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吻》
1. 第一章
六月初,距离黎川市入夏,已有将近一个月,风躁蝉鸣,溽暑难捱。
黎川大学的旧礼堂建了有些年头,软硬件都上了岁数,空调功率不足,即便门窗皆紧闭,也只有坐在临近空调送风口的地方,才能感觉到依稀的凉意。
祁纫夏坐在第一排观众席,慢慢揉搓着左手腕。
舞台上,演员的台词情感澎湃:
“……是我引诱你吗?我曾经向你说过好话吗?我不是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我不爱你,而且也不能爱你吗?”
……
“这个狄米特律斯演得不错,”祁纫夏望向台上,“海丽娜也很好。果然,还是学弟学妹们更有激情。”
戏剧社社长朱雨桐和祁纫夏相邻而坐,啜了一口奶茶。“确实,本来他们戏份也重,听说这次合排之前,他们自己练了快一个月呢。”
她咽下几颗椰果,朝祁纫夏的手腕努努嘴,“你手腕要紧吗?还是去校医院看看吧,开点药油抹抹。”
祁纫夏不以为意:“没大事。就是刚才退场的时候被道具绊了一跤,手撑在地上,有点挫伤。过两天就能好。”
已是上午将近十一点,外面的日头渐渐毒辣起来,场馆里的空调心有余而力不足,祁纫夏额头已经覆了一层薄汗。
她伸手将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拢起,绕到脑后,低低盘了个丸子头。线条流畅优美的肩颈随之显露在空气里,肤色冷白。
这是戏剧社年中展演的节目,经过社员们开会讨论千挑万选,最终商定了莎士比亚的知名作,《仲夏夜之梦》选段。
祁纫夏扮演提泰妮娅,剧中的仙后,不久前才暂时退场。
朱雨桐对台上叫了暂停。
“上午的排练就到这儿,大家先去吃饭吧。中午好好睡一觉,下午两点,咱们准时继续。”
饰演海丽娜的大二学妹笑着说道:“学姐,你不早说,我们五分钟之前才点了水果捞,就要送到礼堂呢。”
朱雨桐轻轻“啊”了一声,随即挥手道:“没事,你们坐下来休息吧,等吃完了水果捞,再回宿舍。”
社员们兴高采烈地下了舞台,刚才抑扬顿挫的戏剧台词很快被七零八碎的闲聊取代,热闹成一团。
有几个学妹围绕在祁纫夏和朱雨桐身边,讲起和隔壁师大即将举行的篮球对抗赛,兴奋得眉飞色舞。
贴有“戏剧社排练用”字条的大门,忽地被推开。
此门年久失修,骤然间被牵动命脉,动静不小,引得在场人纷纷回头。
重重视线聚焦的中心,造成声响的主人公明显惊了惊,但仅过了一两秒,他就恢复了镇定,越过一层层的阶梯,直直来到祁纫夏面前。
“我发消息给你,你一直没回,问过别人,才知道你们今天排练,”陈钊摸了摸后脑勺,语气很生涩,“明天和师大的对抗赛,我打中锋,你……可以来看吗?”
周遭静了一瞬,随后,起哄声沸腾。
陈钊是经济学院研一的师兄,几次来社团找祁纫夏,所有人有目共睹。
连同朱雨桐在内的许多人都认为,陈钊在追她。
莫名被裹挟进八卦视线的漩涡,祁纫夏有些尴尬。她抬眼打量站在她面前的男生,虽然穿着最简单的白T浅牛仔,但眉目俊气,带点青年人无伤大雅的毛躁。
“呃,我……”祁纫夏犹豫了。
她不想去。
对于篮球这项运动,她发自内心地提不起兴趣,有那些空闲时间,她更愿意窝在宿舍看书,或是陪室友追剧。
但在大庭广众之下驳人面子,也不是祁纫夏的行事作风。更何况,她这学期请教了陈钊不少保研相关的问题,总有些人情欠着。
“我尽量。”她说。
陈钊长舒了一口气,从身到心都放松了下来:“好,到时候我等你,就在体育馆。”
朱雨桐在旁揶揄:“呦——学长你太不够意思了,怎么只请夏夏,不请我们呀?”
陈钊这才后知后觉,连忙说道:“噢,抱歉……是我疏忽。雨桐,我当然也欢迎你来看比赛,还有在座的学弟学妹们,大家要是有时间,记得来给咱们学校加油。”
朱雨桐嗤笑,戳了戳祁纫夏的手臂,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这傻大个儿……你晾晾他,别让他太得意。”
*
祁纫夏回宿舍的时候,恰逢中午十二点。日光炙烤,影子倾斜成很短的一截,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旧礼堂在教学区的东北角,和宿舍区有一段距离。祁纫夏在礼堂门口坐上了学校定时定点的电动小巴,往宿舍区驶去。
该用什么理由拒绝陈钊的邀请?
她冥思苦想,试图找出一个冠冕堂皇,让人没法回绝的借口。
暂时无果。
撑起遮阳伞下车,祁纫夏深深叹了一口气。
进了宿舍,室友徐今遥正戴着耳机看政治网课。
她今年考研,目标定在本校的应用经济学。虽然一没跨专业,二没跨学校,但黎川大学的经济专业向来强势,复试分数线连年水涨船高,压力自然不小。
听见祁纫夏回来的声音,徐今遥暂停视频课,摘下了耳机。
“你们排练这么快就结束了?”
祁纫夏把帆布包挂在衣柜门上的粘贴挂钩上,坐下喝了杯水,“下午还得去。”
“吃饭了吗?我网购的泡面今天刚到,一整箱。”
“和社团的人一起吃过了。”祁纫夏踩阶梯上床,准备换衣服午休,“沈蔓不是说她今天回宿舍搬东西吗,怎么还没来?”
她们宿舍是四人间的上床下桌格局,其中三人同级同专业,沈蔓是大她们一级的学姐,今年大四快毕业,由于在老家实习的缘故,和学校申请了延迟返校,五月匆匆回来答完辩,又回了家。
直到前几天,沈蔓才在宿舍群里告诉祁纫夏和徐今遥,说自己这周回来搬行李。
徐今遥:“好像是她实习的公司批假不痛快,硬给人推迟了两天。”
她环视一圈,颇有感慨:“沈蔓学姐这一走,咱们三零五宿舍可就只剩下我们俩相依为命了。”
她的话不错。
早在大一开学两个月不到时,和祁纫夏她们同班的那位室友就退学出了国,在两年前的班级里,也算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所以沈蔓毕业之后,如果宿舍不搬进新人,三零五即将史无前例地变成两人间。
祁纫夏轻手轻脚地换睡衣,“那不是挺好的?交着四人间的钱,住着两人间的条件,多划算。”
她刚才出了满身的汗,进宿舍吹了会儿的空调,才觉得缓过来一些。
躺在柔软的床垫上,祁纫夏抬起左手腕,放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瞧。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发现疼痛感最强的地方似乎又微微的肿胀。
“夏夏,你明天有空吗?帮我个忙呗。”
徐今遥的声音从下方幽幽传来。
“什么忙?”
“明晚学院要开讲座,好像要请市里的青年企业家代表来当嘉宾,白天的时候,学生会负责布置会场。”
徐今遥左一下右一下地捏着无线耳机上的海绵垫,神情赧然,“你也知道,我最近网课堆成山了,所以想找个帮手,早点忙完那些活,好回来复习……”
祁纫夏放下了手腕,眼睛倏然一亮。
很好,送上门来的理由。
“行,没问题。”她答应得毫不犹豫,“正好明天是周六,我一整天都有空。”
*
宣讲会用的是经济学院的报告厅,地方不大,不过装修倒是很新,内里铺着浅颜色的木纹地板,连窗帘的用料都讲究。
布置会场主要是杂活,学生会活动部稀稀拉拉派了几个人,到场才发现彼此明显都是冤大头,别说部长副部长,哪怕大三几个活跃的干事也统统神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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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
徐今遥又气又急。她在来的路上才发现祁纫夏的手腕有伤,本来就歉疚,这下更是直跺脚:“这不是耍人吗?说好了部门所有人都来呢?”
祁纫夏昨晚刚用这个借口婉拒了陈钊的观赛邀请,心情挺好,便劝慰室友道:“你别急,反过来想,今天也没有人监督我们干活了。我陪你早点了事,你也好赶紧回去看书。”
徐今遥感动不已,抱着祁纫夏呜呜咽咽。
考虑到祁纫夏的伤,徐今遥只让她负责较轻松的物品摆放,自己则跟着另几个同学去搬桌子。
手边是一叠红底黑字的姓名纸,祁纫夏按照顺序,一张一张地塞进透明塑料立牌的夹层里,再依次摆放于嘉宾席位。
她边塞纸条,边分出眼神给手里的姓名。除了本院的领导和教授,其他的名字多数都眼生,要是没猜错,应该就是学院邀请的嘉宾。
她随手拈起下一张姓名纸,正预备机械性地往立牌里放,忽然瞥到上面打印的两个楷体字,登时停住了动作。
——谈铮。
端正匀称的两个字,在祁纫夏眼前安静地摊陈开,明明和其他名字同样的打印体,排列组合在一起,却偏有不同的意蕴。
是她知道的那个谈铮吗?
祁纫夏恍惚地想,仍是不敢置信。
时间像被按下了暂停。
两三秒的功夫,却漫长得好似电影慢镜头,足以让祁纫夏在脑海里看一场虚幻的走马灯。
她从怔怔中回神,复又低头,定睛细瞧纸上的名字。
一个念头倏忽跳出来:
她想看看他。
*
讲座在晚上七点准时开始,祁纫夏迟了几分钟来,只能坐在倒数第三排,俯视前方讲台,人影被缩放了好几倍。
名牌由她亲手摆放,她自然记得,那人应该坐在第一排的第六个。
祁纫夏屏着气,一个一个背影计数。
目光最终定格在那个穿黑色衬衫的男人身上。
他正和身边的学院教授说话,坐姿很闲适,却分毫不掩挺拔,冥冥之中透出来一种沉着气场。
祁纫夏很明白,那是上位者自然而然就能拥有的气定神闲。
也许是第六感察觉到了什么,谈铮毫无预兆地回过头,朝祁纫夏的方向看过来。
她猝不及防,慌忙地闪避视线。两束目光隔了很远的距离,又轻又急地摩擦了短暂的瞬息。
真的是他。
祁纫夏低着脖子,弓着背,把自己紧密地藏在前座的阴影里,试着和这个再清楚不过的事实达成和解。
真的是他。
周围人在鼓掌,院系领导正在致辞。祁纫夏像一只本能缩进壳里寻求庇护的蜗牛,一动不动。
直到台上换了人。
他开始自我介绍: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晚上好,我是谈铮。”
他的声音有些变化,祁纫夏心想,比从前成熟了不少,是个完完全全的大人样。
鬼使神差地,她重新抬起了头,鼓起勇气,往台上望去。
演讲台上放着一束从未挪动过的假花,不分时节地保持茂盛。谈铮单手拿麦克风,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站在演讲台后,薄薄的衬衫穿在他身上,反倒更衬身姿颀长,风姿卓然。
他分享自己在国外留学时小组作业的经历,讲到生动处,微微蹙了眉,然而语气却风趣,引得台下笑倒一片。
游刃有余。
这是身为观众的祁纫夏,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形容。
她很想从一些最微末的细节中寻找曾经相识的影子,但处处像他,处处又不像他。
阔别的那几年,正是将一个青年塑造得成熟的绝佳时机,再重逢时,他的光芒却让祁纫夏感到难言的晕眩。
终于,在谈铮向台下鞠躬表示结束时,她起身离开了观众席,快步往门口走去。
2. 第二章
直面故人的功成名就,从来都不是易事,即便祁纫夏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她和谈铮,天壤之别。
夏夜的风并不凉爽,哪怕过了校园人工湖的涤洗,依旧燥热无比。
报告厅外,祁纫夏走得很慢,心情起伏占据了她不少能耗,急需外界的空气缓和。
谈铮是第一个上台发言的嘉宾,他后头还排着好几位,祁纫夏却无暇顾及。她按亮手机锁屏,界面上显示现在才是七点四十五分,今晚的时间很富余。
报告厅出来就是停车场,数盏高大的照明灯把路面照的雪亮。祁纫夏埋头穿行其中,径直朝出入口走去。
身后,忽有突兀的汽车喇叭鸣了两下。
祁纫夏莫名其妙,心说车道宽阔,她一个人靠边走,哪里至于挡了路。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却见一辆白色的宾利欧陆正停在她斜后方,黎川本地的车牌。
车灯晃眼,祁纫夏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试图看清座驾上是谁。
下一秒,驾驶座车窗降下,那人探出半边身子。
“真的是你。”
熟悉的嗓音响起,恰如醇厚的大提琴音。
祁纫夏如遇平地惊雷,没忍住倒退一步。
谈铮手臂搭在车窗上,还是刚才厅里那间黑衬衫,不过此时已把袖口翻折至肘关节,露出一截前臂。
他的指间还夹着一支烟,看其损耗,应该刚刚燃起来不久。
猩红色仿佛能把黑夜灼烧出一个窟窿,祁纫夏的心头一跳,强行稳住心神,落落大方道:“谈总,好久不见。”
听到这个称呼,谈铮先是微怔,随后轻轻笑了两声,反问道:“你叫我什么?”
“……谈总。”
谈铮笑着叹息,推门下车,在祁纫夏面前站定。
“几年没见,这么生疏?”他比祁纫夏高出半个头,低着眼看她,“和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比,好像长高了?不错。”
这话带着熟稔的意思,总算让祁纫夏有些故人重逢的实感,而非见了个同名同姓的陌路人。
她的心放下来半截,笑着回应:“你不夸我考上黎川大学,反而夸我长高?拜托,哪有这样的。”
谈铮跟着笑:“好,是我大意了,给你赔不是。”
见祁纫夏有意无意避开香烟烟雾的飘向,他敛眉又道:“稍等。”
而后去车内熄了烟。
“刚才在报告厅里,我远远瞧着,就觉得像你,没想到还真是。”谈铮用湿巾擦了手回来,“这么多年没见,家里还好吗?”
祁纫夏抿唇,“都好,谢谢你记挂。”
细数起来,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祁纫夏十五岁读高一的时候,严格来讲,那甚至只是隔着车窗的匆匆一瞥,连对话都没有。
“还没有恭喜你,现在发展得这么好。”祁纫夏补上一句。
谈铮将视线放向远处,淡淡地说:“那都是虚的。”
祁纫夏以为他还有下文,耐心等了一会儿,事实却印证,他的感慨诚然只有那五个字,言简意赅的作风到底没变。
他们从前的往来谈不上密切,再加上已有足足六年的毫无交集,乍一相见,能说的话似乎仅限于不痛不痒的问候和寒暄。
祁纫夏不擅长引起话题,几度欲言又止,均没有成功,倒是谈铮识趣地说:“这是要回家?不妨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祁纫夏婉言谢绝,“我住宿舍。你这车开到宿舍区……排场太大了。”
谈铮也没坚持:“是我考虑不周。那你注意安全,记得往亮的路走。”
简单告别之后,祁纫夏在原地静静目送谈铮的远去,直到尾灯拖曳出来的红色彻底不见,她才慢慢朝着学校南门走去。
她刚才说了个谎。
明天是星期日,按照惯例,她今晚是要回家的。
谈铮的车走的是东门方向,那是学校的正门,一般社会车辆进出校园,都经由那里。祁纫夏走南门,那儿离公交站近,如果路上不堵,到家只要二十分钟。
如无意外,他们不会相遇。
祁纫夏本想借着这段路程静静心,但今晚的种种,却脱离她思想掌控似的浮现在眼前。
无需多言,谈铮现在过得很好。宣讲会主持人的PPT上,谈铮的头衔不少,足见他这几年的成长。
他在家中序齿第三,除了继承家业,还自己另外创办了公司,短短几年,风生水起。
祁纫夏深叹。
人与人的差别就是如此巨大。小时候相识又如何?他帮她在祁家解围过几次又如何?真一见面,连共同语言都寥寥。
要不是今天的讲座,她根本不会见到他。
经济学院到南门很近,转眼间,祁纫夏已经出了学校。公交站还有五六百米的距离,她再看一眼时间——
还好,八点十分,离末班车停运还有好一会儿。
沿途行道树稀疏,路灯昏黄。头顶一弯浅淡的月色,不见星星,只有不知飞向何处的夜间航班闪烁着红点,仿佛要穿过月亮。
周六晚上,黎川大学出门玩乐的学生不少,三三两两结伴,唯独祁纫夏孤身,沿人行道缓行。
走出校门还不足两百米,她忽然觉得不对劲:
好像,有车跟着她。
祁纫夏脑子一懵,后背当即窜上一股凉气,浑身进入高度戒备状态。
偏偏那车似乎全无顾忌,大灯开得亮堂堂,生怕别人不知道它的行踪一般。
祁纫夏的脚步僵了几秒,她只悔恨今天轻装出行,连包都没带,赤手空拳,简直叫天天不应。
放眼望去,能用来防身的武器,竟然只有路面掉落的一根枯枝,也就比她的手指头粗点。
那车更嚣张——
它短促地鸣了一下喇叭。
就在那瞬间,一种诡异的熟悉感涌上来。
祁纫夏错愕地回过头去,入眼就是那辆才见过的宾利欧陆。
谈铮下了车,噙笑走到祁纫夏面前:“我猜,你们宿舍,不在这个方向吧?”
祁纫夏不说话,盯着他发愣。
见她神态不同寻常,谈铮似乎想到了什么,敛起笑,问:“吓着了?”
她紧绷着脸,僵硬地点头。
这下轮到谈铮怔住了。
祁纫夏的这副表情,他在很多年前见过。
那时他也年少,凭着观看武侠小说滋长出来的强烈正义感,当着祁家长辈的面,把那个不知所措的小姑娘护在身后。
谈铮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诚恳说道:“抱歉。”
“……没事的,”祁纫夏微微摇头,眺向远处教学区高耸的钟楼,“刚刚我没和你说实话,算是扯平了。”
谈铮若有所思。
“还是要回家的,对吗?”
“嗯。”
“为什么不和我直说?”
“怕给你添麻烦。”
祁纫夏说话,很少有低声下气的时候,哪怕是这句相当于人情贷款的“怕添麻烦”,也被她说得平静谦和。
谈铮回礼道:“举手之劳而已,我不觉得麻烦。”
余光里,祁纫夏无意识揉着手腕的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
“手怎么了?”他问,“受伤了吗?”
祁纫夏一惊,下意识就想把手背到身后。不过那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沉默片刻,最终坦然承认:“嗯,社团排练的时候摔倒了,手撑在地上,有点挫伤。”
谈铮压下眼神,盯着她左手腕上明显的肿胀,很轻地叹了一声。
“上车吧,车上有常备药。顺便,我送你回家。”
现在的情形,祁纫夏再也找不出理由拒绝。她默许对方带自己到后排,从储物格里翻出一瓶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油。
“自己涂,还是我帮你?”谈铮问。
祁纫夏当然不可能选择后者:“我自己来。”
谈铮意料之内地把药油递给她,自己回到驾驶座,启动车子。“你家还是住仁化路?”
祁纫夏倒是没想到他还记得,拧瓶盖的手顿了顿,“你记性真好。”
算是默认。
药油的气味很大,车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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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空调,门窗皆密闭,祁纫夏倒出少许液体在掌心,对谈铮问道:“要不要开窗通风?”
谈铮不甚在意,“你觉得难闻?那就开窗。”
祁纫夏连忙解释:“不是……不用开,不难闻。”
落在谈铮眼里,她这急切的三连否认反应挺强烈。他分出几秒的眼神,从后视镜里瞧祁纫夏的动静。
她这会儿倒是全心全意地在给自己上药油,眼皮也不抬,和谈铮隔对角线坐着,安静无话。
谈铮没再出声打破她的宁静。
仁化路很快就到了。
这条路其实是一段很长的缓坡,老旧住宅楼林立,大部分都属于从前黎川水厂的职工住房,年头很老。祁纫夏从小住在这里,至今已有二十一年。
谈铮在路口的临时停车指示牌停下,把祁纫夏放下了车。
“今晚,谢谢了,”祁纫夏隔着车门和谈铮道别,顺手把药油递还回去,“这个还你。”
谈铮没接,“一瓶药而已,客气什么,送你了。”
玻璃瓶在掌心握久了,早就镀上祁纫夏的体温。她迟疑了一会儿,最终点点头:“谢谢。”
载她而归的宾利车在夜风里驶向远方,宣示今天的偶遇正式落下帷幕。
祁纫夏随手把药塞进口袋,转身上坡,往家里走去。
她家住16号楼,算是在坡的半中间,途径社区的水果店、小吃店、诊所,以及装修材料堆了三分之一路宽的未开业社区咖啡店。
到了楼下,她刷开门禁,走了五层楼的步梯,用钥匙开了家门。
家里灯亮着,厨房里传来抽油烟机运转的嗡嗡响动。祁纫夏坐在玄关边换鞋,李素兰穿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
“夏夏,回来了?”她眼里都是关切,“饿不饿?我煮了挂面,要不要吃一碗?”
“我不饿,”祁纫夏往自己房间走,“妈,你自己吃吧,吃完我来洗碗。”
她有意藏着自己的手腕,生怕母亲看出端倪。
但这怎么可能逃得过李素兰的眼睛,她立时发现了不对劲:“你的手怎么了?让我看看。”
她拉过祁纫夏的手,瞧见腕处肿胀,心疼不已:“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没大事的,就是今天上午排练的时候差点摔倒,我用手在地上撑了一下,可能扭着了。”祁纫夏轻描淡写。
“要不要紧?去学校医务室看过没有?”
“看了看了,”祁纫夏搬救兵似的拿出谈铮的药油,“都上药了。”
李素兰这才稍微放心,顺手把她推进房间:“你就不要掺和洗碗了,明天在家好好休息,这几天都要格外注意,别不当一回事。”
祁纫夏点头如捣蒜。
李素兰认真检查过她的手腕,确认伤势还不算太严重,才真正舒了一口气,反身准备回厨房。
“妈,”祁纫夏忽然叫住了她,“你还记不记得……谈铮?”
李素兰一愣,随即点头:“当然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没有哭着从祁家回来,就是他送你到家的。”
“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没什么,就是今天学院开讲座,请来的青年企业家代表,是他。”
李素兰吃惊:“这么巧?”
不过旋即就了悟:“那个孩子,看起来就是有前途的。再加上他的家境,倒也不奇怪。”
厨房里骤然冒出一阵“嗞嗞”的异响,李素兰倒吸一口凉气:“糟糕,锅里还在烧水!”
她连忙跑向厨房。
祁纫夏掩上房门,重新审视桌上那瓶金黄色的药油。
蓦然间,她心念一动,打开购物网站,将品牌名称输入搜索栏。
跳出来的商品条目显示,同款的药油,竟然要卖六百多块。
她着实惊讶,虽然知道这点钱对于谈铮来说,大概轻于鸿毛,但莫名拿了这么贵的东西,祁纫夏还是不能心安理得。
更糟的是,她甚至没有谈铮的联系方式。
犹疑之际,她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祁建洲。
3. 第三章
祁纫夏的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
电话铃声不厌其烦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像是无形中的声声催促。
“有事?”
祁纫夏卡着自动挂断的时间,接起电话,生硬道。
“夏夏,你奶奶最近神志清醒的时候一直在念叨你,趁这周末,你过来看看吧。”祁建洲带着公事公办的口吻,没有半句客气和寒暄。
祁纫夏没立刻接话。
“夏夏,你在听吗?”祁建洲似乎很着急得到她的答复,追问道。
“……在听。”
“就明天,行吗?明天上午十点,越越、辰辰,还有你赵阿姨,会一起出门,你那时候来,免得碰见他们。”
祁纫夏在心中冷笑:他考虑得还真是周到。
“你那么肯定我会来?”
祁建洲俨然替她拿主意的语气,引得祁纫夏极是不满,反问道。
电话那头忽然有一阵杂音。
“老祁,跟谁讲电话呢?”女人的声音远远传进听筒。
祁建洲:“客户。”
“嘁,”那个声线由远及近,“爱谁谁,反正不是你那个拖油瓶私生女就行。”
“瑞仪,说话不要太难听。”
赵瑞仪不屑道:“你自己作的孽,还不允许我说吗?我和你说好,家里的钱,一分也不许给她;家里的大门,她一步也不许踏进。你把这两项落实好,我保证再也不提。”
祁建洲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房门“砰”地一声巨响,赵瑞仪已经甩手而去。他顾不得别的,重新接听起电话:“喂,夏夏。”
祁纫夏简直想笑。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就在刚才,您的夫人已经明确提出,禁止我进入祁家大门,”她反唇相讥,“您想违抗您夫人的命令吗?”
祁建洲有些下不来台:“你别听她胡说……家里什么时候成了她的一言堂了。”
他听出祁纫夏话里的冷漠,语气严厉了几分:“夏夏,叫你来的不是别人,是你奶奶。没错,瑞仪的脾气是大了点,但你奶奶可从来没亏待过你。你自己算算,从小到大,她哪一年过年的压岁钱少了你的?”
打祖孙亲情牌,是祁建洲笃定的赢面。因为他知道,这几乎能算祁纫夏在祁家唯一的软肋。
果然。
在沉默了许久后,祁纫夏终于木着声音说:“……我尽量。”
祁建洲说的不错。
在祁家那栋富丽堂皇的大房子里,赵瑞仪、祁越、祁辰,甚至于祁建洲本人,从未正眼瞧过祁纫夏。
只有奶奶祁佩芳不会那样。
*
兰庭是坐落于敦化南路的别墅区,虽然并非顶豪居所,但胜在外观大气恢弘,且临着繁华的商业区,故很受黎川当地有头脸的商人的青睐。
进别墅区大门时,祁纫夏受到了门岗保安的好一番盘问,直到对方联系过祁家业主,才肯点头放人。
类似的情况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祁纫夏早就修炼出麻木应对的本领,只遵循着路牌的指引,慢慢走向祁家的所在。
别墅区里草木葱茏,如同在闹市中开辟出来一方幽静山居,花香鸟语,悠然怡人。
里外分明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祁家住43-2,十分钟不到的脚程,那扇冰冷的金属大门已经纳入祁纫夏的视线范围。他们的门牌据说请了设计师设计,矩形黄铜板上,除了宅子的门牌编号,还斜斜镌刻了手写体的“祁”字,看着确实颇有质感。
头顶忽然传来物体破空的声响,祁纫夏脚下一顿。随即,两只棕色的麻雀掉在她前方几步之远的地上。
恰对着祁家正门。
祁纫夏和那两只死不瞑目的可怜鸟雀对视几秒,本想直接跨过去,谁知一个举着弹弓的小男孩急巴巴地跑来,当着她的面,拿走了证据。
看来是始作俑者。
地上无可避免地沾染了一点血迹。
祁纫夏错开半步,按响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负责贴身照顾祁佩芳的念姨。祁纫夏和她算得熟悉,她又得了祁建洲的吩咐,见面也不多话,直接把祁纫夏领到一楼祁佩芳的房里。
“奶奶,我来了。”
祁佩芳正靠在摇椅里打瞌睡,轻微地打着鼾。祁纫夏见她睡得沉,一句叫不醒,便轻轻走上前,碰了碰她的肩头道:“奶奶,我是夏夏,我来看你了。”
祁佩芳惊醒。
“哦,夏、夏夏……”她带着残存的惺忪睡意懵了好一会儿,“你怎么在这里?”
祁纫夏蹲在藤编摇椅边,耐心道:“您说您想我,所以我就来了。”
“——噢,夏夏!”
老人这才完全明白过来,确认自己不是在梦中,欣喜地从摇椅上颤巍巍地站起,“外面热不热?要不要吃东西?奶奶这里有零食和饮料,都给你!”
祁纫夏的鼻头莫名一酸。
祁佩芳已逾耄耋之年,几年前被诊断出阿尔茨海默症,时常犯糊涂。为了她的人身安全,祁建洲几乎不怎么让她出门,请了专人照顾她起居,平时也尽量哄着老人家开心。
正因如此,唯有她开金口,祁纫夏才能突破赵瑞仪给祁建洲立的规矩,走进祁家。
“奶奶,我不饿。”
祁佩芳亲昵地摸着她的头发,“夏夏,你最近读书忙不忙?有空的话,多来看奶奶,奶奶想你呀。”
在她面前,祁纫夏做了太多根本无法兑现的许诺,这次亦不例外。
她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好啊,等我忙完这段时间的期末考试,我一定多来看您。”
祁佩芳忽然神神秘秘地将祁纫夏拉到床边,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从最深处取出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塞到祁纫夏手里。
“这个,你拿着。”
祁纫夏掂了掂,立刻就明白里面是什么,当即推辞:“奶奶,我不能收。”
“哎,这是奶奶给你的,你要收,”祁佩芳坚持,“别人要是问起来,你就实话实说,我帮你撑腰。”
老人家固执起来,任谁都拿她没办法。祁纫夏和她拉扯了几个来回,终是拗不过,她别无办法,只能暂时装进口袋,想着一会儿出去转交给念姨。
她和祁佩芳许久没见面,说了不少话。等到念姨进来照顾祁佩芳吃药,祁纫夏知道,今天的拜访,差不多是时候结束了。
为的行动方便,老人房间就在一楼,方向朝南,透过落地窗,能看见大门口旁边的那棵流苏树。
时节已是六月,流苏树最繁盛的花期已经过去,梢头只剩下星星点点浮沫似的雪白,轻盈而脆弱,宛如随时都要消逝于风中。
“奶奶,我该走了。”
吃过药,祁佩芳的精神头似乎沉了不少,在念姨的搀扶下,躺在了床上。
她昏昏沉沉的,“记得……常来看奶奶啊……”
没多久,房间里再度响起轻轻的鼾声。
祁纫夏叹了一口气,跟着念姨走出房门。
她从随身背包里拿出那个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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甸甸的信封,“念姨,麻烦你帮忙……”
话音刚落,大厅的入户门被推开了。赵瑞仪顶着一张精致全妆的脸,神色阴沉地走了进来。
“谁放她进来的?”
赵瑞仪把手里的Birkin一摔,厉声质问,“我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放她进家门吗?”
念姨稳声说道:“太太,是先生叮嘱我给她开门的。”
赵瑞仪一愣,紧接着冷笑:“好啊,祁建洲,长本事了……”
她转向祁纫夏,盯着那个信封:“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是钱?你偷拿我家里的钱?!”
祁纫夏凭空被污蔑,立时回嘴道:“你不要血口喷人。这是我奶奶亲手给我的,我正要拜托念姨交还给她老人家,没你想的那么肮脏。”
赵瑞仪轻笑两声,抱着胳膊慢慢走近,脚下的漆皮高跟鞋一步一响,“哎呦呦,都学会拿你奶奶出来压人了?我告诉你,你奶奶的钱,都是我和祁建洲给她的,本质上就是我的钱。你未经允许拿了我的钱,不是偷,还是什么?”
祁纫夏毫无畏惧:“赵瑞仪,你要是有本事,等奶奶睡醒之后,当着她的面,把你这句话完完整整重复一遍。”
还不等赵瑞仪接话,她身后慢悠悠走来一高一矮的两个少年,容貌有些肖似。
他们不约而同地阴阳怪气:“祁纫夏,你一口一个‘奶奶’,叫得可真亲切,不过你也别忘了,她不只是你奶奶,也是我们的奶奶。”
见着祁越和祁辰,赵瑞仪脸上的笑意更深,抬高了下巴,只用鼻孔看人,“小丫头,你要是识相,就乖乖低头认个错,说不定我听了高兴,就不和你计较了。”
荒谬。
祁纫夏只觉得荒谬。
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才压制住和赵瑞仪大吵一架的念头,冷冷逼视回去。
赵瑞仪的身高其实比祁纫夏矮了四五公分,奈何脚上一双恨天高,为她撑足了气势。
那一身的华伦天奴套装,祁纫夏认得,价格抵得上在黎川市中心住房的一两平米。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凭什么要和你低头认错?”她分毫不让,只是顾忌着祁佩芳刚睡下,极力控制自己的音量。
祁越不爽道:“你还嘴硬?偷拿我家里的钱,当心我报警抓你!”
祁辰小他三岁,在一旁熟练地煽风点火:“就是就是!到时候奶奶也救不了你!”
眼看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念姨最先慌了手脚。她想帮忙调解劝和,却被赵瑞仪斥回去:“念姨,你照顾老太太去,这里用不着你了。”
她到底是家里的女主人,念姨纵使有心帮着祁纫夏,却也不敢忤逆,只得依言退回祁佩芳的房间里。
如此,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赵瑞仪母子三人,和祁纫夏僵硬地对峙。
赵瑞仪对于自己的主场优势很笃定,眼中得意和怨毒之色交织,更上前一步,对祁纫夏道:“你究竟道不道歉?”
几乎就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大门边响起另一道低沉的声音,如一支羽箭,轻而易举地击碎了屋里沉默成铜墙铁壁的空气:
“唐突拜访,不知是否叨扰了?”
祁纫夏愕然地循声望去。
深灰色的精雕铸铝门敞开,外头热烈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谈铮逆光而立,唇边带着礼节性的微笑,仿佛真的只是个登门拜访的普通客人。
他没有分给另外三人丝毫的视线。
只定定瞧着祁纫夏。
4. 第四章
谈铮的出现过于突然,让客厅里的四人俱是一惊。
赵瑞仪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换了语气和脸色,踱几步到谈铮跟前,和善道;“小铮啊,你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和伯母说一声,好叫厨房准备你爱吃的东西。”
谈铮笑道:“伯母您客气了,我就是来找祁越,不敢麻烦您。”
祁越这才想起,自己头天确实约了谈铮上门,连忙说道:“对,对。妈,是我和谈铮哥说好的。”
他说罢又略感到失望。虽然是意料之内的安排,但祁越心知,一旦外人介入,今天这场好戏,就很难继续演下去。
况且在帮祁纫夏和稀泥这件事上,谈铮大有前科。
赵瑞仪打从心眼里欢迎谈家年少有为的老三上门做客,但她同样晓得,今天对祁纫夏的刁难,怕是只能到此为止,便不甘地用余光瞪了她一眼。
谈铮仿佛是这会儿才发觉祁纫夏的存在,温声和她打了招呼:“夏夏,你也在。”
祁纫夏明白他在帮自己解围,但她一时还没从浑身戒备的状态中缓过来,只是僵硬地点头,算作回应。
赵瑞仪有些尴尬。她不知刚才的对话被谈铮听去了多少,更担心自己在小辈面前的形象受损,便借着吩咐厨房准备水果点心的名义,离开了客厅。
祁越和祁辰倒是神态自然,大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坐,顺手在投屏电视上开了一局游戏。
祁纫夏却一动不动。
她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若无其事,几分钟前的恶言相向,仿佛完全没有发生过。
手里的信封如同一个烫手山芋,明明承载着奶奶对自己的关怀,却在赵瑞仪的大肆渲染下,变成她贪占祁家钱财的物证。
谈铮见她久久不动,看出来异样,上前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这个……”
祁纫夏对他示意手中厚实的信封。
仅仅是一个眼神,谈铮便已了然。
他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转头对祁越说道:“祁越,收钱。”
祁越迷茫地抬头:“……啊?什么钱?”
谈铮点了点祁纫夏拿的信封,“这个,算我头上。”
祁越和祁辰双双暂停游戏,神色复杂地对视一眼。
“……算她今天走运。”
祁越轻嗤一声,收钱的速度却更快。
谈铮的一通操作完全超乎了祁纫夏的想象。
“你知道里面有多少钱?”她诧异地问。
谈铮不疾不徐地把祁纫夏往门口引,“不用知道,估个数给就是了,他们不会真的去核对这个。”
外面的气温明显比来时攀升了不少,临近正午,太阳愈加毒辣。
“要我送你出去吗?”谈铮问祁纫夏。
她摇头,同时把信封塞给他,“这个给你。我本来就不想收,是赵瑞仪她小人之心。”
谈铮淡淡地点头:“我知道。”
短短三个字,却含着显而易见的信任。
祁纫夏抬头对上谈铮的眼睛,诚恳道:“真的谢谢你。要是没有你及时出现,我都不知道今天该怎么收场。”
“不用谢我,”谈铮说,“今天也实属巧合,真要感谢,就感谢你自己的运气。”
至此,闹剧才算正式落下帷幕。两人没再多说话,祁纫夏撑起遮阳伞,径直往别墅区大门去。
谈铮目送了一会儿,转身重新走进祁家。
祁越刚刚输了一局给祁辰,这会儿心情不佳,站在后花园吹风。见谈铮回来,忽地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谈铮哥,不是我说,你刚才那一招英雄救美,还真不错,我也得学着点,下回出去泡妞肯定用得上。”
谈铮从烟盒里摸出一支,衔在嘴边,砂轮打火机一响。
“恕我冒昧问一句,”他徐徐吐出一个烟圈,“都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这样势同水火吗?”
祁越嗤笑,径自在秋千架坐下:“我倒是无所谓,只要财产不分给她就行。倒是我妈,每次提起她们母女俩,都恨得牙根痒痒。”
谈铮盯着脚边的一丛玫瑰,正色道:“我想,正所谓‘做人留一线’,哪怕兔子急了都会咬人,逼她太过,恐怕不是好事。”
“就凭她?”祁越笑着抬头,像是听见天方夜谭,“谈铮哥,你看她那穷酸样,她能把我怎么着?用她名牌大学的毕业证吓死我吗?”
这话不带脏字,却足够难听,谈铮没忍住皱了眉头。
祁越无知无觉,继续说道:“谈铮哥,我知道你就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是你得知道,咱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个祁纫夏顶多就是个路人甲,何必在她身上浪费同情心?”
“真有那个闲心,不如捐几笔钱给慈善基金,还能博个好名声,祁纫夏能记你什么好?”
话不投机,再说也是多余。
谈铮笑笑,“算了,是我多嘴,你别介意。”
正陷入一个无言的罅隙,赵瑞仪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过来,笑意盈盈道:“你们两个,不进去吹空调,倒是在外面受热,怎么回事。”
祁越打了个马虎眼:“没什么,就是和谈铮哥谈心呢。”
赵瑞仪没往心里去,对谈铮招呼道:“来,小铮,这个蜜瓜是今早刚空运过来的,很甜,你尝尝。”
“谢谢伯母。”谈铮边说,边用签子挑了一块,尝过之后赞道:“确实甜,正适合夏天解暑。”
他眉目清俊,身形又高大挺拔,真如亭亭青松一般,赵瑞仪越看越喜欢,开口就问:“小铮,听说你大哥和二哥都已经有女朋友了,你们家怎么就你还单着呀?伯母认识很多和你年纪相当的女孩子,都是正经出身的大家闺秀,要不要介绍几位给你?”
谈铮还没说话,祁越就抢白:“妈,您何必操这种多余的心。谈铮哥家里都有安排的。”
赵瑞仪以眼神询问谈铮,见他没有否认的意思,便笑着说:“这样啊……果然,青年才俊最抢手。将来有机会,记得请伯母吃你的喜酒啊。”
关于这个问题,谈铮显然不愿多言。
“家里有规矩,我这个排行老三的,没道理抢大哥二哥的先。”他随手把盘子签字撂在一边,含笑说,“即便要吃喜酒,伯母也要先消化了他们的。”
阳光实在太强,赵瑞仪担心紫外线加速皮肤衰老,给两个年轻人送完水果,便重新躲进屋里纳凉。花园里的石桌上,一盘蜜瓜只剩下边角的几块,无人问津。
谈铮心思重重。
今日登门,除了祁越相邀,其实还有一个缘故。
他不久前听说的消息,说是祁建洲近来交好运,和南美的一家垄断性企业谈了长期合作,今后的发展怕是要更上一层楼。现在的黎川,有很多人都想搭上祁建洲的东风。
谈家不会例外。
斟酌了很久,谈铮决定不绕弯子:“祁越,伯父最近有没有和你讲过,你们家生意上的事?”
祁越惊奇地回头看他,眼神透着捉摸不定的意思:“谈铮哥,别告诉我,你也想从我这儿旁敲侧击。”
“放心,我不坑你,只不过祁总最近好像忙得很,和他的秘书约了几次时间,到头来总是见不着人。”
他的弦外之音几乎毫不掩藏,祁越却不反感,眼珠一转,又有了新的主意。
“谈铮哥,我朋友开了个酒吧,这两天在搞周年店庆,今晚要不要一起去玩?那儿熟人多,保证有意思。”
谈铮一时参不透他的深意,“去那儿做什么?”
祁越嬉笑:“我爸告诉我,酒局上谈生意最有效。谈铮哥,就算我东施效颦,你也不许不买账啊。”
谈铮终于了然,点点头:“时间,地点。我一定来。”
*
“Later”酒吧的老板,是祁越发小的表哥,在国外混了一张文凭回来,踌躇满志地打算创业。这人运气不错,借着自己吃喝玩乐的人脉,倒也像模像样地做了起来,朋友之间口耳相传,新客回头客络绎不绝。
谈铮处理完公司的事,赶到酒吧时,祁家兄弟所在的卡座已经热闹得如一桶滚水,七八个打扮精致时尚的男男女女围坐在一起,趁酒兴玩着撕纸巾的游戏。
——两人之间,用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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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
谈铮看见祁辰也在旁边跃跃欲试,当即就蹙紧了眉,对玩得正嗨的祁越道:“怎么把你弟也带来了?他不是未成年吗?”
祁越和另一个漂亮长发女孩之间的纸巾只剩下半个巴掌大,起哄声里,他脑袋一歪,嘴唇不偏不倚地擦过对方的唇角。
女孩佯装害羞捂脸,他干脆把人搂过来亲了个结结实实。
尖叫声沸腾,混着DJ节奏激烈的舞曲,震得谈铮按了按耳朵。
谈铮眉心的纹路更深,不等他再说什么,从温柔乡中回过神的祁越终于答话:“他都十七了,不差那一岁两岁的,提前出来玩玩,有什么不好的吗?”
话刚说完,他从座位上站起,揽过谈铮,摆出隆重介绍的架势:“这位,就是我常和大家提起的,大名鼎鼎的谈家三公子,谈铮!”
在场人的家里基本都是做生意的,提到谈铮的名字,都不陌生,不约而同地表示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
谈铮往来于名利场已久,面对这群弟弟妹妹年纪的人,应付得很自如,承着祁越的话说:“抱歉,我今天迟到,自罚一杯。”
立刻有人新开了一瓶轩尼诗,斟了满满一杯,殷勤地递到谈铮面前。
他坦然接过,仰头痛快地一饮而尽。
“谈总海量!再来一杯!”
祁越领头,七八个人鼓掌喝彩。
谈铮没有拒绝。
水晶玻璃杯里再次装满金黄色的酒液,即便其中的冰球尚未熔化多少,但液体入喉,辛辣的热度一路灼进胃里,让谈铮咬紧了牙关。
他晃了晃空杯示意,引得周围人又是一片叫好。
他的诚意足够明显,祁越兴致上头,痛快陪了一杯,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淌下来,沾在了衣领,和他满身的香水味混成一片奇异恼人的气味。
祁越知道适可而止,随意挥了挥手,让祁辰带着闲杂人等去往另一桌,这里则只剩下他和谈铮。
招呼来服务生收拾好桌上的残局,祁越重新倒了杯低度的香槟,放在鼻尖底下闻,“谈铮哥,你能心甘情愿过来,为的还是早上那件事,对吧?”
谈铮索性和他开诚布公:“没错。”
祁越笑笑:“我这人呢,一般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叫你一声哥,那就是真把你当成我亲哥。你说的这件事吧,早有不知道多少人和我说过了,我一个没答应,只有你,我乐得做件好人好事。”
谈铮何其敏锐,轻而易举地从他这番漂亮话里听出余地,问道:“白帮忙?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祁越微微一挑眉,举杯把香槟喝尽。
“谈铮哥,你们家公司现在的掌事人是你大哥,所以当着你的面,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他放下杯子,灯红酒绿的晃眼里,竟显得郑重其事,“如果谈家还是十几年前的那个谈家,别说白帮忙了,我爸刚谈下合同的后一秒,就得打电话拉你们合作。”
他没有夸大事实。
自谈竞成去世,谈钧匆忙接手家里产业,虽还没到一蹶不振的地步,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气数到底不如前。
谈铮不以为忤,点头示意祁越继续。
“谈铮哥,虽然我明年才大学毕业,但这么些年和我爸耳濡目染,也知道点道理。帮忙嘛,要真是半点好处都不收,才不叫人放心呢。不过……”
终于开始谈条件。
谈铮坐直了身子。
“不过我既不缺钱,也不缺女伴,吃喝玩乐什么的,跟家里开口就是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什么东西,”祁越微笑,“所以我想,要不我们来打个赌。只要我赌赢了,你说的事,就不成问题。”
“打赌?”谈铮意外,“赌什么?”
“赌一个人。”
谈铮有些不好的预感。
“谁?”
“——祁纫夏。”
灯球不知疲倦地旋转,五颜六色的炫目光轮交织。在灯光照不见的阴影里,祁越的笑容愈加不怀好意,像一只蠢蠢欲动的恶犬。
“我赌,你能在三个月之内——把她追到手,踹了。”
5. 第五章
星期天晚上回学校时,祁纫夏手腕处的疼痛已经明显减轻,肿胀也消了不少。
她不得不心悦诚服:果然贵有贵的道理。
徐今遥作为勤勤恳恳的考研人,自学期伊始,周末就固定在图书馆度过,连男朋友的约会都是能推就推。祁纫夏在晚上九点到达寝室,足足过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徐今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
“呼……”她书包一甩,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眼神涣散,“夏夏,我要学吐了。”
祁纫夏正在看书复习,闻言回头道:“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这才六月份,还有半年多的时间,来得及的。”
徐今遥拧亮桌面的台灯,从书包里往外掏书,沉闷道:“考研也太痛苦了。夏夏,我现在真是后悔大一大二的时候没有好好学习,要是像你这样稳扎稳打地走保研,何必遭这种罪。”
祁纫夏思索道:“以你的成绩,如果这学期末再拼一把,说不定能够得着名额呢?”
徐今遥摇头,“那也太悬了。我的综测不高,还没有参加过竞赛,就算勉强进了夏令营,也只有垫底的份。”
她收拾了东西准备去卫生间洗澡,祁纫夏提醒道:“你别忘了,下周五还有发展经济学的考试,别只顾着复习考研。”
徐今遥一只脚刚刚踏进卫生间,经她提醒,立刻退回寝室里,央求道:“好夏夏,好室友,我的重点全靠你了,拜托拜托……”
祁纫夏无奈:“我什么时候没帮过你?快去洗澡吧。”
新的一周很快开始。社团节目展演初步定在六月二十九日,仅仅在暑假正式开始的五天之前。
对于大三的学生来说,六月永远是兵荒马乱的考试月。祁纫夏平时基础打得扎实,面对考试胸有成竹,因此并不缺席戏剧社的活动。
星期三上午,她如约来到礼堂参加排练。
“来来来,仙后大人,今天这场轮到你了,”朱雨桐指挥着社员定点站位,对祁纫夏笑呵呵地打趣,“真是不得了,你要被迫爱上一头怪物了。”
她说的,正是戏中剧情——
仙王为了戏弄仙后,指使下属去寻找一种具有魔力的花,将其汁液滴在熟睡仙后的眼皮上,让仙后受到魔法影响,爱上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
下属照做,仙后提泰妮娅果真爱上了来森林彩排的雅典手工艺人。
扮演手工艺人的男生是个大一的学弟,为合戏中情节,社团出资从网上订购了一个巨大且难看的驴子头套。
头套闷热不透气,男生戴了几秒就忍不住摘下,对朱雨桐求情:“社长,能不能等会儿再戴?我觉得我快中暑了。”
朱雨桐爽快道:“当然没问题。哎,好好的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帅哥,戴这么个丑东西在头上,也是难为你了。”
定好走位路线,排练终于开始。
几人台词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再加上情绪足够饱满,竟然顺利地一遍过。
朱雨桐全程录了像,看得很是满意,对着台上的社员高声道:“下来看回放,大家复盘一下。”
祁纫夏呼出一口气,正要从侧边台阶下去,余光却瞥见远处的未关严实的大门外,似乎有个人影。
下一秒,门间缝隙拓宽,那人的身影完完整整地显露出来。
竟然是谈铮。
祁纫夏万分诧异,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她张望一圈,所幸似乎还没有人注意到谈铮的出现,于是三两步跳下台阶,小跑到门口。
“你怎么在这儿?”
谈铮:“外出办事回来,路过你们学校,想来看看你的手腕好些没有。”
祁纫夏这才想起来道谢:“还是要谢谢你,你上次送我的药很管用,几乎已经消肿了,也不怎么疼了。”
谈铮笑了笑:“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每天都要按时涂药,费力气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实在不行,让同学室友帮个忙。”
他往礼堂里浅浅眺了一眼,“这是在排练?结束了吗?”
祁纫夏:“还没有,这才第一遍呢,后面还有细节要慢慢磨。”
她见谈铮的西服外套还搭在手臂上,领带有松过的痕迹,确实像是刚刚谈了正事的模样。
犹豫片刻,她问:“你这两天有时间吗?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吃顿饭。”
“请我吃饭?”谈铮奇道,“为什么?”
“……就是,我查过了,你送我的那瓶药,好像挺贵的……”
谈铮微笑,“仅仅为了这个?”
“当然不是,”祁纫夏忙不迭说道,“还有上周末,你在祁家帮我解围,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再谢你一次。”
谈铮低眸沉思。
他的眉眼浓郁锋利,认真盯着人看时,很容易就有些不动声色的威压感。
“说来很巧,我今天就有空。”
谈铮的回答让祁纫夏猝不及防,“今天请我吃饭吗?”
这倒让她有瞬间的无措,眼见着谈铮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她坦诚道:“今天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如果你不介意,我只能请你去学校附近的美食街。”
谈铮却答应得痛快:“可以。你这里什么时候结束?我等你。”
“在……这里?”祁纫夏表情一僵。
谈铮只往里面浮光掠影似的一瞥,便明白了祁纫夏的顾虑。“我回车上等你。”
说罢,他倒是真的回身往外面的停车场走。
“哎,等等!”祁纫夏叫住了他。
“我们……”
不知为何,她突兀地卡壳了一下。
“我们,还没有加联系方式。”
*
美食街与黎川大学宿舍区就隔了一条马路,各类餐饮店铺林立,基本上做附近大学生的生意。但凡吃腻了食堂,这里几乎成为了学生们改善胃口的首选之地。
祁纫夏带谈铮进了一家寿喜烧。
这家店祁纫夏和室友常来,味道不错,价格也公道。她明白以谈铮如今的身份,再高端的私厨菜品,他大概都尝过,索性来个返璞归真。
“你有什么忌口吗?”祁纫夏一边翻菜单,一边问坐在对面的人。
谈铮专心致志地查看寿喜锅的展示图片,头也不抬道:“和你一样,不吃茼蒿。”
祁纫夏翻页的手停滞了。
她诧异地抬头:“你……还记得?”
谈铮回答:“不要低估我的记忆力。”
话里有不引人讨厌的自得。
祁纫夏低头笑了笑。
他们来得早,上菜速度很迅速。寿喜锅在桌子正中冒着热气,周围簇拥着小菜,祁纫夏正觉得饿,迫不及待地夹了个玉子烧吃。
“现在是期末,你们社团排练,忙得过来吗?”
听见谈铮问,祁纫夏边吃边答:“还行,我背书快,时间挺充裕的。”
“刚才我在门口听见你们的台词,好像,排的是《仲夏夜之梦》?”
祁纫夏停下筷子,喝了口旁边的草莓气泡水。
“对,就是这个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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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想到自己刚才的表演大概被谈铮看到了不少,她一时间觉得羞耻,“我演提泰妮娅,那个倒霉催的仙后。”
谈铮笑了笑,“不错,很有信念感。”
他顺手调了一碟成分复杂的酱汁,悠然自得的神态,似乎对这个学生作为消费主力军的小馆子适应良好,“说起这部戏剧,里面有句台词非常有名,你肯定知道。”
祁纫夏咬着吸管,眼睛转了转,“……‘爱情是不用眼睛而用心灵看着的,因此生着翅膀的丘比特常被描成盲目’?”
谈铮一愣,随即说:“看来我们印象深刻的部分不太相同。我想的是另一句——”
“‘真爱无坦途’。”
这下倒是异口同声了。
祁纫夏若有所思:“原来是这句。”
谈铮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一二,“怎么,你好像对这句话不太感冒?”
祁纫夏放下杯子,不自觉地聚焦在他执筷子的手上。
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单是看着,便觉得赏心悦目。
“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
“如果所有的坎坷都来自于追求真爱的过程,这种戕身伐命的‘真爱’,还有追求的必要吗?”
锅里的汤已经滚沸,蒸汽袅袅,宛如一道不定形的屏障,柔软地将他们分隔在两端。
谈铮垂眼,思考着说:“我想,还是看个人取舍吧。说不定,有些人就是宁愿牺牲所有也要追求真爱,虽然看起来往往惨痛,但如果他本人甘之如饴,旁观者还能说什么呢?”
祁纫夏看向他,饶有兴致地问:“你认识这种人?还是说……你就是这种人?”
“我?”谈铮指了指自己心口的方向,笑着反问。
“未来的事,恐怕也没有谁能说得清楚。”雾气模糊了他的眼睛,“万一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也很期待我那时的样子。”
他带着几分遐想的神色,仿佛比平时闲聊时还要随性。祁纫夏自然不会把他的话当真,默认对方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虽然,她也很期待。
“说起来,你们社团什么时候正式演出?”谈铮换了个话题。
“六月二十九。”祁纫夏毫无防备地答完,才反应过来他问话的意思,“你想来看?”
“只要你欢迎。”
她大方一笑:“当然欢迎,但是你不能笑话我,我的表演很不开窍。”
谈铮:“放心,保证不笑话你。而且,我一定是你最忠实的观众。”
*
谈铮很健谈,也善于引导话题,一顿午饭的时间不算长,两人边吃边聊,气氛相当融洽。
差不多到了结束时,祁纫夏拿起桌上的账单准备去前台结账。谈铮似有微词,却被祁纫夏用话顶回去:“别别别,说好了我请你,不能言而无信。一顿饭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晌午的点,店里不少顾客都已吃完准备付账。祁纫夏和谈铮的桌子靠近前台,往来结账的人几乎都要从他们附近经过。
祁纫夏低头核对几眼账单,忽听有人叫她名字。
“纫夏?”
她抬头,竟然看见陈钊。
“好巧,你也来这里吃饭?”陈钊惊喜道,“真是奇了,我居然一直没看见你。今天也是和室友一起来的?”
说着,他往祁纫夏身后看去,准备和意想之中的徐今遥打个招呼。
怎料。
只见一个气场卓绝的男人站在祁纫夏身后,浓眉压眼,目光如灼。
6. 第六章
陈钊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在他的印象中,祁纫夏和某个异性单独出来吃饭这种事,实在闻所未闻。
而他更是敏感地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氛围,不一般。
“这是你的同学?”谈铮打量来人一眼,对祁纫夏问道。
被两道含义不同的目光同时包围,祁纫夏尴尬极了。
“是……研一的学长。”她如实相告。
谈铮颔首,上前半步,率先向陈钊伸出一只手:“你好,我是谈铮。”
这个名字,陈钊当然听说过。
他室友大四那年的毕业实习,去的就是谈铮的公司。
可是,祁纫夏和他怎么会认识?
他满腹狐疑,勉强伸手和对方握了握:“经济学院,陈钊。”
对于谈铮,猜透这个年纪男生的心中所想,简直不要太简单。眼看着陈钊对自己明显有些藏不住的敌意,再看全无解释意思的祁纫夏,他很快就明白过来状况。
原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你……”陈钊支吾了一会儿,显然不想这么白白走了,“我也刚好吃完,要不要,一起回学校?”
祁纫夏中午本就要回寝室,没拂他面子:“好,不过我还没结账,你得等我一下。”
“行,我去和我朋友说个再见。”
陈钊和同门师兄一起来吃饭,本来只是想出来提前付账,并未急于离开。不过既然命运使然,让他在这里碰见了祁纫夏,那就没有久留的道理。
尤其,她身后还跟了这么个男人。
眼看着陈钊往店里另一头走,祁纫夏继续排队等待结账。谈铮拿了衣服跟在她身边,语气玩味:“你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
“他喜欢你。”
“哦。”
祁纫夏过于平淡的反应,倒让谈铮更有了兴趣:“你看出来了?”
“……我又不傻。”
谈铮深以为奇,“你这么淡定?”
祁纫夏露出一个含义复杂的笑。
“可我还能怎么办?他又没有暧昧的行为,我要是贸然说拒绝,弄不好反而要出糗。”
她想到两人相识的始末,更是连连摇头,“而且,本来就是我为了请教保研问题主动认识他的,心里总觉得欠着他人情。”
谈铮意味深长地笑。
“原来如此……”
祁纫夏不解:“你笑什么?”
谈铮压住嘴角,言归正传:“没什么。你碍于情面说不开话,很正常,不过按照我的推测,这样的小男生,多半没什么耐心和定力,你要是一直这样不声不响下去,也许在他的眼里,反倒成了一种默认了。”
他的担心,其实同样是祁纫夏的顾虑。
学校表白墙上投稿过不少类似的案例,男生追求者自以为和女生互通情愫,结果女生一朝心有所属,便立刻愤怒投稿,指责女生辜负自己的一往情深。
最后总是逼得身处舆论漩涡的女方站出来,晒出两人之间的聊天记录,自证清白。
前车之鉴,饶是祁纫夏也不得不谨慎。
“我会处理好的,”她对自己还算有信心,“谈铮,谢谢你的提醒。”
*
美食街离宿舍区很近,总共需要步行的路程,不超过五百米。
祁纫夏和陈钊并肩站在路边等红灯。
陈钊满肚子的困惑憋了一路,眼看着即将进入宿舍区,就要分道扬镳,终于忍不住问:“纫夏,你……是怎么认识谈总的?”
祁纫夏说得风轻云淡:“小时候偶然认识的。”
这就算是有渊源了。陈钊心想。
“后来一直保持联系吗?”
“没有。他高中和大学都是在加拿大念的,寒暑假也很少回国,严格说起来,已经断联好几年了。”
陈钊悄然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继续试探:“出国就断联吗?就算是好几年前,通讯也够发达了,和国内保持联络,应该不难吧?”
红灯已经进入倒计时,数字一跳一跳,慢得让人心焦。
祁纫夏深吸一口气,没想接他的话。
谁知陈钊越说越笃定:“像他们这样的,嘴里说的都是情谊,心里想的都是生意。我们还是学生,最好和他们保持距离,否则太容易被利用了。”
红灯五秒倒计时。
“学长,”祁纫夏转头的角度很小,似乎根本没想和他正脸相对,语气更淡,“你想问什么,想说什么,大可以直接一点,不必这样拐弯抹角。君子坦荡荡,你难道觉得,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话刚说完,绿灯转亮。
祁纫夏毫不犹豫地大步走上斑马线,没有回头。
陈钊这才发觉自己过了火,连忙追上去道:“对不起,是我乱说话,我向你道歉!”
“不必,你不欠我什么。我要回宿舍了。”
祁纫夏步履匆匆,甚至没有分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
回到寝室,祁纫夏推门而入,和抱着一堆衣服站在过道的沈蔓四目相对。
“哎?你今天回来?”祁纫夏一怔,随即惊讶道,“不是说还要晚几天吗?”
沈蔓穿了条轻奢牌的短款连衣裙,怀里满满当当抱着衣服上了床,边叠衣服边说:“翻身农奴把歌唱了呗,那个破公司压榨劳动力,老娘不干了。”
“你离职了?”祁纫夏把遮阳伞收归原处,倒了杯温开水,“不是说都快转正了吗?是不是有点可惜啊。”
沈蔓停下手里的动作,顺势坐在两张床之间的楼梯上,低眉与祁纫夏对望。
“是啊,就是到了转正的关头。本来都说好了,只要我拿到双证,马上就转正,结果忽然临时修改了转正考核的标准,硬是说我不达标。我本来就气不过他们不给我批假,和爸妈商量过,干脆辞了算了。”
沈蔓的老家在北方的一座省会城市,经济虽然比不上黎川,但经年的底蕴到底摆在那里,沈蔓又是家中千宠万宠的独生女,完全无需为了买房等事宜操心,因此当初找实习时,就没想过留在黎川。
祁纫夏敬佩她的洒脱,“那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重新找工作,还是休息一段时间?”
沈蔓倒是看得很开:“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简历已经投出去几十份了,就看哪家肯要我了。”
她虽是大一级的学姐,却从未在祁纫夏和徐今遥面前端过架子。哪门选修课要避雷,哪个老师给分大方,她向来知无不言。也是如此,宿舍三人的关系一直不错。
“欸,夏夏,我问你个事,”沈蔓忽然点了点祁纫夏的胳膊,“上周末,听说学院办了个讲座,有几位青年企业家代表出席,真的吗?”
祁纫夏困意翻涌,打着呵欠:“是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沈蔓来了精神,跳下楼梯,拉来椅子到祁纫夏身旁坐下。
“我同学去听了那场讲座,回来就被其中一个人迷得不行,现在千方百计地投简历托关系,就想进那人的公司,都问到我头上来了。”
祁纫夏心里一咯噔。“你说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谈铮?”沈蔓回忆,“我同学给我看了她在讲座上偷偷拍的照片,说句公道话,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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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挺帅。”
她说着就翻起手机,“你等着,我给你发过来看看。”
祁纫夏的表情异彩纷呈。
她不由得暗暗惊叹,原来谈铮的杀伤力果真不小,单单凭脸,就给公司打出去一份惠而不费的广告。
沈蔓果真用微信发过来一张照片。
“喏,就是这个人。”
祁纫夏点开大图。
这张照片的拍摄角度很好,清晰地捕捉到了谈铮的微笑瞬间。照片上,他正预备放下话筒,目光却巧合地看向了镜头的方向,唇边噙笑,即便是一人面对台下满座的观众,眉眼间也极是专注。
“夏夏,你要是知道什么内推门路,拜托告诉我一声啊。我同学现在就像被下了蛊似的,怎么劝都劝不住。”沈蔓说。
“……哦……好。”
沈蔓说完,便上床继续整理衣服。祁纫夏怔怔看着微信界面,退出和沈蔓的聊天会话,回到主页。
与沈蔓的对话框的下一行,是新加好友之后自动建立的会话。
谈铮的头像,静静地躺在左边。
那是一张登山者的背影,穿着颜色鲜明的冲锋衣,拄一根登山杖。尽管并无正面,但祁纫夏直觉,那就是谈铮自己。
她犹豫着点开那个全新的对话框,慢吞吞地打字:【你们公司还招不招人?】
刚打完,心中又隐隐觉得这样冒昧。
毕竟他们二人才加上微信没多久,上来第一句话就问这个,实在是显得她……
蓄谋已久。
思虑再三,她还是把这行字尽数删去。
谈铮的朋友圈里只有寥寥几条动态,其中大半是转发公司公众号的文章,只有一条内容由他自己编辑。
那是去年二月初的一个深夜,定位显示,他在赫尔辛基的机场。
图片只有一张——飞机窗外的天空。
赫尔辛基和黎川隔着五个小时的时差,谈铮拍下照片时,当地还是傍晚,天空呈现出一种极为静谧的深蓝,只有远处的天际线,勉力支撑的残阳最后半点的橙红余晖。
染了色的云霭看上去厚重异常,苍穹宛如颠覆了的海洋,而那云团正是未被吞没的岛屿。
谈铮甚至没有配任何的文字,这一张旅途中随手拍下的照片,构筑了他办公桌式朋友圈里的唯一自我表达。
祁纫夏恍惚了。
等到她回过神的时候,这张照片已经被保存进了相册。
虽说这也不是什么隐私内容,但偷偷保存别人一年多以前发出来的照片,在祁纫夏心中已经算得够上了窥私的边界。
她有些心虚,生怕自己再手滑点赞,连忙退出软件,照常准备上床午睡。
手机却又震动。
陈钊发了消息过来:【纫夏,再次跟你道歉。我刚才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很抱歉擅自揣测了你和你朋友的关系,你如果生气,直接骂我一顿就好,千万不要冷战,好吗?】
祁纫夏躺在床帘的包围里,看着这条消息,深深皱紧了眉头。
——当初为什么会和谈铮失去联系?
祁纫夏直到高中才有自己的手机,家中座机号码从未告知谈铮。况且中学后她学了聪明,但凡要看望祁佩芳,都是趁着上课时间请假,必定避开周末和寒暑假,免得碰见赵瑞仪和祁越祁辰。
同时,也没有了和谈铮碰面的可能。
而这些。
又怎么能够解释给陈钊听呢?
祁纫夏把手机丢在一边不做理会,兀自闭了眼,脑海里却在想着谈铮中午和她说的话。
是该和陈钊说清楚了,她想。
7. 第七章
待徐今遥晚上从自习室回来,见到沈蔓,同样惊喜。三个女孩睡前夜话,决定趁沈蔓正式离开校园之前,出去吃顿好的,为三年的同住时光做个收尾。
星期四,是一周里排课最少的一天,只在上午十点有节专业选修。
教授念PPT的本领显然不能让徐今遥心甘情愿地放弃宝贵的复习时间,从学期中开始,她就翘了这节催眠课,拼凑出完整的一天,在图书馆里学得孜孜不倦。
上经济学说史的教授,是个固定穿条纹Polo的中年男。这节课的铃声刚刚打过,他站在麦克风后,清了清嗓子:“同学们,请打开我们的签到小程序。”
紧接着就在黑板上画了个九宫格,以一种极其复杂花哨的方式,将九个点位串连在一起。
趁他画完图还没转身,祁纫夏悄悄给那张宛若神秘图腾的签到口令拍了张照,随后发给了徐今遥。
“同学们,”教授放下粉笔,转身微笑,“这个图形,是我们今天的签到口令,但——”
他眯起眼睛,目光在教室里巡了一圈。“在场的同学,不要签到。现在请大家都把手机放在桌面上。”
祁纫夏暗叫糟糕,用生平最快的打字速度在对话框里输入:【先别签到!】
然而还未等她发送,徐今遥已经回了一个“OK”的表情。
完蛋。
祁纫夏抬头瞟一眼讲台,心里七上八下。
“老师,我手速太快,已经签上了,怎么办?”
一个男生高声道。
教授朝他宽容一笑:“你叫什么名字?拿着学生卡,或是任何可以证明你本人身份的东西,到讲台上来,我给你核对。”
这一招实在攻其不备,经过统计,除去本来就请过假的,总共有四位同学没来上课。
教授下了最终裁决:“以上四位同学,本学期期末成绩的平时表现分,按零分处理。”
对徐今遥而言,这无疑是致命打击。
经济学说史这门课的期末成绩,由三部分构成——平时表现分、期中小论文,以及最后的期末考试。
在期中提交小论文时,教授并未事先通知最后会由他来查重,而是在之后的课上出其不意地公布了重复率在百分之四十以上的名单。
他的原话说:“百分之四十已经是极其低的标准,连这个标准都达不到,这些同学的学习态度可见一斑,他们的论文,我会做不及格处理。”
很不幸,徐今遥的名字,同样在那份名单之上。
“完了,真完了,”徐今遥在宿舍里团团转,“这样算起来,除非我期末考拿满分,最终成绩才能勉强够得着六十分。但是我怎么可能拿满分呢!”
沈蔓靠在床上敷面膜,探出个头帮她分析形势:“你们班上,和你相同情况的人多吗?以我的经验,如果凑到三个人,转圜的余地就大了。”
徐今遥哭丧着脸:“没有,我就是那个绝无仅有的倒霉蛋!”
沈蔓:“要不……大不了补考?反正你不追求保研,一门专业选修课的成绩不好看,也影响不了什么。”
“可我爸妈要是知道这件事,我就死定了,”徐今遥一屁股坐在楼梯上,“而且我们学院的考研复试,还要提供本科阶段的成绩单。万一到时候因为这门课的成绩被淘汰,我上哪儿哭去……”
眼看她越说越沮丧,祁纫夏上前道:“或者,你想办法联合另外那三个没来上课的同学,一起去老师那里说说情?沈蔓不是说了吗,一旦人数大于等于三,就好办了。”
徐今遥摇头,眼睛已经通红,“我早就问过了,他们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他们的论文分数都还可以,只要期末考努努力就行;如果去找教授,万一解释不清楚让他更生气,反而会连累他们的期末考成绩。”
祁纫夏和沈蔓对视一眼,俱是无言。
虽说这种担心不无道理,但那三人平时和徐今遥的关系都不错,如今选择明哲保身,站在个人立场上固然无可指摘,但到底让人有些不是滋味。
徐今遥大学时光的前两年半,过得不算努力,但凭着小聪明和祁纫夏期末特供的重点笔记,好歹也保持着专业中游水平,挂科补考这种事,还真的从没发生过。
祁纫夏的心里同样过意不去,毕竟如果她当时稍微慢几秒发送,情况也不至于如此棘手。
“今遥,你们那位教授,是不是蒋跃峰?”沈蔓揭了面膜问。
徐今遥点头。
沈蔓走下楼梯丢了面膜,换上滚脸仪,“另外三个人就别管了,今遥,你要是想救你的成绩,归根结底都要去找教授认错。我朋友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就是他,据她形容,关系还可以。只要你下决心,我就请我朋友当中间人。反正我们都答辩通过了,也不怕什么。”
蒋跃峰……
祁纫夏后知后觉,将这个名字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心跳隆隆作响。
——他好像,是陈钊的导师。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有了思量。但目光和徐今遥落在一处时,对方却抢先说道:“夏夏,就听蔓蔓学姐的。”
祁纫夏的指甲无意识掐着掌心,“也许,可以试一试……”
“你别这样。是我自己旷课闯的祸,不能让你难做。”
沈蔓听她俩打哑谜,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夏夏要试什么东西?”
祁纫夏欲言又止。
徐今遥说:“就那蒋教授,他是陈钊的导师。”
沈蔓愣愣两秒,恍然大悟。
滚脸仪停在她颊边,动也不动。她深思熟虑一番,对祁纫夏说:“夏夏,你给个准话。如果你对陈钊有点发展的意愿,这事可以找他帮忙;如果你完全没意思,就千万别出面,这种人情不能欠。”
祁纫夏低垂了眼帘。
这个问题,她早就回答过谈铮,即便再问十遍,答案也是一样的。
别说陈钊。
她回想自己过去生命的二十年,能称得上沈蔓所言的“有意思”的对象,只有一片空白。
她的世界很小。
装下她自己,她妈妈,至多再加一个奶奶,就已经满满当当。
容不下其他。
“……没有。”
祁纫夏听见自己说。
沈蔓点头,“行。那就听姐一句劝,别去找他,交给我。”
她又转头叮嘱徐今遥:“这几天尽量把自己弄得憔悴点,怎么萎靡不振怎么来,把前因后果捋清楚,等我消息。”
徐今遥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扑进她的怀里激动地直喊“蔓蔓学姐你就是我亲姐”。
祁纫夏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望着沈蔓。
在学校的这几年里,沈蔓其实不是活络性子,也曾因事焦头烂额。但阔别几个月,她却有了和在校时全然不同的气场,变得更加游刃有余。
这就是职场对人的打磨吗?
祁纫夏思索。
将来,她也能独当一面,沉着地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吗?
就像沈蔓。
就像……
谈铮。
*
徐今遥的事,到底还是传到了陈钊的耳朵里。
原因无他,徐今遥的男朋友和曾经陈钊在学院篮球队待过一段时间,她和男友打电话时长吁短叹地懊悔自己粗心,却被对方听进了心里。
好巧不巧,他也知道,陈钊的导师是蒋跃峰。
于是据徐今遥形容,那天去蒋跃峰的办公室登门谢罪时,除了徐今遥本人、沈蔓和她朋友以外,陈钊和蒋跃峰手下的另一位研究生也在场。
整个办公室,简直称得上济济一堂。
这么多人帮忙说好话,徐今遥却愈加真情实感地觉得愧疚,当着教授的面哭得鼻子通红,陈情罪己,声泪俱下,连沈蔓都惊异于她的超常发挥。
经过了这么一通,蒋跃峰自然心软,更何况还有他的得意门生陈钊在旁说和。
最后的决断是,上次缺课的几人,平时表现分只计百分之六十。
如此,徐今遥只要在期末考中取得八十分以上的成绩,就能避免挂科。
经历一番惨痛教训,徐今遥再不敢怠慢,停了几天考研复习的进度,无论如何都要确保自己平安度过期末。
“夏夏~你喝不喝奶茶?”
祁纫夏抱着笔记本电脑敲打,徐今遥凑了个脑袋过来,亲亲热热道。
当了三年的室友,这种自带波浪号的语气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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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事,祁纫夏早已了如指掌。
“笔记刚刚发给你了。你这次要想拿到八十往上的分数,我的建议是全背。”
徐今遥哀嚎一声,不忘道谢:“夏夏,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她安静了一会儿,一目十行地浏览祁纫夏发过去的十几页资料。然而没过五分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夏夏,我和你说件事,你别多心啊。”
祁纫夏还在线上和朱雨桐商量第一次彩排的时间,想也不想道:“你说吧。”
“就是……”她在祁纫夏和沈蔓床间的楼梯上坐下,“我这回能在蒋教授那里顺利过关,多亏沈蔓他们几个,所以我琢磨着,趁这几天请他们吃顿饭。”
“我昨天就和陈钊说了,他的意思……叫我问问你去不去。”
祁纫夏停下打字的手,转头怀疑道:“原话就是这个?”
“果然是学霸,洞察人心的能力就是强。”徐今遥直竖大拇指,“他的原话是,让我把你也叫上。”
祁纫夏薄唇轻抿,不言不语。
过了很久才说:“算了,我不去。”
徐今遥的反应像是早有预料。
谈起感情话题,她自认为比祁纫夏有些经验,于是语重心长道:“夏夏,作为你的朋友,我当然支持你的所有决定。不过从旁观者的角度看,陈钊人其实不错,你对他没感觉,是因为他不是你喜欢的类型,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他……确实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徐今遥立刻来了精神。“所以你喜欢什么类型?告诉我嘛……你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大学生,要长相有长相,要智商有智商,真的甘心孤寡四年啊?”
祁纫夏被她问得一愣。
这个问题,她还当真没有想过。
相比于正向选择,反向排除显然更加得心应手,任何不合心意的条目一经确认,基本上就被判进了内心的无感名单。
陈钊……
他的目的性太强,且不懂得遮掩。单是靠近他,祁纫夏就能感觉到某种处于求偶期的异性所散发出来的气息。
令她不适。
“也没人规定,大学一定要谈恋爱啊。”祁纫夏说。
徐今遥支着下巴:“话是这么说,但蔓蔓告诉我,一旦出了校园,就很难有这么纯粹的恋爱了,大家都是开诚布公地谈条件,跟做生意似的。所以,趁着大学的尾巴,你努努力,就当玩一回也行啊。”
各花入各眼,恋爱观不同,倒也没必要争出个一二。
祁纫夏笑了笑,算作应答,继续和朱雨桐的线上对话。
另一个对话框的头像忽然闪了闪。
祁纫夏看向来源,很是吃惊——
谈铮竟然主动给她发了消息。
【有没有意愿来我的公司实习?】
一句毫无来由的问句,孤零零躺在两人几乎空白的聊天记录里。
祁纫夏摸不着头脑,回复:【怎么突然问这个?】
对方发过来两张照片。
他拍摄的,是经济学院办公楼某条走廊的一角,按照惯例,那里一般用于陈列张贴学院各专业的学生荣誉。
两张照片里,分别有上学年获得全国数学建模大赛一等奖,以及国家奖学金的学生名单。这两份名单里,祁纫夏的姓名,均在其列。
【出于为我司招揽人才的诚意。】
祁纫夏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她扭头,确认过徐今遥已经回到自己桌前开始背书,才放下心来。
不过旋即就反应过来一件事。
【你在我们学校?】
【嗯,过来讨论合作项目。】
院办会议室里,几个副院长正在介绍学校的基本情况,讲到过往举办过几次大获成功的合作研究项目,十分眉飞色舞。
谈铮坐在会议桌边,面上的神色淡淡,保持一个合作者应有的尊重和礼貌,放在桌下的手,却在不动声色地打字。
看到祁纫夏回复过来的火柴人表情包,谈铮的唇角不禁弯了弯。
不过他同时注意到,祁纫夏似乎有意回避了他那句半玩笑半真心的邀请。
他盯着来回几条对话框,眼色稍顿。
……挺有意思。
8. 第八章
发展经济学和经济学说史两门考试,在同一天完成。
出考场时,徐今遥顶着昨晚通宵复习熬出来的黑眼圈,不忘和祁纫夏对答案:
“夏夏,多选第二题,是不是ACD啊?我排了好久,觉得都是对的。”
“还有判断最后一题,我听别人对答案,都说是错的,可我看不出来啊。”
……
祁纫夏听她心惊胆战地念了一路,最后似乎有些柳暗花明的意思,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耶!只要最后的综合分析别太离谱,我应该可以及格!”
她转而紧紧抱住祁纫夏,“夏夏,多亏了你的笔记!爱死你了……”
祁纫夏被她抱得喘不过气,笑着说道:“到校门口了,赶紧放开我。我今天要回家的。”
“欸?今天不是周末啊。”徐今遥好奇。
“我妈调班,周末就不回家了,今天回去吃顿饭。”
徐今遥羡慕道:“唉,家在本地就是好,我都一学期没吃家里做的饭了。”
她家在隔壁市,到黎川要搭乘两个小时的高铁,加上专心复习考研,这学期开学以来,就没回过家。
和室友道别之后,祁纫夏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李素兰在一家制造业工厂做办公室工作,每月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定清闲。她今天和同事调了周末的值班,早早就下班回来,等着祁纫夏一起吃晚饭。
“妈,我回来了。”
祁纫夏进了家门就闻见一阵香气,“是松鼠鳜鱼的味道!”
李素兰端着碗筷从厨房出来,笑意盈盈:“回来了啊,快来吃饭吧。今晚都是你爱吃的菜。”
上下午各一场的考试,确实耗费脑细胞,祁纫夏自觉肚子空空,洗了手坐在餐桌前,迫不及待地动了筷子。
“前阵子听你说保研的事,最近定了吗?”李素兰舀了一碗鸡汤,放在祁纫夏面前。
“具体的资格名单还没出来,不过我问过辅导员了,根据我前两年半的成绩和综测,只要剩下的几门考试不出太大差错,一般不会有问题。”
从小到大,祁纫夏从没让李素兰担心过她的学业。
她读离家最近的小学和初中,中考直接以全市第九名进了黎川一中,高考稳稳当当地考进黎川大学的经济学专业。
她是李素兰的骄傲。
“你放平心态,好好去考就是了,”李素兰给她夹菜,“要买什么书看,尽管和妈妈说,妈给你钱。”
祁纫夏的放下筷子,端起那碗热腾腾的鸡汤。
鸡是李素兰起了大早去郊区农贸市场现杀现买的,商户说是自己家散养的土鸡,比超市里卖的饲料鸡金贵不少。
祁纫夏就着碗沿,慢慢喝了一口金黄色的鸡汤,抬头瞥了一眼李素兰。
“妈,我们学院的研究生,只要符合筛选条件,就能报名参加国外名校交流的项目。”
李素兰咀嚼的动作慢下来。
“学费什么的,都是学校出,但是生活费要自理。”祁纫夏只挑重点说,“如果交流期间表现优秀,很可能得到教授的额推荐信,到时候就能申请在那边读博。”
李素兰明白了女儿的意思。
“好呀,你要是想去,妈妈肯定支持你,”她表示赞成,“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家里多少有点积蓄。读书的事情,妈妈砸锅卖铁也要帮你的。”
得到母亲的首肯和支持,祁纫夏心中反而生出几许歉疚。
留学所需的花费不菲,虽然家中并无外债,外公外婆也留了一笔财产,但这些年下来究竟还剩多少,她也不知情。
大一的时候,祁纫夏以为家中条件不好,在学校图书馆做过一段时间的兼职,想自己赚点生活费。
后来不知怎么被李素兰知道了。她罕见地动了气,叫祁纫夏无论如何都不许分心,只要管好自己的学习。
于是勤工俭学不了了之。
她还陷在从前突至的回忆里,却听李素兰又说:“你想去哪个国家,哪座城市?如果花费真的很多,我想,要不然去找你爸……”
“不行!”
还不等她说完,祁纫夏匆匆打断,“绝对不行!我宁愿不读,也不会去找祁建洲。”
她的反应十分激烈,使得李素兰不得不赶紧止住了话题:“好好好,不说这个……吃饭吧。”
祁纫夏却吃不下。
她偶尔会猝然意识到一个事实,母亲对祁家的态度,比自己要温和得多。
“妈,”她胡乱地用筷子搅着碗里的米饭,“你就不恨他们吗?”
李素兰捧着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祁纫夏以为她就要开始诉说生活的不易,已经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原理,然而她的语气平静得如同无波古井:“夏夏,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知道,恨——是世上最没有用处的东西。”
凝望着面色如常的李素兰,祁纫夏有片刻的恍惚。
那是一张明显经历了时间蹉跎的脸,风霜刀剑,岁月亦会败美人。
李素兰和祁建洲年少相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祁建洲却选择了家中行商的赵瑞仪,只给李素兰留下一句聊胜于无的“抱歉”。
那时,李素兰已经怀孕。
同年,祁越和祁纫夏先后出生。
祁越甚至比祁纫夏还大两个月。
恨没有用吗?
祁纫夏倒不觉得。
至少,它比爱强烈。
*
沿着门口的三级踏跺,经过两侧抱鼓石,进门入眼便是一道六边形空窗,透出后头深碧的竹影重重。
过游廊,南向花园里齐整地铺了海棠纹花砖,六角亭临着锦鲤池,旁边种一棵高大的石榴树,正是结果时节,绿叶掩映间,红色的石榴相当惹眼。
花匠日日登门,此刻正在修剪一丛长势很好的木芙蓉,见谈铮回来,停下手里活计,微微鞠躬。
谈铮简略点头算作回应,脚下步伐愈快,推门进了正厅。
“大哥,二哥,我回来了。”
望见厅里有人,谈铮出声道。
两个人影,一站一坐——站着的,是谈铮的双胞胎兄弟谈铭;坐在沙发上喝茶的,是谈家大哥谈钧。
“嗯,回来就好。”谈钧循声转来视线,淡淡说道,“比约定时间迟了一会儿,是公司的事情耽搁了吗?”
谈铮缓步上前,和谈钧隔了一段距离坐下,“是,和技术部的几个人开了个会。”
谈铭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自己衔了一支在嘴边,和谈钧笑道:“大哥,三弟现在可比我们忙。”
他和谈铮是异卵双胞胎,长得并不像,反而和谈钧更肖似些,吞云吐雾时,眉眼间很有几分不驯。
香烟的气味在空中缓缓缭绕,谈铮静静说道:“我的公司也不过初具规模,和家里的比起来,算不上成气候。”
谈钧把手里的汝窑天青釉茶盏一放,搭着腿道:“你别谦虚,上过新闻,也去大学里开过讲座,市值摆在那里,怎么就比我们差呢。”
谈铮的嘴角略扬了一丝弧度,然而眼神实在不像是笑。
谈家原先的主要产业,就是谈父谈竞成的矿业公司,在工业急速发展的年月里,扩张得相当迅猛。
谈竞成去世后,长子谈钧成了公司实际上的话事人,谈铭和谈铮各持股份,担任管理职务。
但好景不长,近年来,原先的业务模式弊端渐显,转型时期困难重重,股价一度震荡。
在此情形下,谈铮大学时和同学创办的公司反而蒸蒸日上,即便他识趣地向谈钧自请放弃自己的全部持股,也未能遮掩这种对比,反而愈加衬得他的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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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工作忙,我也不耽误你时间,就直说了,”谈钧终于切入正题,“我听说,祁建洲刚刚在南美谈成一笔合作,那边的资源很丰富,和祁家合作的集团,在当地的矿产协会里很有能量。公司现在的发展难破瓶颈,相对比较明朗的路,就是把目光投向外面。”
谈铮点头,“我知道。”
顺便将前一阵拜访祁家的事情粗略说了一遍,当然,没讲到涉及祁纫夏的部分。
谈钧没发话,谈铭倒是皱了眉:“听你的意思,祁家就是还没答应了?”
“……”谈铮斟酌,“暂时没有很明确的表态。”
谈钧脸色微沉,“小铮,虽然你现在在公司里没有实际担任职务,但名下股份和小铭一模一样,这更是爸爸留下来的产业,是我们谈家的根基。我只问你,你在祁家面前,真的有拿出你为你自己公司奔走的那副态势吗?”
这话已经是赤/裸/裸的怀疑。
谈铮盯着谈钧,不由得冷笑:“大哥,何必诛心?你是爸爸的儿子,我同样是,难道你认为,我会希望谈家的产业就此衰败么?”
谈铭原本作壁上观,自顾自剥荔枝吃,闻言抬头道:“你也别怪大哥说话不好听。你现在的大部分精力,本来就在你自己那边,这可是事实。你仔细想想,有多久没回公司看过了?”
谈铮深觉可笑,心想当初你们二人联手给我坐冷板凳时,倒是没料想到今天的局面。
他正要争辩,忽听楼上传来一道细弱的声线:“孩子们,你们在说什么?是吵架了吗?”
兄弟三人皆是一怔,抬头往楼上看去,只见一个瘦削萧索的身影凭栏而立,朝楼下不安地张望。
“妈,您怎么出来了?”
谈钧赶忙上楼扶住孟宁,又斥责跟在她身边的佣人,“你们怎么照顾的?我妈要是磕了碰了,你们负得起责任?”
孟宁拉住他,“哎……你别和她们生气,是我自己觉得今天精神还可以,就想下床走动走动。走到门口,又听见你们的说话声,才过来看看的。”
说罢,她再上前一步,拉过了谈铮身后的谈铭和谈铮的手,“你们,没有吵架吧?”
谈铮和谈铭对视一眼,达成了无声的默契。
“没有。”声音都整齐。
孟宁这才放心。
她本就患有哮喘,生下双胞胎后,身子一直不大好,四十岁之后,神经衰弱愈加严重,四处求医无果,已经到了没有安眠药无法入睡的地步。
兄弟三人为她聘请了专职看护,二十四小时轮班贴身照看,平时则尽量少出门。
“你们啊,从小就打打闹闹的,”孟宁咳嗽两声,轻微喘着气,“小铮平时就少回家,今天难得三人齐全,咳咳……千万,咳……不要吵架……”
谈铭担忧道:“妈,你还是回卧室躺着吧,咳嗽这么厉害。”
谈钧:“我明天叫医生再上门一趟。最近天气不好,有可能感冒。”
孟宁已经没力气说话,靠着看护的搀扶才勉强站住,眼神却直直望着小儿子。
谈铮了然,“妈,您放心休息吧,我会常回来看望的。”
孟宁终于妥协,拖着枯叶似的身躯,返身回了卧室。
房门关上,兄友弟恭的戏码也到此为止。谈铮率先下楼,没说一句话。
他隐约听见身后谈铭的抱怨:“我们家老三的脾气真是一天比一天大……大哥,你也不管管他……”
直到走出大门,把那一两句闲言碎语彻底抛诸脑后,谈铮才终于觉得痛快。
他深深吸气,涌入肺腑的,只有院子里的花木清香。
长夏浓荫里,他刚刚从一场无形的硝烟里脱身出来,大脑的疲惫才得到缓解。
可偏在这个时候,祁纫夏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浮在眼前。
9. 第九章
距离正式放暑假还有两周的时间,期末考试几乎已经完毕,唯独剩了一门产业组织理论留在最后。
沈蔓领到毕业证和学位证,在学校额外逗留了几天,用来拍毕业纪念照,以及和两位室友外出吃饭。
本来说好了AA,但沈蔓财大气粗地赶在两人之前结了账,说是自己好歹算是半个社会人,不能再让她们学生掏钱。
六月下旬,沈蔓办妥毕业离校手续,登上了回家的航班。三零五宿舍,正式变成了双人间。
接到念姨电话时,祁纫夏正在和宿舍的洗衣机较劲。
洗衣机是她们大一那年购置的,买的也是正规品牌,近来不知抽了什么风,运行时的动静极大,甚至洗着洗着就会离开原地,漂移到阳台的边缘。
祁纫夏单脚压制住洗衣机的一角,试图遏制它的躁动,放在桌上的手机却在此时响起。
她飞速跑进室内接起电话,转身回到阳台继续和离家出走的洗衣机作斗争:“喂?”
“喂,小妹,我是念姨。”
听见念姨的声音,祁纫夏心中顿时冒了寒气。“出什么事了?奶奶她情况不好吗?”
“……是啊,”念姨忧心忡忡,“上次你来看过没多久,老夫人就忽然开始发烧,吃了药挂了水,稍微好转一阵子,昨天又烧起来了。”
祁纫夏心焦:“医生来看过没有?祁建洲他们就不管管吗?”
“医生来看过,说是肺部感染,最好要住院,但是老夫人不愿意。先生本来想把设备搬回家,再请医护专门照料,但是夫人不同意,就这么僵着了。”
祁纫夏冷冷道:“赵瑞仪凭什么不同意?祁建洲也就这么妥协了?”
念姨不好评论,只能恳求道:“小妹,老夫人现在低烧昏睡,梦里断断续续念你名字。我想,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能不能……”
听着耳边洗衣机怪异的轰鸣,祁纫夏沉默了。
上次她去祁家,已经闹得相当不愉快。祁建洲信誓旦旦地保证家中无人,偏偏赵瑞仪杀了个回马枪,祁纫夏简直要怀疑是不是他俩串通一气来耍她的。
这次如若再冒险登门,还不知要惹出怎样的纷争。
“……念姨,”沉寂许久,祁纫夏说,“不是我不想来,只是你也知道赵瑞仪和祁越他们的脾气。要是再被撞上,我真的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我明白,我明白,”念姨嗫嚅,“但是,小妹,老夫人现在最想见的一定是你。我觉得,如果你能来劝上一劝,老夫人说不定就愿意去医院了。”
在濒临脱缰的噪声里,祁纫夏的叹息显得那么微不可闻,如一滴遁入洋流的雨水,了无声息。
滚筒终于停止运转,“滴滴滴”的三声,代表这轮无序的嘈杂终于结束。
祁纫夏认输似的,对电话里说道:“赵瑞仪他们什么时候不在家?我尽量抽时间过来。”
念姨喜道:“好,我去问,小妹你等我消息,到时候放心来就是。”
*
星期六的下午,祁纫夏再一次来了敦化南路。
念姨在小区门口接她,保安没拦。
“奶奶今天退烧了吗?”祁纫夏跟她往祁家走,担忧地问。
念姨:“昨天请医生来打了一针,今天倒是没再烧起来,不过精神还是不济,什么都不肯吃。”
祁纫夏一开始还存了犹疑,觉得是否是念姨担心自己不肯来,着意夸大了奶奶的病情,然而等到进了祁佩芳的房间,看见她病气苍苍的脸,才知念姨全无夸张成分。
“奶奶,我来看你了,”祁纫夏坐到床边,心疼地说,“病成这样,怎么也不去医院呢?”
祁佩芳还在输液,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的手背上,已经有好几个针孔。
见了祁纫夏,她惊喜道:“夏夏,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上学吗?”
“老夫人,今天是星期六,”念姨在旁替她调节点滴速度,“小妹担心您的身体,特意从家里赶过来看您。”
“唉,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多嘴。”祁佩芳微笑着斥了她一句,“夏夏,我没事的,就是人年纪上来了,抵抗力下降,小感冒而已。”
祁纫夏:“哪有感冒这样久的?奶奶,你可不能瞒我。”
她伸手去试祁佩芳额头的温度,倒还算正常,又检查了医生开给她的药,确实是普通感冒发烧的处方药,心稍微放下来些。
“夏夏,我真的没事,你看,今天都退烧了。”
祁佩芳说着却又咳嗽。
祁纫夏见状,敛眉正色道:“奶奶,您得去医院,虽然是小病,也不能拖太久。”
祁佩芳正要辩解,忽从房间未拉严的窗帘缝隙中看见花园里的情景——赵瑞仪撑着太阳伞,高跟鞋踩的摇曳生姿,一步一扭地从大门口进来。
她瞬间变了脸色,推着祁纫夏道:“夏夏……她回来了,你……快走,悄悄地走……”
她没有提及任何一个姓名,却让祁纫夏立即反应过来所谓的“她”是谁。
像是为了印证祁佩芳的话一般,下一秒,客厅里就传来赵瑞仪高扬得刺耳的声音:“刘妈,给我倒一杯果汁来,要冰镇的,外面热死了。”
祁纫夏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念姨。
对方同样惊慌失色,连连摆手道:“我也不知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夫人要回来!”
来不及了。
祁纫夏只有这一个念头。
虽然她可以不顾体面地从祁佩芳的房间翻窗而出,但是此时此刻,她的鞋,正摆在入户门口。
她用极短的时间冷静下来,顷刻间就有了决断——无论如何,不能让战火弥漫到奶奶这里。
客厅里,赵瑞仪把手里的太阳镜丢在一边,随手接过刘妈托盘中的苹果汁,“刘妈,顺便帮我把鞋子收一收,今天这双有点划痕了,直接丢掉就行。”
刘妈应声而去,到了门口,她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这鞋……”
赵瑞仪今天的购物行程不太顺利,原先看好的一个限量款包包被人捷足先登,气得逛也逛不下去,直接叫司机提前开回了家。
听见刘妈的嘟囔,她更是没好气,走上前问:“又怎么了?连丢东西都要我教你吗?”
“不不不,太太,我是说,这双鞋……”刘妈指着地上那双眼生的帆布鞋,迟疑地抬眼望向赵瑞仪。
看清那双鞋的样式,赵瑞仪的脸色迅速黑了下来。她握着玻璃杯的手轻轻颤抖,双眼圆瞪,指着这双鞋对着无人的客厅厉声道:“是谁?是哪个不要脸的未经允许偷溜进我家?!”
祁佩芳的房门开了。
祁纫夏从中走了出来。
她的面色带着一种奇异的苍白,而眼里却分明无惧,迎上赵瑞仪的眼神,不卑不亢道:“实在抱歉,是我。”
赵瑞仪却是一愣。
看见那双明显属于年轻女孩的帆布鞋时,她首先想到的,是祁建洲在外头招惹了什么狐狸精,竟到了对方已经有胆量大摇大摆上门的地步。
然而出现的反倒是祁纫夏,她的心中没来由地一松,仿佛汽车就要坠下悬崖前,临门一脚的急刹。
但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又冷了眼神,对着祁纫夏咄咄质问:“我还真没说错,果然是个不要脸的。看来,上次骂你骂轻了,居然还有胆子来我家。”
祁佩芳尚未入睡,祁纫夏不愿和她吵架,径直走到门口,准备换鞋离开。
赵瑞仪岂能容忍,一把拧住祁纫夏的胳膊,“你当这里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极其轻蔑地上下打量面前的女孩,“上次差点偷了我家的钱,这次不知道又顺手牵羊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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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走可以,先让我搜搜身,确定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再放你走。”
祁纫夏难以置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搜身?”
“荒唐……你有什么权利搜我的身?”
赵瑞仪“咚”地将手里的玻璃杯往柜子上一放。
杯子是江户切子,五千多块钱一只,赵瑞仪和祁建洲吵架时顺手摔了不少,家里还没来得及补货,如今她手里的正是仅存的最后一个。
“凭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赵瑞仪一字一顿道。
她咬着牙对身边下令:“刘妈,把她给我推到大门口,浑身上下,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一个也不许放过!”
刘妈一惊:这哪里是搜身,分明是羞辱。
即便别墅区里不像外头大街人来人往,到底住着百来户人家,动辄就会有人经过祁家门口,在那里动人衣服,岂不是闹得人尽皆知?
刘妈虽然为祁家做事,心中到底有轻重,因此劝道:“太太,这恐怕……不太合适……”
赵瑞仪瞪她一眼:“你还想不想干了?连我的吩咐都不听了吗?”
刘妈左右为难,一时间还真不敢贸然动手。赵瑞仪怒不可遏:“好,好,你既然和老鼠见了猫似的怕她,我就自己来!”
她立时上手推搡,果真要把祁纫夏推出屋子。
到了这个地步,祁纫夏已经绝无忍让的道理,立刻反手推回去。
谁知,赵瑞仪盛怒之下力气极大,牢牢地钳住祁纫夏的手臂。她勒令刘妈道:“刘妈!就在这里,给我搜她的身!”
听见不用闹到公共场合去,刘妈大大松了一口气,对着苦苦挣脱赵瑞仪不得的祁纫夏象征性地说了一句“得罪”,便往她的口袋摸索去。
祁纫夏悲愤交加,骤然爆发出一股力气,挣脱开赵瑞仪的钳制,紧紧攥住刘妈的手腕,“你们疯了!信不信我报警!”
她的话音刚落,忽觉肩头一凉,竟是赵瑞仪一把将她短袖上衣的半边扯至上臂,整个肩头都暴露在空气中。
趁祁纫夏单手还抓着刘妈,赵瑞仪轻而易举地制住她的另一只手,恶狠狠道:“刘妈,给我搜!”
要论平时,赵瑞仪只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而面对祁纫夏,力气简直非同寻常。祁纫夏的手臂被她拽得生疼,眼看刘妈又要动手,情急之下,她低头一口咬在了赵瑞仪的胳膊上。
“啊!”
赵瑞仪尖叫一声,痛得立刻撒了手,捂着手臂上的一圈牙印,不敢置信:“你……你敢咬我?!”
祁纫夏把衣服拉好,冷笑回敬:“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赵女士,你最好自重,否则可不只是留个印子这么简单。”
刘妈早被吓得松手退开,心知这种局面自己绝不该掺和,识趣地退到了厨房。
赵瑞仪又怎甘心自己落了下风,眼看搜身不成,怒火攻心之下,她顺手抄起旁边柜子上的苹果汁,直直朝着祁纫夏泼去。
但祁纫夏早有防备,闪身一避,只有手背沾上了几滴黏腻。
“哐”的一声。
那只价格不菲的水晶玻璃杯,被赵瑞仪狠狠掼在了地上。
“夏夏,瑞仪,你们……你们不要吵了……”
不知什么时候,祁佩芳已从卧室里出来。她颤巍巍走着,身后跟着高举吊瓶的念姨,满脸的无可奈何。
赵瑞仪毫无收敛之意,反而对着祁佩芳语气生硬道:“妈,这丫头不老实,看着清清白白一张脸,心里不知憋了什么坏水。这种人,绝对不能再进我们祁家的门。”
祁佩芳一听,顿时忧心如焚,“瑞仪,夏夏是好孩子……”
她生怕赵瑞仪再对祁纫夏发难,上前几步想要劝阻,却没看见地上正是赵瑞仪先前泼洒出来的苹果汁。
一脚踏上去,祁佩芳瞬间打了滑,直挺挺地往后摔去。
10. 第十章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刺鼻。白大褂来来去去,衣角带去急促的风,空气浮尘在这风里打着旋。
祁纫夏呆怔地靠着墙,耳边嘈杂,嗡嗡一片。
半个小时之前,在祁佩芳即将摔倒在地的前一秒,念姨果断抛弃手里的吊瓶,扶住了祁佩芳。
但人的反应毕竟需要时间,即便念姨已经足够快地伸手搀扶,祁佩芳依然受到了磕碰。更糟的是,她还出现了头晕、呼吸困难的症状,看起来很是危急。
于是立刻被送进了医院急诊。
没一会儿的功夫,祁建洲急匆匆地赶来了。
接到赵瑞仪电话的时候,他本来还在公司开会。得知母亲莫名其妙进了急诊,他立刻撂下手边所有事情,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医院。
“老祁!”
一见到祁建洲,赵瑞仪立刻哭哭啼啼地扑了上去。
“刚刚真是吓死我了……妈这几天情况才好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犯了高血压,还差点在地上滑倒。万幸念姨及时扶住,要是妈有个什么好歹,我也不活了!”
祁建洲本来还存着问责的意思,见她如此,倒是不好发作,便问道:“医生怎么说?摔得严不严重?”
赵瑞仪擦眼泪:“应该不严重,毕竟有人扶了一把。”
她抬起手臂,那圈已经浅淡很多的齿痕便完整地显露在祁建洲面前。
他遽然变了脸色,拉过她手臂问:“这是怎么回事?”
目的达成,赵瑞仪心中窃喜,但面子上仍假意要遮掩:“没什么,是我不小心。”
祁建洲皱眉:“荒唐。这明明是牙印,怎么可能不小心?”
赵瑞仪轻轻一叹。
在祁建洲看不见的地方,她阴冷的目光如蛇信子,缓缓舐过祁纫夏的面庞。
“是……”赵瑞仪抬手,指向角落,“她。”
祁建洲顺着她所指的放向看去,这才注意到缄默不语的祁纫夏,震惊之余,更是怒从心头起。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上前质问,“瑞仪手上的痕迹,是你弄的?”
祁纫夏目无焦距地点头。
“谁允许你进家门的?”
祁纫夏沉默。
念姨到底是无辜的,她想。
而这反倒激怒了祁建洲。他声音拔高八度,严厉斥问:“没有我的同意,你是怎么进的门?!”
听见丈夫对祁纫夏毫不留情面的话语,赵瑞仪心里简直不能更痛快。
“大概是家里哪个不长眼的佣人放进来的。”她擦了擦眼角,“老祁,这丫头的脾气实在坏,我只是问了两句话,她上来就动口,要不是我拼命挣扎,恐怕都要见血了。”
她故作可怜的姿态扮得相当纯熟,泫然欲泣的模样,仿佛真的历经的千钧一发的惊险时刻。
祁建洲本就急火攻心,哪里经得起这样渲染夸大,当即就气血上涌,扬手给了祁纫夏一个耳光。
“啪”一声。
祁纫夏白皙的脸颊上,多了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这一巴掌,祁建洲用了十足的力气,祁纫夏被打得偏过头去,甚至出现了短暂的耳鸣。
走廊上人来人往,如此动静,引得不少人侧目看来,窃窃私语。
他人的不幸固然惊心。
但为此驻足两三秒,已是陌生人情绪触动的极限。熙熙攘攘依旧,像一出没有看客的默剧。
祁纫夏的大脑一片空白。
打回去。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
打回去吧,理智不要紧,后果也不要紧。
他才是所有不幸的始作俑者,你应该还手,这是你的正当权利。
她缓缓地转回头,眼底只有森然锐利的恨,逐一从祁建洲和赵瑞仪脸上剜过。
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苹果汁黏腻的触感,像粘上一块甩不脱的膏药。
让人犯恶心。
祁纫夏慢慢抬起手。
余光却在此时突然发挥了作用。
从走廊尽头的电梯口处,走过来三个分外眼熟的人影。
祁纫夏投去目光,看清来人后,浑身蓦地一震——
祁家兄弟打头,谈铮跟在他们身后。
指甲在掌心掐出了极深的痕迹,仿佛四弯发白的月牙,烙印入了肌理。祁纫夏被痛觉警醒,怔怔地放下手。
“爸,妈,奶奶还没出来吗?”祁辰喘着粗气问。
接到赵瑞仪电话时,他们和谈铮还在十公里之外的一家私人会所,得知奶奶出事,便当机立断地赶了过来。
祁越往紧闭的急诊室门张望一眼,问:“奶奶在家待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摔跤?念姨怎么照顾的?”
祁建洲颤着手指,指着祁纫夏,仿佛真的气愤到了极点。
赵瑞仪阴阳怪气:“那就要问问某个人是怎么进了我们家的。没她闹这一场,你们奶奶哪里会倒这个霉。”
祁越紧拧着眉头,不掩厌恶地瞟了眼祁纫夏。习惯使然,他几乎就要张口嘲讽,但话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祁越忽然想到了和谈铮的那个赌约。
而现在,双方当事人都在场。
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看戏机会吗?
他不怀好意地微笑,给身边的祁辰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两人默契地没接赵瑞仪的话,只等谈铮开口。
眼看两个儿子破天荒地没有附和自己,赵瑞仪很是不解,咬咬牙,添油加醋道:“这个死丫头自己胆大包天私闯民宅,我不过说了两句,她上来就要和我动手。你们奶奶被惊动,出来劝架,才会滑倒!”
祁越这下倒是有了反应:“她和您动手?”
赵瑞仪生怕他们兄弟俩不信似的,立刻亮出胳膊上那圈又淡了不少的齿痕,“我还能骗你?看,这就是证据!”
兄弟俩一对视,面色都不太好看。祁越尚且能维持理智,祁辰却是个还在青春期的毛头小子,当即就气势汹汹地挽起袖子对祁纫夏道:“你好大的胆子!这可是我妈!”
祁纫夏这会儿的理智已经完全回笼,知道现在一对多的局势对自己完全不利,对于祁辰的质问,干脆置若罔闻。
“阿姨,您手臂上的伤要紧吗?”
旁观了许久,谈铮的介入来得出其不意,“刚好这里就是急诊,要不,您也去看看伤情吧。”
赵瑞仪一愣,“这……也总要分个轻重缓急啊。老太太的情况比我严重多了,我得在这儿守着,哪分得开身去看医生。”
谈铮从祁越身后缓步而出,不动声色地挡在祁纫夏面前,“阿姨,您别担心,我们就等在这里,都能照顾祁奶奶。听您形容当时的情形,似乎也很危急,还是去找医生看看比较保险。”
刚才还把齿印当做负伤勋章一般的赵瑞仪,现在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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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中恨恨地想,这丫头真是懂得使巧劲,那下明明那么疼,留下的印子居然不深,从家到医院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淡了大半。
拿这种伤情去看急诊,怕是要被医生当做浪费医疗资源的傻子。
她讪讪,“哎……我这个做长辈的,也不会和小辈较那种真……”
不过她很快就夺回了话语权:“我么,倒是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妈。祁纫夏,你对得起你奶奶吗?她那么疼你,你恩将仇报把人害进了医院,怎么还好意思站在这里?”
这话正中祁建洲痛点。
他的气本来就没消,经赵瑞仪再一强调,更是笃定事情的最大祸首就是祁纫夏。
他深吸一口气,正打算继续面对面痛斥她一顿,忽而惊觉谈铮已经把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小铮,”面对谈铮,祁建洲好歹还能保持体面,“你让一让,我和她说几句话。”
语气虽是商量,但在场人心照不宣:谈铮没有立场阻拦。
更何况,现在的谈铮,有求于祁家。
祁越和祁辰抱着胳膊打定主意要看好戏,赵瑞仪巴不得煽风点火,谈铮环视一圈,难免替祁纫夏感到四面楚歌。
除了他,这里不会有人为她说话。
站在谈铮的身后,祁纫夏只想冷笑。
祁建洲采用了一套更婉转的说辞,所谓的“说两句话”,不过就是他单方面的情绪宣泄,从她的身世,到李素兰的为人品行,再到一连串莫须有的罪名,桩桩件件,都是投放他怒气的靶子。
早不是头一回了。
严格来说,要不是谈铮在这里,祁建洲根本不会等到现在才对她发难——在那一耳光之后,就该接踵而至了。
对。
谈铮。
如濒临虚脱力尽时,突然的一剂强心针,祁纫夏如梦初醒。
她抬眸,那人宽阔挺拔的背影,沉默地矗立在自己身前,投下如山岳一般的影子。
就像从前的许多次。
而祁建洲和赵瑞仪竟然未曾把怒火转移到他身上半分。
甚至,连祁越和祁辰都和他相处得不错。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大胆到离谱的念头,闪现在祁纫夏的脑海里。
如果,她和谈铮的关系更近一步……
祁家人,会怎样?
生气?疏远?
还是……
顶着祁建洲如炬的目光,谈铮沉吟了很久。
都说时过境迁,他本以为,这么些年过去,哪怕赵瑞仪依旧仇视祁纫夏,祁建洲这个亲爸,至少能缓和些许。可没想到,今天的架势,分明就是愈演愈烈了。
祁越和祁辰就差把“看热闹不嫌事大”写在脸上。如果眼神能够说话,谈铮猜想,他们想说的一定是——
“在我们家和祁纫夏之间选一个吧,谈铮哥。”
难道他们还在想着那个赌约吗?
谈铮微有不悦。
但同时,他亦深深明白,祁家正经的一把手祁建洲就在这里,得罪他,对自己而言没有半点好处。
他的心里天人交战。
就在这种僵持已经到了非破局不可的时候,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住。
谈铮本能地回过头,映入他视线的,却是祁纫夏蓄着水雾的一双眼。
她什么也没说,谈铮却从那双眼睛里读懂了一切——
她在求助。
11. 第十一章
谈铮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是没见过祁纫夏哭。
就在两人第一次见面那会儿,祁纫夏还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站在祁家门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少年谈铮深以为奇,上前问了缘由,从小姑娘含含糊糊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是被祁家那两兄弟联手捉弄了。
他有点气性,更有主意,三言两语把人哄好,进了祁家,和祁越旁敲侧击,这才知道祁纫夏的身世。
看来问题还挺复杂。
从祁家出来,已是两小时之后的事,谈铮没有想到,小姑娘竟然还等在那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明明打定主意不要多管祁家的私事,却还是弯腰对她说道:“如果他们下次还欺负你,记着——打回去。”
小姑娘的表情,如同听见了天方夜谭,眨巴两下通红的眼睛:“这……可以吗?”
谈铮失笑:“怎么不可以?你又不是沙袋,凭什么只有受欺负的份?”
他想了想,又补充:“当然了,也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别留下证据。”
说这话时,谈铮绝对预料不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行动力竟然如此之强。仅在一周后,抱头痛哭的主角,就变成了祁辰。
七岁的小胖子词不达意,千方百计地证明他磕掉的那半颗门牙,和祁纫夏有脱不开的关系。饶是宠孩子的祁建洲也有些怀疑,但还是把人叫到了家里。
意料之中,那是一场极不公平的一对多式抗辩。
少年谈铮旁观了十来分钟,做了个决定。
他站到祁纫夏身前,对着愤怒的赵瑞仪冷静道:“阿姨,事发时,我看见夏夏了。她应该和祁辰的事情没太大关系。”
说谎。
欺骗。
谈铮承认自己的行为本质,但他不觉得这有何不妥。
也许,是因为祁纫夏那双含着泪的眼睛。
就像现在。
眼见谈铮半天没动作,纵使祁建洲从不会在外人面前摆出长辈架子,也难免忍不住叫了一声“小铮”以作催促。
谈铮转回头,调整呼吸,用最平和温润的神色语气,对着来者不善的祁建洲说:“祁叔叔,抱歉。”
在场几人,无一不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发懵。唯有祁纫夏的心头一悸,不敢置信似的抬起头。
她只能看见谈铮侧脸的一半,猜不出他的表情,只在某个微不可察的瞬间,瞥到了他紧绷起来的下颌线。
紧接着,她的手腕上传来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道。
坚定的脚步迈出去,谈铮甚至没有回头,带起祁纫夏往前走时,他只觉得那份量真是轻,犹如握住一只颤翅的蝴蝶。
顶着一众人错愕的目光,步履坚定的谈铮,拉着祁纫夏大步走远。
*
谈铮的手掌宽厚,掌心几处地方有茧,随着行步的晃动,掌心和手腕的皮肤轻轻摩擦,像动物之间互相的舔舐。
很热。
祁纫夏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眼神扫过圈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踌躇着该说点什么。
装哭这事,祁纫夏其实不太熟练,但是谈铮的反应,更是远远超乎她的意料,甚至让她产生了那么一丝……
愧疚感。
他径直把人带到了医院的停车场。
那辆眼熟的宾利欧陆就停在跟前,谈铮拉开车门,“进来吧,带你兜兜风。”
祁纫夏迟疑:“可是他们还在上面。”
她的直线思维成功引得谈铮一笑,方才的紧绷一扫而空,愈显得眉眼舒朗:“走都走了,还管什么呢?交给我就好了,我会去解释的。”
祁纫夏一时还没从刚才营造的悲愤落泪人设中走出来,轻轻吸了下鼻子,坐进副驾驶。
刚刚坐稳,眼前立即递过来一张面巾纸。
“擦擦吧,”谈铮说,“别伤心了。”
这里是地下停车场,哪怕还是白天,光线依旧昏暗。车里空调刚开,为了尽快降温,冷风打得很大,祁纫夏额前垂了几缕头发,被吹得飘来荡去,打秋千一样。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谈铮侧脸,眼神停留在她的脸上,嘴唇动了动,仿佛还有话要说,但最终只变成消失于喉间的一道叹息。
他逆着光线,大半张脸都隐匿在阴影里,在祁纫夏看来,无端像是藏了心事重重。
她再度回忆起几分钟之前,赵瑞仪的耀武扬威,祁建洲的是非不分,顿时更添一层厌恶。
他们居高临下的底气,无疑来自于金钱。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未来的事情,又有谁说得准呢?
纸巾在手心里攥成一个小小的球体,承载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和无形的恨意。
祁纫夏想,终有一天,这笔账,她得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她的寡言落在谈铮眼里,却是另一种意思。
“还在想刚刚的事吗?”他问,“我今天不忙,可以带你出去散散心。说吧,想去哪里?”
祁纫夏本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倒是真的想带她出去的意思,犹豫一瞬,问道:“……哪里,都行吗?”
谈铮郑重道:“当然,我不骗你。”
祁纫夏咬了咬嘴唇。
“那……我想去你公司看看,可以吗?”
这个回答,令谈铮深感意外。
“真的?”他向祁纫夏确认,不忘调侃,“是不是想通了,决定来我这里实习?”
祁纫夏的眼神飘向窗外,避重就轻道:“不是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么。我就是想看看,你现在究竟有多财大气粗。”
她的说辞倒是有着自成一派的逻辑,谈铮不疑有他,答应下来:“好,听你的——去我公司。”
*
谈铮的公司在黎川市的高新区,离主城区有一段距离。他大学出来创业,做的是和家中生意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软件。他确实有不俗的商业头脑,乘着宏观经济的东风,稳稳地扶摇直上。
车子驶进负一层停车场。
“你想在公司里随便逛逛,还是直接去我办公室?”谈铮解开安全带。
祁纫夏:“还是去你办公室吧。我一个外人,要是在你公司里随意走动,岂不是太没有纪律了。”
谈铮锁了车,领着她走进直达顶层办公室的专用电梯,边说边笑:“不用那么古板。真正能让人随意走动的,也就是普通员工的办公区,没你想的那么严肃。”
他这话倒是不掺水分,除去后来外聘的一些高管,公司职员的平均年龄都很年轻,毕竟身为创办者,谈铮自己也才二十七岁。
出了电梯,走在光平可鉴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上,祁纫夏的心底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愉悦。虽然这里的一切都和她毫无关系,但并不妨碍她运用眼前种种为自己构建出一个华丽的想象。
比如,她将来也会在类似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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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为自己的事业奋斗。
助理凌森就在谈铮办公室的外间工作,谈铮才踏进办公室,他便站起迎身道:“谈总,您回来了。”
话说完的同时,凌森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谈铮身后跟着的女孩,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谈铮可从没带女伴进过办公室。
出于职业本能,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
漂亮是漂亮,不过看外表和打扮,应该还是个学生;行为举止倒是沉稳庄重,和老板像是一路人。
推开厚重的实木门,里面几十平米的空间,就是谈铮日常办公的地方。确认过无需额外准备茶水,凌森便关门离开。
“你的办公室真大,”祁纫夏站在落地窗边,向外远眺,“都快抵得上普通人家的住房了。”
谈铮打开角落的小冰箱,取出一瓶矿泉水递给祁纫夏:“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你这么一说,倒显得我‘何不食肉糜’了。”
“不错,还有点身为资本家的自知之明。”祁纫夏笑吟吟接过那瓶水。
玻璃瓶身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份量,瓶身凹刻着品牌名,质感非同一般。祁纫夏不认识这个牌子,不过稍微想想也能猜到,这水的价格大概便宜不到哪去。
谈铮绕到办公桌后坐下,打开了电脑。
“我有些工作要处理,你自己随便看看玩玩。如果想出去,就叫凌森带你,他人在外面。”
祁纫夏疑问:“可你刚才说,今天不忙。”
谈铮轻笑:“不是有句话吗——‘来都来了’。”
祁纫夏忍俊不禁,自觉地往沙发上一坐。
“你放心,我一定保持安静。”
谈铮的办公室里,随处可见都是书。祁纫夏顺手拿起一本硬壳精装的厚本,居然是英文原版的莎士比亚四大喜剧。她心中直说巧,再随意一翻,书签夹着的那页,竟然正是《仲夏夜之梦》。
祁纫夏诧异地往谈铮的方向看去。
他已经开始接打电话,单手在键盘上操作,完全是专注于工作的模样。
祁纫夏摇摇头,放弃了搭话的想法,研究起手上的书籍。
但凡是经常翻阅的书,总会留下痕迹。祁纫夏草草翻了一遍,大部分的书页边缘都有轻微的泛黄和磨损,其中几页还有翻折的痕迹,想来是旧书重读。
她倒没往别处想,只是深感巧合,顺便借着这个机会练练英文阅读。
等到谈铮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再往会客区沙发上看去时,祁纫夏的阅读进度已经到了全书的三分之二。
“抱歉,我忘记时间了,”谈铮走到她面前,面带歉然,“让你失望了,我这里很无聊吧?”
祁纫夏把书签复归原位,怡然自得道:“不无聊,我喜欢这种氛围,各做各的,没什么沟通交流的负担。”
或许是阅读静心的缘故,祁纫夏在医院里攒下的负面情绪早已消散干净,取而代之的,是眼角眉梢的明亮神采,熠熠动人。
谈铮被这光彩晃了晃神,不知怎的,竟有瞬间的游离。
他和祁纫夏之间有着六岁的年龄差,初次见她时,她还是个刚读四年级的小学生。
在少年谈铮的眼里,当时的祁纫夏,几乎没有任何的性别色彩。
然而时间的打磨着实可敬可叹,多年过去,谈铮蓦然回首,才发现当初那个毛毛躁躁的小姑娘,竟已变成一个动静皆宜的美人。
他不可能不踟蹰。
12. 第十二章
经济学专业的最后一门考试,在六月二十三日结束。
考试当天,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水汽浓稠,把黎川上下严严实实地包裹成茧。
所幸,雨真正落下,是在考试开始五分钟后,一个惊雷激得教室里众人悚然。
祁纫夏座位临窗,微微侧头,就能看见远处钟楼颓颓立于雨幕。
一场好雨,不仅需解得酷暑,还需识时务。今天的雨显然如此,大水漫灌似的下了将近两个小时,最终在考试结束的同时,收束了最后一点雨水。
回去的路上,难得出了彩虹。
徐今遥熬过期末,浑身畅快,出了考场,便兴高采烈地和男朋友出去约会,祁纫夏独自回宿舍,戴着耳机,听了一路的莫扎特。
宿舍楼下是一家生活超市,循环播放的喇叭正在宣传水果优惠价,祁纫夏被吸引住脚步,空着手进去,出来时,已经拎了半个西瓜和若干小零食。
好一个浮生半日闲,她想。
她慢悠悠地往宿舍楼走,前脚刚刚跨过一个浅浅的水坑,后脚便有人叫她:“纫夏!”
听见这声音,祁纫夏另只脚忽然没了重心,“哗啦”一下,结结实实踩进水坑里。
“你……考完了?”
半步之隔,陈钊双手交握,小心翼翼地问。
自从上次的不欢而散后,祁纫夏一直有意避着他。一是实在不知还能再说什么,二是刻意拉开距离,以免让对方更生出别的想法。但她也没有想到,陈钊会有耐心等在这里。
她挪步到楼前的台阶上,疏远而不失礼貌:“学长,有事找我?”
陈钊不傻,对于祁纫夏的冷淡,他看得清晰分明,于是苦笑:“纫夏,这么多天过去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祁纫夏没有回答,借着台阶增高的十几厘米,和他视线齐平。
她的不作回应,反倒让陈钊燃起了最后的一丝斗志。他迫不及待地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眼里烧得灼热:“有句话,我很早就想对你说了,我……”
“学长。”
祁纫夏的打断来得猝不及防。
“我对你,没有别的意思。”
沉重无比的一句话,如山一样,横亘在陈钊面前。
他的嘴唇张合几下,宛如周遭的氧气浓度忽然下降,使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挽救自己濒危的呼吸。
眼前的女孩斯文隽秀,眼角的锋利弧度却准确传递出一种信号:她的否决,全无余地。
“为什么?”
尽管早有预料,陈钊的声音还是抖得不像话。
半个西瓜的分量不轻,祁纫夏右手酸极,却没有换手,和自己较劲似的。
“不为什么,”她直觉必须把话说死,否则还有无尽的纠缠,“没有感觉,不喜欢。”
这话已经直白到没法再直白,哪怕陈钊从始至终抖存着微末的自欺欺人的念头,此刻也皆化作虚幻泡影。
他的呼吸变得很沉重,仿佛肺部才是表达情绪的器官,“是不是那个人?”他不甘心地追问,“你喜欢那个人,是不是?”
祁纫夏猛然抬头。
他们之间的浅薄交集,尚不足以支撑培养起深刻的默契。但是就在这一瞬间,陈钊口中的“那个人”,却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陈钊情绪上了头,其实有些口不择言。
他到底是别人眼里前途似锦的高材生,在感情之路上受挫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怎么也不肯了当地承认败绩,下意识就要给自己树立一个用以攻讦的假想敌。
但是,他没有等来意想之中的否认。
祁纫夏用沉默纵容了他的想象。
雨后天晴,艳阳高悬,陈钊却如同被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下,寒意直直浸到心里。
他为自己做出最后的争取:“纫夏,你想清楚了?他那种人,那种身份,身边说不定有多少个女朋友,你拿捏不住他的!”
祁纫夏低垂着的眼睫突兀一跳。
陈钊说出这话,固然有他自己的目的,但祁纫夏的思路,却在毫无防备时被此引向另一处——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从没问过谈铮是否单身。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的掌心顿时腻了一层冷汗,装西瓜的塑料袋捏在手里,直有往下滑落的趋势。
徐今遥刚和现任男友在一起时,对她说过一段话。
“夏夏,我总结过经验,但凡是个认真对待感情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在恋爱期间表现出和单身一样的状态。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他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女朋友,甚至背地里嫌弃她丢人。”
谈铮的状态……像单身吗?
她竭力回忆,心中浮现出来的答案却模棱两可。
旁观者眼里的“单身状态”,实在玄而又玄。
谈铮的衣品和外在管理都很好,若说他不受欢迎,简直是无稽之谈;可他的车上确无任何女性的痕迹,言辞之间,也从未透露过自己的情感状况。
祁纫夏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谈铮于她,分明是一团迷雾。
而她曾经怀揣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把他想作可以栖身的沉锚。
万幸,她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思及此,祁纫夏定定地后退两步,彻底把她和陈钊的间距拉远。
“学长,我不能回应你的感情,和其他任何人都无关。”她抿起嘴唇,浓淡得宜的一张脸上,写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
陈钊知道,这是最后通牒。
他终于彻底死心。
*
社团展演的正式演出,终于踩着六月份的尾巴姗姗而来。
戏剧社的《仲夏夜之梦》排在倒数第二个节目顺序,名副其实的压轴登场。
这顺序还是朱雨桐亲自从抽签箱里抽出来的,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她看过汇总的抽签顺序,排在戏剧社前头的,恰是街舞社的舞蹈,想想就能猜到气氛有多热。要是到时没演好,一瓢冷水泼过去,场面不知道得有多尴尬。
社员的压力无疑更大。
他们早早就在后台换装候场,人手拿着台词,抓紧最后的关头背诵熟练。但焦虑之下,忘词仿佛成了传染病,卡壳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头上。
朱雨桐好歹维持住了社长的镇定,见大家状态不佳,没有出言指责,而是指挥着他们离开后台到外场去吹吹风。
“夏夏,你这儿,应该没问题吧?”朱雨桐才安慰好一个学妹,深觉焦头烂额,“你要是再出岔子,我真的要上台口头谢罪了。”
祁纫夏过一眼最后几句台词,点头道:“没问题,都记熟了。”
这话如同给朱雨桐吃了颗定心丸。她顾忌着好不容易租借来的戏服,没敢直接拥抱祁纫夏,只能闪着含泪星星眼:“夏夏,你就是我的女神!”
祁纫夏笑了笑,谁知头上的道具花冠没戴稳,突地掉了下来。
朱雨桐一声低呼,拿起花冠检查。“这边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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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子松了,”她修道具倒是很在行,拍着胸脯道,“交给我吧,还有五六个节目才轮到我们,保证在上场之前修好。”
后台地方狭小,空气不流通,祁纫夏穿着厚重的戏服,觉得憋闷难耐,于是和朱雨桐打过招呼,从礼堂的小门绕去了场外。
戏剧社排练在旧礼堂,今天正式演出,却是在去年刚竣工的新礼堂,容量、设施、外观,无一不比旧礼堂强出不少。
这会儿正是晚上将近八点,连续几天都是极晴朗的天,夏至已过,时近小暑,气温稳稳地维持在三十七度上下,即便太阳已经落山很久,依旧是个风静蝉噪的晚上。
祁纫夏捧着台词本,在后门附近寻了个靠近路灯光源的僻静角落坐下。
不久之前,她邀请谈铮来观看这场演出,而对方也欣然答应赴约。而现在,她却没有心思去留意观众席,更不知谈铮是否真的如约而来。
陈钊那天的话,无形中在她心里种下了一个小疙瘩。
并不致命,但就是难以忽视其存在。
她甚至起了个念头,希望谈铮干脆爽约,好给她一个回归正轨的理由。
另外几个社员结伴在凉亭里对词,祁纫夏和他们隔得远,依稀听见几句被风送过来的零星台词,并不真切,镜花水月似的。
头顶的月色倒是真实迷人,一轮饱满皎洁的明月,盈盈挂在天上,像个高飞到极点的纸灯笼。
面对如此怡人好月,祁纫夏不觉扬起了嘴角,心情忽而松快。她徐徐吐出一口气,挥散脑海中的阴翳,放眼礼堂北侧的这条林荫路。
两侧种着高大的香樟树,树影很浓密,借着树叶之间的一点缝隙,月光浅浅地漏下来,似给地上铺了一层碎银。
月光和树荫的尽头,定定地走过来一个人。
祁纫夏起初以为是自己眼花。
直到那人完整彻底地走进她的视线。
昏暗的阴影在他身后碎裂。
两个世界跨越时空的维度,在此交了轨。
祁纫夏捏着台词本的一角,怔怔忘了翻页。
谈铮弯腰,深邃到极致的眼睛里,笑意如涟漪晕开:“怎么坐在台阶上?不去后台候场?”
祁纫夏见他对自己伸出一只手,意思显然,反倒犹豫不决起来。
“我……出来透透气。”她紧紧捏着台词本,似落水之人抓着浮木,“你怎么来了?”
谈铮稀奇道:“怪了,不是你邀请我来的么?这就忘了?”
祁纫夏窘迫:“我没忘,我就是……”
她“就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谈铮见状,若有所悟地收回了手,淡定在她身旁坐下。
“你虽然向我发出邀请,但是并没有指望我把它当真,对吗?”
祁纫夏答不上来。
谈铮的神情很认真:“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很忙。”她当然不能把心思宣之于口。
谈铮眼光灼灼,“不,你没说真话。”
祁纫夏始料未及,偏过头去,不肯直视他。
“你别问了,”她说,语气近似于恳求,“就当是……我做了个梦。”
身上的戏服是从校外的某间摄影棚租借来的,仿中世纪欧洲礼服的款式,极显腰身。墨绿的绸缎蝴蝶结自袖口垂下,安静地躺在祁纫夏的臂弯里。
谈铮仰头望天,满目的流光皎洁,居然有些晃眼。
他低眉,对祁纫夏问:“梦里,也有这样的月色吗?”
13. 第十三章
祁纫夏的呼吸一滞。
她本能地转过头,随即,毫无防备地跌进谈铮深邃专注的眼神,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她从未见过谈铮的这种神情。
好像……他的眼里只能容纳她一人。
祁纫夏正出神,手里攥着的手机震了震。
朱雨桐:【夏夏,快回来吧,前面魔术社团的道具出了故障,紧急调换了节目顺序,我们要提前两个节目上场。】
变故突然,祁纫夏立刻站起身往后台走,一边对谈铮说道:“节目顺序提前,我得去后台准备了。”
谈铮点头,出其不意道:“方便让我到后台看看吗?”
祁纫夏犹豫着说:“我是没关系,可不知道其他社员介不介意。”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其实多余。
后台的空间不小,其余社员皆已妆造完毕,重新回到场内,不过是换个地方对台词而已。谈铮跟着祁纫夏,从小门无声无息地绕开他们的视线,很顺利地进了化妆间。
里面没人。
小房间空间不大,两张化妆台并排摆开,便不剩什么立足之处。最里面倒是还有一间更衣室,堆满了社员换下来的私服。
谈铮对着化妆台上杂乱的化妆品,饶有兴致道:“你们自己化的?”
“女生都是自己动手,男生的妆是朱雨桐帮忙的——就是我们社长。”
祁纫夏探身进更衣室,从架子上小心翼翼地取下朱雨桐补好的花冠,在镜子前对着脑袋比了比,欣然叹道:“她的手还真巧。”
谈铮站在半步开外,微微低了头,从镜子里望着祁纫夏,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你戴这个花冠,很好看。”
祁纫夏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地夸赞,系丝带的动作停了停。
“这叫相得益彰。”她粲然微笑,亦从镜中回视。
花冠看着轻巧,但为了牢固,有几个卡子需要别进头发里。祁纫夏反手操作,很是吃力,花冠险险就要从头上滑落,好在谈铮及时伸手接住。
“我来帮你。”他没松手,反倒就着那枚将落的黑色发卡,稳稳将花冠的半边扣在了祁纫夏的发顶。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被拉近。
同样是站姿,谈铮比祁纫夏高出大半个头,低颈帮她固定花冠时,平缓的呼吸浅浅吹拂她耳边,无端惹得肌肤上起了一层战栗。
祁纫夏不自然地偏了偏头,却听谈铮低声道:“别躲。”
声音醇得像热红酒。
祁纫夏的耳朵被灼得升温。
随着话语靠近的,还有他的体温,以及一阵浅淡清新的木质香调。
他也会用香水吗?
祁纫夏恍惚了刹那,微微惊诧之余,只觉得这味道的调性和谈铮本人意外地相似。
厚重的冷冽底下,藏着鲜明而有锋芒的滚烫。
再回神时,谈铮和她的距离已经极近,但凡他张开双臂,便能够将祁纫夏整个人裹进怀中。可他偏又完全专注于手上的那只花冠,手指穿行在她的乌发之间,仿佛这正是眼前头一号的要紧事。
朱雨桐匠心独运,提前一天采购了鲜花养在水瓶里,直到今天下午才取出来编织成花环。
洋桔梗和山茶花相间,细叶尤加利和绿铃草缠绕作主体,淡雅悦目,芬芳怡人。祁纫夏头发生得浓密,花冠覆压在头顶,也不显得轻重失衡,反而衬得整个人愈加灵动脱俗。
化妆间的隔音并不好,祁纫夏可以清晰地听见外面急促的脚步声,甚至是前方舞台主持人的串讲报幕。
他人制造出来的嘈杂,忽然给了祁纫夏勇气。
“谈铮,”她盯着镜子里的人,毫无预兆地开口,“你……有女朋友吗?”
最后一个卡子刚刚固定好,只剩兼顾装饰作用的浅绿色丝带等着打结。两端薄纱捏在指间,谈铮的动作一刻未停。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没有流露出太多惊讶。
“……好奇。”
万能的答案。
谈铮打蝴蝶结的手法和寻常人不太一样,丝带在他手里又缠又绕,柔韧而纤弱,出来的效果却拔俗——祁纫夏自己都打不出来这么精致的形状。
“没有。”
两个字的回答,干脆果决,毫不拖泥带水。
是他的性格。
得到了确切答复,祁纫夏却有好一会儿的茫然。她垂头盯着桌子边缘磕碰掉的一个小豁口,嘴唇张合两下,反倒比没问时还无措。
所以呢?
接下来呢?
她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来转圜现下的尴尬?
“噢……这样啊……”她实在不能放纵此时的沉默,硬着头皮打哈哈,“单身……挺好的。”
谈铮强忍住笑,意味深长地重复:“嗯,确实挺好的。”
祁纫夏面上发窘,后悔一时的鲁莽,可惜问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想要补救,似乎也无计可施。
好在花冠已经被完全地固定在头上,谈铮自觉地后退开,打量自己的成果,满意笑道:“戴好了。你看看,还有需要调整的地方吗?”
倒像是没把刚才的插曲放心上。
透过光洁明亮的镜子,祁纫夏看见那顶花冠正稳稳地定在自己头顶,丝带修长飘逸,顺着长发的走向,拖曳在脑后。
“应该不用了,”祁纫夏晃了晃脑袋,试了试牢固,“谢谢你帮忙。”
距离登台时间已经很近,祁纫夏最后确认过妆发,和谈铮前后脚出了化妆间。她去和社员汇合候场,谈铮去观众席落座观演。
隐蔽在幕布后,很难将台下观众席一览无余。祁纫夏搜寻许久,终于艰难地找见谈铮的座位。
前排正中,最佳视角。
主持人已经开始播报戏剧社的节目简介,场务在搬运道具上场。朱雨桐抓紧最后时机给成员们加油打气:“别紧张,实在忘词了就现编,没关系的。”
饰演仙王的大一学弟显然没听进去安慰,绞着手指,不安地对祁纫夏说:“学姐,你不紧张吗?我脑子里现在一片空白,感觉要完蛋了。”
祁纫夏温和地笑:“你是第一次登台演出,有点焦虑很正常。不过,我可以教你一个克服的办法。”
“什么办法?”
场务已经搬运完所有的道具,主持人念完最后一句介绍词,正预备姗姗退场,到了演员就位的时候。
祁纫夏提起裙边,走到自己的位置,“你只要想着,底下那么多的观众,其实都是同一个人。”
学弟不解其意:“什么人?”
“你最想演给他看的人。”
学弟先是愣愣,之后大概想到了什么,耳朵忽然一红。
“这么一想,我好像……”他吞吞吐吐,“好像更紧张了。”
祁纫夏莞尔,“可是,你也有了更多的期待,不是吗?只要期待足够强烈,就会忘记紧张的。”
她的话音落下,舞台的灯光便已悄然亮起,顷刻间如同时空转换,被传送往另一个世界。
演出开始了。
*
整场表演,耗时将近十五分钟,对于一个普通的社团展演来说,已经很长。
在听见意料之中的笑声和掌声时,台上的演员和台侧的朱雨桐,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大口气。
最后谢幕,全体成员携手向台下鞠躬,祁纫夏弯腰前,和观众席里的谈铮遥遥对望。
他微笑着为她鼓掌。
“其实刚才我漏念了一句台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你有听出什么不对吗?”
下台换了衣服,祁纫夏和谈铮并肩沿着那条林荫道往停车场走。她回顾自己那十分钟的表现,不无遗憾。
“完全没注意。”谈铮帮她定心,“你要相信,没几个人能逐字背诵莎翁的原文,况且那句话也不足以影响你情感的传达,不用放在心上。”
祁纫夏轻叹:“到底不完美。准备了这么长时间呢。”
她只换下了演出服,还没来得及卸妆,头上的花冠也未摘下,和身上的休闲短袖格格不入。从停车场边的转弯镜里看见,她不免觉得滑稽,于是上手就要摘花冠。
谈铮见她动作,却出声制止:“别着急摘啊,戴着多好看。”
“嘶……”
祁纫夏吃痛地收回手,只见一枚卡子夹着两三根长发,竟硬是被她用蛮力拽了下来。
“怎么了?”谈铮关切上前。
她被自己气笑,把证物在他眼前晃了晃,无奈道:“算了,还是听你的。回家再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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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已是祁纫夏第三次坐谈铮的车。
和前两次的无知坦荡不同,今天的祁纫夏自上车开始,便无形之中含着一种防备的审视。
谈铮说他没有女朋友。
祁纫夏并不怀疑此话的真实性,只是有时,真话亦不代表事情全貌。
比如,没有女朋友,不等于没有暧昧对象。
谈铮的车上很干净,没有任何不属于他本人的香水味,也无冗余装饰。
借着放东西的借口,她得到谈铮的首肯,打开副驾的储物格——里面除了抽纸等常备用品,别无他物。
祁纫夏不动声色地关上盖子,实则心中的天平,已向谈铮那头偏了几分。
车子驶出黎川大学的正门,在宽阔的车道上奔驰。
“你还是不信我单身。”谈铮开着车,忽然说道。
祁纫夏并不否认。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观察和试探都不隐蔽,要想骗过谈铮的眼睛,几乎不可能。
“有人喜欢听别人念答案,”她抿一抿唇,“我倾向实践出真知。”
谈铮单手开车,另一边手倚着车窗边缘,支住下巴,“你实践的成果如何?”
祁纫夏微笑看向他:“目前看来,诚如你所言。”
谈铮的眼神沉沉:“对一个异性表露出太多关于情感状况的关心,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祁纫夏心平气和地讲了个故事。
“我有个女同学,在学校社团认识了一个男生朋友,聊得很投缘。后来某天,男生的女朋友在学校表白墙投稿,直指我朋友是绿茶小三,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可问题是,在我朋友面前,那个男生从没承认过他有女朋友。”
“这就是教训。”祁纫夏下了总结,“如果他早说,我朋友大概能避免这场无妄之灾。”
谈铮:“所以你再三向我求证,是担心自己重蹈覆辙,背了别人的黑锅?”
祁纫夏沉吟几秒。
上述中的那位朋友,正是她前室友沈蔓。说她有意吸取别人的经验教训当然不假,可是她同样不能否认,在面对赵瑞仪一干人时,她也是真的起过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念头。
虽然还未真正付诸行动,但是仔细回想一个多小时之前的化妆间里,那种呼吸相触的亲密距离,祁纫夏还是暗自心惊。
“我有我的道德准则。”她只说了一句话。
谈铮摩挲着方向盘上包裹的真皮,唇角的弧度很浅。
车子打了转向,驶进一条岔路,正是去往祁纫夏家的必经之路。
周边景色顿换,从开阔繁华的高楼大厦,变作低矮陈旧的老房,不过烟火气倒是更盛,几乎半条街都经营着大排档。
现在正是生意最好的时间段,两边的人行道摆满了红色的帐篷和桌椅,人生喧哗,和挥散不去的油烟味迂回融合,深深浸入居民楼的砖墙缝隙中。
车里的两人都无话。
祁纫夏怔怔面向窗外,熟悉的街景却被她瞧出几分陌生。
一种沉重而现实的落地感,突兀汹涌地向她奔来。
“我真喜欢‘仲夏夜之梦’这个名字,”祁纫夏额头抵窗,喃喃自语,“人生如梦,不是吗。”
车又拐弯。
谈铮目不斜视,语气柔和:“那我祝你的梦,是一场好梦。”
目的地将近,祁纫夏坐正,指着前面的一家港式烧腊店说:“这里停就好。”
谈铮惊奇,“这么远?我记得,上次送你回来,不是在那个路口么。”
不过还是依言停了车。
祁纫夏解开安全带,拎起自己的东西,“我们这里的街坊邻居,几乎都互相认识。你这车……要是被别人看见,我坐这种车回家,会传闲话的。”
谈铮微微蹙了眉。
祁纫夏关上车门,朝他挥挥手:“我回去了,再见。”
旋即,他的视线里,只剩下一个自由的背影。
*
到家时,李素兰正坐在沙发里,一室的安静。
祁纫夏浑身出了汗,放下东西便去开电扇,一边疑惑道:“妈,你不热吗?怎么连风扇都不开?”
李素兰抬头,神色复杂地问道:“夏夏,你实话告诉我,你刚刚是坐谁的车回家的?”
14. 第十四章
李素兰的问题甫一出口,祁纫夏便知,她大概看到听到了什么。
祁纫夏也没想着隐瞒,索性实话实说:“是谈铮的车。”
李素兰一愣:“谈铮?就是……你小时候的那个,谈铮?”
“是他。”
李素兰诧异:“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她只记得祁纫夏上次说起学院请了一位嘉宾,正是谈铮,却不想两人至今仍有联系。
“今天我们社团展演,他来当观众。”
李素兰的直觉很敏锐:“是你邀请他的?”
“……是。”
李素兰的双肩徐徐沉下去。
她深深凝睇祁纫夏,只觉得自己女儿出落得实在好,好到只要祁纫夏自己愿意,很容易就能凭借外表的优势,嫁一个衣食无忧的人家。
但李素兰同样明白,对一个家庭背景普通,甚至是有些拖累的女孩子来说,漂亮的外貌,未必是优势。
谈铮那个孩子,李素兰记得,比祁纫夏大六岁,当年见到他时,还是个清俊的少年,家世更是和她们天壤之别。
听祁纫夏后来三言两语的形容,如今的谈铮,只会更加出类拔萃。
这样一个天之骄子,什么国内外知名剧团的演出看不到,偏偏为了祁纫夏的一句邀请,百忙之中抽空看一场大学的社团展演?
夏夏年纪小,不懂得人情世故,可是她一个做母亲的,怎么会猜不出对方的心思?
哪怕在她的既往认知里,谈铮确实是个好孩子,但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有没有变呢。
“妈,怎么了?”见李素兰久久不说话,祁纫夏问。
李素兰踌躇道:“夏夏,妈不是反对你交朋友,但是……但是交异性朋友,咱们要有分寸。”
祁纫夏从茶几上拿起自己的陶瓷马克杯,去厨房接了一杯凉白开。
“妈,我知道。”她垂眸。
李素兰咬咬嘴唇,又接着问:“谈铮……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祁纫夏尴尬得连水也喝不下了。
她哪里会听不出李素兰的弦外之音,只是这些隐晦的关心统统错了方向,简直让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妈,”她拧着眉,“我和谈铮只是朋友,您真的别想太多。”
这话已经算直白的回答,李素兰短时间内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再问下去,就显得太不尊重女儿了。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妈就是担心你,夏夏。”
祁纫夏捧着杯子,微凉的陶瓷已经被她掌心的温度捂得温热,“妈,你相信我,我有分寸的。”
*
祁佩芳在医院里住了几天,情况好转了不少。医生给出的诊断是高血压加崴脚,另有呼吸道感染,针对性地用了几天的药,体温完全恢复了正常。
医生告知其家人,已经可以出院了。
为祁纫夏带来这个消息的,不是祁家任何一个人,而是谈铮。
“祁越告诉我,说原先照顾你奶奶的那个念姨,已经被他们家辞退了。”谈铮在电话里说,“我想,上次闹成那样,他们应该不会再向你透露你奶奶的消息,所以特意来告诉你。”
祁纫夏正在宿舍里收拾准备打包带回家的东西。她们的期末考试已经全部结束,暑假马上就要开始,这几天专业里的同学陆续在收拾行李,只待教务系统上的离校申请正式开放,便立刻回家。
徐今遥埋头在书桌前刷题,祁纫夏戴着耳机接电话,仍有所顾忌地走到了阳台。
“谢谢你告诉我,”她喟叹,“可是我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念姨一走,我就彻底没法联系上奶奶了,赵瑞仪大概会请二十四小时的贴身护工,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立马就能得知消息。”
谈铮:“你奶奶明天上午出院。如果你想去探望她,我今天下午有时间,可以陪你一起。”
空调外机就挂在阳台左侧墙的上方,嗡嗡地运行,源源不断地吹出来热气,聚作一团骇人的高温气体,笼罩着小小的阳台。
祁纫夏抓着手机,在几平米的地面上来回走动。“上次,你是怎么和祁家那边交待的?”
谈铮说得云淡风轻:“就说请他们看在老太太的份上,别太计较了。毕竟她人还躺在医院里,如果闹得太大,任凭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他们的反应呢?”
“没说什么。”
这是一句彼此皆看破而不说破的谎话。
祁纫夏对谈铮的沟通能力自然信任,不过联想到前两次赵瑞仪的回马枪,还是觉得后患无穷:“再碰见他们,怎么办?”
谈铮语调闲闲,有种四两拨千斤的镇定:“不怎么办,交给我就好。”
*
当天下午,祁纫夏在校门口坐上谈铮的车,一路开往祁佩芳所在的医院。
祁建洲在给自己亲妈花钱这件事上,倒是绝无半点吝啬,祁佩芳住的是高级VIP病房,单人单间,有二十四小时全天候贴身照顾的护工,饮食按照医院营养师专门定制的食谱来。
因着精心的照料,祁纫夏见到祁佩芳时,只觉得她气色明显好了不少,不过精神头仍是恹恹。
进去时,谈铮打头阵。护工认得他,只当见到祁纫夏也没什么反应,只当是老太太亲戚多。
“奶奶,我来看您了。”祁纫夏走到床边,轻轻握住祁佩芳满是干瘦的手。
祁佩芳刚刚午睡醒来,见了祁纫夏,苍老的眼睛里难得生出一丝神采,欣喜执手道:“夏夏,你终于来看奶奶了。”
她温柔摸着祁纫夏的头发,把垂散在耳边的碎发归拢,“那么远的路,过来累不累啊?奶奶这里有吃的和喝的,都给你,都给你……”
祁纫夏眼眶莫名一酸,这种语气,分明是还把她当孩子。
“不累,”她强忍住喉头哽咽,“您看,是谈铮送我过来的。”
祁佩芳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谈铮,怔了怔,随即恍然大悟:“——噢,是小铮!来,小铮啊,到奶奶这里坐。”
护工拖了两把靠背椅,让两人在祁佩芳的病床边落座。
祁佩芳入院以来,心情还从未如今天这般好,笑吟吟地塞了个鲜亮的橙子到祁纫夏的手里:“夏夏,你最近是不是功课很忙?奶奶总觉得好久都没看见你了。”
祁纫夏:“期末考已经考完了,前几天在准备社团的表演,现在也全部结束,准备放暑假了。”
“都要放暑假啦?”祁佩芳竟有些惊讶,叹息着摇头,“时间真是快啊……”
祁纫夏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沿着橙子的表皮划出几道纹路,用纤长的手指剥开橙子皮。果肉受到挤压,溅出几滴亮晶晶的橙子汁。
“奶奶,吃橙子。”她一片片剥下橙子瓣,递给祁佩芳。
祁佩芳接过,正要放进嘴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祁纫夏笑:“夏夏,来年你就要上高中了,到时候,奶奶送你一个手表,考试的时候用来看时间,好不好?”
祁纫夏愣了。
“奶奶,我……”
“还有小铮啊,”还不等祁纫夏说完,祁佩芳又接着对谈铮说道,“你自己一个人在国外念书,要多交朋友,多出去走走,别总闷头读书,对身体不好的。”
谈铮微微变了脸色。他想要解释什么,临开口,却在转瞬即逝的时间里,看了眼祁纫夏。
“奶奶……”祁纫夏强作镇定地追问,“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进的医院吗?”
祁佩芳皱起眉头,费力地思考:“是……生病吧?我生病了,然后……”
她然后不出来。
护工知道祁佩芳的基本情况,见状立即上前安慰纾解,同时示意祁纫夏和谈铮不要在此问题上过多纠结。
冰凉的橙子皮黏在掌心,触感不好受。祁纫夏慌乱地借口洗手,躲进卫生间。
祁佩芳的病,她早就知道,但出于某种奇异的巧合,在她为数不多去祁家看望的经历里,祁佩芳的状态都还不错,至多只算个有点健忘的老年人,和祁纫夏认知里严重到六亲不认的老年痴呆症大相径庭。
今天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知到,病魔正在一点一点地侵袭奶奶的神智。
“夏夏,你好了吗?”谈铮在外面敲门。
意识到自己在卫生间里耽误的时间有点久,祁纫夏连忙在水龙头下胡乱冲洗了两把,一遍应着:“噢……好了。”
一开门,谈铮正站在门口。
“擦擦吧,”他体贴地递来一条印花的手帕,“奶奶又睡了,我们也该走了。”
祁纫夏回望一眼病床,只见祁佩芳确实已经安然入睡,轻微打着鼾,心中不禁酸涩,快步走出了病房。
“你别担心,现在医学进步很快,总会有办法的。”走廊上,谈铮安慰祁纫夏,“祁家也出得起这个钱。”
祁纫夏坐在走廊长椅上,百感交集道:“我从来不知道,她的情况已经这么严重。谈铮,你说,我奶奶是不是很快就会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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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谈铮在她身边坐下,温声说:“实话和你说,之前听祁辰提起,老人家记忆力退化,不记得时间和人物事情发生过不只一两次。可你仔细想想,你见她的几次里,她又表现出任何异常吗?”
祁纫夏木木地摇头。
“如果有,我不可能到现在才发觉。”
于是谈铮笑了笑:“是啊,可你奶奶甚至忘记过祁越和祁辰。所以,现在担心她对你的记忆消失,或许是为时过早了。”
祁纫夏抬头,朝病房里深深望去一眼,只觉得即便是一天费用就要上千的高级病房,里头同样是白惨惨一片。
其实认真算起来,祁佩芳和祁纫夏相处的时间很有限,但就是掩饰不住对她的偏爱,其中大概也含了些对李素兰的愧疚。
在李素兰生产前后,祁佩芳身体尚且硬朗,自己常来探望不说,还动用了她的存款,帮忙请了一位保姆,照顾她们母女的饮食起居。
但是赵瑞仪知道以后,发了好大的一通火,诸如“放着亲孙子不管,去管外面没名没分的野种”、“要是没有我们赵家,祁建洲哪里来的钱做生意”之类的话,一句句滚着刀子往外蹦。
祁建洲没法呵斥赵瑞仪,只能给祁佩芳下禁令,再不准偷偷去李素兰那边。
后来祁纫夏到了会说会跑的年纪,祁佩芳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祁建洲,允准她定期到祁家来见奶奶。
从那以后,年幼的祁纫夏形成了一种别扭的认知:
她没有爸爸,但有慈祥的奶奶。
“我们走吧。”
祁纫夏从鼻腔里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撑着墙借力站起来,“让你跑一趟,实在是耽误你的时间了。”
谈铮自然而然地扶了她一把,“不用和我客气。”
祁纫夏瞥他一眼,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那天李素兰的话。
分寸。
简简单单的一个词语,字典里的解释很呆板,用起来却相当活泛。
尤其对于单身男女。
她犹豫一瞬,抓着背包带的手放下来,重新垂在身侧。
走廊宽阔,这一层病区的人流本就稀少,两人虽是并肩而行,却没有紧挨着走,中间隔着将近十公分的距离。
手臂随着行走的步伐晃动,幅度不大,但足以偶尔发生一两次意料之中的摩擦。
手背突兀地擦过一片温暖时,祁纫夏抬了头。
与谈铮的眼神碰了个正着。
“冷吗?”谈铮问,“你的手很冰。”
祁纫夏的脚步慢下来,“有一点。”
她下颌紧绷,生怕被对方看出异常,欲盖弥彰地补充:“医院的冷气好像都开得特别足。”
他们已经到了电梯间,按下按键,电梯听从指令,从一楼缓慢地上行。祁纫夏盯着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一跳一跳地变动,默不作声地用余光瞟了眼谈铮。
他静静站着,没什么多余的反应。
果然是多想。
她闭上眼睛,暗嘲自己想象力太丰富,重新睁开眼睛时,不动声色地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电梯门刚开时,等待区里忽然涌进来一大堆家属,祁纫夏半只脚才踏进电梯,就猝不及防地和谈铮一起,双双被挤到了电梯的角落。
祁纫夏毫无防备,脚下踉跄了一下,本能地抓住了一个什么东西。
“没事吧?”谈铮被人群压在她身前,单手撑着电梯轿厢壁,好歹维持住了平衡。
祁纫夏还算镇定,勉强适应了他们骤然归零的距离,“没事的。”
就在这个时候,被她抓住的那个“东西”,忽然动了动。
“……!”
祁纫夏后背一僵。
目光缓缓下移,她看到,自己紧紧抓着的——
是谈铮的另一只手。
“对不起。”她立刻放开手,背到了身后,解释自己有些逾矩的行为举止,“我没注意到……”
电梯满载,金属门缓缓关闭,刚才还七嘴八舌的人群,像是忽然得了什么信号,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这里明明挤作一团,可他们二人的角落,却像是与众隔绝的另个维度空间。
谈铮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没关系。”
他先表示谅解。
“你可以的。”
然后慷慨地陈述她的权利。
电梯下行的噪声里,祁纫夏听见自己速度狂飙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