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官高爵显》
1. 红历九年
红历九年,仲春,京城。①
荣国府东侧一座黑瓦白墙的小跨院里,两个刚留头的小丫鬟站在廊下逗雀儿,啁啾叫声清脆悦耳,窗后坐着的小男孩却没听见一样,托腮望天发呆。
他叫贾寰,穿书之前刚从加州理工学院毕业,回国的飞机上打了个盹,醒来就穿成了荣国府二房庶子贾环。
一个刚满六岁的熊孩子,每天一睁开眼就被丫鬟婆子摆布着,毫无隐私和自由。
一个个嘴上喊他“三爷”,心里没谁真把他当回事。
谁让他命不好,托生在了姨娘肚子里,头上又压着个凤凰蛋嫡兄呢?
从贾母、王夫人到凤姐再到四春,再到全府几百个仆婢,对他这个“环三爷”的态度多是漠视轻视甚至蔑视。
明明是个贵公子,却活成了边缘人。
他的生母赵姨娘,是贾家奴几辈的家生子,出身低微又掐尖好强,不识字也不识数,整天叉腰骂府里的奴才狗眼看人低,不把她这“半个主子”当主子,惹人厌又惹人笑。
贾寰从前读红楼,想不通像赵姨娘这样“阴微鄙贱”又泼悍无礼的婢女,怎么能从她那一届几百个丫鬟里脱颖而出,成为贾政的侍妾且长宠不衰的,穿书后见到她的第一眼,懂了——
凭脸啊!
一张如花霰娇媚、似潋滟春水的鹅蛋脸,明眸顾盼,楚楚多情。
单凭这令人惊艳的美貌,就当得起一声“姨娘”!
她此时已经二十五六岁,又接连生下两个儿女,却依旧妩媚多姿,少女气满满,气鼓鼓骂人的时候也极有风韵,每日妆扮得宜,云堆翠髻,把清丽和冶艳这两种不同的美融合得天衣无缝。
贾寰前世富三代,见惯了风月美人,依旧被她惊艳。
这么一个争议人物,成了他的生母,无论他愿不愿意,母子的命运已经绑在了一起。
他对赵姨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赵姨娘对他来说也很重要。
他现在才六岁,小小一个豆丁,想在面慈心苦的嫡母眼前平安长大,离不开生母的庇护。
血缘绑定的猪队友嘛,再猪都得认了。
好在书中的赵姨娘,并不是87剧版那个粗鄙搞笑一无是处的丑角,虽然还是斤斤计较小家子气,但直爽敞亮,颜值惊人的高。
她本名芳绡,跟了贾政之后赐名“蓁蓁”。
出自《诗经》“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只从这个赐名,就明晃晃看出“贾二爷”想纳她为妾的心思。②
贾政纳妾纳色。
赵氏恃宠而骄。
王夫人绵里藏针。
一夫一妻一妾,雌竞叠加孩竞,注定不消停。
贾寰穿成贾环,出身不能选择,只能尽量打好手中的烂牌,为自己卷出一条生路,不要折在贾家的宅斗中,也不要折在抄家的风波中。
……
窗外春雨延绵,从黎明淅沥到傍晚还没有停歇,雨水把窗前的几树杏花洗得明媚烟润。
奶娘拎来晚膳,一样样摆放在食案上,又给贾寰裹上嘴围,伺候他开吃。
贾寰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十天前就开始自己动手,吃起饭来让奶娘很省心,食量又小,很快吃饱。
菜肴撤下去给小丫鬟们拾掇,他自己洗了手,趁着天还没黑透,披上暖氅,拨亮灯火,把白日里没抄完的佛经继续补完,等王夫人生辰时当礼物贺寿。
嫡母不慈,他不能不孝,抄经既能装孝顺,又能练书法,繁体和书法都是“今穿古”绕不开的坎儿。
贾寰前世是骨灰级漫友,涂鸦舞墨颇有心得,又拜了书画界的名师,写得一笔好字,书法是不怯的,恨的是“繁体”!
他穿来的这半个月,靠着蒙童必读书目“三百千”做参照,勉强搞定了古今字体差异,每日坐在窗前孜孜攻读,打定主意要做“国贼禄蠹”。
他不是琏二爷、宝二爷,他没有现成的爵位,也没有贾母的偏爱,他想要安身立命唯有Hard,像小镇做题家一样勤奋做题,靠做题出头!
有人生来是牛马,有人出生在罗马。
同样是生在罗马,有人生在富贵窝,有人生在贫民窟。
贾寰前世今生都有一个好爹,但今生缺了点运气,落到了姨娘的肚子里,成了庶子,待遇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问红楼世界的嫡庶差距有多么巨大?
先看看第一代的荣宁二公贾演、贾源吧,这俩人各有四个儿子,一共八房住在京城。③
到了第二代的嫡长子贾代化、贾代善,各自继承了宁荣二府的爵位和爵产,其它那六个儿子,不分嫡庶全部分家出府。
到了第三代的“文”字辈,继承荣宁家业的是贾敬、贾赦。
这俩“嫡长”都摊上了事,贾敬被迫出城修道,贾赦丧妻后让出了荣禧堂,搬到东大院里做他的马棚将军。
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
荣宁二府的嫡支已经仕途黯淡,内囊渐空,庶支这边就更苦瓠子了。
草字辈的旁支——
书中代表人物贾芸、贾芹。
贾芸靠借贷送礼贿赂凤姐,揽到了在园子里种树的差事,日常还算老实。
贾芹靠老娘周氏会阿谀凤姐,得到了管理小沙弥、小道士的差事,吃喝嫖赌混账至极。
然后是存在感很低的贾菱、贾菖。
两人一起负责荣国府药房上的事务,贾母和黛玉常吃的“人参养荣丸”就出自他们之手,千方百计地捞油水,明里暗里惹出一堆事,人品一言难尽。④
玉字辈的旁支——
书中代表人物是贾璜、贾瑞。
贾璜的妻子璜大奶奶是金荣的姑妈,闹学堂时被小厮嘲笑“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没钱又没尊严。
夫荣妻贵,夫弱妻辱。
这位璜大奶奶的窘迫,本质是她丈夫贾璜的窘迫。
然后贾瑞,他是贾代儒的嫡亲孙子,一个色批撸丝,敢对凤姐起坏心,被设局精尽人亡……
除了这些有名有姓、有剧情的庶支儿孙,荣宁二府过年祭祖时,那一长串的子孙名单,九成九都是孽庶后代!
贾府的辈分——水、代、文、玉、草。
从“代”字辈到“草”字辈,从爷到孙,庶支三代人传下来,家里就苦哈哈了,要豁出脸皮攀附荣宁二府才能勉强维持生活。
而他们的祖父、父亲没被分家之前,都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
一如现在的贾环!
同住一条宁荣街,嫡支锦衣玉食,庶支粗茶淡饭。
同姓一个“贾”,彼此的悲喜并不相通。
放眼全书,荣宁二府的庶支族人一个发迹的都没有。
混得最体面的是贾代儒,皓首穷经中了个秀才,把持了族学,日常吃束脩,一个秦钟入学就送他二十四两贽见礼,够刘姥姥全家吃喝一年。
看起来挺有钱,然而他的独生孙子贾瑞二十好几还没娶上媳妇,要吃“独参汤”保命的时候,二两人参都买不起!
而隔壁贾母的小库房里,人参扔在犄角旮旯里上百年,都腐糟没用了才想起来吃。④
如贾代儒这般的庶出子孙,比赖大、赖二这样体面点的奴才都不如。
赖大家的花园子,几乎有大观园的一半大,“楼阁轩峻,十分齐整”,泉石林木铺排得精致耀目。
赖嬷嬷一个老奴才,活得像老封君,她的孙子赖尚荣还捐了个知县,实缺赴任,正七品!
再看看荣宁二府众多的庶支族人,清一色的白丁!
他们的现状,就是贾环的未来。
哪怕荣国府后来没被抄家,他“环三爷”的富贵也不会长久。
人家贾代儒好歹是个秀才,好歹是初代荣国公的庶子,活在家族最鼎盛的时代,人品端正,勤俭持家,不嫖不赌,正正经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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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的踏实人,分家之后依旧苦兮兮。
贾环只是从五品小京官的庶子,贾家已经没落得只剩下个空架子,他借不到什么势,也分不到什么财,未来一眼望到底的苦。
所以,赵姨娘才心心念念要治死宝玉。
只有“宝二爷”死了,“环三爷”才有机会逆袭!
在为儿子扫除障碍这件事上,赵姨娘不择手段,王夫人也是使尽手段。
她仗着是嫡母,是荣国府的当家夫人,是高官的胞妹,绵里藏针地磋磨丈夫的宠妾和庶子。
赵姨娘虽然是家生子上位的婢妾,却正经有“姨娘”的荣衔,是个有编制的家属,人前蜇蜇嗷嗷,人后也不是等闲之辈。
说她恃宠而骄也好,说她装疯卖傻也好,她就能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养出一儿一女,一直蹦跶到八十回结束,徐娘半老了依旧受宠,儿子贾环也从小冻猫子长成少年公子,诗文制艺精湛。⑤
“老鸹窝”里熬着长大的贾环,在贾家抄没以后的市井生存能力完败凤凰蛋嫡兄。
像贾宝玉这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食草系男神,狼来了只能闭眼等死。
像贾环这样皮糙肉厚不矫情的“小冻猫子”,食腐系鬣狗,才能扛得住社会的毒打顽强生存!
凤凰蛋出家为僧之后,贾环真成了贾政唯一的儿子和法定继承人,命运就是这么吊诡。
贾寰穿成贾环,看得更高更远。
他不想当“小冻猫子”,但不介意成为“鬣狗”。
……
酉时末刻。
天色全黑,贾寰映着烛光,一板一眼地抄写般若心经。
快要抄完的时候,门帘被掀起,赵姨娘一身寒气地进来,看见他端坐书案后写字,周围一个伺候的人没有,心疼地骂小丫头——
“都躲哪儿挺尸去了!环哥儿的手炉脚炉呢,炭盆呢,留着烫你娘的□□!”
她骂完了人,又伸出葱白指头戳贾寰的脑门:
“死心眼的夯货!黑天白夜地抄什么经?人家正经从太太肠子里爬出来的都不理会,要你充孝顺?!”
贾寰被她戳得细脖子直晃,歪歪扭扭抄完最后一行“菩提萨婆诃”,卷起来塞入楠木经筒。
小丫鬟送来手炉,又给炭盆添了几块木炭,房间里愈发暖和。
贾寰不想睡得太早,拿出一本《中庸》默默诵读。
前世他出身优渥,聪颖好学,十七岁就被丑国藤校录取,奈何此一时彼一时,理工狗怼上八股文一脸懵,只能重新开始。
贾寰打算用两到三年的时间,把《四书》读通背熟,吃透奥义。
“四书”是《孟子》、《论语》、《大学》、《中庸》的合称,儒家经典著作,科举必选书目,全部加起来才五万多字,用笔极度精简,金句迭出,适宜全文背诵。
五经则只需精研其中一部,贾寰暂定选择《诗经》,或者《春秋》。
他穿到“诗礼簪缨”之族,科举是绕不开的话题,与其被家暴爹催逼,不如自己主动,一鼓作气中个进士。
赵姨娘见儿子还要念书,喊来小丫鬟剪烛芯,让烛火再亮堂一点,费蜡烛不要紧,别熬坏了她儿子的眼睛,她自己也蹭着现成的烛火做绣活,身为家主的宠妾,她的针线活很不错。
贾寰专心致志地读书,没察觉到赵氏绣活做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就狠盯他几眼。
在赵姨娘眼里,她这儿子半个月前重病了一场,病好了之后就变得古里古怪。
什么玩器、玩伴、精细吃食都视若不见,一门心思地念书写字,屁股像是黏在了椅子上,也不爱说话了,问一句吱一声,不问他一整天都不吭声。
遇上她发怒,骂他和小丫头,搁从前他得哭闹个没完没了,满地上打滚使性子,现在就跟没听见一样,该干嘛还干嘛。
实在被骂得狠了,就抬头盯她一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不嗔不怒,波澜不惊。
邪性!
2. 红历九年
赵姨娘心里犯怵,不自觉地收敛了乖戾言行,耐着性子陪儿子念了半个时辰的书。
戌时末,上房那边的自鸣钟“咚咚”敲了九下。
小院外行人渐稀,院内的丫鬟婆子也开始打盹儿,贾寰还盯着书本意犹未尽。
赵姨娘渐渐坐不住。
这小孩子太淘气不好,太用功了也不好。
看看珠大爷,为了考个功名活活熬死了,何必呢?
命好生在了高门大户,就不考功名,凭祖荫一样风风光光啊。
赵姨娘不以为然地打了个哈欠,收起儿子面前摊开的书本,大声喊奶娘进来伺候——
“钱嬷嬷,天晚了,倒春寒夜凉,你赶紧打发这小孽障睡了!明早上还得给老太太去请安,蹭一碗燕窝粥,他小小一个人大病一场,没人理没人问的……换了是宝玉,早不知道惊动了多少主子奴才,赏下来多少好吃好喝的,环儿他长这么大,连燕窝粥都没喝过几口,白担了个爷的虚名儿!”
赵姨娘一边埋怨,一边帮着奶娘用热水给儿子擦手擦脸。
贾寰任凭摆布,但不肯睡在床上,要睡在熏笼上。
小小的一处空间,下面拢着炭盆,暖烘烘的很安逸,还能避开奶娘和姨娘的骚扰。
这俩人动不动就要搂着他一起睡,他身体是个六岁孩童,心智是成年人,坚决不肯。
赵姨娘生怕儿子夜里不安稳,踢腾掉了被子受冻生病,贾政又不在家里,不用她侍寝,干脆也歇在了东小院这边。
奶娘乐得有人陪着她说说话。
话题就是贾政,年后他去了京郊公干,十几天了还没回来。
赵姨娘略知道些内情,说是今年的桃花汛太猛,冲垮了河堤,渭水倒灌进皇陵,淹了好大一片地方,礼部和钦天监的老爷们催逼着工部排水抢修——
“老爷是员外郎,闲时点个卯,紧要关头也得出力,不能落人话柄。”
奶娘钱嬷嬷对家国大事无感,只关心她奶大的少爷,小声地跟赵姨娘埋怨:
“咱们老爷刚一出门,环哥儿就闹病,报给太太,她让周瑞家的出去请太医,回来说什么常来咱府上的王太医出京了,换了个姓鲍的太医,尖嘴猴腮的,说话云山雾罩,开出来的药方也瞧不明白,害得环哥儿白喝了那么多苦药,差一点就没了命!”
这番话的指向明显,赵姨娘也是气得不行,咒骂的言语十分难听。
贾寰正闭着眼打盹,听到“鲍太医”惊了。
这人在原著里出场过好几回,医术捉急,只比胡庸医略微强一点,后来还被王夫人喊来给林黛玉看病,毫无效果,被贾母发话弃用。①
贾环变贾寰,这位鲍太医功不可没!
他可不想再被庸医祸祸,从被窝里伸出头表态——
“姨娘,那姓鲍的医术不精,以后别让他再来给我看病!太医院里还有一个姓胡的,比他还混账呢,开出来的方子不是治病,是要命,这俩人都不能请!那个王太医的医术最好,以后就让他来!只让他来!”
贾寰语气激烈,为了捍卫自己的生命权不遗余力。
赵姨娘恼他不乖乖睡觉,又要伸指头来戳他——
“哪来那么多浑话?闭上嘴睡觉吧!明早上赖床起不来,误了吃燕窝粥……仔细你的皮!”
骂完了儿子,她没事人一样继续跟奶娘嘀咕贾政的归期,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盼着。
整个贾府都不待见他们娘儿俩,贾政是母子俩唯一的靠山,人不在家,她心里就不踏实。
贾寰对此无感,他穿来半个月,还没见过这一世的爹长什么样呢。
还有林妹妹,他也没见着,问过身边的婆子,说人还在扬州没进贾府。
这很不原著!
煌煌一部红楼,流传抄录的过程中多有讹误,不同版本之间剧情不同。
按照人社版《石头记》,此时的林黛玉八岁,“抛父进京都”已经两年,住在贾母院中的碧纱橱里,跟宝玉一起吃,一起睡,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贾寰穿书之后,却发现黛玉还在扬州为母守孝。
二十七个月的孝期未满,宝黛还没相见呢。
想到前世女神林妹妹,贾寰又不困了,冒着挨打的风险再次从被窝里探出头,压低嗓门追问奶娘:
扬州那边的林妹妹,什么时候能进京?
奶娘笑着纠正他:“傻哥儿,林姑娘比你年长,是你的表姐,还在守孝呢,入秋才能出孝,年底才能接过来,听说那薛家也快进京了,薛大姑娘要备选入宫,等她们姊妹俩都来咱们府上,你就有人陪你玩了……”
赵姨娘冷笑打断:“什么林姑娘、雪姑娘,眼睛里会有我们娘俩这样的苦瓠子?没得讨臊去!”
奶娘苦笑无奈。
贾寰也无语。
原著里的林妹妹,对环三这个孽庶是视而不见的,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宝二,他硬凑上也没趣。
……
贾寰人小爱困,闭上眼睡意渐起。
晨曦亮起时,春雨已经停歇,小丫鬟支起窗棂,满院春风煦暖,雀鸣莺啼,泥土和落英的气息弥漫。
贾寰在几个丫鬟、嬷嬷的服侍下穿戴齐整。
刚要出门去太太院里请安,再去老太太院里蹭一碗燕窝粥呢,周瑞家的跑来了,隔窗传王夫人的话——
“太太说环哥儿的病刚好,别出门乱走吹了风,这几日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吧,好好在屋子里养壮些,老爷回来看着也高兴。”
她说罢转身走了,气得赵姨娘咬牙跺脚,硬忍着才没骂出声。
她儿子生病不是一天两天,最严重的那几天,太太都没发话免了晨昏定省,非得让奶娘每日抱了给她看,又不肯让老太太知道病重,连苦药渣子都不让倒出院子!
磨了大半个月病才见好,小小的人儿瘦了一圈,差一点就没了命,也没见她这嫡母体恤,好不容易痊愈了,又要把小孩子圈在院子里?!
这没病也能圈出病来!
赵姨娘越想越恨,俏脸上阴沉得能拧出水,骂了贾寰一句“没口福的孽障”,忍气去王夫人屋里“立规矩”,端茶倒水之外,还得陪着笑脸给宝玉、贾兰、三春这些晚辈打帘子。
在贾府,只有尊卑,没有长幼。
姨娘不配亲生儿女喊一声娘,半个奴才依旧是奴才。
赵姨娘再不服气,杠不过礼教纲常,日常只能骂骂咧咧发泄愤懑。
贾寰比她淡定,日常躺平,老老实实苟在东小院做他的孽庶。
该吃吃,该玩玩,风物长宜放眼量,日子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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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娘递给他拿来一个九连环玩。
他坐在窗前慢慢摆弄,前世早就玩通了的,稍一回忆就解开了,喜得奶娘直夸他聪明。
正说笑着,院墙外隐约传来赵姨娘的说话声。
贾寰撇下玩具望向院门口,看到的不是风姿婀娜的赵姨娘,是一个比自己略大两岁的小姑娘。
长得俏眉俊眼,小巧的鹅蛋脸明媚烟润似二月杏花初绽,樱唇上涂着淡淡一抹胭脂,白皙修长的脖颈儿上戴着个精致的璎珞,衬着杏白对襟裙袄,气质端娴大方,身边还跟着个捧食盒的小丫鬟。
贾寰猜测这就是探春。
不愧“玫瑰花”的诨名,小小年纪就明艳绽放,可惜对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庶弟着实不热情。②
这才刚一进院来,她就让丫鬟揭开食盒盖子,露出几样精致点心——
“都是老祖宗赏我的,给环兄弟当个零嘴儿,这两天阴雨不断,环兄弟的病没反复吧?”
贾寰摇头:“已经全好了。”
探春不过随口一问,送完点心就要离开,急慌慌地像是有鬼在撵。
贾寰心中不悦,冲着她的侧影诘问——
“三姐姐,之前我病得那么厉害,你怎么不来瞧瞧我?”
探春面色微红:“太太说你病得重,怕过了病气给我——”
“那倒也是,我这个孽障病了不打紧,把病气过给三姐姐,三姐姐再过给二哥哥、太太和老太太,罪过就大了,不如让我一个人熬着,熬过了就活,熬不过就埋,一副板的事,咱姨娘的私房再少,还愁不到这里。”
一番冷话,刺得探春如坐针毡。
赵姨娘都被惊住,咬牙恨骂贾寰——
“蛆了心的小孽障!一大早上胡吣什么?什么熬不熬得过?什么板?老娘生下你,是指望你养老送终的,不是给你送终的!”
话赶话的,越说越晦气。
从“病”到“板”,再到“送终”,无缝衔接。
奶娘和几个站在边上伺候的丫头哭笑不得,想劝也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探春沉下脸,不等小丫鬟把食盒中的点心倒出来,先一步离开了。
赵姨娘急忙挽留探春——
“三丫头你难得来一趟,好歹坐一会吧,陪你这兄弟说说话,他打从生了这场病,人就闷闷的,一整天都不吭声,死坐在窗前发怔,跟掉了魂一样,我有心请马道婆过来看看,才刚说给太太,太太还没吱声,她跟前的陪房周瑞家的一顿怪话,推三阻四的,好像这香油钱要从她的月钱里扣出来,狗仗人势的老东西,净会拜高踩低……”
赵姨娘骂得嘎嘣脆,嗓门却压得低,生怕主院里的人听见了,怂得很实诚。
探春听不入耳,提裙快步直奔院门外。
赵姨娘气得对着她的背影奚落:“姑娘慢走,小心从高台盘上滑下来磕破脸面,将来还怎么找个好人家呢!”
探春生怕这番酸话传到王夫人耳朵里惹出是非,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飞出小院,两脚捣蒜一般飞快,转眼消失不见。
赵姨娘留人不住,恼得俏脸铁青,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猛然冲着她自己的肚子狠捶了两拳,嘴里还骂:
“让你下贱!让你生出这样丧良心攀高枝不认亲娘的混账东西!”
3. 红历九年
贾寰惊呆了,一步上前攥住赵姨娘的手,奶声奶气地劝她别动气。
“姨娘仔细身体。”
“什么身体,老娘生下你们两个磨人的孽障,早晚被你们气死!”
赵姨娘攥着绢帕拭泪,疑惑地瞪着贾寰——
“你从前笨嘴拙舌的,生了场病开窍了?能把三丫头气得没话说,真长本事!”
“是她自己理亏,换了是宝玉生病,她一天能看八趟,轮到我就怕过了病气,拜高踩低,我都替她害臊!”
一番话戳中赵姨娘的心窝子,也恼道:
“她再会撇清,也跟你是一根肠子爬出来的!一天到晚就会攀高枝,我倒要看看,她最后能攀出个什么来!”
“放心吧,她攀到最后,啥也攀不着——”
这话又惹恼了赵姨娘,指头又戳过来——
“大早上的咒你姐姐,她为了巴结太太连亲娘都不认了,天天帮着太太踩咱娘俩,太太好意思不给她一个甜果子吃?”
赵姨娘上一秒还在控诉女儿“忘本”,下一秒就调转立场,反骂贾寰乌鸦嘴。
贾寰只能默默叹气,探春巴结王夫人,最终一场空。
还有这赵姨娘,见天骂女儿不认娘,若探春真的喊她一声“娘”,她是不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
……
鸡飞狗跳一场,贾寰没了看书的心情,收起了《论语》,做点手办平息情绪。
赵姨娘这边才擦干眼泪,就瞥见儿子从角落里拖出一个没扎完整的风筝。
依稀瞧得出是个大鱼形状,三尺长,一尺宽,通体绘满了彩藻云纹。
鱼嘴圆张着,肥嘟嘟地很讨喜,两排充当鱼骨的竹篾已经捆扎完毕,就剩下糊纸、开眼、装点穿线了。
贾寰一边忙活一边解释——
“我刚病了一场,扎个风筝放了,去去病气。”
红楼民俗,公子小姐们放风筝上天,再亲手绞断牵绳,让风筝带走病气和晦气,讨个吉利。①
赵姨娘刚刚还要花钱去请马道婆“祈福禳灾”,对儿子的封建迷信深以为然。
只是不信这么大一个风筝,会是儿子亲手扎出来的。
怕他被竹篾戳伤皮肉,扯过他两条手臂细细看过一遍,果然发现两三处小伤口,气得大骂小丫鬟,问是谁给他弄来这劳什子?
“环哥儿是爷!他想要风筝,拿钱去外头买,去找管家娘子要,哪有爷们亲自动手的?!”
小丫鬟惊恐,生怕被暴躁的赵姨娘打骂,嗫嚅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贾寰替人揽过:“不关她们的事,前儿我瞧见太太院里有人弄这个,跟她们要了一个回来扎。”
“是彩云彩霞那俩丫头吧?她们倒是肯兜揽,不像那什么‘钏儿’,看咱们娘俩就像看脚底下的泥!你这孽障也别贪小便宜,小心那起子黑心烂了肚肠的的白给你个炮仗顽,你炸着眼睛就瞎了!”
“谁会这么缺德?”
贾寰听得一惊,他肯定不会上当,换了真正的六岁孩童,吃亏的可能性很大。
赵姨娘压低嗓门告诫儿子,说太太院子里的那一堆陪房、掌事的大丫鬟、有体面的嬷嬷,都是跟太太一个肚肠的,一天到晚净想着怎么邀功,变着法子作践坑害东小院这边。
她不轻不重地揪住贾寰的耳垂,勒令他以后不许自作主张,不许乱跑,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想去哪儿顽,都先说给她知道。
贾寰一边嗯嗯敷衍,一边动手给竹篾鱼架糊纸,纸上的云纹图案是一早画好了的,再添上一对鱼眼睛就大功告成。
赵姨娘看见儿子娴熟至极地捏着画笔涂抹,指着大鱼风筝问他:
“这上面的花样,都是你自己画出来的?!”
贾寰点点头。
这风筝上的云纹简单几笔,但很考验画工,以赵姨娘的眼力是瞧不出来的,但赵姨娘能瞧出他用的这些颜料和画笔都是好东西,价钱不菲,问他从哪儿弄来的?
贾寰困在内宅,能从哪儿弄好东西?
嫡母手里呗!
前天他去王夫人院中请安,看见彩云、彩霞正在拾掇王夫人的小库房。
不知从哪翻出两个盛放画具和画纸的樟木箱,边上还有几个装满精细颜料的木匣。
赭石,石青、蟹青、广花、藤黄、秋香、蛤粉、胭脂……诸色俱全,加上不常见的配色和辅料,琳琅满目几十种。
按院里嬷嬷们的说法,这套绘具和颜料是专门画扇面用的,十分精细讲究。
王夫人当年花费三百两银子,托外头的清客程日兴给珠大爷置办一整套回来。
刚入手还没送过去呢,珠大爷就生了病,东西也就白放在库房里,一转眼好几年,都快朽坏了。
贾寰心动,瞒着赵姨娘,把他过年时偷攒的银锞子拿出来贿赂管事嬷嬷,让她们帮着把东西挪到他的东小院里。
管事嬷嬷情知太太不会问起,画具也真的开始朽坏,开箱后落毫乱飞,颜料梆硬皲裂,乐得肥了腰包,私下里还笑话贾寰“人傻钱多”。
彩云和彩霞不肯收贾寰的银锞子,倒给了他一套风筝篾子扎着玩。
赵姨娘不识字,不懂书画,也不晓得压岁钱换画具的事,只揪着贾寰的耳垂警告他不许弄脏了衣裳,否则打烂他的皮!
贾寰身上的穿戴,都是赵姨娘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分例也是可丁可卯没什么多余的,糟蹋了就没处填补。
为了以防万一,赵姨娘连夜裁了一副围裙,一对袖套,让儿子写写画画的时候戴上。
……
日子一天天过去。
贾寰小小一个豆丁,被王夫人死死拘在东小院里。
搁在从前,他能哭闹得天崩地裂,现在安安静静,该起床就起床,该玩耍就玩耍。
让小丫鬟们陪他跳绳、荡秋千,又用石子在地上画了几个大格子蹦蹦跳跳地玩,玩累了就坐在窗前读书写字。
一向乖戾的赵姨娘都被儿子摒住了,也安静下来,抱着个小绣筐做针线,趁着日头好抿褙子、滚边口,给儿子和丈夫各绱两双春鞋。
这天风和日暖,娘儿俩吃罢午膳,一起坐在窗前晒太阳,当娘的做绣活,当儿子的练字。
母子其乐融融的场面落到周瑞家的眼里,撇撇嘴跑去跟王夫人鴃舌——
“老鸹要变凤凰了!环哥儿改了性了!”
王夫人坐在小佛堂里,专心地敲木鱼念经,并不理她。
她尬站了一盏茶时间,等太太把经文都念完了,才趋步上前回禀——
“太太,我听东院的几个小丫头说,环哥儿这一病开了窍,写出来的字儿比咱府上过年贴的春联还好看!
王夫人不信:“我虽不识字,听老爷说这练字是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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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工夫,临时抱佛脚没用的,他一个刚开蒙半年的孩子,能写出个什么?也就比那螃蟹爬强一点,小丫头没见识浑说,信不得。”
周瑞家的也是听丫头婆子们说的,没有亲眼见过贾环的字,不敢硬辩,但他知道贾环要表孝心,抄了几卷佛经预备给王夫人做寿礼。
“太太等他把抄好的经卷送过来,自己看看罢。”
……
申时末刻。
宝玉从他舅舅王子腾家吃席面回来,先到王夫人院里回话,
听周瑞家的说起庶弟给母亲抄经贺寿,懊恼自己居然忘了,急急跑回贾母院里,在碧纱橱中坐定,喊茜雪倒茶,让袭人研磨,摆开架势也要抄经。
他一掺和,探春也知道了。
她素来精擅书法,岂肯被嫡兄庶弟压住风头,当晚也抄了起来。
迎春、惜春、李纨都知道王夫人爱礼佛,抄经贺寿惠而不费,又能讨她欢心,岂有不趋奉的?
一夜之间,荣国府内掀起了抄经潮。
赵姨娘听说了,回来抱怨给贾寰听——
“明明是你想出来的好主意,他们一个个地来蹭光!”
贾寰岂会在意?
他想的是旁的事,问赵姨娘:“二哥哥、三姐姐他们的字写得如何?”
赵姨娘想了想,让小丫鬟去她院里取来鞋样,一一指给贾寰看。
其中有探春写的,也有贾政写的,连元春、贾珠的笔墨都有,只缺宝玉的。
贾寰仔细看过一遍,确定自己的书法碾压二春,胜过贾珠,比贾政也不遑多让。
赵姨娘也瞧出点名堂,喜得浑身发痒,拍着贾寰的手背夸奖——
“还是我儿子最厉害!等老爷回来,娘让他好好赏你!”
贾寰思忖再三,暂缓了诵读《四书》,每天雷打不动地坐在窗前练字,免得旁人疑心他突飞猛进的书法。
连日苦练,他渐渐适应了大手变小手,字越发写得好了,赵姨娘的春鞋也绱齐了。
贾寰美滋滋地换上新鞋子,抱了大鱼风筝去院中放飞,雀跃着撒了半日欢,还不顾禁令溜到了院门外,目送大鱼风筝越飘越高,彻底看不见了,才意犹未尽地返回东小院。
刚一进院门,就瞥见赵姨娘斜倚在秋千架上裁鞋面,用的料子活泼鲜亮,看尺寸明显不是她自己穿的。
贾寰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冷诘赵姨娘——
“这是给三姐姐做的?她身边丫鬟婆子那么多,用得着你一个姨娘献殷勤?”
赵姨娘板着脸装没听见,又怕他跑跳出汗伤风,喊小丫鬟把泡好的枫露茶端来给他喝。
“这是老太太前儿赏下的贡茶,喝了安神静心,平常再喝不着的,你别糟蹋了!”
奶娘也把厨房刚送的酥酪端出来,让贾寰吃几块垫垫肚子。
贾寰坐在小椅子上喝茶,吃点心。
赵姨娘哧溜哧溜地緔春鞋,还不忘腾出嘴来提点儿子:
“明儿就是太太生辰,府上摆酒又唱戏,你闷了这些天,好好过去逛一逛,把你给太太抄的经文也送过去,显显孝心,挣几个赏钱……太太圈了你这么久,早该放你出来了!”
贾寰嗯嗯应了,后知后觉地想起赵姨娘给探春做春鞋的原因——
这位三姑娘的生日跟王夫人只隔着一天,三月初二,这春鞋是给她做生辰礼的。②
4. 红历九年
贾寰心中郁郁,埋怨赵姨娘不该上赶着巴结探春——
“她是主子小姐,眼里只有老爷太太、老太太,看不起姨娘你这半个奴才,姨娘就该有点骨气远着她,何必上赶着让人小瞧了?”
赵姨娘听得心虚,劈头就是一顿骂。
什么“蛆了心的小孽障”、“屁大点就记仇”、“都是来跟我讨债的”……
贾寰听得悻悻,喝光了手边的枫露茶,喊来两个小丫鬟陪自己去院里跳绳消食,远离暴躁的赵姨娘。
消停没一会儿,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大丫鬟施施然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周瑞家的。
这恶婆子一脸幸灾乐祸地笑。
贾寰不理她,只看向看那大丫鬟:
“鸳鸯姐姐来了?快坐下吃盏茶,刚才我还跟姨娘说起姐姐,这不就来看我们了,是老祖宗让姐姐来的?”
他奶声奶气地卖乖,鸳鸯的脸色却讪讪的。
跟着鸳鸯一起进来的周瑞家的,直接冷笑起来:
“老祖宗让鸳鸯姑娘过来传话,说环哥儿这场病生得不妥当,连日里老太太被魇住三四回,吃不香睡不好,让人抄了二爷的八字给清虚观的张真人瞧,回来说是环哥儿冲撞着了,让环哥儿百日内不要走出这院子——”
这番话仿佛晴天一声雷,惊呆了赵姨娘!
贾寰也沉了脸,诘问鸳鸯:
“老太太身上不自在,就该请太医过来瞧病,怎么单抄了我的八字去清虚观?”
精准锁定啊!
鸳鸯苦笑:“老太太梦里就看见三爷你淌眼抹泪地冲她喊,又听不清喊什么,猜是妨着了,就请清虚观的张真人占了一卦……三爷你的病才刚好,在院里静养百日也好。”
她说罢递过来一个食匣,掀开看是上好的燕窝,另有一包雪花冰糖,递给赵姨娘一并收了。
“这是老太太赏的,让姨娘交到小厨房,每日炖了给三爷滋补身子。”
赵姨娘木着脸接过来,隔空行礼谢过老祖宗赏。
贾寰因为心虚,没敢再争辩。
百日禁足罢了,就当是疫情隔离吧,忍了。
鸳鸯传完话回去了。
周瑞家的指挥两个婆子搬进来一个大木匣,说是王夫人怕他在院子里无聊淘气,赏了他一匣子玩器。
“都是稀罕难寻的,这么一匣子值十两银子呢,环哥儿念着点太太的好。”
贾寰不信。
这年月的“十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是刘姥姥家半年的开销,是凤姐俩月的工资!
王夫人舍得白便宜了他这个孽庶?
他心中疑惑,让婆子打开匣盖,自己蹲下来一样样地翻看。
最上一层是毽子、响板、陀螺、竹蜻蜓、七巧板这些,然后是给孩童用的蒲靶、小弓、弹弓,花花绿绿,做工精良。
继续往下翻,狐狸尾巴就露了出来——
居然都是骨牌、骰子,双陆、樗蒲这样的赌具!
制作得十分精致,旁边还有一串七八个装着蛐蛐的竹篾小笼,唧唧叫得欢快。
这时节的蛐蛐儿也是个稀罕物,价格不菲。
这么一大匣子物件,看着不起眼,还真得十两银子。
真舍得下本钱。
周瑞家的还坏笑着怂恿贾寰:
“三爷别老是念书伤眼睛,多让小丫头陪着你玩,好几个月呢,别在院里憋闷坏了。”
贾寰装呆:“好玩!我喜欢,周大娘你回去替我好好谢谢太太!”
说罢让奶娘进屋,拿出之前抄好的佛经,递给周瑞家的一并带回去。
“明儿太太生日,我不能过去磕头了,抄的这几卷经文给太太祈福。”
周瑞家的随手接了,拿回去给王夫人。
王夫人抽出纸卷一看,迎面就是一片缺笔少画、极不端正的正楷,冷笑一声,捏在手中展示给周瑞家的看。
周瑞家的也没料到这一出,讪讪不吱声了。
贾寰藏拙了。
他前世的字是写得不错,但乍然穿成了贾环,大掌缩成了小手,勉强能捏住毫笔,佛经又诘屈聱牙,笔划繁冗,他一开始照猫画虎抄出来的那些非常辣眼睛。
全部卷起来送给了王夫人。
王夫人先入为主,满脸嫌弃地把这卷佛经扔给金钏儿,不让供到佛龛上,让拿去炭盆上直接烧了——
“别污了菩萨的眼。”
……
三月一日,王夫人寿辰。
荣国府里摆了几桌筵席,请了一班南戏,小旦正旦轻声细嗓,唱得缱绻动听。
贾寰隔着院墙细品,第一出《慈戒》,第二出《鹦鹉媒》,之后就听不懂了,问奶娘,说是《花灯轿莲女成佛》、《续箕裘》两出曲目。
再问来客,东府里的尤氏、秦氏婆媳俩都坐车过来,王子腾夫人也来,加上李纨、凤姐、三春、宝玉和一众有体面的管家娘子,人来人往,喜乐喧阗,池子里的锦鲤都被吵沉了。
贾寰知道奶娘是个爱热闹的,不想拘着她。
“嬷嬷自去听戏吧,我这儿有小丫鬟看着,不妨事的。”
奶娘笑得苦涩,指了指外头:“我的小爷,你还做梦呢,人早都偷懒躲没影了,连你姨娘都被拘在太太跟前立规矩,还被舅太太挑出一堆不是,到现在还没捞着一筷子热菜吃,闷气倒填了一肚子!”
“舅太太”就是王子腾的夫人,身份显赫仅次于贾母,但来了贾府她就是客人,挑主家妾室的“不是”算怎么回事?
问奶娘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贾寰便问她能答出来的题目,关于自己的生辰八字。
他穿成贾环,原著并没提及这“小冻猫子”的生日。
奶娘以为他还惦记着贾母算卦的事,红了眼圈叹气:
“下月二十六饯花节,就是你的生辰,宝玉是四月十八①,紫薇大帝圣诞日,一听就是个有福气的,落草时又衔着一块美玉,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彩头,长得又得人意,难怪老太太、太太偏疼他,就是苦了环哥儿你,一般的兄弟,偏他是凤凰蛋,你就是黑老鸹,人前人后都被嫌弃,一样的爹生娘养,谁在肚皮里揣过二十四个月呢?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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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也不一定如何……”
贾寰深以为然。
凡事患寡不患均,被偏疼的有恃无恐,被忽略的就该等死认命?
他的内瓤是个成年人,许多扎心话听听就罢了,换成小屁孩·环来听,年年月月的听,岂能不扭曲心性?
都是荣国公子,凭什么宝玉就是天上的云,他就是脚下的泥?
生在了姨娘肚子里又如何,一样是族谱上有姓名的贵公子!
嫡庶长幼尊卑有别??
呸!!
这荣国府是什么讲规矩的人家嘛?
看看贾赦,正经的国公爷嫡长子,一等神威大将军,正三品呢,天天蜗在东大院里醉生梦死!
他的爵爷风光呢?
他的荣禧堂呢?
他的长幼尊卑呢?!
……
贾寰默默呆坐到日影西斜,赵姨娘郁气沉沉地进了小院,一屁股跌坐在廊下的竹凳上。
两个小丫鬟匆匆跑进来伺候,搁在往常两人铁定要挨一顿骂,这回运气好,赶上赵姨娘疲惫不堪,只让她们去拎热水回来洗脸,还趁着四下无人幸灾乐祸:
“那薛家惹出人命官司了……”
一句话惊起贾寰。
薛蟠打死冯渊抢走香菱这桩人命案,是红楼重要剧情,为薛、贾、王三家的覆灭埋下了的隐患。
今日王子腾夫人来赴宴,无人处跟小姑子嘀嘀咕咕商议怎么帮忙摆平案子,偏被赵姨娘听到了,才有后边找她茬的事。
赵姨娘岂是任凭磋磨的软柿子?
当面不敢还嘴,背地里破口大骂:
“人命关天!王法昭昭!老娘倒要看看,他们怎么颠倒黑白!”
贾寰心说草菅人命而已,此时的贾家和王家都不会当一回事,嚣张得很呢。
若他没穿来就罢了,既然穿来了,这场官司就不能稀里糊涂摁下,必须好好审一审,以免后患。
这事急不得,先看看王夫人怎么出手吧。
贾寰挪动小短腿,走到赵姨娘身边坐下把玩刚到手的博具。
十分豪华的博具——
单是骰子就有一整套,从小到大十二颗,最大的有婴儿拳头那么大,小的像弹珠,用香梨木削磨而成。
其它那些骨牌、叶子牌、双陆、樗蒲也都是一样的材质工艺,有的表面还镶了亮闪闪的银箔,精致华丽,琳琅满目。
也不知道是王夫人从哪儿踅摸来的,专门送过来毁庶子。
赵姨娘没勘破其中的恶意,还催小丫头陪着儿子一起玩。
贾寰对古代博具一知半解,趁机钻研起来。
他天天被圈在巴掌大的东小院,抬头就是四角的天,总不能一直背书练字吧?
得劳逸结合!
周瑞家的偷偷来看过他几回,每次他不是在玩骰子、打马吊,就是在跟小幺儿一起斗蛐蛐,时不时还对着蒲靶一顿乱射,闹得人仰马翻,读书写字的事都忘到了脑后勺,再不提起了。
老刁婆自以为得计,不屑地撇撇嘴,回去跟她主子邀功了。
5. 红历九年
唿唿月余,饯花节到了。
贾寰一大早就被奶娘催着起床,换上一套精美的绫罗衣衫,覆料似鲛绡一般薄透鲜亮,金丝银线气派华贵。
可惜是去年做出来的旧衣衫,小孩子长得快,时隔一年再穿,哪哪儿都小了一圈。
赵姨娘的针线功夫好,能帮儿子绱双春鞋、绣个肚兜,做点零碎小玩意儿,但想做一套正经见客穿的好衣裳,就先得有好料子。
凭她那一月几串钱,哪儿贴补得起?
她看着儿子蜷手缩脚,憋憋屈屈的模样,恨得跳脚大骂:
“前儿宝玉生辰,浑身上下都是簇新,偏轮到你了就拿不出好料子!一帮子黑心烂肚肠的,就会踩着咱们娘俩的头去巴结人,看我今天不戳瞎了她们的狗眼!”
赵姨娘咒骂完了还不解气,要打到针线房上去,大家一起没脸。
贾寰赶紧拦住她。
这都到了正日子了,再怎么吵闹也变不出一套新衣裳,“打到针线房上去”没有任何好处,只会结怨讨人嫌。
“闹”这种事情,丢脸又心累,还费劲,必须有很大的好处才可以去干,日常要保持静默。
赵姨娘读书少,不懂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被王夫人、凤姐一撩拨就歇斯底里,然后有理也变得没理了。
贾寰不给王夫人“文明观猴”的机会,要反过来把她变成“猴”。
趁着赵姨娘还没暴走,贾寰耐心地劝她:
“我的那些衣裳,一向都是姨娘你亲自做的,跟针线上的人没什么关系,姨娘何必迁怒她们?府上是琏二嫂子在管家,她说迟几天给衣料,没说不给,咱们等着她便是。”
奶娘也劝赵姨娘“省事些”——
“今儿是环哥儿的好日子,姨娘且忍忍吧,过了今日再去太太跟前问问,这衣料是府上给环哥儿的分例,她们不敢真短了他的。”
说完又喊小丫鬟拿针线筐过来,要趁着天色还早,把贾寰身上这套小衣裳好好改一改。
贾寰坚决不改,就这么穿,卖惨!
他好歹是个“爷”,他过生日,府上那些主子奴才们总要过来露个脸,瞧见他身上小了一圈的衣裳,丢脸的是王夫人。
赵姨娘想透这一层,乐得一指头戳到他脑门上,“人小鬼大的孽障,越来越会磨人了,比你三姐姐的鬼心眼还多,不枉老娘天天教导你!”
贾寰嗯嗯躲开,跟着奶娘去给王夫人请安。
王夫人正端坐在芙蓉箪上拈佛豆,眼皮都没抬起。
贾寰神色如常,恭恭敬敬请了安,没事人一样回到东小院,让丫鬟搬个藤椅摆在廊荫下,坐等阖家上下来给自己送礼。
前儿宝玉过生日,他以牙还牙,把那些还没开封玩过的博具一起打包送过去,宝玉喜欢的什么似的,爱不释手地把玩,气得王夫人摔了茶盅子。
贾寰心情舒畅。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啊,谁起坏心搬起的石头,就该砸在谁的脚趾头上……Bang!
……
时令已是芒种,春意迟暮,廊前杏花早已成荫,墙头垂下来的蔷薇藤喷霞吐艳,蜂蝶萦绕香气袭人。
贾寰走过去摘了两朵并蒂盛开的,给赵姨娘簪在发髻上,发自内心地赞叹一句:“姨娘真美!”
赵姨娘劈头就骂:“小□□崽子!敢调戏你老娘!”
骂完了,又喊小丫头去屋里拿镜子,对着髻发左照右照,看得刚挨了骂的贾寰无语。
被亲娘骂就罢了,府上的人还一如既往地怠慢他。
都半晌午了,门外才涌进来一拨叽叽喳喳地丫鬟婆子,来替她们的主子送生辰礼。
贾寰乖巧的迎上前,手脚舒展开,全方位展示身上那套过气小衣裳。
几个婆子低眉耷眼,只当没看见。
小丫鬟们的心机浅,有心急口快地当场问出来——
“三爷这衣裳……”
“不太合身啊,是琏二奶奶忘了送料子过来,还是姨娘不得闲,没赶出来新衣裳?”
贾寰笑得灿烂:“我姨娘倒是得闲,料子不得闲,先拿这套旧的撑撑场面,衣裳而已,不着急。”
一群小丫鬟叽叽呱呱。
贾寰趁机去看她们拿过来的礼物——
迎春送的两色针线,
探春送一匣徽墨,
惜春两卷雪浪纸,
李纨母子一套湖笔,
宝玉则是一篮白凤桃,这个季节的桃子早就烂大街了,纯应个景儿打发他。
王夫人更奇,让周瑞家的送过来一只鹦鹉。
嘴很巧,会说好几句吉利话,周瑞家的还一再叮嘱说这鸟“矜贵”,得时常陪着它玩,不然就呆了,舌头也缩回去了。
贾寰心里翻了个白眼,这是唯恐他不往斗鸡走狗、吃喝嫖赌的歪路上走?
先是送一箱子赌具,再送这鸟儿,没一样好物儿!
贾寰心里mmp,脸上笑眯眯,隔空谢过太太的赏赐,让奶娘接过去挂在廊上,正对着他那雕花窗子,他看书写字疲了的时候可以逗一逗。
除了这些,还有几个跟赵姨娘处得来的管事嬷嬷送的小玩意儿。
最稀奇的是一套文房四宝,专门给他这样的小孩子量身制作,尺寸比市面上的小了一大圈,玲珑可爱。
贾寰随手拿起砚台看,通体似羊脂红玉,白中微有胭色晕染,质地细腻,小可盈握,砚背上镌着几句篆诗,旁边烙着小小的圆款印章。
古色古香,美轮美奂。
真用它来磨墨是糟蹋了,更适宜摆在案头把玩,还有一个香雅的名号:“西子砚”。
赵姨娘看不出好赖,只夸单大娘“公道”。
说前儿宝玉做生日,她送的就是这样一套文房四宝,今儿轮到贾寰也是一样的,并不区别对待。①
贾寰倒是觉得,这套东西是投着宝玉的喜好弄的,他沾了光。
除了这些,再无旁人过来。
贾母毫无表示,
凤姐毫无表示,
东府毫无表示,
王家舅舅毫无表示……!
按照这个时空的礼法,王子腾算是贾寰的“娘舅”。
前儿宝玉生辰,王家送来一套新衣,一双鞋袜,一百寿桃,一百束上用银丝挂面,装满了一个大箱子。②
凤姐则送宝玉一个宫制四面和合荷包,里头装着一个金寿星,一件波斯玩器,还各庙中遣人去放堂诵经,舍钱祈福。③
再看看贾寰,被祖母亲口盖戳“撞邪了”,圈在东小院里几个月,没谁想过去庙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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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点什么。
赵姨娘倒是想着了,却连荣国府的大门都出不去!
同为一父所出,这二爷和三爷的差距,比二爷和二哈的差距都大!
贾寰不咸不淡地过着生日。
他不信自己的生日会这么平淡的过去!
果然,临晌午的时候,针线上的管事嬷嬷气鼓鼓过来请安。
身后还跟着个两个拉着驴脸的婆子,怀里抱着一匹石青色妆花绫罗,外加两块绉纱尺头、十对贝扣、各色绣线,一股脑塞给贾寰的奶娘钱嬷嬷,沉着脸走了。
不说话,不要赏钱,撂脸子撂得明目张胆!
贾寰猜测,这针线上的人八成为着他穿旧衣过生日的事挨了训斥,替凤姐和王夫人背了黑锅,一肚子闷气无处诉说,迁怒他和赵姨娘。
赵姨娘才不管这些人怎么想,喜滋滋地摊开料子,琢磨着怎么下剪最节省,又抱怨这料子不是石榴红的,不喜庆……吧啦吧啦。
一旁的奶娘抿着嘴没吱声。
贾寰也苦笑,石榴红这样鲜亮讨喜的色,只会给宝玉穿。
同一批妆缎,榴红要比其它杂色贵一成,市面上还时常断货,赵姨娘母子都没机会穿上身。
赵姨娘是碍于她妾室的卑微身份。
贾寰是“子凭母贱”,府中上下默认他不配跟宝玉穿一样的正红。
贾寰不服。
姨娘是偏房不配穿正红,姨娘生的儿子是一样的主子啊!
退一步说,若是整个贾家都是这个规矩,贾寰也就忍了,但几步之遥的东大院,贾赦的庶子贾琮就明晃晃地穿着石榴红!
这所谓的规矩,只是用来规训他环三爷的,让他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是孽庶!
赵姨娘为着这量身定制的混账规矩,骂了不知道多少回,奈何当家太太势大,贾母又偏心,就成了府上的例。
现在就连贾寰衣服上的扣子,也只能用贝壳的,贾宝玉用珍珠的。
虽然贾家的规矩是“嫡庶一样”,执行起来要大打折扣。
潜规则害人,贾寰冷嗤一声也就罢了,迈着一双小短腿走到外间,去吃自己的“寿宴”。
因着他今日生辰,大厨房额外给东小院添了四样菜,还做了一碗羊臊子龙须面送来,菜色比平日里丰富许多。
贾寰吃得欢快。
赵姨娘没有跟他一起用饭,领着两个小丫鬟盘点今日收到的礼,越看越不满意。
说前儿宝玉过生日,那叫一个热闹,礼物堆成了山一样,光是“笔锭如意”、“福寿绵长”、“状元及第”这样的金银锞子就有一大包!
赖大家的、赖升家的、吴新登家的这些体面奴才,都上赶着当哈巴点子奉承宝玉,送他的礼都是八音盒、大珍珠、檀骨扇这些值钱的物件。
“今儿轮到你,他们面都不露一露!就打发个小丫头来送点吃食,谁是饿死鬼托生的?!”
赵姨娘骂骂咧咧。
贾寰不吱声。
今天他过生日,东小院里就只来了一群丫鬟婆子,一个正经主子都没来。
包括他一母同胞的姐姐探春。
非要说有,就是隔壁“半个主子”周姨娘,送了他一对缠臂虎符,端午时节给小孩子戴了辟邪用的,金丝银线密密缝,十分用心。
6. 红历九年
在贾寰看来,周姨娘是贾家难得的一个“好人”,也是一个比赵姨娘更苦十倍的“苦瓠子”。
“好人”在荣国府是没有活路的。
“姨娘”在荣国府是高危职业。
周姨娘同时叠了两个凶险buff,要么变成死人,要么变成一个有气的死人。
前世贾寰读红楼,看荣国府的大小丫鬟们争当通房,不惜爬床献身、叛变告密,人命都闹出好几条,最终如愿以偿的一个都没有。
就很无语。
何必呢?
最后贾家败了,她们竹篮打水一场空,都没有好结果。
即便贾家没败,她们真的当上了通房丫鬟,也没有好果子吃!
看看她们的前辈平儿、周姨娘,血淋淋地活榜样!
在荣国府里,如赵姨娘、袭人、晴雯这样的奴才,想晋级成“半个主子”,得一步一步慢慢地熬——
先从月薪五百钱的三等丫头做起,喂鸟、浇花、烧炉子、扫院子、跑腿传话……帮着大丫鬟做点细碎活,熬出头的才能晋级成月薪一吊钱的二等丫鬟,略有了些体面,可以近身伺候主子端茶递水。
二等丫鬟才有竞争通房的机会。
通房的名额有限,二等丫鬟的名额也有限。
“三晋二”难度很大。
晴雯拼脸是丫鬟圈第一,针线活也是第一,卷到死也就是个二等。
二等再往上,就是袭人、鸳鸯那种月薪一两银子的大丫鬟。
清一色都是太太、奶奶们的左膀右臂,放眼全府就那么几个人。
这些姿容、才干、运气样样出众的一、二等丫鬟,一路卷生卷死,真能卷成通房丫鬟的百里挑一。
上升渠道狭窄得令人发指。
然而等她们真的排除万难、真的卷成了通房丫鬟,也是不保险的,变数还是很多——
首先是她们伺候的男主子,一不能像贾珠短命,二不能像贾琏娶夜叉,三不能像贾宝玉出家。
荣国府“玉”字辈的少爷,贾珠、贾琏、贾宝玉,婚前收的屋里人全部杯具,一个都没留下来!
贾琏身边坐稳了“屋里人”地位的平儿,是王熙凤婚后做主提拔上来的,熬到前八十回结束,三十几岁了,还是个通房丫鬟。
“姨娘”的名分没捞到,也没有一儿半女傍身,连男欢女爱都没尝过几回!
若贾府没有败落,平儿大概率就是下一个周姨娘——
年老色衰空有个“姨娘”title,还因为这个title丧失了协助凤姐管家的权利,无子无宠,孤枕冷衾地在锦绣丛中等死。
荣国府大小丫鬟好几百人。①
长相平平的,大多沦为粗使杂役,到了年龄拉出去配小子变鱼眼睛。
长得好看的,聪明伶俐的,才有卷的机会。
一个个还没留头呢,搁后世都还在学“a、o、e”拼音字母呢,就进府伺候主子。
从三等、二等、一等丫鬟,一路卷到通房丫鬟,再卷姨娘。
凶险过程就像是在悬崖峭壁上走独木桥,稍有不慎就会失足坠空——
金钏儿投井,
鸳鸯自绝,
晴雯屈死,
袭人改嫁……
一个个都倒下了!
唯有赵姨娘,以她“奴几辈”的卑贱出身,一骑绝尘,碾压所有雌竞对手,博得她那一届“凤凰蛋”贾政贾二爷的欢心,荣升姨娘。
在势大的主母王夫人手下,“猥琐发育,野蛮生长”,太太平平生下一双儿女,与丈夫情投意合,长宠不衰。
红楼前八十回结束,她徐娘半老了,依旧是贾政唯一的宠妾!
这份成功耀眼夺目。
这份运气后无来者。
贾寰一直想不通,这满府的大小丫鬟、通房、准通房,她们哪来的底气敢小瞧赵姨娘?!
赵姨娘明明就是是她们穷其一生、穷尽心思都抵达不了的罗马城,是贾家丫鬟界的天花板,姨娘界的锦鲤!
王夫人那么心机深沉,
凤姐那么心狠手辣,
姑侄俩联手对付她,也没让她真吃什么大亏,凤姐反而吃了她的大亏。
还有大老爷贾赦那边。
撇开他那一屋子没有姓名的莺莺燕燕不说,只说迎春和贾琮姐弟俩的生母,当年也是一路内卷,成功做上了“世子爷”的姨娘,还生下了儿女,然而呢?
年纪轻轻全都噶了!
全部嘎在邢夫人手中!②
赵姨娘是大丫鬟出身。
在荣国府这种规矩森严,奴才稍有行差踏错就要被撵、被打的地方,她不可能养成蜇蜇嗷嗷动不动就歇斯底里的性子。
这只能是她的保护色,以此回击佛口蛇心的王夫人,手段简单,直白,敞亮,高效,谁用谁知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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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二姐要是有她撒泼的一半本事,她腹中的儿子就生下来了,她也不用吞金了,假以时日干掉凤姐上位做正头奶奶不是梦。
笑到最后的才能笑得最甜啊。
死了的都是炮灰!
贾寰穿书,一直想看看赵姨娘是不是“扮猪吃老虎”,暂时还没发现端倪,继续观察中。
即便赵姨娘没有任何隐匿的技能点,纯纯靠运气上位,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欧皇有一万个理由鄙夷非酋。
……
春光灿烂的东小院里,贾寰正神游呢,赵姨娘端出一碟时鲜果子放在他眼前。
说是马道婆让人送来的供尖儿③,小孩子吃了能禳灾。
“那马道婆心善,答应每日里为你敲一柱香的木鱼祈福,你这孽障念着点人家的好!”
贾寰听到这个马道婆就瘆得慌,坚决不肯吃她送的果子,还揭发她不安好心——
“她是宝玉的干娘!跟咱们走得这么近干嘛?以后远着她!”
赵姨娘不满他浑说,瞪着一双杏眼教训他:
“出家人慈悲为怀,她就是看咱娘俩的日子太难了,私底下帮衬帮衬,咱府里供了那么多僧尼道士,就她一个肯关照你!那清虚观的张真人、铁槛寺的色空、水月庵的静虚,看见咱娘俩就像见了狗|屎,躲还来不及呢,也就马道婆肯兜揽,时常过来请个安……你这小孽障别不识好歹!”
贾寰无语。
这马道婆忽悠人的本事一流啊,已经把赵姨娘哄得晕头转向了,一时半会清醒不了的。
他也不急着拆穿马道婆,专心过自己的好日子。
这一月之内,紧连着“二爷”和“三爷”两场生日,让贾寰切身感受到了“黑老鸹”与“凤凰蛋”天差地远的区别——
被偏爱的,花团锦簇!
被遗忘的,无人问津!
贾寰不是真正的六岁小孩子,他能看得开。
每日蛰居东小院里,专心诵书习字,要凭本事青云直上。
贾母亲自给他下的禁足令,又有王夫人盯着,被执行得一丝不苟。
整整百日,三个多月,贾寰除了生日那天被允许走出院子跟嫡母请安,真跟坐牢一般无二!
若他真是个小孩子,可想而知会如何闹腾,如何惊恐,余生都得有心理阴影!
贾寰愤懑不满,在小本本上狠狠记了一笔。
7. 红历九年
……
不觉春去夏来。
院墙上趴着的蔷薇藤只剩下零星几朵花,葡萄架下浓荫匝地,青实累累。
贾寰嫌房间里闷热,在树荫下摆开藤椅几案,乘凉读书。
赵姨娘领着丫鬟们新糊了窗纱,更换了湘妃竹帘,又让婆子去大厨房提一壶酸梅汤镇在冰錾里。
这种小暑天气,大厨房的茶饭也清淡了。
今日的主食是荷叶捞面。
用新汲的井水湃过三遍,把芝麻芥酱浇在面尖上细细地拌匀了,再配一碟茄鲞,鲜香美味。
贾寰胃口大开,吃了满满一大碗。
四荤四素的例菜却一样没动,都撤下去给丫鬟婆子们分着吃了。
赵姨娘斜坐在廊下,一边摇绢扇一边咂嘴夸赞:
“你姥娘的手艺越发的好了,就是捞面性凉,怕泻肚,不合你们小孩家多吃。”
贾寰被“姥娘”二字噎得叹气。
这年月的庶子庶女,都不能把“姨娘”当亲娘,要把嫡母当亲娘。
姨娘的家人,不是正经亲戚。
从礼法上说,王子腾才是贾寰的“娘舅”,王子腾的父母才是贾寰的“姥爷姥娘”。
赵家姥娘?
奴才秧子,上不得高台盘!
普世价值观下,赵姨娘再怎么帮娘家人“抬咖”都没用。
探春是坚决不肯承认赵家这门亲戚的。
贾寰穿书后,也要面对这道难题。
他小小一个人,成日被圈在东小院,信息闭塞,对赵家的了解不多,就知道“姥娘”有一手好厨艺,现在贾家大厨房里当差。
饯花节他过生日的时候,那碗羊臊子龙须寿面就是“姥娘”亲手做的,今日又送了荷叶捞面给他这“外孙”换口味。
这是亲情,也是利益。
像赵家这种“奴几辈”的人家,忽然出了一个姨娘,胜过贾家出了个贵妃,一大家子都跟着她真·沾光!
实实在在地沾光!
十年前赵姨娘刚一得宠,她娘就被提拔做了大厨房的管事嬷嬷。
然后她接连生下了探春姐弟俩,得到的“赏赐”不断升级,爹也被派去京郊做了管田庄的庄头,弟弟赵国基被安排做了书童,差事体面又轻省,全家飞升!
贾家的奴才圈子风气庸俗又市侩,对赵家的“好运”羡慕嫉妒恨,一个个日盼夜盼,就盼着自家也能生出一个好相貌的女儿,也能攀上一个贾家的大爷,带飞全家人。
鸳鸯的哥哥和嫂子,一听说大老爷贾赦看上了自家妹子,屁颠屁颠地跑去撮合,图的就是“半个舅爷”的好处。
贾家的家生女能给贾家的大爷们做妾,那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九成九的奴才都屁颠颠上赶着。
你说骨气???
贾家的家生子,生来就是奴籍,贱奴谈个什么骨气?
尤其是丫鬟,此时唯一的上升渠道就是嫁人。
一个女孩子能嫁给谁,基本就决定了她余生的命运。
而封建时代普男的基本盘令人窒息。
贾宝玉说女孩子未婚是珍珠,嫁人就变死鱼眼睛。
他只看到了糟心的现象,看不透封建婚姻吃女人的本质。
贾家的那群小丫鬟也懵懵懂懂看不透这一层,但她们拥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知道给贾家的大爷们做妾,远远强过配小厮or嫁普男。
但凡她们有一线希望能卷上通房的,就敢卷到死。
你说尊严???
奴几辈的家生子啊,下九流的贱籍啊!
一群人形牛马,随时会被提脚发卖,动不动就“饿着肚子垫着瓷瓦子跪在太阳地下”①,大耳刮子随时会扇在脸上的人,你配谈尊严?
想要尊严的奴才秧子早就一头撞死了,苟活下来的通通都默认是没脸没皮任人糟践。
你说爱情???
这年月的“爱情”人人喊打,是邪魔外道。
男人只跟青楼女子谈情说爱,良家女子不配也不敢谈情说爱。
夫妻之间就讲究个“相敬如冰”、“举案齐眉”,像贾政和王夫人那样大面上不吵不闹就是模范夫妻。
此时贵为公主都要被贞节牌坊压得死死的,“贱婢”更没本钱想入非非,只能竭尽所能让自己活得像个“人”。
赵姨娘险而又险成功了。
从“贱婢”一跃而成“半个主子”,从丫鬟变成被丫鬟伺候的人,插簪佩玉,呼奴使婢,阶级跃升。
无论她嫁给谁,都不会得到“很多很多的爱”,能像现在这样得到“很多很多的钱”,已经算她有本事,算老天爷眷顾她。
贾家的姨娘是有切实利益可图的。
既能让自己“考编上岸”,一辈子端上金饭碗,又能帮衬家里人提升阶层甚至阶级,这才让那么多的丫鬟飞蛾扑火!
极少数“欧皇”在烈火中完成涅槃蜕变,麻雀变凤凰了,绝大多数“非酋”灰灰了。
低于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的成功率。
这世道对“贵女”不友好,对“普女”更不友好。
对“普女”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更更更不友好。
“穷娃”一辈子牛马人。
“庶娃”一辈子鄙视链。
贾·庶娃·寰的拧巴日常,几乎都跟他的“庶出”身份有关。
但他不会像贾探春那么偏执。
出身低微这种事,不是你刻意回避就真能避开的。
再怎么撇清,也改变不了“姨娘养的”这个客观事实。
贾寰接受现实,但不认命。
他是庶子,不是庶女,他能走出去立一番事业,不会像探春一样困于内宅,被嫡母拿捏始终无法出头。
……
暑天人易倦。
贾寰正眯着眼躺在廊下的藤椅上哼曲儿,忽听小丫鬟脆生生地喊人:
“宝二爷来了!”
话音刚落,帘栊一挑,走进来一位俊逸小少年,头戴紫金冠,手摇洒金象牙骨折扇,面如敷粉,唇若施脂,气度飒然鲜明,嘴角带笑地走了进来。
贾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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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瞌睡虫一扫而光,让丫鬟看座斟茶,笑问凤凰蛋:
“二哥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不午睡的嘛?”
“睡不着,来太太这边顽一会子,偏太太也睡下了,不好搅扰她,顺道瞧瞧环兄弟。”
贾寰信了他的鬼!
凤凰会主动往老鸹窝里钻?
放眼红楼全书,宝二从未主动拜访过环三,都是环三舔着脸去怡红院,还被各种厌烦。
要么遭丫鬟冷遇,要么被怀疑偷了玉。
贾寰笃定凤凰蛋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定是有什么事要“求”到他这个庶弟,不得已才过来的。
宝二都不急,他环三更不急,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说闲话,还哄着凤凰蛋把脖子上的通灵宝玉摘下来看。
贾寰前世今生好奇了两辈子的,今日一饱眼福——
这宝贝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罕见的一块美玉,正反面还镌着篆文,什么“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又吹嘘什么“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②
这些字让贾寰怀疑:玉并非是从娘胎里衔出来的,是王夫人为了给了儿子造势伪造的“祥瑞”。
按《周礼》祭祀丧仪的记载,“天子含实以珠,诸侯以玉,大夫以玑,士以贝,庶人以谷实”。③
含玉而生,只是诸侯级别的祥瑞。
“封侯拜相”再怎么风光,依旧是臣子。
后世各朝的天子,并不把带玉而生的人太当回事。
纵观二十四史,几个带玉而生的人都没做过皇帝。
贾宝玉含玉而诞的神迹传遍京城,也被皇家无视,因为“含玉”可以,“含珠”鲨头。
红楼的背景类比明清,这两朝皇帝对祥瑞的认知都是“天命难违”,主张“修德以禳灾”。
明朝文坛巨擘、一代名臣李梦阳,“母梦日堕怀而生,故名梦阳”。
他的母亲生他的时候,梦见太阳落到自己怀里!
啧!
上下五千年,太阳专门用来指代君王。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后宫妃嫔都不敢随便宣称自己“梦日而孕”,一个小家碧玉敢了。
贾宝玉含玉而生,只是贾府的人到处叨逼叨。
“梦日入怀”明晃晃地记载在《明史·列传卷》里,煌煌正史!
明朝的皇帝不信“祥瑞”这一套。
清朝的皇帝也不信。
康熙面对臣僚呈上来的各种悖逆祥瑞,回复就干巴巴一句:
“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④
有清一代,各种文字狱,罕有“祥瑞入罪”。
活在类清时空的贾宝玉,不会因为“衔玉”惹祸。
若这劳什子真是炮制出来的,也不过是图个“生封侯,死成仙”的谶兆。
贾寰穿书之后,对“神瑛侍者”、“木石前盟”、“绛珠还泪”这些乌七八糟的套路,一概持鄙视态度。
一部市井红楼都这么糟心了,各路神仙就别再“下凡”丢人现眼了。
8. 红历九年
东小院里,贾寰细细看完了玉,重新递还给贾宝玉。
怕两人僵坐着尴尬,他主动寻找话题,问起贾宝玉身上那件褐色香云纱对襟薄衫——
“此物甚是难得,可惜色泽不够鲜亮,二哥哥怎么想起来穿它?”
“前儿老太太赏的,说用这种料子做衣衫轻薄透软,不易黏身,暑天穿是极好的。”
“二哥哥好福气,我已经半年没见到老祖宗,也不能去请安,真是不孝。”
“……”
“二哥哥每日去荣庆堂,有没有听老祖宗问起过我?”
“……”
“三姐姐也许久没来我这小院了……”
“……”
贾寰句句扎心,偏又一副天真无邪的语气。
贾宝玉俊脸上的淡笑渐渐挂不住,身下藏了针一样不断挪动。
小丫鬟端来一碟樱桃冰酪让他尝,他瞥一眼不理会,直接说出来意:
“听说环兄弟最近诵书习字,甚是用功?”
贾寰一怔,捏起的樱桃又放回盘中。
他就知道,这东小院里藏不住秘密。
不是这个丫鬟多嘴,就是那个婆子嚼舌,连最恨读书的宝二爷都听说了他“用功”,阖府上下早该传遍了吧?
宝玉无视他的讶异,立逼着他把最近抄写的《四书》篇章全部拿出来——
“老爷马上要回府,前日还让小厮传信,要查我这半年的功课,我最厌读书,这半年又厮混过去的,功课没甚么长进,如今悔也迟了……”
贾寰心中哂笑。
贾政出门半年,回来肯定要考校凤凰蛋的功课。
现在知道抱佛脚了,早干什么去了?
贾宝玉毫无反省之心,满脸急迫地催促贾寰:
“环兄弟!好兄弟!快把你抄的《四书》都给了我罢,若有《诗经》也一并给我,先把老爷糊弄住。”
“这一时糊弄住了,往后可怎么办呢?”
“混得一时是一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
贾寰听得无语。
这凤凰蛋十级厌学症,还叠加极品纨绔buff,熊孩子中的王者。
想要把他掰正,必须得下狠手。
每天给他吃一顿竹笋炒肉,吃个一年半载的,才能初见成效。
纯纯打少了!
他“且顾眼前”的想法也太想当然了!
他想要糊弄住贾政,单有抄写的《四书》文章是不够的,还得腹中有货。
贾政考校时随口提一句让他续背,他背不出,立马露馅!
就算他撞了大运,没在《四书》上出乖露丑,因为年纪比贾寰大了三岁,《四书》之外还得背诵古文——
“左传”、“国策”、“公羊”、“谷粱”,外加上历代名篇,他如何搪塞?!
贾寰心中摇头,去书案旁翻出厚厚一摞白麻纸,纸上端端正正的全是《四书》篇章,《诗经》也有,都跟《春秋》混在一起。
宝玉心急,当面一张张挑拣出来,喜得口不择言——
“环兄弟这回救了我的命!”
“救命之恩,当有回报,二哥哥那个八音盒借我顽几日可好?”
“何必顽几日,就送给环兄弟了。”
“二哥哥慷慨,回去之后记得熬上几晚,把我抄写过的文章都背熟了,免得老爷当面问起,你支支吾吾答不出,咱们老爷的板子打人可疼!”
祸福自招,勿谓言之不预也!
从始至终,这个凤凰蛋只顾着他自己的难处,没问过一句庶弟该如何应对“考校”。
贾寰已经开蒙一年,也有一份课业!
送走了这个金玉其外的凤凰蛋,贾寰喝了一盏凉茶润口,重新躺回藤椅上午睡。
再醒来时,太阳都快落山了,赵姨娘施施然从外头进来,眉飞色舞地说起贾政要回府的事。
“你老子马上就回来了!咱娘俩又有人撑腰了!看谁还敢刻薄咱们——”
贾寰掰着手指数给她听:“太太、老太太、东府和东大院那边的太太,王家的舅太太,再加上琏二奶奶,她们谁都敢。”
他张口就戳赵姨娘的心窝子,气得赵姨娘跳脚咒骂——
“撞了尸的小□□崽子!就会气老娘!”
“实话实说而已,姨娘何必骂人呢?”
赵姨娘冷哼一声不理他,自顾坐下来吃葡萄,一双杏眼却依旧黏在他身上,继续絮叨道:
“你这孽障过了年就满七岁,按府里的规矩得加冠,太太装聋作哑,我得好好缠一缠老爷,让他尽早帮你预备上。”
贾寰对红楼中这些繁文缛节一窍不通,看书的时候谁留意这个?
像现在这样绑个冲天辫不是挺清爽?
戴冠佩玉的瞎折腾,何必呢。
他不以为意,赵姨娘不这么想,处处比照宝玉,宝玉七岁拥有的,他也得有——
“你这小孽障就是个书呆子,懂个屁!你不加冠,怎么出去见贵客?天天就缩在这东小院里装鳖受气?老娘都替你臊死了!”
她尖尖的指头戳过来,唬得贾寰一溜烟跑远。
……
暑热一天比一天更甚。
荣国府内花木葱茏,各处院窗上都新糊了茜纱,颜色鲜亮又薄透,与四周的花木相映成趣。
穿梭往来的丫鬟们慵懒妍丽,所到之处笑语欢声。
贾母因为上了年纪,胃口不佳,让大厨房更换了最新的流水牌,变着法子做出奇巧吃食。
她一个老太太哪儿吃得完呢?
遇到喜欢的就多吃几口,余下的赏给孙男娣女——
三春、宝玉、贾兰乃至巧姐儿都能享受到,唯独“贾环”活在被遗忘的角落里。
这倒也罢了,最可恨的每日晨昏定省,他冒着酷暑走去贾母院中请安,人才刚到湘帘外,就被丫鬟们拦住。
说甚么“暑天心躁,老祖宗怕小孩子吵”,让他在外头行个礼就罢了,早点回去歇着,别中了暑气闹病。
转过头,凤凰蛋也过来请安,贾母一串“心”、“肝”、“肉”地喊着让迎进去。
厚此薄彼如斯!
一来二去的,贾寰也疲了。
每日不等丫鬟来拦,自己就止步廊下叉手请安,虚唱一声“问老祖宗安”,转身就走。
相见两厌,不如不见。
……
去皇陵公干的贾政,回来的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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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料中要晚好几天。
中元节前两日,他才一路驿马赶回府中,先去贾母院里问过安,再去王夫人房中叙别后的家务人情琐事,一起用罢晚膳,当晚歇在赵姨娘处。
夫与妾小别胜新婚,王夫人唯有苦恨,又无可奈何。
她虽是做了祖母的人,但成亲早,年岁并不大,就这么戒了男欢女爱,吃斋念佛也无法平心静气。
贾寰知道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识趣地躲在东小院避祸。
是祸躲不过。
只消停了一天,贾政就让人传话,叫他和宝玉都去小书房,当面考校他们的功课。
赵姨娘喜上眉梢,晓得儿子这几个月十分用功,考校必定能压过宝玉,拔得头筹。
贾寰则打定主意装呆。
他让奶娘帮着换了一件佛青色绉纱褂,搭配撒团花的薄绫裤,颈间挂着响铃银项圈,叮叮当当地出门去了。
一小三分理,该卖萌的时候,就不能太耿直。
贾政的“小书房”不在仪门外,在内宅。
荣国府第三代“文”字辈两房分治,老大贾赦袭爵,老二贾政掌家且占住了荣禧堂。
这有违礼法。
贾政饱读诗书,自诩正人君子,鸠占鹊巢难免心虚,荣禧堂便常年空关着。
他和王夫人的日常起居,挪到了东廊下的三间小正房里,与贾寰住的东小院很近,就隔着一片花木,说是眼皮子底下毫不夸张。
因为离得近,贾寰先一步来到小正房外。
守在门口的赵姨娘替他撩起门帘,顺便给了她一个得意洋洋的眼色。
贾寰目不斜视,一步迈入。
迎面就看见贾政端坐在花梨木案几旁,西首陪坐着王夫人,雍容古板的脸上大理石一样毫无表情。
单论姿色,王夫人不比赵姨娘差多少①,只是年纪大了许多。
用两人生下的儿女年纪做比较,探春只与宝玉的年纪相当。
赵姨娘的年纪则与贾珠相当,她与王夫人整整悬殊了“一个贾珠”。
王夫人虽然家世显赫,但美人迟暮,性子又被磋磨得沉郁呆板,在“诗酒放诞”②的老boy贾政眼里十分寡淡无趣,迷上了赵姨娘的泼辣鲜活。
王夫人即便风韵犹存,日常也只能在佛堂念经了。
这场妻妾床笫之争,王夫人完败。
算算时间,十年前赵姨娘刚得宠时,王夫人也就三四十岁,虎狼之年孤衾冷枕,岂能不恨?
贾寰对嫡母的怨愤十分理解,但这主要是贾政的锅。
他这个当家老爷起了纳美妾的心思,就一定能心想事成。
没有赵姨娘,也会有李姨娘、张姨娘……一堆姨娘。
贾家不缺美婢,更不缺急嗷嗷想上位改命的美婢。
贾寰身为“庶娃”,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立场,他必须站在赵姨娘那一边。
他别无选择。
他姐姐贾探春能在王夫人面前得脸,可不止是因为她不认赵姨娘这个亲娘,是因为她是庶女,生下来就注定没资格跟贾宝玉争!
贾环身为庶子,有利也就有弊。
他走不了探春“卖母求荣”的撇清路线,只能跟嫡母嫡兄一争到底。
9. 红历九年
小正房里,冰錾缓缓冒出清凉之气。
金钏儿站在冰錾后唿唿打扇,让凉气弥漫整个房间。
外廊下挂着的一溜雀鸟并不惧暑热,啁啾鸣叫,一片静谧中十分悦耳。
贾政久不见“贾环”这个庶子,态度难得和煦,细细问了他几句“染病”、“撞邪”的事。
贾寰滴水不漏地敷衍过,主动说起自己的课业——
“因着孩儿这场病,不宜再动笔,就暂停了习字,但孩儿没有荒废功课,已经背熟了半部四书,《诗经》也粗读了两遍,等入秋之后业师归来,孩儿再细细地请教他。”
贾政闻言欣然,捋须追问他背熟了《四书》中的哪两部?
贾寰据实已告,是《大学》和《中庸》两部。
“孩儿听闻,年幼之人心性澄澈,记性和灵性最佳,便想趁着年纪尚幼,一鼓作气背熟四书,日后再慢慢研习奥义。”
“甚好!待为父考考你背得如何。”
贾政颇通儒学,考校起庶子信手拈来,先问他“君子之道”。
贾寰续:“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①
又问“君子中庸”。
贾寰续:“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②
再问“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贾寰续背:“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③
他小小一个豆丁,嗓嫩音清,吐字清晰,几无讹误,半眯着眼背得十分沉浸。
贾政难得露出笑容,往更深处问了一层,让他阐述什么是“中庸”?
“不偏谓之中,不易谓之庸,君子处事要不偏不倚,心诚以求明理,忌诺诺折衷,孩儿以为《大学》为治世,《中庸》为修身,四书中便先选了这两部研读。”
贾政笑骂:“你这顽劣孽障!敢大言欺诳长辈?你选这两部书,只为字少取巧罢了,日后记得时时温习,再把《孟子》和《论语》两部也背熟,研习得透彻了,将来才能做出好文章。”
贾寰诺诺应了,退到边上站好,把C位让给蹑手蹑脚溜进来的凤凰蛋。
宝玉在姐姐妹妹面前千伶百俐,口绽莲花,巧思迭出。
一遇到贾政,秒变呆子,半分挥洒自如都没了。
今日考校功课,他全靠从庶弟手里顺走的一大摞抄文蒙混。
此刻察觉到贾政的目光看向他,忙不迭地把手中捧着的一摞白麻纸递上——
“这是孩儿半年来的课业,请老爷过目。”
贾政接过来仔细地翻看,讶异:“才半年时间,你的字……大有长进!”
宝玉心虚,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暗暗庆幸贾寰上道,没有再拿新的抄文出来,否则字迹一模一样,当场就得露出马脚。
贾政被糊弄住,随手把抄文放在案几上,提了句《中庸》里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让宝玉接续篇。
宝玉吭哧半响续不出来。
贾政怒了,拍着他刚递上来的一摞抄书厉声叱骂:
“该死的孽障!抄了这么多遍的《中庸》,是头猪也该记牢了!”
宝玉唬得两腿战栗。
王夫人赶紧灭火:“老爷仔细身体!暑热天里不宜动气,宝玉他肯定是背熟了的,只是惧怕老爷,一时紧张不能畅言。”
贾政半信半疑,又问他“德不孤,必有邻”④,宝玉续不出。
再问《诗经》中的“瞻彼淇奥”、“鹤鸣于九皋”,才总算续了出来。
贾政勉强熄了怒火,面色依旧难看,叱责宝玉一味沉溺于“淫赋艳词”、“野谣俚曲”,耽误了正经学问——
“看看你弟弟,比你还小着几岁,课业倒要强过你!长此以往,你当兄长的何以自处?”
贾寰一听要糟,赶紧撇清:
“老爷谬赞了,孩儿的课业比二哥哥差得远着呢,就是死背书罢了,十分不通的。”
贾政“哼”了一声,吩咐彩霞把他刚得的开化纸⑤拿出两匣,赏给两个儿子,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两人如蒙大赦,倒退着缓缓出屋。
身后的湘帘刚一落下,宝玉已经喜得蹦了起来,冲着贾寰作了一个揖感谢,一溜烟跑去贾母院中。
贾寰心中哂笑,沿着林荫小径往他的东小院里走,沿途惊起一片蝉鸣。
仲夏的风景赏心悦目,竹林之畔格外幽凉,暑气一扫而空。
他在竹林外挑了块寿山石坐下,细细打量手中的开化纸,质地雪白细腻,柔润又有韧性,一卷就值一吊钱,给蒙童习字太奢侈,拿来画画更好。
他随手把纸卷放回匣中,懒洋洋坐在一个石凳上歇息。
跟着他出来的两个小丫鬟偷懒,躲在一块高大的寿山石后,跟一个相熟的小姐妹聊天聊得投契,早忘了他这个三爷。
贾寰也不催她们,靠着边上一堵石壁,闭目打起了盹。
四周竹叶潇潇,凉风袅袅,十分惬意。
冷不防他的耳垂被人揪住,疼得他“呀”一声坐起!
睁眼细看时,赵姨娘正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你个没造化的下流种子!好不容易能上一回高台盘,你敢给老娘捣鬼?!皮痒痒了是吧?胆壮了是吧?翅膀硬了想上天日龙了?!”
贾寰没想到她能追到外头来骂,疼得龇牙咧嘴求饶:
“裂开了!裂开了!耳朵裂开了,求姨娘饶了这一回吧——”
“别打马虎眼!老实交代怎么回事?!你抄的书,怎么到了宝玉手里?!是他逼着你的?”
贾寰的耳朵被拧了好几圈,受不住疼,怂唧唧地把那日的事说了一遍,摊手摆烂道:
“我跟二哥哥是手足兄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挨打呀,就帮了他这一回,他也送了我一个八音盒……”
赵姨娘气得倒仰。
待要再打骂贾寰,贾寰已经趁机溜走,周瑞家的又远远摆手喊她,只得暂歇了怒火,气冲冲地返回王夫人院中。
一盏茶的功夫,她又出来了,身后跟着彩云彩霞二人,怀里各抱着一匹妆花锦,一匹鲛霞纱,沉甸甸地压手。
贾宝玉的鬼把戏,能哄住粗枝大叶的贾政,哄不住王夫人,当场就看明白了怎么回事,怕赵姨娘事后嚷出来让宝玉捱打吃苦,赏她两匹好料子捂嘴。
贾寰听说了,担心赵姨娘不依不饶还要闹腾,让奶娘钱嬷嬷趁夜去劝她“退一步海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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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
“嬷嬷就说书是我抄的,学问在我腹中,早晚有我出头的机会,何必急在一时?真要得罪了太太,她在背地里使坏,我和姨娘都得吃亏……”
赵姨娘无奈,坐在房里关紧门窗恶骂了王夫人一顿,拎起剪子裁衣裳去了。
织锦、鲛纱这样的好料子,她平时摸不着的,王夫人的小库房里也没有很多。
用儿子的一场风头来换,勉强也能心态平衡。
贾寰见她识相,松了口气。
他这个姨娘看着咋咋呼呼,就是个“窝里横”,怼上凤姐尚且忍气吞声,怼上王夫人更怂。
既然已经被王夫人当面敲打过了,衣料也抱回来了,事后再敢挑唆着让贾政打宝玉,王夫人能饶了她,贾母也饶不得她。
贾政外出多时归家,对两个儿子的课业十分上心,考校一番后还算满意,随口追问王夫人——
他为宝玉延请的业师,去哪儿了?
王夫人尴尬,斟酌言辞准备糊弄贾政的时候,贾寰刚好来王夫人房里请安。
贾政口中的这位郭姓业师,虽然是给贾宝玉延请的,贾环这个孽庶也沾光开蒙,日常跟着一起听课,后来病了,就不再去受教。
像贾宝玉这样的厌学狂,看正经读书人都是“饵名钓禄”之徒,是钻在八股文里出不来的“禄蠹”,隔着几里地都嫌他们酸臭,认定他们死读书不知变通,不能阐发圣贤之微奥……
种种顽劣,匪夷所思。
偏那业师也是个清高的,贵为二甲进士,一度还出仕为官,势头强劲踌躇满志的时候,他的恩师兼靠山被皇帝治罪,连累他也被摘了乌纱帽,想着走贾府的门路起复,才屈尊做了顽童的业师。
他自以为是个钻营的好门路,却不知在他之前,凤凰蛋已经气走了两个举人、一个进士,他是第四号了。
四号业师来贾府当天,二门上的小厮就拿他打赌,赌他能在宝二爷手下忍多久卷铺盖走人。
“四号”懵然不觉,满怀憧憬,熬了三天就叫苦不迭。
他万没想到“诗礼簪缨”的贾家,阖府上下除了贾政,再没谁把念书当个正经事的。
贾宝玉上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各种找借口偷懒。
若是贾政在家,他还有所忌惮收敛着,偏贾政去了皇陵公干,数月不归,他头上没了紧箍咒,比从前更加懈怠浮躁。
“四号”摆出严师的口吻,略说了他几句,他居然敢抛书而去!
凤凰蛋身边跟着的一帮小厮,非但不劝,还反助着主子嚣张,耻笑“四号”不识时务。
“四号”大怒,告到贾母那里,结果可想而知,一怒辞馆。
碍着荐人的颜面,他扯了一篇“家慈有疾,回乡寻医,入秋之后再来府上执教”的场面话,再不肯来了的。
贾寰穿书略迟,并没有见过四号业师,对他的人品才学不甚了解。
此刻看着王夫人为难的脸色,主动出声替她解围,先把那业师离开前的场面话学舌了一遍,再帮着支招——
“……郭先生事母甚孝,这一去未必还能回返,我和二哥哥的课业又耽误不得,不如先去义学随读?”
贾政捋须点头,立刻让人去张罗了。
10. 红历九年
贾寰以为很快就能去族学念书。
贾家的族学虽然乌烟瘴气,但他是穿越人,岂会被一群小屁孩带歪?
他就想借着去族学的机会,走出荣国府外看一看。
整天被圈在东小院里,人都圈傻了。
贾寰的想法很好,但好事难成。
隔天一早,他再去王夫人院中请安时,就被告知:贾母不同意他们兄弟俩去族学随读,嫌族学里的子弟太多,生源又杂,大家淘气。
又说宝玉中了暑气,读书的事暂且搁置,等入秋后那业师回返,暑气也散了,再说念书的事。
贾寰醉了。
他两世为人,就没见过如贾母这般能毁儿孙的老糊涂!
她单单毁凤凰蛋就罢了,别来祸祸他这个黑老鸹啊!
她一句话免了贾宝玉的读书之苦,却让他求教无门,只能继续蜗在东小院里蹉跎光阴。
现在才七月半呢,距离重阳入秋还有小俩月。
就真到了那时候,四号业师也不会再回来。
拖延到入冬,贾母再来一句:“天寒地冻不宜读书,等开了春再另觅良师……”
明年复明年,拖到贾府抄家完蛋!
按书上剧情,明年开春之后,就是红历十年,宝玉会与秦钟初会,与袭人初试,游太虚幻境淫秦可卿,聚众大闹学堂霸凌金荣……
忙得不亦乐乎,尽显纨绔本色。
被他气走的四号业师,只是他与秦钟叙衷肠时的一块垫脚石①,不配拥有姓名的路人甲!
赵姨娘不懂儿子的愤懑。
无人处还劝他别整天死沉沉地就知道读书,大暑天里好好将养身体,身体是最要紧的。
“傻儿子,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可不比那些寒酸小户,动不动就‘头悬梁、锥刺股’地唬人,那样的穷酸就算蟾宫折桂了,又如何呢,真的能扬眉吐气?”
贾寰不服:“难道不能?”
“当然不能!你那扬州的林姑爷,一甲的探花郎,江南的大才子,还娶了咱府上的四姑奶奶①,熬到四十岁胡子一大把了,才外放了个巡盐御史,五品②的外官,成天跟一帮盐商勾心斗角!他清贵惯了的人,哪里是那些浑人的对手?一上任就踩了坑,吓死人的盐引亏空都算在他头上,几年里战战兢兢,祖产都折变了赔补,如今已是精穷了,你那四姑妈也愁病死了,早知如此,何必十几年寒窗苦读的瞎折腾?”
一番话说得贾寰默然。
贾家上下都认可林如海的才学人品,可惜他家道中落,祖上的爵位没得袭了,当官又当得不顺,身子骨还不咋结实,与贾敏成亲十几年都没生出儿女。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嫡女,一个庶子,庶子还一病殁了,贾敏随后也殁了,撇下一个孤女林黛玉。
两年前,贾母曾经派人去接外孙女,没能接回来。
明面上的理由是要“为母守孝”,真实的原因是林如海在鹾政任上出了麻烦,没有摆平之前,家眷不得擅离扬州。
“等过了这暑天,林姑娘也除了孝,老太太一定还会再派人去接她,林姑爷也会上折子辞官,能不能行,还悬着呢。”
赵姨娘就事论事,语气里并没有幸灾乐祸。
她的年纪比贾敏小许多,没怎么见过这位金尊玉贵的公府大小姐,还替她抱屈,说不该图一个“清贵”的虚名,就下嫁姑苏探花,白耽误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等你三姐姐议亲,我一定得好好盯着老爷,让他给三丫头寻一门大富大贵的亲事!绝不沾那种中看不中用的穷酸,一定要嫁个有根基的勋贵世子,将来袭爵掌家,风风光光……好好地帮衬你这个孽障!”
最后一句话峰回陡转,满满地都是偏心。
贾寰却不领情,反问赵姨娘:
“你给三姐姐绱的春鞋,她穿过没有?”
一句话顶得赵姨娘面色铁青,指头又要往儿子脑门上戳。
贾寰早已练出来了,哧溜遁走。
探春年纪渐长,越发嫌弃赵姨娘这个生母落了她的身份,千方百计地撇清。
赵姨娘送去的春鞋,她从前还略穿一穿,今年直接压箱底了。
她铁了心不认赵姨娘这个亲娘。
赵姨娘却一直上赶着认她这个闺女,让贾寰看得无语,这种事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就行的,必须两头都热。
对探春来说,她不认赵姨娘全都是好处,认了全都是弊端,无论赵姨娘怎么攀扯她,她都不会搭理。
赵姨娘也是打错了小算盘。
即便探春真的如她期盼的那般嫁入高门,做了夫人,也会千方百计地淡化庶出身份,撇开庶母庶弟,提携凤凰蛋,巴结贾贵妃,勾连王夫人和王子腾壮大声势,维护贾府的尊荣和门楣,维护她“高门贵妇”的身份和利益。
赵姨娘全程是她的垫脚石,是她向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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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和王家表忠心的工具人。
贾环是她的亲弟弟,血缘上是,礼法上也是,她不能否认,但能无视,当这个兄弟是透明人。
母子俩不但沾不上“三姑娘”的光,还得被她打脸教做人呢。
贾探春心高气傲,平生最大恨事,就是托生在了姨娘肚子里,生下来就是低人一等的庶女。
她不能强行换血,但能扯着“礼法”的大旗,强行换家人。
然后贾家也倒了,她以“公主”的名义和亲远嫁,扯着皇权的大旗,又更换了一回“家人”。
有纲常礼法的幌子,她每次“换家人”都能换得理直气壮。
然鹅,王家的便宜舅舅和隔了肚皮的嫡母,真能亲得过她的亲娘、亲兄弟?
梦里呢!
站在王夫人、宝玉的立场看她,这位“三姑娘”对亲娘和亲兄弟尚且如此势利,何况对他们这些没血缘牵绊的inlaw?
哄鬼呢?!
放眼全书,王夫人和贾宝玉从来都没被探春哄住过,满府的奴才也没被她哄住过。
大家都是当面“文明观猴”,背地里笑得好大声。
即便贾家没倒,她也没好果子吃。
红楼前八十回结束,她已经十九岁了,跟她同龄的贵女都生二胎了,她还待字闺中,亲事八字没一撇。
王夫人一拖再拖、一议再议,就不给她结果,扣着她给贾元春当“床替”,她急眼了改换门庭去奉承贾母,才得了面见南安太妃的机会。
见到了,又如何?
破落贵族家的旁支小庶女,有点才干也就那么回事,有点姿色没能艳名远播,在“门当户对”和“无才是德”的大环境下,她想撞大运高攀一门贵亲?
吃桃去吧!
原著贾环是个小冻猫子,上不得高台盘,但他从没有要撇开赵姨娘,没有踩着生母的头去哄嫡母、贾母的欢心。
贾环在人前人后都敢喊生母“娘”,当着贾政的面都不怯场。
贾政一个老古板,也没因为他喊赵姨娘“母亲”就发飙。④
贾寰穿书,对这个“三姐姐”无感,他关心的是前世女神林妹妹。
听赵姨娘刚才那一番话,这个版本的林家是“精穷”的,没有“两三百万”的银子搬来便宜贾家。
林如海还仕途凶险,随时可能沦为“罪官”,连家眷都被扣在任上连坐。
啧!
11. 红历九年
林家是不是有“三二百万”两银子,林妹妹是不是“白富美”,后世读者众说纷纭。
贾寰对此有自己的看法——
原著中,林如海刚一重病,林黛玉就在贾琏的护送下返回扬州侍疾,到来年九月初三林如海去世①,大半年的时间,父女俩朝夕相伴。
林家和林如海若有巨财,林黛玉岂会不知?
林家的钱哪儿去了?!
几代列侯啊,两任巡盐御史啊,不可能一点余财都没有。
就算林黛玉是女儿,宗法制下没有完整的继承权,嫁妆总该有一份吧?
还有贾敏的嫁妆呢?
贾敏是“金尊玉贵”的真·国公千金,嫁妆不会是一个小数目。
林黛玉丧父时已经十岁,人又冰雪聪明,是会算账的人。
她来到荣国府之后,随便算一算就晓得贾家“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日后犯愁。①
她并非不谙世事。
她食人间烟火。
她跟宝钗慨叹自己“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一无所有”,一草一纸、吃穿用度都靠着贾府,还成天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养荣丸,闹了个天翻地覆,惹得小人侧目,不敢再多事跟府里提吃燕窝滋补身体。②
言语之间,满满都是寄人篱下的尴尬和辛酸。
她在来荣国府的路上,一再惊叹贾家三等仆妇吃穿用度“不凡”。
入府之后,又恐为荣婢所诮——
“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她去。”③
这样的忐忑和拘谨,只会发生在“变形记”里的穷娃身上。
富家女偶然去乡下穷亲戚家里做客,不会有这种小心翼翼,反过来就一定会有。
跟在林黛玉身边伺候的仆婢,就一个小丫鬟和一个奶娘,比三春的排场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比她母亲贾敏昔年的“金尊玉贵”的排场天上地上。
林家大概是真没钱了的。
原因?
在林家那边,可能有许许多多的原因。
在贾敏这边,就一个原因:女怕嫁错郎!
公府千金下嫁破落书生。
“探花郎”就是一个虚名声,出嫁之后生活水准原地暴跌,娇养的独生女儿见了外祖母家三等仆妇的吃穿用度,都要惊叹“不凡”了。
巨大的落差磋磨身心。
贾敏内愁外困,一病而殁。
算算她的年纪,也就跟王夫人差不多大。
……
东小院里,贾寰唏嘘叹息,巴望着贾母早点派人去扬州,趁着局面还没崩坏接回林妹妹。
有钱没钱不要紧,人好好的最要紧。
他的奶娘钱嬷嬷掀帘进来,手里托着个装冰的大玻璃缸,里头冰着几样新摘下来的鲜果,摆在贾寰的书案上,既清凉解暑,又清香美观。
贾寰随手抓起一个花皮甜瓜,掰开了分一半给奶娘。
奶娘乐得眼睛眯成缝,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慢慢地吃,貌似随意地说起赵姨娘——
“昨儿我去你姨娘院里,她淌眼抹泪的,说你打从生了那场病,就跟她不亲了,从前都是喊她娘,现在一口一个姨娘,跟三丫头一样的没良心……”
贾寰心说来了。
非A即B的选择题摆在眼前了。
他穿书前已经二十六岁,比赵姨娘还大一岁,心里又总把自己当成年人,让他喊比自己还小的小姐姐“娘”,既尬且窘。
贾母、贾政、王夫人那边,贾寰可以按规矩喊尊称——
甚么“老爷、太太、老太太、老祖宗”,都跟路人甲一个意思。
唯独赵姨娘这个亲娘绕不开。
贾寰不想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不就是喊娘嘛,豁出去了!
一墙之隔就是赵姨娘的“蓁院”——
小小巧巧地一个跨院,比贾寰住的东小院还要窄仄几分,陈设也简单。
贾寰手捧着一束刚掐下来的长梗菡萏,一路小跑着进院,隔得老远就喊人:
“娘,孩儿来给你送花了!”
赵姨娘正坐在窗前的奁台边梳头,看见儿子陀螺一样奔进来,气得又骂:
“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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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孽障!你瞎跑什么,栽了牙有你好看的!”
贾寰尬笑:“栽了牙也没事,反正我要换牙,早晚都得掉一茬。”
他笑嘻嘻地让小丫鬟拿来一个美人觚,盛满清凉井水,插上长梗菡萏,摆在奁台上方的小洋漆长案上,十分养眼。
赵姨娘冷哼一声:“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想起我是你娘了?早上还喊姨娘喊得顺口——”
贾寰又尬笑,把王夫人拖出来做挡箭牌:
“之前老爷去了皇陵公干,就剩下咱们娘俩在府里,小心无大错啊,得尽量奉承着太太,免得她苛待姨娘。”
赵姨娘信了,叹气——
“你这小孽障心眼倒多,也别忒兴过头了,以为老爷真会给咱们撑腰,他肯偏帮咱娘俩也有限,太太和宝玉才是他的嫡妻嫡子命根子!”
赵姨娘一脸冷笑。
对着奁镜细细梳了半响发髻,忽然转过脸,让贾寰往后继续喊她“姨娘”——
“什么娘,什么姨娘,我也不在乎这个虚名声,只要你心里记得是从谁肚皮里爬出来的就好了。”
贾寰:……??
赵姨娘无视他的惊怔,继续提点他:
“前儿我已经跟老爷说了你要加冠的事,他答应了,过两日就会来人给你量身、定样式,加了冠你就算大人,又喜欢读书,读书人的臭规矩多,别让人家抓了你把柄。”
贾寰默然。
原来赵姨娘也有审时度势、通情达理的时候。
红楼类清,推崇程朱理学,尊卑礼法森严,一个庶子公然对着姨娘喊“娘”,是自甘下贱,要被士林讥诮“不识礼数”!
贾寰鄙夷这样的虚伪且泯灭人性的礼法,奈何在旁人眼里是天经地义,逆行者注定寂寞。
他语气低沉地又喊了一声“娘”,赵姨娘立刻炸了:
“把老娘的话当放屁是吧?再敢瞎喊,我拿针把嘴给你缝上!”
血淋淋的威胁,唬得贾寰蔫鸡一样溜了。
出了蓁院,贾寰嗐声叹气,心情郁结,不想马上回东小院里憋着,独自沿着花木甬道溜达散心。
12. 红历九年
整座荣国府轩峻壮阔,占地并不算很大。
京城嘛,搁在哪朝哪代都寸土寸金,上风上水的好地段更是稀缺难寻。
贾家祖上能占这么大一片地方,已经很辉煌了。
古典建筑讲究对称美,荣国府也是如此。
从正门、仪门、二门一路直抵荣禧堂,刚好在一条轴心线上,把偌大一座府邸劈成了东西两半,轴心线西侧,是贾母的住处,东侧是王夫人的地盘。
王夫人占据的这处院子,再被一条南北走向的花木甬道劈成了东西两半。
西侧归王夫人独占,核心建筑是东廊三间小正房。①
其它耳房、厢房、抱厦、倒座、游廊,把一座狭而长的主院铺陈的鳞次栉比,间杂着葱茏花木,美观却嫌不够敞亮。
东侧这边,由南到北,依次是周姨娘的菁院,赵姨娘的蓁院,贾寰的东小院。
苦瓠子姨娘和孽庶住的地方,屋舍简素,地段僻静,等闲没甚么人过来。
凤姐和贾琏的住处,在荣禧堂后院更北的位置。
与荣国府的后花园一墙之隔,又偏又狭窄,与凤姐“赫赫扬扬”的威风十分不符。②
凤姐身为“世子爷”贾琏的嫡妻,未来跟贾母一样的地位,是荣国府下一辈的“老封君”,却被隔房的“二婶娘”压得死死的,当成驴一样使唤教训。
换了是贾寰早就警醒,她这个棒槌还天天活在梦里。
在荣国府,你住在哪儿,基本就代表你的真实地位——
看看贾赦,袭爵的嫡长子,偏居东大院,绰号“马棚将军”。
看看贾政,明明是嫡次子,旁支而已,本该跟贾芸、贾菌祖上一样搬去廊上、廊下蜗居,偏就占了荣禧堂,做了贾家真正的话事人。
李纨母子的住处也很尴尬。
就在凤姐院落东侧、王夫人小正房后边的犄角旮旯里,紧邻着穿堂过道的三间小屋舍,人来人往,毫无隐私可言。③
李纨母子虽然是二房嫡长,孤儿寡母没什么存在感,也就别想住得华丽舒适。
她一个年轻的高门寡妇,住在别人眼皮子底下,虽然心累,对她“贞静守节”的口碑大有好处——
“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④
贾家这种藏污纳垢之地,李纨这般的好名声,岂能随随便便就有?
总要要付出些代价的。
荣国府内宅,暂时就是这么个格局。⑤
贾寰只是这座大宅门里的一个孽庶,寂寂无名,全靠生母网红式出丑博得一点关注度。
生活不易,猫猫叹气。
“环三爷”自伤自怜,沿着林荫甬道一路前行。
沿途遇到雅致些的景致——盛开的芭蕉、憨拙的大石、幽篁的翠竹,便驻足流连,尝试着吟诗赋词。
通不通且不说,先把平仄阙搞明白了。
“古穿今”的苦处不止书法和繁体,吟诗赋词、时文制艺⑥更棘手。
八股还可以水磨工夫,诗词更考验天赋,没灵性之人出口就落入窠臼。
如果撇开风花雪月,只论科场试帖诗⑦的话,尚有规律可循。
贾寰这头理工狗很擅长考试,并不憷规则清晰地“试帖诗”。
奈何贾府这样的“诗礼簪缨”人家,酒局雅集应酬是少不了的,灯谜、酒令、诗社,曲水流畅,必须得出口成章,腹有锦绣。
这是贾寰对自己高要求了。
看看东西二府的当家爷们——贾赦、贾琏、贾珍、贾蓉,一个比一个草包。
贾寰不跟草包比烂。
他诵读四书之余,兼看《笠翁对韵》、《声律启蒙》,字字句句都背诵下来,逮住机会就“学以致用”——
此刻对着一片凤尾竹嘀咕“花肥春雨润,竹瘦晚风疏”,又对着坡上的藤架吟哦“白石黄花供杖履,青山绿水在渔樵”……⑧
怡然自得的时候,贾政忽然从一块高耸的寿山石后走出来,捋须打量他。
贾寰心中一惊,垂手站好喊人:
“老爷——”
“你这孽障……倒是个肯上进的,随我到书房来!”
一声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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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惊得贾寰心中一突。
忐忑不安地刚一进入梦坡斋,就被塞了一支湖笔。
“孽障!把你刚才吟的诗句,写出来给我看看。”
贾寰了然。
明白了贾政忽然要考校他的原因,必定是他帮凤凰蛋作弊的事发了!
能瞒这么久,已经是奇迹,是贾政疏于关心管教儿子。
这个时空所谓的“严父”,平日里就只会扯着嗓子恫吓打骂儿子,要紧处又疏忽大意。
以贾政的棍棒教子术,“作弊”的事他不出声便罢,出声必有雷霆风暴。
贾寰怕挨打,苦着脸一边写字,一边想着待会该怎么狡辩。
几句简简单单的诗,他磨蹭了一盏茶时间还没写完。
贾政也无须他写完,看过开篇几个字就冷笑起来,让他滚到一边罚站。
宝玉那边,早已得了小厮的传话,却不晓得是这件要命的事。
他溜溜达达蹭到书斋,一句“老爷”还没喊出口,贾政已经怒不可遏:
“来人!把这两个孽障按住了打!狠狠地打!每人二十板子,看他们还敢蒙蔽长辈!”
贾寰叫屈:“不关我的事——”
贾政置若罔闻,喝令小厮动手。
噼噼啪啪一顿竹笋炒肉,疼得贾寰热汗冷汗浃流,暗骂王夫人不早点过来解救,坐看亲儿子挨打还连累他这个“孽庶”!
王夫人也有她的苦,内宅妇人等闲不得出二门,除非是像金钏儿投井那回打得十分凶狠危及性命,她也不好抛头露面哭天抹泪。
一对难兄难弟撅着屁股挨完了打,又被贾政指着鼻子叱骂一顿,骂得口干舌燥了,才让小厮去告知内院过来抬人。
王夫人得了信,急得“肝、肉、儿”地乱喊。
赵姨娘也哭嚎得很大声,又不好乱骂贾政,只骂那个“背地里下蛆的混账”,咒骂得十分难听。
王夫人本来还疑心是她不忿宝玉所为,暗地里给贾政吹了枕头风,看她表现又不像,贾环也一样被打得皮开肉绽,疑心略消,让周瑞家的悄悄去查访是谁告的密,查到了决不轻饶!
13. 红历九年
贾寰前世今生头一回被家暴。
小身板蔫唧唧趴在藤屉子春凳①上,被抬回了东小院。
赵姨娘一看他那染血的绫裤就哭天抢地,上前想帮着他把裤子褪下来,早跟血黏在一起了,稍一扯动就钻心地疼。
太医赶到府中,先去了贾母院里,给凤凰蛋把脉、外敷,开方子熬药。
贾寰被晾在一边无人理睬,疼得龇牙咧嘴,小屁股上大片的淤紫青肿。
他咬牙让奶娘帮着用烈酒冲洗两遍,忍痛揭开了黏在伤口上的纱裤,自行敷了药粉止痛。
等那太医匆匆赶过来,已经没什么事了,就给开了一副适宜小儿散淤的方子,赏钱都没好意思拿,径自出府而去。
赵姨娘长吁一口气,红着眼圈坐在床边拷问贾寰:究竟是怎么捱的打?!
“昨儿老爷还好好的,今儿就发躁打儿子,还两个一起打,你们怎么气着了他?!”
贾寰把自己的猜测略说一遍,概括起来就一句:
他被凤凰蛋连累了!
赵姨娘气得跺脚:“老爷怎么是非不分呢?作弊是宝玉逼你的,都逼到你院子里来了,你一个孽庶敢不从他?就算有错,也得分个轻重先后,打宝玉二十板子,打你最多两板子,你比宝玉还小了几岁呢,打得血淋淋的,老爷真下得去手!”
赵姨娘愤懑不平,又无可奈何,只能当是一场无妄之灾。
暑天燥热,棒疮不易愈合。
赵姨娘命她的丫鬟小吉祥悄悄去了趟大厨房,传话给赵家姥娘,让每日里做些清淡饮食送来。
宝玉那边,自有贾母、王夫人帮着他张罗。
隔天傍晚,王夫人还把她院中一个粗使婆子、一个三等小丫鬟扣上“犯口舌”的罪名,打了一顿板子撵出府去。
明眼人立刻明白,是这一老一小言语不谨慎,让贾政听到了宝玉作弊的事。
若搁在平日里也就罢了,偏害得宝玉挨了板子,那就留不得了。
半个月之后,贾寰屁股上的伤口渐渐愈合。
东小院里,奶娘看着贾寰结痂的伤处连连念佛,说万幸是用三寸小板打的,入肉不甚深,没伤着筋骨。
“若是大板,当场就能打死了,珠大爷当年——”
奶娘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贾寰像瓜田里的猹一样睁大眼睛,连连追问她:
“当年怎么了?难道他不是病死了的,是被老爷打死了的?为什么打的他?老太太和太太没去劝着?”
奶娘自知失言,连连摆手让贾寰噤声:
“嘘!我的小爷!这事是老爷太太的心病,谁提谁死!天知道是为着什么打的他,抬回来就剩下一口气了,请了半个太医院的大夫来,养了几个月还是没养好,就那么死了,老太太心疼得厥过去,太太也哭得昏天黑地,得亏她那时候已经生下了宝玉,珠大奶奶也生了个儿子,不然还得再闹出几条人命!”
奶娘唏嘘摇头,拍着手吓唬贾寰:
“往后你别在老爷跟前弄鬼,当个实诚孩子!有你姨娘帮衬,老爷轻易不会打你……像宝玉那样的混世魔王,成天往丫鬟堆里钻,吃丫头嘴上的胭脂,死活不肯念书,往后还有的打他呢,且瞧着吧!”
奶娘幸灾乐祸。
她是赵姨娘的心腹,还沾着亲戚,发自内心地期盼贾寰能上位,巴望着宝玉倒霉。
这跟周瑞家的厌恶“贾环”这个孽庶一样,大家各为其主罢了。
撇开利益只谈对错?
那是圣人,奶娘和陪房都是仆人。
仆人便是小人,小人长戚戚。
贾寰大概能猜到贾珠为何挨打,多半跟科场功名有关。
这位珠大爷十四岁就中了秀才。
明清中秀才的平均年龄是24岁,中举人的平均年龄是32岁,中进士的平均年龄是34岁。
能在弱冠之年就中举的读书人,都是天纵之才。
贾珠十四岁进学,算是少年得意,贾政定然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科场连捷,光耀门楣。
但贾珠二十几岁死的时候,依旧是个秀才,没中举人。
科举惯例是三年一考,从贾珠十四岁考中秀才,到他死,中间六七年时间至少两科,他要么没去考,要么去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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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名落孙山。
贾珠“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②,这个年纪刚好卡在他第二次落榜前,结婚生子必然影响读书,贾政又急于求成,痛责贾珠,下手重了,人就无了。
二十岁的贾珠,考不中举人才是正常的。
拿明代大名鼎鼎的才子唐伯虎做个参照组,唐伯虎十六岁中秀才,二十九岁才中举人,中间隔了十三年,至少四科。③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科举时代的举人、进士,普遍都到了当爷爷的年纪。
甚么“榜下捉婿”,有资格被捉的,要么是丧妻续弦,要么是少年才俊。
这样的“才俊”罕有小镇做题家,普遍都是出身不俗,很早就开蒙读书,家学渊源,教育资源充沛,考中后稳入翰林院,未来可期,一般人家是捉不到他的。
以荣国公之尊,替女儿贾敏捉了个探花郎。
李守中一代名儒,替女儿李纨捉了个贾珠。
“潜力股”可能青云直上,更大的可能是砸在手里。
林如海也好,贾珠也好,全都“中道崩殂”。
赵姨娘引以为戒,不肯让女儿探春嫁这种满腹诗书的“才俊”,要嫁炊金馔玉的“世子”。
对贾寰这个汲汲读书求功名的儿子,她虽然不阻拦,但也不大看得惯,不信靠读书就能出人头地。
贾寰也知道靠读书未必能发达,但不读书更难发达,趁贾家现在还没倒,他年纪也还小,先把书念起来,将来真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还能靠科举翻身。
他躺在东小院养伤的这些日子,赵姨娘日日在贾政耳边吹风,又是“兄友弟恭”,又是“年幼无知”,磨得贾政稍有悔意,对“情有可原”的小儿子略加安抚。
赏了他一副名家绘制的《燃藜图》、两匣开化纸和两匹装裱用的细绫绢帛。④
又承诺年底“加冠礼”之后,让人把他的东小院修葺一番,陈设也更换一遍。
赵姨娘得意洋洋。
王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倒也没来为难贾寰,只催逼着宝玉用功,说“不如旁人就罢了,不能输给孽庶”!
14. 红历九年
光阴如梭。
贾寰养好伤再出来走动时,酷暑已经退去,秋意渐浓,瘦竹萧疏,满院黄叶飘飞,菊花开得倒盛。
中秋节刚过,贾母就接到了扬州来的平安信,立刻召贾政入内,商议派人去扬州接黛玉的事。
林如海在鹾政任上危机四伏,耽搁久了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黛玉若继续留在她父亲身边,既是忧患,又是掣肘,来荣国府则有贾母庇护。
稳妥起见,贾母指派了身边几个得力的嬷嬷随行去扬州,一路舟车劳顿,昼夜疾行。
贾寰则苟在东小院里,每日起早贪黑地背书习字。
业师没有,族学去不成,唯有各式书籍满箧。
有银子就能买来的东西,贾家暂时都不缺。
贾寰专挑那种注释、韵调、大儒朱批、名家心得齐全的菁华版本,凭着藤校理工狗的卓越理解力和学习力,一点一点地啃下了《论语》和《孟子》。
这两部书将近五万字。
《大学》和《中庸》加一起才五千字。
再多的字句,读通一句,就少一句。
一万多字的《论语》啃到最后一篇《尧曰篇》的时候,林黛玉的车船已经抵达神京城外。
回府报信的两个婆子,似跟赵姨娘相熟,挤在一起嘀嘀咕咕。
贾寰心无旁骛,踏踏实实地把《尧曰篇》收尾,在白麻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孔夫子振聋发聩的“知礼”、“知名”、“知言”三戒。
然后收起书卷,慢悠悠前往贾母院中,要一睹“林妹妹”的仙颜。
来得太早了,人还没到。
贾寰不耐烦,想去府门外等候,奈何人太小,独自连二门都出不去。
他枯坐在荣庆堂外的游廊下,逗鸟雀消磨日头。
旁边的台矶上,坐着几个才留头①的小丫鬟。
为首之人十一二岁年纪,梨腮琼鼻,颜值出众,穿一件水红色锦褂,十指灵巧地做着绣活,还能分心跟身边的同伴戏谑说笑。
正是晴雯。
最迟明年开春,她就会被贾母赏给宝玉,当成小姨娘培养起来。
贾寰闲着无趣,挪动一双小短腿去逗她。
一开口先夸人——
“晴雯姐姐好巧的手,这满府的丫鬟都比不上姐姐的针线好,人也长得好。”
小豆丁嘴甜如蜜。
晴雯听得心情舒畅,斜乜着一双杏眼揶揄他:
“我的手再巧,也没有三爷你的嘴巧,今儿来老太太院里做什么呀,平日里你都是行了礼就走了,一刻都不肯多待的。”
“好姐姐,老祖宗不待见我,我硬杵在这儿惹她老人家心烦,不孝又没眼色,今日听说林姑娘要来咱们府上,我才过来顽。”
贾寰哧溜爬到晴雯身边的石栏上坐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啊眨,继续卖萌套瓷:
“姐姐你这一手好针线,是从前在家里学会的呢,还是来咱们府里以后学会的?”
晴雯一怔,没吱声。
贾寰继续尬夸:“姐姐你十岁才进的贾家②,半年的时间就压过府上几百个丫鬟……真有灵性!”
晴雯杏眼微微抬起,斜睨身边的“小豆丁”,只觉他天真无邪,不像是包藏祸心。
凭他这么小点的年纪,也不该懂那些弯弯绕,偏字字句句都打在七寸上。
晴雯心里惊疑不定,做女红的手指也不那么灵巧了,针线穿梭得越来越慢,拖延着没回答贾寰。
贾寰也不需要她真的回答,只看她的小脸涨成了粉桃花,就晓得了答案。
肯定是之前撒谎了,怕被他戳穿了。
他佯装懵懂,继续追问晴雯——
“我听人说,姐姐你不记得家乡父母,只记得有一个表哥叫多官③,这倒奇了,姐姐你年纪小,忘了从前的事,你那表哥大了好几岁,又记得他自己姓甚名谁,就不记得你俩的身世?”
晴雯如坐针毡。
怕他还要接着往下问,佯装有差事要做,捏着手里的针线火速逃离游廊,直奔旁边的穿堂而去。
贾寰多年疑惑一朝解开,冲着她的背影哈哈大笑:
“晴雯姐姐,你那表哥叫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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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官’,这什么官不是优伶的艺名嘛,难道他从前不是善庖宰,是善扮戏?他在哪家班子啊?别走啊,晴雯姐姐,再陪我多聊一会儿嘛?”
他萌哒哒乱嚷,气得晴雯脚下生风,倏然消失在影壁后。
贾寰无趣地扁扁嘴,托腮继续等林黛玉。
晴雯和多官的事,不管内中有什么蹊跷和隐情,暂时还轮不到他插手。
原本他还只是猜测“多浑虫”有问题,没什么证据。
晴雯今日的慌乱反应,成了最好的佐证。
这对“表兄妹”人已经在荣国府中,他想要揭秘有的是机会,不急在一时。
眼前最要紧的是等林黛玉。
不止是想看看她那“一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更想从她身上打听到扬州盐政上的事。
林如海身为贾家文字辈最出色的女婿,与贾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在任上出了乱子,必然会殃及贾家。
贾寰穿书蝴蝶了许多剧情。
万一贾家因为蝴蝶的翅膀,连十年都苟不住了呢?
若是三两年内就抄家,他一个小豆丁毫无自保之力,岂不傻眼?
贾寰防患于未然,急嗷嗷等着见林家的人。
贾宝玉此时并不在贾母这边,去家庙搞封建迷信去了。
这个凤凰蛋因为功课作弊,捱了贾政二十板子,棒疮痊愈后依旧蔫唧唧的,喝了一堆苦药不见好,他那个寄名干娘马道婆胡诌说是“离魂症”。
说甚么“小孩子”被唬得狠了,三魂七魄不能全部归位,还有一二魄飘在外头,时日久了恐成痴呆,须得做一场法事禳灾叫魂,才能痊愈吧啦吧啦。
马道婆装神弄鬼唬人,偏贾母信她胡说八道,让人喊贾政进来安排。
贾政已经打无了一个儿子,生怕这个儿子再有个好歹,一向不语怪力乱神的酸儒,破天荒去了铁槛寺④斋戒许愿,乞求神灵庇佑。
阖府上下陪着凤凰蛋折腾了俩月,今日才正式除戒。
贾宝玉一早就去了铁槛寺还愿,还不知道林黛玉即将入府。
15. 红历九年
贾寰一直赖在贾母院中玩耍。
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荣庆堂的一众丫鬟婆子们看在眼里,也不好硬撵了他。
唯一能挑刺的地方,就是他身边没人跟着,万一磕着碰着了,又是一场气生。
鸳鸯怕担干系,悄悄使了个小丫鬟,让她去蓁院告知赵姨娘来领人。
不大一会儿,贾寰就被亲娘揪着耳朵拎回东小院。
贾寰不满,踮着脚尖一边走路一边分辩:
“姨娘快放开,我有要紧事——”
“巧了!老娘也有要紧的事!乖乖跟老娘回去!”
“……”
贾寰“嘶哈嘶哈”回到自己的小跨院,还没站稳呢,就有几个穿戴体面的嬷嬷迎上前,满脸堆笑地跟他问安:
“三爷年祭时要用的冠带,外头已经铸好送来了,三爷先试戴一下,有不合适处再让匠人调改,眼瞅着就腊月了,别误了爷的事。”
那嬷嬷说罢,捧出一个沉甸甸的檀木匣子。
掀开,里头卧着一副小巧精致的紫金冠。
尺寸比成人的小了一半,镂花嵌珠,熠熠耀目,旁边还有一副如意云纹金抹额,一对螭龙环首羊脂玉珮,并同款的扇坠四个、玉珏两个。
贾寰微微一怔,问为首的赖大家的:
“太太和老太太知道这件事吗?”
偷来的锣儿敲不响。
他加冠这件事,不可能偷偷摸摸进行,要等荣宁二府年关开宗祠祭祖时,在历代先祖、族长贾珍、父亲贾政和一众族老的见证下进行。
这不是能藏着掖着的事。
贾母和王夫人中任何一人阻拦,都很难成功。
贾家对待庶子庶女,明面上的规矩是“嫡庶都一样”。
听听就罢了,谁真信了就是傻子。
撇开那些虚伪话术,“子凭母贵”,“子以母贱”,“嫡庶有别”才是真相。
虽然是众所皆知的真相,毕竟有“规矩”压着,不能明目张胆。
王夫人那些自说自话磋磨庶子的法子,其实也是“偷来的的锣儿”,不敢咣咣敲,所以她才会怕赵姨娘撒泼。
赵姨娘敢撒泼,依仗就是贾政的“宠爱”和这些明面上的“规矩”。
真闹的大了,会影响王夫人的“贤良”人设。
一般的琐屑小事,王夫人就退让了,但庶子加冠这种危及贾宝玉根基的大事,她绝不会轻易妥协。
哪怕人设坍塌也会在所不惜。
贾寰暂时还没想好该怎么应对。
身为二房庶子,他长这么大没穿过石榴红,没用过珍珠,而眼前这副紫金冠上镶嵌的顶珠硕大圆润,光彩熠熠,比贾宝玉头上的那一颗还要亮眼。
几颗辅珠的成色也极好。
还有玉佩。
京中很多勋贵人家都忌讳庶子佩戴羊脂白玉,多是用玛瑙翡翠。
大胤崇尚《周礼》,而周礼以珠为尊,以白玉为尊,这份尊荣轮不上孽庶。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顶小紫金冠很好,贾寰却不敢轻易戴上。
万一压没了小命,他去哪儿喊冤?
赖大家的站在一旁,笑容恭敬,看不出什么异样,实则心中转了好几个弯子。
她本以为贾寰是个没上过高台盘的小冻猫子,乍然见了这么金贵的好东西,忘形之下什么都不会多问,含糊着就过去了。
然而贾寰十分谨慎,细细询问她这顶冠的来路。
赖大家的据实已告,说珍珠、羊脂玉都是贾政亲自挑选,直接从他的私库送到匠人手上。
“三爷安心佩戴便是,无碍的。”
贾寰呵呵。
贾政直接把珍珠和羊脂玉送到匠人手上,就是没跟王夫人商量,擅自做了主。
贾政虽然跟王夫人貌合神离多年,大事上还是跟她有商有量的,突然越过王夫人,必有个缘故。
荣国府中,亲情淡薄,尊卑分明,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即便是亲爹也不例外。
跟赖大家一同过来的三个嬷嬷,都是针线房的人,送来了冠礼上要穿的正经衣裳——
跟凤凰蛋一般无二的箭袖宫绦、排穗褂、小朝靴。
这种华服费工费料,还费神,一整套下来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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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得很,工艺也繁冗,单凭赵姨娘无法完成,必须得用针线上的人。
贾寰没有凤凰蛋的洁癖,衣裳谁做都行,白放着针线房的人不用,劳累自己的亲娘,发昏呢?
赖大家的见事情办妥,起身告辞:
“这冠三爷便戴着罢,哪儿不合式就挑出来,衣裳也是,不合身就退回针线房改过……过几日我们再来给三爷请安。”
赵姨娘把人送出院子,再回来时一脸的得意压不住。
贾寰没她那么肤浅,知道这冠大有不妥,最终能不能戴到他头上,还得看贾母和王夫人的态度。
王夫人百分百不愿意,贾母也会阻拦。
贾寰思忖再三,决定先去试探一下贾母的态度。
趁着今日黛玉入府,他穿戴上这一套华服去荣庆堂亮亮相。
众目睽睽之下,看贾母怎么说,王夫人又怎么说。
贾寰打定主意,让奶娘把冲天辫重新挽过,小紫金冠戴起来。
衣、冠、抹额、靴子、佩玉、璎珞……
一样样地添到了他身上。
东窗廊下,渐渐多了一位袖珍公子哥。
头戴小巧紫金冠,身穿石青妆花云缎穗褂,脚踩鹿皮鞣制的小靴,螭佩袖箭,面容清隽,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滴溜溜透着促狭,通身略有些婴儿肥,十分乖萌。
奶娘喜道:“人靠衣裳马靠鞍,三爷装扮起来,比宝玉不差什么!”
贾寰站在大铜镜前打量自己,容貌确实清隽出众,比凤凰蛋就逊了一筹。
原著贾政眼中的宝玉是“神彩飘逸,秀色夺人”,贾环则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①
单论相貌,贾环并不差。
毕竟是美妾之子,全家都高颜值,他的相貌即便不如贾宝玉这个“谪仙”,比贾珠、贾探春不差什么。
真·贾环败在气质猥琐,而气质是由内而外,因人而异。
此刻揽镜自照,颇为满意。
他踮脚在奶娘耳边嘀咕了几句,让奶娘帮自己绊住喜颠颠的赵姨娘,又招手喊来两个小丫鬟,陪着他一起出了东小院,直奔贾母处。
16. 红历九年
荣庆堂这边,第一场重头戏“我来迟了”已经结束,黛玉被带去拜见两位舅舅。
贾寰知道贾母不待见自己,悄悄躲在正房西侧的忍冬藤后。
等了许久,远远瞧见王夫人牵着个人影绕过粉油大影壁,过了东西穿堂,直奔着他的藏身处而来。
贾寰屏息静气,竭力压低存在感,待二人姗姗进入后罩门,他才缓步跟了上去。
贾母的住处气派轩峻,宽敞的小花厅里人影穿梭,一众儿孙媳妇忙着侍宴。
凤姐安箸、李纨捧饭,王夫人进羹,贾母端坐在正面塌上,两边四张空椅上坐着黛玉和三春。①
黛玉在左下首第一个位置,离贾母最近。
贾寰趁着天色已晚,他这身妆扮又与宝玉有几分相似,一路混进荣庆堂,对着端坐上方的贾母插手行礼——
“孙儿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瞧瞧我这身衣裳妥不妥当?”
贾寰行礼完毕,陡然就转了话题,还趁势转了转身子,促狭又嚣张。
贾母人老眼花,半响才看清站在身前的“孙儿”是谁,气得颤颤巍巍,却没有叱骂贾寰,转头数落王夫人:
“这身衣裳哪来的?谁许这孽障穿成这样的?!”
王夫人面有难色。
贾寰朗声解释:“好叫老祖宗知晓,孙儿过罢年就满七岁,按例该加冠了,老爷吩咐赖大娘给做了这套衣冠,孙儿趁着今儿给老祖宗请安,让老祖宗看上一眼,若有哪处不妥当,尽早改了。”
他说得清晰明了。
贾母却像没听见一般,依旧诘问王夫人:
“老爷一时糊涂,你就该劝着些,怎么放纵他胡为?闹出笑话来!”
王夫人讪讪赔笑:“略劝过几句,奈何老爷不听,环哥儿这冠上的珍珠,腰上挂着的羊脂玉,都是老爷从他自己的私库里寻出来的,一定让用上——”
“定是赵氏撺掇!这衣冠不妥!事也不成!明儿让他老子过来,我好好跟他说一说,咱们这样的人家,最不能乱的就是规矩!”
荣庆堂中,婆媳一唱一和,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当事人贾寰反而成了听众。
事情虽然是他的事情,他却没有发言权,贾母和嫡母三言两语就定了性,待明日贾政进来,就得蠲了他的冠礼,继续扎冲天辫去。
想爬上高台盘与宝玉并肩?
梦里呢!
贾寰本就料到会如此,并不郁结,他趁着贾母嗔怒的间隙,目光已转到旁边坐着的林黛玉身上。
四目相对,一瞬间的惊艳惊叹如潮水没顶,压过了周围一切杂音——
世外仙姝,诚不我欺!
……
贾寰陶醉了半晌,缓缓回过神时,忙对着上首端坐的林黛玉叉手行礼:
“这个姐姐我好似在哪儿见过的,十分面善。”
黛玉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微微颔首还礼。
贾寰丝毫没有“被一屋子人讨厌了”的自觉,继续用他的小奶音叨逼叨——
“听说林姐姐是从扬州来的,初到京城,南北水土不同,贾家的规矩也不一定合姐姐家中之式,主随客便,不必都改了的②,老祖宗昔日最疼爱的就是敏姑母,爱屋及乌,林姐姐尽可随意。”
一番话说得满室鸦雀无声。
贾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一叠声安抚黛玉:
“是我老糊涂了!忘了南北风俗有异,你初来京中,怕是不大适应,别拘束着自己,吃不惯的就不吃,住不惯的就挪换,总要自己畅心如意。”
林黛玉感动,待要开口说些客套话,眼泪先落了下来。
贾寰知道此地不能久呆,趁着自己还能开口,得赶紧把话说完了——
“林姐姐初来乍到,咱们府上的奴才大多是好的,也有那么几个不省事的,一双富贵眼长在头顶上,十分可恨,林姐姐你是老祖宗的嫡亲外孙女,住在府里天经地义,她们若嚼舌偷懒、敷衍怠慢了姐姐,姐姐你不必忍着,告诉老太太、太太打她们板子!”
贾母又恍然大悟,一迭声叮嘱凤姐:
“我人老了精力不济,许多事情看顾不到,凤丫头替我护着些林丫头,若真有那起子混账奴才嚼舌怠慢她,全都重罚!”
贾寰微松一口气。
凡事过犹不及,他得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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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
再次朝贾母叉手行了个礼,他拔脚就往厅外走。
都走到门口了,忽然又回过头揶揄林黛玉——
“听说林姐姐刚念完《四书》③,我也刚念完《四书》,咱们府上的业师回乡侍疾,无人教导我和二哥哥,林姐姐若有空暇,大家一起探讨《四书》,三人行必有我师,都有进益。”
黛玉讶异:“环表弟这么小的年纪,就读通了《四书》?”
“还剩下最难的《孟子》没有读透彻,来日要多跟林姐姐讨教了,我们贾家是诗礼簪缨之族,不但男子要读书,女子也满腹锦绣,姐姐往后就知道了。”
贾寰微微一笑,扭身就要出了厅堂,冷不防宝玉从外头进来,兄弟俩撞了个满怀。
因着贾寰的装扮与平日里大为不同,宝玉半响才认出他来,惊讶道:
“环……怎么穿上了我的衣裳?”
贾寰翻了个白眼:“二哥哥眼花了,这是赖大娘今日刚给我送来的,预备过年祭祖时加冠用的。”
“你这么一个小人儿,就要加冠了?”
“过了年我就满七岁,二哥哥就是七岁加冠的啊。”
宝玉不则声。
贾寰也懒得饶舌,径自去了。
贾宝玉目送庶弟走远,犹自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庶弟刚才的那套妆扮,几与他身上穿着的见客衣裳别无二致,乍一看像是见到了三年前的自己。
庶弟的急遽成长,仿佛在倒逼他成长,而长大是一件不愉快的事。
宝玉心情郁郁,怏怏走到厅堂里,都没留意到座中新添了个“妹妹”。
林黛玉因为他方才与贾寰说话,略瞥了他几眼——
容貌是极好的,穿戴与方才的“环表弟”相似,就项上多挂了个金螭璎珞,下方用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她母亲贾敏生前偶尔说起这个二表兄,小名叫甚么“宝玉”,年纪只比她大一岁,长得可人意儿,是二舅母的心尖肉,可惜惫懒顽劣,沉溺内帷,最恶读书,外祖母又一味娇惯,无人敢管,纵成了个混世魔王。④
万万亲近不得的。
17. 红历九年
黛玉心里先有了成见,再看宝玉便显疏淡。
只觉得他眼熟,似是在哪儿见过一般。
贾母见宝玉郁郁不乐,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指了指旁边的黛玉:
“你林妹妹今日来府中,你还没见过她呢。”
宝玉抬头,一眼万年,惊艳之情难以言表,撩妹金句脱口而出: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一旁的凤姐掩口笑起来:
“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是这句话,环兄弟刚说见过林丫头,你也来!”
贾宝玉愈发不乐:“他跟林妹妹说过话了?说了些什么?”
凤姐一向爱挑事,斜睨着凤眼激他:
“他邀你和林妹妹一起读《四书》,你读不读?”
“信他胡说!好好的读个什么《四书》,饵名钓禄之徒!大家姐妹在一起说笑玩耍岂不好?何必读那个劳什子!”
王夫人一旁听了不悦,瞪了宝玉一眼:
“环哥儿说的没错!你也老大不小了,怎能天天在内帷厮混顽耍?环哥儿比你小三岁,已经把一套《四书》读通了,你呢,读通了几部?小心你老子捶你!”
提到贾政,凤凰蛋秒蔫,悻悻撇开话题,三言两语给林黛玉取字“颦颦”,一言不合把玉摔在地上,闹得人仰马翻,又哭又笑,略略冲淡了庶弟带给他的不快。
一宿无话。
隔天早上,贾寰再来贾母院中请安。
装束已经换成平日里的冲天辫,却没有如往常一般隔空请安即走,跟小丫鬟套起了近乎,旁敲侧击地问林姑娘昨晚住在哪儿?
贾母的上房虽然宽敞轩丽,已经住进了“三春”,再加上一个宝玉,很拥挤了,哪还有地方腾给林黛玉?
原著黛玉六岁丧母后没有守孝,年底就来了贾府。
六七岁的她和七八岁的宝玉“一起吃一起睡”,同住碧纱橱尚可,但现在黛玉已经九岁了,宝玉再开春就“试”袭人了,早过了能厮混在一处的年龄。
贾寰以为贾母不会太离谱。
然而小丫鬟的话,坐实了这老太太就这么糊涂——
“老太太本来想让宝玉睡在她套间的暖阁里,宝玉嫌麻烦不肯挪,老太太就说且这么着,等过了残冬,开春后再给他们收拾房屋,另做一番安排。”①
贾寰气笑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二哥哥过罢年就十岁了,这么住着岂不惹人闲话?”
小丫鬟不吭声。
贾寰自己掀开帘子进入厅堂,沿着游廊穿门入户,直奔贾母后院的三间小抱厦。
绕过一扇大插屏,碧纱橱近在眼前。
贾寰仗着人小腿短,登堂入室坦然自若。
雪雁逗他道:“原来是三爷来了?你的林姐姐才刚安顿好,《四书》且过几日再读。”
贾寰板着小脸,径自坐到黛玉面前——
“林姐姐,今日咱们不说《四书》,说礼法,‘待字闺中’何解?‘男女七岁不同席’,又何解?”
一句话诘问得林黛玉面红耳赤。
她当然明白昨晚外祖母那般安排不妥当,奈何客居,不宜多事。
贾寰正色劝她:“林姐姐,贾家人多口杂,刁奴诟谇谣诼,专盯着主子们的短处,似姐姐这般的闺阁千金,当格外珍惜羽毛,丁点儿的污损都是毕生之恨。”
他话说得太直白。
林黛玉瞬间涨红了眼圈。
贾寰怕她哭,也怕有人闯进来,抓紧时间给她点破关窍——
“林姐姐,扬州已成是非之地,你回不去了,住在荣国府有老祖宗护着你,日子不会难过的,若有十分拿不准的事,便想一想敏姑母昔日是如何教导你的。”
林黛玉茫然不明所以。
贾寰微微靠近她身畔,压低嗓门给她说透彻:“敏姑母睿智通透,昔日与你闲话家常时,定然品评过娘家诸多亲友子侄,包括我和二哥哥,林姐姐只须记住她的话,便能避开歧路。”
林黛玉呆在原地。
她冰雪聪明,哪会听不懂贾寰的弦外之音?
明晃晃直指宝玉啊!
贾家年轻一辈的公子,唯有宝玉在家中备受宠爱,在外面饱受非议!
贾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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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读红楼,清晰记得贾敏对凤凰蛋的差评——
最喜厮混内帷,憨顽恶读书,无法无天,无人敢管!
字字句句都是不屑,看不出任何想嫁女儿给他的迹象。
可惜林黛玉一入荣国府,就入了贾母彀中,被凤凰蛋的皮囊迷了心窍,忘了母亲的谆谆告诫,氪命恋爱杯具了。
碧纱橱中,林黛玉泪眼婆娑不知所措。
门外已经传来“咄咄”的脚步声,贾寰知道得走了,长话短说告诫林黛玉:
“林姐姐,男女有别,你和二哥哥一起住碧纱橱不妥当,他嫌麻烦不肯挪去暖阁,你挪过去也是一样的。”
他说罢从后门离开。
隐约听见林黛玉抽噎着跟人打招呼:“袭人姐姐坐……我没事,只是想家了……”
当晚,林黛玉搬到贾母套间中的小暖阁住下,把碧纱橱单独留给了贾宝玉。
东小院这边,贾寰已经把贾母反对他加冠的事告知赵姨娘:
“兹事体大,老爷怕是撑不住,他拗不过老祖宗。”
赵姨娘懊恨,一番车轱辘骂铺天盖地。
贾寰当成背景音乐听着,翘脚枕手躺在罗汉塌上,思忖贾母和王夫人反对他加冠的真正原因。
按周礼,男子二十而冠。
后世各种从权,十二三岁、十五六岁加冠者大有人在,十岁的也有,七岁就忒早了点。
贾宝玉这样早加冠,一则因他“衔玉而生”不同凡响,二则因贾珠早逝,二房“玉”字辈无人,早早把他推出来卡位。
他七岁加冠理所当然。
轮到贾寰,非但不会有“提前”的好事,还得尽量把他加冠的日子往后拖延,多拖一天是一天,给贾宝玉留足成长空间。
王夫人平生最恨事,便是嫡长子贾珠的早亡。
若他还活着,单只年纪就与“孽庶”悬殊了一辈人。
“孽庶”长大的时候,贾珠早已宦海腾达,儿子贾兰都能娶亲了。
贾珠pk庶弟有绝对优势,贾宝玉没有。
他想压制住庶弟,只能采用宅斗手段。
18. 红历九年
凤凰蛋“谪仙”降世,光风霁月,不屑也不会玩宅斗。
宅斗这种脏活,自有贾母和王夫人替他去做。
王夫人阻止不了庶子的身体身长,便阻止庶子的精神成长。
她千方百计地让贾环一直不成器,一直浑浑噩噩,一直不得人心,后果就是庶子摆烂,嫡子比烂。
原著中贾环气质猥琐,绝非赵姨娘导致的。
如荣国府这般的贵族之家,耳濡目染之下,丫鬟都比人家的小姐强,小厮书童的气度都落落大方。
贾环身为“三爷”,正经是个爷,屋里有“七大八小”十几个丫鬟,外加一群小厮和跟班前呼后拥伺候着他。①
他不是小门小户的无赖,他是国公府第的贵公子,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样样都是顶尖的。
他不可能生而猥琐。
想让他“猥琐”,得下一番狠功夫磋磨,负责“教养”他的王夫人功不可没。
贾寰前世读红楼,对反派配角一扫而过,而今自己成了配角,亲身体会到这份打压的分量,唯有无奈。
贾母、王夫人随口一粒唾沫星,落在他头上就是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石头下压着的小草想要长大,要么托起石头,要么扭曲自己。
世上有能托起巨石的小草嘛?
没有!
只有扭曲、再扭曲的野草!
在荣国府中也一样,并不是谁想活成什么样子,就能活成什么样子,而是命运允许你活成什么样,你才可以是什么样。
贾环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他的命运就已经写好了剧本,角色是“矜贵”还是“猥琐”,由不得他,也由不得赵姨娘。
便是穿来的贾寰,现在也只能苟在东小院里,活得小心翼翼。
贾探春恨她自己没能托生成个男人,“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②
这是三姑娘自以为是的天真。
如果她是个“男人”,庶女变庶子,还是个只比贾宝玉小十个月的庶子,她就不是“玫瑰花”了,秒变狗尾巴草!
探春能长成“玫瑰花”,她自己的努力只占一小部分,主要靠的是贾母、王夫人给她提供充足的阳光、水源和资源,是十几年精心浇灌出来的成果。
贫瘠的荒地里只能长出毒草。
沙漠里的胡杨再怎么努力,也长不成参天大树。
王夫人肯“浇灌”探春,恰恰是因为她是个女儿,生下来就没资格分贾宝玉的资源,反过来还是贾宝玉的“资源”!
探春这个隔了肚皮的便宜女儿,对王夫人这个嫡母来说,就是一块可以终身收割的玫瑰花田,是一枚掌控在她手心的棋子,随时可以当成筹码押注,输了不伤筋骨,赢了就是意外之喜。
一本万利。
探春生为女儿,是她的不幸,也是她的幸运。
真要托生成了男儿,稳稳又是一个“小冻猫子”。
王夫人对庶子的磋磨和打压,从呱呱落地就开始,除非是穿越人“生而知之”,懵懂孩童只能沉沦。
贾环之所以成了王夫人的眼中钉,就是因为他动了贾宝玉碗里的奶酪。
他是来分奶酪的人。
探春分不了奶酪,她自己就是“奶酪”。
她能说出“我但凡是个男人”这种话,就注定她共情不了贾环。
贾寰穿书之后的这半年,渐渐在荣国府中崭露头角,跟王夫人的关系也愈发紧张,探春始终站在王夫人那边,对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兄弟漠然以对。
赵姨娘气不过,骂了她好几次。
贾寰十分淡定。
托生在谁肚子里没法选,跟谁托生在同一个肚子里,也没法选。
探春不待见他,他也不待见探春,相看两厌,各自远着挺好的。
他借着黛玉入府的机会,一身华服金冠在荣庆堂亮了相,把贾母气得不轻,冠礼大概是没指望了。
回到东小院后,他静候赖大家的过来收走衣冠,人却始终没来。
针线上的嬷嬷们再次登门,说得了老爷的令,再给他裁两身出门穿的好衣裳,春衫也要提前预备上。
贾寰受宠若惊。
贾政向来不关心内宅琐事,忽然插手,必有个缘故。
答案很快揭晓。
说是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子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皇子世子入学陪侍,充为贵人赞善伴读之职。③
新帝登基已数年,权柄渐稳,此番既要采选妃嫔宫女,又要给皇子和王府世子们选伴读。
贾家自诩“诗礼簪缨之族”,已经送了一个元春入宫,又想着再送一个儿孙入宫,做皇子们的伴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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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家光耀门庭之心迫切,奈何子孙不肖,也不旺。
荣宁二府都算上,适龄的就只有贾宝玉、贾环、贾琮和贾兰四人。
每个人的短板都很明显——
贾宝玉“衔玉而生”最有噱头,却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不懂也不肯做小伏低伺候贵人。
贾兰是二房的嫡长孙,但幼年丧父,单亲家庭,沉默寡言,不讨喜。
贾琮是贾赦那一房的,有个一等神威将军的爹充门面,但是庶出。
贾环不但是庶出,爹还只是个从五品的小京官,却是这次选伴读贾家最有可能中选的人。
原因?
他年仅六岁,就通读《四书》,还写得一笔好字啊!
神童啊!!
单论书法造诣,贾寰不算出类拔萃,也就跟贾政差不多的水准,毕竟只是理工狗的业余爱好而已。
后世键盘人对书法的追求稀松,不像红楼世界,但凡有点科举追究的人家,无不督促儿孙们勤于习字.
这年月字写得好,比脸长得好更重要。
贾寰的书法,搁在贾政这个年过四十的老纨绔身上,平平常常。
搁在六岁大的稚童身上,惊为天人。
一个人六岁考上清华,和十六岁考上清华、二十岁考上清华,震撼程度是不一样的。
因为宝玉作弊,贾政一度以为嫡子书法拔群,喜得逢人就炫。
乌龙澄清后,气得他打人泄愤。
待二人棒疮痊愈,贾政让嫡子赋诗,庶子抄录,厚厚一摞送到礼部备选。
在贾政看来,小儿子的才华、相貌、心性都是上上之选,唯一的短板是“庶出”。
想要弥补这个短板,就得临时抱佛脚,尽量抬高他的身份,淡化他的“孽庶”出身。
贾政当初答应赵姨娘给庶子加冠,还有点“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算”的敷衍。
皇帝下诏选伴读之后,京中各方势力跃跃欲试。
贾家身在其中,也不甘人后。
贾寰的这场加冠礼势在必行。
年关开宗祠祭祖时,贾敬和贾政联袂给他主持了加冠礼。
“慎终追远”的闹龙匾下,一顶小紫金冠端端正正地戴在他头顶的小鬏鬏上。
他的身份从此跃上了新台阶,且当即体现了出来,被允许进入贾氏宗祠内堂参与祭祖。
19. 红历九年
贾氏宗祠位于宁国府最西侧,紧邻着荣国府。
黑油栅栏内一溜五间大门,上悬着“贾氏宗祠”的牌匾,是衍圣公孔继宗亲笔书写,旁边还配有一副长联,尽显荣宁二公昔年荣耀。①
贾寰迈着一双小短腿,随着祭祖的队伍逶迤前行。
脚下的白石甬道宽阔幽长,两边皆是苍松翠柏,迎面的月台上设着各式青铜古鼎彝器,威严肃穆,抱厦前高悬一块九龙金匾,上有太上皇御笔亲写的“星辉辅弼”四个篆字,两边也配有一副对联: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②
御笔难得,但写这副对联的太上皇③已经退位,入大明宫颐养天年。
“天”已经变了,荣宁二府的当家人却还活在梦里,把这些过气的“御赐”对联奉为圭臬。
一个个自以为祖宗功高,就可以子子孙孙一直趴在功劳簿上恣意妄为。
忘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忘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最后触怒龙颜,抄家流放!
活该!
贾寰一路逛看,一路腹诽。
转眼到了内堂,锦幛绣幕,香烛辉煌,荣宁二房族人分昭穆排班立定。
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展拜毯,贾菱守焚池。④
直系子孙中,只少贾蓉和贾寰。
贾蓉缺席,是因为刚挨了他老子贾珍一顿暴打,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贾寰么,今日之前还是一株无人理会的狗尾巴草,祭祖大典这样的高台盘上,没有他的位置。
冷子兴自诩对荣宁二府知根知底,提及贾环时就一句——
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⑤
不~知~其~好~歹?!
相比贾宝玉一堆高逼格的“异事”、“邪说”、“祥瑞”,他毫无存在感。
并非只是因为他庶出。
贾琮也是庶出,年纪比他还小,照样在祭祖大典上露脸,与嫡兄贾琏一起“献帛”。
贾环一直被摁得死死的。
放眼全书,他几乎缺席所有名场面——
林黛玉初入荣国府,他没出现。
贾元春省亲,不待见他这个庶弟,他被生病不许露面⑥,是荣宁二府唯一缺席的主子。
贾家祭祖,他年年充当背景板。⑦
贾宝玉闹学堂,他人就在现场,但不配拥有姓名。
大观园建成,宝玉和贾兰叔侄入住,他继续苟在东小院里……
书中一旦有他出现的名场面,都是丑剧——
正月里玩骰子,输不起赖小丫鬟的钱。
元宵猜灯谜,被贾元春当众怼“不通”。
去怡红院玩耍,被污蔑偷盗。
为彩云讨要蔷薇硝,被小戏子用山寨货糊弄。
中秋节秀诗,被亲爹贾政无理打压,还是贾赦这个大伯借题发挥,替他说了几句公道话。
……
他在家族群被拉黑,在社交圈被隔离,小透明人见人烦。
而这一切都与王夫人有关。
王夫人的“佛面”背后,藏着一副蛇蝎心肠,打压庶子无所不用其极。
真·贾环不吭不哼,猥琐发育十几年,从小冻猫子扭扭曲曲长成“才貌俱佳”的少年公子,七十回后才开始有存在感。
可惜红楼未完。
贾环也好,贾寰也好,都十二分不服。
……
未时末刻,贾家祭祖大典正式开始。
祠堂上方锦幔高挂,彩屏环绕,香烛如林。
居中悬着宁荣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仪容俊雅,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烟雾缭绕中看不太清。
青衣奏乐,焚帛奠酒,拈香下拜。
贾氏嫡支人丁不旺,庶支却繁盛得很。
男女老少乌泱泱一大群人,沿着宗祠内的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一路蔓延到阶上阶下两丹墀内,挤得花团锦簇。
无一隙空地,无一丝杂音。
唯有金铃玉珮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⑧
礼毕退出。
贾寰累得额头冒汗。
他毕竟是个刚踏入七岁门槛的稚童,体力有限。
更尴尬的是,他没有马车可坐。
祭祖地点在宁国府,返回荣国府必须得有马车代步。
荣国府的正经主子们都有专属马车,没有马车的贾兰、贾宝玉可以蹭他们母亲的车,贾寰能去蹭王夫人的车吗?
给个白眼自己体会下哈!
蹭赵姨娘的马车?
她一个婢妾,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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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出现在贾家祭祖大典这种庄严肃穆的场合。
她也没有独属于自己的马车!
贾环没变成贾寰之前,小冻猫子一只,每年都被奶娘抱着挤大车回府。
这种大车也算宽敞舒适,但跟贾寰的“三爷”身份不相匹配。
从前就罢了,今年他又长了一岁,还加了冠,万不能自贱身份去跟一群奴才挤大车。
再豪的奴才也是真·奴才。
再庶的主子也是真·主子。
贾寰今天卯上了。
王夫人被“庶子加冠”的事气得肝疼,压根就没想过给庶子张罗“加冠”之后的待遇,周瑞家的这些心腹怕触霉头,也不敢提醒她,事情麻爪了。
贾寰打定主意闹一场,就站在路边等着坐“豪车”。
因着祭祖,宁荣街上的“豪车”颇多。
打头一辆是贾母的,她是超品国公夫人,马车上烙刻有黑金相间的爵徽,悬着裘皮车帘,气派华贵。
这辆马车往后,依次是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凤姐的马车,装饰富丽,造型规整,辚辚而过没有任何一辆肯停下来载贾寰。
什么加冠礼?
什么高台盘?
这才刚一离开祠堂,“环三爷”就重新变回小冻猫子!
贾寰呵呵自嘲,迈动小短腿步行返回荣国府。
卖惨而已嘛。
他很会!
几个跟他一起出门的小幺儿,都是敷衍惯了的,早早跳上给仆役们乘坐的敞车回府。
还敢在车上拇战,玩甚么“剪刀、石头、布”,呼喝耍钱,闹个没够。
三爷?
那是谁啊,早撇到脑后去了!
贾寰的奶娘这几日染了风寒,告假出府养病,没跟来祭祖现场。
贾寰身边唯一得用的人,是小厮兼舅舅赵国基——
才十一二岁的年纪,细眉细眼,一根瘦竹竿样,穿着靛青色长随短打裤袄,顶着个黑亮的小鬏包,看着小幺儿们都跑了,气得跳脚喊这个、骂那个。
人微言轻,谁肯理他?
他无奈之下,弯腰蹲下身,要背贾寰回府去。
贾寰岂会劳累他?
就这么一路走回了贾母正院。
足足三四里地,累得他哼哧哼哧,磨得脚底板生疼。
20. 红历九年
因着过年,贾母正院张灯结彩,焕然一新,院中几树红梅含苞待放,暗香萦鼻,透过花丛后的大窗棂,隐约能听到凤姐的戏谑说笑声。
站在门口打帘子的丫鬟是晴雯,似乎已经忘了那天被贾寰戏弄的事,嫣然冲他打招呼:
“三爷来得迟了,快进去吧,老太太心情正好着呢。”
贾寰嗯嗯,心说小爷我来了,老太太的心情就该糟了。
进得厅中,迎面一溜锦裀绣屏。
东西下首各摆了一个金珐琅大火盆,焚着松柏香和百合香,炭也是银霜炭,暖融融热烘烘的,数九严寒中犹如暖春一般。
贾母端坐在黑狐皮大坐褥上,一左一右搂着“两个玉”,身前还围着一群孙男娣女,时不时开怀大笑,满面慈祥,满堂喜庆。
满厅珠围翠绕,最亮眼的是凤姐,如穿花蝴蝶一般来回照应,热闹得真·过年一样。
似乎没谁发现贾寰的到来。
他也不觉得失落,径自在旁边的暖椅上坐下,自己动手斟了一杯热茶驱寒。
他前方不远处就站着凤姐,大年下里打扮得十分用心,本就出众的容貌愈发耀目,家宴上又多喝了几杯,一双丹凤眼微微含春,艳光摄人。
她虽然没念过什么书,天生的诙谐性子,随便说上一段“脱口秀”,就能逗得满场捧腹。
嫁到贾家的这几年,她靠着贾母的宠爱和庇护,活得顺心畅意。
没像她的姑母王夫人那样,从“着实响快”蜕变成“木头似的”①。
日常锋芒毕露,社牛一头。
忘了言多必失,色衰爱弛。
一个自诩聪明的大睿智,她不明白自己真正的底牌是什么,也不知道别人的底线在哪儿,恣意又嚣张,最后“二令三休”,惨淡收场,倒的比贾家所有“愚笨”主子都早。
贾寰心中冷嘲,只觉得凤姐的笑声聒耳。
他手里的茶已经喝了大半,身上也暖起来,刚要站起来扎刺,晴雯扬起嗓子传话:
“老太太们来行礼。”②
贾母忙让人进来。
刚刚还热热闹闹的花厅瞬间一静。
贾寰也暂且按捺住火气,抬眼去看三位蹒跚而来的老妪——
都是跟贾母同届的老妯娌,是荣国府“代”字辈三个庶子的正室太太,当年跟贾母一起在公婆面前侍奉过的人。
昔年一般的儿媳妇,岁月流转有了高低胜败。
贾母夫荣妻贵,留在府中做了老封君。
三个妯娌被分家,跟随庶出的丈夫们搬去廊上、廊下安家。
她们的夫君和儿孙,自幼长在荣国府,呼奴使婢,锦衣玉食,习惯了挥霍奢靡的生活,分到的家财却有数,一身纨绔习气难改,既不科举做官,也不谙经济之道,一大家子坐吃山空,有出无进,一年年穷了下来。
三个老太太拆拆补补地过日子,熬到丈夫们撒手归天,撇下一大群儿孙们再分一次家,每人嘴边的“蛋糕”再次变小,日子愈发窘迫。
只看她们头上、身上的穿戴,手中拄着的寿拐,比贾母差着十里地的距离。
老妯娌们自己也不自在,除夕之夜不得不来罢了。
三人并排坐在贾母对面尬笑,说了几句没油少盐的虚套家常,吃了半盏茶,便起身告辞。
贾母只送出门槛,便归正坐,尽显倨傲冷淡。
“赢麻了”怼上“败犬”,嘴脸都不善。
贾寰心有戚戚焉。
他也是孽庶,不努力的话,将来他的妻儿也要在琏二奶奶、宝二奶奶面前阿谀赔笑,饱受怠慢。
同一个除夕,同一个贾家,同一群儿媳,不同的悲喜。
贾寰唏嘘片刻,觑着凤姐前一个笑话“猴讨钱”刚说罢,后一个笑话“不宜休妻”还没铺陈开的空隙,他站起来走到贾母面前行礼——
“老祖宗,二嫂嫂说了一箩筐的话,也该累了,让她坐下来喝杯热茶,润润嗓子吧,让孙儿给老祖宗讲两个笑话听听如何?”
满室一怔。
唯有林黛玉抿唇抬头,一双含情目似笑非笑地斜睨贾寰。
贾寰心念一闪,秒懂自己错估了现场。
他穿书之后,总是先入为主,觉得自己被人无视。
平时确实如此,今日却是不同。
他刚在宗祠戴上一顶与凤凰蛋同款的紫金冠,这顶冠光耀夺目,犹如黑暗中的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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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想忽视都难。
打从他一进入花厅,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碍着王夫人、贾母在场,不好跟他寒暄闲话罢了。
短短半年时间,“环三爷”犹如流星一般窜上荣国府的夜空,骤然压过了凤凰蛋的光芒。
众人目瞪口呆之后,都在踌躇该用什么态度应对他。
如贾母这般的老祖宗,装聋作哑不理睬。
如凤姐、王夫人利之所在,冥顽不醒。
其它想示好贾寰的那些人,又忌惮凤姐和王夫人,干脆装傻。
贾寰主动站出来“彩衣娱亲”,众人都拭目以待。
想看看他一个小豆丁,口齿还能伶俐过凤姐不成?
贾寰无视众人的戏谑眼神,落落大方摆开架势,说了个“兄弟借点”的故事——
“话说前朝有一对姓甄的兄弟,弟弟名卜,兄长名冢,冢兄说自己名字不好,冢字似‘家’却少了一点,妨了他的富贵,害得他想成家缺媳妇,想做官缺乌纱帽,要跟他的卜弟讨要一个‘点’摆在他的‘冢’上,从此有家,有官运。”③
贾寰嗓音清脆,娓娓道来。
贾母也觉得有趣,颔首夸赞:
“如此甚好,兄友弟恭,互相扶持。”
贾寰摊手哂笑:“那冢兄得了个‘点’,从此有了家,有了官运,事事遂心,那卜弟就苦了,本来就只有干巴巴两笔,平白又被抢走一个‘点’,余生只能耍光棍了。”④
此话一出,讥诮之意明显。
花厅里有人笑,有人默。
笑的人不知就里,默的人都听懂贾寰是在影射“选伴读”之事。
贾母面色冷沉。
凤姐脸色阴沉。
唯独王夫人还能绷住,一张脸如大理石般无甚表情,看不出喜怒。
一时冷场。
贾寰浑不在意,继续说他的第二个“笑话”:
“老祖宗不知道,今儿还有更可笑的呢,我从宗祠出来时,迎面撞见两个拐子,要把我敲晕了拖走,得亏我身边的几个小幺儿忠心,冲上去替换了我,他们反被敲晕拖上车带走了……”
贾母:……?
花厅众人:……?!
21. 红历九年
贾寰说得煞有介事,众人一时间分不出真假。
正面面相觑呢,林黛玉先出声问他:
“环兄弟就自己回来了,没让人去救那些小幺儿?”
“这不是来告诉老祖宗了么,求老祖宗派几个得力的人,去把他们救回来,都是忠心得用的奴才,老子娘也都是咱府上的体面人,各个在家里都宝贝得很,比我这个三爷还金贵些呢,就这么丢了可惜了的。”
这样的怪话一出,在场的人精秒懂。
这是变着法子告那些小幺儿“仗着老子娘的脸面,敷衍欺主”!
荣庆堂里,所有人都不吱声。
唯有惜春年纪甚小,不明就里,懵然追问贾寰:
“三哥哥是属蜗牛的嘛?你都来花厅半天了,就干坐在那儿喝茶?救人如救火——”
贾寰轻笑打断她:“四妹妹有所不知,我刚受了拐子一场惊吓,三魂七魄都蔫了,又一路从宗祠走回府里,人小力竭,喝了一盏茶才缓过气来。”
一句“走回府里”,让贾母的面色愈发难看,瞥了一眼王夫人。
王夫人的大理石脸绷不住了。
从礼法上说,她才是贾寰的母亲,让小豆丁一样的庶子独自从宗祠吹着寒风走回府里,便是不慈。
贾寰方才那一大篇怪话,要害就落在此处。
其它什么“敲闷棍的拐子”、“掳走的小幺儿”,都是瞎白话。
今日宁荣二府祭祖,荣宁街上不许闲人出没,往来全都是贾氏族人,甚么“拐子”敢混进来?
因为此事牵扯到了王夫人,大家都不便开口。
惜春已经被她的奶娘示意噤声。
黛玉也躲到贾母怀中扯帕子。
邢夫人、李纨这些不相干的主子,连同花厅里的诸多丫鬟、嬷嬷,全都装聋作哑,四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王夫人尴尬气闷,木着脸叮嘱凤姐去处置那几个小幺儿——
“小小年纪就这么混账!眼里没个尊卑上下,往后还了得?今儿过年,不宜生事,年初一图个吉利也罢了,初二就让人各打他们二十板子,撵出府去再不用了的!”
一番话,把过错都推到几个小幺儿头上了。
还指桑骂槐捎带上了贾寰,却绝口不提贾寰一路从宗祠走回来是谁的锅。
凤姐还补刀,问贾寰有没有中意的小幺儿补进来?
贾寰呵呵:“并没有,请太太和二嫂嫂裁度着再派人罢,我小小年纪,就该事事听从长辈,岂敢恣意妄为?”
“……”
花厅里唇枪舌剑,暗流激涌,围观诸人面色各异。
王夫人如坐针毡,从未这般难堪过,心里暗恨庶子刁钻,面上又不敢露出来。
宝玉忍不住出声替她撇清:“今日原是我的不是,吹了些凉风身上不安逸,催着太太赶紧回府,忘了环兄弟也要坐车,环兄弟从前都是跟姨娘一起的,今日姨娘没关照你么?”
“二哥哥这话奇怪,我自有老爷太太关照,何必攀扯姨娘?她半个奴才,关照得着我么?”
这话很探春,激得探春也出声:
“关不关照得着,她都关照了你这些年,为何今日才割席?”
“三姐姐这话更奇,这些年都是老爷、太太和老太太关照我,姨娘何曾关照过我?我的分例是姨娘给的不成?本就不同席,又何须去割?三姐姐你说这话,把太太置于何地?”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探春语塞。
贾寰冷笑。
从来都是王夫人双标打压庶子,今日终于轮到庶子“双标”反击她。
无论她“关照”了庶子没有,人前都要摆出关照了的姿态,否则就是自己打脸。
探春方才那番话,算是帮了王夫人的倒忙。
原著中因为贾环“不知礼”,跟赵姨娘太过亲近,被凤姐奚落“往下流走”。①
贾寰穿书后“知礼”了,王夫人面慈心苦养歪庶子的心思,也就难藏了。
……
偌大花厅寂然无声。
在座的个个都是人精,搁在往日早就找个借口遁走。
偏今夜是除夕,阖家都要陪着贾母守岁,四更天之后才能各自回房。
她们想走不能走,贾寰呆在花厅里也不自在,奈何贾母没发话撵他,他就得在膝下承欢,不能擅自回他的东小院。
贾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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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一早就想撵他回去,偏今日闹了一场,反而不能撵他了。
正气氛僵冷,贾敬、贾赦领着族中诸子弟进来拜年,给王夫人解了围。
贾母喜悦让座,温言抚慰两个老儿子——
“大节下的,没那么多繁文冗节,都随意了吧。”
这样的客套话听听便罢了,簪缨大族的繁琐规矩摆在那儿,想随意也随意不起来。
一大群人在凤姐的调停下,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地上前行过了礼。
落座闲话几句,又有辈分比他们更小的族男、族女上前行礼。
套娃一样,一层又一层地行礼,折腾了一个时辰。
好不容易结束了,又有两府中当执的大丫鬟、管事嬷嬷们来行礼。
贾寰只在一旁看着都觉得累。
前世他出身豪富,逢年过节来攀附的亲戚好友一大帮,他光是喊人都烦不胜烦。
穿书后换了个时空,非但没能解脱,还比从前更煎熬了。
就说这次除夕,他身为贾家众多“孝子贤孙”中的一小只,一大早就起床,来来回回给一众死了的祖先和活着的长辈磕头,没完没了的磕头,膝盖都磕肿了!
倒是收了不少压岁荷包。
里头都装着小金银锞子,有梅花式的、海棠式的,有八宝联春的,有吉庆有鱼的,还有几个笔锭如意、状元及第的,数量比去年的“贾环”收到的多了十倍不止。
果然人都是长着势利眼的。
主子也好,奴才也好,都是看人下菜碟。
贾寰心中唏嘘,打了个老大的哈欠。
他今晚来荣庆堂“扎刺”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再多的热闹,都跟他无关。
此刻花厅中喜庆喧阗的场面,某种意义上算是给他和王夫人都解了围,后续会如何,明日自有分晓。
他趁乱溜到林黛玉身边,卖萌讨吃她跟前的一碟稀罕蜜饯。
林黛玉斜乜他一眼,捏起一粒投喂他。
贾寰人小厚脸皮,再二再三吃个没完。
这种古法腌渍的蜜饯,后世再吃不着的,搁在此时也难得一见,林黛玉有贾母赏她,贾寰没有,趁机蹭吃。
22. 红历九年
一旁站着的雪雁看着好笑,斟了一盏茶递到贾寰手边。
贾寰接了茶,随口问林黛玉:
“晴雯怎么还跟着老祖宗,你没跟老祖宗要人么?”
林黛玉摇头——
“前日你劝我要她,我便留心观察了几日,她色色皆好,但脾性骄纵,若真是个娇小姐也罢了,偏是个小丫鬟,我能忍得她,府里的那些妈妈、嬷嬷们哪一个是好缠的?连累得我都有了不是呢。”
贾寰默然。
晴雯最大的短板,就是脾性,“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招谤又招怨。
以林黛玉“客居表小姐”的身份,谨言低调才能过安稳日子,如晴雯这般任性张扬的美婢,并不适合她。
他只想着让晴雯避开“抱屈夭风流”的命运,忘了凡事自有因果。
既然黛玉否了,也就罢了。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他也管不过来。
林黛玉见他怏怏,随手拈起一块水晶糕喂他,让他别“惦记”晴雯了——
“她的容貌拔尖,针线又好,老太太的意思,是过罢年就把她赏给宝玉,将来给他做小姨娘……”
贾寰摇头:“她没机会做姨娘的,就她那傲娇性子,宝玉容得她,太太岂能容得她?”
林黛玉不以为然:“她是老祖宗亲赏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太还会忤逆老祖宗?”
“……”
荣庆堂里,贾寰和林黛玉头碰头,嘀嘀咕咕聊得十分投契。
黛玉差评完了晴雯,又夸起“鹦哥”——
甚么“脾气爽利”,“做事妥帖”,“细致周到”,无一处不好,天选大丫鬟。
“老祖宗看我身边缺人使唤,让我在她屋里挑一个合得来的姐姐,我想要鹦哥过来……”
贾寰赶紧阻拦:“鹦哥是贾家的家生子,若跟了你,将来就得陪嫁出门,弃了她府中的父母亲族,岂不苦了她?姐姐你缺人使唤,挑一个外头买来的还便宜些。”
林黛玉一怔。
她并没想到这一层,但贾寰的提醒不无道理,此事还得再斟酌,问过鹦哥的意思再决定。
贾寰闲闲吃着小碟里的蜜饯,嘴上却泛起酸来——
“不愧是老祖宗最疼的两个玉,有好东西赏给你们,有好人也赏给你们,哪像我没人疼没人理的……”
林黛玉气笑了,伸出指头来刮他的鼻子,揶揄他:
“不就是一个晴雯嘛,以后还有更好的赏你呢,且等着。”
贾寰嗤笑:“什么晴雯雨雯,都是浮云,说散就散了,谁稀罕呢?她落到宝玉屋里,也是她命数不好,以为那是什么福地,就是个烂泥坑,谁陷进去谁没命。”
黛玉唬得一怔。
贾寰掰着小手指,细细给她盘点一遍贾家几代爷们的通房,下场最好的也就是赵姨娘。
“我姨娘过的是什么烂怂日子,在府里是个什么地位,林姐姐你都看见了,何况那些没名分的小丫鬟?得意一时,艰难一世,何苦来哉!”
他吐槽完了,两排小奶牙干磕了两下,示意黛玉继续投喂他蜜饯。
等待美食入口的间隙,他的目光往花厅内随意扫了一眼,发现贾宝玉不在位置上了,袭人一脸紧张地盯着他这边。
贾寰心中警铃大响,猛然低下头,小身板如泥鳅一般滑到案几底下,从另一侧重新钻了出来。
几乎同时,他原本坐着的位置上,被一盅热滚滚的茶水泼得狼藉!
若非他知机得快,轻则被泼一脸一身,重则被烫伤毁容!
原来凤凰蛋也能这么贾环?!
贾寰惊出一身冷汗!
茶盅摔落地上的哗啦声极为刺耳,袭人第一个窜过来善后,喊婆子进来收拾碎瓷——
“一粒碎屑都不许留!真戳伤了哪位主子,可了不得!”
说罢还给贾寰扣一顶“惊吓宝玉”的黑锅,说他忽然钻到案几底下,唬着了宝玉,致使他茶盅脱手。
贾寰没有理会她,笑眯眯地看着凤凰蛋:
“二哥哥怎么端着茶盅乱走?今晚花厅里这么多守岁的人,任谁一个不小心撞着了你,茶盅都得脱手,烫着我不打紧,烫着旁人就不好了。”
宝玉像是梦游一般,许久才回过神。
他看看满地碎瓷狼藉,再看看一脸讥诮的贾寰,嗫嚅半响说不出话来。
林黛玉又惊又吓,又不敢置信,身体趔趄差点站不稳,偏雪雁又不知哪儿去了,琥珀和两个脸生的小丫鬟围着她劝慰,啰嗦半天不知所云。
贾寰隔空劝她:“林姐姐,这事跟你没关系,是我和二哥哥之间的事。”
这句话一出,花厅里更是无人吱声,包括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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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都怔了。
没人信凤凰蛋会贾环,但贾寰信。
《东邪西毒》里有一句诛心台词——
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做嫉妒。
贾宝玉再怎么衔玉而生,再怎么谪仙降世,依旧在“任何人”的范畴!
原著前八十回,他从未品尝过嫉妒的滋味,一次都没有过,只有贾环嫉妒他。
但他在“撩妹”这件事上唯二的两次吃瘪,就有一次跟贾环有关。
凤凰蛋第一次吃瘪,在梨香院,在小戏子龄官身上。
这龄官并不是凤凰蛋放在心上的女子,被她冷淡一场后,反而“情悟梨香院”,明白了他不能占尽天下女子的眼泪,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而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是“万人迷”,以为全天下女子都该爱慕他、捧着他。
这份无知和自负,伤害到了贾环。
贾环为什么想用蜡油烫瞎他的眼睛?
因为他“素日原恨宝玉”。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被父母区别对待了,都要疯批,何况他和宝玉这种隔了肚皮的塑料兄弟?
矛盾本就一触即发,宝玉还敢当众往他伤口上撒盐——
当着他的面调戏他的绯闻女友彩霞,硬拉着彩霞的手撩骚!
当时一张塌上,就四个人。
王夫人端坐如菩萨,宝玉躺着玩耍,贾环坐着抄《金刚咒》,彩霞夹在他们中间。②
尴尬吧?
窒息吧?
此时的彩霞早已跟贾环你侬我侬,满屋子丫鬟无人不知,半公开了,而宝玉从舅舅家赴宴归来,在彩霞当面暗示甚至明示她与贾环的关系之后,依旧肆无忌惮。
他当着弟弟的面,对弟弟的“女友”动手动脚。
明目张胆地性骚扰,这让“环三爷”何以自处?
转换一下场景——
让贾环躺到怡红院的罗汉塌上,当着一屋子美婢的面,拉着袭人的手调笑,袭人敢怒不敢言,而宝玉就坐在旁边,他是装没事人继续抄经呢,还是抡起烛台打贾环?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没有谁是“天生坏种”。
若把贾宝玉这颗凤凰蛋扔到“贾坏”生长的环境里,能孵出一只什么样的好鸟出来?
秒变黑老鸹!
23. 红历十年
除夕守岁,贾寰不得已留在荣庆堂“尽孝”。
不过是跟林黛玉略亲密了些,吃了一小碟她投喂的蜜饯而已,就激得凤凰蛋失去理智,端着滚烫的茶盅过来烫人。
好在他警觉,茶盅扑了空。
凤凰蛋害人未遂,反把自己唬得掉了魂一样,对贾寰的讥讽充耳不闻。
贾母想要数落贾寰,又挑不出他的错处。
总不能说他跟黛玉闲聊就是罪过吧?
他也是贾政的亲儿子,是林黛玉的亲·姑表兄弟,血脉相连,姐弟亲近天经地义。
另一边,失魂落魄的贾宝玉被袭人搀扶到矮榻上坐着,木木呆呆的,问他话也不吱声。
贾母、凤姐、王夫人都围上去安抚他,暖心话说了一箩筐,林黛玉反被挤在人群外。
贾环看得摇头。
这亲孙子和外孙女的差距,平日里遮掩得再好,关键时刻就露尾巴。
……
雪雁去院子里放完焰火,一回来就瞧见自家姑娘哭得眼圈红肿,懵在原地不知所措。
贾寰悄悄提醒她:“林姐姐受了惊吓,扶她回暖阁歇着吧。”
说罢一步上前,搀着黛玉往后头的正院走,一直送到暖阁里。
黛玉人都坐到床头了,犹不敢相信方才那一幕,颤着嗓子问贾寰:
“刚才……二哥哥是癔症了吗?”
“就算他是癔症吧,不妨事的,又没真烫着我,他从小被老太太、太太偏疼着长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偶然失心疯一回,老太太和太太开导他几句就清醒了。”
“都是因为我——”
“跟你没关系,非要说怪谁,也该怪二哥哥,他被长辈们骄纵忒过,受不得半分冷落。府里的人常说我被我姨娘养歪了,二哥哥何尝不是被太太、老太太养歪了?歪的姿势不同罢了!”
林黛玉被贾寰逗笑,摇着手里的绢帕揶揄他——
“你小小一个豆丁,哪儿学来的这些歪话?你后脑勺上又没长眼睛,怎么就猜到二哥哥要烫你,哧溜就滑到案几底下去了,好巧让你躲过一劫。”
“林姐姐果然公道,我还担心你会说我污蔑二哥哥,说他并没有想烫我。”
黛玉叹息:“原本我是不信的,看二哥哥吓成那副模样,就明白他是故意的了,若真是一时失手,他会解释,不管旁人信不信,他自己信了就能问心无愧。”
“……”
雪雁斟了两杯安神茶过来,黛玉和贾寰各自端起来慢慢地喝。
暖阁外灯烛辉煌,时不时有烟花在半空绽放。
满京城锣鼓笙歌,喧阗喜庆,不远处的花厅里亦是珠围翠绕,奉承话、吉利话延绵不绝。
唯独此处淡然安闲,一切热闹都倏然远了。
林黛玉心情低沉。
这个除夕,是她平生第一次独自度过,远离至亲,异乡为客,各种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贾寰自诩口齿伶俐,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他这个穿书客的酸苦,也没比林黛玉强到哪儿去。
此时的黛玉好歹还有一个靠谱的亲爹林如海,他只有一个疯批姨娘。
……
贾寰正在心里默默比惨,暖阁外忽然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颇为急促,像是一溜小跑着过来的,且不止一人。
雪雁机灵,急忙迎了出去,不大一会儿领着袭人和鸳鸯二人进来。
袭人一脸急迫,冲到林黛玉身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疾声央求她:
“好林姑娘!宝玉在前头发了呆病,一定要见到姑娘才肯罢休,求姑娘跟我去一趟吧!”
袭人语气急促,拖着黛玉就要往暖阁外走。
黛玉一时不妨,被她扯得脚步踉跄差点摔倒,气得雪雁劈手来掰袭人:
“我们姑娘也受了惊吓!哭得快喘不上气来了!要洗漱睡了!宝玉要混闹,闹你们贾家的人去,别来攀扯我们姑娘!”
这话说得很不入耳。
袭人讪讪松开了手,拿眼去觑鸳鸯。
鸳鸯默然不语。
贾寰冷笑撵人——
“两位姐姐请回吧,林姐姐一向体弱,受惊之后自顾不暇,没谁过来安抚她几句就罢了,哪儿还能安抚旁人去?她从扬州大老远的进京,是要跟着外祖母享福的,不是来当人形汤药的!”
这话说得更加不入耳。
袭人一张容长脸绷的紧紧的,死捏着帕子不吱声。
鸳鸯为难地站在门边,不晓得该怎么去花厅给贾母回话。
雪雁看似一团孩气,内里十分刚硬,无视暖阁外杵着的两个一等大丫鬟,手脚麻利地给黛玉卸妆、卸钗环,身上见客的大衣裳也都脱了下来。
值夜的婆子们提来洗漱用的热水,奶娘也已经在熏笼上铺好锦褥,下方有炭盆暖着,合眼就能睡到天亮。
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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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心里虽不安,事已至此也只得罢了。
她让鸳鸯回禀贾母,就说她已经睡下了,身上不自在,再出去吹风怕闹了病,明儿起床了再去看宝玉。
“二哥哥若是十分不好了,就打发人去请太医来瞧,我去看他也无甚用。”
袭人闻言,一脸不甘,还要再说时,被鸳鸯扯出了暖阁。
贾寰想起原著关于袭人的春秋笔法,提醒雪雁提防着她,别让她太靠近林黛玉。
雪雁轻笑:“还用三爷提醒?我早看出她不是个好的。”
贾寰:……?
雪雁一入荣国府,就被贾母差评“一团孩气”。
贾寰以为这“孩气”就是孩子气,现在看更像是在内涵她“不识时务”,不懂得阿谀顺从贾母?
这是天大的优点啊!
可惜不合时宜。
黛玉也不知珍惜,明明雪雁才是她从扬州带过来的心腹丫鬟,从小一起长大的,入了贾府就淡了,同一个屋檐下渐行渐远,只宠信紫鹃去了。
小暖阁里,贾寰坐在黛玉床边默默发呆。
黛玉悄悄催促他返回荣庆堂——
“今儿大好的日子,二哥哥和你闹成这样,小心老祖宗迁怒你,琏二嫂子也得排揎你,你一个小不点儿……”
“凡事越不过一个理字,我又没做错什么,又没咬着二哥哥要害我的丑事不放,已经很懂事了,还要怎样?”
贾寰理直气壮。
黛玉心中不安,躺在熏笼上半分睡意都无,翻来覆去地发愁——
“不知道花厅那边闹得怎样了,二哥哥动不动就犯个呆病,他刚见到我那会子,说摔玉就摔玉呢,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就这么唬人!”
贾寰呵呵。
什么“呆病”?
就是惯出来的毛病!
他要摔玉只管摔去,也验一验这东西到底是不是女娲娘娘炼出来的补天石。
在贾寰看来,凤凰蛋今晚的“呆病”,就是他第一次害人后的PTSD。
借着“呆病”遮羞,一呆万事了?!
他不屑冷嘲:“二哥哥这心机也忒浅了!只是装呆怎么够,换了我是他,直接装癫痫晕倒,要不就装鬼上身,神神鬼鬼的事,谁说得清呢?”
贾寰吐舌、翻白眼,做鬼脸,逗得黛玉花枝乱颤,瞌睡虫都跑了,伤心事也忘了,旁边还有雪雁托腮陪着一起听,主仆俩一起笑贾寰“人小鬼大”。
24. 红历十年
小小的暖阁里,气氛和融欢悦。
贾寰借着话头,问及林如海的近况和鹾政任上的风波。
林黛玉似有顾虑,避而不谈,只说起母亲贾敏的不易和早逝——
“常听得母亲说,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这些时日亲眼所见,才明白母亲这些年过得艰辛,贾家与林家诸般不同,我来了要一一改过来,她当年嫁为人妇,也得一一改过来,林家又没有贾家的荣华,由奢入俭难,母亲那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公府千金,不知道捱了多少酸苦,流过多少眼泪,才适应了。”
黛玉说得伤感。
贾寰唯有叹气。
“白富美”下嫁罕有好下场,古今皆然。
贾敏虽然和“四春”一样都是贾家的女儿,但她的出身远高于“四春”。
不止是嫡庶的区别,还有家族鼎盛与没落的区别——
贾敏的父亲是荣国公,祖父也是荣国公,外祖父是保龄侯兼尚书令,是宰执天下的首辅,两个姑舅表兄史鼐、史鼎是侯爷,大伯父贾代化是京营节度使,最弱鸡的兄长贾赦都是一等将军!
元春和探春,父亲只是从五品的小京官。
探春还是庶出,更差了一等。
迎春也是庶出,但她的父亲是一等将军,有爵位傍身,且只有她一个女儿。
若只论出身,迎春胜过探春。
惜春在“四春”中最没存在感,出身却在“四春”中最高,她的父亲贾敬是乙卯科进士,胞兄贾珍袭三品威烈将军,真·嫡出贵女,贾元春都比不上她。
王夫人叹息三春“只比别人家的丫头略强些”,不是贬低,是客观评价。①
有三春做参照组,“金尊玉贵”的贾敏嫁给林如海,妥妥滴下嫁。
下嫁往往是杯具。
贾敏婚后的生活水准,比婚前断崖式下跌。
林如海擅长做题,考中了探花功名,但这个名头撑不起贾敏的荣华富贵。
贾四小姐婚后的日子,过得可能还不如赖大那种得脸的豪奴。
她自己苦,黛玉这个女儿,也得跟着她一起苦。
在贾寰看来,贾敏下嫁林如海,是双输,输惨了,各自都没达到目的。
几句话就能概括这桩各有所图的婚姻——
某探花郎“榜下捉婿”,攀上国公之女,婚后十几年仕途平平,子嗣艰难。
姬妾纳了好几房,年近四旬才得一个嫡女。
隔年庶子出生②,三年后庶子死了,再两年后国公之女又死了,再三年后探花郎也死了!
……
分分钟脑补出一部暗黑宅斗剧!
贾寰这些日子旁敲侧击,已经从雪雁口中问出了贾敏那些陪房的下落——
就在黛玉的庶弟夭折之后没几日,被雷霆震怒的林如海全部发卖了!
发卖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此事与庶子夭折有关。
或许中间还有居心叵测之徒的怂恿挑唆,但后果就是庶子无了。
贾敏身为嫡母,不管她有没有参与此事,都难辞其咎。
她与林如海的夫妻之情,在此事之后荡然无存,情分再难弥合,抑郁成疾殁了。
林如海人到中年,夭子丧妻,仕途又凶蹇,也是名利大灰,得过且过了。
雪雁一口咬定贾敏“贤惠”,并不悍妒。
贾寰却怀疑贾敏为林如海纳的那几房姬妾,都是平儿款的。
林家的姬妾十几年都不生孩子,偏她这个嫡妻怀孕后,侍妾紧跟着就怀孕,前后脚生下了孩子?
都是儿子的话皆大欢喜。
都是女儿的话也就罢了。
偏贾敏生的是女儿,妾室生的是儿子!
如果贾敏跟凤姐一样,机关算尽非要自己生出“嫡长子”的话,眼里揉不下沙子的话,她的那些心腹陪房必然会“为主分忧”,暗中对“孽庶”下手。
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说无就无了。
这踩了林如海的底线。
贾敏在闺中时,就与嫂子王夫人不睦。
她是贾母千娇百宠养大的,不是那种“温柔随和”的性子,又是下嫁给林如海,两人的婚姻模式,大概率类似凤姐和贾琏,最终的结局也相似。
如今贾敏仙逝,为亡者讳,事情也无可挽回,多说无益。
……
小暖阁里,贾寰看着泪流不止的林黛玉,不好说她父母的是非,只哄她说林如海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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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补了盐引亏空,官做得越来越稳,最迟后年就会高升入京,跟她父女团聚。
黛玉也是这么盼望的。
她在荣国府虽然住得舒适,终究不如在自己的家里安心。
人又娇怯敏感,旁人一句不经意的冷话,她都会难受半天,日子久了难免悒郁多病。
她躺在熏笼上本是想入睡,奈何除夕夜喧闹,烟花爆竹各种杂音,想要睡着不易,索性披衣坐起,要与贾寰、雪雁、王嬷嬷单独守岁。
贾寰劝她眯一会儿觉,养足精神——
“大年初一,府里还有一大套繁冗礼节,你是客居,不必理会那些,昨夜你也受了大惊吓,你也委屈得很呢。”
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能卖惨何必硬撑着?
……
一夜倏然而过,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
贾寰瞌睡虫袭来,惺忪着眼睛离开西暖阁回去歇息。
路过贾母正房时,他瞥了一眼大自鸣钟,已经是寅时末刻,五更天了。
花厅那边,因贾母年迈疲惫,宝玉又闹呆病,围在花厅中的人群渐渐散去。
贾寰也随着人群往东小院里走。
拂晓在即,除夕夜的余韵尚未散尽。
荣国府从正门、仪门、二门一敞到底,直抵荣禧堂,沿途都挑着大羊角灯,两溜高照,几无死角。
王夫人为了彰显她虔诚礼佛,各处佛堂灶王前都派人焚香上供,正房院内还设着纸马香烛,辉辉煌煌,奢靡铺张。
这跟贾寰没多大关系,他只想早点回到自己的住处洗洗睡了。
推开院门,里头安安静静,只有两对羊角灯高悬在檐下。
奶娘这几日都不在院中,闹病回家养着去了。
赵姨娘也搂着贾政睡着了。
小丫鬟们缺了管束,诓赵姨娘说去贾母那边侍奉他,一转头就偷溜回了家,跟她们的老子娘一起守岁过年,到了这会子还没回岗。
几个粗使婆子也有样学样,不见人影。
贾寰无奈,迈着一双小藕腿,自己动手洗漱,自己往炭盆里添了新炭,自己抱出被褥铺在熏笼上,打了个夸张的哈欠,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
25. 红历十年
贾寰一觉睡得酣畅。
再睁开眼时,眼前杵着一张妩媚如花霰的俏脸,吓得他赶紧再闭上眼装睡。
已经迟了,耳垂瞬间传来疼痛,被赵姨娘用力拧在手里,咬牙切齿地怒骂——
“天杀的小孽障!狗大一点的年纪,胆子倒比天还大了……你想唬死老娘?!”
贾寰好汉不吃眼前亏,嘶哈求饶:
“错了!孩儿错了,姨娘饶了这回吧!”
贾寰低到尘埃里的态度,让赵姨娘暂且松了手。
厉声让他把昨晚做过的好事,都一一交代明白了——
“你这孽障!大过年的给老娘挑事!咱府里都闹得快翻天了,你还在梦里!”
那几个忽然被打板子撵出去的小幺儿,家里爹娘都是府里的体面人。
贾寰前脚大闹花厅,他们后脚就得了耳报,涌进蓁院找赵姨娘,气势汹汹地求情。
赵姨娘打发身边的小丫鬟去二门上,询问她的弟弟赵国基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国基如是这般告了一通状,气得赵姨娘反骂了那些小幺儿的老子娘一顿。
那么冷的隆冬,那么远的路,让她的宝贝儿子孤零零走回府里,脚底板上磨出一片血泡!
就这一条罪,就活该打烂了他们的屁股!
贾寰也是睡醒了才发现,他高估了自己这具小身板的耐受力。
他就是个小屁孩而已,哪能一口气走几里地?
赵姨娘又心疼,又恼怒,吵嚷的阖府皆知,变换着儿子惨不忍睹的脚底板给贾母看,给贾政看,给王夫人看!
王夫人一向重名声。
在京郊种地的刘姥姥都知道她“怜老恤贫,虔诚礼佛,最爱斋僧敬道”,却在宗祠外撇下六岁大的庶子一路走回家!①
只是今年一次的话,还可以解释成“疏忽”。
偏又有赵姨娘这个大嗓门到处宣扬,洞里的耗子都知道了贾环每年祭祖都是跟奴才们一起挤大车回府。
今年是因为加了冠,爱惜衣裳,涎着脸想蹭嫡母的马车,嫡母狠心不理他!
从前的“贾环”活在暗影里,受了什么苛待无人留意,而今站到了高台盘上,一点点纰漏都无限放大。
王夫人担不起“苛虐庶子”的恶名,还得让小厮背锅。
他们的屁股被打开花之后,他们的老子娘也挨了打,每家二十板子!
赵国基也被赖大狠骂了一顿,说他“知情不报”。
富贵人家瞒不住事儿。
大正月里家家走亲访友,筵席不断,各种闲话乱传,贾家接二连三的丑事想捂都捂不住——
王夫人让庶子自己走路回府,还能推到服侍的下人头上。
宝玉除夕夜故意用滚茶烫庶弟,反被庶弟机灵躲开的事,并没有因为庶弟不追究、宝玉当场犯了呆病而结束。
哪怕贾母对外宣称是“滑了手”,但在场那么多人看着,谁心里没一杆秤?
小正房里,王夫人斜靠在洋罽大条褥上,越想越气,大骂庶子——
“这个黑心下流种子!才刚得了一点子兴头,就目中无人,变着法子害宝玉,真要让他选了皇子伴读,哪里还有宝玉的容身之地?!”
凤姐不以为然:
“太太多虑了,就凭他一个孽庶,踮起脚来也够不着仙桃吃,只庶出这一层身份拖累,他就撑不过二选!太太你趁过年再回一趟王家,让二叔帮着宝玉走走门路,还有薛家的表妹年后也要入京备选,要是他们两个都能选上了,天大的喜事,得摆十天流水席……”
姑侄俩正说着话,帘栊撩起,玉钏儿捧着新剪的梅枝进来。
凤姐随手接过,从洋漆案几上挑了个定窑美人觚插了。
王夫人忍住愤懑,问玉钏儿:
“那孽障在东小院里做甚么?”
“三爷不在东小院,去了梦坡斋②那边,老爷新请了一位姓贾的进士来府上,要趁着正月里给二爷和三爷抓一抓课业,说三爷《四书》背得熟,参选时算个妙处,还让那个姓程的清客③教三爷丹青,正捣腾颜料呢……”
凤姐不待她说完,粉面就冰寒起来:
“什么三爷?凭他也配!”
玉钏儿被凤姐陡然一嗓子,唬得心口直跳,委屈地低下头。
王夫人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摆手制止凤姐的无能狂怒:
“算了,跟小丫头置什么气,她喊那孽障三爷,也是按咱们府里的规矩。”
“太太你就是太菩萨心肠!如今这府里,哪还有什么规矩?孽庶都爬到嫡子头上了!满府的人都上赶着奉承那孽障,反了天了!”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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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沉默。
玉钏儿口中“姓贾的进士”,就是黛玉的蒙师贾雨村。
这人在扬州任上跟着林如海几年,颇得重用,本身有进士功名,还做过一任知府,年纪也不甚大,一心靠着贾家的势力复起,教授恩主的子嗣必定十分用心。
贾寰有了这样的好业师,学问日夜精进,选入宫中做伴读的机会更大了。
至于宝玉,知子莫若母,那就不是个肯沉下心念书的!
他的长处也不在四书五经,想要入选伴读,只能靠门楣,靠舅舅,靠好皮囊,靠脖子上的祥瑞。
时过境迁,贾家已经从京城一等煊赫人家,堕入中等人家,无人在朝堂出任要职,门楣黯淡,在参选伴读的“竞品”里毫不出彩,必得使出非常手段,才能脱颖而出。
……
不提她们姑侄闭门密谋,只说贾寰。
年初三一大早,他刚用罢早膳,就被贾政传唤到梦坡斋。
他脚底板上的伤刚抹了药,一瘸一拐地进了书斋,迎面就看到一个四旬上下的儒服男子,剑眉星目,身姿魁伟④,穿一套半旧的儒生服,虽身在富丽堂皇的书斋之中,毫无局促窘迫,优哉负着手观赏壁上的名家字画。
贾寰以为他是新来投靠贾政的清客,寒暄之后,对方曝出姓名:
“敝姓贾,名化,表字时飞……”
贾寰哦豁,是贾雨村呀!
此獠从扬州一路陪护黛玉入京之后,拿着“宗侄”的名帖和林如海的荐书,来荣国府求见贾政,要趁着新帝颁诏起复旧员的机会,谋一个复职候缺。
正月里朝廷封印,六部休沐,提奏之期暂且延后,贾雨村只得耐心等待。
他在京中没有住所,暂且在某同年处借居,时不时来贾政这边逢迎一番。
贾政自诩大儒,附庸风雅,别人吹他几句彩虹屁,他就真当自己是“礼贤下士、济弱扶危”的救世主了,与这贾雨村一见如故,还把人请来府中,给两个儿子当业师。
贾雨村求之不得,屁颠屁颠地来了。
贾寰独自啃《四书》越啃越吃力,频繁去府中的“女学”蹭课⑤,正愁无人授业解惑。
这贾雨村人品低劣,但学问出众,先后教过甄宝玉和林黛玉,做业师的经验丰富,此时又有求于贾府,授课必定用心。
26. 红历十年
贾寰很满意“五号业师”,并不打算去贾政面前揭发贾雨村的真实嘴脸。
无凭无据,他说了也没人肯信。
贾雨村在赴任应天知府之前,几乎没有任何劣迹,出了名的“才干优长”,在士林和官场中的声誉颇佳。①
当下贾寰也不耽搁,立刻就开始请教学问。
贾政见庶子勤学,捋须欣慰。
偏宝玉除夕夜发了癔症,活死人一样躺在碧纱橱里。
本以为他歇个三五日就能痊愈,现在正月将尽了,人依旧是蔫唧唧的,不能来书斋这边有所增益。
贾政恨恨不满。
贾寰嗤之以鼻,对凤凰蛋“偷懒躲滑”的性情门清。
他那所谓的癔症,就是薛定谔的癔症,找借口逃避读书罢了,打少了而已。
狠打他一顿,他立马就没病了。
贾寰管不了凤凰蛋的闲事,在自己的东小院里独善其身。
日日习字攻书,求教学问,忙忙碌碌的小模样,像极了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小蚂蚁。
……
红历十年的正月,波谲云诡,暗流汹涌。
刚刚来贾府没俩月的林黛玉,三日内接到两封扬州发来的家书。
一封是林如海写的,告诫林黛玉万万不可回扬州。
另一封是他的姬妾偷偷写的,说林如海病重且坚持瞒着黛玉,求贾家这边派人过去张罗主持。
黛玉痛哭,要立即返回扬州侍疾。
贾母不许,担心林如海在任上的亏空再起波澜,殃及黛玉。
之前黛玉作为巡盐御史的家眷,已被扣在任上三年,好不容易熬到除孝把人接到了府中,岂肯再把人送回虎狼窝?
本朝律法,罪官家眷多有籍没为奴的。
林如海几代单传,妻儿早殁,他自己也病入膏肓看淡了生死,看淡了身后名,却不能看淡唯一的女儿。
他在信中殷殷嘱托贾母,务必看在亡妻的情分上,护住年纪尚小的黛玉。
黛玉虽然住进了贾府,毕竟是姓林,瓜蔓抄起来逃不掉,贾家也不敢公然包庇罪眷。
只能遁入佛门避祸。
贾寰听说了这件事,立刻跑去贾母院中看黛玉。
她已按贾母的叮嘱换了装束,头挽妙常髻②,身穿百衲佛衣,身边伺候的雪雁和奶娘也换了尼姑妆扮。
一入空门,出家无家。
纵然林如海日后沦为罪官,也殃及不到她这个“遁入空门”的女儿头上。
度牒是贾母一早就备好了的。
早在林黛玉的舟车还未抵达神京城③,她就已经是京中某座尼庵的记名姑子了,而今事难为,真的披上了佛衣。
贾寰跑到东暖阁时,就见黛玉呆呆坐在镜子前发怔,眼泪如疾落的珠子一般往下滚,十分可怜。
贾寰无可奈何,劝她想开些——
“林姐姐且放宽心,吉人自有天相,林姑父的病会好起来,亏空也会弥平,那时你就不用再穿这身佛衣……”
林黛玉似没听到一般,垂泪呢喃:
“我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便疯疯癫癫地说了些胡话,也没人理他,如今却还是出了家。可见凡事自有天意……”④
“天意便是让姐姐一生顺遂,莫要想偏了。”
贾寰无力地劝说,只恨自己年纪太小,不能亲自走一趟扬州。
林黛玉连夜被送出贾府,入了京中名庵“牟尼院”中住着。⑤
这是神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庵,藏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住持静慈师太名满都中,精演先天神数,黛玉算是她的记名弟子。
贾寰依稀记得,妙玉和她的师父也是在这个“牟尼院”中修行,跟黛玉都是姑苏人氏,若是遇上了或可说说话。
隔天一大早,他如常来到梦坡斋旁的偏厦里,听贾雨村讲解《四书》。
趁着休息的间隙,他低声询问贾雨村扬州鹾政“亏空盐税”之事——
“我那林姑父并非贪婪之辈,他做了巡盐御史只求报效朝廷,却落得这般下场,岂不让天下勤于王事者心寒?!”
贾寰语气慷慨,奈何贾雨村置若罔闻,摆出严师训诫顽童的语气,令他坐下继续听书——
“鹾政之事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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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多,一时也说不明白,你十日后就要选伴读,别为无关紧要的事情分了心。”
“我不分心,就想知道林姑父在扬州任上发生了什么事,先生入京之前,曾在鹾政府上为西席,必定知晓一二内情。”
贾雨村默了片刻,抛下了手中的《孟子》,看向贾寰——
“也罢,林鹾政是你的姑丈,你知道些真相心中有数,免得选伴读时有人攻讦林鹾政引你入彀,一言不慎就会惹祸上身。”
……
在贾雨村口中,本朝巡盐御史是个美差,也是个险差。
做得好了升官发财,做不好了就是林如海。
他赴任扬州鹾政,执掌盐务,每年过手的税银三二百万两银子,占大胤盐税的一半。⑥
本朝的盐多出海上,制盐的方法各有不同,有板晒亦有滩晒,板晒质量好,滩晒成本低,各有利弊。
林如海治下有大大小小几百家盐场,每一家都拥有大片盐田和无数灶户,负责产盐。
后世所谓“扬州盐商”,其实都是中间商,只负责卖盐。
他们可能大赚,可也可能血亏。
无论他们是赚了还是亏了,盐税都是要收的。
收税的方式颇为繁琐——
先给造盐的“盐场”发放执照——盐引,上面规定好了每包盐的重量、能贩卖的区域以及要缴纳的税款数额。
扬州大大小小的“盐贩”想进货,先得交税,购买盐引,拿着一摞纳过税的盐引才能去卖盐。
卖完以后,盐引还要收回。
那些超出盐引重量的盐,没有盐引就敢贩卖的盐,都是“私盐”,敢贩卖私盐轻则流放,重则鲨头。
对大胤皇帝来说,一张张“盐引”就是一堆堆白花花的银子。
贾家“寅吃卯粮”,皇家也一样钱不够花。
皇帝每年不是按需发盐引,而是按钱发盐引。
打仗没钱了要印,赈灾没钱了也要印,想给自己修宫殿陵园更得印……
咔咔咔印得太多了,后果就是盐商们真金白银买到手里的“盐引”,提不到盐了。
然而下一年还要继续咔咔咔,继续薅盐商的羊毛。
27. 红历十年
在银本位的古代,盐引就是“纸黄金”。
上一届皇帝买买买个没够,可着劲地败金,国库里又搬不出银子,死活戒不掉“盐瘾”,惹得民怨沸腾。
再叠加朝堂、后宫一堆更大的buff,最终他hold不住了,被儿子钻了空子,“禅让”退位。
新皇帝壮年登基,励精图治,千方百计地要回收之前滥发的盐引。
“货币”极度宽松之后,忽然又极度紧缩,必然要出事。
林如海的尴尬在于,太上皇前脚任命他做巡盐御史,后脚就禅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
盐税这么大的钱袋子,当然要攥在新皇帝自己人手里才放心。
堂堂探花郎,沦为背黑锅的冤种。
还不是唯一的冤种!
在他之前的那两任巡盐御史,也都是刚上任一年半载就被撤职查办,他紧随其后也陷入泥沼。
……
书斋偏厦中,贾雨村言语诙谐,把本朝鹾政的弊端一一演说。
说到林如海夹在两任皇帝之间,沦为干脏活的炮灰时,贾寰开口打断他:
“既如此,林姑父何不辞官?他不像是恋栈的禄蠹,事不可为时就该抽身而退。”
“你小小年纪能想到辞官避祸,可见通透聪慧,可人在宦海,诸般掣肘,想要激流勇退岂是那般容易?你那姑丈少年时就声名鹊起,刚过冠龄就中了一甲探花,本朝和前朝如他这般年少登科的才子,哪一个不是仕途显达?偏偏轮到他……兰台寺大夫清贵,可不能清贵一世,他熬了十几年才外放扬州,官居五品,带足了心腹幕僚上任,卯着劲要一展长才,突然要他辞官,难呐。”
贾雨村轻摇着头,一脸地唏嘘——
“你姑母劝他辞官不听,日夜愁惧,一病仙逝,他夭子丧妻,名利大灰,倒是想要辞官来着,可那时已卷入漩涡,抽身不得了。”
“先生说太上皇宠信我林姑父,那为何让他蹉跎十几年,不得舒展才志?”
贾寰问得诛心。
贾雨村只是干笑:
“圣心不可揣测,许是太上皇要磨砺你姑丈,等时机到了,再让他一飞冲天。”
贾寰信了他的鬼!
以此獠的精明,岂会悟不透其中猫腻?
也就贾政和林如海身在局中,捂着耳朵自欺欺人,被两届皇帝合唱的双簧耍得团团转!
大胤立国已近百年,如贾家这般的勋贵,已经传了几代子孙,还死沉沉趴在祖宗的功劳簿上骄狂自大,胡作非为。
皇家早就想下手铲除包括贾家在内的“四王八公”,碍着他们树大根深,只能一步步剪除“枝杈”,最终在八十回后连根拔起。
林如海是贾家的女婿,是贾家在朝堂上的羽翼。
贾家是勋贵,林家祖上也是列侯,隶属勋贵集团。
林如海空有个“探花郎”的清贵名声,他的跟脚始终都在勋贵这边。
林家“虽系钟鼎之家,亦是书香之族”②,重点在“钟鼎之家”,不在“书香之族”!
一直到林如海的父亲还在袭爵,整整四代人都是勋贵!
贾家还自吹是“诗礼簪缨之族”呢,“簪缨”是真的,诗礼?
呸!
一个个扒灰聚麀,纳妾酗酒,罔顾律法草菅人命,沉迷铅汞,勾连外官,聚嫖聚赌,搞基,吃胭脂……寡廉鲜耻,令人作呕!
这么一群醉生梦死、无法无天的勋贵纨绔,跟天下读书人之间有壁。
哪怕他们之中的个别人饱读诗书,中了进士,甚至成了探花,想要轻松融入文官集团依旧是白日做梦。
骆驼钻过针眼一样的难度。
林如海娶贾敏,看似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实则把林如海彻底地绑在了“四王八公”这艘破船上。
他本来是有机会彻底转向文官集团的。
可惜他太贪心,既要又要,眼光还不好,挑中贾敏这么个没落勋贵之家的女儿,被捆绑着一起坠落深渊。
勋贵集团与勋贵集团之间,也是不同的。
有的日暮穷途,有的蒸蒸日上,他若能挑中一个走上坡路的岳家,又有探花郎的名头加持,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他娶贾敏,是他人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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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最失败的一笔投资。
贾敏嫁他,也是倒了大霉。
双输!
大胤两届皇帝联手,把林如海逼到了绝地,也断了贾家一臂。
贾家的没落,是一步一步、一天一天的,眼睛一闭一睁,境况就差了一丝,处在其中的人还浑然不觉,沉醉在锦绣丛中一味高乐。
事到如今,林家已经完了。
林如海想要平安葬入姑苏祖坟,都得看皇帝开不开恩,念不念他的“苦劳”。
皇帝网开一面不治他的“亏空”之罪了,他才能全身而退。
巡盐御史、巡漕御史这样的官,半清半浊,与京中那些言官御史是两回事。
言官清贵,风闻奏事,人均嘴炮王者,逮住谁轰谁,轰得越狠,名声越响。
巡盐御史负责管理盐引,授权盐商,收缴盐税,绞尽脑汁地替朝廷收取规定数额的税银。
收得多了有功,收不够数就算亏空,同时还得让各方面的“蠹虫”都满意。
想干好这个活,非得面善心狠八面玲珑不可,施政环境极为险恶。
相当于一个人对付一群狼,既要有本事从狼群嘴里把“肉”抢出来,又有本事避开狼嘴里的獠牙。
当这种亦黑亦红的官,贾雨村能胜任,林如海不能。
他的书生气太浓,留在京城当个兰台寺大夫,动动嘴皮子,帮着皇帝起草文书绰绰有余,当巡盐御史他能力不够。
一个贾雨村就把他骗过了,几年时间都没看破对方是个奸险鼠辈,还替人家写荐书、筹谋起复,连起复所需的贿金都一并赞助!③
上一个赞助贾雨村的甄老爷,坟头草都一丈高了!
贾雨村是林如海识人的上限。
也是贾政识人的上限。
贾政最多能勘破孙绍祖那种一脸急功近利的货色,连傅试④他都识破不了!
林如海与妻兄物以类聚,惺惺相惜,他眼里的贾政“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⑤。
若让贾雨村来评价他们俩?
瞬间就会转换画风!
28. 红历十年
林如海与贾政,都是被皇家挂起来雪藏的老腊肉。
林如海年少登科,宦海失意。
贾政一入仕途就荫封从六品工部主事①,闷头干了三十年,孙子都能打酱油了,他才升了从五品的员外郎。
乌龟爬一样的升职速度。
之后就像是被钉在了这个位置上。
红楼一开篇,贾政就是冷子兴口中的“员外郎”。
到前八十回结束,他外放学政回来,胡子都熬白了,五十多岁了,依旧得回工部做他的“员外郎””!
皇帝对他这个“国舅爷”十分苛刻,惯例该有的提拔都不给他,他才“名利大灰”,连宝玉都不骂了,总算活明白了,想苟起来了。
可惜已经晚了,很快就被抄家了。
贾政与林如海,一对难兄难弟,前后脚翻了船。
二人都算簪缨之家的清流,可惜志大才疏,迂腐天真,心里没数,既不能挽狂澜于既倒,又不能保全自身。
换了贾寰是林如海,什么清名,什么官声,什么士林品评,什么效忠效死,都是浮云,直接摆烂,装病装死,哪怕自残呢,好过身败名裂抄家问罪!
一个几无庶务经验的白面书生,忽然被老皇帝钦点重用做巡盐御史,朝廷已经没人能用了嘛?
明晃晃的阳谋!
就算没有皇帝的算计,只凭本事,林如海也担不起“巡盐御史”的重任。
红楼类清,清代的巡盐御史,尤其是乾隆时期,那是高危职业,动辄就抄家鲨头。
乾隆十一年到乾隆三十三年,二十几年间四任巡盐御史——吉庆、普福、高恒、卢见增,排着队抄家。
其中高恒、吉庆还是皇亲国戚。
高恒的姐姐是高贵妃,吉庆的堂妹是令妃。
这样显赫的身份,依然不能免死。
傅恒亲自去替高恒求情,渣渣龙拿话噎他——
贵妃的兄弟犯了法就得赦免,那皇后的兄弟犯了法,又当如何?
卢见增名不见经传,但他是大名士纪晓岚的亲家。
纪晓岚“一撮茶,一撮盐”给他通风报信,没救成人还把自己坑得流放边疆。
跟这些牛人相比,林如海有什么依仗?
折戟栽跟头是理所当然的事。
红楼世界,吏治崩坏,小人当道。
如贾雨村这般才华出众、心机过人之辈,只做了一年如州知府②就折戟翻船,被上司寻了个空隙参奏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③,惨遭革职罢官,搭上贾王两家之后才飞黄腾达。
贾雨村被盖戳的这些“罪过”,翻译成后世的大白话非常好听——
新上任的贾市长精明能干(才干优长),为了政绩和GDP(升官本钱),为了提高当地民生(刷官声)雷厉风行,一再破除陈腐观念(擅纂礼仪)。
贾市长大力扶持新兴行业(暗结虎狼之属),效果显著,得到了当地百姓和部分企业家们的拥戴(沽清正之名),但动了既得利益者(大资本)的蛋糕,不断有人跳出来举报(致使地方多事),被动了奶酪的利益团伙急眼大闹,殃及当地小老百姓(民命不堪)!
……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被贾雨村弹压了的那帮人,联手贾雨村的政敌一起出手,酱酱酿酿操作一番,他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干了一场,免职离任。
贾雨村日后的堕落,一半是枭雄心性,一半是人间不值。
贾寰一念及此,对他略有几分惋惜。
窗外日渐中天,马上就要用午膳了,贾寰端坐了一上午,疲惫又心累,不再提盐政,转而询问贾雨村昔年被罢官的事——
“先生满腹诗书,才德兼备,当日在如州任上,怎会被上官参奏呢,定是小人构陷,那上官被蒙蔽了?”
贾雨村苦笑:“昔年初入宦海,不晓风波险恶,自以为略有薄才,治下只求惠民简政,不懂逢迎周旋上官,施政只是略有小成,便遭同僚侧目,污我‘恃才侮上’,摘了顶上乌纱。”
“先生悔否?”
“问心无愧,不悔。”
贾寰且信他,又问起当日参奏他的“上官”——
“如州知府”是从四品的地方官,类比后世地级市的市长。
再往上便是“道台”,类后世副省长。
然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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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抚”,封疆大吏,权倾一方,非皇帝心腹不可出任。
当初摘了贾雨村乌纱帽的那位“丁巡抚”,几年下来非但没有升迁,反被黜落几级,去了粤西某地做同知,境况惨淡。
贾雨村提及他时一脸微笑:
“今上英明神武,宵小纵能猖獗一时,久了必会露出尾巴。”
贾寰也笑:“那位邬道台呢,也被黜落了么?”
贾雨村笑容微僵:“我被革职之事……与邬道台无涉,是那丁巡抚偏听偏信,不满我素日不奉承他,刀笔构陷,可恨可叹。”
“那先生此番来京,可有登门拜会过邬道台?听闻他人正在京中……”
“落魄如斯,无颜相见旧日同僚,且待几日,正式起复了再拜访故人不迟。”
贾雨村这般说,贾寰可不会就信了。
只看此獠遮遮掩掩的模样,就知他罢官之事必有隐情。
当年下黑手摘了他乌纱帽的人,八成就是这位“邬道台”。
贾雨村绝口不提,且不去拜会,是担心邬道台暗中阻挠他起复的好事?
贾寰待要再问,贾政的小厮忽然进来传话:
“老爷请贾先生去书斋。”
贾雨村赶紧整了整衣冠,起身出门去了。
贾寰趁便也起身,紧随着贾雨村进入梦坡斋。
他小小一个豆丁,贾政只当没看见他,一众清客也不理会。
贾政突然喊贾雨村过来,为的是商议林如海的“身后事”。
他与这妻弟颇有几分真感情,眼见他沉疴难愈,一面派人探视,一面帮着善后,出殡葬礼都是小事,要紧的是身后名。
万万不能背着“罪臣”的名声入土,这样不仅殃及黛玉,还会牵连贾家。
哪怕贾敏已去世三年,但林如海并没有续弦再娶新妇,依旧算是贾家的女婿。
姻亲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紧要关头必须襄助。
贾寰却记得,贾敏去世时,贾家并没有派人去扬州吊唁,任凭林家做主发送出殡。
以贾母对女儿的疼爱重视,这不合常理,多半是因为林如海那时的处境正凶险,贾家怕被牵连,避嫌没派人去扬州。
29. 红历十年
林如海卡在皇帝换届的节骨眼上外放,一入扬州就落入彀中。
他在“盐引”之事上跌了坑,“亏空”的盐税数额惊人。
在本朝,一个巡盐御史想要足额征收盐税,就要卖出去足额的盐。
想要卖盐,先得把盐生产出来。
偏偏制盐全靠老天爷赏饭,夏季烈日暴晒才能制盐,若是遇到阴雨洪涝,盐就会减产。
产量的不确定,导致盐税的不稳定。
扬州盐商这种“盐贩子”,每年夏至一过,就开始购买盐引,交税,这个时候的盐还在海里飘着呢。
“先款后货”的交易模式,导致资金不足的中小盐商只能借高利贷购买盐引。
等中秋节后把盐全部售罄,收到了货款,再拿货款偿还贷款。
扬州有一群专门放贷给小盐商的资金掮客,背后多是盐务相关的官员,吃得就是这份利钱。
林如海不谙庶务,被几个幕僚师爷一撺掇,就敢擅自更改规则,破例给盐商赊账,允许盐商先拿盐引,在中秋节后十日内缴纳盐税。
他以为“先货后款”可以扩大销售,增长税收,还能减轻中小盐商们的负担,让他们有更多的本钱进货。
小盐商们开心了。
放贷的官员和豪绅们的奶酪被动了,一起教林如海做人。
巡盐御史是有上级的。
这上级乃至上级的上级,都是“放贷团”中的一员。
得罪了他们,后果立竿见影,轮番来找茬。
若林如海真是皇帝的心腹股肱也就罢了,偏还是个炮灰,可不就由着人欺负去了?
梦坡斋里,贾雨村细细述说当日窘境,唏嘘叹息——
“林鹾政身陷局中,如坐枯井,朝廷又严禁巡盐御史与境内的官员私自往来,他纵有几个同年、故交、世交,也是帮不上忙。”
贾政气闷:“那盐税呢?只要能把盐税征足,那些人想要寻隙也难。”
“政公卓见!可就是收不足盐税啊,因着那两年洪涝,每逢盛夏阴雨连天,海水曝晒不足,制出来的盐数量锐减,多落入几大盐商之手,他们囤积居奇,盐价涨到天上去,小盐商见不到盐,手中的盐引又没像往年一样缴纳过盐税,中秋节后直接耍赖,都退回给林鹾政,林鹾政要的是盐税,不是盐引,一下子就亏空了十几万两税银!”
贾寰扶额。
林如海真是个书呆子。
他同情小盐商被盘剥,小盐商哪里管他的死活?
历任巡盐御史都是一手给出盐引,一手收足盐税。
要赶在洪涝、台风、瘟疫、兵燹……各种天灾地祸发生之前,先把自己摘出来。
盐可以减产,可以滞销,盐税先要拿到手!
撑过一年是一年,熬过一任是一任。
林如海缺少这份皮厚心黑,在鹾政任上越陷越深。
头一年即遭小盐商退货,盐税亏空,他气怒交加卧病在床,贾敏直接就气死了。
各方斡旋之后,林如海被迫允诺小盐商们许多方便,恫吓他们拿回了之前没用上的盐引,拖欠的盐税“顺延”到来年再缴。
因为头一年开了“先货后款”的例,来年便有各种人情说项,也要照此办理。
林如海焦头烂额,只得又通融一二,满心指望夏季盐田丰收,弥补前一年的亏空。
屋漏偏遭连夜雨,第二年“荒”得更凶。
入秋之后,那些血本无归的大小盐商缴纳不起盐税,携家出逃,盐税亏空直接翻了几倍!
这一回的盐荒,还跟上一年不同。
上一年是纯天灾,这一年叠加人|祸,与沿海诸县洪涝泛滥倒灌民田导致的饥民暴|乱有关。
那些饿急了眼的饥民抢不到粮食,就聚众冲进露天的盐田,把煮出来的盐全都抢走。
市面上的盐价居高不下,盐成了比米还硬的硬通货。
十斤盐就能换一袋糙米,一袋米掺上野菜树皮,就能熬到开春!
就能活命!
红楼世界一直不太平。
那甄士隐是怎么穷下来的?
葫芦庙一场大火之后,他跌足叹息,无计可施,带着妻子仆佣去自家田庄上安身——
“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①
抢田夺地?
这是梁山好汉们才敢干的事,在江南膏腴之地发生了,饥民揭竿而起了!
甄士隐一个富贵闲人,他应对不了这样棘手的局面,被迫将田庄都折变贱卖,仆佣也遣散,带着妻子并两个丫鬟投靠岳丈。
算算时间,甄家败落与林如海出任鹾政,间隔没几年。
林如海据实上奏,力证自己亏空盐税事出有因,反被那些沿海的州县官们联手背刺,说并无民乱。
贾雨村叹道:“州县官若承认有‘民乱’,乌纱帽乃至人头都不保,他们沆瀣一气,林鹾政百口莫辩,最终那些冲进盐田的饥民,都被算作‘私盐贩子’定了罪。”
巡盐御史另一个重要职责,就是“缉私”。
缉拿不力则罚俸、革职,连着手下人都要跟着吃瓜落。
那些走投无路的饥民,背着盐到处贩卖。
他们没有盐引,不缴纳赋税,像极了“私盐贩子”,实则只是为了活命而已。
林如海纵然抓到了几个,看着他们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样子,又能如何呢?
打杀了他们,盐税亏空就能弥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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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扬州的官不好当。
扬州的商也不好做。
富甲天下的大盐商,每年都得跌倒好几家,说破产就破产!
贾雨村在林家做了三年西席,深谙其中弊端——
“一份盐引除了官定盐税,额外还要加二钱稽查茶水费用,二钱衙门文书费用,七分核算费用,靠岸停放再加二钱五分,盐船许可、执照封印、航行,每引若干钱,加上向盐场买盐还得支付每引一两二钱白银,外加盐船往来各处打点巡查兵丁们的费用,统算下来,每引两百五十斤海盐的毛利,只有一两二钱银子,稍微出些岔子,遇到风浪打翻了几船,就得蚀本。”②
“贩盐”这个买卖,高成本,高风险,利润却忽高忽低,甚至逐年走低。
盐商豪富天下皆知,但盯上盐商薅羊毛的人也多,他们在额定盐税之外,频繁被盐务上的大小蛀虫敲剥。
很多大盐商干脆不卖盐了,只倒卖盐引,把风险转嫁给小盐商。
林如海眼中的那些“小盐商”,很大一部分都是这些大盐商的马仔。
“惠政”肥了大盐商的腰包,风险却被林如海自己扛了。
冤种鹾政!
没谁肯信他是真冤种,咬定他私底下收受了大盐商的贿赂,说那些亏空的盐税都落入了他的腰包。
林如海百般填补,依旧还有三十余万两的缺口。
贾雨村携黛玉入京之前半年,夜谏林如海,让他速速变卖姑苏祖产填补亏空,或可免祸。
贾寰深以为然,发自内心地给贾雨村点个赞。
此獠卑劣无耻,却当机立断,懂得弃卒保车!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只要能保住乌纱和性命,区区祖产何足惜哉?
人都没了,要钱何用?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祖产留不住命!
银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万事皆空!
林如海既没儿子,也没嗣子,与其被人吃绝户,不如填了鹾政上的亏空,换得喘息之机东山再起。
但凡他能活着从扬州返回京城,有四王八公从旁襄助,未必不能翻身。
儒冠误人!
好在林如海听人劝,迅速典卖祖产,填补了大半亏空。
余下的那些,只要他人还在扬州任上,慢慢地都能填补上。
这年月的官员,在任上有些亏空稀松常见,只要数额不是太夸张,皇帝看在林如海已“破家”的份上,也不好揪着不放。
贾家身为林如海的姻亲,上下奔走,希望皇帝能给“鞠躬尽瘁”的臣子一份体面。
身后浮名,对死了的人来说也许无所谓,对活着的人来说很重要。
没有尘埃落定之前,黛玉都得呆在牟尼庵中。
30. 红历十年
姑苏林家几代积攒的家底,就这么填了鹾政任上的亏空。
十年之后,贾家这偌大家业,荣宁二府,也要被皇帝抄检一空,子孙流散。
一曲《好了歌》,你方唱罢我登场,倏悲忽喜。
贾寰穿书,只想炊金馔玉,锦衣华服,不想“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
他想要富贵常在,“选伴读”是个好机会,值得卷一卷。
……
转眼就是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所有应选伴读的王孙公子齐聚礼部,预备初选。
贾寰和贾宝玉一早就起床,洗漱打扮妥了,一起去贾母院中请安,之后就要出二门去见贾政,父子三人连同大老爷那边的贾琮,一起坐车前往礼部应选。
贾母抬眼看面前的两个孙子——
一个神彩飘逸,一个粉雕玉琢,戴着一模一样的小紫金冠,穿着大差不差的见客衣衫,对着她叉手行礼问安。
她没搭理贾寰,只招手把宝玉喊到身边,千叮万嘱个没够,贾兰母子进来她都没发现。
贾寰惊讶地看着贾兰,小毛孩居然也换上了出门的衣裳,他也要参选?
才五岁大的小孩子啊!
说好了他不去应选的啊!
贾寰的消息滞后了——
最近他天天去偏厦里听讲《四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赵姨娘也不来罗唣他,府上诸多八卦都未曾听闻。
此刻要出门了,才晓得王夫人前日说甚么“多一个人参选,就多一个机会”,让贾兰也跟着去一趟礼部,碰碰运气。
贾寰没把这个小意外放在心上,面色平静地跟在贾政身后。
父、子、孙三辈人鱼贯出了二门,早有各自的小厮等候,马车也已停靠在门口,三人登车,隆隆而去。
日暮时分,原车返回。
贾兰蔫蔫的像霜打过的茄子,初选就被汰落了。
礼官给出的理由是“人稚好静”,直白点就是嫌他木讷呆板,不会逗趣。
贾兰刚满五岁,这个年龄段的皇子、世子都是小活龙,顽皮得很,没谁喜欢跟一截木头桩子玩耍。
贾兰的身份也太低,父亲就是个秀才,祖父从五品小官,曾祖才是荣国公贾代善,还不是嫡长支,是嫡次支,孤儿寡母单亲家庭,人又不讨喜,直接汰落。
王夫人得知,气得捶床哭泣,哭他苦命早逝的“珠儿”。
若有贾珠活着,中了进士,做了显官,贾兰身为他的嫡长子,岂会遭受这般冷遇?
她强捧嫡孙受挫,一腔希望都寄托在了贾宝玉身上。
让人喊宝玉来她的小正房,细细问了一番初选的事宜。
初选只挑家世、嫡庶、容貌、性情、口齿,每一样都是贾宝玉的强项。
比拼才学,他也不输人。
他三四岁时,已得姐姐元春手引口传,教授了数千字在腹内,又天性聪敏,素喜杂书,恃着伶口俐舌胡掰乱扯,敷衍出的诗文篇章不禁稽考,却能说得四座春风,纵是满腹诗书者,亦难以压倒他这与生俱来的风流不羁。①
在王夫人心里,最好的结果是宝玉、贾兰叔侄俩都中选。
其次是宝玉一人中选。
若宝玉落选,贾寰必须也落选!
她决不允许孽庶越过自己亲生的嫡子!
贾珠早逝,宝玉已是她后半生最大的倚靠,才刚起步就输给孽庶,往后还得了?
她从兄长王子腾处得到消息,说贾寰在初选时“敷衍懈怠”,差一点就被汰落,刚出礼部就遭了贾政的训斥。
王夫人不信,认定庶子藏奸,故意做出惫懒模样迷惑人。
又隔了两三日,王子腾夫人来贾府,坐在小姑子房中嘀咕这次选伴读的事,言语中对贾寰极为不屑——
“妹子放心,那个小孽庶翻不起大浪,他除了一笔字写得尚可,色色都不如人。”
王夫人一怔。
她虽然憎恶庶子,却不会睁眼装瞎子。
贾环以七岁的稚龄,一笔字写得出类拔萃,放眼神京城独一份,《四书》也背得滚瓜烂熟,人又机灵,偏没托生在她这个嫡母肚子里!
她面色疑惑地看着娘家嫂子——
“难道这次应选的世家子弟里,有谁的字写得比他更好?”
“妹妹你怎么钻了牛角尖?什么字不字的,那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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障的字也就胜在一个年纪尚小罢了,撇开年纪,这神京城中书法胜过他的人不知凡几!哪个皇子稀罕一个小娃娃来教自己怎么执笔?宫里头也不放心啊,请一个老成持重的大儒慢慢地教皇子,天长日久更有成效!”
王夫人醍醐灌顶。
在王子腾夫人口中,贾寰一无是处,压根不值得小姑子这么念兹在兹,没得自己吓唬自己——
“这回参选的世家子弟,颇有几个出色的,小史侯的长子你见过吧?文武全才,父亲史鼎还是今上的心腹;还有仇驸马的公子,少年英武,弓马娴熟,母亲文靖长公主颇得太后欢心;还有保宁侯府上的小世子、神武将军的嫡长子、永兴节度使的嫡长孙……一群少年郎,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能压过你家的孽庶。”②
王夫人的心又悬了起来:“那我的宝玉——”
跟娘家嫂子口中的这些少年公子相比,宝玉黯然失色。
他想要脱颖而出选上伴读,单单只压过自家的庶弟是不够的。
王子腾夫人允诺“倾力相助”,语气却十分黯沉:
“妹妹你也知道,你哥哥这些年纳了七八房姬妾,只得一个女儿,咱那侄儿王仁又不争气,宝玉这个亲外甥,跟亲儿子没差什么,这回一定使全力帮他……”
一对姑嫂对坐秘议。
隔壁的东小院里,贾寰用脚趾头也能猜到她们在嚼舌自己,一句好话都难有。
他也不当回事,自顾站在廊下逗鹦鹉。
赵姨娘坐在他身后绱春鞋,嘟哝他脚长得太快,去年剔的鞋样子小了一圈,抿好囤着的鞋面子都不能用了。
一旁的小丫鬟口无遮拦,随口支招:“姨娘你再给三爷添个兄弟,鞋样就都能用上了。”
“放屁!他这个小孽障我都恨不得塞回肚子里,还再添一个,要老娘的命吗?!”
赵姨娘怒冲冲骂人,还要上手打,唬得小丫鬟怔在原地。
贾寰赶紧给小丫鬟使眼色,让她去大厨房看看午膳准备妥了没有,自己卖萌绊住赵姨娘,还问她:
“大老爷一屋子姬妾,老爷怎么就肯守着姨娘你一个?这些年也没再添个庶子庶女?”
31. 红历十年
赵姨娘面露得意,不提自己如何拢住了贾政,只骂王夫人“悍妒”。
“有她那么个夜叉日夜盯着老爷,什么人能在老爷身边站稳了?才刚露出那么点苗头,就被那夜叉处置了!咱们老爷也不像大老爷一味好色,又碍着王家的颜面,还有老娘在边上伺候着他,就混过了。”
贾寰了然。
目光落在院中的几株杏花上,一簇簇小花苞横立枝头,花色明媚烟润,墙头上的蔷薇藤也三三两两萌发新芽,满院春光弥漫。
不知不觉间,他已穿书一整年。
如果抄家的结局不可更改,那他的好日子便过一年少一年?
贾寰悻悻撇开这个丧气念头,整个人浸润在春风中,随意地打起了一套太极拳舒缓郁结。
这是前世他跟着爷爷喝茶游湖时学会的。
起手式后揽雀尾,沉肩垂肘,搂膝拗步,气沉丹田,上步七星……一气呵成。
赵姨娘啧啧围观,嘟哝他净会搞些没用的花胡哨,有这个闲工夫不如习字念书,压过宝玉,选上伴读进宫去,让她也沾沾光扬眉吐气。
贾寰嗯嗯敷衍,叮嘱她这些天别去李纨母子那边显摆。
“我跟兰儿差不多的年纪,却是他的三叔,他这次被汰落……怪不得他,伴读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落选了更好,省得低眉顺眼地去伺候那群小活龙。”
赵姨娘撇撇嘴,没吱声。
申时末刻,该去给长辈请安了。
贾寰去贾母院中打了个幌儿,趁着凤姐说笑时溜了出来,并没有急着回东小院,转身去了贾母的后院。
绕过东西穿堂,沿着狭长的花廊一路前行,径直到了李纨母子住处。
小丫鬟掀起锦帘,喊了一声“三爷来了”。
贾兰恭敬出迎,让座斟茶,客气周到。
贾寰这趟过来,就是想安慰安慰他,别为“汰落”之事黯然伤神。
才五岁大的稚童,已经养成了孤僻寡言的性子,这让他在荣国府的锦绣堆中独善其身,也让他的性情偏离了正常人。
贾寰前世今生都没有教育孩童的经验,一盏茶喝到一半,还不晓得该如何开口,眼角瞥见旁边书案上的字帖,趁机问他:
“兰哥儿也在习字?”
“是,二叔的字写得那么好,侄儿不想落下太多。”
“兰哥儿有胜负心,不甘人后,很好,但习字只是小道,勿要强求,顺其自然即可。”
贾寰边说边走到他的书案前,提笔写了几个“馆阁体”。
这是明清士子必摹字体,讲究的就是方正、匀称,严谨齐整,四平八稳易于辨识,从根子上就排斥特立独行,想要写得好,诀窍就三个字:
“乌”!
“方”!
“光”!
蘸墨要浓黑,黑到发亮,字写出来就显精神,撇捺之间张力十足,墨淡则伤神韵。
贾寰一边蘸墨摆腕,一边传授心得,还让贾兰重新写几个他看看。
贾兰颇为紧张,提笔写了八个他最拿手的字,“空山鸟飞、逐水花流”。
贾寰抬眼一看,上荣下枯,左荣右枯,写字的姿势太僵了,也许是紧张,也许是平日里不留意。
贾寰替他一一纠正过来,让他右手执笔,右肩为轴心,横转竖时折面必斜,俗称“美人肩”,撇捺起笔则必斜,竖左钩宜平,竖右钩宜上。
“兰哥儿你要记住,一笔如一篇,一篇也须如一笔,不要纠结细枝末节,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一气呵成方能意法自然……”
叔侄俩正说着话,李纨从贾母院中立完规矩回来,见贾寰在教导儿子习字,颇为讶异,让丫鬟重新换过热茶,摆上果馔,又问贾寰吃过饭了没有?
贾寰摇头:“不着急吃,过来陪兰哥儿说说闲话。”
他边说边打量李纨几眼——
长挑身段,气质端娴,髻上只略点缀一对秋香色花钿,没有施脂粉,常年素面对人,跟凤姐的美艳张扬南辕北辙,比她的婆婆王夫人还显老气横秋。
锦绣丛中的一截槁木,春光照不到她身上。
贾寰心中叹息,板着小脸说明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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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子一向喜静,但兰哥儿还是个孩子,别拘得他太紧了,日常除了念书习字,该玩闹就让他玩闹去,让小幺儿们陪着他玩儿,这次选伴读,就是为着他太乖觉,让礼官误以为他木讷,兰哥儿根本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
李纨点头应了,眼圈却微微泛红,忙低下头遮掩。
贾寰童言无忌,继续叨逼叨——
“兰哥儿是太太的嫡长孙,年幼失怙,太太本该像老祖宗疼二哥哥那样,把他放在心尖上疼,都是一样的祖母……”
李纨触到伤心事,瞬间破防,又不敢大声哭,竭力压抑着不弄出动静。
丫鬟素云一边劝她,一边关紧了房门,生怕被外面的人听了去。
贾寰话赶话说到这儿,也豁出去了——
“大嫂子,有些事强求不来,咱们只能自己想开些,兰哥儿的书要读好,性子也不能养歪了,还有身体也得注意着,别一味呆坐,前儿我还让人在廊下吊了几个沙袋,平常一有了空闲,就射靶、跳绳、踢毽子、放风筝,贵家公子锦衣玉食,科举下场却要在小黑屋里呆足三日,没个好身板可撑不住。”
贾寰说罢起身告辞。
李纨急忙让贾兰送出来。
一对豆丁叔侄走到院中,大眼瞪小眼。
许是天上的月亮太皎洁,又许是贾寰方才的“推心置腹”,让小贾兰暂且敞开了心怀,皱着小眉头倾诉他被“汰落”的不公——
“那礼官就瞟了我一眼,问了句籍贯姓名,就把我汰落了!”
“没错啊,确定了你原籍金陵,姓贾,便留你不得。”
贾兰一懵,诧异地看着贾寰:
“姓贾……怎么了?”
“先别问怎么了,三叔今晚把话撂这儿,你被汰落只是个开始,我和你二叔也快了!”
贾寰一脸讥诮,语气笃定得几近冷酷:
“就算你二叔也喜欢读书,就算三叔我托生在了太太肚子里,一样要被汰落!”
原本贾寰还抱着期望,初选去礼部走了一圈,什么幻想都没了,当场躺平。
32. 红历十年
红历十一年仲秋,在贾政的生辰当天,贾元春被册封为妃。
贾寰原本以为,现在才红历十年开春,元春封妃的事八字没一撇呢,不会影响到他选伴读。
他想简单了。
元春封妃不是皇帝临时起意,是早有预谋,耳目灵通的人早就心中有数。
他和贾宝玉,一个是“贾妃”的庶弟,一个是胞弟。
试问宫中哪位娘娘,能心大到选丈夫枕边“小狐媚子”的弟弟给自己的亲儿子做伴读?!
就算贾寰的书法造诣胜过王羲之,宝玉的脸再仙十倍,也抵不过“贾妃之弟”带来的暴击。
哪怕贾寰降低预期,不求进宫,只求去哪座王府,做世子们的伴读都没戏。
“皇妃之弟”的身份太敏感,宗室也得避讳。
参选伴读的王孙公子那么多,可挑选的余地那么大,稍有瑕疵都得汰落,他和宝玉不过尔尔,弃了就弃了。
宝玉只是贾家的凤凰蛋。
出了荣国府,离了贾母的眼,秒变鹌鹑蛋。
他环三爷就更上不得高台盘,接下来的几场选拔就是走个过场,擎等着被汰落吧。
高枝攀不上了,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
二月十二,花朝节,林黛玉的生辰。
贾寰一早就备好礼物,打发赵国基送去牟尼庵,回来说林姑娘哭得眼睛都肿了,人也瘦了,老尼姑还板着脸教训人,十分无礼。
贾寰立即去告诉贾母。
贾母亦无可奈何,说这牟尼庵的主持静慈师太虽与贾家有旧,毕竟是佛门清净地,去了那儿便讲不得千金小姐的娇贵,清规戒律必不可少。
贾寰悻悻不满,隔天再见到贾雨村,忍不住问他:
“贾先生,杀人不过头点地,林姑父在鹾政任上的亏空,已经典卖家产填补上了,皇帝还要怎样?!”
“好比一个蟊贼,偷了人家万两黄金,事后虽然还了回来,贼名还在。”
贾寰被噎得无言以对。
新帝登基数年,权柄渐稳,不肯再受制于父皇老臣。
如林如海这般的官场尴尬人,一开始没能看清形势急流勇退,再想退时已经卷入漩涡。
暂时来说,新帝还不敢下狠手,只把雪亮的刀子悬在半空,震慑一众勋贵老臣,
不在局中者尚且惴惴难安,如林黛玉这般的,时刻都要担心屠刀落下来。
这次“选伴读”也暗藏玄机。
新帝趁此提携心腹,斥退不肯驯服的先帝旧臣,能被选中做伴读的子弟,家中长辈必定是新帝的拥趸,贾家不在此列。
贾政拎不清,对“选伴读”十分热衷,恨不得年轻几十岁亲身上阵,惹得贾寰讥讽:
“老爷何必如此?这个伴读就真选上了又如何?东府的敬大伯就是先皇太子的伴读,二甲的进士,要功名有功名,要身份有身份,如今还不是窝在城外的道观里练汞?”
“孽障!你敬大伯是时运不济!他侍奉的太子被废黜,若非如此,贾家岂会是今日这般境地?!”
“可见当皇子伴读有风险,贸然掺和其中,反招奇祸。”
贾寰一再劝诫。
贾政不肯放弃——
“凭你和宝玉是选不上太子伴读的,能跟着哪个皇子已是侥幸。”
“那老爷想让我们跟着哪个皇子呢?大姐姐是宫中女史,靠着甄老太妃立足,我们只能选甄家一系的皇子,若是被别的皇子故意挑了去,让大姐姐何以自处?”
贾政捋须不语。
这种“既要又要还要”的心思看在贾寰眼里,只能说贾家败的不冤!
“二选”开始前一天,贾雨村来荣国府辞行,将要去金陵赴任。
薛蟠打死冯渊的人命案子已经拖了将近一年,亟需有人摆平,他被贾王两家选中去处置这件事。
赴任之前,他懵然不知自己得先做一道事关“良心”的选择题,答对了才能戴稳“应天知府”这顶乌纱帽。
后世书粉唾弃贾雨村,却匮乏同理心——
此时的贾雨村已年过四旬,百般钻营才得以起复,一上任就有“恩公”外甥的人命官司呈递到案前。
秉公处置的代价就是被打回原形,余生难有翻身之日,徇私枉法则能飞黄腾达。
良心与前程之间,扪心自问过才能知道答案。
贾雨村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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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贾王两家的考验,却也从此对贾王两家无感。
他的前程是出卖良心换来的,贾王两家从一开始就想着利用他,丝毫没有尊重过他,在他赴任之前一声不吭,事到临头让他自己选择!
“起复”之前的贾雨村,是“才干优长、不容浊世”的青天。
“葫芦案”之后的贾知府,是“草菅人命、忘恩负义”的鼠辈。
鼠辈嘛,能有什么“光风霁月”的好操守?
反噬“恩主”是迟早的事。
贾王两家借贾雨村的手草菅人命的时候,希望他是“徇私枉法、唯利是图”的应声虫,家族倾颓大祸将至时,又妄想他是“投桃报李、饮水思源”的正人君子?
双标如斯,只能呵呵。
贾寰对贾雨村后来的回踩,并不觉得太过分。
当初林如海把他推荐给贾政时,一再吹捧贾政“谦恭厚道”、“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不会玷辱了贾雨村的“清操”,到头来一个字都不真,全是诓人的。
就事论事,贾雨村也是“受害人”。
贾政迂腐古板,自诩正人君子,但他的梦坡斋里,并没有“正人君子”的立足之地。
只有贾雨村、傅试这种真小人,才能在贾家如鱼得水。
贾寰念在多日“师生之谊”的情分上,送人出府门时,斟酌再三,提点了这“五号”业师几句——
“贾先生,此一去山川路险,宦海多有浮沉,难得的是不忘初心,不忘故人。”
“自不会忘记政公的提携之恩,来日必有回报——”
“学生并非此意,先生担风袖月,游览天下数年,见惯了人心波诡,青云路上处处陷阱,遇取舍时当慎之,君子不欺暗室,又曰‘慎独’,事难两全时,但求无愧己心。”
贾雨村不明所以,昂然告辞。
贾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希望此人入了金陵城后,能领悟自己今日这番劝诫的深意,不泯良心救下香菱。
隔天便是“二选”。
贾宝玉、贾寰和贾琮兄弟三人盛装华服,在一众豪奴的簇拥下,登车前往上苑昭文馆。
33. 红历十年
新帝令礼部和内务府为皇子擢选伴读,同时颁诏修缮昭文馆,供十几个尚未成年的皇子皇孙连同一众皇室近支的俊彦子弟读书。
这些龙子凤孙中,最受关注的是“太子”水桐,他和九皇子水柏皆是皇后嫡出。
水桐虽然是皇后亲生的“嫡长子”,占了礼法上的大义,私底下甚至明面上都被人称为“太子”,但皇帝并没有明旨册封他为太子。
水桐上头还有两个庶兄。
庶长子水棠。
生母从前只是个宫婢,生了他之后封嫔,始终不得宠。
水棠的年纪比太子大了好几岁,已过冠龄,因为体弱多病尚未成亲,京中风传他活不了几年,注定夭寿。
倘若他真的死了,甄妃生的庶次子水桂,就成了新的“庶长子”。
太子贵为储君,乃国之重器,惯例是立嫡、立长。
如今三皇子水桐占了“嫡”,二皇子水桂占了“长”,各有胜算。
太子之位的争夺,从来都不只是皇子们之间的事,各自背后都有势力支持夺嫡。
水桐有皇后和朝中一众老臣撑腰。
水桂背后也有江南甄家和甄老太妃,据说太上皇也偏帮他,是皇后母子的劲敌。
王府世子堆里,忠顺亲王的嫡长孙水煜丰神俊朗,十二三岁的年纪便进了学,擅丹青,喜雅集,是世子群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与文靖长公主的儿子仇晟、保宁侯府的嫡长孙裴远最为投契。
贾寰头一回来皇家别苑,两眼一抹黑。
他四下里打量一番,瞅准了一个面善的小宦官,塞给他一个装着银锞子的小荷包,从他口中把几位要紧的贵人都记准了,方便见机行事。
被汰落不要紧,要紧的是以什么样的姿势被汰落。
贾寰担心有人在“二选”现场挖坑,针对他和贾宝玉,让贾家和贾元春难堪。
他好心要去提醒凤凰蛋几句。
到处找不着他的人,一转头发现他正躲在蔷薇架下,跟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嘀嘀咕咕。
冯家是京营“八神将”之一。
京营握在贾家人手上数十年,直到十年前贾代化去世,京营节度使才换成了王子腾。①
王家与贾家是姻亲,京营依旧变相地掌握在贾家人手中。
这是贾家泼天富贵的根基和底气,可惜摊上了王子腾这个白眼狼。
在红历十年暮春,他就对新帝妥协,拱手让出京营,升任九省统制。
他“飞黄腾达”了,贾家根基被毁了,自此一蹶不振。
这件事暂且还未公开,此时的冯家懵然不知,冯紫英对着贾宝玉这个现任京营节度使的外甥殷勤奉承。
贾寰踌躇再三,没有过去提醒二人。
他们自我感觉太良好了,听不进去任何逆耳之言,吃了亏才会学乖。
……
皇家西苑依山而建,壮阔华丽。
昭文馆位于山腰崖坪上,主建筑是一座恢弘古雅的宫殿,内中宽敞轩丽,一人一案,满满当当坐着二百余人,最终能入选的不过二三十人,十里挑一。
选定之后,胜出者会被带到主殿,接受皇帝和大儒的当面考校,那些皇子和世子也会列席围观。
“二选”主要考才学、技艺。
贾寰凭一笔好字轻松胜出。
宝玉则当场做了一篇《昭阳春日赋》,词句华美,用典繁复,颂圣恰到好处,十分应景。
旁边还有一位同出“四王八公”的少年公子,当场泼墨作画,噱头十足,全部过关。
贾琮才拙,落选。
冯紫英、仇晟表演骑射,一对少年公子气宇轩昂,披甲跨马,山道沟壑间腾挪闪跃如履平地,在小校场上斗得眼花缭乱。
两人同开三石弓,射得前方箭靶嗡嗡震颤,靶靶正中红心,喝彩声如雷,连贾寰也发自内心地鼓掌佩服。
晌午赐宴时,汰落的参选者都被带去别处,选中者留在大殿用膳。
贾寰粗略数一数,只剩下四五十人,下午“三选”还得再汰落一半,他和宝玉都难幸免。
……
果然,“三选”甫一开场,气氛就咄咄逼人。
保宁侯府的小世子裴远率先朝贾寰发难,诘问他是否只会写馆阁体?
贾寰心说在这儿等着小爷呢?
在贾寰声名鹊起之前,裴远是京中权贵子弟中公认最擅书法的少年郎。
不同于贾寰的专攻馆阁体,裴远涉猎颇广,隶、篆、草、行皆通,唯独馆阁体写得平平。
他当众拿自己的长处攻讦贾寰的短处,贾寰则反唇相讥:
“裴公子是否最不善馆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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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贪多则不易精,我习字乃为致用,不为夸耀,不为炫技……”
“大言不惭!明明是你迂讷呆板,只会写馆阁体这种四平八稳的乌龟字,哪来的胆子嘲笑旁人‘贪多不精’?!”
“原来在裴公子眼中,馆阁体如此不堪,不知诸位老大人们如何看?”
贾寰目光看向周围两溜监考的大儒,不信他们好意思诋毁馆阁体。
这种字体作为本朝科考指定字体,读书人必临摹,早就沾染了圣人气息护体,等闲无人敢怼,也就裴远这种纨绔堆里长大的小愣头青,才敢当着和尚骂秃子。
贾寰不跟沙雕争辩,强拖一众大儒下场。
冠带肃穆的大儒们被迫接招。
居首一位身穿紫袍,相貌清矍的老者反问贾寰:“贾氏小子为何只习练馆阁体?”
“学以致用嘛,学生有意科举入仕,想着下场时字不能写得太差有碍观瞻,平日里就稍稍多用了些心思,谁知馆阁体这么容易练,一不小心就超过了旁人。”
贾寰凡尔赛,引来一片嘘声。
大儒个个修炼成精,不为所动,再次诘问贾寰:
“就只为致用?”
“不为致用,还为什么?修身养性么?那看圣贤书足矣。”
贾寰无视周围诧异的目光,飒然表态——
“我习字只为致用,暂时只攻馆阁体,日后若有闲暇也会涉猎篆、隶、行、草,但不会沉溺其中沾沾自得。《尚书》有言‘玩物丧志’,书法小道也,于圣贤书而言亦是外物,不可沉溺,不可自恃。”
裴远气得面色铁青。
贾寰这番话完全就是针对他!
只论年纪,他十二岁,贾寰才七岁,开蒙不到两年的顽童,就能把馆阁体写得出神入化,在书法造诣上完全胜过了他!
他自矜自傲惯了的人,按捺不住心中嫉恨,站起身怒斥贾寰——
“竖子狂言!书法一道博大精深,非得下一番苦功才可小成,你这般浅尝辄止,白白浪费了上天恩赐的福祉!”
“上天赐予我福祉,不见得就是为了让我沉溺书法,因才自囚,不如无才!世上有意义的事何其多?家国、天下、民生,哪一桩都高过书斋习字,裴公子你将来要袭爵做侯爷的人,虚名要早早勘破,舍本逐末要不得。”
34. 红历十年
贾寰气定神闲,言语间占尽上风。
裴远心高气傲惯了的人,平白被一顽童教做人,气得他撸袖暴起,被身边的忠顺王府世孙水煜强按了回去。
贾寰见状,眼角略瞥了水煜一瞬,旋即挪开视线。
小小一个人端立殿中,既没有洋洋自得,也没有被裴远、水煜的威势震慑住。
白玉台阶上方,中间座椅上坐着的紫袍大儒凝目打量他片刻,轻笑一声道:
“你小小年纪,便能勘破取舍之道,不被虚名困扰,亦是难得……政公教子有方!”
贾寰叉手行礼,重又坐下。
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固然有“狡辩”的意味,却也是心声,他并不打算花太多时间在书法上。
他的字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声名鹊起,是前世二十年的积累,此后必然没有最开始时的惊艳,与其被嘲“泯然众人”,不如早早撇清——
小爷志不在此,你奈我何?!
第一拨针对他的进攻全面溃败,不但没让贾寰落入下风,还涨了他的气焰,一时间无人再敢来寻衅。
贾宝玉就惨了,明刀暗箭都朝着他去了。
这个凤凰蛋最大的短板,就是不肯用心在四书五经上,偏偏这才是正经学问,被别有用心者几番诘问,他慌不择言,把平日里看过的杂书、邪曲都扯了出来,惹得众人嗤笑。
大儒斥之“荒唐不羁”,汰落!
贾寰早料定会如此,注意力并没放在贾宝玉身上,专心观察殿中一众应选的勋贵子弟——
最亮眼的人是冯紫英。
少年英武,弓马娴熟,头一个被二皇子水桂挑中。
围观众人觉得理所当然,贾寰却觉得这位冯公子是上了贼船。
原著中的冯紫英“附逆作乱”,事败身死。
二皇子水桂,多半就是那个“逆”了。
他在甄老太妃薨逝、甄家被抄之后,没了母族和后宫的臂助,再想上位唯有宫变。
冯紫英跟着这样的疯批皇子,早晚得凉,嫁给他的史湘云也得凉。①
贾寰摇头叹息。
他穿书后还没见过史湘云,没什么“亲戚”情分,冯紫英对他这个孽庶又爱答不理,别人家的闲事自己就不操心了,先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吧。
二皇子选中冯紫英做伴读,不选刚刚出了一场风头的贾寰,明面上看只是“重武轻文”,细思量远不止于此。
二皇子是甄老太妃一系的皇子,甄家和贾家既是盟友,又是老亲,他却撇开贾寰不搭理,摆明是嫌弃他“庶出”的身份。
真要选他这个孽庶做伴读,就会得罪贾元春,得罪王家。
对二皇子来说,王家现在是比贾家更值得拉拢的朝堂势力。
贾家“玉”字辈的小爷,唯有贾宝玉背后同时站着贾、王两家势力,得两大家族倾力支持。
贾寰虽然也是贾政的亲儿子,但他不是贾家“玉”字辈内定的领头羊。
他在家族圈、亲友圈、勋贵圈里都没有姓名,出了荣国府没谁认他这个“三爷”。
凤姐那一声“凭他也配”,骂尽了他的卑微。
贾寰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但被二皇子当众弃选,形同打脸,还被裴远、水煜这伙人围观看了笑话,让他心情郁闷。
没谁过来安慰他。
殿中看似人多,各有各的阵营,各有各的跟脚。
哪怕贾寰刚出了一场风头,在场纨绔也没谁高看他一眼。
他在这些人眼里,就是个没有“姥舅”可以依靠的孽庶,是个没有社交的小冻猫子。
所有的“高台盘”,都归他的嫡兄贾宝玉。
京城勋贵之间,世交之间,全部只认“宝二爷”。
每年王子腾夫妇的寿辰,都是宝玉穿戴整齐去王家赴宴,在宴席上跟一众亲友家的同龄子弟诗酒酬和。
探春也能跟着王夫人随行做客。
只有贾寰,完全被隔绝在这个社交圈之外。
投胎是门技术活。
一个人在娘胎里没有的东西,出了娘胎就很难再拥有。
贾寰叹息一声,懒得继续呆在此地受窘,走去一旁欣赏别苑风景。
时令还是仲春,花繁柳嫩,草长莺飞,煦暖微风吹在面颊上舒爽惬意。
他人小腿短,走不太远,手脚并用爬到一座假山顶上,前方大片垂丝海棠陡然映入眼帘,花朵如烟霞耀眼,一瞬间的视觉冲击令他心旷神怡,找了块平坦的大青石坐下细细观赏。
屁股才刚坐稳,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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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想起懒洋洋的调侃:“你就是那个敢舌战群儒的……贾氏庶子?”
贾寰翻了个白眼。
庶子咋啦,吃你家大米啦?
欠打!
贾寰斜乜着眼角看向声音来处,就在自己攀上来的□□尽头,站着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穿戴矜贵,体态圆润,气质呆萌,正是胖嘟嘟的九皇子水柏。
他惹不起,忍气叉手行礼:
“见过九皇子殿下。”
“免礼。”
九皇子年少无羁,半分皇子的架子都没有,径自走到大青石旁坐下,还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贾寰也坐下。
贾寰硬着头皮坐了。
趁着小内侍们还没追上来,他郑重其事地辟谣:他并没有“舌战群儒”,就是当众表明了一下自己对书法技艺的看法,对与不对尚有待商榷——
“那裴远小人之心,生怕我压过他的风头,耽误了他给贵人当伴读的前程,一再造谣挑衅,他这般行径,譬如蚁螳喜食粪,便以为粪乃天下第一等的美味,生怕有人来与它争抢,岂知那是人人掩鼻的腌臜物,我与此辈无话可说!”
贾寰畅快骂完,发现九皇子面色古怪,一怔之下醒悟自己的比喻不当,裴远可以是蚁螳,龙子凤孙不能是“粪”啊。
他赶紧找补:“随口譬喻,并无它意,殿下勿要多心。”
九皇子呵呵:“你别哄我!我留意你许久了,你似乎对入宫做伴读的事很不热衷?”
“一开始挺热衷的,后来知道自己没机会,就淡了。”
“你有机会的,本皇子不介意伴读是嫡出还是庶出,你可以来我这——”
贾寰苦笑,摆手拦住水柏的盛情相邀:
“我是贾女史的兄弟。”
水柏一怔,不明白他的话中之意。
贾寰嘴角的笑容更苦。
眼前的这头小呆龙,平常被保护得可太好了,不谙人心险恶,他愿意纡尊降贵接纳贾寰做伴读,他的母后绝对不会同意自家的傻儿子身边埋个闷雷。
然而水柏再一开口,反而惊住了贾寰——
“你姐姐就是新近受宠晋封的贾贵人?我听母后说她出身平平,父亲只是个从五品的小京官,你是国公府上出来的,怎么会是她的兄弟?”
35. 红历十年
贾寰只听小呆龙这一句话,就猜到皇后与贾元春不睦。
否则皇后会给她贴金,说她是“国公嫡长孙女”,不会揭短说她是从五品小京官的女儿。
此刻对着皇帝家的傻儿子,贾寰也不藏掖心思,当面点透其中微妙,表明自己身份尴尬,让水柏死了选自己当伴读的心思——
“九殿下龙子凤孙,身份矜贵,又不恃贵傲人,想给你做伴读的人不知凡几……”
水柏摇头叹气:“我相中的人都不肯来,都跟你一样嘴上夸我身份尊崇、性情温厚,一让他们来给我做伴读,他们就吞吞吐吐,百般推脱。”
贾寰:“……”
感情这位九皇子不止一次给人递橄榄枝,一直没人肯应承他?
不应该啊……
贾寰心思急转,一时想不通缘故。
水柏更想不通,愤懑倾诉——
“二皇兄的性子那么骄横跋扈,都有一群人上赶着奉承他,偏我无人问津!你说这是为什么?凭什么?!”
贾寰干笑:“天下熙攘,利来利往,人人都有自己的考量。一个伴读而已,就是个玩伴,谁当不是当?不必强求,随缘就好。”
九皇子气哼哼地不满意,问贾寰是不是真的只会写馆阁体?
“当然不是,我故意气裴家那小子的,篆、隶、行、草我都涉猎过,但志不在此,我将来要科举入仕,心思得放在科考上,我只是从五品小京官的庶子,比不得裴远那么会投胎,他一生下来就有个侯爷爵位,我得靠自己。”
贾寰卖完惨,话锋一转问九皇子:
“我那嫡姐何时封了贵人?之前不是在宫中做女史吗?”
“就前几日,我父皇很宠着她呢,连我母后都冷落了……”
“所以你母后不喜欢她,恨屋及乌,我这个弟弟也会被厌恶……”
“我母后不是那种会迁怒的人,你是你,你嫡姐是你嫡姐……”
“……”
两个小人儿挤在一块大青石上,叭叭叭聊天,心情与春光一般灿烂。
眼瞅着日头偏西,小内侍们才满头大汗地找到假山上来。
迎面瞧见九皇子和贾氏子背靠背打盹,姿势十分亲昵,惊掉了他们的下巴。
为首的小内侍竖起食指,示意跟过来的人噤声,自己也放轻了脚步走上前。
贾寰早看见有人来,如释重负地把小呆龙移交了出去。
他哄了半下午孩子,彻底认清了“伴读”是个什么样的苦差事,选不上是天大幸事。
这个九皇子水柏,看似尊贵显赫,实则麻烦精一个。
他虽然是皇后亲生的嫡子,奈何是次子。
头上还压着一个太子兄长,下一届皇帝轮不到他,还会被太子兄长极其一众党羽明里暗里戒备提防。
其它的庶出皇子,也视他为眼中钉。
做他的伴读,吃力不讨好,但凡有点头脑的世家子弟都会躲避。
经过贾寰一下午的提点,九皇子恍然大悟,对那帮“趋炎附势”的世家子弟一万个鄙夷,咬定了一定要贾寰做他的伴读。
贾寰以为他小孩子说过就忘,然而他当真了,还去大儒那边撒泼打滚了。
贾寰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
酉时初刻,内侍宣布“赐宴”。
所有过了“三选”的世家子,悉数前往偏殿用膳。
贾寰刚要随着人群过去,方才那个小内侍悄悄靠过来,说九皇子在南轩等他,要与他一起用膳。
贾寰无奈,只得跟着小内侍去南轩。
席间花式安抚九皇子,让他放过自己。
这皇子伴读一无官职,二无俸禄,就是一个虚名,图的是“从龙之功”。
世家大族看好哪一个皇子,才会送族中子弟去做他的伴读。
像贾政这般无头苍蝇一样胡乱撞的,找死呢!
贾寰可不想死。
太子水桐出了名的“器量偏狭”,对胞弟水柏的戒心很大。
旁边还有个仗着“母妃得宠”咄咄逼人的庶兄水桂,两下里夹攻,堂堂九皇子也成了小可怜。
贾寰若做了水柏的伴读,日后太子登基了,他会被打压。
甄家的二皇子登基了,他会被打死!
撇开日后,只说眼前——
这水柏屁大点的一个熊孩子,散漫随性。
他偷了懒、犯了错,昭文馆的大儒敢打骂龙子?
只敢打打“伴读”杀鸡儆龙吧?
这所谓的“伴读”,跟荣国府二门外小幺儿的地位没多大差别。
贾寰前世今生都当惯了爷,“替人挨打”这种有前途的美差,让给别人干吧。
……
南轩,东暖坞。
一顿“御膳”才吃到一半,那个叫“元宝”的小内侍一脸纠结地跑过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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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贾寰欲言又止。
贾寰直觉不妙。
一问,果然,凤凰蛋出事了!
文靖长公主的儿子仇晟,把贾宝玉诓进小黑屋里上下其手,隔着窗子都能听到二人的喊骂声。
“……晚晴斋那地方僻静,等闲无人经过,奴才的一个小同乡去那边点蜡,听到了点动静,当笑话说给奴才听。”
贾寰立刻站起身。
家里的关系再不好,在外都顶着一个贾,谁欺辱了凤凰蛋就是打贾家的脸,他不能置之不理。
水柏也是个淘气的,蹦起来要去围观吃瓜。
一行人疾步走到晚晴斋,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血腥气。
推门一看,仇晟倒在血泊里!
昭文馆大乱。
事情的原因一目了然——
仇晟见色起意在先。
贾宝玉自卫伤人在后。
在昭文馆内值守的太医很快赶到,给仇晟诊断过伤势,用了药,确定没有性命之忧,将养些时日便能痊愈。
仇晟醒来后不思己过,破口大骂贾宝玉。
贾宝玉衣襟染血,木木呆呆不吱声。
贾寰站出来替他出头,反骂仇晟“狂妄悖伦”,禽兽行径为君子不耻。
仇晟脸皮薄又脾气大,被骂急了眼悍然动手。
一直簇拥在他身边那群纨绔一拥而上。
“四王八公”这边的纨绔也不全是怕事的,立刻就有人吼骂着往上冲。
噼噼啪啪……轰隆隆!!!
齐齐整整的宫殿,转眼被糟蹋得面目全非。
干架嘛,肯定是什么趁手拿什么,值钱不值钱的谁理会?
谁是数着钱长大的?
一众大儒弹压不住,派人急叩宫门,奏请皇帝示下。
皇帝冷处理,让大儒把人都扣在昭文馆内,明日再行处置。
贾寰带着掉了魂一样的凤凰蛋前往南轩。
此地是水柏的居所,轩丽宽敞,熏香袅袅,几个小内侍在旁伺候,三人一起围坐在廊前说话。
水柏像只瓜田里的猹,擎等着吃瓜。
贾寰好气又好笑,诘问贾宝玉是怎么着了仇晟的道儿?
“他骗我!说晚晴斋里有十扇琉璃美人屏风,上面的美人画的跟真人一般,靠得近了还能听到美人的笑声……”
贾寰扶额叹气,这个拙劣谎言诓别人无用,诓凤凰蛋量身定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