一团蜷缩在她身边。
陈励个子高,挣扎起来劲儿也大,沈冬青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他推倒了。
好在旁边就是沙发扶手撑住了她。
“陈励,陈励,你先松开我。”
沈冬青试着拿开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去够桌上的遥控,结果陈励抓更紧了,一张脸死死躲在她背后小声问:“走了吗,他走了吗?”
“走了,走了,没事了,你可以出来了。”
陈励说的“他”,是电影里一个突然从柜门上出现开始追击主角的面色苍白无血色的恶鬼。
陈励在沈冬青的安慰下,情绪渐渐稳定了不少。
只是抓着她的那双手,始终还是不肯放开。
沈冬青只好边安慰他边艰难地侧身去够遥控。
关了电视,没有了屏幕交替闪烁的白光,客厅也安静了下来。
“没事了。”沈冬青重新坐回去安慰他说,“电视里那些都是假的,都是人演的。”
沈冬青说着抬手,犹豫了下还是轻轻放在了他肩上。
“好了,没事了。”沈冬青继续安慰着。
陈励这才终于从她身后出来,重新坐好了轻咳两声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去开灯。”沈冬青起身。
陈励一把拉住她说:“等一下。”
隔着一层淡淡的光晕,虽然不真切,但沈冬青还是看出来了他额头有一层薄汗,以及,嘴唇有些微微泛白。
陈励,好像真的被吓到了。
这一刻,沈冬青的心情有些复杂。
陈励好像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模样,像个逞强的小孩。
有些好笑,但又不敢真的笑。
还以为他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呢。
沈冬青就这样静静站着,努力咬紧嘴巴不让自己表现出任何她正在忍着想要发笑的情绪。
但,她好像真的很不会撒谎,眼神清澈,藏不住一点心思。
“沈冬青。”
“嗯?”
陈励抓着她的手突然一个用力,然后慢慢抬眸看着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14. 第 14 章
第十四章
沈冬青笑了。
是那种很轻的,内敛不张扬的微笑。
记忆里,陈励好像从没见过她有过那种放肆的,无所顾忌的大笑。
在他的印象里,沈冬青是个很奇怪的人。
不会生气,显少愤怒,当然,也没有那种没心没肺的孩童气。
甚至就连刚刚看那样的恐怖片,她都冷静理智的可怕。
“我没有。”沈冬青说着却刻意躲开了他的眼睛。
陈励唇角扯了个笑,这才松开她的手说:“你最好是。”
“否则我把你从这个家里赶出去。”陈励没开客厅灯,直接推门进了自己房间。
沈冬青还站在原地,鼓了鼓快要僵住的脸,然后看着关上的房门轻轻转动手腕说:“我交了房租的。”
这晚,沈冬青睡得不太踏实。
阁楼隔音效果一般,所以她总能隐约听到楼下陈励来回辗转反侧的声音。
于是天色将亮,拂晓时分,她干脆起床拿了纸笔下楼,趴在昨天新装的还泛着些木质味道的桌子上低头认真写写画画起来。
陈励出来的时候,她刚好写满了一整张纸。
“早。”沈冬青说。
她没想到他今天会起这么早,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大早就出现在了楼下。
好在,从她住进来开始,陈励就习惯了出门前随手套上件衣服。
陈励今天要上白班,闷闷“嗯”了下看了她一眼便到院里洗漱去了。
清早的地下水冰凉,随便往脸上糊一下就让人彻底清醒了过了。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的原因,陈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胡茬更明显杂乱了些,人也看着疲惫憔悴。
剃须刀是手动的,陈励用惯了。
男生抬起棱角分明的下颌,边剃边想自己昨晚真是坏了脑子,才会答应沈冬青看那个什么破电影。
“陈励,你这会儿有时间吗?”
镜子里,沈冬青从他身后探出个脑袋来。
陈励瞥了眼。
沈冬青说:“我拟了份合同,你方便的时候我们聊一下,可以的话我就打印下来,然后签字,咱们一人留一份,那个,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我还要在这住挺长时间的,有些事情还是提前约定清楚比较好,这样大家都方便些,还有,这个只是草稿,你觉得哪里不合适的,我可以再修改调整……”
叽里呱啦说什么呢。
陈励皱着眉,耐心正在一点点消退。
“闭嘴。”陈励说。
“哦。”沈冬青乖乖配合。
她知道他的界限在哪里。
虽然还是会每每不经意地触碰,但又都很及时地收了手。
这样的她,才最令陈励没有办法。
“我去煮早饭。”沈冬青微笑着退回客厅。
陈励这才终于喘口气把脸上最后一点胡子收拾干净。
合同在桌上放着。
陈励拿起来看了眼。
字太多,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疼。
不过这字,倒是写得挺工整,一笔一划规规矩矩的,跟沈冬青一样。
除了,偶尔几笔飞出去的撇捺,也像她每次不经意的“冒犯”一样。
甲方:陈励
乙方:沈冬青
陈励又把合同拿近了,大概扫了眼上面的内容。
乙方于每月15日足额交付房租300元
租住期间水电燃气费用双方均摊
甲方需保障乙方居住期间的人身安全
甲方负责房屋重大问题维修,若有需要可按实际情况沟通均
……
如有其他需要,可另行协议补充
最后,甲方不得无理由单方面进行毁约
看到这一句,陈励大概知道沈冬青为什么要一大早就给他看这个东西了。
她这是还记着自己昨晚说要赶她走的话呢。
“沈冬青。”陈励笑了下朝厨房那边喊,“这些条条框框你都哪儿学的。”
“百度。”沈冬青有些不好意思地端着早饭出来说,“很方便的,一搜就有。”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应该的。”
“嗯?”
“我是说,签份租房合同,应该的。”
沈冬青说着手指突然紧紧用力抓紧瓷碗边缘,然后装作不经意的低头吃饭,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想找个地方把脸埋起来。
“随便你怎么折腾吧。”陈励随手把合同扔在桌上说,“我今天还要上班,内容你确认了没问题我都行。”
“确定不再修改一下了吗?”
陈励爽快的让沈冬青更觉得自己像个心虚的小鬼了。
“怎么,你在合同里挖了坑想把这房子偷偷卖掉?”
“不是。”沈冬青脸一红,小声解释说:“一码归一码嘛,有些事还是提前说清了好。”
“行。”陈励放下筷子,“那我也提前跟你说好了,我这人呢,脾气不好,也没什么耐心,一个人过惯了,很多事情都嫌麻烦。当然了,我也不是个什么好人。”
陈励第一次跟她这样一口气讲了很多话。
沈冬青全程安静听着,甚至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回应他。
陈励说:“但我不会跟钱过不去,你只要按时交房租,尽量不要打扰到我的正常生活,我也不会就这么不讲信用地赶你走。”
“我说的这些,你能听懂吗?”
陈励难得脸上没有一丝怒气,眼神平静又认真。
“嗯。”沈冬青点了点头。
这是此刻的她唯一能给到他的回应。
“陈励,谢谢你。”沈冬青说。
陈励又笑了。
他有什么好谢的。
自始自终,他也想过要当谁的活菩萨和上帝。
“各取所需而已。”陈励突然朝她伸出手,然后歪着头说:“那就正式祝我们合住愉快。”
“合住愉快。”沈冬青同样微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很凉。昨晚陈励抓着自己胳膊的时候沈冬青就察觉到了他的掌心一直很凉。
像是那种无论怎么捂,都很难暖过来的由内而外的冰凉。
陈励跟她一样都经历过太多不应该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流言蜚语。
他们的过往都背负了太多。
有时候沈冬青觉得他们应该是一样的人。
但更多时候,她依然觉得,自己猜不透他。
吃过饭陈励去洗碗。
家务分工。
这点从一开始,两人就很默契地心照不宣。
陈励出门后,沈冬青关上门又突然觉得这座房子变大了很多,很空,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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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
甚至当她站在院子里抬头往上时,天空也跟着变得很高很高,寂寥无边。
沈冬青想,路城的夏天,可真漫长呀。
*
“励哥,这边。”
陈励到会所的时候,大厅里已经聚了不少人,都是在这边上班的。
同事小五靠里面墙上越过人群朝他招手。
陈励走过去往四周环视一圈问:“什么情况。”
“听说是要换新老板。”小五凑近了八卦说,“经理也是昨晚才刚收到的通知,大家伙儿都歇了。”
皇冠会所在路城开了十九年,期间一直都是二十四小时营业。
昨晚还是第一次在门口停业调整的牌子。
陈励微微皱眉,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荣司岐。
“知道新老板是谁吗?”
“哎呦哥,您看我配知道吗?”
小五一乐,陈励顺着眼眸一垂。
对方立马就收了嬉皮笑脸的模样,解释说:“励哥,我就开个玩笑,这么大的事,我肯定是不知道哇。”
小五初中毕业就在会所上班了,皇冠小灵通。
这事如果连他都不知道,那也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了。
所有人都在忍不住雀跃地好奇着一个结果。
只有陈励,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而这个答案,也确实如他所料。
荣司岐是从楼上下来的。
男人西装革履,身姿挺拔,就连嘴角的微笑都是刻意计算好的弧度一样标准。
很典型的,资本家。
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在仰望着他。
而他,又好像生来就习惯了这种被人仰视的目光。
自信自得,活脱脱像一个活在云端之上的人。
陈励只看了他那么一眼,对方就敏锐捕捉到了他扫过来的漠视与不屑。
设计好的笑容弧度有些几不可察的偏失。
经理在一旁热情演绎地跟人介绍着这位新老板,起初大家只是一般的好奇与兴奋,直到荣司岐非常平静地说了两件事,大家这才彻底炸了锅。
第一件,涨薪,涨提成。
第二件,陈励来做皇冠的经理。
荣司岐在说第二件的时候,目光是直直看着陈励的。
又或者是凝视,猎人瞄准猎物时那样毫不避讳的锋利。
陈励也没躲,一如既往的冷漠,以及,突然多出来的一丝玩味。
“我靠!励哥,恭喜你升职了!苟富贵勿相忘啊!”
小五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看上去要比当事人还激动得多。
不对,当事人根本谈不上激动,最多就是来了点兴致。
“你什么意思?”
人群散去之后,陈励直接追上去推开了荣司岐的门。
荣司岐背对着他没回头,挽起袖口将手落在办公桌上淡淡说着:“这间办公室得重新装修下,之前坐这里的人品味太差,花里花哨吵得人眼睛疼。”
“那你要换可就不止一张桌子这么简单了。”陈励说,“我就是一兼职,帮不上荣总什么忙,经理这活儿,您太看得起我了。”
荣司岐笑着回头,还是那样刚刚好的弧度说:“你怎么知道帮不上。”
陈励沉着眼眸,说:“荣氏的生意,我高攀不起,也志不在此。”
15. 第 15 章
第十五章
荣司岐到底想要什么呢?
其实陈励也没想明白。
他对他的抗拒只是一种人在预知到危险靠近时下意识的本能。
路城没有人不知道荣氏,荣司岐单单这一个姓氏就足以让他在这座城市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无需负担,没有约束。
可偏偏,荣司岐又不像谭飞他们那样,仗着权势,玩物丧志。
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冷静克制,为人谦和又有分寸。
唯独那个雨夜,陈励看到了他隐匿在夜色里的虚伪和偏执。
“陈励。”荣司岐坐下,指尖有节奏地敲击两下桌面,然后抬头看着他说:“我建议你不要拒绝我的邀请。”
陈励扯了个冷笑,下巴不自觉又扬高了些说:“那我也正式通知下荣总,老子不干了。”
“好。”荣司岐应得很直接,“不过我觉得,你还会再来找我的。”
面色平静,言语和煦。
但陈励知道,这是他的警告和威胁。
“是吗?”陈励说。
“要不要再跟我赌一把。”
荣司岐脸上的微笑总是那么的标准又令人讨厌。
最后,陈励还是没忍住问:“为什么是我?”
对啊,为什么是他。
这个问题陈励不止一次想过。
上赶着想要巴结荣氏的人,路城多的是。
荣司岐想找什么样的人帮他做什么事都可以,但他偏偏,就是盯上了个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的陈励。
他能帮到他什么呢?
他又有什么事是非要他来做不可的呢?
陈励想着这些,眼神逐渐起了阴雾,又一次紧紧皱起眉头。
“想知道答案吗?”荣司岐笑着十指交叉撑着下巴说,“等你回来找我那天,我就告诉你。”
疯子。
陈励最后敛起眼眶冷冷看他一眼,然后用力关门离开。
“啥情况啊,励哥。”
小五从陈励进去开始就一直在楼梯口等着,这会儿见他一脸阴沉大步流星地出来,不用多想,一看就是聊崩了。
“励哥,诶,你别急着走呢,啥意思啊,不是刚升职吗?"
“辞了。”
“啥?”
小五愣了下,等到再反应过来时,陈励已经彻底从会所离开了。
片刻犹豫和停留都没有。
果然还是那个陈励啊。
小五盯着空荡荡的门口笑了下,心想他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按常理出牌啊。
“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张铭知道他辞了会所的兼职后直接从破沙发上跳下来。
陈励靠门口背对他们望着外面艳阳高照的一片蓝天说:“不知道。”
路城夏季多雨,这样晴朗的天气很少见。
陈励抬头看久了,阳光晒的人也跟着有些恍惚。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无论是荣司岐还是沈冬青的出现,都打乱了他原本的生活节奏。
这是十几年里,他第一次感觉到某种失控感。
就像是一粒种子,开始时你知道它很小很微不足道;但同时你也知道,未来某一天,它也有可能会长成参天大树,势不可挡。
这种感觉,很矛盾,不好受。
"不知道也没事。”张铭走上去把手搭在他肩上说,“兼职不干了,咱还有主业呢,咱哥仨一起努力把修车铺做大做强,争取明年就开分店,后年开分分店,大后年咱就直接上市,全国连锁。”
陈励笑了下,扭头往车间看着说:“你先学会怎么给自行车上锁吧。”
“诶……这就是你不对了啊。”张铭拍拍他说,“哥们儿早学会了,就等着得你陈老板一声令下,咱们随时开新业务呢。”
“不信你问小路。”张铭喊小路,“是不是?”
小路还是那样腼腆笑着点头说:“是。”
“小路你以后少跟他玩儿。”
陈励难得一次能让张铭的手在他肩上搭这么久才给他拿开,边往里走边轻笑着说:“他脑子不正常。”
“好。”
小路依旧乖乖笑着,一点没因张铭瞥过来的眼神而收敛。
下午谭飞要来拿车,陈励找了工具又把上次小路上手主修的车子检查了遍。
等到彻底忙完他才终于觉得早上莫名积压在心里的一团阴云,渐渐散开了。
“行啊你陈励。”
一辆蓝色跑车直直开进院里,谭飞一手抓整着头发,满身流气从车上下来,直冲冲朝着陈励走去。
陈励没动,只冷静又不屑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怎么着?哥几个来了也不说句话。”
谭飞逼近了,紧紧盯着陈励的眼睛,近到恨不得凑到他脸上说:“巴结上荣司岐这么个人物就变哑巴啦,怎么巴结的,用嘴啊。”
污言秽语。
“我操你大爷谭飞!”张铭先忍不住了站陈励旁边指着他说:“嘴巴放干净点啊。”
“跟谁在这指指点点呢。”
“就你,怎么了,再敢胡说八道老子弄死你!”
“张铭。”陈励低声呵止,“你先带小路去外面。”
“励哥……”小路跟张铭一起犹豫不肯离开。
陈励说:“没事。”
张铭这才肯拉着小路离开,顺便再一次警告谭飞说:“敢动手,我弄死你。”
谭飞是带着邪气来的。
陈励看着两人出去,然后侧身从车窗拔了钥匙扔给谭飞说:“车子你开走,维修费一千。”
谭飞攥着钥匙一阵冷笑。
“陈励,我真他妈搞不明白,荣司岐看上你什么了。”
是吧。
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陈励往车上一靠,嘴角懒洋洋一笑:“你去问他。”
“艹。”
要不是眼前停的是自己车子,谭飞真想直接抬腿狠狠踹上两脚。
“老子磨了那么久才约到荣司岐出来那么一回。”谭飞说着又忍不住恨得咬牙,“结果好处全给你捞走了,他妈的人现在连我电话都不接!”
辛苦半天,最后却是给别人铺了路做了嫁衣。
谭飞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觉得这么憋屈。
“我没欠你的。”
虽然谭飞没明说,但陈励大概已经猜到他听说皇冠会所的事情了。
“皇冠的工作我已经辞了。”陈励说,“你要是不甘心荣司岐不理你,自己找他去,你们的事跟我没关系。”
“辞了?”
“嗯。”
谭飞一脸不可思议,陈励眼眸微微一动,懒得再跟他多解释一句。
“老子费劲心思都巴结不上,你就这么辞了?”
“不然你现在就去应聘?”
那也得应聘得上啊。
谭飞听说了荣司岐买下皇冠而且点名要陈励做经理的事情之后,本来气势汹汹想来找他出一口气,顺便威胁利诱他以后能在荣司岐身边趁机帮自己一把。
现在计划全部落空了。
既然陈励已经离开了皇冠,那他也没什么折腾的必要了。的
最后,谭飞只能带着一帮人愤愤离开。
汽车尾声,轰鸣刺耳。
三个人沉默着并排站门口望着院子里渐渐落下的浮尘。
然后又过了很久,张铭才第一个开口,声音是和之前一贯不同的沉稳。
张铭问陈励:“谭飞说的荣司岐,到底是谁啊。”
云层略过,阳光突然变得暴烈刺眼。
晒得人烦躁郁闷。
陈励紧紧皱着眉,想了下说:“再等等吧,都会知道的。”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心里却一直有个声音在不停告诉陈励:
他跟荣司岐的事,还没完。
*
晚上回家,沈冬青没有赶来给他开门。
虽然自己手里有钥匙,但不知为何,陈励推开门那刻,手上还是不自觉别扭了下。
家里没开灯,院子昏暗,静悄悄的。
“沈冬青?”
无人回应。
陈励开了院灯往屋里走,客厅也没人,学习桌上摊开的是沈冬青写到一半停下的试卷。
出门了吗?
陈励觉得奇怪。
但转念一想,她好像也没有跟自己报备行程的必要。
房东跟房客,租赁买卖关系儿而已。
这么想着,陈励又懒得管了,直接一头倒在沙发上,重重一声闷响。
天花板开始渐渐糊成一团。
陈励累了,现在的他只想闷头睡上一个整觉。
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想。
那些所谓的狗屁以后和未来,都等他睡醒之后再说吧。
时钟转动,声声轻响。
夜幕完全降临,雨花巷里不知道谁家又开始了吵吵闹闹。
陈励双手压在身前,躺得笔直。
从小他就这样,因为不知道陈永福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知道他会在哪个瞬间气不顺了抓起他踹上两脚,所以哪怕是在家里睡觉,陈励都会紧紧绷着一根弦,不敢松。
陈励也没做过梦,或许是从没睡过一场真正的安稳觉,又或许是他所经历着的现实,让人除了想要努力生存下去以外,也没什么好幻想的。
时间就这样安安静静过去。
夜里十点,沈冬青是被身上一阵发热疼醒的。
沈冬青痛经,每次疼起来都是疼到直不起腰的那种。
以前沈兰都是喊她喝热水,说女人都这样,喝完热水躺床上睡一觉就好了。
这次也是,傍晚沈冬青来了月经后疼得几乎爬一样上楼想着睡着就好了,结果不仅痛经没好,好像还发烧了。
醒来时家里一片寂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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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亮着灯。
沈冬青有一瞬恍惚,但她真的已经疼到不记得自己上楼时有没有关灯了。
等人扶着栏杆下到一半时,她这才低头看到沙发上躺着的陈励。
沈冬青还没开口,陈励先醒了。
四目对视,彼此都被吓了一跳。
“你在家?”
“对不起,我睡着了。”
……
陈励有起床气,沈冬青一直记得。
所以在他继续发火前,沈冬青先一步道了歉。
陈励叉腰仰头,一脸无语,最后也只能瘪瘪嘴,把被人惊醒后的火气,以及对她开口就跟人道歉的毛病的嫌弃咽了下去。
“下不为例。”陈励立规矩。
沈冬青配合说:“好。”
等她终于慢吞吞从楼上下来,陈励这才看出她的不对劲。
额头挂着虚汗,本来就血色不多的脸蛋看起来也是苍白一片。
“什么情况?”陈励没忍住问。
沈冬青说:“我不太舒服。”
明明已经难受到走路都费劲了,结果眼神里还在强撑着微笑。
陈励突然更生气了。
什么讨好型人格。
陈励看着憋屈,直接拉她到沙发上坐下了问:“哪里不舒服?”
沈冬青咬了下嘴巴,不好意思说。
陈励垂眸,想了下说:“来那个了?”
“嗯。”沈冬青点头。
“吃药了吗?”
“没关系,喝点热水,睡一觉就好了。”
“沈冬青。”陈励都要被她气笑了,长吐一口气说:“你是不是脑子也跟着疼傻了。”
“不舒服就要吃药,喝水不等于喝药,懂吗?”
陈励说着突然开始朝她走近,沈冬青下意识往后一躲,点头说:“知道。”
像只受了惊的小猫。
陈励冷着脸,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冬青摇头。
陈励不管她,直接把手按她额头上,掌心烫得像个火炉。
“这就是你说的没有?”
沈冬青抿紧嘴巴,瞪圆了眼睛。
她还沉浸在刚才陈励突然靠近的惊慌里,以及,男生宽大又带着粗粝的手心触碰自己时带来一丝冰凉。
屋外突然一声雷鸣划破黑夜。
要下雨了。
路城的雨,总是来得令人猝不及防。
沈冬青想,就像陈励的突然靠近一样。
大雨彻底落下的时候,陈励披上雨衣出门了。
“陈励,我真的没关系。”沈冬青虚着脚步追上去扯住他衣角说,“下雨了。”
“下雨了就进去好好躺着,等我回来。”陈励说,“自己都是个病号,少操点心。”
摩托声很快消失在雨花巷的夜里。
陈励车子开得很快,雨水直直砸在护目镜上,一遍又一遍冲刷着眼前的视线。
城里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不多,陈励要一直往城中心开去。
如果不是沈冬青这次突然生病,陈励也不会往家里买药。
说来好笑,刚才自己讲沈冬青的时候讲得理直气壮,但其实这些年,陈励生病难受都是一个人硬扛过来的。
小病不用管,大病管不了。
以前陈永福总是这样跟他说。
好在陈励体格好,从小也没生过什么大病,扛着扛着也就稀里糊涂长大了。
药店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中年女人在值班。
陈励带着一身水汽进来,惊醒了她即将入睡的梦。
“要什么?”
“痛经。”
陈励说得大大方方,女人愣了下。
“痛经。”陈励重复完又补充说,“还有发烧的症状。”
“体温多少?”
“没来得及量。”
女人转身走向身后一排药架上取了几盒药。
布洛芬。
红糖姜块。
“回去把这个吃了,这几天别受凉,尽量少碰冷水。”
陈励点头,然后又要了些感冒、肠胃不适的备用药一起结了带走。
回去的时候,雨还在不停下。
沈冬青一直在等陈励回来。听到巷子隐隐传来摩托声,她便迫不及待起身撑伞去给他开门了。
“不是让你在屋里等着吗?”
“已经没事了。”
陈励停好车,摘下头盔看到沈冬青一双笑眼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光。
雨水随风吹到伞下,沈冬青把伞举高了往前递了递,刚好遮住陈励。
两个人的头发都沾了雨水。
陈励接过伞,然后想也没想便伸手把她一把揽住搂紧了一起往阳台快步走去。
院子里的积水在缓缓往外流动。
雨伞上的水滴连成线,随着两人的脚步,落在地上,开出了花。
16. 第 16 章
第十六章
陈励收了伞,取下横梁上的毛巾扔给沈冬青说:“头发擦干了。”
言语冷淡,近乎命令。
不给人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沈冬青听话偏头用力揉搓着头发,眼里却忍不住溢出来恬静的笑意。
她想,陈励真的是个很奇怪又很矛盾的人。
讲话凶巴巴,喜欢臭脸,但又就是这样的他,总能给她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两人身上收拾干净进了屋。
陈励随手把一袋药放桌上便直直进了厨房。
烧了热水,顺便再煮上两碗荷包面。
“吃饭,吃完喝药睡觉。”
陈励端着两碗面出来,沈冬青坐下两只手作虚势捧着碗面说:“谢谢。”
陈励没吭声,挑起一筷子面条大口吃了起来。
本来他是不饿的,没胃口。
结果刚才骑车出去淋了那么一场雨回来,白天发生的事,带给他的烦闷和不快,也差不多都跟着散了。
热水壶快烧开的时候会发出咕噜咕噜一阵哨响。
沈冬青很自觉地先他一步起身去拿热水。
陈励没想管她,只是余光往旁边不经意一扫,看到了她衣服上一块明显的褐色痕迹。
那东西是什么,每个经历过青春期的人都懂。
“壶放下,先上去换件衣服吧。”
陈励说话时低着头,尽量不让她与自己对视。
因为太清楚沈冬青是个什么性子了,有主意,爱脸红,跟个兔子小猫一样,所以陈励干脆就一直低头吃面,懒得看她因为尴尬而表现出来的惊讶和羞怯。
果然,沈冬青停在桌前的脚尖顿了顿,接着便一声不吭上楼了。
陈励听着她明明虚弱却还在逞强加快速度的脚步声,不自觉摇摇头,勾了笑。
“换好了吗?”
陈励站楼梯上叩了叩墙,阁楼上,沈冬青刚把换下的衣服叠好放在脏衣篓里。
“好了。”沈冬青说。
陈励进去把药和杯子放在床边小桌上说:“把药喝了。”
桌子是他昨天从家里翻找出来的。
阁楼空间小,放不下太大的家具,当然……也站不开两个人。
沈冬青转身看着陈励朝自己走过来那一刻,只觉得陈励离她太近了。
近到本就狭窄的空间,温度骤升、空气停滞闷热。
“谢谢。”沈冬青不敢抬头。
陈励说:“早点睡吧。”
然后顺手帮她关上了门。
至于那件脏掉的外裤,陈励是什么时候拿走的,沈冬青完全没了印象。
她只知道,第二天早上下楼的时候,衣服已经干干净净挂在了阳台上。
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呢?
震惊,尴尬,羞愤,又或者,有那么一点点被人照顾到的幸福。
沈冬青说不清楚。
毕竟就连沈兰这个亲妈,都没帮她洗过经期弄脏的衣服。
“医生说你这几天最好少碰冷水。”
陈励不知道什么站在了她身后,声音平静又寻常道:“放心,我没那个闲着没事就喜欢帮人洗衣服的习惯。”
当然,也不是爱好偷人衣服的变态。
陈励的解释大方又合理,这下倒显得沈冬青有些小人之心了。
女生脸一红,追上去说:“谢谢啊。”
下了一夜的暴雨,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
早上七点钟,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很高了。
路城的夏天就是这样,阴晴不定。
陈励还是老样子,毛巾随手搭在脖间,然后低头弯腰捧着院里的凉水刷牙洗脸,顺便连头发也一起三两下囫囵洗完了。
潮湿的碎发擦干随意往后一抓,男生的五官就更显立体明朗了。
陈励说:“对不起。”
男生站在院子里看着不远处的沈冬青。
沈冬青一愣,眼神也变得无所适从。
“啊?”沈冬青小声疑惑。
“对不起,谢谢你。”陈励叉着腰,说:“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你说这些话了。”
……
“对……(不起)”沈冬青下意识又想说出那三个字,结果刚对上陈励的眼睛,她就急忙收住了抿成一个牵强的微笑,说:“知道了。”
有时候,沈冬青其实也很害怕,他会真的烦她。
*
接下来一整天,陈励都没有出门。
两个人楼上楼下错峰出行,除了吃饭时间,沈冬青都尽可能都不出现在陈励的视线范围内。
第二天,依旧如此。
第三天,还是一样。
第四天,第五天……
时间一天天过去,过得就像陈励和沈冬青同时与这个世界失联了一样。
他们活在这个星球以外。
目之所及,只有彼此。
就这样,直到一周后,沈冬青接到通知,路城实验高三年级统一提前开学补课,她要去上学了。
实验中学在城中心,离着雨花巷不算近,但也没有很远。
巷口出去就有公交,只是发车时间不固定,沈冬青想了下,还是决定去买辆自行车。
“这样以后上下学时间可控些,就不用担心会迟到了。”
沈冬青边收拾书包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陈励讲着这些。
陈励在旁边打游戏,懒懒散散颓在沙发上紧盯着屏幕。
沈冬青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这些,不过也很识趣地没再多说话。
直到,沈冬青装好了最后一本作业拉上拉链。
陈励跟着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扣,转头看着她说:“走吧。”
“去哪儿?”
“不是说买自行车?”
沈冬青唇角一怔,然后弯弯眼睛笑着点头说:“好。”
“骑摩托吗?”
“回来的时候我拖着自行车再载个你?”
那画面确实有些诡异。
“坐公交。”陈励站门口催她出来锁上门,自己手插口袋大步往前走着说:“车子你自己骑回来。”
“嗯。”沈冬青小跑着追上去,脸颊憋红,气喘吁吁。
下午的阳光依旧毒辣。
两人并排站在公交车站无聊地等车,一高一矮两道影子同样被光拖得很长很长。
沈冬青突然想起来小时候那个夏天,他们也是这样百无聊赖地在这个站着。
那时候,大多数时间沈冬青都像个甩不掉的尾巴一样跟在陈励身后,他带她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只不过偶尔他们也会突然没了方向停留在某个地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并排静静站着。
还是跟从前一样,如今十七岁的沈冬青余光看着陈励沉静又冷峻的侧脸,依旧猜不到他正在想什么。
路城的街道,几乎每一条都被林荫树严严实实覆盖着。
沈冬青上车后喜欢坐后排靠窗位置,玻璃窗被人推开一点点缝隙,然后光影交替忽闪,一切都在飞速后退。
只有他们在不断前行。
一直前行。
沈冬青忽然想起来问陈励:“你还记得那年暑假吗?”
“有一天下大雨,”沈冬青扭头看他说,“也是9路车,我们赶上了末班,一路坐到了终点。”
陈励笑了下。
记得,怎么不记得。
那时候他三天两头被陈永富打,本来都已经被打的疲了,麻了,无所谓了。
但那天可能是天气原因,闷热、低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励第一次对这样的生活产生了迫切的烦躁和厌倦。
陈励被陈永福扭着按在地上一下接一下地打,泥水呛灌到嘴里,是很血腥又难闻的味道。
陈永福没有关门,雨花巷都能听到陈励挨打的声音。
沈冬青也能。
于是当陈励第一次反抗了陈永福,转身将他用力推倒在地那一刻,沈冬青也出现了。
女生高高举着一把红色雨伞帮他遮住了风雨。
那一刻,陈励看着沈冬青湿湿的眼睛,忽然很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滚了就别回来!”
身后是陈永福歇斯底里的咆哮。
陈励就这样抓着沈冬青的手,大步往前跑,不停跑,跑出雨花巷,跑上9路车,然后追赶上夜色,把雨花巷远远丢在了身后。
遗憾的是,那天的车子一路开下去,尽头还是和雨花巷一样的村子。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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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个时候起,陈励开始对这个世界很失望。
就好像不管他们逃去哪里,但这个世界最后,还是一个巨大的雨花巷。
陈励没离开过路城,甚至也没有离开雨花巷。
但沈冬青出去过了。
陈励问沈冬青:“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好玩吗?”
沈冬青摇了摇头。
南河跟路城一样多雨,沈兰带她离开后的那十年,她的生活一直是潮湿的。
时至今日,沈冬青还是觉得雨花巷好。
*
车市关门早,陈励带沈冬青去的二手车交易市场。
沈冬青进去看了个车身零件都近乎崭新的,陈励看都没再多看一眼便打断了她。
“帅哥懂行啊。”老板笑着给他们推荐了另外一个看上去不算新,但细看零件装备都很结实的问:“这个怎么样?”
沈冬青下意识看陈励,陈励点头,说:“就它了。”
一辆蓝色的、再普普通通不过的自行车。
沈冬青不知道为什么陈励会选它,但她想,只要是他做的决定就一定不会有错。
哪怕最后错了,她也认了。
两人推着车子从市场出来,最后一班回雨花巷的公交车,刚好早他们两秒钟,起步离开了。
“师傅!等一下!”沈冬青喊着挥手。
无车停留。
末班车没有了。
沈冬青心虚地看了眼陈励。
陈励倒也没有生气,一样无奈地笑了笑说:“看我干嘛,脸上有车轱辘哇。”
沈冬青像是突然下定了某种决心,认真拍了拍车座说:“我载你回去吧。”
“嗯?”
“毕竟你是为了陪我买车子。”
“也行。”
陈励只短暂思考了不过一秒,接着一点不跟她客气地把腿随便一搭,就跨坐上了车。
“走吧。”
陈励脚撑地上拍拍座椅。
沈冬青也吸口气上了车,只是……
她骑不动。
沈冬青一脚踩下去,很吃力,但车子并没有动。
少女的脸是一瞬间晕红的。
“陈励。”沈冬青不好意思地回头说,“你先下来一下。”
陈励盯着她不知道是因为用力还是害羞而憋通红的脸,突然笑了起来,大声,毫不收敛。
“就这么点力气,还敢说载我。”
“我可以的,你先下来,等我骑起来了再上。”
“你确定?”
“嗯!”
还真是,有主意又倔得要命啊。
陈励本来打算换过来载她的,但是现在他反悔了,他也很想看看,沈冬青到底有多少力气。
以及,她什么时候会主动开口像他求助。
“可以了,你上来吧!”
沈冬青往前骑出几米后又回头喊。
陈励两步追上去抓住后座,然后轻快一跳便稳稳坐了上去。
沈冬青没吹牛,她真的能载动陈励。
月光追着两个人的背影像水一样静静流淌。
夜色在这座城市渐渐铺开弥漫。
“加油啊,沈冬青。”
“你看路边蜗牛都比我们先到家了。”
“快快快,加速沈冬青,你可以的。”
陈励头一次话这么多,两只脚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欢快晃悠着。
等到两个人终于再回到福兴街时,陈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耳边聒噪的蝉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代替它的是阵阵低声虫鸣。
原来秋天,已经快要来了呀。
“陈励,这姑娘谁呀。”
雨花巷里有人在遛弯乘凉。
陈励不吭声,直到一路下来被问烦了。
他才极敷衍地说了句:“我妹。”
“你妹?哪家亲戚的孩子?什么时候来的?要在你家住着吗?还有你这孩子,怎么能让一个姑娘骑车载你呢?大小伙子一点不知道心疼人。”
要你管。
陈励没再理他们。
但他和沈冬青都很清楚,应该不用再过多久,雨花巷里就都会知道陈励带了个妹妹回来。
又或者说,是陈励妹妹带着陈励回来了。
17. 第 17 章
第十七章
正式开学前一晚,雨花巷停电了。
巷子里一阵喧嚣躁动,然后一同陷入进漫长无尽的黑暗。
“陈励。”
沈冬青借着手机光,小心摸着扶手站在楼梯上喊他。
“停电了。”沈冬青说。
“嗯。”陈励站门口往上看了她一眼,手指掐着眉心揉了揉说:“你先下来。”
“好。”沈冬青慢慢下楼。
屏幕灯光微弱,沈冬青每一步都踩的格外小心缓慢,然后忽然,脚尖下的空间被照亮了。
陈励打开手机手电筒正对着她。
男生隐在光的背面,只有一道剪影,看不清脸。
应该是在生气吧。
陈励现在一定是在极力忍着想要骂她是笨蛋的冲动。
真是太笨了。
沈冬青想,自己怎么就没想起来打开手电筒呢!
灯光随着沈冬青的脚步一路往下慢慢偏移,直到那束白光,完全装下了两个人。
沈冬青脚尖微微蜷缩。
她在紧张地等着陈励开口。
可是最后什么都没有,陈励只是很平静地问她:“怕黑吗?”
沈冬青点头。
陈励说:“那你跟我一起走。”
陈励手机朝下,这样两个人就都能看到脚下的路。
又一次,沈冬青像个小尾巴一样紧紧跟在他身后。
陈励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院里电闸检查完,没问题。
陈励打开大门,刚好碰见隔壁也在门口。
“什么情况?”陈励问。
隔壁说:“不清楚,好像是街道那边变压器坏了,估计今晚都来不了电了。”
夏末夜晚依旧留着盛夏时节过后的余热。
停了电,也就意味着家里没了空调和风扇的凉意。
越来越多人从家里走了出来。
人声涌动,熙熙攘攘。
此刻是除了除夕夜,雨花巷少有的还算和谐的热闹。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先看到了陈励。
有人问:“陈励你妹呢?”
立马便有人接住了问:“陈励还有个妹妹?”
陈励终于被问烦了,语气轻佻又不耐烦地说:“怎么?想要的话让你爸妈再给你生一个。”
“哎,臭小子怎么说话呢。”
“不喜欢就少打听别人家的事。”
“问问怎么了。”
“不行。”
巷子里都知道陈励脸臭、脾气不好,但怎么直接当面拆台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很明显,陈励今天就没打算给谁面子让着谁。
对面吃了个瘪。
其他人也都很识趣地闭上了嘴。
陈励昂首挺胸站在夜色里,即便看不清他此刻的眉眼神情,但四下散开的巨大压迫感是真实清晰的。
小巷就这么跟着安静下来。
陈励长着獠牙,没人愿意真的惹他。
“陈励。”身后的“妹妹”轻轻扯了下他衣角,小声说:“我们回去吧。”
大门“哐当”一声关上。
沈冬青和陈励都很清楚巷子里会再次响起议论他们的声音。
但没关系。
关上门,外面的世界就与他们无关了。
陈励从杂物间翻出来一张旧凉席,接着又从屋里抱着床单和枕头出来扔地上说:“今晚来不了电了,院里凑活下睡吧。”
陈励说着弯腰把床单抻开铺好。
中间掀起一阵风直直铺在沈冬青脸上,碎发摩挲着耳边轮廓,有些痒。
凉席不算小,但同时躺两个人还是有些拘谨。
沈冬青记得陈励说过他睡觉轻,这样躺在一起,她有点担心他会睡不好,更主要的是担心他会因为自己睡不好,然后半夜突然来了起床气把她给赶下去。
“要是嫌脏我也不逼你。”
陈励见她犹豫以为是嫌地上不干净,于是朝屋里无所谓地扬了个下巴说:”不怕热你就进去睡。”
“不是。”
没了风扇,沈冬青能想象得到阁楼上的夜晚有多闷热难熬。
“我是怕我睡觉不老老实。”沈冬青低着头小声解释。
陈励愣了下,然后笑了:“怎么着,这么大一个院子还不够你翻身啊。”
倒,也没有那么不老实。
沈冬青在他身边慢慢躺下,然后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胸前,身体僵直,呼吸轻缓,不敢动。
陈励不知道,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睡着以后往外跑,而是会不自觉往中间挤。
“陈励。”沈冬青睡不着,只好直直抬眼看着夜空。
今天天气不错,隐约能看到云层上闪烁着的星光。
“我明天就要去学校了。”沈冬青说,“你呢?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陈励微微侧了个身。
从刚才躺下开始,他就一直是侧身斜躺背对她的。
“陈励你睡了吗?”
晚风温柔。恍惚间,沈冬青觉得自己好像有些醉了,话也不自觉变多了起来。
“其实我还挺紧张的。”沈冬青继续低声说着,“又要换一个新环境,重新跟人介绍自己,重新认识和了解另外一个人,我心里还挺没底,也觉得挺麻烦的。”
沈冬青说着,原本交叠在身前的手也渐渐放松下来。
旁边是很平稳的呼吸。
沈冬青轻轻动了个身,继续盯着某处点点闪烁的星星说:“你知道吗,我在南河这些年,没有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也没什么特别难忘的事。”
有时候沈冬青也会忍不住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就这样停留在十年前了。
一直没有往前走。
“你呢?陈励,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沈冬青终于还是问出了从她再次见到他那天起就想问的问题。
陈励一直没说话,沈冬青以为他睡着了。
等到她终于放弃等待回答的时候,陈励突然翻过了身。
沈冬青来不及转回去了。
两个人面对面。
沈冬青紧张地屏着呼吸。
可能是星星看太久了,沈冬青这会儿只觉得陈励的眼睛要比天上的星星还漆黑明亮。
“沈冬青。”陈励直直看着她,睫毛浓密轻颤,眼尾处一颗泪痣若隐若现。
沈冬青脑子一懵,直接问:“怎么了?”
陈励指尖放她脑门上,然后稍用力轻轻一戳就把她推远了说:“你还睡不睡。”
沈冬青重新躺好了。
额间被他按压过的地方还留着余温。
“你知道光速是每秒二十九万九千七百九十二千米吗。”
“他们说地球到月亮的距离只需要光速1.28秒。”
“如果我把手电筒照向月亮,你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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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能感应得到吗?”
“要是地球上的人同时举起手机,外星球上的人是不是也能看到。”
“他们会不会说,哇,你看是地球在发光诶。”
沈冬青自言自语,终于来了困意缓缓闭上眼睛。
“可是……”沈冬青彻底睡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即便有光速的存在,如果我们一不小心错过了什么,还是会有可能永远都找不回来,对吧。”
我们无法追赶光速。
也永远都无法回到过去。
沈冬青睡着了。
巷子里的人声也渐渐褪去,晚风、虫鸣、星光……陈励侧身躺平,余光看了眼旁边睡着的沈冬青轻声笑了下。
还真是,聒噪啊。
陈励想着完全把脸转了过来。
这好像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看长大后的沈冬青的模样。
眉眼间还是有小时候的影子的。
闭上眼,会不自觉皱着眉头。
也不知道在思考和忧愁什么。
陈励看了会儿,然后又轻轻转回身闭上眼睛,一起跟着睡下了。
万物寂静。
醒来时陈励只觉得胸前有些被人压着的沉。
沈冬青昨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胳膊搭在了他身上,此刻一张熟睡中的侧脸正全无防备地对着他。
像树懒、无尾熊、一只猫。
陈励脑海里闪现过很多种动物的模样,但又觉得每一种,跟沈冬青现在的样子比起来,又都差了点意思。
胸口被人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陈励皱眉,心想看着瘦瘦小小一个人,怎么睡着了就有这么大的力气。
陈励想把她的手挪开,结果人还没动,沈冬青先醒了。
要命。
陈励下意识赶紧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就是这么做了。
沈冬青明显也被自己的越界行为吓到了。
至少三秒,沈冬青才反应过来心虚又慌张地把手拿开。
陈励听着她乌龟一样缓缓起来离开的声音,心里悄悄松了一大口气。
天还没完全亮。
陈励等沈冬青进屋有一会儿了之后才起身收拾好地上的东西离开。
家里还是没电。
不过这会儿借着天光已经能看清东西了。
今天开学,沈冬青把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又换了条棉质碎花连衣裙才下来。
陈励一直在楼下等她。
见她下来,直接开口说:“走吧。”
“啊?”沈冬青疑惑。
陈励说:“赶紧刷牙洗脸,收拾完,我跟你一起去学校。”
“没关系的。”沈冬青不想让他觉得自己麻烦,于是跟着拒绝说:“我一个人就可以。”
陈励已经换好了衣服。
就这么打定主意似的坐在沙发上等着她。
沈冬青只好飞快刷牙洗脸,然后背上早就收拾好的书包站在他跟前说:“走吧。”
陈励沉默起身。
只是,怎么走呢?
两人站在院里同时看向彼此发出疑问。
不能骑摩托,晚上沈冬青放学还要一个人回来;也不能一个摩托,一个自行车,行程不同步;坐公交好像也行,但还是要等……
沈冬青犹豫着,陈励直接过去推起自行车说:“走吧,今天换过来,我载你。”
18. 第 18 章
第十八章
昨天睡得晚,这会儿巷子里大多数人都还没醒来。
清早的空气带着些夏末凉意。
舒服、安静。
书包放车筐里,沈冬青乖乖坐后排,手指拘谨地捏着陈励飘过来的衣角,不敢再多近一点。
陈励骑车的样子要比她好看。
长腿微曲,后背挺直,看上去轻松又随意。
沈冬青一路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忽然觉得这一刻宁静而幸福,手指也不自觉往前移了些,抓得更紧了。
城中心要比福兴街那边更繁华热闹点。
沿街开着各种商贸小店,熬夜通宵的年轻人从网吧、KTV里成群结队嬉笑打闹着出来。
陈励在实验中学附近找了个早餐店把车子停下来。
“两碗馄饨,一碗加荷包蛋。”
陈励找了个空桌把沈冬青书包放凳子上,然后从桌上抽了张纸把两边擦了擦喊她坐下。
店里都是附近学生。
从陈励进来那刻起,那些或直白或隐蔽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就没停过。
陈励长得好看。
沈冬青想,被人喜欢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今天这顿饭,我请你。”沈冬青低头咬了口荷包蛋,很烫,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庆祝我开始新学期。”
陈励笑了下。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会庆祝开学的。
“就这么喜欢考试读书?”
“也不是,只是别的事情我好像都做不好。”
从小到大,除了读书,沈冬青似乎想不到另外一件可以认真去做的事。
乖巧、听话。
是她听过最多的评价。
包括后来沈兰带她去了南河,为了让何宇接受她,说的也是冬青懂事,念书念得好,等她长大考了好大学,以后给我们养老。
沈冬青被困在一个名为好学生、好孩子编织起来的蚕茧里,至于她真的想要什么,无人问起,也不重要。
陈励放下筷子,思考着什么似的蹙着眉头看了她一会儿。
“你还做过什么?”陈励问。
沈冬青答不上来。
陈励说:“你连做都没做,怎么就知道自己做不好。”
心跳就这样空了一拍。
沈冬青愣怔了许久,然后才浅浅笑了下掩盖自己眼神里的慌乱。
是啊,她除了努力做一个大人们眼里的好孩子,还做过什么呢?
“小小年纪,少说丧气话。”
“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吧。”
沈冬青这次是真有了笑意。
狡黠、明亮、不乖巧。
陈励一直觉得这才是沈冬青本来就有的模样。
“大一天我也是你哥。”
“哥。”
沈冬青紧跟着开口。
没给陈励丝毫时间准备。
陈励跟沈冬青没有血缘亲属关系。
这一点,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哪怕陈励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外面跟人说沈冬青是自己妹妹了,但她到底是不是他妹妹,这个关系其实很微妙。
“演得不错。”陈励扯了个懒懒的笑说,“记住了,以后不管谁问起来,我都是你哥,知道嘛。”
“知道了。”沈冬青起身结账,陈励也没拦着。
一碗馄饨,她请得起。
学校就在马路对面。
陈励没准备再往前送她过去。
“放学就早点回家。”
“在学校跟人好好处,别成天就只知道闷头读书。”
陈励插着兜,恍惚间颇有那么点哥哥的样子了。
沈冬青笑着点头:“知道了。”
“知道了就赶紧走,磨磨唧唧学校大门都要关了。”
陈励又回到了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催她离开。沈冬青也不生气,当然了,也没有害怕。
她好像永远都是这样一副好脾气。
这让陈励真的很拿她没有办法。
沈冬青推车往对面走。
她不确定陈励有没有跟着离开,但她知道自己十七岁了,她不能回头看,不然就真的太像一个被家长送去开学的小学生了。
等红灯的间隙。
突然一辆车猛地开过来停在沈冬青跟前。
沈冬青被呼啸而来的风吓了一跳。
人还没来得及往后走,就听到车子里的人摇下玻璃朝她身后喊:“诶呦,这不陈励嘛!好巧呀!”
声音是流氓一样的挑衅。
阴阳怪气。
副驾探出身子来朝他招手问:“最近生意怎么样啊,陈老板,不然就趁早关门别干了吧。”
沈冬青回头。
撞上陈励冷峻又沉默的脸。
“有时候人啊,还是得认清自己什么地位是不是。”
“不要人家赏口饭吃,就真觉得自己是座上客了。”
“是不是啊陈励。”
“有机会还一起玩啊,陈老板。”
一群人冷嘲热讽完,便又嬉笑着开车扬长而去。
只留沈冬青满心担忧地站在原地。
“他们是谁?”沈冬青又回去问。
陈励说:“跟你没关系。”
沈冬青穷追不舍:“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陈励大步往前走,头也不回:“说了跟你没关系。”
“陈励。”
情急之下,沈冬青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陈励也没想到,于是僵直着垂眸紧盯着她抓着自己不松的手。
呼吸起伏沉缓。
沈冬青能听到他在忍着生气的呼吸。
“你走不走。”陈励目光慢慢上移落在她倔强的眼睛上,冷着声音说:“沈冬青,你现在赶紧滚去上学,我的事不用你管。”
紧紧抓着他的手最后还是被人用力挣开。
最后,沈冬青一直站在原地看着陈励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人群里,这才失落地转身离开。
实验中学高中部是老校区,进校门往里走,主干道上是和校外街边一样的遮天绿荫,两旁是墙皮白漆脱落的教学楼,一眼看上去就有些年头了。
操场主/席台那边还留着暑假前的建校七十周年校庆横幅。
沈冬青顺着人流找到停车棚锁好车子,然后按着沈兰给她的联系方式到高三年级办公室找到了一位叫郭德民的老师。
“你是?”
“沈冬青,高三年级的转学生。”
“哦?”郭德民扶了扶眼镜,恍然大悟似的想起来说:“南河市一中那边转来的对吧。”
沈冬青点头。
办公室其他老师也都饶有兴趣地朝她看了过来。
南河市一中好哇。
省重点的高中。
能考上那里的学生基本上就已经一只脚踏进重点大学的门了。
沈冬青转学到路城实验来,郭德民也很开心,站起来颇骄傲地跟其他老师介绍说:“这可是好苗子,以后各位老师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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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点关照啊。”
那是自然。
其他人笑着附和。
只有沈冬青全程红着脸。
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高三五班。
郭德民带沈冬青进去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便安排到后排空缺位置坐下了。
“只是暂时的。”郭德民下来跟她说,“明天年级就会安排考试,考完还会再调位置。”
沈冬青点头。
但其实她坐哪里都无所谓。
反正不管坐哪里,她一直都是班上最安静的那个。
郭德民走了以后,刚还举着课本大声又快速一通乱读的同桌和前排突然就放下了书同时凑到她身边开始讲话。
“林枳子。”
“胡亮。”
“甜甜。”
三人笑着自报姓名,然后胡亮又看着甜甜补充说:“姓田,田甜甜。”
“要你多管。”甜甜翻了个白眼。
她不喜欢被人连名带姓讲自己名字,有种自己也是个大舌头的感觉。
胡亮是这边靠墙最后两排里唯一一个男生,中等身材,大眼睛,双眼皮,笑起来露着虎牙,长着一张废话很多的脸。
“沈冬青同学,采访你一下,对于明天的考试心里几分把握?”
“啊?”
这个问题,很难不让人觉得莫名奇妙。
“就,还好。”沈冬青礼貌回复。
胡亮又指了指中间倒数第三排坐着的男生:“这位,年级第一,柯恒,数学最佳拿过满分成绩,怎么样,有信心超越他吗。”
“……”沈冬青觉得自己表情僵硬到已经连最基本的微笑都笑不出来了。
“没有。”她说。
柯恒也闻声转头看向了这边,黑框眼镜,乖顺的刘海,一副好学生的模样,但还是一眼帅哥,很多女生学生时代都会暗恋的对象。
柯恒看上去有些不悦。
胡亮笑嘻嘻跟他使眼色:“开个玩笑,恒哥你忙你的,别管我们。”
谁跟你我们了。
胡亮跟甜甜吵吵闹闹着转过身去。
耳边终于清静了。
沈冬青心里暗自松一大口气。
过了一会儿同桌才朝她伸出一只手说:“冬青你好,我是枳子,橘生淮北则为枳的枳子。”
“冬青,冬青树的冬青。”沈冬青浅浅握了下她的掌心。
枳子笑着说:“以后我们就是同桌了,从现在开始一起好好相处吧。”
灿烂、明媚、大气、文静。
是沈冬青对林枳子的第一印象。
只是当时的他们谁都不知道,很多事情都会悄无声息就变了的。
接下来的时间,沈冬青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去想陈励的事情。
那些人是谁?
他们要找陈励做什么?
以及,陈励在做什么?
沈冬青想着这些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完完全全认识一整个陈励。
他有太多事情,是她的未知了。
一整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直到中午放学铃响,陈励发了短信过来。
“好好上课,少操心。”陈励说。
前面的林枳子回头喊她:“想什么呢?赶紧吃饭去了。”
沈冬青这才匆忙收了手机,而在此之前,她盯着屏幕看了许久才回了陈励说:“知道了。”
陈励不会说对不起,沈冬青知道,这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道歉方式了。
19. 第 19 章
第十九章
实验中学是半走读管理制。
为了节省时间,大多数学生中午还是会选择直接去食堂打饭。
虽然只有高三年级补课,但沈冬青跟着胡亮他们一行人到的时候,食堂已经坐了不少人。
“这群人吃饭都跟不要命一样,抢着往前跑。”
胡亮没打到想吃的鸡腿,端着餐盘撇嘴跟她们装委屈抱怨。
甜甜是最不惯着他的那一个,玩笑说:“谁让你腿短,吃十个鸡腿你也跑不过别人。”
“你……”胡亮憋了半天,最后只能恶狠狠又完全拿她没办法地回了句:“毒妇。”
欢喜冤家。
跟这两人比起来,沈冬青和林枳子看上去就实在安静又沉稳得太多了。
上午沈冬青只领了课本和校服,饭卡还没办。
“刷我的吧。”林枳子帮她把账一起结了,然后不等沈冬青推脱便先说了:“下次记得还我。”
“好。”沈冬青笑着说谢谢。
胡亮跟甜甜在靠窗位置找了个空座朝她们招手,沈冬青过去后才发现旁边还坐着一个人,柯恒。
“不介意我们坐下一起吧?”
胡亮问得假模假样。
介不介意不都已经坐下了嘛。
柯恒没回答,安静又细嚼慢咽地继续吃着自己的饭。
有点奇怪。
沈冬青余光看他一眼,心想高三了,很多人吃饭都是狼吞虎咽的,争分夺秒。
但柯恒不是,他不慌不忙的。
而且,是一个人。
“柯恒,假期作业我有道数学大题一直没解出来,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帮我看下吗?”
林枳子问他的时候,手上筷子还在小幅度拨弄着盘里的青菜,低着头装作随便一问。
柯恒沉默好一会儿,才答应说:“好。”
沈冬青坐在两人对面,她能看到林枳子脸上一闪而过的开心和喜悦。
“哎呦,柯代表,我也不会,你也给我讲讲呗。”甜甜跟着打趣。
胡亮也来捣乱,说:“那我也要。”
“我只有课间十分钟。”柯恒端起餐盘离开说,“你们自己安排。”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就好像讲题这件事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在有限时间内可以多做一件的无关紧要的事。
至于听讲的人是谁,都一样。
“真不愧是冷面男神啊。”胡亮盯着他的背影感慨,“冬青你还不知道吧,陈柯恒,年级第一,外校女生追他都追到学校门口挂横幅表白了。”
“当然了,这两年被他扔掉的情书也够装满一个垃圾箱了。”
“怎么了,你嫉妒哇?”甜甜说,“你要是长得帅还学习好,我也给你写。”
“别,千万别。”胡亮打住说,“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好笑嘞。”对面一个白眼,“说得好像谁真能瞧得上你一样。”
两个人吵吵闹闹。
沈冬青和林枳子也都被逗笑了。
少年人的记忆很快翻了篇章。
就好像谁也不记得,这件事的开始,其实是林枳子在试探着朝柯恒一步步靠近一样。
转学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热热闹闹,又平平淡淡,没什么特别有印象的记忆和插曲。
这一天,对沈冬青来说,只是又过了平静又普通的一天。
一如往常。
除了那条短信,一整天,陈励都没再联系过她。
沈冬青放学回来,家里安安静静,四处没有陈励的身影。
是去上班了吗?
还是说解决上午的事情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冬青攥着手机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突然陷入一阵巨大的未知和不安。
直到打开短信对话框那一刻,她才恍然意识到,陈励已经不知不觉开始牵动她的情绪了。
沈冬青说:“陈励,我放学了。”
陈励不让她管自己的事,那她就换个表达方式。
沈冬青想,她跟他说自己的事,这样,总不算越界吧。
消息回的很快。
陈励说:“知道了。”
沈冬青还没来得及想接下来要说什么。
陈励接着发来:“有事,晚点回。”
沈冬青盯着屏幕,突然又笑着开心了。
“我要做晚饭了。”沈冬青说。
这一次,对方没有回复。
不过沈冬青也没介意,继续发:“那我就做两人份好了,反正都要开火。”
“随便。”陈励退出短信,把手机往旁边随意一放。
张铭跟小路在旁边好奇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最后还是张铭实在忍不住了开口说:“怎么,现在不回家也得跟妹妹报备了吗。”
陈励眼皮懒懒一动。
张铭便立刻闭了嘴。
陈励现在心情不好,张铭知道这会儿不能惹他。
但话说回来,在场三个人,谁心情好呢。
“车间也不让用了。”张铭说,“城管来找我们要营业执照,还警告说这里属于危房,要即可停止营业。”
陈励沉默地听着,紧皱的眉头下是一束沉思的目光在久久盯着角落里堆放的各种工具。
“一定是谭飞那个王八蛋。”张铭说,“别让老子再碰见他,我非给他车砸了。”
小路说:“算我一个,我扎他轮胎。”
“对,两个都给他扎成蜂窝煤。”
“是四个。”
……
张铭一愣,嘴巴张了好半天才无奈地笑了出来说:“小路,你可真是个,这个。”
张铭竖起拇指,小路实在是他见过的,最一本正经的人了。
“行了。”陈励说,“今天就先这样吧。”
事已至此,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反正无论为了什么,接下来谭飞都不会要他好过,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陈励拍拍小路和张铭两个人的肩膀。
一句话没说,但又好像说了很多。
“陈励。”张铭朝他背影喊,“反正不管怎样,这辈子我都认定你这个朋友了。”
“你要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张铭说。
小路同样点了点头:“我也是。”
陈励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他只是随意跟他们摆了摆手,嘴角扯了个笑,小声说:“神经。”
*
雨花巷口停着辆黑色轿车。
巷子里来往路过的人都会忍不住好奇停下多看两眼。
这样的好车,跟这个破旧杂乱的巷子实在不大般配。
昂贵的扎眼。
陈励远远就认出来了是荣司岐的车子。
但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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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了看,车上又没有人。
“陈励。”馄饨店老头喊他,等他靠近了才避开人群说:“找你的,往巷子里去了。”
“谢谢。”陈励说。
没什么好意外的。
就好像无论荣司岐做什么,陈励都觉得理所当然是他会做的事。
只不过此刻,唯一让陈励忍不住想要快一点回去的,是沈冬青还在家里。
她不应该被牵扯到这些事情里的。
“又见面了。”
荣司岐靠墙看着陈励一点点朝自己逼近,然后车轮近乎蹭着脚尖擦过,停在了他和正门之间。
陈励摘下头盔先往家里看了眼。
门是紧闭着的,看样子荣司岐没进去过。
“放心,我不是强盗,不会趁人之危,入室抢劫。”
荣司岐说着拿出烟盒往陈励跟前递了递:“要不要来一根。”
陈励冷冷看了眼,压着被人一而再再而三逼近的怒火问:“你想干什么?”
“你店里的事我听说了。”荣司岐单脚撑在墙上,稍一用力便起身站到了他眼前。
“如果我说这些事跟我没关系,你会信吗?”
“信,为什么不信。”陈励说,“荣总日理万机,犯不着记挂上我这个无名之辈。”
荣司岐一个轻笑。
他说的是真的。
陈励说的也是真的。
从店里突然没了生意,到路边偶遇谭飞朝他示威,再到下午张铭跟自己打电话说有单位来店里警告他们违规营业。
一切的一切,都是从他离开皇冠那天开始的。
但又不知为何,即便如此,陈励还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荣司岐一次。
太幼稚了。
陈励总觉得这样的报复行为于荣司岐而言,明显过于低级。
“那就好。”荣司岐说着又朝门口示意了下说,“不请我进去坐坐?”
“不了。”陈励拒绝的很干脆,顺便提醒说:“这点事情下次也用不着您亲自上门来解释,下次就不要来了。”
荣司岐点点头。
这人永远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看得陈励心里一阵不爽。
荣司岐说:“陈励,我相信未来有天你还是会来帮我的。”
陈励没有回应。
一直到荣司岐从这条巷子彻底离开,陈励这才推着车转身去开门。
钥匙刚拿出来的一瞬间,门就开了。
潦草小狗在手里来回晃着。
陈励看着沈冬青的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到:“没人教过你‘非礼勿听’?”
沈冬青咬着嘴,不吭声。
陈励直接忽略她推车进家,沈冬青关上门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那个人是谁?”
沈冬青知道陈励这会儿在生气,但还是忍不住闷着声低头问了出来。
陈励深吸一口气,拧着眉叉腰,偏头看她一副倔得要死的模样。
“仇人。”陈励说。
沈冬青本来是不敢看他眼睛的,听到这里却又立马抬起了头,眼神里写满的都是震惊担忧。
她信了。
真是个好骗的笨蛋。
陈励看着忽然觉得好笑,气也跟着消了一半。
“现在你知道了,我不仅不是什么好人,外面还有仇家一堆。”陈励说,“你现在害怕还来得及,赶紧搬走,房租我全额退你。”
20. 第 20 章
第二十章
“吃饭吧。”
沈冬青只犹豫了不到一秒,或者说她一秒都没犹豫便决定当做陈励刚才什么都没说一样,平静地进了厨房去准备碗筷。
“沈冬青。”陈励这会儿觉得又气又好笑,追上去斜靠在门口问她说:“我刚才说的那些,你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沈冬青端着饭,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线,然后故作无所谓地仰脸看着他说:“我不走。”
“真是脑子病得不轻。”
陈励扯了个笑便回屋换衣服去了。
等人再出来时,黑色大T和牛仔裤已经换成了白色背心和格纹短裤。
陈励一身居家打扮坐在沈冬青对面,看上去也比刚才随意柔和了不少。
不那么像一条逮着人张口就咬的野狗了。
沈冬青倒是一反常态,沉着个脸也不看他,默默夹菜吃饭,举止间没有丝毫笑意。
陈励向来不会哄人,也懒得去猜谁的心思。
“摆脸色给谁看呢。”陈励直接问。
沈冬青说:“我没有。”
“你没有,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跟你没关系。”
沈冬青还是不肯看他。
陈励猛然放下筷子,眼神里起了阴霾,沉着声音说:“沈冬青,你成心想吵架是不是。”
沈冬青不说话。
四周静得能听清陈励一遍遍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
沈冬青咬着嘴,低着头。
最后,是一大颗眼泪先“啪嗒”一声落在了桌上。
一瞬间的明亮,然后摔了个细碎。
陈励在对面看得一清二楚,呼吸也跟着静止了。
“是你说的,不会赶我走的。”
“什么?”
陈励紧紧拧着眉。
有时候,他真的很不知道应该拿沈冬青怎么办。
大多数时间,沈冬青都安静的像这个家里完全没有这个人存在一样,但要是她突然来了倔劲儿跟他闹别扭,陈励也是真的烦躁又无可奈何。
沈冬青眼眶通红,湿漉漉的,像只可怜的兔子或是猫。
陈励又长吐一口气,试图让自己语气尽可能没那么生硬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
沈冬青扁着嘴,看上去又要哭了。
“陈励,我没有家了。”沈冬青说,“我只是想要一个能够安心留下的地方。”
眼泪又一次开始在眼眶打转。
在此之前,其实沈冬青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没那么难过了。
即使最后沈兰选择把所有偏爱都留给了何晚也没关系。
至少,沈冬青还能安慰自己,她也曾被沈兰坚定地选择和保护过一整个童年。
只不过人生漫长,很多事情都会改变。
她不怪她。
沈冬青唯一难过的是,当陈励又一次说出要她走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似乎真的已经没有一块地方是属于自己的了。
像浮萍,没有了根。
陈励看她难过,额间紧皱的眉心也渐渐放平了。
“所以,你是怕我真的赶你走?”陈励的声音有了温度。
沈冬青垂首,手指在桌下紧张不安地扣掐着,轻轻点了点头。
过了好一会儿,对面才响起一声轻笑。
额头被人用指尖戳着慢慢抬起。
隔着一个手臂距离,泪眼朦胧间,沈冬青看到了陈励一双好看的笑眼。
“我们签过合同的。”陈励说,“你就不会拿这个来威胁我?”
沈冬青抿着嘴。
是啊,他们有合同的。
只是沈冬青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强迫他什么。
如果陈励一定要让她走,沈冬青想,最后她还是会离开的。
最起码,现在的她,十七岁的沈冬青会听话。
陈励收回手,嘱咐说:“以后我不在家,如果有人敲门,不要开。”
以后。
意思是她还可以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听到了吗?”
“嗯。”
“今天的事……”陈励鼓了下脸颊,想了很久后终于开口继续说:“你放心,除非哪天你自己想离开,我不会再说什么要你走的话了。”
“你要是愿意,这里也可以是你的家。”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暧昧,陈励有些别扭地垂眸避开了沈冬青的眼睛。
男生成熟的喉结随着紧张吞咽上下滚动。
最后,陈励还是没办法说出一句“对不起”。
他不习惯,也没经验。
“谢谢你,陈励。”
虽然之前答应过他自己不会再说谢谢了,但此刻,沈冬青又找不到另外一个更好的词语来代替。
一场突如其来的争吵,就这样结束了。
晚饭过后,沈冬青在楼下看书准备明天的考试。
陈励洗漱完又突然从房间出来。
男生靠在楼梯上歪着头看她。
沈冬青感受着那束明晃晃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有些不自在。
“怎么了?”沈冬青侧脸。
陈励问的:“沈冬青,你怕我吗?”
沈冬青摇摇头。
“那你觉得我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沈冬青不说话。
她在想,要怎么去定义的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陈励乖戾,不听话,跟人打架不要命……做过很多大人们眼里出格的事情。
如果按世俗意义来讲,他应该是个坏人,最起码,不是一个完全的好人。
但对沈冬青来说,他拉过她很多把,所以,他应该是个好人。
“算了。”陈励见她沉默,自嘲般笑了下说:“无所谓,就是随便问一下。”
陈励说完准备回屋休息。
沈冬青喊住他,憋到脸颊通红才终于说出了那句:“陈励,你很好。”
你很好。
跟你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都没关系。
重要的是,你很好。
陈励笑了笑,最后回头故作凶狠说:“眼光不太行啊,小心哪天我偷偷把你卖喽。”
犯法的。
沈冬青听着隔壁房间关上门后发出很短暂一阵窸窸窣窣忙碌的声音,接着便又很快陷入漫长的平静。
沈冬青知道,这是陈励睡着了。
手上书页小声翻动,碳素笔随着指尖动作在纸上沙沙作响。
这一天,匆忙坎坷又如常的结束了。
*
第二天,沈冬青换上了实验校服。
蓝白相间,肥肥大大像个麻袋一样把她严严实实装在了里面。
“丑。”
陈励嘴角还挂着刷完牙没来得及完全擦洗干净的泡沫站在院子里看她。
沈冬青一脸尴尬,攥着衣角又往下扯了扯。
是有些不大合身,但应该也不至于,谈得上丑吧。
“我上学去了。”
沈冬青推了车想赶紧离开。
陈励嘴巴毒,沈冬青不确定他接下来还会不会说出什么更‘直言不讳’的话。
“等等。”
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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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随手被人丢在洗手池上。
陈励擦干了手往前随意一伸便拉住了车座。
“说你丑你还就真打算这样丑着出门了?”
“还,行吧。”
沈冬青猜不透他要做什么。
愣在原地不敢动。
直到,陈励忍着嫌弃,缓缓蹲下身,伸手挽起了她的裤脚。
沈冬青下意识后退,结果被陈励顺手抓住了。
女生脚踝纤细,男生一只手不费力便能将她真整个圈住。
“别动。”陈励说。
沈冬青就真不敢再动了。
沈冬青低着头,看自己原本晃晃荡荡的裤脚在他手里瞬间变得老实了。
裤腿听话的贴着脚踝,一点都不邋遢。
“学会了吗?”陈励站起来。
呼吸自上而下。
沈冬青把脸往旁边偏了偏,乖乖点头。
“下次收拾整齐了再出门,别在外面给你哥丢人。”
“知道了。”
其实沈冬青很想问问他是怎么学会这些改装手法的。
但转念一想,又忍住了。
毕竟陈励长得好看,好看的人爱臭美,似乎也不奇怪。
*
实验的考试题目要比沈冬青想象中简单。
不过一天考下来,也挺累的。
“怎么样,这边跟你们南河的高考预测题目差别大吗?”
柯恒背起书包转身回头。
实验的每场考试安排都很正规,完全一比一还原高考考场。
班级打乱,每个人都要按考场座位坐。
沈冬青跟柯恒分在了一个考场,两人前后排坐。
一天了,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跟她说话。
“还好。”沈冬青说。
柯恒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回答:“还好是差的多,还是差的少?”
“啊?”沈冬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就好像她也没预料到柯恒是个习惯了把话问到底的人一样。
“差挺多的。”沈冬青实话实说。
柯恒这才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一样,朝她伸出手说:“沈冬青,以后我们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吧。”
啊……
真的是个有些古板又古怪的人。
沈冬青完全懵懵地轻轻握住他的手礼貌回应。
“你俩干嘛呢!”
甜甜趴在教室门口朝里大喊,沈冬青被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柯恒的手。
柯恒倒是没什么反应,一脸寻常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三个人,然后平静地跟他们点头示意离开。
“什么情况?”胡亮问。
沈冬青也背上了书包:“他说以后大家可以一起学习。”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柯代表也有想要跟人一起学习的时候。”
……
两个人一唱一和,只有林枳子安静在一旁听着。
沈冬青被吵得晕晕的,人走到门口才想起来问:“你们怎么来了?”
胡亮说:“没什么,就是想着一起吃个晚饭,放松一下。”
“你有时间吗?”枳子今晚第一次开口。
三个人是沈冬青回路城后除了陈励外为数不多谈得上认识的人。
虽然彼此不算熟悉,但沈冬青并不排斥跟他们在一起。
“在学校跟人好好处,别成天就只知道闷头读书。”
沈冬青又想起了入学前陈励交代给自己的话,于是点头应下,顺便跟他发了短信说:“和同学一起吃饭,晚上晚点回。”
21.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1。”
陈励现在已经连“知道了”这三个字都懒得打了。
沈冬青盯着他的回复笑了好一会儿才收起手机。有时候她也会想,按着陈励这种怕麻烦的性子,如果哪天收到了“收到请回复”这种信息,他或许真的会像网上段子那样只回对方一个“复”字。
当然了,更大概率应该是连个“复”字都没有。
这或许也是陈励为什么不用微信这些社交软件的原因吧。
麻烦。
沈冬青第一次知道陈励没有微信的时候还是有些震惊的,但陈励却只觉得她大惊小怪。
“你不会发短信?”
“还是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
“朋友圈?不爱看那些乱七八糟的。”
“再说了,你觉着我的人生,有什么好值得分享给别人的。”
……
陈励跟她讲这些话的时候是完全没有任何情绪的。
他就是发自内心觉着这些事情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
陈励跟这个世界没有太多牵连。
他甚至想过哪怕有天自己突然死了,死亡对他来说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结果。
陈励就是这样一个人。
对别人冷漠,也从没心疼过自己。
沈冬青坐在店里不知怎的又想起这些,心里酸酸的,以至于桌上面都上齐了,她都没反应过来。
“想什么呢?”甜甜手伸她眼前晃了晃说,“吃饭,尝尝这家手艺怎么样。”
李家面馆。
沈冬青记得它。
这家店以前不开在这里,开在福兴街小学附近。
陈励带她吃过。
小时候陈励会在街边书摊买很多流行漫画和小说,然后一本撕成好几份带学校去租给同学看。
课外书是禁止的,学校会随机在校门口抽查学生书包。
但沈冬青是好学生,老师们不会查她。
所以陈励就把这些书都装到沈冬青书包里,然后让“客户”去找她要,晚上放学再让她收回来背回家。
作为报酬,陈励会带她吃一碗李家小面,加两个卤蛋。
“好吃。”沈冬青说。
还是跟以前的味道一样。
小面是。
馄饨是。
陈励,也是。
沈冬青吃着突然有些感慨和庆幸,还好,十年过去了,但路城还是和从前一样,让人觉得安心。
“冬青,你觉得柯恒人怎么样?”甜甜突然问。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聚在一起,就总免不了聊起一些跟异性相关的话题。
沈冬青能大概猜到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于是淡淡否认说:“不熟。”
“他很少主动跟女生搭话。”
“是吗,那可能只是凑巧了就多说了两句吧。”
沈冬青微笑着。
一是她没那么自恋真觉得柯恒对自己有兴趣,二是她对这个年纪的暧昧真没什么兴趣。
“但我觉得柯恒主动也很正常啊,冬青多漂亮呀。”胡亮大口嚼着面。
甜甜坐他对面翻白眼:“漂亮也跟你没关系,配不上,别惦记了。”
“我对冬青又没歪心思,怎么不能说。”胡亮坦坦荡荡,又问冬青:“你们学校追你的人是不是特多。”
沈冬青摇头说没有。
怎么会没有,只是全都被她拒绝了而已。
就像胡亮说的那样,冬青漂亮,成绩好,人也总是恬静笑着,像十六七岁这个一片混沌的年纪里静静开着的一朵花一样。
高一开始,沈冬青的抽屉里就经常会出现匿名情书。
也有胆子大的,直接当众拦路表白的。
只是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被拒绝了。
久而久之,也不知道从哪里先开始传出来的谣言,说她装,私生活混乱,交校外男友,跟人同居……流言每天传的都不一样,但又没有一个人能真的拿出来证据。
南河一中那两年,沈冬青没有交到一个朋友。
也不想交朋友。
沈兰给她高三办转学也挺好的,毕竟南河对她而言,没有一点美好的回忆。
沈冬青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那些谣言会不会因此停下消失。
就好像,他们也从不知道沈冬青拒绝那些人并不是所谓自命清高,而是那时的她,对爱情没有任何幻想而已。
陈励跟张铭今天是出来找新店铺的。
只是一天看下来也没见着个合适的,要么贵,要么挤。
最后一家店铺看完出来天色已经暗透了。
“今天就先这样了,吃饭吧。”
路过实验的时候,陈励不知怎的便提议说:“就这里了。”
“是很久没吃了,都想这豌豆口味儿了。”张铭停好车。
两个人进来的时候,胡亮正兴高采烈的八卦沈冬青的男朋友呢。
沈冬青背对门口,没看到陈励进来。
陈励倒是饶有兴趣地抱起胳膊站门口听了会儿。
见他不动,张铭也有些不明所以。
“啥意思?”张铭问。
陈励不说话。
张铭也懒得管他了,直接站门口喊:“老板,两碗小面,加辣。”
声音耳熟。
沈冬青狐疑地回头,正好撞上陈励正歪头打量自己的目光。
意味深长,带着些痞坏的笑意。
沈冬青被他看得脸一瞬间就红透了。
刚才那些话,他没听到吧。
起初没人注意到两个人的异常,只有他们在看着彼此。
等身边人都反应过来时,张铭先顺着陈励的目光大喊一声:“好巧啊,妹妹也在!”
妹妹?
胡亮他们齐齐歪头。
张铭自来熟,上去就拉了把椅子过去说:“这些都是你同学吗,拼个桌一起吃啊。”
邀约热情。
但张铭的打扮实在,太非主流了。
不像个好人。
沈冬青还陷在被陈励紧盯着的尴尬里没反应过来。
见她不说话,胡亮只以为张铭是个来搭讪的流氓混混,于是鼓起勇气站起来冲着他喊:“你干什么!”
张铭莫名其妙被人一喊,瞬间也来了火,一样大声喊回去:“你横什么啊”
“你先找事的。”
互不相让,旗鼓相当。
好在沈冬青及时拉住了,解释说:“误会了,是认识的人。”
陈励也坐了下来,冲着胡亮笑笑说:“弟弟挺有胆啊。”
听上去不像夸奖。
胡亮铁青着脸。
张铭又来气了,阴阳怪气:“夸你呢。”
“用不着。”
沈冬青见状,轻轻扯了扯胡亮说:“坐下吧,真的是我哥。”
林枳子和甜甜也挺好奇的,一起哄着胡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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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后又用余光小心打量了下兄妹俩。
冬青挺乖巧的一女生。
怎么哥哥就……
一个黄毛怪,一个……帅是帅的,就是看着也挺不好惹的。
最后到底还是一桌六人挤在了一起。
为了缓解刚才的冲突尴尬,陈励又点了一把羊肉串。
“请你们的,以后还请在学校多多关照新同学。”
陈励说话笑得标志,还真挺有个家长样子的。
沈冬青也跟着笑笑,心想他还真是装的有模有样。
“应该的。”甜甜跟枳子一起回答。
旁边胡亮跟张铭还在互相嫌弃,谁也不肯好好挨着谁,胳膊怼来怼去。
幼稚得很。
陈励慢悠悠咬着串,嘴上不慌不忙问:“刚才听到你们说男朋友,是妹妹谈恋爱了吗?”
“没有。”沈冬青急忙否认,呛得直咳嗽。
陈励继续装大人,弯眼笑着说:“谈了也没关系,年轻人,能理解。”
真是个,帅气又开明的哥哥啊。
甜甜眼里瞬间泛起了光,搭话问:“哥哥,你呢,还是单身吗?”
“花痴。”胡亮小声吐槽。
张铭哼一声:“怎么了,嫉妒?小屁孩,嫉妒你也谈啊。”
陈励笑了笑没回答。
所以是谈了,还是没谈?
沈冬青突然发现,自己和甜甜一样,也很想知道答案。
一行人在店门口说了再见。
张铭提议开车送陈励跟妹妹回家,结果被陈励拒绝了。
“你载我。”陈励瞥了眼停在旁边的自行车。
张铭都看傻眼了:“陈励,你踏马的做个人好吧,人一小姑娘……”
陈励不理他,笑着等沈冬青点头。
两个人就这样骑车离开了。
陈励抓着沈冬青的衣角,悠哉地晃着一双大长腿说:“公平起见,我们一人一次。”
“嗯。”沈冬青完全没意见。
唯一有意见的是张铭,一直到两个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张铭还在叉腰看着他们,心想陈励这哥当的,真挺有意思的。
两个人回来的时候,福兴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老城区的夜晚要比市中心来得更早一些。
街道遮天绿荫裹挟着摇曳的灯光努力朝上生长。
一路上两个人都很安静,直到沈冬青在下一个坡路来临前突然开口问:“陈励,你有女朋友吗?”
这是他刚才没在店里回答的问题。
陈励没多想,只觉得沈冬青确实一根筋。
“还记着呢?”陈励笑了下,往前喊:“少操点没用的心。”
“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陈励想的没错,沈冬青一根筋打定了主意要问到底。
“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现在住你家!”
也对,谈恋爱了家里还住着个女生确实有些不方便。
沈冬青应该是怕自己会因为谈恋爱再说什么让她走的话,陈励这样想着,也懒得继续逗她了。
“没有。”陈励说的很认真。
他不想再看她哭了,真的很麻烦。
沈冬青终于安静了。
陈励看不到此刻的她正在笑,只是觉得车子似乎比之前又快了很多。
一路轻扬。
果然还是下坡的时候,风吹在人脸上最舒服呀。
22.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日子从这天起,又渐渐恢复到了往常。
沈冬青按部就班乖乖上学放学,陈励跟张铭每天忙着解决店里的事。
一周后,陈励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店面。
就在学院路,离着职教和实验都不算太远。
洗车店老板女儿考上了京北大学,一家人准备跟着女儿一块往北走,举家“北漂”。
“店里这些东西你们要是愿意留下继续用也行。”老板跟人讲话脸上都是藏不住的喜气,“东西都是好的,扔了可惜,你们年轻人做买卖也不容易,不要钱,我全当送你们了。”
“那可真是太谢谢老板了!”张铭在社交应酬这块简直手拿把掐,嘴上不停夸着:“您可真是大好人,祝您女儿学业有成,您到了京北也是事业步步高升,干啥啥成。”
“这孩子……”老板被人哄得喜不胜收。
陈励倒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淡淡问:“就这样放弃了大半辈子的事业,不后悔吗?”
老板笑笑:“大半辈子辛苦,也是为了一家人在一起能过得好些,只要跟她们娘俩在一起,没什么后不后悔的。”
“到时候我就再租个新的店面,一家人重新开始,没什么大不了的。”
男人说话时眼神里都是对未来的憧憬,神采奕奕。
陈励突然觉得,只要人还有牵挂和期盼,就不会真的变老的。
新店开业前一天,陈励也开学了。
是的,陈励还在上学。
很多认识陈励的人也会经常忘记,他才十九岁,也还是个在读书的学生。
这个年纪,陈励本来也应该跟同学一起吃饭、聚会、唱歌、打台球、然后选一个还不错的假期,出门旅游。
但事实是,他的双手因为做过太多工作,早早就磨出了一层去不掉的薄茧。
开业这天是个周末。
沈冬青也跟着一起来了。
“我可以帮你们整理打扫卫生。”
“已经收拾过了。”
“中午我可以帮你们订盒饭。”
“顾不上吃。”
“那我还能帮你们登记办卡,负责收钱。”
“……”
陈励停下认真想了下,这个确实可以。
“别墨迹了,赶紧走吧。”张铭抱着一箱礼炮站在箱子里喊兄妹俩,“再不走,吉时都过去了。”
张铭迷/信。
开业时辰和当天穿什么颜色衣服都是找人看过的。
“红色,红红火火。”张铭从后备箱取了件备用的正红色T恤扔给沈冬青说,“套上,不知道你来,买的都是男款,凑活穿吧。”
沈冬青拿手里看了眼。
是跟陈励身上穿的同款。
“你怎么还没换。”沈冬青问。
张铭开车,笑着看了眼后视镜说:“你看我这个发色,再穿个红背心,走在路上是不是太明显扎眼了。”
是有点。
沈冬青笑笑。
张铭说:“我一会儿到了店里再换上。”
还挺有偶像包袱。
沈冬青装作随意往陈励身上看了眼。
一样的正红颜色,不知道为什么陈励穿上看起来就顺眼多了。
高瘦、一头浓密利索的黑色短发、皮肤不算白,但健康干净,最主要的是五官棱角分明。
藏不住少年气的人,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沈冬青有些庆幸自己今天没穿裙子,不然两件衣服套在一起更像个双层麻袋了。
“看够了吗?”
“啊?”
陈励唇角勾了个笑。
他不否认,自己喜欢捉弄沈冬青,看她干坏事被人突然抓包一样的心虚模样。
脸红红的,嘴巴又笨得说不出话来反驳。
说不上是不是可爱,但陈励确实从小就喜欢这样逗她。
小路早早就换好了同款“吉服”在店里等着接他们了。
“励哥早。”小路小跑着过来接过后备箱的炮仗,一脸开心说:“开业大吉。”
“开业大吉。”陈励也说。
他不像张铭那样迷/信,但又觉得,做生意嘛,配合着讨个好彩头总是没错的。
沈冬青第一次来陈励店里。
或者说,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正经上班赚钱的样子。
以前陈励也很会赚钱,只不过干得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比如让她帮着租课外书,带她去游乐场给卖玩具的小摊贩当托儿吸引别的小孩来买,去网吧门口卖便宜泡面……
陈励从小就是个野路子。
所以沈兰不喜欢他。
哪怕她和陈永福一样,谁也没有个正经家长该有的样子。
但他们依旧会瞧不起对方,以及看不上对方养大的孩子。
“以后少跟那个叫陈励的玩,爹是酒鬼,娘是杀/人犯,小心把你也带坏了。”
“沈兰能养出什么好闺女,跟她妈一样,都是狐狸精。”
为了陈励和冬青,两个大人没少用尽此生最恶毒的话来咒骂对方。
可沈冬青还是像打定了主意一样喜欢跟在陈励身后。
骂不跑,赶不走。
沈兰不知道,她嘴里那个没人管教的狗崽子,会为了帮她打跑放学路上欺负她的大孩子把自己搞得鼻青脸肿,也不知道他会在她饿的时候带她去吃一碗热馄饨,更不知道,很多个沈冬青独自蜷缩在巷子里等她回家的深夜,是陈励一直在陪着她。
沈冬青怕黑,沈兰不知道。
可是陈励知道。
现在,沈冬青真的很想让沈兰也来见见长大后的陈励。
那个被她无数次咒骂过的狗崽子,一个人也很好地长大了。
之前的洗车设备陈励他们也都承租下来了。
两间铺子大小,一边洗车,一边堆放维修改装的工具零件。
东西很多,但收拾的也是井井有条。
“看来是真不用我帮忙打扫了。”沈冬青仰头看着卷帘门上的招牌笑了笑。
驿站。
“怎么起了这个名字?”沈冬青问。
陈励双手叉腰跟她看同一个地方:“不好?”
“不是,就是单纯好奇。”
陈励笑笑:“车马劳顿,就来驿站修整一下再出发喽。”
“真不愧是我们店里最有文化的人。”
张铭在旁边竖起拇指,但是转念一想又瞅了眼冬青:“可惜现在只是暂时了,明年,妹妹就是我们店里唯一的大学生了。”
正经大学。
沈冬青知道张铭在开玩笑,但是心里还是莫名涌起一阵酸涩。
如果陈工没出事,陈励现在也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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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大学生了吧。
十点零八分。
小路在店门口摆好烟花炮仗、挂好鞭炮喊他们赶紧出来准备正式开业仪式了。
陈励放烟花、小路燃鞭炮、张铭点炮仗。
沈冬青负责倒计时。
“三!二!一!”
一时间,炮竹声声、鞭炮阵阵。
烟花升空虽然看不清它夜里原有的璀璨,但,一切都是那样的热闹,带着他们的美好期盼和祝愿腾空,越飞越高。
“开业大吉!”
“生意兴隆!”
“财源滚滚!”
“万事顺遂!”
每个人都朝着天空喊出了自己最真挚的祝愿。
沈冬青站在陈励旁边,微微侧身看着他。
男生站在炮竹燃过的硝烟里,笑得温柔。
店铺围观的路人开始变得越来越多。
张铭搬了桌子椅子出来喊冬青坐下负责登记。
他们三个人各自抱一沓传单分散着往街上走了去。
“新店开业优惠!”
“办卡储值,单次八折。”
“帅哥有时间开车来店做个保养啊,新店开业打骨折。”
……
沈冬青笑着看那片红色慢慢融进人群。
背影依旧耀眼。
“陈励呢?”
一阵扑鼻的香水味道比赵粤先一步到了沈冬青面前。
冬青抬头,目光自上而下先看到的是一双纤细白皙的长腿,短裙、吊带、波浪一样散开的长发、和一对阳光下刺眼的金色耳圈。
赵粤美得风情万种。
沈冬青看愣了下,说:“发传单去了。”
赵粤回头,喊身后七八个男生:“还傻站着干嘛,帮忙去呀。”
“好的粤姐。”
男生们四下散开。
赵粤脸上带着跟她整个人一样明媚的笑容在沈冬青对面坐下,毫不避讳直直打量她问:“你谁呀。”
沈冬青低头整理桌上的表格,淡淡说:“陈励妹妹。”
“妹妹?”赵粤歪了歪头,“陈励这个狗东西瞒着我在外面认妹妹了?”
听上去,她和陈励应该是那种很要好亲近的关系。
沈冬青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抬头说:“不是,是亲戚。”
听到这个回答,赵粤眼神里的攻击性明显收敛了很多。
“我叫赵粤。”女生伸出手,指尖上的美甲跟她一样闪着光。
“广东省的那个粤。”赵粤说,“你可以跟他们一起喊我粤姐,但我更喜欢你喊我嫂子。”
“胡说八道什么呢。”陈励回来了。
站在赵粤身后,眼神却是在看向对面的沈冬青。
“开个玩笑嘛。”赵粤顺势起来挎住他的胳膊,“妹妹这么可爱,逗一下怎么了。”
沈冬青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配合下微笑,装作没关系的样子。
只是当她看到赵粤紧紧贴着陈励的那双手,突然就,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于是她只好低下头,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脸上的拧巴和别扭。
“是你应该逗的人吗。”陈励冷着声音把赵粤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拿开,“放尊重点,少在跟人这套近乎。”
赵粤无所谓地撇撇嘴。
反正这也不是他第一天跟自己冷脸了。
23. 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
赵粤喜欢陈励,也从来没想过要藏着掩着。
这早就是一件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了。
赵粤有多喜欢陈励呢?
就是喜欢到从初中军训遇见他的第一天起,她便一路不管不顾追他追到一起念了职教。
赵粤家里条件不错。
虽然成绩不好,但当时赵家也是花了钱找了关系要送她去实验读高中的。
但是赵粤不。
赵粤一哭二闹三绝食,铁了心要跟陈励一起上学。
最后家里实在没了办法,也只好应了她。
说来说去,赵家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真要硬拧着把她送去实验,最后真出了什么事,他们承受不起这个后果。
只要赵粤开心,赵家宁愿她就这样无忧无虑在路城过一辈子。
他们养得起。
当年赵粤为爱绝食闹得人尽皆知。
但陈励并没有因此就被打动。
“不要说是为了我。”陈励甚至比之前更冷漠了说:“那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要自己承担后果。”
“我不管,反正这辈子我就是认定你了。”
赵粤早就习惯了陈励的拒绝。
但她没关系。
反正这么多年,陈励身边也没出现过别的女生。
只要她在他身边一天,陈励女朋友这个位置就早晚都是自己的。
赵粤坚信这一点。
“我也来帮忙吧。”赵粤挤在沈冬青旁边认真看她手上的登记表,说:“都要填哪些,你告诉我。”
香气浓烈。
就像赵粤这个人一样,令人难以拒绝。
“这里。”沈冬青说,“有人缴费的话,就留下手机和身份证号,然后拿会员卡给他,这里也要留下会员编码,方便统计。”
“简单。”赵粤笑着把头发往耳后拢了拢说,“我来吧。”
“对了,你们的衣服都哪儿来的,给我也找一件换上呗。”赵粤已经十分投入进了工作。
沈冬青抬脸看了眼陈励。
陈励同时开口:“你没别的事情干了吗。”
赵粤眨眨眼:“干嘛,才这么一会儿就心疼我了呀。”
陈励直接上手拉她离开:“少在这给老子添乱。”
“还有你。”陈励转头连着沈冬青一起凶了,“看什么看,忙你自己的。”
“你有病啊。”赵粤笑着装生气,“你朝妹妹凶什么,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
哥哥,妹妹。
沈冬青和陈励都顿了下。
还真是有些不习惯被人这么自然的以兄妹相称呢。
沈冬青静静起身离开,礼貌地浅笑着说:“我去看看张铭他们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这样的场景,她实在没有继续留下当灯泡的必要了。
沈冬青挺羡慕赵粤的,她敢直接地跟陈励闹脾气。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
她可以完全没有负担地跟陈励表达自己的情绪,但是沈冬青不能。
就像赵粤说的,沈冬青是妹妹。
所以她要努力扮演好这个角色。
乖巧、懂事、不给陈励添麻烦。
“等等。”
手腕被人一把握住,有些疼。
没等沈冬青反应过来,陈励直接把她拽了回来说:“你干什么去,街上用不着你帮忙。”
“老实坐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
陈励咬着牙,下颌也更棱角明显了些。
陈励好像生气了
沈冬青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了他。
“你吓到妹妹了。”赵粤紧过来安慰说,“没关系,你哥就那样,臭脾气,别跟他一般见识。”
沈冬青微笑着,心想是啊,陈励就这样。
野狗,咬人。
但是沈冬青看着他又几不可察地自嘲笑了下想,她还真的差点就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最了解他真实的模样了。
原来,并不是唯一呀。
*
一上午发出的传单吸引来的客户有限。
这条街上每天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的店铺多了去了,除了刚开业那一阵的热闹,很快,路人也都对这家新开的门面渐渐没了兴趣。
中午结束,冬青登记的办卡会员也就只有五六个。
“没关系。”小路说,“励哥技术好,店开起来了,生意也就慢慢好起来了。”
“说的没错。”张铭也跟着加油打气,“一步步来,咱这才只是起步,开张就有生意已经很不错了。”
日头不断往南偏移,赵粤早上带来帮忙的那些人都已经走了。
这会儿店里就只有他们五个人在围着一张简易的折叠桌吃盒饭。
“下午你们还有什么安排?”
赵粤给沈冬青加了一筷子菜,又朝她挤了个笑脸。
她挺喜欢沈冬青的,可爱,秀静;更重要的,她是陈励妹妹。
“谢谢。”沈冬青说。
陈励没有回答赵粤的问题,只是看了眼沈冬青:“想吃的菜不会自己夹?”
又在莫名其妙生气。
张铭见势不对,赶紧接住赵粤的话茬打圆场:“没安排,就正常看有没有生意来呗,来了就干活。”
说起来,今天新店开张,张铭还给以前认识那些有钱公子哥们都发了消息。
不过看样子,也不会有谁来了。
该死的谭飞,想到这里张铭又忍不住在心里狠狠骂了他句心眼比针尖还小的王八蛋。
“我倒是有个主意。”赵粤说,“开业还是得热闹才行,没准还能再吸引点人来呢。”
“大小姐,都这时候了,你就别卖关子了。”
赵粤让张铭跟小路找了台音响,自己又喊了舞蹈班的朋友来友情出演。
只店门前一块灰突突的水泥地,其他什么装饰都没有。
赵粤站在队伍中间,然后跟着节奏开始肢体有律的旋转跳动。
动作干脆,自信大方。
没有一点扭捏和拖沓。
那是沈冬青见过最简单,也是最生动耀眼的舞台了。
因为赵粤的表演,店里确实很快就再次变得热闹了起来。
一圈又一圈的观众往前拥挤着,试图将舞台中间那个光彩夺目的女生看更清楚些。
赵粤也很大方,接过话筒朝着人群走近了,笑着跟他们介绍新店开业活动。
很快,冬青的桌子前就排起了长队。
“谢谢帅哥们的支持!”
赵粤在旁边甜甜笑着表示感谢。
有那么一瞬间,沈冬青突然觉得大人们经常说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饭吃是骗人的。
长得好看,就是有被这个世界优待和偏爱的资本。
沈冬青想着又忍不住朝陈励那边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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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励从头到尾都是一脸平静地抱着胳膊单脚撑墙上,懒懒散散靠在一边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大概是意识到了沈冬青的分心,陈励也晲着眼往这边看了眼。
仅仅一个垂眸。
沈冬青就老实转回了头。
好好干你的活儿。
这是沈冬青从他脸上听到的话。
排队的人太多,张铭也搬了张桌子出来帮忙。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份热闹红火的喜悦了。
至于陈励什么时候离开的,谁也没有注意到。
等到人群渐渐散去,他们才发现离着店门口不远的地方,摆着两个巨大的花篮。
荣司岐跟陈励找了个还算安静的地方对面站着。
“放心,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荣司岐永远都是那样一副令人讨厌的标志的笑容。
陈励斜了下嘴角,三分冷笑说:“荣总是觉得自己麻烦还不够多吗?”
“你都听说了?”
“很难不知道吧。”
“也对。”
荣司岐挑了个眉,眼神里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
这个星期发生了很多事。
沈冬青开学摸底考试年级第一,陈励开了学也开了店,以及,路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看似光鲜亮丽的荣司岐不过是荣氏一个不受宠的私生子。
于是,当初人人都说好的荣氏让荣司岐来路城只是为了“历练”,如今转眼就变成了“贬谪”。路城那些所谓有钱人的圈子也瞬间变脸不再像最初那样追着他,捧着他了。
一个私生子而已,能有多大话语权。
再说了,捧一个私生子的臭脚,最后没准反而弄巧成拙,变成了和荣氏作对,没什么好下场。
荣司岐,就这样被人捧上神坛,又被人狠狠摔了下来。
荣司岐说:“既然你都知道,那还要不要来帮我。”
陈励眉头紧紧拧着:“我其实一直想问,我到底,能帮你什么。”
荣司岐笑了。
“无论什么,只要你肯帮我。”
荣司岐这一次终于收了戴久的面具,眼神微敛,狠厉又带着野心。
“陈励。”荣司岐说:“我缺一个相信我的人,信我能做成一切的人。”
陈励确实信,因为那个雨夜的第一次见面,他就在荣司岐的眼睛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欲望和不甘心。
荣氏会是荣司岐的,只要他想要。
但陈励不会帮他,也帮不了他。
他自己的破烂日子已经够他折腾着过了。
陈励又一次拒绝了他。
只不过和之前的针锋相对不一样,这一次,陈励选择了沉默。
荣司岐点点头,示意他看街上的花篮。
“送你的,开业大吉。”
荣司岐的笑容又换回了之前的样子,一只狡猾伪装的狐狸。
这时的陈励还不知道,接下也是因为这两个当街放着的大花篮,又一次扎了谭飞他们的眼。
等到谭飞他们来店里的时候,陈励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自嘲笑笑。
他可真傻。
荣司岐怎么会那么好心只是来给他送祝福的呢。
荣司岐不是因为他信他所以才要他帮他。
他只是想一次次试着将他逼入绝境,逼到无处可去不得不帮他。
荣司岐看上陈励的,一直是他敢不要命。
24. 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开业这天,陈励一直在店里忙到很晚才跟沈冬青一起回家。
关于那两个花篮,大家都知道是荣司岐来过了。
只不过没人敢跟陈励多问,开业第一天,谁也不想追着他讲不开心的事。
赵粤帮店里拉了不少生意。
陈励也不欠她人情。
“我不要你的钱。”赵粤说,“我有钱,而且我跳舞也不是卖的,不是谁想看我跳我就跳。”
“随你。”陈励将钱放桌上,说:“这一千不是给你自己的,还有你的那些朋友。”
“你想做什么是你的自由。”陈励把事分得清楚,“他们没义务陪你这么白干胡闹。”
“行。”赵粤也有分寸。
陈励想要她做的和不想要她做的,她最多反对一次。
任何事情,赵粤都不会真的跟他犟着来。
除了,她想当他女朋友这件事。
“励哥请大家吃饭。”赵粤笑着晃晃手里的钱,“等会儿想吃什么随便点。”
“谢谢励哥!”
陈励不知道他们在谢什么,这本来就是他们应得的。
陈励自然不会跟赵粤他们一起去聚餐。
于是赵粤试图拉拢沈冬青:“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店里乱糟糟的,小姑娘跟着在这不方便。”
沈冬青也笑着摇头拒绝了。
“行吧。”
赵粤讪讪耸肩,心想真不愧是兄妹俩。
一个喜欢冷脸,一个笑得淡然。
但总归到底,骨子里那份拒人千里的漠然还是都一样的。
夜里八点。
闹了一天的街道终于静了下来。
小路洗完最后一辆开进来的车也跟着张铭一起下班回家了。
陈励还在忙着收拾最后一点活儿,沈冬青就安静坐在店门口的椅子上等他。
不看手机,也不说话。
就只是安静坐着,仿佛这个人完全不存在一样。
“走吧。”
陈励洗干净的手上还存留着淡淡的机油味道。
很浅,要离很近了才闻得到。
安静的目光在他指尖短暂停留。
沈冬青看到他手上肌肤粗粝,掌心很多细小零碎的伤疤,最后又全靠一副好看的手骨撑着,才抹去了那些生活留下的辛苦印记,保存着些少年应有的简单干净。
沈冬青发愣。
陈励也不惯着。
直接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然后脚下把椅子往里稳稳一踢,伸手便拉下卷帘锁了门。
“还愣什么呢,等着末班车没了,自己腿着回去吗。”
陈励说话也不等她,自顾自就大步往车站走。
沈冬青一路小跑才好不容易追上他,顺利坐上了回雨花巷的末班车。
夜里最后一班车是空的。
陈励坐在最后一排,沈冬青上车后先是往里看了眼。
最后才在车身启动后,摇摇晃晃朝他走了去。
之前他们都是前后落座。
但今天不知怎的,沈冬青在他前排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又往后继续走了一步。
女生端正地坐在了陈励身边。
后视镜里,是两处紧紧挨着的明艳红色。
陈励原本还在看向窗外的头不习惯地扭了过来。
沈冬青装作没察觉,手指用力捏着下摆宽大的衣角,眼睛直直往前看,不敢转头。
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没看到,陈励的眼睛里,其实有笑。
沈冬青,你可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一路上,两个人就这么并排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司机时不时狐疑地往后视镜里看上两眼,还真是第一次见这么古怪坐在一起的两个人。
一直到下了车,沈冬青的肚子才终于不争气地发出咕咕一阵响。
沈冬青饿了。
陈励却只是打趣地看了眼她不好意思的窘迫,嘴上故意什么都不说。
“陈励,我饿了。”沈冬青说。
“嗯。”陈励插兜走前面。
“你也请我吃饭吧。”
“凭什么?”
沈冬青说:“你都请赵粤了。”
她甚至没说[他们],只算了赵粤一个人。
陈励笑了下,脚步依旧散漫悠闲。
“你跟她们不一样。”
“我也干活了。”
沈冬青平时看着挺听话的,可一旦认定了要做什么事,嘴上也挺倔的。
陈励突然停下来,像是故意要跟她反着来一样,欠嗖说:“你是妹妹,应该的。”
沈冬青嘴巴一抿。
不是因为陈励说的有道理,而是因为他离自己,实在太近了。
在沈冬青的记忆里,她总觉得陈励长得好高好高。
高到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又或是他们再次分开以后,在沈冬青的梦里,陈励每次朝她走近,都是带着沉沉的压迫感,像山一样高。
“亲兄弟,明算账。”
沈冬青的目光一直落在两人快要触碰到一起脚尖上,接着又鼓起勇气小声说:“更何况,我们也不是亲的。”
脑门又被人用力戳了下。
沈冬青吃痛地后退。
紧接着她便听到陈励笑着说:“沈冬青,你可真是长本事了。”
陈励嘴上这么说着,但最后还是请她吃了馄饨。
这次沈冬青有经验了,等他往碗里倒完醋之后便紧跟着上手把醋瓶放到了隔壁桌上。
动作迅速。
陈励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等到终于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一整个馄饨已经含在了嘴里差点全都呛了出来。
陈励说:“怎么不干脆把辣椒也一块拿走算了。”
沈冬青小声低头:“我喜欢吃辣,也能吃辣。”
沈冬青心里已经做好了陈励会随时倒她一碗辣椒的准备,但他并没有。
陈励只是继续笑着说:“赶紧吃,我看你还是不够饿。”
沈冬青当然饿了,只不过她现在还有别的事情占着心思,吃不太痛快。
勺子沿着碗底一圈圈缓缓转着。
沈冬青闻着扑鼻热气里的味道,只觉得今天的馄饨好像没之前那么香了。
“陈励,你知道赵粤喜欢你吗?”
声音微小,但又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楚。
意识到这句话是自己的声音以后,沈冬青也被吓了一跳。
知道又或不知道,都是陈励和赵粤之间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对不起,我只是……”沈冬青解释。
是什么呢?
是好奇,在意,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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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者……
沈冬青话说一半,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个问题的不当和越界。
好在陈励也没准备等她说完。
“知道。”陈励说。
没有人能感受不到另外一个人对自己的喜欢,除非是他不想。
更何况,赵粤的喜欢那么明目张胆,他根本没有装作不知道的机会。
贫穷、咳嗽、和爱,是这个世界上最藏不住的东西。
书上说的。
十九岁的陈励坚信这个世界上没人能藏得住自己的感情。
直到下一个盛夏雨季来临,他才后知后觉到很多事情,其实早就悄悄改变了。
“那你喜欢她吗?”
“不喜欢。”
“不喜欢为什么还要接受她的帮忙。”
“因为她真的能帮我,能帮上忙为什么不答应。”
感情和生活,是两码事。
陈励说着放下勺子认真看着沈冬青说:“你不会真天真的以为男女之间如果有一方不喜欢对方,就要干干净净撇开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吧。”
不是吗?
沈冬青想,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感情就是要简单纯粹才对啊。
见她不说话,陈励挑了下眉。
“好学生,清高不能当饭吃,人跟人之间的交往方式有无数种,又不是一定要谈恋爱才行。”陈励觉得沈冬青单纯,他干脆就直接把自己的坏也敞开了给她看:“我要是因为她可以帮我就跟她在一起,那我岂不是更坏,既骗了她,又出卖了自己。”
“诡辩。”沈冬青说。
陈励也不否认:“再说了,就算真的是这样,那又怎么样,我从来也没说过自己是什么清清白白的好人,你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吧。”
沈冬青彻底沉默了。
是啊,陈励就是这样啊。
雨花巷里摸爬滚打着长大的孩子,难道还要他对这个世界保留什么美好浪漫的幻想吗。
他就是要权衡利弊,要无论如何都努力生活下去才对啊。
算了。
沈冬青想。
“那,除了赵粤,”沈冬青犹豫了下,说:“还有其他女生吗?”
“……”陈励大笑:“沈冬青,我是烂人,但不是滥/交。”
两碗馄饨见底。
陈励结账。
沈冬青忽然想起来老板认识自己的事,正准备跟他提醒下不要告诉巷子里其他人的时候,老头先笑了笑,慈祥地看着她说:“放心吧,陈励都交代过了。”
沈冬青意外地扭头,陈励顺着就又戳戳她额头,说:“就你那点简单心思,还是什么都别管,老老实实用在学习上吧。”
这一次,陈励手上的劲儿比之前轻了很多。
“你什么时候跟老板说的。”
“你猜。”
“你怎么说,就说我是你妹妹吗。”
“反正不是沈兰的女儿。”
“那他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边走边说落在雨花巷寂静的夜里。
陈励往旁边侧了侧等着沈冬青拿出钥匙开门。
钥匙串上挂着的白色小狗朝他乖乖笑着,陈励这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沈冬青给他的那个钥匙扣,她也有一个。
25.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陈励伸手勾了勾“小白”,什么都没说。
小狗摇摇晃晃,像是在朝人开心地摇尾巴。
沈冬青发誓自己买它们回来那天心思明净,没有任何多余想法。
但是今天,不知怎的,她被陈励看得有些心虚,就好像这个跟他同款的钥匙扣,是她某种见不得人、被抓了包的罪证。
“买一送一。”沈冬青说,“你那个,是赠的。”
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沈冬青逃也似的直接进屋上了楼。
一直到楼下洗漱声彻底结束,陈励关了房门她才轻着脚步慢慢下楼。
沈冬青住进来以后,陈励就把卫生间另外一边连着杂物间的门打开了。
至于通着卧室这边的门,他当着沈冬青的面装了锁,钥匙给她保管,顺便从卫生间里侧把这面墙也装了密不透风的黑色窗帘。
所以现在,他们洗漱都是从院子里来回经过,跟卧室互不影响。
“麻烦你了。”沈冬青当时说的是。
陈励不以为然:“有些事情,还是要提前明确了界限比较好,否则以后有点什么误会大家都说不清楚。”
陈励告诉她的话还有:沈冬青,你要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这个世界,不要轻易就对任何人付出了自己的信任和感情。
“任何人也包括你吗?”
“当然。”
陈励似乎一直都是这样。
冷漠、疏离、说出来的话就像藏着一百根钉子。
就连装作自己是个好人,他都懒得装。
陈励无所谓这个世界对自己的定义与看法,反正在他眼里,这个狗屁世界也是一样的烂。
卫生间里两个人的东西摆放泾渭分明,甚至连卷纸都是摆了两卷。
陈励从没顺手或者不下心碰到过以及用过她的东西,从第一天开始就是这样。
沈冬青开了花洒,一边冲洗今天开业的疲惫,一边环视这间从她住进来后就慢慢变得拥挤的房间,心想她好像真的很难对陈励有什么防备。
她相信他。
相信的莫名其妙,又无需道理。
沈冬青头发长,每次都要洗很长时间。
所以每次都是陈励先冲洗完,她再进来,这早就成了两个人默契达成的规矩。
这次是第一次发生意外。
停水了。
一头浓密的头发刚搓洗出泡沫,再打开花洒的时候,没水了。
开关来回试了半天,还是一滴水都没有。
最后沈冬青实在没了办法,满是泡沫的头发被她随手扎起来,然后裹上浴巾慢慢走到陈励卧室的窗前敲了两下。
“陈励,没水了。”
陈励还没睡。
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在想白天发生的事情。
荣司岐到底还是成了他生活里的一根刺。
时不时冒出尖来刺他一下。
沈冬青第四次喊他的时候,陈励才反应过来是真的有人在喊自己名字。
“陈励,你睡了吗?”
“怎么了?”陈励坐起来盯着对面遮得严实的一面墙。
墙那面有些无措和窘迫地说:“没水了。”
“我还没洗完。”虽然对面看不到她此刻的狼狈,但沈冬青还是脸上一阵发烫,人已经跟着尴尬的很不好意思了。
“知道了,你等一下。”陈励套上衣服出门。
厨房和院里的水龙头都拧不出一滴水,看样子应该是巷子里统一停水了。
“你还差多少?”陈励隔着窗跟她说话,沈冬青说:“头发刚洗一半。”
“身上呢?”陈励问的例行公事。
可沈冬青一低头,脸更烫了。
“还粘着泡沫。”
沈冬青说完,对面又没了声音。
时间从此刻开始因为等待而变得无边煎熬又漫长。
沈冬青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里面等了多久,直到,陈励终于敲响了门。
“水在门口。”陈励声音听上去远远的,“先把身上擦干净了,头发出来再说。”
“好。”沈冬青躲在门口,开了小小一个缝隙确认外面没人之后才快速伸手把盆拉了进来。
水温刚好,是掺了热水的。
沈冬青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陈励站院子里靠墙刚好抽完最后一口烟。
“过来。”陈励灭了火,哑着声音喊她。
沈冬青慢慢靠近。
陈励说:“头发冲干净了。”
男生身上还留着隐隐的烟草味。
陈励一只手帮她拽着衣领,另一只手从盆里往外舀水,自上而下缓缓落在沈冬青头上。
水温是和刚才擦身子用的一样的。
沈冬青低头弯腰,搓洗头发时还是会不小心碰到陈励。
“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沈冬青觉得抱歉。
陈励重新舀了瓢水重复刚才的动作,嘴上淡淡笑着:“你有几条胳膊?”
“……”
一盆水见底,没了沐浴露和洗发水留在身上的黏糊,沈冬青终于又觉得自己浑身清爽了。长长的头发被她侧身拧到底,很快就只剩几滴未干的水滴乖乖垂在发梢,等着被晚风吹干。
月光清澈。
折腾完这么一圈,两个人谁也没了要回屋睡觉的意思。
“这水你是从哪儿接的。”
“厨房那个桶里存的。”
沈冬青想了下,厨房是有那么一个及膝高的盖着盖子的蓝色水桶。
陈励说:“之前有次雨花巷里停水,水路抢修了整整两天,家里没水,我就那样凑活着过了两天。”
“其他人呢?”
“他们都提前收到过通知囤好了水,我从学校回来的,不知道。”
说到这里,陈励不免有些冷漠地笑了笑。
巷子里没人想过要帮他,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提醒。
所以从那次以后,陈励就有了存水的习惯。
一桶水,一个星期一换,是他自己给自己的安全感。
沈冬青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心里的难过,也不想在陈励面前表现出来。但她想,她是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当时的悲伤与失望的。
那些他们曾对这个世界还抱以期待的年纪里,没有人愿意伸手拉自己一把。
以至于后来,无论其他人再说什么做什么,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了。
不需要,不愿再相信了。
因为他们已经,就那样一个人跌跌撞撞长大了。
沈冬青说:“陈励,你真的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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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励扯了个笑:“干什么,拍马屁啊。”
沈冬青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她心里,陈励就是很厉害,是她也想要成为他那样厉害的人。
*
“沈冬青,你放学有没有时间,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下你。”
柯恒直奔教室后排方向站在她座位旁问得一本正经。
沈冬青愣了下,说:“不好意思啊,今天我值日。”
开学摸底考试结束以后,柯恒找沈冬青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
“慕强。”胡亮对此总结过说,“其实也不奇怪,就好比有人是颜控一样,有些人就是喜欢智商高学习好的。”
“更何况……”胡亮还没说完,甜甜就跟上了附和说:“冬青学习好,还长得漂亮。”
胡亮忍不住跟她击掌:“英雄所见略同。”
沈冬青只微笑着看他们玩笑。
说实话,沈冬青一直没学会该怎么应对这些的赤城又热情的夸奖。
她做不到落落大方地承认,也知道过分自谦就是自傲,所以她只能礼貌又内敛地回之以微笑。
“抱歉啊。”沈冬青不是故意找借口回绝柯恒,她是真的要值日。
柯恒也是真没打算就这样算了,直接放下书包说:“我可以帮你。”
见他坚决,沈冬青也只好妥协说:“好吧,那我们尽快,我得按时回家。”
虽然知道陈励不会在意她放学后到底几点回家,但沈冬青心里已经默认了,回家晚过半小时都要主动告诉他。
“方便我一起吗?”林枳子在旁边安静听完了全程。
柯恒点头。
他不介意,沈冬青更不会在意。
有林枳子在,沈冬青反而会更自在些。
几道题分析完,教学楼里已经不剩几个学生了。
三个人推车走出车棚的时候,学校里已经亮起了夜灯。
林枳子跟柯恒两家是邻居,沈冬青在路口和他们分开的时候才知道。
“路上注意安全。”林枳子说。
沈冬青笑笑说:“好。”
“要是周末也没安排的话,我们就继续约市图书馆见吧。”柯恒安排的直接。
沈冬青先是局促地看了下林枳子,然后才回了柯恒的话:“到时候再说吧,我周末不一定有时间。”
周末……如果陈励不反对的话,她应该会去车铺帮忙。
“嗯。”柯恒也不坚持。
认识他的第一天起,沈冬青就觉得这个人挺怪的。
会非常直接明确地表达自己的诉求,被对方拒绝了也没关系。
就好像他说这些话,就只是因为他是这样想的,所以就这么说了。
雨花巷跟他们住的地方是相反方向。
沈冬青跟他们说完再见后便一路骑车往东走。
立秋后晚风已经渐渐有了凉意。
过了商业街的拐角,道路变得宽敞的,沈冬青就不知不觉加快了回家的速度。
陈励是什么时候追上了她的呢?
又或者是他是什么时候就已经看到了她的?
沈冬青只知道自己终于快到福兴街的时候,身边突然多了一道身影,陈励骑着摩托减速,单手推开护目镜侧头看她,大声喊:“那男的谁呀,是你同学啊!”
26.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陈励是跟张铭从李家面馆吃完饭出来后看到路边站着的沈冬青的。
职教开学以后,陈励跟张铭还是会和普通学生一样按时去上专业课。
新店平时就给小路看管着,临时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也可以打电话喊陈励过来,不到十分钟的距离,很方便。
张铭十分满意新店的位置。
“祸兮福之所倚。”张铭说,“房租跟之前比确实是每月都多了笔支出,但没关系啊,这边生意好,离着学校也近,什么都不耽误。”
确实什么都不耽误。
陈励远远看着马路另一边的沈冬青,目光几不可察地一敛。
“不是,你笑什么。”
张铭没看到沈冬青,只觉得陈励脸上这个懒散又意味深长笑来得特别莫名其妙。
陈励戴上头盔,目光紧紧盯着人群里那个小小的身影。
一直到她骑车融入人群里,他才拧动钥匙打着火,追着那个人的脚步,开向了回家的方向。
“挺行啊你,开学才多久,就有一起放学的男同学了?”陈励阴阳怪气地调侃。
沈冬青解释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哪样?”
“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
两人前后进了家门。
还是按着老规矩,一个负责锁门,一个进屋开灯。
分工明确。
沈冬青放下书包,默默拿出今晚还要继续写完的作业。
陈励就在一旁看着她,抱起胳膊,歪着脑袋,嘴角扬着饶有打趣的坏笑。
沈冬青认真起来的时候总是下意识抿紧嘴巴,额头也是不自觉微微皱起。
看起来倔倔的,又很好欺负。
陈励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很变态,但又总是忍不住想再欺负她一下。
“沈冬青。”陈励轻笑了声说,“不是……那你脸红什么。”
沈冬青说我没有,却又觉得脸颊变更滚烫了。
沈冬青垂着头。
她没办法跟陈励辩驳说自己脸红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因为那束直直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太过直白炽热。
陈励干脆在靠近她那端的沙发扶手上坐下,斜着身子,吊儿郎当说着:“其实有也没关系,你,哥,我没那么封建,能理解你们这个年纪会对异性产生好感的心思。”
沈冬青嘴角抿得更紧了。
陈励看在眼里,于是俯身离她更近了些问:“他人怎么样?”
“不知道。”沈冬青话里已经有了不开心。
只是陈励好像并没听出来,继续笑着说:“那你可别被人给骗了,毕竟你也挺笨的,眼光还不怎么样。”
“陈励。”这是她第一次怎么义正严词喊他名字。
陈励愣怔了下,然后又气又笑地歪了歪头说:“干嘛。”
沈冬青噘着嘴。
从小到大,她没跟人吵过架,也很不会吵架。
情绪上头的时候,眼泪总是比吵架时需要的那些恶毒的话语来得更快。
少女眼眶发红。
沈冬青在生气。
陈励不知道她在气什么,但是沈冬青知道。
她气陈励这样随便拿她的感情开玩笑,也气他把她喜欢谁和不喜欢谁都摆出一副跟他不相干的顽劣模样。
“你很闲吗。”沈冬青仰着脸,鼓足勇气才敢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沈冬青说话做事喜欢一本正经,但这样严肃还是很少有的。
陈励看得眉心一跳,心里也没来由起了火。
“行。”陈励长腿一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沈冬青就这样完全被笼罩在了他的阴影里。
陈励咬着牙,说:“是老子多管闲事。”
房门被人用力带上。
一颗眼泪也跟着落在了纸上。
沈冬青胡乱擦干眼泪,却又觉得眼泪好像怎么都擦不完一样。
陈励也不是第一次凶她了,可这次,她就是觉得非常非常委屈,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压在心里的失落。
月向西行。
这晚,两个人谁都没睡太好。
第二天一大早,沈冬青就听到了院子里的水声。
雨花巷静悄悄的,大家都还沉浸在昨夜未完的余梦里。
沈冬青睡不着,干脆也起床下了楼。
洗漱,开火,做饭,吃饭……全程一个人转来转去,忙忙碌碌。
这一早,两人其实也有过几次擦身而过的时候。
只是陈励始终眼睛抬高高的,看远远的,就好像自始至终都没看到她一样。
早餐是做的两人份。
往常都是两个人收拾完后坐下一起吃完,然后再一起出门去做各自要做的事。
但是今天,陈励早早就走了。
甚至走之前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一碗热粥彻底被放凉了。
沈冬青心里很难过,但又觉得这样的结果,她昨晚就应该预料到的。
陈励这样的性格,他说不会再管她,就真的应该会说到做到吧。
这样想着,沈冬青又忍不住要哭了。
接下来几天,只是今天的循环。
两个人就这样冷战到了周末,或者说,是沈冬青单方面一直在被陈励忽视。
其实中间也有过几次沈冬青很想开口跟他说对不起,但陈励好像就是知道她会这样一样,完全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甚至有两晚,他都是没回家直接住在了学校。
沈冬青本来还以为,他们会一直都这样了。
直到高考结束,直到她从这个家离开,直到两个人彻底没了联系,陈励都不会再跟她说一句话了。
沈冬青最近每天都是怀着这份沉重熬了一天又一天,直到周六晚上才终于结束的。
周六,沈冬青跟林枳子还有柯恒去了市图书馆上自习。
是的,就像是故意为了向陈励证明自己跟柯恒只是普通同学一样,沈冬青最后还是答应了跟他们一起去上自习。
沈冬青拗不过陈励,但又总是有自己跟他对着来的方法。
沈冬青觉得,如果因为跟陈励吵架就刻意和柯恒疏远了距离,反而显得自己心虚了。
“要不要一起吃了饭再回家。”
三个人等在站牌望着公交过来的方向。
也是这个时候,沈冬青才知道陈励店里出事了。
“惨的哦,那人头上流了不少血呢。”
“话说回来也算幸运,那一棍子要是打到了眼睛上,这辈子怎么着也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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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见东西了。”
“不过那家店不是新开的吗,怎么就惹上这么大的事了。”
“谁知道呢,老板看着还挺年轻的,好像也还是个学生。”
“可惜了。”
听到这里,旁边站着的沈冬青心里猛地揪起来一紧。
“你们说的,是学院街那家新开的修车店吗?”
沈冬青声音颤抖不稳,只是最后,她还是听到了自己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是啊,就是那家。”路人啧啧摇头。
沈冬青觉得自己脚已经软了,大脑一片空白,说不出话。
陈励出事了,耳边只剩下这最后一个声音。
接着,沈冬青转身便疯了一样朝着学院街跑去。
陈励出事了。
沈冬青一遍遍重复心里这个声音,只知道自己一秒钟都等不了了,她要现在就跑到他身边去。
“冬青!”
柯恒跟林枳子在后面喊她,沈冬青头也不回。
两个人明显也被沈冬青突如其来的疯狂吓到了。
幸好柯恒是个冷静的,伸手拦了车便朝沈冬青追去。
“上车。”柯恒下车一把抓住沈冬青拉她坐回车上,依旧冷静地跟师傅说:“学院街。”
思绪渐渐稳定下来之后沈冬青才有些僵硬地开口跟柯恒说:“谢谢。”
她差点就忘了,这里离着学院街那么远,等她一路的跑到店里,天色估计都要彻底暗透了。
车上,柯恒跟林枳子都很安静。
谁也没有开口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反正无论发生什么,对她来说一定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沈冬青赶到店里的时候,陈励和张铭都不在。
上周开业还什么都好好的店里如今变得乱七八糟,一地狼藉,只有小路还蹲在地上一点点收拾残局。
没有见到陈励,沈冬青怕的几乎要直接瘫坐在地上了。
“他们呢?”沈冬青哽咽着。
小路听到声音慢慢回头,见是沈冬青才放心下来说:“张铭送励哥回家了。”
“发生什么事了?”沈冬青问。
小路说:“谭飞他们来过了。”
谭飞,沈冬青记得张铭说过这个名字。
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但沈冬青知道,张铭当时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很不好。
“冬青姐,你不用太着急。”小路安慰她说,“励哥会有办法的。”
是啊,陈励总能有办法。
就像神明一样无所不能。
知道那个差点瞎掉的人不是陈励,沈冬青心里也长长舒了口气。
她现在唯一想做的,还是尽快找到陈励。
无论他是不是还在生自己的气,无论他有没有真的讨厌自己,沈冬青现在就是很想很想见到他。
沈冬青跟小路说了再见。
“店里就辛苦你了。”
“应该的,冬青姐。”
小路送他们出来,柯恒见她状态不好还是想跟着一起。
沈冬青拒绝了:“你们回家吧。”
“你一个人可以吗?”林枳子也不放心。
冬青挤了个笑,有些苦涩,但还是拒绝的坚决道:“没关系,家里有人在等我。”
27.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沈冬青是打车回来的。
车子刚一停到巷口,沈冬青便迫不及待抱着书包从车上下来,直直奔着巷子尽头去。
馄饨店里老头看着她和陈励先后从门口经过。
一个浑身狼狈,一个满心满眼都是担忧,忍不住叹气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他想,其实从很多年陈励在他店里分给那个女孩半碗馄饨开始,冥冥中就已有注定了。
家里大门微关着,沈冬青推门直奔客厅去。
这是她鲜有的,顾不上回头关门的时刻。
“陈励。”沈冬青喊他。
陈励刚在床上躺下没多久,听到声音又艰难地侧了个身,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后面床背上。
“没死呢。”陈励虚着声音。
沈冬青头一次放下她所有的规矩和礼貌,直接推开陈励卧室房门,看着他抱着一只缠满绷带的胳膊却还在故意扯着几分散漫不以为意的笑容看着她,红着眼站在了他的床边。
“干什么。”陈励难得有需要抬头仰视沈冬青的时候,“看我没被人打死,很失望?”
沈冬青咬着嘴,眼泪直接落在他无赖一样晃给她看的胳膊上。
陈励先是一愣,接着都被她逗笑了说:“沈冬青你搞清楚好不好,现在受伤的是我,你哭什么。”
“疼吗?”沈冬青在他床边坐下,刚哭过的眼眶兔子一样红红的。
距离有些过于亲近,更何况,两人之前还是“冷战”状态。
陈励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结果沈冬青也跟着往里坐了坐。
陈励真又被她气笑了。
“废话。”陈励抬了抬胳膊,说:“能不疼吗。”
“对不起。”沈冬青脑袋垂低低的,声音也再一次变得哽咽。
陈励知道她这是又要哭了。
真是个爱哭鬼。
“你说什么‘对不起’,”陈励瘪了瘪嘴,终于试着温柔了些说:“又不是你打的,你跟着道什么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沈冬青哭着说,“我不是要故意跟你吵架的,我那天,我……”
沈冬青哭的厉害,断断续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陈励知道沈冬青爱哭。
可是沈冬青并不知道她每次在他面前落泪的时候,其实陈励都很无措。
陈励太不会哄人了。
“陈励,我不想跟你吵架。”沈冬青嘴角用力向下压着自己这么多天的委屈和此刻对他的心疼,声音颤巍着说:“我们和好好不好。”
沈冬青那样一个有主意的人,这会儿陈励只觉得她马上就要碎掉了。
眼眶通红,呼吸沉重。
陈励心里有个地方莫名开始往下塌陷,伸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擦干她的眼泪。
于是最后,陈励只是把手放在她额前,轻轻搓了搓她的头发说:“你是有多少眼泪哭不完。”
沈冬青哭更厉害了。
陈励一慌,单手从她额前顺着滑到脸上托起她的脸,生着薄茧的拇指轻轻刮过她的眼眶。
陈励笑着看她,难得轻声细语:“好了,我还没哭呢。”
“不是……”
卧室门又被人闯开了。
张铭手里拎着饭,进退无措地站在门口看着床上两个人愣了下,缓了好一会才继续磕磕绊绊开口:“我是不是,打扰到什么了。”
陈励手从沈冬青脸上拿开重新躺好了,歪头蹙眉看着他。
沈冬青也尴尬地从床上站了起来靠在墙边。
其实俩人不动还好,毕竟刚才有那么一会儿张铭其实已经想明白了,兄妹嘛,关系比别人亲近些也是应该的。
但他们这样突然避嫌,反而有些奇怪了。
“进来不会敲门?”陈励决定先发制人。
张铭果然从怀疑变成了自证:“这不是特殊情况吗,你受伤了我才着急进来的。”
“那就外面一起吃吧。”张铭说,“妹妹也在,刚好我买的够吃。”
沈冬青先看了陈励一眼,陈励往外给了个眼色,她这才乖乖跟着张铭出去了。
这妹妹还挺乖的。
张铭想,跟她哥那个狗脾气还真一点都不一样。
“你哥他没事。”张铭边拆盒饭边安慰她说,“伤的皮肉,没动到筋骨,养一阵子就好了。”
“嗯。”沈冬青哭过后的鼻音闷闷的。
张铭本意是想让她宽心:“你是没见着,那群王八蛋被你哥揍得更惨,满脸流血,陈励打架就没有吃亏的时候,真的,这几年我们打过的架多了……”
“说什么呢。”陈励远远就听到张铭在外面开始跟沈冬青胡说八道了。
沈冬青胆子小,张铭自以为的安慰不过是让她听起来更后怕罢了。
果然,沈冬青转头看陈励那一下,陈励明显能感受到,她又要哭了。
“少听他胡说八道。”陈励在沈冬青对面坐下,看着她说:“我有分寸。”
沈冬青点了点头,眼泪就这样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沈冬青默默进了厨房,接着便传来一阵锅碗碰撞的清脆声音。
张铭问陈励:“你妹干啥去了?”
陈励说:“你自己不会去看。”
……
这绷带绑住的怎么不是他的嘴啊。
“我不去。”张铭也坐下了,“你自己妹妹你自己去看。”
陈励勾了个笑,低头缓缓转起了手里的汤勺。
沈冬青很快就蒸好了鸡蛋羹出来。
满满一碗,松软可口。
张铭买的晚饭是够的,只是沈冬青总觉得自己还想再做点什么。
小时候自己生病不舒服,沈兰就会给她蒸鸡蛋羹,以至于现在长大了也还是觉得,鸡蛋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鸡蛋羹放在桌子中间,沈冬青打了很多鸡蛋。
张铭看着也想来一口,只是筷子刚伸过去就被陈励打掉了。
“干嘛。”张铭委屈。
陈励说:“你也受伤了吗。”
那确实,没有。
张铭默默收回筷子,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陈励那只缠满绷带的胳膊,这份伤,本来应该是自己受的。
张铭知道陈励刚才的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样想着,他只觉得自己好像欠了他的越来越多了。
因为开业那天卖了不少会员卡,店里这几天生意也都还说得过去。
本来今天一切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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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谭飞来店里找事,陈励都答应他和小路修好今天最后一辆车,就跟他们一起去喝酒团建了。
结果最后不仅酒没喝成,店也被砸了,陈励还伤了一条胳膊。
谭飞他们是傍晚那会儿来的。
一群人进门不由分说便开始往外扔东西。
“你有病啊!”张铭先起身制止,结果被谭飞一把推开碰到了一货架的零件。
稀里哗啦,满屋子都是钢铁滚动碰撞的声音。
“我操你大爷!”张铭扑上去抱着谭飞胳膊就是一顿生咬。
谭飞几次挣扎都没甩开,其他人听到他的嘶喊才赶紧跑过来帮忙。
陈励跟小路也很快反应过来,一时间,十几个人以谭飞跟张铭为中心很快撕打在了一起。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只有陈励,自始至终都是最清醒的那个。
这些人都是谭飞喊来的。如果非要论什么恩怨,那也是他和谭飞之间的事情。
所以从一开始,陈励都是瞄准了谭飞去的。
一场混战,陈励很快就从人群里找到了谭飞,然后手从他身后绕过去锁着脖子将他勾到了外面。
果然,其他人也很快就停手了。
谭飞被人勒得满脸通红,指甲扣着陈励手臂拼命挣扎。
“带着你的人滚,以后也不准再出现。”陈励冷着声音贴在他耳边。
谭飞娇纵跋扈惯了:“不就扔你个破东西嘛,我谭飞,赔得起。别说这点东西,就是砸了你的店,也一样。”
陈励胳膊再次收紧,这一次,谭飞真的能感觉到下一秒自己就要窒息了。
“滚,听到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
陈励胳膊一松,把谭飞往前用力一推,谭飞顺势就跪在了地上。
姿势难堪至极。
谭飞跪在地上垂着头,手指死死扣在尘土里。
没人上去扶他,直到,谭飞突然抓住地上一根木棍然后起身朝离他最近的张铭挥了过去。
张铭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陈励就挡在了他的前面。
结结实实一棍。
张铭人都傻了。
再然后,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陈励手里,等到所有人都从一阵巨大的恍惚中醒过来时,谭飞已经重新跪在了地上,满脸鲜血。
现在再回忆起今天这个风雨骤然来袭的傍晚。
张铭还是觉得后怕。
“都怪我。”张铭说,“我那天就不该让你去跟他们开什么破赛车的。”
最近发生这么多事,张铭总觉得这一切都是从那个台风天的雨夜开始的。
而那天,陈励挣到的钱全给他妈妈林姨交了住院费。
他可真是欠他的越来越多,很多很多呀。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陈励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认真说:“没有那件事,也会有别的事情的。”
所有事情都有因果。
那,陈励想,很多事情的开始与发生,其实也都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
这就是他的命。
他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觉得既然风雨已来,那就干脆大步走进去。
往前走,大步走。
反正,雨总会停。
28. 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
一顿饭还没吃两口,陈励的饭碗就已经被张铭和沈冬青轮流夹菜夹出了一个满满的“山尖”。
“吃这个,这个有营养。”
“肉也来点。”
“蔬菜是最不能缺的。”
“你平时就是太不爱吃水果了。”
“多吃,没关系,不长肉。”
……
张铭真的好吵。
沈冬青默默往陈励那边看了眼。
陈励缓缓放下筷子,努了努脸颊,最后也只能嫌弃又无奈地抬起绑着绷带的胳膊说:“我只是受伤了,不是断臂了。”
“断臂的那是杨过。”
张铭似乎觉得自己接了一个特别棒的梗,从下午开始就总是沮丧着的一张脸上突然就有了笑意。
“就你聪明。”陈励左手不太熟练地把肉又重新夹回去给他说,“自己吃自己的,少管我。”
沈冬青全程咬着筷子默默低头不语,只是陈励一样也没落下她。
男生声音比刚才低了不少,陈励看了眼沈冬青,说:“少在这装没听见,你也一样。”
“知道了。”
沈冬青眼里闪过晴日湖光一样的笑意。
对面坐着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陈励不喜欢麻烦别人,但伤的毕竟是右手,做起事来还是会有些不方便。
饭后,本来张铭撒泼打滚是想今晚留下来照顾他的,但陈励已经伤了胳膊,不想再被他一张嘴聒噪到耳朵疼,头也疼了。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左膀右臂。”张铭一副英勇姿态,伸开双臂说:“陈励,就让我来照顾你吧。”
“滚滚滚,赶紧滚。”陈励烦他。
张铭被人连推带撵赶了出去,只是依旧不死心扒着门缝叮嘱沈冬青说:“妹妹,那就只好辛苦你了,有事记得喊我,我家就在杏花街第二百零八号房。”
“放心吧。”沈冬青笑着点头说:“我记住了,金名铭。”
大门关上。
沈冬青的眼睛还是弯弯的。
陈励歪着脑袋回头,沈冬青看他的眼睛又突然不笑了。
“干嘛。”陈励说,“这么喜欢他啊,那跟着一起走吧。”
“不是。”沈冬青解释,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小声说:“就是觉得,这样挺好的。”
有张铭这样一个话痨又粘人的朋友在身边,沈冬青会觉得很庆幸。
庆幸她和陈励分开的这些日子里,至少,他没有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了这么多年。
张铭离开后,沈冬青也被陈励赶着上楼了。
夜色寂静。
陈励回房间后慢慢躺下本来是要睡觉的,结果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却又怎么也睡不着。
没洗澡。
陈励干净惯了,更别说今天又是干活又是打架地折腾了一天。
就这样让他凑活着睡下,是真的有些为难。
算了。
十秒过后,陈励到底还是决定下床出门了。
只是受伤的胳膊不能碰水而已,又不是整个人都废了,要是不能洗干净了才睡觉,那还不如真的杀了他算了。
陈励习惯性单手披了件衬衫在身上。
只是披着,没套胳膊,扣子也没系上。
左手搭在把手上别扭地开门,陈励前脚刚出卧室,后脚沈冬青就从阁楼上探了个脑袋出来问怎么了。
“怎么了?”沈冬青问:“哪里不舒服吗?”
陈励背对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着说:“没有。”
身后紧跟着响起匆匆下楼的脚步声。
沈冬青继续问:“需要我帮忙吗?”
陈励拒绝:“不用。”
人已经到了杂货间门口。
沈冬青突然脑子一热,看着他的背影直接开口问:“那你要不要洗澡,我帮你。”
“……”陈励动作一顿,眉头一拧。
沈冬青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院子里没开灯。虽然看不清陈励此刻的模样,但借着一片清亮月光,沈冬青大概也能猜到他现在是个什么表情了。
“我的意思是说,”沈冬青红着脸吞吞吐吐解释,“我可以帮忙打好水,然后你简单擦洗一下,这样晚上睡觉能舒服一些。”
“是因为我之前帮过你吗?”
“什么?”
沈冬青一时没想起来上次意外停水的事。
陈励只勾了个浅笑:“你也不用这么急着跟我算清楚。”
沈冬青愣住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呀。
浴室很快起了水声。
沈冬青原本想在外面等等看陈励一会儿会不会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只是水声阵阵,不知怎的,她突然就觉得这样的距离实在有些暧昧了。
“陈励!”沈冬青往院子另一边站了站,别过头喊:“我就在院子里,你有什么需要,随时喊我就行!”
陈励没回她。
水声也没停。
沈冬青慢慢等得有些无聊了,更要紧的是,她现在必须要做些什么来转移下注意力。
沈冬青退回到台阶上坐下,然后屈起膝盖双手抱着缓缓仰起了头。
路城的月亮,很高,很亮。
这么多年了,它还是这样,一点都没有变。
沈冬青看着看着,时间仿佛就又退回到了七岁那年。
那一年,有一天,陈励又带她去了路城游乐园。
在此之前,他们曾经很多次去过,但每次都是为了赚钱。
陈励出的主意,他会找摊贩主人把他们的玩具或者糖果给自己拿在手里去园里招客。
简单来说,就是给他们做托儿。
“妈妈,我要吃那个。”
“小孩,这个东西哪里有卖。”
“妈妈,你也给我买一样的。”
“我不管,我就要这个。”
……
很多小孩会馋他们手里的东西,然后陈励就会把他们带到摊贩前,等到晚上闭园,摊主会根据他们带来的人数分钱给他俩。
是的,同样的年纪,陈励和沈冬青对游乐园的概念,已经跟那些被家长带来的小孩不一样了。
在他们看来,这里不是寻找快乐的地方,是可以凭着自己的本事就赚到钱的地方。
但是那次不一样,那次是沈冬青的生日,沈兰忘记了。
那一天,他们什么都没做。
陈励只是带她在游乐场坐了旋转马车,吃了平时舍不得吃的冰激凌,买了一大把会飞的气球,还有粉色蝴蝶结的头绳……
那天的他们,普普通通,就像任何一个来游乐园玩耍的小孩一样。
无忧无虑,简单,快乐。
那是沈冬青过过的,最难忘的一个生日。
后来,沈兰带她离开了路城,有了新的家庭。
再后来,他们有了何晚……
然后,沈冬青的生日,就变成了再普通不过的,无人在意和庆祝的一天。
“想什么呢?”陈励单手擦着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边。
沈冬青眼眶红红地慢慢抬头,月亮被陈励严严实实挡在了身后。
“陈励,今年生日,你也会陪我一起过吧。”沈冬青说。
陈励手上动作一停。
沈冬青说:“我快生日了。”
陈励一笑,毛巾随意搭在脖子上,一只手抓着,歪头看她说:“有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沈冬青反问。
陈励好像很认真地想了下,然后懒懒说:“没想好,先欠着。”
“行。”沈冬青应得爽快。
陈励就又笑了。
陈励说:“沈冬青,你有时候是不是太信任我了。”
沈冬青不理解:“怎么了?”
“什么都敢答应,你就不怕我把你卖喽。”
“不会。”沈冬青低头说,“我不值钱。”
“还挺有自知之明。”陈励扯了个笑。
沈冬青目光落在他受伤的胳膊上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要不,我先帮你吹头发吧。”
“嗯?”
“之前你也帮过我,不是吗?”
“算这么清楚?”
“嗯。”
她不是真的想跟他算清楚。
沈冬青只是觉得,她不这样说,陈励不会答应的。
但如果她说这是在还债,他会点头的。
跟沈冬青比起来,陈励更像个不喜欢跟人有亏欠纠缠的。
“成。”陈励示意她去卫生间拿吹风机,然后自己脚尖勾了个椅子在阳台坐下。
陈励个子高,即便是坐下来沈冬青想要够到他头上还是要费些力气。
身后一直没有动静,陈励便头也不回地笑了笑说:“现在不想干了,可没你后悔的份儿了。”
“不是。”沈冬青在他身后默默插好电源,吹风机先往旁边吹了下然后才慢慢转到陈励后脑勺上。
陈励的头发很硬,一头乌黑颜色细碎地立着。
沈冬青的记忆里,她好像一直都在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这样近的距离触碰到他,是第一次。
“陈励。”
“怎么了?”
“没事。”
沈冬青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吹着风,不急不缓。
陈励也跟着放松地闭上了眼。
这晚,只有落在阳台上的月光清冷明亮,还是和很多年前,一模一样。
夜里,陈励醒来的时候,沈冬青是睡在楼下沙发上的。
小小一只蜷缩着,额间有紧紧皱起的纹路。
今天的事,吓到她了吧。
陈励站在月光里静静看了沈冬青很久,忽然想着今天都没来得及问她有没有害怕。
沈冬青胆子那么小。
陈励还记得刚认识她的时候,沈冬青怕很多东西,怕黑,怕虫,怕一个人待着,也怕跟人产生冲突……
小时候陈励总觉得她矫情,胆小鬼,麻烦精。
现在,陈励看着沈冬青忍不住开始想,这些年她都发生了什么呢。
七年,她变冷静了不少,胆子也大了不少。
虽然还是会怕,但陈励依然觉得,沈冬青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们说,人总是要经历了痛苦,才会长大。
所以沈冬青,你也痛苦吗?
夜风清凉。陈励想喊她上去睡觉,只是手刚抬起来,就又犹豫着放下了。
让她睡吧。
就这样安稳地睡吧。
别再惊扰了她。
沈冬青醒来的时候,身上又多了条毯子。
“入秋了,路城早晚温差大。”陈励坐在餐桌那边,单手端着粥,眼睛漫不经心往她脸上看了眼,说:“我看你走了这几年,是把路城全忘了。”
说话还是那么阴阳怪气。
沈冬青猛地一下坐了起来,对面墙上的时间,刚好停在十点。
院子里阳光明媚,是个晴天。
“抱歉,我睡过了。”
沈冬青忙不迭开始收拾沙发上的枕头毯子,陈励只慢悠悠喝着自己的粥,嘴角始终挂着轻飘飘的,意味深长的笑。
“好学生也要适当给自己放个假。”陈励说,“今天周末,睡个懒觉警察叔叔不会来抓你。”
收拾好的东西放在一边,沈冬青过来坐他对面说:“那你怎么不睡。”
“我又不是好学生。”陈励笑着敲了下桌子,“赶紧吃饭。”
沈冬青乖乖坐好,余光偷偷看着陈励,心想,他今天看上去好像心情很不错。
真好。
沈冬青藏起来一个笑。
“又憋什么坏笑呢。”陈励好像总是能一下就把她看得很透。
沈冬青红着脸,更不敢看他了,只好避开话题丢给他说:“你的手没关系吗?”
“有关系。”陈励说,“不也得吃饭吗。”
沈冬青又被噎了一下。
是啊,这才是陈励嘛,天塌下来,也要努力生活,好好吃饭。
“其实你可以喊我的。”
沈冬青想说的是,其实你也可以不用一直这么独立、坚强。
陈励放下粥碗,伸手拿过鸡蛋,然后又趁沈冬青不注意,转手往她脑门上轻轻一磕碰。
沈冬青猝不及防,吃痛眨眼。
陈励笑的更肆无忌惮了。
“十个喇叭都喊不醒你,我能喊得醒?”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你知道自己睡着了什么模样?”
“那你知道吗?”
“我知道。”
……
沈冬青后知后觉,有些不敢相信地抬脸看他。
今天早上那块毯子,是陈励帮她盖上的。
“陈励。”沈冬青喊他名字,却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很多时候,她真的只是,想喊一喊他的名字而已。
沈冬青说:“明天周一,反正我上学要早起的,以后早饭我来吧。”
“随你。”陈励无所谓。
这种无关原则的事情,他从不跟她过多争辩。
*
赵粤是今天到了店里才知道陈励受伤了的。
小路一个人在店里,不管赵粤问他什么,他都回答支支吾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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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路!”赵粤生气了。
小路本来就不擅长应付人,最后只能往货架后面又走了走,躲远远地说:“你打电话问张铭吧。”
张铭也招架不住赵粤,最后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地吞吞吐吐说了实话。
“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张铭皱着眉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心想,那当然是陈励不想让你知道了。
但他不能这么说,毕竟陈励跟赵粤他哪一个都惹不起。
“哎呀,”张铭说,“这不是没顾上嘛,而且陈励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不是断了胳膊少了腿,他什么时候愿意麻烦过别人。”
“我不管。”赵粤说,“你就是故意瞒着不告诉我。”
“好好好,姑奶奶。”张铭无奈投降,“都是我的错,我错了,我错了。”
赵粤挂了电话。
张铭也紧跟着换上衣服,拎上林姨熬好的鸡汤朝陈励家奔了去。
姑奶奶。
张铭在巷口停车的时候,赵粤也刚好赶到。
赵粤不理他。
张铭上去死乞白赖追着求她说:“姑奶奶,你可千万别跟陈励说是我告诉你的啊。”
赵粤噘着嘴,故意把头仰更高了些。
门是沈冬青开的。
赵粤明显愣了一下。
她倒是知道冬青是妹妹,只是不知道他们住一起。
“冬青?”赵粤话里有意外。
冬青只微微笑了一下做回应。
“进来吧。”冬青说。
颇有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赵粤心里隐隐有了一丝不悦,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她突然意识到,沈冬青和陈励,是比起她来更亲密的存在。
“陈励呢。”赵粤冷起了脸。
冬青只侧身往旁边站了站给她让出往家里走的路。
“你哥今天怎么样?”张铭跟在后面小声问。
沈冬青还没来得及说话,屋里就先传出来声音:“她哥要被你们烦死了。”
张铭撇嘴朝沈冬青做了个鬼脸,沈冬青也已经见怪不怪了朝他笑笑说:“走吧。”
陈励曲着一条腿在沙发上躺着打游戏,赵粤已经坐在了他旁边。
距离很近。
沈冬青只看了眼便默默接过张铭的保温桶提着往厨房去了。
“要不要紧啊,去过医院了吗,医生怎么说。”赵粤紧张地看着他。
陈励受伤的胳膊放在胸前,两只手在手机屏幕上熟练地点击操作。
“陈励。”赵粤不好跟他直接生气,侧侧身子离他更近了些撒娇表示不满:“我跟你说话呢,你能不能不要玩手机了。”
陈励随意把手机扣在了一边。
赵粤开心一笑。
陈励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又把目光移到她身后,一脸散漫地说着:“不玩手机干嘛,坐下来读书学习吗?”
刚从厨房出来的冬青就这样直愣愣对上了陈励的痞笑。
桌上还摆着她的作业,赵粤和张铭没来之前,她和陈励就是这样,一个埋头安静看书,一个随意地睡觉吃饭打游戏。
陈励这话说的是谁,其他两个人可能听不出来,但她不用想都知道。
沈冬青抿了抿嘴。
陈励甚至还在明目张胆地勾着唇角对她笑。
“你可以跟我说话聊天。”赵粤笑的一脸明媚,“这样就不无聊了。”
“我不无聊。”陈励又拿起了手机,转过脸继续无所谓地打着他的游戏。
赵粤生气地鼓着脸。
很可爱。
沈冬青忘了自己之前在哪里看过,美人生气和撒娇,都会令人心疼和不舍的。
赵粤当然漂亮又明媚,只不过,她喜欢上了一个总是习惯冷冰冰和凶巴巴对待这个世界的陈励。
有时候沈冬青也会忍不住想,陈励的温柔和耐心,藏在哪里,最后又会给了谁。
“冬青。”吃过饭,赵粤追到厨房问她:“你也住这里吗?”
“嗯。”沈冬青实话实说,“只是借住一年,明年高考完就会走。”
“这样啊。”赵粤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不够死心想要确认:“你跟陈励是什么亲戚?”
“不是关系很近的亲戚。”沈冬青想着,又浅浅笑着说:“只是因为他人好,所以才愿意收留我住在这里。”
“那你家里人呢。”
“都在外地。”
“他们放心你和陈励只有两个人住在一起?”
赵粤讲话也不喜欢兜圈子:“你别误会,我只是觉得我们这个年纪,男女两个人住在一起多少还是有些不方便。”
沈冬青还是微微笑着。
赵粤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家还有个空的房子买了没人住,离你们学校也挺近的,你可以搬过去住。”
“谢谢。”沈冬青只说,“不用了。”
“你不要跟我客气。”赵粤离她更近了些,歪头看她低着的脸说:“陈励的妹妹就是我赵粤的妹妹。”
“谁允许了?”身后传来一阵幽幽的声音。
陈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她们身后,斜靠在门框上带着点邪气看着两个人。
“干嘛。”赵粤先说,“人家冬青都还没说不愿意,你先不乐意了?”
“那你问她愿意吗?”陈励看着沈冬青。
沈冬青没回答,只是默默走了出去:“我还有事,先走了。”
“又想跑?”陈励单手抓住她胳膊,也不知道哪里就突然来了脾气:“你想搬走吗?”
沈冬青被他抓得有点疼,微微蹙着眉头看他,眼神不自觉就写满了委屈。
这个问题,她刚才已经回答过了呀。
“你说实话,想走吗?”陈励歪着头。
沈冬青当然是不想的,但陈励这样问她,她又咬着嘴,怎么都不想回答。
如果她说想,他就又要她走吗?
还是说,其实他也不愿意她走。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起来,最后,还是赵粤过来帮她挣开了陈励的手。
“你懂不懂什么是怜香惜玉啊。”赵粤把沈冬青往旁边挡了一下,故作生气。
陈励眉一挑,理所应答地说着:“不知道。”
他只知道,沈冬青从来都不是什么娇滴脆弱的花,她是寒风中屹立不倒的冬青树,又或者石缝中活下来的一株草。
她和他,是一样的人。
“你别理他。”赵粤抓起了冬青的手,说:“你哥他就那样。”
“我知道。”沈冬青顿了下,然后把目光从陈励身上收回来看着赵粤说:“好多年前,我就知道了。”
29. 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
沈冬青比很多人都更早认识陈励。
陈励的乖戾、嚣张、倔强、张狂,以及他的脆弱、狼狈、不堪,她全都见过。
有时候,沈冬青总是会忍不住觉得,记忆里的那个夏天,一直停留在她的生命里,过得格外炎热又漫长。
而他们分开的这十年,又无比短暂,就像从未发生一样。
午后,秋日阳光不急不躁慢慢晃进屋子里。
明亮的白光,照得人都起了困意。
张铭下午还要去店里,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他不放心留小路一个人长时间在店里。
“你呢?”张铭看了眼赵粤,近乎恳求说:“姑奶奶你走不走?”
赵粤故意眼睛一亮,嘴角往上一翘,然后稳稳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真是他活的姑奶奶。
张铭一脸无奈,最后只能目光复杂地看向陈励。
意思是这事真跟我没关系啊,你知道的,这姑奶奶向来有自己的主意。
“我也要住下来。”赵粤俏皮地说着任性的话。
也……沈冬青稍一抬头,果然也看到了一张冲着自己的笑脸。
“姑奶奶,你就别闹了,消停会儿好不好。”张铭人都要麻了。
赵粤不以为然:“我要留下来照顾陈励,怎么就是胡闹了。”
“我一大男的他都不让住,你一个女生,留下来合适吗?”
“哪里不合适,冬青不也照样住这里吗。”
……
张铭彻底无语了。
“那能一样吗?”张铭说。
虽然他也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但张铭就是隐约觉得,沈冬青对陈励来说,不一样。
那不是一种简单的兄妹之间多出来的亲近,更多的,是他也说不出来的,超出兄妹关系的羁绊。
这种感觉,或许赵粤也懂。
所以她才会更加坚持,笑着问她:“冬青,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沈冬青眉眼不动声色皱了一下。
她没有留下赵粤的资格,自然也没有拒绝她的权利。
沈冬青只能默默看向陈励。
但陈励也只是歪着头看她不说话。
像是在故意给她出一道难题。
鬼使神差的,她答应了赵粤。
“好。”沈冬青说。
两个女生都没再看向陈励。赵粤十分开心,她就是知道自己拿不定陈励才会把问题抛给冬青的,而现在,冬青答应了,陈励就更没有赶她走的理由了。
至于沈冬青,她知道陈励不想要赵粤留下来,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会惹他生气,但她还是这样做了。
因为,她也会生气。
虽然很不耻,但是沈冬青承认,这一刻,她是希望陈励自己开口拒绝赵粤的。
只不过最后,陈励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就那样沉着眼睛,冷冷的,没有表情地看了沈冬青很久,然后转身回了房间,用力关上门。
“陈励,你有什么需要喊我就行!”赵粤声音清脆。
这句话,多像自己那晚在院子里跟陈励说的话呀。
沈冬青想着突然苦涩一笑,所以她,跟其他人比起来,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她能给的、能做的,赵粤也一样可以。
甚至,还有很多赵粤能给陈励的,她却给不了。
此刻,沈冬青的心情很糟糕,只是她不能表现出来。
沈冬青又默默坐回到了书桌前,至于书上说的什么,写的什么,她现在脑子很乱,一句也看不清。
“冬青,你们平时在家也这样吗?”
“陈励在家都喜欢做什么呀?”
“其实他之前住校时间也挺多的,但是这学期开学就变成每天都回家了。”
“你们关系挺好的吧。”
“你要是不介意,也多帮我在你哥面前说点好话。”
“我真挺喜欢你哥的,就是你哥这个人吧,太难追了……”
沈冬青装作认真低头看书,赵粤就单手托腮撑在离她最近的沙发扶手上喋喋不休。
赵粤是个直爽的人。
沈冬青不止一次这样认为。
但她帮不了她。
沈冬青说:“这是你和他之间的事。”
赵粤一顿。
很明显,她没想到沈冬青会拒绝的这么直接。
赵粤缓了缓,语气也变寡淡了许多:“你不愿意帮我。”
沈冬青放下笔,回视着她认真说:“感情上的事,没有人能帮得上忙。”
“是帮不上,还是不想帮。”赵粤也不退让。
那是沈冬青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冷淡的、极尽嘲讽的微笑。
沈冬青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因为她也是第一次这样清晰地发现,在帮不上与不想帮之间,后者占比更大。
赵粤就这样一针见血的,不给她留丝毫准备时间地狠狠撕下了她自以为是的很好的伪装。
“冬青。”像是刻意的强调和提醒,赵粤说:“陈励是你哥哥。”
他收留你、照顾你、帮助你,都是因为你是妹妹。
哪怕沈冬青知道自己和陈励之间的兄妹关系不是真的,但还是会忍不住想,或许从很早的时候,从陈励分她那一碗馄饨开始,他就是把自己当妹妹来可怜的。
陈励好像天生就有保护人的能力。
那个风雨交加的台风天夜晚,无论找上门的人是谁,陈励都会留下她的。
“谢谢你的提醒。”沈冬青笑了笑,眼神却没半分妥协:“我们是什么关系,我很清楚。”
是这样的,沈冬青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安安静静很好欺负,但真被人碰到底线又会不卑不亢反击回去的人。神情倔强,眼神坚定明亮,这才是真正的沈冬青,一点都不乖巧听话。
赵粤也是此刻才恍然意识到,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陈励进了房间之后就没再出来,赵粤不厌其烦地来来回回往门口走了好几次,最后又都默默退回到了沙发上无聊地玩起了手机。屏幕里,是陈励一条都没回的短信。
跟赵粤比起来,沈冬青明显早就习惯陈励这样了。
桌上试卷已经翻到了最后一张。
赵粤瞥了眼,本来还在生气的她又没忍住跟她搭话:“你就一点不关心你哥现在怎么样吗?”
“死不了。”沈冬青头都没抬一下,平静地说着:“有事他会喊我们的。”
……
赵粤这会儿又突然觉得,沈冬青跟陈励像的就像亲生的一样。
生气的时候,讲起话来都冷漠难听的要命。
*
柯恒是在太阳即将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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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找到沈冬青的。
男生站在门口,手上提着一箱牛奶,忍着一路找来的辛苦微笑着说:“抱歉,我是问了班主任才知道你住这里。”
“是有什么事吗?”沈冬青站在门内。
因为柯恒来的突然,她也一时没反应过来要迎他进来。
更何况,严格来讲,这里也不是她家。
她不好随便就让人来。
“没事。”柯恒笑了下,把手上牛奶塞给她说:“我就是昨天看你昨天走的匆忙,想看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柯恒是个有分寸的人,说话做事都有这个年纪很少有的成熟稳重,不至于让人觉得他这样的登门造访会是一种冒犯。
“没事了。”沈冬青说,“辛苦你还特意跑来一趟了。”
“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柯恒想了下,又说:“大家都是同学,应该的。”
“同学就能这样招呼也不打一声就随便跑人家里吗?”
陈励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了,等到沈冬青回头,他正斜靠在屋门上一脸戏谑又不屑地看着他们。
“这位是?”柯恒也没有因为他的刻薄言语就变得慌乱,还是很淡定沉着地看着冬青。
冬青虽然早就习惯了陈励说话阴阳怪气,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柯恒解释说:“我哥。”
远远的,冬青听到了身后一声怪笑。
柯恒也听到了,有些疑惑和不悦地蹙眉。
陈励还是那样混不吝得噙着笑,眼神淡淡扫过沈冬青的脸:“你俩说完了吗?没说完就带你同学出去说,家里没做多余的饭,不留客了。”
“对不起啊。”冬青回过头,笑得尴尬:“东西你拿回去吧,今天谢谢你来。”
“没关系的。”柯恒也没多说什么,笑了笑宽慰她:“我就是来看看,知道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真的没事吗?柯恒从雨花巷走出去之后很久还在想着陈励那双看似在笑却又充满敌意的眼睛。
他很困顿,也很好奇,沈冬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她的哥哥为什么要那样看着自己。
“想喝牛奶不会自己买?”陈励冷冷盯着沈冬青手里的东西。
沈冬青也来了倔劲儿,撇开眼不看他,拎着东西从他和赵粤中间经过,直直往屋里走着说:“不会。”
又在莫名其妙生气和发火。
陈励是,沈冬青也是。
赵粤试图缓解气氛,结果被陈励一起怼了回去。
“你也走。”陈励说。
言辞冷漠,不留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赵粤不敢相信地瞪了下眼睛,最后只剩一点侥幸在支撑着她挤了个笑脸出来说:“干嘛,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呀。”
“我没跟你开玩笑。”陈励阴着脸。
最后赵粤也只能识趣地装作潇洒离开。
家里又只剩下陈励跟沈冬青两个人了。
太阳落山以后,屋里只剩些许昏暗的光。
两个人谁也没去开灯,沈冬青坐在书桌前赌气不看他,陈励也憋着气,走过去的时候甚至踢了脚地上的牛奶,然后才重新躺在了沙发上。
手机屏幕明晃晃照着他阴沉的脸。
沈冬青余光看得清楚,因为这一次,他的脑袋在靠近她的方向。
呼吸起伏,阴晴变化,全都一清二楚。
30. 第 30 章
第三十章
“不是我让他来家里的。”
沈冬青半是委屈半是生气的声音幽幽落在陈励头顶上方。
陈励指尖用力锁上屏幕,房间就瞬间陷入了夜晚的昏暗之中。
“我没有告诉过别人我住哪里。”沈冬青用力吸了口气,声音忍不住颤抖着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让人随便来家里,也知道这里不是我的家。”
她的家,早就没了。
无论是客观意义上的地址符号,还是感情归属上的连接存在,沈冬青都没有家了。
“如果刚才的事冒犯到了你,那我替柯恒向你道歉。”沈冬青顿了会儿,说:“还有,那箱牛奶是给你的,昨天他们跟我一起去了店里,知道你受伤了。”
旁边的人始终沉默着不说话。
月色昏暗,沈冬青看不到陈励此时的神色变化。
只有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在夜里回应着她。
“你要是不想要,扔了也行。”女生目光清亮如炬像是能凿穿黑夜,沈冬青动动喉咙,最后还是说了那句:“但我觉得做人还是要有基本的礼貌才行。”
“哼。”陈励终于给了她一声回应。
轻飘飘的,像是漫不经心的嘲讽。
“柯恒。”陈励重复着这个名字,淡淡说:“那天我在你们学校附近看到的人,也是他吧。”
是。但这并不是沈冬青想要表达的重点。
陈励坐了起来,两条腿大咧咧敞开了屈着,然后身子前倾,歪着头用力地看着沈冬青。深邃、幽暗、像匿于森林大雾中捕猎者。即使处于昏暗之中,沈冬青还是很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缕危险信号。
“之前不是说是普通同学吗?”陈励散漫又带有攻击性地收着笑问她,“怎么还带店里去了,还这么大费周章地找上了我们家。”
我们,家。
陈励虽然阴阳怪气,但这三个字却说的极为自然,没有丝毫犹豫停顿。
沈冬青本来还很生气的,只是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又不知怎的无论如何都提不起愤怒的力气了。
沈冬青觉得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病入膏肓。
“同学就不能周末一起学习,一起进步,不能关心照顾下彼此的生活了吗。”
昏暗里,陈励听到的声音明显比刚才轻松了许多。
沈冬青话讲得激动,顺着嘴就一起说了出来:“你是没有自己的同学,还是说,你现在是在吃醋?”
“嗯?”陈励歪着头,身子也被带着往她这边侧了侧。
晚了。
完了。
来不及了。
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了。
……
等到沈冬青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的都是些什么胡话时,一切都已经没办法撤回消除了。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
沈冬青红着脸,死死咬着下唇,却又在该解释的时候,怎么都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来。
“是什么?是想说我喜欢你,暗恋你。”
“不是……”
沈冬青垂着头,但还是能感受到陈励毫不收敛的直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痞气、调侃、打趣,当然了,还有几分对她的无语。
“对不起。”沈冬青只能重复抱歉,也想不到什么比这三个字更适合现在说的话了。
“沈冬青。”陈励嘴角噙着笑。
一整个下午过去,两个人的关系这会儿终于缓和了不少。
陈励站了起来,低低弯腰俯身,然后又像往常那样轻轻戳了下她额头,含着笑意说:“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傻子才会喜欢你、暗恋你。”
沈冬青也笑。为自己刚才的冲动、口无遮拦,也为他们又回到了之前那样自然的相处,和好如初。
“那你最好不是。”
沈冬青转过脸故作镇定,心里却在想着陈励喜欢自己吗?
又或者未来某一天,陈励会喜欢上自己吗?
沈冬青不知道,也没有勇气找他要一个答案。
她只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开心的。
至少,陈励没有讨厌她。
这对十七岁的沈冬青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陈励开了灯,屋顶上的光直直照着沈冬青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的红晕。
突然的明亮令两个人都有些不适地蹙了下眉,也有些别扭地躲开了对方的眼睛。
“我先上去了。”
“好。”
“你有什么事情记得喊我。”
“嗯。”
沈冬青说完抱起书,低头快步往楼上走了去。
一直到楼上彻底安静没了声音,陈励这才不自觉笑着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店里今天怎么样?”陈励给张铭打电话。
张铭夸张地大着声音说:“放心吧,没事。”
“你在哪儿呢?”
“店里啊。”
“你把电话给小路。”
“喂,励哥。”
陈励眼睛往院子里看了眼,月亮已经高高挂在了正中央。
“小路。”陈励说,“这两天辛苦你了。”
“应该的,励哥。”
小路虽然年纪比他们小,但很多事情上,要比其他同龄人都成熟靠谱。
陈励把刚才话又问了小路一遍。
小路顿了下,然后才微笑着说:“都挺好的。”
那就是不好。
陈励闭眼,又随便嘱咐了两句这才挂了电话。
这两人表现都有些反常。一个刻意表现轻松,一个比平时多了犹豫。
陈励放下手机掐着眉心用力揉了揉,最后还是决定去店里看一眼才放心。
“沈冬青。”陈励仰头朝上喊,“我去店里一趟,你在家锁好门,不用等我。”
沈冬青从他喊自己第一声就已经乖乖等在楼梯上了。
“我跟你一起。”沈冬青说。
陈励拒绝:“你在家老实待着。”
“我睡不着,也不敢睡。”
沈冬青说着已经站在了陈励面前,垫着两层楼梯,眼睛亮亮地与他对视。
“行吧。”陈励只犹豫了两秒,便又输给了她那样真诚明亮的眼神。
陈励说:“一会儿你到店里就老实坐着。”
“嗯。”沈冬青上车抱紧他的腰,脑袋往前凑了凑,下巴无意间垫在陈励肩上问:“是又出什么事情了吗。”
“不知道,反正跟你没关系,你少操心。”
“哦。”
沈冬青重新坐好,只是抱着陈励的手,又不自觉往里收了收。
陈励最近好像又瘦了,沈冬青看着他的背影,心想怎么会有人养病都养不出来一点肉呢。
周末的学院街,夜市依旧热闹。
陈励车停在门口的时候,张铭跟小路还在苦这一张脸对着账单发愁。
昨天被谭飞他们大闹一场之后的店面又恢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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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模样。
东西摆放整齐,干干净净,表面看上去,一切都是跟原来一样。
“你把这个也算上,看看一共是多少钱。”张铭背对门口,没察觉到人进来。
小路先看到了陈励,放下笔,有些拘谨和尴尬地小声喊了句:“励哥。”
“别想你励哥了。”张铭说,“陈励已经够辛苦了,现在还少了条胳膊,咱俩不能什么事都等着他解决,也要学会主动帮他分担。”
“分担什么?”陈励挑了下眉,说:“二师兄这是想趁我不在,赶紧分东西散伙呀。”
“我靠!”张铭冷不丁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走路没声音啊,什么时候来的呀,小路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小路无奈,撇撇嘴:“说了你也没听啊。”
“行了。”陈励脚尖勾了椅子过来让自己跟沈冬青坐下,然后头往前伸看着桌上的账本,问:“这就是你俩跟我说的没事?”
张铭知道事情瞒不住了,只好嘟囔着坦白:“我们也是想做点什么,毕竟这个店是我们一起的心血,不能总是你一个人又受伤又流血的吧。”
说到受伤,张铭又要忍不住想哭了。
“所以你就瞒着我?”陈励虽然说话依旧犀利,但难得语气平和宠溺:“你瞒着我,你还有理了。”
张铭委屈又自知理亏地憋着嘴沉默。
小路先开口跟陈励讲了事情原委。
其实今天上午就已经有人来店里问过之前办的卡能不能退款了,小路知道陈励受了伤,也是跟张铭一样的想法,他想让陈励好好休息所以就把电话打给了张铭。
早上开门晚,一共也没了几个人,来的也都被他以老板不在为由劝走了。
所以上午张铭在陈励家,也还是什么都没说。
直到下午,张铭来了店里以后,才发现这些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样,三两结伴,一波接一波到店里来要退卡还账。
“你们店里惹那么大的事,谁知道会不会卷钱跑路啊。”
“就算继续开,我们也不敢把车拿过来了。”
“我们开过来是想保养的,万一倒霉再碰上打架,车给人砸了谁赔呀。”
“别解释了,赶紧还钱吧。”
张铭以前总以为自己能说会道,长了张路城最会忽悠人的嘴巴。
但是今天,他把自己能说的,能想到的,全世界最好听的话都说完了,这些人还是铁了心要退钱,不为所动。
“算了,退吧。”
店里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张铭没了办法,也没有攥着别人的钱不给退的道理。
一直到天黑,店里才总算清静了下来。
开业收的那点会员费,也差不多全都退完了。
“是我没用。”张铭垂头丧气,“我也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解决了。”
小路跟着道歉:“励哥,对不起,我没能帮上忙。”
两个人都是发自内心地自责。
这家店不只是陈励一个人的心血,也是三个人一起一路辛苦走来的见证。
没有人会比他们更希望看到它好了。
沈冬青在一旁默默听着,鼻尖也开始跟着忍不住酸涩。
她希望陈励好,希望他一切都好。
气氛就这样随着一众人的沉默陷入了漫长又深邃的悲伤。
直到,陈励单手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轻松笑着说:“忙活了一天都没顾上好好吃饭吧,走,喝酒去。”
31. 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
沈冬青第一次来海边夜市吃大排档。
就在路城沿海公路旁边,油烟阵阵,一排红色帐篷撑起来的烧烤小吃摊,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长长看不到尽头。
夜市在这边开很多年了,但沈冬青只匆匆来过一次。
大排档不卫生。
油炸食物不健康。
夜市人多混杂不安全。
……
这些都是沈冬青从沈兰那里听来的关于这个地方的所有印象。
说起来,这些话的起因也是有天她又撞到了陈励被他爸陈永福拿着棍子追出门来揍,冬青无意间听到了他说陈励再敢去夜市那边,他就打断他的腿。
沈冬青问沈兰夜市是哪里,为什么陈工不让陈励去,而且还要打他。
“小小年纪不学好。”
“坏孩子才半夜跑去那边玩。”
沈冬青就这样解释给了她听,然后又再三嘱咐她不要跟陈励走太近。
“会把你带坏的。”沈兰说。
只是后来沈冬青还是去了。
那是她在路城生活的那段日子里唯一一次去夜市,跟陈励无关,也有关。
陈励回来告诉她,沈兰喝多了,跟男人吵架被人丢在了路边。
沈冬青是被他喊去接喝醉酒的沈兰回家的。
也是那天她才知道,陈励是去夜市捡酒瓶子卖钱的。
陈励捡得多,之前那些靠着在夜市收垃圾生活的人就不乐意了。
几个大人欺负威胁一个小孩,结果陈励被他们打的额头见血也没认怂松口。
再然后,他们就找到了陈永福。
“你有家有房子的,孩子跟我们一群流浪汉抢饭碗,丢不丢人。”
“你家这孩子,再不管教,以后不是捡垃圾,就是吃牢饭。”
……
陈永福虽然不成器,这些年也从没好好对待过陈励。
但他有中年男人身上的所有劣性,冲动,好面,不分青红皂白。
所以那天他才打了陈励,因为他认为陈励给他,给陈家丢脸了。他可以接受陈励去捡破烂,但不能接受被人知道且戳着他鼻子说你儿子是个捡破烂的。
沈冬青只来过那么一次,沈兰喝的醉倒在路边不省人事。
沈冬青打车带她回家的时候,她嘴里还在不停念叨着,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那时候沈冬青只觉得沈兰说的没错,这个地方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她再也不想来了。
*
四个人要了三扎啤酒。
陈励开了一包,然后一瓶瓶按着桌沿上,单手用力往下一勾就全都开了。
冰镇啤酒身上挂着寒气,瓶口安静地往外溢着白色泡沫。
陈励把酒都摆在了三个男生这边,沈冬青伸手去拿,结果被他抬手拍了手背一下。
“干什么。”陈励抓着她的手,“好学生不喝酒,老实等着喝你自己的可乐。”
掌心温热。
沈冬青垂眸看了眼,脸颊又开始忍不住发烫了。
“这不公平。”沈冬青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小声反驳说:“我也会喝。”
嗯?陈励突然来了兴趣。
沈冬青侧身又开了包酒,拿了瓶新的起开盖子,然后直接就瓶大口喝了起来。
陈励全程皱眉看她喝完。
他是真越来越觉得,自己还是不够了解现在的沈冬青了。
“什么时候学会的。”陈励问。
沈冬青笑了笑,有些苦涩,跟啤酒的味道一样。
沈冬青说:“心情不好的时候。”
沈兰不知道,何晚不知道,沈冬青那个所谓的家里没有人知道。
他们只知道沈冬青学习好、听话、从不像何晚那样调皮惹事不让人省心。
可是沈冬青也还是个孩子,她也会有生气不开心的时候。
于是有天晚自习她逃了课,在路边超市买了酒,坐在马路牙上喝完才回了家。
无人发现。
没有人认认真真关心她。
沈冬青又庆幸又难过地迷迷糊糊睡了一夜,从那以后,她就学会喝闷酒了。
陈励第一次面对沈冬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扯了个笑,同样举起酒瓶一口干了下去。
“行了,都少喝点。”张铭隐约觉得两个人的情绪都不太对,于是试图阻止说:“你胳膊还受着伤呢,差不多得了。”
陈励没听,只是笑着给他和小路手边一人放了一瓶。
“这两年,大家都辛苦了。”
不知道是自己喝多了,还是陈励刚才灌得太猛上了头。
沈冬青只恍惚觉得,陈励讲话时眼眶有些泛红。
小路本来就不善言辞,张铭虽然平时话多,但是他今天也心情不好,很乱,很难受,很愧疚。
他好像总是这样,明明是朋友,是一起上路的人,却又一直被陈励保护在身后,什么忙都帮不上。
夜市上的其他人都聊得尽兴,整片海滩都被他们渲染的喧嚣热闹。
只有陈励他们这一桌,沉默无声的,喝了一瓶又一瓶。
等到每个人的脸颊都泛起红晕,眼神也开始变得闪烁迷离以后。
小路这才鼓起勇气举起酒瓶敬给陈励说:“励哥,你是个好人,好老板,也永远是我最好最好的哥哥。”
“哎,这还有你一个哥听着呢啊。”张铭见缝插针地打趣。
小路提提气,又继续说:“认识你们我很幸运,也希望能一直这么幸运下去。”
陈励就全程笑着直直看他,眼睛已经从最开始的微红变成了通红。
仔细看,还有些湿湿的。
不等陈励说话,张铭就把小路的酒接了过来,同样敬给陈励说:“陈励,咱俩认识挺多年了。”
向来能说会道的张铭此刻却又突然紧张了起来。
陈励就安静等他继续说下去。
张铭说:“你这个人呢,有很多臭毛病。当然了,优点也很多,我就不一一列举了,说多了怕你骄傲。”
陈励笑着,只是眼睛能肉眼可见变得更加湿润明亮了。
张铭抿了抿嘴角,眼睛一样红红地看着他说:“我只是希望你知道,你要永远记住,你是我张铭这辈子认定了的兄弟。”
海风咸湿,像眼泪的味道一样。
月亮高高挂在海面上,安静看着人世间的悲喜离合,千年不变。
“你呢?”陈励喝完张铭的酒,笑着转头问沈冬青有没有什么要跟他说的。
有,当然有,有很多。
但那些话都不是她想现在说给他的,也知道是不能说给他的。
沈冬青看着陈励眼睛中的自己,笑着摇了摇头。
“都说完了是吧。”陈励长长吐了一口气,然后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把店关了吧。”
把店关了吧。
几个字寻常的就好像把那些旧了的坏了的东西扔了吧一样简单。
起初张铭跟小路都没听清,又或者他们听清了只是想要假装自己没听清。
这样,他们就可以当陈励没说过这句话。
只有沈冬青,心里一紧,然后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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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抓住了陈励垂下来的手。
“陈励。”沈冬青小声喊他,扯了扯他的衣角想让他冷静些坐下来说话。
只是陈励想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他。
陈励还是那样淡淡的,无关紧要地重复说:“把店关了吧。”
“你他妈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张铭终于没办法再装作一切都没发生了。
陈励说:“现在的情况,关了对大家来说都好,不是吗。”
“是,今天的事我和小路瞒着你是我不对,事情处理的不好,没能让你满意是我没本事。”张铭也激动地站了起来,“但你凭什么要关店,凭什么就认为我们不能重新招来生意,重新站起来!”
“凭什么,你不知道吗。”陈励话里平静的没有丝毫情绪,“谭飞不可能这么轻易收手的。”
他想要陈励不好过。
只有陈励还跟他们两个人有关联,那张铭和小路的生活就要跟着自己一起倒霉。
“所以呢?”张铭第一次跟陈励红眼,咬牙切齿攥着拳头说:“老子跟他干就完了!”
“干的过吗?”陈励说,“我累了,想过两天安稳日子了。”
“艹!”张铭用力摔了酒瓶,再没多说一句直接转身离开。
“励哥,你要是有什么难处或者生我们的气了,可以直接跟我们说的。”小路也很难过,“但你这样直接说解散,实在有些伤人了。”
陈励低头沉默。
小路又看了眼沈冬青。
沈冬青一直默默陪在陈励身旁。
“冬青姐,照顾好励哥。”小路说完也追着张铭的背影离开了。
夜色慢慢吞噬着海面。
地上摔碎的玻璃,就像沈冬青现在的心情一模一样。
“还想继续喝吗?”关于刚才的事她什么都没再追问,只是默默给陈励递了酒说:“我陪你。”
陈励盯着她手里的酒看了好长时间,最后才把目光慢慢移到沈冬青脸上。
少女面色平静,眼神柔和又坚定。
陈励又扯了个笑,酸涩、难堪、五味杂陈。
“谢谢。”陈励说。
这是沈冬青第一次听到陈励说这两个字。
“youarewee.”沈冬青微笑着跟他碰杯。
陈励一愣,反应过来后才终于没忍住发自内心地哈哈大笑:“沈冬青,你可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这晚,两个人一直在海边喝到东边天色泛起鱼肚白的晨光。
很冷。后半夜的沈冬青缩着身子跟陈励一起坐在沙滩上望着远处黑压压看不到尽头的海平面,耳边只剩下海浪一下又一下拍打岸边的声音。
两个人都喝的有点多了。
沈冬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靠在了陈励身上。
“陈励,我冷。”沈冬青说。
陈励没说话,只是脱下衬衣,披在了她身上。
沈冬青又往他身边挤了挤,试图抓住更多温暖说:“你不冷吗?”
陈励笑:“我也是人。”
是啊,陈励也只比她大两岁而已,他也是个有七情六欲,会悲伤和难过的人。
沈冬青望着远方,慢慢的,不动声色地将头靠在了他肩上。
沈冬青说:“陈励,你辛苦了。”
这么多年,你真的辛苦了。
耳边呼吸渐渐变得平稳,陈励缓缓扭过头来垂眸看着肩上好像一秒就睡着的人,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容,然后轻轻拍了拍她脑袋,好让她靠的更踏实些说:“睡吧,睡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32. 第 32 章
第三十二章
两个人就这样在海边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沈冬青是被一阵稚嫩的欢呼声喊醒的。
“是日出!”
“妈妈你看,是日出。”
“好美啊!”
“快点许愿!”
“这样我们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
沈冬青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个光脚在沙滩上跑来跑去的小孩,再然后,是天边红日和蓝色大海一层层晕染铺开翻涌着的海浪,以及,远处海平线上几艘渔船和低声唤着盘旋飞舞的海鸥。
真美啊。
美的就像做梦一样。
沈冬青轻轻侧头看了眼陈励,他也醒了。
只是两个人都很默契地谁也没有动,沈冬青的头还是踏踏实实靠在陈励肩上,目光跟他一起重新望向了远方。
太阳是在一瞬间升起来的。
紧接着,白日很快也到了。
明亮的光线晃得沈冬青忍不住蹙眉,只剩海风安安静静吹着人的脸庞。
然后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小孩一家已经跑到其他地方捡贝壳去了。
除了他们,海滩上还有零零星星几个游客。
夏季结束以后,就不再是路城的旅游旺季了。
陈励见沈冬青发呆,便侧脸轻声问了一句:“想什么呢?”
沈冬青笑着摇摇头,说:“这是我第一次看日出。”
“喜欢吗?”陈励说。
沈冬青点头。
“喜欢就以后还来。”陈励还是望着海面尽头静静陪她坐着。
他看不到,当他说着【以后】两个字的时候,沈冬青的心跳慌乱地漏了一拍。
“以后……”沈冬青坐好了,双手抱着膝盖侧脸问他说:“以后你也会陪我一起来吗。”
“不知道。”陈励站起身,然后指着远处的海说:“但它会永远在这里,不属于任何人,只要你来,就能看到。”
沈冬青笑着点点头。
但她知道,如果再见时不是跟他一起,那这片海就不是今天她和陈励一起看到的海了。
山海是永恒的,但跟谁一起奔赴而来的此刻,是不一样的。
*
清晨正式开始前,两个人打车回了家。
沈冬青今天想请假,她不放心陈励一个人在家,更何况昨晚张铭还刚跟他吵了架。
沈冬青说的是:“我不舒服,想请病假。”
只可惜陈励总能立马猜中她的心思,嘴上勾着很浅的笑说:“昨天喝酒的时候我也没见你说自己不舒服。”
沈冬青脸一红:“就是喝完酒才难受的。”
“沈冬青,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自己撒谎真的一点都不专业。”陈励直接单手勾起沙发上的书包丢给她说:“好好上你的学,我这点事,还用不着你舍身取义全职在家伺候我呢。”
书包很沉,但陈励收了力气。
沈冬青抱住的时候只是微微后退半步。
“真的没关系吗?”沈冬青不死心继续问。
陈励略带嫌弃地朝她摆摆手:“你不在家烦我,我会好的更快。”
……
“那好吧。”沈冬青不得不听话乖乖背上了书包。
“你一个人在家也要好好吃饭。”
“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我虽然静音,但是上课也能偷偷看手机的。”
“还有,昨天的事……”
你别放在心上,张铭他不是故意的。
沈冬青想了下又把后面想说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张铭跟陈励是要比她和他相处还要久的关系,沈冬青相信张铭,更相信陈励。
他们会和好的。
沈冬青说:“反正你好好休息,晚上放学见。”
“知道了,烦不烦。”陈励已经准备回卧室睡觉了,结果看沈冬青还在门口站着没走,他这才无奈深吸一口气提醒她:“你们学校是不管学生迟到的吗。”
沈冬青瞥了眼墙上时间,这才“呀”地一声匆匆跑了出去。
一直到沈冬青骑上车子,锁了门跟他说再见,陈励这才终于笑着回屋,卸下一身疲惫倒头重重躺下睡着了。
“冬青,你家里的事怎么样了?”
林枳子解释说自己昨天有事跟家里一起回了趟老家,所以没跟柯恒一起去看她。
“没事。”沈冬青放下书包,有些不好意思地往柯恒那边看了眼。
男生干净的校服背对着她,从冬青进教室起,柯恒就一直在低头认真看书。
昨天的事情,她还没来得及跟他好好说一声抱歉。
“怎么了?”林枳子也察觉到了她眼神里的尴尬歉疚。
沈冬青笑笑说没什么,然后起身朝柯恒那边走了去。
临近上课,班上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或争分夺秒再跟旁边的人聊上几句,或提前打开课本开始了课程预习……总之,少年人一片乱哄哄的热闹,无人注意到沈冬青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以及她为什么要过来。
“柯恒。”沈冬青站在了他旁边,柯恒正在看着的错题本有一半内容被挡在了她的阴影里。
柯恒抬头。
沈冬青手背身后,抿了抿嘴,看着他认真说:“昨天的事,我向你道歉,谢谢你的关心,希望你没有生气。”
柯恒顺着合上本子,往后靠了下坐直了说:“不是已经说过‘对不起’了吗。”
“感觉还是应该再正式一点。”
“那,没关系。”柯恒笑了下,“我也正式接受你的道歉,你现在可以放心了,我没有生你的气。”
“谢谢。”沈冬青心里松了一口气。
只是转头就又听到他说:“你哥是你哥,你是你,我分得清。”
柯恒本来是想让她宽心才又多说了这么一句的。
结果沈冬青听着又停下了脚步,眼神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柔静地回头看着他。
柯恒感到疑惑。
直到沈冬青跟他说:“我哥他确实脾气不好,但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沈冬青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维护他。
明明陈励昨天对柯恒那样不客气的态度让她也很生气。
但是现在,她也确实没办法接受其他人说陈励不好,哪怕只是很隐晦的提及,她都不行。
是的,陈励有很多坏毛病,不懂迁就、一意孤行、浑身是刺、讲话难听,但他依旧是她心里那个,最好最好的陈励。
柯恒更疑惑了:“对不起,我的意思是……”
是什么?是你哥是个很差劲的人,但你是个很好的女生?
算了。柯恒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又无奈地翻开了错题本。
还是学习简单呀。
柯恒想,找到数学题的N种解法可比猜中女生的心思容易多了。
“你跟柯恒怎么了?”
课间操结束,沈冬青跟甜甜他们一起到小卖部买了饮料,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柯恒,几个人都在笑着跟他打招呼,除了沈冬青。
沈冬青只是淡淡点了个头,柯恒看上去也有些尴尬。
胡亮眼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两个人有问题。
“刚才做操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柯恒这小子做错了好几个动作,心不在焉的,眼睛一直在看冬青。”
胡亮嘴里啧啧着,说的有模有样。
“你别瞎说。”冬青想着自己早上刚跟柯恒闹了别扭,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跟人解释地说:“就是有些不愉快。”
“吵架啦?”甜甜嘴里咬着吸管,一颗八卦的脑袋瞬移般探了过来。
冬青想了下,摇头说:“不算。”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吧……”胡亮总结说,“我觉得你俩这性格也挺难吵的起来。”
“为什么?”沈冬青不明白。
“两个都是讲究人呗,讲究人不吵架。”甜甜帮着解释说,“讲究人只会自己生气,然后不着痕迹地就闹掰了。”
沈冬青认真想了下。
他们说的好像确实有点道理。
她确实不喜欢也不习惯跟人吵架,大多数时候,沈冬青都会选择沉默离开。
她不擅长与人辩解,也不奢求让谁理解自己的想法和世界。
沈冬青极少数的争辩和骨子里的倔强,都给了陈励。
因为陈励跟她不一样,陈励是个喜怒都很直接也很极端的人。
在他面前,沈冬青没有可以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的机会。
陈励的步步紧逼,不会给任何人留逃避的余地。
“说说吧,到底怎么了?”几个人趴在走廊围栏上,手里攥着没喝完的饮料,望着小花园里走来走去的学生无聊发呆。
沈冬青不知道该从哪里跟他们讲起,最后就只承认说她确实跟柯恒有些不愉快,因为她哥。
“你哥?”
“嗯。”
甜甜大眼睛一转,几乎想都没想便笑着说:“能理解啦,你哥是不是担心你早恋。”
“……”
甜甜认真分析:“我就说你跟柯恒般配吧,你哥一定是看出来了,担心影响你学习,所以才态度不好。”
胡亮捧哏:“多么典型的,棒打鸳鸯啊。”
“什么呀。”沈冬青都快被他们搞笑了。
甜甜依旧颇有感慨:“不过你也别放在心上,哥哥跟妹妹男朋友很少有互相看顺眼的。”
沈冬青这下真是拿他们没办法了,挣扎着极力解释说:“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没关系。”胡亮和甜甜一左一右拍拍她肩膀,异口同声道:“大家都能理解。”
沈冬青没招了,最后也只能绝望地闭上眼。
好在林枳子这会儿从年级办公室回来了,远远看着俩人架着沈冬青被俩人架着一副要上刑场般的模样,笑着打趣说:“干嘛,光天化日就敢绑架呀。”
沈冬青这才见了救星一样,赶紧从俩人手里逃也似的站在了林枳子身边。
林枳子是刚被主任喊去说下周跟柯恒一起代表学校参加市中学生演讲比赛的。
“下周六。”枳子说,“比赛在市图书馆办,你们要是有时间的话,可以一起过来。”
“必须啊。”胡亮永远是那个最捧场的人,“女神夺冠时刻怎么能少的了我。”
甜甜跟着举手:“还有我。”
沈冬青没他们那么外放,但也很开心地答应了说:“一定去。”
“谢谢。”枳子笑得幸福。
四个人站在一起围成个圈,少年人的快乐总是来的简单又满足。
这是沈冬青学生时代里最轻松的时候,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沈冬青想,或许她和枳子也会像跟甜甜他们一样,陪伴彼此很好地走过了对方的青春。
*
中午,沈冬青给陈励打了个电话。
“吃饭了吗?”
“嗯。”
沈冬青攥着手机,仔细听着陈励的呼吸声又不知道应该继续说点什么。
“我就是不放心,所以打电话问问。”沈冬青说。
对面听上去像是翻了个声,继续哑着声音说:“知道。”
“那你好好休息,我挂电话了。”
“好。”
两个人说完好像谁也没有立刻挂断电话的意思。
“沈冬青。”陈励清了下嗓子,又说:“你好好学习,少操心。”
沈冬青笑了笑:“知道了。”
只是这笑容没在脸上停留一会儿,便难堪地僵住了。
陈励挂断电话之前,她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陈励!这个火儿要怎么开呀!”
是赵粤,这个声音,沈冬青一秒就能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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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冬青闷闷挂了电话,又突然不开心了。
赵粤是来给陈励做饭的,临近中午,兴致冲冲拎着大包小包食材就来了。
雨花巷不少人都撞见了她,但赵粤丝毫没有因为其他人的打量就因此觉得不好意思,反而更坦荡了大大方方跟他们先打起了招呼。
“叔叔好。”
“阿姨好。”
“小朋友真乖。”
每一声都喊的清脆悦耳。
遇到特别不礼貌的眼神,她也会假笑着回怼过去:“看什么看,又不是上你们家讨饭。”
赵粤从小到大没在人面前吃过亏,陈励是仅此一个。
所以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四地跟他纠缠,越挫越勇。
赵粤从厨房探出头来的时候,陈励刚放下电话。
“谁啊,冬青呀。”
“要你管。”
赵粤撇撇嘴:“你早说啊,知道你俩打电话我就不说话了。”
“别说的好像我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你想啊。”赵粤一乐,故作娇媚挤了个眼神说:“你要是的想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
陈励眼一沉,脸色比刚才严肃多了。
“开个玩笑嘛。”赵粤知道自己刚才玩笑开得大了,企图找补糊弄过去。
但陈励不这样想,陈励非常严肃地警告她:“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尤其是你,不要轻易就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好像什么玩笑都可以的位置上。”
赵粤眉眼复杂地一笑。
有时候她觉得陈励挺混的,明明知道自己喜欢他,一遍遍拒绝她却又从没真的跟她断了来往;但更多时候,她还是觉得陈励好,想跟她好,明里暗里想睡她的男人多了去了,但是陈励,一次都没有。
他混蛋,又正经。
“你真是跟你那个妹妹一样。”赵粤双手抱在胸前,倚着门框看他,眼里含着笑。
陈励不再理她,只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妹,当然像我。”
沈冬青一下午都在走神,中间甚至有老师喊她回答问题,沈冬青站起来愣是半天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坐下吧。”老师忍着生气,“下课把这段带翻译抄下来写十遍,明早来了就交给我。”
沈冬青点头,坐下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你今天什么情况呀?”胡亮靠后排桌子上小心翼翼侧脸回头。
沈冬青也不知道:“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又或者,是她的心思被人带着跑回了雨花巷里。
沈冬青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无比漫长,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铃响,她也是破天荒当了班上第一个站起来背上书包往外走的人。
“冬青,你跑什么呀!”甜甜好奇怪了。
柯恒也听着声音回头,然后同样反常地全班第二个跑了出去。
“稀奇。”胡亮啧啧摇头,“难怪冬青她哥会不喜欢柯恒,这早恋的苗头也太明显了吧。”
甜甜点头附和,只有枳子,默默收拾着书包,什么都没有说。
“冬青,你等一下。”柯恒一路追到车棚。
“有什么事吗?”因为早上的事,冬青现在单独面对他,还是有些不自在。
她已经不生气了,只是也不知道要怎么抹消掉两人先前的不愉快。
柯恒似乎也和她一样,低头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局促又尴尬地放到了她车筐里。
“这个,你回去再看。”柯恒说完便走,完全不给她任何反应和拒绝的机会。
车筐里放着的是很正式的一个信封,应该是他专门从学校超市买来的。
沈冬青有些拿不准柯恒想跟自己说什么,但她现在也没时间和心情直接拆开来看了。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自己。
赵粤是在沈冬青回来前离开的。
陈励没有赶她,是她自己主动走的。
这一天,陈励不管她,赵粤就在沙发上坐着无聊地打了一下午游戏,这会儿终于打疲了,才打着哈欠放下手机伸了个懒腰说:“行了,你妹也该放学了,我先撤了。”
“明天不要来了。”
“看我心情吧。”
赵粤挤着笑,很夸张,外放,是跟沈冬青完全不一样的风格。
沈冬青到家的时候,桌上只有两碗加了荷包蛋的青菜面。
陈励坐在餐桌前,单手拿着筷子一边摆上一双,看都没看她一眼便直接说:“吃饭。”
“你自己在家吗?”沈冬青意识到了这碗面是给自己的,有些试探着问他:“赵粤呢?”
“走了。”陈励说。
寻常又平淡,就好像这件事本来就应该这样。
他并不好奇沈冬青是怎么知道赵粤来过的,也不关心她为什么会在意赵粤在与不在。
他只关心自己卡着时间煮好的两碗面条。
“赶紧放下书包洗手吃饭,面都要坨了。”
“哦。”
沈冬青这会儿有点心虚。
刚才着急了,现在想想自己其实也有些越界,幸好陈励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开心的样子,沈冬青这才听话把书包摘下放在学习桌上,准备洗手吃饭。
整个过程,陈励都没有看她,只是安静低头吃饭。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柯恒给她的那封信从侧包滑落到地上的时候,陈励才会看得一清二楚。
是一封信。
陈励停下筷子抬头,突然来了兴趣。
信的主人还没发现,屋里院外转了一圈再坐下时,陈励只是挑着眉,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笑。
“怎么了?”沈冬青本来就因为刚才追问他赵粤的事情心虚,现在更是被他看得不敢抬头了。
陈励也不说话,像是故意恶作剧一般,盯着她看了好久,这才抬抬下巴,示意她回头看着说:“你有东西掉在地上了。”
33. 第 33 章
第三十三章
沈冬青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看到地上那封信的瞬间,第一反应竟然是,藏起来。
陈励说完继续不急不慢吃着饭,然后余光看着沈冬青心虚地把东西收好,接着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红着脸重新坐他对面继续吃饭。
陈励也不急着问她那东西是什么,他承认,跟是什么比起来,他现在更喜欢看她这样反复不安地纠结,静静等着看她最后会不会主动跟自己坦白。
沈冬青被他看久了愈发不自在,头也垂得越来越低。
跟明显,她是不打算跟他说了,甚至为了逃避这件事,还故意扯开话题跟他说着些有的没的。
“学校下周末有演讲比赛,我同桌会参加。”
“还有,这周末又要考试了。”
“班主任现在就已经开始每天做高考倒计时了。”
……
沈冬青很少有这样话又密又多的时候。
有这样的时候,都是心虚的时候。
陈励早就把她看透透的了。
“说完了?”陈励放下筷子,舌尖撑着脸颊,一脸吊儿郎当地笑了下。
陈励看了眼她书包,嘴上轻飘飘问了句:“情书啊。”
“不是!”沈冬青急忙反驳,本就微醺一样粉红色的脸颊,看上去更红了。
“不是情书。”
沈冬青虽然并不确定柯恒到底在信里说了什么,但她就是下意识且十分肯定地跟陈励否认了。
“不是就不是,你激动什么。”
“我没有。”
“是什么都好,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人们都说演戏演的久了,演员就会忘了自己是在演戏。
不知不觉间,陈励在沈冬青面前,好像也真的已经有了几分哥哥模样了。
陈励突然变得认真又板正,教育她说:“反正你只要好好学习就行,别到时候成绩下去了,沈兰又要怪给我,说是我把你给带坏了。”
这样的话,沈兰确实不止一次当着陈励的面说过。
那时候,沈冬青总是喜欢跟在陈励后面,不过每次只要被沈兰碰到,她都会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她纤细的胳膊回家。
“少跟那个臭小子玩,不好好读书,小混混,小心他把你教坏了。”
“离我们冬青远点,你俩不是一路上的人。”
在沈冬青的记忆里,沈兰每每见到陈励好像永远都是这几句台词。
但是现在,沈兰应该怪不到他了。
毕竟她回路城这么长时间,沈兰也只给沈冬青打过几通电话,而且每次都是简单几句嘱咐,甚至都没想过问问她,最后到底把房子租在了哪里。
以前的沈兰珍惜她、疼她、爱她;现在的沈兰只知道,沈冬青有在老老实实上学,没给她找麻烦,这就够了。
沈冬青想着这些不免失落,好在,老天还给她留了一个,愿意管她的人。
“真不是。”沈冬青也没跟陈励过多辩解,她只是默默起身把信从抽屉里拿过去放在桌上,看着他说:“柯恒给的,我还没拆,一起看吧。”
陈励头一偏,眼神也变得更加耐人寻味了起来。
沈冬青说:“你放心,我不会早恋,也没那个心思和条件。这一点,你可以随时监督我,只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呦,她还讲上条件了。
见他不说话,沈冬青也默默给自己壮了壮胆子继续说:“既然我交了房租,那这个家我就也有一半权利,你不能再随便带人回来,尤其是,女生。”
陈励低头一笑:“你直接说赵粤得了。”
沈冬青装作心思清白,脸上不敢露出任何表情,说:“李粤、王粤、张粤也都不行。”
“行啊沈冬青,你还跟我谈上条件了。”陈励扬着眉毛,说:“我要是不答应呢。”
沈冬青说:“我有合同。”
合同上有一条,写的是,如有其他需要,可另行协议补充。
陈励先是愣了下,然后便笑了。
沈冬青长大了,他还记得她刚住进来没多久,他喊她搬走的那次,她是无助地哭了的。
而现在,她已经会跟他谈条件了。
沈冬青说完又怕自己刚才太过强势,于是语气又弱了下去补充说:“是你教我的,说我手里有合同。”
事实确实如此。
陈励稍一用力戳了下她额头,沈冬青就顺势往后仰。
陈励起身,嫌弃又玩笑地说:“我可真是收留了个长着小牙的白眼狼。”
沈冬青抿紧嘴巴,扶着额头垂首不敢说话。
“把他给你的这破玩意儿收好。”陈励指尖按着桌上的锌粉将它拖到沈冬青跟前,然后认真说:“我没有偷窥别人隐私的爱好和习惯。”
陈励,是个堂堂正正的,很好的人。
沈冬青知道。
“那我刚才说的事情呢。”沈冬青急忙回头,喊住了他。
陈励停下来:“你是出钱的祖宗,你说了算。”
沈冬青笑了,抿着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开心地笑出了声。
陈励吃完饭回了房间,沈冬青近乎雀跃地在客厅和厨房来来回回走着,等到把所有锅碗洗完,又将赵粤下午把厨房弄乱的东西摆回原位,沈冬青这才开了台灯,坐下来慢慢打开了柯恒写给自己的信。
沈冬青,很抱歉。
关于昨天和今天的事,我都应该认真且诚恳地向你说一句对不起。
很抱歉,昨天的突然到访给你带来了困扰。
今天的事也一样,关于你哥,我并无恶意。
我是个不善言辞也没有太多朋友的人。
能和你成为同学、朋友,一起学习进步,我很开心也很珍惜。
希望你不会因为这两天的事情而跟我生疏不再来往。
最后,再次抱歉。
祝你一切都好。
柯恒的信跟他这个人一样,看起来古板,较真,却又十分真诚。
沈冬青读完本应该觉得轻松的,但并没有,相反,她现在感到十分沉重。
沈冬青开始反思自己今天对柯恒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了,但内心又有个声音在告诉她,无论是谁,无论为什么,她都会都跟今天一样,不喜欢他们讲陈励的不好和坏话。
同时,她也不确定柯恒这样的真诚对自己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过去的学生时代没有给她留下过什么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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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她曾经跟陈励说,她在南河生活的十年,并不开心。
南河的沈冬青有家,也像没家。
反而是回了路城,她在这里才更觉得自己像是有了个家。
沈冬青认真收好柯恒的信,无论如何,她都应该仔细对待每一个人给予自己的真诚。
关了灯,沈冬青准备上楼睡觉了。
“陈励。”脚步在台阶上停留,沈冬青望着他紧闭的房门喊:“我看完了,柯恒写给我的,真不是情书!”
屋内无人回应。
过了好一会儿,陈励才又听到外面一串脚步轻快的上楼声。
真是个笨蛋。
陈励慢慢翻了个身,把受伤的胳膊换个舒服位置,然后很快就睡着了。
好几天了,他都没睡得这么踏实过了。
*
“你真打算就这样跟励哥闹掰了?”
小路抢过张铭手里的酒,然后用力立在桌子上,满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对面又喝到醉醺醺的张铭。
“给我。”张铭晃晃悠悠想把酒瓶抢回来,但他真的晕了,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这才彻底放弃。
张铭红着眼:“是我要跟他闹掰的吗,昨晚上他说的什么你都没听见是吧。”
“你认识励哥,比我认识的更久。”小路说,“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铭把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喝完,沉默着不说话。
陈励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铭难过地撇了撇嘴。
陈励是个仗义、有脑子、会赚钱、要强、从来都不会抱怨的人。
张铭就算再生气,但还是一点都想不到陈励的不好。
没错,他是说话难听,做事有主见不喜欢跟人商量;但每次,最辛苦难过的活儿也都是他一个人抗下了。
想着这些,张铭就又红了眼。
小路看他难过,便又把酒还给了他,顺便给自己也满上了一杯。
“其实我也想过了。”张铭吸了口鼻涕,闷着声音说:“陈励想关门,是不想我们跟着一起再被谭飞那帮王八蛋们针对欺负。”
“但是他有没有想过,有时候我也很想能帮上他点什么呢。”张铭越说越难过,“难道我就愿意看他一个人辛苦,一个人挡在我们所有人前面吗,他把我张铭想成什么废人了。”
“励哥是把你当亲兄弟的。”小路说。
张铭苦涩一笑:“难道我就不是吗。”
这才是张铭痛苦的真正原因。
他帮不到他,所以自责又痛苦。
其实昨晚跟陈励吵完他就后悔了,这个时候,是他最不应该跟他赌气的时候,更何况,陈励还受着伤。
“小路,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张铭第一次,虽然笑着,但鼻涕和眼泪都混到了一起,看上去无助又狼狈。
“没有。”小路不会安慰人,但也正因为他的笨拙,才显得安慰格外诚恳。
小路说:“你和励哥一样,都是我心里,非常非常厉害的人。”
张铭笑了,笑着笑着就一头倒在了桌子上。
小路起身扶他回家的时候,张铭嘴里还在不停说着:“陈励对不起;对不起陈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