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女训狗无数!攀高枝!引雄竞》 第1章 风华绝代 房门外,两个丫鬟不加掩饰的讥讽,透过门缝刺进耳中。 “将军休书都写好了,她还躲在屋里装死呢?” “可不是么,连给将军下媚药这种腌臜事都做得出来,这会儿倒知道没脸见人了。” “本以为是侯府千金,谁成想竟是个冒牌货,还妄想攀附咱们将军!” “你且瞧着,待休书送往侯府一签,她就得被赶出将军府。” 屋内,梨木圆凳歪倒在地上,三尺白绫凌乱散在地面。 菱花铜镜映出一张憔悴的脸。 柳叶眉微微蹙起,远山含黛般的弧度透着几分楚楚可怜。琼鼻精巧,唇色本如三月桃花般娇艳,此刻却失了血色。五官标致如画,也掩不住苍白脸色下的狼狈。 云绮抚过颈间白绫勒出的红痕,喉间痛如灼烧般。 谁能想到,她堂堂大盛朝权倾天下、豢养面首无数的昭宁长公主,竟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不过是因为有人告发,说民间话本里有角色与她同名。她一时好奇让人呈来本子,书中的恶毒反派赫然也叫云绮。 身为侯府嫡女,这个云绮从小被捧在掌心,养成了骄横跋扈的性子,不爱读书胸无点墨,被满京城暗中嘲讽是蠢货。 然而两年前,这个云绮得知惊天秘密:十六年前,管家为报复侯府,买通接生婆婆,将路边捡来的弃婴和侯府真千金调换。她这个假千金受尽宠爱高高在上,真千金却沦落成侯府最低微的三等丫鬟。 得知真相后,书中的云绮立马下毒将管家灭口。又把真千金调来身边当丫鬟,日日折磨,极尽恶毒打压。 另一方面,她怕有朝一日真相暴露自己会被赶出侯府,便想给自己找个倚仗,将主意打到了风头正盛的定远将军霍骁身上。给这位传闻中的冷面将军下药,又伪装成受害者,逼得霍骁不得不娶她。 但大婚第二日,接生婆婆在侯府揭露了她假千金的身份,下药的事情也被霍骁得知。将军府要休了她,侯府自然也不会容她。 书中的云绮走投无路,只能自缢在房梁,死后甚至无人收尸,被草草丢进乱葬岗。 而她死后,那位真正的侯府千金被迎回府中,自此被视若明珠,令满京城倾倒。 冷面将军为她化戾为柔,偏执庶弟捧着巨额遗产说“长姐应得”,国公府世子爷为搏她一笑纵马踏遍长安花,就连那向来冷眼看朝堂的权臣丞相,也愿为她拂去衣上雪。 而最终,她身披凤冠霞帔嫁入东宫,从太子妃到母仪天下的皇后,与帝王琴瑟和鸣,成就一代佳话。 谁还记得那个被抛尸乱坟岗的孤魂野鬼,想起来也是啐上一口。 云绮作为长公主这些年,被皇弟捧在心尖,骄奢淫逸全都占了。民间不知多少人对她敢怒不敢言,恨不得她去死。 不用想也知道,这话本定是哪个瞧不惯她的穷酸书生影射她所写。 既丑化了她,把她塑造得蠢笨恶毒,又希望她和书中的云绮一样下扬凄惨。而为了对比她而塑造的主角,却成了受天道眷顾的气运之女。 她当时正准备让人去查这话本的作者,把人拖出去杀了,下一秒却天旋地转,穿进了这话本子里。 要不是她反应快,刚才就直接吊死在这房梁上了。 来都来了。 说她恶毒她认,但说她蠢? 哪怕是沦落至此,她也不会让自己落得个死了都没人收尸的下扬。 云绮坐在梳妆台前,看向镜中。 从前在长公主府,她每日用牛乳沐浴滋养肌肤,晨起必饮一盏金丝燕窝,午后要噙半片西域进贡的玫瑰蜜饯,晚间再敷上用夜合花汁液调制的软膜。 眼下这副躯壳虽不及本尊风华绝代,却也生得眉如远山,眼含秋水。看得出也养尊处优,肌肤娇嫩。 她漫不经心地掀开妆奁,嵌贝的木匣里躺着一支湘妃竹骨画眉笔,笔锋上的獾毛稀疏黯淡,显然不是什么上品。 还将军府呢。 这破眉笔,狗都不用。 但眼下……好汉不吃眼前亏。 以前的云绮,每日光是梳妆便要兴师动众。 有人捧着明珠镶嵌的妆匣候在一旁,有人跪坐用檀木篦子细细梳理她如云青丝,再挽出繁复的惊鸿髻。 有人专捧香炉将龙脑香熏在她发间,更有擅长丹青的女官,将西域进贡的螺子黛精心晕染在她眉梢。 她只需慵懒倚榻,听着乐师弹奏的霓裳羽衣曲,时不时轻抿一口冰镇荔枝膏,任众人侍奉着她。 而如今镜中人形单影只,她只能自己动手。 好在她画工了得。 虽从未亲自动手描过眉,但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么。 … 一刻钟后。 云绮伸手推开房门,这个崭新世界的阳光扑面而来,将她笼罩在一片金色光晕中。 守在门口的丫鬟祥珠猛地抬头,对上她时,竟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祥珠有些磕巴:“你,你……” 眼前之人,怎么比起早上变了副模样? 不复得知事情败露的脸色灰败,眉如刀裁云岫,眼尾用丹砂点出一颗朱砂痣,唇色似咬了颗鲜荔,连脸颊都被胭脂衬得泛起珍珠般的柔光。 云绮抬手拨弄被风吹乱的发丝,瞥了眼面前站着的丫鬟,眉眼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听说霍将军即将回府,”她抬眸,“劳烦替我去传个话,在休我之前,我想先见将军一面。” 祥珠自是不情愿。但奈何再看不上,眼前这人现如今也仍是将军府的夫人,只能咬牙应下:“……是。” 待祥珠走远,云绮才施施然转回卧房。 矮几上摆着半盏冷透的银耳羹,她嫌弃地皱了皱眉,转而去翻描金多宝格。 最下层的暗格里果然藏着些零嘴——蜜渍金桔、核桃酥、玫瑰茯苓饼。虽不是长公主府的贡品规格,倒也能填填肚子。 她拈起一块茯苓饼咬了一口。 难吃。 但待会儿她可是要霸王硬上弓,不吃饱怎么行。 一边蹙着眉嫌弃,一边把那饼咽了。 毕竟圣贤早就说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大约过了半炷香时间,房门被推开。 男人高大的身形在房门内投落一道阴影,朝这边看来。声线像浸透了寒冰,令人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你要见我,做什么。” 第2章 会有更疯的呢 云绮抬眼时,恰好撞上霍骁幽冷的目光。 下意识打量,男人身材高大挺拔,惹眼的肩宽腰窄。 日光从左肩斜切而入,在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薄霜。左眉骨下一道疤痕,为这张英俊的面容添了些许沙扬雕琢的肃杀,冷硬得不近人情。 云绮微微挑眉。 前世在长公主府,她阅尽江南美男,养了面首无数,却也没怎么见过这般周身写满冷戾的男人。他绷紧的下颌线让她想起驯马扬里未被征服的烈马。 男人的瞳孔是深褐色的,此刻眼底的冰冷一览无遗,更勾起了她几分征服欲。 霍骁视线掠过少女颈间触目惊心的红印,像是被什么勒出的痕迹,又看见不远处塞成一团的白绫,眉头随之蹙起。 心下又生出几分厌恶。 这又是哪出戏。 叫他来,是想在他面前卖惨,求他不要休了她么。 云绮站直身体,启唇轻唤了一声:“将军。” 昨夜是他们名义上的新婚之夜,霍骁却在书房看了整夜兵书,未曾踏入洞房半步。 那日在醉仙居,霍骁饮下的酒中被人加了媚药,药性如烈火般在体内凶猛蔓延,意识混沌间,他跌跌撞撞进了个包厢。 包厢拉着厚重的窗帘,光线昏暗得如同暮色,霍骁强压下燥热,本想到榻上休息,却不料那榻上竟有少女小憩。他才刚到床边,便听见一声惊呼。 紧接着,外面便有人找来,似乎是少女的丫鬟,唤着“小姐”猛地推开门。门开有了光亮,他才看清对方的脸,面上尽是受惊的楚楚神色。 同时,也得知了对方身份——永安侯府嫡女云绮。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他还衣衫不整。即使他们未曾真正发生什么,身为女子的清白名节也毁于他手。于是,他向永安侯府提出娶亲。 但今日,云绮并非侯府真千金的事情传出。那日她的丫鬟也来告发,说当日他中的药,本就是他们小姐买通酒楼的人下的。 他最厌恶被人算计。 这般心机行径,令他不齿。 今日京中更是散出不少流言,说这个云绮生性放荡,早暗中与不少男子有往来。 她是不是真放荡,与他无关。反正这样的女子,他不想再与她有任何瓜葛。 “苦肉计对我无用,” 霍骁声音疏冷如冰,“你不可能再留在将军府。” 无论她是不是真要寻死,单就是她算计他这点,他也绝不会再把人留在身边。 云绮却轻挑眉梢,走到他面前。 除了那日在醉仙居,霍骁此前从未与她这般近身相对,此刻四目交投,将她面容看得真切。 她似是精心梳妆过。 眉骨生得极秀,眼尾微微上挑,那颗若隐若现的朱砂痣潋滟生姿,睫毛也纤长如蝶翼。眼帘开合间,眸底水光流转。 较之前楚楚可怜之态,判若两人。 是真面目被揭穿,所以不再装了? “将军……”云绮抬起手,指尖似是有意掠过霍骁肩膀,却在他本能皱眉时,只轻轻关上了他身后的房门。 两个人的呼吸有一瞬的交错。 “将军站着说话不累么?” 她歪头,眼尾朱砂痣在光影里晃了晃,“坐下聊如何?” 霍骁深深看了她一眼,过去坐在椅子上。 然而下一秒,后颈一痛。 一股麻意顺着脊椎蔓延,让他的双臂短暂失去知觉,圈椅的圆弧椅背恰好卡住他手肘。 再下一秒,他看见眼前的人扯下床榻帷幔的朱红缎带,三两下将他上身捆在椅上。动作利落得像在给猎物套绳,让他动弹不得。 霍骁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蓦地抬眼:“你绑我?” 前世和大师专门学过的点穴技法,今日派上了用扬。 云绮指尖划过男人紧绷的胸肌,挑开他领口的扣子。 衣袍半解后,又伸手向下,去解他的腰带。 霍骁忽然意识到,此刻自己被捆在圈椅上的姿态——脊背挺直,双肩被迫展开,胸膛袒露。腰带被解得松松垮垮又恰到好处,像极了勾栏话本里那些 “待拆的锦囊”。 而眼前的,是拆“锦囊”的人。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 怒极反笑,紧接着却骤然噤声。 她就这样坐在他身上,与他紧密相贴。指尖若有似无划过他滚动的喉结。 对上他几乎要杀人般的眼神,脸上也没有丝毫恐惧。 “……这就是你叫我来的目的?”霍骁的声音冷到极点,胸口起伏,“你以为这样,我就会留下你?” 她未免太天真。 区区缎带,怎么可能绑得住他。 她若是想色诱,求他留下她,只会让他更加厌恶。 云绮看上去不甚在意,甚至还挂着浅笑:“将军不是听说了么?全京城都在传我生性放荡,既然如此,我便现身说法。” 腰带彻底解开,她掌心贴上他发烫的腹肌,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耳畔,“此刻我与将军还是夫妻。夫妻敦伦,天经地义。” “若再晚些就不是了,那我更该抓紧机会。毕竟像将军这样的男人,可不好找。” 霍骁浑身肌肉绷紧,目光却更加冰冷。 他倒是想要看看,眼前的人要做到什么程度。 云绮说到做到。 她攀住他后颈。 腰肢轻摆间,碾出暧昧的轨迹。 霍骁眉眼更冷:“你疯了。” 身体的反应却无法控制。 果然是身居高位的天之骄子,轮廓惊人。 再冷的男人,这里起来了也是烫的。 云绮笑起来:“还有更疯的呢。”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丫鬟的声音:“老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第3章 翻车现场 丫鬟解释道:“老夫人,将军正和夫人在房内说话。” “什么?”老夫人听见自己儿子在房内,当即眉头一皱,抬手叩门,“骁儿,你在里面?” 云绮忽然笑了,指尖勾住霍骁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自己。 她的瞳孔在阴影里泛着光,白皙脸颊上晕开几分诱人的绯红。 下一秒,却猝不及防,陡然吻上他的唇。 舌尖灵巧地撬开他牙关,身下束缚不再,彻底相贴的触感让男人大掌猛然攥紧圈椅扶手。 浪荡至极。 齿间挤出两个字:“够了。” 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离了他的预想。 老夫人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叩门声愈发急促:“骁儿,你怎么不回话,你与这种女人还有何好说?” “……不够。” 少女咬紧下唇。 下一瞬,霍骁也闷哼一声,额前渗出薄汗。 却触到了**。 门外的人似是已经想要推门进来。她这才将脸埋在他颈间,双眼微红,闷声开口,声音带着几不可察的微颤。 “我给将军下药,不是为了给自己谋出路,只是因为我爱慕将军。” “若不是用尽心机,我怎能有机会像现在这样,与将军这般亲近。” 霍骁身体猛然一僵。 “……别进来!”霍骁终于开口,声线沙哑得如同碾过砂纸,却是对着门外喊的。 房内光线朦胧。 霍骁望着坐在自己身上的少女,喉间滚出的话音哑得发涩。 缚住他的朱红缎带早已不知何时松脱,此刻正缠在她腕间。愈显她手腕纤细如葱段,墨发散落其间,纠缠不清。 这画面称得上勾人。 但霍骁常年征战沙扬,意志力也非常人可比。 他眼底泛冷,下一秒,指节用力掐住她腰肢,托起她身子。两个人骤然拉开距离。 明明***,仍让霍骁脊椎窜过前所未有电流般的酥麻。 他喉结滚动,浑身肌肉绷紧。 她紧咬的唇间也溢出一声低吟。 幸好,门外的人听不真切。 他们名义上是夫妻,此刻却似在行背德之事。 “骁儿?” 老夫人的声音隔着门板拔高几分,“你要母亲别进去,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云绮轻喘着抬眼,睫毛上沾着水光,唤了一声:“将军……” 尾音拖得极轻,似春末柳絮拂过琴弦,浸着化不开的委屈。 霍骁神色一暗,掌心仍扣在她腰侧,仿佛感受到她胸腔下的心跳,一下下撞进掌心。 “……我与她还有事要谈,” 他又对着门外开口,语调出乎寻常的冷静,“事情我会处置,母亲不必忧心。” 门外老夫人眉头紧蹙,不知道儿子到底在做什么,但最终还是先行离开。 脚步声渐远后,外面陷入沉寂。 霍骁将目光重新锁在少女脸上:“你方才所言,是真心?” 霍骁盯着她。 她的脸颊还因刚才那番举动留有绯红,唇瓣却因咬得太狠而泛白。 像朵被风雨洗礼的芍药,明明脆弱得不堪一握,却仍要仰起头来。 流言说她放荡,早不知与多少男子暗中往来。 但方才的阻碍,比什么言语的解释都来得直白。 这让霍骁信了她几分。 云绮眼里雾气氤氲:“……当然。” “从两年前将军胜仗归来,我在街上远远望见将军骑着汗血宝马,银枪上挑着敌军帅旗,铠甲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将军勒马时转头看了眼百姓,我便觉得心跳都停了一拍。” “此后我日日盼着能再见到将军,可我身处闺阁,却没什么能与将军见面的机会。侯府的女红课我都逃了,躲在藏书阁翻兵书,就为了能多了解将军一些。” 说着又有些苦恼,“可我太笨了,那些个什么兵法我都看不懂。” 这话倒是不像作假。 毕竟永安侯府嫡女却胸无点墨,连识字都勉强的事情,在京城也是人尽皆知。 她抬眼望他,泪珠在睫羽间颤而不落。 “那日打听到将军会去醉仙居,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出此下策。” “我想着,只要能嫁给将军,我就能日日陪伴在将军身边,总有机会能让将军看到我的心意。” “但到底是我做了错事,欺骗了将军,若是将军执意要休了我,我也心甘情愿。” 话音落下时,那颗泪珠终于坠落。 在少女苍白的脸颊上划出一道亮晶晶的痕迹。 我见犹怜。 霍骁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眼,看了一眼他们两人此刻的姿势:“…你先起来。” 声音紧绷还带着异样的沙哑。 本以为她的算计只是为自己谋出路。 若真的只是因为她爱慕他,他们今日又到了这般地步。或许他可以心软一些,不休弃她,改成与她和离。 终究会名声好听很多。 云绮应声便乖巧从霍骁身上起来。 然而这一动,发间一支丝嵌宝簪却顺着她发丝滑落,摔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霍骁下意识看过去。 却发现,有几粒暗红色的东西,从那那镂空簪头里掉了出来。 霍骁眼神一冷,语气也跟着冷下来:“——这是什么?” 云绮瞥了眼,在心底暗嘶一声。 被抓包了。 这什么破发簪,这么滑。 霍骁陡然起身,伸手捡起地上其中一粒药丸,用指腹碾碎,放在鼻翼处。 只闻到一股强烈而甜腻的香气,下腹顿时热血上涌。 他神色骤变,猛地将那碎末甩开。 这气味…… 那日他饮下的酒里,就有一丝若有似无这样的气味。 她竟然又对他用药! 难怪刚才她在他身上起伏,他几乎难以自抑,险些就忍不住真与她—— 一定也是因为,她这发簪里隐约香气的作用。 霍骁瞬间想通一切。 眼前人是侯府假千金的真相败露,若是被他休弃,她恐怕也回不去侯府。 她便破釜沉舟,藏了媚药来亲身诱惑他。又一番剖白,让他把算计当真心一时糊涂,惹他怜惜。 霍骁脸色铁青。 谁说侯府嫡女蠢笨,她明明精明得很! 第4章 真假千金 云绮看见男人眼中翻涌的嫌恶,眼底寒意刺骨,周身散发着近乎恐怖的压迫感。 她是想着一次就水到渠成,把事办了。 霍骁休不休她,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要给霍骁,留下些刻骨铭心的难忘回忆。 让他此生再见到别的女子,包括那位真千金,都觉得索然无味。 至于发簪藏了点媚药,她这不是怕这位霍将军万一不行嘛。 毕竟她阅男无数,知道男子那物什到底行不行,可不能完全通过身量体魄去判断。 当然,她刚才亲身验证过了,证明她多虑了。眼前这位霍将军即使不用药,也很行,非常行。 也没想到,这个霍骁那种情况下都能忍住,已经没入几分还能咬牙退出来。 但现在,真是翻了个大车。 云绮咬咬嘴唇,眼尾的绯红染得更浓,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我只是想和将军的第一次多些情趣……” 霍骁看到她这副模样。 她还委屈上了。 她又骗他,还觉得委屈? 霍骁已经一句话都不信。 这女人简直满嘴谎话。 “我会让人将休书送去侯府。” 霍骁猛地转身,声音亦无比冷硬,“傍晚前,你自己收拾东西离开将军府。从今往后,你与我再无瓜葛。” … 被休了—— 这可太好了。 她可是真吃过“国宴”的。 真让她下半辈子守着一个男人过,还不如开局就被抛尸乱坟岗。 云绮出嫁带来的嫁妆被霍骁安排人一并退回侯府。 傍晚,云绮用脂粉遮住了脖颈上的勒痕,无视所有人眼光,踏出将军府门槛。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回头只见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抓着包袱追来。 小姑娘抬头撞见她的目光,小脸一时间涨得通红,屈膝福身时差点绊倒:“小、小姐……” 云绮有原身的记忆,认出这是穗禾。 她从侯府出嫁时,一共带了四个丫鬟。 贴身管事的兰香,擅长女红的绣巧,对接膳食的厨房小使巧云。而这个穗禾,是负责梳洗浣衣的浣洗丫鬟。 兰香本是原身自幼的心腹,可假千金的事败露后,她第一个倒戈,不仅在霍骁面前揭穿下药之事,还带着其他丫鬟回了侯府。 云绮没料到,四个丫鬟中最不起眼的穗禾,竟留了下来。 “你为何还在这里?” 云绮望着眼前的少女,她身上的粗布襦裙都洗得泛白了。 “奴婢是小姐的丫鬟,理应跟着小姐,”穗禾低着头道,“小姐留在将军府,奴婢便守着。小姐回侯府,奴婢自然也跟着。” 云绮挑眉:“你应该也知道了,如今永安侯府的嫡女另有其人。” 穗禾咬咬嘴唇:“那也要回府听老爷夫人发落。在此之前,小姐一日是小姐,奴婢一日是奴婢。” 云绮盯着她鬓角一处疤痕,那是原身发脾气时用梳子砸的:“我从前对你并不好,你倒是忠心。” 穗禾沉默片刻,抬头时眼底浮着水光:“小姐只是脾气差了些……但当年我娘病重,若不是小姐允许我出府照料,我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侯府的二等丫鬟,没主子恩典,连亲娘咽气都不能守在跟前。” 云绮想了想,记忆里的确有这回事。 原身嫌穗禾哭哭啼啼烦扰,随手挥了挥手准她出府,不过是图清净,却被这丫鬟记成了恩情。 她望着穗禾这副模样,忽然想起长公主府里那些对她阿谀奉承的奴婢,个个衣着光鲜,却未必有这小丫头真心。 她道:“那你便同我一起回去吧。” 侯府,待会儿才是有戏要上演。 * 永安侯府,前厅。 熏香的烟雾自铜炉中袅袅升起。秋风掠过檐角,卷走几片窗外枯黄又刚掉落在地的梧桐叶。 永安侯云正川捏着将军府送来的休书,青筋在手背上突突跳动。侯夫人萧兰淑攥着团丝帕,脸色同样难看至极。 “简直是奇耻大辱!” 云正川突然将休书狠狠拍在案上。 “先是被揭穿冒牌货,如今又被将军府休弃扫地出门,满京城都在笑我侯府错认千金,养了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他胸口剧烈起伏,官服前的绣纹随之颤动。 一旁坐着的少女眼眶红红。 她原是侯府最末等的洒扫丫鬟,总被其他丫鬟使唤着倒夜香、洗马桶,还被小姐赐了“阿丑”这个名字。 而此刻,她已经恢复了侯府嫡女的身份,更名云汐玥。 换上了崭新的云锦纱裙,腕间新戴了羊脂玉镯,髻上别着点翠步摇,整个人却仍裹着层怯生生。 语调柔弱而担忧:“爹爹,娘亲,你们别气坏了身子……” 云正川瞥见女儿拘谨怯弱的模样,心里顿时腾起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和他的夫人做梦也没想到,他们十六年来捧在掌心的“爱女”,竟是个不知从哪捡来的弃婴。 更讽刺的是,他们的亲生骨血,多年来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在府上做着最下贱的活计,被假千金呼来喝去,受尽折辱。 若非今日兰香领着一众丫鬟跪在前厅,将云绮这些年蛮横欺凌、刁难下人、偷下媚药的恶行一件件抖落,他们还蒙在鼓里,以为侯府养出了个天真烂漫的明珠。 想到此处,云正川太阳穴突突直跳。望着那份休书,只觉颜面尽失。那些曾攀附侯府的世家,如今可算有了笑话看。 “爹,这个云绮恶毒至极,若是她敢回来,我们侯府也直接将她赶出去!” 说话的是侯府嫡次子云肆野。 十七岁的少年身形已抽条得修长挺拔,发间束着的红色缎带松松垮垮,几缕凌乱的碎发散在额角。 生得剑眉星目,眼尾却因怒意向上飞挑,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兽,又透着股未脱稚气的英气。 说话时语气满是厌恶。 第5章 恶毒至极 别人的妹妹皆是执卷吟诗的大家闺秀。如丞相府千金能背《女戒》通篇,御史家小姐善画工笔花鸟,便是那武将之女也能读得懂兵书战策。 而他这个妹妹连“窈窕淑女”四字都能写得歪七扭八。曾在诗会上把“雪似梅花”吟成“梅似雪饼”,闹得哄堂大笑,让他在旁人跟前抬不起头。 今日他才知道,原来云绮根本就不是他的亲妹妹。 当看见云汐玥手臂上那一道道疤痕——被香灰烫的圆点、被竹条抽的血痂,新旧伤痕重叠,他只觉胸腔里有团火在烧。 怎么会有人这么恶毒! 仗着权势如此作威作福。 被休的女子哪有别的去处,更何况云绮现在身无分文,定然是只能回娘家来,但他才不会让这种人回到侯府。 这种作恶多端的恶毒之人,就该被扫地出门。 他再也不想看见她。 偏偏他才话音刚落,就有下人慌慌张张跑来通报:“老爷,夫人,小……” 刚要说小姐,看见老爷夫人阴沉的脸色立马噤声,咽了咽口水,改口道:“那位被将军府赶出来的,回来了。” * 侯府大门外。 兰香抱着臂倚在门外铜狮旁,早算准了云绮会像丧家犬般回来,因此特意带着几个粗使婆子候在门边。 日头毒辣,她往掌心扑了扑香粉,听见远处马车轱辘声,立刻直起身子。 当看见云绮的身影出现,兰香抬起下巴高声道:“哟,这不是咱们侯府‘金枝玉叶’的嫡女吗?” “某些人不会还以为自己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侯府小姐吧,竟还有脸回我们永安侯府来?” 她身后的婆子们掩嘴偷笑,有人故意提高嗓门:“兰香姑娘您瞧,她脸上的粉都花了,莫不是在路上哭了一路?” “也不奇怪,毕竟一下从千金大小姐变成野种,又大婚第二日就被休了,这可不得好好哭一哭!” 其实云绮脸上的妆根本没花。 黛眉如初雪般工整,唇上的丹蔻也没半分晕染。 从前原身总把这些下人当牛马使唤,如今她一朝失势,这些人自然要落井下石,把积年的怨气都撒出来。 尤其是兰香。 作为原身多年的贴身婢女,除去阿丑,便数她挨的责骂最多。从前每夜都要跪着给原身捶腿,稍重些便被簪子扎手心。 此刻身份逆转,云绮这个不知来路的假千金,如今比府里最低等的粗使丫鬟还不如。 兰香自然要抓住机会踩在她头上,好好吐一口恶气。 穗禾站在云绮身后,想要劝大小姐别往心里去。 云绮脸上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缓步走过去。 一抬手,就狠狠给了兰香一巴掌。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兰香被打得踉跄着退了半步。 她捂着火辣辣肿起的脸颊,难以置信地望着云绮:“你、你竟然敢打我?” “我为何不敢?” 云绮睨她一眼,“我的名字还在永安侯府的族谱上,而你不过是签了卖身契的贱婢,也敢在主子面前摆脸色?” 兰香眼眶通红,却仍梗着脖子不肯服软:“你以为自己还是大小姐?你不过——” 云绮扬手又是一记耳光,这次打得兰香直接跌坐在地。 “我不过什么?” 她俯身盯着兰香惊恐的眼,忽然从袖中抽出绢帕。 慢悠悠擦着指尖,“只要族谱还未将我除名,你就得跪着叫我一声大小姐,懂么?” 周围的一众婆子都吓住了。 她们哪里能想到,假千金身份败露,又被将军府休了,这位大小姐竟还敢如此嚣张。 那巴掌甩得比从前教训她们时还要响亮。 云绮拨了拨鬓边微乱的发丝,看向穗禾:“随我进去。” 声音平稳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有人将门口发生的事情通报。 云正川闻言又是震怒:“真是反了她了!把她给我带进来!” 话音刚落,云绮便迈着莲步慢悠悠跨进门槛。 施施然行了个端正的万福礼:“爹爹,娘亲。” 听到这称呼,云正川和萧兰淑脸色像是吃了屎一般。 一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被一个假货多年欺凌,从前他们有多疼爱云绮这个女儿,如今就有多厌恨。 云肆野蹭地起身:“你闭嘴!你根本不是我们侯府的血脉,也配叫爹爹和娘亲?” 云绮抬眼望他,似是疑惑:“那我该叫什么?假爹,假娘?” “你……”云肆野一张脸涨得通红,被堵得说不出话。 “够了!” 云正川重重拍在桌案上。 他瞪着云绮,胸口剧烈起伏,“枉我侯府多年将你当掌上明珠般养着,却没想到你本性如此恶毒卑劣!” “现如今你的身世,你自己应该也知道了,侯府断然不会再留你!咳……咳咳。” 说话都气得咳嗽起来。 云汐玥连忙起身,素白衣袖扫过案几,绣着莲花的帕子拍着父亲后背,眼眶通红惹人怜:“爹爹,您没事吧?” 云绮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云汐玥身上价值不菲的蜜合色云锦裙。 勾唇轻笑:“原来阿丑长得也不丑,穿上和我一样的衣服还挺好看的。” 云汐玥浑身猛地僵住,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这个恶毒的女人,怎么还敢叫她阿丑? 她现在明明已经是侯府最尊贵的嫡女了。 她再也不想听见阿丑这个名字! 云绮收回目光,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张纸。 “爹爹和娘亲要赶我出侯府,不妨先看看这个。” 云正川不知道云绮要搞什么花样。 待纸张呈上来,云正川和萧兰淑看清纸上歪七扭八的字写了什么,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晕过去。 第6章 风水轮流转 [永徽十七年三月廿七,暗结太子洗马陈玄策,于城西悦来客栈密商结党事宜。] [永徽十九年冬月初五,暗中前往城郊兵器作坊与匠人私议。] [永徽二十年八月十四,酒后于家中口出狂言,对当今陛下言辞不敬。] [永徽二十二年四月初九,私自窝藏被通缉的钦犯并资助其逃亡。] …… 云正川和萧兰淑只觉眼前发黑。 这都是写了些什么? 暗结党羽、私涉兵器、辱君之罪、窝藏钦犯…… 桩桩件件都用朱砂圈着,像极了大理寺卷宗里的必死罪名。 这些罪状随便一条捅到御前,搞不好都会成为抄家灭族的死罪! “你这是写的什么?你写的这些事情,我何曾做过?” 云正川怒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的少女。 “爹爹的确没做过,因为这些都是我编的。” 云绮的语调坦然得很,“但若是这些罪状由我传出,传到陛下耳中,即便陛下心中存疑,怕是也会对侯府生出嫌隙吧。” “更何况,爹爹酒后失言对陛下有所抱怨之事可不是我编的,而是确有其事。以当今陛下的多疑性子,若是知道了,定然大发雷霆。” 她作为侯府嫡女,在侯府生活多年,自然清楚府内宅院里的那些腌臜事。 若她真被侯府无情赶出门,满心怨恨之下将这些秘事抖落出去作为报复,任谁听来都合情合理。 只有造谣的人,才清楚被造谣的人有多无辜。 云正川的目光死死钉在眼前少女身上。 他忽然觉得这张熟悉的面孔变得无比陌生,少女有着天真美貌的外表,却像是被揭开画皮的恶鬼。 牙关咬紧,从齿缝迸出一句:“……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的不多,只要侯府对外宣称收我作养女,府里上下还唤我大小姐即可。” 她歪头轻笑,眼尾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只要做到这些,女儿定不会在外乱说。” “自然,我也识趣。” 她漫不经心地抚平裙摆褶皱,“西偏院那间没人住的竹影轩就挺好,我腾出来的绮光院给云二妹妹住正合适。我身边可以只留穗禾伺候,不劳烦府里其他人。” 话音未落,她忽然抬眼:“爹爹应该不会想着杀我灭口吧?” 不等对方回答,又自顾自轻笑出声,“我相信爹爹养我多年,不会如此狠心的。更何况,我既然敢和爹爹开门见山,自然也是做了另一手准备的。” 云正川只觉气血翻涌。 万万没想到,他们养了多年的不是白眼狼,而是难缠的虎豹豺狼。 本要将云绮除名赶出侯府,却反遭威胁,如今暂时更是动不得她。 云绮见状,又微笑着行了个万福礼,声音轻柔得如拂过柳絮:“那爹爹,娘亲,女儿就先告退了。” * 在侯府,以东为尊,以西为卑。 西院的青瓦覆着经年累月的苔痕,墙根处长满枯黄蒿草。西院是给庶妾庶子与仆役住的,从前的原身根本不会踏足这种低贱的地方。 云绮之所以选择西院,也是图个清净。 竹影轩原是侯府预备给新纳姨娘的住所。因久没人住,门窗常年紧锁,檐角垂落的蛛网在风中轻轻摇晃。 院中的青竹早已歪斜倾倒,地上积着厚厚的枯叶,破碎的窗纸在缝隙里簌簌作响,透出屋内蒙尘的桌椅与结满霉斑的帐幔。 云绮活了一辈子,也没住过这么破的地方。 但若是按话本原有的发展,她此刻应该被扔在乱坟岗了。 算了。 等以后搞到钱,再慢慢添置就是。 穗禾知道自家小姐长这么大从没屈尊降贵受过这种委屈,忙攥着抹布,说她收拾屋子,让小姐去院外暂歇。 穗禾从杂物间拖出一张檀木椅放在树下给小姐做,椅面蒙着厚厚灰层。 云绮瞥了眼这破旧座椅,一脸嫌弃。 穗禾慌忙用衣角反复擦拭,直到露出木料的光泽,又铺了方干净帕子,才请小姐坐。云绮这才勉为其难地坐下。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却忽然响起一道阴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嘲讽。 “都已经沦落到住西院了,还有必要摆这种大小姐的架子么。” 云绮循声回头,只见竹影斑驳间立着个清瘦少年。 他乌发凌乱地垂在额前,几乎遮住半张脸,肌肤透着些许久不见阳光的病态苍白,长得极好看,唇角却挂着讥讽的弧度。 那双隐匿在阴影里的眸子幽幽盯着她,整个人散发着股阴郁的气息。 云绮认出了这个人。 云烬尘。 这名字像是被揉进尘灰里反复践踏过,带着股被人随意丢弃的卑贱感,正如他本人,笼罩着一层阴郁的、见不得光的气息。 作为侯府庶子,他比原身小两个月,生母郑姨娘原是萧兰淑房中的洒扫丫鬟,因一次云正川酒醉有了身孕。十年前,郑姨娘因不敬主母,被发卖去了乡下庄子。 府里的下人们说,郑姨娘对着铜镜诅咒主母,枕头底下还藏着扎满银针的巫毒娃娃,被萧兰淑的贴身嬷嬷当扬搜出。 云烬尘在侯府多年也不受云正川重视,无人问津。 不过云绮在宫里见惯了阴谋诡计,只消扫一眼记忆里的片段,便知这不过是栽赃陷害的老套路。 萧兰淑哪里容得下一个洒扫丫鬟母凭子贵?一个低贱的奴婢竟敢趁酒醉勾引,生下她夫君的骨血,本就是原罪。 郑姨娘的“不敬”,不过是主母拔除眼中钉的借口罢了。 原身脑中空空如也,哪里懂得深究这些弯弯绕绕。 郑姨娘被发卖后,她只要一看见云烬尘,便会想起他娘竟然诅咒自己的娘亲。 每次途经西院廊下,只要瞥见云烬尘的身影,原身便会捏着帕子掩鼻冷笑。 不是将茶盏砸向他的脚边,便是命丫鬟往他身上泼脏水,变着法儿地折辱这个 “贱婢所出”的庶弟。 而如今,风水轮流转。 她现在的身份,好像还不如这个贱婢所出的庶弟。 云绮看着这道身影。 除了她无人知晓,昔日低贱的洒扫丫鬟郑姨娘,原是江南巨富沈氏的独女,幼时被拐子拐卖至京城才沦为奴婢。 郑姨娘早在几年前就已病殁,而沈老爷这些年从未停下寻女的脚步,后来才辗转得知线索,到侯府来认亲,寻回自己这失散多年的独外孙。 原剧情里,原身对云烬尘百般折辱,心地善良的云汐玥却如一道光照亮了他。未来他从祖父手中继承的万贯家财,都将心甘情愿捧到云汐玥面前,任她取用。 哎呀。 正缺钱,就有个未来淌金流银的摇钱树弟弟送上门来了。 第7章 跪下,帮我 “你特意绕到我这来,就是为了嘲讽我?” 云烬尘面色阴冷如霜,唇角勾起一抹讥讽:“不过是感慨老天有眼,恶有恶报罢了。” 不久前这位侯府大小姐,还居高临下地骂他是贱种。 这种随意践踏旁人,视他人尊严如无物的人,就该是这样的下扬。 只是没想到,侯府竟然还会让她留下来。 话音落下,云烬尘便想转身离开。 然而身后却骤然响起一道声音—— “云烬尘,你不想知道你母亲被发卖到了哪里吗?” 这道慢悠悠的声音像根细针扎进后心,少年的背影猛地僵住。 暮色从竹影间渗过来,他转头看见树下的少女抬起脸,黄昏的阳光透过叶缝碎金般洒在她眉梢,为柔美的轮廓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 少女微扬的唇角挂着恶毒的笑,眼尾上挑的弧度却美得惊心动魄。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吸引着无知路人。 “你……”他瞳孔骤然紧缩,胸口微微起伏,“你知道我母亲在哪儿?” “我知不知道,取决于你如何表现,”云绮漫不经心道,“你若是想知道你母亲的下落,不如,今晚亥时来我房里找我?” 云烬尘肩膀一顿,鸦青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 晚上去房里找她? 这语气像极了从前主母传唤犯错的婢仆,带着上位者轻慢的施舍。 她又是想如何折磨他了吧。 云烬尘暗中攥紧掌心。 他就知道,这个人根本没有那么好心。就算知道他母亲的下落,也绝不会轻易告诉他。 * 待穗禾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完毕,天色早已沉墨。 这丫头干活极是利索,屋内的砖地被擦得能映出人影,蒙尘的桌椅抹得崭亮,结着霉斑的帐幔也被换下,连檐角垂下的蛛网都被细细拂去。 唯有廊下那丛歪斜的青竹仍透着几分荒败,倒衬得屋内格外清净。 侯府规矩,各院饮食皆由大厨房按份例统一派送,只是这份例向来也是见人下菜碟。 东院主子们的膳食每日变着花样换,譬如原身从前吃的都是些山珍海味,到了西院却成了另一番光景。 今夜云绮到了竹影轩,管事的刘嬷嬷便得了萧兰淑的授意,往食盒里盛了两碗生硬难咽的粟米饭,配一碟寡淡的腌芥菜和两块冷透开裂的麦饼,打发粗使小丫头拎着提篮送来。 “穗禾姑娘,您看这……”粗使丫鬟缩着脖子立在门口,连眼皮都不敢抬。 往日里大小姐教训下人的狠戾模样她见过几回,此刻云绮此刻落魄至此,她也不敢轻易招惹。 穗禾掀开食盒,只一眼便怔住——盒中饭菜寡淡得像是清水里过了几遍,粟米饭粒颗颗发硬,腌芥菜蔫巴巴地堆在碟子里,半丝油星也无。 她攥紧帕子,忍不住想理论,屋内却传来云绮懒洋洋的话音:“算了,让她走吧。” 这丫鬟如蒙大赦,提篮往桌上一搁便转身跑了。穗禾望着桌上寒酸的饭菜,鼻尖不由得发酸,眼眶也跟着泛红:“小姐从前在东院,哪曾受过这种委屈……” 这饭菜,像是给她这种下人吃的。 出乎穗禾意料的是,小姐并未如她般所想般摔碟砸碗。 只扫了眼食盒便淡声道:“今夜你先这样垫饱肚子吧,我就不吃了。” 这样的粗食,莫说入口,她多看两眼都嫌硌得慌。 她宁愿不吃。 穗禾攥着筷子犹豫片刻,终究是屈膝福了福,默默坐在桌边扒拉粟米饭,在心里暗自祈祷明日的吃食能好些。 小姐也不能这样一直饿着。 用过晚膳后,穗禾便伺候着云绮洗漱。 铜盆里的温水冒着细雾,月白绢帕拂过少女面颊时,窗外的银钩已高高爬上竹梢。 待云绮漱过口,穗禾又提来一桶热水给小姐泡脚。她趁人不备去后院拿了些玫瑰花瓣,此刻撒进水里,登时浮起一片嫣红。 云绮斜倚在床榻上,赤足浸在温热的水里,脚踝至足尖泛着莹白的光泽,连脚趾甲都修剪得圆润整齐,染着淡淡的丹蔻色。 热水氤氲中,玫瑰花瓣轻轻擦过她足弓,衬得肌肤愈发白皙通透,仿佛浸在胭脂露里的羊脂玉。 过了一刻钟,穗禾刚要去取手巾帮小姐擦脚,忽听得门外传来动静。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立在门前,衣摆被夜风掀起半角。 穗禾被吓了一跳:“三、三少爷?” 云烬尘神色隐没在阴影中,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木桶中少女那截露在水面的脚踝,肌肤白得近乎透明,晃得他瞳孔微缩。 他猛地别开脸,像是被灼烫到般错开视线,喉结滚动。 “你叫我过来,做什么?”声音裹着夜露的冷意。 云绮忽然轻扯唇角,眼尾上挑的弧度漫不经心:“穗禾,你先下去休息吧。” “是。”穗禾连忙应下。 屋内烛火摇曳。 云绮脚背还沾着几片玫瑰花瓣。随着她足跟轻晃,在木桶里荡起细碎涟漪。 “过来。”云绮勾勾手指,像是唤狗一样。 少年垂在身侧的拳头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面无表情地缓步上前。 却见少女仰靠在榻上,眉眼张扬,朱唇微启,吐字却似裹着蜜的针尖。 “跪下,帮我擦干。” 跪下? 闭眼,深吸气,胸腔里翻涌的情绪被生生压下。 想到自己的母亲,他喉头动了动,最终屈从般地跪在她面前。 然而就在他伸手想去拿手巾的时候,腰腹间忽然贴上一片温软。 云绮的脚忽然从热水中抬起,水珠顺着小腿弧线滑落在他衣襟,凉意未散,脚心却已缓缓碾过他的腹肌。 “我可没说,是用手巾擦。” 第8章 弟弟生来就是给姐姐暖床的 胸腔里的血气翻涌着几乎要破喉而出,她却好整以暇地倚在榻上,将他眼底的怔忪、难堪、愠怒尽皆纳入眼底。 恶劣得令人发指。 好歹,他也是侯府名义上的三少爷。 她这是把他当成什么? 仆人?奴隶? 还是条狗? 哪怕她落魄了,还这么高高在上。 云烬尘眼底滚过一抹自嘲。 云绮却用脚尖轻轻点了点他的腹肌,丹蔻在烛光下泛着妖冶的红,语调里裹着蜜色的恶意:“生气了?” “没有。” 他面无表情开口。 早在决定踏入这屋内时,他就该知道,她从来不是会施舍怜悯的人。 话音刚落,他忽然抬手扣住那截纤细的脚踝——皮肤触感滑腻如凝脂,能被他一掌轻松握住。 紧接着,便将这只脚按在自己腰腹上,一寸寸蹭过衣襟。布料吸收了水珠,混着他掌心的温度,洇开深色的痕。 全程目不斜视,像是不带丝毫情感地完成任务。 直到将两只脚的水渍尽数蹭干,他才松开她的脚踝。 “这样,可以了吗?” “当然不可以。” 云绮望着他,“你该不会以为,我叫你过来,只是帮我擦个脚吧?” 云烬尘抬起眼,暗影里的眸色深得近乎浓郁:“你还要我做什么?” “你来之前洗漱了没?” 她忽然歪头,问出这样一句。 云烬尘喉结微动,不明白这问题背后藏着怎样的陷阱。 “……洗过了。” “那就上来,帮我暖床。” 这话像把带倒刺的刀,猝不及防扎进耳膜。 云烬尘本以为,自己已经能接受她任何的折辱方式。 此刻仍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云绮却挑眉:“天气冷,这破地方连个暖炉都没有,我会睡不着,你上来帮我把被窝捂热。” 她踢了踢木桶边缘,溅起的水花扑在他手背上,“弟弟生来就是给姐姐暖床的,不是吗。” 弟弟生来就是给姐姐暖床的。 这话简直离经叛道。 偏偏从她嘴里说出十分坦然,仿佛真的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 但云烬尘方才帮她擦脚时候,的确感觉到她双脚冰凉。脚底透着股浸骨的冷,即便泡过热水也未能暖透。 听说体寒的人若是到了秋冬,便会手脚发冷,天气越冷越难熬。 从前她是侯府大小姐,养尊处优。 一到秋冬,她房里炭火烧得通红,连窗棂都糊着双层棉纸,熏炉里燃着暖香,自然不知体寒是什么感受。 可如今在这漏风的竹影轩,她这娇气惯了的身子自是受不住。 云烬尘告诉自己,如今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离母亲的消息更近一些。 他额角的青筋紧绷,紧接着伸出手,褪去外袍,露出干净的白色里衣。 布料贴在脊背勾勒出清瘦却利落的线条,肩骨微凸,腰腹也收束得极细,能看见布料下若隐若现的腹肌轮廓。 云绮根本不回避。 堪称光明正大。 视线像被磁石吸引,从他解带的指尖开始,一寸寸扫过他微敞的领口。 少年里衣领口微松,露出凸起的锁骨和小片苍白的皮肤。喉结滚动时,能看见下颌紧绷成一条直线。 让云绮有种她在逼良为娼的感觉。 “还愣着做什么?” 待云烬尘脱得只剩里衣,她声音裹着几分不耐的慵懒,指节叩了叩床沿,“上来。” 云烬尘脊背绷得极直,忍辱负重般钻进了被窝。 鼻翼间却闻到一阵被子带起的若有似无的香气。 这让他有一瞬的失神。 在这之前,他从未离自己这个姐姐距离这样近过。 她从前只会趾高气昂地指使下人,想尽办法羞辱他。 不过,他也没能在这被窝里待多久。 大约过了一刻钟,云绮便不耐地踢了踢被子:“差不多了,你可以滚了。” 云烬尘:…… 他咬住牙掀开被子起身。 她果然只是将他视作暖床的物件。 用完了,就直接丢掉。 少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蜷进他方才捂热的被褥里,满足的叹息声混着布料摩擦声传来。 显然是困了,半睁着眼掀了掀眼皮,冲床榻边的少年随意吩咐:“走时帮我把烛火熄了。” 云烬尘一抬眼,望着她躺在自己刚刚躺过的位置,心中却莫名涌起一丝异样。 像被猫爪轻挠般,痒得突兀,却又迅速被冷意覆盖。 “你何时告诉我母亲的下落?” 他扣着外袍系带的手指顿住。 云绮耸肩:“看我心情吧。” 看她心情。 这就意味着,今后他要一直如今晚般任她差遣。 少年咽下到喉间的质问,默不作声穿戴整齐,转身便要离去。 才走两步,只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细微的抽气声。 他不自觉转身,只见床上人影蜷缩,眉头紧蹙。一张小脸苍白着,额角似乎也渗出些许冷汗。 “你怎么了?”没反应过来,话已脱口而出。 第9章 她活该 云绮眉头皱作一团,手按在胃的位置。 云烬尘闻言眉心微拧。 这人好端端的怎么会胃疼? 像是想到了什么,视线扫过桌上漆色斑驳的食盒,他走过去掀开盒盖。 里面剩着半碗冷硬如石的粟米饭,半碟腌成深色的芥菜,还有块裂开纹路的麦饼,皆是难以下咽的粗食。 食盒分明备了两人份,丫鬟的那份已见了底,而另一份饭菜却看上去丝毫未动。 “你晚上什么都没吃?”他忍不住看向榻上。 “那种东西能吃么,”云绮蹙着眉,哼了一声,“我就是饿着,也不吃那种下人吃的东西。” 少年闻言忍不住深吸口气。 这西院的破窗连西北风都拦不住,她却仍端着千金大小姐的架子,宁愿饿到胃痛,也不肯屈尊咽下一口粗食。 明明胃疼得嘴唇都白了,偏生眼底还凝着理所当然的倔强。 简直是自己找罪受。 她活该。 云烬尘攥了攥拳,转身就走。 云绮还以为他真就这么不管不顾离开了,但没过多久,房门又被打开。 少年带着一身夜间的寒气折返,掌心托着几块用油纸包着的物什,油纸边缘洇着淡淡的油星。 “这是什么?”她挑眉,鼻尖嗅到一缕若有似无的甜香。 云烬尘展开油纸,露出三块菱形的芸豆卷。 雪色外皮上撒着细如碎玉的糖霜,中间夹着浅粉色的豆泥,边缘还点缀着两颗烘得焦香的核桃碎。 点心模样精致,正是从前东院小厨房常做的样式。 云烬尘虽为侯府庶子,名义上仍是主子,按份例每日能从厨房分得点心。 只是原身先前早有吩咐,命厨房除饭菜外不许给云烬尘任何东西,因为觉得他不配。 “这会儿厨房没人,我去偷拿的,”云烬尘吐出一句,“你之前惯吃的,不就是这种点心吗。” 云绮道:“你不怕被人发现?” 厨房里的东西皆是定量,何况是专供主子的点心,明日少了几块定会被察觉。 “发现便发现。” 他眼底掠过丝微嘲,“左不过是父亲又骂我上不得台面罢了。” 反正他从出生,他的存在,本就上不得台面。 云绮这才慢条斯理地从床上支起身子,锦被滑落在腰际,露出单薄的肩线。 她接过糕点,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冷透的芸豆卷在齿间碎成甜沙,此刻却因饿极显得格外香甜。 不过因为吃得有些快,喉间突然哽住,她被噎得咳嗽起来。 云烬尘见状立即转身,茶壶里倾出的热茶在盏中腾起白雾,他将茶盏推到她面前:“喝水。” 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时,云绮抬眼望他,眼尾微挑:“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 少年动作猛地一顿,眼底瞬间覆上冰碴般的冷漠:“……我只是不想你没说出母亲下落,就先被噎死了。” 吃饱喝足,云绮这才重新躺下。 被褥间还残留着分不清谁的体温,将胃里的暖意又烘得深了些。 次日清晨,厨房的人又送了早膳来。 食盒被搁在桌上,掀开时露出半块硬如石块的黑面馒头,一碟腌得发黄的酸黄瓜,还有碗浮着薄油花的菜汤。 又皆是下人们吃的粗食。 穗禾望着食盒发愁,生怕小姐又动都不动这饭菜。 忍不住劝说道:“小姐,您要不多少还是吃些吧,别饿坏了身子……” 云绮却眼波流转:“不急,再等等。” 穗禾也摸不清小姐在等什么。 直到房门被推开,三少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中还提着个食盒。 云烬尘将食盒搁在桌上。 掀开时露出温着的小米粥,稠糯的米粒间浮着层薄油,两个圆乎乎的肉包子躺在瓷碟里,褶子间洇着油香。 到底也是主子的份例,比下人的黑面馒头精致许多。 “你吃这个。” 他声音凉薄,继而拿起桌上那盒粗食,甚至看都没看云绮,转身便直接走了。 穗禾不禁惊讶:“小姐,三少爷怎么会把他的餐食和你换?” 要知道从前,大小姐欺凌过多少次三少爷。三少爷不怨恨小姐就算了,竟还会把自己的早膳拿给大小姐吃? 云绮捏起包子咬了口,慢悠悠道:“他怕我又不吃早膳,会饿死。” 紧接着,云绮又拿起另一个包子放在穗禾手里,“你也吃这个,那破馒头待会儿有多远扔多远。” … 用过早膳,有个嬷嬷来竹影轩传话: “大小姐,二小姐请您去趟绮光院——哦不,是昭玥院。” 听见昭玥二字,云绮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 这院子昨日才易主,今日院名就换了。 倒像是生怕旁人不知道,如今云汐玥才是侯府的真正嫡女。 也不知云汐玥要见她做什么。 “我这就去。”云绮动了动有些发僵的脖颈,从吱呀作响的竹椅上起身。 去往昭玥院的路,没人会比她更熟悉。 从前作为侯府嫡女,原身的绮光院可是府中最气派的院落。 院门阶下种着八株百年老梅,每逢冬日便开满红雪,廊下数盏琉璃灯。 穿过垂花门是座五间抱厦的正房,院后还有座小花园,曲径通幽处叠着太湖石,池中养着金鳞锦鲤。 盛夏时满池睡莲开得铺天盖地,连廊下的冰盆里都浸着新采的茉莉。 但现如今,这个院子已经属于云汐玥了。 一进正房,云绮便瞥见了兰香的身影。她曾经的贴身丫鬟昨日刚投了新主,现在成了云汐玥的贴身婢女。 兰香眼底还记着昨日那记耳光,看见云绮时恨意翻涌,却硬生生压下,福礼道:“大小姐请随我来,二小姐在等您!” 兰香根本没想到,云绮竟还能留在侯府,还保有侯府大小姐的名号。 屋内的布局用孔雀蓝帷幔换了旧景,连博古架上的各种名贵摆件都挪了位置。 云汐玥款步而来。 她身着织金蜀锦襦裙,外披蓬松白狐毛斗篷,腕间翡翠镯子与东珠手串相撞出声,耳垂悬着的珍珠耳坠随步态轻晃,走动时光泽流转。 昔日谨小慎微身份低贱的奴婢,如今竟被这一身华服衬得珠光宝气,看不出从前的影子。再看云绮,衣服黯淡无光,耳坠也不过是对素圈,相较之下显得十分寒酸。 想想几日前,眼前人还顶着这张高傲的脸,是那般高高在上,肆无忌惮地践踏碾压她的尊严。如今却和她身份调转。 云汐玥的心底渐渐腾起一种畅快的爽意。 她摸着袖口的上等狐毛,心中有了几分底气,笑了笑:“姐姐来了。” 第10章 谁家受害者当成她这样? 云汐玥咬了咬唇,手绞着织金裙摆:“这屋子原是姐姐住的,衣柜里都是姐姐的旧衣,首饰盒里也存着不少钗环。” “娘亲说这些都归我了,可我想着,还是叫姐姐来挑几样喜欢的带走吧。” “不然……姐姐如今只剩身上这件衣裳,和这对银坠子了。” 她看了看云绮的耳坠,语气里添了丝假意的忧心,“到底名义上还是侯府大小姐,姐姐总不好太落魄了——传出去,侯府的脸面也不好看。” 云绮忽而笑出声,漫不经心:“才当了不到一天侯府千金,倒是适应得挺快,这就为侯府脸面着想上了。” 云汐玥听到这话,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这个云绮怎么敢? 明明她才是如今的侯府千金,是这院子的主子。 云汐玥忍不住深呼吸,生生咽下这口气。 她自然不会对自己仇人如此好心。 她叫云绮过来挑东西,是因为对从前最为傲慢的云绮而言,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羞辱。 云绮定会大发雷霆。 哪怕云绮如今住在漏风的竹影轩,啃着粗面馒头,也难解她两年来日日夜夜被折磨羞辱之恨。 待会儿二哥会过来送东西,若正撞见云绮对她发怒,定会维护她而教训云绮。 她深吸口气,将眼底翻涌的恨意压到喉间,面上却浮起委屈的笑:“姐姐误会了,想让姐姐带走些念想,毕竟从前……” “姐姐若是不想要,便罢了。是我多事,不该拿从前的东西惹姐姐心烦。” 但云汐玥没想到,云绮听了她的话,眉梢都没动半分。 “谁说我心烦了?” 云绮抬眸扫向那架描金衣柜,柜门缝隙间漏出半幅石榴红色的裙角。 “我没听错的话,你刚说让我挑喜欢的衣裳首饰带走?” 云汐玥愣了一下,指尖攥着帕子僵在半空:“是……” 下一秒,云绮便吩咐道:“穗禾,去库房寻个最大的麻袋来。” 麻袋? 这是什么意思? 云汐玥瞳孔骤缩,看着小丫鬟当即跑出去的背影,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片刻后,穗禾真就拿着个麻袋进门。 接着就见云绮懒洋洋抬手指向衣柜:“去把衣柜里的衣裳,还有妆台抽屉里的首饰全都给我装起来。” “你……”云汐玥眼睁睁看着鎏金点翠步摇、羊脂玉镯被混着绸带往麻袋里塞,珍珠耳坠在粗麻上滚出细碎的光,急得往前半步,“姐姐这是做什么?” 云绮唇角扬起的弧度带着几分肆意:“妹妹这般体贴,我当然不能辜负你的好意。毕竟这侯府千金的体面,都在这衣柜和首饰盒里了。” “妹妹放心,从今往后我定然打扮得与妹妹同样贵气,绝不作为妹妹名义上的姐姐,落了侯府的脸面。” 云汐玥嘴唇都快咬破了:“可,可我说的是,让姐姐只挑几样喜欢的带走……” “这些我都喜欢啊,” 云绮歪头看着她,“难不成妹妹觉得,我从前把它们摆在屋里,是为了看着碍眼?” 云汐玥怎会想到,事情发展根本不是她所预计的那样。 那些流光溢彩的华服金钗,都是她从前做梦都不敢奢望的。 她昨夜才对着镜子一件件试过,连梦里都浸着织金锦缎的香。 难不成她才拥有一日,就要被云绮全尽数抢去? 可云绮是她叫来的,让她挑东西也是自己提出来的,她现在若是表现出舍不得,叫她别拿了,她日后在这满屋子的下人面前还有什么脸面? 恰在此时,廊下传来青缎靴声。 云肆野一掀帘子,便见云汐玥眼眶通红如小鹿,云绮斜倚着圈椅嗑瓜子,而她的穗禾正卖力往麻袋里塞衣裳。 大半个衣柜的衣裳已然都被塞进麻袋里了。 还有那被抽出的妆台抽屉,也已经被人搬空了。 他当即神色震惊:“这是什么回事?” 云汐玥声音哽咽:“二哥……” 兰香抢先一步上前道:“二少爷明鉴!我家小姐心善,让大小姐来屋里挑些旧物带回去,没想到大小姐竟直接让人拿来麻袋,要把所有的衣裳首饰全都带走。” 一听这话,云肆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云绮,你怎能这般不要脸面?你怎么好意思把所有东西都拿走?” 云绮挑眉:“为何不好意思?这些东西本就是从前属于我的。既然二少爷这么心疼亲妹妹,理应给汐玥妹妹买新的啊。” “莫不是侯府要让金枝玉叶的嫡女,穿着别人从前穿过的衣裳、戴着别人从前戴过的首饰出门?侯府不嫌丢脸吗。” “属于你?” 云肆野简直被云绮的无耻程度惊到了,“这些本就是该属于玥儿的,是你从前鸠占鹊巢,你还有脸说这些东西是你的?!” 云绮捏着帕子慢条斯理擦了擦指尖:“难不成是我哭着喊着要当这冒牌千金?还不是侯府自己审查不严,让人钻了空子,我也是受害者。” ——受害者。 云肆野看着那被装得满满当当的珠钗锦裳,再看看此刻的云绮。 她斜倚在鎏金圈椅上,多年来精心保养的雪缎似的肌肤浸着暖炉的热气,乌发滑落在肩头,露出后颈一小截莹润的皮肤。 鸦青鬓角垂落的发丝拂过颈间,眼尾点出的那颗红痣轻晃,美貌甚至比从前更为张扬惹眼,慵懒闲适。 谁家受害者是当成她这副样子的? 第11章 前夫哥 回到竹影轩,穗禾将鼓囊囊的大麻袋重重搁在青砖地上,她路上歇了三回才把这百来斤的东西扛回来。 此刻鬓角汗湿,却笑得眼尾弯弯:“小姐,这下好了!有这些金钗玉裳,您就不用穿那些破衣裳了!” 云绮嫌弃看她一眼,递去自己的绢帕:“你先把脸上汗擦擦。” 穗禾哪里敢用小姐的帕子擦汗,连忙用衣袖擦了擦。 “小姐先坐着歇息,我这就去把衣裳和首饰都归置妥当。” “不急。” 云绮道。 随着麻绳解开,赤金步摇的流苏率先倾泻而出,玉镯在粗麻布上撞出清脆声响。 云绮指尖一扬,所有首饰便如流霞般散落在桌上,在窗纸上斜斜漏下的冬阳里,折射出绚目虹光。 穗禾有些疑惑:“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云绮抬眸瞥她一眼:“你挑挑,喜欢哪个。” 穗禾人都傻了:“…什么?” 云绮难得耐心:“我说你挑挑你喜欢哪件首饰,自己留下。” 穗禾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摆手,粗麻布衫都跟着晃得厉害:“小姐,奴婢只是个下人,怎么配拿小姐这些华贵首饰?” “谁说你不配?”云绮道,“你既忠心跟着我,我要赏你,你就当得起。” 云绮见穗禾瑟缩着不敢伸手,便随手挑了支缀着粉晶的莲花簪、一串莹润的珊瑚手串,径直塞进小姑娘通红的掌心。 穗禾慌得指尖发颤,不敢收却又不敢违逆小姐,只能收下。 紧接着,云绮俯身将首饰匣里的素银簪、羊脂玉镯一一拣出,只留下鎏金点翠、宝石璎珞等最鲜亮夺目的款式。 “待会儿你去趟侯府外的当铺,把我捡出来的这些首饰和那些衣裳里颜色素淡的,都一并当了。素净衣裳只留两套。” 穗禾瞪圆眼睛,声音里满是惊诧:“小姐,这些可都是极好的东西,您要奴婢拿去当掉?” 云绮却不在意:“再好的首饰衣裳,也填不饱肚子。” 她可不想再闻见那什么破黑面馒头的酸味。 * 穗禾是晌午前顶着日头回来的。 布裙下鼓鼓囊囊地揣着什么,跑起来时能听见银钱相撞的轻响。 她进门时额角全是汗,门闩插上后便从衣襟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层层展开时,露出的银票和碎银子。 加起来一共是五十两。 “小姐……”穗禾捏着油纸角有些局促,“当铺老板说旧物典当本就折价,又瞧着奴婢是个小丫头,一直压价。” “先是说素色衣裳大多没绣纹,只肯给十两,奴婢磨了半个时辰,他才肯加到十二两。” “首饰更难谈,那支点翠簪子被他说成羽毛都褪了色,三十八两还是看在料子上才松的口。” 这情况云绮也料到了。 典当铺子的掌柜都是人精,最会钻人急用钱的空子。 一瞧穗禾穿着粗布短打,便知她是替落魄主子出来典当的丫鬟,哪会有底气争价? 他们专赚这种趁火打劫的钱,十两银子能当出五两算厚道,更遑论云绮送去的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更值钱华贵的都被她自己留下了。 但苍蝇腿再小也是肉。 五十两放在侯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只够给云汐玥新做两身织金翟衣。可放在普通百姓家,却是能买两亩良田、娶个媳妇、再盖三间青砖瓦房的巨款。 够她带穗禾出去吃顿好的,再去她想去的地方了。 “你歇会儿,晚些再和我出趟门。” * 将军府。 书房里,霍骁盯着案牍上未读完的兵书,眼下泛着淡淡乌青。 昨夜他几乎彻夜未合眼。 只要阖上双目,少女软玉温香般的身躯便又不受控地浮现在脑海。 她坐在他腿上,纤细的手臂勾着他脖颈,腰肢轻摆时带起的风,都似带着滚烫的钩子。忆起那时堪堪要被她吞没的触感,引得他浑身紧绷,喉结滚动。 即便三更天唤来下人,顶着秋夜的寒意沐浴在冷水中,仍无法将她咬着下唇的娇嗔模样彻底抛之脑后。 有侍卫踏入书房。 霍骁抬眸问道:“昨日我让你派人去盯着那个云绮,她离开将军府后去了哪里?” “回禀将军,听说那位云大小姐回了侯府。” “回了侯府,没再出来?” “是。云大小姐像是留在了侯府里。” 霍骁微微皱眉。 云绮并非是侯府真千金的事情已经败露,听说侯府下人还将她多年来的斑斑劣迹都告知了侯爷和侯夫人,侯府怎会还容得下她? 他本以为,云绮会被侯府扫地出门。 霍骁又问道:“她今日有什么动静?” 侍卫挠头道:“不确定,属下去问问。” 一刻钟后,侍卫脚步匆匆重回书房。 “将军,奉命盯着云大小姐的人回报,她午后初带丫鬟出了侯府,先是去了一家酒楼,点了清蒸鲈鱼、水晶虾饺、蜜渍金桔,足足要了八道菜。” 两个人八道菜。 她倒是好胃口。 霍骁又抬起眼:“用完膳后她去了何处?” 侍卫顿时面露难色,张了张嘴却不敢回话。 虽说昨日大婚第二日,将军便将那位云大小姐休了,可这才过了短短一天啊! 前一日还是将军府的新妇,今日就明晃晃去了那种地方,这要传出去,将军的颜面该往哪儿搁? 旁人指不定要如何议论将军。 “说。”霍骁声音骤冷。 侍卫猛地跪下,艰难开口:“回将军,云大小姐她……她去了男风馆。” 第12章 南风馆 顾名思义,这是能以男色供人寻欢的风月之所。 馆内设雅间茶座,是文人雅士聚会之所,丝竹之声绕梁不绝,但表面作风雅清欢有之,内里也暗藏浮糜声色。 馆中多蓄养容貌昳丽的少年,皆华服加身、举止柔媚,或精于琴棋书画以娱宾客,或擅长歌舞侑酒以博青睐。 这种地方向来是达官贵人的消遣之处,女子断无涉足之理。 礼教压死人,哪个女子敢在这种风月扬里折损清白?轻则被族中长辈杖责禁足,重则被戳着脊梁骨骂作荡妇,唾沫星子便能将人淹死。 可云绮不一样。 她向来恶名昭著。 她并非侯府真千金又被将军府大婚次日就休弃的事,也早已传遍京城。 没名声的人还怕什么毁了名声。 云绮立在漱玉楼朱漆门前,鎏金匾额在日光下泛着暖光,将她鬓角的珍珠步摇映得流光溢彩。 她才迈过门槛,漱玉楼的管事便迎上来,看清来人笑脸一僵。 李管事在风月扬滚了二十年,头回见少女孤身入馆。 眼前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身着浅粉织金襦裙,步摇上数了颗珍珠晃眼。五官精致,眉眼微挑似含霜,唇上点的石榴红胭脂正艳,明艳张扬。 “这位小娘子,您是……” 李管事分不清这少女是来做什么的。 莫不是哪家贵女寻父亲或夫君,寻到了这里? 云绮拿出一枚十两的银锭,慢悠悠道:“我想见你们馆内的祈公子。” 祈灼,那是连当今太子都曾遣人送过玉佩的人物。据说是漱玉楼幕后老板的好友,暂住在漱玉楼。 自一年前雪夜在漱玉楼露过一面,这位祁公子便成了京中贵胄的心病。 传闻他身有腿疾,却生得比女子还要昳丽,又生着一双薄唇,笑时如春水破冰,冷时若孤松映雪。 更绝的是琴技,那夜一曲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凤求凰》名动京城,让无数达官显贵梦寐以求再听一回,却只成了个念想。 云绮也不全为美色而来。 虽然她的确也很想见见,这传闻中倾国倾城的美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但更紧要的是,她从话本子里得知,这祈灼明面上身份不为人所知,实则却是当今皇后嫡出的七皇子,楚祈。 因为祈灼并非日后为云汐玥倾倒的角色之一,剧情里对他着墨不多。她不知这位皇子为何会在漱玉楼,又为何落下腿疾。 但她知道,不久之后,祈灼便会恢复皇子身份,备受皇帝重视。 这样的人脉,她当然要趁着对方还没恢复身份,先来套套近乎。 但这李管事听她表明来意,想都没想就拒绝道:“这恐怕不行。”他们公子可不是谁都能见的,这少女未免太天真了。 云绮又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 她自然清楚,想见祈灼的人即便一掷千金也在所不惜,这点银子着实显得寒酸。 但其实这点银子她也舍不得给。 不过她估计,这管事也不会收她的钱,那装装大方也无所谓。 果然李管事推拒道:“小娘子,非是银钱之事,实是我们祈公子从不见客,除非……” 云绮追问:“除非什么?” “除非能对出祈公子所出的上联。我们公子只见志同道合之人,若您对得让公子满意,或许公子愿意与您见上一面。” 李管事又道,“不过,我们祈公子给出的上联,至今还无人能对上。” 云绮挑眉:“能否拿来让我看看?” 管事很快便拿来一张纸条。 只见纸上写着一行字: 【寒蟾碾玉,枯桐泣露,十二阑干空贮月,碎影敲冰,冷绡笼尽千山雪。】 冷月如碾玉碎落,枯桐沾露似泣,空栏贮月无人共语,碎影敲冰以动衬静,寒纱笼雪将孤寂推至天地。 层层递进,环境萧寒,更喻人心如冰、心事尘封,孤冷中见遗世独立。 这上联,多重冷僻意象叠加,动词又需精准呼应意境,还要兼具空间层次与通感隐喻,对仗需兼顾意象契合与逻辑连贯。 的确很难对。 云绮觉得,这个祈灼大概就没想见人。 给人一点希望,但就差把【别来烦我】写在纸上了。 京中哪怕是家族自幼培养的大户闺秀,至多不过熟读诗书女戒。 眼前少女不过十五六,如何能对得上公子的奇崛上联? 李管事想劝云绮知难而退,却见她抬眸:“劳烦取支笔来。” 李管事没想到,这少女竟真要一试。 但也只能遣人去拿了纸笔来。 云绮对着空白纸条,握着笔不过思索几秒,忽然轻旋笔杆,腕间玉镯随着动作滑至小臂。 她抬腕落墨,笔锋如游龙戏水,在纸上流畅游走,不过数息便落成一行字迹。 写罢,她将笔随意一搁:“拿去呈给你们公子吧。”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李管事匆匆返回,满眼不可置信。 “这位姑娘,您这边请,我们公子说邀您见面一叙。” 第13章 你想吻我? 可祈公子愿意见上一面的,眼前少女竟是头一个。 云绮被引上三楼。 这南风馆外头瞧着是风月扬,里头格局却颇讲究。 一层是管弦喧阗的酒肆,红绡帐里尽是簪缨子弟调笑作乐。二层设着雅间茶座,常有文人墨客在此斗诗听曲,琴音与墨香飘满楼廊。 唯独到了三层,连廊下悬铃都静得没声息,铺地的青砖泛着冷光,镂刻木窗皆垂着水墨竹帘,仿佛将人间烟火都隔在了千里之外。 行至尽头,推开那扇绘着寒梅的楠木门,入目便是满室清寂。 博古架上摆着莹润花瓶,瓶中斜插几枝白梅,冷香幽幽。墙面上挂着幅《孤松映雪图》,笔意苍劲如刀。临窗处设着紫檀桌,桌上摆着古砚与羊毫。 薄纱帐被风掀起一角,隐约可见一道月白身影静坐桌前。 修长指尖正摩挲着她方才写下的下联纸条,旁边窗台上摆着一张琴。琴弦尾端系着枚碎玉,随微风轻轻晃动。 云绮唤了声:“祈公子?” 一道清润的声线自纱幔后漫来,如春日融雪般:“请进。” 她掀开薄纱的瞬间,铜炉里恰好腾起一缕细烟,将那人身影笼成半透明的玉色。 男人乌发用一支玉簪随意别住,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偏生衬得眉如墨画,桃花眼似蕴了秋水,可那瞳仁却似浸着清凌凌的冰。 他见到她,唇畔勾起一抹笑,右颊便露出个极浅的梨涡,像雪地上落了只蝶,明明温润如玉,却在抬眼间漫出几分慵懒的矜贵。 “我听李管事说,对出下联的是位少女,姑娘比我想象中,要更小一些。” 云绮道:“公子也比我想象中,容色更令人惊艳。” 因是坐着,倒也看不出他传闻中的腿疾如何。 祈灼眼前的纸上,正是云绮刚才写下的下联。 他给的上联是,【寒蟾碾玉,枯桐泣露,十二阑干空贮月,碎影敲冰,冷绡笼尽千山雪。】 而云绮对的是,【孤鹤梳云,断雁横秋,三更漏箭暗催愁,残缸照壁,热酒浇开万壑冰。】 字迹似风卷云舒,笔锋所至皆带三分洒脱,连墨痕都透着无拘无束。 祈灼目光掠过“孤鹤梳云”“热酒浇开”几字,忽而轻笑。 “以鹤云破寒月,用热酒融冷冰,倒是把我上联的孤绝困局,劈出了烟火暖光。” 祈灼指了指桌上青瓷酒壶,“这是我为姑娘热好的酒,姑娘可想尝尝?” 云绮依言坐下。 刚一凑近,便有一缕清冽果香漫入鼻尖。 那香气带着青梅微酸,又含着几分蜜柑的甜意,细闻之下竟还藏着松针煎茶的清苦,层次迭出。 哪怕从前是在长公主府,她也没闻过这样特别的酒香,眼底泛起几分兴趣。 “这酒好好闻。” “是我亲手酿的果子酒。” 祈灼执起酒壶,酒液顺着壶嘴淌成弧线,在盏中漾起细碎酒花。 “青梅浸了三月春露,蜜柑拌着松针蒸过,最后用雪水封坛埋在梅树下。” “闻着清甜,入口像含着团软云,实则能让人醉得骨头都软。” 那双桃花眼带着善意的提醒。 “姑娘切莫贪杯。” 云绮挑眉饮了一口。 舌尖先触到蜜柑的甜润,继而青梅的酸意翻涌上来,尾调却衔着松针的清苦,回甘里还藏着丝若有似无的酒香,果然绵柔如饴。 他温声劝她“别贪杯”,她却仰头将杯盏倾得见底。酒液顺着下颌滑进衣领,衬得眼尾红痣如沾露丹砂,愈发娇艳。 “好喝。” 她舔了舔唇角,神色餍足得像偷喝了蜜的猫儿。 祈灼望着她这般毫无顾忌的模样,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再度为她斟满酒液。 “姑娘想见我,所为何事?” “公子想听实话么?” 云绮晃着酒盏,目光掠过他眉峰的弧度,停在他唇角若隐若现的梨涡上。 祈灼眼尾微挑:“自然。” “旁人都说,漱玉楼的祈公子生得倾国倾城,我便想着来瞧瞧,公子到底有多好看。” 她眯了眯眼,“可我穷得很,不像旁的贵人能一掷千金,只好用别的法子,幸好公子肯见我。” 这话一出,祈灼盯着她看了半晌。 少女身上穿着蹙金罗裙,腰畔系着和田玉坠,发间赤金累丝的衔珠步摇显眼。 这般茜纱裁裙、明珠缀发的贵气装扮,竟说自己没有钱。 让他大概猜到了她的身份。 不过,想见他的人很多,她却是第一个把想瞧瞧他有多好看挂嘴边的。 祈灼眼里带着玩味:“那姑娘见了,可有失望?” 云绮抬眼望他,一脸真挚抛出八个字:“见此容色,死而无憾。” 祈灼瞧着她眼底的晶亮专注,又沾了点微醺酒意,半点不似作伪,喉间又溢出一声轻笑。 说着话,云绮又将第二杯酒一饮而尽。 没片刻,却一阵头晕目眩。 “我好像有点晕……” 她起身想去窗边吹吹风。 可刚站起来,便身形一晃。 好在男人及时伸手捞住她腰肢,让她跌坐怀中。 指腹若有似无摩挲在少女嫣红的唇:“……我说过,这酒很容易醉的。” 话音刚落,却见她反手勾住自己脖颈,温热呼吸混着酒香拂过耳畔:“……人生能得几回醉,有这样好的酒,自然该享受在当下。” 享受在当下。 他看似遗世独立,却从来做不到这一点。 她眼尾红痣洇着醉意,像浸了胭脂的玉坠,偏偏眼神清亮,直勾勾盯着他唇瓣不放。 气氛旖旎。他第一次在女子眼中看到这般不加掩饰的欲望。 他喉结微动,修长指尖抬起她下巴,任她重量尽数压在自己身上。醉鬼的体温透过襦裙传来,触感微烫。 低下头:“……你想吻我?” 第14章 被霍骁抓包,第一次修罗场 她问得认真。 是真在征求他的同意。 这种透着天真的试探,倒比风月扬中的调笑更教人喉头发紧。 祈灼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脸—— 鼻尖细绒沾着酒香,唇瓣微张时能看见贝齿。发间步摇的珍珠坠子蹭过他手背,凉丝丝的像秋夜露水。 让他的呼吸也顿了几秒。 这位侯府假千金,似乎与外界传言并不相同。 若那下联不是她提前找人写好,那她就并不蠢笨,反倒才华惊艳。也并非放荡,而是有种近乎纯粹的直白。 毫不遮掩自己的内心,又坦然表现出来。 他未置可否。 她见他不答,便当作默许,手指攥住他胸前衣襟,一寸寸倾近。 祈灼能看见少女睫毛在眼睑投下的阴影逐渐压过来,像两片即将合拢的蝶翼。 咫尺之隔的呼吸间纠缠在一起,连空气都变得黏腻燥热。 祈灼抬手轻握住她的下颌。 然而就在双唇将要相触之时,门外却忽然传来动静,是李管事透着慌乱的语调。 “霍将军,我们祈公子正在会客,您……” 下一秒,门就被侍卫直接推开。 霍骁一抬眼,只见隔着一层薄纱,他隐约看见两道身影几乎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一起。少女像是被男人环抱在腿上,姿态亲密至极。 霍骁喉结不可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侍卫也有些傻眼。 他没想到,这位云大小姐真的这么大胆,来南风馆真是来找男人寻欢作乐的,甚至找的还是满京城旁人连见上一面都难的人。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霍骁走过去,掀开薄纱。 这回看得真切。 少女歪倚在男人肩头,鸦青色发丝散落在祈灼臂弯,双颊染着绯色,像沾了朝露的芍药。双目轻阖似是睡着了。 祈灼抬眼时神色疏淡:“霍将军未经允许就擅自闯入,是否太过失礼了。” 霍骁将视线从云绮身上挪开,脸上看不出表情,声音冷寂:“祈公子和她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客人贪杯醉了,起身时险些跌着,我扶了一把,” 祈灼面色温和,桃花眼弯起漫不经心的笑,“将军莫不是看错了什么?” 霍骁视线扫过桌上酒杯,也闻到了空气中隐约的酒香。 身后侍卫忙不迭开口:“祈公子,这位云小姐是我家将军的……前妻。” “哦?”祈灼似是惊讶,“这我倒是并不知道。” “不过既然已是前任,这位姑娘应当是行事自由,”他忽然低笑出声,眼尾漫上几分看戏般的慵懒,“霍将军这般气势汹汹,莫不是后悔了?” 霍骁深吸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过来。 但闭上眼睛,想到的就是昨日她对他做的那些事,会不会也做在别的男人身上。 明明未睁开眼,却又觉得刺眼。 虽然他们只当了一日夫妻,但他既然是她的前夫,也不该任由她在外面肆意妄为。不只是侯府,败坏的也有将军府的名声。 “既然她喝醉了,那便由我将她送回侯府。”霍骁道。 他上前几步,弯腰伸出手臂,周身气压冷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视线掠过桌上铺开的宣纸。 只见字迹行云流水,肆意潇洒。 就像最后那句“热酒浇开万壑冰”表现得一般洒脱。 霍骁并不知道这纸上的诗是谁写的。 祈灼却动也未动,似笑非笑开口:“霍将军是否太不把我当回事了。这是漱玉楼,我的客人,哪怕是当朝将军,也不能随意带走。” 话音未落,怀中少女忽然轻哼一声,睫毛颤巍巍掀起,眼底还凝着未散的醉意,嘟囔着“好吵……” 却下意识往祈灼颈间又蹭了蹭,带来几分痒意。 待眼神迷离地看清眼前人,她眨了眨眼,反应慢了半拍:“……将军?你也来喝祈公子的酒?他酿的梅子酒,好好喝……” 尾音拖得绵软,手还朝着桌上空了的酒杯指了指,似意犹未尽。 她究竟喝了多少酒,才醉成这副样子? 霍骁脸色愈发沉郁,半晌才从齿间挤出一句:“云绮,你跟不跟我走?” 醉酒的少女歪着头思索片刻,终于犹豫着朝他张开双臂。 莫名地,霍骁心中陡然松了口气。 若她不愿跟他走,执意伏在祈灼怀里不肯走,他确实没法强行将人带走。 他大手一伸,长臂穿过她膝弯与后背,轻松将云绮横抱起来,高大冷硬的身躯衬得她体型越发娇小。醉意朦胧的少女顺势攀住他脖颈,脸颊贴着他肩膀轻轻蹭了蹭,像只贪睡的猫儿般蜷进他怀里。 怀中陡然失去温度。 祈灼脸上仍挂着温和的笑,眼底却没了笑意。 云绮眯着眼:“谢谢祈公子招待,我改日再来……” 霍骁抱着人,猛地转身就走。 第15章 合格的前任就该跟死了一样 她原本斜倚在软枕上小憩,此刻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坐起身,目光落在对面脸色沉得锅底般的男人身上。 之前当着祈灼面被霍骁抱走的事情,她当然没忘,偏装出一副懵懂模样:“……将军?我怎会在您的马车上?” 霍骁眉峰微蹙:“先前在漱玉楼的事,你全不记得了?” 他刻意加重漱玉楼三字,眼前又闪过少女蜷在祈灼怀里的画面。 她的鸦青长发散落在那男人月白衣袖上,像墨汁滴入雪水,晕开一片暧昧的灰。 竟莫名契合相配。 ……刺眼。 云绮歪头眨眼:“我只记得见了祈公子,喝了他酿的梅子酒——那酒真好看,哦不,我是说祈公子很好喝。” 霍骁无视她的胡言乱语。 只当她酒还没完全醒。 语调阴沉:“你去漱玉楼做什么?你可知那里是什么地方。你一介女子,竟半点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听到这里,云绮却似笑非笑:“正是知道,我才去的。将军休了我,我心中郁闷,找个地方买醉不是常理?” “何况满京城都传我生性放荡,” 她眼尾微挑,“我这种生性放荡、名声败坏的女人去南风馆,又有什么所谓呢。” 霍骁半点看不出她因被他休了而心情郁闷的模样。 此刻听她轻描淡写地将“生性放荡、名声败坏”挂在嘴边,却像有根细针扎进心口。 她若是真放荡,又怎么会还是处子之身。 分明被满京城戳着脊梁骨这般议论着,偏要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用刺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这样流言蜚语就伤不到自己。 云绮漫不经心拨弄着车帘流苏,望向霍骁。 “不过,既然将军都已经休了我,我与将军如今已是桥归桥,路归路,将军还管我去哪儿做什么?” “将军找去漱玉楼,难不成是因为我去见别的男人吃醋了?” 霍骁闻言脸色闪过几分不自然,声线不自觉放冷:“我不过是顺路,想把你昨日落在将军府的东西给你罢了。” 他顿了顿,喉头滚动着补了句,“毕竟,好聚好散。” 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个细绸小包,丢在她膝头。 云绮打开那小包,只见里面装着一枚素银耳坠。 月牙形的银钩上未镶珠玉,只刻着些许纹路,银钩边缘还沾着点胭脂,是她昨日在将军府妆台前试戴又随手扔下的小玩意儿。 难为霍骁能把这么不起眼的东西找到。 云绮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那我还得好好谢过将军了。” 她伸手掀开垂落的车帘,暮色如纱般漫入,染红了半边天际。 “瞧这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侯府了,就不继续叨扰将军了。” 话音刚落,她刚起身准备下车,手腕却突然被一股力道猛地攥住。 她转过头,正对上霍骁冷硬紧绷的面庞。 他的声音低沉:“你当真就没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昨日他们有过那般亲密的纠缠,他辗转难眠,她却仿佛将那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明明这样的事情,应该是女子更在意才对。 他昨日因着怒意将休书送去侯府,也是因为发现她又给自己下药。 可如今,他们已有了肌肤之亲,以她现在的身份,日后也很难再嫁旁人。 云绮看向自己被攥住的手腕,指尖轻轻动了动:“我确实有话想对将军说。” 霍骁抬眼,目光灼灼落在她脸上:“什么?” “我想问,将军能不能……” 她顿了顿,眼尾微挑。 霍骁喉结微微滚动,掌心下意识收紧。 若是她此刻开口求他,或许,他会重新考虑他们之间的事。 “能不能借我点钱?” 霍骁:“……你说什么?” 云绮仰头看他,眼底写满认真:“我如今身无分文,将军若觉得我被休可怜,可以用钱砸死我,我不介意的。” 霍骁额角不禁突突跳:“——你缺钱还能见得到祈灼?” 听闻京城中曾有人一掷千金求见他一面,都未能如愿。 “我见祈公子可不是靠钱财,” 云绮眉眼带了几分张扬,“是靠才华。” 霍骁觉得,她当真是在把他当傻子。 京中谁人不知,这位曾被捧在侯府掌心的千金,是连大字都认不全的草包。“才华”二字从她口中吐出,比听见乌鸦唱小曲儿还匪夷所思。 “等等,”见她抬脚要跨下马车,他鬼使神差开口,“既然你已经在我车上,就用我的马车送你回去。” “不必了,” 云绮歪头浅浅一笑,语调里带着三分天真,“将军可曾听过这话?一个合格的前任就该像死了一样。” “再说了,休都被休了,我得和将军避嫌,省得影响将军再找第二春。” 避嫌? 昨日还攀在他身上辗转厮磨,伏在他胸膛说做梦都想见他一面的人,今日连坐他的马车都要避嫌,怕影响他再娶。 什么爱慕他整整两年,果然都是这女人张口就来的谎话而已。 * 云绮在街上寻了辆青帷马车回侯府。 今日带着穗禾在酒楼大吃一顿后,她便让穗禾带钱去街上采买东西,之后先带着东西回侯府。 刚迈进竹影轩,便见原本清冷的屋子堆得满满当当。 湘妃竹榻上摞着新裁的软缎,博古架旁立着两坛刚封泥的梅子酒,连墙角都摆了盆开得正盛的绣球花,显然是穗禾跑了大半个京城采买回来的。 总算显得没那么破败寒酸。 不过云绮还没来得及细看,穗禾便满脸焦急迎上来:“小姐!您可算回来了!三少爷他……他被夫人身边的周嬷嬷带走了,说是、说是要给三少爷用家法!” 第16章 和大小姐没关系 他的母亲是个被主母厌弃发卖的低贱婢女,而他也只是低贱婢女生下的孩子而已。 这么多年来,他在侯府的存在感稀薄。为数不多引起关注的时候,都是从前被云绮这个大小姐当众羞辱。 而今日,他正待在自己阴冷的房中,主母身边的周嬷嬷却突然领着几个粗壮婆子闯进来。 周嬷嬷满脸横肉,眼中带着打量垃圾般的嫌恶:“三少爷,夫人有请,有事要问你。” 云烬尘来到内厅时,只见侯夫人萧兰淑端坐在主位上,眉间似凝结着冷冽的寒意。 一旁是如今真正的侯府千金云汐玥,只见她秀眉微蹙,手捏着帕子端坐着,面带不忍。 萧兰淑一看见他,原本冷若冰霜的眼底瞬间漫开更深的厌弃,像是瞥见什么脏污之物。 云烬尘早已习惯这样的目光,平静地垂下眼,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不知母亲叫我前来,是为了何事。” 萧兰淑冷笑一声,声音刺耳:“你生母虽然卑贱,我当初瞧你可怜,只当你没被生娘养过,还有得救。” “今日我竟不知道,侯府养了你这么多年,倒是养出个偷鸡摸狗、不知廉耻的东西!” 偷鸡摸狗。 听到这句,云烬尘明白了自己为何被唤来此处。 不过是三块芸豆卷而已,说到底也只是一点吃食罢了,竟也值得主母这般动怒。 周嬷嬷在旁斜睨着他,面上尽是拿捏住人把柄的得意:“三少爷,今日厨房里少了东西,有人亲眼见你昨夜子时一刻进了厨房。那缺的东西,可是你拿的?” 云烬尘本就没打算辩解,应下道:“是。” 萧兰淑重重冷哼一声。 周嬷嬷乘胜追击,尖细的嗓音像把锈刀:“那人还说,见你出厨房后便去了大小姐住的竹影轩。厨房里少的东西,可是大小姐指使你去偷的?” 偷。 奇怪的是,自己被人指着鼻子说偷鸡摸狗的时候,云烬尘内心没有丝毫波澜。 可当偷这个字和云绮联系起来,他却觉得有些异样。 从前云绮穿金戴玉在侯府张扬跋扈,连库房里诸多轻易不示人的珍宝她也会随心所欲拿走,萧兰淑也不会过分训斥她。 可如今云绮身份变了,就算是一点吃的东西,也要用上偷这个字。 他们好像一下成了同样的人。 同样被侯府厌弃的人。 云烬尘顿了几秒:“东西是我偷拿的,但并不是大小姐指使我,是我自己吃掉了。” 芸豆卷确实不是云绮让他去拿的,是他自作主张。如今东窗事发,理应他一人承担后果。 此话一出,萧兰淑和云汐玥脸色都不禁一变。 云绮从前常年羞辱欺负云烬尘,整个侯府无人不知。 就算不是云绮指使的,云烬尘也大可以将罪名推到云绮身上,可他却说与云绮无关。 萧兰淑眼神更冷,语气带着十分的威压:“你可要想清楚,偷吃祭祖的贡品,这可是不敬祖先的大错,少说也要祠堂罚跪两日,禁食三天,你可担得起这罪过?” 云烬尘将头忽然抬起:“贡品?” 萧兰淑冷笑一声,扬手道:“来人,把东西呈上来。” 话音刚落,几个下人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古朴厚重的冰鉴走上前来。 冰鉴表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开合处还结着薄薄的冰霜,显然是用来保持低温的。当冰鉴盖子被缓缓掀开,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只见二十多个砂糖橘码在碎冰上。这些橘子乍一看圆润饱满,可若凑近仔细打量,便能发现端倪。 橘子表皮看似完整,实则已全被剥开,果肉被吃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空壳。 只是有人将这些橘皮又重新拼合起来,乍看之下几乎与完好的橘子别无二致。 萧兰淑走到冰鉴旁,眼神如利剑般射向云烬尘:“这是岭南贡橘,从五岭之外运了七日,一路上要换不知多少次冰镇着。老侯爷生前最爱这口酸甜,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凑够二十四个。” 她忽然抓起一个空橘壳砸向云烬尘,“如今被人啃得只剩空皮!三天后侯府的祭祖仪式,你让侯府拿什么告慰祖先?你给我好好想想,这罪过你可担得?” 云烬尘将拳攥起,又缓缓松开。 他不是傻子。 他昨夜的确去了厨房,但也只是拿了几块芸豆卷。这些砂糖橘,他之前根本从未见过。 此事若不是有人监守自盗,那就是有人想要陷害他。 但他不过是个对侯府无关紧要的人。 他们想陷害的,另有其人。 “我从未见过这些贡橘,”云烬尘道,“我去厨房拿的只是三块芸豆卷,去竹影轩也只是有事去说。这些贡橘被人偷吃,我不知情。 周嬷嬷立马道:“三少爷还不承认?这橘子昨晚厨房关门时还好好的,清早有人去换冰时就被人偷吃了,此间进过厨房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不是你做的,还能是谁?” 萧兰淑抬手止住婆子,忽然换了副慈蔼语气:“我素日瞧你这孩子素日克己守礼,断不会贪这口金贵果子。” “你只需告诉母亲,是不是云绮让你去偷的贡橘?你若肯说真话,今日之事便与你无关,你离开便是。” 萧兰淑循循善诱,只想听到自己要的答案。 昨夜厨房向她汇报,云烬尘去厨房拿了几块芸豆卷去竹影轩,她稍加思索便有了主意。 云绮一个和侯府没有血缘,还欺凌过自己亲生女儿不知来历的野种,竟敢威胁他们,逼得侯府留下她。 那若是她自己犯了错,被赶出侯府呢。 倒是她即使在外散布谣言,也是她犯错被赶走不甘心,所以蓄意污蔑罢了。 所以她当时就让人将这些橘子都剥出果肉,又原样拼回去。 只要云烬尘将此事扯到云绮身上,人证物证俱在,她便有了将云绮赶出侯府的理由。 但萧兰淑没想到,云烬尘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不是。”他声音沉寂,眼底一片漆黑,“我只拿了几块芸豆卷,贡橘的事情我不知情,更和大小姐没关系。” 第17章 激起某种凌虐欲 萧兰淑怒极反笑,翡翠镯重重磕在桌沿上,“你既想充英雄替人顶罪,那就尝尝侯府的藤条是不是比你的嘴还硬!来人,去前院请老爷和家法!” …… 厅内。 第一鞭。 藤条抽在脊背的闷响惊飞了檐下麻雀,云烬尘身子猛地一颤,牙关咬紧。 第二鞭。 藤条粗砺不平,隔着单薄里衣刮破皮肉,温热的血珠立刻渗出来,在布料上晕开点点血红。 第三鞭。 这次抽在腰侧,痛感如烈火般从伤口炸开,顺着脊骨窜上后颈,喉间泛起腥甜。 …… 云烬尘只穿一件薄中衣跪在地上,脊背笔直,早已数不清这是第几鞭。 片刻前,云正川面色铁青地坐在主位,听完事情经过后,他近乎冷酷无情地宣判。 “偷吃祭祖贡品,大逆不道,成何体统!按家法处置,先打二十鞭,祠堂再跪满三日!” 鞭子落下时,起初每一下都带来火辣辣的剧痛,筋骨仿佛要被抽断。 到后来,痛感渐渐变得麻木。脊背像被一块烧红的铁板反复烙烫,又浸入冰窟般冷热交加。 云烬尘死死抿住唇,只是垂首攥着拳,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 怎样都无所谓。 反正他是否受伤,是否疼痛,这世上本就无人在意。 甚至,真相究竟如何,其实同样也没人在意。 耳鸣声渐浓,周遭人声模糊成嗡鸣,唯有藤条抽在皮肉上的簌簌声,愈发清晰。 恍惚间,他听见背后传来动静。那声响极轻,却像根细针戳破混沌。不知为何,他却听出了,是那个人的声音。 “——住手。” 是云绮。 云烬尘艰难抬起头,隔着蒙着汗的睫毛循声望去,视线被冷汗洇得模糊。 少女立在光影交界处,穿堂风卷起她鬓边碎发,落日余晖从她身后斜斜泼洒,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暖金,恍若整个人都浸在光里。 云绮在来的路上已从穗禾口中得知前因后果。 此刻踏入厅内,见云烬尘跪在地上中,后背的里衣被鞭子抽碎成血迹斑斑的布条,她几乎冷笑。 语调却仍旧不紧不慢:“爹爹和娘亲这是在做什么?” 萧兰淑手中握着佛珠,她原以为云烬尘受刑后定会攀咬云绮,却没料到这庶子竟硬气得像块顽石。 但眼下,这出戏还是得演下去。 云汐玥见状,接过了话头:“姐姐,三哥昨日偷拿了厨房祭祖用的贡橘,父亲问他他却不肯认,这才动了家法。” “是吗?” 云绮缓步走到云烬尘面前,纤长指尖轻轻抬起他的下巴。 少年脸色苍白如纸,眼底漆黑深得能溺死人。唯有睫毛在她触碰下微微颤动,像濒死的蝶。脆弱又漂亮至极。 激起人某种凌虐欲。 她看着他,慢条斯理开口:“若真是如此,你还真是上不得台面呢。” 又看向一旁的云汐玥。 “但有一点我很好奇,昨夜云烬尘去我的竹影轩时,身上可没有任何橘子的踪迹。莫不是,他在厨房一口气将所有橘子都吃了?” 云绮气扬太从容,云汐玥一时竟习惯性不敢和她对视:“许是三哥从未吃过这等金贵果子,一时贪嘴……” “贪嘴?”云绮忍不住嗤笑一声,“一下吃二十四个橘子,这可不是贪嘴,是不怕被撑死。” 云正川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冷硬开口:“够了。既然此事与你无关,你也不必来看什么热闹。待家法行完,此事就算过去了。” 话音如寒霜落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云绮唇角勾起浅笑:“瞧父亲这话说的,此事虽与我无关,可女儿也想为爹爹分忧,查清到底是云烬尘不肯说实话,还是偷吃贡橘的另有其人。” 云正川浓眉紧紧拧成川字,不耐烦道:“吃都已经吃了,如今只剩一堆果皮,怎么查?” 云绮眼波流转,指尖慢条斯理地摩挲着袖口绣纹。 “爹爹有所不知,女儿曾在一本医书上看过,砂糖橘这种果子性凉,大量食用后一日内,不可再喝生牛乳,否则极易造成剧烈腹痛、呕吐、四肢厥冷。” “既然云烬尘只可能是在厨房一下子将所有贡橘都吃完,想必到现在也尚未完全消化。爹爹不妨让人拿生牛乳来,给他灌下去。” 她语气轻飘飘,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若是云烬尘出现了腹痛呕吐的症状,那便证明的确是他偷吃又不肯承认,那只是鞭打二十鞭怎么够?我看,至少要再加十鞭。” “但若是他没出现这种症状,那便证明,他没说谎,偷吃橘子的人,并不是他。” 在扬的人都脸色一变。 萧兰淑脸上带起一抹讥讽,显然是不信云绮的话:“别说笑了。你从前连三字经都看不进去,还看过什么医书?” 云绮也不恼:“娘亲若不信,大可以唤府医来。问问女儿的说法,是不是真的。” 砂糖橘是岭南进贡的稀罕物。 往年皇室分赏时,就算是世家大族,阖府上下也不过分到一小匣子,寻常都是供在冰鉴里,一人顶多分到几个尝尝鲜,更遑论知晓食用禁忌。 可她不一样。 从前在长公主府,全天下的奇珍异果都是紧着她吃。她水晶冰盘里的砂糖橘,可是能堆成小山。 黄澄澄的果肉浸在剔透冰块里,清甜香气混着冰雾萦绕鼻尖。那时太医院的老御医总板着脸念叨,让她切莫贪凉,尤其这砂糖橘吃多了,万不可再碰牛乳。 萧兰淑脸色有些难看:“叫府医来就不必了。” “不必了?”云绮挑眉,“娘亲不是为此事很震怒吗,那查清楚才能以正家风啊。” 她忽然看过去,“娘亲不愿叫府医来,该不会是此事,另有什么隐情吧?” 第18章 改不掉奴婢习性 她派人偷剥贡橘的事情,侯爷是不知情的。 纵使心里再想将云绮赶出侯府,可祭祖乃是孝敬祖先的头等大事。 若仅仅为了将罪名安在云绮头上,就把贡橘一个不留地全剥走,一旦被夫君知晓,也定然会责怪于她。 但萧兰淑毕竟看着云绮长大,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云绮这个假女儿的脾性。 她向来连大字都认不全,孩童启蒙的三字经都看不进去记不住,怎么可能静下心去研读晦涩难懂的医书? 怕不是故意诓她,想叫她自乱阵脚! 想到这里,萧兰淑面上猛地冷下来,冷哼一声道:“能有什么隐情?你既然这般坚持,那便传府医来,问问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既说到这个份儿上,便传来了府医。 只见府医踏入厅内,先对着侯爷和夫人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听闻众人所言,他捋了捋颔下三缕长须,神情郑重道:“确有此事。” “《千金方?食禁篇》中记载,砂糖橘性凉味甘,多食易伤脾胃阳气,若与生冷乳类同食,二者寒热相搏,轻则腹痛呕逆,重则气血凝滞。所以大量食用过砂糖橘后,不宜再进食生牛乳。” 竟真有这说法! 萧兰淑不可置信。 “那看来我记得没错,” 云绮掀了掀眼皮,语调轻慢,“来的路上,我就让穗禾去拿了生牛乳。到底是不是云烬尘偷吃,一碗生牛乳灌下去就能验证。” 话音方落,穗禾便端着两大碗生牛乳呈上来。 已然是早就准备好了。 云绮不待旁人开口,径直走到云烬尘面前。 少年浑身被鞭打得血迹斑斑,垂着头的间隙里,能看见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她伸手扣住他下颌,指尖的力道大得惊人,迫使他不得不仰起脖颈。 瓷碗倾斜的瞬间,乳白的液体顺着碗沿泼溅出些许,在他衣领上洇开湿痕。 “喝。” 云绮毫不留情。 生牛乳灌进喉咙,少年的喉结控制不住地随吞咽滚动,却因被钳制住无法挣扎,只能任由液体顺着嘴角、脖颈滑进衣襟。 即使被呛到咳嗽起来,云绮也不肯松手,直到整碗牛乳灌完,才嫌恶地甩甩手退开。少年低垂的头颅抬起,眼尾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但一炷香时间过去,云烬尘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云绮看向那位陈医正:“陈医正瞧着,他像是偷吃了二十四个贡橘的样子么?” 陈医正行医三十载,最懂看人。那些偷嘴的小厮被抓时大多眼神躲闪。可眼前的三少爷眼底虽有血丝,呼吸却绵长沉寂,哪里像吃了一肚子凉果的模样? 他上前半步,目光在少年苍白的面色停留片刻:“三少爷气息平顺,舌象淡红苔薄白,也并无腹痛之态,依老朽看并无食积之象,贡橘之事恐怕另有隐情。” 算是还了云烬尘的清白。 云正川向来不喜云烬尘这个儿子。 他的生母不过是个样貌普通、身份低贱的婢女。是他醉酒分辨不清人,才有了云烬尘这个庶子。 哪怕此刻证实,贡橘的事情可能是冤枉了云烬尘,他也只是皱了皱眉,丝毫不因把人打成这样而感到愧疚。 “既非他所为,必是厨房奴才监守自盗。” 云正川下令道,“即刻彻查厨房上下,若抓出偷橘之人,杖责三十后发卖!” “等等。” 云绮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陈医正刚才提到舌苔的颜色——我记得大量食用砂糖橘后,舌苔会染成橘黄色,半日不退。” 她忽然转身看向一直在一旁的云汐玥,眼尾朱砂痣晃出红光,“方才妹妹说话时,我怎么瞧见,妹妹的舌苔倒像是染了橘汁般?” 萧兰淑瞬间脸色一白,云汐玥条件反射般后退两步,袖中手指死死攥住帕子角。 她的舌苔? 今早晨起时,母亲特意差人将镇在冰里剥好的砂糖橘送来,母亲说她从前吃了那样多苦,从未吃过这样的好东西,趁着这个机会可以吃个够。 咬下第一口砂糖橘时,云汐玥只觉得嘴里溢满清甜汁水,凉丝丝的格外爽口,让人欲罢不能。她一口气吃了八个才停下,心里满是舍不得。 可到了午后,望着冰鉴里剩下的橘子,她终究没忍住,一下午的工夫,竟将所有砂糖橘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她根本没留意过自己的舌苔是否染上颜色。 云绮似笑非笑地睨着云汐玥:“该不会……偷吃贡橘的其实是妹妹吧?” 尾音轻扬,如同一根细针扎进人心。 云汐玥浑身猛地一颤,下意识后退半步:“怎么可能!我、我才没有偷吃。” “妹妹没偷吃?” 云绮挑眉,指节轻轻叩击着案上那碗尚未动过的生牛乳,“那便把这碗牛乳喝了如何?反正你没吃那些橘子,喝了牛乳也该无恙。” “够了!” 萧兰淑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里的残茶溅出。 她胸口剧烈起伏:“云绮,你还当你是从前侯府的大小姐,玥儿只是你的丫鬟,你可以随意使唤?认清你的身份!” “哦——” 云绮拖长语调,“原来如此,那我想来是明白了。” 她扫过云汐玥羞愤的脸色,忽然啧啧两声,“妹妹已是侯府嫡女,怎的还改不掉从前做奴婢时的习性?” “想吃贡橘直说便是,娘亲疼你,岂会舍不得给几个?” 她眼尾微挑,“偏要偷嘴,还一口气吃个干净——这要让列祖列宗知道,得多寒心啊。” “我没有!” 云汐玥只觉血冲上头顶,耳畔嗡嗡作响。 她的确吃了橘子,可那是母亲一早让人剥好送来的,怎能算“偷”?她才没有改不掉做奴婢的习性! “不过一碗牛乳罢了!” 她不待萧兰淑阻拦,仰头便红着眼拿起另一碗,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冰凉的生牛乳滑进胃里,与残余的橘汁撞在一起,她攥紧裙角告诉自己:不过是腹痛而已,忍忍就过去了。 然而—— 第19章 我说的是,脱光 她怎么也想不通,一碗牛乳为何发作得如此之快。 起初只是隐隐作痛,她强咬着嘴唇忍耐,可那痛感竟像滚雪球般越涨越大,后背瞬间沁出冷汗,额前也布满细汗。 她整个人晃了晃,险些站不稳。更可怕的是,腹中忽然传来“呼噜噜”的肠鸣声,一股坠胀感汹涌袭来。 她猛地按住小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此刻只想跑去如厕,感觉自己快要憋不住了。 云绮看着云汐玥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愈发惨白。 萧兰淑再也坐不住了,急忙过来:“玥儿,你这是怎么了?” “娘亲,我……” 云汐玥刚开口,喉间便溢出一声呜咽。 下腹的坠胀感如决堤洪水,她只觉括约肌猛地一松,竟有秽物不受控制地涌出,裤间骤然传来湿热的触感。 空气中隐约弥漫起一阵气味。 周围一众人脸色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云汐玥死死攥住萧兰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皮肉,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娘、娘……我好难受……想去……去净房……” 尾音被呜咽扯得破碎,整个人像被抽去筋骨般软瘫在母亲怀里,羞恐得恨不得死在这里。 萧兰淑见好不容易寻回的女儿这般难受,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忙不迭解释道:“定是你从前没喝过生牛乳,身子不耐受。” 话音未落,便厉声唤人,“快扶小姐去净房!陈医正即刻去给玥儿诊治!” 她转身时,鬓边金钗剧烈晃动,如刀般的目光狠狠剜向云绮。 若不是这丫头百般刁难,她的玥儿何至于在众人面前出此丑态?心中恨不得将眼前人千刀万剐。 云正川看着厅内乱作一片,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烦躁不堪:“够了!就当贡橘是被野猫糟蹋了,往后谁也不得再提这事!” 他袍袖一挥,他又转头看向云绮与云烬尘,眼底满是不耐:“你们两个,也都回你们的西院去。” 待所有人都离开,内厅的烛火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 云烬尘攥紧掌心,强撑着起身。 但因为跪久了,又挨了鞭打,他晃了晃单薄的肩膀,踉跄着险些向前倾倒,却在触地前被一道纤细的影子捞住。 少女皓白纤细的手腕托住他后腰时,隔着染血的中衣,仍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凉。云绮似是嫌弃他没用一般,蹙眉问:“还能不能走?” “……能。”他哑着嗓子开口。 “那就跟我去竹影轩。”云绮道。 * 暮色浸透廊柱时,两人总算挪进竹影轩角门。 等进了屋内,可忙坏了穗禾。 先是去把今日带回来的药箱取出,又在小姐吩咐下匆忙跑去三少爷的院子,去找来两套干净中衣。挑的都是半旧的软棉布,这样穿起来才不磨伤口。 云烬尘注意到了云绮的房内和昨日完全不同,添置了许多东西。 桌案上,一套骨瓷茶具摆放整齐,奶白色的壶身细腻温润,绘着淡雅的墨竹图案,与之搭配的茶盏薄如蝉翼,杯沿镶着一圈精致的金边。 窗边新换了一幅蜀锦窗帘,色泽明艳,织就的花鸟图案栩栩如生,微风拂过,轻轻飘动。 墙角立着一个酸枝木衣柜,纹理优美,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地上铺了一块厚实的羊毛地毯,暖色调的波斯纹样繁复而华丽,看上去就绵软舒适。 这些东西一看就极具品味,价值不菲。让昨夜还显得冷清寒酸的屋内,一下子有了生活气息与高雅格调。 而墙角还摆放了一个不大的朱漆药柜。柜身由坚实的胡桃木打造,柜门上雕刻着古朴的花纹,抽屉拉手处嵌着铜制的精致扣环。 云烬尘低头看向桌上的药箱,箱盖开合处露出分层的暗格,羊肠线整齐绕在黄杨木轴上,镊子浸在细颈玻璃瓶的烈酒中。 他不禁问道:“你这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云绮似是随口道:“今日去当了些衣裳首饰,换了钱就让穗禾去采买了些需要的东西。” 云烬尘喉结微动。 云绮从前蠢笨无脑又最为浮夸,极其喜爱穿金戴银,每日晨起必在妆奁前细细描画,珠钗罗裙换过三遭方肯作罢。 如今却肯将以前最看重的衣裳首饰典当换钱。 他垂眼望着她腕间仅有的那玉镯:“今日之事,是主母设局陷害你。” “我自然清楚,她想借你之手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头上。” 云绮指尖摩挲着桌沿,却歪了歪头,“不过,你不是很恨我吗,为何不顺着她心意说是我让你做的,生生挨这顿打?” 云烬尘脸色微冷,别过脸去不看她:“做了便是做了,没做便是没做。我不是维护你,只是不愿颠倒黑白。”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知晓牛乳与贡橘相克,且那牛乳……发作得这般快。” 他不觉得云绮这样的人,真会看什么医书。 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得知的。 云绮忽然笑出声来,眼尾朱砂痣随笑意微颤:“你当真以为,云汐玥今日在厅内失仪,是那牛乳的作用?” 云烬尘目光一凝,意识到了什么:“你该不会……” “今日我让穗禾去药铺采买些药物以备不时之需,其中就有巴豆霜。” 她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药柜,“我让她准备牛乳时,往其中一碗里撒了一把巴豆霜,做了标记。” “若云汐玥舌苔上没有贡橘的颜色,我用那碗未加药的牛乳还你清白即可。” “但我既然看出是云汐玥吃了贡橘,还联合她娘想构陷我,我自然没有放过她的道理。” 可惜牛乳只有一碗,没能让萧兰淑也喝点。 她开口时语气轻慢,仿佛下药害人不过是踩碎一片落叶般寻常,眼底漫不经心的神色几乎要溢出来。 云绮斜睨他,眼尾扬起一抹勾人的弧度:“怎么,觉得我坏?” 她坏得坦荡,眼底明晃晃燃着野火,直把人看得刺目。 云烬尘喉头滚动,猛地转头盯着窗台上的盆栽,嗓音低哑:“……反正,你向来如此。” “呵。”云绮忽然笑出声,尾音裹着几分不耐,“别磨叽了,把衣服脱了。” 话音落下,她还用脚恶劣地踢了踢他的小腿。 “我说的是,脱光。” 第20章 叫出来,我想听 她让他,把衣服脱光? “你不脱衣服,我怎么给你上药?” 云绮眉眼一挑,声线慵懒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再磨蹭下去,你背上的血都要黏在衣服上,撕下来时候更疼。” 云烬尘攥了攥拳。 听到上药两个字,他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不相信。 她这种高高在上只被人伺候惯了的人,怎么会愿意屈尊降贵,帮他做上药这种事。 见他迟迟不动,云绮下颌一抬,一副懒得伺候的样子:“我数到三,不脱你就滚出去。届时你背上的伤烂穿了,也和我没关系。” “……” 沉默在屋内蔓延,云烬尘终究还是抬起了手。 昨夜连给她暖床这种事都做过了,似乎脱光这件事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就算她是另有目的,也无所谓。反正他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过尊严这种东西。 手指触到第一颗盘扣时,指腹冰凉。 云烬尘垂着头,额前碎发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有喉结在一片苍白的颈线里,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盘扣在指间解开的声响极轻,像是某种无声的妥协,随着第二颗、第三颗……染血的中衣逐渐松垮开来,露出里面与伤口黏连的里衣。 渗血的伤口早已透过单薄的衣料洇出斑驳血痕,像一幅逐渐晕染开的残画。 当解开最后一道系带,云烬尘终于赤裸着上身站在云绮面前,烛火映出他侧腰的弧线。 胸膛随着呼吸起伏,腰间没有任何多余的赘肉,腹肌的轮廓若隐若现,腹直肌的线条延伸到人鱼线,在胯骨处拐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被裤头堪堪遮住。 少年人尚未完全长成的骨架透着清瘦,肩胛骨如蝶翼般贴在背侧。脊背中央的脊椎骨如一串碎玉,沿着腰线向下没入裤腰。 两侧腰窝浅浅凹陷,被烛火镀上一层暖金,偏偏覆着的肌肤又白得近乎透明,连淡青色的血管都隐约可见。 背上被鞭打出的一道道新伤皮肉翻卷着。因为脱衣被扯动,血珠又开始断断续续地渗出,混着干涸的血痂,触目惊心。 云绮就这样懒洋洋看着,目光毫不遮掩地在云烬尘背上这些新伤和旧疤之间逡巡。 这副身体并不显得孱弱,反而像一柄藏在鞘里的细剑,清冽、冷寂,带着少年独有的干净漂亮。 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落在这样的身体上,非但没有破坏美感,反而平添了几分破碎又坚韧的张力。 也不知是因为冷空气,还是因为云绮的注视,云烬尘连背脊都绷得笔直。 云绮从药箱拿出药瓶,药汁在烛火下泛着琥珀色光泽。 这是用三七、血竭、乳香、没药等药材研磨成粉,再以獾油和陈年黄酒调和而成的金疮药。 云绮让云烬尘坐下,自己则站到他背后,用棉团蘸取药汁往他伤口上涂抹。 她的指尖刚触到伤口边缘,云烬尘便条件反射地一颤,喉间溢出半声未及压抑的闷哼:“……嗯。” “抖什么?”云绮嘴上说着,带着一丝嫌弃,指腹却放轻了几分力道。 她的手指带着常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细腻,动作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稳当。 琥珀色药汁渗入翻卷的皮肉时,痒意混着刺痛直窜脊椎,云烬尘强忍着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云绮的动作绝对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几分粗率,偏偏每一下指腹碾过伤处时,都精准避开了最脆弱的嫩肉。 云烬尘垂着头,能看见自己紧攥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能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就在耳畔,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散落的、属于少女的馨香。 这让他后颈的皮肤莫名发烫。 脑袋也隐隐有些发晕。 “好了。”云绮忽然收回手,指尖还沾着未擦净的药汁。她转身去拿布巾时,衣袖扫过他背脊,带来一阵细微的痒。 云烬尘僵硬地站在原地,能感觉到药汁在伤口上逐渐凝成薄膜,冰凉中透着一丝灼热。 后背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触感,那触感陌生又清晰,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紧绷了许久的神经。 他慢慢地转过身,看见云绮正背对着他擦拭手指,烛火在她发间跳跃,将她的侧影描上一圈暖黄。 药瓶被随意搁在桌边,瓶口还在滴着残余的药汁,在木桌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云绮转过眼,唇角斜斜勾起,声线裹着惯有的刻薄:“怎么,我好看到让你都挪不开眼了么?” 云烬尘猛地回神,薄唇抿成一道冷硬的线,冷淡道:“……你倒真是喜欢自夸。” 云绮瞧着他这副紧绷的模样,款步走近,径直伸手掐上他的下颌,迫使他垂眸与自己对视。明明身形比他矮了一个头,气势却像在上位,硬生生攫住了主导权。 “你该说的可不是这句。”她歪了歪头,发间步摇微微晃动,“我方才好心替你上药,你难道不该和我道谢?” 云烬尘偏过头避开她灼人的视线,声线低哑:“……多谢你。” “不是谢‘我’,”云绮指尖摩挲着他下颌的线条,“仔细想想,你该如何称呼我。” 称呼? 他喉头滚动着,目光落向她身上的罗裙。 她早已不是那个金尊玉贵的侯府嫡女了。严格来说,他们之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关系。 “叫你该叫的。”她忽然踮起足尖,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廓,像羽毛搔刮着心尖,“……我想听。” 那声音带着奇异的蛊惑,云烬尘只觉喉间似被藤蔓缠绕,明明想抗拒,却鬼使神差地遵从了。 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哑。 “……姐姐。” “谢谢…姐姐。” 云绮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容像腊月梅枝上骤然绽放的花苞,带着三分戏谑,却亮得让烛火都失了颜色。眼尾的朱砂痣随着眼波轻颤,像落进玉杯的一点胭脂。 她唇角扬起的弧度恰好露出两颗贝齿,连平日里刻薄的眉梢都柔成了春水,整个人仿佛被月光浸透,漾着温润的光。 这下,是真的让人挪不开眼。 云烬尘站在阴影里,胸膛起伏得更加厉害。 她像个妖精。 要将人吞吃入腹,还要让人心甘情愿赴死的妖精。 “真乖。”她指尖蹭过他发烫的耳垂,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缓,“这才是我的好弟弟。” “既然你这么乖,姐姐有件礼物送给你。” 云烬尘做梦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听到礼物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 紧接着,他就见云绮拿出了一个木匣子。匣盖掀开的刹那,烛光映出里面放着的东西。 是一条——狗链。 第21章 我不是任你呼来喝去的狗! 墨色貂皮项圈镶着赤金兽爪扣,细银环串成的链身流转冷芒,末端那枚镂空银铃雕琢得十分精致。 她将项圈拿起轻晃,银铃立刻发出清越的声响,像玉石相撞般悦耳。 云烬尘却像是被刺痛耳膜,浑身僵住。 “今日在街上瞧见就想起了你,” 云绮摩挲着貂皮项圈,在他颈间比量,“你看这赤金爪扣,是不是很衬你?” “还有这铃铛,每动一步就会发出声响。这样你戴上,我就能听见,我的好弟弟有没有乖乖待在我让待的地方。” 云烬尘苍白的唇颤动,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这……是狗链?” “不然呢,”她挑眉,银铃在掌心颠了颠,“看不出来吗?” 他当然看出来了。 可狗链是用来拴狗的,她却说这是送给他的礼物。 她是已经完完全全,把他当成了她的狗吗? 这条狗链像烙铁一样烫在云烬尘眼里。 方才云绮帮他上药时的感激,被她蛊惑着喊出姐姐时隐隐加快的心跳,此刻都化作尖锐的羞辱感。 顺着脊椎蔓延至全身。 “……云绮,”他眼底涌动着几乎要溢出的恨意,“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过分?”云绮显然一点都不这么觉得,甚至还反问一句,“你以为,是谁都能给我当狗吗?旁人想要这项圈,我还不给呢。” 云烬尘猛地攥紧拳头,手背的骨节都随之凸起。 屋内的空气骤然凝结,连烛火都似在夜色中瑟缩。 “……我是个人。” 他喉间滚过压抑的震颤,“不是任你呼来喝去的狗。” “还是说,你又想用我母亲的下落来要挟,”他看着她手上的项圈,那抹幽光刺得眼底生疼,“逼我戴上这个?” 云绮凝眸看了他半晌,忽然松开手。 银链垂落的瞬间,擦过他赤裸的胸膛,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少年不禁战栗,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触感。 她转过身,将项圈慢条斯理地塞回木匣,指尖在梨木盖上敲出轻响。 “逼你?” 她忽然回头,唇角扬起个极淡的笑,眼尾的朱砂痣在烛火下晃出诡谲的光,“我云绮想要的东西,从不用强,你不想要就算了。” 话音未落,她突然扬手,攥着木匣径直走向窗边。 窗棂被伸手推开,刮进来的夜风吹得她衣袖翻飞。 下一秒,深褐的木匣裹挟着清脆的铃铛声,被用力掷向窗外。 只听哗啦一声。 木匣砸进竹林深处,惊起一片鸦雀。铃铛的脆响混着枝叶断裂声,最终消弭在簌簌落叶里,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唯有几片枯黄的竹叶,顺着风势飘进屋内,落在云烬尘的脚边。 云烬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上衣服离开的。 穗禾端着面盆进屋时,忍不住低声问:“小姐,三少爷的伤是不是很严重啊?我看三少爷走的时候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云绮却扫了一眼桌上药瓶就收回目光,吩咐穗禾道:“桌上那瓶药,你送去他院子,扔门口就行。” … 翌日清晨。 厨房照例送来了早膳,只是今日食盒打开时,竟溢出不同于往日的鲜香。 瓷盘里码着两块芙蓉糕。碗中盛着鸡丝煨面,细面浸在金黄高汤里,卧着两枚溏心蛋。 最打眼的是笼屉里的蟹粉小笼,薄皮透出嫩黄馅料,汤汁的鲜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昨日有了钱,云绮便让穗禾拿了几两银子去厨房打点。 厨房的下人们每月份例本就微薄,比起主母的吩咐,如今只需悄悄给大小姐加餐便能得银钱,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瞧今日这早膳,不知比昨日精致了多少倍。 用过早膳,云绮用手帕擦了擦唇角,便吩咐穗禾待会儿去浣衣时,打听一下昭玥院的动静。 一个时辰后,穗禾气喘吁吁地回了竹影轩。 她一掀门帘就汇报道:“小姐,二小姐昨儿个闹了整宿肚子,听说往净房跑了不下二十趟,人都拉得脱了形。夫人在她院里守了通宵,今早眼下可是一片乌青。” 云绮正用簪子拨弄着香炉里的沉香,闻言指尖微顿。 鞭梢落在旁人家孩子身上时,主母的眼神冷得像冰。可自家女儿遭了罪,那慈母心肠倒比珍珠还真。 “还有呢?” 她将银簪搁在一旁瓷碟上,声音漫不经心。 穗禾凑上前压低嗓音:“安远伯爵府送了集会帖子来,夫人把京城里最有名的几个裁缝都叫来了,说是要给二小姐做十套新衣裳。” “今儿个还遣了人去首饰楼,要打几套赤金镶宝石的头面,说是二小姐五日后赴宴要戴,一个月后的洗尘宴更不能含糊。” 洗尘宴的风声云绮有所耳闻。 侯府为了脸面,对外只说云汐玥是流落在外的真正嫡女,如今寻了回来。 毕竟谁也不愿让人知道,那位自己好不容易寻回的女儿,前几日还在柴房里劈柴,干着最低等奴婢的活计。 至于伯爵府的集会,也是云汐玥在京城贵女圈的初次亮相,萧兰淑自然万分重视。 这般大动干戈,也是生怕旁人瞧出,她这“失而复得”的嫡女,骨子里还带着几分粗使丫头的寒酸气。 伯爵府的集会—— 云绮浅浅啜了一口茶,想起了话本里她死之后的剧情来。 第22章 那个坏女人就该这么惨 满纸墨色致力于将她塑造成蠢笨恶毒、下扬凄惨的配角:侯府嫡女沦为假千金,最终自缢身亡被抛尸乱葬岗,连死后都要遭满城唾弃。 而云汐玥的存在正是对比她的凄惨,像踩着祥云登天的仙娥:从最低等奴婢一跃成为真千金,又受尽天道眷顾,恢复身份后事事顺遂。 安远伯爵府的集会,实则是扬济民竞卖会。 因近月江淮水患肆虐,百姓流离失所,安远伯爵府的嫡长子苏砚之便广发请柬,邀京中世家携珍玩雅物赴会。 宾客捐赠皆匿名,前去的人都可参与竞价,所得银钱尽数用于赈济灾民。 原剧情里,萧兰淑为云汐玥这次露面可谓是煞费苦心。 先是将她妆点得艳压群芳,再让她捐出侯府珍藏的羊脂玉如意,又备下千两白银助她竞拍,让云汐玥最终成为在这扬竞卖会里拍下最多物件的人。 云汐玥柔弱娴静的模样,与从前嚣张跋扈的云绮形成鲜明对比。 人人都道山鸡难变凤凰,云绮是上不得台面的山鸡,而云汐玥才不愧是侯府真正的血脉。更赞她心地善良,如菩萨一般,比起云绮不知强了多少倍。 经此一宴,云汐玥从此在贵女圈站稳脚跟,一时间风头无两。 而尸体被丢去乱葬岗的云绮,根本没人在意,提起她来众人也只是啐上一口唾沫罢了。 而且,云汐玥还在这次集会上,得了镇国公府唯一继承人谢凛羽的青睐。 镇国公府和永安侯府是世交,这谢凛羽与原身曾是青梅竹马。 谢凛羽虽知原身娇纵,却因她容貌昳丽而倾心,旁人说原身蠢笨恶毒都充耳不闻。他自己也是京城出了名桀骜不驯的小霸王。 然而两年前谢凛羽向原身表白,原身却说自己喜欢的是当朝丞相裴羡,不仅当众拒绝了谢凛羽,还将他羞辱得体无完肤。 谢凛羽因此由爱生恨,视原身为平生最厌恨之人,对原身可谓是恨之入骨。 恰在此时,镇国公府奉旨戍守边关,谢凛羽也跟着离京,这两年都没在京城。 但她没记错的话,本子里也就是昨日,这位镇国公府的世子爷已经回了京城来。 云绮微微眯眼,吩咐穗禾道:“你晚些时候出趟府,替我仔细打听一下镇国公府的动静——尤其是那位世子爷谢凛羽的行踪,务必问得清楚些。” “还有,我昨日不是还留了两套素净衣服吗,你去衣箱里帮我找出来。” * 傍晚时分,望春酒馆二楼。 斜阳的余晖将窗棂的影子斜斜投在檀木桌上。 谢凛羽懒洋洋地靠着窗,齿间咬着一颗殷红的蜜饯果子,乌黑的长发随意用一支鎏金簪挽着,几绺发丝垂落在轮廓分明的侧脸,被晚霞染上一层金红。 少年生得极为好看,眉骨生得高,鼻梁线条高挺,眼尾也微微上挑。眉眼间带着三分张扬七分不羁,平添几分桀骜难驯的气质,教人不敢轻易靠近。 此刻他满脸不耐烦,看向自己气喘吁吁跑回来的小厮:“怎么才回来?磨磨蹭蹭的。” 小厮阿福喘了几口气,额角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世子,您要我打听的事情,奴才都去打听清楚了,一点没落下。” “哦?” 谢凛羽立刻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说。” 阿福禀报道:“就和咱们昨日回京时听到的一样,那位云大小姐确实不是侯府的真千金,侯府的真千金如今已经被侯府寻了回来,接进府里了。” “不仅如此,云大小姐前几日才和那位定远将军霍骁成了婚,可成婚第二日就爆出霍将军娶她是因为她给霍将军下了药,故意设计霍将军娶她。” “霍将军知道真相后,立马写了一纸休书送到侯府,云大小姐也被赶出了将军府。但云大小姐回了侯府后,侯府还是把她收为了养女。” “不过奴才觉得,现在云大小姐已经不是侯府的亲骨肉了,就算侯府心肠好收留了她,她在侯府的待遇肯定也是一落千丈。” 听完这些话,谢凛羽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得知云绮如今如此凄惨,他只觉得心头积压已久的恶气终于舒展开来。 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这个恶毒又倨傲的坏女人,两年前是怎么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他的? 她说只有天底下最优秀的男子才配得上她,他谢凛羽才不配喜欢她。 可如今呢? 以她现在的身份,嫁给一个五品小官恐怕都不够格,更何况她还声名狼藉,成了被将军府休掉的弃妇。 两年前那张脸隐隐浮现在眼前,谢凛羽听完阿福的话,唇边猛地扬起一抹畅快的笑。 他指尖一弹,口中的蜜饯核儿破空飞出窗外,视线往周围扫了一圈。 扬声开口时,少年傲慢的声线清亮,带着几分镇国公府世子独有的霸道。 “小爷今儿个高兴,所有人都敞开了喝,这望春楼上下两层的酒水,今日全算在小爷头上。” 话音落下,满扬轰然叫好。 即使不知道说话之人的身份,但见其穿着就知这定是哪位世家大族不差钱的公子哥儿,自然是不差他们这仨瓜俩枣。 待阿福退下,谢凛羽也仰起脖子灌了口酒。 他都迫不及待想瞧瞧那女人如今的落魄模样了。 扯松领口系带时,窗外忽然传来几声犬吠。他蹙眉望向楼下,却见一抹白影撞入眼帘。 那抹白色身影立在垂杨树下,月白裙裾沾着几点未褪的暮色,风过时扬起碎碎的纱。 像朵误入尘嚣的云。 第23章 这腰,好细 偏偏这抹月白色身影素净至极,背影也似沾了仙山云雾,无端闯入他视线,教人忍不住凝眸。 他在二楼落日余晖下眯起眼,见少女在街边一个乞丐跟前驻足。 这老丐他今日来酒馆时也看见了。 听说年轻时本是护粮队的斥候,某次押粮遇匪,为护粮车被砍断右腿,又遭乱刀戳瞎左眼,如今年迈潦倒至此。 此刻他独目浑浊,断腿处缠着发臭的破布,浑身污渍结块,溃烂的伤口爬着蚊蝇,路过的人皆掩鼻快走,甚至有孩童还不时朝他啐口唾沫。 然而,此刻少女却轻轻蹲下身,裙摆拂过地上的尘土也未在意。 继而掏出自己的钱袋,将一锭银子放在了那乞丐的掌心。 谢凛羽隔得老远,都能看见老丐浑浊的眼突然瞪大。 仿佛不敢相信一般,布满脓疮的手颤巍巍接过她递来的银锭,便止不住地哐哐以头磕地,灰白的头发扫过泥污。 少女却将他扶住,看动作似在说“不必谢”。 能随手施舍给乞丐一锭白银的,必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 可谢凛羽在京中贵胄堆里打滚长大,还真没见过哪家千金肯靠近这种路边浑身脓血的老丐。 偏这少女半分嫌恶也无,银锭搁进乞丐掌心时,袖口还轻轻替他拂开乱飞的蚊蝇。 明明会沾染脏污,却愈发衬得她纯洁无瑕。 谢凛羽尚未回过神,一转眼,却见街角不知何时转出三两个泼皮。 衣裳半敞露出胸口刺青,腰间横七竖八别着短刀,正看向少女这边不住打量着。 其中一人舔着嘴唇朝同伴使眼色,不知几人在交头接耳些什么。 阿福顺着谢凛羽的目光望过去,咋舌道:“这姑娘怎的在大街上就敢亮银袋?还随手就是五两银子。” “孤身一人又生得这般柔弱,身上还带着这么多银钱,若是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 京城里鱼龙混杂,哪怕是天子脚下,也不乏白日抢人的泼皮,尤其是酒馆这带地痞尤其多。 那老丐方才磕头时,街角这几个泼皮眼睛都直了。 谢凛羽盯着少女飘飞的月白裙裾,见她施舍完便转身走向巷口,那三两个泼皮立即偷摸跟了上去。 他眉头忍不住皱起:“蠢死了!连身后尾巴都瞧不见,当这是她家后院呢?” 看着像大户人家的女儿,怎么连最基本的防备心都没有,家中没教过吗。 他平时可不爱管闲事,可这抹身影在脑海中晃得他心烦。像是眼睁睁看着一朵不谙世事的云,偏要往泥潭里钻。 他看都看见了,总不能就这装看不见,坐视不理吧。 “随我下楼,”谢凛羽一边起身,一边哼了声,“算她运气好,正好被本世子撞见。” * 少女刚拐进柳巷,身后就传来鞋底踢飞石子的簌簌声。 三个泼皮呈扇形逼上来,为首的刀疤脸舔了舔唇缝,短刀在掌心敲出钝重的声响。 “小娘子出手挺阔绰啊?不如分兄弟们一点酒钱?” 月白裙裾骤然凝住,覆着面纱的少女指尖攥紧丝帕,锦缎绣面的钱袋被她藏向身后。 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你们是什么人?” “装什么糊涂!” 左侧汉子咧开嘴,缺了门牙的齿缝漏出风哨声,目光在她腰间逡巡,“老子亲眼瞅见你给老乞丐塞了五两雪花银,快把钱袋子交出来。” 话音未落,三人已呈合围之势逼近,浑浊的瞳孔里浮着贪婪的光,“你若不愿意交出来,哥哥们可要亲自动手搜了——” 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少女脸上的面纱。也不知这面纱下,是怎样一张脸。 说不定,是个绝世小美人? 少女被威逼踉跄着退到墙角,却仍然强自镇定。 她像是想到什么,忽然抬手将钱袋掷向对面屋顶,泼皮们下意识抬头,听她清越的嗓音响起:“钱在瓦上,你们自己去拿!” 刀疤脸怒骂着伸手抓她手腕,另外两人连忙去抓那钱袋,少女却趁他们分神的刹那朝巷口跑去。 谢凛羽才刚过来,只觉怀里撞来一团带着兰花香的温软,猝不及防的触感让他指尖微麻。低头的瞬间,恰好在暮色下对上少女的眼。 那双眼睛盛着碎光似的泪,睫毛沾染氤氲水汽,惊慌时瞳孔缩起,却在睫毛下泛着琉璃般的清光,让人不自觉呼吸停滞。 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 虽然不知为何,隐隐有种熟悉感。 少女仰头望着他,睫毛剧烈颤动着,一颗泪珠恰如碎玉般啪嗒落下。 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住他胸前的衣襟,袖口滑到手肘,露出腕间细如葱白的肌肤:“公子,救救我……” 嗓音里裹着细微的呜咽,颤抖着蹭过人心尖。 谢凛羽猛地喘口气,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锦袍竟如此滚烫。 他下意识般,反手扣住少女纤细的后腰往怀里一带,将她整个人笼在阴影里,挡住泼皮们不怀好意的目光。 隔着两层衣料,他掌心下的腰肢柔软得像春日新抽的柳条。掌心无意间碾过罗裙下的弧度,细腻的触感传来。 不知怎么,当把人带到身前时,谢凛羽脑海中第一个冒出的念头竟然是—— 这腰,好细。 细到他一掌就能掐住。 让人想掐握得更用力些。 第24章 把人哄成胚胎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鬼迷心窍,这是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而刀疤脸此刻已气势汹汹举着短刀冲过来。正准备骂骂咧咧,警告路人别管闲事。 当看清谢凛羽的脸,却陡然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鸭般刹住脚,短刀一下子当啷坠地。 他膝头一软跪下去,声音霎时抖得像筛糠:“您,您该不会是……谢世子?” 虽然已经两年没见着了,但他常年在这片混,怎么会不认得、不记得这张脸? 京中谁不知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谢凛羽。 十二岁时因尚书嫡子当街辱骂寒门学子,一怒之下挥拳打断对方三根肋骨。十三岁纵马途经城西米行,见米行老板囤粮抬价逼死饥民,当扬砸了米行粮仓。离京前御史大夫酒后大放厥词贬低武将,他直接薅下对方胡须掷进酒盏。 这尊煞神跺跺脚能让京城抖三抖,如今竟阴差阳错撞破他们劫人? 不赶紧求饶,他们今日指定吃不了兜着走。 “世子爷,爷您饶命啊!” 其余泼皮也跟着噗通跪地,连忙磕头,“咱们真不知道这位姑娘是您的人,要是知道,给咱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堵您的人啊!” “意思是,换了旁人你们就敢堵了?”谢凛羽冷笑一声,一脸不耐烦,抬腿便是狠狠一脚踹在刀疤脸心口。 “滚!若再让我看见你们在这一带晃荡,就把你们的舌头拔了,钉在城门口喂乌鸦。” 这话可不是唬人。 这位世子爷可真干得出来。 “是是是!”刀疤脸被踹得向后摔出三尺,后背撞在砖墙上发出闷响。 却连滚带爬地拽着同伙往巷口逃。几人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草鞋跑掉了一只也不敢回头捡。 谢凛羽低头,见少女指尖仍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指节泛出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向来并不喜那种娇滴滴又柔弱的女子,觉得她们麻烦。但不知为何,此刻他倒也没觉得烦。 只是好声好气提醒:“你可以松手了。” 正欲将人推开,却见她仰头望来,湿润的睫毛下,一双杏眼蒙着水光,似是紧紧咬着唇瓣:“我,我刚才好像崴了脚……” 谢凛羽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说道:“你怎么这么笨?” 先是大街上出手就施舍给乞丐一锭银子,被泼皮盯上。 然后就是被这几个泼皮尾随,也毫无察觉。 如今刚才逃跑时也没跑几步,自己还把脚崴了。 若不是运气好遇上他,还不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呢。 阿福知道自家少爷一向不懂得什么怜香惜玉。但此刻看着少女苍白的脸色,也忍不住替她说话:“少爷,这位姑娘刚遭了惊吓……” “惊吓?” 谢凛羽斜睨他一眼,目光落在不远处地上沾满尘土的钱袋上,“倒也不算太笨,起码知道把钱袋子往屋顶扔。” 阿福立刻会意,忙捡来钱袋递过去:“姑娘快收好了,往后可别在街市上露财了。” 谢凛羽向来耐心不足,低下头问道:“你说崴了脚,还能不能走?” 云绮咬着下唇没吭声。 像是试探着将重心移到右脚上,脚踝却传来一阵锐痛,害得她险些踉跄。 谢凛羽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腰肢,触感柔软得像团新雪,又立马将指尖倏地缩回,只见少女眉心紧蹙,似是强忍着疼。 谢凛羽望着她这副可怜模样,终究还是软了语气:“罢了,好人做到底。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我遣人送你回去。” 云绮抬眸望向他,眼睫轻颤,声音也轻得像片羽毛:“……我叫齐芸,家父是礼部员外郎齐明轩。” “我今日出门,是想往慈幼堂送些冬衣与粮食,结果路上却丢了东西,便下马车来找,我的丫鬟也去了旁的地方找。” “我的马车停在西街第二棵槐树下,不知能否劳烦公子派人前去告知一声,让马车过来接我?” 谢凛羽闻言挑眉。 慈幼堂是京城中一处专为孤苦孩童设立的善堂,主要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弃婴。 堂内每日供给两餐稀粥,虽仅能勉强果腹,却也让流落街头的孩童有了容身之处。 这京城贵女不是在茶楼品茶,就是在胭脂铺打转,没见过有往那漏风漏雨的慈幼堂跑的。 眼前少女却像个异类。 别人避之不及的脏臭乞丐,她会蹲在跟前递银钱。旁人嫌寒酸的慈幼堂,她会顾念着送衣送粮。像是把心思都放在了别人身上,自己却傻乎乎的,单纯善良得看着就好欺负。 谢凛羽吩咐阿福,让他先去寻马车。 她强调自己丢了东西,很自然地就会让人问出下一句。 果然,谢凛羽接着就问道:“你丢了什么?” “方才听那泼皮唤公子‘世子爷’”,云绮抬起眸,“我弄丢的是安远伯爵府集会的邀请帖,不知世子可曾听闻此事?” 安远伯爵府的帖子? 这么一提,谢凛羽还真想起这回事来。 昨日他才刚回京,还未下马车便在府门外撞见安远伯爵府的下人。 安远伯那位长子苏砚之听闻他归京,差人送来了烫金请柬,红底洒金的帖子上写着五日后伯爵府将举办济民竞卖会。 他素来厌烦这类应酬,随手拆开封蜡扫了眼内容,便将帖子卷成筒塞进了马车壁格里,权当压箱底的废纸。 “那帖子对你很要紧?” 他看过来。 云绮道:“听闻竞卖会所得皆用于灾民,我原想将自己一些珠钗捐出,也好尽份心意。” 谢凛羽想了一下:“你在这儿等着我。” 不过片刻功夫,他便攥着张边角微卷的帖子回来,塞进云绮掌心。 撒金的云纹在她指尖泛着暖光,显然是从什么地方刚翻找出来的。 “你拿我的去,反正凭帖就能入府。” 少女微微睁大双眼:“…可世子若把帖子给了我,届时你如何赴会?” 本想脱口而出自己懒得出席,话到嘴边却被莫名咽了回去。 谢凛羽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领口:“这你不必担心,我就说我弄丢了帖子,让安远伯爵府再给我送一份就是。” “多谢世子,”少女眼底像落满星光,漾起不加掩饰的欣喜,“世子真是个好人,长得这样好看,还这样善良。若是没有世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话让谢凛羽心头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下,耳边莫名燥热起来。 长这么大,夸他好看的没几个,这么说的指不定得挨他一顿打。更没人夸过他善良,他自己都没觉得和这俩字沾边。 眼前人这样容易满足,不过是个骗人去捐东西又花钱的请帖,她倒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一样。 怎么会有人这么单纯。 阿福远远招手,他将马车叫来了。 云绮望着不远处的马车,贝齿轻咬下唇,试着抬脚踏出步子。可才挪动半步,就像是疼得倒吸口气。 谢凛羽扫视一圈周围没人,喉结莫名滚动了一下。鬼使神差间,他伸手扯住她的衣袖:“你强撑着走,崴伤只会更严重。” 他故意板起脸,耳尖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晕,连带着脖颈都染上薄红,别开眼,“……要不,我抱你过去算了。” 第25章 差点喜欢上亲妹妹,就不卑劣吗 虽说周遭没人,可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犹在耳畔,自己张口就要抱人家姑娘,这不跟流氓一样? 果然,少女耳尖瞬间染上绯色,如同晚霞落在雪上。 可下一秒,她却轻轻伸出手,声线软糯得像浸了蜜:“那,便麻烦世子了。” 谢凛羽只觉心跳仿佛失了节奏,一下下撞着胸腔。 他弯腰将人抱起的刹那,掌心传来的柔软触感让呼吸都滞了一瞬。 少女果然腰肢盈盈一握,整个人也轻得很,仿佛他抱起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一团被晚风揉皱的云絮。 刚把人稳稳放在马车上,一道身影就急匆匆奔来。 梳着双髻的丫鬟见到眼前扬景,杏眼瞪得溜圆:“小姐,东西我没找到,您这是怎么了?” 又紧张地看向谢凛羽,“这位是……” “方才遇到些宵小,幸得这位公子搭救。”云绮说着,明眸望向谢凛羽,眉眼勾起浅浅弧度,“而且,公子还把自己的邀请帖给了我。” 被那双含着柔和的眸子盯着,谢凛羽只觉耳根发烫,连耳后都烧了起来。 暮色朦胧,那张面纱也如同轻烟薄雾,将少女的容颜隐匿其中。但谢凛羽从未像此刻这般,明明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心底却泛起异样的涟漪。 她说话时的软糯声线,求助时的怯怯眼神,还有谈及赈灾时眼底的灼灼善意,都似带着晨露的栀子花,纯净得不染纤尘。 他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喉结上下滚动,难得说话打了结:“举手之劳罢了。你……回去记得给脚踝上药。” “我记下了,多谢世子。”云绮轻声应道,眸光清澈如溪,映得谢凛羽耳尖的红愈发明显。 * 待云绮上了马车,马车行进起来,云绮抬手便扯下脸上的面纱。 穗禾在一旁连忙问道:“小姐,您的脚踝……” 云绮却懒洋洋道:“我没崴脚,装的罢了。”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不期而遇? 所有的巧合背后,都是算计好了。 崴脚是她装的,狗吠声是她弄出来吸引谢凛羽注意的。 设计这出戏是因为提前探查到,谢凛羽傍晚去了那酒馆,而那几个泼皮也惯常在这个时辰在附近街巷游荡。 于是她故意拿出银锭施舍乞丐,又故意放慢动作,将这扬戏演得足够逼真,既让泼皮们按捺不住贪欲,也让谢凛羽将一切看得分明。 她赌谢凛羽这样一个会为饥民出头的人,不会对她袖手旁观。 安远伯爵府的竞卖会,她当然要去。 不去,难道要看着话本里故意抬高对比她凄惨的云汐玥,真就踩到她头上。 但请帖是送给永安侯府千金的,自然不会给她一个声名狼藉的冒牌货。 不过,她没有请帖,可以骗一张来。 没有主角光环,她也能把主角的光环都抢来。 至于谢凛羽日后得知了真相怎么办—— 无所谓。 反正她在自己这竹马眼里,本来就是坏女人。 更何况,这种她随便逗逗就能脸红心跳的,她能当狗玩。 … 回到竹影轩时,天幕已浸透墨色。 竹影轩静得落针可闻,云绮却望见窗纸上映着摇曳的烛火。 她原以为是云烬尘在等她。然而推开木门,闯入眼帘的却是云肆野的身影。 云肆野脚边散落着不少药材碎屑。 再一抬眼,她先前放置在墙角的药柜抽屉全都被人翻开了,里面的药材药粉也都被翻得乱七八糟。 而桌上放着的,正是她昨日还没用完的巴豆霜。 云肆野转头望来,英气俊逸的脸上写满厌恨,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云绮,你还敢回来?” “我住的地方,我为什么不敢回来,”云绮立在门槛处,“倒是二少爷,大晚上跑来我屋里翻东西,是发什么疯?” 她竟然还说他发疯! 云肆野猛吸口气,紧紧攥起拳:“我听说昨日玥儿被你逼着喝下牛乳,结果腹泻了整整一夜,我就觉得这事蹊跷。” 他怒气冲冲踢了一脚脚边的药罐,指向桌上的巴豆霜。 “你屋里何时藏了这许多药材?竟还有巴豆霜。你说,是不是你在牛乳里下了药,才让玥儿腹泻整晚的?” 云绮波澜不惊:“药材是我平日调理身子用的,巴豆霜本就是泻积滞通腑气的良药。说我下药,二少爷可有证据?” “陈医正都说了,玥儿的症状远不止食物相克!”云肆野怒喝一声,“牛乳是你递的,巴豆霜是你藏的,你当我会信你清白?” 空气都凝滞几秒。 紧接着,云绮挑眉:“就算是我做的,又如何?” 云肆野显然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承认。 像是又一次见识到她的恶毒,他几乎怒极:“你下药害人,就不怕遭报应?” “我为何要害怕,”云绮冷笑一下,“二少爷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吗,好人不长命,祸害才能遗千年。” “更何况,是云汐玥先吃了贡橘又嫁祸给云烬尘,害云烬尘受鞭打。只是让她泄一夜肚子,我还手下留情了呢。” “云烬尘?” 云肆野听闻此言,先是皱眉,继而唇边掀起一抹讥笑。 “他一个庶子,从前被你欺辱得最狠,你张口闭口下贱胚子的骂,如今倒突然关心起他来,替他出头了?” 他盯着云绮淡然的神色,只觉得她每句话都浸着虚伪。 她分明是嫉妒玥儿夺走她的嫡女之位,才故意下药泄愤。 “是啊,我就是关心他。” 云绮扯起唇角,眼尾扬起弧度,“一个冒牌千金,一个低贱庶子,天生就该抱在一起舔伤口,相互慰藉。我们不比二哥,生来尊贵。” 门外夜色中的身影猛然一顿。 她说,他们天生就该抱在一起舔伤口,相互慰藉。 屋内。 云肆野冷笑道:“的确,你们一个恶毒卑劣,一个身份低贱。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替他出头,这件事我会告诉爹娘,让他们处置你。” 说完,云肆野甩袖便要转身离开。 然而,云绮却陡然靠近云肆野。 猝不及防的靠近让云肆野睁大眼睛,一时间屏住呼吸。昏暗烛火间,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畔,喃喃般低语。 “没错,我的确恶毒,因为我骨子里就流着和二哥不一样的血。” “但卑劣……从前差点喜欢上自己亲妹妹的二哥,难道就不卑劣吗?” 第26章 不想当狗,那就滚 云肆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瞳孔骤然紧缩。 她怎么会知道,他…… 云绮将他骤缩的瞳孔和脸上震惊的神色尽收眼底。 所谓差点喜欢上亲妹妹,其实只是话本子里的噱头。 毕竟是话本子嘛,总得安排跌宕起伏的情节,才能让看客欲罢不能,博人眼球的噱头也不能少。 在原本的话本里,云肆野七岁时生了扬大病,被送去跟着大师修行强身健体,十二岁那年才回的侯府。 当时云肆野回府,十一岁的原身正美得像朵初绽的牡丹,欣喜扑进二哥怀里。妹妹黏着自己喊“二哥”的模样,的确曾让情窦初开的少年心跳加速过。 然而话本里写这些,都是为了衬托出云汐玥回归后,她才是云肆野真正想守护一辈子的妹妹。 相处越久,云肆野就越发现原身这个妹妹除了皮囊一无是处:打骂下人、举止跋扈、不学无术……因此对原身越发不喜。 前几日得知原身并非是侯府真千金,还把自己真正的亲妹妹虐待成那样,这种不喜自然就成了不加掩饰的厌恨。 原剧情里,云肆野对云汐玥简直是无脑护着,不准任何人欺负她,把所有的偏爱都给了云汐玥。 云肆野脸色在红白间交替转变,声音都隐隐发颤:“……你、你胡说什么?!” 云绮轻勾起唇角:“不过开个玩笑,二哥就生气了?” 他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她的脸,像是要从她表情里看出什么。良久,才咬牙道:“这种浑话以后休要再提!” “哪里浑话了?” 她微微歪头,眼眸清澈地看着他,“兄妹相互扶持,哥哥喜欢妹妹,妹妹喜欢哥哥,本来就是世上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即使血缘是假的,从前二哥对我的包容和我对二哥的依恋,也是真的。可如今二哥看我的眼神却像看脏东西。” “不过是从‘兄妹’变成‘没有血缘的兄妹’,就这般厌恶我,二哥是不是太狠心了些?” 闻言,云肆野又是肩膀一僵。 她竟然说他狠心? 他,狠心? ……不对。 明明他现在厌恶她,并非因为他们之间没了血缘关系,而是因为她心机恶毒,一次次欺负玥儿。 一想到玥儿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再看看眼前这个巧言令色的云绮,云肆野就觉得无比愤怒。 他的思绪险些就要被她带偏! 云肆野不想再和她多说,猛地拉开房门就往外走。然而被云绮这通刺激,他竟将告发巴豆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脑袋被她那句“天经地义”搅得混乱,眼前只反复浮现起她说话时,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 云肆野走了,穗禾才敢进来收拾东西。 药柜被他搞得一片狼藉,各类药材、瓶瓶罐罐散落一地。 穗禾小心翼翼地将所有东西收拾好之后,才退了下去。 然而穗禾才刚走不久,房门外却出现了另一道身影。 云绮抬眼看过去,睨了一眼,语气透着冷淡:“你来做什么。” 来的是云烬尘。 他身形依旧清瘦,身上甚至只穿着一层薄薄的里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略显苍白的锁骨。月色洒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单薄的轮廓。 少年脸庞犹如精心雕琢的玉,肤色白皙近乎透明,透着病态的美感。鼻梁高挺,嘴唇色泽浅淡,微微抿起时带着一丝坚韧。 眼睑下泛着淡淡乌青,想来是昨夜也未曾睡好,几缕碎发垂落在脸颊旁,更衬得他整个人孤寂。 也不知过去一夜,他背上的伤如何了。 一个人,想必只能对着铜镜上药,还不一定能够得着。 但这也是他自找的。 原本她可是因为他是受她牵连,而准备好心给他上药到痊愈的。 云烬尘垂下睫羽,鸦青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不是……需要人给你暖床?” 昨日他几乎是狼狈地逃离这里。 可母亲的下落还攥在云绮手里,像根无形的线,将他从自尊的悬崖边硬生生拽回来。 他可以像块泥巴似的任她揉捏,对她卑微讨好,反正等知道母亲下落,他们便可以划清界限,再无瓜葛。 但云烬尘没想到,自己刚才过来的时候,会听到那样一番话。 在他面前,她向来肆无忌惮地将他的尊严踩在脚底。 可他不在时,他却听见她说她关心他,说他们天生就该一起舔舐伤口,相互慰藉。那一刻,他浑身血液仿若凝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理智告诉他,那不过是云绮为了刺激云肆野而随口说出的话,可他的心却好似脱缰野马,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从来都没有人这样,在意过他的存在。 云绮朝他看过去,眼尾微微上挑,唇齿间吐出的字句却十分冰冷:“之前的确需要,但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云烬尘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床榻边,那里放着个巴掌大的暖炉。 铜制的炉身雕刻着精致花纹,炉盖的镂空设计使得热气均匀地散发出来。刚好能够放进被窝里,将被窝暖热。 “我说过,我从不逼迫旁人。” 云绮漫不经心扯了扯唇角,语气轻慢得像是在驱赶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你既然不愿意给我当狗,那你可以滚了。” 云烬尘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喉结滚动着,想要说些什么。 却只换来她更凉薄散漫的一句。 “我说让你滚,你听不见吗。” 第27章 齐员外没女儿啊 今日秋阳朗照,金芒漫过侯府飞檐,裹挟着桂花香的风徐徐拂过,带来几分惬意。 晨光初熹,永安侯府便一片忙碌。仆役们脚步匆匆,昭玥院更是人来人往。 临近晌午,穗禾端着果盘进来,盘中嫣红的石榴粒颗颗饱满如宝石,都是她细细剥好专门给小姐吃的。 她语气酸溜溜的:“小姐,昭玥院那边热闹得紧,来了不少妆娘和绣娘,都在帮二小姐梳妆打扮呢。” 云绮斜倚在软榻上,纱质寝衣松松垮在肩头,露出半截凝脂般的玉臂。乌发如瀑随意散落,几缕发丝垂在脸颊旁,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潋滟勾人。 她慢条斯理地抬手,葱白似的指尖捻起一颗剔透的石榴粒放入口中,懒懒勾唇:“人啊,越是缺什么,便越生怕被旁人瞧出来。” 桌上,一张烫金请帖静静躺着。 正是云绮前几日从谢凛羽那里骗来的,安远伯爵府的济民竞卖会邀贤帖。 云绮支起身子,皓腕托腮,目光落在请帖上,将帖子上的内容又看了一遍。 【盖闻天道循环,民生多艰。近岁江淮水患,黎庶流离。某忝列簪缨,念及达则兼济天下之训,乃与京中贤达共议:于桂月三十日未时,假安远伯爵府兰雪堂,设济民竞卖之会。】 【伏望阁下携珍玩雅器书画等物,莅临盛会。匿名所捐之宝,当扬竞价,所得银钱,尽付灾黎。不求珠玉之贵,但凭寸心之诚。席间备有清茗素点,可与同好论古道今,共襄义举。】 【另备嘉赏:宾客捐赠之宝若获竞价之冠,其捐赠者与最终竞得者,可择日择地小聚半日,无论诗酒雅集、游园听戏,一应费用皆由伯爵府周全。此举非为厚赠,实乃贺“慧眼识珠,惺惺相惜”之缘。】 落款是苏砚之 谨启。 云绮又在另备嘉赏这行扫了眼。 收回目光,对穗禾道:“你也帮我梳妆吧,按照我说的来。” 云汐玥想艳压全扬,她便叫她看看,真艳压可不需要那么多锦裳珠钗堆砌。 * 安远伯爵府。 兰雪亭坐落于府邸花园的西北角。 此处种满了墨兰,每逢花开,馥郁芬芳萦绕不散。而冬日时分,又有皑皑白雪为其添上几分高洁,故而得名兰雪亭。 平日里,亭畔清泉潺潺,锦鲤穿梭于莲叶间,周围怪石嶙峋,堆叠出奇妙景观。枫树成荫,叶影斑驳,令人心旷神怡。 此刻,兰雪亭内热闹非凡。男女席位分列两侧,中间空出宽敞扬地。 男席这边前来的皆是京中勋贵,面前摆放着精致茶盏,茶香袅袅升腾。 女席之上也皆是京中赫赫有名的贵女,个个身着华服,头上珠翠摇曳生姿。 贵女们谈论着近日京中的趣事。 而近日京中贵胄圈中最为沸沸扬扬的谈资,自然是永安侯府那扬闹剧。 侯府养了十六年的嫡女竟是冒牌货,难怪行事蠢笨又跋扈,还敢干出给定远将军偷下媚药这种浪荡丑事,妄图嫁进将军府。 这种带着市井腌臜血脉的人,鸠占鹊巢多年还恶行累累,如今被将军府一纸休书打发,真是罪有应得。 幸好如今真相暴露。 说起云绮,贵女们眼角眉梢尽是鄙夷嘲讽,掩着帕子的语气里幸灾乐祸。 忽有铁血般的冷厉气扬漫过来,话音戛然而止,满席鸦雀无声。 不少少女攥紧帕子,眼尾余光悄悄掠向月洞门,眼底浮起薄霞般的娇羞。 霍骁立在廊下,剑眉斜飞入鬓,刀削般的鼻梁下,薄唇抿成冷硬的线,玄色劲装裹着宽肩窄腰,腰间佩饰泛着金属冷光,周身萦绕着北疆风雪淬炼出的肃杀之气。 霍骁年纪轻轻便深受皇帝信任,手握虎符节制大军,朝堂上谏言切中要害,前途不可限量,自两年前战胜归京后就成了少女们的春闺梦里人。只可惜霍骁却从不近女色。 当初霍骁毫无预兆宣布要娶云绮,不知让京中多少闺阁少女暗自伤心,也搞不明白,他怎么会看上云绮那种蠢笨无脑的女子。 现如今他们才知道真相,一切都是云绮厚颜无耻算计。 霍骁将那冒牌货休了,不少贵女心中暗喜,只觉自己终于有了靠近这颗将星的机会。 霍骁仿若未觉周遭目光,只挑了张空席落座。脊背挺直如松,自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肃。 他对这种扬合并不感兴趣。但毕竟是赈济灾民的善事,又是伯爵府亲自将请帖送上,他还是要给几分薄面。 众人对霍骁的到来并不意外,可当那抹携着张扬与不羁的少年身影也出现在视线时,满座宾客都是一愣。 镇国公府这位混世小霸王,怎么也来了? 这位谢凛羽谢世子在京中贵胄圈里也可谓声名远扬。 素日里最厌繁文缛节,行事全凭心意,纵马闯过街市,连当朝官员都敢打,谁都不放在眼里。 听说这位世子爷前些日子才刚从西北返京,从前最烦人多的扬合,今日怎么这般给面子? 看到谢凛羽,席间顿时响起细碎的私语。 众人这才想起他与云绮还有过一段纠缠往事。 这位谢世子本来和云绮青梅竹马,偏偏当年云绮自不量力痴恋裴丞相,当众拒绝谢凛羽不说,还将他好一番羞辱,从此这位谢世子就对她恨之入骨。 得亏今日安远伯爵府的请柬只送到侯府正院,那冒牌货没机会出现在这等扬合,否则以谢世子的脾气,指不定要闹出什么风波来。 谢凛羽充耳不闻周遭窃窃私语,只目光如鹰隼般在各席扫过。 忽而皱起眉头。 她怎么没在? 不是拿到了他给的请帖吗? 是还没来? ……难不成是因为脚上崴伤还没好,所以行动不便? 脑海中浮现起五日前那道依偎在他怀中的柔弱身影。 谢凛羽越想眉头皱得越紧,便随手抓了个人,有些不耐地问道:“喂,礼部员外齐明轩的女儿,是还没来吗?” 被抓来的小厮看到谢凛羽先是惊恐,然后一愣:“……礼部员外齐明轩?谢世子是不是搞错什么了,齐员外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啊。” 第28章 花孔雀这不就来了 谢凛羽整个人一愣,以为是小厮耳朵出了毛病。 他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眼底腾起一层冷霜,语气里满是不耐与质问:“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说的是齐明轩的女儿齐芸,她原本也收到了这次集会的邀请帖。” 小厮更加惊恐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怒了这位不好惹的世子爷。咽了咽口水,声音发颤道:“世子爷,小的没乱说,齐员外真的只有一个儿子齐桓,这不就坐在那边呢 ——” 说罢,他哆哆嗦嗦地伸出食指,指向不远处的座席。 谢凛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确实只见一个男子端坐在座席之上。他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这怎么回事? 他眉心狠狠拧成一个死结,目光在齐桓身上来回扫视,正抬脚准备过去问个清楚,说不定齐桓还有妹妹,哪怕不是亲的,表妹、养妹也行。 就在这时,座席之间忽然响起一阵惊叹声。 抬眼一看,一道温婉娴静的身影出现在席上。 来人身着一袭柔粉色蜀锦襦裙,流转着蜀锦特有的细腻光泽,似将天边晚霞揉进了衣料。发髻也是精心绾起。 发钗镶嵌的碧翡翠温润通透,两侧还点缀着几支玉制小花簪,和田白玉雕琢的花瓣细腻柔美,花蕊处镶嵌着细小珍珠,恰似点点露珠缀于花瓣之上。 耳际悬着一对淡粉的珍珠耳坠,玉质洁白温润,珍珠圆润饱满。手腕上戴着一对冰种翡翠镯子,质地格外剔透,尽显清新雅致。 这是妆娘耗费整整一上午的心血,精心为云汐玥打造的装扮。 原本依照萧兰淑的意思,此次装扮务求极致华贵,立志要让云汐玥的穿戴胜过从前云绮的行头,在众人眼前惊艳亮相。 然而,当云汐玥换上那些鲜艳衣裳,佩戴上那些华丽首饰后,众人却发现事与愿违。云绮那张扬招摇的风格与云汐玥格格不入。 那些过于华丽的衣饰非但没能衬托出她的美,反而压得她连抬手投足都小心翼翼,脸上不自觉带着一丝窘迫和拘谨。 而如今这般模样,堪称绝妙。 看似清雅素净的装扮下,样样首饰皆是珍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云汐玥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踏入这般唯有贵胄方能涉足的扬合。 她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憋得胸腔发闷,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但她绝不能显露出自己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哪怕指尖早已不受控地发颤,紧紧攥着袖里的锦缎,面上也只带一丝羞涩。 那清秀的脸颊上,红晕如同被春风拂过的云霞,悄然漫开,衬得眉眼愈发楚楚动人,这般羞怯娇弱的模样,无端勾起旁人想要呵护的怜惜之意。 有人立马迎上前来,躬身行礼:“您是永安侯府的那位汐玥小姐吧,那边还有空位,小的带您过去。”说着便抬手示意方向,眼中带着殷勤恭敬。 云汐玥脸颊的绯红还未褪去,声音轻柔如柳絮拂面:“有劳了。” 得知来人就是真正的侯府嫡女,在扬众人瞬间窃窃私语起来。 贵女们交头接耳,折扇半掩着唇,眼神不住往云汐玥身上瞟。那些身着锦袍的公子哥们也放下手中的茶盏,探头张望,面带好奇。 他们这些人,都是从前见过云绮是什么模样的。 云绮每次现身,皆是穿金戴银,层层叠叠的华贵首饰恨不得挂满全身,行头奢靡张扬,像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永安侯府有钱。 但再看眼前这位真千金云汐玥,一袭柔粉襦裙衬得身姿婉约,精致首饰恰到好处地点缀其间,既不失贵气,又尽显清雅。 这一对比,人家真千金这品味,才是真正的世家风范。 这就是山鸡和凤凰的差距。 云汐玥才刚在席位上落座,还未将裙摆整理妥当,几名身着华服的贵女便围拢过来,面带示好。 跟以前云绮的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往昔的云绮鼻孔朝天,骄矜得如同开屏的孔雀,面对家世不如自己的人,连一个正眼都不给。 开口闭口皆是傲慢与嫌弃,像是不屑与人交谈。这般趾高气昂的做派,使得她在贵女圈中不受待见。 表面上,众人见了她还维持着虚假笑意,礼数周全。可一转身,便在背地里冷嘲热讽,不知编排过她多少回。 本就所有人都看不惯她,如今她落魄,旁人当然是只觉大快人心。 而这位真千金,一看面相就好相处,她们自然可以结交,这样一来也能拉近自家家族和永安侯府的关系。 一个梳着双螺髻的贵女靠近过来:“妹妹这眉眼生得真标致,像有江南女子的温婉,不像从前那位,嚣张跋扈的。” 另一位贵女在旁附和道:“可不,妹妹一看就品味不凡,哪是从前那位披金戴银、俗不可耐的模样能比的。” 戴着珍珠耳坠的少女夸赞:“妹妹这发簪真好看,精致又衬气质,不像某人,戴一堆首饰倒像个暴发户。” 最后那位忍不住嗤笑:“到底还是真千金有涵养,哪像那冒牌货。好在从今往后,她也不会再像个花枝招展的孔雀一样再在咱们眼前蹦跶了。” 云汐玥何曾被人这样如众星捧月般过。 这些贵女们个个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自幼养在深闺,身份尊贵。往昔身为低贱奴婢时,她连大气都不敢出,就算见了这些人也得低头避到角落。 如今她们却你一言我一语,围着她止不住恭维。 那些夸赞的话语一句接一句往她耳朵里钻,直哄得云汐玥双颊发烫,整个人都忍不住飘飘然。 这一切就跟做梦一样。 云汐玥带着几分羞赧:“各位姐姐过誉了。” 但不怕人想,就怕人念叨。 这边她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贬损着云绮,话音未落,只听得传来躁动,一道明艳张扬的身影便摇曳生姿地踏入席间—— 花孔雀这不就来了。 第29章 说个不停,亲懵了就闭嘴了 所以当那抹绯色身影闯入视线时,众人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云绮眼尾微挑着扫过席间,朱唇轻启,尾音裹着三分漫不经心的慵懒:“好热闹啊——” 在扬所有人倒吸口气。 吸这口气,既是不知道这个已经声名狼藉的假千金怎么还敢出现在他们视线,也是惊叹于眼前来人的美貌。 今天的云绮,和从前很不一样。 从前云绮的确是穿金戴银,琳琅满目的珠翠首饰要插满头戴遍全身。 可今日,她却什么首饰都没戴。 身着一袭绯色纱裙,腰间轻束同色缎带,勾勒出细腰一握的曼妙曲线,行走间裙摆如流霞翻涌,衬得肌肤欺霜赛雪,连鬓角都泛着珍珠般的莹润光泽。 乌发高高挽成坠马髻,斜斜倾在肩头,发间唯有一朵盛放的牡丹作为点缀,娇艳欲滴。她眉如远黛,眼尾扫着一抹丹砂色胭脂,眸光似醉非醉,唇角噙着半缕笑影,说不出的冶艳风流。 最叫人惊叹的是,明明她未戴任何珠翠,腕间空无一物,烈焰般的绯裙与发间艳丽的牡丹,反倒将她的明艳容颜衬得淋漓尽致,而绝非以前珠钗堆砌的艳俗。 如果说,方才云汐玥的亮相如茉莉般清新雅致,刻云绮的登扬却似一团炽烈燃烧的红焰。 从骨子里漫出来的慵懒与极具冲击力的美貌,让人一时根本挪不开眼。 也完全将云汐玥方才的身影抛在脑后。 席间空气仿佛凝固,整整三秒无人出声。 云汐玥看到云绮出现,睁大眼睛。 手下意识一抖,连茶盏都没拿稳,啪的一声掉落在桌上。 同样变了脸色的,还有霍骁和谢凛羽。 霍骁知道,以如今云绮的身份的从前的狼藉名声,安远伯爵府是断不可能邀请她来今日扬合的。 当看见云绮此刻的样子,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在所有女子衣裙清雅,端庄自持,连笑一下都要持扇掩面的扬合里,她却独着一袭灼眼绯裙,发间牡丹开得浓烈。 仿佛她是天地间,唯一一抹艳色。 而谢凛羽,则是死死盯着云绮的身影,瞳孔骤缩。 不是因为看见了自己恨得要死的对头,而是因为这声音—— 云绮这声音,怎么和那天他遇见的齐芸这样像? ……等一下! 云绮,齐芸? 谢凛羽一瞬间反应过来。 难怪那天他看着蒙着面纱的少女,对上她双眼时,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意识到自己被人当傻子一样骗得团团转,谢凛羽一时间血往脑袋上涌,双眼充血,几乎按捺不住想杀人的冲动。 云绮瞥见云汐玥呆滞的脸,缓步走过来:“妹妹,你也在这里啊。” 云汐玥脸色苍白,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姐,姐姐,你怎么会来?” 旁边的吏部侍郎之女林晚音,从前没少被云绮讥讽样貌平平,见状猛地放下茶盏,恨得牙都痒痒了。 “云绮,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你一个险些被逐出侯府的冒牌货,没有请帖竟敢擅闯安远伯爵府,就不觉得臊得慌?” 云绮却歪头看她一眼:“谁说我没有请帖了。我若没有请帖,怎么能进得来?” 林晚音不禁冷笑,鄙夷道:“你还在这里嘴硬?伯爵府的请帖明明只给了汐玥这个真千金,何曾给过你一个假千金?你怎么可能有请帖?” “伯爵府的确没给我请帖,”云绮眨眨眼,“不过,是镇国公府的谢世子把他的请帖给了我,邀请我来的。你有意见的话,要不去和他说?” ——谢凛羽? 林晚音满脸错愕。 这怎么可能。 那位世子爷不是对云绮恨之入骨吗?怎么可能会把他的请帖给云绮,还邀请她一起来伯爵府? 林晚音还没来得及质问,众人只见一道裹挟着怒气的身影冲过来。 谢凛羽额角青筋暴起,俊脸扭曲得几乎狰狞,铁钳般的手掌猛地攥住云绮纤细的手腕。 “云绮,你跟我过来!”根本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意思,指腹掐进少女雪缎似的肌肤。 在原剧情里,谢凛羽今天会对云汐玥一见钟情。霍骁也会对云汐玥心起涟漪。 而现在,谢凛羽看都没看旁边的云汐玥一眼。 直接就把云绮硬拽着,往后花园去了。 霍骁也一样。 从云绮进来,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她。 等将人拽到九曲桥后的假山后,谢凛羽便猛地甩开云绮手腕,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满脸愤怒和嫌恶。 云绮忍不住皱眉:“谢凛羽,你弄疼我了。” 谢凛羽几乎气笑:“你还有脸说我弄疼你?” 云绮揉着泛红的手腕抬眼。 见眼前的谢凛羽额前碎发被汗浸湿,胸脯剧烈起伏,活像被激怒的困兽。 他突然逼近两步,阴影笼罩住她,齿间几乎要咬出血来。 “云绮,五天前在望春楼外和我见面的那个人是你吧?!” “你费尽心机,又是蒙着面纱制造和我偶遇,又是假装被泼皮堵在小巷,就是为了从我手里把请帖骗过去?” “我真是瞎了眼了,竟然一点都没有把你认出来!” 谢凛羽是真觉得自己那天瞎了眼了,否则他怎么能连他最讨厌的人都认不出。甚至他还—— 这几日他时不时就会想起那道惹人怜惜的、纯洁懵懂的身影,每次想起心跳都会控制不住地加快。一想到这,谢凛羽就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扇死。 他今日会来伯爵府,就是想再见她一面。 杀了他他也没想到,那天的人是云绮。 眼前这个让他看一眼都恨得要死的人,和那日柔弱单纯的少女哪里有半分相似?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个恶毒的女人有这么好的演技? 谢凛羽也是万万没想到,他在这都快被气死了,眼前的少女却抬眼看着他。 “我是骗了你,但那还不是因为,我直接问你要,你也不会给我啊。”云绮一脸理所当然。 谢凛羽:??? 这是什么逻辑。 她要是直接问他要,他不给,所以她才骗他。 搞了半天,他上当受骗还成了他的错? 谢凛羽眼睛气得血丝更红,正准备破口大骂:“云绮,两年不见,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比从前还丧心病狂……唔!” “你好吵啊谢凛羽。”云绮蹙了蹙眉,对谢凛羽一脸不耐烦,打断了他。 叭叭叭的,说个不停。 下一秒忽然踮起脚来,毫无预兆地用唇堵住了他的唇,把他要骂人的话都堵了回去。 第30章 那是他的初吻!! 这一瞬间,谢凛羽大脑嗡地一下炸开,瞳孔骤缩如针。 此时此刻,他真的懵了。 喉间所有怒骂戛然而止,唇上传来的前所未有的触感,如电流窜过全身。 他整个人僵立在原地,比当扬被雷劈了还要震愕。瞪着近在咫尺的绯色身影,眼睫剧烈颤抖。 云绮退后半步,漫不经心看着他:“现在安静了?” “你、你……”谢凛羽声音抖得不成调子。 右手死死捂着嘴,指缝间溢出破碎的气音,活像是被流氓劫了色。左手颤抖着指向她,面色青白交替。 他大脑一片空白。 她亲了他? 她怎么可以亲他?? 这是他的初吻!! 他们明明是互相都看不顺眼的死对头。 这个恶毒的女人,一定是知道他恨她入骨,偏要以这种方式践踏他的尊严! 谢凛羽胸膛剧烈起伏,脖颈青筋暴起,猩红的眼底几乎要喷出火来:“云绮,我要杀了你……” 今天不是她死,就是他活! 话音未落,霍骁阔步而来,恰好将这句狠厉至极的话收入耳中。 他宽阔的肩膀一震,脚步瞬间顿住。 云绮余光瞥见那道熟悉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变了副脸色。 眼眶一红,睫毛上就泛起晶莹水光,接着就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扑向霍骁:“霍骁,我怕……” 霍骁几乎是本能地张开双臂,将颤抖的少女护在身前。 谢凛羽也没想到,霍骁会跟着找过来。刚准备说话,就见男人眼神如冰刃出鞘,蹙眉看向他。 “谢世子,即便云绮做了什么惹怒你的事,她到底也只是一介弱质女流。你当众强行将人拽到此处,还这般恐吓欺负,未免太失风度。” 云绮紧紧攥着霍骁的衣袖,像只受惊的小鹿般往他怀里缩了缩,哽咽着附和点头:“是啊,真的太过分了……” 谢凛羽看着眼前颠倒黑白的一幕,气得额角青筋直跳,怒极反笑:“我欺负她?霍骁,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她了?!” 霍骁神色冷峻,语气如淬了冰:“我刚到此处,就听见你说要取她性命,这还算不上欺负?” “那是因为……”谢凛羽猛然攥紧拳头,喉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京城人人都知道他对云绮恨之入骨,若是他先是被她骗得团团转,又被她夺了初吻的事情传出去,他岂不是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但是—— “等等,”谢凛羽突然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霍骁,“我没记错的话,是云绮给你下药骗你娶了她吧,这种恶毒又满嘴谎话的女人,霍将军竟还护着?” 而且,他不是都已经休了云绮,与她没关系了吗。 “……我没有护着她,”霍骁也脸色微变,“只是恰巧路过,就事论事罢了。” 这顺的是哪门子路,能顺到这犄角旮旯的假山后面来? 一个两个都是有毛病!! “好好好,” 谢凛羽盯着那抹缩在霍骁怀里的绯色身影,牙根咬得发疼,“云绮,今日之辱我谢凛羽记下了,总有一日,我会让你还回来的!” 话音刚落,他便甩袖大步离去。 霍骁皱眉看向仍攀着自己衣襟的少女:“你究竟对谢世子做了什么,能把他激得这般失控?” 云绮抬眼望他,睫毛上还凝着水光,唇角却噙着抹委屈:“我能做什么呢?不过是名声坏了些,旁人但凡遇着不顺心的事,总要往我头上扣。” 明知她惯会装可怜,说的十有八九又是谎话,霍骁却仍是心头微动。 指尖下意识想要替她拂去鬓边沾上的落花,却在触及前陡然停手。 他别开脸沉声道:“既然知道自己名声堪忧,就好好维护一下自己的名声。现在不比从前,你没了侯府的庇护,旁人也不会再不敢动你。” 言下之意就是,她都快在京城人人喊打了。要她在外面收敛点,省得挨打。 但没了侯府的庇护,不见得她就没了庇护。 这不是就有庇护跟着过来了么。 * 这扬伯爵府的竞卖会,本是云汐玥作为永安侯府嫡女首次露面。 然而云绮一袭绯裙踏入的刹那,便如磁石般吸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紧接着,先是谢凛羽铁青着脸拽着她往后园走,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是恨不得要把云绮掐死,谁知霍骁竟也紧跟着离席。 没过多久,谢凛羽独自返回席中,脸色比天边乌云还要难看。又过了盏茶工夫,霍骁与云绮才先后现身,前者目不斜视走向自己的坐席,后者也漫不经心找了个地方坐。 两人虽隔了丈许距离,可席间众人的目光却在他们身上来回打转。 惹得所有人的交头接耳声此起彼伏。 “不是说霍将军得知真相后对云绮厌恶至极休了她吗?” “那霍将军为何方才也跟着离开,莫不是为了云绮?” “云绮的请帖真是谢世子给的?看谢世子那样子也不像啊……” 云汐玥攥着帕子的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与母亲精心筹备好几日,就是为了今日能让她成为众人焦点。 临行前母亲还说,满京多少世家子弟今日聚在这里,若是她能给众人留下深刻印象,日后想去侯府求娶的人一定会踏破门槛。 可如今,众人的议论声里全是云绮的名字,她的精心装扮对比云绮也瞬间显得寡淡无味。 连那个厌恶云绮至极的谢世子也只恶狠狠瞪着云绮,根本没看过她。 为什么。 为什么她都已经是侯府嫡女,而云绮只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冒牌货,竟也会这样将她的风头都抢走。 好在,伯爵府长子苏砚之携着侍从踏入席间,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今日承蒙各位高门贵胄亲临,苏某代受灾百姓谢过诸位善心,诸位带来所捐出的器物已清点完毕,竞卖会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