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平城》 1、祆谶 今岁好大雪,碎玉琼花迤逦,青黑玄白满阡陌,远处的太行山脉在薄雾阴阴中尽显峰峦。 “你不去车驾内,跑来外头吹风作甚?” 拓跋驰身着玄甲,见前方在马上生疏的身影,勒紧辔头,策马上前,少年浓眉大眼,眼角眉睫都挂了霜,挤眉弄眼起来分外滑稽。 “众将皆冒霜淋雪,初何能例外?” 不过十岁的小娘子,骑在比她人还高的马上,任谁瞧了都觉得揪心,偏她自个儿恍若无觉。 鼻头都冻成了红色,身子还在貂裘下瑟瑟发抖。 拓跋驰连连摇头,知晓她脾性,也不再劝,“真不晓得你一女儿家,为何要随郡公来征讨淮北。” “你又为何要来?” 冯初目光直视前方,周身气度让长她几岁的拓跋驰都暗暗心惊。 “陛下新君践祚,南地同室操戈,太后和陛下皆看重此次战事。”拓跋驰没有因为她的年纪而敷衍她,“驰忝为宗室,享王爵,自当为陛下驱驰。” “而且……”拓跋驰又开始挤眉弄眼,脸上泛起酡红,“有了军功,也好向你阿姊成婚不是么……” “……嗯。” 冯初对此心下其实算不得多痛快,拓跋驰不算差,宗亲贵胄中,他算是才干、家世都合乎的良配。 但儿郎的‘好’与女儿家想要的‘好’,有时是不一样的。 “我不过是想随阿耶瞧瞧,这关河风雪。” 见冯初还是一脸淡然,拓跋驰实在为难,不晓得该如何起话头,他对这位内妹其实怵得慌,却又不好冷下她。 一则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或说整个冯家都着实看重这个小妹,二则是,冯初的父亲,辽西郡公冯颂,乃当今太后亲兄。 陛下年幼,权臣贺顿当道,倨傲无状,朝野侧目。 太后与宗亲相商,当机令其率羽林围剿贺顿府邸,将其斩杀,随后临朝听政,可谓是雷霆手段。 此次趁宋国内乱举兵南下,便是太后接到消息后,与陛下召集百官共谋,才有此番淮岱之地悉入囊中的盛况。 “你……是不是家里也在相看郎君了?” 冯初颦眉,终于侧过半张脸看他,拓跋驰顿时困窘,“我、我就、问一问……” “没有,阿耶阿娘都想我留家中久些,姑母也有她的打算。” 冯初年幼,知晓世事却早。 这天下不是没有好儿郎,纵然再好,与这山河半壁比起来,相形见绌。 若是可以的话,她倒宁可一辈子不嫁做他人妇。 “你是不是担心……日后郎君负心,不好好待你?” 拓跋驰窥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专往寻常女儿家的忧虑上想,他自诩看了不少闺怨诗,还算懂女儿家心思。 由是将一身甲胄拍得‘叮当’作响,“你放心,初妹妹,若是来日那郎君敢负了你,我第一个替你讨个公道,他若敢三妻四妾,我、我便将他骟了!” 冯初终于没法淡然,哭笑不得:“你阿耶前几日才又纳了一房妾室,怎得到了我这,郎君纳妾,你要将人骟了。” “阿耆尼,你莫不是汉人的书读傻了罢?!” 话刚出口,拓跋驰便自知失言,忙不迭地拍了几下自己的嘴,当作赔罪。 他怎么忘了眼前这人就是汉人…… “我阿耶是大魏宗室,他自然能三妻四妾。” 重新清了清嗓子,忽然见远方道旁出现的黑点,马鞭随意指向那处,“你看前面那冻死的人,他能三妻四妾么?” “同样的理,你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女,阿耶是我大魏的郡公,莫说是你不许你郎君三妻四妾,就是招上十个八个伶人,整日陪着你逍遥快活,那也是──” “北海王!” 冯颂老远瞧见自家小女同拓跋驰相谈甚欢,谁曾想行近了却听得这北海王口无遮拦,说的都是些什么浑话! “……将、将军。” 对于这位儒将岳丈,拓跋驰敬畏得很,愈发不敢多言。 冯颂到底碍着对面是宗亲,不好多说什么,唯用那双盯战场上敌军时才有的眼神警醒他片刻,“慎言。” “诺!” “初儿真不去车中?” 冯颂将自个儿身上的斗篷摘下,罩在冯初身上,冯初还想推却,冯颂却板了脸:“你若病了,你阿娘得骂我的。” 冯初这才放下手,任由自己的阿耶给自己披上斗篷。 望着自家小女清秀的面庞,冯颂越发欢忭,这小女出生那日,恰是其小妹、当今太后冯芷君被扶立皇后的日子,可谓是双喜临门。 随着日子往后,冯初更展现出奇异来,□□早识,丰神俊拔。 五岁那年入宫觐见,当时还是皇后的冯芷君与先帝都对其夸赞不已,以至于她几个兄长都盖不过其芒。 “你要是个儿郎该多好。” 冯颂怜爱地替她拂去额前薄雪,自家小女兼了他的眉眼,却又带着娘亲的柔和,不由得叫人怜爱。 他不止一次地感慨过,冯初若是个儿郎,定是国之柱石。 冯初方才听了拓跋驰的‘狂言’,若有所思,此时冯颂此话,倒真让她瞧出些许破绽来。 “儿郎能做的,我也能做。” 冯颂一时哑然,干笑叹息,“哪有女郎能允厘百工,折冲万里,封王拜相者?” “……亦非所有儿郎兼能澄清寰宇,安平天下。况前无古人,定后无来者乎?” 冯初声音不大,却格外坚定。 冯颂吓了一跳。 “……哈……哈哈……” 他的笑声引来周围所有人的侧目,他们不知道这个素来不苟言笑的温雅儒将,今日何以如此开怀。 “好,好。” 冯颂玩笑居多,半真半假,揉了揉自家女儿的脸:“阿耶这爵位不若给了你,后半生荣华一并托付给你,你可担得起?” “报──” 还不等冯初回答,远处驰来一斥候,“将军,前面有流民数千,将路给堵了。” “堵了?那便移开就是,这等小事,何须禀报?”拓跋驰接话道。 “慢着!” 冯初显现出异于年岁的沉稳,“都是哪来的流民?” 她早已发现,一路以来,随着大军临近平城,道旁冻毙的尸骸愈发多了。 斥候见这年幼女郎问话,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作答,还是冯颂发了话:“问你就说。” “诺,回将军,多是今岁平城附近,遭蝗灾的百姓。” “百姓饥寒交迫,饿殍遍野,”冯初眉峰紧缩,“焉有不救灾恤患,反弃之于野的道理?” “大军行进,无有余粮。”冯颂此言不实,他忽然想看看自家小女会作何反应。 “……救人救急,大军还朝,可先拨出部分军粮救灾,再以急报呈附近州郡刺史,调拨军粮。” “附近州郡若无余粮呢?” “不会。”冯初望着阿耶,目光清润,“我们是得胜提早班师回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附近州郡定有余粮。” “听到了?” 冯颂低头睨着那斥候,斥候早就呆了许久,这才回神,“听……诺!” 大军往北蜿蜒,冯颂治军还算严明,底下办事利索,及至中军行辕至斥候所报呈流民之地,已然架起长棚,锅里煮着临时调拨的粟米。 军队气势如虹地从官道上行经,寒土震颤,草木惊心。 冯初的目光越过旌旗、长槊,越过玄甲、刀斧,她看到了那些满眼都是畏惧、疲惫、羡慕还有许多她看不明白的复杂目光。 他们着着纸衣、芦苇,裸露出来的皮肤透着紫黑。 冯初低头看着自己身着的锦绣貂裘,莫名难堪。 她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消解这份难堪,唯有目光凝在那些流民身上,愈加久远。 平城的雪直至晚间方才堪堪停住,脊兽驮着浓云,偶有积雪沿着边缘滑落,露出底下烧制成‘大代万岁’纹样的瓦当。 “陛下,太后在礼佛。” 拓跋弭又吃了个闭门羹,十六七岁的少年到底还是藏不住事,眉眼流露出些许焦急:“朕在此处等着。” 一旁的宫人见状,眉眼传讯,着实不知该拿这位贸然闯入的圣上如何。 “陛下,莫要为难太后了。” 佛前的清香又燃了一寸,得了消息的侍女匆忙赶来,同拓跋弭行了一礼,无奈开口: “陛下这是何苦?早知如此,您便──” “朕便如何?”拓跋弭不由得抬高了声音,念及不远处是佛堂,又再度压低,“李昭仪是朕的昭仪!” “李壶奴也是太后的心头好。” “荒谬!” 拓跋弭怒极反笑,“一国昭仪同一玩物岂可相提并论!太后莫非是礼佛昏了头,还是塘报迷了眼?” 周围宫人见拓跋弭如此大发雷霆,纷纷下跪,众口一词:“陛下息怒──” 身为贴身侍女的妙观说的却是:“陛下慎言。” 她俯首低眉,拓跋弭更加怒火中烧。 这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波斯传来的祆教在宫中点燃了祭祀的火把,经书伴着谶语席卷了半个平城,隐约透着要取而代之的话语。 这让拓跋弭很是不安。 他倒不甚担心自己的大位会落到太后手里──女主天下,纵然前无古人荒谬得紧,换个承平盛世冯芷君未必干不出来。 眼下内忧外患,朝野不稳,冒天下之大不韪,这野心须得盖过万千子民、江山社稷。 他不信太后的野心不理智到这一步。 但若说太后意欲除他,扶持更好掌控的傀儡,他是一千一万个相信。 听着远处沙门的诵经声,他忽得失了同她当面对质的心气。 罢了,不就是个昭仪么……李昭仪…… 继而灵光一闪,朝殿外走去,徒留身后众宫人拜送。 “他走了?” 尽管妙观挪进佛堂时足够小心,一旁礼佛的冯芷君仍旧察觉。 “是婢子粗笨,惊扰太后了。” 冯芷君手臂微动,妙观便倾身将她扶起。 “瞧,这般伶俐,还说自个儿粗笨,可见欺上,该罚。” 冯芷君轻轻刮了她一眼,眉眼之间并无愠怒,此话不过调侃。 “郡公那处来信了,”妙观接过宫婢们递过来的大氅,替太后系上,“年节前便能至平城城郊。” “阿耆尼她……” “小娘子也来信了,一切安好。” 冯芷君的眉眼彻底软和下来,绽出风情,拨弄着手上的菩提佛珠: “随哀家去瞧瞧吧,免得明日见到阿耆尼,叫她发现哀家没看她的信,该怪罪哀家了……” 2、皇储 永安殿内,群臣手持笏板,议论纷纷。 拓跋弭坐在高处,身后屏风内的目光刺在他身后,让他极为不自在。 怀中的幼童一手拿着宫中婢女缝制的小布球,一手紧紧抓着拓跋弭的皇袍,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瞳,好奇地望着底下乌泱泱的群臣。 他怜爱地抚摸了两下怀中孩童的背,更像是在安抚自己。 “朕今日朝会,是想与诸位商议皇储一事。” 他定了定神,“朕即位已有三年,宜定东宫,安抚朝野。”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众臣并非因陛下年幼,便匆忙立储一事惊诧──拓跋家多短命,自太祖道武帝始,多而立之年便撒手人寰。 政变、疾病、暗杀。 早日成婚立储,自小培养东宫,几乎成为了每一任皇帝的共识。 然拓跋弭冲龄践祚,只与李昭仪有一女,怎得忽然提及立储之事? 王公大臣们望着陛下怀中的幼童,互相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心里头恍然有种不妙的揣测,他们盼着珠翠屏风后的人能接下陛下的话,可惜冯芷君并未遂他们的愿。 朝堂内外陷入寂静。 一片鸦雀无声之后,终是有人大着胆子站了出来,“敢问陛下,东宫之位,陛下心属何人?” “广平王,拓跋宪。” 一石激起千层浪。 “陛下不可!” 东部大人刘仁诲当即激辩:“未闻东宫之位传于叔父者!” 自古帝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若是无嗣无兄弟,那便按着宗亲亲疏,择小宗入大宗。 这若是将‘太子’之位给叔父,岂不是乱套了?! “那便禅位给皇叔。”拓跋弭言语温吞,“朕也好同沙门、朝士共谈玄理。” 此话半真半假,拓跋弭在朝臣们的眼中,温和仁慈,端方多才,素爱同佛僧、道人谈论清玄,大有遗世之态。 可也正是这个有遗世之心的少年帝王,即便与太后有龃龉,对太后所提南下夺取青、冀二州之事,同心同德,才有而今冯颂得胜归朝、淮岱之地尽入大魏囊中的盛事。 而今将大位传于叔父,究竟是真想皈依佛门,还是想让太后无法名正言顺地干涉朝政呢? 朝中众人都听闻了坊间沸沸扬扬的流言谶语,不少人将目光终于转向了那道屏风。 太后至此,还是不置一词。 “陛下......” 身处在漩涡中央的广平王拓跋宪硬着头皮站了出来,他也未曾料到,陛下招呼都不打一声,骤然说要禅位给他? 这皇位是什么烫手山芋么,说不要就不要? “臣惶恐,愿以吐脯之心侍君,未敢有逆乱之心。” 拓跋弭望着在底下战战兢兢的叔父,登时没了脾气。 他当然不是真的想禅位给自己的叔父啊!难道都没看见自己怀中抱着的是谁么? 对于不上道的拓跋宪,拓跋弭有些无奈,故意将怀中的女儿举了举,换了个位置,无奈的目光扫视着一众鲜卑勋贵、大魏宗亲。 最后落到了自幼的伴读,任城王拓跋允身上。 拓跋允愣怔、顿悟、再怔住。 他懂了,陛下这是要让这唯一的女儿入主东宫,好平息太后造出来的女主天下的谶语! 读懂了陛下的拓跋允更痛苦了——这种馊主意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传位给叔父自己当太上皇的没有,难道让女儿入主东宫的就有了么? 刘仁诲站在太后和礼教的一边,谆谆劝导:“天下,是陛下先祖之天下,而陛下辄改神器,上乖七庙之灵,下长奸乱之道,此是祸福所由,愿陛下深思慎之。” 刘仁诲的长篇大论叫拓跋弭脑仁生疼,此人顽固,大魏朝堂内,群臣多言鲜卑语,偏这刘仁诲,分明听得懂鲜卑话,却总爱以汉话对之。 “刘卿言之有理。” 屏风后的女音登时让原本死寂诡谲的朝堂安定下来。 “皇储一事关乎江山社稷,陛下岂可贸定?” 拓跋弭藏在袍服下的指骨泛白,指甲在食指上留下极深的痕迹。 平心而论,冯芷君是位很有才干的女子,替他即位之初扫清了权臣,于政事亦很有见解,他很是佩服她。 然而他而今也已十六七岁了,理应太后还政,冯芷君非但没有还政的迹象,还依旧把持着朝政,但有相悖之事,少不得摩擦龃龉。 这女人好手段,将半个朝堂都收拾得服服帖帖,汉人世家想依托她往上获得更多权力,而今入主中原后,鲜卑游牧们的习俗也在改变,冯芷君又提供了改革的措施。 两相之下,他这个皇帝,居然只有拓跋家的宗亲鼎力支持。 对于拓跋弭而言,他知道以冯芷君的性格,在这天下未定、民生困苦之际,不会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取而代之,所谓女主天下的谶语不过是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他却不能容忍处处掣肘,分付权力,天有二日! 若他真有个儿子,今日便是立太子、禅位、将冯芷君抬上太皇太后的位置,让她再不能名正言顺地插手朝政,谁管那劳什子的谶语。 偏生他没有,那就索性顺杆爬,女主天下,可以是她冯芷君,为什么不能是他拓跋弭的女儿?! 他要太后还政! 拓跋允无奈地叹息一口气,他晓得,今日若是不遂了陛下的意,陛下在朝野间的威信怕是又得弱一层。 罢了罢了,这恶人还是得由他来做。 拓跋允闭上眼,心一横,“臣闻近日坊间有言‘浑水降女,主有天下’,悉以为,东宫之位,当予陛下之女。” 朝堂上无数双眼睛登时插得拓跋允恨不能自己跳浑河里去,冻死算完。 屏风后的冯芷君哑然,她万万没想到,拓跋弭想让她还政的法子,居然是将自己个儿的女儿推到风口浪尖上。 “胡闹!” 刘仁诲言辞激烈,“自古以来,哪有传位于女子的?更何况,来日公主践祚,嫁与他人,这大魏天下是姓拓跋,还是公主夫家?!陛下这是要为祸七庙,海内蒸腾?” “自是姓拓跋,刘公未闻入赘之事?天家血脉,本就尊贵,前无古人,未尝不可开先列。” 事已至此,拓跋允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后说,“况辽西郡公家小女,此次不也同大军随行至淮岱?” 事关太后,刘仁诲哑了火。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我大魏女子巾帼不让须眉,自太武帝时便有,此次淮岱大捷,亦皆仰赖太后审时明断。” 言之凿凿的话拓跋允自个儿都不信,却毫不犹豫地选择将火往太后身上引,“刘公岂能断言,女主天下,必定祸乱七庙、海内蒸腾?!” “你、你、你——” 饱读文墨的老儒生哪里见过这阵势,脸都涨红了,手指着拓跋允微微发颤,进而怒而拂袖,“陛下若听信谗言,臣、臣今日便撞死在这殿内!” 说罢便真要往身旁的圆柱撞去,众卿七手八脚地将刘仁诲拦住,永安殿内乱成了一锅粥。 “刘公且慢。” 冯芷君拨弄着手里的佛珠,微微叹了一口气,“刘公自诩忠贞,为陛下江山计,而今当庭触柱,是要给陛下留骂名?” “臣——惶恐。” 刘仁诲一把年纪,涕泗横流,跪于庭下。 群臣也好,拓跋弭也罢,都等着屏风后的女人发话。 拓跋弭缓缓闭上眼,搂紧了怀中年幼的女儿,他恍惚发觉,只要太后点头,莫说是捧自己女儿入东宫,就是捧一头猪入主东宫,都有人赞成。 “哀家记得,公主还未起名罢?” 冯芷君的话将拓跋弭从自哀中拉了回来,眼前的孩童睁着黑白分明的双眸,搂紧了他,恍惚中听见这个孩子在他耳边轻轻唤了声:“阿耶。” 鼻头蓦然一酸:“朕想好了,朕之女儿,名聿。”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倒是取了个好意头。 “陛下这是主意已定?” 屏风后的人听不出什么情绪,拓跋弭豁出他所有,笃定道:“朕心意已决,绝不更改。” 冯芷君眼中流露出些许失望出来,还是忍不住提醒道:“皇储之事,关乎大魏日后几十年国祚——” “朕说了,”拓跋弭罕见地在群臣面前展露出专断的一面,“朕心意已决。” “既然如此便按照陛下之意,皇女聿入主东宫,册封皇储。” 拓跋弭愕然,他未曾想立储之事竟然如此顺利,太后的反对比他想的要平淡许多。 “不过——” 屏风后的人又将拓跋弭的心狠狠吊起,“陛下中宫空悬,哀家当担起教养之责。陛下以为如何?” 教养拓跋聿? 拓跋弭望着怀中的女儿,有些犹疑。 他不得不以最坏的想法去揣测这位继母的心思,往好些想,她或许是想挑拨他与皇储,让皇储延续她的愿景。 往坏些想,她可以选择戕害拓跋弭,扶持拓跋聿,继续临朝参政。 然而事到如今,太后已然让步,他倘若再坚持,怕是双方免不了付出更多代价。 “母后所言甚是。” 拓跋弭听得身后屏风那人离开,悠悠复杂的话语夹在这片和乐中,分外心悸。 “一国之君,不可止余权斗啊......” 长风吹动远处塔楼的铜铎,悠扬铿锵之声穿过永安殿,一直在拓跋弭怀中安静的孩童忽然‘咯咯’笑了出来。 他俯首,埋在自己女儿的肩颈处,家国和心气悉数承载在了这个幼小的孩童身上。 “阿耶会是个明君的。” 他低语,又承诺道:“聿儿也会是个明君的。” 3、火莲 年节前三日,冯颂的大军终于紧赶慢赶地出现在了平城郊外。 天子率百官相迎,万民欢庆,平城上至王侯公卿,下至贩夫走卒,万千目光都聚在了归来的将士身上。 谁家儿郎得归、谁家夫君折戟,欢欣与苦难都掩埋在得胜的盛况之下,拢归不是走投无路的麻木。 也有车驾绕开了万人空巷的大道,先行入思贤门,前往太后所在的安昌殿。 “太后,小娘子已至殿外。” 妙观面上都带着喜色,不光是因为太后喜恶而愈发恭敬,也因冯初着实是个品格素净的讨喜孩儿。 “让她进来吧。” 冯芷君将桌案上拆开的书信一封封重新装入黄花梨木匣,转身安置于书格之中。 “臣女冯初,叩见太后,太后福绥安康。” 她这些时日在军中穿惯了男子的装束,行至宫中才重新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绛红裲裆下套了身栀子色的裙裳。 很是明快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不喧嚣。 “快快起来。”冯芷君在案后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侧来,“让哀家好好瞧瞧,阿耆尼可被淮岱之地的宋人莽夫吓着了?” 冯初嫣然一笑,乖顺地坐到冯芷君身侧,被冯芷君搂在怀中:“姑母笑话我。” “哈哈哈,哀家哪里敢笑话你,”冯芷君爱怜之际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歆羡,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尖,“那些刀兵、男人.......扎堆的地方,你都敢去看,哀家不如你。” 冯初软着声儿,反驳道,“姑母不见刀兵,非无胆,盖姑母能降有胆之人耳!” 闻言,冯芷君愣怔,旋即彻底开怀,“瞧瞧,哀家这好侄女儿,小嘴抹了蜜似的,不枉哀家疼你。” 冯初被夸,脸上闪过一丝赧色。 姑母确是待她极好,然她也是大魏的太后。 她早慧,太后铲除贺顿时的雷霆手段她还历历在目,即便冯芷君真心待她,她也不敢真将自己置于受宠的侄女这个身份上。 妙观适时端上来两盏槐花蜜水,“小娘子舟车劳顿,先喝杯蜜水解解乏,记得您最偏好太后宫中的槐花蜜了。” “有劳了。” 冯初浅啜几口,绽出笑来,墨色的瞳仁带着笑意,能沁到人心里,“这槐花蜜还是姑母宫中人养的蜂酿得好。” 一句话夸进两个人心里,也无怪宫里宫外都交口称赞。 “听到了?”冯芷君脸上的笑意同样收不住,“自己拿了牌子领赏去吧。” “诺,婢子谢过太后、小娘子。” 妙观行礼,带着大小众人悉数退去,殿门虚屏,留出地方让姑侄二人好好叙情。 槐花蜜水饮了半盏,蓝琉璃在烛光下泛着华彩。 “哀家听闻,平城周遭流民挡了大军行进的道,你说动你阿耶以军粮救济灾民,又拿出自己的私财购粮,接济百姓。” “哀家的侄女,是有志为西县侯?” 冯初眉心一跳,望向姑母,想要自她脸上看出些许情绪,好答个妥帖的话。 然冯芷君是何人? 冯初再是聪慧,也不过是个孩子,叫她能看出喜怒,她这太后怕是早被拓跋弭困囿在后宫颐养天年了。 宫中的铜漏一点一滴砸在她心上,冯芷君似笑非笑的容颜近在咫尺,隐隐生威。 安昌殿的宫室她从未觉得如此之空,能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冯家荣辱也罢,她自身荣辱也罢,悉数系于这位姑母身上。 冯芷君很有耐心,在等着她的答复。 冯初喉头微耸,她听见自己稚嫩的话语在大殿振聋发聩:“西县侯,犹不足满初之志矣。” 苻秦西县侯苻雅,性温良、清廉无私,历任要职,曾攻灭仇池国、威慑吐谷浑,而更为人称道的是其乐善好施。 时人歌曰:“不为权翼富,宁作苻雅贫。” 这个小侄女,竟然嚷出“西县侯,犹不足满初之志矣”的话来? “嗯?如此妄言,阿耆尼倒无赧色。” 听闻冯芷君唤得还是自己的乳名,冯初的心彻底落了下来。 “苻雅乐善好施,慈悲济世,然给予财货、米粮非救困长久之策。” 冯初缓缓道来,扶危救困,确是善举,却也治标不治本,反倒滋生贪惰。 “当使民有地可耕、有桑可采,老有所养,少有所依,民富而国强,此方为长久之道。” “故......初倾佩西县侯,却不敢苟同西县侯,更不满止步于此。” 说完这些话,冯初忍不住闭上双眸,这是她第一次同人袒露心事,可偏生这个人,是她最盼望能懂她,又最畏她懂她之人。 “你在畏惧哀家。” 威严平稳的女音将冯初的思绪重新拉扯了回来,面前的冯芷君眼中有赞赏、有打量,好在,没有厌恶之色。 冯初低下了头。 “你让哀家难办了。” “臣女惶恐。” 这般年少的她显然不知道,自己让冯芷君难办了什么,但事已至此,认错惶恐,总归是不错的。 “接着说。” 冯初惶惑地抬头,不明所以。 冯芷君知晓自己到底惊着这孩子了,柔了些许声,“说说你认为除了拨粮赈灾,还能做些什么。” 毕竟方才所言那些,不过是高屋建瓴的空话,而冯芷君身边、整个大魏宗亲王侯扎堆的朝堂,最不缺的,就是说漂亮话的权贵。 “初随军自青、冀二州往北,一路所行乡里,见当地豪强宗族,纠葛农人,吞并土地,修建坞堡,官员所管至州郡已是极限。” 这其实也不能全怪地方豪强,连年战乱,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自平民至宗族,如此行事不过自保而已。 但而今大魏统一大河流域,各地坞堡隐没人口、兼并土地、税收不足的弊端就暴露出来了。 “而今南地疲弱,惟北地蠕蠕尚有威胁,待外患勘定,或改革吏治、或推行新政,势在必行!” 冯芷君的眼瞳变得幽深,她再度打量起眼前的侄女,她的确畏惧她,但这并不妨碍她直抒胸臆,说自己心中诞妄。 她忽得有些头疼,她不晓得该将她的命途引向何方。 末了摆摆手,说起不相干的事,“今夜宫宴宴请众将士,你且不急着出宫,随意在宫内转转,晚些同哀家一齐去天文殿。” 这是让她先退下。 冯初称诺,退离此地。 错金博山炉的檀香迷人眼,手中的菩提子转了又停,停了又转,叹息伴轻笑,随烟袅袅,“不似也好,不似也好......” 金雀铜兽苏合香,绫罗珠玉裙曳忙,宫灯千盏,明珠郁金。 酒宴酣畅,投壶划拳,鲜卑将士的欢笑伴着酒气要把天文殿的屋顶都给掀翻。 不过叫人没想到的是,辽西郡公家的小娘子,不光出征要跟着,就连酒宴也不落下。 琥珀色的饮子顺着波斯来的金壶倾泻在她的杯盏中,她披散着同鲜卑人勇士一般的辫发,身上穿的却是裙裳,怪异中透着和谐。 开始还有人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奇地打量,而后却都将心思付与酒水。 美酒、熏香、胡姬旋舞、丝竹管弦,涨红了她的脸。 托婢女打了声招呼,退出了殿内。 寒风刮过宫灯,飘出火星子,也让她重新静下心来。 平城皇宫历经此前几代先帝营造,虽颇具规模,但内里装潢仍旧称不上多富丽堂皇,供人游玩赏景之地更是寥寥无几。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草木织影,身后忽得传来动静,随军时养成的警戒心令她霎时转身,“谁!” 没料到假山后钻出个比她还小的索头孩童,身上穿的衣物纹样昭示着此人尊贵,辫发上却还沾着草叶子,浅色的眼瞳在黑夜里折出华彩。 这孩童跌跌撞撞朝她走来,行至跟前,小手想触摸她的衣裙,又瑟缩回去——她担心自己方才从假山上带的灰弄脏她的衣裳。 眨巴着眼瞳,带着某种奇异的崇敬和小心翼翼,脆生生唤她,“......姊姊?” ...... 没有娘亲照拂的孩子在宫中,几乎是待宰的羔羊,无论其身份多么尊贵,下人未必能时时体贴照料。 皇帝与太后一齐宴请有功将士,年幼的拓跋聿却成了众人心口不宣的遗忘。 当爹的带孩子不可避免地糙,而说要抚养拓跋聿的太后——作为拓跋弭巩固自己皇权的工具,冯芷君没有让这孩子夭折已是仁善,哪管得了她衣食冷暖? 上有所恶,下亦甚焉。 由是大魏新立的皇储,居然能离了宫人,孤零零的来到廊桥水池边。 多年以后,拓跋聿仍会惊于人心凉薄,感叹幼年多舛,就连宫里最低微的婢女都有胆量怠慢一个不受青眼的皇储。 惟有此遭,她庆幸宫人怠慢。 她得以因为好奇冬季结了冰的水池,而摸黑来到宫中欢庆之时,少有人迹的曲池畔。 当她转过假山,织金的衣裳点燃了她的目之所及,绛红的裲裆此时比火更烈,然而在这团火里的人莫名让人觉着沉静。 沁尽寒风凝赤血,灼与平湖道冰心。 年幼的她瞧见了一团火莲,盛放在平城凌冽的冬季。 4、冬夜 姊姊? 冯初不敢应,低了半个身子,打量眼前人半晌,旋即顿悟,行礼道:“臣女见过......殿下。” 早在回平城之前,冯初就得了风声,陛下将自己的独女捧上了东宫之位。 她亦看得明白,姑母面上虽同意了皇帝此举,内心怕也难得痛快。 结合眼前这孩童年岁,一来二去,她也猜出来,这孩子,怕就是那位因其开先河,从礼制到称呼都还未定下来的皇储殿下。 冯初的行礼更让拓跋聿无措,她本就不受人待见,哪里见过这阵势,什么‘免礼’‘平身’,通通都卡在喉咙里,最后挤出泪来。 带着哭腔:“......姊、姊姊.......” 乱辈分了。 冯初无奈,软和了眉眼,自袖袋中取出帕子,檀香的味道很是好闻,甚至让拓跋聿忘记了自个儿在哭。 “殿下,臣女......乃太后侄儿。”虽无血缘,照辈分得唤声姨母。 拓跋聿望着眼前人,冥冥之中,她着实‘姨母’二字唤不出口。 罢了...... “臣女名初,小字阿耆尼。” 阿......耆......尼 拓跋聿重复了一遍这个既不同于汉语亦不同于鲜卑语的古怪发音,“它、它是什么意思?” “火天,焚断诸恶,降恩救难。” 冯初没有因为面对的的是个不受善待的孩子报以轻慢,但显然这些话对于一个字都未必认识多少的孩童来说,着实有些难懂了。 拓跋聿同她大眼瞪小眼,一阵寒风吹来,幼小的身子打了个冷颤。 冯初这时才惊觉自己站在寒风中太久。 腊月的平城天寒地冻,就连宫人们都不爱从宫室内出来。 冯初自诩不畏寒,带了个暖炉就从天文殿出来了,又因为素来不爱人跟着,将婢女都给打发了。 现在见到这鼻尖都给冻红了的小殿下,竟有些后悔。 “殿下可是身上冷?” 冯初将自己手中的暖炉递上前,又自然地扯了扯她的袖口,盼着能替她遮严实点。 手指不慎蹭过她的肌肤,叫拓跋聿冰凉的手背骇了一跳。 胸中莫名腾出三分火气。 无权无势的民众冻毙于荒野,金玉雕篆的宫阙内亦藏着被忽视的苦厄。 普天之下,难道便寻不出半分乐土? “阿耆尼......” 拓跋聿温软的话语浇灭了冯初心头的火气,东升月朗朗,明月下的眼眸较星子更为纯粹。 她仰头看向这朵火莲,阖眼低垂,眉睫扑簌,往后万千窟神佛都越不得她。 白雾自她口中漫散,“殿下宫室何在,可记得路?” 拓跋聿点点头,可谓乖巧,“记得。” “臣女与您同归可好?” “好。” 拓跋聿此时满心只余下纯粹的欢喜,她本能地想与这个方认识不到一刻钟的人亲近。 即便她隐隐听闻,母妃之所以不能再来瞧她,似乎与太后有关。 冯初没有穿狐裘出来,索性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宽大的衣袖垂下,替她挡住料峭的风。 “阿耆尼,你住在宫外么?” “是。” “我听说宫外商坊有许多西域来的波斯人,会带来很多他们那儿才有的珍宝?” “是。” “阿耆尼......” 冯初有问必答,颇有耐心,只是她也奇怪,这孩子在宫内受的委屈应当不少,怎生得个话多的性子? “阿耆尼,上元节时候,我想你陪我去城内赏灯,看人行傩,可以么?” “殿下,宫苑到了。” 冯初不咸不淡地错开她的话,抬眼望着简陋的宫苑,低垂下眉来。 拓跋聿的生母住在宫中掖庭,无有主殿。 素净的宫苑,外头值守的宫人也不见了踪影,正中的房内铜灯若隐若现,隔得远了还能听得里头的宫婢说笑玩闹。 皇储一个人大晚上跑去廊桥曲池吹冷风,这些个做事的却在宫室内说笑玩闹? “呵。” 冯初带拓跋聿至檐下,将她挡在身后,叩响了门。 里头的人甚至并未发觉扣门,冯初迫不得已用上劲,再叩了几下。 “谁?” “许是环姊姊,我去开门瞧瞧。” 笑闹的声儿小了下来,脚步移近,‘吱呀’,门开了。 面上还带着笑意的宫婢见到冯初后当即白了脸,‘扑腾’拜倒,“婢子见过小娘子,见过殿下。” 她一外臣女眷,倒是排在一国皇储前头了。 其余几位原本还在里屋的宦官婢子听闻动静,亦纷纷白着脸,前来叩头。 冯初浅浅扫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宫人,牵着受冻了的拓跋聿进了屋,不见喜怒。 “今儿个陛下和太后在天文殿宴请群臣,我出来透透气,恰巧碰见了殿下。” “天寒地冻,幸得殿下请臣女顺路来宫苑坐坐。” 话虽如此,她倒是比拓跋聿还轻车熟路,牵着人坐上胡床,将桌上装着饮子、果盘的器皿把玩地叮当响,就这样晾着他们。 下面的宫人偷摸着互相打量,最后窜出个胆大的,“外头冰天雪地的,小娘子定是冷了,婢子这就给您上碗桂枝汤,暖暖身子。” 有个胆大的先开了口,余下的人就好似找回了魂似的,半刻钟功夫,是桂枝汤也上了、点心也换了、屋内的银丝炭都更旺了。 “来,先饮两口桂枝汤。” 冯初蹲下身,以一种近乎‘侍奉’的姿态用银匙仔细喂了拓跋聿几口,“身上暖些了?” 屋内较外头暖和不止一点半点,几口桂枝汤下去,拓跋聿被暖气蒸得迷迷糊糊,只顾点头。 “饿的话吃几口点心。” 冯初起身,将还泛着微微热气的糕点连着盘子推过去。 拓跋聿刚要伸手,又被拦住,“慢着。” “取盆温汤来,给你们主子净手。” 又是一阵忙里忙外。 冯初亲自绞了帕子,替拓跋聿擦拭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生恻隐,小手冻得红肿,上头还有自己挠出来的红痕。 这是要生疮子。 幽幽叹息,将糕点又挪近了些许,“吃吧。” 即便拓跋聿年幼,也听出冯初在同她说话与同这些宫人说话时,态度可谓相差甚远。 她抓过泛着奶香的面糕,仔细地打量着这些态度截然不同的宫人,和一手搭在案几上,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的冯初。 阖室安静,周围的宫人们各个大气不敢出,恭敬勤谨。 糕点吃了小半盘,冯初才又动了,却是将盘子收走,“时候不早了,殿下再贪嘴,怕是会胀气。” 拓跋聿讪讪收回手,不哭也不闹,只眨巴着眼,望着冯初。 冯初将糕点递给一旁的宫人,起身,同拓跋聿拜别。 “臣女也该回天文殿了,殿下珍重,告辞。” 被端了糕点的拓跋聿没急,见冯初要走,反是急了,跳下胡床抱住她,“阿耆尼不要走!” “......”冯初犯了难,此番所作所为不过是心软,可现下她总不好心软着将人带回郡公府罢? 然而她又着实不擅长同人扯谎,只得说,“臣女同殿下还是会相见的。” “真的么?” “当真。” 相见定是会相见的,就是......恐怕是难见得几面。 拓跋聿这才勉强被说动,松开了冯初。 冯初松了口气,和煦地勾了勾唇,转身离去。 正当她欲踏出门外时,身后又传来了拓跋聿的呼唤:“阿耆尼!” 冯初转身,却是愣了,蓄满了泪水的孩童用眼眸载上希冀,不管不顾地撞进她的心门。 “你会回来的,对吧?” ...... “对。” 冯初下意识地说了谎,只希望冲淡点这个孩子身上散不去的孤寂。 拓跋聿这才扯出个故作坚强的笑来。 犹豫地踏出门外,沉吟半晌,对着一旁的婢子,“你......是这里管事的?” “是,小娘子有何吩咐?”宫婢不敢怠慢,递上手炉。 冯初压低了声,“李昭仪曾经贴身的婢女呢?” 宫婢怯怯地瞧了她一眼,迅速低下头去,犹疑了许久,“李昭仪被赐自尽时,大多一起陪着去了......有、还有一人,在为李昭仪......” “知晓了。” 冯初早在她踟蹰时就已然猜了个七七八八,透过窗棂缝隙仍隐约得见拓跋聿一人孤坐胡床上的衣袍。 目光淹留,未再多言,转身离了宫苑。 天上下的雪如同盐砾子,沙沙落在她风帽上。 她甚是厌恶拓跋家‘子贵母死’的习俗,既对防范外戚干政收效甚微,还害苦了那些女子、孩童。 身为大魏如今最为煊赫的外戚家的女儿,冯初着实觉着讽刺。 晚间的风割在她脸上生疼,至天文殿附近,碰见前来寻她的人,一口一个‘祖宗’地给她更衣端汤。 柏儿替她卸了风帽,往天文殿正殿去,一面压低了声儿,“陛下与太后正说着封赏将士的事。” 话不过说了一半,冯初便明白未说完的另一半—— 殿内此时定是双方不虞,说不定正明里暗里夹枪带棒要打压下对方的人。 冯初自偏门回到了天文殿,殿内气氛果不出她所料,皇帝太后、文武勋家,几乎个个都举着金樽皮笑肉不笑。 冯初眉心一跳,只觉得瘆得慌。 甫一落座,这把火就往她身上烧了—— “阿耆尼。” 唤她的不是她的姑母,而是拓跋弭。 惊疑之下她还是站起身,朝拓跋弭拜去,“臣女在。” 冕旒下的皇帝叫人看不出表情,低沉的嗓音在大殿内回荡,“朕立皇女聿为储,你,可愿为伴读?” 5、参星 所谓权谋,无过是一颗颗私心与欲望纠葛而成的闹剧。 冯初微微抬眼,想要自冯芷君那得到表态,毕竟冯家上下,惟太后马首是瞻。 冯芷君神态自若,只管饮着金杯中的酒水,连个眼神都不给予自己这素来捧在手心里的侄女。 她由着她自己选。 她知晓自己的这个侄女,有抱负而无野心。冯芷君能接受冯初没有野心,但她不缺一把只知马首是瞻的刀。 拓跋弭和冯芷君的关系虽说算不得好,总归眼下还是一致希望斗而不破。 拓跋聿是拓跋弭用以分太后权柄的棋子,现下提出让她做侍读,许是向太后示好,又或者...... 冯初想起她进殿前,柏儿同她说起陛下与太后因将士论功行赏有龃龉。 莫非是想用自己这个侍读的位子,来平息太后处? “怎么?就这般难思虑?” 见冯初俯首良久不作答复,拓跋弭有些许不满。 太后、陛下、冯家...... 几番权衡,蓦然想起窗棂缝后孤单的拓跋聿,想起她的祈盼。 “臣女,谢陛下拔擢之恩!” 魏国皇宫位于平城以北,号称紫宫。宫内与内城只一墙之隔,并无护城河,朝中勋贵由是也多居于城北。 车驾在郡公府侧门停驻,冯家的下人们早就掌了灯笼候着。 冯初被柏儿搀扶着下了车驾,冯颂没去管几个郎君,径直走向冯初,“你同我来。” 冯初低着头,没能去理正领着内眷盼着他们归家的阿娘,亦步亦趋地跟在冯颂身后。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冯颂亲自从侍女手里接过灯笼,将人通通给打发了,父女二人开门见山地说道,“眼下的皇储,不过是陛下制衡太后的棋子!” 冯颂万万没想到,向来聪慧通透的女儿怎么在这上头犯了糊涂! “阿耶勿忧,孩儿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为何要应了陛下?”冯颂气急,“帝后相争,水那么深,你要是惹上祸事,你让你阿娘和我怎么办?!” “当初就该听你阿娘的,让你留在家中和你阿姊备嫁,你真是出去一趟,心也野了!” 冯初被自家阿耶口不择言的气话惊得退后了小半步,她并不畏惧阿耶生气,而是想到若让她同阿姊一般在家中备嫁,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尽数与她无缘。 “阿耶为大魏出征数次,日日离家,心野了么?”冯初缓过神后,反顶了回来。 她语气如常,瞧不出丝毫忤逆,话里话外却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冯颂哑然,“男子同女子,能一样么?” “我与几位兄弟相比,阿耶以为,何如?” “.......你不一样。” 冯初是冯家的吉星,是天生祥瑞的孩子,时人多信谶语,冯初纵使是个女儿,也是极其特殊的。 “那阿耶就该信我一回。” 冯颂这才冷静下来,诧异地打量起自己的小女儿,“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阿耶也说了,帝后相争,我冯家本就为外戚,孩儿并没有去淌浑水,自生下的那一刻起,孩儿就已身处其中。” “其二,朝堂上,何来铁板一块的派系?”冯初接二连三的反问让冯颂愈加后脊发凉,“今日皇储殿下是陛下的棋子,焉知来日会不会变成太后的人?” “陛下,春秋鼎盛。” 冯初目光灼灼说出这四个字,让冯颂心神震颤,他听出女儿的话外音——拓跋弭春秋鼎盛,拓跋聿定不会是他唯一的孩儿。 一旦有了旁的皇子,身为女子的拓跋聿还这般地位稳固么? “还有,”冯初语气放得更缓,更轻,随风散开,“儿欲为天下人谋事。” 冬腊的风忒刁钻,挤进灯笼,带起一片火星子,在夜里噼啪作响。 “哎呦我的儿,你可算是舍得来见见娘亲了。” 门后悬着的毡帘甫一掀开,冯初就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已经抽长的人儿被自家阿娘以极为别扭的方式抱起,搂在怀中。 冯初叫她这般抱幼童的手法闹得脸红,但到底是阿娘思女心切。 “都瘦了。”崔令持嘟囔着将她放下,心疼不已。 阿娘眼角起皱了。 冯初泛酸,不自觉地轻声唤阿娘。 “欸,阿娘在呢。”一片嘈杂中,她还是得了应。 “好了好了,你家郎君征战沙场,你只顾着看女儿么?”冯颂知晓再这样下去,夫人闹不好该落泪,连忙插话岔开。 “你还说呢!”崔令持转身座到上首,别过脸,故意不瞧他,“有人归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扯着阿耆尼走了,现下还来扰人家娘俩团聚。” 冯颂立马赔罪,周遭的家人都笑着瞧他又是倒饮子又是伏低做小。 冯初瞧见在下首掩嘴浅笑的阿姊,凑着坐在她身旁。 她的阿姊是个很安静的性子,温婉贤良,说话都轻言细语。 她自然是个很好的女子,只是这个性子,在这一大家子人中,会不引人注意罢了。 她的眼下一片青黑,上了不少粉,手上还有不起眼的血点。 “阿姊在绣嫁衣?”冯初笑得温雅,满怀关切,“多歇一歇,不打紧的。” 小妹的关心叫人生暖,手指蜷入袖口,还是轻轻摇头,“人生大事,哪里好耽搁的?” 冯初默然,旋即换了个她关心的话头,“我......见到拓跋驰了。” 冯瑥的面上当即飞起红霞,眼眸慌乱地在自己的衣裳上乱瞟,“他——你我还未出嫁,不好议论外男吧......” 旋即心虚地朝自家双亲的位置瞄了眼。 分明想听。 “他人不错,长得还算俊,心思也细,但到底不是女儿家。来日阿姊......但有不顺,可诉与我,莫要同他置气,自个儿气自个儿,对面还没事人似的,不值当。” “这样......” 冯瑥害羞地垂下头,她还是第一次从亲近的人口中听见未来夫君是何模样。 阖家说笑至夤夜,方才各自散回。 冯初躺在榻上,呆怔瞧着床帐上的莲花纹样,脑中回荡着自己那句‘西县侯,尤不足满初之志矣。’ 随军这一遭,有什么东西变了。 许多人与事在她思绪中不断翻涌,最终在拓跋聿近乎可怜的目光中,沉沉睡去。 自拓跋什翼犍之母始葬于云中金陵、设太庙,尽管后迁都平城,历代魏国帝王妃妾与国之重臣也多不辞辛劳将自己的梓宫一路往北,送至云中金陵安葬。 李昭仪的棺椁在宫外停了小半月,准备在年节一过,便起陵前往金陵。 没什么人会在意一个小小的昭仪的。 冯家如日中天,冯芷君同拓跋弭争权。 死去的李壶奴也好、被赐死的李昭仪也罢,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床榻上的玩物。 同器皿珍玩无甚差别。 只不过听起来一个是昭仪,一个是伶优,做昭仪的,总比伶人多几层遮羞布罢了。 李拂音跪坐在蒲团上,清香落满了她面前的地砖。 她不语,又续上三炷香。 萨满的唱祷在屋外念念不绝,各路诸神求变,也无法让四娘子再睁眼唤她去采花。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门被推开,“拂音娘子,辽西郡公府上来人了。” 李拂音本是李昭仪的婢女,昭仪故去后,李家的府君认她作了义女,让她冠上姓,一同前往云中金陵,伴在昭仪身侧,替昭仪守灵。 没成想,在这节骨眼上,冯家居然找上她了? 李拂音闻音,朝着昭仪的梓宫叩了三响,方缓缓起身,“请他们稍候片刻,连日守灵,身上沾了香火味,容妾身更衣再见。” “诺。” 得了话的侍女匆匆离去,远处响起喧闹。 即便冯家人要了李昭仪的命,仍旧要踩在他们头上。 就连同他们家中传话的猫儿狗儿,都高旁人三分。 李拂音换了件干净的素衣裳,前去见冯家来的人。 也不知这辽西郡公府,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你便是拂音娘子?” 未曾想,来的并不是郡公府上管事的人,而是冯小娘子的贴身婢子。 “正是,敢问柏儿姑娘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柏儿也算是在勋贵家摸爬滚打的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而今见到这李拂音,心底没来由得觉着有些许膈应。 许是李昭仪方过世吧...... “小娘子前些时日在宫宴上应下陛下任皇太女侍读一职,她派婢子来请拂音娘子,能否入宫,照料太女殿下?” 语罢招招手,身后的仆役端上一尺大小的盒子,打开,内里是数斛明珠。 “还有丝绢二十匹——” “柏儿姑娘,”话还未完,李拂音就截断了后续,她连个眼神都没有给盒中之物,“请收回这些东西吧。” “太女殿下年幼,还望——” “我愿回宫,照料太女殿下。”李拂音的目光平和而幽深,“但不是因为辽西郡公府的金银俗物。” 语罢拂袖而去。 太失礼了。 却也让冯初安心。 上元当日,大地犹银装素裹,浑水两岸的杨槐方冒出一两个芽儿。 四方宫苑内,皇太女独自坐在廊下,数天上飘云。 有些呆怔。 “殿下就算是望穿了天,青天白日,也难有参星现呐~” 是以春风柳条化作她眉睫。 “阿耆尼——” 6、云中 上元佳节,太后历来会将家中子弟唤入宫中相见。 洒满香料的炙肉在盘中滋滋冒油,馥郁花香的美酒在琉璃盏中徜徉,冯初却没有什么心思动箸。 即便在家中与阿耶信誓旦旦,但谁又能说明白太后的心思呢? 历来太后会唤她与她同坐,今朝筵席过半,连个眼神都不曾予她。 她不由得心焦。 她当然知晓自己此举定会触怒姑母,然而她到底还是祈盼自己的姑母能看在往日情分下,能予她个机会陈情。 冯初失魂落魄地饮下一盏甘醴。 此番模样自然逃不过冯芷君的法眼。 “二月新发柳。” 还是太嫩了。 冯初能料到的事情,她冯芷君怎会料不到?她若真想要拓跋聿的命,拓跋弭也未必保得住。 这个小侄女怕是朝中少有与她不谋而合之人。 只可惜,太年轻,心思全浮于表面,受了她的冷待就动摇了自己。 殊不知做事要么不为,一旦为了,开弓哪有回头箭?故而做事必做绝! 罢了......还是让她教教她吧,也为她定心。 盘中佳肴撤了又上,酒酣管弦早有倦,歌舞歇,琴瑟咽,冯初还是没等到冯芷君的只言片语。 “阿耆尼、阿耆尼......” 身侧阿姊轻唤,杯中失神的面容在涟漪中震碎,她惑然望向阿姊,阿姊早已起身——这是要拜别太后了。 隔阂已有,焉能如初? 冯初敛了神色,起身,湮没在冯家一众人等,道上节贺,再拜而别。 就当冯初已经掐熄了自己最后一点念头时,高位上的人总算开了口:“阿耆尼年前曾有言,要与哀家共赏画作,如今忘了?” 她何时与姑母有约,不过是托词罢了。 冯初眼中的光亮再度燃起,上前道,“是臣女不是,健忘了此事,该罚。” “阿兄且先行家,晚些哀家令宫里人送阿耆尼归家。” 冯芷君而今威势,他这个做兄长的也不得不低头称诺。 殿门阖上,冯芷君起身,未执一言。 冯初稍稍抬起半个头,见妙观同她行了个眼色,这才跟上。 安昌殿的东阁长灯通明,冯芷君径直落座于案后,信手捧起一卷书,依旧晾着冯初。 冯初在案前跪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端得一副宠辱不惊的做派。 宫中刻漏滴了足足一个半时辰,冯芷君这才从书卷中抬起头,重新看向冯初。 小侄女还是身量笔直,唯有唇侧细细密密冒了一圈汗。 “可定心了?” 冯芷君知道,她是个聪明人。 “回太后,定心了。” 冯芷君能让她入东阁跪着,便知道她并未愠怒冯初应承担任太女侍读一事,由她跪着,不过是要敲打她。 “昔年燕国内乱,哀家的阿耶降入魏国,哀家跟着充入太武帝掖庭,而后被选作先帝贵人,又被册封为皇后。” 冯芷君拨弄着手上菩提佛珠,十余年艰辛,娓娓道来倒像是再说旁人的事情。 “先帝崩殂,宫人焚烧先帝衣物之时,哀家投火,确是想随着去了。” “贺顿当权,朝野上下大小事务由他决之,一着不慎,哀家便不会而今好端端地坐在这安昌殿内。”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你这个年纪哀家尝了个遍。” “姑母不易,臣女——” 冯芷君抬手,止住冯初继续的话语,“哀家年幼不似你,得以饱读诗书,只依稀记得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心智,饿其体肤。’” “古来流芳千岁者,都须得磋磨下一层皮肉。” “阿耆尼言志,西县侯犹为不足,志存高远,必然前路道阻,而今还能回头。” 冯芷君几乎是挑明了说,她若要为自己谋身、为天下人谋事,所受苦难、冷待、误解是今日千百倍。 她若今日后悔,还能做一世太后的掌上明珠、冯家宝树。 堂前的冯芷君风华正茂,眉眼含威,一举一动皆是早年磋磨出来的锋芒。 宝剑出锋之石,寻常锈铁上去却是要化为齑粉的。 “......虽九死,其犹未悔。” 冯初深吸一口气,顿首而拜,“谢姑母教诲。” 她是冯家中最似她,亦是最不似她者。 冯芷君挥挥手,重新拿起案上书卷,“该做什么,自己个儿心中有数。” “诺。” …… “阿耆尼,你没忘记我!” 年幼的太女欢忭异常,不等冯初见礼,就着急忙慌地拉住她的手,“今日上元,你是来带我去放灯的么?” “是。” 冯初身后站着的人呈上河灯,拓跋聿注意到的是提着河灯的人,双眸一亮,“拂音!阿娘是不是要回来了?” 原本松快的气氛登时凝滞,李拂音更是当即红了眼眶,讷讷不言。 “殿下。”冯初接过李拂音手中河灯时都发觉她的凝滞,她转过身,眉眼如常,“昭仪前往云中去了,派拂音娘子来照料殿下。” “云中?” 拓跋聿似懂非懂,忽得抬头,指向苍天,“是那些云中么?” 冯初眼中波动,递给她河灯,伸手将小殿下指天的手指给包裹牵引。 不自觉柔了声:“是。” “殿下的阿娘,会在云中,一直看着殿下的。” 拓跋聿抱着怀中的河灯,抿唇,忽然道,“那阿耆尼呢?” 这话说的,可不甚吉利。 冯初蹲下身,仰视着拓跋聿,郑重无比,“臣会在殿下身旁。” “一直都会么?” “是。” 拓跋聿终于露出笑颜,执拗地拉着冯初的手,似是不放心地又讨要了一句承诺,“不骗我?” “焉敢欺骗殿下。” “那我们去放灯!” 拓跋聿并不是个沉闷的孩子,又许是被宫人疏忽久了,见总算有个能同她说上话的人,于是叽叽喳喳了一路,让人想起春日里枝头欢唱的小黄鹂。 二人又到了初见时的曲池,原本冻结的冰面被宫人们早早砸开,寒流裹杂着碎冰,在阳光下淌得很美。 “可惜不能夜里来放灯。” 柏儿忍不住嘟囔了半句,即便上元节宵禁放开,平城大小坊畅通无阻,商肆无歇,宫门却是会照常下钥。 皇城烟灯,竟是与宫中天家无半分干系。 冯初也只得在下钥前离宫。 “白日也有白日的风光。” 冯初生怕柏儿这一句无心之言,让拓跋聿惦记起夜间放灯,又一个人跑到曲池旁来。 流水载花灯,盈盈送远江。 “殿下可高兴了?” 拓跋聿用力地点点自己的小脑袋,冯初莞尔: “日后拂音娘子会照料你,但有所需所难,用得上臣女的地方,只管托人来郡公府上传句话便是。” 她是对着拓跋聿说的,却是说给李拂音听的。 李拂音瞧着做事老成的冯初,束手道诺。 池畔风动,吹拂起冯初的衣裙,李拂音的头埋得更低。 冯家人,果然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权倾朝野的太后把持完几年的朝政还不满足,还要将下一代也扯入其中,瞧瞧这般近妖的冯小娘子,谁知道她的心里打得是什么主意? 李拂音想起今日入宫前在佛前的卜辞,事缓则圆...... 她摩挲着腕间花鸟纹银镯,唇间轻动。 无妨,来日方长。 拓跋聿扯了扯冯初的衣袖,小孩子精力旺盛,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才放了灯,又闹着要去宫墙上眺望平城内的热闹。 “阿耆尼,我想站得高些。” 小殿下的脸堪堪在垛口处挂着,她素日旁听那些宫婢念叨起宫外之事,一直好奇,今朝好容易有了这机会,拓跋聿怎会放过? “婢子——” 柏儿方欲请拓跋聿能准许她将她抱起,谁承想冯初径直抱起了拓跋聿。 这可是在宫墙边上啊! 柏儿同李拂音心惊胆颤地护住二人,冯初恍若无觉,膝上的刺痛让她微微退了半步,“这般,殿下可满意?” “嗯!” 拓跋聿亲昵地搂着冯初的脖子,指着远处廓城城南的一座白楼。白楼高达数十丈,巍巍然与紫宫相对。 “阿耆尼,那是什么!” “白楼,上有大鼓,晨昏按时击鼓,开放或关闭坊市,无有谕令,在禁时出入,称作犯禁。” 拓跋聿似懂非懂,继续兴奋地指着城中大大小小的飞檐斗拱缠问冯初。 冯初也当真好性子,不论拓跋聿能不能懂,抑或是否在捉弄她,她都一一为之解答。 “再——往东呢?” “是苑囿。” 冯初其实抱着这么一会儿早已吃不消,无论是隐隐作痛的双膝,又或是极为酸麻的手臂。 只是而今她选择了拓跋聿,便必须一条道走到黑。 “苑囿围绕白登山而设,内建有东庙,供奉的是先道武帝的神主。” 冯初嘴皮子动得飞快,好似这样便能减轻些许她的辛劳,“昔年汉高祖征匈奴,就被冒顿单于围困于白登山。” “阿耆尼是不是累了?” 拓跋聿注意到了冯初的异样,挣扎着从她怀里落下,冯初惊忙护住她,直到拓跋聿的踩在坚实的地砖上,双臂才无力地耷拉在身侧。 “孤瞧够了,不用阿耆尼抱着了。” 瞧见拓跋聿绽起天真的笑容,冯初亦勾了勾唇,脑海中忽然有了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她很想捏一下太女殿下的小脸。 手指摩挲片刻衣袖,作了罢。 7、太安 太安四年至太安六年发生了许多大事。 南面的宋国内乱纷呈,国君暴虐,宗室自危,昔年北伐万里如虎之势再难重现。 北面的蠕蠕南下,欲行五胡旧事,入主中原。 青州叛乱、平陵起兵,沃野、统万二镇敕勒族叛魏,东部敕勒、连川敕勒率部北入蠕蠕,拓跋弭亲征。 昏风苦雨,太安难安。 连天烽火下,也发生了许多小事。 无人在意之处,有微草茁长。 “叔公——” 于冯芷君而言,教养拓跋聿是天方夜谭之事,拓跋弭出征在外,围着军国大事转,也没真想让这个女儿参知政事。 一番博弈下,册封了那位原要‘禅位’的广平王拓跋宪作了太傅,由他来教习拓跋聿。 荒谬! 冯初知晓做拓跋聿的侍读是烧冷灶,但这灶未免太冷了些! 拓跋宪那是能当太傅的吗? 一个和五岁孩子去林苑摘桃的太傅? 眼瞧着爬在桃枝上的拓跋宪将半熟的毛桃丢给站在地上眨巴眼的拓跋聿,冯初总觉着有一口气梗在心口。 “微臣见过太女殿下,广平王殿下。” “哎呀呀呀——” 拓跋宪自枝头擦滑而下,不一会儿就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 他有些狼狈地拍拍手,并不在意自己扯破了的衣襟,狷狂不拘,“太女殿下,您快替臣说几句好话,莫让阿耆尼又气着了。” 冯初心头又是一梗。 “广平王身为太傅,理应担起——” “瞧瞧瞧瞧,太女殿下——”冯初话刚起头,就被拓跋宪打断,拓跋宪拉着拓跋聿挡在自己身前,“阿耆尼又朝臣发难啦!” 冯初心头火起,双眉微颦,她着实见不得广平王这嬉皮笑脸的模样。 袖口被轻轻扯动,冯初仰视的目光转至拓跋聿身上,眉眼霎时间不自觉地放柔,“殿下。” “阿耆尼莫要生太傅的气。”拓跋聿将事情悉数揽到自己身上,“是孤听闻林苑结了桃子,想来瞧瞧的。” “臣女不敢与太傅置气。”冯初敛了神色,一派平和,自她怀中择了个桃儿,“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殿下今日休憩,来日弥补便是。” 担心拓跋聿疑心自己真在同她置气,又道: “殿下今日择的桃儿,可否赏臣一个?” 拓跋聿展颜,摊开自己接桃儿的衣袍,“阿耆尼若想要,孤都给你。” “臣不贪心,有这一个便足矣。” 冯初和煦地笑笑,重新看向拓跋宪,“太傅今日讲习应当结了?可愿与臣同归?” 拓跋宪知晓这是要同自己说事儿的托词,挑了挑眉,“冯小娘子相邀,自然不敢辞。” 深宫墙垣夏花繁,彩蝶流连。 冯初显然不着急出宫,引着拓跋宪往廊桥上走,曲池水清清,晴荷能没人。 二人身后都只跟着贴身侍候之人,行至长桥中央,冯初才开口: “广平王殿下乃太女殿下叔公,难道忍心见太女殿下学无所长,日后难堪重任么?” 拓跋宪闻言,并不急着答话,信手弯腰择了一株荷花,俯首轻嗅: “阿耆尼,正因为我是她叔公,才不愿她误入歧途。” 误入歧途? 冯初的眉又颦起了。 “臣驽钝,烦请广平王殿下明示。” “阿耆尼、冯小娘子,坊间都传你为冯家芝兰玉树,你同我装什么糊涂!” 拓跋宪随意将荷花一扔,直视冯初,“聿儿这太女之位是如何来的,又能做到几时,你我心知肚明!” “若不是因为你冯家,陛下又何至于立皇女为储?” 这话太膈应,冯初却也只能抿唇——谁让她是冯家人呢。 “待陛下有了皇子,朝野上下定会重新议储。”拓跋宪冷笑,“学了那些东西却注定毫无用武之地,届时你让聿儿如何自处?” “况且,冯初。” 这世道,这般语气直呼姓名可谓是极为失礼之事,不亚于辱骂。 “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头在想什么,现下聿儿是皇储,你因此而恭谨照料,若有朝一日聿儿不是皇储,你可还有如此善意?本王是聿儿叔公,无论聿儿是否是皇储,本王都会照料她!” 拓跋宪直勾勾地盯着冯初,渴望从她眼里瞧出羞恼或是心虚。 然而冯初云淡风轻,丝毫没有被戳破盘算的羞恼。 这反倒让拓跋宪心虚了。 “太女殿下,是臣唯一的道。” 冯初的话让拓跋宪出乎意料,眼瞳灼灼似明火: “太傅不愿为之事,臣愿为。臣诚然有私心,太傅亦大可揣测臣。” “曲直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臣,不问前程。臣告退。” 冯初恭敬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拓跋宪其实许多事说准了,譬如她私心甚重,譬如她也知晓拓跋聿的太女之位岌岌可危。 甚至在旁人眼中,拓跋宪才是那个设身处地为拓跋聿考量之人。 甚至就连冯初都会忍不住信几分,倘若有朝一日,拓跋聿陷入旋涡,拓跋宪会拉扯她一把。 但她不甘心! 纵使前路渺茫,她也要替她和拓跋聿搏一回。 辽西郡公府檐下的燕子终于还了巢,双亲正哺育着巢中的雏燕。 冯初缄默归家。 柏儿小心地在一旁侍奉,她知晓自家小娘子是个有事埋在心里,甚至都不愿同下人发火的性子。 听不了她说心事,能叫她勿要这般操心也是好的。 “小娘子,婢子拿栀子煎了点饮子。” 浅色的茶汤落在金盏中,冯初拈起,吹开水汽。 栀子有泻火除烦之效,这是柏儿在哄她消火呢。 浅啜几口,冯初定了神,念了一长串的书名,托柏儿连同纸笔一并取来。 罢罢罢,拓跋宪本就是个才学中庸之人,与其整日责难他不愿授业讲习,倒不如她一手替拓跋聿操办了。 隽秀的字迹落于纸上,有道是教学相长也。 蜡火阑珊,星斗满天,冯初才落下最后一个字。 她摩挲着半干的墨痕,这不光寄托着她的‘前程’,更寄托着她看够兵戈扰攘后,渴盼海内承平之心。 快燃尽的蜡烛被重新续上,冯初捏了捏眉心,又整理清点了一道,方递给柏儿: “替我收好,明日进宫记得带上。” “诺。” 桌上的毛桃还泛着青,冯初径直拿起,洗净。 这桃,真涩。 六月的平城有些燥,窗外的知了声恼得人烦,几个宫人取了粘杆儿,自发在宫苑附近粘知了。 屋内的拓跋聿吃力地握着笔,她年岁尚小,笔杆子在她手中歪歪斜斜,墨迹在纸上洇得很深。 冯初授业,自《孝经》始。 这是本能让朝中各个派系都能安心的典籍,孝悌之道,人之常情,皇帝和太后都会乐意得见。 “可是手酸?” 拓跋聿在纸上的字迹歪歪斜斜,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子吃力之感。 她头摇的很是坚定,“孤不累。” 分明手腕都在抖。 冯初乐见得她如此坚持,也就不再劝她,安静地在一旁瞧着,偶尔提点几句。 天光透着云母片将桌上宫灯的影子拖曳得老长。 “阿耆尼,孤做完今日的课业了!”拓跋聿嬉笑地将笔一搁,僵直的肩膀骤然松下,手臂顿时酸麻。 冯初察觉她不适,上前替她揉捏起来。 “阿耆尼,练字真的好累,” 拓跋聿的小脸苦哈哈,黑白分明的眼中倒映着冯初的身形,当中还夹杂着几丝憧憬。 “孤何时能写得好看?就同阿耆尼一般。” “殿下日日勤勉,相信不久便会超过臣的。” 才不会呢...... 拓跋聿瞧着温柔替自己揉捏手腕的冯初,耳后放烫,她已然开蒙,宫中大大小小的风声她也多有耳闻。 冯初之才,时人比之王粲。 若冯初是个男儿郎,怕是早已赐官封爵,即便是女子,有太后作靠山,保不准亦能大放异彩。 哪里会在宫中,囿在她身侧,做一侍读呢? 年幼的拓跋聿尚未被忠义孝悌塞了满脑,唯怀着最为朴素的念想—— 她觉着是自个儿耽误了冯初,暗自发誓,要对冯初好些、再好些。 她知晓冯初为了自己的课业操碎了心,故而不敢怠慢分毫,每日用心,只希望冯初不必劳心。 “殿下,小娘子,太后处来传信,陛下回都了,令殿下与百官前往端门迎接。” 李拂音自门前匆匆而入,这消息显然是急报—— 拓跋弭亲征,原本定于下月回都,怎么今日就回了? 平白早了半个月,明眼人都晓得其中有蹊跷。 “拂音,给殿下更衣。” 冯初理着案前纸卷,心中蓦然一突,只觉着这六月艳阳天,酝酿着一场瓢泼大雨。 皇帝的仪仗自端门外缓缓而现,旌旗长槊林立,六匹纯色高头骏马拉着拓跋弭的车辇在文武百官前停驻。 山呼万岁后,众人却惊愕地发觉拓跋弭的虚弱。 即便他面上还勉力维持着一国之君的风仪,苍白的唇与周遭格外警醒的侍从无不传达着陛下有恙的事实。 未能及冠的皇帝强撑着走到冯芷君面前,目光深处,谁也不知道有什么。 群臣缄默,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二人相对。 “哀家早些时候便劝告陛下,君子不立危墙,不宜亲征。” “大魏国祚至此百载,朕无过是想以身作则,重整先祖荣光。” “陛下可如愿?” “朕如愿以偿,太后如愿否?” 针尖对麦芒。 冯芷君望着虽然有些狼狈,但意气风发的少年,轻笑让步。 “黄侃,送陛下前往寝宫歇息,传唤太医。” 8、知罪 “给朕下去,滚......” 拓跋弭由着宫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至床榻,强忍着背后的疮口,指着黄侃。 这女人,偏要拿伶优来膈应自己! 拓跋弭亲征自然不是所谓的复先祖荣光,而是在拉拢镇戍军。 一来可建立军中威望,二来敕勒几部反叛,他需要安抚其余部族。 冯芷君同他谈起过许多次改革法制,他虽不至于置若罔闻,也诚然兴致不大。 他并非不知晓国内出现的问题。 汉人失权,勋贵圈地,良民隐没入坞堡,俘虏充没为贱籍。 在他看来,只要稳定了军中,朝廷内外便掀不起什么风浪。 哪怕代价是要他披甲上阵,出生入死。 “嘶——” 上药的医倌不慎扯动了他的伤口,叩首求饶,拓跋弭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他在北讨的途中受了刀伤,为了安定军心、处理军务,没有声张。 结果在归来的路上伤口恶化,灌满了脓,今日若不是要在冯芷君面前强撑出胜者姿态,他甚至连车辇都下不来。 几寸长的疮口在闷湿的夏季红肿溃烂,有些骇人。 医倌们在外间议论纷纷,有说要剜疮刮肉的,有说服饮汤药的,众口纷呈。 丝毫没顾忌拓跋弭在内间听着都觉得骇人。 “陛下,太女殿下求见。” 拓跋聿? 拓跋弭吃痛地偏头,“聿儿来此作甚......罢了,宣。” 他在外征战两年有余,在端门时注意力悉数叫冯芷君夺了去,都不曾好好看看他这唯一的女儿。 身形已经抽长许多的孩童自屏风处转了进来,一举一动都透着温雅。 没成想,两年不见,聿儿变化这么大。 拓跋弭的心头涌起一阵亏欠之感,“聿儿长大了......”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福绥安康。” 她身上还穿着皇储的礼服,厚重的衣物险些要将人压垮,脸颊被外头晒得有些泛红。 拓跋弭强撑着又翻了个身,不愿让拓跋聿瞧见他身上的疮口。 她笨拙地给拓跋弭倒上蜜水,喂给他时小心翼翼。 他有多久没有人这般关怀了? 拓跋弭有些动容。 蜜水饮尽,拓跋弭捏了下自家女儿的小脸,吃力地躺倒在床榻上。 “父皇热否?儿臣为父皇掌扇念书可好?” 拓跋聿的乖巧懂事出乎了拓跋弭的意料。 拓跋弭未曾想,不过两年未见,这个当日在他怀中尚无言的孩子,而今乖巧懂事得令人惊诧。 拓跋弭颔首,他想看看她究竟学了些什么。 得了准的拓跋聿行至书案附近,示意宫人将案头《国记》取来。 冯初对外称自己授业太女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儒家典籍,然她过目能颂,只要不留笔墨痕迹,谁又知晓她会教授拓跋聿什么? 拓跋聿也得以练就了一身记诵本事。 而今能有机会光明正大读些自己想看的书,拓跋聿欢欣不已。 她侍坐一旁,字句分明,朗朗而念。 拓跋聿的书声一起,外头还在相互争噪的太医都不约而同地小了声,越往后,更是直接都闭了嘴。 拓跋聿花上半个时辰念完了一卷,堪堪停住。 “这些都是阿耆尼教你的?” 他问的不仅是识字断句,更是他骤然回都,拓跋聿一人来见他,于床榻前侍奉。 没成想,拓跋聿竟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父皇是问识文断字么?若是识文断字,确是阿耆尼夙兴夜寐,教导儿臣。” “阿耆尼为儿臣授业《孝经》,‘夫孝,德之本也’,父皇身受疮痛,儿臣前往榻前尽孝,乃天经地义。” “哈、哈哈......咳咳——” 拓跋弭欢欣后剧烈咳了起来,拓跋聿赶紧上前替他抚背,咳嗽牵动了背上伤口,拓跋弭的唇角却不曾放下。 外头太医们终是议出了个折中的法子,一把胡子的太医令战战兢兢进来,哆哆嗦嗦说要割疮放脓血。 “聿儿先回去吧。” 拓跋弭不想让她瞧见那么血腥难堪的场面。 “我不走,聿儿就在此处,陪着阿耶。” 拓跋聿跪坐在床榻侧,握住他的手,“父皇纵使怪儿臣违逆,儿臣也认了。” 拓跋弭自诩在战场上,何种腥风血雨不曾见过? 蠕蠕人的刀剑划破他的后背时,他都不曾有落泪之感,而今反倒湿了眼眶。 “好、好,聿儿若是害怕,就将眼闭上。” 拓跋弭点点头,示意太医令可以动刀。 拓跋聿紧握着拓跋弭的手心出了一层汗,玛瑙磨制的刀子割去烂肉,伤口处的脓血令人作呕。 她兀自平静地看着—— 她其实是怕的,可她脑子里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冯初嘱托。 “陛下乃天下之主,于情理之中殿下都该随侍榻前。” 百官退散归家时,冯初将拓跋聿带至僻静处,“他是君父,天下人的生死荣辱,都与他干系。” 包括拓跋聿的储君之位。 她需要让拓跋弭看见拓跋聿的价值,看见拓跋聿的才干,动摇他心头还是希望来日降下皇子,褫夺拓跋聿太女之位的想法。 显然,拓跋聿听明白了。 烈酒倒在绢布上,盖在疮口里,拓跋弭本就苍白的脸上登时激出一层冷汗,却还要扯出笑容。 能与冯芷君争权的皇帝,身上大抵也会带着几分狠劲。 “阿耆尼待你——嘶,这般用心?” 望着自家女儿担忧的目光,他蓦然想起那位被赐死的李昭仪。 也是有这么双温润清澈的眼眸。 太后为了自己的男宠赐死了她,赐死了拓跋聿的阿娘。 而冯初可是太后捧在手心里的亲侄女。 她待聿儿好,定是别有用心! 拓跋弭原本让冯初来做侍读,为的就是避免太后还要将人塞入朝堂—— 他已经立了个女儿作皇储,难道还能拦住太后要将冯家的女子都给塞入朝堂不成? 真真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然而现如今冯初对拓跋聿尽心竭力,又是为的什么呢? “是......阿耆尼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 拓跋弭的双眸顿时犀利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哦?同父皇说说,怎么个好法?” “......皇祖母,而今待她不好,都是因为孤。” 拓跋聿每日都留心关于冯初的事情,知晓其在太后跟前原有多受宠,而今虽不至于冷淡,但到底没有从前热切。 而且她还听太后宫中的宫人说,冯初同她第一次放灯的上元节,被太后罚跪于东阁。 虽不知晓其中缘由,拓跋聿也觉着定是与自己脱不得干系。 稚嫩的小脸满是愧疚,冯初是这宫中第一个待她好之人。 拓跋弭闻言,目光垂首凝在床沿,连割患放脓的痛楚都浑给忘了。 半晌,他握紧了拓跋聿的手,叮嘱道:“聿儿,你且记住,你是大魏的皇储。” “天下臣民,他们合该待你好,侍奉你,你无需为此感佩。” 那些视君如无物,将手伸太远的人,才是不该。 “懂了么?” 拓跋聿直觉此言谬误,方欲开口,又想起冯初叮嘱,顺从点头,“父皇教导的是。” 这冯家的小娘子,究竟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 木鱼歇,钟罄响,新铸的金佛在殿内惹上暗色。 妙观走的急而轻,驳影掠过青砖地。 俯身在太后耳边低语几句,周遭本就觑着太后脸色的僧众纷纷停止了念诵,堂内鸦雀无声。 “还有这等事?”冯芷君面露浅笑,意味深长。 “阿耆尼......阿耆尼,咱们过些日子送她一份礼,权当预贺她来日——平步青云。” 白菩提串上香烟缭绕,自跪着的宫人那处看来,仿若要给殿内的金身佛像都给束紧脖颈。 拓跋弭的亲征的确平息了国内不少叛乱。 然而战事一起,今年的农时到底还是误了,平城周遭本就农田稀少,附近并州等地原本五月底至六月就该收割的麦子生生拖到了七月。 不少穗子都烂在了地里。 百姓无粮,便是要削减开支、减免赋税、开仓赈灾,此消彼长下,若来年蠕蠕再度南下,抑或是又有州郡再叛,又当如何? 冯芷君携几个伶优、宦官以及文人才子在林苑当中闲庭信步,听着这些人给自己带来的要闻。 偶尔她也会感慨,还是在外任事的男儿好。 可以不必困在这当中就能知晓天下事,也不必太过仰仗这些宦官伶人、阴私手段。 可谁叫那在外的男儿有不少都是有眼无心的活瞎子、治标不治本的庸医! 真以为只要军中不反,天下便能太平。 今朝让麦子烂地里,明朝种麦子的便能让你烂地里! “阿耆尼,我们去游船好不好!” 正当冯芷君想时,远处拓跋聿欢声传来,隔着金黄开遍的连翘,太女殿下正拉着冯初的手,撒欢似地在曲池边跑。 “太女殿下当真青春......” 随侍的某位伶人无心一言,话还未落,冯芷君冷峻的面色就惊得他一身冷汗,登时双膝一软,跪伏在地。 “小的多嘴,请太后责罚!” “自己找个僻静的地方,将脸打肿了回来。” 冯芷君连个眼神都不想多给,吩咐道,“妙观,唤聿儿和她到哀家跟前来。” “诺。” 另一头的冯初和拓跋聿正欲登船,不想居然见到妙观来传唤太后召见。 妙观来传时,束手而立,显然,太后想必此时心情不佳。 冯初欲探听一二,无果。 二人惴惴,跟着妙观行至太后跟前。 “臣女——” “跪下!” 冯芷君胸中的火气较冯初想得更甚,“冯初,你可知罪?” 9、幽室 “......臣女请太后责罚。” 聪慧如她,也想不出姑母为何今朝要忽然朝她发难。 不过君臣孝悌,桩桩在先,冯初顺从领罪。 “哀家问你,知不知罪。” 冯初心如擂鼓,瞥了一眼同样跪伏在地,战战兢兢的拓跋聿,叹息一声,道: “臣女驽钝,请太后明示。” “荒唐!” 冯初叫冯芷君一斥,头埋得更低了,只听得头上幽幽: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已陈,贵贱位矣。” “冯初,你枉读那么多书,就是这般侍读太女的?” “臣女,惶恐知罪。” 冯初叩首,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 她同太女相处,便是要其亲厚自己,赌来日拓跋聿厚待。 她偶有越界均是故意为之。 可姑母为何要纠她错处? “皇祖母明鉴。” 拓跋聿虽知自个儿人微言轻,然事已至此,她不能眼睁睁瞧着冯初因此遭责难。 “阿耆尼屡有劝谏,是孤没有——” 拓跋聿为她辩驳的话语说到一半,就被冯芷君深邃的目光看得身躯发寒。 “哀家还没有问你。” 六七岁的孩童哪里经得住这般恐吓,霎时间眼眶蓄满了泪。 冯芷君走近了拓跋聿,花间影罩在她身上,骇得人心寒。 她轻声道:“你可知,你这般才会害惨了她?” 拓跋聿惶恐懵懂,不晓得此话究竟是在说她,还是冯初。 “你本事大了,翅膀硬了。”冯芷君似笑非笑,“太女殿下言自己有过?” 拓跋聿颔首,盼着能将这些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勿要伤及冯初。 “呵,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 冯芷君睥睨着她清瘦的脊梁,“冯初,你是长君之恶,还是逢君之恶?” “臣女,不敢......” ‘长君之恶’‘逢君之恶’这般严厉的措辞一出,冯初就彻底明白,无论多么好的辩才,今朝也是徒劳耳。 姑母是铁了心要惩治她。 “请太后治罪。” 冯初顿了顿,“是臣女无状,罪责悉在臣女一人,望太后对殿下,从轻相责。” “不、不是的,是孤——” 话未说完,拓跋聿的衣袍就被冯初扯了扯,示意她勿要再生事端。 “妙观,传人来,冯初,杖二十。” “太后......” 如此责难一出,连妙观都惊着了。 此事本就可小可大,更何况冯初还是太后自己的侄女。 “还要哀家再说一遍?” 妙观硬生生咽下要替冯初求情的话语,前去唤人。 “皇祖母既认为过错在孤,何不罚孤?” 拓跋聿再度捏紧了拳,全然无视冯初的提醒。 “因为你是太女!” 冯芷君提高了声音,震人心神,“哀家今年还不到而立,并非老眼昏花!” “你是国储,将来的一国之君,行为不端不单会使身边人遭难,更会令天下百姓遭难!” 骤遭呵斥,豆大的泪珠霎时间自拓跋聿的眼眶滑落。 果真,果真是她拖累了阿耆尼...... 当此时,妙观也带着行杖的宫人行至林苑。 冯芷君摆摆手,回身行了两步,又再度转身,“哀家看着你们打。” 用刑的宫人们暗暗叫苦,冯初此前有多受宠,满宫满朝有目共睹,就算今朝触怒太后,保不齐哪一日就又起了势。 她不敢记恨太后还不敢记恨他们这些个做事的下人么? 而若打得虚了,太后在这面前。当场抓了他们错处,怕是今朝就得丢了性命。 冯初直起身来,腰杆笔直,朗声道,“臣女有过,知罪,谢太后责罚。” 她这是在暗示打她的人依照太后所言即可。 “阿耆尼......” 拓跋聿声若细蚊,暗含哭腔,周遭人都没有听见,偏生冯初听见了,侧过头,以极为柔和的目光瞧着她。 无声道:“莫怕。” 实棍带风,呼啦砸向双股,冯初闷哼一声,泪花子当即从眼眶呲出。 拓跋聿再也忍不住,扑身上前。 “太女殿下,不、不要!” 冯初拦扯住她,几个行杖的宫人见拓跋聿扑来,纷纷即时停住,生怕伤错了人。 “阿耆尼......阿耆尼......” 拓跋聿呜咽着被冯初下意识禁锢在怀中,冯初怕她再伤着自个儿,温声劝慰,“太女殿下,臣无碍。” 语罢心头忽然涌起怪异,抬头去瞧太后,恰巧捕捉到冯芷君凝在二人身上的眼神就此移开。 冯初了然。 “妙观,你在这替哀家看着。” 冯芷君彻底转身,带着周遭簇着的人远去,“打完了将太女和这个孽障一块扔到佛堂暗室中去,没有哀家的诏命,不许任何人探望。” “......诺。” 冯初索性将拓跋聿的手收在自己腹间,又将她的头埋在自己胸膛前,不叫她看见,“殿下勿要抬头。” 同妙观使了个眼色,闷棍再度打在她身上。 呜咽、泪水、难堪,都被冯初悉数护在胸前,闷棍打在她身上的震动,每一下都催得人心肝颤疼。 手不自觉地拧紧她的衣裙,上等的绸布乱作一团。 二十杖,为何这般漫长。 泪水浸湿她的衣裳,深洇的红愈发刺目。 耳畔终于再也听不见嘲哳如鬼的棍声,拓跋聿试探着抬起身子,望向冯初。 汗与泪交杂在她的面庞,心中火莲似的人,而今惨白着唇,虚弱着朝拓跋聿扯了个极为吃力的笑容。 笔直的腰杆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往旁边一歪,溅起一阵黄尘。 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 “最为虔诚供奉的佛堂内有囿人的幽室,妙观,你说这天下,荒唐否?” 安昌殿佛堂内,冯初同拓跋聿被困囿在幽室。 冯芷君跪在大殿的蒲团上,仰望着释迦牟尼佛,缓缓道: “文桓天王欲修佛法,罗什高僧言地凶亡。” “太后——” 妙观大惊失色,跪倒在地,这话未免...... 冯芷君幽幽叹气,“起来吧,祸自哀家口出,你跪着作甚。” 妙观惶恐推至一边,“现天下半壁,还算安定......” “天下安定?呵......” 她摇摇头,轻嗤中满是嘲弄。 双手合十,“你可以为,哀家权欲心,太重了?” …… 妙观嗫喏,不知如何作答。 “罢了,谅你也不敢答这话。” 她缓缓起身,再度吩咐道,“除了清水,不要给她们任何吃穿用度,就是婢女也不许进去伺候。” 满是野心的眸子凝视着拈花佛祖的笑容,璨璨如金。 神佛难做成的事,不妨让她一试罢。 …… 相行逆川,何以为渡? 佛堂的幽室连烛台都没有,天还未完全转凉,幽室内的石砖无不凄神寒骨。 墙上开着几个小洞,不知从何寻来的光时刻都能照在幽室内的蒲团上。 拓跋聿跪坐在蒲团上,让冯初的头得以枕在她的双膝。 脱下的外袍垫在她身下,双臂抱紧了她。 她尝听宫人言,二十杖,若是打得狠了,也会有丢命的可怜人。 纵使打得轻,也多半十天半月无法下地行走。 而今太后将她们困囿至此,又不给阿耆尼医治,难道是要逼死阿耆尼么? 可是阿耆尼不是她最疼爱的侄女么? 拓跋聿想不通这些,失去冯初的恐惧和幽室的凄怆让她发抖震颤。 阿耆尼不能死......她不想阿耆尼死...... 冯初半梦半醒,不知道枕下人的惶恐。 梦中她又回到了淮岱之地,江风吹起湿漉漉的腐气,横七竖八的人被铁刃穿透,暴尸荒野。 城内的汉人们用惊慌敬畏甚至仇视的目光看着他们。 她恍惚间听见轻微的啜泣,又听见了沙门的诵经。 一片缥缈中,他们的目光和她行过太行山脉时,越过长槊旌旗的目光交叠在一起。 他们缄默问道:何以家为? 嘴里忽尝出湿漉漉的咸味,有什么顺着她的耳廓,打湿她的眼眶,将她自梦魇中扯出。 痛楚先一步迫使她的眉峰凝在一处,眼睫前半寸的景象交杂恍惚,半晌才定在小殿下衣袍的云纹上。 头顶还有着与梦中如出一辙的啜泣。 “殿下......” 冯初虚弱地轻声唤她,“莫哭......哭坏了眼,就不能看书了。” 头上的啜泣登时小了。 冯初在拓跋聿看不见的角落扯了扯嘴角。 殿下当真是个不用人操心的好孩子。 “阿耆尼......我、我再也、再也不乱跑了,你不要有事好不好.......” “......” 冯初真的很想说并不是她的过错,不希望她因她而愧疚。 然而在姑母那处已经认过错了,哪里好打姑母的脸呢? 忍着身下皮肉灼疼,尝试着转过身面对着拓跋聿。 “阿耆尼,你——” 拓跋聿见她挣扎而动,登时急切,一急双膝就忍不住动弹,反倒更牵扯到冯初伤口。 “嘶——” “阿耆尼——” “殿下,勿动。” 冯初皱眉,冷汗已经密密麻麻沁了满脑门,但还是在转过身的一瞬将面容缓了又缓,尽量不叫拓跋聿心急。 好容易翻了个身,入目便是粉雕玉琢的人儿哭的梨花带雨。 “莫哭,”冯初无力去寻自己的帕子,黛紫的袖口轻轻拂过她的泪水,“不会有事的。” 拓跋聿握住那只替她拭泪的手,眉眼隐忍通红,好似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你应过我的,会一直在我身边......” 她不敢去说晦气的字与事,生怕一语成谶,“卿是君子,不该负孤!” “会的,殿下,臣定不负殿下厚待.......” 冯初说完这些,脑子又变得昏昏沉沉,仍撑着气力,“殿下......勿要太过自责......臣......” 话未说完,脖子便是一歪,整个人散了精气神。 “阿耆尼!” 拓跋聿登时脑中一白,直到窥见了冯初胸膛起伏和极为淡弱的呼吸,才又缓过神来。 佛堂中的诵经又萦绕在幽室,载满了凡尘最卑微的祈求,飘向远处。 10、降福 “她想做什么?阿耆尼可是她亲侄女?!” 拓跋弭得了下头消息的时刻,正在同拓跋允议论着今岁安抚十二边镇部落番兵的事情。 谁曾想竟自后宫传出太女与冯初触怒太后,冯初罚了二十杖,与拓跋聿一同囿于安昌殿,不予治伤,唯有清水供之的事儿。 她不拿聿儿的命当命,还不拿冯初的命当命么? 虎毒不食子啊! “陛下稍安勿躁。” 拓跋允也未曾想冯芷君会闹这么一出,可是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她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饿杀皇储? 冯芷君不会这般蠢。 想通这一点的拓跋允道,“陛下现今权柄渐收,太后无法如当初方铲除贺顿时左右朝堂,而今闹这么一出,许是要挟皇储......以令陛下。” “狗脚玩意儿!” 拓跋弭历来还算温和,今朝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 “陛下息怒。” 着实憋屈也是真,分明无有血缘,却在法理上占着拓跋弭母亲的地位。 拓跋弭纵使再气恼,也只得先行同她商议。 看看这女人,到底是想要他做什么! “陛下不该现在去寻太后。” 拓跋允瞧出他所想,“她不会真的想要阿耆尼的命,不妨沉住气,再缓一日。” 这时分,谁先沉不住气,谁便会陷入弱势。 拓跋弭自也知道这个理,可是......聿儿是他唯一的女儿啊。 身后的疮口泛起痒,拨动着拓跋弭愈发凌乱的心弦。 他伤重不能下床的时日,都是这个女儿在床前侍奉尽孝...... 酸楚同委屈涌入眼眶。 毒妇! …… 安昌殿内,铺陈着上好的楮皮纸,冯芷君端坐案前,抬笔欲落字。 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笔尖迟迟不曾落下,直至墨点砸在纸上,洇毁了它。 冯芷君忽得卸了心气,搁了笔。 “不若......” 一旁随侍的妙观试探着开口,她自是知晓冯芷君是因何而烦闷。 冯芷君摇头,示意她将案前毁掉的纸撤走,再度抬笔。 洋洋洒洒数百字,晾干了墨迹,“你今日出宫,将其交到东部大夫刘仁诲手中,令他写好奏疏,明日早朝陈奏。” “诺。” 殿门合上,冯芷君历来笔直的脊梁微微塌下些许。 今日有人呈报拓跋允进宫,她都无需多想,定是为的安抚十二边镇部落子弟,望拨粮以备冬时。 然大魏内忧何止边镇一家。 拓跋弭而今大胜,朝野声望愈盛,请太后还政之声也愈发多了起来。 偏生她还不能在此时同赐死李昭仪那般,用阴私手段要了拓跋弭的命—— 她到底除了自身的野心外,还装了天下百姓。 菩提子在她手中转了三四圈,要她还政,那便.......还政罢。 暂避其芒,以退为进。 毕竟,来日方长。 她可不会真在这大好年华,心甘情愿同一群沙门在佛堂吃斋诵经做姑子。 只是苦了阿耆尼...... 成大事者,总有些不愿为又不得不为之事,冯芷君亦不能例外。 太后怒罚冯初和太女殿下的事儿当日就已然落在了朝中各家耳中。 消息传得这般快,然而无论是宗亲还是冯家,无一人前往宫中,甚至连拓跋弭都没有丝毫动静。 但明眼人都晓得,翌日朝会,必是疾风雨骤。 果不其然,朝会时帝后两边登时吵得不可开交。 一边嚷着:边镇部族反叛,应当防微杜渐,救济边民; 另一边则高呼着今岁余粮不够,并州、雍州这种富庶州郡百姓冬日里都怕是要受冻挨饿,还挂念边镇? 这本就吵不出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两边人在互相攻讦。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拓跋弭只觉心力交瘁。 “启奏陛下,臣有本要奏。” 东部大夫刘仁诲朗声上奏,他虽年迈,声音却相当洪亮,一嗓子截断了朝中吵吵嚷嚷的争噪。 太后的真实想法终于要出来了么? 拓跋弭冷笑,“卿家请讲。” “臣以为,不论是安抚边民,抑或是防着今岁冬灾,要义只一点,朝中无粮。” “现今七月,周边州郡应加紧抢收,工商伎人悉数赴农,开放山林池沼,准许平民猎获,去岁流民亦悉勒令遣返,或徙人烟稀少之地开垦荒地,违令者,罪配边镇。” 语罢竟无下文。 拓跋弭些许愕然,他原以为太后要同他针锋相对,不死不休,提出些他决计无法接受的条件。 却是在帮他调和朝中? “......善。” 刘仁诲的奏陈缓和了愈发不可收拾的党争,朝中众臣顺着他的话开始商议起缓和各州郡灾情之事。 乍一看倒是君臣同心。 拓跋弭方稍稍平复,下一刻刘仁诲又再度上奏。 “广平王行为无状,不宜任太傅一职。臣请陛下另择良臣。” 拓跋弭的心又被重新吊起。 另任太傅...... 拓跋弭抿唇,没有急着回应刘仁诲,他知晓,刘仁诲只不过是个传话的,真正让他开口的人,正在身后的屏风坐着呢。 “今日先退朝,此事容后再议。” 有些话,还是当面同太后说明白的才好。 朝会既散,拓跋弭却在屏风后扑了个空,过问宫人后才知晓,太后早朝过半便回了安昌殿。 真就破天荒了? …… 煎好的蜜水冲入陶盏,氤氲的热雾模糊着她年轻的面庞,算算时间,他也该来了。 “太后,陛下驾临。” 妙观甫一入内通传,就瞧见案上两盏蜜水还温烫,心领神会,退了出去。 人未至,声先闻。 “母后今日怎地改了性子,连朝会都不乐意听了?” 拓跋弭试图让自己话说得不那么冲,可这些年龃龉,哪里一朝一夕能够抚平? “孩儿长大了,哀家自然也不该操那么多的心,在安昌殿替陛下教养皇儿,也是件好事。” 拓跋弭正欲落座的身躯登时僵在原地,这竟然真是要还政?! “.......母后真心以为,儿臣能够独当一面了?” 拓跋弭试探着开口。 真心欲将权柄归还他了? “自然。” 冯芷君将案上蜜水呈予拓跋弭。 拓跋弭望着盏中自己的倒影,难以置信,“只要朕予辽西郡公太傅之位?” 他亦疑惑且气愤,“这又何须将聿儿与阿耆尼蹉跎幽禁!” “哀家何时说过,此事与她二人相干?” 冯芷君一句话就封住了拓跋弭的嘴,“阿耆尼侍君不恭,太女有过而不谏,哀家故而严惩。” “怎么,陛下以为哀家罚重了?” 拓跋弭哑然,然而话头已经被冯芷君牵着,他进退维谷,是与不是均显得分外别扭。 “哀家细细想来,是哀家那日闻四地饥寒,既忧且怒,迁怒颇重。” “然哀家亦不觉着做错了什么。” 她当真是带着一股上位者的独断专横,蛰得身边人着实不快。 拓跋弭心悸,他若是冯初,与太后离心离德也不过是迟早之事。 念及此时,拓跋弭眼中忽而划过晦涩,待她愈加礼敬。 “太后可否看在朕之薄面上,从轻发落。” 毕竟聿儿年岁尚小,阿耆尼又受了伤,再不医治,怕是会落下病根。 冯芷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绽出笑来。 铜灯华彩,曳火流明。 “陛下都发话了,哀家自是遵陛下之旨意。” 拓跋弭叫她这一笑给呆了神,听得她再度开口,才又拢回心神。 “妙观,传陛下谕旨,将太女同冯初放了罢。” “朕亲自去。” 拓跋弭显然心情大好,渴求多年的大权终于纳入囊中,便是让冯颂做太傅也不是那般不可接受之事了。 少年挺直的脊梁与殿门外的火烧云融为一体,丝毫不曾看见自己身后之人,美目流连翩跹,幽深辗转在他身上。 …… “阿耆尼,水。” 太后当真是狠心,饿着她二人不说,就是水都只拢共送了三盏。 拓跋聿如侍珍宝般将冯初的头安置在蒲团上。 微凉的陶盏贴在冯初唇边,她知道冯初行动不便,喂得分外小心,生怕呛着她。 冯初啜饮几口,微微挡开了陶盏,“殿下自己也饮些罢,臣无碍。” “好。” 拓跋聿饮了一小口,重新将碗盏搁在案上,做完这些后再度跪坐在蒲团上,让冯初的头颅可以靠在她的怀中。 冯初不由感慨,太女殿下的性子当真很坚韧,不哭不闹,即便二人均已虚弱无比。 “阿耆尼,你信神佛吗?” 许是在这佛堂幽室待久了,本就晕眩,外头沙门的诵经声平添了缥缈。 就连这几岁的孩童都开始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来。 “......信的。” 不论她心中如何看待,她对外都只会说相信神佛。 有人的权力来源于暴力,有人的权力诉诸于神迹。 她没有男人的法理条条,便只好殷盼于神明昭昭。 皆为诞妄。 “殿下怎么忽然问起......问起这些.......” “我听闻,诸天神佛能见世人之苦,善恶有报。” 拓跋聿双手合十,在微光下虔诚无比,眼中跃动。 “阿耆尼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若在此替阿耆尼诵经祈福,阿耆尼会无碍么?” 冯初哑然失笑,她可算不上什么一等一的好人。 她待拓跋聿的好,并不纯粹,也不全然是真心。 就同这诸天神佛一般,并不能降福于世上所有人。 11、焚天 在幽室这么长时间,拓跋聿竟是将沙门们诵的经给背了下来。 羸弱稚嫩的颂祷中,冯初再度悠悠睡去。 “聿儿!” 倏地,拓跋弭闯开幽室,一时间天光扑尘。 “阿耶!” 拓跋聿见他,饥寒交加的面上绽出笑颜,身子却僵着一动不动,不愿惊醒冯初。 “阿耶来了,” 拓跋弭几步跨至她面前,将拓跋聿抱在怀中,“是阿耶不好,聿儿可有哪里难受?阿耶这便唤太医——” 拓跋聿扯住他衣襟,摆首道,“父皇,儿臣无碍,阿耆尼、阿耆尼才需要......” 他这才注意到一直昏睡在拓跋聿双膝上的冯初。 她至幽室来身上衣物想必都不曾更换,衣裳下沁着暗。 拓跋弭颦眉,移开了眼。 太后竟真这般狠心,就因为冯初待聿儿稍微好些? 拓跋弭自不会相信冯芷君所言‘迁怒’,这分明是泄愤。 “来人。”拓跋弭吩咐道,“将冯小娘子一同抬至太女宫苑中,传太医。” 几个宫人小心翼翼将冯初抬出。 拓跋聿的目光一直追随在她身上,拓跋弭瞧出她在意冯初,索性抱起拓跋聿,跟了上去。 宫中的太医早早得了令,候在拓跋聿的宫苑内。 待拓跋弭抱着人入内,一众医倌上前嘘寒问暖,殷勤模样,拓跋聿前所未见。 此前便是连宫中婢子都可以冷待她。 反观冯初,几个宫人将奄奄一息的她抬上了屋内小榻,便再无人挂碍。 太医们在周遭来来去去,却对衣袍脏污的冯初视若无睹。 拓跋聿坐在拓跋弭身侧,由着太医把脉。 冯初让她忧心不已,她抬眼望向拓跋弭,却见到自己的父皇目光亦望着榻上的冯初,不知晓在想些什么。 “......父皇,”拓跋聿扯了扯她的袖口。 “嗯?” “儿臣当真无大碍,能否让太医们瞧瞧阿耆尼?” 拓跋弭颔首允准,才有两位太医前往冯初身边。 替拓跋聿把脉的太医道太女无碍,只是饿着了,需要调理,留了嘱托与方剂便下去煎药了。 拓跋弭悬着的心放下,朝一旁的李拂音说了声‘悉心照料好你主子’,再同拓跋聿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宫苑。 在他看来,拓跋聿聪慧老成,周遭又有宫人照应,哪还有不放心之事呢? “太医令,阿耆尼如何了?” 拓跋弭前脚刚走,拓跋聿就心急着下榻。她一日有余未曾进半点食,脚一沾地,眼前倏然一片昏花,便要朝地上扑去。 “殿下!” “殿下当心。” 得亏的李拂音眼疾手快,拓跋聿才未磕绊在地。 年轻的皇储虚弱清瘦,看起来平城的朔风随意一刮就能将她吹飞二里地。 即使如此,她还撑着自己,想太医能告知她阿耆尼无恙。 “回殿下,冯小娘子的伤虽是皮肉,然一日有余未加照看,而今上有暑气,这一寒一热,加之伤势,恐......恐会夜半发热。” 太医令所言实为保守,许多热天里遭了罚的宫人往往殒命得更多。 并非伤得多重,主要是因为缺乏照料,伤口生脓疮,最后倒在发热中。 残废殒命,不知凡几。 拓跋聿虽不知其中凶险,一听还是急了,“请太医务必治好阿耆尼,孤——” 她本就虚弱,这一急反倒是将自己个儿给晕了去。 宫室内登时再度乱作一团,头发胡子全白了的太医忙里忙外,当真心力交瘁。 …… 萧萧秋雨落晚钟,铜铎扫西风。 太安六年,平城的第一场秋雨就这般毫无征兆地洒入人间,绵绵悠长,簌簌润于飞檐上。 “将哀家手书的这些信送出宫去。” 冯芷君将一沓书信交至妙观手中,闭眸拨动着手中的菩提佛珠。 用冯初作为她来日重掌大权的一颗棋子,她心底亦是不好受的。 妙观在冯芷君身旁侍奉多年,自是明晰太后此时心中所想。 近前压低了音,“方才太女宫苑处来报,已有太医为小娘子治伤,婢子也派人去知会了郡公府,想必郡公府也会派人入宫。” 冯芷君拨动佛珠的手不可察觉地凝了分毫,除此之外,并无任何表示。 妙观行礼,退出殿中,许久,殿中的主人才睁开双眸,划过波动。 …… 当日夜,冯初果真发起热来。 举目焚焱,佛光凝天。 她踽踽独行在漫天火光中,佛光在天上,是怎么也触不到的景。 被迫曳曳于火海,蒸腾五脏,烤灼六腑。 耳畔响起稚嫩而熟悉的诵经声,在诵经声中还有更深处,对着她言: 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她不知在这火海里穿行了多久,跌宕其中。 喘息、疼痛,光怪陆离的事物在她眼前不断奔涌翻滚。 直到她听见漫漫佛光中似有谁在啜泣,举目望去,天光中下起场昏昏绵绵的雨水,浇熄了火海。 天光朝她奔来,几番拉扯,她被拽入其中,再睁眼,雕梁绣墙,是她熟悉的宫苑。 身上贴着的衣物黏湿,褥子内热气未散,连自己都觉着灼得厉害。 四肢乏力,浑身上下就是没遭廷杖的位置都酸软无比。 对了,殿下—— 冯初想到拓跋聿,下意识便要坐起,撑起自己的那一刻,才恍然发觉自己腿上有什么重物,垂眉望去,竟是拓跋聿。 小殿下正趴在她的小榻边。 许是已经睡得久了,她的一只手不慎搭在了冯初腿上。 稚嫩的身躯伴着呼吸轻微起伏,墨发散肩,冯初蓦然心软。 现已是三更天,柏儿奉命进宫前来照料冯初。 前半夜冯初高热不退,她一直在旁照料,守夜至此时已然支撑不住。 半梦半醒间瞧见小榻上的人侧身坐了起来,这才意识到竟然是冯初醒了,吓得她一激灵,连忙自胡椅上站起,疾步走来。 冯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原本还打算唤人的柏儿当即放慢了脚步,至跟前轻声:“小娘子还在发热么?” 不等冯初答复,柏儿的手已经贴上了冯初的额前—— 她惯不大信冯初的话,自家这小娘子可谓要强,还厌恶吃药。 在这方面冯初的某些举措堪称倔强。 “还有些微热,婢子去给您端药。” 冯初听闻要吃药,脸色又变得难看了,然而看着还在榻前守着睡过去的拓跋聿,嘴唇翕动,却愣是一个字都没说。 甫一遭安静地饮完柏儿端来的药。 碗盏在烛台旁轻轻搁下,火光映琉璃,冯初憔悴的面容在烛光上越发柔和。 “殿下她这是......” “回小娘子,殿下执意要守在此处,婢子们劝过许多回,无法,只得依了她。” 冯初怜爱地轻抚她的发梢,语声微弱,“怎得这般傻......” 柏儿讷讷不接这话。 “高热已退,你也去外间休息吧。” 冯初不忍心吵醒这个天真执拗的小殿下,快速地吩咐道,“旁的事情,明日再说。” 柏儿还想劝什么,冯初先声,不容置疑:“去。” “......诺。” 灯花璀绽,琉璃潋滟,连拓跋聿腰间的玉带钩都泛起柔色。 乌发轻穿她指尖,冯初忽觉着自己这廷杖受的,也算值当。 拓跋聿悠悠醒来之时,外头的天刚隐去琉璃般的蓝,取而代之的是雾蒙蒙的白,宫内飞檐上的鸟儿正喳喳吵嚷个不歇。 趴在榻前一整晚的痛楚现下算是彻底显露了出来—— 双腿全然麻木,稍稍一使劲便牵动得如同针扎。 “殿下何时学会自讨苦吃了?” 轻柔的声儿在头顶不过一尺远的地儿响起,方直起身来的人又一个趔趄,连扑带爬朝冯初榻上摔去。 若不是冯初拿自个儿手给她垫了一下,这小殿下的头怕是要给这小榻擦掉一层皮。 不着痕迹地甩甩手,藏回褥下,“殿下,慢些。” 拓跋聿显然听不进她的话,如同那日冯初被杖责时般埋进她胸前,本就濡湿的衣物又让这小殿下的泪给沾得更湿了。 “让殿下如此哀恸,是臣的不是了。” “胡说!” 未曾想,眼前的小殿下居然驳她的话。 “阿耆尼是替我受过!若有罪,罪应当在孤!” 冯初莫名有些愧疚。 太后发难突然,然而她当时想不明白,被关在幽室里这么久也该明白了。 姑母这是送了一出苦肉计给她啊。 冯初不甚痛快,可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遍遍轻抚怀中小殿下的脊梁,默不作声。 “对了,阿耆尼现下可退热了?” 稚嫩的小殿下总算收了泪,抚上冯初的额。 她显然分辨不出究竟这热是退了没退,索性准备去唤人。 “殿下,殿下,”冯初连忙拦住,“退了热了,殿下不必这般着急。” 拓跋聿抿唇,她不放心。 “臣说的都是实话,喏,臣饮过的药盏还在这儿呢。” 冯初朝案上还留残有黑褐色药汁的碗盏抬了抬下巴,“殿下安心,柏儿她们也才刚歇下,让她们也多休息些罢。” 她这才被说服。 可那双杏眼中还是酝酿着水汽,单瞧上一眼,都让人心疼。 冯初轻叹一口气,朝小榻里头挪了挪,“殿下腿可还酸疼着?若不嫌弃臣未曾梳洗,不如与臣同榻?” 她在这守了一整夜,简直遭罪。 “好。” 拓跋聿去了外裳,小榻虽窄,好在二人年岁尚小,冯初又只能侧躺,也不算拥挤。 好暖...... 拓跋聿躺下不久便觉昏沉,秋风晨雨衾榻暖,靠在冯初肩头缓缓睡去。 12、试探 “殿下,落子无悔,臣已经让了你三手了。” 林叶裹红霜,柿子染金芒。 不知何时冯初同拓跋聿的裳外都罩上了裘衣。 冯初一身杏色裲裆赤红裙,罩着赤狐裘,斜靠案几,闲敲棋子。 真真似佛前赤莲。 就是她的面色依旧那般苍白疲累,看得人分外忧心。 “无关信义,孤当真赢不了阿耆尼嘛。” 拓跋聿捏着白子,努着嘴唇的模样格外可怜。 说来也怪,冯初受廷杖的伤早已好了个七七八八,那些行杖的人本就不是奔着将人打残废去的,都是皮肉伤,看着骇人。 按理来说,修养了一月有余,也早已能够下地行走,偏生总瞧着虚弱。 拓跋弭特地拟了诏,令冯初在宫苑内与拓跋聿一道修养。 辽西郡公府往宫内卯足了劲送药材,冯初每日的参汤都不曾断过,可就是不见气色变好。 冯初无奈,笑着摇头,又让了一子,“殿下在人前可不能如此。” “孤晓得的。” 经此一事,她哪里还敢在人前失仪。 是她对不住阿耆尼。 冯初察觉到拓跋聿情绪不大对,拓跋聿却转了话头,“这个时辰,阿耆尼是不是该喝参汤了?拂音——” 好似刹那的低落是冯初的错觉。 李拂音颔首称诺,退出去替冯初端参汤。 倒是比自己还记得清时辰。 冯初心头淌过暖流。 “阿耆尼脸色为何还是这般苍白,这宫中太医当真是无用。” “宫中若是无用,天下还有几个堪用的?是臣自己底子薄罢了。” 冯初话虽这般说着,嘴角的笑还是冷了下来。 她也觉着疑心,自己这伤也好、这身体也罢,早该好了。 这个秋日平静下波诡云谲,拓跋聿这处倒是安生。 惟有拓跋弭来过一次,那一次还是特地来寻她的。 寻她要她做他的妃妾。 冯初彼时正靠在小榻前,得了免礼,饮着药汤,闻言险些端不住手中碗盏。 慌忙搁了,朝拓跋弭推却: “臣女谢陛下厚爱,然为天子妃妾……臣女实在惶恐。” “为何?” 拓跋弭随意拨弄着室内烛火,明暗交加在他清俊的面容上。 “聿儿这般喜欢你,留在宫中,也好替朕多照料下聿儿,不好么?” 冯初的目光在拓跋弭身上停顿了数刻,胸中了然。 他是在试探她。 “能得太女殿下厚爱,乃臣女幸事,然臣女不愿为天家妃妾,更无德忝陛下中宫。” 眼下太后明着似乎放权于拓跋弭,然朝野之中依旧有不少太后党羽。 冯芷君是吃准了魏国之后几年怕是依旧会内外交困,拓跋弭铁定不敢大肆清洗朝臣。 加之冯颂既有军功,再得太傅,一时半会儿,朝堂上不可能全然皇帝说了算。 拓跋弭自己也怕,怕冯芷君出尔反尔,怕冯家要翻云覆雨、鱼死网破。 于是拿着这话来试探冯初。 “冯家宝树,说自个儿不配为朕的中宫?未免太过谦虚罢?” 拓跋弭似笑非笑,寻了个就近的胡凳在冯初身前坐下,“还是阿耆尼瞧不起朕?” “臣女惶恐,陛下天人之表,能得陛下青眼是臣女三生有幸。” 这话冯初自己不信,拓跋弭也不信。 望着年轻帝王满是算计的眼神,冯初幽幽叹气,“陛下,臣女当真志不在此。” “哦?”拓跋弭随意问道,“那朕可有幸听一听阿耆尼心中志向?是要郎君一心白首不离?” “.......非也。” 她惟愿海内升平,百姓安居,物阜人熙,再无离散兵戈祸事。 不过这话纵使说出来,也入不得拓跋弭的耳,徒惹旁人笑她妄念痴狂,不自量力。 索性并不开口。 拓跋弭等了片刻不见得冯初答话,抬眼看去,恰见得她垂眼处的悲悯,怔忡不已。 她不愿说。 也罢。 “不说便不说吧,朕无意强人所难。” 他本就不是要真纳她做妃妾,而今冯初的话他也算信了六分。 想必她真无冯芷君那般大的野心。 毕竟历来女子参政,多是以太后之身。 “只要你善待聿儿,但有所需所求,朕都愿允了你。” 说罢敲了下桌案,起身离去,徒留着身后那声,“臣女恭送陛下——” 此后的日日皆是她同拓跋聿讲经学义,闲时下棋。 浮生安泰莫过如是。 而今拓跋聿一席话又将这安泰的假象撕扯开来—— 她的身子,铁定出了问题,暗处说不准有人要戕害她。 可问题是,谁要戕害她,又是如何戕害的她? 她日日同拓跋聿几乎同食同宿,饭菜、汤药都是宫人们验过的,她这体虚真是他人有心害之,用的是什么法子? 饶是拓跋弭,都没有理由要杀她,又是谁想要她的命? 冯初陷入沉思,手上端的参汤由温转凉,直到黄褐色的汤面上钻出个小脑袋,银狐裘,杏眼弯,俏胜四月雪梨花。 “阿耆尼——” 冯初心头微跳,展眼无奈,“殿下唤臣何事?” “参汤凉了。” “瞧臣愚钝,让殿下见笑了。”她正欲送参汤入口,拓跋聿却一手按住了她的手腕,吩咐道:“这碗参汤凉了,换一盏罢。” 柏儿极为有眼力见,不等冯初说什么,就已经接过碗盏,退了出去。 “阿耆尼方才在想什么,都忘了在同孤下棋么?” 拓跋聿总算想明白了子要落在何处,白子推至棋盘边角。 冯初不希望她这般年岁就牵扯入宫中波诡,随口诌她,“在想今岁初雪,可去何处赏雪。” 赏雪? 平城的冬可不比南地,雪片密的时候能糊得人睁不开眼,劲风送寒,雪粒子能在地上擦出花来。 谁不是家中燃炭、屋内躲寒? “不成,”拓跋聿竟是出声拦她,“冬日里那般寒冷,阿耆尼万一着凉怎么办?非得学着南地的世家文人们附庸风雅么?” 再度煮好的参汤又被端了进来,冯初接过,“南地也非全然附庸风雅之辈。” 眼下的魏国还留着草原上的习性,视民众为奴役,视良田为牧马地。 可这天下到底是汉人多过胡人,总不好学冉闵杀胡,戕害异族,大开杀戒以求天下太平罢? 北国烽烟百载,爱恨嗔苦,都太过奔放无序,炽烈酣然。 冯初随军在青、冀走上一遭,愈发敬佩姑母,也愈发明白冯芷君同拓跋弭相争并非全然出于野心。 望着眼前的小殿下,冯初选择性地同她说起自八王之乱以后的种种祸事。 兴亡苦楚,胡汉血债。 百年风波下来,竟是分不出个孰对孰错,到头来唯有苦难在这片土地上扎根愈深。 并非无人欲混六合为一家,然而其中险阻,难如登天。 冯初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悲悯之情当真肖极了云冈石窟内的佛像。 拓跋聿亦听得入神,讲了半个时辰,才缓缓止住。 参汤又凉了。 这百年历史太苍茫,震得拓跋聿亦说不出话来,原本手中握着的白子也被掷回漆盒,呆怔地望着棋盘。 “今日这参汤怕是与臣无缘。”冯初苦笑,将凉掉的参汤搁在一旁。 “婢子重新再去端一碗吧?” 柏儿见这两位主子气氛沉闷,忙转了话头,端起药盏时却被拦住,“罢了,一日不喝也没什么的。” 参汤味苦,冯初本就不爱喝。 见拓跋聿还在呆怔中恍惚,冯初晓得她大抵是没心思下棋了,索性帮着收了棋。 “阿耆尼。” “臣在。” 冯初收进最后一枚白子,令李拂音将棋盘收了下去。 她等了半晌,也没等到拓跋聿的下文,抬眼瞧她,见她眼睫下暗波流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不会想到,拓跋聿此生往后所有的野心是在这一刻因她而起。 年幼的储君说不上体察民情,亦谈不上参通世事,一切的一切都被她简化成她想报答冯初。 让冯初能得偿所愿,让冯初得以施展才干。 让冯初得见—— 四海江河腾涛怒,半壁山川风雷激。 ...... 永安殿侧殿内,拓跋弭御笔朱批,勾陈一条条奏疏。 今年要紧的事情还是在防备灾荒之上,刘仁诲上的折子确实良策,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多好的政策,都是需要下面有人去推行的。 拓跋弭与冯芷君争权,所依仗的便是军户所代表的镇戍,以及朝中鲜卑勋贵。 这些人带兵打仗确实是一把好手,可若是指望他们帮着治国理政,那真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更要命的是,鲜卑勋贵只需要出身显赫便能担任朝中要职,又可依仗着军功大肆圈田,所获俘虏变成他们自己的奴隶,隐没大量人口。 贪腐成风,苛捐杂税,地皮上都刮出了火星子,老百姓哪还有油水可榨?! 当拓跋弭真的彻底接手朝政后,他才恍然发现自己是如何饮鸩止渴般从太后手中夺回了权力。 颓然将一笔笔糊涂账推至一旁,拓跋弭暂且不想去搭理这些个算不明白的名目。 除开这些外,还有两道奏疏令他犹疑。 一是谏言他广纳女子入宫的,二是蠕蠕那处请求派遣公主与他和亲的。 拓跋弭见着这两道奏疏,脑海中再度出现拓跋聿那日握着自己的手,陪在身旁的画面。 如今太后已然还政,所谓的女主天下的谶语大可一笑置之,他广纳后妃,另立皇子才是正经。 这本不需要半点犹疑。 13、藜芦 “殿下、小娘子,婢子查出来了。” 冯初疑心有人戕害她,悄悄令李拂音与柏儿彻查,总算在七日后有了结果。 李拂音端着药盏,轻声示意。 拓跋聿正在苑内葡萄架下朗声背书,冯初抬眼望向她处,发觉她的注意全然在手中书卷,稍稍放了心,招手带着二人退离至僻静处,才细细询问,“是怎么回事?” “小娘子,那贼人当真歹毒!” 柏儿义愤填膺,辽西郡公府送来上好的人参日日煨参汤,就为养好冯初的身体,不知是何人,拿煮了藜芦的药盏,给冯初作平日吃药的碗盏。 试药的宫人光尝了藜芦,毒性并不烈,以为无事,而参汤是柏儿同李拂音煨的,她二人负责尝参汤,更是尝不出个所以然。 可是这藜芦遇人参,却是毒性翻了几番,到头来,就只有冯初一人糟了难。 “若不是李娘子,怕是不知道何时才能查出来。” 柏儿话说到此时都带上了哭腔,是李拂音疑心问题出在药盏上,洗净后拿沸汤一煮,才从中尝出藜芦的味道。 冯初要是就这般不明不白殒命在这宫中,这可如何得了....... “小娘子,我们不然还是早些回府吧。” 在宫中长留这般久,于情于理也该回去,更何况还闹出了这场风波。 “再缓几日吧。”冯初叹息,不远处书声琅琅,“可查出来是何人所为不曾?” 闻言二人俱是面露窘态。 冯初了然。 “这世上没有日日防贼的理,将与这碗盏有接触的宫人悉数给撤换掉,另换一批老实些的来。” “诺。” 到底还是无可奈何之事,那贼人没能寻出来,也不知道在不在这些人当中,又不知是否这杀心会冲着殿下去。 冯初自己将生死置之度外,却不能让拓跋聿置身于险境。 “此事谢过李娘子了。” 冯初礼数周全,向李拂音道谢,“金银俗物李娘子虽然看不大上,但初依然得酬谢娘子,还望娘子勿要推辞。” “分内之事罢了。”她当真全盘应下了冯初的礼遇,惹得柏儿又瞪大了眼。 这人似乎从来不知何谓尊卑贵贱。 冯初也不计较她是否失礼,嘴角噙笑,微微颔首,再度出现在拓跋聿眼前。 聪颖的小殿下其实一直关注着冯初那处的动向,冯初离去时她虽好奇,也不敢懈怠。 她不想让冯初失望。 葡萄架下,明眸善睐的少女抱臂出现在她面前,顾盼生辉,正对着她笑。 孩童固懵懂,可也不是好赖不分。 谁真心待她,谁阳奉阴违,谁满心满眼都是她,总还是能瞧出个所以然的。 诵书的人愈发卖力,拼尽全力想得到她的青睐。 冯初看出了她的所为,如她所愿,在澄明绚烂的秋日绽出更为明媚的笑容。 “殿下,太后那处来人了。” 通传的宫女当真好本事,一句话叫两个人的笑全收了回去。 拓跋聿较冯初更为战战兢兢,书声就此断在当头,朝她投去求助的目光。 “太后的人,定是要见的。” 冯初行至拓跋聿跟前,低声道了句‘失礼’,亲手替她理了理辫发中不慎被风吹沾上的枯葡萄叶。 “殿下安心,臣一直在殿下身侧。” 这句话真真是定心良药,拓跋聿喉头滚动,撑出三分气势:“宣。” 妙观来时,便见到冯初同拓跋聿站得极近,拓跋聿恨不得将整个背都贴在冯初身上。 足见其虽为储君,然当真畏惧太后。 “婢子见过殿下、小娘子。” “免礼。” 拓跋聿强撑着自己的风仪,“太后遣你来孤这儿,所为何事?” “回殿下,闻小娘子伤势已好,太后请小娘子前往安昌殿叙话。” 妙观顿了顿,望向站在拓跋聿身后的冯初。 妙观如今也看不明白冯初与太后之间关系如何,扑朔迷离之下,她也只敢做好分内事,生怕惹祸上身。 “诺,谨遵太后懿旨。” 冯初答完,缓和了神情,“稍候片刻,待臣女更衣,再行拜见。” 天光流连,隔着绘制着梅兰竹菊的屏风,辗转在身。 衣袍窸窸窣窣的声在空寂的室内愈加突出。 拓跋聿背对着屏风,攥紧了拳,随着冯初衣裳一件件坠下又换上,鼻头发酸得厉害。 她晓得荒谬与妄言,仍旧忍不住脱口而出,“阿耆尼,非去不可么。” 屏风后正系着衣带的人手指一顿,“殿下,她是太后。”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拓跋聿打心底里升起无力来。 冯初薄唇微抿,宽慰她道,“殿下也勿要太过忧心,她毕竟是臣姑母。” 此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惩罚冯初属实‘泄愤’之举,眼下冯初伤病已愈,多半是要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不叫冯初同她离心离德。 当然,这些是明面上的事。 “倘若.......” 拓跋聿的话起了个头,不见后文,冯初察觉她心中有话,以为是牵挂忧心,想着再安抚两句,“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此处唯有殿下与臣二人,臣与殿下起誓,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她以为是拓跋聿对太后颇有怨言—— 这也实属人之常情,冯初不希望拓跋聿将一切怨恨憎怒都埋在心,她可以做那个偶尔能让她说几句心里话的人。 “......倘若,”拓跋聿踟蹰,“倘若来日孤大权在握,是否再无人能让朕做不愿做之事,是否再无人能欺侮阿耆尼?” 稚嫩的声线透露着最为天真的野心。 冯初取外裳的手悬再半空,愕然之余,居然心底挣出几分欣慰。 小殿下居然起了相争之心,真真是意外之喜。 至若风起青萍之末,野心,往往才是那个将人送上九霄的荡荡长风。 “.......殿下这话,在臣这儿说说可以,出了这扇门,半点都不要透露出去。” 重新披上赤狐裘的冯初自屏风后转身而出,眉眼含笑,无半点恼意,“大权在握......也未必是能心想事成。” 她并不打算诓骗拓跋聿,也隐隐压着现下算是‘不合时宜’的野心,“至于,是否有人能欺侮臣.......” 冯初笑笑,半跪仰视她,“臣,愿仰赖殿下。” 多年以后,这个火莲熔金的午后仍在记忆中熠熠生辉,腾起细细密密的烫意,自耳背,脖颈,最后似烙铁般灼在心口。 而在此时此刻,只有个稚嫩的小殿下,睁着澄明的眼瞳,被亲近人夸赞而羞赧出熏红。 安昌殿的宫阙太高,歇山顶上的脊兽被秋日燃起金。 拓跋聿是畏惧太后,即便如此,她也执意要相送至安昌殿前。 宫里的人心太寒,冯初是她唯一的暖。 “殿下止步吧,接下来的路,该臣一人走。” 冯初还带着疲惫虚弱的面庞朝她盈盈一笑,殿前风吹扫起她的衣袂,翩若惊鸿。 “好.......”拓跋聿下意识伸出挽留的手被硬生生止住,即便她知晓冯初也许并不会出什么事,或许就像她说的,打一棒子给颗甜枣。 然而心底的失落却是实打实存在的,被外物裹挟失控的感觉冲刷着她身上泛寒。 倘若能如太后这般手持权柄,便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 “殿下当心身体,勿要站在风口上。” 冯初回身一拜,摇曳玉阶上,并这金秋节。 她不再看她,身影渐行渐远,最终隐没在宫苑殿深深。 她就这样空望,执拗得莫名,徒让西斜的金乌扯长孤影。 “.......殿下,殿前风太大,不如去避风处吧。”紫袍风帽罩在她身。 李拂音见她这模样,定是舍不得走,取了个折中的法子省得她在这寒秋着了凉。 “拂音......”除开冯初外,李拂音是这个宫内她唯一能多信几分的人,“你说......” 随后的话她没有继续,殿前风啸得急,生怕将心中升起的火光都将吹熄。她摇摇头,掩下许多不甘,“走吧。” 李拂音没有多问,只在拓跋聿看不见的地方,回身望向飞檐上停驻的雀儿。 自古失权多凄怆萧索,冯芷君身上却见不到半点颓靡。 她清瘦华美的皮囊下藏着足以摄人心魄的力量,如一柄古朴庄重的剑,即便未曾出鞘也不会有人疑惑其中的剑锋是否锐利。 “臣女冯初,叩见太后,太后福绥安康。” 殿上之人凝了片刻,冯初跪的笔直,端得不肯做深秋残荷。 冯芷君轻笑,遣散了宫人,“这般桀骜,哀家的二十杖怕是给少了。” 冯初听出她话中并非含怒,也松了神色,“骏马桀骜,但只要训之有方,便是神驹。” “你倒是敢自比。”冯芷君将手中书丢在一旁,欲言又止,踟蹰片刻,换成了:“你........可怪哀家?” “初为何要怪罪姑母?” 她说的并不是‘臣女岂敢’,依旧称呼她为姑母。 冯芷君眉梢轻挑,“哦?” “姑母以初为刀,初也甘愿做姑母的刀。” 冯初通透得很,无需冯芷君点明,“这二十杖,初,谢过姑母。” 顿首叩拜,额间触及冰凉,愧疚也顺着这点凉意沁到脊骨。 她自比千里驹,又何尝不在驯她的千里驹? 偏生一点良心,偏生滚烫真心。 最难偿。 14、起川 “你能如此通透固然好。” 冯芷君莲步轻移,行至她身侧,倾身将她扶起,“......姑母日后未必能护住你。” 莫说护住,连是否会有朝一日刀剑相向,她也无法笃定。 天下叵测是人心。 “这天下各人有各人的道,初儿能走好自己的道。” 冯芷君的手搭在她的肩头,满是赞许,“整个冯家,就你最对哀家的脾性。” 冯初将头低得更下了。 “再过几日便是下元,修斋设醮后,哀家会接太女来安昌殿教养。”冯芷君踱步回上首,缓缓问道,“晋阳与武川,阿耆尼愿去何处?” 冯初闻言颦眉,此事突然,她这段时日都同拓跋聿呆在宫苑内,朝中的风声愣是半点没传到耳里。 而今陡然问她要去晋阳还是武川,又不明言是何事,着实叫她难以揣测。 不过....... 晋阳是并州治所,繁华富庶,而武川则历来是大魏皇帝祭天之地,距平城近些,作为边镇,胡人气更重,民风更粗犷...... 她明白了,这是在问她接下来的某件事,太后与皇帝,她要站哪个。 “......” 她自是可以重新将问题抛回给太后,但如此做了,又谈何‘自己能走好自己的道’? 思忖再三,“回太后,臣女愿去武川。” “哦?”冯芷君似笑非笑地刮了她一眼,扭头朝向外间,“今岁冬日里太冷,人也太杂。武川,可不是个好地方。” “不过......晋阳也算不得什么好去处。你可想好了?” “回太后,想好了。”冯初目光灼灼,带着试探说了一句,“......刀,是要从背后捅的,才疼。” “.......哈哈哈,好,好个阿耆尼!”冯芷君破天荒笑得这般开怀,“去外头跪半个时辰再走吧,下元过后,同任城王一道去武川。” 当今圣上最为倚重的便是自幼伴读的任城王拓跋允,此行去武川,竟是连他也会同去? “诺。” 冯初不拖泥带水,转身出殿。 纤纤身跪重重阙,她晓得,这是她姑母替她谋划走向朝堂的第一步。 往后的路,怕是都得自己挣。 ...... “阿耆尼又遭了罚?” 拓跋弭的消息得的很快,朱笔凝在手中。 安昌殿的那个女人在做什么? 便是他都晓得冯初身子不算好,大病初愈一直都不曾转好,这女人当真没半点心么? “许是......陛下那日的事,传到了太后耳里?” 周身侍奉的宦人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拓跋弭望着手中的折子,这道折子算是太后一党上书奏事。 他思及百姓病苦,民多非命,欲推行官医之制,广集良医,远采名药,救护兆民。 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冯芷君从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同他相争,不过是遣人上书,荐举人才,只不过是这一次荐举的人当中多了个意想不到的人——冯初。 荐举冯初前往晋阳,助行官医。 拓跋弭搁下笔,额心隐隐作痛。 太后虽然说什么‘还政’,朝堂上属于她的色彩依旧从未褪去,他的所作所为,若无太后相帮,许多政令推行困阻重重。 她这种人怎会甘心囿于禁内吃斋念佛? 是他天真。 眼前冯初的名姓在奏疏上眨眼得很,无论他与太后、冯家有多少龃龉,亦不得不承认,冯初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子,不,所有人,都不相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所求大多逃不开‘名利’二字。 冯初若是为名,她何苦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要去男儿扎堆的地方,由世人臧否? 若是为利,她又何苦要选择聿儿?以她的家世以及太后的威势,逼着自己立她为中宫亦并非难事。 现今她这般,不为名,不为利,真真叫拓跋弭瞧不明白。 唯有她看向聿儿的时候,他偶能捕捉到同拓跋允待他时一般的神情。 莫不是她当真想着,要与聿儿成就一段君臣佳话罢? 拓跋弭苦笑,朱墨踟蹰染楮纸,将冯初的名姓圈了出来,留批‘随行任城王允往武川’。 “太女殿下,安昌殿那处来消息了。” 拓跋聿一直未离开太远,更令随行宫女守在安昌殿附近。 探听的婢子疾步顿首,“殿下,冯小娘子不知为何,触怒了太后,现下罚跪于安昌殿前。” “什么!?” 拓跋聿声音骤然提高,欲前往安昌殿,硬生生止住步伐,眉眼蓄泪,恨声道:“到底是何缘由!” “殿下知道的,太后那处口风紧,”李拂音劝慰道,“眼下太后只是罚跪,殿下当谨言慎行,当心为冯小娘子惹祸。” 襟袍下双拳紧握,指甲狠狠掐入掌心,万语千言,最后也只能变做一句:“......孤晓得的。” “......去请太医候着。” 满腔沸血,苦作蹉跎。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地气顺着青砖钻入膝盖,刺得她生疼,她身体还虚,这天气生生居然冒出了汗,眼前的雕梁画栋、往来宫人,甚至都重影起来。 殿前风一吹,又摇摇欲坠了起来。 “太后口谕,令小娘子誊抄一百遍《礼记》,下元日前送至太后面前,好好反思己过。” 所为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冯芷君也不忍继续磋磨这个侄女。 冯初长舒一口气,盈盈下拜,“臣女领旨谢恩。” 柏儿扶起冯初,半个时辰对于身体康健之人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奈何冯初现下实在算不得康健。 甫一起身,双膝顿时刺痛难忍,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娘子当心——” 柏儿搀扶着冯初,冯初的半身重量几乎全压在了她身上,“烦请,告知姑母.......初,祝她得偿所愿。”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寻常人听了,怕多半以为这是在阴阳怪气太后摄政。 妙观颦眉,“娘子慎言。” 冯初轻嗤,由着柏儿搀扶下殿,渐渐消失在安昌殿外。 虽说不知姑母所求何事,但她不曾罚足半个时辰,想必是已然成了...... 唯一值得担心的,便是自己这身体。 武川镇八月风高雪飞都是常有之事,若是过了下元日便得启程,也不晓得这又挨了板子、又遭了藜芦毒的身子,还撑不撑得住。 还有...... “阿耆尼!” 前方一声熟稔的呼唤如当头断喝,击碎了冯初脑海中尚且盘算着的所有筹谋。 都深秋时节了,怎得这平城紫宫,还有梨花湿? “殿下,莫要哭了。” 拓跋聿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哭了些。 似乎从初见她开始,这双杏眼就时常婆娑起半场春雨,哪里像是身上流着大鲜卑山葱林峻峭中出来的勇士的血? 反倒让人想起淮河南面永远青青的岸皋。 自安昌殿至拓跋聿宫苑,这双眼就不曾有涸掉的时候。 冯初的裙裳被提开,瘀伤青紫,上头还有细细密密的血点子,豆大的泪珠霎时间砸在她雪肤之上。 至于冯初的‘莫哭’,拓跋聿显然一句也没听入耳。 直到柏儿寻出郡公府来的药膏,要替冯初上药之时,拓跋聿才胡乱拿帕子拭干净泪,自柏儿手中夺过药膏,“孤来。” “这——” 冯初好笑,摆手遣退她们,“让殿下垂泪替臣上药,臣惶恐。” “阿耆尼!” 拓跋聿听出冯初调侃,没来由羞恼,怒嗔回道:“是你亲口同孤信誓旦旦无事的!卿为孤臣,此乃欺君!” “臣万死。” 冯初自自己袖口中取出帕子,帕子上头的鹭鸟在拓跋聿眼中渐渐放大,清雅好闻的香气迷了她的眼,还想说的话悉数被冯初的帕子给堵了回去。 耳畔冯初的声音都有些缥缈:“害殿下担忧,是臣不是,臣,罪该万死。” “阿耆尼!” 冯初已经在尽力哄着这个待她珍之重之的小殿下了,其实事到如今,她也分不清,究竟是出于对拓跋聿的愧疚或是同情,还是为了自己日后的功绩前程。 惟余每当瞧见拓跋聿哭泣时,就倏然揪疼的心,在迫使她该如何做。 正当恍神时,眼前的小殿下忽然扑身上前,温暖的怀抱让冯初一时间怔忡。 “殿下,这般于礼.......” “孤不想你、不准你、不准你说那个字!” 热泪顺着衣襟烫得冯初失语,她没成想在拓跋聿的心中,自己这般重要。 真心滚烫,衬得她那一点私心,有些可鄙了。 冯初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头却被卡住,半晌发不出个音。 只得葇夷扶上她的脊背,企图用掌心那点温烫,一点点熨开拓跋聿的忧心惶恐。 她自负还算口齿伶俐、素有辩才,也自忖过目不忘。 偏生这日她是如何同拓跋聿说可能会在下元日离开平城、太后有意要将拓跋聿接到安昌殿加以鞠养,着实记不清了。 只记得榻前人烫得她心慌错乱的泪,和起了气性,却仍旧执拗的小殿下,拿绒羽蒯了药膏,轻柔擦蘸在她双膝。 千千结,襟袍泪,案前烛火,宫阙残月。 这些都化作一团丝,可恼她剪不断,理还乱。 15、醮雁 紫宫墙巍巍,南飞雁待归。 知冯初要走,至下元日,几乎日日拓跋聿均是惶惶,心思浅显得人人能料见。 “明日十五,殿下要同陛下与太后一道前往郊天坛祭天设醮,可不好这般愁眉苦脸。” 冯初见她半点书都念不进,也索性搁置了课业,央柏儿出宫去市集内买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儿,让拓跋聿解解烦。 自个儿则在抄着最后几遍《礼记》。 唯一值得暗自庆幸的,唯有太后罚她的那一跪,好在没叫她当真受了风寒。 “阿耆尼,非去不可么?” 这话算下来已经是拓跋聿问她的第三道了。 “殿下何苦明知故问。”冯初依旧很有耐心,“君命不可违。” “......君命不可违......”拓跋聿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拓跋弭尚且读不懂冯初,更何况现如今的拓跋聿呢? 稚嫩的小殿下听进去的只有这半句‘君命不可违,心中有什么又膨胀而起。 若来日,她成了君,是否就能将阿耆尼日日留在身侧? 毕竟,‘君命不可违’。 “明日祭天,臣会同殿下一同前往的,臣离开前也会先送殿下去安昌殿。” 冯初尽可能将她能为拓跋聿做的一切都给打点考量好了,“殿下在臣不在平城的这段时日,要听太后的话。” 毕竟这朝中,忤逆皇帝都顶不得忤逆太后。 拓跋弭看似少年英才,说要学着道武、太武二位先帝开疆拓土、铁血手腕,实则是个心肠颇软的性子,犯了什么事,但凡能过去,苦苦哀求两句他也就算了。 冯芷君则大不相同,吃斋念佛,沐浴佛法,却是个真正手腕老辣之人。 身旁纠结了一帮子宦官面首,告密揭发层出不穷,把持着朝中大半人的把柄,还能压制住这些攀附权势之人,不许他们为非作歹。 只是这‘听话’二字落在皇储身上,总无端带着一股憋屈。 意识到这一点的冯初开口欲补救,不曾想拓跋聿点头,乖顺非常: “......孤会的。” 冯初暗叹,宽慰般朝她笑笑,抄下最后一句,搁了笔,“殿下勿忧......说来前些日子郡公府下头的庄子送了些白梅。” 柏儿了然,转身出去,不一会儿捧了漆盒进来,“殿下可要尝尝?” 拓跋聿自小喜食甜,冯初彼时刚尝到这送上来的白梅果脯时便忖着小殿下约莫爱吃。 多放了几分蜜的白梅在口中沁开,甜而不腻,让拓跋聿当即眼眸一亮。 到底还是个孩子,冯初见她欢忭,亦心头松快了几许,眉眼弯弯瞧着她。拓跋聿叫她看得没来由一阵羞赧。 “阿、阿耆尼,这般瞧着孤作甚。” “自是——”自是此去别离久,想记住殿下模样。 但这话不当说,冯初改口,“殿下龙章凤姿,臣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拓跋聿的俏脸更红了,冯初的夸赞叫她恨不得头到自己胸口,就连口中的白梅都霎时间变得没那般甜了。 ...... “闻陛下要你同本王一同前往武川推行官医?” 十月十五,下元当日,平城内宗亲贵胄、王公大臣随行太后、皇帝前往郊天坛。 旌旗仪仗玉带钩,五花骏马紫貂裘,连带着踏上的路似乎都叫车马错了层金。 除皇帝、皇储、太后三人于车銮内,其余均是骑马随行。 任城王拓跋允本在天子銮驾处随侍,见冯初在太女殿下车驾处,拉缓了辔头,落至冯初附近。 “回殿下的话,正是。” “冯家视你为神子托身,取小字、抛头露面,然你我心知肚明,你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女郎。” 拓跋允声音不大,恰好不过周围一二人能听见,“真拿自己作了神子,当心老而无依,满堂公卿,觅不得一夫家。” “且,本王到底是男子,与本王同路前往武川,你当真不畏惧清誉有损?” 冯初骤然叫拓跋允这样一说,先是愣怔,观其面色,却并不像是来奚落之态。 不过是在他眼中,女子适龄而嫁,乃天经地义之事。 “殿下说笑了,你既真将初视作一般女子,怎好意思同初言及婚配之事?” 冯初不软不硬地回敬道,“况若真因着这句‘神子托身’便不敢前来结姻缘的夫家,想必也不过是庸碌之辈,这般夫家,是我冯初看不上他才是。” “至于清誉,呵,这天下百年臣弑君、子弑父之事层出不穷,奸臣佞幸不敢相诘,反倒挂念女子清名,这可算是另一种‘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噗.......哈哈哈哈,”拓跋允遭受回怼,不怒反笑,“好个阿耆尼,果真伶牙俐齿。” “本王倒要瞧瞧,你有多大的能耐和胆子,敢去武川走一遭!” 语罢叱马而行,留得冯初心中激起火来。 她自诩才气,不输朝堂内外任一男子,虽不晓得拓跋允究竟是真心想试探她才干,还是想要看她笑话,她都知晓,这一遭,须得好好给天下人好好瞧瞧。 折冲万里、允厘百工,非唯有男儿能为! 车驾内的拓跋聿自也听见了外头的谈话,她与冯初呆的久了,多少也知晓,冯初看似温柔端方,心头总归是有不甘的。 拓跋聿正欲掀开车帘劝慰冯初,又听得一爽朗之音: “王兄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老生常谈罢了。”冯初摇摇头,腰杆挺得笔直,“许是为我好吧,可惜都是些不大爱听的话。” “哎,”拓跋驰挠挠头,这种事情他哪里晓得劝解,转了话头,“都要去武川了,临走前也不到我府上去坐坐?” “你阿姊挂念你挂念的紧,日日在我耳旁念叨。” 冯初又何尝不挂念冯瑥?只是太女殿下缠她缠得紧,她又着实不愿她伤心失落,结果顾了这边忘了那头。 拓跋驰与冯瑥成婚后,她登门见阿姊的次数拢共也就两只手数得过来。 “.......劳烦郡王代我向王妃致歉。” “你这就生分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拓跋驰笑着拿鞭子戳了戳冯初身下那匹马的鬃毛,“武川的乳酪还算不错,记得给你阿姊带些,回来后好好同她叙叙旧。” “好。” “初儿。” “小妹。” 又是两道声音接连响起。 他们簇拥着冯初,将她围在中间,真真衬得她如同下凡的神子,神采奕奕,烁光华华。 拓跋聿原本劝慰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取而代之的是极为浓烈的失望与不甘,冯初不是她一个人的阿耆尼,在她失落气郁之时,除了她,还有大把的人会前来关切问询。 她现在还是一朵未完全绽放的火莲,周身便已然吸引了如此多人,日后呢? “殿下、殿下?” 身侧侍候的李拂音见她出神,连唤好几句,才将拓跋聿再度唤回了神。 奈何微风不解意,无端拂帘,吹起罅隙,恰是少年人相望。 盈眉含笑,石中生火。 祭天设醮,行傩的萨满、道人、沙门,来来往往,经声悠长,分外庄重。 头戴冠冕的小殿下端着身子,礼数周到,站在皇帝身后,仍忍不住忐忑,说来也怪,每当她忐忑时,会下意识望向冯初。 而每一次,都恰巧能瞧见冯初亦在瞧瞧望着她笑。 她在.......注视着自己....... 方才在车驾上的失落端得一扫而空,秋冬交加时节的阳光并不烫,却灼人。 在阿耆尼心中,自己还是最重要的人.......对吧? 站在天坛下头的冯初心头多少还是有些惶恐—— 担心拓跋聿会怯场是其一,身为臣子,照理来说并不能直视天颜,她却频频朝拓跋聿那处望去,若是落在太后和陛下眼中,也不知又会作何想法。 她这侍读做的,当真是难。 祭天已毕,冯初该同辽西郡公一道行家,明日便要离开平城,于情于理都该同耶娘拜别。 翌日一早才会先入宫,拜别皇帝太后,再送拓跋聿入安昌殿,与拓跋允前往武川。 车马喧喧由西郊入平城,辽西郡公府纵使离紫宫算不得远,总还是有分别的那刻。 “明日臣会一早入宫。”冯初扯着辔头,风帽下的少女星眸粲粲,全然是将要大展宏图的欢欣,“殿下勿忧。” “.......好。” 拓跋聿袍服下的指甲掐得更深,尽可能稳住自己个儿的音,她是皇储,是太女,不可在人前轻易落泪。 “好。” 然而冯初的笑容每深一分,拓跋聿的心越发抽疼,冯初正勒马欲随冯颂归家,脱口而出:“阿耆尼!” 冯初勒马再度回首,目光柔和,等着她的话。 拓跋聿本就是下意识所为,冯初这般看着她,她又失了语,余光瞧见不远处身骑骏马的冯家众人,嘴唇翕动,干涩出半句: “归家......小心些。” 冯初没成想等了好半刻却是这一句,有些好笑,但仍朝着她行了一礼,“诺,臣谢殿下挂怀。” 扯了缰绳,轻叱骏马,不再停留。 残照西斜,她与金融为一体,直至宫车再转不见她的身影,拓跋聿才恋恋不舍地将夕阳一并关在车外。 惶惶然的小殿下并不能注意到,还有一道目光亦注视着身着锦衣貂裘的冯家人,亦同她被车帘阻碍。 16、珊瑚 阴山十月,大雪拥关,胡天茫茫月晦晦,瀚海百丈,暮云愁度,敕勒塞歌哭世难。 黄头的军户在铁甲上罩了层灰油的羊羔皮袄,顶着砾石雪屑混冰泥,身背两口环首直刀,皂靴陷在齐膝深的雪里,执拗地朝着无法更刻骨的方向走去。 雪尘沁衣,在裤管处叫人温成水,被寒风一吹再度成冰,膈得人腿脚生疼。 身高八尺,顶风而行,仍摇摇晃晃。 武川镇乃防备蠕蠕南下的军镇,归附的部族、俘虏的奴隶,形形色色的人被魏国编成军户,戍守边关,不得从事其他行当谋身,世世代代与这阴山风雪融为一体。 暴力和公义的界限在此变得更加混沌,而弱势则被迫成为罪过。 “喝、喝——” 砖石垒成的矮屋外灯笼已经叫风给熄了,屋内三四个壮汉案上呈着几瓮白醪酒,半只熏羊腿,人手一把短刀,割肉吃酒,满面油光。 黄头的军户到了檐下,自怀中取出火折子,摘下灯笼挨着墙角给点了。 屋内的人忙着吃酒,哪里注意得到这半点火光,捂着麻布的手在灯笼烧尽时总算暖和了点,碧眼幽微,踩熄了灯笼。 旋即一脚将门板踹开,朔风先她一步灌进屋内,霎时间吹熄了屋内灯烛。 “谁!” 不等那几人反应,银光映雪,风声中霎时夹杂起异样的杂音。 环首直刀如砍瓜切菜般将几个酩酊大醉的壮汉斩于案前。 上首饮酒的壮汉在她再度砍来时,总算有了反应,眼见血刀袭面,当即掀了桌子,环首直刀扑了空,斫在上头,惊魂甫定的壮汉听见木案吱呀,望去发觉,这砍向他的环首直刀给卡在了木头里。 黄头军户索性一把将桌案浑然抬起,朝壮汉砸去。 壮汉见状要躲,谁知这屋内本就逼仄,黄头军户往边上一抓,揪起他衣襟,四目相对,翠眼中的杀意骇得壮汉怔在当头。 不过这壮汉到底是刀口子里滚出来的人,左腿霎时朝黄头军户扫去,黄头军户将他一推,自个儿往后跳去,壮汉的扫堂腿登时扑了空。 “你好大的胆子!”黄发翠眼,又来寻仇,壮汉到底立时认出了来人。 军户不答,长腿灌风,朝他额角一甩,壮汉吃了酒,堪堪躲开,不比她灵敏,下一刻就被贴了身,碗口大的拳头掼到他鼻头,壮汉当即鼻头一酸,辛酸苦辣并着涕泪就要闯出来。 他顺着出拳,却被军户反手扣住,一手抓住他小臂,一手攀住他长发,惯着他力道将他往自己怀中扯,下盘右腿提起,往他面部袭去。 立时口鼻流血,牙都断了半根。 又将他一丢,朝他小腹上踹去,壮汉整个磕撞在桌角,也不晓得是骨头断了还是桌案裂了。 真真是七荤八素,口眼乌清。 “你、你.......” 壮汉挣扎着想要起身,胸膛却被一只靴子踏住,令他动弹不得。 “饶了......饶了我吧......”壮汉混着血沫,口齿不清地叫饶,“我、我上有老、下有小......” “畜生!” 黄头军户毫不留情地朝他胸口一踹,连人带膝压了上去,揪了他领口,恨声道,“狗脚东西,死到临头想起自个儿上有老下有小了!当初杀我阿兄,侮我阿嫂时怎得不成想!” “还我兄嫂命来!” 碗盏大的拳头雨点般落下,亏得是雪昏天暗,否则谁晓得是何种惨象。 直至黄头军户双臂酸软,再抬起不能,方才堪堪罢休。 风雪大作有虎啸。 不知过了多久,这黄头军户才自地上爬起,翘了案上环首直刀,斫下几人头颅,整整齐齐码在地上,捡了瓮没能摔碎的白醪酒,淋地祭兄嫂。 ...... “千里搭长棚,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 冯初今日未穿女子的裙裳,一袭梨花白圆领袍,外罩紫貂裘,腰配蹀躞,足踩皂靴,更是学着南地的汉人束了发冠,远远瞧去还以为是个玉面郎君。 “臣就送殿下至此,臣不在身旁的日子,还望殿下保养身子,亦勿要落下课业。” “好。”拓跋聿双眸通红,怎么也不肯叫眼中的泪花真落下来,“阿耆尼也要保重。” 安昌殿的殿前风较此前更加料峭,冯初幽幽叹气,知她不舍,“臣目送殿下吧。” “......好。” 拓跋聿自袖袋中取出一珊瑚手钏,在她取出珊瑚手钏之时,身后李拂音的目光都变得深邃起来。 这实则是李昭仪的遗物。 李昭仪被太后下诏赐死时,给李拂音留下了这对珊瑚手钏,央她收好,原意是留待拓跋聿出嫁时作嫁妆。 谁曾想小殿下昨儿个忽得夜半叫李拂音去寻些珍贵物什,说要给冯初作念想。 李拂音没辙,陪着她在库房中挑挑拣拣,两个时辰过去,拓跋聿都没选中心仪的。 机缘巧合翻出了这个被她藏得颇深的妆匣,或许是母女连心罢,李昭仪生前最爱的便是这对珊瑚手钏。 这么多琳琅珠翠,拓跋聿愣是没瞧上的,偏偏见着这珊瑚手钏挪不动道。 李拂音也隐晦地劝过她——她尚且年幼,还不知昭仪故去,不想她稀里糊涂地将昭仪遗物拱手送人——尤其是这冯家人。 谁知这殿下,忒不听劝,执意要送冯初一只。 冯初不晓得个中内情,然而这般品相的红珊瑚并不多见,刚欲推却,拓跋聿却不由分说地捉了她的手腕,‘强硬’地将红珊瑚手钏套进她的腕间。 “珊瑚乃佛门七宝之一,孤希望这红珊瑚,此行山高水远,能护佑你平安。” 拓跋聿不知哪来的气力,抓得她手生疼。冯初当真怕她再行推却,眼前这小殿下又该淌泪了。 “多谢殿下。”冯初盛情难却,朝她行了一礼,“臣定会贴身带在身旁。” 安昌殿长阶上出现了妙观的身影,冯初知晓再不好耽误,无声再拜,隐晦地催促拓跋聿动身前往安昌殿。 “阿耆尼。” 冯初抬头,拓跋聿仔细描摹她此刻神情,再不能忘,方肯罢休,“保重。” “诺。” 拓跋聿再不敢多看她,狠了心,咬牙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安昌殿而去。 她并非驽钝之人,冯初此举是完成她所愿所想,而她一个八字没一撇的皇储,找不到任何借口将人挽留。 长阶步步踏,脑海中不知是混沌还是明晰,点点滴滴最后积聚成怪诞的野心,她蓦然想起‘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典故,不甘心只做个棋子,不甘心自己想挽留的人挽留不得。 桩桩件件汇聚成心口三个字:阿耆尼。 将要行至妙观身前时,拓跋聿忍不住再度回望,安昌殿下的人变得有些渺小,她还在等她,似是知晓她会回眸,一直守在原地,不曾离去。 见她回眸,再度行礼拜别。 拓跋聿胸中动容且震颤,然而一声凰音骤然将她心中所有感怀击得粉碎,“太女殿下既已至安昌殿,为何站在这风口上?” “莫不是,忘了礼数?” ...... 寒流越过阴山南下,雕玉飞琼,山白杂青,拓跋允与冯初二人带着车驾辎重,连同平城带来的三百中军,过白道,前往武川。 手下的中军同底下做杂事的人,各个叫苦不迭——冯初和拓跋允二人似是叫上了劲,二人倔强地要在外骑马,不肯回车驾避风。 又或许是为了磋磨对方,一个敢下令飞雪连天之际官道赶路,另一个敢也不带劝阻的,二话不说翻身上马。 这俩人暗暗卯上了,底下的士卒的日子就不甚好过,他们也是人,肉体凡胎又不是铁打的,结果两个人一个赛一个能熬,他们这些人谁敢说半句疲累? 十月的风雪拥在官道上,山路崎岖,朔风呼啸,马蹄子包上了皮草棉絮都在这结了冻的路面上打滑。 风削脸上如钝刀子割肉,冯初将身上的貂裘裹得更紧,她着实有些悔,不该年少意气同拓跋允在这种小事卯上了,现下俩人都下不来台,苦的却是这些随同他们一道来的中军将士。 若不是当真气闷拓跋允祭天那日的轻视,冯初决计不会这般自讨苦吃。 可再不顾风雪朝前赶路,冯初担忧这阴山飞雪能将他们这一行人给埋在这皑皑之中。 心里头的倔强同理智相互掐架,半晌,却是拓跋允的告饶先一步到来。 “服了!服了服了!”他无端大吼,结果被灌了一口雪片朔风,“传本王令,众家兄弟连同辎重前往前头扎营!等风雪小了咱们再走!” 众人如获大赦,三百余人牵牛拉马,窝进山间背风处,升起篝火。 没了山间雪片迷眼,冯初和拓跋允双双瞧见了对面的狼狈样,什么天潢贵胄,什么王子皇孙,还不是叫这山间的风雪冻得瑟瑟狼狈,眼角眉梢都挂上冰晶子? 居然为着这气性与偏见闹成这幅模样。 篝火旁,拓跋允和冯初相觑彼此,不知是谁先笑出声,另一人也旋即没忍住笑了出来。 底下的士卒、侍女俱是不解,这二人分明前一刻还大有要同对方熬鹰的架势,怎么现如今围着篝火相视大笑呢? 拓跋允自随身的酒壶中倒出两盏,一盏给冯初,一盏拿在手上。 “此前话语多有冒犯,而今一路行来,允方知自身狭隘。”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小王是昌意的后代,大鲜卑山的男儿,敢作敢当。还望阿耆尼莫要将曾经龃龉放在心上,今后你我同心戮力,前往武川,为君分忧才是。” 语罢,仰头,一饮而尽。 17、翠虎 “郡王言重了。”冯初亦有些懊恼,她与拓跋允怄气,可万万不该牵连这些将士们。 归根结底不过是这天下多不公,轻视女子,让冯初无法坦然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斗上示弱半分,生怕坐实了‘女子本弱’。 “此事初亦有过,万不该不顾随行而来三百中军将士的性命。” “说的什么话,这三百人是小王所率,是小王不分轻重。” 冯初不再多言,一饮而尽,向拓跋允视盏,二人抚掌而笑后,冯初腹中忽得腾起一股暖意,流向四肢百骸,激得她打了个颤,身上的寒气全然被驱散开来,口中还泛起点点草药的气味。 “这是拿河东神曲酿的酒。” 河东神曲乃九种黄酒曲之一,加以茱萸、桑叶、苍耳、艾草四种草药制成的药曲。 拓跋允素来勤俭,唯有饮酒不肯委屈了自个儿,“阿耆尼若喜欢,待来日回平城,小王送你几坛。” “清时难屡得,嘉会不可常。”她念此诗时,拓跋允眼眸粲光,冯初微微一笑,“今日这盏酒,绝胜来日平城酿。” “阿耆尼也读子建诗?” “自然,”时鲜卑勋贵少有研习诗文歌赋的,冯初又多半囿于宫苑府邸,有几个能同她谈论这些的? 未曾想今朝不打不相识,拓跋允竟是个投契的,没忍住多说了两句,“子建《洛神赋》当得起千古一绝,然初最爱的却不是《洛神赋》,而是《白马篇》,当中有一句——” “捐躯赴国难,视死如乎归。”异口同声,二人俱是眼角带笑。 “来,”拓跋允再度给酒盏满上,“这一盏酒,你需得同我喝。” 漆盏相撞,一饮而尽,拓跋允感慨道,“若我不是皇亲,定要与你结拜兄妹才好。” 冯初含笑,浅饮半盏,未敢多言。 任城王可是帝党中流砥柱,而她,则在左右逢源。 风雪渐渐小了,围着篝火的人再度起身,连冯初都不由得感慨造化弄人,她同拓跋允从诗词歌赋到国策政论,不少都观点一致。 偏生不是同路人。 拓跋允其实也心知肚明,时鲜卑勋贵同汉人世家的矛盾渐行渐深,与汉人底层更是敲骨吸髓、贪婪无度。 拓跋弭为了夺回大权而依仗军镇、勋贵,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汉人世家都纠集在太后身侧,拓跋弭愈相争、愈打压,下面的弹压便越严重。 太后可以因为不想国朝倾覆而做出堂而皇之取而代之的事情,但不可能为了大局,自绝羽翼,将手上权力拱手相送罢? “阿耆尼,”政治斗争总是伴着无限的血腥,“你我而今还是多议诗歌,莫论国事。” 鹅毛飞雪,劲哀朔风,总算将息。 冯初与拓跋允二人翻身上马,拓跋允忽得冒出这句话来。 冯初勾唇,没有接话。 “日后......”拓跋允本想承诺,若太后斗败,冯家落寞,他愿意将冯初接到府中为幕僚。 话到嘴边,却发觉所谓承诺,是这世上再苍白不过的语句。 索性快马阴山逞豪情,跃马扬鞭高呼:“阿耆尼,你可敢同本王赛马,一决高下否?!” “有何不敢!” 冯初亦纵马绝尘,马汗蒸,气氤氲,一番慷慨任平生。 ...... 安昌殿的地龙烧得格外暖,待上小半刻内裳里头就沁出了层薄汗,拓跋聿乖顺地坐在一旁的书案上誊抄书卷,不远处的冯芷君一手拨弄着手中白菩提珠,口中喃喃念经。 太后不是传闻中那般凶神恶煞,亦不像如那日责罚她与冯初时声色俱厉。 除开朝会,每日冯颂会进宫讲学,冯芷君则一旁旁听,讲习过后则守着她习完课业,偶尔会抽查背书。 其余时候,冯芷君多在佛堂礼佛。 安昌殿没太多规矩,只两点,一不可随意搅扰太后,二是不论宫内位高与低、是何出身,均只许说汉话,不许讲鲜卑语。 日子这般安然过着,拓跋聿心中却隐隐觉着哪里不大对。 冯颂是冯初的阿耶,更是沙场老将,教习她时偏只说些高头讲章、诗歌骈赋。冯初尚且还会以史为鉴,甚至能在沙盘上同她说起战事。 说白了,这更像是在教习文人,不像是在拿她当一国储君。 拓跋聿握着笔杆,眼眸中涌动着许多不甘。 儒家所言四书五经不过是以礼法巩固皇权,高唱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许多篇章不肯给弱者半点活路,束缚着这套教条下的每一个人。 拓跋聿阴差阳错成了‘皇储’,偏生她是一女子,是这些教条下的边缘人,是被束缚的存在,是注定与‘君父’背道而驰不相及的人。 这些学着经史子集长大的人,除了冯初这个同样的异类,又怎么会真拿她当一国储君呢? 不,不行,她不能这样下去。 念及冯初,手中的笔杆朝旁一划,方才写完的字算是毁了。 李拂音替她撤下,拓跋聿毫无怨言地开始从头誊抄。 而今身在太后宫中,出去结交朝臣定是不大可能,她能争取的唯有太后和冯颂,争取一个当她是一国之储的教习。 现今太后还政,父皇还未有其他皇嗣,太后将她唤入安昌殿鞠养,莫不是......太后实则想要自己继承大统? 尽管自己是女子身,但以太后的威势,似乎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但太后只想要一个傀儡,自己年岁尚小,较阿耶更好控制....... 深想至此,拓跋聿忽得身躯一抖,周身发寒,太后为何会还政?莫不是真要同阿耶言和?倘若这二人言和了,又怎么会将自己教养在宫中? 太后权欲心那么重,与阿耶二人均是正值壮年,这二人怎甘往后半生受制于人?! 太后......想杀阿耶。 故而她不想自己学习帝王之术,盖因她不能接受再出一个同阿耶这般,与她政见相悖的皇帝。 她需要的是一个端坐在明堂上的木偶,这个人,可以是拓跋弭,可以是拓跋聿,甚至于这个皇帝男女老幼高矮胖瘦,通通不重要! 一根筋两头堵! 拓跋聿拧眉,自己该如何去争? 若是阿耆尼在身旁就好了...... 拓跋聿在这些年里,早已对冯初依赖万分,以至于半刻钟才恍惚想起,太后,是冯初的姑母,冯颂,是冯初的亲父。 誊抄的笔忽得一顿—— 冯初与太后生隙,冯颂会心疼自家女儿么? “聿儿。” 耳畔响起的威音叫拓跋聿一震,不知何时,太后站在了她身侧,深邃的黑眸在她纸上和身上逡巡,与纸上不慎滴下的墨汁分外相合。 “皇、皇祖母?” 白菩提子相撞之音在殿内无比明晰,拓跋聿慌了神,红了脸,惶恐非常。 “你今日心神不宁。” “......是。”在冯芷君面前,拓跋聿不敢用拙劣的谎言去欺瞒她,大大方方承认了。 “因为何事?可否同哀家讲讲?” “......”拓跋聿怎能当真实话实说?沉吟片刻,哆哆嗦嗦说道,“我、我忧心阿耆尼。” 紧接又道:“武川离平城算不得近,眼下十月,阴山积雪听他人言能埋至双股,阿耆尼......现下羸弱,我忧心阿耆尼的身子吃不吃得消。” 在听闻拓跋聿忧心冯初之时,冯芷君亦是眼中忧喜交加,忧的是冯初确因她而致使身体孱弱至此,眼下走白道过阴山,也不晓得她这侄女吃不吃得消。 喜的是这侄女选的‘道’,似乎算不上绝路,拓跋聿的确亲厚冯初。 然当拓跋聿紧接着说完那长串话后,冯芷君冷静了下来——她察觉到了,拓跋聿在同自己撒谎。 她看重冯初是真,但今日惶惶然,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眼前的拓跋聿兀自镇定,满脸乖顺,冯芷君在她瞧不见的地方暗暗挑眉,这看起来只敢躲在冯初身后、唯唯诺诺的拓跋聿,没成想,内里似乎胆子并不像面上这般小呀。 ...... “慕容蓟!你以下犯上、残戮同袍,现下莫不是还妄图违抗军令不成!” “嘁。”慕容蓟黄发披散,大马金刀坐在陋室桌椅旁,脚旁烧着一盆炭,炭不是什么好炭,直呛眼。 两把环首直刀耷在案上,并着四副碗筷,一坛淡酒。 她懒懒得抬眼,饮了一口自己这边半碗淡酒,剩下半盏缄默地浇在炭盆前头,前来拿人的士卒惊疑不定,听得她缓缓开口: “以下犯上、残戮同袍。” 手中陶碗‘啪’地碎在案脚下,慕容蓟站起身,她生得高大,睥睨着对面二人:“你这是在骂我,还是在骂那几个倒霉杂碎?” “那是镇将僚佐!” “啐——”慕容蓟冷笑啐道,“那便不是杂碎了?” 杂碎就是杂碎,就是有朝一日爬到高位那也是杂碎,她可不是这些个拜高踩低膝盖软的东西。 蝼蚁乌鸢何薄厚,王侯将相又何如?真把人逼急了,她自是舍得这身剐! 慕容蓟自案旁站起,抄起那两把环首直刀,两个来拿人的士卒见这架势险些抽刀。 她冷嗤,高大的身躯罩在二人面前,翠眸黄发,既如山中凶虎,又似人间太岁:“二位,走吧?” 18、甜杏 越过阴山,驰向武川,走马雪海,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苍莽寥廓。 该如何用言语去形容这片土地?它苍莽而纯粹,在雪原寒风中,孕育着一代代草原的儿女。 它并算不上美好,在冰封的草场下掩埋着的是杀戮、尸骸,是无数纷争所相存的地方,鲜红染尽不见腥,而在冰封的草场之上,是同旷野一齐诞生的蒙昧。 远庙堂之高,居江湖之远,仁义礼智信距离得太远,对遥远神祇的迷恋和永不安定的生存,催生了一代又一代信奉暴力、居于苦雨的人。 天南海北的戴罪之身集聚于此,与牛羊牲畜有何不同? 可即便人与人之间相差甚远,也总有些情感,它超越了隔阂本身。 许是冻土荒原总是那么冷,所以生长在这片土地的人们更加热血难凉,爱与恨越过了生命,奔放肆意炽烈生长。 冯初的马蹄踏过武川镇的门洞,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子牲畜的熏臭,到处都是穿着羊皮袄的人们,身上的羊皮和发梢打了结,贴在一块儿,脏兮兮。 莫说与她素日见到的宗亲贵胄,就是与平城街巷中沐浴王化的老百姓也相差甚远。 风中还弥漫着酒味,酒也绝非好酒,甚至算不得烈,是这些军户在这数九寒天中唯一的慰藉。 大魏州、镇并立,北面更是有镇无州,镇将多为拓跋家中人抑或是中原强宗子弟担任,率镇戍守。 武川镇镇将姓崔名充,出自清河崔氏。 “怪哉奇也!”拓跋允与冯初并行,“这崔充并非不知朝中派本王来平城,竟然无人相迎,只令底下士卒核实放行?” 冯初亦觉着不大对,“这武川镇街巷内人怎得也这般少?” 拓跋允接连派了两个小厮前去打探,均是无果而归,冯初沉吟,令柏儿前去打探消息,不多时回来禀道: “最近这城中出了场凶祸,镇将今日擒了那贼人,怕是欲立斩而决。” 镇将、凶祸、贼人、立斩而决? 冯初和拓跋允都不是什么傻子,想来这贼人定有蹊跷,否则怎么能叫镇将竟然将拓跋允都放在一旁,去抓什么贼人?还这般着急忙慌,立斩而决? “镇将现下在何处?” “就在镇内官邸,缉问凶犯。”柏儿据实答道。 拓跋允当即吩咐贴身侍从前往驿馆安顿,自己扯了绳缰,“阿耆尼可愿同行?” “自然。” “也是惭愧,本王身边几个侍从倒不如阿耆尼身旁一个姑娘家。”拓跋允同冯初的马儿挤过逼仄的街道。 “殿下不也猜到了么?这凶犯有问题。”冯初双眸炯炯,却仍旧避着不叫马儿伤到旁人,“崔充能安排守城戍卒给我们让路,便能叫军镇内军户们守口如瓶。” 拓跋允颔首,仍旧疑惑:“哦.......那为何柏儿姑娘可以探问到消息?” 冯初苦笑,语气微妙,“殿下不也说了么,柏儿姑娘,是女子啊。” 世人皆以为女子羸弱,自然提防心会较男子小,说再难听些,这军镇当中本就男多女少,更何况柏儿还一瞧便知是侯门绣户人家出来的。 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被迷了眼的蠢钝男人。 “所谓人尽其用,物尽其才,这世上女儿家能胜过男儿郎的地方,可不止这一处。” 拓跋允拱手哑然,连声‘受教’。 然而很快,这二人都笑不出来了。 飞雪逞凶了多少时日,黄泥上叫人踩踏成泛着黑的冰,惨淡的阳光铺陈在镇将官邸的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乌泱泱人头攒动,密不透风,誓要溺毙当中那只黄发凶虎。 军棍甩在她身背,一抽就是个皮开肉绽,青乌染坊。 黄头军户直挺挺坐在胡凳上,两把环首刀,各插在其身侧,白皙的手臂上青筋虬结,辫发披散,叫人看不出她面目。 同太行山上叫天公压削的岩石,岿然震心。 “住手!”冯初心念微震,几乎是脱口而出,她少有这般莽撞时刻,“你们镇将何在?此人又犯了什么事?!” 抽打军棍的士卒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小姑娘呵止,面面相觑,呆怔片刻后,其中有一个站出,他听闻任城王拓跋允近日会至武川:“镇将在官邸内,我们不过是奉令行事。” “这贼人杀了镇将的僚佐,镇将问话,一言不发,倨傲至此,故派我们给她松松筋骨,再行问话。” “荒唐。”冯初还想说什么,沉吟半晌收了声,在武川推行官医还需得这名镇将配合,这虽然有屈打成招之嫌,然到底是军镇内的事情。 一镇镇将位同州刺史,主管军事,他们并不好插手其中。 “阿耆尼。”拓跋允显然更了解这点,示意冯初退后,“敢问崔将军何在?本王受陛下遣派至此,缘何连半个相迎之人都不曾见得?” “哎呀——” 自镇将官邸内出来个身穿貂裘的中年人,眼若绿豆,两撇胡须,端得是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 “任城王来此,下官有失远迎,微臣拜见殿下,殿下福绥安康。” 又朝举着军棍的士卒喝道:“没眼见的狗脚东西!还拿着这军棍和这血污哗啦的人脏殿下的眼作甚?还不赶紧丢牢里头去?!” 浑身是血的慕容蓟被两个士卒架起,拖离官邸前,冯初忧心的目光自始至终都伴在她身上。 受了这么重的伤,如此寒天,还能有活路么? 偏生冯初也好,拓跋允也罢,二人均没有半点名正言顺的由头插手军镇常务。 “想必这位便是太后的侄女儿,冯小娘子吧?”崔充一脸谄笑,“久仰小娘子才名,未曾想小娘子还有一身胆气,敢同任城王来这边镇脏地。” 冯初闻言颦眉,这些镇戍兵粗俗不堪,她的确不喜。可征蠕蠕、讨边关,哪样不是这些人打头阵?这崔充身为一镇长官,怎可斥这地是‘脏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妾身也是陛下的子民,陛下的子民缘何不敢踏在陛下的土地上呢?您说是么?” 冯初较春光更甚,险些就叫人忽略了她语气当中的软刀子。 崔充的面色变得有些怪异,仍旧堆笑:“是,是,二位请移步官邸内说话。” 官邸内上的都是些北地这时节易得的果脯、奶酒,以陶碗装着,好一派朴实气象,然而那马奶酒的醇香透露着官邸主人,决计不是什么不爱奢靡的山中高士。 不过是跻身终南的俗人。 冯初端着盏马奶酒,今岁收上的葡萄被蜜脂腌制成葡萄干,躺在陶盘中,她吃了两颗就放下,着实甜腻得过头。 这般甜腻的果干,怕只有紫宫里头的那位小殿下爱惨了。 不由得摩挲着掌中她送给自己的红珊瑚手钏,她暗笑,又拿了一枚,忖着回平城后给拓跋聿带点。 拓跋允与崔充说的也不过是些要召集镇中军医,修建医馆,教习医术诸如此类的话,军镇冬日漫长,现下正好着手准备起来,等到开春雪化,方好动工。 又饮了小半盏马奶酒,冯初心生纳罕:这些事情,虽然重要,北方包括武川在内的六镇也确实让拓跋弭看重,可无论如何也不至叫任城王亲自来一趟。 思及至此,冯初下意识望向身居上首同崔充打机锋的拓跋允。 门牖缝隙闯进来的朔风将她吹了个激灵,这几日同拓跋允交谈甚欢,险些叫她真给忘了拓跋允是拓跋弭的心腹大臣。 他不光是来惠民安邦的,他更是想将六镇镇戍军悉数纳到拓跋弭掌中的。 崔充并不是拓跋弭的人,他是太后的人! 冯初眼中闪过惊异,想通这些后心里头被吓出一身冷汗,旋即她冷静下来。 她看似远离了平城,平城掀起的浪却能轻易涌入六镇,而她该如何在太后与皇帝的相争中,谋一条她自己的道? 她亦铁定想不到,这个问题不光盘旋在自己脑海中,也悬在安昌殿的殿下心头。 眼泪与年幼是一副最好的利器。 “儿见过母后,母后福绥安康。” 拓跋弭与冯芷君的争斗愈加隐晦,维持着‘母慈子孝’的表面安泰,拓跋弭甚至愿意遵从中原古礼,对冯芷君来一出‘晨省昏定’。 天晓得二人其实内心对对方多少不满,一个要装模作样,一个则欲推行改制,两人都只能忍着。 当真是为难他人时也要逼自己。 “阿耶——儿臣见过父皇,父皇福绥安康。” 拓跋聿自案上坐起,乍见拓跋弭便表现得格外欢忭,唤完‘阿耶’后,立马换上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讷讷向他问安。 这样子落在拓跋弭眼中,一阵心疼。 他并非没见过冯芷君温柔的模样,先帝在时,冯芷君还不曾这般浑身上下都透着叫人不安的威势。 甚至在权臣专权时,自己孤苦无依毫无办法,只得来她这痛哭寻安。 事到如今,也不知她是终究暴露了本性还是在权力面前披上了獠牙。 拓跋弭坐到上首,不等冯芷君说什么,就招手将拓跋聿唤到身前。 拓跋聿不敢立马应他,先以眼神得了太后首肯,方才亦步亦趋行至拓跋弭身前,怯怯道:“阿耶?” 杏眼忽闪,声音仁懦,叫人心软,真真天可怜见。 19、汤饼 “日日拘在宫中读书,聿儿定是憋坏了罢?” 拓跋聿垂头,赧然道:“书中圣人言,不敢有倦怠。” 她说的是不敢,而不是不能。 拓跋弭叹息之余,到底没有太放在心上,转头同太后聊起上元佳节开放宵禁之事,诸如:“大道庙坛今年可要请道士来祈福?”、“波斯近来送了数十舞姬,可要邀王公贵族宴饮?” 他在一旁说着,当真像是来同太后话家常的架势。 拓跋聿适时在他说起宫外盛况之时攥紧了他的衣裳,这番动作终于引起了拓跋弭的注意,他没有错过这孩子眼中的向往。 心念微动:“聿儿这么大,想来从未出宫过罢,不知晓宫外是何种模样。” 拓跋聿诈作惊慌,摇头后又点头,“......曾经,阿耆尼带我在宫墙上遥遥地看上过一眼。” 舞凤随箫声,莲灯萦浑河。 处处无不在诉说着安康之景。 “这便是没出过宫门了。”拓跋弭摇头,怨自己个儿未能大权在握,又想到开春要广纳后宫,届时定能宫中添丁,拓跋聿的太女之位会顺理成章地剥夺。 他自知亏欠,自觉愧疚。 “聿儿想出去游玩么?” 拓跋弭温声问她,冯芷君在一旁掐着珠子,无半些情绪泄露,惯像那神佛。 这算是......成了? 拓跋聿未曾想自己这三脚猫的暗示居然真的能让拓跋弭松口,双眼粲然一亮,然而很快又偃旗息鼓——光拓跋弭拍板可不成,她这身是去是留,还是得听太后的。 然而这番模样落在拓跋弭眼中,自然而然成了:她想,但碍于太后淫威。 他也不再问拓跋聿,直接了当地朝太后道:“上元佳节本该普天同庆,聿儿身为朕的女儿,自小到大竟然没出过宫门,这像什么话。” “不若让她这个上元佳节,出宫游玩?” 冯芷君捏着菩提佛珠,佛号念了一圈,懒懒抬眼,“这天下被拘在家中的女子多了去了,陛下怎么只怜惜太女一人?上元佳节,哀家都许多年没好好瞧过了。” 拓跋弭脸都黑了。 天下被拘在家中女子多是汉人世家那些娘子,又不是鲜卑人,更不是底下那些平头百姓! 且上元节又没设禁,谁家小娘子不会上街游玩? 至于冯芷君这太后没好好瞧上元佳节,说的好像他能见似的!此前这女人不肯让步半分,年节时都在看折子,那时候怎么不想着上元节热闹? 通通都是胡扯的借口! 拓跋弭脑子一热,但还是极为克制地回道:“太后年少时,多少还是得见过上元盛况的罢。” 说完便知道毁了——冯家曾为燕国王室,其父降魏后因罪被诛,冯芷君自幼就被没入掖庭。 他一时嘴快,连这都给忘了! 冯芷君也叫拓跋弭这几乎没过脑子的话给怔住,轻嗤道:“哀家没得陛下这般好记忆,记不得当年的上元节了。” “罢了,”正当拓跋弭以为自己又为女儿挣败的时候,冯芷君却意料之外地松了口,“上元佳节而已,陛下多点几个羽林郎护着,莫叫太女殿下出事便罢。” “诺,儿遵太后谕旨。” 拓跋弭高兴地连音调都往上飘,还连掐了好几下拓跋聿的小脸儿,好似什么得胜凯旋的将军。 傻儿郎,连自己女儿在演戏都瞧不出来。 冯芷君缓缓阖眼,复又念起了佛号。 拓跋聿.......自己这侄女儿,在看人的眼光上,比自己强啊。 ...... “老媪——” 整个武川镇供军户们歇脚吃饼的地儿并不多,又因着都是粗人,这些店家也疏于洒扫,冯初挑挑拣拣选了家还算干净的进去,喊了那做汤饼的老媪几句,半晌不见她回头。 还是柏儿提醒道:“小娘子,她可能听不懂汉话。” 且不光可能听不懂汉话,冯初这文绉绉的称呼,就是让汉人听了也怕是没几个能反应过来的。 意识到后的冯初耳背有些许发热,当即改了鲜卑话:“阿婆,两碗汤饼。” “好。”阿婆头也不抬,将手头扯着的面片子,朝热灶里头撒了一圈。取出俩个陶碗,从另一灶中舀出汤,俩碗各半。 不多时抄起手旁的木笊篱朝汤中捞了一圈,软缎子似的汤饼就同鱼儿落水,淌进了汤中。 成结的羊羔袍显然多年没有打理,和她沧桑的皮肤几乎一个色,皲裂的双手虽然干净,也依旧粗糙。 冯初纵使挑了最简朴的衣裳,同老媪一比,那也算是云泥之别。 “欸,小娘子——” 柏儿万万没想到,冯初竟然真的会吃这碗汤饼。这地方的东西不够郡公府精细也还则罢了,天晓得洁净不洁净! 的确不好吃。 冯初又尝了一口,寡淡无味的面汤,不够精细的麦子做的汤饼,更枉论用不上昂贵的印盐与花盐,只得粗盐苦口。 “阿婆,今年收成好么?” 冯初同老媪话起家常,流利的鲜卑话霎时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我阿耶来年想拉些皮子回平城卖,这城中哪儿能收到好皮子的?” 她生了张亲和温柔的脸,眉眼含笑,顾盼神飞,分外讨喜。 眼下也不是军户来吃汤饼的时辰,老媪也就顺着冯初的话往下聊,眼瞧着氛围到了,冯初才探问起她真正关心的事来: “欸,阿婆,我今日个刚来武川,恰巧撞见任城王在镇将官邸,门口还杵着个高大的黄头军户,被打得可惨,到底怎么回事啊?” “哦哟,这事可不好说,”阿婆连连摆手,“你只消知道这慕容家的‘小郎’雪夜杀了崔将军的僚属,崔将军要治罪。” “慕容家?” 听闻这个姓氏,倒让冯初愣怔,昔年淝水之战后,慕容氏相继复国,怎料慕容诸燕自相残杀,争权者甚重,残暴不恤民者甚多。 而后随着参合坡之役中,燕太子慕容宝兵败道武帝拓跋珪,慕容垂含恨而终,慕容诸燕相继破灭,拓跋珪毫不犹豫地清洗燕国宗室。 昔年邺城豪奢子,而今算是没落到几乎朝中无人。 “哎,也是可怜,”老媪说着‘不好说’,但还是忍不住吐露,“咱们这镇将,哎,说到底都是命不好,那慕容家小郎的嫂嫂生的貌美,造孽啊......” “小娘子,你生得这般好看,你阿耶若是真想在这武川做皮子买卖,听老身一句劝,莫要抛头露面,躲着崔将军和他手底下的人。” 冯初被老媪的话给膈得难受,什么‘命不好’,什么‘若不是貌美’,位高者的倾轧乃至整个世道的错误分到个人头上化作一句轻飘飘的‘命不好’,好似她若不貌美,便不会遭到横祸,好似发愿守节、旌表节义就能换得高位者的赞许。 世道混沌如斯,兵祸欺压不断,百姓饔飧不继,老弱妇孺无家可归。 如此种种,岂是一句‘命不好’得以概括的?!怎是简简单单‘不貌美’能够避开的?! 冯初攥紧了拳,眼眸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武川镇的大牢内,干草阻断不得身下寒凉,远处戍卒的炭盆暖不得深处的囚徒。 周遭好冷,慕容蓟却觉着自己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有出气没进气怕是说的就是这种情形。 崔充是个小人,他急着杀慕容蓟,却要演出一番‘治军有方’,非要她认罪认供,证据确凿。 她可以认杀了那几个杂种,但不肯认罪画押。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老天和王法不肯收那几个东西,她收。 莫说是八十军棍,就是八百八千,活活将她打死,她也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 慕容蓟半梦半醒,白光缥缈间,她恍惚间看见了自己的兄嫂,他们站在云端,手上还抱着她未出世的侄儿。 “阿兄......阿嫂.......” “将这人抬回驿馆。”冯初朝着几个羽林郎下令,她亲向崔充求了情,依着太后侄女的身份许以好处,云此人看似勇武,不如充作家奴。 入了奴籍,可谓是永世不得翻身。 在高官厚禄的许诺和金银玉帛前,什么僚属之情,崔充自然是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这才有冯初带着羽林郎来大牢接慕容蓟这一事。 几位羽林郎将慕容蓟抬上了车驾,崔充讪笑,“还望冯小娘子来日回平城,向太后.......和陛下多多美言。” 冯初飒然跃马,眉眼温润,如沐春风,“这是自然。” 叱马远去,冯初的笑容才慢慢凝了下来,幽幽向天一长叹,权力可当真是个好东西,可兄弟阋墙夫妻反目,也可化干戈为玉帛。 小香炉,暖烟熏,锦衾花椒屏雪寒。 慕容蓟甫一睁眼,瞧见的便是头顶的连珠纹帷帐,身上暖洋洋的,被褥当中是从未有过的干爽与温暖。 身上的伤带给她的依旧不只是疼痛,还有窒息,每每呼吸起伏,都是场劫难。 “这是.......” 她声音极为微弱,但还是入了一旁看书的人的耳。 “你醒了?” 冯初端着灯台来到她床前,火光映在她身上金线织绣处,好似日月星辉。 慕容蓟叫这景象震得说不出话来,恍惚间她甚至以为自己个儿已经西去了,否则怎么会见到如此天人。 后知后觉,她才想起这道声音,“你、你是那日,喊.......” 她竟是认得她。 冯初颔首。 “你、为、为何.......” “为何要救你?”冯初温柔地接过她的话,坐在她榻前,原本在嘴边的长篇大论被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位阿婆给打断。 她顿了顿,用鲜卑粗话简单直接道:“我想借你之事弄.......崔充这个狗脚玩意儿,就是不晓得,你愿不愿意。” 20、木兰 “小娘子,殿下有信。” 临近上元,武川一连几日放晴,明窗映雪,炭炉里的柳条炭烧得通红,柏儿还时不时往里添上几根,新炭与铜炉相撞,如鸣佩环。 冯初身上披着圆领袍,腰杆笔直坐案前,闻言将手上的竹笔搁下,庄重肃穆的面上绽出浅笑,眼眸都亮了三分,接过拓跋聿送来的书信。 “殿下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 太后宫中显然不同自己宫苑内自在,拓跋聿的书信显然是日日背着太后偷摸着在写,而后找了个机会一并送来。 否则照殿下而今送来的书信数目,怕是白道上的马儿都要跑没好几匹。 冯初将书信一张张细细读起,每看完一封便回上一封,不过半柱香时间,晾干的纸稿都铺满了桌案。 蜡泪阑珊,墨书缱绻。 而在她瞧不见的地方,还有另一双眸子透过帷帐的缝隙注视着她。 她和自己所见过的诸多勋贵大不相同, 慕容蓟的目光落在冯初笔直的腰杆和回信时,捏着竹笔骨节分明的手。 当她认出冯初之时,脑海里其实想过很多她为何要救自己的可能。 她女扮男装混迹军营,听过很多人说起过平城勋贵中奢靡的生活,又或是某个与自己八竿子打不上、真假难辨的人物成了哪位勋贵的禁脔。 再就是她与崔充狼狈为奸,要看她狼狈,看她落魄,给她希望又将她磋磨。 毕竟这些勋贵们折磨人以取乐的法子层出不穷。 因此即便冯初口中说什么‘借她之事弄崔充’,她慕容蓟是一个字都不愿相信。 光冷眼觑她,半个字都不愿吐露,就等着她露出狐狸尾巴。 冯初对她这‘不识好歹’的态度选择了放纵,每日好吃好喝好药养着,不愠不恼。 她起初还带着‘看你能装到几时’的不屑,安住在冯初书房内里的榻上。 在这期间,她晓得了冯初是当今太后的侄女,与任城王一道来武川推行官医制。 穿过小榻的帷帐和屏风,恰巧能瞧见冯初日日伏案的身影,外间时不时还有人来,说的都是些她听不大懂的汉话。 即便如此,她还是能察觉到冯初行事条理仔细,答对得当。 言语不通,然而有些话不是用耳朵听的,而是用心听的。 她而今她相信冯初是个好人,却不信冯初会是和崔充有仇故而要借她之名,铲除崔充了。 “柏儿,去将我备下的果干零碎拿来,”阴干的一沓书信在案上码得齐整,被塞入信封,烛台上的蜡油溅在封口处,黏上羽毛,“并着这信,一同交给驿差。” “另外取些丝帛给他们,大雪拥关,这路不好走。”冯初吩咐着,另行移步至慕容蓟榻前,见这黄头军户已经醒了,俯身以手背贴了一下她的额头,关切道:“今儿个好些不曾?” 慕容蓟眼中依然有着防备,冯初本以为这人又该同此前给嚼子衔了一般,正欲让柏儿唤医倌,“好多了,多谢。” “那也得让医倌瞧了再说。”冯初笑着将手炉塞到她褥子里。 她该开口说些什么罢? 慕容蓟觉着既然自己开口,便是有松动的态势,冯初便该进一步说些什么,拉拢她、挟恩图报。 冯初却没有开口,待到医倌看过,便欲再度回到案前批复公文。 “咳.......小、小娘子。”慕容蓟唤住了离屏风一步之遥的冯初。 “嗯?”冯初转了半个身子,眉眼含笑。 “多、多谢。” “道谢的话,蓟娘方才已经道过一次了。” !!! 慕容蓟的眼眸赫然瞪大,冯初好笑,“你在我这养伤了小半个月,若连你是男是女都不晓得,这些个医倌莫不是眼盲心瞎?” “我、还、还望.......” 慕容蓟情急之下,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个囫囵。 《木兰辞》既作,便知女扮男装参军的例子并非头遭,说难听些,世道一乱,将那些个人逼急了,抓起丁来,管你老弱妇孺。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有人在,只是别到处去捅。 “安心。”冯初的话好似有什么安神静气的效用,慕容蓟听了这话,当真安下心来,又谢了一遭。 “你也不必谢我太早。”冯初再度行至榻边,缓缓坐下,自袖袋中取出一张契来,“我同崔将军说,要收你做辽西郡公府的家奴,除了你的军户。” 慕容蓟心神震动,虽说军户奴籍都是半斤八两,甚至入了辽西郡公府自己的日子许是较武川的苦日子更好,但是...... 她不甘。 慕容蓟的眸子又冷了下来,复杂与纠结充斥着她,半晌吐出句:“倒不如死在崔充刀下。” 好烈的性子。 冯初闻言轻笑,惹得慕容蓟不明所以,旋即她轻轻点燃了手中薄纸,青烟缭绕,纠缠周身。 没头没尾道: “汉长平侯卫青也不过是平阳公主府上马奴出身。”火苗蚕食着她手上的契书,点燃起她的心火,“太原王慕容恪亦当得起‘古之遗爱’一词”。 她说着数百年前的英杰,念着慕容家先祖的名姓,暗暗同她说,她亦可为。 “不知蓟娘子可听过《木兰辞》?” 契书灰飞烟灭,冯初回身笑望,“木兰确算得上忠孝两全,巾帼豪杰,然初实在以为‘木兰不用尚书郎’一句写得荒诞。” “蓟娘不愿辱没为奴,初便将这契书烧了,初只问蓟娘子一句——” “来日君侯之位、近来救命之恩,能否换一颗忠心坦诚?” 契书烧作的青灰绵密在空中,恨不得溺毙其中的人。 “为何?” 慕容蓟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她攫取着屋内本就灼热的微风,挣出半点清明,“我不过是个破落户,不值得小娘子看重,更帮不了小娘子什么。” 天下英才何其多哉,更何况是这个极为看重门第的世道,破落户就是破落户,上不得台面,挤不进朝堂。 更何况,她还不过是个假凤虚凰的女郎,纵使敢为兄嫂叫屈,刀向朱门,依旧不敢奢想自己有朝一日得以高居庙堂。 这倒是她头一次说这么多话。 心头愈发笃定,冯初再度坐至榻前,亲自替她掖好被角,眉眼盈盈,粲然一笑,柔声道:“那便请蓟娘子日后,莫叫初走了眼。” 她望着身穿着杏色裲裆裙衫的身影,久久不能回神。 …… “叔公!叔公好厉害!” 宫内的马球场上,拓跋宪挥杆击球,驰骋如风,拓跋聿站在场外欢欣鼓舞为他助威。 “叔公厉害吧。”拓跋宪驰马至拓跋聿面前,自高头骏马身上滑溜下来,颇为自得。 “叔公,我也想打马球,叔公教我!”拓跋聿难得得了从安昌殿出来的机会,未至上元节,她首先想到的便是曾经的太傅,同冯初有过龃龉的拓跋宪。 拓跋宪会不会赞同她成为皇储她并不在意,不过是她听闻拓跋宪骑术精湛,打得一手好马球。 自己若以‘皇储’名义,央太后或是父皇让她得以习马练箭,那怕是难如登天,但倘若是央着这不甚着调的好叔公教她打马球,可谓是合情合理。 “好,叔公教你。”拓跋宪笑得豪爽,一手将拓跋聿拎上了马,将马球杆塞在她手心,“捏紧球杆,夹紧马腹,叱——” 随着拓跋宪一叱,黑马踏风扬尘,颠簸起来。 马是好马,好马多灵慧而桀骜,见拓跋聿这一不到肩高的孩子都骑到自己身上来,故意撒开了蹄子来颠人。 骏马高高跃起,拓跋聿登时心如擂鼓,而她的叔公显然没有发现这匹马在故意惊人。 拓跋聿手臂叫拓跋宪一扯,整个身子倾斜出去,飞来的马球甩在球棍上,震得拓跋聿虎口发麻,若不是拓跋宪的手包着,怕是球棍已然飞了出去。 马背颠得她七荤八素,脑海中恍然冒出冯初柔和的眉眼,风中夹杂着似有还无的:“莫怕。” 是,她不能怕,她是大魏的皇储,总有一日她要为冯初遮风挡雨! 拓跋聿紧闭的双眼赫然睁开,风拂发髻,蹄声飒踏,周遭景象如电闪过,乍见即逝。 她的骨血与座下骏马在风中融为一体,她们同喘息,共同看着一片景色,身体中有什么在叫嚣猖獗,从心口至指尖烧起一阵惨沸。 她是大鲜卑山的女儿,是大魏皇储,她不输给任何儿郎! 马球如流星,划过她的眼前,无师自通般伸长了手臂,去勾那马球,耳畔传来拓跋宪似有还无的惊讶。 朱红的球杆擦过马球,虽然不曾击中,也将球杆带偏了位置,几位羽林郎争相策马抢球。 拓跋聿眼中昂扬的斗志令拓跋宪不由得侧目,他从未在女子身上见过如此眼神,更未曾想这个素来天真情态的稚嫩孩子竟然会露出这番表情。 “叱——” 不知何时,骏马不再颠簸拓跋聿,这坐骑的主人也不再只拓跋宪一人。水到渠成般,拓跋聿以球棍击马,策马长驱入争抢马球的行列中。 朱漆棍,黄沙荡,谁道女郎皆庸常? 皓远雪,玄砖墙,终需青史把名扬! 21、山楂 浑河冻得结实,河面上到处是世家贵胄派来的侍从奴役,手腕粗细的麻绳拴在及膝高的冰块上头,扯着号子,一块块送上牛车,运至各家各户的冰窖中,以备夏日。 外头不比宫中曲池,有宫人时刻凿冰防止封冻,放不得莲灯。 于是慧黠的百姓们在弱柳荫街的城南上挂上了莲灯,牵着麻线,悬过头顶,乍一瞧当真如佛说法时,天雨散四花。 上元日无有暮鼓,无有宵禁。 夕阳垂柳梢,贩夫走卒择了自家制的手工玩意儿沿街叫卖开来,间或有人推着炉车,里头的滚汤沸腾冒泡,炉车上还盖着层干净的布料,布料下头则罩着码得整整齐齐的元宵。 不知道谁先叫起第一声吆喝,白楼底下的坊市就彻底热闹了起来。 “今晚人多,可得牵紧些,不能让小王的好夫人走丢了——” 拓跋驰抓着冯瑥的手,二人现下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拓跋驰将冯瑥护得紧,王府的侍卫里三层外三层替他们驱赶开拥挤的人群。 “阿郎......”冯瑥正被拓跋驰直白的话语烫得脸红,不知自哪儿窜出个孩童,扑在她怀中。 怎么...... 冯瑥叫这一扑,有些发懵,一旁的拓跋驰骤然腾起一股火来,揪了这孩子领子,刚要拿问,一个怯生生的称呼让冯瑥晃了神:“阿耆尼?” 阿耆尼?初儿? 拓跋驰拎着她衣襟的手僵在原地,原本的火气硬生生憋了回去,音都小了:“太女殿下?” 夫妇二人俱是四下张望,结果没见到半个本该护在拓跋聿周围的人。 当然见不到。 拓跋聿将脸埋在冯瑥的衣袖中,她在朝中认识的人不多,其中大多是拓跋家的宗亲,指望着笼络这些宗亲,倒不如指望着父皇生不出儿子。 思来想去,在单薄的记忆中扯出来拓跋驰。 她依稀记得那日天坛祭天,拓跋驰似乎同冯初关系甚笃,冯初的阿姊似乎嫁给了他。 对于冯初的信任本能地转至了冯瑥以及拓跋驰身上,她想在这俩人面前露个脸,让他们得以想起,冯初是她的侍读,看在冯初的份上,日后帮帮她。 由是她自拓跋宪口中套到了拓跋驰出行的时辰,又极为大胆地甩开了羽林卫和李拂音,好在在人群中并不难找这二人——拓跋驰护人排场不小,冯瑥更是与冯初长相相肖。 不过冯初给人的感觉是佛前火莲,温柔下裹藏着的是灼人的焰火,而冯瑥则是绵绵秋水,不锋利,不掀波,将温良二字刻进骨子里,把贤惠一词凿在心头上。 “这些羽林郎是干什么吃的?!” 拓跋驰低声恼火,怎么将太女殿下都跟丢了,这上元节多少人,里头有多少等着拐人的人牙子! 得亏是碰上了他们,这要是有个好歹,后果怎堪设想! “阿郎勿恼,”冯瑥轻拍他的手,俯下身来,“殿下是在何处同羽林郎走散的?” 拓跋聿攥着她衣襟,摇摇头。 拓跋聿确有一点猜对了,冯瑥知晓自家小妹在这位太女殿下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在每一个她在缝制着自己同拓跋驰大婚时嫁衣的夤夜,她都能瞧见小妹的院落中,那盏为了拓跋聿而长夜不熄的铜灯。 她不是出生自带吉兆的冯初,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与郎君长相守,相夫教子,确乎就是她的人生所愿。 她不理解小妹,也不理解太后,但她希望小妹能得偿所愿,一展抱负。 “阿郎,我们先带殿下回府罢,今日人多......” 冯瑥拍拍拓跋驰的手,她知晓拓跋驰盼着同她游玩有多久,现下却全然叫太女殿下搅乱了,“上元节宵禁开放三天,明日来也是一样的。” 也只得如此了。 拓跋驰瞧着刚到冯瑥肘高的拓跋聿,没了脾气,无奈地召来王府的侍从: “回府,去个人寻今儿个随同太女殿下侍从,再朝宫里头通禀一声,就说今儿个太女殿下宿在北海王府,明日回宫。” “六叔,你别生气,”拓跋聿‘怯怯’地上前,扯了下拓跋驰的衣袖,涨红着脸,泪眼汪汪,“聿儿不是故意给六叔添麻烦的.......” 冯瑥本就是柔情似水的性子,哪里见得了拓跋聿落泪? “阿郎.......” 到了这份上,拓跋驰心头最后一点龃龉也散了,蹲下身来,“殿下勿怕,六叔没生聿儿的气,同六叔回府,今晚上陪你婶子说说话好不好?” “好!” 拓跋聿牵在拓跋驰和冯瑥之间,天真情态惹人疼,二人眼角眉梢再度扬起轻快,携手入府时,不知谁先说了一句: “咱们若能得个女儿,也是好的。” 虽是太女殿下骤然驾临北海王府,然府中上下谁也不曾拿她当皇储般战战兢兢地对待,当真像是寻常亲戚串门而已,三人坐在花厅内,铜炉旁温着乳酪、甘醴、果脯、点心,明月升穹,温桲送香。 拓跋聿接过冯瑥递过来的一碗元宵,坐在冯瑥身旁,显得格外乖巧。 眼神却在不断打量周遭的布局,花厅是新修的,内里布局相当文气,显然是为了迎娶冯瑥时新装饰的院落。 冯初的阿姊倒是较冯初更为文弱些,在这凌冽粗犷的平城装满了一屋子江南风物。 拓跋驰甚是爱重冯瑥,钱权可以摆平许多事,可心底的真情却是装不出来的。 一碗元宵落肚,拓跋聿和拓跋驰陪着冯瑥解起九连环来,解到一半拓跋聿和拓跋驰俩人就和孩子似的呛起声来,各说各的该怎么解,结果铁环越挂越乱,冯瑥连连摇头。 外头恰好来了通报,李拂音急匆匆地自花厅外走来,见着正拿着小脑袋蹭着冯瑥肩头的拓跋聿,愣怔片刻,旋即压低了眉眼,朝三人行礼。 “娘子请起,”她面上显然有着泪痕,上元节跟丢太女,这得是多大的罪过,冯瑥将她拉了起来,“此事我让阿郎瞒了下来,不牵连娘子你。” 拓跋聿当真是瞎猫撞见了死耗子,拓跋驰而今官拜羽林中郎将,今夜之事只要不传入宫内,实在是可大可小。 李拂音喉头耸动,“.......多谢。” 太女殿下今晚提及小妹的次数未免太多了些。 九连环终于解了下来,冯瑥瞧见拓跋聿浅浅打了个哈欠,温声给她递了一盏水,“殿下可是要安歇了?” 拓跋聿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冯瑥早就安排侍女收拾了间屋子,正要唤人,听得身侧的拓跋聿软了音:“我要婶子带我去。” 冯瑥自是答应,领着小殿下去了别院。 往别院的道上日日都有仆役清扫,积雪堆在道旁两侧,一路上遍种了不少山楂,零星还缀着几颗没能叫冰雪摧残的红果,也颇有意趣。 “小妹自小最畏苦,不爱吃药,家里哄她喝药时,都要备上些拿蜜沤过的山楂。” 远处坊市的喧闹传入北海王府内唯有隐约的吆喝,更衬得此地静谧,拓跋聿在冯瑥前总会不自觉地松泛,天真好动的情态隐去,在听见冯初时眼中粲出光芒,暗暗记下。 半点都不曾想冯瑥为何会在此提及冯初。 “是么.......” 入了别院,冯瑥挥退了人,拓跋聿有些许不解,望向冯瑥。 “婶子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说么?” “......”冯瑥踟蹰,眼前的拓跋聿眼神澄澈,好似一切都是她多心了,“殿下,小妹常同妾身提及殿下。” 拓跋聿的嘴角不禁上扬,“欸?阿耆尼说了什么?” “.......小妹说殿下,端方持重,聪慧明达。” 她的确没有冯初的青云志,却也不是傻子,能让小妹在她面前赞许有加的小殿下,怎么可能冒冒失失同羽林郎在上元夜走失? 纵使一开始不曾反应过来,而今几个时辰过去,也该想明白了。 拓跋聿的脸霎时间白了下来。 她以为自己骗过了许多人,没成想当夜就被冯瑥给拆穿,她并非‘走散’,来到北海王府上也是处心积虑。 即便这一次什么也没做成,但是有一便有二,她总能找到机会将北海王府同自己绑在一条船上。 冯瑥见状,叹了口气,她不甚喜欢这些争权夺利的风波事,有朝一日若能同拓跋驰外任地方,离开这风波平城,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殿下。”到底是小妹付出心血的人,也知晓这小殿下自幼丧母,在宫中不易,冯瑥替她定心道:“妾身会帮小妹的。” 拓跋聿闻言愣怔,惨白的脸重新有了血色。 冯瑥说的并不是帮她,而是帮冯初,但在此时的拓跋聿眼中,帮冯初与帮她并无太大差别。 “殿下,妾身还是要替小妹提醒殿下一句,”冯瑥收到过冯初的书信,她料到拓跋聿定会不安,一旦不安,便会有动作。 她不想拓跋聿自己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 “小妹会希望殿下,收敛锋芒,明哲保身。” 避开太后与皇帝相争的风波,躲到无人注意的角落,养精蓄锐。 不记得自己在别院庭中站了多久,冯瑥又走了多久,拓跋聿恍惚回神。 22、鸿书 安昌殿的佛号在拓跋聿的记忆中似乎从未断过。 见缝插针在她听冯颂的讲学中,如胶似漆在她日日的梦境中。 肃穆的佛堂中,冯芷君一袭素裳跪在蒲团上,闭眼诵经,她似乎已经足够虔诚地跪在佛前,佛堂的檀香也不过是粉饰着她身上似有还无的杀气。 对于拓跋聿的到来,她视而不见。 拓跋聿不敢随意搅扰,跪在她身后,心头默念起那日她同冯初一道被关在佛堂幽室中的经文。 足足过了一刻钟,冯芷君才缓缓放下合十的双手,光影明灭在她秀美的脸上,看不真切。 “拉拢拓跋驰确是个好想法,既不会被哀家忌惮,也能够顺了你的父皇的意,拓跋驰还是羽林中郎将,年少有为啊。” 平地一声雷炸在拓跋聿脑子里,她的这些小动作,叫冯瑥当晚就瞧了出来不说,还根本没逃过冯芷君半点法眼。 “而后你想做什么呢?”冯芷君语气中甚至带上了笑,一字一句,扎在拓跋聿的心上:“唆使拓跋驰逼宫谋反杀了哀家,抑或是.......杀了你父皇?” “不过你又能许诺给北海王什么让他动心呢?假黄钺、使持节、加九锡,都督中外诸军事?”冯芷君戏谑不已,“而后等着某一天,来出三请三让?” “孙儿不敢!皇祖母明鉴!” “现在倒不似上元节那日在北海王府装傻充愣了,话也说得稳当了。”冯芷君起身,随意挥拍了几下裙裳,白菩提子在她手中转动。 眼前的拓跋聿叩首伏地,如履薄冰,隔着厚重的衣袍,都能窥见颤抖。 拓跋聿的眼前出现双丝履,上头银线织造的凰鸟眼眸正直勾勾对着她的眼,逼得她闭上了双眸,不敢再看。 太后会对自己怎么样呢?杖责她一顿,再度扔进幽室,还是、还是直接让父皇废了她的皇储之位....... “.......胆子真大啊。”冯芷君幽幽,“倒不似你父皇,敢想不敢为,好谋无断。” 拓跋聿的头已经不能埋得更低了,后脖颈发凉,兴许自己这颗头颅明日就要离她而去了也说不准。 “起来吧,大魏的皇储,一直跪在地上可怎么得了?” 轻飘飘一句话叫拓跋聿恍惚,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冯芷君并没有看她。 她自地上站起,心有惴惴,更是后知后觉太后对于宫内宫外的把控到了何种地步! 拓跋聿惶恐之下又要低头,下巴却叫冯芷君托了起来,女人风华正茂,眼眸深邃,直指人心。 “聿儿......想要那个位子么?” ...... “这崔充简直可恨!” 拓跋允愤愤将下头送来的信报恨恨拍在案上,并没有因着冯初是太后的侄女,而崔充是太后的人掩饰分毫,“苛捐杂税、逼良为娼,他这是要做武川的镇将,还是武川的霸王!” 冯初端起杯盏,小口轻抿,“郡王明面上到底还是来推行官医的,这儿也是崔充的地盘,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日子四处搜罗崔充的罪证,已经有些打草惊蛇了。” 她知晓崔充是姑母的人,但现下,她并不打算站在姑母那头。 于公,她不能因为党争而放任敲骨吸髓的镇将对军户剥削残害,于私,她只有和太后保持距离,方能左右逢源。 更何况,与其让这镇将的位置是太后手底下不中用的东西,倒不如,换上自己中用的人。 冯初抬眼睨了下站在拓跋允身后的慕容蓟。 她的一番言语说动了大仇未报的慕容蓟,却在慕容蓟伤好以后,让她暂时做了拓跋允的侍从。 崔充死后,镇将的位子帝后两党相争,谁都不肯让谁,倒不若直接选出个都能接受的人来。 这个人,可以是慕容蓟。 她说了些‘忠君’之言,违心地说着后宫干政是太后做得太过诸如此类的言语,转头将人安排在拓跋允身旁,让他看似占了这‘提拔之恩’。 他不知道她的心火为何而燃,以为冯初是只铭记着‘捐躯赴国难,视死如乎归’的君子义士,并不愿瞧见太后得胜,为国为公,毫无私心。 “崔充得拿,否则这官医制度纵然推行下去,怕也是难以为继。天晓得崔充会以什么由头......哎,有这人在武川,万一日后蠕蠕南下,他怕是能做第二个慕容评!” 拓跋允连拍好几下案几,胸口闷疼。 冯初挑眉,觉得拓跋允这骂的可真贴切,“妾身有一计,不知郡王肯不肯用。” “请讲。” “郡王而今畏首畏尾、手脚难施,盖因一则名不正言不顺,贸然拿镇将错处,朝中难免风波骤起,引起党争,届时会有不少人弹劾郡王。” 这世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脸要皮的总比没脸没皮活的累些,好巧不巧,这拓跋允是个要脸的人。 他自诩君子,胸有大志,要澄清玉宇,整饬法度。 这也就注定了他在这些事上,得按着规矩来。 再来朝中党争如火如荼,他不想自己一时意气,成为太后一党攻讦拓跋弭的把柄。 “其二,便是咱们是在别人的地盘上,直接听命于郡王的只有三百羽林郎。”倘若崔充当真想要鱼死网破,他们谁能讨到好? 冯初娓娓道来其中难处,旋即又说起自己解决的法子,“过几日平城的使差就要到了,妾身可在书信中夹带信报,直达太女殿下手中,由殿下转奏天听。而郡王这几日,勿要同朝中书信往来。” 崔充会提防拓跋允,对冯初显然戒心小很多。 “待朝中令郡王便宜行事的旨意一至,郡王假意带着几位医倌前往朔州,却不要真的去朔州。”冯初摩挲着手中杯盏,眼睫扑簌,“初则以宴饮笼络的名头,‘宴请’武川诸位镇将武官。” ‘宴饮’二字被她咬得有些重,“三百羽林郎,压制这几个硕鼠,绰绰有余。” “郡王则返回武川,搜查府库。” 杯盏磕在案几上,定得拓跋允发怔,旋即抚掌而笑,“好、好法子,就按阿耆尼说的做。” 冯初这法子当中处境最为凶险的便是自己,不过——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的指尖攀上小殿下赠她的珊瑚手钏,描摹着上头的掐丝银纹和如血珊瑚,她选的道,任风吹雨摇殷雷坠,她,九死未悔! 鸿书伴着千里快驹踏散平城烟,入了重重宫阙。 烛台幽微,錾金鎏银,波斯毯、江南缎,郁金苏合香氤氲,妆点宫闱影绰。 拓跋聿赤脚坐在榻边,小榻旁的案几上书信累得老高,冯初的书文成了她在紫宫、在安昌殿唯一的慰藉。 每一封书信都叫她翻来覆去地读上了许多遍,在驿差行驰平城与武川间,愁断人肠,盼着日子更近的书信。 拓跋聿低头自枕边摸出拆信的金刀,沿边裁开新至的书信。 这封书信忒怪了些,在一摞书信中,就这封书信内里塞了硬物,凹凸不平,在信封上都印压出些许纹路出来。 夹在信中的硬物掉落在她衣袍上,捡起在灯火下一照,夔龙纹墨玉玉佩泛起温润的光,背后刻着二字篆书:大德。 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时朝中勋贵又多沐佛法,拓跋允也不例外,佛门以大德称呼年长尊者及佛、菩萨。 拓跋允便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字号。 这是皇叔拓跋允的玉佩? 拓跋聿直觉这封信不会是冯初同她话家常的闲扯,甚至根本不是冯初的书信! 心下一突,抽出书信来,见着上头熟悉的端方字迹,拓跋聿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就着微弱的灯火读起来。 通读之后,拓跋聿捏紧了自己的袖口,此事说难不难,只不过是叫她父皇知晓,立即下令授予拓跋允便宜行事之权。 可这让崔充下马,崔充是太后的人,这是要打太后的脸啊! 然而话又说回来了,崔充忝为一镇镇将,比肩刺史,为国镇戍屯田,却以职务之便,搜刮民脂民膏,不恤百姓,这亦是在给太后留污名。 拓跋聿将这封信再细细看了一遍,重新连着玉佩一并装回信袋,一股脑地塞在自己的小枕下,再没心思去瞧旁的书信。 缩在衾被中,闭上眼,浮现出太后那日问她,想不想要那个位子。 彼时真真是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太后不怒反笑,此后的一切似乎都变了,冯颂不再只讲习老掉牙的经史子集,接连冯初的几个兄长也入宫教习她骑射。 这时候拓跋聿才恍然,此前不少事情兴许是太后在观望,而今才算是打定主意要扶持自己了。 太后随意挥挥手,她而今所得就已然甚过此前百倍,可如果触怒太后....... 这些恩赐恩惠乃至自己储君之位,兴许都将不翼而飞。 为何阿耆尼同拓跋允站到一边去了! 拓跋聿翻了个身,手上的锦被都要给攥皱。 阿耆尼,还是.......太后? 夜来埋花愁,春风断人肠。 23、金火 “儿臣叩见父皇、皇祖母。” 这个时辰拓跋聿应当同冯颂家的几个小郎在校场骑马,怎么回安昌殿了? 冯芷君偏头望了眼拓跋弭,她这孙儿又是要做什么? “是聿儿啊,何事?起来再说。” 拓跋聿跪在殿内,闻言抬眼在拓跋弭与冯芷君间徘徊了一圈,并没有站起,“儿臣有一事,要奏报陛下与皇祖母。” 说着自袖袋中取出拓跋允的玉佩和冯初的书信,“昨夜儿臣得阿耆尼书信,中有一封,内夹了皇叔的玉佩。” 殿上二人目光相对,冯芷君扬扬下巴,示意妙观将信同玉佩呈上。 玉佩是拓跋允的物什,信是冯初的笔迹,上头说的不过是请便宜行事的话。 拓跋弭瞧着眼皮子直跳,这孩子,信直接找个机会暗中呈给他不好么?崔充是太后的人,捅到太后面前,他还怎么让拓跋允便宜行事? 拓跋聿却实在是太清楚冯芷君的眼线之多、对朝政控制之深,所以索性直接捅到太后面前。 毕竟若是隐瞒,那才是当真‘欺君’。 “这事......” 拓跋弭正犹疑着如何处置的时候,拓跋聿反而先声夺人: “这崔充当真可恨至极!”拓跋聿气得从地上囫囵站起,愤愤不平,“堂堂镇将,为国戍边,贪鄙如斯,还胆敢威压皇亲、攀污皇祖母!” 拓跋弭眼珠子险些没掉出来,怔怔地瞧着下头的拓跋聿。 这信里不过是数落了崔充罪证,怎么就成了‘威压皇亲、攀污太后’了? “哦?”冯芷君似笑非笑地瞧着义愤填膺的拓跋聿,目光盈盈扫在她身上,七八岁的孩子霎时间两股战战,全力维持着皇储的威严。 “聿儿这话......怎么说?” 拓跋聿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冯芷君的表情,“依照常理,皇叔的奏报有专门的驿差送往衙署,层层上报,而今却是夹在阿耆尼的书信中送达儿臣处,可见事态紧急,且无法动用官府驿差。” “镇将统领一镇军务,位同刺史,底下管着数千兵马,谁敢保证他不会杀皇亲以自立,率军叛魏?” “至于攀污太后——”,说完于公考量的大话,就该说些给太后台阶下的好话了。 “皇祖母临朝以来,察查政务,可有一处不妥?夙兴夜寐,鞠躬尽瘁。” 这话虽然有拍马屁的嫌疑,也不完全是假话,冯芷君同拓跋弭最大的矛盾是权力相争且政见不同,但都不是什么昏聩误国之人。 “崔充自以为受太后提拔,便是在朝中有了靠山,实则却是忘记太后对其的教诲,是实打实的忘本之人!”拓跋聿辗转反侧整个晚上,想出来的每一句话都立志将皇祖母摘得干干净净: “太后整顿朝纲,屡次提及朝中贪墨之事,亦决意整饬勋贵对百姓无休无止的苛捐杂税。”拓跋聿稚子声震,“聿儿不过一孩童,也知晓此事,他崔充身为镇将,难道不知?” “可见其非但不思太后恩惠,与太后背道而驰,还妄谈忠义,要让这‘不恤百姓、苛政暴敛’的罪名扣到皇祖母头上,实在是可恨至极!” 说完这些的拓跋聿当真是耗尽了气力,跌在地上,额上冷汗涔涔,颤抖道:“儿臣愚见,请陛下、皇祖母,责罚。” 拓跋弭捏着书信的手都僵了不知道多久,望向拓跋聿的眸子复杂至极,倘若聿儿是个男儿该多好,大魏也当真算是后继有人了...... 这番话,他都不能当即说出来。 “聿儿......”冯芷君唤她,拓跋弭也随之回神,吐出的话叫二人俱是心头一紧:“这是将哀家架在火上烤了。” “儿臣不敢。” “哼......不敢.......”冯芷君收起白菩提子,拓跋弭想为拓跋聿找补两句,冯芷君却似乎妥协了一般,“杀了崔充,新的镇将,陛下可有心仪的人选?” 这是让步了? 拓跋弭松下一口气,转忧为喜,把话抛回给了冯芷君:“母后可有以为合用的人选?” 妙观送来一盏蜜水,冯芷君不紧不慢地饮下,在他心惊又希冀的目光中缓缓吐露了三个字:“慕容蓟。” ...... “冯小娘子的宴,大人.......咱们真的要去吗?” 崔充身后的僚属拿着帖子,有些犹疑。冯初在武川的这些时日,见得到其良善温和的性子,又同任城王走得近。 前些时候他们得了消息,说任城王似乎在揪他们的错处,后来石沉大海没了下文,也不知道这拓跋允是打算放他们一马,还是另藏图谋。 自然相较于相信任城王大发慈悲,他们还是更相信任城王定是不安好心,等着借他们的手,让太后失势。 “这.......”崔充在庭前踱步,摩挲着自己的短胡茬,在僚属面前兜兜转转了两三圈,最终顿住,一锤定音:“去。” “冯小娘子.......瞧着同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呀。” “蠢货,你懂什么!”崔充朝着僚属的襆头上扇了一下,这人嘴也太笨,什么叫‘同咱们不是一条道’,怎么着,他崔充就是奸佞小人,冯小娘子就是什么冰清玉洁的神女仙子了? 崔充背着手,胸有成竹,“什么神佛托身、神子转世,不过用来造势,攀附高门的玩意儿!” 他出身清河崔氏,本就是高门望族,世家大族靠什么手段造势、攀附权贵,他心里门清得很。 可笑那些愚民,当真以为谁天神下凡,谁又神佛转世。 “冯小娘子这段时日给我们送了多少珍宝?你们自己心里没数?”崔充越想越笃定,“太后一直心向汉学,需要依赖我们清河崔氏,而且......一个女郎能翻得出什么花样,难不成她心属任城王,要单枪匹马杀了本官同太后反目?” “那冯家生了个不忠不孝的孽障的名声,不比我在这搜罗些许财帛的名声臭多了?啊?哈哈——” “是、是,将军高见——” 周围的僚属纷纷安心,崭露笑颜,直夸得崔充好似那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全不知这所言,惯将男女牵扯一块想入非非,又只觉得女子心中除开情爱小家再无其他,更觉着万千生民百姓之性命不过蝼蚁,抵不得豪门望族一个‘不忠不孝’的名声。 荒谬绝伦! “咳咳.......”另一头,冯初春日里遭了寒,身染小恙。 柏儿端着枇杷膏入内,小娘子一到春日就容易咳嗽,亏得太女殿下记得,前些日子送陛下谕旨时连带着送了些枇杷膏过来。 冯初皱着眉头,枇杷膏虽然算不得苦,可沾上个‘药’的名头,她都得厌恶个三分。 “太女殿下送来的,看在太女殿下的份上,小娘子——” 冯初吃了两口正准备放下,听闻这话,抬眼‘埋怨’,认命般地服下了整盏枇杷膏。 “明日里若是得空,婢子去替小娘子瞧瞧有没有胡商运梨子来,买几个同川贝蒸了给小娘子吃,省得小娘子整日苦着脸。” “川贝不也是药?”冯初重新捧起手上的《诗经》,翻了一页,努了努嘴,小声嘟囔:“是药我都不爱吃。” “栀子煎水小娘子不也饮得欢畅?” “你——”被戳了短漏的冯初直起身,捏着柏儿的脸笑骂:“好你个伶牙俐齿的,而今都敢揭我的短了。” 门房忽得被敲响,冯初松开轻捏的手,“进。” 身高八尺的女郎换上了仆役的衣物,一头黄发裹了起来,换上了一头乌黑的假发,还贴上了假髭,远远望去,好个勇郎君。 “噗——” 柏儿没忍住笑出声,叫慕容蓟即刻窘迫了起来,手指不住在衣物上摩挲,着实难安。 “好看,”冯初笑着自支踵上站起,她较慕容蓟矮了整整一头,亲手替她拍了拍肩上不存在的尘土,“蓟娘子英武逼人。” “小娘子、这、在下.......” 见她如此支吾,冯初也眉眼带笑,旋即正色:“好啦——今夜宴饮,你怕么?” “生死尚不惧,宴饮何惧哉!”慕容蓟俯身拜道:“小娘子再造之恩,在下没齿难忘,今日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护小娘子周全。” 冯初展颜,焚断诸恶的火焰在她眼中熊熊燃烧,“蓟娘子也放心,天日昭昭,你兄嫂的仇,今日定叫你亲手报了!” 星垂原野,长河倒悬。 带着沙与草屑的春风穿过一望无际的旷远,远方来的草籽洒在这阴山脚下,扎了根、开了花。 镇内武官们的车马辚辚,停在驿馆门口,灯烛的映光隔着驿馆的院墙都能窥得豪奢,远远就能听见箜篌、琵琶的拨弦声,空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熏香,乍一瞧院墙都恍惚能让人看见当中曳曳绫罗裙的舞姬。 金火明灭,染在冯初的眉鬓,看呆了那些在边关待了大半辈子的军户,也怔住了崔充,没来由得朝前走了几步,口中喃喃,“冯小娘子......” “妾身今日备下薄宴,瓜果正芳,醴酪养人,承蒙诸位大人不弃,拨冗前来。” 冯初莞尔,袖袍盈盈:“诸位,请。” 24、昊天不佣 昊天不佣,降此鞠讻。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咳咳.......咳咳.......好——”冯初掩袖轻咳喘,在崔充投壶拔得头筹时恰到好处地为他喝彩,端起杯盏,“这盏酒,妾身敬将军。” 今夜的冯初喝得不少,脸上飞起霞,令柏儿亲给崔充斟酒。 崔充恰是最开怀之时,一饮而尽,才咂摸出味道,“桑落酒?” “河东人刘白堕的桑落酒天下传名,太后惦念我这个侄女,将今岁送来的御酿捎了两瓮。”冯初笑吟吟地站起身来,眼神清明的模样端得叫崔充心头一紧。 “崔将军。”冯初端着蓝琉璃盏言笑晏晏,行至崔充身前,“据传此酒芳醇,醉后能叫人一月难醒,又听闻崔将军海量,能饮一石,不晓得是这河东桑落先能醉了崔将军,还是崔将军能熬住这河东桑落啊?嗯?” “冯小娘子说笑了,”崔充讪笑,“下官公务缠身,若是真醉上一月,那太后,可是要怪罪下来的。” “崔将军倒是不忘本呐,坐,哎呀,坐——”冯初上前,引着崔充重新落座到席前。 冯初掩饰得太好,他现下才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冯小娘子,这宴饮确是好宴,不过明日是佛诞日,城中百姓多有庆贺” 转头朝身后吩咐:“二郎、十郎,你们俩个去清点一下城中那些佛诞日的物什,看看有没有缺的。” “欸——” 冯初叫住了准备离开的二人,眼中闪过微芒,似笑非笑,“这武川镇,多是鲜卑、敕勒部众,少有过佛诞日的罢?” “是.......”崔充被她的目光蛰得浑身不适,很快就想好了解释:“这不是,下官自幼信佛,在此地做镇将多年,自诩当弘扬佛法......” “未曾想崔将军胸怀中还有颗普度世人的慈悲心呐。”冯初似笑非笑,故意将‘慈悲’二字咬得很重。 “太后也沐浴佛法多年,她同妾身说过,礼佛首要乃心诚,其余都是虚妄。” “想必就算明朝佛诞日崔将军有疏忽之处,看在将军心诚的份上,佛陀也会原谅将军的,不是么?” 箜篌锦瑟不知何时停了,原本欢畅的宴饮被怪诞的冷峻所替代,冯初端着琉璃盏,示意柏儿给她满上,酒液倾倒的声音在逼仄的院落中分外清晰。 “妾身不过一介女郎,读了些书,比不得诸位沙场征战、出将入相。”冯初悠悠然踱步,这话谦逊过了头,膈应得在场诸将有些难受。 “有一疑问在妾身心头横亘许久,还望诸位国之柱石替妾身解惑。” 冯初话里说着‘诸位’,但在场的大多数僚属都是军户拔擢上来的大老粗,她也不指望其他能听懂,故而双眸冷冷落在崔充身上。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此话一出便如洪钟般震在崔充心头,摇摆不定的心彻底死了,随之腾起的是愤恨与阴狠,四目相视,“这话中的硕鼠,说的,究竟是谁?” “呵.......哈哈哈,冯小娘子这话,倒是问着下官了。”崔充仰天长笑,“下官才疏学浅,寄情佛法,不懂这些,还是去打点好明日佛诞的事情,才是最要紧。” 当即搁了酒盏,起身拱手,“告辞。” “哼,”冯初浅笑,抬袖饮尽蓝琉璃盏中的酒水,随后琉璃盏粉碎的音响彻院内,扬声,“崔将军这是要去哪儿?” 驿馆的厢房内霎时间闯出数十名带甲卫士,将这院中宴饮之人团团围住,柏儿拎着烛台走到墙根处,抛至院墙外。 很快,外头金铁声大作,街巷中窜出剩下的羽林卫,将院落戍卫起来。 冯初凉声笑道:“这些可都是妾身的客人,今日个放跑了一个,休怪我无情!” 话音刚落,环首刀纷纷出鞘,白刃烁光,在火烛中晃人心寒。 “你——冯小娘子!”崔充没成想自己阴沟里翻了船,冷笑回身,“你固然是太后侄女,可什么时候朝政之事轮得到你一女子指手画脚了?” “你说我崔充是硕鼠,这普天之下,哪个为官做宰的不是硕鼠!”崔充抽出随身佩刀,怒视冯初,“小娘子见识短浅,倒敢找本官的错处了?” “你以为,本官搜刮的这些民脂民膏,最后都进了谁的口袋?嗯?带兵打仗、疏通上下,哪个不要钱?吃老子的饭,砸老子的锅,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俄而闻见一声怒吼,一直在宴上斟酒的仆役薅住崔充的脖颈子,压头提膝,崔充的鼻梁骨撞在她膝盖上,当即乌血横流。 慕容蓟再掐住崔充的头发,逼他仰面直视,翠眸如虎,“今日叫你落得个好死,我慕容蓟的名字倒过来写!” “呵.......”冯初听闻他‘举世皆浊’之言,捏着琉璃盏的手倏然一紧,轻咬舌尖,叫自己定了心。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崔充,你忝为一镇镇将,代天子牧民,上不思社稷,下不察民情,横征暴敛,贪墨无算,视百姓为犬彘,待士卒如家奴!武川军户以千万记,哪个不是外困于蠕蠕之威,内苦于苛政杂税?” “一己之私心,打着天子旗号行不义之举,还敢说什么‘哪个为官做宰的不是贪墨硕鼠’,”火光明灭,刀剑映照着冯初的面庞,“君可见茂陵巍巍比不得武侯祠堂松柏碧翠?” “亏你出身清河崔氏,诗书传家,今朝却说出如此混账话来,叫妾身当真开了好大的眼!你有何面目惶惶然立于士大夫之列?!” 佛前的火莲在院中恣意燃烧,恨不能以这光芒烧净残夜,被围在当中的这些个大小军将今夜第二次被冯初震到。 她不是徒有皮囊的贵胄娘子,不是大魏任何官员皇亲的陪衬,不是冯家最喜爱的小女儿。 她是焚断诸恶的火天降世,是大魏北并江山下最耀眼的火莲。 终将自己心头怒气发泄一通后的冯初总算畅快些许,春日里夜间的凉风闯入肺中,冯初又忍不住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崔充再也说不出什么旁的话了——他叫慕容蓟几拳打了个七荤八素,眼中的景都成了虚的,冯初骂的话他倒是一字不落听了,就是再没力气张开嘴。 柏儿端来一盏枇杷膏,冯初皱着眉头在人前喝下。 眼下大势已定,崔充再翻不起什么浪,冯初也松泛下来,施施然坐在院中首座。 外头急吼吼进来个侍从,朝着冯初一拜,吐出暗语:“小娘子,金石报捷。” 夤夜的武川解了宵禁,锣鼓声动,睡梦中的军户们惊醒后,有胆大的探出头来想去看发生了什么,只见得素日里欺男霸女、趾高气昂的崔充及其僚属,被剥了外裳,拿手腕粗细的绳子压着朝城门口去。 冯初身骑骏马,带着崔充一干人等游街示众。 星星点点的火把簇拥着武川镇,簇拥着风中的火莲。 她的目光再度穿过层层叠叠的旌旗仪仗,与从前的自己重叠起来,落在相似又不似的民众身上。 “柳花扶摇碧霄九,请奏天公怜苍生......” “阿耆尼,你方才念了什么?”拓跋允自半道与冯初汇合,他未曾想冯初居然会如此大张旗鼓地惩处崔充。 毕竟,冯初的母家,不就是清河崔氏么。 在他眼里,这是一巴掌打了两个人,还要吆喝着大家都来瞧瞧。拓跋允甚至都有些恍惚,他自诩自己已然尽可能摒弃私心,冯初却较他想得还大公无私些。 他抚着胸口,那处藏着另一封让他胆战心惊的文书,崔充的上面,似乎不止是太后。 “随口诹的诗罢了,上不得台面。” 民众们聚拢得越来越多,叫好与咒骂声不绝于耳,淹没得都险些听不见身旁的声音。 “阿耆尼,如此大张旗鼓.......不大好罢,”拓跋允虽是帝党,也不大想同世家大族打交道,可治国理政哪个离得开这些人,“刑不上大夫,崔充是可恶可恨,但多少给他些体面。” “也.......给自己些许退路。”拓跋允是真拿她做交心好友,才会如此提醒她,在他眼中,冯初这是要和太后决裂的态势。 “郡王的好意,妾身心领了,”冯初粲然,拓跋允以为自己是较他更为纯粹的君子,然而冯初此身之志向,全然不是君子,而是能臣,“殿下......拓跋氏先祖不过是大鲜卑山洞窟内的游民,而今北并神州,南望刘宋。” “殿下当真以为世家簪缨,命贵否?” 拓跋允说不出话来,默然半晌,“待此事毕,小王为阿耆尼请一旨意,让阿耆尼,入朝为官。” 闻言,冯初的心狠狠抽动,旋即咳喘起来。 她终于,迈出了走向朝堂的第一步,半作玩笑,“郡王不怕妾身是冯家人,挡了郡王的路么?” “祁黄羊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传为千古美谈。”拓跋允向冯初一抬手,“小王愿作君子。 旷野风号,鬼啸锥心。 慕容蓟一把将他拎上城楼,底下是民怨惨沸的火海。 血珠凿地作珊瑚。 冯初摩挲着手钏上的赤色珊瑚珠,垂眸沉思。 君子如届,俾民心阕。君子如夷,恶怒是违。 25-30 第25章 红缠(倒V开始) ◎红线缠网,织娘鸣烦。◎ 太安十年孟夏雨,碧草长天没人行。 “冯娘子,自家酿的马奶酒,不嫌弃带些回去。” “冯娘子!这是前些个打的狐皮子,诶呦,让一让——” “冯娘子——” 冯初带着人方进盛乐的城门,就叫城中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簇拥着她,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自武川镇诛杀崔充以来,慕容蓟拔擢升任武川镇将,冯初则一纸诏命任职盛乐太守。 代王拓跋什翼犍定都盛乐,建盛乐宫,因在汉时此地为云中郡,故又称云中宫,而更早在晋时,拓跋鲜卑便以盛乐为北都,修旧平城为南都。 冯初得以任职盛乐太守,可见朝中对其态度微妙——盛乐虽然是先祖旧都,但到底是贫瘠,比不得富庶之地,象征意味远大于实际,且远离了权力中枢。 她初来乍到之际,受到过许多艰难险阻,好在现在站稳了脚跟,还颇受民众爱戴。 一郡太守,已经是许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位置了,而她还不过刚至双九年华。 她犹觉不足。 马踏长街,勒停在太守官署外,府中的管事立马迎了上来,接过缰绳,压低了声音:“大人,平城来人宣旨了。” 这些年她同拓跋聿的书信并不曾断过,朝中帝后相争早年还算是勉强能相容,然而当拓跋弭同意与蠕蠕和亲,娶了蠕蠕来的公主,安定外部后,就彻底同冯芷君卯上了。 一个要提高镇戍兵的待遇,一个就要推行汉化,压制六镇。 整个大魏朝堂像是驾被两匹互不对头的两匹马给拉着的车,远在盛乐都能听见平城里的吱呀作响。 后宫更是冯芷君同蠕蠕来的和亲公主俩个女人一台戏,再加上大魏先祖非要学起汉武帝杀钩弋夫人那般弄出个‘杀母立子’的政策,拓跋弭愣是被闹得半个孩子都不曾有影,拓跋聿的太女之位硬生生安稳地坐到了现在。 也不知道那个只会掉眼泪的小殿下,而今什么模样了。 冯初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都言见字如见人,她读着拓跋聿寄来的书信,那个远在平城宫阙内的小殿下而今是何秉性,又是如何成长,她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宫里来的宦官坐在正厅喝着饮子,冯初远远就瞧见他饮下那碗马奶酒时眉头紧皱,显然喝不惯这东西,又不敢在她这发作,撑出个极为难看的笑,问柏儿:“柏儿娘子,太守大人何时才能归呀?” “让天使久候。”冯初笑容明媚温和,“柏儿,再换盏饮子,拿栀子水来。” “诶诶,冯太守,”宦官拦住了去倒饮子的柏儿,“先让小的宣完旨意可好?” 冯初了然接旨。 “敕令盛乐太守冯初,回都述职。钦此。” “臣冯初,领旨谢恩。”这份旨意来的并不出乎意料,前几日慕容蓟来信,言她由武川镇将调任至虎贲中郎将,与拓跋允统领宫中宿卫,原羽林中郎将拓跋驰则外任朔州刺史。 如此调令,可见朝中风波暗涌。 冯初接了旨,谕旨的绸缎握在手里格外细腻,光泽跌宕 太后面上‘还政’后,将宫中林苑、曲池修不少,孟夏之交,恰是草木新芽萌长,杨花铺路之际,端得风和日丽。 冯初一别就是数年,太后和皇帝都没给她寻第二个伴读,幼时还闹腾着喜欢在校场上练剑射靶,随着年岁上涨,课业繁多,加之太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耳提面命,拓跋聿也渐渐不爱这些个东西。 一国皇储,硬生生活出个茕茕孑立的态势。 难得有空闲,拓跋聿身后只跟着李拂音一人,漫无目的地在曲池旁散心。 “好姊姊,你莫要在这地方闹了。” 假山后忽然传出悉悉索索的声儿,拓跋聿耳朵很尖,本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朝假山处走了两步,后头的声音不降反增。 “我闹?你个小没良心的,整日往徐三郎眼前窜,打的什么主意以为我不知道?” 声音的主人又急又恼,“你以为他能带你离宫还是能娶你归家,做梦!” 唔,这似乎是两个宫婢为着一个羽林卫吵起来了? 拓跋聿敛眉,宫规森严,怎容这俩人如此放肆! 朝着假山走了两步,又止住了步子,罢了,其实也都是可怜人,大好年华就被困在宫苑内,她也不必非得做这恶人。 而且自己还不慎听了这俩人的对话.* 拓跋聿索性想装作没听见,朝远处走去,却不想假山后的窸窸窣窣给了她当头一棒:“他不能带我离宫、娶我归家,难不成你能么?” 啊? 拓跋聿怔在原地,她再不懂情爱,也听得出这决计不像是什么‘两个宫娥为一个男人吵起来’的话。 倒像是—— “我我不能,”原本带着怨怼的人气势小了不少,反带上哭腔,“可、可他又哪里能呢?凤娘,我是真心同你好的” “凤娘” 被证实自己脑子里想法后的拓跋聿呆在原地,她张了张口,不知该有何反应。 她下意识求助李拂音,然而却发现李拂音惶惶站着,眼神空洞,像是被寒冬冻死了的枯木,叫春日里的沙风连根拔起,卷在空中。 假山后的人显然没察觉到外头的不对。 继而响起身躯撞在山石中的闷响、唇缝溢出的呻吟。 “唔,悬姊姊,不要不要,我们、我们不能” 哭腔喑哑中带着莫名的欢愉隐忍,拓跋聿懵懂地听着,无端地升起一阵悲悯。 鬼使神差地,拓跋聿朝假山后走去,李拂音想要拦住她却是晚了,玄色袍服出现在假山后的那一刻,惊叫声就已经传了出来。 两个宫婢衣衫不整,袒露出大片大片的肌肤,白得放光,从拓跋聿的眼底刺到拓跋聿的心间,转而气血上涌,耳廓放烫。 犯了宫规的人还没来得及羞耻,她倒成了先移开眼的。 “你们好大的胆子!”李拂音瞧见别开眼的拓跋聿,旋即挡在她的身前,暗喝道:“叫嚷这么大声,是还想污了太女殿下的耳么?!” 李拂音瞧出拓跋聿并不想惩罚二人,但倘若这两人哭喊来人,便是太女殿下也没法保住二人了。 轻斥道:“还不快将衣裳穿好。” 宫婢二人自知犯了大过,不敢怠慢,惨白着脸,哆哆嗦嗦系上衣带。 拓跋聿深呼吸好些时候,方才平复下来,恢复了一国皇储的仪容,抿唇道:“今日事,孤不会说出去。” 跪伏的人唯唯称诺,显然没有真的信了拓跋聿的话。拓跋聿也自知自己个儿实际上唐突了这两人,若是自己不一时冲动撞破了去,这二人 “孤孤” 拓跋聿这才发觉这事情有多难办,她根本无法施以仁德,撞破了,活似血淋淋地要给这俩个人刮上一层肉。 “大胆婢子。”拓跋聿索性一咬牙,佯作怒气,“倘若有下次,叫旁人或是孤撞见了,小心你们的脑袋。” 声色俱厉下,反倒让战战兢兢的人松了一口气。 拓跋聿冷哼一声,步履凌乱地离开了曲池,叮嘱李拂音,“此事莫要叫太后知晓。” 她之所以不敢施以援手,盖因为自掖庭令到寻常宫婢、宦官,都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倘若她贸然降恩,让太后一查,这二人才是真的没命。 步履匆匆回到安昌殿的西阁,拓跋聿喝退阁内宫婢侍从,缩在桌案后,坐立难安。 “殿下,饮些安神的汤药罢。”李拂音端着只杯盏放在她面前,拓跋聿尚且年少,纵使已然快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骤然瞧见这般离经叛道的事情,怕也是惊到了。 她抿了抿唇,掩下心里的异样,“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狂悖之徒,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拓跋聿囫囵应了,饮下半盏安神汤药,胡乱点头,“拂音你,你也且先退下罢,孤想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李拂音称诺欲退下,又听得身后的小殿下道:“拂音她们,算是相爱么?” 宫中宫娥、宦官互相寻找慰藉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安昌殿管得森严,没有哪个宫人会将这些阴私摆到太女殿下面前。 至于是否相爱 人之七情六欲何其复杂,在这樊笼般的宫墙内,纯粹的爱和恨都是稀罕物,纵横肆意的欲望才是永恒不变的主宰。 李拂音叹了口气,盈盈下拜,“殿下,情之一字,有几人得以顿悟呢?贪爱、敬爱,能有几人得以分清呢?恕拂音驽钝,无法为殿下解。” 她当然可以一竿子将那两人打成‘秽乱宫闱’的恶奴,令所谓的善恶正邪、天理伦常泾渭分明。 但是她做不到。 拓跋聿的思绪倒叫她搅动得更乱了,挥挥手令她彻底退下。 殿中的檀香熏得浓,拓跋聿胸中憋闷,晕晕沉沉自个儿寻到榻上,除了鞋袜,伴着昏帐紫烟阖上眼皮。 红线缠网,织娘鸣烦。 她必当是恼极了这一日,害得她往后数十年在爱恨痴嗔中苦苦淹留。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重逢了,不急哈不急哈[捂脸笑哭][狗头] 第26章 巫山 ◎恨不能将她拉近些、再近些,直到自己能与她紧紧拥在一块◎ “殿下,殿下,该起来了——” 谁在唤她? 拓跋聿迷迷蒙蒙地睁眼,入目的帷帐熟悉无比,泛着旧色。她盯着帐上的冬青纹怔了片刻,方才记起这似乎是她曾经所居的宫苑。 慌乱和无措包裹着她在此处的每一段记忆。 心,不由得狂跳起来。 她福至心灵般朝着帷帐外唤她的人望去,纱帐层层叠叠,依稀见到外面的人身穿了一袭曳地长裙,身形纤瘦而高挑。 谁,她是谁? 拓跋聿干涩的嗓音喑哑得好似锦瑟凝滞的滑弦,如何想的,就如何问出了口。 轻笑与无奈拨动着她懵懂的心,“殿下竟是连我都忘了么?” 不,不,她没忘,她怎么会忘,她知道她是谁的,知道的 奈何如鲠在喉,怎么都没法吐出心中所想。 喑哑纠葛下,她跌跌撞撞自榻上爬起,朝着帷帐外走去。然而柔软的帷帐成了网罗,铺天盖地将她笼罩,她没办法撕扯,亦无法挣脱。 “阿、阿——” “啊!” 拓跋聿惊慌着在溺毙的那一刻睁大了眼,眼前是安昌殿的帷帐,西阁内的博山炉还在吐着烟香。 身上的绸缎黏腻无比,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心头惶惶,赤足踏在殿内冰凉的砖石上时,脑内猛地钻出怀王、襄王与巫山神女的典来。 好容易不再紊乱的心又开始不安分,拓跋聿捂着自己心口,开始茁长的身体反馈给她生长带来的刺痛。 她是怀王,还是襄王? 自己这是在想什么混账事情!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大逆不道,拓跋聿惊得从榻上几乎是跳了起来,连带着帷帐幔布都生了刺般,拓跋聿胡乱穿上鞋袜,不敢在内室多待。 梦中出现的人自然不会是什么巫山神女,她也不过是隔着帷幔窥见她半分绰约风姿,没有丝毫能够证实其是阿耆尼的存在,为何她在梦中,就如此笃定那是阿耆尼? “殿下醒了?”李拂音正招呼宫婢摆着晚膳,“婢子见殿下睡得正浓,没敢搅扰” 拓跋聿显然不在乎这些小事,假山后宫婢的雪肤眼下成了她的梦魇,而那张看不清人脸的女子,更困住她,进退两难。 说与不说,都成了她的过错。 眼前的晚膳在她口中味同嚼蜡,怎么着都不是个滋味。 秀丽的小脸上带着愁绪,李拂音忖她还是在为今日曲池假山后那件事烦闷,可说到底不过是两个不相干的宫娥,当真值得拓跋聿这般失神么? 李拂音想不通,眼眸微暗,“殿下,冯大人今日遣人送信入宫,本月初八就能抵达平城。” “什么!阿耆尼要回来了?!” 拓跋聿先是面上一喜,转而又是一僵,案上的菜在她眼中都显得无序杂乱,也不知是碗盏多,还是心事杂。 李拂音诧异,试探道:“殿下可要前往长亭相迎?” 她的身躯瑟缩了一下,如梦初醒,“迎、自然要迎。” 迎当然还是要相迎的,这么些年,冯初在她心中的地位不减反增,兴许是思念与艰难总会赋予人更多的执念与记挂罢。 换作是以前,她定是欢欣鼓舞前去相迎 “孤定会去亲迎的”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给自己再度定了心、鼓了气。 拖沓地用完晚膳,拓跋聿靠在灯下读书,她逼着自己去看那些圣人言,好歹将心给静了下来。 随着年岁愈长,拓跋聿的性子其实变得越发温和知礼,轻易不叫人瞧出自己的喜怒,今朝算是少有的失态。 在冯芷君的教导下,拓跋聿刻苦而自省,从来不需要人操心她的课业,只有底下人担心她看书熬坏了眼睛的份。 “殿下,该就寝了。” 李拂音已经提醒了三次,“再看下去,就该亥时三刻了。” 她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前去沐浴。 皇祖母曾说,有些事情,想不通的话,可以先埋在心底,由着它随风而逝,抑或是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找寻到回答。 温汤漫过她的肩颈,她又觉不足,在宫婢轻呼声中将自己个儿浸入汤泉。 再见榻前幔帐,拓跋聿暗暗吸气,目光坚毅得好似什么将要上战场杀敌的将士,除了鞋袜,再度躺上床榻。 不过是个梦境罢了,怎么能为此轻易地移了心性? 拓跋聿怔忡,盯着头顶的床幔纹样,不知看了多久,终于在一片昏昏中沉沉睡去。 她不是怀王,亦不是襄王,冯初也不是巫山神女。 她想。 于是在这个梦中,没有幔帐,没有绰约的女郎,唯有烛光下的赤色珊瑚手钏,灯火葳蕤跃动莹莹,肆意拨动着不再凝滞的琴弦。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小娘子这诗可吟错了,”车驾外道旁蒲柳青青,风送花香,“现下才是季夏,大火星还在天上悬着呢,莫下起瓢泼雨就算好的,哪来的雨雪霏霏?” “你呀,这张嘴是越发牙尖嘴利了——” 冯初抄起手中书本,轻轻拍了她一下,“同车夫说一声,再过一个时辰,等暑气再消些,咱们索性骑马回平城。” “诺!” 盛乐到底民风剽悍更甚平城,不论男女,三四岁的孩子就敢骑马,驰骋飞纵。 许是受这风俗民情感染,冯初任太守时,最爱做的事情便是在盛乐郡的街道巷陌、城郭原野里走马。 路遇不平之事,她能解决的便替这些百姓解决了,好好一个太守,竟染上幽并游侠的侠气来。 盛乐郡的民众或许不知道冯初是何模样,但他们知道,这个冯太守同那些窝在豪奢府邸、搜刮民脂民膏的官不一样,亦不知哪个先起了头,嚷嚷着给她送了个‘女侠侯’的诨号。 冯初调任的文书一至,盛乐郡百姓自发相送长亭,官民相泣。 世家贵胄总以为民众愚鄙,读了几本诗书,以为能将他们当作草芥,浑忘了吊民伐罪是何意义。 日暮途远,南望乡关 拓跋聿讪讪站在冯家众人之间,端得极不自在。 她的太傅确是亲和,奈何弟子畏惧师父是刻在骨子里的,冯初几个兄长教习过她弓马,可她也当真难与这几位随和,至于冯家的女眷,她更是连见都不曾见过。 再加之这一国皇储照理得站在最前端,不叫人越了去,背后是冯初一家子,她当真如芒在背,拘谨得很。 尤其是崔令持同她见礼搭话时,冯初同她母亲长相肖似,她总会恍神,一晃神,纠缠了她半个夏日的梦魇总会自心底某个缝隙中冒出来。 扰得她狼狈无比,落荒而逃。 袍服下的指甲掐着指节,逼着她挺直脊梁,拿出一国皇储该有的风仪。 夕阳下,官道上,远处倏忽冒出一个黑点,这个黑点愈近、愈明晰。 冯初一袭杏色裲裆朱裙衫,白马踏花,彩霞纷沓,落日烁金无不给她做配, 天火自金乌西堕开始烧起,裹挟着拓跋聿,从眼到心,无一处不被她烧得干干净净,三魂六魄,孰能逃脱? 拓跋聿失魂落魄地朝前走了两步,身后传来李拂音的轻咳,才堪堪止步,由着那团金火逼近。 她无处可逃。 “臣,盛乐太守冯初,拜见太女殿下,殿下千岁,福绥安康。” 从前只能从鸿书只言片语描摹出来的人此刻清白分明地跪在她身前,那么近,她甚至只消一抬手,就能触摸到她如云鬓发,都不需俯身,就能闻见她身上好闻的檀香。 她绝望却欣喜地发现,她的巫山神女,只会是阿耆尼。 声音同梦中一般滞涩,“平、平身。” 风中熟悉的轻笑,似有还无。 她着急掩饰着什么,不敢再瞧她,低头望着她足履莲花纹,上头的针脚密密麻麻蛰她心间。 冯初放过了她,耳畔响起她与耶娘的温情慰语, 耳畔的音近了又远,被她放过,却被更大的失落所掩埋,尽管这所得所失只不过她一厢情愿。 “殿下长高了好多。” “啊?”拓跋聿茫然抬首,坠入冯初温柔的眸子中。 冯初一走便是三四载,原本不过在她肩头的人现今已经只较她矮上两寸,面上稚气未脱,青葱的像是新摘的葵菜,上头还沾着晨露,掐一把能冒出水来。 怎么还呆着了? “殿下这些年可还安稳?”冯初笑着,衣袖忽然叫她拉住,“殿下?” “阿耆尼,可、可否与孤同乘” 冯初愣怔,眼前的拓跋聿已然涨红了脸,她狐疑地望向自家阿耶。 是不是自家阿耶不会教孩子,从前口齿伶俐聪敏乖巧的小殿下,眼下怎么支支吾吾连话都说得颠三倒四的。 “好。”冯初没有推辞,歉然地同阿娘宽慰几句。 自家女儿能得皇储看重,这是好事,崔令持自不会叫她为难。 拓跋聿先一步登上车驾,伸出手要迎冯初。 一别数载,小殿下还是那个待她亲厚的小殿下。 冯初笑盈盈地将自己的手搭在拓跋聿手中,温烫的触感让拓跋聿软到心底,胸中涌出一股冲动,恨不能将她拉近些、再近些,直到自己能与她紧紧拥在一块,方才算—— 功德圆满。 【作者有话说】 珍惜现在还能说巫山云雨典故的聿儿吧。 往后嘴里说的都是胡言乱语了[狗头] 第27章 无断 ◎冯芷君看人也未必那么准。◎ “回平城路上遇上一大月氏商队,所制阿月浑子味美香浓,给殿下带了些许。”炒制的干果呈在木盒中,底下垫的纸叫油洇到透亮。 拓跋聿拈了一颗送入口中,她在宫内并非没尝过阿月浑子,但这是冯初所送,总格外显得香甜些。 “看来殿下口味未变,臣的担忧到显得多余了。” 冯初见她唇畔沾了些许碎屑,下意识地自袖袋中取出手帕,要替她擦拭,帕子举到一半才恍觉,现今的拓跋聿已经不是她离开前那般年幼的孩童了,此举有些失礼。 手中的帕子往袖袋缩回。 拓跋聿眼角余光自然瞥见了冯初的动作,血上脑门,话不经脑就说了出来:“孤要阿耆尼擦。” 缩回的帕子又顿住了,小殿下都发话了,她自然是得遵从的。 柔软的丝帕带着较梦中更为明晰的香气,不止是檀香,还有清浅好闻的旁的花香,混在一齐,温温润润地印在她唇角,充满她的口鼻。 香甜的阿月浑子霎时间失了风味。 车辇内昏暗,她依稀就着外头最后一点天光泄火,偏头得见近在咫尺的唇畔,和她眉眼温和。 “冯初” 这是她第一次唤她全名,时人无关男女,正名多为隐私,轻易不得唤出,连名带姓,多以为是在斥骂。 偏生她唤得缱绻,带着欣喜,好似唤她正名是某种特权。 冯初心头划过怪异,但又说不出是哪处怪异,仍是顺着拓跋聿,“殿下?” “我、我”拓跋聿摩挲至她手腕的赤色珊瑚手钏,混沌一片,“阿耆尼,可、可同我讲讲,盛乐北都的风光?” 话在喉头梗了许久,方才吐出句别扭的问句。 许是太久未见,殿下还未能适应罢。 冯初替拓跋聿找好了借口,边喂她吃干果,边缓缓讲起盛乐风光。 在看不清的昏暗中,有人涨红了脸,贪恋克制地以唇轻触她的指尖,有人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梗涩地看着这亲近的一幕。 俄而夜风紧。 “阿耆尼今日回都,”拓跋允封住拓跋弭的棋子,“冯家前去相迎,太女殿下也去了。” 拓跋弭敲着手心里的棋子,举棋不定。 拓跋允又道:“臣弟确实不愿揣测阿耆尼,但是这些年来,陛下也看到了,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您与太后没有和缓的可能。” 拓跋弭天真地以为太后不再垂帘听政就失去了对朝政的掌控,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女人,她的手段足够引得拓跋弭只能赞同她所赞同的政策,对于她所不赞同的,政令下发,便是石沉大海,难有水花。 他不是没想过和她刀兵相向,可这一来闹得着实难看——太后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弑母的罪名,他没这个胆子担。 有谋无断,冯芷君没看错人。 “今次阿耆尼回都,冯家其余几个子侄的位子陛下都给明升暗降了,慕容蓟也调任虎贲中郎将陛下,当断则断啊!” 拓跋允觉着自己同后宫里给皇帝吹枕边风的妃子也没什么不同。 奈何这个皇帝,不听他的啊! “你、你让朕再思量思量嘛。” 拓跋弭犹疑着落下子,拓跋允一瞧,棋盘上浑然透着‘自投罗网’。 蓦然涌起悲凉,恨铁不成钢,“陛下,臣弟多嘴,您这些年后宫无所出,缘何?还有,聿儿她究竟是不是已经站在太后那边,您心底没数么?” “再者——” 拓跋允压低了音,“崔充那件事,陛下还记得罢?朝中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又岂止太后!” 拓跋弭不语,手底的棋子掷在漆盒内,“你,想说什么。” “陛下是天子!”拓跋允急喝,“不该再优柔寡断!太后,容不下政见相左的您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朕乏了,你改日再来吧。” “陛下!” 拓跋弭挥挥手,显然不想再听他说。 “哎!”拓跋允甩袖,行礼告退,拓跋弭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深深颓唐。 冯初归家第一日,拓跋聿是不好留在冯家的。 她身为储君若是同冯初一同去了冯家,旁的不说,冯家少不得要先招呼着她,因此车辇将冯初送到郡公府,拓跋聿就回宫了。 冯初瞧出小殿下并非真心乐意同她就此分离,几番相邀却也没使她松了口。 于是许诺第二日入宫,与她相见。 宫内其实乏味得很,纵使紫宫恢弘,经年下来,也是该逛遍了。 拓跋聿却显得格外欢欣,语调都是上扬的。 长裙曳地,明快活泼。 “说来,阿耆尼除了那盒阿月浑子,就没有别的物什带给孤么?” 哪有朝人问着要礼物的?无外乎是因为对面人是冯初,而拓跋聿笃定,冯初决计还有东西昨日相见时没给自己。 “有、自然有。” 拓跋聿较她离开平城前开朗了许多,许是姑母没有继续恐吓、让她战战兢兢的缘故? 她到底对她是有愧疚的。 “是什么?” 拓跋聿现下才展露出这个年岁该有的明快,瞧着让人心软。 “殿下勿动。” 冯初轻轻搭在她的小臂处,让她站住。 手指滚烫的温度叫拓跋聿后脊梁窜起麻痒,直冲天灵盖。 脑中全然白茫茫一片,怔忡当头。 眼睁睁瞧着她的手指拨开自己的发梢,薄唇张合,好像是说了些诸如‘殿下头发生得真好’之类的话。 她轻抬袖,衣衫上的香气拢了上来。 拓跋聿再看不见别的,眼前只剩下她陡然凑近的脖颈,如玉如鹤,让人不由自主地想碰一碰。 发髻间被什么东西给插动,凑近的脖颈也随之离开,在阳光底下泛着近乎耀眼的白。 料想到是给自己簪了新发钗,拓跋聿下意识要去碰,手腕却被冯初握住了。 “欸,殿下做什么取下来?”冯初浅笑,眉眼盈盈,“好看。” 好看。 拓跋聿呼吸一窒,握着冯初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 她当真是疯了、魇了,思绪又开始疯长,那两个衣衫不整的宫娥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脸却渐渐不再是她们的脸,而是冯初和她的脸。 她的衣襟散开后会是何种风光? 还有、还有她梦中的‘巫山神女’,冯初能否让她见一见,能否、能否让她也做一回楚怀王? 拓跋聿想到这些,身子都可耻地颤动起来,连带着呼吸也快了几分。 冯初察觉到她的异样,颦眉道:“殿下?” “啊?啊!”拓跋聿如梦初醒,旋即红了脸,不敢再看她,“阿、阿耆尼说、说好看,那、那便好看。”???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再度盘踞在了冯初心间。 可她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处奇怪。 “殿下可是身体不适?”冯初最后只能朝这方去想,“若是殿下身子不适,该早些回去修养才是。” “不、不,孤无碍。”眼看着拓跋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眼眶泛红疑似又要淌下泪来,冯初就眉眼不住放缓。 “好、好,无碍。” 兴许是害怕自己叫太医来,畏惧吃药吧。 冯初再度为拓跋聿找好了借口。 然而接下来的一段路,拓跋聿依旧魂不守舍,无论冯初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都不敢抬头瞧她。 好似冯初是什么洪水猛兽。 拓跋聿心里此时却是充满了愧疚和心虚。 此前梦见隐隐绰绰的人还不能说明什么、梦见她送给冯初的手钏时,还能自欺欺人,觉着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能将冯初同梦中的人联想起来。 然而今日她却再也不能忽略掉自己心中的情感。 她分明生了同那宫婢一般的心思! 冯初替她暂上发簪时,她想了那么多大逆不道的事情,尽管脑子里无数次告诫自己,她是冯初,是太后的侄女,是拿她当晚辈教导、为她付出那么多的冯初。 可这些告诫并不能掩盖她闻见她衣襟上的香气时,渴望亲咬她脖颈的冲动。 她心下惶惶,没有继续游玩的心思,冯初没有继续扰她,惯常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今日是臣不是,殿下怏怏,臣却不能为殿下解忧。” 宫门处,冯初拜别时,眼中的自责蛰得拓跋聿心疼。 “不、不怪阿耆尼。” 不是冯初的错,是她,是她生了如此奇怪的心思。 她还想解释些什么,见得冯初微微摆头,就知无需多言。 “殿下有心事,不能告诉臣也无妨的。”冯初很是自然地替她理了理衣襟,“等殿下愿意同臣说的时候,再说与臣,也好。” “臣告退。” 冯初的车辇消失在平城长街,拓跋聿觉着今日的风真大,要活活将她扯碎了。 她一言不发地回到安昌殿,无数次地告诫自己,要收心,不能用对冯初生出这种肮脏的心思。 这是大逆不道、罔顾伦常! 拓跋聿颓丧地坐在宫内案几旁,屋外的喜鹊都归了巢、知了都叫干了嗓,她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不能任由自己这肮脏的心思玷污了阿耆尼,在她没有收好自己这份心的时候,她该少同冯初相见才是。 她是这样想的。 然而当夜坐在梳妆台前,照见自己鬓发间的那根玛瑙珠钗时,拓跋聿构筑了数个时辰的心防轰然倒塌,化为颓圮垣墙。 冯芷君看人也未必那么准。 拓跋聿,有时候也是有谋无断的。 【作者有话说】 阿月浑子:开心果(这学名好听吧[狗头]) ———————— 冯初:孩子长大了,心思也怪了 聿儿:喜欢一些自我博弈[合十][狗头] 第28章 梨簪 ◎这可是你说的,阿耆尼。爱慕你,并非大逆不道。◎ 是不是孩子年岁大了,心思都会变得难懂难猜? 她这太守自打回朝述职以后便赋闲在家,平城泛着喑哑的平静,季夏消逝,七月流火,天气转凉,酝酿在平城上空的暴雨迟迟不曾落下来。 既不叫她回盛乐,也不曾安排新的职务。 这还不是最怪的事。 最怪的事情,是从小就爱黏着她的太女殿下似乎转了性子,那日一别后,再不主动召她入宫。 自己何时惹恼了这位小殿下? 冯初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往堂前两月前新种的梨树下又浇了两匏水。 她送拓跋聿的簪子其实算不得什么珍宝,不过是自己在河边拾到的玛瑙,瞧着别致,心念一动雕了梨花。 许是不喜欢罢? 冯初幽幽叹气,拓跋聿是她为自己选的道,若是拓跋聿同她疏远了 一墙之下,两处怏怏。 “阿耶近日身子骨可还好?”冯初端着一盅炖汤推开了冯颂的书房,轻车熟路地将桌上散开的文书收到一旁,放上羹汤。 “这是女儿亲手炖的,阿耶您尝尝?” 冯颂怪异地瞅了一眼冯初,这个时辰,他一般是不进膳的,而且据他所知,自己的这位女儿,对庖厨之事兴致不高。 寻常女儿家会的刺绣、纺织、料理家务,更是一窍不通。 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有事要求阿耶?” 冯初眉眼含笑,摇摇头,“阿耶,真就是女儿一片孝心。” 冯颂花白的胡子扭了扭,显然对此存疑,羹汤入口,“这分明是你阿娘炖的,胡扯!你到底有什么事?!” “女儿真的无事,”冯初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用如此别扭的手段来达成进宫的目的,“阿娘心疼您日夜操劳,白日里除开衙署上的事,还要去安昌殿教习太女殿下。” “她想您多歇息一两日。” “胡闹。”冯颂轻斥,老老实实地饮了半盏汤,“这朝里而今明争暗斗,我哪里敢放松?太后一人在后宫不容易,若我们这些做外戚的不能为她分忧,还有谁能帮她?” “是、是。”冯初泄气,抿唇,“衙署上的事情肯定不能耽误,但太女殿下那处,阿耶不妨告一日假?阿娘真的很想您。” “”太女殿下那难道就好告假了? 冯颂没搭话,心虚地饮下剩下的半盏汤,“大丈夫岂能为小情小爱所困。”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无法安家者何以治国?”冯初反问,呛得冯颂没法吱声,又道,“这好办,阿耶,太女殿下那处课业,孩儿替阿耶一天,如何?” 冯颂瞥了她一眼,将碗盏放回漆盒,“依你依你,都依你。” …… “臣冯初,参见太女殿下,殿下福绥安康。” 她想把心中的火莲连根拔起。 结果却是自己的衣袍魂魄被火莲煎烤不存。 “平、平身。” 拓跋聿低头在案后,不敢抬头看她。 她甚至都不敢去问为何,为何今日来的不是冯颂,而是冯初。 “家父有恙,特令今日由臣来暂代授课一职。”冯初施施然行至案后,摊开手中书籍,稳着声线替她讲颂起来。 冯初的音色同她人一般,温和、亲和,像是夏夜难得的凉雨,不愿滂沱而下,趁着夜里无人时,轻轻慢慢撒满荷塘,并着荷香赠人良辰。 拓跋聿不知不觉就听得入神,渐入佳境,眼神清明,浑没有半点龃龉。 看来,自己并非惹恼了小殿下。 一问一答,直至宫人前来提醒时辰,拓跋聿才恍然时辰过得这般快。 桌上的蜜水饮了半盏,书都收到一旁,今日因是她来,太后也不曾在。 冯初挑起丹凤眼,含笑问她,“臣送殿下那只簪子,殿下是不喜欢么?” 本还算自然的气氛霎时间又变得别扭,拓跋聿下意识捏住了袖袋里的玛瑙簪子,支支吾吾,“没、没,孤,喜欢的。” 天晓得拓跋聿在心里祈求了多少遍,想冯初莫要再笑了。 她怕她忍不住想看,忍不住忘不了,忍不住想靠近。 她依旧低着头,结果看到眼前衣襟影动。 冯初近了,跪坐在她正前,“可是臣做了什么不妥的事情,惹得殿下厌烦?若是臣有不妥,殿下能否明示?臣万死——” 拓跋聿一听就急了,她哪会厌烦冯初?! “不,没有的事,阿耆尼——”她着急忙慌地抬头,撞入她眼瞳,盈盈湖泊间只淌着她一人的身影,当即红了脸,声音都小了几分,“孤,没有厌烦阿耆尼。” 她害怕的是阿耆尼厌烦她。 捏着玛瑙簪子的手更紧了,“阿耆尼怎会如此想?” “臣回到平城那日,殿下待臣还一如幼时,臣感恩殿下厚待。”冯初拜道,眉眼处的清愁激得拓跋聿一惊,心疼心虚瞬间占领了全部。 “这俩月来,殿下却在疏离臣。” “臣请殿下明示,好向殿下请罪。” 冯初俯首,几缕青丝散在地上,拓跋聿心间一抽,当即离席,扶她起来,“阿耆尼这是说的什么话,不是阿耆尼的错,是、是孤的问题总之,与阿耆尼无关!” 她扶着冯初自地上站起,却见她朱唇就在咫尺之间。 拓跋聿连月构筑的心防再度溃堤,绝望地破罐破摔,环抱住她的腰身,埋进她的颈窝,才能遏制住她亲吻的冲动。 冯初趔趄,她有些懵,但还是及时地护住了这小殿下。 她的脊梁一抽一抽地耸动,颈窝处落下什么滚烫的水珠,冯初这才发觉,她哭了。 这、这是怎么了? 冯初罕见地慌乱起来,手忙脚乱地顺着她的脊梁,“殿下?殿下这是怎么了?殿下莫哭” 她一面安抚着怀中的小殿下,一面将殿中人悉数谴了出去,声音温柔:“殿下,臣在呢,有什么事,诉*与臣说,臣定让殿下顺遂。” 怎么可能顺遂 拓跋聿听闻这话,抽泣地更厉害了。 但憋在心里这么久,她还是忍不住磕磕绊绊,“阿耆尼,你爱慕过人么?”??? 冯初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事情困扰了小殿下。 她顺着拓跋聿的话道:“臣至今不曾有过爱慕的人。” 冯初对于成婚堪称排斥,倘若成婚,身上的条条框框会更深一层,离她此生所愿会更远一步。 与其日后同两家发生口角,争执不休,倒不如自源头斩断,一了百了。 “殿下莫哭了,臣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冯初笑着扶直拓跋聿的身子,梨花淌雨,自是该她哄的。 脱离开温暖的怀抱,拓跋聿心间被更大的失落涌入,由着她擦拭自己的面庞。 “殿下是看上了谁家的小郎?” 拓跋聿紧咬下唇,倔强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不打算说。 “殿下是一国皇储——”说到这里冯初住了嘴,她暗叫不好。 拓跋聿在安昌殿由太后教养,能接触的男子,不是侍卫、宦官、那就是她冯家人啊! 不管是上面看上上面哪个,那、那确实都值得让人头疼了。 “殿下,爱慕之人,是不方便诉诸于口,亦他日难以、难以登堂入室么?” 拓跋聿揪着衣裳的袖口更紧了,“我,我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她离我时近时远,孤也知道,她大抵不会起和孤一样的心思。” “孤爱慕她,是大逆不道。” 冯初倒吸一口凉气,若是侍卫或宦官,那大不了学着她姑母养在身边,哪里光爱慕就成了大逆不道。 除非是冯家人,她的哪个阿兄,还是阿耶? 冯初的眉头拧得更深了,她宁可是自己哪里惹恼了小殿下,让她上刀山下火海都认了,这、这又叫个什么事! “阿耆尼,你说,孤该怎么办?” 冯初恍惚间又瞧见了当年一人无助坐在宫苑里的小人儿。 “殿下将臣的帕子都给打湿透了。”冯初稳住自己大受震动的心,一直视为晚辈的人忽然看上了自己的父兄,是个人都缓不过神。 她维持着一向得体的笑,“殿下现下年少,知慕少艾,爱慕上任何人,都算不得大错。” 拓跋聿的眼眸亮了亮,她万万没想到,冯初会这样说。 “哪怕那个人,本不该爱慕?” “殿下心中不是很清楚么?殿下有分寸,便铸不成错事。”冯初将她牵到一旁案几后,倒上蜜水,“待殿下大些,就能明白,自己是寄托了个念想,抑或是,真的爱慕。” 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怒哀乐来得快,去的也快,一昧压制,并不能叫她放弃。 “倘若只是寄托了念想,殿下无需羞耻自责。” “那倘若是真的、真的爱慕呢?”拓跋聿忍不住问道,眼神亮晶晶的。 冯初心头被这亮晶晶的眸子瞧得一膈,怒火无端起: 到底是哪个阿兄叫殿下动了心! “那便看有无缘分罢。”冯初摇摇头,“情之一字,不好强求。” “殿下无需羞耻,无需慌乱,”冯初替她理了理鬓间碎发,“臣或许无法在这件事上帮到殿下,但殿下满腹心事,臣愿做一倾听之人。” “不叫殿下,无人可诉。” 拓跋聿望着冯初至真至诚的眉眼,彻底溃散,一败涂地。 她轻轻靠上冯初的肩头,阖眼。 这可是你说的,阿耆尼。 爱慕你,并非大逆不道。 第29章 野香 ◎太女殿下爱慕的当真是她的父兄么?◎ “小妹,为兄刚射了一只鹿儿,待会儿架火烤了,请太女殿下一同来吃鹿羔子啊——” “皮硬肉酸的东西,有甚么好吃的。”冯初握紧了拓跋聿的手,朝着她兄长嘟囔了一句,她现在看着自家父兄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一想到他们当中哪个得了拓跋聿的青眼就膈应得慌。 被她捉了手的拓跋聿眼含羞怯,冯初见状,还是压了胸中火气轻轻问她:“殿下想去么?” 重阳日,金菊曜阳,茱萸温辛,拓跋弭下令百官一同来林苑游猎,拓跋聿也得以随行。 她年岁尚小,不敢让她去密林内,冯初陪着她在外围些的地方跑马儿,不曾想碰见正扛着鹿儿的二兄。 拓跋聿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冯初又道:“若是去,臣陪着殿下,若不去,臣与殿下另寻个地方煮酒炙肉。” “二兄射的鹿老了,铁定——” “只有孤和阿耆尼?” 冯初还想说些什么,好让拓跋聿断了念想,谁料到拓跋聿问的是这一句。 被梗住的冯初愣愣道:“是。” “孤不去。” 劝谏过于顺遂,冯初总觉着哪里不对,拍了拍她的手,夸了句:“殿下知礼。” 转身替她回了二兄。 拓跋聿用袍服掩下手背,用自己的手指不住摩挲着刚刚冯初轻拍的地方,承下完全相悖的夸赞。 “殿下可要同臣去走马?” 此时在冯初眼中,拓跋聿六神无主,痴心难绝。 她不喜欢市井歌舞戏中编排的痴女子,与她们相配的男子大多配不上这点痴心,还要硬凹出些教化的句子,无论结局是否圆满,在冯初看来,均满是荒诞与遗憾。 也不晓得是痴心杀人,还是逼女子只余痴心的世道杀人。 她可以对此般庸俗的歌舞戏一笑而过,但不能眼瞧着小殿下走上除了情爱再无旁者的险路。 她说着,看了眼天色,眉目柔和:“臣知道林苑内有处景色,甚美。” 自是有人满心欢喜:“好!” 马蹄碎花,跃湖扬鞭。 “殿下慢些,小心——” 以往平城这个时节多树木凋敝,今年较往常更暖些,野菊漫山遍野,烂漫非常,夕阳照在浅湖上,跃动金鳞。 冯初牵着马儿,踏行在滩旁。 拓跋聿欢欣得有些过火,骑行几里路到了这湖泊,非但没有勒马止辔,反倒在冯初下马后再度跳上马背,狠抽几鞭,朝着远处疾驰而去。 不等冯初反应过来—— 残阳坠地中,有一人自马上将身子压至一侧,俯身揽芷采花,怒马奔来。 冯初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勒马的风掀开了她的面纱,从马上滚下个能叫夕阳都暗淡的笑,手捧花草: “呐。” 强风吹拂过冯初的面纱和被拓跋聿堪称粗暴的手段扯下来的花草,天地之间唯有二人之间的花草簌簌。 小殿下已然出现在她面前,安然无恙,骑术精湛 可为什么心惊肉跳的感觉,并未减少呢? 拓跋聿脸上浮现出疑惑,她瑟缩回手,“是是阿耆尼不喜欢这些花草么?” 她被拓跋聿的声音惊怔,回过神,才隐约闻见风中野香。 “殿下说的什么话。”冯初一手接过花草,自觉笑得不算真诚,一手搭上拓跋聿的肩,“只要殿下送的,臣都喜欢。” 肩膀上的手沉甸甸的,很温暖,像她人一样。 情之所起,克制何其难? 拓跋聿几乎是本能地,偏过头,耸肩,用自己的脸颊亲昵地蹭了蹭冯初的手,目光缱绻,宛若战马在亲昵自己的主人。 嗡—— 冯初觉着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迸裂,小殿下的脸颊柔腻得叫她心慌,原本怪异的心终于寻找到一个近乎、近乎逼仄的方向。 让她脊背发冷,头皮发麻。 太女殿下爱慕的当真是她的父兄么? 冯初佯装镇静,抽回了手,“殿下,时候不早,该回营了。” “好!” 冯初满腹心事,落了半个身位跟在拓跋聿后头,手里捏着的野花耷拉在她手心,枝干透露着一股子萎靡,黏在掌心,不晓得是丢是留。 她攥着这沉甸甸的花草回了营,篝火燃、酒肉香,处处笙歌扬。 倒像是她不合时宜。 “阿耆尼,你怎么了?” 回营这一路冯初话语少了许多,拓跋聿便是再迟钝也能发觉异样,她小心翼翼,眼瞳像极了小鹿羔子,湿漉漉的。 “无事,许是方才出了汗,吹多了凉风。” 冯初回神,努力告诉自己,不该胡乱揣测太女殿下。 招来柏儿吩咐将这野花野草都寻个瓶子供起来,再度牵起拓跋聿的手,“再拿些嫩点的羊肉,取陶罐和昧履支给小殿下煨炖软烂些。” 底下送来两件大氅,冯初径直拿起拓跋聿那件,熟稔地替她先罩住。 篝火昏昏中,近在咫尺的薄唇格外惹眼。 她好香。 “殿下,在看什么?” 拓跋聿喉头发紧,被问及后滚动了一下,掩饰拙劣,“没、没什么。” 殊不知素来湿漉漉的杏眼中忽闪出贪婪的光,有多么扎人。 六分的猜疑变成了八分的笃定,冯初觉着自己个儿才是今夜被陶罐煨煮的羊肉,冒着泡,五味杂陈。 她为自己选的道,缘何会带到这个地步? “阿耆尼不冷么?”拓跋聿一心想同她亲近,扯过宫婢手中的大氅,就要罩在她身上。 “臣——”她想说‘不冷’,又担心过于冷淡伤了她,“殿下,这样于礼不和,臣自己来吧。” 从她手中接过大氅,信步走到营帐前,挑起毡帘,“殿下,请。” 入帐内,拓跋聿原以为冯初会与自己同座,不想冯初坐在了下首。 “阿耆尼不与孤同座么?” 拓跋聿忍不住开口相邀——主位上设得宽阔,本应是冯初欲与她同座,不知为何临了改了意愿。 她的眼中的希冀让人惊心。 “殿下,营中人多眼杂,臣不想授人以柄,徒增口舌。” 恰时让人煨炖的羊肉好了,柏儿端着陶罐呈至案前,“这羊肉的做法是臣在盛乐时,一府中的庖厨告知的,殿下尝尝?” 冯初笑得如沐春风,打消了拓跋聿心中刚萌芽的一丝疑虑。 明月攀东枝,拓跋弭的龙帐中热闹又凝滞,外邦来的舞姬婀娜娉婷,铃鼓作响,丝绦飘荡,引动着人最本能最原始的欲望。 拓跋弭却只是闷闷地灌入杯盏中最后一口酒,斜睨了一眼冯芷君,又斜睨了一眼蠕蠕来的和亲公主。 这日子,无趣极了。 “朕出去走走,”拓跋弭抛下文武百官和两个想法不同但都想‘吃掉’他的女人,悠悠然转出了营帐。 “不要,不要跟着朕。” 在出营帐的最后一刻,又转过身,望着似笑非笑的冯芷君,“不要跟着朕。” 冯芷君略过他的话,给了他身旁的黄门一个眼神,那黄门应了声‘诺’就随着出去了。 拓跋弭 冯芷君以无名指蘸着案上不慎洒下的酒水,缓缓写了个他的名。 他还能被逼到什么地步呢? 冯芷君轻蔑一笑,拓跋弭真不知是从哪来的性子,好谋无断至此,也不晓得他亲征是如何得的胜,还是,就爱做那楚霸王? “以地事秦,犹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太后,方才说了什么?”妙观隐约听见太后似乎念了什么,不过声音太轻,在嘈杂的营帐内着实听不清。 冯芷君摇摇头,她今日也有些过饮,挑起白菩提子,醉眼朦胧间闪着清光,哑着声儿:“哀家在想,如何让这火,再旺些。呵” “公无渡河!公竞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拓跋弭醉意正酣,指着天上明月唱起荒腔走板的调,唱着唱着就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淌下泪来:“哈哈哈哈——” 侍从们都离着几丈远,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开。 “怎么?你们都不敢过来?”拓跋弭早就将营帐中‘不许人跟’的话抛到九霄云外,步伐飘虚,踩到石头砾,猛地一个趔趄。 侍从们连忙近前,他又大喝: “别过来——” “别过来。”拓跋弭指着这些侍从,怪异的笑在他脸上停驻,“朕知道的,朕都知道,你们觉得朕、朕、唔呕、无用——” “朕是、是无用,朕” 拓跋弭垂头,继而大笑,“饮鸩止渴啊” “朕饮鸩止渴,你们,也在饮鸩止渴,太后——也在饮鸩止渴!哈哈哈哈,世上,焉有不死之人,焉有,不亡之国!” “陛下,您醉的很了,小的扶您下去歇息吧。” 眼见着拓跋弭的胡话越说越没谱,胆大的侍从不敢再放任他再说下去,这要落到太后耳中,他们这些下人可落不到什么好。 “滚——” 拓跋弭粗暴地将前来搀扶的侍从推搡在泥地中,“一年三百六十日,朕难道不能放纵一回吗?!朕是大鲜卑山的男儿!是昌意的后代!朕才是大魏的国主!大魏是拓跋鲜卑的大魏!是朕祖祖辈辈一刀一枪自战场上拼杀出来的!” “不是这些汉羊的大魏!” 众人肝胆俱颤,跪伏下地。 “陛下喝得醉了,妾身带陛下去解酒罢。” 香风盈盈,环住拓跋弭的臂弯,他懵懂迷惘地转过身:“四、四娘?” 第30章 饮鸩 月弯弯,朗照平城白登山。 李拂音在听闻男人嘴边的那句‘四娘’时,古井无波的眼眸中骤现震动,而后被更为复杂的情感吞噬。 她没有回应,只重复了一遍:“陛下醉了,妾身扶陛下回去歇息吧。” “四娘、四娘”拓跋弭滚烫的手包裹住李拂音,她恨不得当即抽出,但还是忍住了,“朕对不住你、朕对不住你” “你不要怨朕、好不好” “我们的女儿,她现在是大魏的皇储不要怨朕,不要怨朕” 魏国皇储的母亲,向来是‘该死’的,李昭仪,死得其所。 李拂音望着流露出可怜态势的拓跋弭,轻笑了一声,指尖覆上他的眉眼,如同她无数次看到过的那般,温婉。 “妾身怎敢怨恨陛下?” 李拂音浅笑,让拓跋弭跌跌撞撞的身子倚在自己身上,支撑住摇摇欲坠的他,“陛下,妾身带您回帐。” 他本就醉的不轻,发了一通‘不忿’后,头痛欲裂,也就倚着李拂音,朝着休憩的营帐走去。 二人一人脚步轻浮,一人脚步笃定。 ‘妾身怎敢怨恨陛下?’ 李拂音望着大帐前跃动着的火苗,四娘胆小温婉,她当然不会怨恨拓跋弭。 在她死后的这些年里,李拂音一直追随着她的影子,躲在陈年记忆当中,苟且营营。她通身的气派活得越来越像是拓跋聿的亲阿娘,连醉酒后的拓跋弭都分不清。 但无论怎么活,无论怎么念,李拂音还是李拂音,不是被太后赐死后跪谢哭泣的李昭仪,不是至死都不敢怨拓跋弭的李四娘。 她有滔天怨,覆海恨,绵绵无绝,赛昆仑雪。 “陛下且歇着,妾身为陛下送些醒酒的汤药来。” 拓跋弭靠在一旁的软榻上,吐不出几个字。 细密的粉末被衣袖掩盖溶在碗盏中,被端至拓跋弭的唇边,“陛下,且饮些水,妾身唤人给您熬醒酒的汤药去。” 他含糊地应了两声,就着她的手饮下半盏,软倒在榻上,用仅存的半点意识扯住她的衣襟,“四娘,不要走,好不” 话还未说完,就断在了嘴边,取而代之的是极为疲惫的呼吸。 李拂音抿唇,捏住衣裙一角,自他手中愤然扯出,睥睨着这位酣睡的帝王。 碗盏中的清水淋在榻前,掐着碗盏的人笑得凉薄。 这天下,谁人不是在饮鸩止渴? “嘶——” 翌日晨,拓跋弭自榻上悠悠转醒,再多的汤药也难得缓解他宿醉的痛楚,昏胀的脑袋依稀告诉着他昨夜遇见了一位故人。 是谁呢 拓跋弭迷蒙中发现自己怀中鼓鼓囊囊,似是有什么东西,踟蹰着向那摸去,抓出一枚绣工精细的荷包,两只白鸟在上栖息。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是他初遇李昭仪时候,他为她吟诵的!这绣工——也是四娘的手艺! 拓跋弭的心蓦然狂跳起来,莫非昨夜,当真是李昭仪回魂了? 他攥着荷包,当中不属于草木、香料的沙沙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拆开后露出半张楮纸,上书十六字:妾身所怨,一人而已,陛下勉励,自有助者。 勉励 拓跋弭的眼眸凝在这二字之上,此前拓跋允劝过他许多回,然而他一直悬而未决。 太后的手段太高明,总是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总是让他感觉得以转圜,可以容忍。 自己其实一直在被太后牵着鼻子走。 纸条在他手中揉捏成团,他不能再妥协了。 “阿耆尼这是要去哪儿?” 拓跋聿昨晚拉着冯初滔滔不绝地说了许久的话,她以为将冯初说困倦了,便能让冯初同儿时一般与她同榻而眠。 却不曾想熬不过冯初,自己给自己讲睡了过去。 今早上刚醒,就见着冯初身着白马杏衫,携弓挽刀,打马自营帐口过。 “阿兄邀臣今日一同狩猎。”她的笑还是叫人如沐春风,照理来说,不该觉得是在疏远的。 拓跋聿抿唇,她脑海中浮现起昨夜冯初在身旁安静听她说些轱辘话时平静的眸子,也是像今日这般,叫人惴惴。 小殿下半天没有动静,冯初正准备策马告辞,倏然听得:“阿耆尼可否带上孤?” 冯初怔了一瞬,妥当到让人心慌烦乱,“殿下昨日不曾休息好,贸然上马,臣怕殿下出事。” “殿下还是待在营帐中,等着——”冯初咽下想说的‘臣归’,因觉着怪异,改口道:“等着晌午的炙肉便是。” “可是——” “殿下,阿兄已经等臣许久了,不好再耽搁。”冯初行礼,止住了拓跋聿想说的所有话,“臣告退。” 欸—— 她无意识地向前两步,冯初没有搭理她,叱马扬鞭,黄尘荡,挡住了拓跋聿想说的所有话。 冯初不对劲。 拓跋聿失落地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颓唐心凉。 “殿下,外面风大,回帐内暖暖吧?” “拂音你有没有觉着,阿耆尼,今日心绪怏怏。” 冯初哪里是心绪不好。 李拂音垂眸,“殿下多虑了,妾身瞧见今日冯大人与其兄长说话时,兴致勃勃。” 怪了 她就是觉着冯初不高兴了。 “对了,拂音,昨日回帐时怎么没有见到你?”拓跋聿虽说自打昨日回帐起,一颗心就落在了冯初身上,但李拂音一宿没出现在她面前,也着实有些少见。 “可是身子不适?就算是身子不适,也该同孤说一声才是。” “妾身知晓殿下与冯大人回营,太后赐了熊掌,本想去令庖厨给殿下上来。”李拂音七分真三分假地将话说了出来,故意让声音大些,好叫周遭的人都能听见,“不料半道上遇见陛下过饮” “父皇醉酒了?” 李拂音颔首,“周围的侍从都畏惧陛下天威,可倘若放任不管,那便会有损陛下,有损太后。” “故而妾身自作主张,送陛下回了营帐,吩咐下面人给陛下解酒,耽搁了,故而回的晚了些。” 拓跋聿的面色不大好看了,父皇醉酒,这事情她居然是现在才知道的。 “备些醒酒的东西,孤去见父皇。” “小妹这是怎么了?”冯二郎一箭中赤狐,被抢猎物的冯初索然无味地放下弓,勒马欲走。 “嗯?” 冯二郎见她魂不守舍,也不捡赤狐了,并辔凑到她身旁,“阿兄驽钝,从小就不如你聪明,但阿兄还没蠢到连自己小妹怏怏不乐还瞧不出来。” “这小半月以来,小妹对兄弟几个就没好脸色,就连阿耶也没得多少好。”冯初闻言,心虚地垂下头,眼眸晦暗。 她错怪了父兄不说,还惹祸上身。 “我们还以为是殿下没给小妹好颜色,”毕竟前些时候,太女殿下许久不召见冯初,看起来就好似有意疏远,“可昨夜,小妹不是还和殿下相谈甚欢么?” 冯初抿紧了唇,不接话。 “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如此心烦?”冯二郎攥紧了鞭子,“你我一母同胞,都是从阿娘肠子里爬出来的,阿兄就算帮不了你,听个响总行吧?” 冯初不语,自顾自幽幽叹了口气,望向冯二郎的眸子满是懊恼和无奈。 她张嘴,唇瓣翕动,冯二郎以为她要说啥,等了半晌,也没见她吐不出半个字。 不可说,不能说。 拓跋聿的这份爱慕,落在自己身上,冯初只觉着喘不过气来。 年少者的爱慕太纯粹、太炽热,真诚得如同天边的太阳一般,不能直视,晒在她身上,沉甸甸,找不到方法能让它平稳落地。 进退两难。 “阿兄,二嫂对你好么?” 冯初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好?好啊,当、当然好,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对你好的时候,阿兄可会觉着是负担?可会胸口喘不过气来?可会觉得自己个儿耽误了她?” 接连的发问让冯二郎怔在原地,听冯初的语气,是 “是有人向小妹示好?” 冯二郎踟蹰地说着这句话,边说边仔细着自家小妹的表情,倏然犀利起来:“谁!?” 冯初摇摇头,长叹道:“我就随口一问阿兄不必放在心上。” 胡扯!真拿他做傻子哄么? “小妹为何要觉着有负担?她若真心待你,对你好,天经地义。”冯二郎不屑道,“阿耶阿娘待你好,你可会觉着是负担?我待你好,你可会觉着是负担?” “会,”冯初皱着眉,“只是不如她待我好那么重,重到让人喘不过气。” “那便不要管她!”冯二郎满不在乎,自负骄矜,“你是我冯家的女子,全天下的好儿郎只要妹妹看得上,如何挑都可以,何必非得在意这么个让妹妹满是负担的混球?” “也许吧。”冯初自知和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她不能真的同阿兄说,太女殿下似乎对她有意。 真说出来,她都怕她阿兄以为她吞多了五石散。 勉强抑住胸中烦乱,陪着冯二郎打了半天猎,冯初就以身子不适为由带着人回营。 行至龙帐附近,恰见到拓跋聿自当中出来。 年少的皇储在来往的人群中倏然与她对上了眼,明亮的眸子比夜空中的星子还闪耀,满心欢忭。 全然没注意不起眼的士卒朝着她迅速靠近,和袖口中的凶光。 “阿耆尼——” “殿下小心!!!” 【作者有话说】 作者的叠甲: 关于冯二郎‘肠子里爬出来的’话,是基于人物性格写的,不是基于作者的生理学知识。 另:本文但凡有个正经名姓的人都不会吞五石散。[合十]拒绝黄赌毒[合十]特别是毒[合十] 惊不惊喜,两天两更,作者值不值得你们夸夸[让我康康][害羞] 30-40 第31章 肋伤 ◎为什么冯初可以舍命救她,却不肯与她同榻而眠。◎ 冯初十八岁这年,听见了刀刃切开皮囊、扯开血肉、擦过肋骨的尖锐。 这段尖锐的乐章如她从未见过的江南细雨般,缠绵悱恻地响彻她的命途。 血花开在拓跋聿的眼中,开在白登山的黄土地上,为今岁的重阳献上最为灿烈的茱萸。 拓跋聿失神地搂住倒在地上的冯初,周遭的一切兵荒马乱此时在她眼里都恍然无物,她听不见、看不见旁的。 眼瞳中是冯初凝缩的眼瞳,胸膛起伏间是同她共起伏,虚弱的喘息要吞噬掉她的整个世界。 纤长的手指触在她的衣襟上,她依稀能听见她的话: “殿下勿怕。” 幽室当中的恐惧再度蔓延至她的心头,拓跋聿向来宽和的眸子变得锐利且凶狠:“太医呢!死哪儿去了!扣下这个人!严加拷问,孤要将他千刀万剐!!” 少年皇储的嘶吼破了音,恨不得在在场的每个人心上撕开一道口子。 豆大的泪珠不争气地落下,通红的眼中满是戾气,就连闻讯赶来的拓跋弭都吓了一跳。 在他印象中,自己的这个女儿,纵使不似大家闺秀一般羞赧,也算是格外文静温雅的。 同样赶来的冯芷君亦凝在她们身上,她先拓跋弭一步开口,“怎么?都聋了?太女殿下不是都说了,要,严加拷问么?” ‘严加拷问’四个字从冯芷君口中说出来,彻底变了意味,能在皇帝太后身边办差的谁不是人精,太后此言,是要这人命,至于拷不拷问得到东西 拓跋弭对上女人意味深长的挑衅,暗叫不好,连忙叫停了准备将人拉下去的羽林军,“慢——” “伧徒狂悖至此,胆敢谋害我大魏皇储,朕要亲自审问。” “陛下千金之躯,怎可见那种场景。这种事,还是让下面人代劳得好。”冯芷君皮笑肉不笑地劝阻道。 她越是劝阻,拓跋弭就越觉得其中有蹊跷,更不能遂了她的意:“朕乃大魏天子,何惧这些!” “这是朕的旨意,你们难道要抗旨不成?!” 冯芷君轻笑,转着白菩提子,念了句佛号,不再停留,“叫太医带着阿耆尼去太女殿下的毡帐吧。” 她竟是与冯初之间嫌隙至此? 冯初的伤口并没有渗出太多血,太医小心固定住捅入身体的刀匕,几个宫人蹑手蹑脚地将冯初抬上软塌。 拓跋聿几乎是本能般地跟着她,随着回了帐内。 平城秋冬格外干燥,不一会儿就烧干了她的唇畔,渴到人发慌。 “还不能饮水,大人忍耐着些。”太医令往冯初的伤口处涂抹上些许黑褐色的膏状药物,额间起了一层汗。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这把骇人的刀匕没有伤到冯初的脏器。 “无、无妨。” 拓跋聿跪坐在软塌前、她的头侧,她只消稍稍一偏头,就能瞧见让她喘不过气的双眸。 她看得见啊、看得见那双眼眸中总是盛满了她,喜怒哀嗔,竟因她一人而起。 以至于她恍惚间又回到了佛堂暗室内,到处飘摇着诵经声,她的声音和沙门混在一起,纠缠萦绕,要把她从身到心都束缚捆绑。 她该拿她怎么办? 伤口在黑褐色药膏下逐渐麻木,深层的痛楚却仍旧在折磨着她,太医拔起刀的那一瞬,肋骨再度擦过刀刃,牙酸脊凉。 金针穿引,缝皮敛肉。 冯初阖上眸子,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你是羌人。” 拓跋弭的营帐内,为数不多可以托付的心腹们如狼似虎,瞪着跪在地上的刺客。 “是。”跪在地上的刺客低垂着头颅。 “你是哪里人?” “柔玄镇。” 他的模样全然不像是刺杀了皇储,大难临头的亡命之徒,眼眸清明坚毅,虎背蜂腰,也难怪会被羽林选充。 “为什么要刺杀皇储?”拓跋弭沉住气,“朕观你,也不似走投无路之人。” “呵,陛下错了。”羌人刺客咧开嘴,说出来的话让拓跋弭如坐针毡,“臣是忠于陛下才有如此行径。” “胡言乱语!朕为何要害聿儿!”拓跋弭声色俱厉道。 “因为她一身汉人的臭味!” 羌人的声音压倒了拓跋弭,“因为她不能做皇储!” 他吼的两句话,让整个营帐鸦雀无声,“小人不是为了私仇愤懑,而是为千千万万同胞喊冤叫屈!” “你们拓跋氏自诩是黄帝子孙,入主中原,号称正统,却忘了我们这些为你魏国戍边的镇戍!” “陛下在位尚且如此,要是让那个太女当政,我们这些边民,又朝何处觅活?!” “大胆,皇储岂是你能置喙的?”一旁的拓跋允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一句。 拓跋弭以为此人是太后闹出的一场戏,可见他言之凿凿,皆是为边镇军户说话,此事就变得扑朔迷离。 “是,小人人微言轻,怎配置喙陛下立储?”羌人自嘲,“肉食者谋之,余何间焉。” 拓跋允的眉峰骤然颦起,见拓跋弭还未意识到,不由得冷声刺了一句:“呵,你个柔玄镇出来的军户,倒也看过《左传》?” 一语惊醒梦中人。 “你究竟是谁派来的!说!”拓跋弭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老虎,凶暴万分,“朕怎么不知道,羌人破落户,还能识文断字!” 刺客的眼中闪过惊惶,继而迅速地沉寂下去了。 他缄默不言,又叫人觉得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好、好!”拓跋弭不怒反笑,一连三个‘好’字,一个赛一个阴冷狠厉。 “传朕旨意,将这个假冒六镇军户,无父无君弃国弃家的东西的皮给扒了喂狼!” “陛下──” 这分明什么都没问出来! “任城王觉得不妥?”拓跋弭的面孔硬冷得可比石碑石像,“是可忍孰不可忍!” “还有哪个如此无情无义,丧尽天良?” 他认定了此事是太后所为。 “陛下,此非王道……”今日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好让太后理亏,来日纵使胜了太后,也难斩草除根。 孝道、礼法,纵然倾斜,却也实打实是一把双刃剑,并非只斩一边! “王道?!”拓跋弭冷嗤,他就是一直恪守着所谓的王道,不敢做太出格的事情,才对太后容忍至斯! “朕优柔寡断,才酿成而今情形。” 如若当年他更强硬些,亲自笼络宗室,斩杀贺顿,何至于太后临朝? 他亲手喂养起了她的野心,今朝不过是要将失去的东西一一夺回罢了! “北地胡祸,岂是中原非王道?” 这话说的偏激,拓跋允知晓,自己的皇兄,已经听不见旁人的话了。 月上中天,拓跋允是最后一个离开他毡帐中的,侍从掀开门帘,冷峻的月光照在他的辫发上,凝上层霜。 他最后一次回眸哀劝:“皇兄,可是要臣弟做苻融?” 拓跋弭眼瞳骤缩,嘴唇翕张,就着平城深秋的夜风吞寒吐霜:“不过一深宫*妇人,也配与谢玄相提并论?” 拓跋允劝告的心彻底凉了。 怒把浑水唱淝水,苦恨白登作八公。 “你冷不冷?” 冯初唇面皆惨白,胸膛起伏轻微,右手拇指在食指的第二指节处不住摩挲──这是她惯常思考时的习惯,也让拓跋聿知晓她并未沉睡。 “臣不冷。” 她连眼都不曾睁开。 拓跋聿凝望着她沉静的面孔,此时的她不再似佛前火莲,失了同周遭罪愆抗击的锐气,更单薄、柔和。 也更让人敢靠近。 她不明白何谓‘怜爱’,但她现在胸中只余下一股冲动──她要将她揽入怀中,护着这朵偃旗息鼓的火莲。 “那──” “殿下,臣困倦了。” 一句话就堵死了拓跋聿后面的所有话,让她再不好开口。 不对…… 拓跋聿闷闷地看着冯初的脸,内里的直觉告诉她,冯初不只是因为伤重而虚弱。 “拂音、柏儿,”她倏然开口,打得冯初措手不及,“另外搬一张软榻来,孤要挨着阿耆尼。” 什么? 冯初肃然睁眼,古井无波:“殿下是嫌臣死得不够快活么?” 柏儿也不敢贸然应了拓跋聿的令,冯初到底是有伤在身,真让拓跋聿躺在她身旁,伤到冯初可怎么好? “阿耆尼畏死么?”拓跋聿轻轻蹲下身子,在她的耳边吟道,“孤还以为,卿无所畏。” 语调绵柔得同给伤者擦药的棉絮与羽毛,搔刮在心上,冯初骇然,继而冷淡道:“臣不畏死,但不代表臣得将自己个儿性命不明不白地送在这种地方。” “阿耆尼,你从前不会这般对我说话的。” 小殿下蹲在冯初身侧,杏眼楚楚可怜,“我可有哪里开罪了卿?” 冯初阖上双眸,依旧不曾和缓:“没有。” “那为何──” “殿下,臣──” “殿下,大人已经很累了,您若真心疼大人,婢子求您,就让大人好生安歇几个时辰罢。” 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拓跋聿与冯初之间微妙的关系。 拓跋聿闻言,楚楚可怜的模样悉数收了回去,不过一瞬,又变得知礼懂礼起来: “是孤不是,阿耆尼好生安歇。” 她连带着心头的潮水一并推开,即将被溺毙的人儿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拓跋聿的床榻离软榻并不远,一盏孤灯,两处晦暗。 年少的拓跋聿不明白。 为什么冯初可以舍命救她,却不肯与她同榻而眠。 【作者有话说】 柔玄镇:北魏六镇之一。 苻融:前秦阳平公,苻坚幼弟,年少而有宰辅之才,屡次劝谏苻坚不要和东晋开战。 谢玄:谢道韫的弟弟,组建北府军,淝水之战前锋都督。 事实证明听人劝吃饱饭,当你的亲朋好友都在劝你同一件事的时候,最好听进去[合十] 第32章 寒芒 ◎在最该六根清净的地方,诉说着世间至高的欲望。◎ 人终究还是难以彻底改变自己的秉性。 瞻前顾后,好谋无断。 古往今来多少人折在这八个字上头。 然而沾上这八个字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在这后头还添了一句: 刚愎自用,一意孤行。 “唔──” 拓跋弭以帕掩口,他头昏脑涨的恶心,自打拓跋聿遇刺后便没个止息。 他不得不仓促回宫。 身边的太医换了又换,汤药饭饮乃至器皿,竟无一人查出异样。 他身体的衰颓却是骗不了人的。 有人给他投了毒,他知、太医知,可就是查不出是用什么法子下在他身上的。 “太后” 拓跋弭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眼眸阴沉。 “是您先下手的,您不仁至此,就休怪我了” “今儿个十五,可惜无月啊”拓跋弭站在宫阙阑干外,斜倚笑看,面上施粉都遮不住他的憔悴,朝下面吩咐道:“去,将任城王请入宫中,朕想同他玩博棋了。” 铜灯烛火不知叫宫人续了几回,拓跋允才慢悠悠出现在侧殿。 “皇兄召微臣何事?” 拓跋允毕恭毕敬地朝拓跋弭行了一礼,他的这番动作显然是有些疏远,然而满心复仇的拓跋弭显然察觉不到他的异样。 “朕,欲以兵屈之。” “遣羽林、虎贲围困安昌殿,软禁太后。” “陛下,太后,法理上是您的母亲。”言外之意,是不好用如此强硬的手段逼她交出权力。 拓跋允闭上双眸,言语很轻,几不可察。 “朕没有这个母亲!”拓跋弭的怒吼来的毫无征兆,咆哮在殿内,青砖木柱都要被他吼穿。 随之而来的是心中最深的那道伤口被翻了出来,血淋淋,逼着拓跋允同他直视: “朕的阿娘不是她!朕的阿娘在朕成为太子的那一刻起就被赐死了!” 他揪着衣襟的姿势有些奇怪,只有他自己知晓,在他扯着的地方,有一枚‘李昭仪’送他的香囊。 “她害死了朕的阿娘,又害死了聿儿的阿娘!两次!” “朕杀了她们两次!” “你不懂你不懂” 拓跋弭失态地蹲在地上,环抱住自己的双膝,一如当年拓跋允初见时的模样。 身上的天子袍服看起来那么沉,压着他,逼着他。 爱恨无能。 拓跋允仰头,宫城内的梁柱真高啊,可再高也比不过白绫长,白绫多长啊,却也比不过吞噬弱者的历史长。 自己也会被吞没吗? “好。” 头顶上传来的声线几乎叫拓跋弭恍惚,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拓跋允。 “皇兄臣弟听凭皇兄吩咐。” 不就是做苻融么? 拓跋允卸了所有的心气,他与他分明内里相悖,扶持至此,这条道也算是走到头了。 谁让他姓拓跋呢? 真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他终于动了?” 安昌殿的沙门诵经竟也有停息的时候。 “回太后,是的。” “将哀家手书送与冯初,告诉她,哀家这条命,就交付在她手上了。” 风高啸佛堂,烛狂舞婆娑。 “佛家将三个五百年划为正法时代、像法时代、末法时代。”冯芷君双手合十,白菩提子串不知又套住了谁的脖颈。 “佛陀可预见世间缘法,哀家没有佛陀慧眼。” 清丽的女音拨弄着谁的心弦,“妙观,你说,凡人能迎来属于她的时代么?” 她笃信这一切,又驳倒这一切。 在最该六根清净的地方,诉说着世间至高的欲望。 哒哒哒 马蹄踏破宵禁的脆音回荡在平城错落的坊市之中,急切地踏开黄土地,向与紫宫相距不远的辽西郡公府疾驰而去。 有几家的门子被马蹄声惊动,悄悄移开半条门缝后又迅速合上。 在他身后,紫宫虎踞逞凶狂,他不会料到,就在他离开紫宫后的不到半刻钟,陛下的谕令就封死了宫城。 咚、咚咚、咚咚、咚。 辽西郡公府的门被轻易地叩开,里头的人扫了来人一眼,侧开半个身子,放他进屋,仔细环顾了四周,又迅速合上。 再转身时,这人已经由专人引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郡公,冯大人,”冯颂与冯初显然也是因事发突然而惊醒,冯初尽管伤重在身,也依然披着件大氅,出现在花厅内,“太后懿旨。” 他没有说旁的话,冯家陆续赶到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均不解其意。 冯初憔悴而虚弱,眉眼间的清净锐利却不曾减少,“今日虎贲卫戍守的是东宫的止车门?” “似乎是的。” “备马,柏儿,点几个信得过的人,随我去止车门。” “欸——小妹,你这是要做什么?”冯家几位郎君丝毫没能意识到问题所在,纷纷起身,“夤夜犯禁,这可是重罪。” “今夜事难成,照样死无葬身之地。” 她依旧温和笃定,目光移到自家阿兄拉扯着自己袖子的手上,对面心头惊颤,松开手。 众人六神无主地看向冯颂,惊讶于冯颂依旧垂着眼帘,没有劝阻。 “阿耶,这——” “阿耆尼。”冯颂站起身,外头的死士门客都已待命,冯初背对着他,没有转过身来。 他张张嘴,宽厚的手掌贴在冯初的后心口。 崔令持生了场病,好不容易睡下,冯颂是悄悄自房中离开的。 “你阿娘,在等你归家。” 冯初藏在袖中的手掌骤然收紧,沉住音,言简意赅:“嗯。” “你的伤——” “皮肉之苦,焉能比得了家作蓬草,飞藿连天。” 冯初不再耽搁,迈步出门,将一家人掩在身后。 骏马被马童勒住辔头,下跪于地,方便冯初上马。 白马金羁,联翩驰骋。 她不敢回头看辽西郡公府的飞檐斗拱,只敢忍受颠簸疼痛,朝着如同卧兽的紫宫而去。 凶兽躺平川,磅礴大气的宫墙在无星无月的天空下更显的威严庄重,让人不由得心生畏惧。 “若有贪生者,现在离了,好好逃命去,我不怪你们。”离止车门还有百丈远,冯初凉凉地同跟随而来的人说道。 几位死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冯公与大人养我们这么久,不就为的是这一日么?” “大人,莫要犹疑了!” 冯初脸上绽出浅笑,看来她豢养门客,还是有所成的。 “好。”冯初扬鞭,不再停歇,“尔等往后荣华,悉看今朝!” 几人驰向止车门,于门前勒马。 戍守士卒的火把在宫墙上星星点点,见几人犯禁,数十张弓齐刷刷张圆,对准了他们。 “冯太守?犯禁乃重罪——” 当值的将军还未说完话,身后的白刃就已经割开了他的喉咙,“打开城门,迎冯大人入宫。” 十几人以极为迅捷的速度进入东宫。 腰腹间的疼痛激得冯初额间冒冷汗,她隐晦地将手伸入大氅中,外袍已经能感受到内里异样的湿润了。 忍。 冯初银牙紧咬,驶入东宫后,发觉方才阻拦的将军的尸首已经悄无声息地叫人抬下了宫墙,下令开门的将军朝她拱手,“太后懿旨,听凭大人吩咐。” 自己相较姑母用人御下,还差得远啊。 暗自感慨后,冯初招招手,同他耳语几句。 将军听了,一拱手:“诺!” “若要令太后措手不及,最好是今夜调羽林,何至再定日子?”拓跋允不赞同拓跋弭细细谋算的法子。 “谋大事者,在断而不在谋!”拓跋允摇头叹息,“陛下,天下哪有万全之策,万全之法?” 拓跋弭对太后起了杀心不假,欲除之而后快也不假,然而冯芷君给他的压迫实在太多,多到他以为她是难以逾越的高山,不能如此贸动。 “这女人的本事,你我又不是不晓得!” “陛下,她是人。” 她不是不可翻越的高山,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佛,白刀子插进去也是会染红的人。 拓跋弭愣怔,被他说得垂下头来:“是啊她是人。” 人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情感,一面觉着她不过是个女人,掀不起风浪,一面又如临大敌,犹觉着思虑不足。 “陛下、陛下——”拓跋弭随身的黄门自殿外慌慌张张地跑进门来,“反了、反、反了!”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拓跋允怒斥,“你说谁反了?!” “彭城王,彭城王,是、是” 内侍惶恐的眼眸在黑夜里扰乱人的心智。 “彭城王?” 彭城王拓跋慎,在朝中堪称默默无闻的存在,素来只喜欢游猎、打熬筋骨,与太后不和已久,还是拓跋弭寻了个由头让他在平城外领了兵。 如今这么个人,如此突然的反了? “谁传来的消息!” “是一个浑身是血的羽林郎,叛军说要进宫勤王,说、说——”内侍怯怯地看了拓跋弭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说!” “说陛下无所出,悉因太后擅专,要替陛下,铲除太后。”内侍恨不得将头埋进平城紫宫的青砖里,“叛军已经打到思贤门了。” “混账!” “陛下稍安勿躁,这其中可能有诈。” 拓跋允不相信一个拓跋弭一手提拔上来,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王公,忽然要造反。 “有什么不可信的?” 拓跋弭咬着牙,“同室操戈,兄弟阋墙的事情,还不多么?” 同室操戈,兄弟阋墙。 拓跋允一惊,亦被这话乱了阵脚,只得道:“臣弟请陛下兵符,去看看罢。” 平城冷得肃,离了殿内的地龙暖墙,寒冷似针扎般钻进拓跋允的衣襟内,他没来由想起那日拓跋弭醉酒,胡喊起的歌谣: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分明他才是那个苦渡河的人。 尤其是当火莲张弓搭箭,一点寒芒指在他眉心的那一刻。 第33章 灰败 ◎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一切的言语都变得那么苍白。 拓跋允今夜强撑的躯壳在这一瞬变得破碎,他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合上,苦笑。 冯初执拗地张着弓,忍着本不该忍受的苦楚,箭矢的寒芒在空中微微发抖。 天地间蓦然静了下来。 “我早该明白” 他终于开了口,说出的话一字一句都好似在剜着火莲中那颗跳动着的良心,“早该明白” 明白他是一个异类,明明可以学着所有鲜卑勋贵、武功世家,将一生放纵游猎、驰骋沙场,却非要学那些汉人典籍。 明白他的姓氏成了他的束缚,明白自己选错了君主,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明白那个能在风雪中相逢一笑泯恩仇、与他共谈曹子建的冯小娘子,归根结底她姓冯,君子如他般度人,却在野心中显得格外天真。 “你在犹疑什么呢?阿耆尼。”拓跋允至必死境地,竟然洋溢出真心而畅快的笑来:“你不是要我这颗项上人头么?何不放箭?” “放箭啊!” 冯初没有说话,手腕亦发着抖,伤口渗出的血迹在腰腹上洇开一片。 即便如此,她也未曾松开弓弦。 好似只有这样折磨自己,才能换得这颗良心半安。 “你不敢?你犹疑?还是你怕良心难安,本王的魂魄日日纠缠你不得安生?” “你放心,阿耆尼。”拓跋允畅快大笑,“本王九泉之下,定好好亲自拜谒曹子建,绝不来纠缠你!” 咻—— 强劲的破空声呼啸过平城的夜空,冯初愕然转向冷箭的方向,黄发翠眸的将军襟甲染血,手上正扣着张弓。 箭矢扎穿了他的心脏,拓跋允踉跄,恍惚地看着胸口没入的长箭,疼痛比箭矢晚了许多才到来,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数下。 倒地,再起不能。 漫天的星斗最后一次映入他的眼眸。 他的路,终于走到头了。 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大人恕属下先斩后奏之罪。” 慕容蓟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沾血的衣袍带着杀气,有若凶神下凡。 张满的弓一点一点收敛,风吹起冯初裲裆的系带。 她确是心生愧怍。 拓跋允称得上一句真君子也,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 善恶是非,曲直对错,在她迈步向高处的道路上,太过难辨。 以至于胸中的良心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唯有能者方可救世,她冯初,注定做不了君子。 “是、是我无断,卿何错之有!快快请起。”冯初掩下所有波涛汹涌,正色道。 慕容蓟抱拳,侍从自拓跋允怀中摸出调令羽林的兵符,交予她后,才再度上马。 二人并辔齐驱,慕容蓟忍不住悄声多说道:“大人,今夜之事凶险,下官没读过多少书,话糙了些──” “草原上的狼崽子,狼王若镇不住它们,它们可就要咬狼王了!” 她话说的隐晦,也点醒了冯初。 虎贲与羽林鏖战西宫门前,冯初犯禁进宫,接下来更是要把矛头直指那万人之上之人。 桩桩件件,哪个不是掉脑袋诛九族的事情。 她是这些人的主心骨,她若显现出半分犹豫,就会让底下人愈发心惊胆战是否跟对了人。 届时临阵倒戈,也不过皇帝一句话的事! 冯初咬牙,彻底摒弃掉心头那点恻隐之心,行了一礼,“多谢将军点拨!” 慕容蓟一愣,冯初的礼遇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大、大人言重了” “你拿了兵符,带一半人,赶紧去接手宫门,接管羽林是一回事,也防着听见风声的人想进宫摘果子。” 慕容蓟来时不是单枪匹马,还带着两百余名亲兵。 “剩下这半人,同我走!” 困兽是何模样? 焚香缭绕,烧心灼肺。 拓跋允迟迟未归,让拓跋弭心生焦躁,远处偶有金戈相撞之音,催得他想跃马而去,看看所谓‘谋反’,究竟是何缘由。 但一次次都被脑海中拓跋允“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话给拦了下来。 殿外忽然涌起一阵骚动,拓跋弭蓦然心间一梗,闯出殿门外,竟然被周围执戟的羽林给拦住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拓跋弭大骇,“这是要反了天了?!” 羽林无所动,缄默地直视前方,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宫灯下,身披大氅的冯初竟然叫一群虎贲簇拥着,站在殿前。 拓跋弭不可置信:“冯初?!你这是要做什么!” “彭城王谋反,臣携虎贲,入宫勤王。” 冯初朗声,昏昏的火光中,她的表情不甚明晰。 “是彭城王谋反,还是你谋反!?” 拓跋弭在玉阶上怒斥,“慕容云为奸臣所害,冯跋自立为天王,你冯家当真是一脉相承!” “太后有言让婢子代传:哀家不敢学王皇后,郡公亦不敢学王莽。然文成帝有亲民爱民之心,在位之时整饬朝纲,肃清吏治,哀家就当陛下祝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清丽的女音穿过长风来到殿前,披坚执锐的甲士簇拥着人,自东而来。 太后驾临。 怪不得怪不得殿前虎贲羽林未能打起来。 拓跋弭觉着自己像是个伶人,所作所为都逃不过这女人的手心。 “你──” 拓跋弭怒从心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一旁羽林郎腰间环首刀,一刀封喉。 “你到底想要什么?”拓跋弭剑指车辇中的冯芷君,“荣华富贵,冯家那一样缺了?太后尊崇,朕何时短过你?” “你就非要做女君、做褚后?” 冯芷君手中盘着的白菩提子停了下来。 若非内外不宁,她是连临朝称制都犹觉不足的。 可惜这话,不能说给旁人听。 “陛下此言差矣。”冯芷君挑开珠帘,白玉色的手臂似神似妖,蛊惑中不知要将国度带向何方。 “褚后临朝,群臣奏事称陛下,看似风光,内里朝政却还是把持在世家大族手中。” “王与马共天下听着都笑人。” “哀家,可不学她。” 拓跋弭呼吸一窒,他问不出‘为何你还不知足’之类的话了。 沾染了权力的人,有几个是会知足的呢? 只要他还在世一日,就是冯芷君横亘在她与至高权柄上的一道墙。 “你没有心”拓跋弭干巴巴地说道,“父皇待你这般好,你──” “先帝知遇之恩,哀家感佩于心。”她这话说的真心,若不是他将她封为皇后,他英年早逝,她哪里能有今日。 珠帘终于缓缓拉开,久违的月光映照在她的面庞,露出颠倒众生的笑来,“所以,哀家立誓要在哀家手上,让大魏,国泰民安,物皋人熙!” “陛下,夜深露重,早些回殿内安歇才是。” 野心勃勃的面孔几乎是一瞬间变得温婉,“还是陛下今夜受惊,想让阿娘,给陛下哼些哄孩童的歌儿来,方能就寝?” 士可杀,不可辱! 拓跋弭瞳孔骤缩,“妖后!拿命来!” 半个殿内都是太后的眼线,如此‘弑君罔上’的手段,宫内的各个人精都选择了绥靖。 多荒唐。 “阿耆尼。” 面对着冲上前来的拓跋弭,冯芷君制止了再度张弓搭箭的冯初。 “弑君之名,怎能让你来背?” 宫殿的阴角中窜出一个内侍,拓跋弭不防,竟然叫他掀翻在地。 “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皇帝的仇人了” 冯初听见姑母悠悠的叹息。 “你们几个,扶陛下入殿。” 堂堂一国之君,以一种极为屈辱的方式扭送入殿。 冯初望着被七八个大汉抬入殿内,还在兀自挣扎的拓跋弭,虽不怜悯,却也生出许多怅然。 有些路上,注定带着血。 “阿耆尼,替哀家拟旨。”冯芷君显然不会有这些不该有的情绪,“彭城王谋反,任城王允率兵拒敌,不幸薨世。陛下身染重疾,暂由皇太女聿监国,太傅冯颂辅政。” 她的眼瞳带着威慑:“阿耆尼,可晓得这旨意,该如何写了?” “诺。” “这里的事情,你可以不用管了。”冯芷君摆摆手,“回安昌殿,向太女殿下道喜去吧。” “诺!” 道喜 宫道漫长,冯初心如擂鼓,竟是比今夜行谋逆之事时还跳得快些。 今夜她知晓她注定成不了同姑母一般的人物。 她有抱负,少野心,更做不到人人为她所用,顺她则昌,逆她则亡。 当拓跋弭被扛进殿里的那一刻起,冯初就知晓,冯芷君开始提防她了。 因此将她支开,去给拓跋聿道喜。 更让她害怕的是,她该如何面对拓跋聿? 抛开小殿下对她起的大逆不道的心思不谈,她待她也算一片赤忱真心。 她又该如何言明自己自除开与她相识的第一面后,所有的示好、善待,都带着目的与算计。 不纯粹之人却碰上了纯粹的心,在任何感情中都显得那么死罪难逃。 她的步伐越走越凌乱,在柏儿的搀扶下,跌跌撞撞来到安昌殿,没成想恰好撞上听闻风声匆忙起来的拓跋聿。 因失血而惨白的面庞越发显得灰败。 冯初大口大口地呼吸,鱼儿搁浅在岸上,最后挣扎求存。 “殿下,太后有──” 她才吐出几个字,眼前一黑,栽倒下地。 “阿耆尼!!!” 【作者有话说】 慕容云:北燕开国君主,后燕慕容宝养子,高句丽族,原名高云。 文成帝:此处指北燕文成帝冯跋,慕容云为人所害后登基称帝,维持北燕政权二十年稳定。 女君:指邓绥,东汉太后,汉和帝27岁驾崩后执掌朝政16年,为政时属于开局天灾肩挑大梁。 褚后:指褚蒜子,东晋司马岳皇后,三度临朝听政,执掌朝政四十年,群臣奏事称‘皇太后陛下’,但其本身存在掣肘于世家大族、与桓温斡旋。 另:我之后文中冯芷君也是称的‘陛下’,所以有时候看到陛下不一定是称呼小聿儿哈。并且有时候太后和太皇太后会混用(懒惰的作者不想改) 第34章 九泉 ◎大魏,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史家会如何书写这一日、这一生、这一个她呢? “你真的恨我。” 冯芷君施施然在殿内寻了个位置,身前站着一尊杀神似的慕容蓟,身后站着妙观。 殿中其余人都退了出去,殿外是二百虎贲。 “朕难道不该恨你么?” 天边不知何时泛起瓦蓝,明净、透亮,像是波斯进贡的琉璃器皿。 青年帝王站在光影明灭中,强打起属于皇室的最后一分自尊。 “随你。”冯芷君很平静,没有得胜的喜悦,宛若老友叙旧。 “哀家对你,也倾注了不少心血。”冯芷君摆弄着案上杯盏,浅浅笑道:“只是假手于人施展抱负,哪有自己上手来的痛快呢?” “还政的日子,哀家总觉着,自己才是傀儡皇帝。” 这话僭越得过分,可现在也没有人能反驳她了。 “朕自今日才明白,女人的野心,竟也能如此之大。” “哼──” 碗盏滑离了指尖,在桌案上打着圈儿。 冯芷君喑哑着笑,“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不都是人么?陛下,这宫里连无人管的狸奴雀奴都在往高了跳。” “您为何天真地觉得,女人的野心便不该这么高呢?” “哀家不取而代之,是哀家担忧引起朝局不稳、中原板荡,非哀家无能、非哀家不敢。” “陛下该好好感谢拓跋家这区区半壁江山和南面的萧家,顺便再多谢哀家这一点,忧国忧民之心。” “还有──” 冯芷君支着下巴,佯作困惑,“陛下既然以为女子没有那么大野心,为何又这么惧怕哀家呢?” “莫不是在陛下眼中,哀家成男身了吧?嗯?” 冯芷君笑着打趣道。 “你”拓跋弭今夜已经不知被这女人气得多少次梗着说不出话来。 成王败寇今日事,罢了 “朕论阴谋诡计到底不如你!”拓跋弭不打算继续同这女人口舌之争,“鸩酒白绫、白刃加身,这条命你拿去便是!” “朕先行一步,在黄泉之下,朕就等着你,同样,饮鸩止渴!” 相同的话她早听过一遍,当时的醉话狂悖,而今二人四目相对,冯芷君却莫名觉着被压了一下。 胸中闷闷,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收了,缓缓起身,拨开挡在她面前的慕容蓟,头一遭正视起这个年轻的帝王。 她忽然伸出手,替拓跋弭理了理衣襟,拍着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轻声细语: “陛下放心,陛下不只是阴谋诡计比不过哀家,哀家还会证明,陛下治国理政,同样比不过哀家。” “陛下且在黄泉下,好好看着。” “看着哀家是如何治理国家,打点江山。” “哀家在这儿恭祝陛下──” “含笑九泉。” 冯芷君不再淹留,殿门推开,晨曦明朗。 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只依稀听得那同他相杀十数年的女人感慨道: “这地龙就不必烧了罢,平城如今这个天气,都省了鲍鱼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滚起鳞鳞云边,依稀可见瓦当上‘大代万岁’的纹样。 脚下是长阶,俯瞰着宫阙远城。 冯芷君没忍住吐出小半口浊气,没来由地喃喃道:“太武帝饮马大江,瓜埠山建宫远眺建康城,胸中豪情,当是如此罢?” 不过── 大魏不是太武帝时的大魏了,大魏,需要有人赋予它新生。 朝阳吐火,一点点掀起朝霞,赤红金光璀璨在紫宫殿顶,青鸾振翮,飞落于安昌殿檐下。 阿耶,怕是,没多少活路了。 屋内柳条炭烧得通红,拓跋聿跪坐在不远处,盯着炭,出神。 下一个,会是她么? 怪诞的是,念及于此,她竟然升不起多少恐惧。 阿耆尼是太后的人。 拓跋聿随意拨弄了几下炭火,抬眼望了下床榻上的人。 冯初呼吸均匀,躺在床榻上,此时的她才显得离拓跋聿近了些。 她大着胆子坐到冯初榻前,散乱的发丝扰人,拓跋聿轻轻替她拨开。 只要她在的话,定是能护自己平安的罢? 拓跋聿轻俯下身,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虔诚、天真、带着少年的无限悸动和春情迷思。 又摩挲着牵起冯初的手,温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她亲昵地蹭了蹭。 “阿耆尼愿你长生安康愿你福绥未央。” 她双手抓住冯初的手掌,甚至都没有担心冯初会突然醒来,轻轻地,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退开,起身,合上殿门。 安昌殿的晨钟响了,冯初伴着钟声复杂地睁开双眸。 她早就醒了。 太女殿下当真待她各种意义上的,情真意切。 一颗心,而今填满了愧疚、悔恨、自责、难堪。 唯独没有喜悦与安然。 她想逃。 逃开紫宫、逃离平城,走的远远的。 奈何权力中枢,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亦是一切野心的开始 “阿耆尼何时醒来的,怎么不好好在榻上歇息?” 殿外是如何波诡云谲,拓跋聿都不愿去想,也管不了那么多。 她唯希望冯初能够好受些。 昨夜离了冯初,她回到自个儿阁内,翻来覆去许久,都没有睡着。 胡乱躺了一个时辰,便又匆匆赶来冯初身边。 冯初坐在案前,腰杆笔直,素裳下掩盖伤口的布条若隐若现。 “阿耆尼在写什么?” 拓跋聿凑近,冯初却眼疾手快,扯过一旁的白纸,遮在上面。 还未阴干的墨迹在空纸沁出星星点点的斑驳,看得人莫名烦躁。 “昨夜之事,殿下想来多少也有所耳闻。” 冯初垂下眼睫,“臣在替太后拟旨。” 拓跋弭没有几天可活了,是众人心照不宣的话语。 拓跋聿这一日起,在宫内的境地变得格外微妙,没有了拓跋弭的牵制,她能攀附的,只有冯家。 毫无血缘,杀害她父亲,野心昭昭的太后。 连带着她与冯初的关系也变得格外微妙起来。 “噢,这样啊。” 拓跋聿也觉得有些乱,站在为人子女的角度,她似乎应该恨冯初、恨太后。 然而拓跋弭同她感情亦算不得多深厚。 最起码,深厚不过礼法,拓跋弭自始至终都还惦记着生个儿子继承大统。 也深厚不过皇位与性命,毕竟只有自己大权在握,才能护住想护住的人,且以太后的性格,她若展现出对阿耶的在意,自己怕是下一个在宫中忽然‘暴毙’的帝王。 更深厚不过冯初 拓跋聿眼神迷离,描摹冯初清净素雅的身段,甚至都忘了之前她同冯初说了些什么。 “殿下往常这个时候,该念书了。” 冯芷君对拓跋聿的教导很严格,冯初又对她事事上心,故有此言。 “好。” 恋恋不舍的目光让冯初如坐针毡。 待她走后,冯初才叹息着移开面上遮盖的纸,下头未能洇干的字确实糊了,得重写。 罢了 她另找了一页纸,放空了思绪,誊抄着自己拟的旨意。 女子相悦,倒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之事,慰藉也好,真情也罢,她多是带着悲悯去看的。 谈不上厌恶*,更妄论恶心,离经叛道虽然有一些,可她在这世道里都已经登入庙堂,不比这更离经叛道? 只是这人,不该是拓跋聿。 小殿下是她亲手呵护长大的人,她年龄再长些,怕是能生下一个她来。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让拓跋聿动此妄念。 她还那么年轻,动了些荒诞的念头也是情有可原,自己再怎么也不至于同她一般胡闹吧。 冯初幽幽叹气,落下最后一个字,洇干后交付于身后的柏儿,央她送至该送至的地方。 又拈起写废的稿纸,轻轻任它飘入炭火中,被火舌舔舐皱缩,分付成万千灰羽,散与宫阙。 “阿耆尼的字写的越发好了,字也好、文也好,难怪谢玄说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冯芷君笑着看着这两封甚合她意的旨意,“再过上几年,好好打磨,擎天架海,有何不可?” 她知晓自己与这个侄女并非同道中人,或许有朝一日,她们也会分道扬镳。 但她不畏惧,亦不抗拒。 甚至隐隐有些期待,自己的这位侄女,究竟能有怎样一番造化。 妙观奉承称诺。 “就按这上面写的让他们抄了,盖上国玺,令郡公和慕容将军前去宣旨。” 朝阳已经彻底跃出来了。 披坚执锐的羽林卫自宫门鱼贯而出,扼守住平城各处要道,最后冲入彭城王府中。 意图谋反当真是个很好的借口。 冯芷君手动拨开一枚白菩提珠。 平城内的士卒高高扬起手中的刀,砍下一颗人头。 她自案后起身,衣裙不慎挂缠住,周遭的宫人们便忙不迭地上前替她整理。 羽林郎们粗暴地扯过手中绳索,一股脑地将王府中的僮仆婢女蛮横地提溜出来。 她抬足迈出殿中门槛。 高高架起的长梯上,几个羽林郎齐心用力,摘下王府的牌匾。 她今年已经三十有六,算不得年轻貌美,可朝阳将她衬得风华正茂。 大魏,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作者有话说】 讲点地狱笑话: 一句话形容北魏皇帝:男儿至死青壮年[狗头][合十] 省鲍鱼了:用的是秦始皇的典故 太武帝瓜埠山建宫远眺建康:这个宫就是后来‘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的佛狸祠。(拓跋焘小字佛狸) 第35章 惊缟 永世纷争地,无聊透顶天。 冯芷君的雷霆手段弹压住了朝野各方,‘斩草除根,杀人从慎’这八个大字裹挟住大魏朝堂,任何生出逆乱苗头的宗室都被她镇压。 心狠而不滥杀,是绥靖宗室的第一步。 一月后,拓跋弭崩于东堂的消息终于到了群臣耳中。 天公降雪,为平城带来一场缟素。 太女拓跋聿登基,冯芷君进太皇太后。 而拓跋聿即位的第一场风波,依旧是宗法制带来的唇枪舌剑。 宗法制作为自周天子时期便传下来维系天子统治的工具,注定了女子坐上‘君父’的位置,会进退两难。 她会愕然发现,她注定是宗法下的附庸,即便成为万人之上,却颠扑不破这个构筑整个社会所维系的法则。 非女子无能,甚至非女子不可染指朝政。 而是这个属于‘天子’的位置,本身就是靠着这神权、族权、政权、夫权剥削着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所构筑起来的。 它是天下君,天下父,不以坐上去的人是谁而改变。 旧的统治者衰败了,新的统治者开启又一个轮回。 代表着封建地主的统治者们或许会励精图治,但怎么可能傻到去自己革自己的命呢? 拓跋家的宗亲们原本以为,拓跋弭立‘太女’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又年富力强,怎么会落得个真让女儿继承的局面出来? 现拓跋弭骤崩,无嗣子,依宗法,当择小宗入大宗。 怎么着,都轮不到拓跋聿这个货真价实的女儿。 否则,就当真应了那句‘上乖七庙’。 这也是拓跋氏宗亲而今人心浮动的原因。 朝堂上的争吵不曾平息,没有人顾及拓跋聿正坐在高位上,听着这些人商议着选谁代替自己,废掉自己。 拓跋聿沉静地坐在案后,将每一个人的面孔都尽收眼底。 这些人可以容忍冯初出将入相,但容不得她高坐明堂。 一旦她失去大位,她会如何呢? 废为公主,择驸马相配,而后日日叩拜那个坐着她位置的帝王么? 那冯初呢? 还会看自己一眼么? 年少的帝王攥紧了拳。 在皇祖母手下,不能张扬,不能相争,她也日复一日将胸中峥嵘包裹藏好,人畜无害。 若穿起鲜艳随性些的服饰,旁人瞧了只会以为是哪位大户人家教养出来好才情的小娘子。 不,这事得争! 她悄悄回身望了下垂帘听政的冯芷君,屏风相隔,她瞧不见她,眼前却幻视能见到那张野心勃勃的面孔。 她听阿耶说过,以前皇祖父在时,皇祖母相当温顺恭敬。 温顺、柔弱,惯是人们喜欢的下位者的品格。 可是用的好了,又怎知,不是一把好刀? “这些鸟儿倒是耐得住冻,还不往南飞。” 年轻瘦弱的‘小郎君’从牛车上跳在地上,哈了两口白气,跺了跺脚。 道旁的巨木掉光了叶子,伸长了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张小手,挣扎着触碰天空。 成群结队的乌鸦扯着嗓子号了几句,乌泱泱地在枝桠上落了脚。 还有三十里路,就要到平城了。 一路行来,一片凄然,满目萧索。 “郎君,您可悠着点,咱们遭过多少次山匪了,要是您伤了腿,咱可真没钱瞧医倌了。” “哪能呢,阿九,”杜知格小碎步跟上牛车,掌心一撑,将自己撑坐在阿九旁边,牛车因为她这一撑晃动起来,座下木板发出‘吱呀’,轻笑道:“这离平城就三十里路了,还能有山匪?” “郎君刚出长安时,也是这个说法。” “嘿──” 阿九含蓄地笑笑,他其实打心眼里佩服这位小娘子。 她出身于京兆杜氏,家中行序第七,等着嫁人时再取正名,平日里就称为七娘。 原本家中良田百亩,日子过的也算安然,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阿九望着此时依旧烂漫的人,好似世间所有苦难都进不得她的心房。 此时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人却成了家中唯一一个执意要申冤的人,凭着家中旧识,搭上了任城王拓跋允这根线。 拓跋允书信中让其来平城,见面细商。 不想路途行至一半,传来了拓跋允薨逝的消息。 她还是执意要上平城。 阿九不解:“殿下薨逝,平城还有谁愿意管这事情?还不如回乡,靠着剩下的田地,勉勉强强养活,也算不得难事。” 彼时的杜七娘刚给自己择定了新名字,从杜七娘,变成了杜知格。 她风淡云轻道:“君子穷则思变,我总归是不甘心的。” 况且 “任城王同我提起过,当今辽西郡公家的小娘子,盛乐太守冯初与他志同。” 马蹄碎,画角寒。 自北面官道上忽然传来地动山摇般的马蹄声,阿九连忙将车赶至道旁。 三十余人的铁骑疾驰穿行,铁甲烁光,刀剑琳琅,为首之人身高八尺,黄发翠眸,身背两口环首刀,在这群人当中算不得多壮实。 却分外打眼些。 翠绿的眸子朝她看来,气势汹汹,杜知格同她对上视线,俩人如同磁石般逡巡着对方,直至再瞧不见。 “哇──呼这些个军爷也忒吓人了些。” 阿九大口大口地喘气,心有惶惶,才又慢悠悠地将牛车赶上了官道。 无怪乎他会这般感慨,治军严明的将领才是这个乱世中的少数,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乃至蘸着人血吃人肉,才是常态。 “有意思,有意思” 杜知格丝毫瞧不出胆怯,眼底泛着光。 “有意思?小娘──郎君,你别是叫她吓魇了。” “吓魇了?哈,怎会。”杜知格好笑地摇摇头,“我就是觉着,这般器宇不凡之人,得见都为幸事。” “你不怕──不怕──” 不怕死在她刀下么?! 阿九想问,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怕,怕啊,”杜知格知晓他要问什么,眉眼洒脱,轻声细语道:“若能死这般英杰刀下,知格,虽死无憾!” 啊? 阿九实在不明白这‘虽死无憾’究竟无憾在哪儿。 不过自家小娘子异于常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摇摇头,哼着关中的民歌,朝牛儿身上抽了一鞭子,继续慢悠悠地晃入平城。 粟米随意抛在安昌殿的宫阙前,甫一落地,就引得无数鸟儿一拥而上,争抢夺食。 安昌殿的宫人们以此为乐,见鸟儿争抢,又取来一小盘子粟米,朝空中抛洒而去。 “冯大人──大人可也想要喂鸟儿?” 青葱明媚的宫婢捧着朱红漆绘的鸟食盒献至冯初面前。 去壳的粟米整齐圆润,码满了小盒。 天下尚有饿殍,宫内的婢女却能拿着粟米喂鸟逗乐。 冯初摆摆手,拒了她。 她知道这是宫人们看她伤势未愈,又整日埋在宫中修养,想来逗趣解乏,未曾想撞在了冯初的郁结上。 “陛下驾到──” 宦官拖长的声儿惊醒了沉溺在思绪中的冯初,她转身,怏怏不乐的人儿闯入她的眼瞳。 殿前风卷起她的大氅,露出里头杏红相间的衣裙。 她怔忡地望着拓跋聿,还未习惯眼前人已然成为国君,以及,瞧见拓跋聿逐渐胀红的眼眸后,下意识的心慌。 怎么了呢谁惹小殿下伤心了 “小娘子”柏儿见冯初半天没个反应,连忙悄声提醒。 冯初这才惊醒,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陛下长──” “阿耆尼。” 祝语卡在喉中,她的语气压抑中带着无法忽视的委屈,犹兀自强撑着,竭力不失帝王的威严,冠冕上的五色玉微微颤动,暴露她的脆弱。 冯初脑子里浑将什么都给忘了,只忧心拓跋聿为何难过。 近前,躬身,与她平视:“陛下?” 拓跋聿的眼眶更红了。 冯初的心也跟着更慌了。 她颦眉,拓跋聿的唇也抿得愈发紧,无法,只得试探道:“陛下臣侍奉陛下将衮冕换下可好?” 拓跋聿闻言,眼瞳中先是闪过异光,又赶忙掩饰地低头,没让冯初察觉,旋即点点头。 平城冬日里的光透过云母片,温凉明净,殿内的器皿像是结了淞。 衣冠带系抽扯开的声音在殿内燥得她脸红,戏,却是还得做足了演。 冯初将冠冕捧卸下,手指轻巧地解开她的玉带钩,将繁重的外裳褪下,仔细架在一旁。 殿内地龙烧的很旺,拓跋聿垂眸便能瞧见冯初唇畔的细绒上有一层晶莹的汗珠子。 她喜欢这样的冯初,看起来离她很近,炽热,不似巫山神女如梦似幻,更不似佛前火莲近不得身。 冯初没有她那么多杂念,只觉得她消瘦,天可怜见。本还想着要开口问询她何事忧心,见着了她被单衣裹着的身体,倒是只记得要劝她注意保养。 毕竟 “阿耆尼。” 见冯初迟迟不曾说正事,拓跋聿按捺不住软了嗓音,哽咽道:“朕不配、不配做一国之主么?” “陛下为何如此──” 话还未说完,给拓跋聿重新系上玉带钩的手还未扣好,就被拓跋聿按住。 冯初愕然,甫一抬头,唯见得春水梨花三月雨,也不晓得化得是谁心间冰雪。 “谁都不在乎我,他、他们都想废掉我就因为我是女郎么?” “没有人愿意帮我” “阿耆尼朕该怎么办” “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冯初向来不轻易许诺,今次也不知是怎么了,话就这么直接递过去了: “不是还有臣么” 第36章 知格 ◎赵高就赵高吧◎ 拓跋聿的担忧确实棘手。 一时半会儿莫说冯初寻不到什么好法子,就是冯芷君处也不曾有什么动静。 朝堂上的争噪在腊月里总算歇了──宫中的胡夫人查出了身孕,是拓跋弭的遗腹子。 一时之间朝中内外诸多双眼睛都盯着胡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一个遗腹子,居然扯出几家欢喜几家愁来。 冯初腰间不能久直,难得稍稍没了正襟危坐的姿态,斜倚矮窗,手里敲着玉石磨成的棋子儿,清脆作响,也算风流。 她已经在安昌殿养了一个月,姑母把持朝政,却也没个准话要她做什么,她竟就此成了个闲人。 坐以待毙么? 不、也不对。 姑母未必不想拓跋聿成为皇帝,换句话说,谁成为皇帝对姑母而言,差别不大,只要是听话的人就好。 因此那些宗亲如何叫嚷,这帝位绝不会给风头正盛的宗亲家的孩子。 聿儿和胡夫人腹中那还不晓得是何模样的孩儿在姑母心中,应当占的分量相差无几。 故而症结在于如何让拓跋聿的皇位,名正言顺,还能堵住宗亲的那些个破嘴。 要堵住他们的嘴那就要让拓跋弭,能在宗法上,是有嗣子的。 冯初敲击着棋子的手忽而停了下,大胆而荒谬的想法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要么,改礼制,要么,指鹿为马,给拓跋聿记成嗣子。 冯初想明白后,自己都哭笑不得,棋子掷回棋盒,叮呤乓啷响了一串儿。 前者,难,免不了心焦力瘁甚至很大可能无功而返。 后者,稍微易些,但她冯初来日在史书上估计名声比赵高好不到哪儿去。 最方便的法子,竟然是她另外找个人辅佐,另谋出路。 可是── 每每想到拓跋聿通红着眼,以及对她的依赖体谅,冯初总忍不住心软。 棋盒里的棋子躺得安静,冯初凝了片刻,蓦然笑了。 赵高就赵高吧 “小娘子,府里来书,说是有位姓杜的小郎君,号称是您在盛乐时的旧友,前来拜谒。” 想通了关窍的冯初方欲闭目养神,柏儿从外头进来,提了些府中捎来的东西。 “姓杜?盛乐?” 冯初过了遍盛乐记得的人,当中没有姓杜的郎君啊。 “她是来做什么的?” “没说做什么,只说与小娘子相交已久,互会过诗文,还说” “还说什么?” 冯初闭眸养神,听得仔细。 “还说,能帮小娘子,解燃眉之急。” 冯初直起身子,“京兆杜氏人?” “小娘子当真与她相识?”柏儿见她竟知此人来历,也展颜道:“看来家中做事的不算懒怠,听他们说那小郎君穿着穷酸,开口就是与小娘子相识,险些打了出去。” “我与她不相识。”冯初缓缓开口,还是多说解释道:“她也从未去过盛乐。” “先帝驾崩前,任城王曾同我说起过一桩案子,本来这案子就无人管,好容易寻上了任城王,现下又出了这档子事。想来,这案子现在,更是悬了” “她,应当就是要来平城,让任城王帮忙讨公道的。” 冯初哑然,多事之秋,还都找上她了。 “罢了,明日我归家一趟。” “不等”柏儿隐晦地朝安昌殿主殿的方向瞧了一眼。 “不等了。” 姑母没准在看她怎么‘争’。 白楼绘制着朱雀云纹的大鼓擂了三通,中军侍卫呼着号子,抬起市集门坊的闩木,熙熙攘攘的货郎商贾摩肩接踵,朝着里头一拥而入。 丰熙坊位于平城南面,街巷连着平城天街,朝西一转,就入了坊内。 大小商铺酒肆多是以木制的招子,上面写着斗大的隶书。 明德居。 杜知格眉睫轻扬,这位盛乐太守居然相邀她到酒肆中,且这酒肆的名儿,着实不像是个行商的该起的。 “杜郎君?” 甫一进门,就瞧见位打扮清丽的小娘子叫住了她。 杜知格行礼,便听她道:“郎君这边请。” 沿着木阶上了楼,临街的窗子处设了一屏风,绕进屏风里,一袭绛红织金裲裆的小娘子正把目光从矮窗前收回,眉眼流转至她身上。 杜知格屏息静气,险些慌乱唐突,半晌才见礼: “草民见过冯大人。” “这酒肆的招子起的不好,也难怪没几个人来这儿饮酒。” 柏儿利落地给冯初和对面面前的杯盏满上,瞥见冯初手势,轻声道诺,退了出去。 “坐。”冯初抬袖相邀,杜知格才缓缓落座,言行有度,不卑不亢。 “杜郎以为呢?” “草民以为冯大人说的在理,也不在理。” “哦?说说看。”冯初端起黄釉酒盏,浅浅饮了半口,随意搁下了杯盏,仿佛当真在同杜知格闲话。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礼记》中──草民驽钝,以为这篇,最为在理。” 杜知格所以给自己起名,取‘知格’二字,出处便是在其中‘物格而后知至’一句。 “然人有七情六欲,张驰有道,方能长久,酒肆本是寻欢作乐之地,‘明德’再好,却也用错了地方。” “你光说了在理的,不在理的呢?” “冯大人,这酒,不好喝罢?”杜知格笑得清俊,举起案上的酒盏,放在鼻尖下一过,“这酒肆无人,归根结底在这酒粗劣,而非它叫甚么。” “毕竟这城中,大把宗亲勋贵,认不得字。” 冯初勾了勾唇,轻斥:“大胆。” 又正色道:“本官何时成了你的旧交。” 店家呈上盘羊乳制的点心,冯初随手推至杜知格面前。 面前人的眼瞳瞬间亮了。 “草民自任城王处拜读过大人的辞赋。这算与大人,神交已久。” 诡辩。 冯初哑然,然而生不起多少恼怒,“既然你说与本官神交已久,又言能为我解燃眉之急,不如说说,本官急什么,你又如何解。” 抬眼又笑,语调温和,可吐出来的话不甚好听:“若说错了,本官可要治你的罪了。” 杜知格对冯初的‘威迫’恍若无觉,清雅淡泊:“大人,定是被朝中新皇登基,宗亲叫嚷一事,发愁罢?” 冯初挑眉,示意她继续。 “草民愿为大人门客,替大人前去东部大夫刘仁诲府上一趟。” “刘仁诲可是出了名的老儒生,你竟打算去说动他?”未免有些太自不量力罢? “正因为他是老儒生,因此才会得太后器重,也正因为他是老儒生,因此这天下多的是为他马首是瞻之人。” 杜知格不是拘小节的人,无名指蘸了杯中酒水,在案上比划起来,三五下竟是将朝中派系说得透彻。 “倘若真是愤世嫉俗之人,哪里会来朝堂博取功名?倘若当真食古不化,当初先帝立储君时,为何雷声大雨点小?” “庙堂蝇营,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刘大夫也逃不开‘名利’二字。”杜知格淡然一笑,“朝堂之上的所有人,都有自己想要的的东西。” “恰好,只要草民能受大人抬举,便能给刘大夫,想要的东西。” 冯初轻抚珊瑚手钏,咂摸出些许意味来。 关中不太平,她也略有耳闻,不过消息一直在拓跋允那儿压着,许是和朝中勋贵有关。 今遭杜知格说有刘仁诲想要的东西 她没记错的话,朝中护羌中郎将赫连归与刘仁诲不睦 她脑子里又掠过许多身影,终于下定了决心。 “也罢,”冯初将信将疑,反正时候还长,让她试一试,也无妨。 她自袖袋中寻出枚信物,“你同我回郡公府罢,让下面人给你收拾间屋子。” “谢大人赏识。” “时候不早,我该进宫了。”冯初起身离席,还没走开两步,忽然顿住,“杜娘子,你说熙熙攘攘无过为‘名利’,杜娘子赴平城,是为何?” 依旧坐在窗边,摩挲着手中信物的杜知格一愣,她没成想自己的身份早就被识破。 不过她也没有被戳破的窘迫,格外洒然:“呵若在下只想为家中鸣冤,大人信否?” 杜知格尽管将庙堂之事看得透彻,却并不爱弄权,更不愿在朝堂之上多呆。 “当然,除此之外,在下也想筹措些许绸帛金银,趁着有生之年,多看看河山壮美。” 如果家中不曾破败,她此生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寻一个意气相投的夫婿,二人携手看尽山川风物。 这话说的真心,眼底清光当真动人。 冯初莞尔,背过身去,人各有志,当是如此:“那,我就先祝杜娘子一句,得偿所愿罢。” 离了酒肆,正午的阳光将酒肆门前的枣树杆子晒得发亮,柏儿早就备好了车驾,请冯初登车。 暗色莲纹为面,棉絮充里头作的帘子缓缓放下,阻隔开没什么暖意的日头。 “先不回宫了。”冯初思前想后,在车驾即将行驶至宫门前时,漆黑的眸子在车中睁开:“去一趟任城王府。” 【作者有话说】 [狗头]想不到吧,今天有更新 猜猜明天会不会有更新呀[狗头](蔫坏如我) 第37章 裹挟 ◎“我爱慕卿已久。”◎ 再度踏入任城王府,冯初觉着每一步都是压抑。 任城王妃在拓跋允薨逝的消息传来时,一根白绫了残生,情天恨海,浮浮沉沉,观者心惊。 拓跋允的嫡长子年岁也不过大拓跋聿些许月,阖府之中大小事务悉数交于拓跋允此前的侧妃郑氏。 任城王府内每一处都井井有条,家丁仆役操持有度,可踏入府内,就觉得哀伤遍地都是。 “妾身见过冯大人。” 郑氏冷静自持,即便太后和冯初为任城王选了个极好的身后名,更是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可明眼人都知道,先帝和任城王是因何西去。 因此当冯初踏入府内时,整个王府都以一种疏离的态势面对她。 “大人今日来,所为何事?” “为一桩案子。”冯初定了定神,开门见山道:“事关关中一带,事态明细下官并不知情,不知殿下这儿,是否留有……” “大人问错人了,妾身一妇道人家,不识几个大字,更不敢过问殿下的政务。” 郑氏凝着案上陶盏,“大人请回吧。” 赶人走的态势忒不留情面了。 冯初被梗得没话说,她确实对不起任城王。 “是下官唐突叨扰,下官告退。”冯初空叹,朝郑氏行了一礼。 又道:“但下官还是想说一句,任城王乃真君子也,肯为国谋事,是以今朝才有京兆的杜郎君不远万里来平城,盼望公道昭昭。” 她一面说着,一面觑着郑氏颜色:“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殿下仁德,己溺己饥,遗志不该仓皇收场。” “下官告退。” 冯初再不多言,转身离去,徒留花厅垂泪,进退纠结。 …… 阿耆尼何时才能回宫呢? 拓跋聿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书稿,她所用的书大多是冯颂拿了从前冯初用过的,上头小字端方,一板一眼中透着些许锋芒,怎么看都叫人看不厌。 她这皇帝做的看起来憋屈,所有政务都经不了自己的手,她能倚仗的,竟然只有冯初。 腰间的玉带钩似乎还残存着那人的温度,可她也晓得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衣服都换过了许多回。 她想冯初想的紧。 想冯初在她近前,哪怕不能依偎着她,便是看着她,也是好的。 少年人的思绪轻率浮躁,少有收敛。 “陛下,冯大人回宫了。” 李拂音望了眼少女怀春之情太过明显的拓跋聿,加了句:“外头下了场雪,宫道还未来得及──” “赶紧叫人备下新的鞋袜,莫叫阿耆尼冻着了。” 她倒灵泛。 李拂音眼眸暗了暗,这样的情形,她从前也见过。 可是四娘的孩子,是天子啊,天子居然也会伏低做小么? “拂音?” 拓跋聿清脆的呼声唤回了李拂音的思绪,她行了一礼,就又被催促:“快去。” 冯初确实湿了鞋袜,要回暖阁里换身衣裳,更衣至一半,就瞧见李拂音带着人和新的鞋袜来了暖阁。 “陛下挂念冯大人身体,特令婢子前来。” 李拂音的解释很平淡,冯初对她这副模样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 “臣,谢陛下厚爱。” 谢恩的话语跑到嘴边,怎么听,怎么怪。 再度想起自己知晓拓跋聿对自己的想法,冯初又没法继续淡然了。 下意识先了柏儿接过的鞋袜,盛在手上,半天没个反应。 柏儿见冯初情态不对,“大人可要婢子替您换上?” “……嗯,”冯初回神,将鞋袜交给了柏儿,不急着坐下,等着李拂音开口。 殿内一时有些尴尬,李拂音不明所以,照例问道:“冯大人可要面见陛下?” 冯初似是候了这话很久一般,忙道:“今日天色不早,陛下国事操劳,臣怎好叨扰。” 不出意料。 李拂音欠身行礼:“婢子告退。” 这边将人打法回去,那边得了消息霎时间只余失落。 拓跋聿恹恹地杵在窗边,她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所谓的‘示弱’当真能让冯初心软么? 又能让冯初为自己做到什么地步呢? 倘若、倘若是冯初察觉到了自己对她的心思,刻意避着自己── 但是既然要避着自己,为什么还要救自己?为什么还能替自己更衣? 杂七杂八的思绪吞没了拓跋聿,她觉着自己的心思一团乱麻,如何理都理不清。 烦闷郁结,堵得她发慌,以至于到了晚膳时分,她囫囵塞了几口,就摆手令撤下。 李拂音瞧着这般模样的拓跋聿,蓦然觉得有些可笑,也亏得安昌殿管的严,拓跋聿没读过那些杂书,不懂得什么叫做徒害相思。 她在不在意自己,心里有没有自己,在这儿揣测有什么用? 年少之人初生爱慕,尽容易冒出些馊点子。 拓跋聿的眼瞳中静静倒映着案上花樽。 经史子集将她的桌案铺得满满当当,自己只要再用点力,就能让书推动它。 拓跋聿若无其事地翻看着手中的书,案上的花樽一点一点地挪。 最后── 拓跋聿故意手快,抽开书,半尺高的花樽在案上摇摆,不出意外地在桌案下粉骨碎身。 “婢子──” 周遭的宫人哪里见过拓跋聿毛毛躁躁的模样,好容易反应过来,就见得拓跋聿从位上‘窜’跳起来,伸手就要去碰碎裂的花樽。 “陛下当心!” 话说的晚了,若拓跋聿是真的当心,哪里能如此草率地来捡花樽残片? 白皙的手掌故意往花樽裂开的豁口上抹去,不出意外,鲜血沾染上暗色的花樽,也晕开在拓跋聿的掌心。 伺候的宫人们大惊失色,陛下在他们当差的时候伤到了自个儿,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落不着好。 偏殿内霎时间乱作一团。 那边暖阁,冯初刚用完饭,正拿青盐水漱口,就听闻宫人来报,说陛下伤了手,请她过去。 冯初闻言顿时心焦,连大氅都不曾罩,冒着黄昏时分的雪,匆匆向偏殿去。 不到半刻钟,拓跋聿就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冯初。 裙衫和发丝上都沾了雪片,经安昌殿的地龙一暖,很快融在衣衫上,沁成暗色,湿漉漉的。 显然她是匆忙赶来的。 拓跋聿心头一暖,旋即便懊悔起来,自己一时冲动,冯初才如此狼狈。 冯初环顾殿内,目光最后落在攥着帕子止血的拓跋聿身上,眉峰轻颦。 她较拓跋聿想象的,更了解拓跋聿。 焦急的神色一扫而光。 冯初平静道:“将这收拾了,都退下,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不要往外说。” 在场宫人们如蒙大赦,连忙利落地收拾干净碎片,鱼贯而出。 拓跋聿未料到冯初竟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关心自己,脊背莫名泛起寒意,垂下头,委屈、不甘以及做错事后的心虚,让她不住往后瑟缩。 冯初没有见礼,没有回应,就这样站在殿中,冷着她。 就在拓跋聿将要熬不住之时,她缓缓上前,跪坐在一旁,轻扯过她的手:“陛下伤得厉害么?” 拓跋聿讷讷不言。 冯初轻轻展开她的手指,掌心的刺痛激出些许泪珠。 冯初冷声:“这些伺候的人,当真该死。” 她哪里见过如此冷峻的冯初,当下便慌了:“阿耆尼,这怪不得他们……” “是么?”冯初的目光化作尖刀,在与之相触的瞬间,将谎言悉数化为齑粉,“那陛下以为,应当怪谁?” 拓跋聿愣怔在原地,如坠冰窖,自己拙劣的手段,竟是这么快就被戳破,无所遁形。 “阿耆尼、我、我……” 从来的好口才此时没了用处,丝帕在她的用力下被染得更红。 冯初叹了口气,温热的手包裹住她紧攥的拳,不断抚摸着,好让她不要那么紧张。 到底还是和缓了神色: “陛下为何要做这种事?” …… 见冯初不再如方才那般冷声,拓跋聿才敢稍稍抬眼看她,入目见到她一如往常般的温和,悬在眼眶内的泪珠再也憋不住,鼻头一酸: “阿耆尼……” 豆大的泪珠淌了下来,冯初有时也拿自己的心软没点法子,认命地替她擦起泪珠。 “陛下乃一国之君,所作所为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今日之事,若是传到太后耳中,殿内有多少人性命会因着陛下这一举措失当而白白丧了?” 拓跋聿紧咬下唇,她当然知道冯初说的在理,今日是她错了,可是…… “阿耆尼,我真的不知……不知该怎么办……” 对冯初的爱慕、大位岌岌可危的慌张、只能依赖冯初的阴暗,种种思绪和情感几乎要将她逼疯。 再压抑在心里,她迟早、迟早会…… 壮士断腕般看向冯初。 冯初呼吸一窒,她忽然有预感拓跋聿想说什么了。 她干巴巴地自喉咙里挤出话来:“什么、什么事不知该怎么办?” “阿耆尼,你曾说过,朕有心*事,可以诉与卿听,对么?” 冯初有种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但还是尽力平缓了神色: “是。” “也曾说过,一直会在朕身边,对么?” “……是。” 事到临头,拓跋聿慌乱的心反倒静了下来。 她不避不让,青涩的爱慕执拗地裹挟住眼前的这柱火莲: “我爱慕卿已久。” 【作者有话说】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孟子离娄下》 第38章 我知 ◎勿要伤己,勿陷贪爱。◎ “我知。” 她没有自称‘臣’,没有回避,光明磊落,温和到让人心碎。 短短‘我知’二字,就能说清她确是有意避开拓跋聿,亦是在无声处,拒了她的念想。 拓跋聿腰杆塌陷下来,眼瞳中的光刹那间黯淡下来,她依旧不死心:“那、那你为何要救我?为何要陪着我?” 为何要给我念想?又不肯应答我? “阿耆尼,我爱慕你的心是真的。” 冯初的叹息比宫中无人居住的宫室中的尘埃还重。 她依然牵着拓跋聿的手,不让她伤着了自个儿,痛心道:“所以,陛下就要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法子,来问臣的心么?” “臣接下来的话僭越,陛下恕罪。昔日救陛下,于公心,是为忠,于私心,是不愿你遭此劫难。” 冯初与她平视,“来日纵使再遇上这等事情,不论你对我是何心思,只要我二人间情分未绝,我都不会犹疑半分。” “无关爱慕。” 拓跋聿好容易亮起来的眼眸再度陷入慌乱迷惘。 “陛下待臣好,经年赤忱,臣铭记于心,臣可以为陛下做任何事,唯独这份爱慕,恕臣无能回应。” “半分可能都没有么?” 她仍旧不死心,泪水不知不觉又淌了满脸,冯初端得铁石心肠: “绝无可能。” 殿内的哀泣霎时间拨痛了冯初,心上血染红丝帕犹觉不足,还要涌入眼眶,化作泪,好似这般才能排去伤痛。 冯初伸出手,轻轻拍哄着她的脊梁。 世间情,痴儿女,心结千千转,聪慧如她,也似不能全。 只能一遍遍安慰她:“莫哭了、莫哭了” “莫为了我这不值当的人,伤害自己” 哀怮伤身,冯初不敢给她哭狠了。 拓跋聿听不进冯初让她断掉妄想的委婉,亦听不得冯初说自己不值当。 她猛得抬起头,揪住冯初的衣襟,积年久居人下,万事万物都不由己的压抑化为偏执。 她揪着,任由血染衣袍,创口洇深。 “阿耆尼!值得的” 倔强的眼瞳让冯初一时间失了神,灯火葳蕤下,她窥见拓跋聿的唇瓣微微翕动,狠劲和隐忍纠杂,说出的话没有半分威慑: “不要离开我” 不要冷待我,不要离开我,让我看着你,爱慕着你。 狠劲分崩离析,她的头埋得很低、很低,执拗着不愿松开衣襟,像是信徒在祈求神佛垂怜。 冯初恍然为何拓跋聿会有这么一遭了。 她是她唯一的倚仗,她的‘避嫌’让拓跋聿陷入不安。 甚至不惜伤害自己,来迫使她回眸。 懂了她的冯初五味杂陈,环抱住她,温暖的怀抱叫拓跋聿失神。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但她仍旧是动了。 “这些时日,诸事繁多,臣,忘了陛下茕孑宫中,亦,不该食言。”她确是应了拓跋聿,要陪着她,开解她,然而落在她自己身上,她却逃开了。 “臣之许诺,不会更改。”冯初的话语拉起了溺亡的人,“臣会陪着陛下。” 愿陛下,收妄念,断痴情。 她张了张口,不忍说出来,临了改口:“也请陛下,勿要伤己,勿陷贪爱。” 腊月风起暮云彤,云母片与窗棂相撞吱呀。 女子腰杆笔直,单单坐在那儿,就感觉能撑起一片天来。 陛下是聪明人,这几日安安心心随着太后上朝、读书,不再以那般拙劣的手段叨扰冯初。 至于是否当真断了痴情冯初不愿细想,现下,也不应当细想。 郑氏派人送了一沓案卷入宫,拢共半尺高,冯初翻看之下,竟是越发心惊。 连同案卷一并入宫的还有一枚玉佩,这枚玉佩,是她与拓跋允在武川时,拓跋允自崔充府邸搜出来的,一直未曾示人。 她万万没想到,崔充竟然还同关中地区的案子有干系。 冯初摩挲着腕间手钏,犯着愁,当时是,底下人呈上了杜知格的书信。 冯初拆开,一目十行,眼瞳蓦然亮了:“好,传我口信,让她明明白白写成奏报,明日同我去觐见太皇太后。” 冯芷君行事多为雷霆手段,毕其功于一役,亦不大喜好在朝堂内听大臣争噪,多半决策,是在永安殿西堂与几位心腹重臣相商。 拓跋聿作为名义上的天子,自也得在其中坐着听秉奏报。 “先帝在时,曾减免河南诸多州郡赋税三年,而今关中大雪成灾,臣以为,也当酌情减免。” “照殿下的说法,州郡遭灾便要减免赋税,天下” 但只要有人,哪里会少了争执呢? 拓跋聿在一片争执中,目光渐渐涣散开,冯初所言‘勿要伤己,勿陷贪爱’,她着实参不大透。 贪爱,便不算是爱么? 她恍惚间想起自己最初的愿景,她的所争,不过是为了冯初日后夙愿得偿。 冯初想要的 “殿下莫非要将子民投畀豹虎?!” 朝臣的怒喝猛地将拓跋聿拉回了神,眼前之人的面孔同冯初有一刹那的神似。 她仿若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午后,周遭安宁,偶有风刮过树枝、铜漏滴答,眉眼悲悯的火莲讲着人间沧桑。 冯初所愿,究其根本,无过‘为民’二字。 拓跋聿醍醐灌顶,她分不清贪爱敬爱,渡不得自己孽情,但她还是懂得‘志同道合’是何意思的。 黯淡彷徨了几日的眼眸再度燃亮,她依旧乖顺地坐在一旁,与此前相比,显然是入心了。 也恰是此时,拓跋聿才愕然发现,在拓跋宪、或是众多勋贵们眼中,百姓遭灾当减免赋税竟不是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朝中鲜卑勋贵可凭借着祖上功勋轻而易举地获得入朝为官的资质,而汉人纵使出身名门,也很难受到重用。 胡汉之间虽不似你死我活,然而沟壑依旧横亘在当中。 且或许是吸取了前朝的教训,拓跋鲜卑对于其它胡人也普遍是提防的态度。 冯芷君拨弄着手中的菩提子,拓跋聿的变化她也均看在眼里。 她轻咳两声,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聿儿,你怎么看?” 冯芷君在臣下面前,都不会称呼她为陛下。 被骤然点到的拓跋聿一惊,她不敢贸然发话,“朕、朕年幼无知,不敢随意指点朝政。” “无妨,尽管说说,说错了,哀家也不会责怪陛下。” “孙儿驽钝,朝中事务不敢妄断,只是岂有比救民于水火更危急之事?”拓跋聿看向拓跋宪,瑟缩道:“来年开销,可从别处节俭” “呵,陛下有理,可是──” “广平王。” 拓跋宪还想说些什么,奈何被冯芷君打断,“陛下冲龄能断,广平王怎还生犹疑?” 拓跋宪哑口无言,心口不一道:“陛下龙章凤姿,天日之表,臣徒长了年岁罢了。” 对着一傀儡之君说‘龙章凤姿、天日之表’,讽刺之味溢于言表。 冯芷君没搭理他的刺话,“既然广平王无异议,那就请几位大人拟旨罢。” “哀家去佛堂礼佛,陛下安心念书。晚些时候,哀家唤阿耆尼来校考。” “孙儿遵旨。” 不论已经在心底默念了多少遍,冯初的小字一出,她仍是遏制不住心跳。 冯芷君带着人离开殿内,拓跋宪冲高台上的拓跋聿笑了笑,似是安慰,才跟着退了出去。 明月积雪,堂前亮堂得能映人,宫内的烛火铜灯都险些比不过月光耀人。 拓跋聿心如擂鼓,端坐在偏殿内。 她竭力想展现出一个英明端庄的模样,告诉冯初,她不会对她贪爱。 手上的书卷泛着陈气,来自冯初的端方字迹和书上一板一眼的字句混杂,哪怕她一遍遍告诫自己,妄图看下去。 可心跳声在空旷的殿内振聋发聩,可颤抖的掌心渐渐濡湿。 耳尖微动,她能清晰地听见鞋面踩过积雪,陷她心上。 “臣冯初,参见陛下,陛下福绥安康。” “平身。” 她不敢多言,生怕自己多说,就越发暴露自己自欺欺人。 “臣受太后陛下之命,前来校考陛下。” 冯初朗声之余,于底下入席,不着痕迹地扫过拓跋聿的面庞,没有看到不甘不忿,眉眼黯淡了片刻,又再度平和地看向她。 冯初的心才彻底放下。 看来她劝陛下的那些话,陛下听进去了。 君臣二人一问一答,中天朗朗,如彼此心境,倒比从前更自在些。 宫中刻漏指向戌时三刻,冯初才堪堪停住。 “陛下刻苦勤勉,答对得当。”冯初真心笑起来时,丹凤眼会成月牙儿一般,煞是好看。 拓跋聿的心又乱了一拍。 见冯初起身要走,她抿了抿唇,“阿耆尼,朕有一事不解,卿可否为朕解惑?” 拓跋聿眼眸清澈,毫无杂念,冯初自是遂了她的愿,再度落座:“陛下请讲,臣,洗耳恭听。” 拓跋聿捡着今日在太后处听政的事同冯初讲了,她当真不解: “百姓困苦,民怨沸腾,为何叔公仍然不支持救济?难道要逼着百姓造反才好么?” 冯初怔忪,与她对视,半晌,缓和的眉眼处勾起苦涩: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百姓的。” 第39章 劳利 雨雪霏霏雀劳利,长嘴饱满短嘴饥。 拓跋聿从高位上下来,自然而然地坐在冯初身侧,不近不远,既不唐突,也不显得高高在上,眼神清明: “阿爱卿请讲。” 冯初略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微微展颜,同她道:“中原古地,汉人们多以耕种为主,而鲜卑人则习惯了于草原上掠夺。” “开国之初,为奖赏勋贵,朝廷任由他们掳掠人口,充为家奴,兼并田产。” 冯初滔滔不绝地谈起大魏行使的政策,朝廷少赋税、贵族占良田,而一到了灾荒时候,减免赋税会碍着这些勋贵们收田纳民。 自然就会寻出由头来说这赋税不收上,来年朝廷开销难以负担。 百姓困苦,民生凋敝,倒成了他们予取予夺搜刮天下的好时机了。 “纵使有减免,也是治标不治本。” 大魏开国至此已近百年,朝野弊端渐渐浮现,再不整治,亡国有日。 冯初又道:“广平王殿下与太皇太后素有龃龉,陛下今日所言,在鲜卑勋贵们眼中,是在向太后示好投诚。” 拓跋聿皱眉,疲惫不已。 她读的书大多都是被太后硬塞的儒家典籍,间或夹杂史书,前头又有冯芷君与冯初二人遮风挡雨的同时遮天蔽日。 她以为只要做好一个文弱的君主,效仿古籍中的尧舜,踏踏实实,自能靖邦安民。 直到今日,她才恍然发觉自己肩上担着的,是何等沉重的担子。 她根本不懂国家法度,不通政令! 作为一个君主,孱弱得可笑,竟还斗胆对冯初生出肖想,沉湎于飘忽的儿女情长 “陛下?” 察觉到眼前人情绪似乎不大对,冯初下意识伸手搭在她的肩头,关切道:“陛下怎么了?” 拓跋聿摇摇头,耳尖涨红,懊恼不已。 “陛下已经很好了。” 仅仅一句话,就让拓跋聿猛地抬起头来,“什” “陛下朝政上但有疑惑,均可来寻臣,臣,一定知无不言。” 冯初含笑,并不多言,仿佛能包容万物的目光逼得人想流泪。 “明朝臣会面见太皇太后和陛下。臣,有要事相奏。” 她在鼓舞她。 少年帝王泪花朦胧:“嗯!” 铁甲烁光,在冬日里晃得人眼睛疼,比她高了一整个头的将军遮云蔽日地俯瞰着她,眉目英武,翠眸如虎。 偏生这么威武之人,知道自己长得凶,同她说话时压了又压,柔了又柔,别扭中带出些许可爱。 慕容蓟‘温声细语’:“见过杜郎君,奉冯大人之命,前来接郎君进宫。” 她盯着身材瘦削,皮肤白皙的‘小竹竿’,不由腹诽: 这杜郎君,怎么生得这么细皮嫩肉的,比她还像个娘们儿? “敢问将军如何称呼?”杜知格峨冠博带,素裳风流,离得近了还能闻到草木清香。 慕容蓟平日待在军中,见到的都是虎背熊腰的汉子,哪怕是勋贵家的子弟,跑马射箭下来,谁不是大汗淋漓泛着味儿,香囊容臭遮都遮不住。 这杜郎君身上也没配什么香囊,怎得如此好闻? 文雅风流的人儿像是南边青山绿水温养出来的精怪,朝着她笑,看得她莫名耳热。 慕容蓟下意识地用手去挠自己的后脑勺,抬到一半,忽觉这动作像极了怀春的傻小子,连忙放下,舌头好似打了结: “本、本将,姓慕容,家中行二,杜郎君可唤我、我” “蒙将军不弃,草民可否唤将军一句二郎?” 澈溪涧流,清泉叮当。 “好。” 不知为何,杜知格见着她第一眼,便觉亲切,见她应了,绽笑展颜,“那便劳烦二郎了。” 慕容蓟胡乱应了,直到跃马而上,手执绳缰,才安定些许。 换作旁人,她定是不会多有嘱咐,今日倒是魇了般,叮咛嘱咐,生怕杜知格触怒殿前失仪,惹太皇太后不快。 杜知格跪坐在牛车上,一面听了,一面盘着腹中言稿。 她仰慕竹林七贤洒脱,寄情山水,却不似嵇康狷狂,鄙夷天家。 恰到好处是风流。 “过了这道门,就是入了宫了。”二人在宫门外早早下了车马,以示尊卑,宫墙门洞回荡着慕容蓟的轻声,“冯大人在前头等着你。” 顺着她目光看去,恰能见远处衣袂纷飞的冯初。 杜知格浅笑,忽道:“那将军呢?” 什么? 慕容蓟不明所以,偏头看她,心跳被铁甲勒得闷响。 眼前人双唇启合,在她眼中蓦然变慢了。 “冯大人在前头──二郎可是在回身处等我?” “杜、杜郎君胡说什么!” 慕容蓟耳廓胀红,军营当中下流的荤话她听过不少,怎么倒被这才见不久的白面‘郎君’给逗弄成这般模样。 而且她在外不是个郎君打扮么,这人莫不是有什么龙阳之好? “噗嗤”杜知格掩口轻笑,瞧她怔后面色变幻,只觉有趣,面对着慕容蓟一面退着走,一面道: “我来平城前,素闻将军骁勇,军中有‘翠虎’之名。” 风吹衣带,似仙似鹤,“平城郊外一见,久难忘怀。” “我遇将军,一见倾心。” 语罢朝慕容蓟摇身一拜,长袖羁风,洒脱而去。 慕容蓟遥遥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颤颤巍巍地抚上心口。 “杜郎君方才同慕容将军说了什么?” 冯初目力很好,慕容蓟现下还在远处怅然若失。 “草民觉着慕容将军面善,一路交谈甚欢,忍不住多说了些。” 冯初偏头,略微诧异。 慕容蓟?相谈甚欢? 饶是她将慕容蓟收作心腹后,也不曾见慕容蓟与谁相谈甚欢,这人就是个只适合带兵打仗的闷葫芦。 而且觉着慕容蓟面善 平心而论,慕容蓟不难看,深眉阔目,英武得很,但怎么着,也算不得面善啊 罢罢罢,许是在杜知格眼中,这便是‘面善’。 案上的梅花幽香扑鼻,红梅含苞,霎是可人。拓跋聿端坐案后,却无心欣赏。 宽大的袖袍遮掩下,小手狠心地往股上一掐,呲出泪花才罢休。 冯初昨夜退下后,她当即唤人去取了大魏的律例来,这一看就看到了三更天,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再度被唤起。 若非略施薄粉,定能瞧见她眼眶青黑。 随行听政,仍是不敢倦怠,屡屡掐着自己个儿,好让自己清醒。 “陛下,盛乐太守冯初求见。” 她踏着碎金而来。 “臣,盛乐太守冯初。” “草民杜知格。” “见过圣上、太皇太后,愿圣上、太皇太后,福绥安康。” 冯初竟带了个没见过的人来? 拓跋聿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衣袂风流,一派大儒气象,偏生人长得俊俏,冲淡了老气,倒有几分隐士气韵。 “阿耆尼,你同哀家说,此人能解哀家心头之难?” “是。” 冯初笑着,示意杜知格呈上写好的奏疏,拢共两份,四本,分别呈给了冯芷君和拓跋聿。 看似洒脱不羁,倒是个心细之人。 冯芷君对冯初寻来的人好感多了些许。 冯芷君翻开第一本,不过须臾,错愕道:“你竟能说动刘仁诲?” 冯初对如何让拓跋聿的皇位顺理成章都险些动了要学赵高指鹿为马的念头,杜知格竟然能说动刘仁诲,一齐修订礼制? “臣闻献帝时,拓跋部自大鲜卑山南迁至阴山一代,彼时虽男女尊卑有异,但尚且有女子为首领之事,更往前,各部族知母而不知父者甚广。” “时异世移,风俗所变,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杜知格竭力将其归结为‘风俗有异’,“既已入主中原,重新议定礼制,并无不可。” 冯芷君似笑非笑,“如此大刀阔斧,却是往怪了改?” 谁来继承对冯芷君而言并不是什么问题,而是她要推行汉化改革,并不愿同鲜卑勋贵势力媾和。 要让拓跋聿的位子名正言顺,少不了要往礼制中加入更多符合鲜卑勋贵利益的条例。 “议定礼制中融入些许鲜卑的规矩是退,但草民以为,这是以退为进。” 杜知格抬手,“太皇太后请览草民第二本奏疏。” 比起让拓跋聿焦躁不安的‘礼制’,民生凋敝,国无锐气,才是冯芷君最为关心的问题。 尤其是她的几名心腹同拓跋宪打嘴仗时,双方你来我往,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说了半天,却没有一个能真正消除弊端的法子来。 “推行均田,设立邻、里、党三长,废除宗主督护” “杜知格,你好大的胆子啊!” “草民惶恐,但草民以为自己无过。”杜知格下拜,不疾不徐,丝毫没有为冯芷君的话语所慑。 冯芷君将折子递给妙观,“阿耆尼看过这折子不曾?” “回太皇太后,不曾。”冯初知道冯芷君那并非生气,“臣相信她的才能,能让太皇太后陛下满意。” “过了旬休,你另外写份折子,到朝堂上来。”冯芷君挥挥手,让妙观将她手里的两本折子递给冯初,“要更细致些的。” “诺。” 冯初欢喜,不由得朝拓跋聿的方向上望去,二人目光相撞。 拓跋聿瞧见她无声笑道: 贺陛下得偿所愿。 她在上首暗暗摇头。 不,该是她们一同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说】 雨雪霏霏雀劳利,长嘴饱满短嘴饥。——北朝乐府民歌《雀劳利歌辞》 诗文大意是讽刺当时社会上钻营之人。 第40章 正安 ◎“朕、朕妒忌她。”◎ 骤然大刀阔斧的礼制议定在朝堂上掀起了巨大的风波,群臣吵吵嚷嚷直到年节,终于在以刘仁诲为首的汉臣们自改礼制的浪潮中,由着拓跋聿改了年号。 算是默认了她的正统之位。 拓跋弭年号‘太安’,她为示正统,定年号为正安。 朝中自是还有些食古不化的酸儒、盯着帝位的王公,但很快他们就没有精力为这所谓的礼制吵嚷了。 不知从哪儿来的‘小子’,要废除宗主督护,彻查人口。 冯初擢雍州刺史,遥领,并加侯爵,封邑京兆。 这下整个大魏朝堂登时沸反盈天。 兜兜转转来到四月,草木青青,人间芳未歇,一袭春衫薄。 身陷风波的人温和、笃定,却不可避免地带上疲惫。 还反过来宽慰起她来:“陛下勿要心急,来日方长。” 冯芷君不会放权给她,却也给了拓跋聿思索的时间。 治国理政的才干非一朝一夕能成,拓跋弭此前没有教她,好在冯芷君总会让她旁听政事,她有大把的机会默默累积。 “新政是要先在平城附近试行么?” 京兆侯府邸是由彭城王的王府改制修缮,朝中不少人因着对新政不满,上奏冯初逾制。 但也就是不痛不痒令其改正,冯初也当真大张旗鼓地整饬了一番,三月份才自安昌殿搬到了宫外。 旋即冯芷君下旨,令王公勋贵自查,但有逾制,均需重新修缮,至九月份还未修缮完毕者,一律降罚。 弹劾的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总觉着被冯初和冯芷君摆了一道。 至于当中多少死乞白赖,死皮赖脸抵抗新政者,暂且不表。 拓跋聿好容易有机会微服出宫见一见冯初,就见此人案前公文之多,令人咋舌。 她自然而然地面了冯初的见礼,坐到她身旁。 冯初也不抗拒,自然而然地让开了半个身位。 “均田制约莫会在冬闲时分先在平城附近试行。” 冯初伏案,笔尖不停,一心两用答着她的话。 “平城这地方,朕觉着不大好。” 拓跋聿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作为国都而言。” “陛下请讲?” 拓跋聿越发有一个国君该有的模样,内秀寡言,时不时还能说出不少让人眼前一亮的言论。 “后汉时,班固著《两都赋》,西都宾、东都主争论长安与洛阳何为国都为宜。” “关中之地,崤函之固,沃野千里。河洛原野,地广物丰,虎牢相护。” 反观平城,周围农田稀少,北有阴山,苦寒物稀,在太武帝时期,甚至有蠕蠕兵围城下之事。 长安和洛阳,哪个都比平城,更适合作国都。 “阿耆尼以为呢?”她偏头看她,杏眼汪汪,不由让人怜惜。 “陛下言之有理。”冯初停了笔,朝她笑。 拓跋聿竭力不让她瞧见自己慌乱,扣紧了衣物,话却说的格外没头没脑:“那阿耆尼觉得,长安和洛阳,哪个更适合作国都?” 说完就觉着自己又犯蠢了。 冯初哑然,瞧出小皇帝的尴尬,顺着她的话道:“依臣拙见,于大魏而言,北强于南时,洛阳好过长安,南强于北时,长安胜过洛阳。” “为何?” “陛下不妨自己想想?”冯初再度提起笔,朝着她歪了歪头。 小皇帝沉思时,府上门人前来通传: “君侯,杜大人前来。” “快请。” 冯初说完,瞧了眼拓跋聿,沉思中的人心有所感,抬起头:“朕不方便出现在她面前么?” 她的心思太过敏感细腻了。 冯初摇摇头,浅笑,“陛下乃一国之主,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真要论不方便,那也得是她不方便。” “杜郎性格洒脱,若是言语冲撞,陛下莫要同她计较才是。” “陛下仁德明义,才不会同微臣计较呢。” 人未至,声先闻,“臣京兆尹杜知格,见过陛下。” “免礼。” 早在初见之时,拓跋聿就仔细打量过杜知格,样貌清俊,风雅温和,进退有度,着实讨喜。 冯初和太后对她都赞赏有加,偏生她看得不甚欢喜。 毕竟她与冯初并肩而立,是个人都会觉着二人相貌才学相配至极。 冯初即将双十年华,还未婚配,朝中要为她说媒的人并不少 甚至已经有流言说冯初心悦杜知格,杜知格的奏疏都是冯初写的,她是在为以后的夫婿仕途铺路呢。 说的那叫个有鼻子有眼的。 拓跋聿越发看杜知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关中,还得你自勉励之。” “下官知晓的。”二人谈话说的隐晦,拓跋聿听得云里雾里,“待此事尘埃落定,下官便请辞还乡。” 请辞还乡? 拓跋聿当即坐直了身子,“卿正值壮年,缘何请辞?” 她与冯初走得近,心中酸涩是一码事,有才干的臣子骤然请辞,那是另一码事。 “陛下有所不知,”冯初开口替她解释道,“杜郎若非家中变故,是断不会来官场上走一遭的。” “微臣应了她,她帮微臣做事,微臣助她踏遍大魏山川。” 倒对她志向这般上心么? 冯初还与杜知格说了些什么,她却听得不大清了。 圣人难为,贪爱,方是人之常情。 二人相谈良久,冯初去送杜知格,春光灿烂无限好,暖阳般的人物,瞧见了,就不想离开了去。 她相送着她。 她目送着她的背影。 分不清孰近孰远,模糊了视线,最后看不清来人,也看不清自己。 “陛下?”好端端的,怎么又垂泪了? 拓跋聿由着她带着自己入内,遣散了婢子,揩拭泪水。 “阿耆尼” “臣在。” 紧咬着唇,半晌不语的小皇帝总算肯开口,冯初松了一口气,这个年纪的孩子,当真── 猝不及防被人抱了满怀。 腰间扣住的手越来越紧,冯初霎时间慌乱,“陛下?” “你你” 你为什么不能是我一个人的?! 她想如此对她张牙舞爪,又害怕彻底惹恼了冯初,以后眼前人日日同她冷眼相待。 只能将腰间的手收得更紧、更紧 “陛下臣要喘不上气了”冯初不晓得这小皇帝发了什么魇,无奈道,“臣、嘶──” 锁骨处传来微微的痛楚和濡湿。 拓跋聿在咬她?! “陛下!” 冯初又惊又气,一国之君,怎得如此不成体统?! “阿耆尼”她到底松了口,扣在她腰间的手依旧很紧,脸埋在她肩颈处,不敢瞧她。 冯初恼极了自己的性子,为何这人声音委屈些,就不愿对她疾言厉色。 “朕就是心慌” 冯初气笑:“心慌有太医令,臣又不是药材。” “是阿耆尼不是药材。”拓跋聿哽咽,是她的错,是她克制不住心中贪爱。 “阿耆尼” 她松了手,不愿让冯初为难。 又害怕她哪怕低着头,杵在冯初面前,就已经是一场为难。 “陛下今日如此无状,总该给臣一个说法吧?” 冯初遭她轻薄,气恼归气恼,仍是克制着的。她如何也想不明白,本来好好说着话的人,忽然就毛手毛脚起来。 “朕、朕妒忌她。” 拓跋聿迟疑少许,将话冲出了口。自小到大,她的性子虽然越发内敛,在许多事上却是实打实的手比脑子快。 在冯初面前,更是坦诚到近乎赤裸。 妒忌她? “杜郎君么?”冯初被这直挺挺的剖白惊在当头,甚至都忘了,自己合该气愤的。 “是。” 拓跋聿克制住心中酸涩,不情不愿,“你看重她。” “臣日后要给陛下举荐的人多了去了,陛下打算一个一个含酸拈醋么?”话甫一出口,冯初就觉着不对──自己这算是默认了陛下对自己心存爱慕么? “臣失言了,请陛下责罚。” 连忙撤开身,向拓跋聿行礼,试图寻回自己的风仪,找补道:“臣方才只是担忧陛下此举,会令贤才埋没,并非──” “朕知道的。”拓跋聿擦干泪水,声音低沉,似是怕冯初不信般,再度说了一遍:“朕知道的。” 冯初公忠体国,对自己并无私情。 她知道的。 她早就知道的。 “朕朕只是觉得你们俩个,甚是相配。”拓跋聿苦涩笑笑,“朕年岁小,一直以来,都是阿耆尼对我好、照顾我,呕心沥血,朕都看在眼里。” “朕知道,朕哪怕有了这么个皇帝的位子,也不过是个空壳,若不是姓拓跋,怕是半点也入不得你的眼。” 失意的帝王格外脆弱,摇曳着冯初的心脏,蓦然一疼。 “杜大人与卿年岁相仿,才情好,风度翩翩卿若是有意,朕,朕可、可亲自、” 拓跋聿用尽了平生气力,可怎么也说不下去‘亲自请太皇太后懿旨赐婚’。 “陛下为何会认为臣与杜大人有私情?”冯初面上不显,“是哪处传来了风声么?” “是,且、且”且就连她也觉着,她俩人登对。 “陛下既已御极天下,便不该自怨自艾。”冯初不愿予她妄念,又无法眼睁睁瞧她消沉。 难如登天。 “臣此身,无择良人之愿,立志许国。” “陛下无需担忧臣嫁与他人。” “自然,也不会许给陛下。” 【作者有话说】 写这章最后满脑子甄嬛传 :心慌去找太医,朕又不会治病[狗头][合十] 哈哈哈哈哈哈 ———————————— 有一件事先说一下: 晋江的入V资格是按有效收藏算的,但我现在都没到有效收藏(至于差多少后台是看不到的)。 然后恰好接下来有一个连续三章的大戏,可以在入V当天发。 因此倘若周二我能达到有效收藏,那么我周三正常更新,再在确定了的入V那天三章。 倘若我周二不成,那就周三不会更新,等一天榜单给的收藏看看周三能不能达到。 倘若周三都没达到[化了]我就认命了,周四当天就会补周三的更新(深呼吸) (苦命作者在线哀嚎)(冯初和聿儿不值得么难道) [爆哭][爆哭][爆哭][爆哭] 40-50 第41章 盂兰(倒V结束) ◎好一个心甘情愿!好一个理所应当!◎ “二郎呀,你怎么不笑笑,*笑笑嘛──” 杜知格纤长的手指戳起慕容蓟的脸庞,当真怪了,慕容蓟的‘胡茬’生的为免太过泾渭分明,胡须是胡须,肌肤是肌肤的。 莫非…… 杜知格刚想碰一碰她的‘胡茬’,就被慕容蓟自以为不轻不重地拍开。 勇冠三军的‘不轻不重’拍在文弱纤细的杜知格手背,当即红了一片。 “杜大人、您、哪有人能盂兰盆节笑着过的?!” 汉传佛教受儒家影响,中元日会设立盂兰盆会,超度先祖,祭奠亡魂。 慕容蓟是个边镇长大的鲜卑人,不是没心没肺的野人,谁能在这种日子上挂着笑的? “欸,我还以为二郎应邀一同来盂兰盆会,当是欢欣些的。” 杜知格揉着手背,这人,真是不知轻重…… 慕容蓟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顿时愧怍窘态,歉然不已,“抱歉,习武之人,没轻没重的……” “无妨无妨,”杜知格摆手,岔回了话:“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更当惜飞光,自是该笑着,不是么?” “话虽如此……” 太皇太后好沐佛法,平城大小寺院盂兰盆会都办得庄重,大街小巷都被寺庙的香火熏起层雾,生人在当中行走都有些飘渺。 兄嫂的死,一直是慕容蓟横亘的槛,难以释怀。 “逝者的生,在生者的心中。”杜知格执起她的手,放在她心口,就着青烟恍若仙人,“不是么?” 他们因你而尚在人间。 “而且──”衣袍动风,恍人心弦,“二郎这般好的人,将你放在心上的人,定是舍不得二郎落泪的。” 刚要溢出的泪水被憋了回去,慕容蓟羞燥,又不晓得还口,愤懑之际跺了跺脚: “你们这些儒生……歪理真多……” “哈哈哈哈,走啦,二郎,去皇翼寺上香啦。” 她真像是山涧溪流、山岚晓雾成了精。 慕容蓟先她一步上香,抬起身时,恰见得她俯身阖眼,一缕青丝自襆头散落。 端午过了许久,为何她还能闻见浓郁的艾草味? 她这种人,也有祈愿么? “二郎在瞧什么?” “没……我,我,我在想今年盂兰盆会,君侯似是没去宫中。” 情急之下,慕容蓟自以为找了个绝妙掩盖。 “……哦?往年都是去宫中的么?”杜知格顺着她的话,前来上香的人不少,她下意识地牵住她的手,“可能君侯事务繁忙罢?” 新政能否推行,就看年末冬闲试行,冯初不想到时候同一帮人扯皮,宁可先一步将下面尽可能打点好。 “杜、杜郎君!”杜知格同家中姊妹玩闹多了,下意识牵住慕容蓟,慕容蓟雪白的脸霎时间通红,“你、你、莫不是有什么龙阳之好?!” “欸?” 慕容蓟终于将自己心头羁押已久的话说出了口,被杜知格牵着的手却半晌没有收回。 “哦,这呀……”杜知格也不知为何,她对慕容蓟确是初见就心生向往,可总是会忘了她与她都是‘男子’。 奇哉怪也。 她讪讪收回手,“是……是我唐突了。” 眼见二人气氛愈发尴尬,杜知格轻咳,“二──二郎放心,我绝对没有龙阳之好。” 艾草揉碎、晒干、焚入香炉,给夏日的末尾添上抹似有还无的青色。 “嗯?好端端的突然熏艾?” 京兆侯府,冯初终于自公文中抽出身来,捏了捏睛明穴。 “近日城中有人发了虏疮,大人府上往来人那么多,不得不防。” 冯初辛劳,下人们都看在眼里,柏儿索性替冯初拿了主意。 “虏疮?宫中没有染上罢?” 她还是首先惦念起宫里的小皇帝,话说出来,又升起烦闷怅然。 一国之君,行事无状,轻薄于她,她该生气的。 她后来说的话,也是真心句句规劝她迷途知返的忠良之言,并无不妥。 然而那日再度遭她拒绝的小皇帝落寞离去的背影,一幕一幕,总在她闲暇时浮现、夤夜梦回。 蓖麻绳、团揉丝,混做一团塞在她胸口,扯不出,咽不下,如何做,都是错。 这些时日,她除了朝会,都不曾进宫过。 “哎……” 心事千江水,分付长吁短叹。 “大人是在为胡夫人之事烦闷么?”柏儿给她再倒上一盏栀子水,这些日子冯初面上不显,栀子水一盅接着一盅。 “胡夫人?哦……她啊……” 冯初这才想起宫里还有个胡夫人,她是个可怜人,冯初并不想为难她,自作主张在她生产当日在宫内佛堂放了一把火。 顺理成章,太皇太后大怒,以为此子不吉,母子二人幽居冷宫,变相给囚禁了起来。 既堵住了朝臣们的口,也免了她身陷风波。 “倒不是为了她……”冯初慢慢说着,玉盏抵在唇边,久久不见她饮下。 柏儿忧心不已,她跟在冯初身边多年,眼前的冯初就似被掏干净的空壳子,投身公文,条理清晰,实则魂不守舍、苦苦强撑! “小娘子。” 嗯? 许久没听过她这样唤自己,冯初抬眼,眼眸中的疲惫一览无余。 “婢子僭越,自知不配与大人交心,然大人苦闷,总该寻个地方发泄发泄吧!” 已经,这般明显了么? 冯初回过神来,忙扶起柏儿,替她掸了掸身上的灰:“说的什么话,若不是柏儿,我哪儿能安安稳稳坐在这批阅公文?” “许是……许是我这些时日太累了罢。” 冯初温和地勾唇,“让柏儿为我劳神了。” “大人……” “柏儿说的,我会记下的。”柏儿分明什么也不晓得,也没叮嘱什么,这话温雅有余,却无一句落在实处。 “帮我备马罢,”冯初抬手搭在她肩上,珊瑚手钏斑驳,刺得她又迅速收回,用宽大的袖袍将其掩下。 “等日头落些,我去趟郭外。” 皇翼寺的五级浮屠上遍饰铜铎,风往北吹,音送紫宫。 她跪于蒲团,渴求一场暴雨,最好一口气裹挟南地五千里江河湖泊的蒸腾水汽,浩浩荡荡刮到平城,倾盆而下,将目之所及的宫阙楼阁、往来人们都冲刷斑驳,水墨交融。 她与她都化成丹青翰墨,这样才能换得她们片刻相贴。 她与她,那么近,那么远。 奈何平城少雨,铜铎无言。 “陛下,时辰到了。” “好。” 金身塑像缄默,也是她唯一寄托妄想的地方,离开这佛堂,她就要学着如何做一个帝王,一个令冯初满意的,帝王。 “这衣裳有些老气了。”李拂音替她换上袍服,石青色的衣衫贴在拓跋聿的肌肤上,衬托得有些苍白,“太皇太后不喜。” “那便另外换件吧。” 拓跋聿对于妆容打扮的心早已偃旗息鼓,帝王本就不该有太多喜好,而她想要的,也难以得到。 李拂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寻了件浅朱色的袍服替她换上,扣上腰间带钩时,李拂音淡淡地说了句,“陛下与李昭仪,真像。” 随着年岁增长,她也渐渐晓得了自己的生母不是离开宫中,大魏子贵母死,她应当是在自己册封为太女的时候,被父皇赐死了罢。 阿娘离开她太早,这些年也都是冯初和李拂音替她操劳一切,悲恸心酸,在经年的时光中也不过是化为心间烟波。 不去细瞧、不能细瞧,日子如常。 不过李拂音身为她阿娘的婢女,甚少在她面前提及阿娘,今日突然说起阿娘,拓跋聿有些诧异。 “我阿娘我与她长得很像么?” 像啊,太像了,不光和你阿娘像,也和那个高坐皇位的帝王像。 “陛下同昭仪,眉眼最相似,”李拂音的目光缱绻而疏离,拓跋聿有些抓不住,“陛下,笑起来时,有昭仪七分神韵。” 她靠着这七分神韵,撑到现在。 四娘 她真的好累,撑不下去了。 “是么朕已经,记不太清阿娘的容貌了。” 拓跋聿语气怅然,低头无心一言,殊不知扯断了谁最后一根绳索,“朕,对不起阿娘更对不起阿耆尼。” 李拂音清晰听见自己牙关紧咬的摩擦声。 “陛下,就这么看重冯家的小娘子?” 她的音色压得很沉,奈何沉溺在情孽纷扰的小皇帝哪里察觉得到身边人的异样。 “是朕对不住她,朕若是没起那些心思,她便不会被朕绊住,束手束脚。”拓跋聿掩面,不想给旁人看见她失态,即便此人是日日侍候的李拂音。 “朕,一国之主,却什么都给不了她。” 还拿着自己幼稚懵懂的感情,一次次失控,一次次朝她施压。 “阿耆尼是天下顶好的人儿,她心怀天下,怎么会瞧得上我呢?” “陛下心下装的是九州万方,他不将我挂在心上,也是应当的。”彼时李昭仪抚摸着自己日益隆起的小腹,“纵使来日生下的孩儿被立为皇嗣,要我的命,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好一个心甘情愿!好一个理所应当! 李拂音缓缓抬首,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帝王,半晌,仰头,对上了堂前佛像漆画的双眸。 她不需要佛陀普渡。 【作者有话说】 推荐亲友的古风小说《一挽长发定终身》,长公主×权臣女将军,也是偏正史的架空文。[合十] —————————— 感谢诸位,终于能入V了[爆哭][爆哭][爆哭][爆哭] 第42章 天花三章 ◎休即未能休◎ “待会儿恐怕会落雨。” 有关试行均田的准备在八月结了尾,总算没有在平城市集装疯卖儍敲锣打鼓的王公勋贵同她找不痛快,朝堂上参她的奏疏也少了不少。 冯初总算能稍稍忙中偷闲,喘上一口气,在府上设宴,邀了门人心腹,安静听些丝竹管弦。 “嗯?”杜知格望了望天,中秋的天,瓦蓝无云,哪来的雨。 “杜郎似是不信?”公务暂歇的冯初也起了玩性,“不若打个赌?” “好啊,什么彩头。”杜知格笑着应道。 “若我胜了,杜郎自罚三杯,并吟诗一首。”冯初眉眼流转,落在慕容蓟身上,指尖轻叩案面,“以‘翠虎’为题。” 慕容蓟险些叫酒水呛了,自脖颈至耳尖,通红发燥。 又听得身旁人道,“那倘若是我胜过君侯呢?能否同君侯索一物什?” “杜郎想要什么?” 冯初知她要打趣慕容蓟,话顺得很快。 “臣想借慕容将军的两口刀,观摩几日。” “杜大人,您要慕容将军的刀观摩,怎地寻起君侯要?” 时下风气松放,冯初门下门人都瞧出杜知格同慕容蓟之间暧昧不明,也纷纷打趣起哄。 “哎”杜知格故作为难,言笑晏晏向慕容,“这不是慕容二郎宝贝的紧,在下怕说不动她的心头好么?” “”慕容蓟被她说的面红耳赤,一个劲地埋头饮酒,如此窘态,引得众人大笑。 雨,真的落了。 杜知格笑着应了自罚三杯的话,却说诗还未想好,不该此时吟。 冯初摆摆手,本就是随性之语,由着她去了。 “不过君侯如何能未卜先知?” “这世上,哪有什么未卜先知。” 冯初含笑不说破,在无人在意的地方,轻轻擦揉肋骨。 秋日里还有这么大的雨,不寻常。 “南风起,吹白沙。遥望鲁国何嵯峨,千岁骷髅生齿牙。” 秋雨打铜花,宫殿檐角下的铃儿丁零当啷,伴着母亲喑哑的童谣萦绕在幽深的宫室,灯烛几盏,枯照枝丫,帷帐重重,没骨掩肤。 婴儿含着阿娘的乳首,看不见她的枯瘦。 “拂音娘子,您怎么来了。” 嘲哳如鬼的歌谣戛然而止,胡夫人惊弓之鸟般抱着孩儿往身后的榻上瑟缩,双眸赤红,嘴唇惨白,发着抖。 “太皇太后托我来看看,天气转凉,胡夫人这儿缺了什么。” “陛下心善。” “这有些酒水,你们先去歇着吧,里头有我。” “这——好吧,拂音娘子早些出来。” 脚步远去,木门擦过门槛,发出的声儿似狱中恶鬼索魂。 帷帐翻动如云,胡夫人抱着皇子,整个身子都蜷缩贴在墙边。 “这么黑,不多点几盏灯?” 微弱的烛光亮在她榻边,面前的女人清瘦唇薄,没多少表情。 身为母亲的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胡夫人瑟缩,不肯说话,倔强地盯着,以为这般便能给孩儿屏障。 “你方才在哼什么?南风?白沙?”李拂音坐在她的床榻前,伸手抚向还在吃着奶水的婴孩。 啪! 伸到一半,被眼前人狠狠拍开。 “呵,”李拂音冷嗤,擦着被拍疼的手,“可惜啊,太皇太后不是贾南风,大魏朝堂掀不起八王之乱,否则我也很想瞧瞧拓跋家的皇帝青衣行酒。” 胡夫人呆怔地望着眼前的女人,怀抱的孩儿哭了都没有意识到。 “蠢女人。” 什么?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李拂音一把薅住了衣领口,揪到面前,对上李拂音深邃的眼眸。 身子被吓得打了个颤。 “你都不恨吗?你不恨吗?”李拂音不知道在质问谁,“凭什么,凭什么你要被攥在皇帝和太后手里!” 胡夫人惶恐且懵。 李拂音是皇帝跟前的人,按理来说不该视自己和孩儿为小皇帝的绊脚石么?而今这话里话外,听起来倒是对太后和圣上怨恨颇深? “我、我” 啪—— 五指分明的掌印甩在胡夫人脸上,当即一阵天旋地转。 “贱!真贱!” 她的脸上像是装了座平城的市集,开满了铺子,喜怒哀嗔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他就那么重要?哈?命都愿意给!?” “你到底是为什么活着的呢?” “生了、生了又如何,又能如何!”李拂音痴痴地笑着,从袖袋里抽出一件孩童穿的小衣,灯火中慢慢展开,旧色的鸳鸯在上面成双成对。 一会儿变得格外温柔:“好看么?” 又骤然变得凶狠:“还不是到头归来丧,反认贼人作耶娘。” 小衣抛在胡夫人怀中,盖在她孩儿的脸上,她方才如梦初醒般,大叫着扯开小衣,背对着李拂音,试图护好孩儿,歇斯底里哭喊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女人的呜咽如泣如诉,引来了外头走远了的宫人们。 太皇太后只下令幽禁,可没打算出人命呐! 急匆匆闯进了门,胡夫人在榻上声嘶力竭,李拂音一脸淡漠,疑惑地望着闯进来的宫人,“她平日里,也这般模样么?” 谁会在意一个在宫城内处境尴尬的先帝后妃呢。 “夫人平日里,就爱唱些我们听不懂的歌儿” “她!她要害我!”胡夫人嘶喊道,“她要害我啊!” “呵,荒谬。”李拂音冷嗤,背过身去,眼前尽是无措的宫人,顿了顿,倏而回首道,“害你的,是我么?” 原本指着李拂音的手凝在半空,喉咙里堵了什么东西般,半个字也答不出来。 宫人们面面相觑,宫内发疯的妃妾他们见过,皇帝跟前伺候的人忽然癫狂的他们是一个也没见过。 本着大事化小,几人好声好气地请出了李拂音,心照不宣地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 好大的雨啊。 李拂音仰面。 万千雨丝,是谁的泪?天公啊,你也会哭么?你在为谁而哭呢? 情意和人心到底怎样才能变,又到底怎样才能不变? “君侯,饮些药吧。” “不不用。”冯初牵强地笑笑,额间冷汗涔涔,“喝了又有什么用,之后下雨该怎么样还会怎么样。不喝反倒还少些苦楚。” “牖外的银杏叶生得真好,等雨落完了,你拾些来,做花笺。” 到底是变了好,还是不变好? “四娘到了那边,你别怪我,好不好?” “城内前些日子闹虏疮,现下如何了?” 批阅完的奏疏搁置在一旁,冯芷君阖眼缓解在灯下批阅奏折的酸痛。 “回陛下,早已止住了。染疮的人并不多,悉数得以安置。” “说来,他倒也做了些好事。” 拓跋弭推行官医,不论是公是私,冯芷君其实是不以为然的。 整个大魏遍采草药,寻名医,集中给百姓救护。 听起来大功一件,陛下仁德,但实际试行下去便会发现难如登天。 拓跋弭自己也心知肚明,拓跋允前往六镇更重要的是为安边民,而非推行官医。 随后政策夭折,不了了之,也是情理之中。 但雁过留痕,即便最后没能国境之内推行官医,却也留下了许多医倌。 是以此次平城发虏疮,并未波及许多人,很快得以遏制。 “善。” 均田制试行在即,冯芷君最担忧的便是突如其来的灾殃导致政策迟滞。 她睁眼,看向一直在屏风前学习律例的拓跋聿,凤眼微挑,招手唤妙观近前。 “哀家倒没注意陛下是何时对律例有兴趣了?” “似是似是自京兆侯入宫献策起。” 妙观语气甚至小心:“是否要” “几本书而已,由着她去。”冯芷君不打算在这上面为难,“另外──” 信手自案上取出几本奏疏,妙观定睛瞧去,大抵都是同均田有关的,当中不少光瞧奏疏上写着的人名都能瞧出褒贬。 “你把这些拿给陛下看,让她三日内写本策论出来。” 冯芷君顿了顿,“不许去问阿耆尼。” “诺。” 妙观端着数本奏疏朝拓跋聿走去,案上的饮子不知何时已经凉了,冯芷君也不唤人,沁凉的饮子落到胃底,激得她的困倦一扫而空。 她另拿起一本红底奏疏,明秀端方的小楷带着生气。 臣雍州刺史冯初谨奏:臣闻,国为民纲泾渭汤汤,哺民百万,今乞伏丹江 冯芷君皱了皱眉,朱笔书下几个字,合上,不再看它。 “陛下。” 拓跋聿书读得入心,被妙观一出声儿,身子骨忍不住颤动。 眼见吓着了拓跋聿,妙观连忙请罪,拓跋聿拦住,“罢了,是朕太浸在书里了。是太后有何吩咐?” 妙观颔首,将几本奏疏呈上拓跋聿的案前,重复了冯芷君的话,特地加重了那句:“太后特地嘱咐您,不可询问京兆侯。” 阿耆尼。 ‘京兆侯’三个字传到耳中时,拓跋聿的心就狠狠一抽,呼吸微乱,“诺,朕知晓了。” 妙观告退,拓跋聿望着这案面上十来本奏疏,惊疑不定。 丝绢织造的奏疏封面在灯火下泛起暗纹,拓跋聿伸出手,细细摩挲。 这会是……她担起这个国度的第一步么? 天花与爱,人皆难逃。 冷,好冷。 她听见自己的牙关无法克制般地上下碰撞。 地龙在烧、炭火也在烧,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暖不起来呢? 她颤巍巍地抱起孩子,婴儿滚烫的身躯比炭火更热。 “来人──快来人呐──” 夜色静静流淌在平城的每一寸土地,飞檐斗拱,绵延如山,熏香如云,哪处佛寺又传来了几声钟鸣。 “陛下,宫中胡夫人和小皇子,染了虏疮。” 佛堂前,冯芷君阖上的双眸赫然睁开,质问般的目光打在妙观身上,“此话,当真?” “太医令瞧过了,小皇子和胡夫人身上都起了疹子,错不了。” 妙观停了片刻,紧接着道,“婢子已经派人封锁宫苑严加看管,除了日常问诊的太医,无人能进出。” “嗯。”冯芷君重新阖上了眼,“让太医竭力救治” “”妙观欲言又止,她不太拿得准是否要将方才接到的事给上奏了。 冯芷君没有察觉到她的犹疑,心中的疑窦自然而然催使她发问:“你有没有查探到别的消息?” 虏疮在平城郭外开始发的,陆续有几十人染上,由于救治及时,城内都尚且未能肆虐,何况紫宫呢? 而且,还恰好是胡夫人。 “婢子婢子”妙观吞吞吐吐,冯芷君心下一沉,目如刀割: “你真查到什么了?说!” 事已至此,妙观不敢怠慢,近身上前,在冯芷君耳边说了几句话,起身,“婢子担心此事会与京兆侯有关,故” “阿耆尼要是昏头成这模样,哀家看人未免太走眼了些。”白菩提子自双手合十中放下,冯初做不出这么蠢的事。 “是” 冯初做不出,在这事情当中,唯一勉强能够获利的,便只剩下拓跋聿了。 可是,她这又怎么算是获利了呢? 倘胡夫人与小皇子归西,好不容易能让大臣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法理又将重新拉入眼前,她又何所图? “去,带皇帝到佛堂来。”冯芷君沉吟片刻,很快下了决定,“胡夫人和小皇子一日未能尘埃落定,她便在这为胡夫人和小皇子祈福一日。” “暂不要将虏疮的事情宣扬出去,只说小皇子病重,陛下身为手足,不忍幼弟受难,” “诺。” “宣阿耆尼入宫,将事情告诉她。” “诺。” 雕花木榻前,冯初倚着一侧的床柱,身上还披着件貉子皮内衬的朱殷色圆领袍,炭火在她足畔悠悠燃着,时不时热气灼疼了皮肤,她便微微离远些,等觉着凉了才又凑近些。 她许多日子里公文不到二更天是看不完的,汉人臣子咬文嚼字,鲜卑出身的一水鲜卑语密密麻麻,怎么看怎么脑袋疼。 柏儿的步伐她太过熟悉,手上的公文又翻了一页,“就这本了,且稍等我——” “君侯,宫中传了口谕。”话音未落,就见柏儿神色紧张,打断道:“太皇太后急召您入宫。” 冯初柳眉颦蹙,“是” 柏儿俯身,“胡夫人和小皇子染了虏疮,勒令不许传出去。” 冯初彻底无法淡然,自榻上站了起来,肩上披着的袍子滑落,柏儿忙去捡它,免得掉入火盆里。 “虏疮?那陛下——陛下和姑母如何?可有染上?” “太皇太后和陛下无恙,要君侯您宽心。” 宽心 冯初接过圆领袍,吩咐道:“备车,我现在就入宫。” 紫宫内怎么会这般恰好是在胡夫人和小皇子处发虏疮呢?平城人数数万,尚且染上虏疮的人不过几十,更是在盂兰盆会的日子都没能闹出什么风波来。 蹊跷。 此事一旦宣扬出去,可谓是给了那些个对改革政令不满之人一个天大的好借口,届时莫说是拓跋聿的皇位,整个大魏都不晓得要起多少兵戈。 靠在车中的冯初闭目养神,不断盘算如何将此事的风波压到最小。 “君侯,请。” 安昌殿的灯火彻夜不息,冯初来得匆忙,风帽未卸,“微臣参见太后。” 宫人们鱼贯而出,缄默地将门带上,冯芷君开门见山:“事情你都听说了。” “是。”冯初苦笑,“这虏疮来得蹊跷。” “何止是来得蹊跷,”冯芷君淡淡地翻阅着奏疏,“哀家这临朝称制的位子,有如火烤啊。” 奏疏‘啪’地合上,扔在案上,语气平淡,“真有那么一日,阿耆尼可想学霍光废昌邑王?” 这是倘若朝中生乱,要废掉拓跋聿么? 冯初慌了一刹,连忙劝道:“霍光拥立汉宣帝,身后却是家门丧乱,臣惶恐,不敢为霍光。” 看似是在说自己不敢为霍光,实则是在劝冯芷君,不要轻易废黜拓跋聿。 “你就让哀家在这火上烤着?” 冯芷君似笑非笑。 冯初内心挣扎许久,还是将话说了出口,“与其等着心怀逆乱之人反扑,倒不如防微杜渐,先下手为强。” “好一个先下手为强” 冯初等了半晌,没等到下文,方要开口,就听她道: “聿儿现下,在佛堂,哀家勒令此事一朝没有尘埃落定,她便在佛堂跪一朝。” “你去见她,顺带问问她,对此事,到底知道多少。” 冯初难以置信地望向冯芷君。 她知晓,太后这回,是真生气了。 佛堂的大门缓缓推开,四周无一人,瘦弱纤细的背影扎得她心颤。 陛下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她想。 被深夜唤起为皇弟祈福的拓跋聿并不知外头风波,一如既往地顺从,心经默诵,虔诚无比。 连冯初入佛堂都恍然无觉。 长袍同蒲团在身后不到一尺的地方发出‘沙沙’声,拓跋聿才抬起头来。 佛前长明灯跳动,心上人的眼瞳比星子还璀璨。 拓跋聿呆在蒲团上,忘记了诵经。 没有欣喜,没有无措,胸中有温泉淌过。 鸿鹄掠过她心间。 “卿何以夤夜入宫?”拓跋聿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倒像真的忘却了她曾经的轻薄之事,她们之间是坦坦荡荡的君臣。 “是……胡夫人和皇弟,病得很重么?” 她不知情。 冯初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紧绷了一夜的神情,总算缓和了些许。 君子和小人,都不适合站在朝堂之上。 攀上高位的人手上注定会带血,拓跋聿也不会例外。 但铁血和心狠蠢坏是俩码事。 “……是。”此事既然与拓跋聿无关,索性岔开了话,“臣听闻,陛下这些日子,在写策论?” 她不见拓跋聿,可总是错不过她的一举一动。 “嗯,”拓跋聿索性转了个身,稚气未脱的面庞温婉柔和,看不太出一国之君的威严。 “皇祖母令朕写有关试行均田的策论……阿耆尼勿要多言,皇祖母特地嘱咐了,不许问你。” 方想开口的冯初哑然,卸气而笑,“好,陛下这些时日,辛苦了。” 拓跋聿摇摇头,鬓发有些松散,“卿才辛劳。” “……陛下来日方长,得了闲,也可寻些旁的乐趣。” 冯初下意识地替她理了理鬓发,指尖贴到她脖颈处的温度,方觉不妥,欲收回也有些晚了。 拓跋聿察觉出她的凝滞,按回了冯初的手。 她摇摇头,什么也说不上来。 眉眼低垂,半晌,她忽然道:“前些日子,宫中来了些波斯的比丘,朕同他们谈笑了几句。” 今夜的拓跋聿似乎格外沉静温良,“他们同朕讲了个故事。” 冯初身子稍倾,等着她的下文。 “说很早以前有一位王子,在梦中得到了他祖父的启示,说他将会得到一匹莎布迪兹的战马,一名乐师,一位叫席琳的妻子,和一个伟大的国家。” “他后来真的碰见了一位叫做席琳的女子。”佛堂的烛光映照在拓跋聿高挺的鼻梁上,在她的面孔上割拟昏晓。 “可是席琳拒绝了王子,除非王子夺回属于他的皇位。” 王子去寻了邻国的帮助,邻国同意出兵,前提是王子娶邻国的公主为妻。 他终于夺回了他的王位,又过了许多年公主去世,费尽周折,终成正果。 “就在二人将要成婚的时候,王子与邻国公主生的儿子其实也爱上了席琳,他不愿意看到父亲娶走自己的心上人,于是杀了王子。” 最后席琳怀着对王子的爱与恨,自戕而终。 故事确令人唏嘘。 “阿耆尼……”拓跋聿静静地望着冯初。 我不愿你做席琳。 她听闻这个故事时,方明贪爱与敬爱之分。 拓跋聿垂下头,轻轻摇了摇,只当做方才是闲聊,说回了正事:“皇祖母是怀疑朕……对皇弟和胡夫人下毒手么?” 闲扯了许久,她终归咂摸出今夜的不寻常来。 冯初避开这话,“胡夫人与小皇子的事情,臣知陛下与此无关……但朝堂上那么多人,未必人人皆知陛下秉性。” “无妨。”她注定会被无数人臧否,“朕只担心──” 话音未落,就听闻远处躁动,似是太后殿中传来。 “君侯、君侯──” 佛堂的门被一内侍连滚带爬地撞开,惊恐慌乱溢于言表: “太后遇刺了!” 情谊被刻在肋骨上,刻骨深邃,还能以假乱真,欺骗自己入了心。 琴弦挑意,春风含情。 李拂音没有读过多少书,没听过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典故。 她只知晓,四娘今日,是欢喜的。 “拂音,我方才那曲子,好不好?” 李四娘的笑容同春日里的桃花一并泛红,拂音耳后放烫,“好,四娘子的琴艺,整个平城都挑不出更好的了。” “尽胡沁。”李四娘温温柔柔地刮了她一眼,“平城那么多家女儿会琴,你莫非一家一家听过?” “四娘此话有失偏颇。”还不等拂音开口,李四娘的胞兄就从桃枝后头窜了出来,“平城那么多家女儿,可不是谁都能叫当今圣上看中,选入宫中的。” 彼时拂音年岁尚小,不明白为何自己心上会泛起酸。 细细密密,荨麻刺儿一般,疼、痒、恼,还拔不干净。 “七郎这是说的什么话再、再说这种话,休怪妹妹要恼了!” 她的耳畔红得要滴血。 和她素日带在身上的珊瑚手钏一般。 “这天底下,还有比天子更大的人么?”李七郎笑着,他很漂亮,和四娘一样。但拂音看他,总觉着他像是零落在地的花瓣。 绚烂的背后,是无可挽回的腐败。 他说:“只要陛下喜欢,那四娘的琴艺,就会是平城最上乘!” 他察觉不到李四娘欢欣背后的惶惑,高声说着祝她早日诞下皇嗣,封为王公。 即便他知晓,生下孩儿,面临的会是子贵母死。 在人的侥幸心和面对唾手可得、只消用算不上牺牲的牺牲就能获得的荣华面前,这些,并不重要。 拂音孤独地看着他们,在桃枝下,不明白为何桃花非要落下。 宫车粼粼,载着豆蔻年华的少女入了紫宫。 拓跋弭生得很好,九五至尊,才貌双全,拂音随侍一旁时打量过他许多回。 她挑不出他任何不是。 却没来由觉得他面目可憎。 后来她见到了宫里更多被宠幸过的女郎,她们日日哭跪在椒庭,焚香祈祷,不要生下长子。 四娘的琴艺确实不是平城*最好的。 只是在她心里,是最好的。 再后来四娘有了身孕,她没有惶恐不安,安静地等待这个孩子的降生。 她很爱她,哪怕她有可能夺去她的生命。 拓跋聿呱呱坠地,满宫满朝只有两个人庆幸她来到这个世上。 拂音庆幸她是个女郎,她爱的人不会因此丧命。 李四娘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 她们曾有一段自欺欺人的温馨。 直到,帝后的争端燃缠上无辜的昭仪,祆教的谶语裹挟了懵懂的孩童。 从前的温馨被狂风撕扯粉碎,露出的是血淋淋。 不是所有爱被埋在心底,都会结出花果。 它会腐败,它会腥膻。 它会带着仅存的人,慢慢堕入深渊。 她与桃花,一同溃烂。 下地狱吧。 她狰狞着,对她能寻到的罪魁祸首们大喊。 “呵──哈哈,”几个殿前的甲士奋力按着,才能牢牢禁锢住李拂音。 她的鬓发已经散了,像是从神话中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妖后──” 被击落的短匕躺在宫殿地砖上,冯芷君的手臂袖处被割开,她罕见地流露出些许惊愕。 匆匆赶到的冯初与拓跋聿见了殿中之景亦愣在当头,歇斯底里的修罗似有所感,偏过头,阴森森,直勾勾,看向拓跋聿。 冯初没有多想,将拓跋聿扯至她身后,挡在她面前。 端得忠贞做派当真,令人作呕! “呵,陛下,事情败露了,您打算继续龟缩在仇家的侄女身后,祈求她庇佑你么?” 殿中数道目光悉数打向拓跋聿,冯初没有转身,瞪了回去。 “朕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拓跋聿的注意全然被‘仇家的侄女’给吸引过去,丝毫不曾意识到,这话落在太皇太后及殿中人耳中,多么像是心虚诡辩! 李拂音‘咯咯’笑起,叫人头皮发麻:“您可真是您阿耶的种啊!敢做不敢当,拿别人当挡箭牌,自己龟缩在身后,落得个干干净净!” 拓跋聿颦眉,刚想为自己争辩几句,小臂上传来温烫的力度,扯住她,不让她出头。 见对面如此沉得住气,李拂音咬牙,凉若鬼魅的眼神缠上了那团火莲,直勾勾地刺进她心中最心虚愧怍的角落。 “冯初,你倒是不怕自己被浇灌了那么多心血的人反咬。” “你为什么不怕呢?是因为内心愧疚么?” “愧疚自己的姑母赐死了她的生身母亲──” 拓跋聿眼瞳骤缩,她的母亲,不是、不是父皇赐死的么?不是死于子贵母死的制度下么? 冯初 拉着她小臂的手缓缓松开,眼前为她遮风挡雨的人身形微微颤抖。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还不将她嘴堵上?!”妙观见状不妙,连忙朝着羽林郎呵道。 几个壮汉去捂她的嘴,谁知李拂音同恶犬一般,毫不犹豫地咬去,银牙利齿霎时间扯下块肉来,“妖后!你心虚什么?!” “你们冯家为什么要扶持聿儿,不就是为了让她做你们的傀儡么!” “拓跋聿!你真像极了你耶娘,一个两个,都是没种的东西!” 羽林郎不敢再让她高声叫嚷,正欲将其打晕,纤瘦的身形不知何时从冯初身后急步走到羽林郎身旁。 按着李拂音的羽林郎一惊,还未反应过来,腰间配着的环首刀被少年帝王‘欻’地抽出。 “陛下!” 骤生变故,几个羽林郎的动作都停了,李拂音也没有继续叫喊,她直勾勾盯着拓跋聿,戏谑地望着她,轻声道: “您不觉着自己可悲么?陛下?您是何种模样,都是照您杀母仇人的想法来的。” “您放在心上的人儿,自始至终,都不过是在弥补对您的愧疚” “陛、陛下”被抽走刀的羽林郎试图去触碰拓跋聿的手心,想将刀刃取回。 拓跋聿眼眸低垂,晦暗不明,在羽林郎即将触碰到她手时,环首刀毫不犹豫地朝他砍去。 “呃啊──” 纵使闪躲及时,羽林郎也被割开了一道数寸长的伤口,鲜血滚珠似的在剑身滴落。 饶是冯芷君也想不到,拓跋聿会上前直接拔了羽林郎的刀。 沉声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羽林郎可以拦住发了狂的刺客,却不好拦住发了狂的帝王。 冯初心如死灰,她忽然明白了李拂音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根本不是拓跋聿的人,她只想复仇。 拓跋弭也好,冯芷君也罢,乃至她冯初和拓跋聿。 在她眼里,俱是仇雠。 事情到了如此田地,纵使她失去性命,却是实实在在一箭三雕: 冯初辅佐了多年的君王而今离心离德,知晓真相的拓跋聿若今夜刀向太后,无论太后生死,怕都不得善终,而失去了拓跋聿的太后,又该如何在宗室中重新培养一个傀儡? 至于随之而来的朝野动荡、冯初和冯芷君的抱负,一朝尽数付之东流。 还有比这更让人痛快的报复么? 冯初紧紧盯着拓跋聿,倘若她刀向姑母,她便扑上去,以此性命释恩仇。 这也是她唯一的法子了。 “阿耆尼。” 手握环首刀的拓跋聿并没有同预料中的那般挥刀向太后,而是低低地唤了冯初的小字。 “她说的,是真的么?” 爱恨交织的眸子在灯火下欲将俩人扯碎,真相其实心知肚明,可她就是想亲口听冯初说出来。 她想自欺欺人,她等冯初骗她。 理智告诉冯初,骗她吧,骗她的话,大家就都能够保全了。 代价不过是疯了的李拂音被戮于殿下,不过是让拓跋聿自欺欺人一辈子。 她是个好孩子,会心甘情愿咽下三代人的爱恨情仇。 “是。” 冯初勉力撑起一个笑,她想安抚,顿又觉着没有立场。 她注定成为不了姑母那种人。 冰冷的剑刃没有刀向高位之上的冯芷君。 铁味闯入鼻息,异物抵在了冯初喉头。 “阿耆尼──” 冯芷君这才是真心慌了,“陛下要做什么,不妨冲哀家来,一切皆因哀家而起,勿伤阿耆尼!” 她这是,想要自己的性命么? 冯初微微低头,羽林军的环首刀当真是利,她这样轻轻一动,脖颈上便传来肌肤裂开的刺痛。 她拿不稳手中刀,竭力克制着自己手腕抖动,浅色的眸子同大河开春皲裂的、被大块大块运往汪洋的浮冰。 嘴唇翕张,“你、你,当、当真,一直以来,都、都只不过拿朕,做、做铺你前程的物什?” 冯初没有急着回答她,转而隐晦地递了个眼神给她的姑母。 她在祈求,祈求冯芷君不要因她而为难拓跋聿,祈求冯芷君在她走后,给拓跋聿善终。 “你说啊!” 她的眼中闪着泪光,不知道究竟是在为自己的母亲感伤,亦或是在痛恨她十数年的欺骗。 “是。”心口不一,竟是如此之痛,她端着同寻常的表情,恰到好处地泄出少许愧疚: “臣待陛下私心甚重。” 语罢,冯初缓缓阖上了眼。 她的愧怍、她的祈愿、她的抱负,最终的最终还是败给了拓跋聿本身。 陛下,愿您往后余生,福绥安康。 意料之中的血飙风啸没有出现。 架在脖颈上的金铁骤然离了去,冯初睁眼,赫然瞧见那把本该架在自己项脖的刀此时正架在拓跋聿的脖颈处,握着刀的手也不再颤抖,取而代之的是决绝── 她要自刎! “陛下!” 冯初想也不想,双手紧握住环首刀白刃。 她无比庆幸环首刀在自己双手中扯开极深的口子。 疼痛没有来临,拓跋聿心如死灰地睁眼。 温烫的鲜血沿着刀口,淌在她的衣襟上,灼着她的皮肤,最后洇入骨血,逼成泪花,催折掉她最后一丝理智。 “冯初……” 拓跋聿齿缝中颤抖出她的名姓,握着环首刀的手失了力道,悲苦交加,恨不能将人逼疯。 她该恨她的。 “陛下……您……”要恨,就恨她,不要伤了自己。 “冯初……冯初──” 喑哑的缄默后是彻底失态的拓跋聿,她近乎粗暴地揪住冯初的领子,狠厉与委屈破碎成目光,一道一道,扎在冯初心间。 她更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恨她恨得彻底! 为什么她还要用这种目光看着她! 为什么不能放任她自刎! 为什么…… 拓跋聿的身形摇晃了几下,大悲大怒之下,再也支撑不住,怒气冲冲而面红耳赤的脸几乎是刹那白了。 揪着冯初襟袍的手彻底失了力道。 枯雪飘零,瘦销委地。 冯初顾不得手上可见骨的伤口,倾身抱住她。 即便早有预料,拓跋聿的单薄还是揪得她心疼。 休即未能休,休即未能休! 鲜血沁染拓跋聿的衣袍,洇开大片大片的污渍。 冯初将她搂在怀中,像是在环抱生命中最珍视的宝物。 “呵……” 嘲己弄人的嗤笑再度响在殿中,李拂音不屑地望着大魏真正的主人,说着来自蝼蚁的诅咒: “太后,终有一天,您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的。” 从来没有卑微的人敢这样直视自己。 她不喜欢李拂音的眼神,好像在告诉她一路青云直上的天梯不过是与权力的媾和,总像在提醒她这一路以来放弃了多少东西。 还要在她最至高无上的境地,笑她手中权力压不住匹夫之怒。 天真,她怎么会后悔。 冯芷君俯瞰着卑微的她,“哀家永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往后亦然。” 末了一字一顿道:“正因如此,哀家才能而今站在这里,而李昭仪也好,你也罢,生杀荣辱,皆由哀家。” 李拂音不再挣扎,亦不再看她,目光长久地淹留在跌坐在地上,抱着拓跋聿,惶惶然的冯初身上。 羽林郎们不再犹疑,粗暴地将她押解出去,这一次,再不见得反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曲调轻和,宫阙回荡。 她唱着新娘出嫁时的歌谣,去赴一场不知下落的约。 且慢走,且慢走,四娘,再等等我吧。 …… 【作者有话说】 南风起,吹白沙。遥望鲁国何嵯峨,千岁骷髅生齿牙。:晋惠帝时期童谣,讽刺贾南风乱政的不满,以及对太子悲惨命运的同情。 青衣行酒:五胡乱华时,晋怀帝为刘聪(匈奴人,汉赵政权君主)所俘,刘聪命他穿侍者所穿青衣为宾客斟酒。 虏疮:天花 拓跋聿所讲的波斯爱情故事原型来自于波斯历史叙事诗《列王纪》,后改编为爱情故事《霍斯陆和席琳》。但是!这个爱情故事内容本身作者并不觉得很美好[捂脸笑哭]这里属于为了行文牵强附会[合十] 第43章 露电 ◎你这模样,当真像极了贞洁烈女要为自己的夫君殉情。◎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安昌殿偏殿的卧榻上,拓跋聿虚弱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冯初怔怔地,素来笔直的腰杆塌在案几后,任由太医捉了她的手,往深可见骨的伤口中撒上药粉。 药粉融在血里,蛰不起她半点痛楚,她就这样看着,望着,好似欲将殿中砖石望穿。 “君侯、君侯?” 伤口包扎好,太医唤了她两句都不见得回应,还是柏儿大着胆子扯了扯她的衣角,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 甫一开口,问的还是榻上人的安危:“抱歉陛下如何了?可有大碍?” “回君侯的话,陛下晕厥,乃急火攻心、哀恸过度所至,多加休养,自是无碍,只是” “说。”冯初语气中的疲累同样令人揪心,太医虽不知殿中发生了何事,但还是道: “陛下心有郁结,故有此遭,若郁结不散,必然──” 冯初摆摆手,示意她明白了。 痼疾易解,心病难医。 太医见她知晓,行了礼就要退下,冯初倏而又唤住他,命令道:“放出风声,就说,陛下为胡夫人、小皇子佛堂祷告前,不幸昏阙,探查后同样是虏疮所致。” “这──” 太医是太后的人,冯初此言,他拿不准究竟是太后的意思,还是 “这是太后的意思。”冯初不欲多言,“去。” 太医见她如此虚弱,亦有些恻隐,不疑有他,叮嘱了几句,退了出去。 柏儿担忧地端盛上汤药,冯初一夜未眠,眼下青黑浓郁到无法散开。 这当然不是太后的意思,而是她要先斩后奏,尽可能地保住拓跋聿的皇位。 昌邑王固荒诞,却尚且算善终,可古往今来有几个不能保有皇位的帝王能够善终的? 冯初现下就如同嫁入别家的新妇,上有公婆要侍奉,下有家务要操持,还要调和一大家子,让家里和和气气的。 难,难,难。 身乏心苦,口中素来讨厌的药味都不见得多难受了。 碗盏轻轻搁置在案上,冯初疲惫地看了眼仍旧在榻上昏迷的人,得体如她,从未如此兵荒马乱过。 她不恨自己,宁肯自戮都不肯杀她。 她该有多难受,年幼失恃,被迫在权力当中斡旋,强硬的祖母,心上人非但不能成全她,还最终发现待她不真不纯。 冯初苦涩地叹了口气,披上外裳,“我去觐见太后。” 柏儿欲跟上,冯初又道:“你留在这儿,照看陛下。” 她心知肚明这是落荒而逃。 到了太后处,果不其然,碰了钉子,妙观在寝殿门口显然是候着她来: “君侯,太后现下才歇下不久,您不妨,晚点来。” “臣在此等姑母召见。” 冯初掀起衣袍,直挺挺地跪在殿前,亭亭净植,“臣有欺上之举,特来请罪。” 妙观不曾想冯初会是这般说法,愣怔,朝冯初微微行了一礼,回身殿内。 平城这个月份的清晨,云远风高,寒气彻骨。安昌殿的地砖透冷,肆无忌惮地钻入衣袍,顺入膝盖,刺入骨髓。 疼,冯初却只觉得安心,好似这般才能减轻自己良心上的谴责。 日晷上的长影移至午时,冯初的身形摇摇欲坠,终还是让她等到了那句: “君侯,太后召见。” “多、多谢” 冯初试探着从地上撑起身子,膝盖稍稍用力,刺痛和酸软就一齐袭来,朝前跌去。 “君侯!” 妙观连忙扶住她,轻声道:“婢子扶君侯进去吧。” “有劳。” 跪了许久,冯初早已迈不开,半步半步地,由着妙观搀扶,蹒跚着入了太后的寝宫。 冯芷君没有梳妆,一袭素裳靠坐在殿内小榻上,念佛弄珠,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冯初。 “微臣雍州刺史冯初,见过太皇太后” 才支起不久的膝盖又要下跪。 骨头与地砖碰出闷响,冯芷君才睁眼看她,她同样没有休憩好,但无心之人,总比有心之人来得体面。 “阿耆尼”她朝冯初招手,示意她近前来。 冯初忍耐着膝上刺痛,缓慢而坚定,跪走至冯芷君榻前,“姑母” “你,就这么想保她?” 若说昨日李拂音起先字字句句都在往拓跋聿身上引,冯初则是每句话都在替拓跋聿开脱,引着李拂音亮出爪牙,同拓跋聿划清干系。 就连拓跋聿刀都架在她脖子上了,她都在替拓跋聿求情。 “是。” 猝不及防地,冯初的下巴被冯芷君钳制住,颇为强硬地抬起来,直视她。 将至双十的冯初温和而不失棱角,眉宇之间总徘徊着淡淡的悲悯。 “你这模样,当真像极了贞洁烈女要为自己的夫君殉情。” 冯芷君不咸不淡地将冯初的脸丢开,“什么时候,这世道竟也能出这般忠良,还出在我冯家。” 语中冷漠不屑何等昭然。 冯初垂首不语。 “你忠于她,还是忠于哀家?” “臣,”这话着实不好答,冯初迟疑片刻,“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臣事姑母与事君,并无二致。” “呵” 拓跋聿现下可是知晓自己的生身母亲是她赐死的了,冯初此举看来,无疑是强求她养一只不知何时会反咬的狼在身旁。 如此也算的上是‘事君如事亲’么? 但冯芷君罕见地选择了妥协,“哀家可以不废她。” 冯初再度被她抬起下巴,深邃纯粹的眸子凌迟着冯初:“哀家不论你用什么法子,倘若她日后反咬,你,便陪她一齐去下地狱。” 胡夫人和小皇子染上虏疮,生死难料,冯家早就与拓跋聿绑得深切,还有宗亲虎视眈眈,此为其一。 其二,拓跋聿在知晓后真相后,对冯初下不了手,甚至宁可自戕,冯芷君看出了她的矛盾和软弱。 她需要她的软弱。 冯初顿首拜道:“臣,谢姑母恩典。” 望着这个心偏到不知何处的侄女,冯芷君依旧心生怨气,先斩后奏,谎称拓跋聿染了虏疮,胆子真是越发大了 “退下吧。”不打算继续瞧她,省得闹心,招妙观扶她梳妆,欲去批复奏疏,冷道: “朝中宗亲要是闹起事来,你,也跟着人头落地。” 哀切飘渺的火莲显然不足以令太后垂怜。 “诺。” 人们常言,天子乃奉天命来人间治理,一举一动都由上天观之,上苍亦会为天子降下启示。 是她并非天命么?为何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该如何自处? 拓跋聿失神地盯着帷帐上的雀鸟纹,她一动不动,像干枯了的木头,甚至守着她的柏儿都未能察觉她醒了过来。 还是到了用膳的时分,才骤然发觉她睁着眼。 柏儿一惊,轻声细语:“陛下何时醒的?可要用些吃食?” 安神的香氤氲紫烟,光下斑斓,化作疲惫的叹息。 她轻轻摇了摇头,复又合上了眸子。 柏儿顿时无措起来。 恰此时,冯初由着宫婢搀扶进殿,见柏儿欲言又止,心下了然,示意殿中人都出去。 虽然尽力维持住一身风仪,同地砖擦将出来的声儿却是不能骗人的,孱弱不稳。 拓跋聿清晰地察觉到她的虚弱,胸中却升不起任何情绪,大悲大恸后,任何情感都成了累赘,到处都是空荡荡,似太行降雪白茫茫,才好。 素袜踏上绵软的波斯毯,跪坐在榻前,冯初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样静静地守着阖眼的拓跋聿。 她晓得她在看她,横了心,打定主意不睁眼。 然而那双熟稔的眸子恨不得要陪着她到黄泉之畔般,饶是她装瞎作聋,也总会在她心海间翻滚,不肯休。 拓跋聿睁眼,宁肯将目光投在帷帐上。 “陛下醒了。”耳畔的人比往日还要温和,“臣侍奉陛下用膳可好?” 卑微如斯,拓跋聿只觉得怅然,爱恨相抵到最后,成了空空荡荡。 “你看这燕雀儿,为何被困在樊笼里呢?” 拓跋聿纤瘦的手臂虚虚地朝帷帐上的花纹抓去,扑了空,闷闷砸在榻上,震在冯初心头。 “陛下” “冯初,朕是你的雀儿么?”拓跋聿的语气平静到让冯初胆战心惊,“由着你梳妆打扮,学舌吱呀。” “朕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朕是个如何的人也是由你定的” “朕恍然发现,朕这么大,一切的一切,皆是按你和太后的心意来的。” 她说这话时,没有自嘲,没有悲愤,自始至终都是沉静平和。 如同暮年之人为自己的一生口述墓志。 冯初愀然,喃喃自辩,“不是的不是的” 然而这些话语在她确有利用拓跋聿完成自己志向的心思前、在冯芷君的铁腕强权下,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拓跋聿粲然一笑,苦涩无比,没有让她自证,也没有反驳对错。 “朕好累啊好累” 泪湿枕鬓,潸潸海棠。 心死如灰的帝王,亦不愿回首身畔火莲。 【作者有话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by《金刚经》 ———————— 写完发现真好笑,隔壁两口子:唯物主义战士,灭佛,灭佛! 搁冯初和聿儿这里:檀香缭绕,讲经说法,疑似要出家。 (偷偷说一句冯初,聿儿,冯芷君三个人人物意象都和佛教相关,不过可能要到很后面才能都知道了[吃瓜]当然你们可以猜,猜中了我会心里认为你是亲亲读者[狗头]) (持续叠甲的作者:作者其实成长环境挺唯物主义的,认同宗教信仰自由,文中佛教知识如果有误欢迎指出我会改的[捂脸笑哭]无意冒犯) 第44章 小冯公 ◎双公三侯,有荣无宠◎ 银蟒南据代都,白马朔风塞上。 铁与血的锈味在整个国度弥漫散乱。 京兆侯冯初从人们口中的‘女侠侯’渐渐变成了拓跋宗亲避之不及的活阎王。 时年关大雪,在冯初的授意下,慕容蓟带着人血洗平城,一时之间,拓跋宗亲人人自危,不敢再妄加阻拦变法。 他们也不明白,冯初好端端的外戚勋贵不做,何以要做鹰犬之事,冲在变法的最前端。 是当真不怕商君之难,降于己身么? 正安二年十月甲寅,太皇太后追封亲父为燕宣王,冯初授郡公位,加太子少傅,冯初兄弟均加侯位。 至此,冯家一门,双公三侯。 荣华权势,无出其右。 显赫至此,滔天富贵下,柏儿却注意到了冯初空洞而麻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周旋于朝中各派,强作笑颜。 她分明得偿所愿能够一展抱负,却不见得离自己的理想更近。 她不敢继续戴着那只赤色珊瑚手钏,毕竟它当初承载了多么赤忱的情谊,她冯初,大抵还是配不上的吧。 配不上,舍不得,自欺欺人掩耳盗铃般将它藏入贴身的内袋中,只敢在夜里看厌了公文时,偷偷摸摸地拿出来。 灯火倦眉,掐着珊瑚珠的银丝泛着暗色,衬着珊瑚珠愈发鲜亮。 “冯初你走吧” 犹记得那日安昌殿中,拓跋聿眼眸灰暗,赶她走。 冯初心中痛楚,仍强作笑颜,“臣知陛下定是难受,然臣着实放心不下臣侍奉陛下用膳,待陛下安顿好,臣定会离去,不再烦扰陛下。” “你,是害怕朕”拓跋聿张了张口,带了些许气音,“害怕朕驾崩,还、还是害怕朕驾崩了以后,别的皇帝,没有朕这般听话?” 这话如当头棒喝,砸得冯初心神晕眩。 原本被她压抑多年、刻意忽视的愧疚齐齐涌上心头。 姑母一手将拓跋聿至于无依无靠之境地,又让冯初去做降恩救难的吠陀火天。 可她的一切苦难都来源于冯家。 甚至连爱恨都不得痛快。 “呵,朕知道的。” 拓跋聿自榻上撑起身子,冯初见她动作,顾不得自己膝上疼痛,忙去扶她。 她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拓跋聿却并不再脸红扭捏,也不再贪恋。 由着她扶自己起身,轻扯住她的衣襟,黯淡道:“既然这是你所希望的,朕照做就是,你放心,朕一定好好活着,定不让你数年心血,付之东流。” 拉着她衣袖的手再度失力地落下。 “臣,臣固然希望陛下安康,却不是为了自己所愿,臣是真心希望陛下能得偿所愿!” 冯初自诩辩才,此时在拓跋聿面前,却觉着不管如何说,都是词不达意。 “得、偿、所、愿?”拓跋聿坐在榻前,呆怔地一字一顿,哑笑的声音像是凝涩的琴弦,“呵” “冯初,你知道么,在朕心中,你的份量,较云岗窟中的石佛还重。” 她的音很轻,冯初也听出,这并非是直白浓烈的情话,更像是一场结语。 “朕到现在都还记得初见你时的模样,你散着索头辫发,穿着明艳的裙裳,风帽下的眼眸是中天的星子,粲然将我照亮。” “纵那时我没起情爱之心,但也算是见之相倾。” “这颗心不知什么时候,就变了,想围着你,伴你身旁,又畏惧你,怕你生怨。” “我知道,我除了这个皇位以外,没有哪点配的上你的,我也不愿你成为席琳,一生被帝王的贪爱敬爱裹挟。” “可是冯初,”拓跋聿望着她,无怨无怼,“我纵使再不好,这点真心却是足以配你的,你呢?焉然对得起我这真心?” “我至昨夜前,所愿无非是你一生合心合意,太平安康。” “到如今”拓跋聿摇摇头,叹息比霾重,“所愿所思,不过诞妄。” “郡公,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冯初不知在灯火下摩挲了多久手钏,整整一年有余,每每到了夤夜都会取出陛下赠的手钏,短暂地放任自己失魂落魄。 “嗯好。” 冯初停下手上的动作,熟稔地拿起桌案上绀紫色绣着莲纹的绸袋,轻柔地放入手钏,系好封带,顺着布面深深的折痕叠好,行于榻前,珍而重之地将绸袋放于枕畔。 “底下庄子上送来些鱼糕,说是有个南地来的厨娘郡公明日朝会后” “都依你。” 没有好或不好,想与不想。 不过愁城难下,心事无绪。 浑河淼,烟波瀚。 “你还不歇息?” 慕容蓟早已习惯了这人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到她府上来,带着大卷长摞的公文,说什么自己府中清净地,不该叫这些公文案牍玷污了去。 拿她这儿当家了似的。 念及于此,慕容蓟面色微红,好在眼前人专注着眼前的簿子,没有注意她。 “衙署呈上来的簿子,这几处错了,”杜知格云淡风轻,“今儿个批完,明儿个好批他们。” 朝堂是泥沼,一旦踏入,谈何抽身? 且雍州一案尚未了结,手里攥的证据越来越多,顺藤摸瓜查出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大 她杜知格,走不得。 “你若是困了,便早些歇下。” 慕容蓟习武,素来早眠早醒,日头未升起,就要打熬筋骨。 “我、我再、陪你一会儿吧。” 慕容蓟坐在案侧,静静地凝望杜知格如松如竹的模样,细密的眼睫在烛火幽微下泛起微微光泽,扑簌簌,一下接着一下,不晓得蝴蝶要飞进谁的心房。 慕容蓟不止一次升起过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欲将自己女儿身的事情告诉她,与她喜结连理,共谱关雎。 她说她对她‘一见倾心’,但‘一见倾心’未必是言情爱之事,倘若她拿自己只做知己,是自己自作多情呢? 更万一,此人同那些老儒生一般,觉着她这女扮男装是欺君罔上,要断送她前程 慕容蓟黯淡了眼眸。 “二郎。” 她当真想建功立业。 杜知格唤她,许是二人关系太亲近,慕容蓟下意识就将想着的话给说了出来。 杜知格收簿子的手一顿,“二郎武功盖世,必能成霍嫖姚威名。” 她不高兴。 慕容蓟敏锐地察觉到杜知格话音当中的些许失落,觑她面色,还是那张云淡风轻的面目,好似方才语气中一闪而过的不悦是慕容蓟的错觉。 “杜──” 慕容蓟忙跟着站起来,胸口被纤弱的手轻柔推开。 “早些安寝。” 语罢熟门熟路地去寻别院。 两处嫌猜惹,一地清辉融。 杜知格在院内抬眼赏了会儿月,她此举,若非是以男子身做,怕是有不少人要口诛笔伐她不重视名节。 为了所谓的名节,做文人墨客笔下相思相望,苦盼情郎的木头,日思夜望,最后活成庙里供奉的泥胎木偶,这才是当真逼人疯了。 不过 愈了解慕容蓟,杜知格就愈发心悦此人。 于公有才,于私有名,甚至后院内无论是暖床的丫鬟还是泄火的小厮,都寻不出半个。 奈何,奈何此人建功立业,心火难熄。 杜知格倾心她不假,但让她做高官夫人,折了她的抱负去填慕容蓟,她是万万不肯的。 得之失之,谁能明晰? “小冯公,平城郭外有处梅苑花开正好,休沐日可否赏脸一观?” 今冯颂冯初皆为郡公,朝中为辨二人,称冯初为小冯公。 冯初手持笏板,抬眼看来人,多是些受太后恩惠的汉人世家子。 “好。” 俄而宫中黄门拉长了声儿,高呼着陛下驾到,原本簇拥在她周围的朝臣渐渐散开。 不论多少次,拓跋聿总能一眼在人群中瞧见她。 天子冠冕十二旒,挡不住她眉眼横波。 当真令人生厌。 拓跋聿浅浅扫了一眼,便不再看她。 冯初遭了冷待,面上好容易撑起来的笑,一点一滴地收了,换成素日里沉稳肃穆的模样。 “自均田试行以来,平城周遭仓禀自去年翻了一番,臣以为,此法应当从京畿推行至大魏全境。” 拓跋聿早早就得了太后的话,无有波澜,“善。” 她其实有许多疑问在心,即便她当真因自己一身荣辱秉性皆拜冯家所赠,积年累月的修养也让她难以真的做一个麻木传舌的傀儡。 爱恨成空,她而今只想做一位足以彪炳史册的明君,脱离冯芷君,让阿娘阿耶的在天之灵以她为傲。 目光在朝中众臣的身上逡巡,最后落在了杜知格身上。 朝会既散,杜知格同慕容蓟并肩而立,跟在冯初身后。 “方才南部尚书邀您去梅苑?”杜知格凑近了冯初耳后,嘟囔着只有她们仨才能听见的话,“他个附庸风雅的,别到时候采了梅花,胡吃海嚼起来,糟蹋了花儿” 话说的俏皮,冯初也不由得莞尔。 “杜大人,杜大人──” 是陛下身边伺候的小宦官。 冯初立马听出了来人的声音,不由得心中擂鼓,陛下是要来找她 小黄门朝冯初三人依次见礼,最后只对着杜*知格道:“陛下召见,杜大人请。” 冯初眼瞳划过一丝黯淡。 “诺。” 杜知格担忧地瞧了眼冯初,朝她抬袖,随小黄门去了。 世人皆羡冯初荣宠,孰知她真真只余表面风光,有荣无宠。 【作者有话说】 六一快乐[狗头]小朋友们[狗头](呲牙傻乐) 第45章 弄梅花 ◎她冯初好大的胆子!◎ “微臣杜知格,见过陛下。” “杜卿来了,坐。”皇帝而今年岁尚小,待人接物却与此前大相径庭。 杜知格落座,候着拓跋聿发问。她其实不成想这位少年天子有朝一日会单独召见她的,从前陛下同冯初要好时,杜知格就察觉到陛下对她的抗拒,一应事务能召冯初就召冯初,纵有要她在的场,也会有冯初在一旁。 小皇帝暗搓搓的冷待她不以为意,她非爱功名,所求也并非陛下青眼,有冯初和太后看重,陛下再不喜她,还能无缘无故要了她性命不成? 冯初而今同陛下有隙,于情于理更不会单独召她,今日忽然有这一出,当真令杜知格出乎意料。 “敢问陛下今日单独召臣来,所为何事?” “朕年少,不通政务,然朕到底还是一国之君,”拓跋聿在太后面前总归还是要乖顺的,也尽可能不展现出想沾染政务之心,去问旁人,难免会令太后警觉。 或许仗着几分在冯初这儿的有恃无恐,她才敢点了杜知格来教她。 “关于卿所言均田一策,朕有些疑难,尚且不得解。” “陛下请讲,臣一定知无不言。” 所谓‘均田’,起因是由于北地战乱、灾荒频发,民众流离,过了数代后,子孙得以安定,欲返回故居,竟发现从前土地房舍已属他人。 积年累月,强宗豪族放肆欺凌弱小,攀附魏晋时期世家名声,谎称土地归属者多不胜数,争论诉讼迁延不决,乃至良田荒废,禾垄无人。 ‘均田’便是重新检点人口,判决官司后,自京畿之地分割现有土地归与少地与无地的百姓。 诚然大功一件,但对于豪族世家来说,可并非好事。 “朕观之京兆郡公手腕,打压宗亲豪族,缘何不见他们反?” 拓跋聿依稀记得刚上位时,朝堂因为均田制吵嚷得沸反盈天,甚至都压过了她这个蛾眉天子是否名正言顺,可为何那些人现下都成了寒蝉。 “陛下,均田固然约束了世家大族们肆意强占土地,可陛下难道不曾见均田令中,奴婢和耕牛皆能分配田地么?” 拥有庞大家仆、耕牛的世家大族,并未伤及根本,自然也谈不上拼死反对,至于那些少数顽固不化的宗亲勋贵纸糊的老虎耳。 小民百姓也重新获利,还清点了户籍,充实国库,对于太皇太后而言可谓是一举多得。 “原来如此。” 冯芷君的强权铁腕下,其实尽是谋求大多数的端水手段。 所谓政治,无非就是尽可能团结所能团结到的利益团体,彼此共谋发展,如是而已。 拓跋聿颔首,抬袖,“谢先生教我。” “陛下言重,臣不敢当。” 言毕正事,二人又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 拓跋聿听见今日朝会前南部尚书同冯初相约梅苑,她本不该在意这个的 她陷入沉思良久,杜知格渐渐有些不耐,话也说完了,陛下怎得丝毫没有令她退下去的兆头?她还等着早些将衙署里头的公务理完,去寻慕容蓟呢。 “陛下。”杜知格搜肠刮肚,她并不甚擅长官场当中的虚与委蛇,即便面对一国之君,她都带着几分清气,“若无旁的事儿,臣还要去衙署处理公文。” 好在拓跋聿也不在意这些,心不在焉:“嗯卿且去。” 杜知格按捺暗喜,行礼告退,退出殿外,下了汉白玉阶后,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杜大人如此松快,莫不是厌烦陛下,恨不得早日躲开?” 扬起的浅笑僵在了脸上,她当真厌倦了自个儿如此虚伪,又不得不装出一副热络好脸,转身盈盈,抱拳向殿内方向,“殿下此言着实令臣下惶恐不已,陛下天威赫赫,臣不得不谨言慎行,是以诚惶诚恐。” “不知殿下,如此不拘,又是对陛下心存几分恭敬呢?” 拓跋宪挑眉,他素来貂裘袒露,放荡不羁,此前拓跋弭在时,还能有些许收敛,而今算是彻彻底底地本性暴露,连在御前都行事粗狂。 “事君忠诚恭敬,未必在稍末礼节吧?”拓跋宪随手掸了掸狐裘毛领,随意道,“本王待陛下是好是坏,自有公道天理。” “罢了,懒得同你这汉人计较。”拓跋宪同她擦身而过,“本王可舍不得皇帝侄孙女儿听你们的酸腐之言,一个人在宫中憋闷的慌。” 拓跋宪拾阶而上,毫不在意身后杜知格的目光跟着他,很久,很久。 平城的梅花开得有些晚,已是二月份,枝头尚且挂了不少将开未开的花骨朵儿。冯初嗅着梅香,又送了一盏桑落酒。 南部尚书带着一帮文人雅士清谈说理,冯初端着酒盏细细听着,少有搭话。 若说她兴致缺缺,倒也不然,她脸上的温雅不见得较平素里少。 “说起来,下官今日是要同小冯公举荐一人。” 嗯? 冯初抬眼,她其实已然有些不清明,仍道:“卿欲举荐何人?” “说来惭愧,是下官一远亲的孩儿,姓许,小字阿鸣,吹得一曲好笛音。”此言一出,周遭之人的笑意都染上几声暧昧。 这哪里是什么远亲的孩儿,不过是送给冯初的玩物。 孰人不知冯初年过双十,冯家当神子将她给养着,打定主意不肯婚配。 然而但凡是活人,哪里没有七情六欲的?太后宫中的面首满坑满谷,这小冯公没道理做活尼姑。 “是么。” 冯初摩挲着案上碗盏,柏儿见她又有要饮的架势,低声劝阻,“郡公,再饮,过段时间下雪,又该疼了。” 冯初抿抿唇,没有继续动作,气音道,“请那人上来吧。” 柏儿有些诧异,往冯初宅院里送人的人并不少,甚至连太后都送来过不少伶官面首,冯初多半是给些丝帛锦缎,一一拒了,要么留下来在府里做些卖力的活计,从未像今日这般,接下了对面的话茬儿。 诧异归诧异,柏儿到底还是照做了。 上来一样貌温柔的清俊郎君,怀中虚抱着横笛,乍一瞧还以为是哪位世家大族的金贵公子。 “小生见过京兆郡公、诸位大人。” 四周‘夸赞’之音不绝于耳,许阿鸣浅浅笑着,恬淡、麻木。 冯初望着他握着笛子隐隐颤抖的手,半晌道,“你可会吹奏《梅花三弄》?” 阿鸣一怔,“回郡公,在下会的。” 冯初颔首,示意他就吹这曲。 笛音悠扬,反复陈调,满园梅花就着这笛音绽出傲气,暗香浮动,冯初就着这梅香,又偷偷喂下一盏酒。 当真不能再饮了。 一曲毕,冯初粲然一笑,带着醉意慢腾腾地站起身来。 南部尚书给了阿鸣一个眼神,阿鸣会意,忙行至冯初身侧,搀她起来。 冯初虽不甚清明,却还是不着痕迹地将手自许阿鸣手中抽出,笑对南部尚书道,“桓伊已奏曲,五郎该远行。” “容我独自在园中解解酒罢。” 欸—— 许阿鸣叫她温雅的笑容晃了心神,下意识地追出几步,被南部尚书喊住,微微摇了摇头。 又是《梅花三弄》隐晦地告知南部尚书她品行高洁,又是明面上将许阿鸣比之桓伊。 冯初这般委婉拒绝已然是给足了南部尚书甚至是许阿鸣颜面,再凑上去,未免太不知趣。 梅苑含春吐红蕊,冯初踩雪的步伐深深浅浅,她难得如此任性,也不要柏儿搀扶,轻摘红梅嗅,俄而惊起地上雀,呼啦啦往天上一拥而去。 冯初也随之抬头,也不知这些雀儿,能否替她见到她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 “陛下?婢子叩见陛下!” 陛下? 醉了酒的冯初透过花影重叠看去,熟稔且陌生的身影孑立雪中,风吹起狐裘披风上的系带,沉静的目光悠悠同她对上。 太失礼了。 冯初没有同她行礼,站在原地,用那双讨人厌的眸子盯着她看。 拓跋聿心头微微起火,面上端得平静,背过身去,提步要走。 她就不该应了叔公的话,来这梅苑赏花,早知会碰上她,又何故要来此处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迎风走得急切,平城的风呼啦啦地刮在耳边,似乎听见身后传来柏儿的呼声。 下意识转身,就与酒香、花香、檀木香撞了个满怀。 拓跋聿冷然直视她,饮了酒的冯初面上酡红,不似火莲,倒似满园红梅妩媚,温和的眸子中带着罕见的怯懦与无措,口脂生香,令人心醉。 这人靠得太近了! 拓跋聿只觉喘气都太过艰难。 她恼然想着,偏过头,不愿再多瞧她。 这个年纪的人身形抽长地飞快,冯初终于发现为何觉着她有些陌生了。 她已经许久没有离她这般近了,曾经一直矮自己许多的陛下,现如今也不过矮上她一寸多些,轻而易举地能同她眉眼齐平。 “陛下长高了” 拓跋聿不为所动,盯着冯初身后的梅花,不肯看她。 俄而宽大的衣袖带起阴影,鬓边微动,择在她手中的瘦梅花落在了拓跋聿耳畔。 她冯初好大的胆子! 拓跋聿刚欲呵斥,眼前人晃动了两下,彻底同她撞个满怀。 【作者有话说】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出自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 《梅花三弄》:在南北朝时期为笛曲,后改编为古琴曲。 最初由桓伊为王徽之演奏,王徽之在家中行五,文中“桓伊已奏曲,五郎将远行”,就是冯初将许阿鸣比作桓伊,自己比作王徽之。 真的拒绝的很给面子了,我哭死[捂脸笑哭][合十] 第46章 礼记 ◎她不要情、不要爱,只要臣。◎ 拓跋聿眼疾手快抱扶住她,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怀中人似有千钧重。 “陛下恕罪,”柏儿姗姗来迟,自拓跋聿手中接过冯初,替她解释道:“郡公今日同南部尚书宴饮饮多了酒水,御前失仪并非本意,望陛下责罚。” 溺毙感随着冯初离了自己的怀中而抽离,取而代之的是料峭春风送来的寒意,激得拓跋聿稍稍清醒了些许。 “无妨。” 拓跋聿不着痕迹地抚了抚腹部,下意识地想留住些许温热,旋即意识到此举不妥,手讪讪放下,望着面前失态至此的冯初,心绪纷杂难平,随口问道: “京兆郡公向来得体,今日怎会过饮?可是南部尚书处,献了什么,让郡公如此开怀?” 问虽无心,却是歪打正着。 柏儿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恰让拓跋聿起了疑心,“说。” 陛下对大人声色俱厉,总好过一直冷着大人。 她这样想着,索性将宴饮上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话说到一半,听闻许阿鸣献艺,冯初同意,拓跋聿冷嗤一声,柏儿霎时间不敢多言。 “他横笛吹得好?” “不过矫揉姿容,陛下” “接着说。” 柏儿战战兢兢说了冯初替南部尚书和许阿鸣解围,拓跋聿似笑非笑,看着已经醉昏过去的冯初。 恰此时广平王身边的内侍来传话,唤她回宫。 “京兆郡公言行无状,御前犯上,”青涩的帝王透着威势,“让她一个月内抄二十遍礼记送到宫中来。” 说罢拂袖而去。 拓跋宪比起赏梅更爱行猎,入了梅苑不久他就耐不住这儿的清幽,又带着数十侍卫卷岗而行,拓跋聿自梅苑出来时,正见到拓跋宪拎着只被箭穿了眼的白狐。 见到拓跋聿,也不讲那些个尊卑贵贱,扬了扬手中白狐:“嘿,陛下瞧这狐子怎么样?拿来给陛下做个护膝倒是正好。” 拓跋聿胡乱应了,爬上马儿。 “陛下何以怏怏?”拓跋宪随意将狐子扔给身后的侍卫,“臣闻今日南部尚书在此宴请阿耆尼,陛下可是遇见她了?” 拓跋聿不言,没有否认。 “陛下从前同阿耆尼格外要好,怎得现如今,倒是生疏了?” “朕没有同阿耆尼生疏。”拓跋聿很是平静,口不称心。 她其实很想逃,逃到一个再也听不见冯初任何消息的地方,不爱她,不恨她,如此最好,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爱不下去,恨不起来,还要在满堂朝臣衮衮诸公面前替她维护着威严与体面。 今生今世,也不晓得是她们谁欠了谁。 “说来,臣有一事,欲请陛下相帮。” 拓跋宪很少同拓跋聿提起朝政上的事情,更很少有什么事来求拓跋聿相帮的,今日破例提起,定是有要紧的事。 “叔公但说无妨。” “臣闻雍州牧在任上,兢兢业业,勤谨万分,欲将其举荐入京,另还有一人选,能堪当雍州牧” “叔公,并非朕有意推诿。”未曾想是这么大的调任拔擢,拓跋聿做不了主的,“当今朝政,朕做不得这么大的主。” “陛下,不妨事的。” 拓跋宪笑道,“您与阿耆尼这般要好,由她去提,定会迎刃而解的。” 她不想同她扯上半点干系! 拓跋聿抿唇,却不好在拓跋宪面前言说,真真哑巴吃了黄连,有苦难言。 “或许吧。” “那臣今日行家后便写奏疏。” 冯初再度醒来时,竟然已经是在郡公府的屋中,柏儿正端着药碗,欲往她嘴里灌些光闻味道就黑苦黑苦的东西。 纵使四肢乏力,冯初依旧抗拒地推她,“我、我不喝这玩意儿苦。” 柏儿没甚好气,“郡公既觉着药苦,饮酒时怎不见得收敛?婢子提醒郡公好些次,缘何次次郡公均视婢子如无物?” 疾风骤雨般的‘数落’让冯初回了神,她今日没带多少人赴宴,自己一醉,定是让柏儿废了不少心。 心生歉然,忙接过药盏,一饮而尽,又眼疾手快地往口中送了几块葡萄干,“有劳柏儿为我费心了。” 柏儿搁了药盏,却不忙着出去,冯初瞧见她似有话要同自己说。 “郡公醉后陛下驾幸梅苑。” 冯初脑中嗡鸣,她只记得自己出了宴饮的地儿,此后发生的事情,一盖忘了。 她知她饮酒易失忆,素来都严于律己,不敢失了分寸。可今日苦闷,不知不觉就多饮了几盏,桑落酒亦不似寻常宫中曲醴 冯初身形摇摇欲坠,恨不得再度昏死过去。 她不想让陛下瞧见自己如此失态的模样。 “后来如、如何了?” 柏儿窥见冯初面上神色,知倘若一五一十地说了,小娘子会愈发无地自容,只说:“陛下见小娘子醉了,罚您抄二十遍礼记。” 如此责罚,倒是不轻不重。 冯初不忧反喜,披上袄子就要去案前,柏儿拦都拦不住。 甚至蘸墨的笔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怕,怕极了。 比起那日无喜无悲好似整个身躯都被掏空了的拓跋聿,她宁愿拓跋聿恨她、恼她、罚她,怎么都好。 就是不要从此在她眼中,空空荡荡,只余躯壳 再过几月,父皇的灵柩就该起灵了,如同历代先皇一般,榇送盛乐,葬入金陵,届时她也该搬离安昌殿 拓跋聿望着手中奏上来的随葬事宜,反复观之,无误,唤人取来了朱笔,勾画准奏。 她这一年多来,麻木中又带了点破罐破摔,皇弟没能熬过虏疮,胡夫人遭不住如此打击,投缳自尽,而她被冯初宣扬成熬过虏疮的天命所归。 索性乘着这股劲,她要求追封李昭仪为皇后。 也不知冯初是用了什么方法,竟真说动冯芷君同意。 她的难处,拓跋聿都看在眼里,刻意地将其忽略。 她不想再被这人三言两语就扰乱了心神,亦跨不过心中那道槛。 然而当真好难。 今日冯初醉倒在她怀中,她仍是下意识就要与她相拥,在朝中如铁壁一般的人,身躯比她想得更柔弱。 温香软玉,无过如此。 她险些当时就要乱了心神,去嗅她颈边发间的幽香。 好在残存的理智将她拽了回来。 贪爱也好,敬爱也罢。 她不要再爱她了,她想 冯初几日后亲自带着二十遍的礼记入宫面圣,去时不巧,正碰上拓跋宪在同拓跋聿在殿内说话。 宫人请冯初在偏殿稍候,她却摆摆手,索性站在汉白玉阑干后,眺望远处。 “小冯公,别来无恙啊。” 冯初侧过半个身子,身后的仆从正给拓跋宪披上斗篷,看样子,才从殿中出来不久。 “见过广平王殿下。”冯初躬身行礼时的风仪,引得对面轻佻: “怪不得坊间都传小冯公貌比西子,见之难望,如此风姿,连本王这种见惯了的,也不由得感慨两句。” 这话说的过于轻率,冯初到底还是会因为女儿身沾上许多不必要的流言蜚语的。 “殿下过誉了。”奈何此人是陛下叔公,冯初只得不紧不慢地回话,“皮相而已。” “常言道相由心生,小冯公这心想必也定是为国为民,决计不会以公谋私吧?啊?”拓跋宪哈哈大笑,也不管冯初想没想明白,大踏步地离去。 冯初的笑容一点点地敛了。 “冯大人,陛下召见。” 殿门半开,冯初轻微地多吐了口气,她心有所感——广平王骤然出现在殿内,怕不是件好事。 她一面走着,随着她越往里,对广平王一事的思索就越稀少,而拓跋聿出现在她脑海中的次数便越多。 雕花木屏风下,拓跋聿一袭暗色裙衩于案后,发髻简单到有些朴素,相较于同个年纪的少年有些老气。 “臣冯初,见过陛下。” “卿礼记抄完了?” 拓跋聿捏着手中的书,头也不抬道。 二人之间的裂隙依旧瞧不见弥合的迹象。 冯初苦笑,即便早料到是如此结果,她仍旧有些酸楚。 “回陛下,抄完了。” 拓跋聿应了句声,继续将手中书翻了一页。 她不说话,冯初也哑然不知如何开口,一时之间整个殿内只有书册翻页的声音回荡地极为清晰。 宫中铜漏滴滴答答,拓跋聿的注意渐渐地又从书上移到了身前跪着的人处,每每翻页之时,透过书册上方的罅隙落在她身上。 她猛然想起许多年前,去往白登山祭天设醮,她穿着厚重的衮冕,这人也是同现下这般,注视着她,温柔坦荡。 她或许,待我从来真心。 无端生出的念头拽得她沉沉浮浮,几欲溺亡。 不,不要,不要信她。 书脊在案面上发出‘砰’地一声,拓跋聿的目光幽深晦暗,直面石中火,由它煎烤身心。 “朕欲在下月初八设宴,请卿前往林苑一游,何如?” 突如其来的相邀令冯初措手不及,她没有细问为何陛下要邀她宴饮,连声谢恩称诺。 殊不知少年天子坐明堂,再度狠了心。 她不要情、不要爱,只要臣。 第47章 芦芽 ◎陛下在折辱她。◎ “丹阳尹家的郎君真真是龙章凤姿,人杰之表啊。” 建康城内,几位大人正自兰台而出,“前日里听他作诗,年岁虽小,自成一派你瞧,欸,就是他。” 萧泽耳聪目明,这些人的话语隔着老远,也叫他给听见了。 他并未面向那处,暗暗勾唇,目不斜视,维持着世家子的仪态,向建康宫内缓行而去。 “你听闻他们赞赏你,就这般视若无物?”身旁好友待离兰台远些,方低声开口问道——萧泽听闻赞赏时的勾唇那些个大人看不到,他瞧得却是一清二楚。 “他们赞赏我,不过是因为他们的才能不及我。”萧泽眉目清光,带着些许傲气,“不值我放在心上。” 有才且自知的人,难免会带上许多傲气。 “欸?那敢问萧郎,此中可有让你放在心上者啊?” 好友笑眯眯地指着远处建康宫的宫门。 “论带兵打仗,臣除了当今圣上及南郡王真心敬佩,其余不过尔尔。” 言下之意却是,若论文才,他谁也不放在眼中。 “说起来,北方伪朝,也有个雍州刺史,一介女流封了郡公,还比之王粲。” 二人口中的南郡王乃当今陛下皇孙,较萧泽长了六岁,依照辈分却比萧泽低,很受陛下看重,给了个雍州刺史、中军将军的官衔。 也是好笑,嚷嚷着魏国是伪朝,封了雍州刺史的官,雍州却还不在境内。 “啧!一介胡虏,怕是连王公的文赋都没读几篇,就比之王粲,深宫妇人乱政耳!”萧泽嗤之以鼻,眺向建康宫飞檐。 总有一天,他要让天下人为他才华折腰! 白马踏春林,芦芽出新泥。 拓跋聿说是宴请她,最后能找的地方,也不过是白登山林中的一处皇家景苑。 冯初再迟钝,过了这么几日,也能察觉出拓跋聿必是有所求,甚至能猜到所求怕与拓跋宪有关。 “小冯公,请。” 内侍见她来,忙接过缰绳,请她下马。 这地有些偏,冯初四下打量,院内所植花草底下是新翻起的泥,里头还随处可见新鲜的草叶、断根。 可见是知陛下驾临,慌忙翻修的地儿。 内宦迎她至花厅内,当中主次分明地摆了两席酒菜,拓跋聿一身华服端坐主座,闭目养神。 冯初甫一进门,身后的雕花门窗悉数紧闭,宫婢侍从一应退了出去,阖室由着几盏铜灯渲上金。 “臣──” “坐。” 拓跋聿打断了冯初的行礼,抬抬下巴,示意她在次席落座。 待她坐定: “卿可否为我所用?” 突如其来的单刀直入令冯初猝不及防,她犹正色道: “臣之心,自是向着陛下的。” “向着朕哼”拓跋聿与往日里大相径庭,她信手拎起案上酒壶,踱步冯初案前。 白玉色的酒浆倾泻入盏,话语则在勾起冯初的愧疚: “是向着朕,还是向着自己?” 拓跋聿在冯初身旁缓缓坐下。 随着她的动作,冯初甚至有一瞬间地紧绷腰腹。 今日的拓跋聿,竟然让她感受到了些许姑母才会带给她的威慑。 “不过不重要了。”拓跋聿端起酒盏,亲自抵在冯初唇畔,冰冷的青铜盏凉至冯初心里。 “朕与你,早已是休戚与共。”灯火在少年温良沉静的面孔下,扫出晦色阴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么?” 杏眼水汪汪的,还是那般让人心生怜爱,手腕上却使了些许气力,轻巧地撬开冯初的唇畔牙关,令她微微仰头,饮下这盏酒。 陛下在折辱她。 冯初意识到这一点后,揪紧了膝上衣裙。 她恼,却又无可奈何。 若陛下只是折辱她这一次便能释怀的话 折辱她也无妨 “卿还未回答朕。” “自然,臣与陛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本是实话,但如此情形下说出口,实在有些怪异。 拓跋聿再度拎起酒壶,冯初怔怔地看着酒盏中渐渐涨起的酒液,呼吸不畅。 酒盏再度抵在她唇畔。 “冯初,你是不是特别害怕朕怨你?” 拓跋聿说这话时,眼眸下意识地低垂,但很快又恢复起了捉摸不定的态势。 她不能在冯初面前犹疑。 “是。” 许是问的问题太过戳人,冯初应下时,没能注意到拓跋聿转瞬即逝的犹疑。 “朕可以不怨你。” 她竟是终于肯释怀了么? 冯初这两年来愁闷的眸子罕见地粲出了光,她等着之后的条件。 刀山火海,炼狱加身,再难,也无妨! 这次拓跋聿甚至只是微微按了按手上的杯盏,冯初就顺从地张开了唇。 脖颈划出一道柔美的弧度,金镶琥珀的耳坠更是在灯火中微微摇曳。 当真美景。 “做朕一人的──” “咳咳” 冯初被酒液呛了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 长袖掩口,唯露出欲怒还休的眼,还有被酒水熏红了的些许肌肤。 她、她怎么敢 “做朕一人的臣。” 拓跋聿将酒盏置于案上,袖袍下的指甲微微掐住了自己。 她确是故意在这儿留的气口,亦恼透了自己心底间时不时扑上来的私心。 “臣、臣一直是陛下的臣。” 冯初深吸吐气,平复下来。 “呵,这话,你自己信么?” 拓跋聿望着她,豪赌真心,“朕与太皇太后,非要你选一个,你选谁?” 冯初愣怔之时,拓跋聿忽然凑近,倾身伏耳,温气痒人。 “朕,想要大权在握,你帮不帮朕?” 冯初的手不可自抑地颤抖,僵硬地侧面转身,嗓子里卡了东西似的,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 “她是太皇太后、是您是臣的姑母。” 拓跋聿眼中平静无波,退了开来。 斟酒于盏,自己端了起来,细细把玩,青铜的杯盏在灯火下淬着华彩,“你瞧,冯初,你口口声声说的忠心,说的为了朕,单薄至此。” “你明知道她是太皇太后,礼法在这,朕不可能要了她的性命,朕只是要了她的权柄,你就如此为难。” “她将朕关入幽室时,你怎知她不是想要了朕的命?还是” 拓跋聿轻抿酒液,自嘲道:“这也是你们设的计,好让朕为你们死心塌地?” 冯初没有接话,垂眸案前。 “看来是了。” 拓跋聿似笑非笑,唇瓣翕张,犹豫再三还是将话给说了出来: “冯初,你自诩光明磊落,看来,也不过是虚有其表啊。” 原本垂着的眸子刹那间直勾勾地盯着拓跋聿,当中的情绪太过复杂。 羞恼?愤怒?委屈?痛心?亦或是对她的恨铁不成钢? 拓跋聿被这眼神看得心慌,撇开眼,不自觉地落了下风:“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朕!” “”冯初合上眼,极为沉重地喘了一口气,缓了许久,喉头才挤出字句:“陛下,定要这般逼臣么?” “逼你又如何?”拓跋聿冷笑沉静地陈述道:“朕是天子,容不得贰臣!更何况” “若不想朕逼你,可以啊,将朕今日说的话告诉太皇太后,一盏鸩酒,朕欣然笑纳。就像你们杀死阿耶那般杀死朕,大魏的天下,不还是你们的。” ‘砰──’ 冯初当真是被气坏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耗尽心血的人,竟然、竟然有朝一日会逼自己走到如此境地。 她捂着心口,不想再看拓跋聿,“我倒宁愿,这碗盏当中,全是鸩酒!” 满目痛楚,谁人不怜? 拓跋聿其实在她拍案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后悔了,眼见冯初难受至此,她的心头竟升不起半点快意。 权势与爱恨,都是无底涧。 “好。” 正当拓跋聿想寻些旁的话找补之时,冷然心寒的‘好’颤动了拓跋聿的心。 她怔忡地看着似是被抽干精气的冯初,不可置信。 “臣可以应了陛下,臣亦不奢求太皇太后失势后冯家荣耀如初,”冯初失魂落魄,如同佛堂前蒙上一层灰的神像。 “臣只求陛下,网开一面,让冯家做个富贵闲散之家。” 她竟、真的选了自己。 “如此,陛下可满意了?” “尚、尚可。” 拓跋聿原以为自己逼她至这份上,她定会不甘不愿,自己再退一步,以拓跋宪之事去令她服软。 却不曾想,她居然居然 冯初怅然至极,她约莫当真懂了那日拓跋聿知晓自己一直生在他人算计好的宿命中是何种感受。 因果有常,报应不爽,她冯初,也是栽了。 自拓跋聿手中夺过酒盏,冯初想也不想,一饮而尽,方缓痛楚。 “臣还是希望陛下,多加思忖。” 冯初拂袖而起,她今日忍受的折辱已经够多了,话也再不复从前温婉,一如朝堂之上与人相争。 “臣心向陛下,此身此命,都可供陛下驱驰,哪怕陛下铁了心,要将臣定在不忠不孝的柱子上,臣也认!” “但与公而言,太皇太后失势,对陛下未必是什么好结果。臣请陛下多多思量,回心转意。” “至于臣是不是贰臣” 冯初的脊梁挺得笔直,哀切地看了一眼仍旧垂着头在席间的拓跋聿。 陛下是个好孩子,但爱恨凿空她以后,似乎她们都找不到栖息的枝条。 冯初哀叹,草草行礼,没有回答她。 “臣告退。” 木门推开的声音惊醒了拓跋聿,她迫切地抬头,却只瞧见她的背影。 挺拔、俊秀,一如当年。 更加遥远。 【作者有话说】 《悼金陵》和《渡平城》时间线不互通哈,《渡平城》结尾我把两魏北周北齐和隋唐的整整四百多年国祚都折给北魏了。 只不过萧泽的人物原型活的太长了,我懒得另外起名字,就索性还用的这名。 (懒惰的作者)[吃瓜] 第48章 泥沙 ◎拓跋聿的爱恨情仇写满了冯初的名姓◎ “孙儿欲拔擢两个人,还请皇祖母允准。” 自李拂音一事以来,拓跋聿与冯芷君的关系便只靠着冯初去维系,好在拓跋聿不如拓跋弭那般有想法,是以亲厚与否,冯芷君也不甚在意。 面对忽然提及要拔擢人的拓跋聿,冯芷君诧异,仍旧不动声色道:“谁?” “雍州牧乞伏丹江及安南将军赫连归。” 她不愿承认自己不肯再去叨扰冯初,权当是与太皇太后周旋,合*该自己亲力亲为。 明知这无疑是将自己推至台前,蠢透了。 冯芷君冷眼瞧她,“陛下是对哀家改革之策,有异议?” 无怪冯芷君会如此作想,赫连归也好,乞伏丹江也罢,背后的势力都是宗亲勋贵。 “孙儿绝无此意。” 拓跋聿固然心如擂鼓,却不再同儿时那般畏惧她,“皇祖母新政,上应苍天,下安烝黎,此乃富国强兵,必行之法,孙儿深以为然。” 年轻的帝王面无异色,既没有唯唯诺诺,也不似拓跋弭那般稍微刺两句,就嚷嚷着她是殆害国家。 冯芷君停下了批复奏疏的笔,终于正眼瞧她。 “你既知鲜卑勋贵乱象,缘何欲拔擢这二人?” “回皇祖母的话,三长之策,甚于均田,难免勋贵反扑,沸反盈天,以清贵虚职予之,既全体面,亦安人心。” “体面?” 这几句空洞之语可说不动冯芷君,“昔年苻王克燕平凉、破仇灭代,诸公皆得礼遇。半壁江山既定,主骄法驰,赏罚不明。 反者得善终,金刀不杀人。 养虎为患,淝水一败,姚苌、慕容垂、吕光先后拥兵自立。” “姚苌逼其投缳而死时,可顾及过从前他给他的体面?” “陛下也要做此种仁君?” “孙儿惶恐。”拓跋聿嘴上说着惶恐,眼眸依旧坚定,“孙儿从未想过做仁君。” 盛世仁君可得圣名,乱世仁君不合时宜。 “孙儿以为,鲜卑勋贵,自该打压,却不可操之过急。”拓跋聿脑内想了许多种说辞。 三长也好、均田也罢,拓跋聿没有昏头到要因权争而废政。 倘若她是冯芷君 新政过后,税赋上升,富国以后,除开鲜卑勋贵,第一刀会是哪儿呢 齐国。 “我大魏兵制──”拓跋聿想明白后,眼瞳中露出某种兴奋的震颤,“以兵镇为主,部分鲜卑勋贵南下伐齐还用的上他们。” 她竟然已经能看得到自己欲伐齐么? “所以你以为赫连归与乞伏丹江可用?” “都不可用。” 拓跋聿的回答更让冯芷君意外,既知这二人不可用,缘何还要举荐二人。 “鲜卑勋贵,能合用的,该是如慕容蓟这般,心向朝廷的。”一向沉静温良的人,而今让冯芷君不由心生提防:“孙儿愿为皇祖母驱驰,助皇祖母,铲除朝中不平刺。” 伐齐,也可以伐的不止是齐。 “” 知道自己是杀母鸩父的仇人,还敢同自己说这番话,还能‘为她驱驰’? “陛下当真是脱胎换骨。”冯芷君笑意不达眼底,“这番话,是阿耆尼教的?” 阿耆尼 久违的称呼让拓跋聿恍惚,脑海中挺拔寂寥的背影一闪而过,“非也。” “朕以为朕与皇祖母,当同船共济。” 不论怨与不怨,恨与不恨,她确实早已与冯家一衣带水。 强行割袍断义,只会彼此都粉骨碎身。 政治的底色,是妥协啊。 冯芷君总算满意,拓跋聿句句在理,且她的内里,还是那个轻易妥协的模样。 江山多娇胭脂绘,她冯芷君还不愿拱手让人。 “容哀家,再思量思量。” 冯芷君没有直接同意拓跋聿所请,“陛下闲来无事,可多去佛堂听经。” “诺,孙儿领旨。” 待她步出殿外,冯芷君才唤来妙观:“将阿耆尼召来。” “郡公,您输了。” 白子被黑子团团围住,逼困棋角,苦无生机。 “啊,啊”冯初拈着棋子的手指一凝,白子滴溜溜地滚落,搅乱一盘棋局。 释然而笑:“输了啊” 冯初衔起棋子,一枚一枚纳入棋盒,无端让人觉得寂寥。 她像是在衔起满地心事。 “郡公,”杜知格突兀地搭上了冯初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 冯初不解,望着她。 “您心事,太重了。” 浸淫朝堂多年,冯初早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力,本能地不想让旁人窥探自己: “改革新政,事多而杂。”冯初佯作不在意,“难免心有忧虑。” “太皇太后日理万机,臣却觉着她焕发青春,年轻了至少十岁。”杜知格倒是不顾忌,拿冯芷君说事儿,“倒是小冯公你,像极了鳏夫怨妇。” 鳏夫怨妇? 冯初愕然,半怒半嗔,“你好大的胆子,拿本公比作鳏夫怨妇。” 杜知格不以为意,反唇道:“在下若不将您比作鳏夫怨妇,您还得垂泪对棋子儿。” “说说吧” “您同陛下,究竟发生了何事。” 冯初的眼眸瞬间凌厉了起来,还带着提防,盯着眼前素来云淡风轻的杜知格,却又无法反驳。 只能道: “杜大人,慎言。” 杜知格见她动气,并未急着告饶,举盏饮汤,“小冯公,您不觉着自己活得太累了么?” “以女儿身步入朝堂,不肯以婚姻为筹码,要做国之柱石,兢兢业业,沥血呕心。”杜知格的眼瞳干净纯粹,倒映出冯初的面庞。 “这天下腌臜人,为名、为利者多如牛毛,归根结底是为己。可小冯公,你呢?你为国为民为名为利,怎么就不为自己呢?” “太皇太后弄权,甘之如饴,因为那就是她本该有的模样。”杜知格目露怜悯──冯初从未想过有一天,竟会有人以如此目光看着她。 “小冯公,您看不见自己的本心,不是么?” 她看不见她的本心 冯初怔怔,杜知格的叩问在心头回响。 不怎么会呢 她明明每一步,每一步都是自己反复思量,才落下的。 杜知格似是察觉到了她心中所想,指着她收至一半的残棋,“在下学棋不久,论弈力,在下是比不过您的。” “然而这几日下棋,郡公弈路看似精打细算,却是失了大局,再无高瞻远瞩。” 杜知格话说得愈发凌厉。 “小冯公,不,阿耆尼,”杜知格替她收好棋子,“我无意庙堂,您是知晓的。” “太苦的话,可以向他人倾诉的。无需一人相扛。” 她真真是带了仙气的人,“不论怎样,在下也算是郡公的门客,理应为郡公除忧解难。” “呵哈,”冯初浅笑,明媚如霞,眼角凝露,“杜大人啊杜大人” 她并未言自己的事,还复从棋盒中取出棋子,落于一角,“杜大人不会生怨么?” 生怨? “何仇何怨?” 拓跋聿意欲提拔的乞伏丹江,是冯初屡次同冯芷君上书弹劾而留中不表之人,亦是逼杜知格家道零落,前来平城的仇人。 冯初的弹劾不曾奏效,拓跋聿的提拔却得了准许。 任是换作谁,怕都会与冯初心生龃龉。 “此事啊”杜知格眉间笑意未敛,“在下固然对暂无法行报复之事,可知格此生,也不是为仇家而活的。” “既无煎熬,谈何龃龉?” “”她太过洒脱朗朗,空谷幽兰,到底比佛前莲来的自在。 无煎熬,便无龃龉。 谈何容易。 “况且在下心里,还有蓟娘呢。”她直直将心意剖露给冯初,“在下爱慕她。” 朕爱慕阿耆尼。 无端的,拓跋聿的面容出现在冯初脑海中,少年纯粹的爱慕,她只得选择辜负。 她和杜知格到底还是不同的,杜知格的爱恨情仇并不只纠葛在一人身上,拓跋聿的爱恨情仇写满了冯初的名姓。 “在下说这些,并非是让郡公同在下一般洒脱不羁。”杜知格通透如斯,“不过是好言提醒郡公,您背负那么多人的期待,担上重担,也好歹仔细瞧一瞧。” “究竟哪些是郡公想担的,哪些,是郡公不得已担上,碍于道德伦常而强求呢?” 冯初罕有地缄默了。 她想担的太多,想护住的也太多。 国家的兴衰、苍生黎庶的死活、家族的荣耀、拓跋聿的爱恨。 她把一切都一股脑地往自己身上抗,好似她要做国家柱石,凭她一人就能让大魏坚而不破,黎庶苍生是她一人就能普度,冯家兴衰荣辱凭她一人维护。 拓跋聿 她待拓跋聿呕心沥血不假,但当拓跋聿升起‘不符’她期望的念头时,她会失望、会悔恨,会埋怨为何这棵树不能长成她所期望的那样。 也会一步步引导拓跋聿做出她所想做的举措。 太女之位到皇位,贪爱到敬爱,乃至心死都只肯自我了结。 无论真心或是假意,有意还是无心,她利用一个几岁的孩童的依赖当自己前程的垫脚石,本就不甚磊落。 “郡公仔细想想吧,这盘棋来日再会。” 她的心早就不在棋盘上了。 杜知格长拜,“愿那时,郡公能胜在下一筹。” 【作者有话说】 聿儿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不聪明[狗头] ———————————— 树莓脑子里俩声音天天打架: 一个:你更这么快,你下本书想好怎么写了么就更这么快 一个:管它呢,早点更完还能把一些小惊喜早点搬上来。 (我不会告诉你们有人给树莓的渡平城作了序[写的超好我惊叫],[害羞],也不会告诉你们,树莓在构思的新书会是魏晋南北朝的最后一本[吃瓜]但不知道要不要写简单点。 [每天都在想怎么把文章写简单点,一上手又宛若汉弗莱上身的树莓如是哭道]) 第49章 長燈 ◎她生来就是要再造河山的。◎ “紫乌,替朕换一身素净点的春衫,朕想出宫,去太学,不要带太多人。” 李拂音去后,周身伺候的活计都由紫乌接下来。 她做事也体贴,沉稳老练,就是是太后的人。 “在宫门下钥前回。” 紫乌唱了声诺,寻了身浅色的衣裳替拓跋聿换上。 拓跋聿站得笔直,阖上眼,任由宫婢们替她系上衣带。 常言道,三思而后行。 从前她许多事都做的太急,不加思量,急于求成,又仗着有冯初替她善后,犹如春日惊雷,雷声大,雨点小。 每每被太皇太后逼问,便失了章法。 她其实一直都未能跳出冯家给她构造的铁壁铜墙。 整整一年有余,她想了许多,想得最多的,便是父皇之死。 她从前只知父皇之死是因与冯芷君政见不合、太皇太后野心太大,故而被鸩杀。 但是如此思量,未免太过单薄了。 譬如,她的叔公拓跋宪,与一国之君的位置比起来,不过是一郡王,与冯芷君更是政见不合,为何冯芷君不曾清算于他? 为何她父皇会死,死的又为何是他? 她开悟是在拓跋宪几次三番同她热络时,以及冯芷君推行均田制、三长制时,才渐渐看清的。 父皇与太皇太后不死不休乃必然。 与冯芷君相比,拓跋弭是不折不扣的守旧派,他看见底层军户的武力和被朝廷愈发疏离,是以屡屡发动征伐。 混乱是阶梯,对外战事可以伤害平民百姓,却能打活底层军户。 拉拢鲜卑的守旧派的同时还能提升自己的威望。 但任何利益团体都不会是铁板一块,鲜卑人当中也有不满现状的勋贵,草原上带来的牧马习性,到了中原的肥沃土壤,水土不服。 连年征战、税赋混乱、贪墨横行也是朝廷内疾。 于是他们和汉人世家站在了一起,站在了冯芷君身后。 冯芷君和拓跋弭,不是简单的争权夺利,而是在决定要将大魏带向何方。 一个国家可以容忍临朝的太后、有为的国君,却容不下两条道路,两种班底。 而拓跋弭至死都将他与太后的不死不休看作是太后野心滔天。 实则从他选择以这条道路去从冯芷君手里夺权时,就已经注定了他们二人之间不死不休。 冯芷君或许从那第一天起,就看透了。 拓跋弭至死都不曾看破,是以天真地‘屡屡退让’,加之其有谋无断的性子,人亡政息,不过是必然。 而拓跋聿,从前懵懂,现下才彻悟。 好在,拓跋弭的‘前车之鉴’没有白费。 何事能做,何事不能做,拓跋聿心中有了成算,也就不会再畏惧冯芷君。 马车颠簸,车轮同青砖卡压了一下,车外闷闷传来车夫的话语:“郎君,太学已至。” 明亮沉静的眼瞳在昏暗的车驾中缓缓睁开。 “嘁——趋炎附势、阿谀奉上,真真如朝中黄侃之流一般!” 拓跋聿甫一下车,就瞧见一衣着清贵的郎君近乎厌恶地将手中文稿撕成两半,“我高慈有眼无珠,识人不明,今日就与你割袍断义!” “高慈” 拓跋聿喃喃,紫乌适时解惑:“出身渤海高氏,兄长高严现任洛洲别驾。” “朕——我有印象,上巳日,太皇太后设宴,当时是不是他写了篇赋《乌鸢赋》,对吧。” “陛下好记性。” 拓跋聿浅笑,瞥了她一眼,“你不也记得很清么?” “宴饮时还觉着他沉稳,私下居然是会当众与人割袍断义的么?” 目光从被众人簇拥着的高慈转向对面之人。 寒酸。 这是拓跋聿脑中冒出的第一句话。 高慈对面的青年男子,看起来像长了冯初八九岁,肤色泛着黄,面庞瘦削,棱角分明。 更让拓跋聿为之侧目的是他的那双眼睛——这种眼神,她见得并不少,他们经常围绕在太皇太后身边,亦经常出现在勋贵门人之列。 酷吏。 加之高慈所斥责的那番话,拓跋聿心里更是八九不离十。 面对高慈的羞辱和众人的鄙夷,宋直淡淡扫了他一眼,刹那间抽出腰间佩刀,朝自己衣袍上割去! 大片衣袖落在地上,溅惹黄尘。 宋直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动,却是对着衣袖惋惜。 “哼!” 道不同,不相为谋。 高慈拂袖而去,众人簇拥着他。 这衣袖捡起来缝一缝,应当还能穿在里头。 大魏财政赋税上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曾想过铸币,小民百姓多沿用从前流通的钱币,以及丝绢绸帛。 大户人家看不上的粗布麻衣,却是不少人精打细算缝缝补补的。 宋直俯身拾起自己割下的衣袍,没有在意有另一只手,捡起了他写下的字句。 “欸?你文赋写的不错啊。”拓跋聿粗粗扫了一眼落款,笑着唤他名字,“宋直”。 高慈说的不错,黄侃之流。 为了向上,可以不择手段。 他若是相貌再好些,拓跋聿绝不会怀疑他会想尽办法爬上达官勋贵甚至太皇太后的卧榻。 “”宋直浅浅地看了眼拓跋聿,衣衫算不上华贵,周身气度倒还算不俗,这才开口,“让郎君见笑话了。区区拙作,入不得文坛新秀的眼。” 话是这般说的,眼中的愤恨不甘却未多加掩饰。 “入不得他的眼又如何,人贵自重啊,郎君不宜妄自菲薄。”拓跋聿将文稿重新递给宋直,“我就认为郎君大才。” “北部衙署近日要选吏,宋郎君不妨一试?” 面对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来路不明的小郎君忽然对他说了这么一番话,宋直有些诧异,“敢问郎君是哪位大人府上?” “我只不过是为宋郎君指条路,并没有扶持宋郎君的意思。”拓跋聿踏步入太学,恰到好处地回首,“看宋郎君衣裳破,不忍郎君受寒挨冻,仅此而已。” 拓跋聿笑容温和,如沐春风。 转脸的瞬间,眼瞳中的温热就渐渐化为冷静,唇边亲切的笑却叫人极易忽略掉这一点。 黄侃又如何?她的父皇,不就是栽在了这些看似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身上了么? 这世上有一种人,升米恩,斗米仇,倾力扶持未必能得他们真心相待,他们并不自重,只盼望着有人能够像赏识一条好狗一样赏识他们。 也有一种人,出身清贵,仿佛名利入不了自己的眼,殊不知自己一生注定了被裹挟,锋芒太盛,极易粉骨碎身。 平城李花晚,纷纷扬扬落在太学生们的衣袍上,高慈站在学子当中,光风霁月。 “阿耶,阿耶快来,带我骑大马!” “欸、欸,锁儿,你慢点。”拓跋驰甫一踏入城中府邸,就被小牛犊似的女儿顶了个满怀,也不知道这丫头头是不是铁打的,隔着甲胄将他腹部顶得闷疼,又扯了他的手,朝府外冲去。 拓跋驰被她拖得踉跄,铁打的甲胄还穿在他身上,险些跟不上这丫头。 “慢点,让,让阿耶先把甲胄卸了好不好?” 下面跟来的将军瞧见拓跋驰在大呼小叫的女儿面前竟有些唯唯诺诺,不由得带上笑意,“将军千金当真是虎父无犬女,前些日子瞧见她骑马,下官瞧着都比下官家的那臭小子强上不少。” “去去去,”周遭的下人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替拓跋驰脱卸甲胄,“我这哪里是养了个女儿,这分明是养了个活太岁。” 语罢还嘟囔了句:“以后也不晓得哪家郎君能镇得住她。” 殊知锁儿一听就变了脸,气得跺脚,“谁都镇不住我!若我嫁的郎君要镇住我,那这郎君不要也罢!” “嘿,锁儿娘子,这天底下男人是女人的天,你还不许他镇住你,为你遮风挡雨?” 同拓跋驰关系亲近的一裨将开口,逗趣似的说道。 “我不要他为我遮风挡雨,”气鼓鼓的小姑娘在这些大男人面前,生气也不过是成为了另一种可爱可亲,无人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小孩童言无忌,“我自己可以遮风挡雨,什么天不天的,他若是天,我非要翻了这天!” 掷地有声的话语不过是引来一群人的哄笑。 拓跋驰望着气鼓鼓的女儿却忽然陷入沉思,思绪突然飘飞到多年前的淮北,同样的话语,在他口中是‘少年英才’,在那人口中,却只会引来众人哄笑逗趣。 他却再清楚不过那人心中沟壑。 “好了好了,天天顶你阿耶,活得和牛犊子似的,早知道就不该让你阿娘叫你锁儿,该叫你犊儿。” 脱卸完甲胄的拓跋驰一手将锁儿扛上肩,飞身上马,朝下属们一招手,“我先带我家锁儿去骑大马了——” 飞骑踏虎牢,驰骋雄关道。 冯瑥是个很细腻的人,多年夫妻,拓跋驰也变得不似年少时莽撞无忌。 他知道,锁儿不高兴了。 他不太会说安慰人的话,父女二人就这样缄默地飞驰在虎牢关关外的官道上。 “我不要叫犊儿。” 锁儿一开口,拓跋驰笑出了声,“嗯,好,不叫犊儿。” “他们笑话我。”锁儿嘴唇都咬白了,“可我就是不喜欢有人镇着我,男人不是我的天。” “阿耶也不是你的天?”拓跋驰随口接道。 “不是。” 哈? “阿耶带你骑马射箭教你养你难道都不能做你的天吗?!”拓跋驰戳着锁儿的小脑袋,忍不住咆哮道。 “就因为阿耶教我骑马射箭所以我才要做阿耶的天啊!” 锁儿毫不犹豫地朝拓跋驰喊道。 ‘倒反天罡’。 拓跋驰却生不起多少气,在做了锁儿阿耶以后,他甚至有些庆幸。 庆幸自己的女儿没有活成第二个冯初,在受了这些委屈后还敢对着自己这般理直气壮。 他的生命中曾被两个女人惊艳过,一个是冯瑥,在二月二的上巳日,桃花落风帽,柳眉付春水,朝他笑。 由此魂牵梦萦。 另一个,是冯初。 那些人同今日这些人并无差异,拿着辽西郡公的小娘子逗趣。 可当冯初穿过人海,将那双眸子坠入他眼中时,拓跋驰平生第一次明白何谓摄人心魄。 只消她站在那,看着你,你就知道,她生来就是要再造河山的。 “从前有个人在我面前,也说过你今天这般类似的话。” 谁? 拓跋驰开口说的是不相干的事情:“明年年节,你想同你阿娘回平城么?” 【作者有话说】 [吃瓜]在树莓的构思中,冯初是一个通身温雅带着些许破碎的人,但有着一双让人一看就知道她生来就是要再造山河的眼眸。 炮仗崽登场了(原谅我用这个词[狗头]) ———————— 别问树莓为啥这个点更新,看了本小说,《水在时间之下》,闷得树莓缓不过来[合十]怄得不行[爆哭] 第50章 轩轩 ◎陛下诏命,莫敢不从。◎ “你又带着锁儿去骑马了?”冯瑥见他入屋,便知他又去做了什么,起身替他解外裳,“一身汗气,快去洗洗。” “嘿嘿,好。” “对了阿耆尼来信了。” 熟稔如他二人,拓跋驰纵使心思再粗,也听得出自家夫人话里语气不对,试探道: “这,这不巧了么?”拓跋驰讪讪,“才想着说,你要不要同锁儿明年年节,回平城,带她见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姨母?” 冯瑥沉吟片刻,没有立时接话,摇摇头: “这封信所署虽是阿耆尼的印信,但妾身观这字句,倒不像是她的行文习惯。” “妾身很不安。” 拓跋驰顾不上自己衣裳脱了一半,身上只有单衣,忙来握住冯瑥的手,“你说,我在呢。” “妾身不懂朝政,不似小妹有才,家国大事也好,用兵打仗也罢,不敢妄言” 冯瑥的不安来得无端,她怎能拿着无端的事情,去给拓跋驰平添事端呢? “但是,夫君妾身说不上来你要多加小心。” 太武帝饮马大江以来,南北无不认为北虎南羊是大势所趋。 虎牢守洛阳,虽是兵家要道,眼下也难生风波。 朝中冯芷君一人独揽大权,可再怎么样也烧不到拓跋驰身上,也不曾听见什么旁的风声。 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然而她心底的不踏实跟鬼似的,纠纠缠缠。 “你要多加小心就当是我妇人之见,不能没有夫君。”冯瑥像是被魇了般,又说了一遍:“你要多加小心。” 拓跋驰见状,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了。 他知道冯瑥自小脾性柔弱,贤良淑德,乍一看好似寻常良家主母。 然而这些都不过是皮相罢了,她诚然不似冯初那般醉心庙堂,看起来只想相夫教子,可是她的敏锐常常让拓跋驰讶异。 他信她 “这天也是渐渐热了,”六角扇轻摇,杜知格独坐凉亭,凭栏笑望,“蓟娘呐,你整日在日头底下,舞刀弄枪,不怕受了暑气呀?” 双刀破长风,慕容蓟涨红着脸,挥出十成十的力道,汗水晶莹自她额前淌落。 她心头很慌。 从军以来,除了冯初瞧出了她是女儿身,其他从未有人疑心过她的身份。 直到某日杜知格故意当众玩笑般说她:“二郎明明勇冠三军,为何同我说话,总是吞吞吐吐,口齿笨拙?都不像是大将军了,倒像是个怀春的小娘子。以后我不唤你二郎了,我喊你蓟娘可好?” 话一出口,慕容蓟警惕万分,惶恐地看向周围,生怕叫旁人看穿了身份。 然而并没有什么人真的将这番话放在心上,权作戏尔。 没有人会疑心一个身长八尺、能开重弓的虎将会是女儿身。 她这才放下心来。 军营不似朝堂,它信奉暴力,崇尚武艺,蛮横与粗鲁是底层士卒的底色,强者至上是刻进每一个士兵骨子里的。 女儿身只会给她招来平白的揣测。 她不希望横生枝节。 殊不知这一瞬间的慌乱悉数入了杜知格的眼。 二人对上,心中俱是横生四字,却又偏差开来:果不其然。 日头西斜,慕容蓟才堪堪停了舞刀弄枪的身形,燥渴此时才找上门来。 清泉泠泠的人儿取了青玉盏,贴在慕容蓟唇边,“喝吧。” 杜知格说得没错,这天好热,尤其是她耍了一通刀后,更热了。 可是为什么,燥意却消失了呢? 慕容蓟怔怔地接过杯盏,一饮而尽,颇有狂歌痛饮的豪士风姿,青玉盏被摔在地上,滴溜溜滚向远处的草丛。 翠眸中罕见地在面对杜知格时出现领兵时才有的独断。 她已然是受够了,这人似是而非的撩拨。 “杜郎君。” “嗳。” 好威风的模样,寻常人瞧了都要畏惧三分,然而丝毫影响不到杜知格。 “你我相识许久,都不曾问过,杜郎君,心悦何种模样的女子?” 西堕轮阳燃起方寸间的天空,初夏的蝉儿方从土中爬出来不久,叫闹着浮动的地气。 翠绿的眼瞳澄澈,只有一个杜知格,站在方寸之中。 她看见她眼中的她张开了口,珍之重之,“世间凡夫俗子,入不得我眼。唯见那蓟荛毵毵,生机盎盎,值我倾心。” “”慕容蓟的脸再度涨红——她没听明白。 什么三三四四这些读书人,怎么就不能将话说明白呢? 杜知格‘噗嗤’一笑,摇着扇子,知她不懂,亦不言明,反问道:“那二郎呢?二郎心悦什么样的女子?” 她心悦什么样的女子? 这句话将慕容蓟彻底问愣在当头,她固然不懂杜知格的话是何意思,察言观色的本事她却是在的。 杜知格心里有她,杜知格甚至知道她是女子。 那为何、为何要问自己心悦何种女子呢? “呵哈哈” 还不等她想明白,杜知格就已经摇着扇子退将开来,黄昏寒凉的风吹散了红霞。 “世事如荛草,火宅裹身忙啊” “二郎,夜里凉,多加几件衣裳吧。” 巫祝鼓唱多少通,天神主的木眼静默地注视行跪拜的百官。 夏初,天子祭西郊。 今年的祭天,太皇太后称病未至,一应由拓跋聿行祭。 年轻的天子脊梁笔直,内敛沉静,才多少时日,她就已然脱去从前的稚态,该说是坎坷造才么? 拓跋聿带着文武百官行拜复起,三牲告苍,至毕,巫祝鼓歇,百官共食太牢。 “将这盘肉和羊羔肉,送至京兆郡公面前。” 拓跋聿的声音不大不小,恰能让周围人听清。 冯初俨然成了冯家在朝中魁首,拓跋聿也有意营造这份荣宠,外人面前,她总是给尽冯初礼遇。 认定了冯初不会做出什么离心之事,也只有冯初一人吃下这虚情假意的苦果。 天子赐祚肉,乃是荣耀,冯初不能辞。 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盛祚肉的漆盘,拜谢道:“臣,谢陛下隆恩。” 时贵族多食羊肉,北地牛羊鲜嫩,白水沾盐,空口也算不得多难吃。 豚肉则腥膻尤甚,饶是以各种香草都难盖住它的味,这用来祭祀的祚肉更是只拿白水并细盐煮过,极难入口。 寻常祭祀赐了肉,王公贵族多半带回家去供着,今朝这小皇帝却要在西郊赐宴,以示君臣一心。 自然除了这祚肉,倒也上了些别的菜肴──这些王公勋贵们是什么德行,拓跋聿心里和明镜似的,真让他们只吃祚肉,难免底下生怨。 但这祚肉,旁人是带回家供着还是在席间食用是一码事,冯初被推到这风口浪尖,她不能不吃完,以谢陛下。 拓跋聿满眼温良,好似冯初就是她最为看好的臣子。 她就是还想折腾她。 冯初暗地里幽幽叹气,夹起一片祚肉,送入口中。 拓跋聿瞧见腥膻气冲得冯初忍不住敛眉,她进食向来斯文,细细咀嚼,而今反倒成了折磨,喉头微动,终是咽了下去。 拓跋聿不由得同她一齐长舒了一口气。 “……这祚肉,列位臣公还是带回去再行享用吧。” 她到底还是选择放过了她。 冯初却不为所动,缄默地将两小盘祚肉食尽。 高台之上的拓跋聿渐渐捏紧了杯盏。 宴饮既毕,天子登辇。 冯初将要上马,陛下身旁的紫乌却来了传话:陛下召见。 天子车辇,帷帐重昏。 拓跋聿觉着一遇见冯初,她所有的所作所为都是失控的。 她该恨她、厌她、看她挫折磋磨,心觉快意。 她已经渐渐有了人君的模样,不再会行事欠思量。 她该学着冯芷君,做一个高高在上的统治者,统治这个国家,利用能利用的每一个人。 为何总是面对冯初,她就是下不了这个狠心呢? 不就是两口祚肉么?天下草根树皮果腹者不知凡几,祚肉腥膻,又吃不死人,她心疼什么?心虚什么! 为何又要召她来?! “陛下,郡公已至。” 紫乌的声音拉回了拓跋聿的思绪,而今人已经到了她面前,由不得她选了。 “……” 车辇内传来长久的缄默。 良久,方才传来拓跋聿的声音:“请京兆郡公与朕同辇。” 拓跋聿说完这话后,心如擂鼓,兀自镇静至一半,车帘撩开,初夏午后的日光破开昏暗,晃得她睁不开眼。 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 可让拓跋聿来看,司马昱不过清谈文人,轩轩朝霞,乃眼前人。 “陛下唤臣来,可有要事?” 金线缠琥珀的耳坠随着车辇颠簸微微摇晃,拓跋聿不知何时看着入了迷,冯初开口,才恍然人已然上了车辇。 她不急不躁,不卑不亢,好似全然没看出方才拓跋聿的为难。 “朕说了,无需宴席上用尽祚肉。”拓跋聿将腰杆挺得笔直,半晌憋出这句恨不得让她咬了舌头的话。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冯初何尝不知道她在为难自己,但说到底不过盘祚肉罢了,于她而言实在是不痛不痒。 “陛下以牺牲宴王公,有其它菜肴,这才是有失礼之嫌。臣只不过是恪守本分。” 拓跋聿万万没想到自己被反呛了一句。 口不择言道:“呵*……是恪守本分,还是自讨苦吃,以盼朕心软?还是铁了心要抗旨?” 这话其实说得很怪,像是明说了自己会对冯初心软。 拓跋聿意识到这点后,连忙化作嘲弄,掩饰道:“你还是那般模样。” 冯初藏在袖下的手紧攥成拳,她的思绪亦不清明。 “……臣万死,不敢有抗旨之心,陛下诏命,莫敢不从。” 车辇的缝隙泄出天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在冯初口脂上,起起伏伏,拉扯不定。 拓跋聿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当真朕的诏命,莫敢不从么?” 【作者有话说】 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语出《世说新语》 ———————— 一些不知道该说心狠还是心善的报复:给心上人吃臭猪肉[吃瓜][狗头] 50-60 第51章 落日 ◎只求老天开眼,让日头落得更快些吧◎ 冯初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微妙,谨慎地偏头。 如今的陛下,性格愈发乖张。 拓跋聿的眸子依旧是一派温良,波澜不惊,任由她打量。 “是。” 她是皇帝,自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拓跋聿眸子闪躲了稍许,强压下险些覆水难收的话语,平静道:“朕不喜欢你这个颜色的口脂,日后改了罢。” ‘抗旨不遵’被轻飘飘带成‘不喜欢她的口脂颜色’,其中起承转合让冯初一时间都琢磨不明白。 不喜便不喜罢 冯初心底蓦然生出不寻常的失落: “诺。” “罢了,朕叫你来,也不是说这些的。” 她总算寻了个正经些的话,给自己找回颜面,“朕不日会给你份单子,上面的人,你给安排些有实权名位却不高的职务。” “另外,朕记得你阿姊许久没有回平城了吧?你去书一封,请他们明年一道回平城,过年节。” 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冯初点头,权作应了。 拓跋聿张了张嘴,她其实还想说很多话,临到开口,发觉不甚合适,还是作罢。 车驾内又再度归于静默。 她二人缘何至此! 拓跋聿还是觉得今日不痛快,繁杂心事无处诉,眼前人恨不下,舍不去,待在面前狼狈的总是她。 冒犯也好,敬重也好,兵荒马乱的为何只有她一人? 一路行至宫门,车辇止行。 拓跋聿还是阖着眸子,外头的宫人都等着她示下。 “陛下,宫门已至,臣该告退了。” “冯初。” 冯初闻言看向她,拓跋聿低垂着眼,恍惚间好似从前那个惯会依赖她的人又回来了。 “你且过来些。” 冯初不解,却仍旧照做,微微起身,坐得离拓跋聿近了些。 每近一分,心头杂乱的思绪仿佛越能被抽去一丝。 一丝一丝,扯过心房,挠动搔痒。 “陛──” 话还未说完,冯初就被拓跋聿捂住了嘴。 骤然的亲密,让冯初有些凝滞,向来冷静自持的人不知为何今日没了主意,由着拓跋聿的手停留在她唇上。 太失礼了。 她想。 但冯初什么也没有做。 蘸着口脂的唇瓣,就在她的掌心之下。 她在脑中凭依着记忆和掌心的柔软,一遍一遍描摹她的唇瓣。 拓跋聿这样想着,手上也不知不觉地带起了动作,整个人宛若中了厌胜,眼中空洞而狂热,一切的行止不过是本能而已。 指腹擦起口脂,擦带起一片胭红,像火,像花,像天边霞,让人只想只想靠近,凭一腔喜爱,肆意占有。 她们不知何时凑得那般近。 鼻息可闻,熟悉的檀木香,让人只想再次相拥。 有人在无声处叫嚣她们相吻,好似这般就能解开心上所有烦难。 可是真的是这样么? 彼此早已近可闻息,最后一丝疑虑成了拉住马匹的缰索,也就是这一迟疑,让冯初清明了过来── 她这是在做什么! 亲吻擦过脸颊,二人的目光均错开来。 也不知谁在怪谁荒唐。 冯初狼狈地自天子车辇上下来,心乱如麻,翻身上马,连招呼都不曾多打,匆匆策马而去。 只求老天开眼,让日头落得更快些吧,莫让同僚们瞧出她唇畔凌乱的口脂,觉察端倪。 在平城主道上疾驰,不日稗官入宫奏事,定是要参她的。 冯初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勒马。 自己自己怎么能同她一齐生了那般荒唐的念头!为何没有劝谏陛下? 冯初难以置信地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她何时这般听之任之了? 就因为这是自己耗尽心血的人,心怀愧疚,由此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容忍她对自己的折辱?容忍她时而乖张的荒唐行径? 她难道不该极力进谏,誓死不从么?不应该在拓跋聿屡屡冒犯、屡屡伤她之时,反驳她么? 就因为姑母威胁她,若皇帝不听话就要换下这个皇帝? 她何时变得这般好拿捏了? 不过是自己内里选择放纵、选择听之任之! 疯了。 真真是疯了。 冯初这才意识到那日杜知格同她说的话是何意味。 她确实在拓跋聿面前,早已失去了原本该有的模样。 伸手放手皆是过错,亦再瞧不出辩不明自己的心。 名节、清誉、本心、爱恨。 一条条藤蔓缠上火莲,逼她行将就木。 冯初逃了。 御辇再度归于萧索。 冯初这次的狼狈莫名让拓跋聿总算多了些许快意。 原来她非神女,原来她也会心慌情迷。 她清晰地听见车驾外鸦雀哑叫,和朝中文武百官的议论纷纷──与陛下同乘的小冯公逃也似地离了这地方,难免引来猜论。 “紫乌,入宫,令众卿行家。” 车辇再度摇晃着走进平城紫宫的城门,拓跋聿没来由地也陷入了迷惘──她同样亦无法欺骗自己。 一个曾经在心里被捧上神佛之位的人,一个让她彻悟何谓‘敬爱’的人,当真能抛下这一切,刀剑相向么? 拓跋聿哀叹着仰头,她当真羡慕那些史书上待人凉薄的‘明君圣主’,羡慕乾纲独断的冯芷君。 她做不到那般自私,做不到唯我独尊,做不到视人如物,生杀由她,顺她则昌,逆她则亡。 她恨不能削发出家,只求了结尘因。 她恨自己依旧羸弱 平城晚时起了风,浓云自东南飘来,阖室昏暗,府中的下人们提了石漆添灯。 晚风呼啦啦催扫一地残叶春花,前来添灯的下人口中哼着小曲儿,合上房门,纵使屋内格外暗,他仍旧能拈着铜勺有序地自上往下添油。 怀中取出火折子,背着门房漏风处吹了吹,点上了灯树。 屋内一角霎然明亮了起来。 正当他他转过身,哼着曲儿,欲去另一边添灯时,这才赫然发现冯初在堂前坐着,一直不曾出声。 “郡公!?”添灯的僮仆当即慌乱,手中盛着石漆的小桶险些掉在地上打翻了去,“郡公恕罪,小的──” “添了灯就出去。” 冯初的话音格外疲惫,前来添灯的僮仆都吓了一跳,连连称诺,忙不迭轻手轻脚添了灯,退将出去。 木门合上,带起的风让屋内灯火幽微,半晌复明。 “小冯公为国为民,为名为利,怎么就不为自己?” 她那时不解,未曾展露疑惑──为国为民乃毕生之志,为名为利更是为己,哪里到了杜知格口中,就不是为己了呢? 今日却恍然,不是的。 她的思绪渐渐飘远,想起李拂音刺杀姑母的那个晚上,那个令她二人一去不复返的夜里。 佛堂的铜灯烛火和今日一般半亮,沉静明秀的小皇帝跪在蒲团前,有礼有节,按着她的手,同她诉说遥远国度的故事。 彼时的贪爱敬爱那般分明,爱与恨的界限那般明晰。 如果没有李拂音的这场风波,她与陛下会陷入这无底涧么? 她应当会毫无纠结愧怍,在朝堂上英姿勃发,驰马喝江山。至于陛下,她会等她走上‘正道’后,替她相看良人,来日诞下皇嗣,再护好大魏江山。 诚然心有酸涩,可是不曾出格的人,亦不会心有愧疚。 问心无愧下,那点微不足道的酸涩,似乎也就不那么难熬。 世事也好,人心也罢,又岂能尽如人意呢? 而今心有鬼魅,丛生暗愿,言行难符。 她从前问拓跋聿贪爱敬爱之分,临到自己身上,她呢?她又分得清贪爱敬爱么? 她一次次对拓跋聿的放纵,又何尝不是在一次次放纵自己的心啊。 “不不,这样不对” 即便拓跋聿已经渐渐展露出她作为一个君主的才能,冯初仍会执拗地告诉自己,要将她当作晚辈。 她对她动心已是大过,若不能克己,便是过上加过。 心魔已起,怎好将息? 冯初梦魇般行至桌案前,铺陈纸笔,研磨松墨。 皓腕在砚台上逡巡盘旋许多圈,都不曾发觉墨磨得过浓了,许久才发觉墨稠,颤抖地端起盛满清水的小盏,跌撞着将它们倾泄。 淡了。 又拿墨条去磨。 反复折腾几次,墨不是浓了就是淡了,好容易调出浓淡适中的翰墨,冯初顿觉自己痴诞。 提笔蘸墨,字迹凝滞地写下一个‘臣’字。 墨珠‘啪’地滴落,毫不留情地剖开她内心的凝虑。 冯初抿唇,将写废了的纸稿扯至一旁,深吸平复。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她以极为凌厉地手段,诉说着她的懦弱: “臣,雍州刺史冯初,谨奏陛下河南之地,乃国中稼穑重地,中原沃野,不可不察。臣忝列百官之列自请为国营洛州” 冯初的奏疏一式两份,分别送入了太皇太后手里和拓跋聿手中。 紫宫金阙,拓跋聿捏着手中的奏疏,好容易稍稍抽干净杂思的心再度被纷纷扰扰填满。 她万万没想到,冯初会自请外任,就因为一个吻。 逐渐长开,显出殊色的拓跋聿冷笑着合上奏疏。 好,好得很,冯初。 【作者有话说】 [吃瓜][吃瓜][吃瓜][吃瓜]无奖竞猜,冯初外任前能不能两人在一起[狗头] 无奖竞猜,没有心的树莓,这次想让人分开多久[狗头][合十] 第52章 荒唐 ◎愿陛下远离伤痛,苦厄皆散,毋染尘埃。◎ “远离中枢你和皇帝间” 朝中不会有什么事能瞒过冯芷君的眼,天子祭西郊,回宫请冯初同乘车辇,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结果是冯初仓皇离开,极为失礼。 言官的弹劾还未至,冯初自己个儿的请任地方的奏疏就先一步来到了眼前。 “可是自己选的马儿不听驯,你为难了?” ‘马儿’‘驯’,这般字眼落在冯初耳中着实刺耳,然而面对冯芷君,她也不得不收起那点不忿。 “非也。”她理清思绪,半真半假道:“臣,那日确因为此事同陛下小有龃龉。” “能让你在百官面前如此失仪,阿耆尼还以为是小有龃龉?” 冯芷君一针见血地指出她言语中的漏洞。 “是。” 冯初轻笑,解释道:“陛下有心,三长、均田,均为国计民生之大计,大河以南,土地平旷,历来为中原腹地,奈何离平城太远。她认为,该将此二制尽快于洛州等地推行实施,以正人心,靖天下。” “话说的倒是漂亮。” 冯芷君的忌惮稍稍打消了些许,晶莹玉润的白菩提子在手腕上缠了几圈,“但让你远离中枢” 堪堪下去的疑虑又再度缠上。 换作旁人,远离中枢诚然是大有损害,谁不想着离权力更近? 然以她对冯初的了解,冯初不该如此失态。 冯初权欲心没那么重,爱惜名节倒是真的。 怎么有朝一日为了‘权欲’而当众失态? “阿耆尼,你没对哀家说实话啊。” 冯芷君冷不丁地冒出来的话让冯初捏着杯盏的手指不由得用上些许力道,“臣惶恐,不知何事引姑母相猜。” “何时你也会对中枢权柄,看得如此之重了?” 百密一疏,冯初没成想竟是这点让姑母起了疑心。 “臣生于斯,长于斯,平城虽难比洛阳富饶,臣多少还是有些不舍。” 冯初眺着窗外缸中新养的荷花,“阿娘、阿耶年岁已然不小,尤其阿娘近来总染上风寒这般小病,臣忧心。” “哀家错怪你了。” 冯芷君对亲缘很是复杂,深宫掖庭一步步走向台前,先祖的追封、家族的荣耀,几乎是她一人之功。 家中对她,从前无能为力,给不了她慰藉。当她被册封为后,依旧是倚仗她。 她不需要亲情,但多少会怅然。 “再过段日子吧,你骤然离去,哀家也很难办。” 冯初在朝中身兼数个虚职实职,纵然是要外任,也不好这般一走了之。 “明年明年秋季,待秋收时节过了,改为洛州刺史,你再去洛阳上任。” 安昌殿殿后的佛堂倏然撞起了钟。 “诺。” 至此,大势已定。 冯初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踩在涧底,踏实,空荡。 燥热的阳光照在宫道上,反出的光泛着白。 她贴着墙根阴影朝宫外走去,步履匆匆,她知道自己在畏惧什么。 怕什么,来什么。 “郡公,陛下召见。” 紫乌早早地得了拓跋聿的令,在冯初出宫的路上截住了她。 凭倚酥山开贝叶,谒语总难渡人情。 拓跋聿令宫人搬近了冰鉴,寒气袭人,她穿着件单衣,手里翻动着外邦番僧带来的贝叶经。 冯初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当心着凉。 “郡公来了,”她抬眼,招招手,“天竺传来的佛经,朕新得的,你过来同朕一齐看看。” 冯初立在原地,没有动。 周遭的宫人们一个个都是人精,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殿门掩上,外头燥热的阳光虚虚实实,在殿中纷扬起尘埃。 见冯初半晌不动,拓跋聿垂眉,开口道: “罗什临终有言:因法相遇,殊未尽伊心,方复后世,恻怆何言。” 她合上贝叶经,终将目光转向她,“临别有际,相会无期,冯初,你就没什么要同朕说的么?” 拓跋聿拿到她自请外任的奏疏,滔天怒火险些将她湮灭。 恍觉自己已经许久、许久都不曾同阿耆尼好好说话。 在离别面前,似乎许多过往不愉都变得稀薄。 “” 冯初无言,半晌,“臣请陛下好好保养身体,勿要贪凉,夏暑冬寒,均能安康而度。” 拓跋聿等了她这么久,说的不过是寻常不痛不痒的话语。 积压已久的怨气,急色冲冲,来到冯初面前。 “安康而度?” “是。”冯初低沉应道,不知何时,拓跋聿的眉眼已然与她平齐,不再是她护着的那只雏鸟了。 她要高飞也好,要反身啄她也罢,由她去罢。 “陛下长大了,臣也放心了。”冯初温柔地朝她笑笑,或许是敲定了主意的人,总带着一股子决绝。 “你、你” 拓跋聿觉得眼前人着实生恼,“好、好” 自己又气着她了。 冯初有些内疚,莫要怨她,莫要因她生气。 她们的关系,不该如此紊乱的。 “昨日!”青葱的少女恨声,将冯初拉回了思绪,“昨日,你没有躲开。” 什么? 她已经甚少将话说的如此直白了。 落入涧底,也不是出路,涧底有火在烧。 “陛下在说什么。” 拓跋聿朝她逼近了一步,冯初不由得朝后退却──她竟有些怕了。 “不许退!” 她伸手扣紧她的腰身,冯初一惊,抵住她肩头,“看着朕。” “陛、陛下在胡说些什么,行事如此孟浪、焉有一国之君的模样。” “你也说了,朕是一国之君。”她甚至下一刻就恨不得朝她诉尽心语,为何一国之君,事事皆不如她意。 “你也说了,朕的诏命,你莫敢不从!” 拓跋聿脑内一热,贴上她的脖颈,突如其来的热意,旋即传来刺痛,冯初连忙去推她。 素日能弯弓搭箭的手此时却怎么也推不开眼前人,语调急中含羞:“此、此乃乱诏!臣不奉唔──” 拓跋聿扣住她的腰,一手护住她的后脑,唇齿相依。 冯初抵在她肩头的手渐渐变为了攥紧她的衣裳。 唇畔传来细细密密的啃咬,不疼,直逼得人眼眶蓄泪。 “你一直都在欺朕。” 拓跋聿在她几欲窒息的时候,终于松开了她的唇,甫一开口就染上了哭腔。 冯初五味杂陈,手却不自觉地将人拥入怀中。 明明自己在她这吃了这么多苦头。 心软总来的没甚道理。 “你、你,你凭什么一意孤行抗旨不遵!” 眼下的拓跋聿确是无状了,她顾不得许多,唯凭着一腔本能做事,“不就是个吻么!” 冯初听得耳热,要撤开手,拓跋聿扣她更紧,见她要推却,想也不想,又一口咬在她脖颈处。 冯初打了个颤,想推开,却害怕伤到她。 她咬得其实并不重,冯初却实在难为情,强压下身体的惨沸,“陛下荒唐够了,也该放开臣了。” 拓跋聿没有说话,只是一昧锢着她。 外头的光透过云母片,照见殿中飞舞的细尘。 这事情着实太荒唐,而自己居然在陪着她荒唐。 即便如此,冯初依旧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踏实,好似短暂地自那些纠纷当中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其实有很多借口和解释能用来搪塞拓跋聿,就像她搪塞姑母那般,然而同她稀里糊涂纠葛了半天,她半句都没想起说出口。 或许是不愿搪塞,又或许是她们彼此对缘由心知肚明。 心底难得升起了一丝疑虑——她这样离开平城,当真是对的么? …… 荒唐。 拓跋聿其实也是知道自己此举甚是荒唐。 她无法像从前那样坦诚地爱慕着她,于是词不达意、口不择言,临了将怨怼抛给冯初,自己亦别扭至此,讨不了好。 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就这样拥着,暗地里惜这片刻心宁。 “臣没有抗旨不遵。” 不知过了多久,冯初才轻声在她耳边细语,似是担心拓跋聿再有所激切,冯初没有松开手,另一只手还在她的背后轻抚,像是从前亲密时那般哄她。 她确是没有抗旨不遵,毕竟拓跋聿的确没有下诏说不许她离开平城。 “臣臣只是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埋在她肩头的人闻言错愕,抬起头,看向她,撞见风雨飘摇的火莲。 冯初,也会有脆弱彷徨的时刻么? 她竟是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做过火了,没来由地,她垂下头,鼻尖蹭了蹭冯初的肩窝,细嗅着她身上的檀香。 冯初有些不自在,倒也没有制止她。 “臣,不知道该如何同陛下相处,更不知如何消去陛下心中怨怼。”轻声细语徘徊在拓跋聿耳畔,“亦不敢为佞幸,殆害陛下,任陛下青史中徒留荒唐之名。” “自请去洛阳,并非全然是昨日车中荒诞迷心,臣惶恐,这几年来,无有寸进,深陷迷惘,不能且不该再留在陛下身侧。” 冯初说完这些,深深地叹了口气,道: “陛下,抬头。” 拓跋聿闻言遂她,多少年过去,她看向她的眸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许多纠结万千的事情似乎有了解开的苗头。 她看见冯初的眸子里的温柔一直包裹着她。 她忍她,纵她,并不全是出于愧疚,一如当年陪她、护她,也不全是为了前程。 她们的相遇相知乃至相亲,并无许多编排。 眼前人轻轻踮起脚尖,在拓跋聿的眉心上烙下一吻,熨烫魂魄。 朱唇轻张,她说: 愿陛下远离伤痛,苦厄皆散,毋染尘埃。 【作者有话说】 [吃瓜]看看有多少小可爱赌错了[狗头] 这一章的情绪转换其实要结合时代背景来看,说白了就是那时候太容易噶,你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最后一面,拓跋聿怕了,所以对着冯初念了鸠摩罗什对弟子的遗言。 贝叶经:用贝多罗树的叶子和铁笔写成的经书,感兴趣的可以去搜一搜[吃瓜] 第53章 踏云 ◎丹心岂惧谤雀,微命亦铸坤乾!◎ “我猎到的狐子皮要给阿娘做大氅!阿耶,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给给给,都给你阿娘做大氅。”拓跋驰不轻不重地捏着锁儿的脸,不厌其烦地叮嘱:“你也得答应阿耶,到了平城,好好听你阿娘的话,照顾你阿娘,还有——” “待人以礼,恪守本分。”锁儿朝拓跋驰吐了吐舌头,“平城规矩真多。” 拓跋驰揉了揉她的脑袋,可不是规矩多么,不光规矩多,明枪暗箭也多。 “等你回来,阿耶叫阿九给你烤羊羔子吃,好不好?” “好!” “她年纪还小,你少哄她吃这些热气重的。”冯瑥不知何时自角门出来,手上还抱着两件外裳,将大的那件递给拓跋驰,亲手给锁儿换上小的。 “刚跑完马,就带着锁儿在风口上站着,也不怕害她着了凉。” “是,夫人教训的是。”拓跋驰环住她腰,冯瑥靠在他肩头,“东西都收拾妥当了?” “嗯。” 羌笛吹愁离人曲,殇殇关河秋;日暮故园家何有,西风鞍马瘦。 “说来,这些日子锁儿习字,妾身理她练的字稿时,偶然瞥到一句。” 冯瑥知他不舍,她不愿离别在即,总是哀哀,耳语于他: “休言女子无豪气,且看赤胆别云天。” 拓跋驰暗暗抽了一口气,“她写的?” 冯瑥颔首。 “丹心岂惧谤雀,微命亦铸坤乾!” 恍惚间淮北的大雪又落眼前,纷纷翩翩,有人孑立素天霜地,眼瞳比太行山的鹰隼还要锐利。 真真折服了年少的拓跋驰。 “你一定要带锁儿,去见见她。” 冯瑥柔柔一笑,“这是自然。” 夫妻二人谈话再轻,未料得到自家的女儿耳聪。 锁儿忖道,常听得阿耶阿娘念叨这位素未谋面的姨母,小冯公天下传名,她倒要见一见,是真人杰,还是俗流庸物。 无怪她有此念想,许多文人骚客编排出些取乐故事、民间歌舞,其中不乏女杰英娥,可听多了,锁儿发现那些‘才女、侠女’多不过是虚有其表。 一身才气不思社稷,一身侠胆不恤黎庶,见到个风度翩翩的公子郎君,就心甘情愿为人下,兢兢业业为起他的仕途名声来。 不见风骨,徒有皮囊。 空荡荡红粉骷髅。 不过这也不怪她们,盖因将她们写出来的人,自己尚且被禁锢在君、父、族、家中,算不得个独立于世的人,这种人又怎么肯信女子可抛开这些,铮铮独行,傲然世间呢? 平城,会是何种模样呢? 秋来好风景,漫山澄明,山林纷染。 油色朱络网车居中,前头若干侍从仪卫鼓吹,伞盖招云,队伍引向,身后则跟着提物的若干侍女,前后还各拨了数十骑兵护卫,刀饰金玉。 王妃出行,声势浩大,沿途郡望官员负责接引。 锁儿只觉得烦累。 “阿娘,还有多久才能至平城啊。”车驾内,锁儿依着冯瑥,她身着鲜卑袍,面点胭脂,风貌饰金,富贵豪奢,她着实有些不耐。 虎牢沿官道北上,沿途的官道显然是提前有人清扫过,恰能跑马。 她眼巴巴看着,却只能在这车驾当中憋闷。 才不过两天,她就已经有些不耐。 “路上要走一个多月呢,锁儿且忍忍。” 冯瑥知女儿好动,然这仪仗辎重,一日能走四十里路已是难得,难为锁儿要收敛着性子这么长时间。 “我忍不得,阿娘。”锁儿格外委屈,“您也说了,离平城还有千里路,让锁儿去外头透透气吧,锁儿不乱跑,就在阿娘车外头。” 冯瑥仍是不同意,“你平时玩闹,不拘着你,可这是去平城的官道,来来往往除了我们,难免还遇到旁人,让人瞧见你行事无状,回头参你阿耶一本,你就高兴了?” “我哪有行事无状?”锁儿瘪瘪嘴,抱住阿娘的手臂,“都说了,我好好待在阿娘身边,只是在车外慢慢走。” 冯瑥敛眉,她何尝不知道这是在为难锁儿。换做以往,她八成会同意,不过是随行骑马,大不了过了并州,再令她入车内。 但 她的不安也并非毫无缘由,她回平城确是接到了冯初的书信,与此前平城来的书信一相比对,冯瑥更觉得此前不少书信,与冯初的行文习惯,相差甚远。 若真是有人假冒小妹给自己写信幕后之人,到底想做什么呢? “等入了并州,再许你骑马。” 冯家大郎和二郎都在并州外任,到并州时再许她放纵稍许,她也安心些。 “好吧。”锁儿低低应了声,她记得,她要听阿娘的话,不让阿娘操心。 赤蛇般的车阵蜿蜒向北,一路吹吹打打,锣鼓喧天,沿途却少有见到人的时候。 敲敲打打二十余日,日盼夜盼,锁儿总算盼到车驾踏入了并州地界,忙唤家中仆从牵来她阿耶送她的‘踏流云’,自车内飞身踩上马背,翩然落下,勒马飒飒,‘踏流云’抬起前蹄,发出嘶鸣。 “锁儿。” 冯瑥见她这般,便知她已然按捺不住性子。 “好,我说话算话,乖乖跟在阿娘身边。” “虎牢那处,来消息了么?” “你只管做好你眼前的事情!大人的事情,轮不到你打听。” 山坡下的官道传来鼓吹,壮汉一把薅住精瘦的男子,“那到底是我的弟兄!” 精瘦的男子奋力扯开他的手,冷色道:“你若再不下定决心,怕是见不到你的弟兄了。” “答应你的,自然都会做到。高公名声,你还不肯信么?!” 鼓吹已然近了,马蹄踏在黄尘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眼见成败在此一举,壮汉下定了决心,“我这样做,是为了汉人们,向使一去不回,还望高公,善待在下的家人。” 精瘦的男子点了点头,壮汉同手底下人交换了个眼神,随着他抬手,周围人的弓弦瞬间紧绷。 咻—— 寒箭锥眉心,锁儿朝后下腰,劲风擦过她鼻梁骨,‘噔’地一声钉在冯瑥的车驾上。 “护驾!” “有刺客!” 车驾外的骚乱彻底做实了冯瑥心里的不安,她不做多想,掀开车帘,“锁儿快上来!” “护好阿娘!” 锁儿不听这话,示意婢女将阿娘拉回车驾内,一把扯出马鞍上挂着的配刀,连下数羽。 “郡主,您早些上车罢,这儿有我们呢!” 侍卫骑从边劝边护,锁儿要是出了事情,他们这些人的脑袋也得跟着落地。 “我拓跋家的儿女,就是死也得死在战场上,哪有龟缩苟活之理!” 语罢又弹开一箭,如此赫赫之势,也让守卫的侍从们士气大涨,他们本就是北海王府上亲兵,忽遇偷袭有所折损,而今反应过来,这暗中的刺客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 数十人舍马,朝山上攀去。 “阿九!”锁儿忽喝道,马鞭直指崖上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朝那儿射!” 阿九闻言望去,才发觉锁儿指着的地方,有一弓手。 当即张弓搭箭,穿云而去。 奈何箭落草丛,崖上那人一惊,窜入别处。 “该死!” 阿九闻她斥骂,竟觉得有几分胆寒,侧眼望去,眉宇之间全然是北海王战时模样。 不到十岁的孩子,真能如此气魄么? 锁儿却是恨自己力弱难开强弓,不能亲手杀了那个伧徒! 箭雨渐疏,喊杀终息。 几个残匪被绑下山,为首的那个更是五花大绑,口里衔着粗绳,当是怕他咬舌自尽。 “启禀王妃,几个行刺的伧徒已然擒住,敢问王妃,作何处置。” 锁儿这才记起,她方才没有听阿娘的话,顿时心虚不已。 车驾内没有动静,半晌婢女小心翼翼地退出来,“王妃请郡主登车。” 锁儿自踏流云身上下来,蹑手蹑脚地登了车。 阿九瞧着她背影出神,确实是北海王的女儿啊,就连伏低做小的态势都差不多。 “阿娘” 车帘掀开的一瞬,锁儿瞥见了阿娘脸庞的泪痕,心乱如麻,“儿知错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冯瑥罕见地如此严厉地斥责了她一句。 锁儿慌忙低下头,手指在身前绞着衣襟。 “那些人,锁儿准备如何处置?” 竟是在过问她么? 她错愕地看着阿娘。 话走在想的前面:“我观这些人不似寻常山匪,不为劫财,进退有序,怕是另有所图。须得细细盘问。” 冯瑥伸手,揉了揉女儿的细发。锁儿有些懵懂,不明白为何阿娘又消了气。 “去吧。”冯瑥温柔地看着她,“阿娘不过是一介深闺妇人,不懂这些,交由你做主。” 锁儿的表情由错愕转为涨红。 “诺!” “吐呜发缩呜五路——”壮汉被塞了口,叫骂声依然不绝,想来都是些粗鄙之语,奈何一句也听不清。 “带上他,阿九,你亲自看着他。”锁儿毫不畏惧,直视这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派两个斥候,前往晋阳,去知会二位舅父。” “我倒要看看,这人究竟是在给谁当狗!” 【作者有话说】 炮仗崽开始四处炸人了[狗头] 第54章 痼疾 ◎带我去见见她吧。◎ “阿姊和郡主在官道上遇刺?北海王在虎牢遇刺?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秋意浓,长空雁唳,寒烟冷,衰草连天。 每每这时节,冯初肋上的旧伤就会泛起疼,大半时间会靠在软榻上,隐忍啜药。 这消息来得急,冯初得了信,当即自榻上爬了起来,顾不得身上疼痛,“去,带*府上亲卫,令他们连夜奔袭晋阳,护卫阿姊和郡主。” 拓跋驰 虎牢太远,鞭长莫及,也只得去信,请他多加留心。 “柏儿,取纸笔来,我要上书彻查。” 柏儿领命,正要去,冯初就又拦住了她:“且慢。” “此事,权且知会太皇太后一声,不用上书。” “再去信二位兄长,不要打草惊蛇。” 胆敢干出这么大事的人,背后恐怕盘根错节,一时之间,抓不完的。 洛阳她恐怕真得亲自去一趟 “好冷的天啊。”拓跋聿话音刚落,紫乌就抱着一件外袍给她添上,赤狐的领口泛着熏香。 那人穿赤狐的大氅,最好看了。 拓跋聿低头,不着痕迹地用下巴在毛领上蹭了蹭。 这个天气,她身上的伤,是不是又该疼了。 诚然她现在知晓,所谓救命之伤是太后一手炮制出来的,冯初现下苦痛,不过是愿打愿挨。 但她还是忍不住为她开脱。 兴许,那时候的冯初,也有许多事被瞒着呢? 烙印在她眉心的吻似乎现在还在发烫,拓跋聿并非不知道自己的乖张别扭。 冯初一直包容着她的脾气,顺从地安抚她。 她应当并不好过,夹在皇帝和太皇太后之间,呕心沥血,相忍为国,然而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面对两面的为难。 自己不过是个在朝中无足轻重的皇帝,冯家若铁了心要废了她,冯初若真的只为前程,再寻一个弱些的宗室,扶植培育,甚至都无需在朝中掀起礼议。 说剜心窝子的话,就算那宗室子与冯家不亲,大不了,冯初自己嫁给这个宗室子,照样冯家的权势不落。 哪用这般麻烦呢 愿自己远离伤痛,苦厄皆散 这是她的真心话么,自己,应该再一次信她么 拓跋聿站在风口吹了半晌的冷风,直到不由得自己打了个寒颤。 空中传来几只灰鹤的鸣啼,结队朝南飞,来年春日归。 “传朕的旨意,令太医去京兆郡公府上,替她看看伤。” ‘我不愿你做席琳。’ 那日佛堂前的话语,她不敢忘记,亦害怕想起。 倏然冒出,怅然若失 并州治所,晋阳城内。 冯家的二位郎君得了遇刺的消息,着急忙慌地自晋阳城一路沿着官道南奔,直到亲眼见到王妃的仪仗,和车驾内安安稳稳的冯瑥与锁儿,才稍稍松下一口气。 转眼他们就瞧见素未谋面过的郡主侄女,小小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马后还拴着一串双手捆缚的壮汉。 “郡主这是?”冯二郎瞧着,眼皮微跳。 “这是胆敢刺杀我和娘亲的伧徒。” 锁儿毫不留情地用马鞭敲了敲身后壮汉的脑袋,壮汉的眼中的愤怒毫不掩饰,恨不得生啖其肉。 锁儿却对此恍若无觉,十足十地鲜卑作风,“瞪什么!老实点!信不信我将你们家中妇孺老幼全部充作奴隶!” 冯大郎和二郎面面相觑。 “烦请二位舅父细细审问,到底是谁想害我和阿娘。” “啊好” 冯二郎心思很细,待到队伍重新启程,他策马上前与她并辔齐驱,“郡主。” “嗯?” 纵然她是郡主,但对自己舅父也无多少敬意,骄纵肆意的模样掩都掩不住。 “郡主来日至平城,在太皇太后面前,还是要掩掩性子。” 冯初自幼得冯芷君偏宠,很大原因便是她是个聪明人,内敛温和。 太过锋芒的性子,冯芷君未必能容。 “阿娘也这样说”锁儿皱眉,童言无忌,喃喃自语:“这平城莫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非要磋磨人一层皮么?” “郡主慎言” 这孩子性子怎么比她阿耶还直呢? 罢罢罢,这种事情,还是留给他们的小妹操心吧。 车队入晋阳后,暂时安顿在冯二郎府上,几个伧徒当即刑讯。 锁儿提出她要亲自审问他。 冯二郎拗不过她,指着冯瑥开劝,没成想,冯瑥反倒对他说,由着她去。 几个伧徒押解上堂,小吏正要解开这几人口中衔着的绳子,锁儿先嚷声道: “慢着!” 堂上人搬来了胡凳,锁儿飒飒落座,稚嫩的嗓音带着狠气:“我知道,你们胆大包天,敢来行刺我和阿娘,是条汉子,凭这份胆气,我敬你们几位。” “我以苍天列祖起誓,只要你们不寻死自尽,就不殃及你们家人。” “但倘若你们中谁自尽──”锁儿轻蔑一笑,“家中所有人,都抄没给我北海王府为奴为婢!” 鲜卑勋贵的嚣张跋扈悉数体现在这娃娃身上。 偏生这几人的死穴便是士可杀不可辱,他们自己不惜命,甚至也可以为了心中大义,不惜家中人命,气节比什么都重。 家人抄没为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看来都听明白了。”锁儿扫了他们一眼,满意地点点头,“二舅,令人将他们口中的嚼子卸了吧。” 沾着唾液的碎脏布被扔到地上。 为首的壮汉当即骂开了:“秃发索虏!老子迟早有一天,要将你们千刀万剐,一个不留!” “还有你们这些帮着索虏做事的狗脚玩意儿!” 豹眼圆睁,唾啐冯二郎: “呸、没骨头的东西。” “你再敢乱咬人,信不信我将你牙给拔了!” “郡主。”冯二郎制止了锁儿继续张扬。 大魏各处,民情不一,胡汉百年矛盾,哪有说调和就调和的? 从前汉歧胡,而后胡杀汉。大江以北,谁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魏国相比大多数胡人政权温和,但也得看是和谁比。 尤其是对于长于中原腹地的汉人而言,更多的还是盼望着南面的齐国能够有朝一日光复北地。 “你们是谁派来的?”冯二郎单刀直入,“那些弓箭、矛戟,可不是什么山匪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呵,光复汉土,焉需有人指使?”壮汉梗着脖子,“无非想让家乡父老,有地可耕,有粮可吃!” “你口口声声说要光复汉土,就凭着杀一两个王公贵戚?” 冯二郎针锋相对道。 壮汉不说话了。 冯二郎目光深邃,“你倘若真是为汉人所遇不公叫屈,纠结私兵,反了朝廷,南地或许会当你是个义士。但是就依照南地世家那嘴脸,你一黎庶出身之人,有几个看得起你?” “你有胆起义,他们都没胆发兵。” “再说你行刺王妃和郡主,怎么行刺北海王不得,朝妇孺下手,这也是义士所为?” “再往上面攀扯些,北海王妃是我冯家女,今太皇太后的侄辈,你口口声声说是要家乡父老有地可耕,太皇太后推行均田、三长,便是为解决此等国计民生!” “而朝中掣肘太皇太后最多的,便是极为顽固不化的鲜卑勋贵。” “你如今这事若是闹大了,你猜猜,究竟是遂了谁的意?” 连番发问已彻底叫他傻在了当头,“不不可能的,他、不、不可能!” “你若还不招来,怕是死都落不得个明明白白!” “这位小娘子,您可是前来拜访郡公的?可有名剌?” 衣着打扮虽简,身上的面料却是上乘的小娘子已经在郡公府外头站了小半个时辰了。 门人不敢随意赶人,上前问询道。 拓跋聿摇摇头,她一时起意出宫,未细想要去哪儿,不知为何,行至京兆郡公府门口,见那斗大的牌匾,就走不动道了。 这下门人为难了。 当是时,柏儿正送着太医出门,身后跟着数名家仆,熙熙攘攘。 太医正和柏儿叮嘱些什么,扭头一瞧,就瞧见陛下不知怎得杵在郡公府门口,骇了一跳,刚欲行礼,就被拓跋聿瞪了回去。 柏儿听见太医话忽然断了,也朝她那边望去,她从来灵泛,见状便知陛下定是不愿张扬。 恭敬一行礼,道:“小娘子可是来探望郡公的?不妨先行入内,秋来风冷,吃些点心,暖暖身子也好。” 拓跋聿颔首,这才登上角门阶梯,她一走近,太医腰弯的更低了。 “她怎么样。” “回陛──小娘子的话,郡公身上旧疾并无大碍,只是天冷需得保暖,否则容易疼痛。” “就没有办法医好么?” 太医闻言踟蹰为难,若真这般容易医好,那些行伍的将军该少多少因旧疾疼痛难忍,早早隐退的? “知道了。”见他这番模样,便知难好。 拓跋聿抿唇,朝柏儿道:“带我去见见她吧。” “诺。” 第55章 红叶 ◎好安宁啊◎ 她的府邸不似寻常王侯豪奢,北地少竹,便栽松柏,间或枫、槭、楸、栌,点缀深秋,又有山楂桃李寒梅相错,倒也有四时之景不一的趣味。 贵而不奢,雅而不简。 拓跋聿打量着府中陈设,细细想来,这是她封为郡公后,她头一遭来她的府邸。 穿廊入门,柏儿径直带着她到了冯初的书房前。 天寒,窗只开了半扇,隐约能瞧见那人鹅黄的裙裳上织绣的花鸟。 不等她走近,一股墨气扑面而来,当中还杂着些许药材的清苦。 “郡公当在批阅公文,”柏儿想了想,还是决定同拓跋聿说了,“北海王一家相继遇刺,郡公忧心过劳,还望陛下──” “你先下去吧。” 拓跋聿蓦然腾出微微火气,身有伤痛,还非要这样磋磨自己么?! 面前人是皇帝,柏儿也不好再多说,微微道诺,忧心忡忡地朝屋内瞧了一眼,退了下去。 她真怕皇帝再闹出些让冯初心痛的举措来。 冯初蘸墨挥毫,听见木门吱呀响动,以为是柏儿回来了,“今日的药我已经饮过了,太医再加了什么方子,我也一概明天再喝哦。” 她还是不爱喝药。 拓跋聿原本腾起的火气,莫名又消了。 半晌未得到回应,来人也一动不动,冯初纳罕,抬头,却见自己书房内杵了个皇帝。 冯初面上原本染上的笑意凝住,而后又一点点换上更为温和的轻笑,欲起身拜她,“臣──” “坐下。” 没成想拓跋聿当即命令道。 冯初的动作僵了,这是又要做什么? 她目视着拓跋聿朝她走近,少女纤瘦的身影逐渐贴近,坐在她身侧。 冯初有些心慌,搁了笔,手却还搭在笔杆上。 “陛下?” 二人许久没有如此当真平和过了,以至于,都不晓得该如何起头。 “……你……你,”拓跋聿卡了半晌,想起柏儿所言,决心拿旁人的事说:“北海王一家,遇刺了?” “嗯,”冯初周身的气势顿时阴沉了几分,“好在无事。” “太皇太后想必已经知道了?” 冯初听她有此问,心头一紧,半作笑语:“陛下又要疑心臣下么?” “……你该同我说一声的,至少。”拓跋聿被她刺了句,并不似意料中那般恼,“你不同朕说,还要朕不疑……” 说着说着,音却低了下去。 忽道:“你疑心谁?” 冯初原以为拓跋聿能不疑她,不再折腾她,已是难得,没成想她竟然已经察觉到了。 冯初摇摇头,“臣不敢胡乱揣测。” 那就是心有揣测。 拓跋聿浅色的眼瞳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心中已然有了成算,“你,是不是……” 突然止住,不再挑明。 “不愿说,就算了。” “到了时候,会同陛下说的。” 她们之间当真少了许多剑拔弩张。 “你说你是朕的臣,好歹……同舟共济……吧。” 积年霜雪,总算有了开春化冻的趋向。 冯初软了眼眉,心之所起,牵住她的手:“好,同舟共济。” 拓跋聿的耳尖自粉渐赤,却没有甩开她的手,扯开话道:“你的手,怎么这么湿冷?” “……伤口,还疼么?” 冯初释然一笑,“不疼。” “诳语。”她轻叱,不似此前那般咄咄逼人,“再欺君罔上,信不信朕治你的罪。” 冯初以指腹轻揉她手背,轻笑,没有说话。 柏儿待药温的差不多了,听着里头的动静,适时端了进去。 “婢子见过陛下。”奈何彩陶盏色泽鲜亮,也提不起冯初半分想要尝药的想法,“郡公,婢子按太医新制的方子熬了药。” 要柏儿说,小娘子哪点都好,就是劝她用药,当真麻烦。 “明日再用,也不妨──” 拓跋聿目光似火,灼得冯初不自在。 她终是不能在拓跋聿面前太过任性。 “……你且下去。”冯初婉拒了柏儿给她喂药,自个儿取了银匙,在拓跋聿眼前将药汤饮尽。 才搁下银匙子,唇畔便传来柔柔的触感。 是一枚桃脯。 蜜渍的甜香顺着唇齿冲淡了药味,冯初低头,衔住那枚桃脯,额间不慎散落的碎发扫在她的鼻骨上。 这本是寻常亲近之举,拓跋聿的心却蓦然开始擂鼓阵阵。 她倏地将手收回,蜷于袖间。 总算缓过了药味,冯初咽下桃脯,“陛下今日出宫,是为何而来?” 拓跋聿来这,就问了北海王的事情,还是柏儿透给她的,至于为何会来这郡公府,是半个字都不曾言。 拓跋聿咬了咬舌尖,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就在京兆郡公府门前走不动道了,亦不愿言明自己忧心她。 霸道有余,气势不足道:“天子富有四海,九州万方都是朕的,郡公府……也是朕的。” “朕想来……就来。” 陛下有多长时间不曾在她面前露出这般窘迫羞怯的模样了? 冯初颔首,并不驳她,“好,只要陛下想来,就来。” 她低沉的语调太柔和,拓跋聿眼眶蓦然有些发酸,情难自抑地朝冯初怀中倒去。 纤瘦的手臂扣住她的腰身,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处,湿热滚烫的泪珠毫无顾忌地染上她。 “……我还是没办法原谅你。” 天家情薄,拓跋聿并非全然迈不过双亲之死,她更怨,是怨冯初也算计她,利用她。 即便她待她这般好,即便她呕心沥血。 冯初愀然,温柔地顺着她的脊背,将人搂得更近,下巴轻轻抵上她的乌发。 “……那陛下,便不要强求自己。” 怀中人的身躯微微一抖。 “怨我,恨我,日后贬我,杀我,臣不怨陛下。” 冯初唇瓣擦着她的额顶,诉尽衷肠,“因果有常,该臣有这一遭。” 怀中人啜泣地更凶了。 唯盼你,万事安康,再无苦厄,来日驾鹤,引魂升天,我会日日在诸天神佛座前,替你祈福祝祷。 她没有将这话说出口,由着她将她越抱越紧。 阿耆尼……阿耆尼…… 拓跋聿紧紧锢着她,内心无数次唤着她的小字,却无法说出口。 冯初安静地任她抱着,靠着,汲取温暖。 晚风开云,拨出昏黄的金,撒在庭院内的红叶上。 冯初抚着她的发髻。 好安宁啊,她想。 …… 北海王妃入京,盖因其是冯家女,至平城时已是黄昏,太皇太后特令宵禁延后,大开平城南正门。 远远瞧去,鼓吹喧阗,灯火烛天。 锁儿坐在车内,紧紧握着冯瑥的手,顺着车驾摇摆时露出的缝隙,炯炯目光将平城屋檐飞宇纳入眼眶。 “阿娘,这便是平城么?” “嗯。”冯瑥亦有些惴惴,她与拓跋驰二人远离中枢,别亲人,而今也不晓得家中是何模样。 她的小妹…… 正想着,车外传来通传,京兆郡公冯初亲迎。 俄而马蹄踏近,伴在车驾侧。 “一路风尘,王妃可还安好?” 冯初的声音沿着车窗传入时,冯瑥险些落下泪来。 这位,便是那位让阿耶阿娘心心念念的小冯公么? 锁儿心下一动,便要开车窗帘帐,手指方碰到织花帷帐,就被冯瑥按了下来。 阿娘朝着她摇了摇头。 “劳郡公挂念,一切安好。” 冯瑥答完,便听不见外头那人还说话了。 自城外郭至辽西郡公府的这段路,锁儿觉着比晋阳至平城的路还要遥远得多。 繁文缛节数不胜数,一路就听见箫鼓奏乐,礼官高唱。 “阿娘……还要多久啊。” 锁儿很是焦躁,并未收着声儿。 只听得外头再传来轻笑,却不接话。 锁儿顿心生不耐──这个姨母,敢笑她! “快了。”冯瑥叹息,拓跋驰太纵着她了,以至于养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性子。 还望她不要闹得小妹为难就好。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车驾终于在辽西郡公府门口缓缓停住。 早就不耐的锁儿再受不得车中闷意,窜身出来,自车驾上一跃而下,转眼便朝冯初望去。 她并未见过冯初,但在人群中一眼找到她并非什么难事。 绛红的裲裆裙裳,摇曳得她如一簇火,相貌其实和阿娘有七分相像,但周身气势却全然不同。 锁儿见状,怔在原地,原本想要质问她缘何笑她的话偃旗息鼓,呆呆地立在车驾前,目视着她下马,伸手,将阿娘自车驾上扶了下来。 这才退后一步,朝她们行礼道:“臣冯初,见过王妃、郡主。请──” 顺着她的红袖衣袍望去,冯瑥一眼瞧见头发叫记忆中白的更多了的耶娘。 举目向望,泪眼蒙眬。 奈何外面人多眼杂,纵是有心亲近,落在旁人眼里,少不得弹劾纠错。 是以入府见礼,待聚花厅,散了旁人,才彻底松泛下来。 还不等冯颂与崔令持发话,锁儿便朝着冯初忽道:“你便是小姨母?” “锁儿!不得无礼!” 冯瑥连忙喝止,冯初却摆摆手,倾身与她平视,眉眼含笑,“郡主好眼力。” “阿姊同我来信时,总说郡主活泼聪颖。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面对着她的夸赞,锁儿不由得红了脸,仍撑起气势来:“阿娘和阿耶总说你厉害,我却瞧不出来,明日敢不敢同我赛马比试一番!” 第56章 细雪 ◎真心假意,只因是她,心甘情愿。◎ 平城当真没甚滋味。 已然入冬,年节将近,锁儿百无聊赖地在小院中拔着矮树苗上的枯枝败叶。 她来这第二日就入宫见了太皇太后,那位整个魏国最有权柄的女人。 老实讲,她不喜欢她,只觉得她看似沐浴佛法,却丝毫瞧不出平静,野心勃勃的威视让人畏惧压抑。 她还见到了那位皇帝堂姊,沉静温良,一看就是个规规矩矩,白水般没滋没味的人。 至于她的姨母,应了她纵马比试的邀约,虽说比她强上不少,但与她见惯的军中勇者或者与她阿耶比起来,相差甚远。 也不知为何他们这般看重她。 倒是出自她门下的那位慕容将军,算是个顶天立地的人物 另一头,平城紫宫内,拓跋聿落白子于棋盘一角,朝冯初道:“今年上元,可在宫中过?” “是当如此罢,阿姊难得回一趟平城。” “上元过后不久便是春狩。”拓跋聿手中打磨光滑的玉石棋子揉擦出声,“春狩完不久,你是不是” 上书调任的奏疏已经递上去了,再难更张,且冯初,于公也却是应当前往洛州瞧瞧。 舍不得。 但这话她不会宣之于口。 冯初怎会不知她心思,只道:“待洛阳修,百废俱兴,臣定归。” 拓跋聿喉头微动,没有说话,低头顾着再落上一子。 二人你来我往,一时间宫室内只听得见棋子落于盘中的敲击声。 连下数子,眼前人自唇畔隙语,“不可欺朕。” “焉敢。” 拓跋聿稍稍和缓了些许,想到了什么:“北海王家的妹妹,今日怎不见歪缠着你?” 歪缠? 冯初眉心微跳,那小丫头可是个不安分的主儿,哪里是歪缠她,分明恨不得处处同她争个高下。 “许是发现臣不过一凡俗庸人,不屑与臣比试罢。”冯初打趣道,她可还记着,自己应她去校场跑马,弓只能开半石,也并非百发百中时,小姑娘那失望的眼神至今仍历历在目。 拓跋聿敛眉,“这小丫头” 冯初听着好笑,腹诽陛下自己也未见得多年长。 “她有北海王之风,陛下若有心,能得一将才。” “如此桀骜之人,岂会轻易折服于朕?” “陛下适才言她不过是一小丫头。” 她在调侃她! 拓跋聿赫然抬头,‘怒目而视’,“你笑朕。” “臣不敢。” 凤眼微眯成一汪月牙,含笑温雅,拓跋聿莫名就卸了气,跟着勾了勾唇 望舒皓皓,彩凤登闻。 正安七年的上元日紫宫内外显得分外热闹。 “我不要!”锁儿愤懑不平地盯着冯初,颇为委屈,“我的名字,该是盖世英豪来给取,缘何、缘何──” “锁儿,不得无礼。” 锁儿长这么大,冯瑥与拓跋驰均为未给她取正名,素来唤她乳名。 她原以为阿耶阿娘是想让自己出嫁时再取正名,谁曾想,竟是要托冯初为她取名! “我宁可让草莽英雄为我取名,也断不接受这种好意!” “欸──” 锁儿素来其实还算听冯瑥的话,唯独此事,她是寸步不让,哪怕当着太皇太后与皇帝的面,也敢弗冯初的面子。 高座上的拓跋聿闷然得饮下一盏酒水。 身在福中不知福。 “阿姊,锁儿不愿意便算了。” 冯芷君只觉得这孩子忒张扬,锋芒毕露,暗暗摇了摇头。 冯初看人不错,她确是易成将才,然而这种将才,极似枉矢,粲然一现,归于尘埃。 歌舞几巡,拓跋聿许是喝得有些多,不胜酒力,令紫乌给太皇太后托了句话,起身去外头走走,解解酒气。 明月朗照,中天澄明得同波斯商贾送来的琉璃,风吹衣襟,总算让她被酒水熏透的面庞消了热气。 “穿这么单薄就出来,陛下也不怕染了风寒?” 身后忽得传来熟稔的女音,甫一回头,耳畔一阵香风划过,闻得斗篷振开,披她身上,修长的手指牵起系带,打了个结。 “你怎的出来了?” “宫中宴饮,来来回回都是那些歌舞,就算是家宴,打头都还是道武帝时编排的皇始舞。”冯初笑着低声道:“陛下心里早该厌了。” 被她戳中心事,拓跋聿耳后泛起赤色,犹自羞恼:“休得胡言,先帝定下的规矩,哪里轮得上我们这些做小辈的置喙?” 远处浑河岸,燃起天灯盏。 冯初陪她站在风口许久,以身替她挡了些许风刮,忽道:“想不想出宫瞧瞧?” 拓跋聿的眼瞳睁大,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冯初。 世间难有自由人,何况拓跋聿,日日活在冯芷君的阴影下,被种种条条框框束缚着。 “眼下出宫,为免太晚了些” “陛下宽心。” 冯初牵着她的手,她的话一如既往地温和有力,拓跋聿当真随着她的话心安了下来。 宴饮至戌时末,冯芷君临生了散场的意味,冯初恰时提出让锁儿与陛下一同去城内坊市的话,又道陛下可暂宿郡公府内。 这本是能让冯家与拓跋家绑得更深的事,冯芷君也没道理拦着。 嘱咐了几句,随她去了。 拓跋聿同行出宫,甫一登车,瞧见冯初车上整整齐齐地叠着几件裙裳,是寻常贵胄们常穿的样式,不会叫人起疑。 她竟是早就想好的? 拓跋聿愣怔的当头,紫乌就已替她换好了裙钗,冯初这才姗姗登车。 “你为何” 拓跋聿涨红着脸,有些别扭地扯着衣襟,随着一声鞭响,车驾缓缓而动,忽明忽暗的灯火让人难以瞧见彼此。 “臣记得,陛下一直心心念念着上元佳节,浑河看灯。” 虽看不清她的面孔,拓跋聿仍能感受到同她依偎之人的温暖。 “还望没有记错。” 车驾偶有颠簸,灌进车内的冷风伴着冯初身上的檀香萦绕在拓跋聿身畔。 鬼迷心窍,拓跋聿俯首,以鼻尖在昏暗中摸索寻至她的脖颈,湿热清浅的呼吸肆意劫掠属于她的香味。 冯初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僵直了身体,一动不动,也未出言阻止。 少女的鼻尖刮蹭出些许战栗,末了落下一个轻吻。 “你可会生厌?” 生厌? 冯初闻言,五味杂陈,说来她与拓跋聿的纠葛当真复杂。 分明俩人谁都不敢言说‘爱’这个字,却一步步亲密得早越过了君臣知己。 “臣怎会对陛下生厌。” 冯初开口时,恍然惊觉自己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沙哑,还带着不可抑制的颤音。 话音刚落,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拓跋聿的手环住了她的腰身,另一只手则顺着她的袖口钻入,一路滑至她的小臂,抓攀握住。 少女青涩的吻密密麻麻落在她的脖颈,激得她眼眶蓄起泪来。 “陛、陛下” 少年人的爱欲多半易放难收,冯初心甘情愿地将自己送入虎口,而今又哪里这般容易喝令截停? “陛下!” 冯初在她耳畔微微提高了声儿,伸手紧紧抱住她,以期她拉回片刻理智。 车驾昏昏,回荡着二人有些粗的喘息,胸膛相抵,起伏相合,冯初低头爱怜地吻了吻她额头。 “今夜,不是还要去看灯么?” “好。” 拓跋聿嘴上应说着好,仍旧紧紧痴缠抱住她,像两条彼此纠缠的命线,离不得片刻。 直至外头传来柏儿的通传,言王妃带着郡主先行回府,车内的气氛才稍稍不那般躁动了。 拓跋聿坐直身子,理了理衣裳,“她们,不与我们一道么?” “锁儿席间饮了不少酒水,桑落酒后劲重,现下当是反上来的时候罢。” 她边说着,边理着自己的领口。 她的领口叫拓跋聿蹭得极凌乱,凭着车中暗光整理,也不晓得待会儿会不会给外头人瞧出端倪。 “是朕唐突了。” 她今夜朝自己歉然了两次。 拓跋聿的心结想来开解了大半,冯初也终于安下心来。 她不希望拓跋聿的心结陈亘在心底,积忧成疾,况拓跋家,真真是天妒英才,多少人连不惑都迈不过。 因法相遇,殊未尽伊心,方复后世,恻怆何言。 她确是听进了这段话,茫茫人海,万千魂灵,总有那么几个,是不希望早早走散,天涯难觅的。 只盼苍天开恩。 她回握她的手,“既是心甘情愿,又谈何唐突与否。” 心甘情愿。 拓跋聿闻言身子一抖,她又想起深秋某日的郡公府内,她被她抱住,这人絮絮承诺,道是不原谅她也无妨,只要拓跋聿勿要劳思伤己,贬她,杀她,她都不怨。 “郡公,浑河岸已至。” 不等拓跋聿理清胸中思绪,冯初就已然起身,走出了车驾,纤长柔美的手臂朝拓跋聿伸出,在平城的灯火中显得分外洁白。 只听那人道:“来妾身扶小娘子下车。” 蓦然眼酸。 天飞细雪,柔荑相扣。 真心假意,只因是她,心甘情愿。 第57章 冰莲 ◎权当,我在吻你。◎ 雪沙砾子似的纷纷洒洒,平城到底天寒,这个时辰,浑河两岸早已不剩下多少行人,冰灯千座,多雕成佛像、莲座的样式。 经过数代沙门翻译经书,弘扬佛法,今中原地区,多信大乘佛法。 僧众添灯油,百姓雕莲花,半片浑河灯火辉明,冰莲空行。 拓跋聿拢了拢风帽,随口闲谈:“大乘之道,利他人而度众生。” “然中原百年丧乱,度己已是不易,却盼着有人能够普渡众生,岂非荒诞。” 拓跋聿被拘在安昌殿听了那么多年的经书,自是对佛家知之不少,又因其帝王的身份,再过压抑,也多少有些傲慢。 “烝黎并非盼望他人能够普渡众生,只是苦于无法度己罢了。”冯初垂眼温和。 拓跋聿不置一言。 “况,若真无普世度人之心,大乘佛法焉能在中原兴盛?盖因人皆有血性,人皆有慈悲,不忍见苍生之苦罢。” 拓跋聿轻轻横她一眼,手却由着她牵着,暖在袖里,“卿此言,可有悖逆乱党之嫌。” 冯初莞尔。 二人漫步沿行浑水岸畔,闲话家常,自灯火辉明处渐渐行至河灯零星处。 拓跋聿见临近灯盏将熄,令取了石漆,添在灯盏中。 原本昏昏黯淡的灯烛再度燃亮了起来,灯火粲在她发鬓,金凤衔着绿松石珠钗,熠熠生辉。 青涩的面孔渐渐有长开的趋势,她其实长得精致而灵动,只因一汪杏眸温婉,眉型修长,又好读书,才带出些许沉静稳重。 察觉到身旁人的目光,拓跋聿的眼眸垂了垂,长睫扑簌,“你在瞧什么?” 冯初微讶,不宣之于口,“小娘子添了灯,可要许些愿想?祈愿过后,是去坊市,还是同我且家?” 同我且家。 拓跋聿阖眼,感受着朔风吹拂她的风帽。 这人真坏,惯会逼她心软,让她感怀。 “自是去坊市。” 她其实有些困倦,奈何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 车内本就无光,登车后没多久的功夫,拓跋聿的眼皮子便一点点沉了下去。 冯初不动声色地让她靠在胸前,不叫她颠簸无靠。 朝坊市内行去,车外人声鼎沸,越发衬得这车驾如同一叶孤舟,她与她在上头栖身漂泊,彼此依偎。 何其有幸,你我于人海茫茫中,风云际会。 “陛下、陛下?”冯初轻晃她的身子,拓跋聿睡眼惺忪。 “可要回去?” 说来也怪,小憩一会儿,精神头居然当真又回来了。 拓跋聿连连摇头,她还想多逛一逛 多同她在一起。 掩面纱,顾盼生辉眼含羞;登小楼,东风缱绻诉还休。 雪下得更大了。 筚篥吹,羯鼓坠,西域来的胡姬手持铃鼓,击节旋舞。 她跳的着实明媚,拓跋聿都忍不住轻声和歌。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她吟歌。 冯初不由得朝她靠了靠,将耳畔凑近了她的唇边。 拓跋聿*脸热,却没有躲开,温柔的歌声在方寸间流淌,漫过心田。 手指蜷起衣物,并无感觉,半晌才发觉自己抓着的是身旁人的衣裳。 吃了盏点心,又随意串了串街巷,才又登上马车。 这一回,拓跋聿是当真迷糊了。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趴在冯初肩头,碎碎念着: “我观百姓易物,多多以” 话还未尽,就栽在了冯初身前。 呵 冯初哑笑无言,将人环得更紧了。 车停,府至。 冯初令开角门,勿要声张,屏退家中仆役。 诸事皆毕,冯初俯身,将拓跋聿自车中横抱而起,踏阶而出。 拓跋聿半梦半醒间察觉自己忽得腾空,下意识地扯住她胸前的衣裙,就听见她道: “已至臣家邸,陛下勿忧。” 揪着冯初身前衣襟的手当真松了下来,将自己托付给了她。 郡公府内门风严明,此前子时虽下过场大雪,但因冯初未归,僮仆不敢怠慢,通往冯初院内的道路都及时洒扫干净,并未结霜积雪。 冯初踏实地抱着拓跋聿,踩在青石板砖上,皓月朗朗,中天澄澄,偶有雪团自松针坠地,又闻夜枭扑鼠惊人。 她走的并不快,纵使这般抱着一个人是件十分吃力的事儿,冯初心里却忽得升起几分眷恋之情,希望这条路长点,再长点。 她能陪着她,久些,再久些。 转过银杏无叶,再逢偃松生青。 终还是到了她自己个儿的院落里。 守着伺候的家仆们见到冯初这般抱了个小娘子回来,都被唬了一跳,柏儿挥挥手,示意她们都先行退下,又叮嘱她们不准乱传。 再回身时,紫乌已经推开了房门,冯初抬脚跨入门中。 “今夜有我守着陛下,你们早些安歇吧,时辰也不早。明日晚些再来。” 顿了顿,又道:“另去库房,府中每人赏布帛两匹,今夜当值的人另加赏丝绢一匹。都好好过个节。” “诺。” 房门合上,阻断开外头的寒风,铜炉燃炭,锦被轻软。 冯初仔细地将人安置在榻上,脱离她怀抱的一刹间,二人紧贴之处不可避免地传来冷意。 拓跋聿无意识地努了努嘴,以示不满。 冯初探了探她的手心,见是暖呼的,方才替她解了外裳,盖好锦被。 少女呼吸悠长绵远,一片安然景象。 她轻轻将她额前散开的发丝别了开来,指尖顺着脸颊一侧,至颧骨,再往下,停在她唇畔。 她非圣人,佛陀尚且会受爱欲之苦,她哪里又能逃离开来呢? 不知何时,拓跋聿就长成了同她记忆中不甚一致的模样,青葱年华,让她想起多年前在淮岱,偶遇一小池,池里生的水草藻荇。 柔嫩青涩,惹人怜爱,指尖稍稍一掐就能溢出水来。 但是 她不想去掐采藻荇。 她感念她的爱重,故而不能不郑重。 拓跋聿想要的,只要她有,她愿意双手奉上,但是,她想要的,不当如此草率而掠。 她们之间横亘着不平等。 再长大些吧,陛下。 冯初怜爱地望着她沉静美好的面容,指尖在她唇上蜻蜓点水。 权当,我在吻你 冯初平日里公文繁重,晚睡早起已是常态,拓跋聿迷蒙着睁开双眼时,冯初已经坐在小榻前,穿戴齐整,手里拿着文书,手旁还放着一叠。 她看的专注,直到拓跋聿自个儿披了衣袍从榻上站起,才恍然她已经醒了。 放了公文,近身替她穿戴,“昨夜风冷,陛下今朝可有不适?” 冯初应当才洗漱不久,周身萦绕着格外干净的清气。 拓跋聿摇摇头,退了半步,怕自己宿眠方醒,浊气遭她厌,目光去寻房中铜盆。 洗漱完后,才敢开口: “昨夜,朕记得朕睡过去了,你没叫醒朕。” 她是如何宿在她榻上的? 莫非── 她打量着冯初,欲问又止,自脖颈攀起红晕。 若、若真是那般、为免、为免太失礼了。 冯初微笑不语。 在拓跋聿眼中这与默认无异! 恼羞成怒之下,拓跋聿快步上前,在冯初跟前止步。 她仍心有缺缺。 自昨晚至今朝,她确是欢喜,可心中欲似无底涧,填不平,补不尽。 近息有兰香,方寸取丹朱。 拓跋聿有些急切地吻上她的唇,细细啃咬,逼得冯初节节败退,跌至小榻。 她被动地承受着拓跋聿的吻,却不敢多回应。 只一遍遍地顺着她的脊梁,哄她平复。 吻不肯这般容易将息,又沿着脸颊吻在耳后。 冯初瑟缩,拓跋聿察觉,以为她不喜如此,停下了动作。 耳畔全是彼此的呼吸。 俄而一滴温凉的水珠砸在冯初脖颈,不知何时,拓跋聿哭了。 冯初心慌,刚要哄她,却听她唤她: “阿耆尼” 因缘和合而生,因缘灭而散。 南地江郎《别》云: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飞光即纵,八月秋高。 冯初转迁洛州刺史,护北海王妃归家虎牢,羽林相随,长亭十里,天子相送。 “这杯酒,朕敬阿耆尼。” 她举着酒觞,宽大的衮冕下,手腕在微微颤动。 她在怕。 天灾人祸,锋镝刀戈,疾病苦楚,这世道,要催折一条人命实在太轻易,谁能料,此番相别,不是最后一面? 冯初接过酒觞,一饮而尽,躬身,压低了声音:“洛州堪定,南壤熙平,臣定归。” 拓跋聿没有开口,只令宫娥取走酒觞,令文武百官莫要上前,与她把臂,朝亭走去。 但承诺再多又有何用? 彼此心知肚明,不过聊以慰藉。 “多加小心。”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冯初浅叹,她又何尝不生忧怖呢? 尽管知道她们是在群臣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冯初仍旧抬起了手臂,一如昨时,手掌拂过她发鬓,划过她脖颈,落在她肩头。 拓跋聿了然,歪下脸颊,轻轻蹭她手背。 自寻忧怖,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这个良辰吉日你们可能不想听作者碎碎念,但我还是要写(抱头)[狗头] 关于文中提到的大小乘佛法:简单来讲,小乘佛法讲究渡己,注重个人修行和觉悟,大乘佛法讲究渡人,普渡众生。 前文提到的鸠摩罗什就是先信仰小乘佛法后改信大乘佛法,为大乘佛法传扬到中原作出了卓越贡献。 那么谁信仰小乘佛法呢[狗头] 如果看过《悼金陵》,或许会还记得我在番外提到过:有个从天竺的僧人和萧约的伯父理念不和,最后渡江北上向洛阳。 这个故事历史原型是达摩祖师一苇渡江,达摩祖师信仰大乘佛法,那么和他理念不和的……[合十][狗头][合十] 第58章 瓦松 ◎茅檐缺草,城生瓦松。◎ 自晋阳往南,出并州,四处萧条。 铁马金戈抵大江,意气佛狸眺建康。 人们会记住那个雄姿勃勃的壮年英主,转而忽略了他放弃南下后,纵容士兵劫掠,苦于暴戾的数千数万的百姓。 他们的反抗和叫喊湮没青史,鲜有人闻。 三十余年过去,依旧残败。 田埂荒芜,桑稼无人,茅檐缺草,城生瓦松。 这便是洛阳,那个在数百年前与长安争辉的大汉东都。 “下官洛州别驾高严,见过郡公。” 冯初迁调洛州刺史不过半岁,洛州来的公文较雍州更为混乱,奈何平城至此,山高路远,真真难以管辖。 她原以为皇权不下县,实际以魏国而今的能力,能至州郡都已然不易。 她抬眼扫了这些同她接风的人一眼,别驾、治中、州都、典签、主簿,沾亲带故,铁板似的,铆足了劲要她这个平城来的刺史拳脚难伸。 “本官既有了提点洛州一切军政要务的权职,便是同僚,同僚之间,只呼官职,勿称爵位。” 冯初软刀子似的提醒高严。 “诺。” 高严端得一副温润模样,“下官为刺史备好了酒菜,欲为大人接风洗尘,不知可否赏脸──” 初来乍到,冯初不打算这般快就拂了他的面子,一副与人不共戴天的架势。 姑母欲伐齐,伐齐此前必要是河南十三州安然,洛阳更是重中之重。 不合用之人,她该一个个翦除。 洛阳的治所官邸当真修的气派,南海送来的贝壳雕黏成了屋檐上的脊兽,青釉瓷风雅坐落在屋内,沉香木砌的泉口吐着清水,还泛着异香。 而冯初一路以来,见到的却是虎啸凶顽,家家着纸衣,户户难觅薪。 这可是中原腹地!仓禀殷实才该是常态!治理如此,非无能二字可为托词! 镶了金的象牙箸递至冯初手旁时,冯初淡淡扫了一眼,默了半晌,接了过来,开口却是夸赞:“别驾代天子牧守百姓,镇守洛州多年,想必有不少心得,不若说出来,令本官知学一二。” 高严自幼饱学之士,夸夸其谈的功夫并不差,酒觞落案,开口便是圣人言。 冯初没有细听,而是悄悄打量着周围人的神态,暗暗在心中琢磨这些人的秉性。 他滔滔不绝说了半个多时辰才堪堪停止,带着某种吊诡的期许,望向冯初。 “高别驾言之有理,字字珠玑。” 冯初浅浅一笑,她并未听进多少,“本官不若高别驾才高八斗,今后品评官吏,查察吏治,只看三点──” “一则,有事君之心,为君解忧乎?二则,有劝课农桑,令百姓有分有归乎?三则,有刑罚评判,裁决得当乎?” 凤眼含威,目之所及之处,洛州大小官吏不由得低了半个头。 不曾想一介女流,看起来亦是温婉之人,怎得能让人如此畏威。 “若三者皆无,休怪本官无情。” “生得如此壮硕,却是个银样镴枪头?连我的泥丸都躲不开?” 锁儿弹弓催发,连下数丸,将那个刺杀她的壮汉打得‘嗷嗷’直叫。 “你──” “怎么,又想说士可杀不可辱?”锁儿骑着高头大马,高傲地扬起下巴,“这可是比武,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可别说我欺负了你。” 壮汉忍气吞声,若不是为了水落石出,他又怎会甘心在这鲜卑索虏手下苟延残喘?! “锁儿!你又在胡闹!” 拓跋驰横她一眼,这些日子朝中忽得下令,削减北方军备,将不少士卒提调南方,虎牢关的戍卒翻了三倍有余,他亦是忙得焦头烂额。 今日又下了道圣旨 他自怀中摸出一个朱漆盒子,递给锁儿,“这是今日随调兵的圣旨一道下来的,圣上说是特地赏赐给你的。” 锁儿叱马上前,自阿耶手中接过小盒,接过来时手掌一沉,份量之重,令她吃了一惊。 她与拓跋聿算不得多亲厚,平城之行,也不过是相谈寥寥。 那是个喜爱汉学,儒释并行的温和帝王,与她钦佩的雄主差之甚远,心里谈不上多服气敬重。 彼时尚不投机,而今怎么忽得想起给自己赏赐了? “你且开开瞧瞧,陛下所赏是何物?” 漆盒上贴了敕封,在她之前无人知晓里头是何物。 锁儿撕开敕封,打开漆盒。 里头是满满当当的金丸。 “皇帝堂姊看来还挺挂念我们的嘛,送这么多金珠子。” 锁儿扯开弹弓,金丸‘咻──’地一声打在壮汉身上。 满目骄矜。 拓跋驰纵使心思不那么重,但仍旧谨慎,“此事,你最好去信一封,问你姨母,陛下是何意。” “还能是何意?赏赐金丸,不是看重,还能是要贬斥北海王府不成?” 话虽糙,却也有理──北海王府兢兢业业,远离中枢,更不参与争斗,还与冯家关系甚笃。 没有道理斥责锁儿。 但拓跋驰还是不放心,再度提醒道:“去信你姨母,请她瞧瞧才是正经。” “陛下的心思,我们看不透,她便能看透?” 锁儿不以为意,然到底北海王府不是她说了算,她不肯干,仍有拓跋驰连夜手书,托人传信至洛州。 时冬寒有雪,推行均田的旨意下至洛州,州郡官员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堂,围着铜炉银炭,饮酪止渴。 堂前站了个主簿,摇头晃脑地念着他刚写的均田文书。 冯初自诩好修养,仍听出一肚子火气来──好,写的好啊。 好就好在骈四俪六,好在用典巧妙,好在之乎者也,好在黎民百姓就是认了字都读不懂! “主簿当真是名士风骨,稼穑不知,五谷不辨。”冯初皮笑肉不笑地‘夸赞’道。 “刺史过誉。” 他不以为忤,反以为荣──若非如此,怎能体现出他们同小民百姓的差异来呢?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啊。 “刺史若以为此文可用”高严拱了拱手,欲就这般敲定了文书,他心里头明镜似的,黎民白衣看不懂这些文书,却能投达官贵人所好。 待到这文书一出,如何解释,便是他们说了算,均田如何均,三长是何安排,也由不得冯初。 惯以为冯初也是那等风雅文人,不知俗物,搁这糊弄她呢。 “此文不好。”冯初断然否了,她知晓推行均田、三长必是会触动地方豪族,日后少不了双方妥协在一个能够容忍的地步。 但是一开始就要给她在文书上使绊子,为免也太明目张胆了罢! “敢问刺史,何处不好?”主簿端得是不服不忿,仿佛冯初批驳他文书,是辱没了他自幼而来的才名。 “你这文书,不是写给本官看的。”冯初已然说的足够委婉,“若百姓瞧不明白,要你何用?” “大人您这是有辱斯文!”主簿急眼,“太皇太后推行汉学,您莫不是要同太皇太后打擂台?” 好么,都会拿太皇太后来压她了。 冯初浅笑,自高台上站起,一步步走到主簿跟前。 “好啊,说的好啊,写的也好,偌大一个洛州,便是找个会好好说人话的都不容易。” 被她盯着的主簿瑟缩着退了半步。 冯初冷笑,忽地招手,唤来柏儿,自案上取了纸笔,“柏儿,你写篇文书给诸位大人瞧瞧。” 举座哗然。 “婢子献丑了。” 柏儿执笔,三言两语将均田制、三长制的举措起因书于纸上,并书洛州日后该如何改制,晓之以理,文笔通俗,字迹工整。 在座不少文人气的青一阵白一阵,“冯大人这是何意?莫不是要将我们比作如婢子一般的人?” 冯初清晰地瞧见柏儿被刺了话,嘴唇翕动,正要出言,却见柏儿搁了笔,朝那位出声的郡丞行了一礼。 “婢子出身低贱,比不得列位大人,承蒙郡公不弃,随侍多年,亲授笔墨。”柏儿字字铮铮,“子曰:有教无类,若不能教化百姓,谈何君子之为?” “守着字句,闭门造车,不思社稷,不恤黎庶,又怎是君子所为?” “满堂公卿,而今沦落到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懂,需我此等粗鄙之人提醒,才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对面郡丞叫她这番话哑口无言。 “柏儿,莫要对郡丞无礼。”冯初不痛不痒地挥退了柏儿,执起柏儿写的文书,“令抄录百份,飞骑发往各郡,另,请羽林郎带回各郡历年收支的账目和刑狱卷宗,本官要一一过目。在此之前,劳烦各位大人,羁留洛阳。” 冯初此举,可谓是猝不及防。 高严皮笑肉不笑,他原以为冯初再如何,也不过是一个受门荫庇护的小娘子,与他见过的那些世家小娘子不过是身上多了层官职。 谁能料到她如此手腕!雷厉风行!? 再有人要叫嚷,却恍觉外头不知何时多了数十戍卒。 “小冯公这里可都是朝廷命官” 他万万没成想冯初如此无忌,纵使是太皇太后的侄女、与皇帝关系甚笃,可二话不说调兵围查地方官吏,是真不怕典签参她谋逆么?! 高严正心慌时,外头又传来急报:“官邸门口,有妇人哭冤!”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昨天背书背的不知天地为何物把更文给忘了[爆哭](求轻点打)(抱头)[爆哭] 第59章 枯金 ◎她在盼她,也在激她◎ ‘苦饥寒,逐金丸。’ 汉武帝时佞幸韩嫣乐以金丸射鸟,每日遗失的金丸有十余枚,时长安百姓作歌讽刺他生活豪奢。 可锁儿又非宠佞,更无奢心,骄矜肆意了些,怎就惹得陛下以金丸赠之? 又是夤夜无眠,冯初枯坐堂前,摩挲着怀中珊瑚手钏,案上摊着拓跋驰有些诚惶诚恐的手书,盼她晓通圣意,点拨一二。 好似处处都离不得她。 冯初无法,想明白此中关窍,粲然一笑,提笔去信。 拓跋聿自不可能是将锁儿比作韩嫣,武帝时,恩遇甚重,满身骄矜的,可不是韩嫣。 她在盼她,也在激她。 冯初斟酌了字句,两封书信各向南北。 果不其然,数月后,锁儿‘谢恩’的折子到了紫宫,却是直接了当地同拓跋聿呛声。 她是天生的将军,只要陛下言明令信,赏罚分明,不愿猜她心思,更不愿揣摩典故。 殊不知这正中拓跋聿下怀。 又送金银宝剑,此次只附一字: 善。 一拉一扯,倒换得锁儿坦诚,亦稍稍对这位皇帝堂姊多了几分好感。 恨身不作晨月,伴君南北东西。 平城紫宫,拓跋聿孑立高台。 袖中抽出手札,递给前来伺候的紫乌,“传朕旨意,将这几个人,调去洛州。”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无过是派遣至地方的官员,多有任期,任期一至,便会调遣,以防止其在地方做大。 随之而来的却是地方庶务由底下的小吏掌控,甚至地方大员也只能由着他们瞒天过海,欺上瞒下。 至于洛州、雍州之事为何棘手,不过是地方大员与豪族勾结,恨不得扯出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平城的雪吹不进、紫宫的风透不得。 他们唯一想不到的,便是当今的陛下,虽无调官遣将的能力,却纠集了一帮小吏。 这些小吏,也盼着此遭腾云,平步青霄呢。 还望此举,能稍稍减轻些她身上的担子。 “明日召叔公入宫,朕要同他打马球。”拓跋聿顿了顿,思忖片刻,“对了,此前任城王王叔的世子……是名琅?朕记得他身子骨不是很好,恩赐些补品,盼他早日好些。” 拓跋聿待人愈发温柔亲厚,从不咄咄逼人,与冯芷君那般叫人望而生畏可谓是两相极端。 偏生她不笼络大臣,所拔擢的不过小官小吏,大臣但问国事,少有开口,多请太皇太后决之。 稍微亲厚点的,不过是冯初和留下来的宗亲诸王。可宗亲诸王若是惹恼了冯芷君,或有失德枉法之举,她也从不开口请饶。 傀儡和明君,两个极为矛盾的词被加在一人身上。 她其实不算有多大野心的人,奈何世道不由人,不论愿不愿,人世总会逼着你一次次脱胎换骨。 “陛下,夜深了,入殿歇息吧。”身后传来婢女的劝告。 拓跋聿点点头,一如往常,遥向南面,双手合十,向月发愿。 在心底祝祷,盼远方人安。 恋恋不舍地瞧了一眼空中玉婵,才转身回殿。 …… “洛州,领六郡,洛阳、河阴、新安、中川、河南、阳城。” 洛州刺史的官邸内,冯初苦看了一夜文书,郁气于胸,凤眼睥睨。 “六郡十二县,管着一万五千余户,上下六万余人。”冯初毫不留情地将一本账簿掷于地上,“他们可知晓,自己的父母官,税收无章至此?!” 十二个县,除了洛阳郡辖管的洛阳与缑氏,其余十个县,连一本像样的收支都拿不出来。 “真是──混账!” “刺史大人,此番措辞为免太过……严厉了吧?” 高严手抱暖炉,端坐案旁,“俗物本是绊人索,我洛州而今官吏有名士之风,冯大人应当欣慰才是。” 他就是仗着冯初纵是措辞严厉,也无法立马撤换掉这么多官吏,被羽林围着就围着,反正围着他们查察的时间越久,朝堂上弹劾她的声音就会越大。 他清高,站在干岸上,风刀霜剑又催折不到他头上。 “……”冯初瞧着这些官吏,只觉得一阵无力。 “高大人言之有理。”意想之中的愤怒没有出现,冯初很快冷静了下来,甚至和煦了不少。 “本官昨日夜审了那位鸣冤的老妇人,说是阳城人,家中老大走失多日,后来说是被当作匪徒处斩了,儿媳前往府衙,却迟迟不得归家。” 冯初瞥见他神色尴尬,装作无视,“本官被这推行新政绊得走不开身,不如高大人,替本官走一遭吧?” 高严心叫不好,这老妇人大概是为何而来,他当然有数,他若不去,来日东窗事发,莫说是他这一州别驾的位置,便是项上人头…… 可若去了,这里八成人都是指着他做定心骨,冯初雷霆手段下,谁知道还能不能是铁板一块? “怎么?可是本官让别驾为难了?” 冯初困惑不解:“不过是一桩小案,也能让高大人如此踟蹰?” “这……” “来人!”冯初不给他思量对策的机会,唤来数名亲卫,“你们几个,带高大人去阳城查案!若是高大人路上有了一根汗毛的损失,本官拿你们是问!” 事已至此,高严纵是内心忐忑,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至少出了这刺史官邸的大门,他也好早些传消息去朝廷…… 他自我宽慰着,闭眼登上了辎车。 与冯初料想得一致,高严一走,这些小官小吏都霎时间失了主心骨,纷纷觑着冯初的脸色。 冯初也不多言,只继续翻着案前账目,而州郡官吏们大气都不敢出。 阖室安静得只听得见纸张翻动刮蹭的声音。 约莫在寂静中过了一炷香,冯初‘啪’地合上手中簿子,瞧不出喜怒,“今日便到这儿,都回别院歇息吧。” 朱紫绮罗们称诺,陆续退出屋外。 柏儿自屏风后头出来,端着一盏栀子水,搁在冯初面前。 冯初暗叹,胸口郁气消了大半,语调柔了许多:“……记得从前打趣你大胆,敢拿这栀子水揶揄我,而今看来,这栀子水,倒是缺不得啊……” 柏儿目露心疼,“郡公大义,是那些人不知好歹。” 冯初摇摇头,常言道:读史常悲,观书中达官显贵,并非不知民怨沸,依旧要去压榨百姓,并非不知羊毛出在羊身上,却依旧永不满足。 她幼时不明白,那些权贵并非傻子,为何还要做国之蠹虫,贪鄙异常,以至葬送了自己、葬送了国家。 后来再长大些,她发觉,所谓贪官污吏,所谓达官显贵,是由朝廷、由世道一步步推上来的。 他们不作恶,还会有另一批同样的达官显贵作恶。 这个世道从根子上就是恶的,即便明君贤臣再去粉饰太平,也改变不了本质。 冯初亦知这一点。 凭她一人,如何澄清寰宇?不过是求无愧于心罢了。 栀子水饮尽,冯初的眼瞳中再度燃起温和坚定的光芒。 “陈老妪呢?方才让她在屏风后,她可瞧明白了?” “是,婢子请她出来。” 柏儿转身回屏风后头,不一会儿扶着个身材矮小,牙齿稀疏,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出来了。 “老身、见、见过……” “诶诶诶,老人家,快免礼,”冯初快步接过手,扶住她,温情脉脉,“您福寿高,晚辈受不得这一拜。” 待老妪在她身旁坐定,冯初倾身问她,“您可看清楚了?那个同你儿子商量的人,可在这屋内?” “错不了,”陈老妪抓着冯初的手,“他长得高,眼睛小,就是郡公下首第一位大人身后的长随!” “柏儿。”冯初唤她,点点头。 柏儿会意,当即出去,吩咐两名亲随快马加鞭,前去传信。 …… 高严出城的辎车在官道上走的很快,他挑开车帘,见青树倒驰,暗暗放下了心。 看来是当真派他查案。 原想着刺杀北海王,令虎牢换上他们的人,谁曾想北海王命大,躲过一劫,射中了膝盖,未能要了他的性命。 刺杀失败,他们自然是想着将知情人斩草除根。这些被他叫来的在‘义士’都是些荒年为寇,丰年为民之人,家里对他们干的勾当心里有底,也没几个替他们喊冤叫屈的。 偏偏这领头的赵敢,家中人真拿他当义士了。 呸,光复汉家,轮的着他? 车外忽传马蹄声,辎车慢了下来,高严警觉地撩开半面车帘,恰见得两名冯家的亲随,与领头的羽林郎说了些什么。 羽林郎点头了然,两名亲随又快马离去。 莫不是那头出了什么事? “……郎君,敢问方才冯大人的亲随快马赶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不曾,不过是嘱托我们几句,不要怠慢了高大人。” 高严不再有疑。 辎车往北,也不管入了夜,一路奔袭,最终停在了黄河边的一座破庙旁。 高严腹中饥寒,一路颠簸,可他到底对这些人高马大的羽林郎心怀畏惧,不得不低头,忍气吞声至此。 大河滔滔浊浪高,邙山巍巍魍魉号。 周围除了马车上的提灯,就没有别的光亮。 高严打了个寒颤,不由得裹紧了自己,“……几位,郎君……” 他咽了咽口水,“敢问,咱们,今晚,宿在何处?” 羽林郎们幽幽望向他,豹子环伺,为首的郎君朝着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第60章 阴风 ◎艰苦抉择的世道里,自由意志是奢侈品。◎ 人们常说,苦难下所幸存的人或物,带着旺盛的生命力。 苦难肆虐了这片土地这般久,何时在这片土地上才会再度焕发生机呢? “将这些年的案卷,都给老子翻出来!” 七八个羽林郎气势汹汹地持刀配剑,闯入了州中诸曹的衙署,手中明晃晃拿着冯初的令信。 “几位将军,衙署内──” 衙署内位职高些的,都被冯初‘请’去了刺史官邸,眼下他们群龙无首。 “少废话,误了刺史大人的事,你们少不得要一身剐!叫你拿你就拿!” 尽管冯初要的是自高严来后的陈卷旧案,为了以防万一,羽林郎还是再往前多要了几年的。 数人高的案卷被装箱运入马车内,扬尘而去。 冯初铁了心要查到底,自是没人能拦得住她。 况且就这些个蠹虫,指望他们案卷文书没有纰漏,简直是天方夜谭。 短短半个时辰过去,纵是没有查到高严勾结的罪证,旁的冤假错案也够让洛州一大票官吏下马了。 终于在一堆三年前的案卷中,翻出了被人特意夹在当中的陈老妪家儿媳的案卷。 陈家儿媳竟然最后供认不讳,自己认了罪,甘愿受丈夫牵连,求州府内对家中老幼网开一面么? 这其中必有蹊跷。 身旁的老妪是个不认字的,冯初仍旧掩了半卷,不叫老妪瞧见。 “阿婆,您先好好歇着,一时半会儿怕难有下落。” 冯初温声劝她。 谁知这陈老妪执拗地摇头,浑浊的眼中闪着泪花,嗫喏道: “不老身、老身就在这等着,等着,木娘是个好孩子她嫁进我家吃了那么多苦” 闻者心酸。 “婆婆,”柏儿上前开解道,“这里有郡公在,不会有事的,您若是熬坏了身子,您儿媳也难受是不是?” “这” “阿婆,您先去后头歇着吧。”冯初握紧老人如同粗树皮一样的手,“信我。” 陈老妪讷讷点头,勉强算是应了。 柏儿扶着她回屏风后,她仍忧心忡忡地再度嘱托,“郡公老身,求您” 冯初牙关紧咬,仍将声音放柔:“宽心。” 她这时才将掩了半面的案卷摊开──那上头签字画押的地方,发着褐。 白马银鞍踏玉雪,一身明艳的冯初有如一团火,飒沓流星,闯过洛阳城的小巷,横过铜驼大街。 牢狱衙门上的白灯笼在雪中飘摇。 “阁下何人?” 谁能想到宵禁之时,有人胆敢夜闯监牢,还是个极为年轻的小娘子。 “洛州刺史,冯初。” 冯初周身一派肃杀,身后响起陆陆续续的马蹄声,亲随这才赶到。 不再理已然吓在当头的小卒,冯初一马当先闯了进去,“你们三个月前收了个姓柳的小娘子,在何处?带我去。” 冯初已走出三丈开远,身后的人才反应过来,连忙扶了扶幞头,跟上,“大人您这边请。” 这地方比外头更冷,那小娘子三月前被关入的牢房,又无人给她送衣物,怕是 “就,就是她。” 气味比景象先一步冲入冯初的鼻腔,枯草下的人瑟瑟发抖,染毒生疮。 “打开牢门。” 冯初二话不说,解了身上的斗篷,在一片愕然的眼神中将斗篷裹在女人身上。 女人根本冻得没法睡沉,见有动静,恍惚睁眼。 “大人,此女龌龊──” 冯初一记眼刀盯死在出声的亲随身上。 她将人打横抱起,吩咐道:“去驾马车来,另唤陛下谴来的医倌候命,你,去让府中准备温汤和易克化的吃食。” 安排好这些,又盯着狱卒:“今夜之事,给我烂在肚子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先来禀告本官走漏了风声,便是佛祖来了,都救不了你!” “我们走!” 冯初抱着柳娘,足下跫音回荡。 监牢的路那么长,她今日将柳娘带了出去,可是在她身后,又有多少柳娘呢? 这些人所作所为,真真是擢发难数!罄竹难书! “阿琅好文采。”拓跋聿请宗室入宫,唯独对拓跋琅青眼有加,“王叔若是泉下有知,定会欣慰。*好好学,待再过几年,朕定复你家爵位。” “臣,多谢陛下厚爱。” 这边似兄妹亲厚,身后拓跋宪身旁的随从却泛起了嘀咕:“殿下,陛下突然对任城王世子这般上心,是否有深意啊?” “深意?” 拓跋宪勒着马儿,不远不近地坠在拓跋聿身后几丈,“都是妇人养出来的孩子,话投机些,也算正常。” “家里头男人没了,女人当家,母强则子弱,就是这文文弱弱的臭样。” 他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些,任城王府的人,他都瞧着觉得眼睛疼,汉学、佛法,这些东西有什么可学的,将鲜卑人的魂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殿下就不怕陛下与任城王世子亲厚” 拓跋聿在朝中几乎是宗室定心石一般的存在,连接着冯芷君与宗室,调和双方。 无人盼望她诞下子嗣,垂涎着太皇太后薨逝后,身下皇位,花落谁家。 然冯芷君和拓跋聿都不是傻子,铁定不会在强势的宗室中选择继位人。 任城王一脉,却是无论身份还是年岁,都算恰好的。 “哼,此事亲厚便亲厚,陛下同同宗兄弟亲厚,难道不是我拓跋家的好事么?” 意识到自己现下所处位置,人多眼杂,拓跋宪很快掩下心思,叱声道。 亲厚又如何? 他经营多年,难道还不能让他的子嗣,入宗庙,奉他神主么? 洛阳雪下了足足七日,终于开了晴。 刺史官邸,院内南天竹的红果落了不少在雪里,偶有不怕死的雀儿拿喙啄几下,见冯初踏雪而来,就又惊走了。 闹得冯初讪讪止了步。 “郡公,柳娘醒了。”柏儿在檐下耽搁了半刻钟才来禀报冯初。 倒不是她怠慢,这些日子以来,冯初每日能休息上两个时辰就是阿弥陀佛了,柏儿着实怕她身子垮在这洛阳城内。 采撷南天竹果子的手一顿,收回,二话不说急步前往柳娘的别院。 她带柳娘回来安置下后,方觉触目惊心,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擦伤,十根手指指尖冒出半长不长新长的指甲。 甫一至府中就泛起高热,无一刻清明,让人心焦得很。 如此反复四五日,才有了好转。 至于高严那处,也拿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只不过是不好打草惊蛇,还只能暂时扣住他。 冯初想着,踏入屋内,榻上人听见动静,并未有动作,双眼无神盯着床帐。 “这是怎么了?”冯初问向一旁医倌。 在她发话的一刹那,柳娘有一丝的讶异,斜眼瞧了她,然这等动作也不过转瞬而逝。 “回大人,她身上应当是已无大碍,但是醒来后,便一直这般模样。” 身上无碍,那便是心病了。 “你们都出去吧。”她好容易从鬼门关捡了半条命,却见周围这么多人,难免畏惧。 “诺。” 冯初在榻旁坐下,伸手替她拢了拢被角,“小娘子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您便是新上任的刺史?” “是。”冯初以一种平易近人的口吻朝她道:“我姓冯。” “呵,当今太后,也姓冯。”柳娘听了她的话,头一句就夹杂着暗暗的嘲弄。 冯初并不否认,“是,太皇太后乃我姑母。” “蛇鼠一窝。” 冯初的笑容淡了些,顺着她的话道,“是,蛇鼠一窝。” “我救你,是因为我与高严有仇。”她撒了谎,波澜不惊,“你若是愿意,便尽管将受的委屈说上来,我也好给你讨个公道。” 柳娘的愤怒并非冲她来的,冯初心知肚明。 十春秋,八易手,连年战事无活口,南北暌违久。 在南北相争最前沿的百姓们,无疑是最为心酸的存在,而在这些地方驻守的州郡长官,能顾及军国大事已然不易,谁又能安下心来治理民生? 南地汉人‘无为而治’,北地鲜卑捞得丧心病狂。 在柳娘这种日日受人欺辱的白身眼里,骂当权者蛇鼠一窝才是正常的。 冯初索性也不再怀柔,就谎称有仇,以一种更为能让柳娘理解的方式,前来帮她。 “事成之后大人能再帮妾身一件事么?” 柳娘眸子黯淡,眼中干涩,有如被抽干了精气神。 “你说。” “我要剃发,去做姑子。” 冯初怔愕,且抛开寺里头一些腌臜事,她还有孩子在婆家,陈老妪更肯独身一人上洛阳寻她,怎么好端端的,就要去做姑子呢? “你家中人”冯初试探着问她。 “大人不要再劝了”柳娘紧抿唇角,酸胀眼眶,“若若有家中人来寻,便说我已死了。” “若大人不依,妾身也只好、只好血溅” “欸──” 冯初拉了拉她的被角,无奈又愤懑,“你先好生修养,之后的事情到了那时你还不改念头,那也依你就是。” 故事俗套而荒诞。 替夫鸣冤的妇女被官场上的恶人威逼利诱,强骗了身子,也换不得清白。 冯初将她救了出来,索性将名节一股脑地扔碎在地上,将自己满身满心的疤痕剖在道貌岸然之人的面前,以期昭昭。 她的生命那么炽烈,可惜的是昙花一现居然是在冰凉的公堂上。 州郡内掌管刑狱的官员被大批地拉下马,恰奉拓跋聿之命赶到的小吏总算快马到了洛阳。 冯初这才算在洛阳站稳了脚跟。 冬去春来,洛阳的春,复苏得较平城早上许多,坚冰初融。 春日改元,年号朔鼎。 冯初在大氅下塞罩着暖炉,肋骨又开始在这时节泛疼。 初来时她得时时刻刻作一番铁血模样,以立威敛权,现下只需暗中将钉子一颗颗查出来,寻时间拔了,不必再强撑。 拓跋聿不厌其烦地叮咛她好生养着,甚至令宫中太医奔袭千里,就为了来洛阳给她瞧伤。 陛下的书信写得沉稳而别扭,乍一看不过是对臣下的关怀,可熟知她行文习惯的冯初,总能在字里行间中窥探到她那些在意而不好言说的端倪。 暖炉在肋间滚了滚,想好了措辞,蘸墨欲回,门外听得柏儿通传柳娘来了。 她当然知晓她为何而来。 气色已然好全了的妇人朝她行礼,开口拜别: “冯大人,这些日子,多谢冯大人照拂。妾身感佩,无以为报,唯有日后青灯前,替大人祷祝。” 她仍是要走。 冯初幽幽叹气,搁了笔,“我曾言,柳娘子待事情尘埃落定,是走是留,都由柳娘子做主。” “只是这佛前,未必得超脱,红尘,也未必是真苦海。”冯初轻诉道,“你为何不信这世上依旧有人在意你呢?” “郡公亦是女子,难道不懂么?”柳娘苦笑,摇了摇头。 冯初被噎了这下,无奈轻叹,“那我便祝柳娘子,修得正果罢。” 她懂,她理解。 撼山易,撼人心难。 她回去,就算是家中维护,又哪里堵得了悠悠之口?哪怕是留在冯初府中,都未见得定能落个清净。 正如多年前北海王说的那样,她冯初就是将后院塞满小倌,太后将宫内围满伶人,文人史官顶天了暗地编排几句浪荡,无人真敢在她们面前放肆评判。 但对于柳娘而言,她没有反抗的力气,或者说,活着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反抗了。 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寺里是清静地但倘若有所烦难,只管遣信来,无需客气。”冯初笑得温和,“权当我报答柳娘替我铲除政敌之劳。” 此是笑语,柳娘却还是酸了眼眶,嘴唇颤抖:“大人您、您” 冯初搁了暖炉,绕过案几,行至她身前,搭住她双臂,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时候不早了,去吧。” 她失落在明媚的春光后。 屏风后,陈老妪拖着年迈的身躯,蹒跚停步在冯初身后,拐杖和嘴唇都在不受控地颤抖。 艰苦抉择的世道里,自由意志是奢侈品。 60-70 第61章 三会 ◎佛前孔雀要杀人◎ 魏国朔鼎元年,南地秋收毕。 齐国太子亲率艨艟数千,横渡大江,北上伐魏。 “君侯您小心些──” “怕什么!” 战船固然不至颠簸,可这时节,江上风大,谁不是生怕一不小心失足自船上落下去。 萧泽却反其道而行之,登临船头。 他太清楚了,北伐看起来气势汹汹,然而这些军士哪还有当年刘裕在时的豪气。 如此颓丧,焉能胜魏? 唯见他自袖中取出一横笛,横吹《关山月》,军中乐师见状,纷纷鼓角和之。 一曲毕,群情激。 萧泽登临船头,长鞭指江:“今朝渡江,乃为收复失地,北入汉关,西取陇头,岂能怏怏戚戚?!” 语罢,击楫而歌。 年轻有为的君侯霎时间成了麾下将士们的主心骨,万分激昂,歌罢潮头慨而慷。 短短三月,萧泽所率军众势如破竹,孤军深入,连克诸城,兵锋直抵虎牢关。 洛阳危矣 平城,广平王府。 厅里几个中年男子席地而坐,面前都摆着大块的炙肉,各自抽出自己佩着的短刀,割肉蘸盐,举止粗豪。 “洛阳那边高严不知出了什么毛病,来信都是含糊其辞,一问就是一切无恙,冯初改制又不见得停,莫不是洛州已经全都落在冯初手里了?” 赫连归往嘴里塞了一口肉,就着酒水囫囵咽下去,含糊不清,“眼下南地又不知道发得什么风,怎么就选了这么个时候出兵呢?” 南地北伐,朝堂中多少眼睛盯着那一片地方,原本还想去探问一二,现在也只好偃旗息鼓。 拓跋宪没有多说话,状似不将赫连归的话放在心上,自顾自笑着切着盘中肉。 赫连归迟迟不见他回应,已然有些急了:“殿下,您倒是说句话啊,咱们这──” 咚! 话音未落,拓跋宪端起案上金杯,哐当一声,反着闷砸在桌案面上,琥珀色的酒水顺着杯口蜿蜒浸润在案上的波斯毯上,霎时间染暗了一片。 浅色的眼瞳虎视眈眈地望着赫连归,里头的决绝叫人心惊。 这下轮到赫连归怔住了。 “殿、殿下?” 他们筹谋这般久,几度犹疑,而今定下不过倾杯之刻,为免过于草率。 “明日朝会,你便去请河南道行军大元帅之职。” 拓跋宪抚着唇边胡须,盘算道:“倘若冯初真得了消息,传给了宫里,那太皇太后再如何胆大,也断不敢将如此重要的职位交给你。” 但大敌当前,冯芷君也腾不出手来处理他们,正好乘着平城空虚,杀她个措手不及! “倘若没传给宫里呢?” 赫连归难以置信拓跋宪的大胆,他确实够行军大元帅资格,可这难保不出差错。 “那就正好让冯家那小娘皮死在齐军手里!刀枪无眼,她冯芷君总不至于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拓跋宪换了个酒盏,“她不让本王好过,本王也不让她好过!” 拓跋弭在时,拓跋宪确实是没什么野心的,宗亲贵胄,骄奢淫逸,皇位对他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有吸引力的东西。 然而这女人,居然动着鲜卑改制的念头,在朝中得说汉话,用汉字,还让他们与汉人通婚! 从前反抗激烈的人已经被她除得一干二净,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小要好的宗室子弟成为刀下亡魂。 故而他后来收买人心,纠集党羽,在朝中周旋,就是为的有朝一日为他们报仇。 至于国将不国,百姓流离那又如何! 只要能让冯芷君死,管他洪水滔天! 月已西垂。 今夜是紫乌替拓跋聿守夜,她是个警敏之人,已是夜半,寝殿内传来细微的窸窣,她留了心,蹑手蹑脚朝屏风后走去。 拓跋聿有些怕黑,历来会在床头明一盏灯。 不知何时,拓跋聿坐起了身子,正靠在榻前盯着铜灯发呆。 待紫乌进去,叫她给唬了一跳。 紫乌轻步上前,气音劝问,“陛下这是怎么了?离上朝还有些时候,再睡一会儿吧。” 拓跋聿摇头,年轻的帝王在灯下,寝衣披发的模样格外温软,“我朕睡不着。” “齐兵兵锋直指洛阳那可是我南方重城。” 她惯不在人前说真心话。 是为城,还是为人? “洛阳,有小冯公坐镇,应当出不了岔子的。”紫乌宽慰道,“小冯公乃天人降世,寻常刀兵哪里伤的了她。” 拓跋聿苦笑──这世上哪有什么天人降世,不过是凡人苦强求。 她清楚,她比谁都清楚。 冯初不是神,是人,她也会受伤、会疼也会死。 拓跋聿想到这里打了个寒颤,不敢往下继续想了。 “去、去将朝中官员的名册拿来。” 她当真无力,身在平城,心在洛阳。 所能做的,怕是也不过微薄 拓跋聿的眸子霎时间变得晦暗。 阿耆尼,你不能再欺朕了你说过,要平安归来的。 朝堂上的争噪喋喋不休,拓跋聿望着大半个朝堂,只觉得空。 她的国度,她的城邦,她的子民,她的人。 她却像个旁观者。 拓跋聿握在衮服下的拳头松了又紧,余光频频瞥向身后垂帘。 冯芷君在朝堂上的地位越发不可撼动,拓跋聿厚积多年,越接触政务,越深思熟虑,越觉着她有如一座大山。 既是大魏依托的屏障,也是她难以逾越的存在。 从她手里抠出的每一点权力,拓跋聿都会胆战心惊。 这场战役,对魏国而言,很重要,这不单单关乎南地能否长治久安,大魏能否中兴长祚。 更关乎着朝堂往后的局势。 冯芷君不到死的那一刻,是不可能心甘情愿交出手中的权力的。 拓跋聿多年沉思所悟的政治嗅觉在此时终于破茧成蝶,“诸位爱卿,还请肃静。” 多年在朝堂上少有言谈的少年皇帝一朝开口,竟真让众人就此静了下来。 “祖母,孙儿有一言。”在朝中众臣面前,她依旧会唤她祖母,事事请示,好似恩怨情仇不过过眼云烟。 “孙儿以为,刘大人所言有理。”拓跋聿开口先是赞同了刘仁诲的言论。 “应将河南一带,洛、东豫、北豫、广等诸州合设河南道行台,由洛州刺史冯初兼任行台尚书令。” 冯初作为既有能力,又在她与冯芷君二者当中暧昧难明的人,由她任行台尚书令,很难会遭至反对。 冯芷君拨动着白菩提珠,不置可否。 拓跋聿喉头微动,“另,孙儿以为,该让北海王为行军大元帅。” “北海王有勇无谋,非帅才也!”没成想话音刚落,反对的头一人便是冯颂。 “辽西郡公这般反对?莫不是要自个儿披甲上阵?”拓跋宪笑得无害,“父女同征,倒也是一段佳话。” 此话暗指冯芷君任用外戚,若她还要些脸面,便不会真让冯颂上阵。 “孙儿以为,不若让慕” “广平王。”冯芷君直接打断了拓跋聿的话,扰得皇位上的人登时有些惶惶──冯芷君就是在给她下马威,关于朝政,她说的,已经够多了。 “你以为,该是谁呢?” “回太皇太后,臣以为,赫连将军,堪当此用。” 拓跋宪不紧不慢,历数赫连归战绩,并诉缘由,最后道:“臣以为,河南道行台尚书令,不该由冯大人担任。” “她太年轻,不知战事紧凑,又是女子,难免战时决断” 拓跋聿险些将牙给咬碎了。 她给了个眼神给宋直──他由吏入官,熬转至了集书省。 宋直会意,当即站出来呛道: “广平王此言差矣!陛下、太皇太后皆是女子,您的意思是,太皇太后与陛下均是面战而无断、优柔少谋之人?!” “臣惶恐。” 三方势力你争我夺,吵吵嚷嚷数个时辰。 “行了,”冯芷君自屏风后站起,朦胧的影子都压得群臣说不出话来,缓缓行至拓跋聿身旁,“哀家年纪大了,听不得你们吵吵嚷嚷。” “冯初任河南道行台尚书令,赫连归为行军大元帅。” 此番不可! 拓跋聿险些当着群臣的面红了眼眶,赫连归和冯初本就不是一条心,军令有贰,乃是大忌! 冯初又在洛州,鞭长莫及,万一赫连归 “陛下,您说呢?” 拓跋聿被点到,嚇了一跳,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冯芷君──她难道要将阿耆尼往火坑里推么? 到底政令是要她这个皇帝点头的 拓跋聿瞧着她,与冯初相似却更有威严的凤眼睥睨着拓跋聿,似笑非笑,让人脊背发凉。 她、她怎能让冯初涉险?! 正欲开口驳回,脑中却忽得闪过某种直觉,话到嘴边,改了口:“孙儿以为,祖母所言极是。” 冯芷君凤眼眯了眯,移开了视线。 倒比她父皇聪明些。 缓过来的拓跋聿登时冷汗都下来了。 自己都能猜到叔公心怀叵测,太皇太后怎么会一概不知? 朝堂朝外,是在发生两场战争。 佛前孔雀要杀人。 第62章 万人敌 ◎闻言更是红了个透彻,只在心中骂她‘冤孽’。◎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阿耆尼,你这点力气,怕是在战场上杀不得人哦。” 太安元年,淮北军中。 拓跋驰一招弹开冯初手中的剑,旋即剑刃下扣,挑起剑格,冯初手中的长剑霎时间飞了出去,精铁的剑刃深深插在姜黑色的软泥中,剑身还在微微颤抖。 冯初面对他的挑衅,丝毫不见得失落,重新将剑举起,掸了掸上头泥污。 复摆好了姿势,淡淡道:“剑非万人敌。” “哈哈,好一个剑非万人敌!”拓跋驰目露精光,再度朝冯初施招,剑刃生风,攻势迅猛。 “本王来日定要出入军中如无人之境,让你好好瞧瞧,何谓万人敌!” 冯初吃力地格挡住他,眉眼倔强,牙缝中挤出字句:“那也请殿下瞧瞧,何谓无剑挡它百万的兵!” 昔年戏语,一朝成谶。 洛阳烽火盛。 萧泽的大军驻扎在伊水河畔,直逼洛阳,齐国太子亲率军至虎牢关前。 打得好啊。 冯初暗暗咬牙,如此战况并不出乎她意料。 高严等人数年如一日地趴在这片富庶的土地上对百姓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本就民心向南,齐军抓住薄弱点,势如破竹,也是情理之中。 冯初站在洛阳城头,睥睨城下。 与她年纪相仿的萧泽身骑白马,芝兰玉树,意气风发,自身后大军中走出,单枪匹马,傲立洛阳城下。 “敢问城上娘子,可是魏地京兆郡公?!” “正是。”冯初朝他抱拳,“敢问阁下,可是建阳侯萧泽萧润惠?” “是!”二人之间一时竟瞧不出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好似旧友来访,你来我往:“久仰郡公大名,中原洛都,乃古之汉地,郡公何不大开城门,迎王师入城?!” “道武先帝改代为魏,神州正统自在北地,与南地蛮夷何干?” “我南地文风昌荣,小冯公独不见乎?”萧泽只身匹马上前徘徊,“无汉家之传承,身上还淌着胡血,自诩神州正统,未免可笑了些罢!” “仿女子口吻写些闺怨诗作、饮五石散作狂士哭杀穷途,当真国无锐气!” 冯初轻笑,嗤他道:“这算什么昌隆。” 冯初这话说得颇为无礼,更是戳痛了萧泽──他惯爱写些女子闺怨哀愁,文风清丽。 萧泽冷笑,越发鄙夷北地有眼无珠:“看来小冯公的贤明知书,不过讹传。” 语罢,自身上取下长弓,弯弓搭箭,瞄准城头上身穿朱红裲裆的人──他站着的地方,魏国寻常的士卒无法射中。 冯初垛口下的手紧紧握住了剑柄。 众人皆屏息凝神。 此一箭,关乎生死士气。 弓如满月,箭似长虹。 咻── 箭簇竟然真朝着冯初喉头杀去,喘息之间就距她不过数尺。 铛! 冯初迅疾抽剑,金铁向交,弹开箭矢。 “吼!吼!吼!” 洛阳城头的士卒们长槊锥地,整齐划一地发出声声战吼。 “啧。” 萧泽轻啧,并不多恼,再度张弓,瞬息将离冯初最近的一名士卒射杀。 冯初眼瞳眯了眯。 “擂鼓!擂鼓!” 萧泽招手,令军中擂鼓,号角长鸣。 至此两军对垒,且看── 士吼殷雷乾坤震,血杀牡丹洛阳花 “皇帝对哀家的安排可是有什么不满?” 安昌殿内,冯芷君罕见地抽出部分有关粮草调度的权力给拓跋聿,让她共看奏疏。 “孙儿不敢。”拓跋聿低眉顺眼的模样,瞧不出多少英姿锐气。 不敢,并非没有。 冯芷君忽然明白了古时明君为何总对太子不满。 太听话,惹人厌,太锐利,亦叫人不放心。 她今年已快将至不惑了,纵然权力和宫中优渥的生活将她长葆青春,然而□□的衰老却是不可逆转的。 无论她要强与否,她都难以再同年轻时候那般精力旺盛。 旁人瞧不出来,她自己心知肚明。 “哀家喜欢听实话。”冯芷君不咸不淡地说道,“陛下素来同广平王亲厚,缘何今朝要驳回广平王举荐之人?” 殿上没有谁的小动作能躲过她的目光,宋直不过一寒门出身,也敢同广平王硬气? “孙儿以为前方战事瞬息万变,既让阿耆尼任了行台尚书令,就该用些和她同心戮力的人。” “孙儿再愚钝,也知晓军国大事,不得轻率。” 她似乎全然是为的国。 “那陛下后来点头,是畏惧哀家?” 欲瞧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不曾想拓跋聿镇静无比。冯芷君玩味地挑眉:“嗯?” 她知晓自己现在羽翼渐丰,又是外敌交困当头,索性坦言,“非也。” “广平王心怀叵测,太皇太后欲借此举诛之。” 她竟真的说了实话。 “陛下仍旧因此对哀家,心有怨言?陛下以为广平王,不当诛?” “广平王自然当诛。” 拓跋聿说这话时一脸平静,不知何时,小皇帝已经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这‘当诛’二字,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真心话。 “那可是你叔公。” 冯芷君‘提醒’道。 “阿耆尼,是您的亲侄女。”拓跋聿幽沉的眸子望向这个帝国实际的掌权人,一字一句:“骨肉血亲。” 被呛了话的冯芷君并不恼,反勾起笑来,“原来陛下是在担忧哀家的侄女。” 拓跋聿被说中了心声,忙不迭地别开眼,掩饰拙劣:“朕没有。” 又暗暗骂自己蠢,欲盖弥彰。 便是说挂念冯初又能如何。 “这话,你阿耶也朝哀家说过。”猝不及防地,冯芷君冒出来这么句话。 拓跋聿浑身上下的血霎时间都凉了个顶透。 “聿儿啊聿儿,”冯芷君那已带有轻微岁月风霜的手搭在拓跋聿的肩上,指尖轻轻描摹着天子袍服上绣的日月纹。 拓跋聿打心里厌恶她的触碰,却不得不装作无事,“她是哀家的侄女,又如何?” 拓跋聿心中一沉,“您什么意思?” “万人之上者,脚踩云端,而非陷于云海。” 冯芷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陛下,好生思忖。哀家盼你,在个合适的时候悟出来。” 拓跋聿颤抖着手,将奏疏缓缓翻开,以此平复自身好容易掩下的惶恐不安。 她懂,她怎么不懂。 欲为天下主者,当杀伐果决,视人如物,何人不能舍,何人不能弃? 拓跋家也好、冯家也罢、身旁的那些伶人宠宦、朝堂上的犬马铮臣,无一不是她的垫脚石,无一不是她脚下的云。 冯初如此夺目,只因她是至坚之玉,磨而不摧,但倘若她的经历换上旁人来,便是粉身碎骨! 骨肉血亲,能否活下来,也全凭造化。 拓跋聿狠抽了一口气,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想!她何尝不想杀伐果决!何尝不想无爱无恨! 她知道,但是她做不到。 正如她想恨冯初想过无数次,却每每午夜梦回,总将那把长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无一例外。 “你来了。”慕容蓟难得未在院中舞枪弄棒,一袭貂裘矗立在堂前观雪。 暮色苍茫,这个时辰登门拜访之人,还能有谁? “你明日出征,我该来送送你。” 杜知格拎着一壶好酒,近身上前。 二人的距离着实有些太近了,杜知格的鼻息轻扫着她的下巴,目如星子,冬夜微明。 “明日才走,今日来为免有些早了。” “早吗?”杜知格歪头嫣然,“明日你是朝中王公大臣们的慕容蓟,不需我送。” 太近了。 近到她们的胸膛都贴在了一齐,此消彼长,在方寸间起起伏伏。 “那你呢?” 慕容蓟不自觉地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眼前人,恨不能将她的面颊与山川舆图一同刻入骨髓。 “你今日,又是谁来送谁?” 是杜大人,还是杜娘子? 杜知格没有回答她,掂起足尖,在她双唇间微点寒凉。 慕容蓟脑中一白,伸手将她相拥,拥紧、再紧些,恨不能将她们揉成一个人,才好善罢甘休。 南北歧路多,劝惜今朝。 杜知格放任自己贴近她,沉浸在她衣裳上干净的皂角香,环住她腰身。 她很清醒,这场战事过后,过往旧恨将散,她在朝堂上的路至此走到了尽头。 与君长诀,西东南北,山川江湖。 她与她再难有相会之时。 杜知格抚着她的脊背,柔情万千,“今日,是蓟娘的妻,来送她。” 话音刚落,杜知格霎时天旋地转,轻呼惊叫,手中的酒坛子摔碎在地上,酒水澄澈,酒香馥郁,熏得人脸红含羞。 才发现自己被她打横抱起,翠眸含春水,波光潋滟中倒映着她的身形。 她也不说话,亦或许并不需言语,满载情意的双眼足够诉尽有情人之间的心事。 “酒都撒了” 杜知格双颊羞红,素来明月清风般的人,今竟如二月桃花含苞羞,扯住她襟口,半晌,顾左右而言他。 “哪有。”慕容蓟呆怔怔地望着开在自己胸前咫尺的桃花,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浑话:“明明都是满的。” 杜知格闻言更是红了个透彻,只在心中骂她‘冤孽’。 眼前‘冤孽’似乎通了人性,大踏步进了屋室、绕了屏风、解了帷帐。 分明门窗紧闭,投不进一丝风,也不晓得为何室内红烛摇曳悦舞,为何蜡泪阑珊积油重? 【作者有话说】 [吃瓜]非要听我叭叭那就叭叭吧 ‘剑非万人敌’其实是一篇敏若同人文的标题,当时看到觉得写的特别好,立意好,文笔也好,就是好。 想说啥问啥都可以直接评论的啦,树莓尽量解答[狗头][合十](只要别问树莓数学题和物理题就行哈[吃瓜]) 第63章 野望 ◎不是陛下自投罗网么?◎ “赫连归他就是个狗娘养的畜生!” 拓跋驰一连半月未曾梳洗,长须都打了结。 虎牢关内,众将围着舆图,眼睛都给愁红了。 “龟缩滑台不出!他想干嘛?!等着虎牢失守再来强抢军功吗?!” 手底下的副将气得连连指天骂娘,“一问就是小冯公不准,小冯公、小冯公自己都在洛阳自身难保,她──” “够了。”拓跋驰亦是心火焦灼,行台尚书令和行军大元帅是两个人,还心不往一处去,任骂破天都没得用。 观这赫连归所作所为倒像是要逼他和冯初孤立无援。 “本王欲带一千骑出虎牢,解巩县之围。” 拓跋驰盯着舆图,“若胜,则虎牢不至无援,若败,本王便带这一千骑去洛阳求援,也看看赫连归想闹出什么幺蛾子。” “虎牢关险要,城中坚持一月当不是难事。” “我妻女,都留在虎牢。”拓跋驰朝手下将士抱拳,“拜托诸位照料了。” 这无疑是给底下将士定心,告诉他们自己不会弃虎牢不顾,并非临阵脱逃,求全自身。 洛阳,刺史官邸。 “城中粮草还够得多久?”冯初敛眉,连月被困,城中百姓已有不少开始拆屋取暖的了。 她是行台尚书令,可兵却是在赫连归手上,从北往南运的粮草卡在他手里是一遭,被劫掠又是一遭,流到洛阳等地官兵手上的只够每人每日三两。 三两,这给寻常孩童都会饿着,更何况在城头拼杀的将士呢? “不足俩月。” 冯初眼中腾起火簇,“本官再去向朝廷上书请援你们去城中富户处问问实在不行” 冯初深呼吸了一口气,温和的眼瞳乍起戾气:“实在不行,本官便只好学苻登了!” “逼急了届时本官亲自烤了熟肉,与城中分食。” 她狠厉的模样让手下官吏身躯一抖,“城中那些人,应当不想吃南人的肉罢?” “诺、诺!” 属下官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道诺,招呼几个人朝着城中富户家去了。 心中暗暗叫怕,这小冯公平日里瞧着温雅,这等粗暴狠戾的法子,却也就这般轻易地说出口。 在他转身走开的片刻功夫,冯初的身形就已摇摇欲坠,亏得柏儿眼疾手快,将人扶住。 “郡公!郡公已经连着三日不曾阖眼了”柏儿忧*心忡忡,恨不得自己打晕了将人拖上床榻去。 “婢子求郡公,爱惜自己身体,也是为百姓和将士们着想去歇两个时辰吧!” “不行” 冯初摆摆手,否了柏儿的话,“我不放心。” 战事瞬息,洛州等州郡又曾被人敲骨吸髓至此,冯初本就根基不稳,哪里敢多歇着? “郡公就非得熬坏了自己?!”柏儿眼中蓄泪,口不择言:“郡公忘了当初来洛州,是如何答应陛下的了?!” 冯初如当头棒喝,不可置信地望着柏儿,又心虚地环视了一圈周遭之人,见众人面无异色,才稍稍放心。 轻叱她道:“你疯了?” 柏儿不退反进,倔强地盯着冯初,“婢子如若不这样说,郡公可听得进劝?” 冯初不语,垂眸半晌,“下不为例。” 见她这般,柏儿都以为自己的劝解终于有了效用,谁知下一刻,冯初嘴里吐出来虚弱无奈的话语: “洛阳,太重要了,我不能不能丢。” 铜驼大街往北望,魏文帝当年设立的骆驼早已锈迹斑斑,缺耳断腿,黯淡无光。 往南,烽火楼头,喊杀不歇。 “随我巡视一圈楼头,巡毕,我再休息不迟。”冯初勉强妥协了,胯马点人,扬尘而去。 夕阳两处照,晚下洛阳,早下平宫。影投一身人,怅看匾额,愁对坊牌。 “太皇太后还是不允准么?” 紫乌摇头,歉然地看向拓跋聿。 南地战事不利已经传到了平城,朝堂上争噪了许多时日。 “不应该” 拓跋聿喃喃自语,冯芷君太安静了,她对赫连归看似出兵实则‘割据’不闻不问,对拓跋宪也毫无杀机,城中羽林、虎贲悉数在她麾下。 现时候是最该趁着拓跋宪有所顾忌时,先下手为强 为何安昌殿内什么动静都没有? 莫不是她想试探自己? 拓跋聿猛地一惊,沉思默虑,“紫乌,随朕前往安昌殿。” 南地的塘报堆满了安昌殿的书案,冯芷君一手拨动着白菩提子,一手朱批,生杀荣辱,出她一人手。 宫中婢子轻手轻脚地推开殿门,方行礼,谁料刚下拜,冯芷君先开了口:“皇帝来了。” “是太皇太后英明。” “呵。”冯芷君蘸了朱墨,运筹帷幄,“请陛下进来吧,雪夜严寒,可别冻坏了身子。” 她甫一进殿,冯芷君就挥退了殿中伺候的人,头也不抬。 “孙儿见过皇祖母。” 拓跋聿闭眼咬牙,见案后之人无甚反应,心一横,跪了下来:“求,太皇太后──” “皇帝莫不是昏了头?” 朱笔在笔山搁出‘咔嗒’声,她的声音肃穆而带着权威,“一国之主,岂可说拜就拜?陛下将大魏江山、祖宗章法置于何地?!” 拓跋聿垂眸,心中委屈更甚──说着祖宗章法的是她,可肆意干政残害她双亲的也是她! 好话赖话都叫她一人说尽了! 拓跋聿红着眼眶,自地上站起,“朕不明白!” “陛下该明白。” 冯芷君不咸不淡地说道,清冷幽深的凤眸望着她,似是在等着她开口。 拓跋宪和赫连归自然是冯芷君该杀、想杀的不假,杀了他们以后,冯芷君在朝中才算是真高枕无忧么? 她还怕什么呢?她还要什么呢?! 拓跋聿陷入深深沉思,冯芷君也不急着开口,烛火在安昌殿内噼啪作响。 少倾,拓跋聿恍然,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冯芷君,“您这是” “是。”冯芷君并不避她满是恨意与震惊的目光,“哀家记得,哀家二侄儿家的小郎,与陛下年纪相仿?” “绝无可能!” “陛下以为可不可能不要紧。”冯芷君显然拿捏着拓跋聿的软肋,“不过陛下迟疑一分,阿耆尼在南边,就难上一分。” “你!你这是要逼朕就范?!”拓跋聿险些破了音。 “不是陛下自投罗网么?” 冯芷君空灵的声音好似某种古老的钟磬。 一声一声,凉透了拓跋聿的血。 “陛下。”她慵懒地将手肘撑在案面,“哀家早劝过陛下许多回,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所求皆是谵妄。” “可惜陛下没有慧根啊。” 情谊似火,纵是海面波澜无惊,也能灼起惨沸。 她知道,她爱阿耆尼。 亦知道,阿耆尼爱她。 然而这平城皇宫内,最卑最微是真情。 她今年已经四十了,黄土埋腰,可她还是不甘心。 拓跋聿爱冯初,这很好,却也不够好──她们无法光明正大地走向人前,亦无法诞下子嗣,无法将冯家和拓跋家的利益捆绑地更深。 倘若拓跋聿不能诞下带有冯家血脉的孩子,她怕自己没有时间,亦怕冯初没有手段在百年之后扶立新的继承人。 她还有野心──拓跋宪一死,朝中势力彻底失衡,拓跋宗亲再难反对冯家与拓跋家联姻。 拓跋聿的孩子,是姓拓跋,还是姓冯,都是她说了算。 这江山,拓跋家坐得,未必她冯家坐不得。 一国郡公算什么荣耀?阿耆尼会理解她的。 九五之位算什么尊崇?拓跋聿坐得她 也能坐得。 宫中刻漏是人泪,流到天明不肯歇。 “朕可以应了太皇太后。”拓跋聿浑身似乎是散了架,跌坐颓唐,一字一句,都说得分外艰难。 “但朕要亲自除了叔公,亲征,救阿耆尼。”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冯芷君不想给她接触军政的机会,更不想给自己留下隐患,“陛下为一女人如此哀恸,哀家可怕得很。” “怎么?太皇太后不单信不过朕,连阿耆尼都要防么?!”拓跋聿这辈子从未如今朝这般失态过。 “谁知道呢?”冯芷君不咸不淡地撇开手头刚批完的奏疏,“哀家的好侄女,在李拂音大逆不道后,还敢力保你,说什么‘侍亲如侍君’。” “真是昏了头,也不知道,你有哪一点值得她喜爱的。” 这话极重,极为伤人。 不单将拓跋聿数年隐忍煎熬当作笑话,更将她在宫中为数不多那点温情给批驳得一文不值。 “太皇太后说得对,朕,确实无能,不值得阿耆尼倾心。” 拓跋聿哀极反笑,她望着安昌殿主座上,睥睨天下的那个女人,“您当真是没有心的。” 冯芷君眉头微颦,心口蓦然乱了一拍,只是有些痒、有些乱,并不疼。 “哀家对得起天下。” 当真对得起么? 河南道行台因内斗而枉死的百姓军士怎么算? 可又对不起么? 大魏在她的手上有了中兴之势的苗头。 “好好、好,”拓跋聿顺从至极,一如既往,“孙儿应您,孙儿应您” 眼坠桃花,手绞鲛绡,如痴如狂。 “孙儿谨祝太皇太后陛下得偿所愿,国祚绵长!” 第64章 逆冬 ◎一国之君,亲求发兵。◎ “你跟我,还是跟太皇太后。” 回寝殿的路上,拓跋聿迅速冷静了下来,既然规规矩矩注定被拿捏,那她不妨不规矩一回! 是以殿门合上,她先遣散了众人,独留紫乌于殿内。 浅色的杏眸凌厉无比,成败在此一举。 “陛下想做什么?” “你且说,你向着朕,还是太后。”拓跋聿没有回答她,然紫乌无需多问,便知今夜安昌殿内定然风起云涌。 她在赌,赌紫乌和她一样是一个赌徒。 “你甘心么,一辈子只能为人喉舌。” 拓跋聿眼中存留的痛苦渐渐稀薄,负手伫立在她面前,“朕给你机会,不必左右逢源,不必战战兢兢。” 负于身后的手指拧在一起,倘若紫乌拒了,她便只好 “婢子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混乱乃是登天梯。 紫乌不过几瞬,就想清楚其中利害。 “好。” 拓跋聿舒了一口气,眼中乍寒,“你且备上快马,待明朝宫门一开,便随我出宫!” “陛下?” “同朕南下去寻慕容将军!” 不许她亲征,不许她触碰政事,拿捏她心中情谊要她做砧板上的鱼肉。 她再温和、再宽容也是皇帝,是天下主! 拓跋聿攥紧了拳,殿中灯火明,让她总觉着像那人的目光,包裹温暖着她。 冯初 你心中有朕的 对吧 北海王拓跋驰,率千骑援巩县,遭伏不克,回身向洛,仅余百骑。 巩县易手,消息传至虎牢,人心浮动。 “本郡主都不曾惶恐不安,诸位将军如此惶恐,成何体统!” 锁儿掀开帘帐,她穿了件圆领袍,手中拎着北海王的佩剑,甫一进帐内险些叫里头的汗味熏了个大跟头。 “从今日开始,我会住在虎牢关城楼之上,与诸位将士共存亡!”锁儿在一众将士愕然的表情中,抽出长剑,斫案立誓。 “可是郡主,巩县失守,虎牢关危,眼下撤回滑台,还能保住──” 北海王前方受挫,显然对军心是一大打击。 谁料锁儿拍案而起,当即骂道:“胡闹!” “你领兵打仗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虎牢、洛阳有多重要么!” “回滑台?赫连归龟缩滑台不出兵援助,将军就这么笃定,他的箭不会对着你?!连我一小儿都能瞧出来的道理,将军不懂?!” “本郡主承父之志,受国之恩,今日此来,就是代父下命的!” 说罢,锁儿自圆领袍口取出拓跋驰的印信,朝桌案上狠狠一拍。 “郡主,您这是,逼我们守关” “本郡主不是逼你们守关!本郡主是在命你们去死!” 锁儿一语截断唯唯诺诺之人的话,言语中的不容置疑震住了满屋子人。 “虎牢必须守,我死了,我们死了,还会有后面的人接着守!” “只要能守住虎牢,死又何妨!”年幼的郡主‘大放厥词’,“我不单要守住虎牢,诸州诸郡,我要一城一城地打下来!” “阿九!” 众人这时才注意到她身后的亲卫手里拎着一坛酒,不过转瞬,锁儿手就握上了剑刃,鲜红的血液蜿蜒垂落于坛中。 锁儿倒转剑柄,递于她父王的裨将面前,灼灼目光,烧得人胸胆酣热。 裨将踟蹰了一瞬,旋即郑重地接过锁儿手中长剑,亦往自己手掌上割下一刀。 一把剑,传了一圈,再度传回了锁儿手中,清亮的酒水中融尽英士血。 倒于面前碗盏。 锁儿端盏起誓,朗朗豪壮:“今日诸位将士,与我同饮这杯酒,生死相同,患难与共,不驱南蛮,誓不罢休!” 赤血酒,长入喉,陶盏乍破,粉骨碎身。 “不驱南蛮,誓不罢休!” 人和有时候和狼没有什么区别,大多数人天生需要追随一个领导者,才能立于世间。 而她,可以做这群人的头狼! 迟来的叛逆,是坎途。 “驾──” 黑马飒风,直出平城。 拓跋聿不敢停,恍若身后有恶鬼追赶,她不敢迟疑,若等冯芷君意识到她要出宫,只身南下,她此身就注定了会成傀儡。 不甘心!不甘心! 黑马踏冰尘,狂风掀氅衣,通过乌孙古道送来的骏马驮着拓跋聿一路疾驰,朝慕容蓟所驻守的城镇狂奔而去。 宫里人意识到不对时,已是宫门下钥之时──拓跋聿几乎每日都会去城中,冯初早有过命令,是以京兆郡公府从来不因冯初不在府中而拦她。 谁能料到拓跋聿这般大胆。 冯芷君亦是愕然,她料到拓跋聿会不平不忿,想过拓跋聿许多反抗的可能,独独没想到她动作这般快,还这么不走寻常路。 她吃准了朝中不能出事,才敢这般豪赌,又看准了冯芷君因军情繁琐,罕见地未能谋算完全,没有在当晚就下令遏制住拓跋聿的进出。 “勿要声张,令一小批人出去追皇帝,换骑接程,定要给在皇帝到洛阳前将她带回来!” 许多事一步错,步步错。 上党郡,慕容蓟部所在。 长月似弯刀,在空中剜开一道口子,皎白到有些惨淡。 “赫连将军那处,还是不肯发兵么?” 慕容蓟环转着手中骨韘,心思百转千回。 洛阳告危,她想驰援,奈何赫连归那处动不动就拿军令章法堵她,也假惺惺地派几只小队伍去骚扰萧泽,最终被打得丢盔弃甲,射两支箭就当对得起朝廷给的军饷了。 冯初被困洛阳内,行台的命令根本难出来,还要被赫连归截下来一遭。 擅自发兵 慕容蓟敲扣着案面,她自是犹疑──太皇太后并非荒诞之人,却一反常态地将兵权一分为二。 她纵是欲报冯初知遇之恩,也不敢轻举妄动。 羊毛毡房的帘帐被虎头虎脑的军士掀开,冷风灌进军帐内,险些将她案上的灯盏给灭了。 “将军,北边来了两个小娘子,骑着好马,在军营驻垒外,说要见您。”军士顿住,又补充道:“衣着不菲,似是贵人。” 北边来的小娘子? 要么是杜知格派来的人,要么就是宫中太皇太后来人了。 “请她们进来。” 慕容蓟理了理衣襟,不多时,帘帐外传来有些浮动凌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军士的‘娘子小心脚下’,想来是在马上待得过久了。 清丽俊俏的面庞伴着帐帘掀开漏出的月光出现在慕容蓟面前。 慕容蓟瞧见来人,脸色乍变:“陛──小娘子怎么来了?” 远在平城的陛下为何星夜单骑至上党? 慕容蓟意识到其中隐情后,立马改了口,唤她小娘子,请帐中旁人离去,邀她二人入内坐下。 提起桌上壶,恍然发现内里空空如也,不由尴尬片刻。 又亲自出去唤了热汤、牛乳、肉羹,特意叮嘱蒸煨得软烂精细些,才回帐内。 “臣慕容蓟,见过──” “慕容将军,无需多礼。”拓跋聿已然是吊着一口气,同紫乌来到这里。 “我此番前来,是求慕容将军发兵,解洛阳之围。” 一国之君,亲求发兵。 慕容蓟诚惶诚恐,“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为君前驱,本就是蓟分内之事。” 拓跋聿舒了一口气,靠在胡椅上的身形轻晃,摇摇欲坠。 外头的军士恰时送来慕容蓟吩咐的东西。 慕容蓟亲手奉了牛乳,请拓跋聿饮下,嘴上劝道: “小、小娘子不如暂时在这歇上一日──” “不行!” 朝中从来沉静的帝王一朝疾言厉色,当即否了她的话,“兵贵神速,洛阳之围必须尽早解了!” 还未出帐的军士被她吓了一跳,这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娘子竟然在对军令吆五喝六? 而且将军居然没有叱骂? 军士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心底升起某种揣测,打了个寒颤,忙不迭地离开了。 “抱歉,是朕心切。”拓跋聿立马意识到此举不妥,忙向慕容蓟致歉,“阿耆尼之性命、朕之性命托付给将军了!” 语罢长揖拜之。 “陛下折煞臣了!” 慕容蓟哪敢托大,“陛下且去歇息,容臣思索对策,明朝一早,便说与陛下听,何如?” “好”拓跋聿泪眼婆娑,抓握着慕容蓟的手掌,“将军真乃朕之股肱!” 犹疑片刻,自袖袋中取出一枚玉佩,“此乃朕之信物,请将军代朕传令三军。” 待拓跋聿在帐内歇下,慕容蓟马不停蹄地召集众将议事,当中有异议者也被慕容蓟以拓跋聿的玉佩给挡了回去。 三更天,起饭灶,四更天,整军容。 拓跋聿浑身酸软,却实在不敢放任自己久睡,四更天鸡鸣之时,紫乌还在小榻上休憩,她就几个儿披了衣物走了出来。 “呀,小娘子醒这般早。”驻守将帐的士卒见她出来,谄媚地笑了笑,“将军在前头。” 拓跋聿颔首,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众将皆听闻昨夜慕容将军帐内来了个小娘子,今日个一早还有几个关系近的打趣她。 拓跋聿一进帐内的时候,职位高的几位将军当即脸色都变了,军帐内的氛围诡异,像是沸汤表面忽得结了冰。 慕容蓟朝她一礼:“小娘子休息好了么?” “将军且说该如何解洛阳之围。” 拓跋聿攥着袖口,目光坚毅,周身威势让军中将士侧目。 即便无人说她是谁,帐中人也都能猜出她的身份了。 蛰伏的狼儿今朝终于露出了爪牙。 【作者有话说】 明天,明天重逢,安心,都安心[捂脸偷看] [吃瓜]之后不会再让她们这么长章节不见面了……吧?(自己不记得剧情的屑作者[合十][狗头]) 话说其实觉得锁儿那样好不卫生(奇怪的关注点)好孩子们不要学哦(谁会学啊) 第65章 重逢 ◎天意捉弄,非初背诺,此身永诀,长谢相知。◎ 世人皆言,她一出生,就是被神赐福的孩儿。 在她依稀的记忆中,宫人们将紫宫内外张灯结彩,她被阿娘抱在怀中。 明艳的姑母松开了挽着先帝的手臂,抚摸着她的脸颊,指中搭着的白菩提子温凉油润地擦过她的肌肤。 “今日听番僧言,有火天,讳‘阿耆尼’,为世人除凶去殃,降恩救难。” 冯芷君笑得妩媚灿烂,“不若这孩子小字就唤为阿耆尼,陛下以为如何?” “好,皇后说什么都好。”先帝牵过冯芷君的手,冯芷君温顺恭良地依偎在他胸膛。 “朕盼这孩子给我大魏,降下祥瑞。” 名姓是咒亦是锁,冯初几乎用一生去践行这份祈盼,将自己化作一团火,一朵莲。 除凶去殃,降恩救难。 可是她是人不是神。 “何苦来!” 这些日子短兵相接,萧泽当真欣赏冯初,奈何话说得着实不中听: “你早早降了,本侯放你一条生路!来我齐国,入宫室,定以高位礼遇!” “呵”冯初失笑,“本公还不想做你笔下愿为铜铁辔的相思女。” 两军战鼓自早到晚,少有止息。 纵是败了 冯初抽出腰间佩剑,寒光烁烁,斑驳她面容。 陛下臣怕是又要食言了。 她非神祇,凭着一己之力让洛阳至今仍旧城中井井有条,没有那些骇人听闻的惨案,已是难得。 但这也顶多再支撑五日。 仓禀足而知礼节,饭都吃不饱了,去指望仁义礼智,为免荒诞。 “她是铁了心要固守洛阳啊。”萧泽叹楼远望,他心中亦有不安。 兵者,诡道也。 赫连归率大军不出滑台,这太过反常,萧泽素来谨慎,洛阳自是该速战速决才好。 “咱们得想个法子”萧泽招招手,唤来裨将,耳语几句。 “诺!” “将府中份例再减一半吧。”冯初撑着额头,艰难地朝柏儿吩咐道。 柏儿欲言又止,见她心意已诀挥手,口中阻她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此举不可谓不冒险,减了官府中的开销,这些本就反复无常的官吏,定会熬不住。 他们挨不住,想到的法子就会是通敌、开城门。 人心不齐,同船不济。 “婢子求郡公一件事。”柏儿罕见地朝冯初行了大礼,“若有人心不齐之时万不得已,可杀婢子果军士之腹。” “说什么疯话!” 冯初惊慌拍案,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她不由得再次打量起这个自小跟着自己的婢女。 怎就也养了这么副傲骨呢? “郡公心里清楚,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事。” 柏儿垂头,眼中决绝,“婢子知郡公体国,亦知洛阳险重若能以此身暂安下军中人心──” “柏儿死得其所!” “还没到那时候,”冯初不知何时泪痕斑驳,满面创痛,抱紧了眼前人,“我不许你说这种话、做这种事。” “信我。”冯初压低了声音,自己忐忑,仍不忘安抚人心,“信我,洛阳之围,会解的。” 残钟残角催声声,放眼城关,是落日残照,断鸿悲歌,戍卒疲累,远垒枯垣。 她救了那么多人,而今烽火,却无人救她。 罢罢罢,自助者,天助之。 “北海王呢?” “在南墙鏖战。” 冯初策马扬鞭,疾驰向南,马不停蹄地赶到昌阖门附近,喊杀阵阵,隔着城门都让人心惊。 “姊夫!”冯初一刀砍下从城垛上爬上来的齐国士兵的头颅,拍了拍拓跋驰的肩甲,示意他先和她走。 “怎、何、何事。” 拓跋驰灰头土脸,血污满面,眼眶青黑,眼瞳中血丝似蛛网,狰狞可怖。 “这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冯初知道自己仁义,知道自己的悲悯之心在战事上讨不了好,一旦陷入绝境,她这点悲悯之心恐怕会进退两难。 所以 “你想做什么?” 拓跋驰心都悬起来了,“你不要做傻事!你这样,我如何同你阿姊交代!” “姊夫。”冯初镇静而肃穆,“接下来的话,不是作为你的内妹说的,而是河南道行台尚书令所下军令。” “阿耆尼” 多年前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从淮岱之地辗转至了洛阳,拓跋驰呼吸一窒,被短暂地震慑了一下,旋即低声呵斥中带着哀求: “不、不阿耆尼,我求你,别──” “方才得了消息,齐国近日军粮会抵达巩县。我率人夜袭,或掳粮草,或烧粮草。” 如此,齐军的攻势势必会放缓,但冯初深入敌军恐怕九死一生。 “殿下。”冯初紧握他的肱臂,请他镇静,“世上无有不死之人,初,生性懦弱,见不得惨重烈烈之景,若事成,洛阳之围能解,若不成──” 若不成,势必更加交困,那般情形,洛阳不需一个如她这般的治世之人做行台尚书令。 她身死人灭,对洛阳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冯初不忍心说出那些不得已而为之的残忍句子,只道: “洛阳城托付给殿下了。” “阿耆尼!” “殿下要活着,替我照顾好阿姊,勿要让她伤心,还有” 冯初自袖袋中摩挲半晌,迟疑地将红珊瑚手钏摸出。 血色的珊瑚而今是心上朱砂血。 她珍之重之地将手钏双手递给拓跋驰,“来日回朝帮我带给陛下,就说” 天意捉弄,非初背诺,此身永诀长谢相知。 冯初跨上骏马,朝刺史官邸扬尘而去之时,拓跋驰才缓过神来。 怎能如此怎会如此! 自幼出征如他,未曾想有朝一日会在众目睽睽下涕泗横流。 “呃啊──” 压抑的情感找不到宣泄口,拓跋驰拔出铁剑,泄愤般地朝齐国的士兵们砍去。 夕阳没入,萧泽鸣金收兵。 洛阳城内,百余名骑兵于马蹄上裹上麻布,口衔枚,人人额上裹白布抹额,以明死志,缒城而出。 洛州刺史官邸的案面上,血书锦帛,绝笔诗句,字字泣烈: 赤县烽烟百十年,斫颅何畏悬南门。 此身今朝骑鹤去,再向天公借英魂! “可惜了。”洛阳城外,萧泽长叹,今朝一早,他没在城头上看见冯初。 “君侯在可惜什么?” 底下人不解,萧泽今日总对着洛阳城城楼长吁短叹。 萧泽摇头不语,他生来天潢贵胄,放眼整个南兰陵萧氏,谁人不称赞他文武才兼,同辈之中,少有能让他平眼相待之人。 “她若是一男子本侯倒真愿意与她并称双璧。”萧泽满目骄矜。 奈何今日,便是她的死期! 春草芳碧,天蒙蒙亮,泛起灰白色眼瞧着怕是中午会下雨,若不快些,怕是粮草烧都烧不了。 百十骑兵疾驰向巩县,不敢耽搁。 “来了。” 官道沿河匝压,周边都是数人高的芦苇荡。 冯初暗暗叫苦,换作平时,她定会先让斥侯放一把火,免得里面藏了埋伏。 现如今,火光定会将周遭齐军吸引过来,只好硬着头皮闯一闯了。 “当心有伏。” 冯初叮嘱,抽出短刀猛地往马后腿一扎── 战马吃痛,离弦的箭矢般扎过官道。 众人见状,纷纷效仿。 “杀!” 绊马索倏地扯起,登时间大批人仰马翻,好不惨烈,埋伏在两侧的弓箭手张弓搭箭── 不过喘息之间,就折损了一半的人。 遭伏了。 “稳住阵脚!稳住!放火!” 石漆点燃了芦苇荡,熊熊烈火惨染了河皋,浓烟滚滚。 冯初率人且战且退,艰难拼杀。 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此生归处,居然是这巩县郊外芦苇荡么? 身后金戈马蹄动地而来,怕是萧泽的部队。 咻── 冯初一着不慎,强弩飞矢破甲,扎在她肩胛之上! 强悍的力道当即将她摔下马来。 “阿耆尼──” 冯初摔的七荤八素,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了拓跋聿的呼声。 呵,看来真的是大限将至了。 齐国的一个小兵朝她走近,手里拎着血迹斑斑的长矛。 冯初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奈何身上铁甲厚重,她这些日子夙兴夜寐,身子骨本就是强弩之末,竟一时爬不起来。 “呵哈哈哈” 冯初笑望着天,喊杀声居然不再明晰,耳畔芦苇簌簌,天有鸿雁飞。 “你也是可怜人。”她坐直了身体,重新看向那踟蹰的小卒子,竟一手将头上兜鍪取了下来,“来,取我这颗好头颅,换一个锦绣安康。” 齐国的小卒子眼底却没有即将得到军功的狂热,而是惊恐。 正当冯初疑惑之时,似幻似真、魂牵梦萦的声儿近在咫尺: “阿耆尼!” 几千骑兵在道上扬起的尘土几欲将芦苇荡燃起的火都给灭了,对面的齐军不知何时仓皇收兵。 浩浩荡荡的骑兵自觉地在冯初身前不远处分流勿伤,奔涌之流般朝齐军冲去,将她护在身后。 只有一匹高头黑马,停在了冯初身后,纤弱熟悉的怀抱顷刻间笼住了她。 杏眼含水,颤抖地握着冯初肩前中的箭矢,开口便是嗔骂:“你又骗我!阿耆尼你又骗我!” 久违的困意席卷了劫后余生的冯初,脑子里只冒出一句话: 陛下长大了 她撑起最后的气力,仰起头颅,吻上她的脸颊。 【作者有话说】 来让我看见你们的双手[捂脸偷看][狗头] 第66章 除宵 ◎她愿化天火降世,除君宵小。◎ 冯初不知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睡得极沉,许久都不曾睡过这么安稳的觉。 待她醒来,眼前是熟悉的花鸟莲纹帐,雕花屏风内侧焚着檀香,周遭还蔓延着清苦的药味。 不远处的衣架上悬着她的甲胄,右肩处新修补的铁甲反着天光,淬撒屋梁。 外间似乎有人,正坐在她的桌案上,笔毫与纸张浸润书写的声音细微可闻。 这是洛州刺史官邸。 她似乎是被陛下救回来的 陛下呢? 念及到那人,冯初下意识地想从床上起来,浑然忘了自己肩上有伤,甫一用力,就牵起一阵撕裂般地疼痛。 “嘶──” 轻抽的冷气在静谧的房室内清晰无比,外间纸笔相触霎时间停了。 竹笔搁在笔架上,发出‘咔嗒’的脆响。 冯初心上猛地一跳,竟不敢再动──莫名地生出一股子畏惧来。 听着外间人的脚步愈来愈近,冯初僵直着撑着身子,那人的步子似是能让人中魇,每与地面踏一下,都牵动着她的心。 不过几息之间,她就再度见到了那双杏眼,在看向她的那一刹那,漫起一片心疼,很快又转为嗔怒。 冯初忽得怕了这‘君威赫赫’。 喉头寻了半晌,才寻回自己的音:“微臣见” 话还没说完,就瞧见拓跋聿眼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说到一半的话立时卡在了喉头,再不往下说了。 拓跋聿这才气消了些许,取了碗盏,盛了蜜水,坐到了床榻边上,喂在她嘴边。 彼时落马不能仔细瞧着的人现下靠的这般近,冯初没有急着去饮那蜜水,而是细细打量起来许久未见的人儿。 她长大了,五官也都渐渐长开,沉静而斯文,眉眼含威却并不锐利,就是太瘦削了些,瞧着人心疼。 冯初靠在她肩上,由着她喂给自己蜜水。 啜饮了小半盏,冯初轻轻颦了眉,拓跋聿就将漆盏移开,搁在一旁小案上。 二人也不说话,一个抱着,一个偎着,半晌,冯初才开了口:“陛下还是那么瘦。” “比不得小冯公嶙峋瘦骨。” 拓跋聿这样唤她时,多半是带着愤意,冯初歉然,主动偏过头,蜻蜓点水般在她脸颊上吻了吻。 柔肠百转,“臣知错,陛下勿恼。” 拓跋聿的眼瞳在她吻上的那一瞬间粲出光芒,旋即再恼,“知错、知错有何用?” 话出了口,更加委屈,“每次、每次都欺朕,朕迟早、早要治你的罪!” 话越说啜泣得越厉害,连句子都连不成了,还要治她罪。 冯初见不得她哭,心生怜意,习惯性地伸手替她拭泪,这才发现自己的上衣早就被除尽了,唯有一层薄被盖在身上遮羞。 脸颊发烫,但仍旧没有缩回去,索性用手给她揩拭干净。 “陛下” 冯初不知何时也眼上泛起薄雾朦胧,她何尝不知道拓跋聿在意她,故而才如此愤懑。 “莫哭了,是臣不好,陛下如何罚臣都使得,勿要──” 话还未落,拓跋聿就‘猛地’*咬上了她的侧颈,冯初僵劲,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 她咬得并不重,并不疼,酥麻的痒意自脖颈激起鸟肌,一路攀至尾椎。 太失礼了 冯初这样想着,却并不阻止她,任由她的手臂环扣至她腰间,柔软绸缎上的金银丝绣擦过她的肌肤,刮蹭起一片红晕。 她有些无助地扣着她的小臂,不知何时,锦被落下,露出大片光景。 “陛下陛下” 拓跋聿的啃咬渐渐不满足于脖颈,她不嫌厌烦地流连辗转于她的肩背、颈后,亲吻啃噬,一只手还不忘控住她受伤的肩背,不让她乱动,怕她将伤口扯开。 最后沉迷地在她脖颈上轻轻落下一吻,将人抱得更紧了,“朕真的会治你的罪的没有下次了,不然、不然” 她实在是恨极了自己面对冯初怎么都没办法硬起心肠的性子,踟蹰了半晌,狠话也不过是:“朕一定会罚你的。” 冯初听着心软,当真情之所起,侧身吻了吻她的下巴,“好,臣向陛下起誓,再不让陛下担忧。” 这起誓多苍白,拓跋聿再不敢多信她。 偏生也没法子。 她真恨不得,将眼前这人锁起来,困入宫中,再不叫任何人伤她。 拓跋聿眼瞳深幽,手扯过锦被,重新给她遮掩好身上风光。 “陛下怎么会来洛阳?洛阳现下如何了?” “”一开口便是家国大事,倒比她还像个皇帝。 拓跋聿腹诽,仍是有条有理地同她说了后者: “慕容将军与朕合谋,兵出两路,一路步兵驰援洛阳,一路轻骑去断齐国太子的粮草。” 本就是北虎南羊之势,若不是赫连归龟缩滑台不肯驰援,仗怎么会打成这个样子? 齐国就算太子英勇、萧泽文武才兼,也不至于洛阳围困数月。 “陛下以身犯险了。” 冯初敛眉,她对拓跋聿的冒险之举有些微词,奈何此遭拓跋聿于她有救命之恩。 欲说还休。 “苻王单骑走淮北,末路穷途尚且能说出‘为国自爱’之语,君若无安民靖邦之德,何以为君?朕不过督师亲战,岂能同赫连归一般?” 拓跋聿不甚赞许,她南下要的就是在军中立威,要的就是收归人心。 她真的长大了。 冯初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有强敌在后,不可久围,萧泽知道这个道理,慕容将军解了洛州之围,朕率的那队轻骑缴获了齐军粮草。” “慕容蓟会携朕旨意,率军先去杀了赫连归。” 斯文的皇帝眼中露出阴狠,语气中满是寒意:“杜仲旬、赫连归、乞伏丹江、拓跋宪。” 都得死。 “陛下好大的戾气。”冯初伸出手,安抚般地在她脸颊上刮蹭,拓跋聿手心贴握住她的手,用脸颊蹭着她。 “他们自找的。” 拓跋聿以为自己这样吓着冯初了,嘟囔道。 “好,他们自找的。”凤眼弯弯,温和鲜活。 拓跋聿叫她看得脸热,赤着耳,将她平躺回床榻,“你、你好好歇息,我……我唤柏儿进来,公务有朕在,勿忧。” 她说这话时杏眼灵动,带着少女该有的灵气,冯初瞧着、瞧着就入了神。 二人的目光在帐中缠绵纠葛,终究是拓跋聿贝齿抿唇,先俯下了身,羞怯啄丹朱。 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几步路转出了屏风,拓跋聿才捂着胸口,又恍惚着抚上唇珠,将将镇静下来。 冯初 她料想她没救了,真真没救了。 脑海中再度闪过离平城当夜,冯芷君刺她的那些话。 她没有慧根,苦修不成果;她算不上英才,配不得冯初。 可她真的真的爱她 拓跋聿深吸一口气,踱步至案后,批复起了文书。 她确非神君,亦绝非庸主。 她不需要冯初等她,她会一步一步,向世人与冯芷君证明,她足以与她相配。 日堕金乌,天气回暖,冯初受了伤,身上虚弱得很,柏儿进来后没多久,就又睡着了。 再度醒来,已是黄昏,金黄色的夕阳透着云母片,撒下树的影。 身上的伤口当是才换过药,不知为何,柏儿不在屋中,外头传来拓跋聿轻轻抽鼻子的声音。 好端端,怎么又哭了? 冯初蹑手蹑脚地自榻上爬起,自个儿取了衣物披穿好,走出屏风。 案后之人霎时间慌乱起来,将什么东西往袖袋中缩藏,背了半个身,慌不择路地擦擦眼泪。 “醒了怎么不说一声,柏儿──” 才想起她嘱咐柏儿去为冯初端些吃食,她喊不来人,进来的婢子刚开口,就被她胡乱挥退。 “你、你身上有伤,不要多动”拓跋聿忧心至极,也不继续擦泪了,近身扶住她。 冯初拍拍她手,没有回内间,索性带着她坐回了案后。 箭矢伤她不算深,亦不是要害,哪至于这般娇贵。 “陛下可是遇见什么烦难了?” 冯初粗粗扫视了一圈案上公文,分明才来洛州不久,陛下却也能处理地井井有条。 倒不像是公务上的事,但拓跋聿也没有开口的意向。 门外传来柏儿的通传。 冯初微微叹了口气,顺着拓跋聿的脊背,语调轻柔,宛若新妇向郎君撒娇一般,“陛下,臣腹中空空” 这话似是有什么巫术,拓跋聿当即自她肩头抬了起来,“宣。” 柏儿进来,就瞧见拓跋聿面色青黑,眼眶还有哭过的痕迹,下意识看向冯初。 冯初摆摆手,示意她此处无事,放下东西就出去。 柏儿愣怔,心下狐疑──郡公伤了肩膀,她出去了,郡公该如何用饭? 疑心归疑心,仍是搁下食盒,行礼告退。 冯初蹩脚地用单只左手将红底黑漆的食盒打开。 拓跋聿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拦住,“我来,你不要动。” 她再凄苦,自小也是锦衣玉食,何曾有过这般伺候人的境遇? 只见她生疏地将蒸好的小菜裹上鸡丝,颤颤地喂到冯初嘴边。 冯初莞尔,俯首,细嚼慢咽。 这顿饭用了大半个时辰,才令撤下。 冯初拿栀子水漱了口,取帕子拭了,方道:“如此,陛下可安心了?” 什么? 拓跋聿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自古少有能臣得君王如此爱重。”冯初眉眼含笑,“故,赴汤蹈火,该是臣之本分。” “勿伤,勿愧。” 她愿化天火降世,除君宵小。 第67章 帝星 ◎臣爱重陛下,远甚神佛。◎ “你为何要待我这般好?” 阖室灯火昏昏,连衣袍上的纹理都瞧不清,得亏她生得白,在昏昏灯火中倒是显现出异样的通透来。 她小心翼翼地趴伏在她膝间,像极了一只濡湿的小羊羔。 冯初如今的地位,倘若是个男子,便是生了反心、取而代之都算不得多奇,纵然不是男子,她也大可以推冯家父兄上位,再徐徐图之。 然而她全然没有身为权臣的自觉。 冯初只觉得枕在她膝上之人傻得可爱。 “陛下呢?陛下为何要对臣这般好?” 被冯家、被太皇太后欺压这么多年,她该恨她的,纵使亲近,也不该放下身段,做出眼下这般举措。 拓跋聿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臣其实没想奢求陛下真心相待的。” 有权之人,情也好、爱也好,纵使得不到真的,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用权势换来足以乱真的赝品。 冯初抚着她如云鬓发,指尖乌丝同上好的绸缎似的,让人爱不释手。 “从前,臣确实视陛下为臣的青云之梯。” 说这话时,冯初搭在她身上的手紧了紧,她知晓拓跋聿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不安。 “但久而久之,我待陛下,真心还是假意”冯初摇摇头,灯火勾起她有些飘渺的笑,她没有继续顺着话说下去,“臣只盼陛下平安顺遂,所愿皆成,至于臣” 自古得宠时风头无两,失宠后下场凄凉者,不论妃妾还是臣子,多不胜数。 若最后她是这么个下场,她亦非不能接受。 “只盼陛下看在臣侍奉多年,权当苦劳,善待臣的家人。” 拓跋聿额间擦过她温热的指腹。 她知晓拓跋聿常年高压下那颗卑微敏感的心,不论人前人后,总是会捧着她,护着她。 拓跋聿听得眼热,人非草木,她没有铁石心肠,冯初待她的好,为她做的事情,她都看得见。 她此来洛阳,一是为解冯初之围,二却是为自己谋一个不再任人宰割的前程。 冯芷君以冯初性命为要挟,要她同冯家成亲,届时朝中拓跋宗亲势微,诏书由她亲自写下,冯初纵是不愿,也不可能那时候同冯芷君翻脸。 此后她若生下孩子,在这封建礼教下,姓冯,可比姓拓跋来的简单。 江山更易,不过翻覆。 现下她来到洛阳,只要铲除赫连归,整个河南道行台的军政大权都在冯初一人手中,她又是正统皇帝。 逼冯芷君让权,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只要眼前人愿意站在她身后。 拓跋聿坐起了身子,仍是投怀送抱般地依偎在她怀中,下巴轻轻搁在她没有受伤的肩上,冯初身上泛暖的药香和檀香沁人心脾。 她犹疑了。 冯芷君到底是她的姑母,自小到大,对她寄予厚望,冯初能有今日,离不开冯芷君的栽培,从前不懂事、又在同她置气,她拿着那些话刺她不轻。 现如今真要逼她做抉择,拓跋聿反而狠不下心了。 她自己也尝过这等苦滋味,怎舍得,她再尝一遭呢? 可是 “陛下有心事。” 拓跋聿正想着,身旁人忽然幽幽地出了声,脊背后划过她轻柔的安抚,舒适得恨不得让人一辈子溺死在她的温柔乡中。 拓跋聿轻轻在她颈窝处摇了摇头,没忍住落下几个吻,顾左右而言他,“阿耆尼身上很香。” 这话直白而轻薄,冯初听着羞恼,灯火下,耳垂红得似红豆,一时间竟未能察觉出拓跋聿话中转移。 “陛下又说胡话。” “我可没有说胡话。”拓跋聿以鼻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耳垂,湿热的话语棉丝一般朝心里钻。 “阿耆尼乃朕之巫山神女” 温热的句子钻入耳廓,沿着骨髓,激得她心跳紊乱,呼吸粗重。 冯初抱紧了身前人,深深地、将自己的脸颊亦埋在她肩颈处的衣裳中,淡淡的檀香、花香,混着北地牛乳与果脯蜜糖般的气味沁入心脾。 珍之重之,在她的发上落下吻。 “臣爱重陛下,远甚神佛。” 她察觉到怀中人似是颤抖抽搐了两下,但旋即归于平静。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紧紧相拥,在这个战事将息的夤夜,短暂地忘却前路道阻且长 “陛下、小冯公,齐国那边派遣使臣来,说是要议和。” 四月枇杷黄,洛阳周边战火一停,冯初就赶忙清点户籍,劝课农桑。 洛阳城外田垄青青,也算是苦尽甘来。 即便拓跋聿什么也没有说,冯初还是自觉地将行台尚书令的权力通通移交给了拓跋聿。 只要她想,只要她有,冯初给的心甘情愿。 “他们要打就打,要议就议,为免也想得太好了。” 拓跋聿轻声瘪了瘪嘴,“齐国该拿出点诚意来。” 冯初轻笑,坐在她身侧,给她剥开一颗新摘下来的枇杷,澄黄的果皮扒开后泛着酸甜的果香,拓跋聿就着她的手吃了,薄肉多汁,就是籽有些大。 她一时不知该吐哪儿,就见冯初白皙的手掌递在她唇边。 拓跋聿羞怯,深色的果核轻轻落在她手心。 冯初拿帕子包了,还想给她剥,却被她按住了手,拓跋聿正了神色:“齐国派遣使臣是何人?又是什么个说法?” “回陛下,来使是齐国建阳侯萧泽。”下面的官员顿了顿,“齐国说他们归还三郡,缔结和约,引兵南还。” “打是他们要打,朕又没求他们退兵,轻飘飘一句归还侵占了的城池,我大魏不幸殒于战火的百姓、士卒该怎么算?” 拓跋聿淡淡地合了公文,语气不甚激动,“看来他们也非诚心议和,你不妨告诉他们,朕虽年幼,却不畏齐,魏民虽难,亦不畏死。” “要打便打,朕倒想看看,他江南膏腴地,能熟多少次稻稷。” “呃,”下面的官吏忖着冯初在战中怀柔之举,以为她应当会有异议,等了片刻,没听得她出声劝言,才道:“诺。” “慢着。” 拓跋聿指尖在公文的轧花上点了点,“齐国若真有诚意,便让建阳侯想好了话,亲自来见朕。” “诺。” 待官吏走远,拓跋聿偏了头,灵动的眼眸扑烁,凑近了些,在冯初耳边问道: “朕方才处理的可妥当?” 冯初才是行台尚书令,做事也比她老成,毕竟是关系两国的战事,她害怕因自己思虑不周,酿成大错。 “依臣看,无甚不妥。” 拓跋聿这才展颜。 外头廊下落了两只燕子,衔啄起树枝,又欢兴地扑着翅膀飞走。 “洛阳真是个好地方。” 拓跋聿杏眼如月牙儿似的,只有在冯初身边,她才会展现出此等天真烂漫,“待尘埃落定,阿耆尼陪我在洛阳游玩一番可好?” “好。” 拓跋聿得了她的应诺,见四下无人看着,飞快地在冯初脸颊上轻啄了一下,又迅速逃开,似是怕她数落,立马拈起奏疏,满脸正色。 冯初欲恼又笑,摇了摇头,信手取了墨块替她磨墨。 长夏又至洛阳天。 “太子殿下勿要替臣忧心,”齐军营中,萧泽宽慰着太子,前些年先帝驾崩,备受宠爱的皇长孙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国太子。 太子殿下什么都好,就是这身体,三天两头容易受风寒。 眼下与魏交战,屡屡不胜,身为齐国的太子又生了病,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鲜卑索虏,都是些蛮人,不讲道理的咳咳”齐太子勉强饮下半盏苦药,“族叔,孤不、不放心” “江淮天险在后,魏国不能拿我们怎么样的。” 萧泽握紧了齐太子的手,极为郑重,“殿下,臣要为齐国,挣一个安稳年岁来。” “那,族叔孤身入洛多加小心。” 萧泽紧紧与他相握,坚毅地看了他一眼,二人俱是勾了勾唇,松开,齐太子招手身旁亲侍: “替孤,好好送送建阳侯。” 萧泽绛红的斗篷在毡帘掀开的天光中摇曳,飒飒生姿。 “好个建阳侯啊”齐太子抚掌轻笑,再过几年,待他能掌权以后他定要重用他。 鲸吞拓土,筹归长安,北还故郡,完成南地汉人数代之愿。 “君侯高义。” “末将见过君侯。” “世兄好胆气啊。” 萧泽自齐太子营帐中一出来,周围的夸赞与招呼便纷沓而来,畏胡久已,拓跋焘于建康远郊建行宫一举,让朝中战战兢兢的风气从宋流传到了齐。 萧泽此举,在寻常人看来,不可谓不勇壮。 翻身上马,持节而勒。 “诸公无需为泽击缶而歌,壮哭易水,”萧泽眉目清朗自信,马蹄子在众人面前来回兜着小圈:“泽定做唐雎,不辱使命。叱!” 白马渡伊水时,萧泽慷慨而歌,歌声惊动了周遭的魏军,百十斥侯将他围在当中,亦临危不惧。 天下势滔滔,每个人都会在经意或不经意间窥向自己命运的一角。 青年的萧泽慷慨舒朗,英姿飒爽,名士之气,享受着世人的赞颂和歆羡。 青年的拓跋聿沉静明达,聪颖内秀,蛾眉铮铮,在苦寒的平城开出殊色。 建康的风遇见了洛阳的火。 许多年后,建康宫,台城内,他还会再度想起这个长夏,想起这段宿命般的相谈。 英杰何多,都付与沧浪横流。 帝星几投,今又是谁家天下? 第68章 沦湎 ◎为之沉湎,甘愿沦陷◎ “齐国国使建阳侯萧泽,见过魏国国主,萧泽代国君陛下至问魏国国主安。” 好个芝兰玉树子。 洛州刺史官邸内,今是军将俱至,品级高些的臣公勋贵侍坐左右,大有群狼环伺之像。 萧泽孑立其中,红绒战袍,眉宇间带着些许文气,一身戎装倒叫他穿出空谷高士的气度。 “劳齐国主惦念,朕安。劳齐使回建康时,代朕致谢问安。” 与周遭虎狼之势的军将不同,主座上的拓跋聿温和有礼,一举一动得体大气,却无有威慑之感。 “赐座。” “谢魏国主。” 萧泽坦然入座,甫一抬头,正对面着,便是冯初。 当即拱手行礼,“小冯公,别来无恙,战场刀剑无眼,多有得罪。敢问小冯公伤势如何?萧某带了些南地的伤药,愿小冯公贵体安康。” 果是他出的计策,害她险些丧命,今在他嘴里倒成了‘多有得罪’。 冯初莞尔,“冯某便谢过萧郎好意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北地也有些疗养风寒的方子,冯某早早亲手誊抄了一份,愿为齐太子解忧。” 齐太子抱恙,军中是封口戒严的,竟然这消息早就传到了冯初耳中了么? “萧某代太子殿下谢过小冯公了。” 明里暗里的唇枪舌剑告一段落,也该谈谈正事了。 萧泽自袖中取出国书,双手呈上:“兵戈扰人,烽火连天,殆误农时,伤民愁君。不如齐、魏两国议和停战,齐师挥退,奉还三郡。” 内侍接过国书,敬呈给拓跋聿。 拓跋聿接过来,径直搁在了桌案旁,都不肯打开它。 “朕自幼听人教导,待人之道,当以真、以诚。”拓跋聿的话语并不锋锐,却带着一股不可转圜的意味:“待人如此,何况两国邦交,乃关乎千万人之事。” “齐兴兵戈,欺我魏民在先,今呈国书,议和不诚在后──” 拓跋聿的似是而非地看了眼拓跋驰。 得了信的拓跋驰当即拍案而起,破口大骂道:“你个撮鸟!是当我魏国无人么?!” 拓跋驰生的高壮,嗓门又大,拓跋聿特地让他来唬人。 “瞧瞧,就算朕宽宏仁明,朕手下的将军,可都不答应。” “我大魏以军功晋爵者,不可谓不多,且南地除开江淮天险,内忧少邪?” 刘宋末时朝野乱象丛生,萧家齐谶逼帝退位,立国本就不甚正当,又有世家掣肘,魏国一旦兴兵讨伐,纵是无法得掠地攻城之好,也能叫齐国朝野大乱。 萧泽闻言,微微颦眉,但并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魏国主言我齐国内忧,何不思忖自家安危?” “中原板荡,贪吏横行,黎民无不思南归,可见国主施政不得民心。” 这话立时戳疼了冯初。 拓跋聿一刹那忧心地看向她,柔情转瞬即逝,再度筑起高墙。 “齐师今退,国主若是执意南下,当心自乱。” 魏国此时确实需要的是停战,甚至是长久地停战,以争取国中改革、肃清朝野。 拓跋聿重新拿起了齐国国书,脑海中不断思忖衡量。 “朕记得,萧郎颇通经理,曾有儒释道三教合一之言。” “是。”萧泽博览众学,文采佛理、经史子集均是上乘:“佛以出世为怀,儒以入世为本,道家清静无为,三教互通,各有所长。” “萧郎高见。”拓跋聿轻笑,心中有了成算,“朕可以应齐国国书所提之议,但是,朕要添上几条。” “国主请言来。” 见拓跋聿有了松口的打算,萧泽眉目欢畅之际,心中又一闪而过可惜。 “五年内,双边无战事,与民休养生息,此是其一。” “其二,南北暌隔多年,边民遭辖限甚重,朕欲开几个郡县,准许双边互通有无。” 南地也好,北地也罢,都讽刺地知晓自己敲骨吸髓,不约而同地选择严控边民,防止人口流失入它国。 “此事容外臣上禀国君。” “其三,朕慕南地文风,”拓跋聿以欣赏的目光看着萧泽,“欲向南地借取典籍。” “就此三者?” “就此三者。” “陛下!这──”拓跋聿话音刚落,先坐不住的就是底下将士。 “胡连将军。”冯初冷冷地喝止住他,“不得无礼。” 胡连觑了冯初的脸色,愤懑地坐下。 座上拓跋聿的神色倒无异样。 也是奇了,萧泽暗自忖道,冯初的确在魏国可谓是显赫已极,可偏生不是她来同他商谈,而是让身为皇帝,且会显得过于温和的拓跋聿来。 “在下会传达魏国主的话,与太子殿下相商后,与贵国再行答复。” 萧泽起身拜别拓跋聿,又向冯初一礼,冯初微微弯腰回礼。 “萧郎。”及出门外,拓跋聿忽得再度叫住他,方还温润的杏眼凌厉睥睨,“阁下当信因果。” 萧泽一惊,不明所以,拓跋聿拈起锦帛书就的国书,“今日因,来日果。萧郎,且记,且记。” “” 萧泽莫名叫她看得心有惴惴,也不言语,朝拓跋聿再度抱拳拱手,消失在外间天光中。 “胡连将军方才席间,似有贰意?” 萧泽离去不久,拓跋聿才开口,似笑非笑望着胡连。 “臣、臣不敢。”说着不敢,面上不忿却是藏都藏不住,“臣一时为军中将士,鸣不平罢了。” 冯初守洛阳时对军中约束甚严,硬生生压着,不许犯百姓秋毫,故洛阳直至冯初绝笔率骑烧巩县时,城内并无惨祸。 百姓感恩戴德,可被压惨了的士兵就未必了。 军户发财,无非上阵杀敌,下阵劫民。 不许他们劫掠魏国百姓,还不许他们去齐国国土内撒野么?! “好啊,好一个鸣不平。”拓跋聿颔首,垂眼半晌,“除北海王和郡公,其余人都出去。” 闻言众人鱼贯而出,不敢逗留。 原本熙攘热闹的厅阁霎时间冷清下来,胡连顿时如芒在背,四下张望,却见得北海王眼观鼻鼻观心,而冯初悠悠然饮着饮子,二人连个眼神都不曾给他。 正当他心下愈发不安时,拓跋聿开了口: “朕记得,昔年辽西郡公率部征淮岱,胡将军八百骑兵大破敌军,力战不退,将军神勇。” “陛下谬赞。” 胡将军拱手,不知拓跋聿缘何说起陈年旧事。 “敢问将军,我大魏如今,能否以倾国之力渡江灭齐?” 拓跋聿瞧着他,柔和中透着锋芒。 “这” “魏军不善水,大江天堑,一旦渡江,面临的便是后退无路,纵使能克几郡几城,也不得长久,反复无常!” 罕见拓跋聿语带锋芒,“打仗为的无非四个字。” 拓跋聿伸出青葱纤指,一字一折:“为国取利。” “今若蔓延战火,外无取地夺城之利,内起萧墙之祸,可乎?” “这天下,有战之战,有非战之战。今休养五年,能让河南数州粮仓殷禀,南书入北,能令中原皆安!” “是,臣不该非议君上。”胡连自知理亏,弯腰请罪。 拓跋聿见胡连似有顿悟,似笑非笑,“胡将军在来使前拍案惊起,自算不上非议君上。” 骤然语气大变:“不过是想逼君抗诏罢了!” 冯初手中的杯盏适时地在案上一搁,当即让胡连惊慌失措。 “圣上!” 胡连诚惶诚恐,慌忙下跪。 ‘逼君抗诏’的帽子扣下来,胡连少说自身,多说一家几族,牵连而死都算不得稀罕。 拓跋聿沉沉地呼了一口气,踱步至胡连面前。 胡连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素来沉静温良的皇帝吓到胆颤。 “你知道,朕为何要叫他们出去么?” “臣、臣不、不知” “此事若往大了,上报朝中众臣商议,南征之事是后,你胡连牵连是先!” “武将死战,朕不忍卿一身勇胆死于廷责,但如此之事──往后诀不可再有” 面对拓跋聿的指斥,胡连声声称诺,“军中此等声音,想必不少朕” “臣定约束下属,劝告同僚,绝不与陛下相悖!” 胡连顿首叩拜,额头在青砖上闷震。 拓跋聿这才舒了气,“去吧。” “诺,臣告退。” “慢着。” 拓跋聿回身案后,“将眼泪擦干了,堂堂一员悍将,像什么话。” 胡连这才愕然发现自己被吓出了泪来,忙不迭地擦了泪,破涕为笑: “诺。” 邸中人已散,拓跋驰听得出拓跋聿话外之音,左不过是约束诸将,勿生事端,他身为宗亲,又于军中多年,自该出面摆平军中微词。 “朕不日会下诏颁赐军中,不会短了将士们。” 以大义相劝是一码事,可倘若无实利,难平人心。 阖室终只剩下她与冯初二人了。 拓跋聿紧绷整肃了一日的神情总算有所缓和。 这还是她头一遭在如此军国大事上乾纲独断,说一不二。 她赧然朝冯初看去,便见她正端着小盏,朝她笑,笑中全然是赞许与鼓励,看着人心热脸热,只想找个地方窝起来。 拓跋聿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她将自己整个人窝在冯初身前,用发顶蹭她。 冯初叫她闹得痒,笑着拥住她。 怀中人眼色晦暗,环住她的腰间,贪恋地吸着冯初身上的气息,为之沉湎,甘愿沦陷。 她知晓现在与冯初的好时光都是偷来的,至于太皇太后 她不愿让冯初为难。 第69章 拒凤 ◎阿耆尼,你可愿为后?◎ “陛下,圣上还在洛阳,可要去信一封?” 妙观不敢高声语,自拓跋聿做出只身走洛阳的事后,安昌殿的气氛一日赛一日地冷肃。 冯芷君在佛堂中诵经的时辰也愈发长了。 拓跋聿走洛阳,着实是一步险棋,偏生这招险棋逼得冯芷君只得退让。 不可让拓跋聿出走之事走漏风声,以雷霆之势囚禁朝中拓跋宪党羽,眼睁睁看着拓跋聿在洛阳一步步收拢人心。 阿耆尼她也就任着拓跋聿自她手中夺权夺势! 昏头了都昏头了 冯芷君冷淡道:“不必,该回来的人,总归是会回来的。” 眉眼间的寒意扎得人生畏,饶是妙观也不敢在安昌殿多待。 甫一离了佛堂,就听得身后传来硬物砸地的声音。 白菩提珠硬生生在砖石上斫凿出白痕,须臾间,冯芷君就再度冷静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俯身捡拾起菩提子,忽然瞧见上头的裂痕。 真乃天意造化 江山万里,折杀多少英豪,自诩明达天纵,怎偏生,不得揽天下入怀中呢? 不甘心、不甘心啊 “莲心清苦败火,暑热苦夏长,阿耆尼当多用些。” 洛阳的知了叫得人烦,与齐国的和书总算定下,齐国的经史子集一并入洛,当日拓跋聿宴饮请四方名士共襄盛举。 朝中汉人多由太皇太后提拔,她此举一能向世家文人示好,二能另选才能,可谓一举两得。 又一纸诏书,令朝中诸部率人南下至洛,大有于洛阳再立朝堂的架势。 “好。” 冯初身上的箭伤可至骨,天又热,拓跋聿为着她的身体提心吊胆,衣食住行看管甚严。 莲子心熬的米粥骤饮清苦,清苦过后带着淡淡的回甘,夏日用来,格外清爽。 “陛下,欲何时归平城?” 冯初状似无意问她,手中匙子与漆盏发出轻磕。 “阿耆尼,不想在朕身侧么?” 拓跋聿拿着锦帛的手迟疑了些许,语出歪缠。 她还是不曾说自己为何会单骑走洛阳,但冯初到底能料到总归是与太皇太后龃龉日深,以致兵行险招。 “陛下”冯初颦眉,不是怪罪她,而是愕然,“陛下只身南下,其中险恶,已是拿国本豪赌,而今又要长久驻洛恕臣不能明陛下心意。” “还不是时候。”拓跋聿温柔地抚着冯初的脊梁,劝她顺气,用膳时当心。 话里话外倒是已经有了决断,冯初抿唇,也不再劝: “陛下心中有思量便是。” 拓跋聿勾了勾唇,盯着冯初绣口张合,啜饮清粥,朱白双色,夺目吸睛,一时也忘了拿起书帛。 冯初饮下最后一口清粥,俄而抬眼,见拓跋聿眼中珍视,不由顿住,耳廓泛粉,明知故问:“陛下在看什么?” “阿耆尼” 拓跋聿喃喃,情难自禁,有些凉的纤手攀至她的指尖,撑顶开指隙,扣住,摩挲。 肌肤相亲,骨骼相膈。 没有吻,没有更近一步地举动,不过是十指相扣,不过是眼中爱意萌动,却在心间燎起一场烈火,烫得人眼热。 “阿耆尼,你可愿为后?” 燎原之火霎时将息。 冯初的眼眸归于清明,连带着拓跋聿也一点点冷却了下来。 她想必是觉得自己极为荒唐,拉着她厮混悖逆伦常已是不易,还要将这见不得光的情谊拉到天底之下。 拓跋聿紧扣着她的手有了松开退却的意头。 冯初察觉到指尖动静,连忙扣紧,不叫她抽离。 冯初轻笑,“这话陛下倒不是第一个对臣说的。” 轻声喃语,在阖室之中有若雷霆。 “什、什么” 拓跋聿想过冯初委婉推拒,想过冯初斥责不许。 唯独没想过冯初会说,她不是第一个对她说这话的。 怔忡之后心底涌出不可控的酸涩与嫉恨,“谁!” 旋即悟到,“是阿耶,还是太皇太后?!” “呵,”冯初好笑地摇摇头,并不言明,“臣拒绝了。” “陛下知道臣为何要拒绝么?” 那时的冯初不愿与拓跋弭多言明志,只觉无关紧要,也不图他*赞许交心。 “为、为何?” “臣当然知晓,嫁与先帝后,又与陛下交好,陛下荣登九五,臣干政名正言顺。” 按当时之景,冯初所言诚然。 “但臣做不了姑母那般的人,亦,不愿困于禁囿。” 拓跋聿正要辩驳自己不会做出那等事,却被冯初截住话: “臣当然相信陛下不会困臣自由。” “做了皇后,困住臣的,不是陛下。” 是礼法、是世道、是世人眼光、是她注定不能如今日这般,顶天立地。 她不愿自己前半生只有阴谋,故而拒绝了拓跋弭,亦不愿自己后半生再无驰骋山河之机,故而拒绝了拓跋聿。 “无关伦常,无关爱重。”冯初捉起她的手,落下细密的吻,眼中闪烁,“望陛下成全。” 说这话时的冯初真挚而恳切,她自始至终都不是贪慕权势之人,她的志向、她的抱负,不在地位是否尊崇、权力是否无可撼动。 她是打心眼里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写入史册、写入人心,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为大魏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这模样,那么美好,那么让人心折。 如何不遗憾呢 可拓跋聿又如何不成全她呢? “我不敢问心对阿耆尼全然是敬爱,”拓跋聿无奈却不强求。 这些年她与她闹过、恼过、争过,可骨子里还是那个佛堂前端坐于蒲团,为冯初诵经祝祷,给冯初娓娓道着波斯故事,温言坚定说着‘我不愿你为席琳’的少年。 “但总归是不愿贪爱盖过敬爱。” “我不愿阿耆尼为难。”拓跋聿握着她的手,眼角的遗憾稍纵即逝,缓缓诉着: “阿耆尼天资英纵,有为国为民之心,便只管往前走就是。” “我生性驽钝,就在你后头慢慢跟吧。” 她说这话时微微歪了一下头,灵动坦诚的模样叫冯初心里猛地漏了一拍。 罕有地,冯初主动倾身上前,吻住眼前人。 她的吻同她的人一般,温柔缠绵,唇舌纠葛之间并无步步紧逼之感,然莫名地让人陷入其中,坠入沉沦。 拓跋聿嘤咛出声,泪花溢出眼眶,眼尾殷红,面似胭脂绘。 与冯初双唇相分,拓跋聿软了腰肢,投她怀中,二人胸间起伏,心跳驳乱,分不清彼此。 “陛下勿有此、妄自菲薄之念,”冯初情动气喘,不敢低头看她──她自知怀中美景,生怕欲邪暗动,好容易稳了声线:“臣能得陛下相怜相知,是臣毕生之幸。” “勿唤我陛下了。”拓跋聿窝在她怀中,攥着她杏色裙裳上织绣的祥云纹,丝线鞣了金银丝,膈在指腹,她缓了许久,方缓缓道: “于外,你不肯做我的皇后,私底下总该让我做你的妻吧。” 冯初呼吸一窒,恍惚间垂首,见拓跋聿羞赧地朝自己胸前躲去,情随心动,再不由她── 她挑起拓跋聿的下巴,再度深吻下去。 长夏未央 “臣宋直,奉太皇太后懿旨,查抄高府。” 宋直穿着朝中官服,脊梁挺直,傲立在高府门前,眯着眼,瞧着几个羽林郎将那块以整面紫檀雕出来的牌匾从高府门前取了下来。 从前觉着高不可攀的东西,而今落在脚边,细看,一层灰。 他的身前有官员誊抄抄没的财产和人丁,身后则是执戟戍守的羽林郎。 里三层外三层,就是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冯芷君到底给世家尊崇,不让枷锁扛身,折辱他们,可高慈被两个羽林郎左右带出的那一刹那,还是觉得难堪与颓唐。 尤其是,他一眼就瞧见了大喇喇站在高府正门正中之人。 宋直。 他记得自己当众羞辱过他,不屑于他趋炎附势,谄媚无耻。 他顿住了脚步,宋直是特地来折辱他的么? 高慈牙关紧咬,倒是先声冷笑:“呵,趋炎附势去攀青云,宋郎君终是得偿所愿啊,高某佩服!” 宋直抬眼,指尖在经过的羽林郎们手中抬着的牌匾上一刮,蹭下一小团灰,随意吹了吹,“不趋炎附势怎么看得到世家名门上,落满了灰呢?” “你” 高慈语塞,他素有才华,而今千言万语都抑在了喉头。 宋直趋炎附势么?诚然是的。 可他高慈就清清白白么? 他的清高、他的文气、他所引以为傲的一切、对俗世之人的鄙夷,不过是站在了百姓的血肉之上。 他或许也错了。 名动平城,意气风发的高郎在这三言两语间颓唐了下来。 身后的羽林郎推搡了他一把,高慈踉跄,拖着沉重的步子,最后深深地回望了一眼高府。 此去六镇,天高路迢。 宋直目送高慈远去,身后传来马蹄急鸣: “宋大人,太皇太后口谕。” “令你速去任城王府上,带世子入宫。” 事缓则圆,人缓则安,道理浅显,她冯芷君怎会不懂。 她花了这么多年,熬走了她的夫君,杀了贺顿,忍过了拓跋弭,她不该这般急躁的。 可是她也早已不再年轻。 不甘心,不甘心啊 冯芷君叩首佛前,拜所谵妄。 第70章 金杯 ◎让我们狼狈为奸,何如?◎ “当真稀客,任城王府多年少客临门,今日朝中炙手可热的宋大人竟亲自前来,我任城王府,蓬荜生辉。” 拓跋琅坐于厅前,捏着彩盏的手指微微颤抖。 陛下出走洛阳,朝中波诡云谲,这个时候宋直登门,怕是又要将任城王府拉入到一场风波中。 “世子抬爱了。”宋直拱手,“臣奉太皇太后口谕,接世子殿下入宫。” 拓跋琅手指一抖,彩盏在桌案上跌了,旋即镇定下来:“烦请宋大人稍宽片刻,任城王府枝叶飘零,容小王拜别家母,嘱托拙荆,再同大人入宫。” “殿下请便。” 拓跋琅颔首,请婢子上饮子,转身入了屏风后。 拓跋允一脉只余他一人,这些年都是郑氏撑着整个王府,虽二人并无血缘,但拓跋琅真心拿她当阿娘。 内外有别,郑氏素来都在屏风后听着,指点拓跋琅。 今日之语,自是落在了她耳中。 “阿娘我怕。” 拓跋琅三两步跪至郑氏膝下,一如孩童,朝她哭诉。 朝中波诡云谲,郑氏亦有耳闻。 “天子督师洛阳,太皇太后难挟天子以令诸侯,现下让你入宫只怕,要借你朝陛下发难。” 郑氏恨透了冯芷君,夺走她的夫君,还假惺惺地对任城王府宽容优待。 “若陛下与太皇太后彻底撕破脸,太皇太后想来是要拥戴你。”郑氏冷静地替他分析着朝中局势,“若不撕破脸,陛下回宫” 他一个被太皇太后拿来朝皇帝发难的工具,还落得着好么? 对他而言,都是死局。 “阿娘” “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郑氏宽慰着他,温柔地替他拭泪,自己却不知什么时候也蓄满了泪,“都是成家的人了,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了。” 眼前的拓跋琅青葱俊逸,同拓跋允长得格外相像,眉眼间又带着母妃的柔和。 这是她花了许多心血养出来的好孩子,她亲手教他读书、写字,亲眼看着他娶妻、生子。 在冯芷君那,居然只能做争权夺利的刀! 她怎能不恨! “琅儿,阿娘只问你一句,”郑氏轻抚着拓跋琅的面庞,音量很轻:“倘若冯后要立你做傀儡,你应是不应?” 傀儡也是天子之位,泽被子嗣,待熬走了冯芷君,便是一国之主。 但他若应了,便是要拉着整个大魏分崩离析。 “”拓跋琅垂头良久,复又望向郑氏,面目坚毅,匝地有声道: “孩儿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 郑氏望着拓跋琅的脸,终于笑了出来。 阿郎、秀娘,你们看见了吗,这就是你们的孩儿、我的孩儿,他秉性纯良,傲骨铮铮。 “你父王、母妃泉下有知,会为你感到欣慰的。”郑氏抱着拓跋琅的头,“去吧,去好好看看你的妻儿,勿要担心阿娘。” “阿娘” 拓跋琅还想说什么,郑氏却止住了他,拍着他的手,“你的妻儿比阿娘更需要你。” “孩儿不孝。”拓跋琅听话,站起,再度下跪,朝郑氏行大礼叩拜,“不能以此身侍奉阿娘。” 郑氏没有再拦着他,看着他叩首行礼,深深互望,而后瞧着他消失在门外。 她替拓跋允守了十余年的寡,一己之力撑起整个任城王府,再柔软的心,也变得坚韧了起来。 诚然她位卑,不能同冯芷君对垒相抗,可她也不是木偶,任人摆布! “去信洛阳,送至京兆郡公手上,将世子入宫之事原原本本禀与她。” 冯初 拓跋允在时,私下多次赞她风骨卓绝,有名臣风范。 也只能赌一赌,当年那个来任城王府索要文书,拓跋允口中与他惺惺相惜之人,是否属真。 “你们动作都快点,还不把这些恼人的知了粘下来,当心惹恼了太皇太后!” 安昌殿内,宫婢寺人取了竹竿,忙着粘知了,闻妙观此言,手上动作更快了些。 妙观深深叹息,太皇太后心中除开不满拓跋聿,当还是对冯初有些寒心。 过去这般久,冯初不曾往宫中送入一封书信陈明战事,亦不曾对陛下出走洛阳一事言表一字。 这落在冯芷君眼里,无异于已经站在了拓跋聿一边。 妙观不敢品评冯初与冯芷君孰对孰错,只是唏嘘,从前冯初那般敬慕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更是花了心思为她铺平仕途。 现如今,却落得个针锋相对的结果。 她站在佛堂门前,踟蹰片刻,才缓缓推开了那扇雕着莲纹的木门。 冯芷君敲着木鱼的手不曾停歇,待念完这一段经文,才缓缓停住。 “启禀太皇太后,广平王拓跋宪于狱中请见太皇太后。” “他终于肯松口了?” 冯芷君紧抓着手间白菩提珠,垂眸间,凝着案上铜香炉,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是。” 冯芷君握着木槌的手放了下来,妙观会意,立马上前,将她扶起身来。 “你先出去罢。” “诺。” 妙观微愕,但还是听话地退了出去,轻手将殿门合上。 冯芷君拨弄着手中的菩提子,至那枚被她摔出裂隙的白菩提子时,指腹按在上头,进退两难。 释迦牟尼像拈花而笑,慈爱地看着她。 脑海中蓦地想起了许多人。 她的先帝夫君,和她年岁相仿,一眼将她从掖庭暗无天日的犄角旮旯里选了出来。 他喜欢柔顺明媚的女人,她就变成柔顺明媚的女人,让他喜欢她。 出于对掖庭生活的恐惧,她熬成了皇后,拿捏着他的宠爱,让他任用冯家子弟。 她试探着他的底线,在她被册封为皇后的那一天,冯初出生,她将她捧上神子托生的位置,只为看看他对自己容忍几何。 她赌对了。 拓跋家的皇帝总带着一股天妒英才的宿命感,她的夫君英年早逝,撒手人寰,将小她七岁的长子拓跋弭托付给了她。 她记得拓跋弭被贺顿欺压时朝自己哭诉的模样,记得自己亲眼瞧着下面人传来贺顿伏诛时的表情。 那一日,她在佛前焚香祷告,仰头诵经。 她没看见释迦牟尼的佛像。 她看见了登天之梯,在朝她招手。 之后的记忆越发斑驳,拓跋弭、拓跋聿、冯初还有李拂音。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记着一个如此卑微的婢女这般久,只因为她想杀了自己么? 可她不怕死。 拓跋弭斥她饮鸩止渴,李拂音咒她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可她不后悔。 绝不后悔 诏狱之中,干沉的实木包了铜皮,固若金汤,黄尘冷地上盖着杂草,东一摞,西一叠,暖不得人。 来到这儿的人,多半命数将尽,也不会有几个在乎草席冷暖。 拓跋宪身上还穿着进来时的那身貂裘紫袄,内里都是丝织刺绣。珍贵的料子少了打理更换,在这暗无天日的狱中,毛皮成结,丝织褴褛,更显颓唐。 拓跋宪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唱着边民常唱的小曲儿,在幽暗的狱中更显怪诞。 外头的牢门传来铜铁木料相撞的声,紧接着,熟悉的女音回荡在这给他单独布置的牢房里头。 “殿下好兴致。” 拓跋宪面前的牢门迅速地打开。 身后的妙观提着食盒酒水,动作轻敏迅速,布菜、离开,一气呵成,旋即退了出去。 牢门又再度迅速合拢,将他与冯芷君隔绝开来。 “呵皇嫂,别来无恙。”拓跋宪自地上爬起,挪到食盒面前,“呦,羊奶酥,难为皇嫂还记得我爱吃这个呢。” 拓跋宪拾起一枚酥糕,咬了一口,牢中昏暗的灯火依稀能瞧出他闭眼享受的模样。 金黄的炸酥不过拇指大小,面上炸制的脆衣破开后是柔软的馅料,带着羊奶的香醇和蜜糖的甜。 囫囵吃了,拓跋宪轻嗤,“我还是怀念你还是我皇嫂的时候。” “温柔和顺,倾国倾城,我都羡慕我皇兄。” 冯芷君浅浅笑着,拨动珠串,“皮相而已,何得殿下挂念至此。” “是啊,皮相而已。谁知你底下藏着这么大的祸心。”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在草垛上坐得更舒服些:“不过你现在能依靠的,不也是我们这些宗亲了么?太皇太后” “聿儿那孩子,很让您头疼罢?” 冯芷君低头笑笑,不置可否。 “我想也是,这孩子看似乖顺,实际上却是个不甚安分的,她同阿耆尼不清不楚,让您白白耗费那么多年心血。” 依冯芷君的性子,能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却没有急着杀他,定是有旁的打算。 他到底在朝中多年,他猝不及防被下了诏狱,本想着赫连归当会携军北上逼宫,但结果传来的居然是拓跋聿出走洛阳。 一来二去,自然也想明白了,冯芷君为何迟迟没有要他性命。 多半是冯初倒向了拓跋聿,她被自己亲侄女背后捅了一刀。 “宗室之中,唯有我有这般威望,能替您安抚朝野动荡,咱们携手,另立新帝,您还是太皇太后,我还是广平王。” “前尘旧事,咱们两相算清!” 拓跋宪提起漆盒中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倾泄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在烛光下分外诱人。 他举起金杯,手臂穿过牢房木栅之间,将酒液往前递,浅色的眼瞳焠闪着火光: “怎么样,皇嫂?让我们狼狈为奸,何如?” 【作者有话说】 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 [高贵乡公:指曹髦,因反抗司马昭专权,被成济当街刺死。常道乡公:指曹奂,曹髦被刺死后,曹奂继位,后司马炎废其为陈留王。] 历史上这句话是北魏末代皇帝元子攸不满尔朱荣专权时说的。 另:元家末代的两个君主,元子攸和元善见(东魏)都是身不逢时但是很有气节的人。 元善见在面对高澄的‘殴帝三拳’‘陛下何意反耶’‘朕朕朕,狗脚朕!’则亦是说出: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此活。 70-80 第71章 失信 ◎天下事在我,在太皇太后。◎ “阿耶!你瞧见了么,这里所有人的射术都比不过我!” 拓跋祎鞭笞骏马,拎着弓箭,炫耀着自己的成果。 洛阳之围,魏地血泪,亲身见证过战事之残酷后,锁儿彻底对冯初心服口服,登门拜访,致歉请名。 她是冯初阿姊的女儿,纵是有过无礼,但好在敢作敢当,为人落拓。 冯初一早便想好了名,‘祎’有珍贵、美好之意,拓为土意,祎属土行,倒也相得益彰。 她仍是锋芒毕露,在营中飒沓而行,总害得人提心吊胆。 莫说冯瑥,便是见惯生死、自己也大大咧咧的拓跋驰自个儿都不免为她担忧。 她太优秀、太耀眼。 上天偏爱之人,往往上天也会过早地收回她。 拓跋驰隐下担忧,神色淡淡,不见夸赞,只说:“大军将班师,慕容将军欲让你进羽林,你应是不应?” 拓跋祎的眸子霎时间亮了起来,眼中的欣喜丝毫不加掩饰: “那自然要去!” 她当然听得懂隐含的意思,慕容蓟是冯初提拔上来的人,她让自己入羽林,极大可能是要亲自栽培她。 来日出将入相,同冯初一般,也未尝不可! …… 重阳秋风乍,冯初的箭伤好了个七七八八,洛伊水畔秋菊花曜,冯初牵马而行,远有禾麦香。 身后骤起马蹄声,冯初侧身而望,便见一驿兵飞身下马,须臾间单膝而跪,呈上文书。 “郡公,邸中急报。” 拓跋聿召衙署官员南下洛阳,响应者并不算多,冯芷君把持朝政十余年,没人敢贸然在皇帝与太皇太后之间站队。 冯初接过急报,竟是发自任城王府,言世子拓跋琅入宫。 与此同时,相似的急报传至拓跋聿的案前,只不过她手上的,却是宋直呈上的。 冯芷君知晓宋直是她的人,故意让宋直请拓跋琅入宫,也带着让他将消息透给皇帝的意图。 她在逼拓跋聿回宫。 冯初暗暗折下文书,收于袖袋,敛了神色,丢下句:“去我府中受赏。” 扯了缰绳,叱马回府。 甫一入内,就瞧见位于主座上的拓跋聿隐忍地瞧着手中文书,见她进来,慌忙匿去愁色,转而带笑: “阿耆尼怎得如此早便回来了?洛水畔的秋菊开的好么?可有为我带上一枝?” 她藏住心事的功夫是越来越好了,若不是冯初眼尖心细,都险些叫她骗了过去。 冯初不言,只挥了挥手,请周围人下去。 紫乌踟蹰地看了一眼拓跋聿,见她微微颔首,方才跟着底下人一齐离了。 房门合上,拓跋聿嘴角上的笑容立时难以挂住,她竭力地想抬起唇角,可努力了多次,俱是无功而返。 挺直的脊梁登时垮了,颓唐而无力。 冯初被她这般模样扎得心疼,莲步轻移,主动行至她身侧,坐了下来。 拓跋聿偏过了半个身子──她在躲着她,她觉得自己这模样总是难堪的,她不愿冯初瞧见她的难堪。 “陛下缘何失信?” 缄默许久,冯初甫一开口,却是在问她为何失信。 “我何曾失信?” 拓跋聿焦急地转过身子,为自己辩驳,在撞见冯初眼瞳的那一刻整个人便僵住了。 她知晓了,她们都心知肚明,再多的掩饰本就是无意义的。 胸中涌出无尽的委屈,在她面前,总是那样难以掩饰,拓跋聿唇瓣轻颤,泪水几乎是顷刻间决堤。 “阿耆尼” 她还是想掩饰,宽大的袖袍朝眼角擦去,也不怕刮疼了自己。 冯初忙按住她手腕,不叫她乱动,从袖口中取了帕子,让她靠在她肩头。 边擦拭泪水,语中满满皆是无奈,“陛下不是说要与臣,同舟共济么?” “既有烦难,为何将臣隔在外头?” 拓跋聿抿唇,冯初受了伤,朝中那些事情和委屈,她不想叫她操劳烦心,不想叫她为难,此是其一。 另一面,她也想证明自己足以独当一面,无需再由谁庇护,她也能为冯初撑起一片天,让她翱翔──这是她自幼根植的心愿。 可比起冯芷君她还是太嫩了。 “我不想你为难那是你姑母。” 拓跋聿紧紧拥住她,断断续续,泣不成声。 相比她姑母,陛下显然重情义得多。 即便她知晓那个人害了她的双亲,即便她有恨意,她还是愿意为冯初考量,忍耐,甚至存于一丝微薄的感激。 “她欺朕便算了可是她逼你、她伤你!她之后她还要陷你于不义!” 拓跋聿看得很清楚,冯芷君为了自己的野心,可以放弃冯初、利用冯初,甚至出卖自己,无所不用其极。 为了扳倒拓跋弭,不惜让冯初苦肉计,为了扳倒拓跋宪,打压宗室,不惜借一场战事将水搅浑。 若不是拓跋聿当机立断出走洛阳,冯初回去,等着的便是一纸拓跋聿与她侄子成婚的诏书。 现在又以拓跋琅逼拓跋聿回宫,若拓跋聿不应她,难不成便是要给冯初扣上窜逆之徒的名号么?! 冯初垂眸,抚着拓跋聿的脊梁。 昔年拓跋聿一次次逼她、试探她,带着她的纵容肆意地诉说自己内心的惶恐不安。 没成想一语成谶,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位列王公,手握兵权,挟持天子。 于她而言,选择站在冯芷君身后,且不说冯家还能权倾天下至少数十年,若再激进些,便是仿魏文帝之事,取而代之未尝不可。 而站定了拓跋聿可是要与姑母反目甚至,同冯家反目。 “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史书如何编排,我不在乎。”冯初未曾想自己下定决心之时不过瞬息。 “泼天富贵,滔天权势,得之不正,国祚难保。司马家之事,我冯初不为也。” “阿耆尼” 拓跋聿惶惶自她胸前抬起头,手上还抓着她的衣襟,俄而手被一团温暖包裹住,举在唇畔。 明眸粲粲,轻吻安抚: “便让你我,同生共死。” 拓跋聿的脑中登时‘嗡’然,她只听得自己的声音先一步替她作了思量: “好,同生共死。” 平城,紫宫。 拓跋宪自宫中温汤池中起身,周围的宫婢低垂着头,取来柔软的羊毛织造的软毯给他擦拭水分。 杨柳枝条蘸着青盐予其漱口,末了还要拿一小块麝香嚼了,吐在痰盂中。 沐浴、焚香、束发、更衣。 绀紫色的锦衣加身,他又是那位大魏宗室之首,广平王殿下。 着进贤冠,大带佩绶,笏头履。 陛下出走洛阳后,太皇太后头一次召开朝会,请群臣前来朝中。 朱武玄文,两列公卿。 朝中局势晦暗不明,前些日子传来乞伏丹江、赫连归以军令杀之的塘报,群臣议论纷纷,人心不定,又闻平城中广平王被囚,众人皆等着冯芷君下一步的动作。 当是时,忽闻外头的寺人扯尖了嗓子,“广平王殿下到──” 拓跋宪衣着鲜亮,剑履上殿,面色红润,意气风发。 众人皆是一惊。 拓跋琅自殿后缄默地由宫中黄门引出,拓跋宪声势太大,一时之间都不曾有人注意到他。 “太皇太后到──” 眼见着冯芷君竟然绕过屏风,衣着庄重,直接坐于帝座旁,群臣又是一惊。 偌大个朝堂,顷刻间,鸦雀无声。 冯芷君坐于高位,淡淡地给了拓跋宪一个眼神,拓跋宪登时会意,三两步行于百官之前。 “今日请诸位前来,是想同诸位相商先帝宗嗣一事,以安大魏国祚。” ‘大魏国祚’四个字一出来,群臣更是惊诧。 拓跋聿虽一女子,宗嗣一事也常有相争,然太皇太后压着,又无大过,更未有相看皇夫之事,如今天子不在平城,怎么就忽然说起国祚宗嗣的事情来了? “先帝无嗣子,难承宗庙,孤欲效伊尹、霍光故事,请立任城王世子琅承袭大统,废天子为博陵公主。” 拓跋宪之语,如平地惊雷,嚇得朝中人胆颤。 执戟持戈的羽林郎自殿外鱼贯而入,戍守在朝堂两侧。 群臣四下环顾之时,亦有抬头望向太皇太后者,希望太皇太后能给他们个解释──为何素来与拓跋宪不睦的她,竟在朝中来了这一出。 然而冯芷君不曾给他们半点指示。 亦有人这时注意到在朝中的拓跋琅,他伫立人中,恍若一棵青松。 拓跋宪继续说道: “京兆郡公冯初,挟天子以拥权,乃朝中奸佞,人人得而诛之!” 杜知格敛眉,她本不爱争权夺利之事,亦心存归隐之心,可偏生这拓跋宪 当真可恨! “小冯公名节朝野上下有目共睹,岂是广平王你一张嘴便能信口诋毁的?” 她站了出来,横眉冷对,“挟天子以拥权?天子出走洛阳,是非对错尚未可知,大魏国祚,帝王宗嗣,莫不是凭广平王你来定的?!” “天下事在我,在太皇太后。”拓跋宪朝上首拱手,一只手不知何时按住了腰间剑柄,双眉倒竖,怒目圆睁。 “天下事在皇帝!在满朝文武忠臣!” 拓跋琅忽而朗声道,“广平王,你不过是想篡逆夺权!一奸贼小人,有何面目自诩宗亲之首!” 欲扶立的人居然亲身跳出来打了他的脸,朝中哗然。 拓跋宪恼羞成怒,抽出腰间宝剑,指向二人。 “你你可是想于这殿中血溅五步!” 拓跋琅反声呛他,针锋相对,挺身上前:“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砍尽这天下忠魂义胆!” 【作者有话说】 拓跋宪那一段有借鉴老版央视三国[吃瓜] [捂脸偷看]让我康康有多少人对冯芷君又爱又恨的[捂脸偷看](作精作者反复横跳) 第72章 你我 ◎三祭归途◎ 眼见着事态无法收场,朝中官员也有些许胆子大的,连忙出来劝架,请广平王收回宝剑,拓跋琅和杜知格各退一步,勿要酿出如此难堪之状。 “哼,小冯公洛阳浴血,死守不退,杜某以为今日朝会,是为安定庶民、扫清奸佞,没成想,竟是如此闹剧,妄议废立。” 杜知格对朝堂上的乌烟瘴气的厌恶几乎达到了顶峰,当即摘了官帽,呈于殿前,“今日杜某在此挂冠归里,随五柳先生去。” 她愤然而去,然至殿外,居然无羽林郎出手相阻,冯芷君也只是在高位上一言不发,由着底下叫闹。 “任城王此言实乃荒唐!”拓跋宪未能铲除干净的党羽跳了出来,“天子之位,予一女子,本就荒谬,博陵公主忝居大位十载,自当奉还宝位。” 语罢,朝冯芷君行礼长拜:“臣请太皇太后准奏。” 眼见一人出头,其余人者也纷纷跳出,他们当中或有腐儒、或是拓跋宪的党羽。 十余人跪于殿前,气势轩昂,请命之意坚决。 “请太皇太后颁诏!”拓跋宪朗声行礼,抬眼中的野心昭然若揭。 然而在对上冯芷君充满戏谑的眼眸时,拓跋宪当即愣住了。 他心中腾出的不安愈发猛烈,再三确认冯芷君的眼神,是的,是戏谑,高台上的女人看他恍若是看杂耍的戏人。 “陛下?” 群臣也意识到了不对,自始至终都是广平王一人的独角戏,冯芷君不发一言,只在台上看着,甚至杜知格当殿挂冠归去都不曾阻拦。 拓跋宪心底发凉,自足底至脊背腾起一阵寒意,他甚至能感受到身上的冷汗划过自己的肌肤。 可事已至此,焉有退路?! 他仿佛是害怕冯芷君未能听清一般,再度扬声:“臣请太皇太后,废帝为博陵公主,立世子琅为帝!” “太皇太后若立琅为帝,今日琅便一头碰死在殿中廷柱之上!以安我大魏国祚!” 拓跋琅嗅出其中微妙,不惜再度以身相逼明志。 “广平王。” 高座之上的女人终于有了动作,拓跋宪心中一喜,“皇嫂” “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冯芷君漫不经心的轻呵让他好容易扯出来的笑容凝在了脸上,“纠结党羽、妄图颠覆国本,下残黎庶,上欺朝廷,而今更是公然剑履上殿,相挟群臣。” “真真是万死不足以抵罪!” 拓跋宪如遭雷击,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冯芷君── 这同他此前在狱中所承所诺的,全然不一样! “太皇太后,你言而无信!背信弃义──” “放肆!”妙观当即呵道。 冯芷君不紧不慢地说道:“广平王莫不是昏了头了,你篡上乱政,哀家与你可泾渭分明。” “来人,将这些广平王乱党一举拿下!” 原本包围着群臣的羽林卫随着冯芷君一声令下,将殿上跪着的十数人纷纷扣下。 拓跋宪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被冯芷君耍了! “你──你好阴毒!” “毒妇!” “广平王言行无状,悖逆乱党,着废为庶人,择日枭首!其余乱党,一应诛杀!” 冯芷君拨弄着手上的白菩提子,凤眼戏谑地往拓跋宪身上一刮。 她与拓跋聿纵是要争,也断不会任由拓跋宪这墙头矮草似的一党哽在其中,以免届时她与拓跋聿相争,到头来反为他人做嫁衣裳。 朝中还有他的党羽没除尽,也正好借着这机会,将朝中倾向他一派的人铲除干净,连带着一些腐儒也一并收拾收拾。 冯芷君睥睨一眼底下神色各异的官员,目光所及之处,无不胆颤心惊,唯有拓跋琅目光灼灼,丝毫不避让。 啧这也不是个好苗子啊 “今日之事便就此结了,退朝吧。” “恭送太皇太后陛下──” 权力是天底下最让人上瘾的玩意。 冯芷君手握珠串,绕回后殿时,深深地,望了高台之上的御座一眼。 那与她今日所坐之位不过咫尺,可她就是觉得,觉得那张坐案后的位置上的风景,当是豁然不同吧? “太皇太后?” 妙观的声音唤回了冯芷君的神智,她暗暗垂眸,越是想要的东西,就越该表现得不想要。 她如今却是犯了这等毛病,当真是 老了。 宜社祭地,造祢祭祖。 中军浩荡,铁甲寒光,旌旗如云,遮天蔽日。 大军班*师回朝,可这架势却倒像是要去进军开拔。 拓跋聿身着甲胄,亲来祭祀,祭地祭祖后,便是祃祭。 羊、猪二牺牲置于祭台前,一旁的侍从以铜盆装盛的牲血,端于拓跋聿面前。 拓跋聿以手指蘸血,涂抹军旗、战鼓,以求军神相助,又以牲血横涂鼻梁之上。 “大军回平城,为何要以如此阵势祭神?” 拓跋驰位于阵列之前,与冯初相隔不远,压低了声音问她,“平城出事了?” 冯初摇头,目光镇静,“现下说这些,为时尚早,平城之内如何,犹未可知。” 她知拓跋驰心中定是担心拓跋祎,“安心,到了平城,让阿九带着她去杜知格府上避避风头,我不会让她卷入这些风波的。” 这话六分真四分假,冯初纵是有心要将拓跋祎隔在风波外,拓跋祎也未必会安安分分听她的。 更何况,平城之中,水深且浑,谁能说得准呢? 然眼下拓跋祎选了这条路,冯瑥也选择放手让她自己做了,拓跋驰就算再担忧,也是木已成舟。 “阿耆尼你阿姊和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拓跋驰不厌其烦,“姊夫求你,你一定得护好她。” “言重了。”冯初轻声劝慰他,目光却总是放在前头:“说来冒犯,我待她必将视如己出。” 台上的祭神已然暂告一段,拓跋聿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先寻到冯初的身形,不出意外地同她对上了目光。 她今日不饰戎装,身着绯色官服,冠顶装饰鶡鸟,颇为威严,可当二人目光相对之时,霎时间便能察觉出溢出来的柔软。 那日冯初握着她的手,誓与她同生共死之语的模样仍历历在目。 只消看见她,拓跋聿便仿佛拥有了所有的勇气。 人生何幸,得遇冯卿。 拓跋聿踩凳上马,众人纷纷相随,但都不约而同地将她身侧的位置让给了冯初。 “昨日宋直来报,”平城到洛阳,便是飞骑传书也该有两、三日,说是昨日的消息,怕是朝中已然变故了好几日。 “拓跋宪于朝堂之上妄议废立皇帝,欲将朕废为博陵公主,立任城王世子拓跋琅为新君。” “被太皇太后打成乱党,悉数伏诛真是好手段” 饶是龃龉不合,拓跋聿也不由钦佩冯芷君的手段,彻底将朝中割成只会站定于她或者拓跋聿的人。 唯一的变数就是冯初。 她还在逼她。 大军回朝若是立马逼冯芷君交出权柄,显然会朝野大动,还给冯初扣上许多难听的话。 可若不眼下逼冯芷君交出权柄,以拓跋聿现下的处境,就算外朝能与冯芷君相抗,整个内庭,却是都在冯芷君手上的。 拓跋弭在时,未立皇后,宫中诸事禀于太后与掖庭令。 他对后宫之事不甚上心,总以为不过是女人为了家族利益争得头破血流,却不想还牵扯到身边人的调动。 他身边人被冯芷君渗得和筛子似的,最后倒在了小人物手上,也是唏嘘。 至于拓跋聿,拓跋弭尚且在位时都不曾有皇后,拓跋聿更因着是女子,整个后宫都是空空荡荡,权柄都在冯芷君手上。 拓跋弭尚且可以大张旗鼓崩于宫中,让拓跋聿不明不白地崩于宫内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陛下若担心宫闱内的事情,臣能守陛下安然。” 冯初同拓跋聿的担忧和思量几乎想到一块去了。 “那阿耆尼可勿要让朕,步了刘如意的后尘。” 冯初牵上她的手,用力握了握,并未言语,拓跋聿却在其中寻到了无限宽慰。 拓跋聿轻拍她手背,如今到底是人前,不好太过亲昵。 “回平城以后,朕要施行两处政令。”拓跋聿笃定而温和,诉与她听,“一是开盐沼之禁,二是颁行五铢钱。” 这两件事在她脑中盘桓了许久,盐铁利润巨大,魏国此前也有几次改官营为私营,但由于但凡放开,便引得世家大族兼并,盐价无常,故屡屡又废。 开盐沼之禁就是为短暂地将世家大族拉拢到自己这一边,待冯芷君交权,再改回来便是。 至于颁行五铢,不过是拓跋聿此前上元佳节,注意留心,平城内外大宗商货交易,多以织物,而平民则多半以物易物,间或有拿前朝铜钱兑换。 是的,大魏至今,从未官铸铜钱。 “朕要重建洛阳,君临中原,朕要河山太平,再无争端,朕要鲜卑人与汉人,再也不分彼此。” 她说这话时,眼瞳粲粲,带着星火,一望真心,偏过头来: “就如你我。” 【作者有话说】 宜社祭地、造祢祭祖、祃(ma四声)祭:古代军队出征前的三种祭祀活动,分别祭祀土地神、祖先、黄帝和蚩尤(后只祭祀黄帝) 冯初冠上鹖鸟:汉时武官着绯色官服,冠上饰鹖羽(因为这鸟好勇斗狠不死不休象征勇猛),但文中纯粹我想冯初穿好看点,让她发冠上装饰点金色小鸟,和北魏时期风俗无关。[捂脸偷看] 第73章 豺狼 ◎爱,如苦海行舟。◎ 白马穿行走太行,苍鹰远啸渡吕梁。 腊月初七,拓跋聿率大军抵达并州晋阳。并州刺史冯烨亲迎王师,拓跋聿驾临府邸。 甫一踏入刺史官邸,拓跋聿便感知到了冯烨等人待她的微妙。 到底是天子亲临,冯烨献宴,酒过三巡,寻着席间空隙,冯烨找上了冯初,将她拉至清净地,开门见山: “天子出走洛阳,此中于小妹到底有多少干系?” 朝野上下传的话好赖皆有,冯烨身在晋阳,两头探听不到。 今日趁着献宴,他想着看看冯初与陛下究竟是如何一回事,不曾想倒是正儿八经的君臣之礼,不曾有僭越。 冯初这边没有异样,那就只能是姑母那处了 “二兄以为呢?”冯初闻言摇头,“若我说陛下出走洛阳之始,我并不知情,二兄可信?” “我自是信的!”冯烨连忙言明,“只是” “小妹可知朝中现在话都在怎么传?”冯烨敛眉,神色艰难,“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 汉灵帝去世后,朝野混乱,时局动荡,宦官挟持少帝刘辩和时为陈留王的刘协逃往北邙山,此童谣唱的便是当时之景。 竟是将冯初作比宦党! 冯初面上一僵,须臾之间敛去苦涩,眉间带出冷冽:“我若是张让、段珪之徒,谁又是董卓?!” 冯烨一惊,他自小高门大户长出来的,很多事情不需要说全,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了。 小妹无挟持天子之心,那岂不是 “如此说来我倒想起一事,”冯烨缓缓诉来,“陛下只身走洛阳之事前,为兄接到过太皇太后送来的手谕,说是要为陛下相看郎君,定的,乃吾家小郎。” 冯初神情一凛,心中酸涩倒不甚多,但她与冯烨很快就想明白了,为何陛下会出走洛阳,以及姑母的野心究竟到了哪一步。 “阿兄,欲为帝子耶?” 冯初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欲往拓跋聿身边去。她并非不信任二郎,可争权夺利中,容得下几处情真? 冯烨被小妹下意识的防备刺了一下,“我为什么帝子?!我若有此心,今日断不会来问你!眼下富贵已极,何必徒生祸端?” “方才是小妹无礼,向二兄赔不是了。” 冯初拱手,到底是一母同胞,自幼一齐长大的亲兄妹,知晓自己猜忌令二兄伤心,冯初立马致歉。 “无妨,是我急躁了。” 冯芷君有着这么一颗野心,最为尴尬的便是冯家。 进,便是弑君夺权,退冯芷君若是离了太皇太后之位,没了权柄,冯家与拓跋家的干系便会悉数断掉。 届时冯家便会是砧板上的鱼肉。 “小妹,阿兄虽不想掺合入这等纷争,可你也是知晓的。姑母一旦失权,冯家倾覆与否不过是圣上一念之间。” “阿兄知晓你与圣上关系亲厚,可是人心隔肚皮,你真不怕你一生心血喂于豺狼么?” 柏儿提灯引路,在前走着,夜间飘起星星点点的雪,宴饮将毕,冯初才回到厅内。 甫一入内,就瞧见拓跋聿端坐在上首,一双杏眼亮晶晶的,见冯初来,“朕方见天上飘雪,想着叫人去唤你,才想着,你就来了。” 不过一个眼神,紫乌就端着准备好了的铜手炉与热了的饮子,“郡公且暖暖身子。” 冯烨身为主家,倒是半道上叫事情给绊住了,姗姗来迟了些,告罪方才入席。 “臣令婢子去收拾了主屋,寒舍简陋,委屈陛下了。” “有劳二郎了。” 拓跋聿特地唤他唤得亲昵些,外人瞧来多以为是在讨好冯家,只有冯初晓得,这是故意跟着自己唤冯烨呢。 冯烨诚惶诚恐,“不敢。” 仗着少有人直视天颜,她朝冯初眨了眨眼,很是俏皮。冯初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 低头啜饮案上酒水,忖着拓跋聿何时乏累,好让她早些歇息了。 正想着,高座上的人就开了口,“朕有些乏累了,先离席,诸位爱卿且饮欢畅,幸酒幸食。” 冯烨欲令家中婢子引拓跋聿入内歇息,不料冯初先站了起来,“臣为陛下引路吧。” “也好。” 拓跋聿自案后起身,行至冯初身旁时,步履有些微晃,冯初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 搭上她的那一瞬,冯初便晓得,眼前人在诓她,身上半点酒气都无。 “陛下” 拓跋聿神色不变,只一昧地朝她靠来。 激得冯初心中柔软,由着她了。 身后恭送之声迭起,拓跋聿凑到她耳边,她凑得极近,近到冯初的金耳饰能刮蹭到她的唇畔。 听得她道:“你瞧这番情形你像不像是我的爱妻?” 冯初嗔她一眼,没有说话,说这话的人自个儿倒是先不好意思了起来,飞快地在她肩头拿脸蹭了蹭,又倏地抬起,神色如常。 这一幕恰巧落在方直起身来的冯烨眼中。 行礼的身子霎时间都僵了。 他的小妹同陛下应当不是他揣测出来的那种关系吧? 冯烨捂着心口,呆在厅中。 却说外头雪冷,冯初罩了件驼绒大氅,拓跋聿都犹恐不足,偎在她怀中,手轻轻牵住她的手,眉眼关切,“是不是又疼了?” “没有。” “” 拓跋聿盯着她看,杏眼中的怒意与不满昭然。 “一点点。” 冯初无奈,说了实话。 “手中汗都是凉的,哪里一点点,偏你那么逞强,真当自个儿是铁打的么?” 冯初正要说什么,拓跋聿的手就绕过她的腰,精准地找着了她肋间疼痛的地方,替她揉了起来。 失礼。 一国之君,怎能在大庭广众下如此 冯初红了耳廓,好在这天早已黑下,不见得有多少人能注意到她们。 她替她按揉得仔细,久而久之冯初甚至都有些不舍她离了去。 “方才席间离席,你同二郎说了些什么?” “左不过是些问是否真的挟持天子,平城内,姑母到底同我发生了什么的事陛下不听也罢。” 若真将那传出来的歪话叫她听了,保不准她又得伤心。 “如若可能的话,朕不欲与太皇太后兵戈相见。” 拓跋聿此话并非全然出于对冯初的善意,更非是对冯芷君心怀天真幻想。 “你不该得一个篡逆之辈的名声,大魏也经不起这般多的内斗。而且──” 太皇太后彻底倒台,朝中宗亲势力还未能一心站定她。 他们畏惧这个执政十余年的铁腕太后,可未必会畏惧拓跋聿这个以傀儡之名忝居大位的蛾眉天子。 “太皇太后该还政,但是不能还得急,不能还得晚” 她作思量时,垂首,眉眼深邃,倒真有几分君王模样。 冯初爱怜地戳了下她的脸,恰见她呆怔模样,不由轻笑。 拓跋聿见她笑,也跟着笑,都不晓得为什么。 二人行至主屋,冯初离了她几步,晋阳夜间的冷风霎时间将她们间的空隙挤的满满当当。 冷,好冷。 冯初该拜别的。 然而冷风这样一灌,却又蓦地不舍了起来。 “今夜与朕同寝可好?” 拓跋聿抿唇,眸光如乍见灯花,拉出来的借口也甚为合理: “朕畏惧有奸佞之辈戕害,请阿耆尼为朕守夜。” 也不无道理。 冯初亏得她能找出这么个由头,好笑地俯身下拜: “诺。” 各自梳洗,待拓跋聿出来时,便见得冯初窝在小榻上,腰间靠着迎枕,取了本屋内的文集在看。 青丝随意地盘于头上,以一金钗定住,素白的寝衣外罩了件藕粉联珠纹的披袄。 这番才会觉得她像是郡公家的小娘子,而非在朝中叱咤的小冯公。 “阿耆尼” 嗯? 冯初合了书,见她衣着单薄,青丝半干,就这样站在屋中,欲起身,“陛下当心着凉。” 拓跋聿哪里想她多动,却是往她身边来了,“你倒说我,自己个儿旧伤疼的厉害,还看什么书?” 三两步至榻前,再度替她按揉起了肋骨。 而今冯初衣着只一件寝衣,隔着衣物,她的肌肤与骨骼、温度与柔软,都透着这一件薄薄的织绣烫在掌心中。 拓跋聿替她揉着,眼神却渐渐变得涣散,好似丢了魂儿一般,手上的动作倒还算规矩,就是总觉得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挖开了个口子,怎么填,都填不满。 冯初倏地按住肋间的手,不敢叫她再动,甫一开口,低哑的声音叫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陛下,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拓跋聿如梦初醒,见冯初面色不对,以为冒犯,悻悻收回了手,“好。” 她朝床榻走去,照理冯初当宿在外间的小榻上,却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跟着拓跋聿进了内间。 “阿耆尼你是生气了么?” 拓跋聿见冯初近乎梦魇的态势,心下愈发慌张。 冯初闻言一征,低低地摇了摇头,复作和煦的微笑,“不是。我怎会生你的气。” “那是” 话音未完,拓跋聿便叫冯初抱了个满怀,缠绵细密的吻几欲噬人。 拓跋聿紧攥着她腰间衣物,情潮涌动,欲壑难填,她恍然悟了,她与她,当是一样的心思。 冯初忘情地吻着怀中人,她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垂眉见她眼角泪花,酡红如醉,颦眉喑声,脑中忽得迸出二兄那句话来: 你就不怕毕生心血,喂于豺狼么? 冯初合上了眼,放任自流,谁让 爱,如苦海行舟。 第74章 尨吠 ◎何时才愿感我帨兮呢?◎ 你是我的肋间伤,骨中痛,是绵绵雨雪逼我想起你的苍天宿命。 你是我的心中砾,梦中身,是消磨尽血肉也融不开的蚌中珊瑚。 “是太疼了么?” 拓跋聿被她按在床榻上,情意绵绵,眼带横波,青丝垂悬,裙袴乱被中。 她不知身上人为何突然止了动作,只抱着她,脊背顺着呼吸在昏罗帐中起起伏伏。 但又羞得哪里好催她,呆了半晌,只以为是她伤口泛疼,伸手去揉她,却不妨被捉了手。 冯初轻吻她指尖,“不疼,陛下勿忧心。” 胡说,她还是能感受到她掌心濡湿。 冯初克制地吻了吻拓跋聿的额头,倒在一旁,将她拥入怀中,哄她安歇。 骤然情天欲海皆散,拓跋聿窝在她怀中。 她忖应是伤口疼,又要替她揉,再度被人按了手,“陛下休要乱动。” “臣不疼。” 拓跋聿越发摸不透她心思了,话竟是直喇喇地问出了口,“既不疼,为何为何不继续了?” 冯初呼吸一窒,叫她问得耳热,将人搂得更紧了,啐她道: “眼下是在二兄的府邸上,怎好乱来?陛下是想叫臣做被小娘子暗呵无使尨也吠的浪子么?!” 这话说得过于直白,拓跋聿本欲缩藏起来,外头的灯火幽微,透着床帐隙间照在身前人的脖颈处。 白皙的肌肤在这种情形下都能瞧出红来。 阿耆尼,在害羞 拓跋聿兀地起了几分勇气,环住她的腰身,唇贴着她的脖颈,时而吸吮舔舐,断断续续地将话给说全了: “阿耆尼不愿做浪子那何时才愿感我帨兮呢?” 冯初恼羞成怒,挑了她的下巴,‘威胁’道,“陛下若再胡言乱语,臣便去外头小榻上歇了。” 拓跋聿笑得灵动,轻啄了她两下,不再闹她,锦被下的手指与她紧紧交扣。 “阿耆尼” 她喃喃道。 “嗯?” 羞恼也好情欲也罢,通通烟消云散,只觉得外头风喧嚣,雪落大了,不知明早又要压断几根枝桠。 “阿耆尼。”她又唤她,仿佛永不生厌。 “嗯。” 冯初吻她发间,一如从前。 苦海同船,无边沧浪,又有何妨? 积了一夜的雪自檐角滑落,‘啪’地一声,溅在檐下青砖上。 北风吹了一夜,好容易融了片刻的雪叫风一吹又冻成了冰,间错不一,挂在瓦当上,凝得不算干净,连成一片,模糊了瓦当的莲纹。 府中的仆役取了凿子,棉絮堆叠的袄子将人束得臃肿,一个个如胖茄子似的守在屋角的排雨沟附近准备凿冰,只碍于怕扰了主家歇息,故而迟迟未动,相互撑靠着栏杆补眠。 扫雪的僮仆却不敢怠慢,取了蜀黍杆做成的笤帚,将道上的积雪清扫开,簌簌之声,轻柔和缓。 拓跋聿迷蒙着睁眼,耳畔响起绵柔的呼吸声,外头的灯烛全燃尽了,里间黑黢黢的,只案上的博山炉还在吐着微弱的青烟。 她不由升起一股怠懒,只盼着这闲时长些,再长些,让她的阿耆尼,能够睡得安稳些。 她太累了。 拓跋聿抬眼,便能轻易地瞧见她眼下青黑。 她自然知晓这双凤眸亮起的时候有多耀眼,有多明亮,足以让人忽略掉她身上消瘦,骨中病痛。 冯初睡得浅,外头扫雪的声音一近,也就醒了,甫一睁眼,便见到拓跋聿满眼心疼。 “陛下醒得早,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拓跋聿摇摇头,又点点头。 这是好还是不好? 冯初好笑,柔肠万千,化作一吻,“且去洗漱。” “陛下头发生的真好。” 冯初拿着篦子替她篦头,发自内心地由衷感慨。 这话她从前同她说过不少次,还记得拓跋聿春心萌动之初,冯初还送过发钗给她。 是只玛瑙梨花样式,她还记得,只是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情,一直收在盒中,不曾戴过了。 “李拂音在时,每每替我梳头盘发,总会提起母妃,说她也生了这样一头乌发。” 冯初愀然,她没见过李昭仪,也曾从宫人口中只言片语拼凑过她的模样,只知道她是个极为温柔和顺的女子。 若是她在,拓跋聿当会少吃许多苦头。 她心底到底是觉得自己也好、冯家也罢,是亏欠着拓跋聿的。 尽管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中,论真情、论亏欠,着实是一件天真到可笑的事情。 “阿耆尼”拓跋聿牵过她的手,她察觉到冯初的失神,倒是她一时失语了 “阿耶、阿娘的事情,我无意怪罪于你。” “你来得太早、太巧,满满当当占了我人生那么多年光景”拓跋聿扣着她的手,“我确乎是爱着你的。” 李昭仪过早的离世,在她的脑海中不过浮光掠影,拓跋弭不远不近,总归带着‘君父’的威严,敬有余,亲不足。 至始至终,她有的,不过冯初愈酿愈真的情谊。 她不愿用这些驳杂的恨意,再去伤害这难得的情谊。 也不愿为了所谓的爱恨,要将大魏江山,翻天覆地。 “” 她怎会是豺狼她分明是上天赐给她的珍物。 “阿耆尼怎么怎得还哭了?” 拓跋聿透过铜镜瞧见身后人泪眼阑珊,泪珠顺着她光洁的脸庞打在拓跋聿衣颈处。 拓跋聿焦急地站起身,慌乱地学着冯初给她拭泪时的动作,“莫哭、莫哭,是我失言,往后我再不──说了” 陡然被冯初紧紧拥住,她鲜少会有这般脆弱的时候,当初拓跋聿对她百般为难时不曾有、被萧泽逼到命悬一线时不曾有,年幼时被冯芷君下令扔进幽暗的佛堂时不曾有。 唯有现在。 冯初将她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拓跋聿面前,在她胸前啜泣。 拓跋聿伸手抱住她。 前尘旧怨,早该过去了,往后余生,同生共死,你不可欺朕,再不可欺朕。 我真的很怕有朝一日,在这世上,最后一个愿意爱我的人,都弥散不见 胡马长嘶风吼,甲胄喑鸣雪狂。 墨色的大氅被吹得凌乱,拓跋聿还是坚持冒雪而行。 “家父率军征讨淮岱班师回朝,走的便是这条道。” 哪一年的风雪比今岁大了不少,风刀霜剑,割磨着冯初的身心。 旌旗蔽空,层层叠叠后是冻得发黑的人们,他们的眼神无论过多少年,都会透过旗杆长槊,落在她的周身。 “重走此路,阿耆尼心境与当时相同否?” 这本是废话,时移世易,有谁会一成不变的呢? 太行飞雪,落在拓跋聿眼角眉梢,黑马颠簸,她的上身却挺得笔直,没人会认为她是个英武的皇帝── 她的身形便是放在寻常女子中都显得瘦削柔弱。 但同样也没人会质疑她的坚韧。 冯初听慕容蓟同她谈起过拓跋聿星夜兼程至上党军中的果断,亦听闻她执意亲自前往巩县时的坚决。 谁能想到这个柔柔弱弱模样的皇帝,能在一群将士劝阻时力排众议,说出‘危难如斯,岂有君主畏缩,任由将士浴血之理?’ 冯初想得出神,全然忘了拓跋聿同她说了什么。 “阿耆尼?” “陛下恕罪,臣走神了。”冯初歉然,顿了片刻,她接上了话,“是,也不是。” “从前臣以为,自己是神子托生,苍天之下,众生芸芸,臣该渡人。” “而后却觉得自己何其托大,何其傲慢。” 她再权势滔天,再殚精竭虑,天下还是会有人饿死,还是会有人冻毙在这一场大雪之中,还是有数不胜数趴在这片土地上敲骨吸髓的人。 包括她。 “那现如今呢?” “现如今?”冯初极目眺望,平城城墙在官道的尽头拔地而起,斗拱飞檐,层叠如峦。 冯初轻轻吐出四个字,沉重地坠在风中: “初心难改。” 太皇太后的仪仗露出了苗头,文武百官在风雪之中静默地伫立,冯芷君的身旁站立着垂头的拓跋琅。 今日的风太大了。 大得不知有多少人被迫迷了眼。 旌旗在身前身后呼啦啦地作响,大军行进的马蹄声和甲胄碰撞都叫它给盖了过去。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福绥安康,万年无期──” 拓跋聿骑在骏马上,平视着辇中的冯芷君。 身旁一阵马镫当卢叮当,冯初下了马,朝太皇太后拜道:“臣洛州刺史冯初,见过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福绥安康。” 风雪呼啸,连带着冯芷君的声音都变得飘渺了起来:“阿耆尼戍守洛阳,可谓是大功一件啊” 话还未说完,就见得刘仁诲之子刘固滑跪于拓跋聿马前,抬手上表,“臣等联名请陛下,加京兆郡公予王爵,加九锡,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拓跋聿攥紧了手中缰绳,恨不得瞧出他脸上被风刮的红是他如往常整日饮酒留下的,好让刘仁诲那老头子将他关家里严加教养! “臣等,请陛下恩准,以安天下,以慰庶民──” 下跪之人乌泱泱一片,阴云一般,压在冯初肩头,压在拓跋聿胸口,逼着她去风口浪尖之上。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 冯初猛地抬头,入目是群臣们麻乱的眼神。 他们看着冯初,充斥着谄媚、疑心、忌惮。 而在这些群臣之后,帷幕之中,她仿佛看见冯芷君的笑容似有还无,唇边眼角带着悲悯。 是的,她悲悯地看着自己血脉交融的侄女,悲悯地看着要反扑她的拓跋聿。 好似云冈石窟中的佛像,悲悯地看着深陷人世苦海当中的人们。 【作者有话说】 [吃瓜]虽然加九锡(音同赐)这个是作者自己写的,但作者其实也觉得离谱。 毕竟历史上桓温馋这个馋哭了,不惜当殿诬告皇后绿了皇帝,皇帝生育能力有问题,皇帝孩子都不是皇帝的 (什么微臣要告发皇后秽乱后宫罪不容诛[合十]) 第75章 走火 ◎血比朱砂艳,泪作帛上书。◎ 同朝为官,如共乘一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哀家给她备下的贺礼,可送到她府上了?” 冯芷君信手挑灯花,闻妙观推门而入,问道。 “回陛下,送到了只是” 妙观眼神闪躲,亦觉着无奈。 冯芷君参破了拓跋聿与冯初二人之间的情谊,而所谓贺礼,却是一个个精挑细选的女子。 大张旗鼓,送至冯初府上。 天晓得妙观带着人送至冯初府上时,冯初自回平城后本就阴郁的面容更加阴沉了。 是个人都瞧得出她压抑着怒气送走妙观。 先是群臣请命,将冯初抬到近乎天有二主的地步,再是大张旗鼓地往她府上送女人,毁她清誉不说,还离间她与拓跋聿。 甚至她往后与拓跋聿私下相见,都得忖度一二。 “情哼,”冯芷君拨弄手中的白菩提子,悠然讥笑,“利也好,情也罢,蛛儿结网似得,落在这朝中每一个人身上,可哪一次,情能胜过利呢?” “君王的情谊,可是会害死人的。” 冯芷君自掖庭一步步爬上皇后的位置,又一步步夺权、掌权,见惯了多少夫妻反目,兄弟阋墙,父子相戕。 拓跋聿和冯初所谓的情谊,在她这样一手离间以后,渐行渐远几乎是定局。 哪个皇帝不会疑心权势滔天,身加九锡的外戚异姓王? 哪个皇帝能容忍自己心爱的女人后院会不清不楚? 哪对有情人又能长久地忍受止于礼,相望不相触? 更何况,皇帝,从来都可以做天下最自私的人。她被她那皇帝夫君选出掖庭后,最庆幸的便是太子已定。 子贵母死,爱你,所以让你的儿子做太子,爱你,所以赐死你,爱你,却在拓跋祖制和外戚干政的威胁面前,选择无动于衷。 多自私的爱。 “陛下” 妙观侍奉了冯芷君近四十年,伴她左右,对她的野心心知肚明,从前她都不会对冯芷君的决定生出一分一毫的异议。 现如今她却有些怕了。 脑海中倏地冒出四个字: 走火入魔。 “小娘子到底是自幼同您亲厚” 妙观不懂,从前那个纵是野心勃勃,却也深明大义的冯芷君究竟哪儿去了呢? 为什么要一次次,将冯初逼得心煎火燎 “你觉得哀家对冯初太狠了是么?”冯芷君敏锐地察觉到妙观的未尽之语。 妙观下拜,嗫喏不敢答。 “狠么?她将冯家上下人命荣辱悉数压在拓跋聿身上,不狠么?” “哀家其实已经”冯芷君话说到一半,顿觉怅然,堪堪止住,“哀家不甘心啊” 平城,慕容蓟府邸。 铜炭盆烧得正旺,屋内暖意熏得人眼朦胧。 底下的婢女将烤好的羔羊腿上的肉片入盘中,又呈上一巴掌大的小铜炉,揭开以后是酱色的缹茄子。 “平城眼下时兴的菜式,你尝尝?” 杜知格挂冠辞官,却未曾离开平城。 她在等慕容蓟归来。 “这般费心做甚,我对吃食又不甚挑嘴” 箸子掐住酱色的茄子,未料得它软烂,小半块顺着银子打的箸子落下,搅乱了炉上的白雾氤氲,葱香酱香伴着这一抖散得更浓了。 杜知格面带笑意地瞧着慕容蓟,待看见她露出虎牙后才接话道: “我哪里费什么心,不过是搜罗了做法,底下庖厨费神。” 慕容蓟尝了几口,就瞧见眼前人笑容舒朗,只是眼眸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 慕容蓟的笑容淡了下来,她恍然明白了,杜知格为何今日会来她府上。 她懂的,她一直都懂的。 她只是、只是舍不得。 有些无措地拎起酒壶,又放下,又拿起,酒液在铜高脚杯的上空晃荡,替它的主人诉说着心慌。 名震天下的大将军,也会有兵荒马乱的一天么? “蓟娘。” 杜知格的手搭握在了她捏着酒壶的手上,温凉的触感有如丝绦。 山中的云岚,也会有滞涩的时候么? “我、我来吧。” 浅色的酒水滑入二人杯底,杜知格轻举杯盏,“蓟娘,这杯酒,可愿作我俩合卺?” 慕容蓟并无犹疑,举杯同饮。 二人放下杯盏时,眼眶蓦然双双泛红。 慕容蓟拦住她继续倒酒的手,自己接过了酒壶,这一次,她没有手抖。 “杜娘。”慕容蓟举杯,声音滞涩地发着颤,“饮了这杯酒,还还是要走么?” 她太了解杜知格了,就如同杜知格了解她一般。 杜知*格志在山野,志在走遍九州山川,平城的宫墙城郭太高,禁锢着她喘不过气来。 杜知格轻笑,“那你呢?你愿舍了这身荣华,舍了大将军的高位,同我走么?” 自是不能的。 慕容蓟垂下头来,须臾抬起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她们是知己,是爱人,但是注定殊途。 她如何放得下?她一介白身坐上了大将军的位置,中间磋磨多少,又得了冯初多少恩遇提拔。 不论是为己还是为人,都断没有如此草率归隐的道理。 杯中再度呈满了酒水,浅色的酒水昏昏然倒映着她们的面容,慕容蓟盯着杯中酒水,半晌,只问道: “何时归?” 她困不住山岚的云雾清风,也不能凭一己之私,将她私有。 “许三五年吧。” 杜知格说了个模棱两可的年月,“你不必等我。” 她知晓那样对慕容蓟,不甚公平。 她知道自己决定追随着山川,离开庙堂的那一刻起,就极大可能会失去慕容蓟。 “我等。” 慕容蓟斩钉截铁,“我等。” “三年、五年、十年,我都等。” “我会战功赫赫,我会名满天下,这样,你就不会把我忘了,不会找不到我了” “我等你。” “你知道么,我们那一晚我令人埋了一坛酒,就在庭中。” “等你归来,我们再共饮。” 翠绿的眼眸中满是赤诚。 真是个傻子,为什么要下一个不知下落,不知归期的约呢? 泪珠‘啪嗒’砸在桌案上,杜知格恍然自己与她,皆是泪流满面。 自诩无牵挂的人,平生第一次有了牵挂。 “好。” “将姑母送来的人,统统打发到庄子上去。” 冯初坐在堂前,苦支前额,说这话时有气无力,像是极力地在隐忍什么。 冯芷君此举可谓是大喇喇地将她钟意女子一事昭告天下,今后她同陛下情笃,难免会冠上‘以色侍君’的名头,陛下对她好些,也会被以为是‘邀宠媚上’的小人和‘识人不明’的昏君。 肋骨又泛痛了 冯初虚弱地倒在榻上,长眉敛起,脑子里一团浆糊。 京兆王、加九锡 姑母当真是手段老辣啊 “殿下,该用药了。” 柏儿心疼地将药盏呈至冯初面前,都是在宫闱院墙里头长大,人精似的人物,谁又比谁驽钝呢? 冯初冒着虚汗,艰难地咽下苦涩的药汁。 药盏饮毕,柏儿欲开口劝慰,她摆摆手,遣走了所有人。 世上如何有两全之法? 冯初疲惫地躺在榻上,药劲催得她眼皮子越来越沉,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手掌无意识地描摹到衣裳上的一处不平,银饰硬物隔着衣裙长裳,贴在手心。 那是她的掌上珊瑚。 血比朱砂艳,泪作帛上书。 拓跋聿身着寝衣,小心翼翼地自枕下抽出她压着的锦袋,细细拆开,抽出,映入眼帘的就是熟悉的字迹。 蘸着血,带着狂,沾着尘,碾着泪。 她入洛州刺史官邸的第一日,就瞧见了冯初案上的绝笔血书,字字句句,都带着英杰末路的悲壮与傲骨。 每看一次,拓跋聿都会流一次泪。 她深深地将帛书揽在怀中,好似这洛州自平城的每一个夜晚,与她相拥依偎。 冯芷君若是要欺她少权,不让她接触朝政,她能忍。要她与冯初不能相见、要让冯初再度外任,甚至她要当场给她和冯初各自赐婚,她都能忍。 可她坏冯初名节! 她分明清楚,冯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清楚冯初的志向风骨,可是她还是选择用这种手段,去玷污她的名声! 讽她如宦党乱政,挟持天子不够,还要暗指她逆伦叛道! 拓跋聿气得心口疼,她着实委屈,亦着实替冯初不值。 不……光替她不值有什么用,归根结底,不过是她与太皇太后的争斗尚未结束。 “紫乌紫乌!” 拓跋聿擦干眼角泪水,将帛书收好,揣在贴身的衣裳内里,平复心绪后,唤来紫乌。 “陛下?” “锁儿可在外头?” “是,郡主听京兆王殿下的吩咐,每日宿卫陛下,不曾怠慢片刻。” 拓跋聿微微颔首,眼眸阴沉,“唤她入内,还有,你派几个人,连夜召见宋直入宫。” “朕,今夜就要见到他。” 第76章 寿陵 ◎夜夜遥遥徒相思,年年望望情不歇。◎ “太皇太后的寿陵,朕欲予逾制之礼修缮,以全孝悌。” 朔鼎四年,二月杨花飞,拓跋聿冷不丁地在朝中扔出为冯芷君修陵寝要逾越礼制的话出来。 冯芷君的陵寝,乃其掌权之初修,为示心向中原、推行汉学,并不按常理葬云中金陵,反而选择在平城郊外方山南部。 多年修,早已近乎完工,而今拓跋聿却说出要逾制修的话,让朝臣摸不清心思。 “皇帝若是真为全孝道,就该好好为大魏宗嗣考量,何必盯着哀家万年后的寿地?” 也不知晓这拓跋聿打得什么主意,莫不是她要拿死后哀荣换她生前权柄么? 冯芷君的声音自屏风后传出,不轻不重地顶了回去。 礼制也好,荣耀也罢,那都是权力的附属品,怎么可能拿附属品,便能获得权力本身呢? ‘为大魏宗嗣考量’一句,刺得朝堂上拓跋聿和冯初两个人心头酸。 “太皇太后教训的是。”拓跋聿愈发宽和,滴水不漏,“朕不过是一时瞧见了方山修建寿陵的官员上报,动心起念罢了。” “加盖永固堂,以全祭祀,理所应当。” 冯芷君未言好,亦未言不好,只说再议。 拓跋聿勾勾唇,她知晓,冯芷君其实动心起念了。 退朝前,拓跋聿给了宋直一个眼神,他点头会意后,方转身回宫。 整个朝会,她都不曾给冯初半个眼神。 冯初凝着她消失在屏风隔断后的身形,有些痴怔,心底没来由地焦躁了起来。 她知晓这不过是还她清誉的手段,不过是让她自风口浪尖上远离的方式。 她只是忍不住多想 手指隔着衣物,摩挲着她给的珊瑚手钏,垂眉敛神。 这般呆怔,倒没几个人敢来打搅她。 除了── “京兆王殿下?” 冯初怔忡,抬眼见着宋直朝自己行礼,眼眸蓦然亮起些:“何事?” 她与此人不熟,只知晓他是拓跋聿的人。 “散朝了,见殿下怔忡出神,前来提醒一下罢了。” 宋直伸手致请,冯初颔首,料他定是有话对自己说,与他同行。 晨风和煦,春暖花开。 “外郭有处花开得好,殿下休沐不带着人去瞧瞧?” 冯初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宋大人是来消遣冯某的?” 太皇太后赐她美姬一事闹得朝野上下满城皆知,上行下效,从前巴结她的人都恍似顿悟了般,也往她府上塞人。 冯初无一例外地通通打发了。 好容易消停片刻,这宋直倒好,哪壶不开提哪壶 冯初顿了顿,眼眸微眯,“你是自个儿来消遣的,还是替” 话至一半,冯初就咽了下去。 若是真的替他主子来的,她没什么好生气的,若是他自个儿不辨尊卑轻重来消遣,她也没必要同他分个明白。 “殿下自己心里头有数,不是么?”宋直轻咳两声,正色道:“三月三,天气新,殿下不如相邀几人,于林中宴饮,岂不是一美事?” 宋直摊开手,一张巴掌长宽的纸笺躺在他手心。 冯初拈来,藏于袖中,“宋大人倒是雅致。” “不敢。在下还有要紧公务在身,先行一步,殿下恕罪。” 宋直抬袖离去。 纸笺在袖中拈着,直至回府,冯初才就着火烛瞧清当中所写。 黄侃。 黄侃乃太皇太后亲信,以侍奉冯芷君而遭重用,并非全然无才无德,但因着与冯芷君这一层关系,朝中清流多为不齿。 他常出入宫禁,备受冯芷君宠爱。 她而今境遇,见黄侃之名,竟生出些许五味杂陈来。 今日陛下朝会时,陛下骤言太皇太后陵寝一事又给她送上黄侃之名 冯初了然,勾唇轻笑,取纸笔写下几个名字,唤柏儿来: “柏儿,你替我向这几位大人家送上邀帖,三月三,平城东郊别业,我要置一雅宴,请这几位大人饮酒作诗,谈论文理。” 柏儿接过一瞧,俱是些名家大儒,还多半是些食古不化的顽固,冯初好端端地,怎要同这些人作诗? 再看当中,还夹杂着黄侃、宋直二人。 太皇太后的佞幸、皇帝的酷吏、食古不化的大儒。 这算是个什么宴? 冯初瞧得她的疑惑,嫣然一笑,招手示意她近前,耳语几句。 柏儿听完,眉心一跳,称诺退下。 冯初的笑意一点点地收了,她并不想与冯芷君走到如此地步,奈何冯芷君的野心,让她惊惧。 神子托生又如何?天下英才又如何? 在权力面前,她不过是一把刀,一把被冯芷君亲手锻铸,挥砍无度的宝刀。 折了可惜,但并非不能折。 可冯初是人,不是神,亦不是刀,是有喜怒哀嗔、淌着滚烫血液的、活生生的人! 冯初习惯性地摩挲上珊瑚手钏,她已然有些记不大清,上一次同她相拥是何时了 她想她。 红梅晚凋春来早,青衣沾雨杏花香。 谶语在平城的大街小巷伴着流言肆意飞传,太皇太后寿陵逾礼修筑一事不知怎么的就传遍了城中,连带着各种揣测议论纷纷。 最广为流传的,便是皇帝有意兴复周礼,以天子之礼为太皇太后准备万年寿陵。 依周礼规定,天子下葬,列九鼎八簋,墓道四,车乘九,杀殉奴隶逾百,近臣妃子,也要殉葬。 此言一出,最为惴惴不安者,当属黄侃。 他是靠着太皇太后的宠爱一路攀上高位的,生是太皇太后的人,死难道还要他同太皇太后一同去了么?! 冯芷君今已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黄侃却不过是个而立之年的壮年男子,在朝中好容易站稳了脚跟,却要他日后殉葬?! 这流言在平城怎么得也不止息,黄侃更不敢去拿着这话问冯芷君──若是被冯芷君疑心忠心,又或是反问他是否不愿殉葬,他又该怎么办? 牛车在黄土压平的官道上颠簸向东郊,黄侃挑起半扇车帘,外头蒙蒙细雨如针丝,织得天空朦朦胧胧。 而今冯初相邀,他正好能趁着这机会探听一二。 牛车在别业门前停驻,还未下车就听得外头有人相互行礼问候,黄侃没多想,结果甫一下车,便瞧见对面两位峨冠博带的儒生。 黄侃心里头暗暗叫苦,怎么还有这些人来? “京兆王莫不是还请了你来?” 黄侃还未开口,对面的儒生就已然没了好脸色。 与黄侃同席,无疑是对他们的侮辱! “京兆王看来并非诚心设宴,既然如此,老夫也只好告辞了!” 说罢便要甩袖离开。 “老先生,烦请留步。”正当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冯初自门中亲迎,“今日黄郎来,并非赴宴,不过太皇太后有事相托于他。” 冯初礼节做得足,对面也不好真的太拂了她的脸面,再三相请之下,还是入了门。 临进门还不忘朝黄侃翻个白眼。 “这些世家大族养望出来的儒生是这样的,黄郎不必放在心上。” 不知何时,宋直居然出现在他身后,笑呵呵地,想是方才那出闹剧都入了他的眼底。 “殿下莫不是还邀了你?” 宋直是皇帝的人啊,这宴── 黄侃直觉不妙,欲借口托辞,不想手臂被宋直钳住,让他挣脱不得:“黄郎,您要是走了,这宴可怎么开呀?” 又倾身在他耳边低语:“最近平城中的流言黄郎很是上心罢?” 黄侃被他一语道破心思,惊出一身冷汗,未能反应过来,竟就叫他这么钳制着拉入了别业当中。 水榭中丝竹酣畅,几位大儒与冯初相谈甚欢,宋直则拉着黄侃入了一旁临近的阁中。 既不引人注目,又能将外间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冯初三两句话就引得那几位大儒谈起兴复周礼之事,但所谓兴复,依照的除了史料,还有上面人的心意。 黄侃听得头皮发麻,望着眼前的宋直,他算是知晓,自己今儿个是上了贼船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是黄郎君想要怎么样?” 宋直端起案上酒盏,鼻尖轻嗅,“好香啊,这梅子酒” “太皇太后对在下有知遇之恩在下不能背叛她。” 黄侃垂头束手,目光挣扎,“你与皇帝,死了这条心吧!” “那黄郎便不该来,好好等着殉葬那一日便是。” 宋直直言不讳,夹起一箸羊肉,撑开手上的随饼,软烂热乎的羊肉包在芝麻香的饼里头,淌着若有若无的奶味: “纵是圣上胜了太皇太后,宋某也定保你得偿所愿,陪太皇太后至那黄泉之畔。” “不过到时候先皇面前,你说,太皇太后可还有功夫搭理你?还是黄郎不怕先皇将你三魂六魄都给撕了?” 宋直话音落时,箸落银盘,天空猛地惊起一声春雷。 黄侃惊得身形一颤,双手发抖,杯掷酒撒。 馥郁的酒香成了索命的妖魂,纠缠他周围,漉漉黏湿。 春雨落了又歇,缠缠绵绵,带着一股子江南来的婉约,试图柔化北地这厚重的天。 儒生们饮得烂醉,冯初静坐水榭,凭栏听雨。 俄而听闻木屐叩廊,便见宋直面带笑意,想来是事情成了。 冯初连带着松下一口气。 “这封书,是给殿下的。” 宋直未言明是谁给的,冯初却自然而然地绽出笑意,珍而重之地接过,“有劳了。” “不敢。” 她本不该如此急切,可还是忍不住当面拆开来,字迹秀丽有韧骨: 夜夜遥遥徒相思,年年望望情不歇。 第77章 偃蹇 ◎“登徒浪子。”◎ 青山偃蹇,云山醉乱。 平城今年的第一场夏雨来得颇急,春走夏来,中间寒暖反复,一来二去,拓跋聿染病,发起热来,连日不上朝。 “咳咳咳” “今年雨水来得充沛,平城物候失调,陛下感了风寒也是常理之中。”太医搭着拓跋聿的脉,边撰着药方,“郡主您莫要站在下官身后剑拔弩张的,下官不敢欺瞒怠慢。” 拓跋聿的病让朝中提心吊胆,亦让好容易稍稍压盖住太后一党的风头又再度起来。 毕竟拓跋家的皇帝命短。 拓跋祎接过药方,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你说不敢欺上怠慢是你的事,做不做是我的事,你做好你的事,我做好我的事,谁也不碍着谁,才是对皇姊的交代。” 语气之霸道,让在榻上躺着的拓跋聿都免不了皱了眉。 太医也不和她顶撞,只躬身称诺,退了下去。 拓跋祎拈着太医留下来的药方,记了下来,将药方递给紫乌,“陛下这儿有我,你,去将这方子送给京兆王那处瞧瞧。” “不咳咳” 她不过是风寒而已,不想让冯初为她操心。 “皇姊莫不是糊涂?”拓跋聿刚欲拦住紫乌,就被拓跋祎呛了回去: “一连几次不上朝,已经让朝中议论纷纷,多少人明里暗里打探您病情?大臣尚如此,遑论太皇太后宫中。” “您不怕阴私手段,臣还替您担忧呢!让京兆王看看又如何?” 拓跋聿自薄被中伸出来的手垂落下来,不等她缩回去,拓跋祎就抓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 “朕只是不想她来” 拓跋聿偏过头,脸被蒸熏得发红,眼神闪躲,慌乱地数着被上的花鸟纹上的雀儿。 可惜拓跋祎陷入不明白什么叫口是心非,“为何?就因为此前坊间传闻京兆王殿下喜欢女子么?” 此话一出,拓跋聿耳廓烧得更烫了,一时嗫喏,不敢多言。 “如此无稽之谈,陛下也信?!”拓跋祎端得义正言辞,“京兆王殿下风行举止,陛下与她相处多年,难道还不放心么?” “锁儿咳咳” 拓跋祎显然听不出拓跋聿病气中的羞恼,“若是问心无愧,哪管旁人说三道四。” 拓跋聿抿唇,有气无力道:“你,出去。” 拓跋祎只以为她听不进劝告,恨恨地跺了跺脚,“臣在屏风外为陛下守着。” 听得她脚步渐远,拓跋聿才长舒一口气。 这傻妹妹 她就是问心有愧啊 拓跋聿烧得迷迷糊糊,支撑不住多久就睡了过去,分明是在发热,身上却忍不住裹紧了被子,只觉得怎么暖都暖不起来。 熟悉的温度掰开她攥得死紧的手,替她理顺了被褥,恍惚间听见稀碎的句子: “备些去” 声音格外飘渺,此时的她听不懂,亦听不清,只觉着这声音很熟悉,听着就让人心安。 她心甘情愿沉溺在这片心安中,长醉不愿醒。 “咳咳、咳咳” 殿中的咳嗽惊起窗外乌鹊,也将好容易睡了一觉的人给咳醒了过来。 “慢些,慢些。” 熟悉的檀香罩她周身,冯初轻轻拍着她的背,待拓跋聿缓了过来,一手将她扶起,一手端了放温的水,喂到她唇边。 拓跋聿啜饮了两口。 外头的灯只点了两盏,殿中很是昏暗,拓跋聿下意识地往她怀中缩了缩,又轻轻推开她些,“你你怎么还亲自来了?别靠这般近,万一过了病气给你,可如何是好?” “过了就过了,就当是与陛下同甘共苦好了。” 冯初嗓音带着沙哑,轻执起她手,在她手背落下一吻。 “你、你咳、你若难受了,我心里岂会好受?”拓跋聿抓着她的手,心中酸涩,“你不许生病。” 当真是烧昏了头,连这等孩子气的话都能说出口。 冯初轻笑将她搂在怀中,温柔地亲吻着她的额发,“好臣依陛下。” 温柔到叫人化开。 “你我身上全是汗脏” 拓跋聿脸红地想躲开,却在她怀中越躲越深。 她这才发现身上没有发热后汗湿的黏腻,衣裳干爽。 “我替陛下换过了。”冯初轻嗤,温凉的脸颊靠在她肩上,与她相贴,“想来现在退热了陛下还有哪儿不适么?” “没。” 拓跋聿羞涩地靠在她怀中,她替她换的衣裳,那岂不是 拓跋聿将身下的薄被攥得更紧了。 “陛下攥这么紧,也不怕将被褥攥坏了。” 冯初知晓她习惯,好笑地去掰她的手指。 没了东西缓解心中窘迫,拓跋聿只好将脸埋在她肩头胸口。 “登徒浪子。” 冯初哑笑,并不驳她,“陛下许久未进食,可需用些?” 不说还好,一说拓跋聿立马觉得腹中空荡,惹得人手脚发虚。 “且等我片刻。” 冯初爱怜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扶着她靠上软枕。 才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软音:“阿耆尼。” 昏暗中她的衣襟泛着点点浮光,眼眸温润,盛满心意。 久久未有下文,她也不急不躁,就静静站在那处,看着她。 “我等你。” 冯初浅笑,凤眼似月牙,微微颔首:“嗳。” 浅色的裙裳消于屏风后,殿内蓦然间就空了。 冯初能来照料她,她自是心中欢喜的。 然而她与她这般情真意切,无疑是将自己最为软弱的部分裸露在太皇太后面前。 一旦掐住了这段软肋,拓跋聿自问,无可奈何 那便,不要让人能掐她软肋! 拓跋聿的眸子骤然阴沉下来,旋即又一点点将阴云散开。 她病了这么些日子,朝中的墙头草们总有耐不住性子的。 耐不住才好啊,日久见人心,动乱现真情。 她也好知晓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她这场病,生得不亏。 香气先一步入了殿中,冯初亲自盛着漆盘,行坐榻前。 揭开食盖,粟米拿酸浆调得酸甜,制成粟飱,面上泛着微微的黄,软糯晶莹,山药捣碎成泥,混在当中,米与山药的淡香伴着酸浆的气味引得人食指大动。 又切了一指长的腌胡瓜,一小碟腌熟的肉食,叫庖厨细细切成蝉翼似的薄片,淋上以胡芹、蓼切丝浸醋做成的飘齑。 份量不多,颇为馋人。 银箸夹了肉片裹着粟飱,喂至她嘴边。 食不言,寝不语,拓跋聿细嚼慢咽,吃得并不算快,用了小半盏粟飱,摆手示意不用了。 “臣府上庖厨的手艺,可还算好?”冯初笑着取出帕子擦擦她的唇畔,“陛下若是钟意,便叫他留在宫中。” 拓跋聿摇摇头,冯初府上的东西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只是 “本就难以长相厮守,若身旁还缺了知冷知热的人,如何是好?” 拓跋聿主动扣紧冯初的手,她不逼她生前做她皇后,不苛求她为她弃了这功名爵禄。 只求二人,往后顺遂,只求冯初,喜乐安康。 冯初幽幽长叹,轻轻落下一吻,“是臣害陛下委屈了。” “你我之间,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拓跋聿不赞同她的说法,又轻咳起来,冯初将人揽在怀中,轻轻抚背。 “如此说来,我这君王也是有名无实,你才是被我给拖累的”拓跋聿苦笑,“若不是我,你怎会活得这般疲累?若不是我,阿耆尼怕已是新朝的公主、天潢贵胄” “陛下说什么胡话?” 冯初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肌肤相亲,体温相贴,暖着言语中妄自菲薄的拓跋聿。 “我说胡话,阿耆尼说的便不是胡话么?” 冯初哑口无言。 拓跋聿退烧不久,已然又有些困倦,窝在冯初怀中,哈欠连连。 “睡吧。”冯初带着她躺平,修长的手指描摹着拓跋聿已经长开的眉眼。 拓跋聿扯扯她衣袖,“一起。” “好,一起。” 冯初顺从地解了外裳,同她共眠。 因怕她又半夜发热,冯初并不敢睡的太沉。 是以已至子夜,外间忽而传来有些急促的步伐时,冯初赫然睁开了双眸! 她听出是拓跋祎的步子,只是这么晚了,什么事值得她夜闯皇帝寝宫? 冯初没有细想就披上了衣物。 “殿下,太──” 拓跋祎甫一开口,就被冯初极为凌厉的眸子给慑了回去,她外裳披肩,朝拓跋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绕过屏风,将人领到外间,才开口: “何事?” “刚得的消息,太皇太后那处,派人夤夜出宫,去任城王府,接人去了。” 拓跋琅在冯初回平城后一并封王,朝堂上顶撞拓跋宪一事,冯初也略有耳闻。 太皇太后接人,接的定不是拓跋琅。 拓跋琅在朝中根基极浅,又触怒冯芷君,身下子嗣却是颇为年幼,或者说──年岁合适。 杀父去母,权祚永固。 “你亲自戍守在殿中,今夜陛下寝宫,一只苍蝇也不得放进去。” 冯初抿唇,揣起佩剑,急色匆匆朝殿外走去 寝殿内,昏罗帐中,拓跋聿睁开了洇红的眼。 其实在冯初离开床榻的那一刹,她就已经醒了,外间的谈话,她一清二楚。 太皇太后不仁,那她不妨 将计就计。 第78章 阑干 ◎眸如琥珀,人似珊瑚。◎ 她和冯芷君,又有何区别呢? 天上玉衡暗,月光寒,殿前风吹凄,阑干漫。 她远眺着得了她的谕令出宫之人,目光哀切。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马车吱呀自宫门小缝中钻了出来,就瞧见宫道上站了一排人,领头的小娘子身着朱色裲裆,子夜的凉风吹起侍从手中的提灯,摇曳中,眸如琥珀,人似珊瑚。 腰间环首刀的配饰反着金光。 “京兆王殿下?车中是太皇太后请来的人,还望殿下,勿要为难下官。” 押送人的小黄门显然想不到冯初竟会来截人。 “夜闯宫禁,总该让本王瞧瞧,里头是谁吧?”冯初似笑非笑,“万一是要行刺太后” 小黄门面上一闪而过纠结之色。 冯初疑心大作,言辞俱厉,“怎么!本王连瞧都瞧不得?” 朝下递了个眼神,羽林郎气势汹汹一拥而上,三两下将那小黄门掀翻在地,长刀扯碎了车帘,里头传来惊声尖叫,灯烛去照,竟是个不相识的女人。 被太皇太后摆了一道! 宫中驰道上忽而响起一阵马蹄声,数十骑马而来的甲士朝冯初驰来。 夜色昏茫,不晓得对面是敌是友。 冯初按住腰间佩刀,待驰近,才听得是慕容蓟部下,“殿下!方得的消息,王妃及世子、郡主是从思贤门进的宫!” 身后另几名甲士即刻下马,将马让了出来。 冯初心下一惊,翻身上马,“随我去安昌殿!” “京兆王!夜闯宫禁,可是死罪!” 被几个羽林齐力按住的小黄门竭力大喝,“您纵是太皇太后的侄女,也不能如此目无法度!” 冯初蓦然嗤笑出声,朝中素来风雅的人何曾面上如此狰狞过? “要我当婊子、要我立牌坊” 冯初口中罕见粗语,目中怒火,恨不得将这平城紫宫悉数烧个干净:“这天底下哪有这般人事!” “走!” 夏夜风清,衣袍似火,及至安昌殿外,就瞧见已然围了一大群人,剑拔弩张,双方人马将任城王妃和她的子女团团围住。 太皇太后事做的可真绝啊。 任城王府不论嫡庶,四个孩子全来了,就连身怀六甲的王妃都不肯放过。 冯初眼如沉水,她的到来,显然叫周围冯芷君的人失了主心骨。 “京兆王殿下,何苦一意孤行,将冯家置于水火?” 领头的冯芷君心腹是个胆子大的,纵被冯初气势所迫,仍不卑不亢,“教养之恩,提拔之情,岂是说忘就忘的么?” “今以悖乱得之,来日是想让冯家做那司马氏,朝野混乱,怀帝青衣,徒让后代子孙哭国祚焉能长乎?!” 冯初趋马上前,将任城王家眷悉数护在身后。 “殿下。” 剑拔弩张之际,任城王妃倏然开了口,轻轻柔柔的话语分外坚决,“今日太后相挟,妾身未怀活志,若将军执意不肯放人” “求京兆王殿下一刀结果了妾身和妾身的孩子们。” “我任城王府上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不大不小的声音悉数可闻,对面的人纵是见惯了尸山血海,也被摄得说不出话来。 天下英血,岂惟男儿烈? “太皇太后口谕。” 妙观见事态不可收拾,自安昌殿请命,而今出来,是为传冯芷君之令。 此六字一出,双边都静默了下来。 “殿下,当真是要与太皇太后两相清么?” 冯初喉头猛地涌起一股子腥甜,骑在马上的身形轻晃,又迅速稳住: “姑母要为了自己一己野心,致朝野混乱,国无宁日,陷冯家于不仁不义,逼阿耆尼喋血才肯罢休么?!” 冯初眸中赤红如血,“姑母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姑母的野心,还多少带着相忍为国,带着天下百姓,而今怎么就如此不管不顾了呢?! 妙观见她哀恸,心中叹息,草草行礼,转身朝殿中去。 佛堂唱诵的经声在妙观踏入殿中时的那一刻就断掉了。 冯芷君敲着木鱼的手停了下来,眼眸微张,语气听不出喜怒,“她来了?” “是。” “不肯向着我?” “是。” 凤眼睁开,不知名的情绪流淌翻滚,最后却堪堪归为平静。 一步错,步步错,因果轮回,她也不能免俗啊。 “今夜的消息,是谁” 至一半,冯芷君的话就断在嘴里。 妙观是不会不牢靠的,那今夜只有黄侃过来。 “呵呵呵” 冯芷君笑得苦涩,佛陀拈花,观音垂首,看人世荒唐。 多年前,安昌殿内那个一己之力来刺杀她的人,又再度出现在了她眼前。 披头散发,罗刹恶鬼,墨发中的双眸看得人心生厌恶! “你会后悔的──” 她后悔么? 她不后悔。 她只是不明白,不明白为何事情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为何榻上养着的玩意儿胆敢背叛她。 为何有教养之恩的侄女为了那世所不容的情谊宁可放弃大好江山。 为何一个不起眼的婢女要为了从前的主子,胆敢向她、向他们拔剑。 为何拓跋琅不畏惧拓跋宪,放着皇位不要,也要争一口气。 不明白不明白啊 冯芷君苦笑,她不明白如何将自己渡到岸边呐。 她忽然觉得累了,好累,好累。 身形颓唐地躬下了脊梁,妙观见状,连忙扶稳了她,跪在她身侧。 “太皇太后” 眸中担忧与关切,一如既往,丝毫做不得假。 这么多年,竟是只有她一人陪着自己不离不弃。 冯芷君想起了许多事。 鲜花锦簇,烈火烹油,高朋满座,人人都敬她,畏她,艳羡她。 可她如今想来竟觉得自己从前定是做错了什么,才让人这般恨她、怨她。 念及于此,冯芷君蓦地打了个冷颤──不,她不能这般想。 有这般想法的都是身居低位的弱者,有这般想法她就不会是如今的她了。 颓唐片刻的脊梁又再度挺直了起来。 可生起的念*头,又怎好那般容易将息? “妙观,你,会离我而去么?” “小娘子说的什么傻话,”妙观不再唤她尊号,如二人总角之年那般唤她,“妙观此身,是要陪着您到那黄泉之畔的。” 冯芷君并非没有问过旁人,那些她的宠臣、近侍,他们都言好,可飘忽的眼眸与对死亡的恐惧做不得假。 只有妙观,言之凿凿,情真意切。 傻瓜哪有人不怕死的呢? 她也是傻瓜 冯芷君望着眼前的释迦牟尼像,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白菩提珠串,手心朝上,极为虔诚地叩手行礼。 “今夜,就遂了她们的愿吧” 冯芷君抬眼见神佛,“阿耆尼想带人走,就让她带走吧。” 她声音很轻,妙观称诺,离了殿中。 少顷,外头进来一小黄门,同冯芷君耳语几句,得见她冷笑。 聿儿啊聿儿,你日后,可勿要悔之啊。 “太皇太后挟臣之妻子入宫还不够,还要臣也入宫么?” 天边已经开始泛起晨起的透蓝,月亮隐没在湛蓝当中,太白星在天上悬着。 “殿下入宫便知了。” 拓跋琅担忧地瞧了一眼一夜未眠的郑氏,只见她摇摇头,替他理了理身上衣褶。 “去,我倒要瞧瞧,她冯芷君是打算如何将我任城王府赶尽杀绝的!” 事到如今,郑氏眼中早已无甚哀凄,“今朝你和华儿她们若是命丧宫中,敢明日阿娘就去白楼投缳,让平城百姓、文武百官都好好瞧瞧,她冯芷君是如何逼死的我们一家!” 宫中前来接他的人压低了身子,闻此犯上之语,只管压低了身子,丝毫不敢驳她。 拓跋琅亦是深吸一口气,今夜冯芷君一纸谕令就将他妻儿‘请’入宫中,他当时拦不得,真若有了什么不测 “连自己妻儿都护不得,我还算个什么大丈夫,不如一起去了,大家干净!” 拓跋琅拜别郑氏,头也不回地登车而去。 车驾行驰在清晨的平城道上,登车时意气风发的青年虚弱地靠在一侧,外头的天已经泛起鱼肚白,车辙吱呀,总闹得人心神不宁。 他挑开车帘一角,眼瞳微缩:“这不是去安昌殿的路罢?” 驾车的侍从不作声,只加急了鞭子,车驾在驰道上颠簸,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堪堪停住。 面前的殿宇颇为陌生。 莫不是将自己带到禁苑之中了么? 拓跋琅大惊,“还要给我扣上个祸乱先帝后宫的骂名不成?!” 侍从不答他,“殿下进去,便知晓了。” 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拓跋琅却也没有退路了── 罢了。 拓跋琅牙关紧咬,胸中那点不安到了极致。 殿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便开了。 眼前人让他眼瞳骤缩── “阿兄许久不见。” 第79章 撕伤 ◎一横门槛,内外生死。◎ “阿兄许久不见。” 拓跋聿不知自己是如何将这句话说出口的。 拓跋琅错愕后顿悟,顿悟后眼中涌现出深深无奈与幻灭。 皇帝也好,太皇太后也罢,原在她们眼中,他,早该是冢中枯骨。 “陛下近日来,身子骨可好些了?”身后的殿门猝然阖上,拓跋琅孑然而立,温文尔雅的他,竟也带上几分狂荡之态来。 “劳阿兄记挂,昨夜晚间,才退了热。” 拓跋聿攥着袖口中的锦囊,逼着自己硬起心肠,她得活,冯初得活,却是要用无辜者的血,为她们求活。 “呵、好,好啊。” 拓跋琅倨坐,再无君臣之礼,“陛下可准备了酒菜?” 拓跋聿知晓,他已然明白自己今日为何会召他入宫,也知晓自己今晨过后的命运了。 空旷的大殿中,掌心轻击,自屏风后走出一宫婢,盛着酒菜,端于他面前。 “阿兄来日,当入太庙飨。” 拓跋聿此言,便是直接了当地点明了他的孩儿,能得帝位。 “陛下以为臣在乎的是这个么?” 拓跋琅嗤笑,满目悲凄,“陛下以为臣当日拒为拓跋宪的傀儡,是为什么?” “陛下以为,臣今日入宫,又是为什么?” “这盘中酒食,臣今日会吃下,陛下以为,又是为何?!” 连番发问,字字句句振聋发聩,拓跋聿掩面不忍视,亦不敢视,喉头卡了话,却觉得不该是这时说。 “呵” 拓跋琅长叹,白玉酒壶倾泄琥珀浆,酒水撞击在杯盏中,泠泠清光,潺潺玲琅。 “这帝位,这紫宫万千阙来得真脏”拓跋琅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眼角泪湿,“真脏” “是啊,真脏。”拓跋聿轻咳,叹息沉沉,哽咽失声,几不能语:“阿阿兄,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涕泪交零,拓跋聿足旁都落下一片泪渍。 “” 拓跋琅欲开口说些什么,又总觉着没兴致,无甚好说的,她都要自己的命了。 在这乌暗时代中,从来是心善的备受煎熬,心狠的蹉跎不渡,因果轮回,众生皆苦。 “你同我忏悔作甚?”拓跋琅又饮一盏,“说这些无甚必要的话,又作甚?” “来日陛下去了佛陀座下,再慢慢悔过罢。” 他被逼至此,也生不得咒语叫骂,不以地狱之苦恐吓,不以怨念困人。只说让她去佛陀座前悔过。 这是他对她最后的善意,也只能做到如此善意了。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殿中格外刺耳, 拓跋琅咬开指尖,殷红的血迹落在衣袖布帛之上。 泪眼迷蒙,不知所云,脑海中华儿和他的孩子们的模样愈发明晰,他们都还那么小、那么小 还有阿娘。 阿娘还站在任城王府堂前梨树下,笑着看他。 只是阿娘的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啊 是梨花落的白么?阿娘怎么哭了? 阿娘,莫哭,莫哭,孩儿先去见父王、母妃一步,在天上等着你。 一横门槛,内外生死。 拓跋聿拖着颓重的步伐自殿门中出,侯在殿外的侍从手中端着几尺白绫。 她紧紧闭上了眼,走也不忍,看也不忍。 紫乌招了招手,端着白绫的侍从自她身后擦过,带起的风刮动了她的氅衣。 晨间的风来得真大啊,真大 拓跋聿站在阶前,身形摇晃,就要站立不稳。 紫乌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陛下” 拓跋聿摇了摇头,挣扎着推开她,自己一步、一步自汉白玉的长阶上走下。 咻啪── 长鞭尖啸过平城紫宫清净的晨间,马蹄踏碎浮华与灯火。 拓跋聿凭本能抬眼朝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团莲火,自西向东,急驰宫道。 四肢脊背攀起凉意,浑身上下的血似乎要凉透了去,拓跋聿不受控制地发起抖。 愧怍、恐惧、委屈 无数阴暗的情绪滋生蔓延。 冯初为什么要来,她为什么要来她杀了拓跋琅,她薄情寡义她知晓了这件事,会如何看她?! 冯芷君的话语更是像梦魇般纠缠着她:‘你配不上阿耆尼。’ 她配不上阿耆尼她确实配不上阿耆尼 可是她真的、真的妄想、妄想阿耆尼知晓这些事以后,还可以 抱抱她。 檀香味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旁,原本透凉的手脚一刹间全然暖了起来,整个人跌入无比熟悉的怀抱。 风吹铜铎,拓跋聿面上一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哭成何许模样。 冯初抱着她,很紧,很紧,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怀中。 天晓得她自安昌殿回到拓跋聿的寝殿时,听闻拓跋祎语她带着几个亲随出去之时何等揪心! 万幸 “陛下怎么一个人来这儿?”冯初语中哀怨,但更多的是关切,“让我好担心。” 拓跋聿身形一颤,有些事,一个人能挨过就过了,偏生来人关切问她,反倒再也忍不住了。 抽噎啜泣的声音越发大了,哭得冯初心中抽疼,“陛下遇到何事了,说与臣听,臣定为陛下排忧解难” 拓跋聿抿唇,牙关紧咬,杏眼中狠意与纠结驳杂交织。 事以密成,她既然已经做了这事,便该一不做二不休,将拓跋琅之死推至冯芷君身上,就连冯初也无需知晓这事。 她更怕,怕自己的狠厉吓到冯初,怕冯初因此同自己渐行渐远。 拓跋琅何其无辜!任城王府上下何其无辜! 她非冷心冷情铁石心肠之徒。 可这位置总是要用无辜的血来做成的。 拓跋琅、任城王府,不过是和她亲近的无辜人,往后还有更多相识或不识、有名或无名的无辜之人死在她手中。 她罪孽深重,命途天定。 拓跋聿强撑起身为帝王的气势,好让自己看起来更为不好相近。 畏我便畏我罢 她这种人,本就是配不上冯初的。 “朕,朕方才赐死了拓跋琅。” 她清晰地感知到环抱着她的人身子一僵。 “陛下说什么?” “朕说,朕方才赐死了拓跋琅。”拓跋聿主动推开她,眉目倔强而脆弱,“欲将其死,推至太皇太后身上,养其子女,充为国嗣。” 长风吹拂过二人身前,方才紧贴的温度被风浇得更凉。 拓跋聿在她面前强撑着硬派,眼眸却忐忑得凝在冯初的面孔上,心如擂鼓──她到底,还是怕这人厌她的。 天蓝得更浅了,晦暗的光与影模糊了眼前人的五官,让拓跋聿愈加无措,然而她不肯显露出来。 俄而听闻一声叹息,拓跋聿被钳了手臂,一股力道将她扯入怀中,身上再度暖了回来。 “阿耆尼” 怀中呢喃,冯初再度开口,却不是对着她说的: “此事不许走漏风声,按陛下吩咐过的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任城王厚葬。” 拓跋聿难以置信地依偎在她怀中,有如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 冯初拥着身前人,心肝震颤。 陛下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冯芷君可不是什么体贴人,拓跋聿说是她一手看大的都不为过。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冯初比拓跋聿自己都清楚,她想做什么,在怕什么,她也不需要拓跋聿多言。 “陛下还是不信我?” 冯初无奈地在她耳畔叹息,撑起一副说一不二的帝王模样,却是害怕自己遭她厌恶,索性自己将她推远。 委屈的泪花洒满了冯初肩头,她又开始啜泣起来,“我没有不信阿耆尼、我、我”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冯初抚着她的背,长长叹息。 “我只是觉得自己真脏,配不得阿耆尼” 拓跋聿犹豫半晌,还是将她心头一直似有还无笼罩的阴影诉与她听,“我” “陛下可是忘了,先帝‘骤病’那日,是臣率兵入宫的?” 冯初抿唇,陈年旧疮就这样被她直喇喇地撕开,展现在拓跋聿面前,“先帝岂是昏君?臣当日所为,可算光明磊落?” 拓跋聿垂头不语。 “任城王允,陛下叔父,臣之知交。” 冯初说此话时,身子竟也微微发起抖来,“当日,我就在永安殿前,弯弓搭箭,指着他。” “若论对不住,我冯初才是第一个对不住的,若论心狠也是我心狠。” 骤然昭显的往事将拓跋聿怔得猝不及防,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冯初拉离了怀抱,凤眼中满是憔悴与疲惫。 “陛下如今知晓了真相觉得臣面目可憎么?不觉得臣也不过是烂泥当中一庸人么?” 她不惜撕开自己的创口,只为抚平拓跋聿心间愧怍。 拓跋聿瞧出来她的心思,忙与她相拥,渴望如她对她般予以慰藉。 “臣非完人,亦非神子,凭此事,来日怕也到不了佛陀跟前。” 冯初由着她抱着,语气沉闷,“当日纵是不得已而为之,臣也不推脱当日之过,不推为逼不得已。” “陛下不恨臣,也该好好看看臣,好好看看这宫阙万间,直视心底野心。” “天下江山,唯难渡己。” 冯初身形轻晃,说完这些,喉头蓦地涌出一口腥甜── “阿耆尼!” 第80章 炬灰 ◎我此处,与她也是相通的。◎ 沧浪洪波,身后功名一把火。 “臣弹劾京兆王冯初,目无法度,屡违宫禁” 宋直在朝堂上朗朗念着拓跋聿叫他找出来不痛不痒的过错,朝中全然是诡异的寂静。 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是如何想的。 太皇太后铁腕手段,当今圣上沉静内秀,拓跋琅的死,都不消多少造势,就能轻易地被扣在冯芷君身上。 诚然,她也不甚在乎。 唯有一点疑虑在拓跋聿心中盘桓,那一日,她是想白绫赐死拓跋琅的,然而等端着白绫的宫人进去,拓跋琅已然中毒。 也不晓得是他自己早知天命,还是 罢了,总是尘归尘,土归土,再计较这些,也无甚意义。 拓跋聿捏了捏眉心,今日是她登基以来第一次屏风后未有太皇太后的身影,冯初则告假在家 她赐死拓跋琅那日晨,冯初急火灼脏腑,肝胆震颤,呕血殿前,拓跋聿急忙召了太医来,说是要好生养着。 偏生这人醒来,第一句话却是请她废自己的王爵。 “冯家,太皇太后已是掌权十数载,臣之父兄皆为公侯,臣之姊妹,亦嫁王侯,如此显赫,臣还忝为王爵,深感不安。” “请陛下,降臣爵位。” 冯初伸手紧握住她,两相执手,轻柔地抚过拓跋聿的脸颊。 拓跋聿贴着她掌心温热,二人心意总归是相通的,冯初此为,一是为削弱冯家权势,变相削弱太皇太后,亦是为保全冯家。 二是为拓跋聿来日整饬朝中爵位铺平道路。 三来,更是做戏要做全,既然将残害拓跋琅的事情扣在了冯芷君身上,便该惩治冯初,以暗示朝中,是何人所为。 贬斥完她后,她二人又该在人前避开彼此了。 否则哪里算是做戏做全。 拓跋聿愀然,冯初见她面露不舍,欲开口再劝,不成想她握着她的手,“好。” 冯初愣怔,面上显露出的释然与安心,“陛下英明。” 拓跋聿的心再度狠狠抽疼起来。 她握着她的手,说: 功名爵禄,不过大江东去,过眼烟云,无甚惜哉。 与亲不义,亦难容于佛前,地狱诸苦,理所应当。 最可惜,此身无能为薪,焚炬成灰,照大魏长明。 大魏长明、大魏长明 她怎就不是风中炬?她单薄瘦削的脊梁挑起了半个大魏,更燃亮了拓跋聿此生年岁。 拓跋聿那日扑在她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她如此优柔,怎好作一国之君? 拓跋聿涣散的眼瞳再度凝聚起来,直视群臣。 “宋卿,言之有理。”拓跋聿下令拟诏,“降京兆王冯初为侯,夺其九锡之礼,封邑暂不降等,照为两千八百户。” “任城王府的王妃和几个孩子任城王的长子承袭爵位,都接入宫中,加以照料。” 至此在暗地里扰动了大魏数年的宗嗣之争落下帷幕,未来的新君,十有八九是自任城王的孩子中择了。 “散朝罢。” “这天好热,知了都叫个不停,叫几个人将知了粘了,拿去曲池里头喂鱼。” 拓跋聿将手上的奏疏默默一合,面上带不出任何表情。 底下的宫人连连称诺。 紫乌端着一盏冰酪,搁在拓跋聿案上,蜂蜜混着牛乳冰砾,带着浓甜。 拓跋聿抿了抿唇,喉头微动,“朕不喝这个,赏你了,去取盏放凉的栀子水来,朕以后喝那个。” 紫乌怔愣,拓跋聿自小就喜食甜味,换牙前更是还因此坏了两颗牙,今日怎突然不要这牛乳蜂蜜做的冰酪,转头要饮同 原是如此啊。 “诺,婢子谢陛下赏赐。” 紫乌端着冰酪的漆盒下去,不多时盛了盏栀子水出来。 拓跋聿小口小口地啜饮完,呆怔地望着有些发暗的杯盏底出神。 半晌轻声道:“往后,朕殿中只备栀子水解渴。” 无能相见,便以此慰藉相思之苦罢。 “王妃身子可还好?” 拓跋琅被赐死,王妃正身怀六甲,当日得此讯息,几度昏厥,多亏几位太医加以医治,方保平安。 “还好,婢子近日瞧了,王妃已然能够下地走动,还偶尔会趁黄昏时分在庭院中与王子、郡主们玩,就是难免伤怀。” 拓跋聿敛了眉眼,神色复杂:“多派些能用的人在王妃周围,朕不愿他们再受风波。” “诺。” 紫乌应道,顿了顿,“婢子听闻,王妃欲为腹中还未出世的王儿取名为祒。” 拓跋聿的眉头倏地颦起,“哪个‘祒’?” “礻部祒。” 时‘祒’、‘绍’同音,道武帝次子名绍,自小凶狠,其母贺夫人犯错,将被道武帝处死,拓跋绍连夜潜入宫中救母,弑杀道武帝,最终为其兄所诛。 取与长辈同音之字,已是犯了讳,还是与这么个 拓跋聿半天面色不见得和缓,这王妃是不怕死要暗示些什么,还是 “不许她用。” 半晌,拓跋聿否了任城王妃所想,“北海王家的郡主,也是礻部名姓,且不说这腹中孩儿是男是女尚未可知,便是从辈分来讲也不应该。” 拓跋聿勒令拒了后,又觉言辞激烈,幽幽叹气,撑着头补充道: “她若铁了心要取个同当年清河王一般音的名字就令她用力部‘劭’。” 拓跋聿深吸一口气,紫乌见她还想说什么,等了许久,却只等到她摆了摆手。 方要退出去,又被叫住。 “慢着。” “召宋直来。” 紫乌退去,殿门合上,将外头的热风通通挡住,她靠着桌案,不住苦笑。 大魏的国主似乎都会陷入不幸的循环。 破碎的幼年、残缺的双亲,恨着爱着,都是至亲。 而在他们登上大位以后,却又不可避免地重复曾经他们所痛恨的事情。 宿命轮回总似咒。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年无期。” “万年无期,哼这天下何来不死之人,不亡之国啊” 拓跋聿将所有的奏折归置一边,语气虽平缓,但总听着心情欠佳。 宋直俯首,不敢多接话。 “让你游说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回陛下,除了太皇太后几个根深蒂固的党羽,大多数朝中官员,选择隔岸观火,多是两不相帮。” “宋直,朕提拔你上来,你我君臣之间,说什么漂亮话遮遮掩掩?” 冯芷君在朝中党魁便是刘仁诲一家,桃李满天下,朝中汉人文官一大半是他们提拔上来的。 两不相帮之人,能有多少呢? “其实,太皇太后年岁已高,党羽之中,也并非都忠心耿耿。” 两不相帮,已是不易。 “只是刘家不肯投诚,多少难办了些。” “这天底下,大多都是从众之人,忌讳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宁肯心甘情愿一辈子求一个‘稳’字,随波逐流。” “这些求稳之人,朕与太皇太后相争,是派不上用场的。” 拓跋聿敲着桌案,纤细的手指在案面上细细摩挲,缄默了一会儿,说起来一桩公案: “汉武帝时,关内侯李敢因愤恨伤大将军卫青,后来此事是如何结得来着?” 宋直闻言怔忡,抬眼瞧见拓跋聿灵秀沉静的眼眸下是晦涩难懂的暗波,再度俯首: “诺。” 骄阳炙烤着黄土,冯初坐在水榭中,翻阅着洛州来的文书,慕容蓟坐在她对面,安静地饮着蜜水。 冯初看了她一眼,也不知何时,这军中翠虎也开始学起文人雅劲了,这一身素色裲裆,端盏饮水的态势,也不晓得是和谁学的。 “君侯当真放心么?” 嗯? 冯初手上批阅公文的笔不停歇,四下无人,“不知蓟娘说的是什么事?” “陛下君侯当真放心么?” 慕容蓟素来是她门人当中最为理智之人,平生那点子冲动怕是早在武川时就消磨干净了。 “不相信陛下,我还能相信谁呢?” 冯初粲然一笑,“是相信姑母篡位以后,能让这天下不掀起战乱,还是相信来日这皇位落在我阿耶、阿兄们手中,我的下场,会比落在陛下手中好?” 倒不是她不相信自家家风,恰因为她太知晓自家父兄也好姊妹也罢,包括她自己在内,都没有冯芷君的开拓之气,真坐上那位子,逢此乱世,怕是得之不配,失之骤然。 “在如今这个当口,急流勇退,非陛下怨我,而是陛下要保我、保冯家。” 若还像此前那般权势熏天,就算她与冯家不想与陛下斗个你死我活,攀附着他们的人,谁能保证这其中没有野心昭昭之辈呢? 可将自身生杀大权、冯家的生死一并交予陛下 她还想劝,冯初却忽得道:“杜娘她离开平城,有多久了?” “七个月零十三天。”慕容蓟脱口而出,旋即怔忪,“君侯问这个做什么?” 冯初低笑,索性捅破了窗户纸,“蓟娘可会担忧,担忧杜娘她辜负了你?” “怎会!她与我知心” 话说到一半,慕容蓟骇然住了口,不敢置信地望着冯初,她与杜娘、可是君侯与陛下── 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让慕容蓟久久不能平复,望着冯初,话怎么也出不来: “君、君侯,您、您、可是──” 冯初莞尔,搁下笔,右手贴在心口,“我此处,与她也是相通的。” 【作者有话说】 额……在这里澄清文章里面写的一个错误啊。 树莓这个大近视当时查资料时候,把‘祒’和‘袑’看岔劈了,南北朝时期和绍同音的是袑不是祒。 倘若袑的字义挺好那我也就改个名算了,问题是袑的意思是裤!裆!布! 我不能真让一小姑娘叫拓跋裤!裆!布![捂脸笑哭]所以只好将错就错,在这里写祒绍同音。[我就说怎么真有读者打算叫小姑娘布布[裂开]晋江啊[裂开]] (宽恕我吧[狗头][合十]) 另,可能有小朋友曾经疑惑过,历史上拓跋弘为啥会给给儿子起名拓跋宏,爹和儿子叫一个音不好吧。 其实原因就是当时宏弘在当时发音不一样,这俩字是在元代左右才同音的。[合十] 80-90 第81章 欲苦 ◎陛下呢?陛下不会痛么?◎ 时值七月末,平城的街巷中忽传出一则事闻来,说的是刘固在酒肆内嗤笑军中粗人,连带着辱了拓跋驰、慕容蓟两人。 名士狷狂不羁,偶有狂悖之语,本是寻常,刘固又是个嗜酒如命的。 偏生这话不是对着清谈文士们讲起,而是在同僚们面前。 又偏生这话,落到了拓跋祎耳朵里。 当日拓跋祎就策马杀到酒肆当中,提拳砸瓮,带着十几个亲随将刘固打了个七荤八素,牙都落了两三颗。 刘仁诲一把年纪,本就不愿看到自己儿子整日饮酒的堕落模样,倒是愿意认自个儿理亏。 将将歇了两三日,城中不知哪处又传出刘固新写了篇赋,是讽刺拓跋祎的。 拓跋祎亦不管青红皂白,仍是打了再说。 事情越闹越大,最后两个人争到了朝堂之上,一个被酒色行散掏空了身子的壮年男子同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姑娘扭打一团。 拓跋聿和冯芷君的脸都黑作一团,各打二十棍,给扔出了宫去。 拓跋祎与刘固的梁子,至此算是结上了。 “往年秋狩,都是这些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杂汉同皇姊狩猎么?” 中秋刚过,魏国君臣田猎,随行的队伍浩浩荡荡,拓跋祎护卫拓跋聿身旁,形容恣狂。 说这话时还狠狠地瞪了眼刘固。 “你若再说这种话,休怪朕抽你鞭子。” 拓跋聿斜她一眼,朗声道,“汉人也好,鲜卑也罢,种子撒在我大魏的土壤下,开出来的就是我大魏的花!” “何分彼此?!” “诺,是皇妹失言了。”拓跋祎垂首认错,然着实瞧不出多少真心。 她心思太浅,全然浮于表面,拓跋聿压低了声音,“朕知道你在不服什么,届时到了林苑,你该如何下他面子便如何下他面子,朕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拓跋聿顿了顿,灵秀的眉眼罕见地坚定,“推行汉学,胡汉混一,乃我大魏国策,只要朕活一日,国策便不会变一日。” 恩威并施之下,又切中拓跋祎心思,她自是听劝臣服,语气也昂扬了不少: “诺!皇姊,待会儿臣妹定为皇姊猎头皮子都不见得坏的狐子来,给皇姊做大氅!” 好生热闹。 冯初浅笑,缀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看着年少的拓跋祎叽叽喳喳,如雀儿一般 倒让她想起她与拓跋聿的初见了。 那时的她一点也不缄默,拉着她一路问这问那。 而今想来,仍如昨日,可眼前人,已然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女子了。 身前的帝王披着身墨色大氅,老气的颜色盖不住她的容貌青葱,杏眼水润灵动,细看下却是一片沉静。 冯初心里头忽得一涩,涌起想将人扯入帐中、再不叫其他人见的念头来。 如此荒诞的心绪刚起来,就被她压住。 自己当真是疯了 “君侯走神了。”慕容蓟不知何时策马上前而来,不意外地轻嚇了冯初一跳。 冯初目露无奈,慕容蓟眼中罕见的揶揄。 “慕容将军” “君侯遭太皇太后牵连,骤失圣眷,自是该急些。” 冯初叫慕容蓟这话噎得半个字说不出来。 话倒也没错,可怎么听怎么怪。 “圣眷与否,由不得臣。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冯初说完,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跟了一句,“陛下身侧,总不会缺人的。” 话音刚落,冯初就知自己个儿失言,立马闭口,策马走远了些,殊不知此行此言,看起来倒更像是见嫉生酸。 她与拓跋聿离的本就不远,更何况拓跋聿一直留心在冯初身边,冯初的话竟真就叫她听了个十成十。 冯初这是在埋怨她么 拓跋聿勾了勾唇,又顿觉懊恼,有些忧心地望了眼冯初的身影。 纵使是因为她在乎她,故而含酸拈醋,可拓跋聿依旧不愿意因她而让冯初心里头难受。 她合该找个机会见见她抱抱她 “锁儿。” 拓跋祎不知为何方才还兴致勃勃听着她说话的皇姊倏地敛了笑,又朝她招了招手。 她策马走近了些。 拓跋聿示意她再近些。 拓跋祎只得踩稳马镫,将半个身子倾斜了过去,好让拓跋聿能附在她耳边。 “诺,臣妹晓得了” 拓跋祎应了下来,眼前的皇姊变脸较翻书都快,方才还缄默的模样霎时间烟消云散,好似是她的错觉。 行銮晌午时至林苑,诸家大人令僮仆侍从们安营扎寨,有几家热衷田猎的更是径直带着人入了林子,不等明日正式行猎的典礼,先过过手瘾。 “你这人真奇怪,不跟着陛下,跟着我做甚?” 拓跋祎自是等不到明日了,不成想宋直见她要入林子,也跟了上来。 “郡主不守在陛下身旁才更是怪事罢?” 谁人不知拓跋祎掌管了拓跋聿的贴身宿卫,每日至少八个时辰守在皇帝周身。 “慕容将军在。” 拓跋祎这时才发现自己被宋直带跑了话,“大人还没回答本郡呢。” “呵自是臣知晓一条小径,这个时辰该有许多獐子出来,郡主去么?” “獐子而已” 话虽如此,拓跋祎仍还是扯了缰绳,同宋直走去。 葱林内暗得很快,走出半柱香时辰,拓跋祎欲取灯点上,却听闻前头一阵马蹄踏落叶的声儿,火把绰绰,星星点点蜿蜒在远处。 听得一男子道:“与其等那时,不如趁着这秋狩时,先下手为强!” “” “府君还在犹疑什么!” 拓跋祎取火折子的手顿住,常年在军中摸爬滚打的习性,让她三两下给自己的马儿上了嚼子,窝在暗处,躲远了些。 宋直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让、让我再思量思量” 竟是刘固! “太皇太后今暗弱,朝野不明,亟待君扫清奸佞,使社稷幽而复明!” “宫中现尚有任城王子嗣” 暗处的拓跋祎攥紧了绳缰,宋直看不大清她的表情,不过远处灯火这般多,她再是按讷不住,倒也没起要立马横刀杀个七进七出的心思来。 宋直暗暗笑道,待人走远,压得极低,“此事,臣会禀报圣上。” “禀报皇姊是一回事” 拓跋祎的拳头越攥越紧,俄而不轻不重地拍了下马头,咬牙道:“这天底下,哪有千日防贼的理?” 帐中映金秋风乍,灯火阑珊轻裘暖。 冯初裹着貂裘伫在黄栌树下,周遭的营帐都扎了起来,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呼朋唤友饮酒烤肉者不计其数。 “婢子新熬的牛乳,这天一到晚间就冷得紧,君侯饮了暖暖身子,当心着凉。” 彩陶碗盏里的牛乳泛着浓郁的甜香,想*来是按着她的口味调的。 冯初捧了碗盏,轻啜几口,挂念着的还是那个人:“我瞧见锁儿去行猎了,怎么还不见得归?陛下那处慕容将军在守着么?” “慕容将军的脾性,君侯还信不过么?” 柏儿劝着她进帐,一端着器皿急着进帐中的士卒与她擦身而过,“君侯,也该少思虑些事才好,夫人叮嘱过许多回,您怎么就是不听呢?” “天生劳碌命罢了,好柏儿,你且少说我两句罢。” 二人进了帐,柏儿的眉头忽得敛起。 “怎么了?” “君侯,方才婢子见到一个小卒子端呈了器皿进来,现下进帐,怎不见得人” 帐中除开以屏风隔开的卧榻处,一览无余,见不得半个人影。 冯初将目光凝在了屏风之后。 倏地抽出腰间佩刀,将柏儿挥远了些,冯初三两步转入屏风后,银刃对花颜。 濡湿的眼眸半是慌乱,半是戏谑。 心立马软了下来。 隔着屏风挥退了柏儿,刀掉在地上闷哑不已,紧紧接住扑将过来的人儿,迷乱而急切,吻她脸颊双鬓。 嘴上却不饶人,“陛下怎好这般罔顾礼制唔──” 蓦然被封住唇畔,不许她扫兴。 冯初也自知理亏,由着她描摹摩挲,扯乱她衣襟袖带。 何况她亦是想急了她,念急了她。 纵是心在一处,奈相思相望不相亲,怎好将息?怎能甘心?! 冯初的吻越发深重,一手护着她的腰,一手却将她身上衣裳扯得零落,云鬓散乱,双双倒于榻上,震动才让二人分开。 四目相对,丹唇晕乱,气息紊杂,胸腹起伏相贴,羞躁得让人紧紧攥着对方衣物。 “阿耆尼” 身下人羞怯地唤道,这次却换她以手轻抚冯初脸庞,温热滑腻,冯初忍不住遵循着本能,偏头去蹭抚亲吻。 “这些日子,受苦了” 冯初再度望着昏昏火烛下的人,杏眸中全然是对她的心疼,不消多说,冯初全都明白了。 朱砂一般的人儿勾住她的脖子,她是特地为她来的。 只为让她安心,只为来抚平她心中偶起的微澜。 拓跋聿感受着她靠近,最终与她额心相触。 她问她,“那陛下呢?陛下不会痛么?” “痛啊,当然会痛。” 佛陀劝人离爱,盖因受过爱欲之苦,可佛陀难道没有爱么?将私爱化为大爱,并非离爱,而是爱得更深、更广了罢。 所以我尝试着爱你,爱得更深、更深,直至深过我自己。 就不会痛了。 第82章 花烛 ◎她道,今宵花烛正好。◎ 世上最深重的情感大抵是相似的罢。 拓跋聿的眼角沁出泪花,雾蒙蒙的,瞧不清她,只好无措地抱紧身上人。 “别怕,别怕” 冯初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停下了动作,抽出只手,挠动着她的掌心,轻吻着她眼角垂泪。 她太温柔,温柔到将人化开、再化开,直到化成一滩水,包裹着这株火莲。 与她水乳交融,与她难舍难分,与她永不将息。 刺痛与酸胀似乎并不仅存于身上,更像是饱胀在心里,一颗心满满当当,舍不得她走,又丛生哀怨她淹留。 许是爱恨总相通,拓跋聿没来由地想起民间传唱的折枝杨柳辞。 恨,恨不能为心上人所执之鞭,出入臂弯,日日随郎。 “阿耆尼。” 带着哭腔的话语让身上人再度凝住。 她眼角泪花晶莹,冯初以指腹替她擦拭,褪去青涩的姑娘处处皆是风华,煎熬着她的心弦。 她亦恨,恨不能将其揉入骨血,又恨自己急色匆匆、颤颤巍巍,恨不知该如何诉予她,她对她的珍之重之。 “我在呢,在呢。” 冯初将自己与她紧紧相贴,肌肤相亲,暖她身心,俯身在她耳畔,千言万语说不出来,笨拙地以吻来代替自己的话语。 她在,她在。 人世苦海,身后地狱,她都在,她都陪她。 死生不离,以岁殉她。 身下之人逐渐睁开了眼,与她方寸间相视,杏眸秋水,氤氲她的脸庞。 没有羞怯,没有恐慌,抛却了一切身外荣辱、礼节教义,她们彼此赤裸,以生命最本真的模样坦诚相待。 不过是一个人,相拥着另一个人。 不过是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 冯初怔忡地望着她,她自诩自己懂她,可在此刻,她又忽的觉得自己似乎也未必那般懂她。 她看见她张口,唇瓣翕张。 瞳孔骤缩,汹涌的情感再难压抑住,冯初深深地吻了上去,再不犹疑。 红绡帐内春来早,莺语低翻浪,恐惊星宿恼。 毡外西风啸狂草,雁雁南归向,贪问絮语何? 她道,今宵花烛正好 “在想什么?” 情事初歇,拓跋聿在她怀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好,身后之人纤长的手臂环在她腰上,忍不住覆在她手背后,十指交扣。 擦拭干净的指尖虽不见湿渍,但依旧带着凉意,与掌心合契,灼得人脸红心悸。 “在想” 在想自己简直是个罪人,意欲占有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话出口却变作:“在忧心陛下明日,该如何回帐,与臣这般厮混,是臣不知轻重。” 说罢,拓跋聿感受到自己鬓发后有温热的气息短暂地灼烫了一下。 “不过明日早些起便是” “嗯,”冯初爱怜地吻了吻她的耳尖,“陛下好好歇息。” 冯初在床笫之间很是温柔,拓跋聿并未多累神,加之初尝情事,正是血气方刚食髓知味的年纪,哪里睡得着觉? 在她怀中数十个呼吸,却无论如何静不下来。 她虽一动不动,冯初却也察觉了她心焦火燥,并未睡着。 她贴在她的脊背,好笑而闷哑: “睡不着?” 怀中传来赧然而羞涩地一声‘嗯’。 “臣为陛下念书吧。” 拓跋聿以为她要离开榻上,忙扣紧她手指,“这天多冷,你身子不好,别掀被子出去了。” 冯初将她环紧了,难得语带调侃,“陛下是昏头了?臣虽算不上过目不忘,也非腹中草莽之辈。几篇文章还是背得下来的。” 拓跋聿轻哼,佯作不理她。 冯初也不恼,随意想了篇汉赋就背将下来。 清越温和的音调温温柔柔,顿挫得当,在她耳边萦绕,丝毫不觉得吵闹。 说来也怪,叫冯初这般在她耳畔背书,倒真让她原本躁动的心静了下来,昏昏沉沉,就此眠宿她怀。 听闻着怀中人平缓有度的呼吸,冯初才打止了背颂的话语。 不愿搅扰她,冯初克制住亲吻她的冲动,安安稳稳地躺在她身畔,轻轻以鼻尖点了点她的肩胛,细嗅温香。 堪堪两个时辰,柏儿即推开了毡帐,隔着屏风唤冯初:“君侯,该起了。” 屏风后传来有些不满地轻哼,旋即响起冯初全然模糊的絮絮之语。 柏儿眼观鼻,鼻观心,权作听不见,将手上备好的衣物、铜盆,一应搁置在帐中,“婢子打点好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空隙。” 落下这话就退了出去。 “阿耆尼身边的人,倒真可心。” 冯初先一步坐起了身子,身旁的拓跋聿就迷迷糊糊,没骨头似地撑了起来,往她怀中攀。 冯初听出她语气中揶揄,无奈地捏了捏她鼻尖。 不防被她轻轻在胸口上咬了一口。 “你大胆。” 冯初低笑,“好,臣大胆,臣放肆,臣侍奉陛下洗漱,给陛下赔不是。” 谁知此话又叫她生恼。 “私下里,你还一口一个唤我陛下作何?”拓跋聿挠了挠她背,“还嫌这天底下陛下不够多么?” “胡说。” 冯初没忍住拍了她一下,这种话也是好说的么? 拓跋聿知自己失言,顿时清明不少,直起了身子,不再腻歪。 阖室静了片刻,旋即她轻语道: “……我知我德不配位,才难补天,但我不愿庸碌一生,青史之中徒留只言。” “虽不敢妄语明君之志,但求,助大魏长明。” 冯初听得心热,将她拥住,叹息道:“有时,我倒宁可你同寻常世家中的女儿般,凭着好家世,一生顺遂,不必吃这些苦头” 拓跋聿聪颖内秀,但也确实在为政上天赋低了冯芷君许多,奈何生于皇家,生于风波中,难以由己。 倘若只做个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以她的性子,确实要快活许多。 不过 “若我只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娘子,这个年纪,怕是早已寻个夫婿嫁了,或许一生顺遂,膝下儿女可爱可亲” 浅色的瞳子晕起明光,“但那样,怎能遇见你?怎能同你交心?” “怎知,于万人之上俯瞰,是何种滋味,又怎知,世上栋梁,并非惟有须眉?” 人生向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岂能以一时安稳得失蔽之? “阿耆尼,冯初,”拓跋聿牵起她的手,将其覆在心口,字字句句,触人情肠。 “虽昨夜你我方有鱼水之欢,可你我的心,早就是一块的了,不是么?” “我此前早说过,我天资驽钝,比不得阿耆尼,你只管往前走,我就在你身后,慢慢跟。” 话还未完,拓跋聿就被她更用力地拥住,未着衣裳的颈窝处染上湿意,她知晓那是什么,却并不开口劝慰,只凭自己紧紧回应她。 俄而头顶上方传来一句颤音:“聿儿。” 拓跋聿犹恐身于梦中般抬头望她,甫一对上眼眸,星火粲然,再反应过来,却早已被她吻住。 “你唔你再唤我几句” “聿儿好聿儿。” 她从未如今晨这般意乱情迷,拓跋聿搂贴着她颈子,情动不已,由着她将她按回榻上。 眼角不防瞥见铜漏,心道糟糕,慌忙推了推冯初,“阿耆尼要、要误了时辰的。” 冯初懊恼,自己怎就如此失了控? 俯身吻了吻她额,将她扶了起来,“是我孟浪。” 冯初先行替她梳洗,待毕后,方唤柏儿进来,令她带着拓跋聿回帐。 四周巡守的羽林掌着双色的灯笼,天上的星子还扑烁着清光。 拓跋聿跟在柏儿身后,走的有些慢,很是缄默,二人的鞋底踏过地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眼见着毡帐不远,拓跋聿终还是忍不住开口。 “柏儿娘子,有件事,算朕托付你,可好?” 柏儿顿住脚步,回身瞧见拓跋聿的身影在灯火绰绰中积石如玉,“阿耆尼看着康健,身子骨上暗疮沉疴着实算不得少,朕恳求你,素日多费些心思。” “勿要叫她操劳苦熬昼夜,太医开的调养的方子,也请劝她饮下……朕、朕替大魏江山、天下烝黎,多谢娘子。” 一国之君说出如此请恳之语,如何不动容? 柏儿当即连声不敢,应诺道: “陛下放心,婢子定会好生照料君侯。” 温润的君王勾了勾唇,道了声有劳,径直回帐去了。 柏儿注意到,她同宿卫的慕容蓟说了些什么,又深久地望向冯初毡帐的方向,才转身回了帐中。 而当她踏着末路夜色回到冯初帐前,才发现冯初披着身驼绒织造的毡毯,亦久久地,望向她方 “郡主,还有不到一个时辰陛下就要检阅文武百官、中军将士了,咱们回去吧” “嘘──” “闭嘴。” 拓跋祎呵止住自己手下亲兵,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天边。 “取我弓来。” 她性格乖张骄纵,朝野皆知,底下人不敢忤逆她,方才劝她的亲卫递了弓过去。 弓到她手上,就惹得她嫌: “啧,轻了,拿那把重的来。” 雕花重弓沉甸甸的,弓弦斯张,带动着弓面,牛角牵动的音色吱呀在人心上。 弓箭的头却是拿红布包了,不见锋芒。 做完事以后,自己怕是不能再在平城里头待了。 也不晓得陛下和姨母能不能保得住她。 罢了,不想了。 若是可以,她想回虎牢,回耶娘身旁,回军中 她要一箭一箭射出个功名来 咻── 寒箭破空,射穿平城秋晨。 第83章 遇虎 ◎风虎云龙君臣事,怎么算不上遇虎遇龙呢◎ “叱!” 黄马扬尘,铁甲明光,拓跋祎策马奔向冯初帐前,冯初刚梳洗出来,她骑马来得急,险些叫她吃了一嘴的灰。 “姨母!” 风风火火的人儿自马上翻下,行云流水的动作格外漂亮。 冯初这才注意到她手中拎着一只金雕,拿红布蒙了眼,被她钳了翅膀,提溜起来,像抓鸡似的。 “锁儿,你这是” 拓跋祎一把扯着冯初进帐,将手中金雕递给她: “这只金雕,是送给姨母的。”拓跋祎笑出两颗小虎牙,“请姨母转献陛下。” 鲜卑人本就自草原发家,鹰隼一类的猛禽在草原民族心中的地位很是崇高。 让冯初献鹰给拓跋聿,显然是邀宠之举。 眼下她与聿儿在外人眼里确实太过生分了。 冯初想通了其中关窍,看向拓跋祎──这邀宠的事情,八成不是她想出来的。 拓跋祎叫她看得不自在,挠了挠头: “姨母?” 冯初轻笑,挑开半面毡门,唤来两位亲随,接过拓跋祎手中的金雕。 “阿九会驯鹰,我喊他来──” “先不急。” 冯初看着她,当真无奈,令柏儿取来热汤铜盆,给她擦脸,“还有不到半刻钟就得去陛下面前,这般灰头土脸,也不怕被人扣个不敬陛下的名头。” 拓跋祎接过柏儿手上的湿帕子,自己擦脸,罢了后递还给她,满不在乎:“天底下的搬弄是非的人多了去了,什么事不可以被加上个大不敬的名头?” “要晚辈说,只要陛下说无过,那便无过,其余人管那劳什子作甚!哎呦──” 冯初往她脑门上狠狠一戳,又好气又好笑。 拓跋祎揉着自己脑门,娇嗔道: “姨母,你怎么和阿娘一样,也爱戳我额头!” 冯初面露无奈,“我着实想不明白,为何阿姊那么温柔一个人,你半点没学到,尽学你阿耶了” 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拓跋驰年少时都没骄纵狂放成这个德行罢? “那是、那是因为阿耶爱阿娘!我也要爱阿娘!所以自然更像阿耶啦!” 这都什么歪理! 冯初笑骂道:“照你这样说,全天下女子不像自个儿的阿耶都是因为不爱自个儿阿娘咯?” “那也可能因为她们阿耶不爱阿娘?姨母、姨母,我错了,不胡诹了” 拓跋祎下意识犟嘴,见冯初面上白眼,连忙伏低做小地道歉。 “你呀用过早膳了么?” “没呢,急着给姨母送金雕过来。” “柏儿,去给郡主拿个刚烘好的随饼来。”冯初朝她盔子上摸了一把,“将就些罢,等陛下检阅完,再叫庖厨给你做些好的。” “哪里这般麻烦,有这随饼就好了。” 拓跋祎接过随饼,边咬着退出去,“晚辈先回陛下那去了──” 她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冯初的帐,甫一出门,嘴角的笑容便彻底压了下来,眼瞳阴沉,泄愤般地撕下一口饼,边向着拓跋聿的帐前走去 三军阅毕,天子涉猎。 金鈚箭扎在牝鹿脖颈,百官呼万年,围猎至此始。 “锁儿今日,可要大显身手?” 拓跋聿信手扯缰,向拓跋祎问道。 “自然,”拓跋祎眼神躲闪,神情有些许不自然,“臣妹要射一头猛虎,将虎头送给陛下。” 拓跋聿朝宋直所处之处望了一眼,了然,面上笑容大了些,如花似月: “好、好啊,虎患凶顽,平城村郊都偶有农户为虎所伤,锁儿要做那伏虎少年,好啊!” “今日锁儿若是能除虎患,将那大虫的尸首送到朕面前,赐百金、千匹绢帛!” 拓跋聿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当真是因为能为百姓解决虎患而感到高兴。 “皇妹有此志向,朕岂能甘居人后?” 拓跋聿朗声,“慕容将军、宋大人,多带点人,咱们也去射虎!叱!” 不等拓跋祎反应过来,亦不等朝中会吵着她‘君子不立危墙’的人开口,当即扬鞭策马而出,逼得慕容蓟只得拍马赶上,数百羽林卷平冈。 小祖宗! 冯初被她这一出闹得心慌,好端端地,打什么虎? 带着亲随远远跟着,只盼万一遇到险事,她能赶上。 一时之间,竟是无人再管拓跋祎了。 她自袖袋中取出一方帕子,摩挲在掌心,这是冯瑥亲手替她绣的。 “阿娘你说过,要护好姨母的” 拓跋祎喃喃自语,向远方的双亲索取勇气。 阿耶应当不会怪她掺和进这些事的毕竟她是在听阿娘的话 瞳子再度睁开,在阳光下折出漂亮的金色,招手呼亲随: “本郡的将士们,方才都听清陛下的话了么?” 拓跋祎眼眸凌厉,“给我磨刀搭箭,射除了林中猛虎,所有恩赏,一应分予诸位!” 身后众将士欢呼不已,她特地说这么一长串激励人心的话,眼角瞥见刘固离开营帐,方才策马跟上。 那才是,她的虎。 拓跋祎带人出了营,倒不急着立马去找刘固麻烦,带着十几个人在林中如正常围猎一般,只凭着军中寻路的功夫,在刘固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 兜兜转转三个时辰,倒真让她碰见只虎,她仗着自己箭法准,众人缠斗时抓住时机,一箭透了它的眼。 “抬着它回营中罢,把这厮完整的皮子给剥下来,给皇姊做垫子。” 几番缠斗,拓跋祎也失了不少气力,胡乱饮了些水,“你们先回去,我再在这林中转转。” 她素来喜爱单独行猎,手底下人也不疑有他,兴高采烈地绑了那死虎的四肢,驮在二马之上,朝安营处去。 目送着亲随们离开,拓跋祎定了定心,马槊提于手,悠悠晃晃,扒拉了两下泥土,寻了个方位,信马而去。 “君子少饮些,您饮这般多的酒,待会儿可怎么回去的好?” 刘固饮酒饮得着实凶,马上行猎,连弓矢都不曾带,系着箭袋的位置挂满了酒壶。 “我若回不去,你就让这天为河流,地为艨舟,载我和我的马儿回去呗” 说完,刘固还痴痴地笑了起来,俯身将下巴贴在马鬃上,“马儿啊马儿,你说好不好,你要不要也同、同我、饮一盅乎?” 他不理俗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身旁人都见怪不怪,纷纷夸起他风流。 “唔” 饮酒饱胀,马匹颠簸,刘固掩口,作势要去林子深处将腹内腌臜吐出。 周遭人见了,纷纷止住,候在原地。 刘固扶着树干,跌跌撞撞,昏天黑地之下,哪瞧得见远处索命的阎罗? 咻── 破空之音一箭封了他的喉,刘固原本迷离的眼眸赫然瞪如铜铃,他甚至连呼救都无法发出。 马蹄踏过林中落叶,簌簌等他跌落,一把扯过箭矢,拔出,箭尖还残留着点点血迹。 拓跋祎瞧着这箭尖有些失神,又看了看倒在地下、死不瞑目的刘固,没来由地心中涌起一股子烦躁。 她想不透自己心中的情绪,索性策马而去。 林中尸,山中鸦。 也瞧不清、辩不明,是谁在嚎。 秋季的西北风吹黄了草木,拓跋聿立马浅湖旁,拍着身下马儿,令它饮水。 听闻不远处马蹄熟稔,嫣然一笑,音色越扬,说与来人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 马上天子侧回眸,许是杏眼本温婉,怎样都容易瞧出七分含情脉脉。 “风虎云龙君臣事,又怎不算遇虎遇龙呢?你说是么,阿耆尼?” 冯初被她揶揄,眉眼软和了下来,身后人提了拓跋祎今早送来的金雕,快人腿高的大鸟委委屈屈地锁在木笼子里,眼上还蒙着布。 “臣猎得的金雕,敬献陛下,陛下万年无期。” 拓跋聿心知肚明看着她睁眼说瞎话,特地将目光长久地淹留在她面上──她倒真想好好瞧一瞧,冯初扯起谎来,是何模样。 冯初由着她打量,心下嗔怪她越长大怎还生出促狭性子。 拓跋聿伸出手,示意侍从将木笼和雕一并递给她。 “陛下,这笼子有些沉的” “无妨,拿来便是。” 铜铁粗打的把手冰而糙,像极了这北国草原、像极了大鲜卑山的冰砾黑土。 拓跋聿被手上骤然而来的重量带着一斜,但很快就坐稳了身子,笑望冯初:“阿耆尼与寡人许久未曾同游了罢?与寡人去放鹰可好?” 放鹰? “你们都不要跟过来,叱!” 骏马撒开四蹄,奔跑在深草坡上,可怜那金雕在笼中撞得七荤八素。 二人策马至山坡,拓跋聿远眺苍茫,忽道: “如此江山,难怪自古那般多人杰英才欲揽天下入怀” “陛下不是来放鹰的么?” 拓跋聿粲然,却发觉自己忘记令侍从将囚笼的钥匙给自个儿了,顿时有些尴尬。 “给。” 纤长的手指拈着铜钥匙,凤眼温润,清光朗朗。 拓跋聿接过来,铜钥匙上还残着她的体温,躁得她脸慌。 ‘咔嗒’一声,木笼子的锁落了,笼内的金雕登时扑腾起了翅膀,拓跋聿眼疾手快地扯开红布,将木笼置于地上。 金雕犹疑着探出脚,双肩一耸一耸,须臾自木笼里钻了出来。 跃上木笼,金钩似的爪子朝远处蹬起,登时比人高的翅展倏地掠过旷野、掠过山川,掠过她们相牵的身影。 盘桓大地,背负苍天,很远、很远。 【作者有话说】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by《周易乾》 一点冷门小知识:在农耕时代,虎患一直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唐代大历四年甚至出现老虎闯入宰相元载家中的悍事,更妄论明清时期东南一代虎患频发,百姓何殃。 甚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都有地方组织猎虎之事。 但也由于工业文明的挤压和当时对保护动物的不重视,多种原因下最后造成华南虎宣布野外灭绝。 因此如何平衡动物保护与人类发展是一个极其深远的课题。 再一点冷门小知识:历史上由于鲜卑族是游牧民族发家,对鹰隼有一定的崇拜,北魏有专门的鹰师曹献上贡鹰。 但冯太后掌权时,不爱铺张浪费,取消了鹰师曹,不许上供鸷鸟。 (老冯啊TAT我那明达能断卓远有识的南北朝第一女政治家啊TAT老冯啊——make北魏greatagain啊[树莓发癫]) 第84章 放鹰 ◎她就是逼他们◎ “你不问我,为何要放鹰么?” 拓跋聿遥望着已经看不见的金雕,浅笑嫣然。 “”冯初摇摇头,二人目光相触,相视一笑。 一切皆在不言中。 突兀的马蹄打破了宁静,转身回望,见是拓跋祎单骑策马来,手上还带着一支沾染了血的箭矢。 拓跋聿嘴角闲适的笑渐渐淡了,眼中的火却越烧越旺。 冯初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默不作声地打量起来拓跋祎。 “微臣参见陛下。” “皇妹何须多礼?快快请起。” 拓跋聿嘴角似有还无勾着笑,“可射中了虎儿?” “回陛下,臣妹射虎时不慎杀了一个人。” “谁呀?” “东部大夫刘仁诲之子,刘固。” 拓跋聿的笑容彻底凝住了,“你再说一遍?” “臣杀了刘固。” “混账!” 拓跋聿恨恨甩鞭,长鞭抽在拓跋祎身旁的黄土上,扬起一片尘草。 “你、你──” “皇姊!刘固有不臣之心,意欲勾结太皇太后,弑君谋反,另立新帝!” 拓跋祎的声音极力压着,不让传远了去,“如此之人,凶于猛虎,臣妹为君除之,有何不妥?!” “纵使刘固有不臣之心,你也该先禀报给朕!国有法度,你这般杀了他,谁能替你作证?!” 拓跋聿罕见地发了好大的火气,言辞俱厉,“你置朕于何地?置北海王府于何地?置你自己于何地?!” 从来文弱的人发起火来,竟吓人得很,拓跋祎舌头打了结一般,讷讷不敢语。 拓跋聿焦躁地拉着马儿在原地打着圈儿,拓跋祎额上的汗珠豆大如雨,等着她发落。 半晌,头顶上的人顺出一口气。 “把箭给朕。” 拓跋祎不明所以,依言照做。 “你现在回虎牢,回北海王身边,一刻也不要耽误,听明白了没有!” “陛下?” 拓跋祎如何听不出拓跋聿这是在将她摘出平城的风波中? 顿生热泪,“臣妹不愿离──” “你若还认我这个皇姊,就听话!”拓跋聿长叹,沉痛而不耐,“快去。” 拓跋祎胡乱抹了一把泪,朝她拜道,“臣、臣妹拜别陛下,陛下万年无期,大魏江山永祚──” 拓跋聿心里五味杂陈,闭眼叹息,不曾作声。 她又朝冯初拜道: “姨母保重。” 再不多语,翻身上马,听拓跋聿的话,回虎牢去了。 “朕,有时真害怕,她也会步了霍嫖姚的后尘。” “” 冯初抿唇,缓缓发问道:“霍嫖姚杀李敢,盖因私仇误会,可今日之事,未免太衬景了些。” “究竟是锁儿要做霍嫖姚,还是” “陛下需要锁儿做霍嫖姚?” 果然还是瞒不过她的眼。 “阿耆尼既然知晓,又何必多问呢?”拓跋聿怅然,原野的风吹拂过她的鬓发,“你不是心知肚明,我,为何要放鹰的么?” “那陛下的意思是,借着这个由头,回宫向太皇太后发难?” 风吹黄草,人心太躁。 拓跋聿缄默半晌,清润的杏眸是沉静的湖泊,“我与太皇太后相争的事,阿耆尼,不用插手。” 冯初颦眉,甚为不满:“事已至此,聿儿还将我往外推么?” “怎是?!” 她与冯初早已同舟共济,哪还会将她往外推? 拓跋聿急声争辩,知自己失态,缓下语气: “自古成王败寇,太皇太后占礼法孝道,纵是败了,朕也不好叫她多难看,可若是朕败了呢?” “海昏侯之下场,已是最好了罢?” 拓跋聿若是斗败,大抵如拓跋宪当日所言一般,废为公主,寻个封邑,再寻个好拿捏的驸马,看管束缚一生。 更甚者 “届时,我无权无势,如何护得住阿耆尼?阿耆尼你而今站定了我,届时太皇太后迁怒,你又将如何自处?” 字字句句悉数是在为冯初考量。 拓跋聿眼含泪光,拿马鞭戳着倒塌的木笼子,“我此身不自由惯了,可以将自己再关回去,又或是魂归云中,不打紧的。” “可是你呢?阿耆尼,”嘴唇颤动,揪在冯初心上,“你若同我落败,该如何熬过不自由的年岁?” “从前陛下不是这样想的”冯初不知不觉红了眼,鹅黄的衣裙在秋风中衬得她像一束明菊,“陛下不是希望臣是陛下的臣么?” 不是希望臣站定你身后么? 拓跋聿苦笑,策马上前,与她对视,轻抚她的脸颊,眼神中是无数缱绻,“阿耆尼,不懂么?” 凤眼苦涩地阖上,牵住心上人的手,吻落手背。 秋风还在吹,卷起衣裙,卷起黄草,马鬃和发丝不知哪个更凌乱。 那股自心底涌起的宁静油然而生,冯初深吸一口气,眼瞳坚定: “不。” 拓跋聿面上的表情登时僵住,苦痛着欲开口,冯初先一步解了她的心结: “我懂聿儿的心,但我不答应。” “聿儿当真忘性大,”她似乎永远这般亮堂明朗,“此前在洛州、刺史官邸内,可还记得,你是如何应我的?” ‘便让你我,同生共死。’ ‘好,同生共死。’ “陛下不记得了么?”冯初扣住她的手,自马镫上站起,俯身在她唇间一吻,“天子不可失信。” “” 拓跋聿垂着头,她似乎还是同小时候一般,一思索就爱耷拉着脑袋,一犯错也爱耷拉脑袋,这么多年,也不见得改。 冯初不急,反退了一步,“当然我不逼你,如何抉择,是陛下的事。” “我只盼陛下要用臣之时,记得说与臣听。” “臣,一直会在陛下左右,不离不弃。” 她的声音不大,却坚定异常。 “呵哈哈” 半晌,低首不语的拓跋聿笑将出来,喟然长叹:“得卿如此,夫复何求啊” 年轻的君王策马至坡上,转身,朝她伸出了手,夕阳在她发冠上的琥珀淹留,迷了她的眼: “呐,同生共死!” 白皙的手掌相撞扣稳,“同生共死!” 新剥的虎皮似是还带着猛兽的余温,整张皮子耷拉在毡帐中央,虎为百兽之王,身死后也不过是由着众人践踏。 拓跋聿端坐上位,手中把玩着铜高脚杯,温和的眼眸让人难以察觉到她在戏谑地打量每一个被这股血气吓到的来人。 文武百官,共聚一堂。 待最后一张席座上有了人,拓跋聿抚掌,示意开宴。 霎时间军中羽林将毡帐团团相围。 堂下公卿,大体被拓跋聿此举所摄,踟蹰打量,谁都不敢先开口问询。 拓跋聿又闭口不言,只顾玩着手里的杯子,尽管有婢女侍从添酒上肴,帐中的气氛也愈发凝滞。 终于有了胆大之人忍不得这氛围:“*敢问陛下,这是” “朕有一疑问,想诉予诸卿,看我大魏百官中,有谁能为朕解忧。” 众人纷纷舒了一口气,陛下愿语烦难,便是所提之事,有得商量转圜。 “卢卿,”拓跋聿先行点了人,“朕近日读武侯《出师表》,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敢问何为贤臣?何为小人?” 她特地点了与刘固交好的世家子,抛了这么个问题。 刘固遭刺一事已经传了开来,他还想盼着陛下将此事处置,为刘固讨个公道呢! 结果公道还未曾讨上,反倒被陛下点了起来。 身后就是杀气腾腾的羽林,天晓得她要做什么?! 卢晓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贤臣当以道义为先,而小人多为私利,臣以为,此二者之分。” 拓跋聿颔首,似是深以为然,“卢卿说的是,贤臣以道义为先,小人以私利为先。” “但放在这如今的大魏朝堂,有多少人,是口中说着道义,实际为的私利呢?” “后汉倾颓,始于党锢之祸,朋党倾轧,祸乱朝纲。” 酒杯不轻不重地搁在桌案之上,叫下头半数臣工心头一惊。 不知何时,眼前的女郎也真有了一国之君的气度。 而心思敏捷的也猜到了,今日拓跋聿,是要做什么。 “朕,不希望日后大魏,也遭此等殃祸。” 冯初适时自席中站出,先行拜伏: “臣愿肝脑涂地,为陛下所趋!” 由她一起,臣工陆陆续续站起来,高呼着为愿为拓跋聿所趋。 惟有几个铁杆后党,仍站在帐中,不知该不该拜拓跋聿。 拓跋聿面色如常,由着百官下拜,却不喊平身。 宋直见状,冷嗤一声,径直道:“陛下年岁青壮,正该亲政!” 复又拜:“臣等愿联袂相请,陛下亲政!” 这次附和的声音少了不少,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瞎帮腔。 拓跋聿似笑非笑,拖着步子,自堂上下来,施施然站在卢晓面前,“朕要你写请表。” 杏眸中的野望与冯芷君如出一辙,只是锋芒更少。 “还是说卿有异心,与众臣不同道,亦或是”拓跋聿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不畏牡鹿?” 卢晓眼瞳骤缩,难以置信,霎时间膝盖一软,跪于拓跋聿面前。 她就是逼他们,逼所有人和她站在一条船上。 谁都不能翻! 【作者有话说】 [裂开][合十]sorry!头疼的厉害直接睡过去了,半夜惊醒才想起要更文[合十][合十][合十][合十] Iamsosorry[合十]呜呜呜 第85章 若合 ◎苦上天没能将她们合于一身,只得以这种方式若合符契。◎ “臣,天资驽钝,文采不佳,恐难当大用。” 这让冯芷君还政的奏表,他哪里敢写、哪里能写?! “哼,卿不会写文赋总会写字吧?宋直──” “诺。” 宋直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折子,唤来笔墨,摊在卢晓面前:“卢公,请。” “你──” 话还未落,慕容蓟便先一步站在了卢晓身后,威武的身躯遮下的阴影直接将卢晓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身后人只冷冷吐出两个字: “执笔。” 卢晓无法,被逼得颤颤巍巍拾起眼前笔。 “朕念一句,你写一句。” 拓跋聿清清嗓子,文不加点,颂句成章。 冯初望着毡中翩翩女郎,莫名心热,凉酒入喉,追随着她的身形。 约莫过了一刻钟,拓跋聿才堪堪停住,“将墨晾干了,请列位臣工署名。” 又补充道:“若是有人不愿署名,朕也不逼各位,来日朕用人之时,亦不会记得今日龃龉。” “只不过天下英才多如过江之鲫若非盖世之才,朕也不必非得给自己找不快,不是么?” 一番话下来,夹枪带棒,恩威并施,除了零星几个铁了心站冯芷君的,其余诸臣看清了形式,到底还是屈从了皇权。 奏疏递了一圈,终又回到了拓跋聿手中,看着这些工工整整的名姓,她终是长舒一口气。 “好,好。” 拓跋聿抚掌,再上酒肴,举觞同筹,“朕以大魏天子之名起誓,此生当克己勤勉,不负诸公,也望诸公至此,以靖平天下、抚恤黎庶为己任。” “让我大魏,远离党锢之祸。” 拓跋聿将酒水一饮而尽,“明日午时,启程回平城。” 这顿宴饮多少还是让人战战兢兢,不过两个时辰就已经闭宴,拓跋聿回到宿眠的帐内,由着紫乌揉她穴位。 毡帐的帘子被人自外头掀开,她不消睁眼,就知来者何人: “文人中,到底还是有骨气的少啊。” 拓跋聿难得松下脊梁,靠着案几,酒水饮得她有些晕乎,眼神迷离。 冯初轻笑,行至近前,紫乌颇为有眼力地将位置让了出来,带着人退了出去。 她知是她,调了个身形,径直依偎在冯初怀中,蹭她脖颈,“还是阿耆尼好。” 冯初点她鼻尖,惹得她皱了皱,“陛下为免太为难人,又要逼人就范,又怨人家没气节。” 冯初顺着穴位替她按揉,将拓跋聿捏得哼哼唧唧,“你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件事。” 不是这件事? 冯初眼波流转,“陛下是怨此前以开私营盐池,让他们吃得满嘴流油?” 拓跋聿嬉笑投怀,“知我者,阿耆尼也。” “他们盼着朕和太皇太后斗得不可开交,好为拉拢他们赋予更多利益,你猜今日,会有几个人去遣家仆回平城内报信?” “贤臣、小人,哪是一场宴能辄改过来的” 拓跋聿自冯初怀中离了,站起身来,行至帐中盛放她衣冠的木架前,“多的是──” 曲起手指,在冠冕上弹了两下。 冯初哑然,笑骂她:“促狭鬼。” “便是促狭又如何?”拓跋聿回到她身边,跌坐她怀,环着冯初的颈子,双眼亮晶晶的:“莫非我说的不对么?” 冯初刮她鼻梁,无奈道,“你呀” “陛下接下来打算如何?” “朕自然不会让文武百官都过去逼宫太皇太后,”那样为免闹得太难看,也必定没法体面了结,届时冯初就真的无法自处了。 “带几个懂事的,能颁诏命的官员,咱们再过两个时辰便出发,先行回平城。” “此事朕只告知了慕容蓟一人,应当走漏不了风声。” 如此一来,既可以试出朝中现在还在两头押注的人,二可以打冯芷君一个措手不及── 毕竟她在朝中官员面前,说的可是午时出发,浩浩荡荡走到平城皇宫下,难免让冯芷君想好了对策。 她竟是已经盘算打点好了。 冯初听了,没觉得有何不妥,捏了捏她的脸,“就依聿儿的──” 坐在她怀中的人儿浅浅笑了一下,讲完正事后的思绪骤然松下,就此飘远。 她们凑得太近,阿驵果的甜渍味似乎能透过气息传入口中。 冯初瞧见拓跋聿眼睑低垂,胸膛起伏,昭然着她已然不甚清明的思绪。 双额相抵,情人的呢喃不知是谁先起: “在想什么?” 却谁也没等到回答,情之所至的吻先一步将她们黏连在一起。 拓跋聿撬开她的牙关,拥吻纠缠。 这个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更缠绵悱恻,似乎并没有太多情欲的纠葛。 只是苦。 苦上天没能将她们合于一身,只得以这种方式若合符契。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才慢慢分开,喘息不已。 拓跋聿偎在她怀里,冯初也就这样拥住她。 没有人说话,亦没有再多的动作,只听得到彼此胸膛中心脏搏动。 或许上苍会知晓,她们分外珍惜此刻的温存,或许厚土会听见,她们不约而同的起誓。 生当同衾,死当同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人啊,当真奇怪,分明这般脆弱,白刃、毒药、天灾、疾病,生命可被极为轻易地夺去。 偏生就凭着那一点爱恨、那一点执念,就能将命都豁出去。 真真痴儿女! 八月秋高忽起风,四方云矮骤现彤。 遮天浓云伴着西北来的冷风刮了过来,将外头吹得乎乎狂啸,俄而天上片起了砾子大小的雪花,粉盐似的,伴着风沙沙打在毡帐上。 铜盆里头的银丝炭烧得通红。 “困么?” 冯初吻她耳尖,顺着她的脊梁,“去榻上躺会儿?” “不去,总归朕不是司马师,睡不着。”拓跋聿嗅着她身上檀香,“就这样抱着,好不好?” 冯初顺手扯了临近的毡毯,将二人团团裹住,戳她腰间软肉,“怎么尽说些不恰当的比喻。” 拓跋聿轻哼,“你又不是外人引喻失义,你就让让我罢。” 冯初顺她脊梁,不再争辩,“眯一会儿吧,待时候到了,我唤你起来。” “好。”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外头风雪中夹杂起一阵金铁之声。 毡外的马儿打了个响鼻,喷出一层白雾,蹄铁在地上刮得丁零当啷,毛发上积了一层雪,甲士们抚着马鬃,清下飞玉琼花。 慕容蓟掀开毡帐,见上首坐着的冯初和她怀中之人的模样,连忙底下了头。 冯初摆了摆手,示意她晓得了。 “唔” 还不等她唤醒拓跋聿,怀中之人就已经醒了过来,“时候到了?” “嗯。”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离开冯初的怀抱,眼眸霎时间变得坚定,朝冯初伸出手:“呐。” 冯初并不犹疑,搭上拓跋聿递来的手,站起了身子。 笼中鸟、山中鹰,看今朝分明! “陛下,该就寝了。” 平城,紫宫,安昌殿佛堂。 冯芷君从前每日看完奏疏,还要在佛堂礼佛半个时辰,才会去就寝。 然而这段时间以来,呈到案上的奏疏少了,礼佛的时辰倒是越来越长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 冯芷君没有像以前那般站起来,前往寝殿,而是静静地端详着眼前的佛陀塑像。 妙观见她出神,也没有急着再劝,陪着冯芷君一齐对着塑像出神。 半晌,冯芷君忽问她: “妙观,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妙观不明所以:“婢子驽钝只看得到佛陀的塑像。” “中原多信大乘佛法,番邦亦有信小乘佛法,可无论渡人渡己都这般艰难。” 冯芷君掐着白菩提子手串,上头的裂痕无论她盘抚多少圈,裂了就是裂了,再难如初。 叹息在佛堂中显得格外孤寂: “妙观,你说,哀家万年以后,佛陀面前,会如何判明哀家呢?” 她从来聪慧明断,今夜反倒丛生迷惘。 “婢子、婢子以为陛下于公,功大于过。” 于私,却是难辨难明了。 “这世上,也就你还敢对我说这一半的真心话了。” 冯芷君的笑容有些萧索,妙观看着心疼,却下意识要去拜伏请罪。 身子刚低下,被冯芷君一手扶住,“别跪,别跪” “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她依稀记得,妙观年轻时,是小家碧玉的清秀长相,如今发间也能见丝丝银丝。 可是是什么时候,她变成这样的呢? 冯芷君笑容渐渐消了,她恍惚间发觉,自己这些年模糊了许多人、许多事。 就连妙观的长相、她这些年的模样,都记不大清 “陛下?” “回寝殿吧。”冯芷君怅然地松开她的手,“将阿郎的那支箭拿来,哀家想瞧瞧。” 从来无比强势的人一朝变得失魂落魄,妙观心里一紧,连忙退去取箭。 不过半刻钟,妙观就捧着胡杨木刨的盒子回了冯芷君身边,上面还带着些许水渍。 想来这些年未开它,也不许人碰它,积了不少灰。 扭开盒上铜扭,内里躺着一支削得箭杆笔直的羽箭。 鹰羽还保持着鲜亮的颜色,黑褐色的羽毛在灯火下透着野气,奈何从前寒光烁烁的箭头却锈迹斑斑,再不似当年锋利。 就像她一般。 【作者有话说】 聿儿的胡说八道: 这天下陛下太多啦~总归我不如司马师啊~ 冯初:……你自己瞅瞅说的像话吗 第86章 散珠 ◎我不会让你输的◎ 她第一次手执弓矢时,是作为他的皇后。 年轻温润的帝王将她护在身前,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扯开弓箭,铁镞瞄在不远处的猎物身上。 炽热的气息萦绕在她耳边,说出的话有如谶言: “朕第一次习弓术时,阿耶同朕说,我们拓跋家的伙伴只有两个,□□骑的骏马,和手上拉开的弓箭。” “靠着它们,我们得到了我们想要的。” “所以无论想要什么,就该用手上的弓箭去替自己争取。” “只是切记,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引着她松开弓弦,箭矢离弦,扎入猎物的身体,滚烫的兽血似乎隔着老远都能将她灼伤。 彼时他只以为是在同心上的妻子诉说儿时的故事,恍然不觉射出的箭矢扎中的不只有猎物。 自此以后,弓弦常开,一箭一箭,助她扎在了大魏的中枢。 又或许她大抵是老了,总是在记忆中翻起二十余年前的沉沉往事,婆娑曳曳,看得人沉溺,又徒生烦闷。 人为什么会老去呢? 为何她的青葱岁月一去不复返? 她不喜欢想起这些,不喜欢想起那个温柔地替她拂去发间落叶的帝王,不喜欢想起她尚且脆弱的往昔,不喜欢想起那些残存的情谊。 它们看似珍贵却不堪一击。 冯芷君只想紧紧地拥抱权与势、铁与血。 与它们合二为一,与它们永不分离。 好似这世间,爱,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物。 她想漠视,漠视掉心底最后一点疙瘩,抢过凿佛塑像的锉刀,一点一点,抹平干净。 她不敢再看下去了。 胡杨木盒‘啪’地合上,在佛堂中激起好大的声响,震得人胆寒。 妙观不由得打了个颤。 “呼” 冯芷君长舒一口气,单手将木盒递了回去,“拿下去吧,放好,没哀家的旨意,不要再拿出来。” “诺。” 冯芷君望着堂前佛陀,双手合十,念诵静心。 殿外雪簌簌,好容易静了心,冯芷君正欲唤妙观随她回寝殿,佛堂的殿门却被近乎粗暴地推开。 灌进来的风雪灭了好几盏佛灯。 “太皇太后,陛下带着几位重臣已经至平城城外了──” 还有不到一刻钟就要解除宵禁,她倒是会挑时间! 冯芷君眼瞳微缩,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不必惊慌,你出宫去,叫阿兄带着人在紫宫外守着。” “拦着陛下,再派人去林苑,急召诸位文武官员回朝!” 她很是镇定,手中拨动白菩提子的动作却不经意地重了── ‘啪嗒──’ 绳线骤断,十八颗白菩提子陆陆续续自她手中跳跃散乱,在佛堂中如雨入池。 妙观震愕地看着这一切──这可算不得什么好兆头。 冯芷君亦是愣怔了片刻,怔忡地看了看自己手中残留的绳线。 “婢子该死──” 冯芷君打住了她叩头请罪的动作,挥了挥手,“去吧。” 妙观忧心地望了一眼冯芷君,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轻静地退了出去。 满地遗落的白菩提子将她簇拥在堂中。 她抬头,望着神像,俄而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 “宋直!你这是做什么,什么时候──” 拓跋聿的离去怎么可能众位大臣无一察觉,然而还不等他们有所动作,宋直就带着羽林将所有人围在营内。 “陛下口谕,今日营中谁若先行离开,如同大逆,诛九族。” 宋直自袖中取出羽林军的兵符,睥睨着他们,这是他离自己的野心最近的时刻,怎会放过? “还望诸位同僚莫要与宋某为难,当心这羽林卫,刀戟无眼。” “呸!你宋直不过一寒门出身的贫家子,也配在这耀武扬威?!” 宋直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但旋即恢复了正常,“大人说的没错,这人有九等,在下确实比不得您家世显赫。” 腰间佩剑‘欻’地抽出,眼眸阴鸷,“我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命也着实不值钱,今日若能舍得这身剐,将犯上之人扒将下来,也算陛下没白养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还有多少人非要去与宋直硬碰硬? “你哼──” 同宋直呛声的大臣甩了甩袖子,冷哼一声,回毡帐去了。 也有不少拓跋聿一手拔擢上来的臣子来劝宋直收剑: “曲松、曲松。” “哼!” 宋直收剑,翻身上马,亲自带人守着营地。 銮铃清脆,似是风中回荡着鸾鸟的清鸣。 风帽挂雪,玄马汗蒸。 刚解了宵禁的平城天街清净无人,快马扬鞭,不过两刻钟的功夫,紫宫的飞檐斗拱攀出了天边。 冯初偏头望了眼拓跋聿,清秀的面孔,目光坚毅,凝视前方。 似是察觉到了身旁打量她的目光,拓跋聿移了一瞬,但又很快收了回去。 她想赢。 冯初明白这种滋味,也彻底收拢了心神。 一行人终于离紫宫不过百丈,老远就瞧见一队人马,为首之人身着红衣,分外熟悉。 冯初眉眼凝了。 辽西郡公,冯颂,她的阿耶。 他立在马上,见拓跋聿来,也不下马,只微微一抱拳,“臣,辽西郡公冯颂,见过陛下。” “郡公今日来得可真早啊,不知这一大早,来这紫宫前,做什么呢?” 到底是冯初的阿耶,拓跋聿语气温和,明知故问。 “微臣,奉太皇太后懿旨,昨夜番僧有言,云今日白昼出入宫禁,乃不祥之兆,恐有灾殃。” “故令臣守在紫宫前,不许任何人出入紫宫,望陛下,见谅。” “” 拓跋聿没有说话,她其实应当果断的,但── “阿耶。” 身后的人儿看出了拓跋聿的尴尬,开了口,引马上前。 冯颂看向自己小女儿的目光格外复杂,“你倒还敢认我是你阿耶” “你知不知道,你今日是在做什么?”冯颂手中的马鞭指着冯初的鼻子,拓跋聿看着心紧,下意识将她挡在身后。 “郡公知不知道,郡公今日是在做什么?!” 拓跋聿横眉冷眼,终于不再留情,“您该知道阻拦圣驾,是个什么罪行。” 冯颂深吸一口气,也当真是豁出去了,“这儿,是臣之家事,还望陛下,莫要插手” “冯初,你知不知道,那是你姑母?你知不知道,你这身荣华富贵、我们家有如今的日子,是你姑母在紫宫中吃了多少苦头才换来的!” 冯初罕见地没能言语。 “你你在外面如何厮混、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你在你姑母那受了委屈,心有不满,也可以抱怨” “可你、怎么能去” 年轻时征战四方的辽西郡公竟在这漫天风雪中红了眼,“怎能去、对她如此呢” “这天下,谁都可以斥她权欲熏心,冯初,你不能啊,我们冯家不能啊” 他这个当兄长的,年轻时不能为小妹撑起一片天来,难道年老时,还眼睁睁看着小妹失去自己最在意的东西么? “” “你──” “郡公!”拓跋聿终是按耐不住,她不能眼睁睁见冯颂一次次地逼冯初,“好一个不能是阿耆尼,您是长辈,朕从前不好问的直白──” “皇祖母逼阿耆尼时,您瞧不见么?皇祖母是您的妹妹,阿耆尼便不是您的女儿么?” “皇祖母在乎她的权势,不惜拿阿耆尼的命做赌注、给阿耆尼府上送女人时,可想过阿耆尼的名节?!” “聿──陛下!” 冯初被这番话说得眼热,险些就要泪洒人前,连忙制住她,“别说了。” “不,朕得说!” 拓跋聿的眼眸格外凌厉,直视冯颂,一字一句,“今日郡公若铁了心要做乱党,大可学成济当街刺曹髦!朕绝不躲闪半分!” “否则的话,朕必会进去。” 她的话看似狠厉,但其实留了许多余地── 冯颂哪怕当街杀了她,她都不会还手,只要让她进宫,冯家也好,冯芷君也好,她都会尽可能体面。 她也不愿眼睁睁看着阿耆尼被火烤,她也要看看冯颂被火烤是个什么滋味! 冯颂面色铁青:“陛下非得如此逼臣?” “非朕逼您,是你们一次次逼朕、逼阿耆尼!” 如此激烈之语,出自这个在朝堂上十数年如一日都和气文雅的皇帝口中,方方面面都是在回护冯初。 冯颂不由得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充满着打量。 坊间的传闻沸沸扬扬,不是没有字句飘到冯颂耳中,从前他总以为是无赖传言,但今朝 冯颂怅惘地吐出浊气,转头看向这个他与崔娘最喜爱的孩子,分明咫尺,忽而觉得远了。 “阿耆尼,你可要想好了” 冯颂不知道是在劝她什么,亦或是公私皆有,“你这是,拿我们的命在赌” “阿耶,”一直少语的冯初终于有了话,风雪中的身形还是一如既往地明烈,眼眸中没有半分迷惘: “这天底下,还有比权势更重要的东西,不是么?” 冯颂张张口,话语卡在喉中,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挥了挥手,身后的亲随让开了道。 拓跋聿带着人缄默地穿过夹道。 冯初与他擦身而过时,听见几乎微不可闻的话语。 “有空回家瞧瞧你阿娘吧她,很想你” 冯初鼻头一酸,“嗯。” 再无话语。 魂不守舍地穿过紫宫城门,耳畔传言,如清光跃跃: “我不会让阿耆尼输的。” 第87章 初心 ◎属于冯芷君的时代落幕了◎ 安昌殿依旧气势恢宏地盘卧在宫苑深处。 内处禁庭,身后跟来的朝中高官无一不是低着头,不敢随意打量。 越离得近了,二人的心反倒静了下来。 悠长的玉阶下,拓跋聿抬头,眺望着熟悉的脊兽与瓦当,螭吻衔屋,莲纹绣檐。 她纵是不喜欢这儿,也在这度过了许多年岁。 她还记得她搬入安昌殿的第一日,是冯初来送的她,也是那一日,她将珊瑚手钏送给了她。 拓跋聿心念一动,主动扣住了她的手腕。 “陛下?” 这可是在群臣前。 但冯初没有让她松开,反而静静等着她的后话。 握着她腕子的手紧了紧,眉眼灵秀,粲然生辉: “这次,我们一道。” 安昌殿主殿前,早已有人等着她们。 “陛下、小娘子,安昌殿隶属后宫,你们这样带着外官进来,恕婢子多言,成何体统?” 妙观见她们来势汹汹,仍尽力地维护着冯芷君的体面。 冯初回身,示意身后官员将那本联袂奏疏给她,旋即下拜。 安昌殿玉阶在她身后,有如断崖。 清朗的声音力透大殿,“臣,京兆侯冯初,盛百官所请,向太皇太后陛下敬呈奏疏,圣上今满廿年,聪颖能断,请太皇太后还政──” 奏疏高举过顶,并无锋芒,但总带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韧。 妙观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内里的大殿传来女人闷闷的唤音: “妙观──让她进来。” 说的是‘她’,想来是只让冯初单独一人进去。 冯初不作多想,起身便要朝殿内去。 “阿耆尼──” 拓跋聿眼疾手快地扯住她,满是担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冯芷君经营朝堂这么多年,难保没有旁的手段,走投无路愿意为她卖命的更是满坑满谷。 如此只身一人贸然进去 “莫担心。” 冯初知道她在忧心些什么,手掌搭在她的肩上,宽慰般笑道:“已经无甚可忧,无甚可怖了,不是么?” 诚然因爱故生忧怖,可人也因爱从而无惧无畏。 拓跋聿听懂了冯初的话,亦似释然,偏头,脸颊蹭着她的手背。 眼波流转,相视一笑。 “我就在这等你。” 须臾,她支起了脑袋,皓月澄澈,“不论如何。” 是生是死,是进是退。 “好。” 冯初温柔一笑,转身敛了,昂首阔步推开了安昌殿的殿门。 安昌殿的陈设并无多大变动,只不过许是因着今日香炉熏得勤,四处都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青灰,令殿中华贵的错金炉子、漆器陶皿,都黯淡了许多。 这种黯淡似乎是会被沾染的,殿内的主人端坐在上首,什么都不曾摆动,杵着,像被砍去枝干的树墩。 冯初走得近了些,复又下拜,将在外头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通,奏疏高举过眼睫。 宫中铜漏一刻也不得停,滴滴答答落得人心惶惶。 冯芷君没开口,冯初的手亦不曾放下,她就这般倔强地举着,即便手臂已经发起了抖。 不知过了多久,衣物摩擦的声响自上端传来,莲步端方,丝履出现在冯初方寸的视野间。 她低垂着头,眉眼恭顺,可手上不依不挠递着刀子。 “呵”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冷笑,旋即一记清脆的耳光甩在了冯初脸上。 外头听见动静的拓跋聿下意识想闯进去,又生生忍了下来。 冯初并不言语,亦无恼怒,却像是天火一般在冯芷君眼前灼烧,烧得她眼燥。 牙缝中逼出来五味杂陈的话: “好,好得很,阿耆尼,你就是这般对哀家的。” 冯初深吸一口气,将奏疏置于身前,直视自己的姑母,这个主宰了大魏十余年光阴的女人。 “不是阿耆尼对您不好,是您背弃了您自己。” 冯芷君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冯初不卑不亢,诘问她心: “姑母曾教我,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男有分女有归,是以天下大同。” “姑母立三长、行汉化、推行均田,想来心中曾或多或少有此之心,敢问姑母,而今初心在否?” 昔年冯芷君与拓跋弭相争,虽是权斗,但冯芷君多多少少是心怀天下,心怀大魏苍生。 是以改革法度,占据大道,因而不顾大势所趋、一心只想铲除冯芷君的拓跋弭就此落败。 奈何时移世易,权柄这个东西,一旦沾上,少有能够克己的。 那个从前带着大魏开启中兴的冯芷君,在觊觎皇位,以洛州军民的血为代价铲除异己时就不在了。 野心,成就了她的现在,也摧毁了她的未来。 冯芷君身形有些发虚,但还是压她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权柄是谁给的,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留着冯家的血,知不知道自古党争失败的下场!” 多年吃斋念佛也化不开如此滔天之怒,她手指颤抖,失态地指向殿外: “哀家看你是当真疯了,将冯家所有人的命,压在皇帝的良心上──” “姑母,我没疯。”冯初知她不信真心,她也不再剖白情谊。 “自古党争败退,难有善终,臣自然知晓,可姑母,您如今的眼中,竟只看得见党争么?” 冯芷君在她的眼中看见了痛心。 她在痛心她变成如今模样。 见惯风浪的冯芷君竟有些心底发虚了。 “倘若居庙堂之高者,都以党争之胜作为准则,以保持权位为唯一目的,还有谁会去深思国家的前途命运,还有谁去思索百姓的存亡安危?” 冯初眼角蓄泪,“大魏子民不畏死,却不知姑母洛州之战至今种种举措大魏如何知活?” “所以,你就拿着冯家如今所有去赌?!” 冯芷君难得语调激动,试图掩盖心下麻乱: “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失了权柄,来日冯家的男丁被发往六镇苦寒地?不怕女眷被充作掖庭奴?!” “那姑母怎知,登上大位后,不会是四海离丧、乱军四起?怎知冯家定能保住江山?!” 冯初咬牙怼道: “几百年来,多少家国亡于内斗?如此多前车之鉴,姑母看不见么?!” 冯芷君罕见地哑了话,她知,她怎不知,她正是因为知晓,所以当年才有一段与拓跋弭相忍为国的时光。 她不由得踉跄了几步。 冯初清正明朗,朝霞初举,朗声继续道: “姑母问臣,畏不畏惧失去权柄,平心而论,臣是畏惧的。” “然,在朝为官,臣,可以失去权柄,但臣不能背弃臣的灵魂,可以失去苦心经营的一切,却不可以失去心中坚持。” “成败胜负,本是常态,合辄留,不合辄去,如此浅显之理,侄女儿不信,姑母不明白!” 光洁的额头重重地扣在安昌殿的砖石上,倏地发红泛肿,身前呈着的奏疏再度被她托举起来。 冯芷君看着眼前的侄女,蓦地生出一股烦躁。 耳畔仿佛回响起来那个如出一辙的清晨,拓跋弭视死如忽归地看着她,说她亦是饮鸩止渴。 越来越多的人被她回想起,他们无一都是败者,今朝却一股脑地自记忆深处涌现。 浩浩荡荡,摩肩接踵。 纠葛在一块,来对她行一场本息结算。 冯芷君踉跄了身形,很快稳住。 二十余年的政治生涯迫使其不能低头,颤抖的声线却暴露了她罕见地脆弱: “你你当真铁了心?” “此心可鉴,天日昭昭,微命可弃,但绝不折节!” 额头置地,一阵闷响* 安昌殿的殿门自内向外推开,吱呀的户枢残响声声。 掌痕和额前的红肿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分外刺目。 拓跋聿眼眶一酸,迎了上去,纤细的手指欲抚摸又怕伤了她,悬在她不过半厘的距离,破损的皮肤洇出点点鲜红的血点子 心头火‘蹭’地冒了上来,抬腿就要往殿中去讨个说法。 “聿儿!” 情急之下,冯初也无多少避讳,只手拦扯住她,将她与冯芷君隔将开来。 软和了眉眼,牵起她的手,贴在她面颊旁,凤眼采采。 “陛下臣无碍。” 语罢轻轻环住她,带着她离主殿远些,先行递了个眼神给妙观。 妙观会意,安昌殿的殿门再度被合上,再无人能窥看当中那位叱咤大魏朝堂的冯芷君是何模样。 冯初给足了她体面。 拓跋聿有些意外,难以置信地望着冯初。 殿内的话语并不难传出来,冯初言语昭昭,可冯芷君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竟真的被冯初近乎天真的‘逼宫’之语说动了? 冯初知她心中所想,自袖中取出那本群臣署名的奏疏。 拓跋聿接过,翻开,一如她人般杀伐凌厉的‘准’字割在奏疏之上,惟有最后一笔的竖带着不易察觉的颓唐。 竟真就如此得偿所愿了? 拓跋聿手捧奏疏,犹在梦中,行事下诏却丝毫不见犹疑: “召群臣,至永安殿。” 朔鼎四年八月己巳,太皇太后身染恙疾,还政于帝,帝于永安殿受百官朝贺。 她仍旧是尊贵的太皇太后,可是谁都心知肚明── 属于冯芷君的时代落幕了。 然而,她的落幕却并不是大魏中兴的结束,而是另一个新的开始。 【作者有话说】 让我康康有喜欢太后的小朋友在哭吗[狗头] 第88章 樱桃 ◎那冯大人今晚侍寝么◎ 已是三月,洛阳贡来的樱桃由碎冰拥着,呈在银盘中,红白剔透,霎是好看。 奈何在拓跋聿案上,放得连冰都化了一半,樱桃在盘中飘着,都不得她‘临幸’。 案上的奏疏堆得比人都高,拓跋聿暗暗佩服冯芷君,亦感慨难怪她会生出那般心思── 唾手可得的权势与被公文熬坏的身子,怎能不叫人昏头呢? 她也会如此么? 拓跋聿揉了揉有些僵住的手腕,摊开案上的奏疏,上写的是为新出生的小郡主请名的事情。 拓跋琅的遗腹子在正旦那日出生了,是个女孩儿。 拓跋聿出于愧疚,比照着宫中生皇子时的赏赐颁给了她与任城王妃,还将西河郡赐给她作封邑。 她不敢去探望她们。 幽幽叹气,念起此前紫乌说的话语,到底还是从了她的话,在奏疏上落下‘祒’字。 按拓跋家的辈分拓跋祒与拓跋祎不是一辈,那大不了按冯家的辈分来算嘛 拓跋聿知自己所想荒诞,忍不住红了脸,忙合了奏疏,往旁边一放,摊开下一本。 “陛下,步六孤将军前来觐见。” “宣。” 拓跋聿头也不抬,顾着先看完手上的奏疏,才落朱批。 “臣步六孤河粟参见陛下。” 朱笔勾红,一心二用:“将军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呀?” “臣请陛下,再思量太皇太后明令禁朝中官员穿鲜卑服饰一事。” “嗯?” 冯芷君这项举措是她前两年才开始的,朝中不少鲜卑贵族叫苦不迭。 原先鲜卑勋贵们畏惧冯芷君的权势,不敢不从,而今拓跋聿重掌大权,不少鲜卑勋贵想当然地以为,拓跋聿自是要扫清冯后一党,废止政策。 拓跋聿知晓这些人的心思,但如此直来直往捅到她面前的,当是那些鲜卑勋贵推出来,试她胆气的。 “朕方掌大权,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理,皇祖母所施行的政策,容朕过上些时日,再行处理。” “陛下──” “怎么?步六孤将军是对朕的决策,有异议?” 话还不等他说完,拓跋聿就截断了他的话,她脸上还是挂着和煦温婉的笑,可河粟莫名觉得倘若他说有异议,这从来好脾气的人,就会拿他开刀。 “臣、岂敢” 拓跋聿嫣然一笑,“那便好。” “将军放心,所推新政,朕会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 青葱细指在书案轻扣,心中想明了底稿,令紫乌唤朝中重臣与曾经冯芷君的心腹而来。 自古变法,君王需得是铁血手腕,臣子亦多是孤臣难善终,且大多数变法暴烈而血腥,后患亦无穷。 譬似商鞅定秦律,乱世自是富国强兵之策,却非长治久安之法。 大魏欲一统天下不假,但大魏不能是第二个大秦。 约莫一炷香功夫,各衙署中高官陆续至永安殿东阁,每入一人,拓跋聿都不由感慨,冯芷君用人方面确实有一套。 她为大魏搭起了新骨,亟待有人填充血肉。 冯初是颇后头来的,甫一入内,就瞧见高座上的君王眼眸亮了亮。 抬袖行礼后,紫乌引着她朝位上去。 洛阳来的贡樱桃置于冰上,每人得以分上一小盘,在案上滋滋冒着寒气。 她倒非位列三公之人,但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将皇帝下首的位置留了出来。 “今日召诸位前来,主要是朕近日听见了些许风声,说朝中公卿,奢靡无度,贪墨甚多,国库却一年比一年收上来的少。” “朕下诏减免的杂税,到头来,倒成了他们中饱私囊的本钱了。召诸位前来,不过是想请与诸位议一议,如何遏制住这股歪风邪气。” 打击贪墨当真是一个绝好的借口,鲜卑人和汉人的矛盾并非一日之寒,她大权初掌,不打算在这上头大动干戈。 倒是可以借着打击贪墨,重整吏治,加强皇权,顺带将朝中顽固派铲除一些。 既然非一代能成之事,便不当操之过急,循序渐进,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如是而已。 拓跋聿的心腹不疑有他,纷纷建言献策,但有可取之处,拓跋聿都会一一记下。 但原冯芷君一党的人,都不敢随意献言,对于他们如今在朝中的尴尬处境,无非是宁可不做,不可做错。 “卢卿为何一言不发。”拓跋聿并不想给他们装鹌鹑的机会,索性再先点了卢晓,逼他说话。 “回陛下,臣才学不及在座诸位大臣远矣,呃不敢乱圣听。” “好一个不敢乱圣听。” 拓跋聿搁了朱笔,眉眼盈盈,“便是要乱圣听,也好歹得有个声儿吧?况且是好是坏,自有苍天黄土万千黎民评判,轮不着朕,也轮不着你。” 此话一出,倒让卢晓微愕,身为天子,拓跋聿这话甚是谦卑,且隐含着:若是佳策,她亦会重用之理。 “朕很敬佩皇祖母。” 眼下人少,又多是她心腹,索性挑明了,“诚然朕与皇祖母有龃龉,这并不意味着,皇祖母所赞成的,朕便要反对,皇祖母重用的,朕就要遗弃。” 党争,从来绝非正道。 冯初那日在安昌殿中的一席话,听进去的不只有冯芷君,还有她。 “您几位都出自汉人大族,晋室南渡后,蛮胡无礼,少得恩遇。” “然我大魏乃黄帝之后,既为天下主,汉人、胡人,那都是我大魏的子民,几位爱卿既入朝堂,便该以国为重。” “但有善策,朕,必设席相待。” 语罢站起身,竟先行相他们拜去。 面前几人诚惶诚恐,忙站起身,连道不敢。 拓跋聿又向其他人行礼,虚怀若谷,无过于此。 “臣、臣有一策,”卢晓身后一年轻人站了出来。 “官吏贪墨,除却当真贪鄙之人,更有一部分是不得不贪,我朝不设俸禄,靠着掳掠征战,分配财货,养官养军。” “然中原沃土,非牧马之地” 年轻人说到此时,还偷偷觑了一眼拓跋聿的表情,见她面色如常,适才继续道: “此前贪墨,如今追究怕也难如登天,陛下可颁布新诏,规定官吏俸禄,若再发现贪墨,便严刑峻法。” “善。” 拓跋聿当即拔擢了他,又赐百金,令下次朝会前拟了奏疏,再议各级官吏该当多少俸禄。 这才恍然过了足足两个时辰,眼前的樱桃算是彻底泡在了凉水上。 “诸卿且先行回衙署罢。” 拓跋聿边听边记也有些累了,见时候不早,还是先在此打止作罢。 “诺──” “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与陛下。” 不成想冯初开了口,温柔的眸子似冰雪初融。 拓跋聿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她就怕冯初再被人攻讦,是以这连月来,一直都颇为克制,端得是发乎情,止乎礼。 其它诸臣离开殿时,还依稀听得冯初说起关于边镇将士不可与寻常州郡相提并论云云。 “陛下今日这忽得要惩处贪墨,怕不是只为了惩处贪墨吧?” 待人走远,冯初才话锋一转,抬眼瞧她。 “的确。” 短短几月,拓跋聿身上便再也寻不着青涩的痕迹,任谁瞧了都会觉得这是为开明仁义的君主。 “他们改不了鲜卑的习性,那就以贪墨为由严惩,但天下贪墨的肯定不止鲜卑人。” 拓跋聿微微勾唇,“朕要一点一点,不知不觉地削去他们的羽翼。” “难。” 这是阳谋,但难就难在不好把握这个度── 一旦刮勋贵们刮得痛了,他们也可倒打一耙,反言拓跋聿此举是故意打压鲜卑人,逼胡汉矛盾进一步加深。 “这天下,多的是只问立场,不问对错的人。” “但即便前路渺茫,朕也要做,不是么?” 拓跋聿行至冯初身侧坐下,自然而然地执起她的手,十指交扣。 “没有汉人,谁给我垦荒种田、采桑织布,没有鲜卑人,谁给我负粮从征、马踏关河?” “朕可不做瘸腿天子。” “又胡噙。”冯初宠溺地捏她鼻尖,拓跋聿笑着蹭她,与她窝在一团,轻吻着冯初的脖颈。 “你想不想我?” 水汪汪的眸子瞧得人心软,冯初抚着她脸,指尖划过她柳眉。 眼前人呵气如兰,郑重无比: “朝思暮想。” 拓跋聿霎时间红了脸,躁得慌,点她心口嗔道:“巧言令色。” 冯初低笑,信手自案上已装满凉水的盘内捞了几枚樱桃喂她,“聿儿这嘴呀,还是少说话的好。” 薄皮的樱桃在口中绽出酸甜的汁水,尝罢一颗后,拓跋聿忽地自她手中衔了另一颗,悬在牙关,白齿红唇,笑望眼前人。 眉眼中满是挑衅? 冯初微微一愣,动作比脑子更快,去追她唇。 却见她偏头一躲,舌尖勾了樱桃回去,纤手攥了冯初的衣襟,凑到她耳边:“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冯大人这是要做什么呐?” 冯初身子都酥了半边,气极反笑,在她耳边低呵:“陛下这是从哪学的?!” 拓跋聿见她这般模样,眉开眼笑,心中顿觉满足,将她拉得更低,舔舐亲吻着她的喉头。 也不晓得是在讨好安抚,还是在将‘怒火’烧得更旺。 “冯大人想知晓?” “嗯。” 沙哑到异样的嗓音似是阳光下晒干的木头。 “那冯大人今晚侍寝么?” 第89章 金鹰 ◎阿耆尼,饶了我可好?◎ 指尖挑碾不肯息,望杏眼水蓄春情。 “好、唔好阿耆尼,饶了我可好?” 灯都烧暗了大半,拓跋聿环住她脖颈,软声道饶。 她原以为她六欲稀薄,不似那贪情之人,今夜才晓得,若是逗恼了她,也有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 身下人泪眼朦胧,冯初心软,停了动作,吻她眼角泪水,音语柔和:“当真吃不住了?” “嗯。” 冯初便真不再闹她,笑着替她擦理。 火莲曳曳,笑得拓跋聿生恼。 拿指尖戳她脸,“你还笑!” 冯初捉了她手,放在唇边吻着,“不笑、不笑” 唇角如何都压不下来。 拓跋聿恼极,起身扑她。 骤然叫她这样一扑,冯初整个人仰倒在床榻上,任由她对着自己又啃又咬,双手环着她的腰,生怕她伤了。 “好聿儿,好聿儿明日不是还有事么?早些歇了唔──” 颇为狠重的吻害得她透不过气来,冯初顺从地承受这一切,伸手轻顺着她脊背。 良久,拓跋聿才肯松了口。 气喘吁吁,颇为狼狈。 冯初星眸粲粲,以指腹去擦她唇畔,无甚意义地唤她:“聿儿” 她越温柔,越包容,拓跋聿便越脸皮生躁,滚作一团,背对着她,“你就在心底笑话我罢!” 天地良心,她哪有笑话她? 冯初失笑,侧身拢她,凑近她耳畔,“冤枉呐,若我有笑话你,便叫我下一世变成浑水里头的王八,生生世世驮你渡到那西天弥勒佛那儿去。” “啐!什么王八乌龟,也不嫌晦气” 拓跋聿回头啐她,偏见她眼底温柔,后半句话霎时间小了许多。 冯初拥住她,吻她额头,直视她双眸,“聿儿很美。” 拓跋聿脸又一红,这会儿却是朝她怀里钻,“不正经。” “好,我不正经,我登徒子,我为聿儿念书赔罪可好?” 肌肤相亲锦被暖,折腾了个把时辰,一静下来,困意便卷了上来。 什么楚辞汉赋,什么诗文雅言,通通都变得格外飘渺起来。 拓跋聿窝在她怀中,鼻尖点在她锁骨处,只闻出熟悉的檀香,在梦境中愈加飘渺 金色的鹰自终年不化的山岭展开双翼,划破长空,掠过原野,一路向南,它停在盛京,停在平城,最终飞渡过大河,爪钩稳稳地扣在洛阳飞檐斗拱之上。 金羽自天上降落,落在她肩头,锐利的双眸凝视着拓跋聿,好似这并非一场梦。 拓跋聿猛地惊醒。 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穿着的寝衣都湿润了几分。 挑开帷帐,殿内昏暗一片,烛火幽微。 身后传来熟悉的嘤咛,温柔有力的臂弯环抱住了她,分明刚醒,却不见多少懒散,“可是梦魇了?” 拓跋聿摇摇头,知其看不见,索性牵住了她: “我梦见了一只金鹰。” “金鹰?” 她简短地将梦境诉与她听,顿了顿,“你知道,拓跋家先祖、神元皇帝的金鹰谶么?” 神元皇帝名拓跋力微,晋室还未南渡时,他一统鲜卑诸部,率拓跋部迁徙至盛乐一带。 “传说他是天女与先祖诘汾的孩子,在他击败敌对部落的单于时,有一只金色的鹰落在他的肩膀,留下羽毛,预示他能成为一位伟大的君主。” “阿耆尼你说,这算是上天给我的启示么?” 时人多信神鬼之说,又涉及拓跋家的先祖,冯初不好多言,“那陛下以为呢?” 拓跋聿坐在榻边,将桌案上的灯拨亮了些,柔和明亮的光芒映在她清秀的面庞上。 “我自是希望希望能不负拓跋家数辈先祖的血汗,希望对得起大魏国境四方。” 拓跋聿放了拨灯的物什,转眼看向榻上人,“只是,你瞧我,以女身为天下主,弓马粗略,文华平平,道武帝十五岁重建代国,太武帝十九岁破统万城灭夏。” 她如今已然过了双十年华,建树寥寥。 “金鹰之谶,为何会落于我身?” 她依旧会缺乏身为君主的自信,即便她的能力已经足以担负起一个国家。 尤其是拓跋家盛产少年英主,又盛产天妒英才。 年岁渐长,功绩难比前人,如何不让她心焦? 冯初索性也掀了锦被,坐到她身旁,并不急着安慰她,而是笑着说,“那倘若此启示非功绩,妾身倒当真更欢欣些。” “此话怎讲?” 拓跋聿一惊,她功绩难比前人,她怎得还更欢欣? 羊羔似的眸子眨巴了几下,显出些许呆气,冯初勾唇,“神元皇帝享国五十八载,寿岁一百又四年,若陛下如神元皇帝般康健,妾身不该高兴么?” 俯身凑近了,拿鼻尖蹭她,“好让妾身与陛下,长相厮守呐” “你又打趣朕!” 她算是看出来了,冯初口口声声‘妾身’短‘妾身’长,就是在作怪逗她! 谁不晓得,那是编纂国史时杜撰的!这也当得真?! “哈哈哈哈,”冯初难得笑得如此欢畅,旋即又正色,“陛下以为,汉高祖此人,何如?” “确是一代雄主。” “可他早年碌碌无为,”冯初又道:“汉昭烈帝,陛下又觉何如?” 拓跋聿未曾开口,等着冯初说完。 冯初知她不欲接话,微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汉高祖比始皇帝不过小了三岁,始皇混一车书时,汉高祖不过是一亭长。 昭烈帝早年奔波贫寒,及至称帝,也已年过花甲。 便是那赵国的石勒,自比光武,早年却是一奴隶出身,谁能想到来日竟也能割据一方?” “命途兴衰,为天机,亦在人为。” “陛下有自谦自省之心,此乃国之幸事,可陛下也应知晓,天命非常人可窥探,陛下怎能以一时成败论英雄?” 花尚有期不同,人怎会俱是少年显名? 冯初牵过她的手,“金鹰谶也好,旁的什么也罢,我只问陛下: 若是没有这金鹰谶,陛下便会甘心做一庸主么?” 拓跋聿连连摇头。 “那有了这金鹰谶,陛下便会自认明君贤王么?” 拓跋聿更是摇头。 “那有无这谶,又有何要紧?”冯初将她搂至怀中,厮磨耳鬓: “陛下只管一步步去做就是,在臣心里,陛下当得起第一。” 怀中人颤了一下,攥着冯初的素纱寝衣,眼眸通红,却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 “呵阿耆尼此言,不过吾妻私我” 拓跋聿深吸一口气,擦干了泪水,这一次,冯初没替她拭泪。 “青史滔滔,不敢同石勒那般自负于二刘之间,然,金鹰既落朕肩,朕便要这拓跋家无人能越了朕去!” 豪言壮语喑哑毕,拓跋聿对上这人温柔的眼眸,顿时生出赧意,连欲往她怀中钻。 冯初知她秉性,温和拥住,带着她躺回榻上,先一步封了她的唇。 “聿儿,莫要想那么多,你既认我是你的妻,我们便是一体。” “所以同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使得的。”冯初环抱住她,嗅着她身上干净的甜香,语调慵懒,叫人格外安心:“不会笑你,更不会嘲你。” “嗯。” 拓跋聿心头一暖,终是窝在她怀中,轻声应着,同她十指相扣,睡意再度侵上眉头,昏昏熟睡了去 “小娘子,歇息吧。” 冯芷君还政以后,便不再让妙观唤她太皇太后,一如从前初见时,唤她小娘子便好。 宫人多以为,太皇太后骤失权位,心中不平,难免听不得这沾满了权力意味的称呼,觉得讽刺。 冯芷君并不在意这些揣测,只每日观星望月,莳花礼佛。 惟一到这深夜,比从前更难安眠。 “听闻,今夜阿耆尼宿在宫中了?” “是。” 妙观幽幽叹气。 她瞧得出来,冯芷君心底到底还是在意的,在意冯初竟然站定了皇帝,而拿着身家性命滔天权势作赌。 而今还同她在宫闱当中厮混,也是真将自己的名声置于无物。 当真疯痴。 新系好的菩提珠耷拉在手中,它再也圈不住任何人,拨动数念,不过聊以静心而已。 “哀家明日,想见见黄侃。” 冷不丁地,冯芷君忽然来了这么句话。 妙观愣怔,黄侃叛离冯芷君后,便再也不曾召见,怎如今落败,反而要见他? 徒增陛下那处的疑心不说,便是那黄侃,他敢来么? “眼下陛下收拢朝政,小娘子在这个节骨眼见黄大人为免” “不过是同旧人叙叙旧,你去禀了陛下,她不会这般不通人情的。” 旧人。 妙观心下又是一沉,冯芷君眼底,也会有旧人么? 她掌权时有多霸道,作为身边人的妙观可都是看在眼底的。 男宠也好,权宦也罢,能用则爱重,不能用则失宠,生杀予夺不过她一念之间。 他们与其说是人,倒不如更像是冯芷君脚底的砖石、枕边的玩物。 哪里值得一句‘旧人’? “在想什么?” 月下的身影扯得纤长,拢在妙观身上。 妙观抬头,却见月下人渺渺,隐隐超脱。 或许并非黄侃在冯芷君心里的地位有什么特殊,而是冯芷君有什么不一样了。 “婢子──” “好了,”冯芷君不等她说完,将手臂递了出去,眉眼风华,倒似积年陈酿,“扶哀家歇息罢。” “诺。” 月影袅袅,二人熟稔步入殿中,倒更似依偎。 【作者有话说】 总觉得‘乌龟王八’那一段一股子红楼味,写完了总觉得在哪看到过[捂脸笑哭][合十] 聿儿心里多少还有些常年生活在阴影下的自卑。 写完这一章不久后,在某一天得见戴安澜将军写的一段话: 人生总是循着曲曲折折的路线而到达它的终点,断不会一直如矢地前行。 或许冥冥之中,也不光是对聿儿对我亦或是文外许多人面对遥不可及又虚无缥缈的人生理想的一点慰藉。 第90章 天命 ◎然若犯紫薇,则难知天命。◎ 黄侃站在安昌殿殿外,阳光自宫殿顶撒入他眼,刺得他眼睛疼。 这地方他来过许多次,熟悉这儿的宫人草木。 然而这种熟悉并没有给他带来安心,反倒心中发虚,愈演愈烈。 冯芷君待他不错,他却背叛了她,再此之后,也不曾为难于他,这更让他恨不得寻个砖缝钻进去。 “黄大人可算来了。” “妙观姑娘。”黄侃一怔,见是妙观,连忙欠身行礼。 妙观不着痕迹地让开了半个身子,没有接下他的礼。 这番举动落在黄侃眼里,更刺得他生疼。 “太皇太后在殿内候大人多时,请──” 黄侃低声应了句‘欸’,垂眉束手,跟在妙观身后,进了安昌殿的偏殿。 甫一入殿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俯身便拜:“罪臣黄侃,见过太皇太后,陛陛下福绥安康。” 外头阳光晒得很,安昌殿内的冰鉴却是正滋滋冒着寒气,他又贴着地砖,这一跪下,寒气顺着地下攀上脊背,沁在他汗湿的衣物上,身子立马打了个寒颤。 由此哆哆嗦嗦,抖如筛糠,一发不可收拾。 熟悉的菩提佛珠拨动时的碰撞在殿内上首,间或夹杂着书籍翻动的声响。 他不敢抬头,心中暗暗叫苦。 他本不该来、也不敢来,但又不知出于何种情感,还是来了。 少顷,头上传来一阵轻笑,“你现下,倒和哀家第一次见你时,一模一样。” “劳、劳太皇太后记挂。” “起来吧。” 没有意想中的愤怒,更没有夹枪带棒的话语。 他甚至都没听出半点语气中的拨动。 仿佛就是两人之间极为平常的对话。 “诺。” 黄侃低眉顺眼地站了起来。 “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黄侃双眼紧闭,抬起了头,嘴唇还是克制不住地发抖。 “你过来。” 黄侃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同以前一般爬过去。 “走过来。” 跪在地上的人赫然睁眼,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冯芷君。 她却并没有在看他,而是盯着案上书卷。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才又说了一句:“哀家不想说第二遍。” 黄侃确信自己耳朵不曾出问题,这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每步迈半个脚掌地挪了过去。 “陛下。” “黄卿莫害我,哀家如今,可不能僭称陛下了。” 冯芷君半是玩笑地说道,看了他一眼,“黄卿发冠乱了。” “臣失仪──” “别拜了,一进门就拜来拜去也不嫌累得慌。” 弯着的膝盖僵在了半空,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冯芷君今日看起来分外体贴,全然不似要清算叛臣。 她指了指身前席,“坐。” “臣不敢!” 弯着的膝盖非但没有支起,反而彻底跪下了,霎时间声泪俱下: “臣,辜负了太皇太后,臣该千刀万剐!请太皇太后──责罚!” 冯芷君望着眼前人的脊背,忽而有些泄气。 她从前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么个小人物反了水,更万万没想到── 她竟真的有制不住下面人的一日。 她想不明白,为何拓跋聿能让冯初为她那般死心塌地,身家性命、家族荣耀都可通通抛诸脑后。 而自己以厚利相待、十数年恩遇有加的人,临到头居然怕了为她殉葬。 当真想不明白么 冯芷君心知肚明那个答案,却不敢拿出来,亦不敢看、不敢认。 却也撑不起当年在李拂音面前的言之凿凿。 “哀家见你头发乱了,原想着给你篦头来着。” 桃木的篦子丢在案上,轻微地晃动着。 “罪臣不敢。” “你何罪之有?”冯芷君叹气,莫名怅然,“不过是想求活路罢了。” “倒是哀家,自李壶奴死后,身旁的人来了又走,只有你跟着哀家时间最长,连你都觉得,哀家会叫你殉葬,不信哀家吃斋念佛” “可见哀家,佛口蛇心,深入人心。” “太皇太后──” 黄侃抬头,急忙想劝慰,冯芷君脸上却并没有哀戚,不过是淡然。 “黄郎如今是奉车都尉了,不该这般畏畏缩缩的。” 冯芷君拍了他两下后脑勺,“日后,挺直腰杆罢。” “太皇太后?” 冯芷君摇了摇头,止住了他所有的话,“早些行家吧,往后,也不必再来了。” “罪” “你不是哀家的人,”冯芷君浅笑,黄侃与她相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太过虚幻飘渺,“何必徒惹风波,引陛下猜忌?” “哀家束缚不了你了。” “归家吧。” 黄侃愣怔地听完冯芷君说完这些话,不知胸中哪来的勇气,拾起冯芷君案上的篦子,放入怀中。 叩首三下,“太皇太后待臣之恩,臣,此生没齿难忘!” 冯芷君没有再说话,目光落在案上书前,听殿门吱呀,她与他应当再不会相见了。 “小娘子” 妙观端着饮子自殿外进来,一眼便可望知忧心。 “你来了。” 冯芷君并未有意料当中的不虞,她似是真的放下了。 可是野心家放弃了自己的野心 她还能长存于世么? 冯芷君似是看出来她的心思,毫无征兆地道: “哀家笃信佛法,但在哀家刚登上皇后之位时,曾遇一道人,有言哀家拥八纪寿岁,然若犯紫薇,则难知天命。” “原以为,命途无常,故天命难知。可如今想来,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此‘知天命’,未必不可作此解。” 她而今已然四十有余了,此话岂非是在说自己没几年 “太皇太后当是南山,万年永固,怎可──”妙观红了眼,“小娘子” “哭什么。”冯芷君好笑地替她擦泪水,“哀家又不会下令让你殉葬。” “婢子愿陪小娘子共赴黄泉!” 妙观决然,一捧真心。 冯芷君愣神,继而朗笑如霞,半晌,收了笑容,手掌拍在她肩上。 “若换作是以前,哀家听了这话,会很高兴。” “可现在,哀家想明白了。”冯芷君目光飘远,“你该学学黄侃学学李拂音,学学永安殿里那对冤孽,为自己活一回罢。” “黄泉之下,哀家不需先帝,不需侍从,亦不需你。” 众生地狱,她一人去闯,足矣 “今年这天有些热了,令备些饮子,冰了后,待散朝给诸卿送去。” 外头的阳光有些烈了,连带着吹进殿来的风都带着热气,就身后的宫人轻打着扇,还忍不住给她扇风的同时给自己扇两下。 拓跋聿暗笑摇头,人之常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各级官员俸禄拟定的事总算是定了下来,朝堂上的争噪少了不少,连带着她的心情也好了。 拓跋聿望着下面诸位臣工,拟定俸禄算不得什么特别难办的事情,但此后她要做的事,可都会面临千难万险。 魏国朝堂现如今带着鲜卑部落和世家的双重底色,这俩者虽然看似天差地别,但共同点便是都想与皇帝共天下。 她需要改革,那便先得集权。 拓跋聿的眼眸在慕容蓟身上停留,权力的最初来源,无过是暴力。 想让这些世家勋贵听话,首先得让军队听她的话。 她不打算学拓跋弭,天子亲征是表象,不是里子,让军队死心塌地为皇帝卖命,不能光靠着亲征、几次恩赐,而要让军户们看到实打实的好处。 “近日,朕闻蠕蠕那边,又有异动?” 拓跋聿状似无意地提起。 “回陛下,据六镇来报,蠕蠕最近整顿军马,意欲南下。”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拓跋聿搭着案面,轻轻念和,“何时朕才能使他们不得安息呢?” 朝中不少大臣的表情开始有些莫测,素来皇帝温良,更是与南地多年无战事,此番怎生出要对蠕蠕赶尽杀绝的心? “这些年蠕蠕自咱们这和齐国,捞了不少好处,与其日日提防,倒不如也让他们为边军出出血?*” 拓跋聿浅浅地扫了慕容蓟一下。 “愿领精兵,长驱蠕蠕,鞭笞北海,缚单于于王庭。” 慕容蓟当即会意,站了出来。 “此事,”未曾想,先站出来劝谏的是冯初,“还需多加思量,蠕蠕犯边可恨是其一,可如何彻底令蠕蠕不敢犯边、又令草原诸部臣服,这是另一回事。” “不可贸定。” “自不会贸定,届时朕要同三公及诸位将军再行商量,但朕出兵长驱之志并不会更易。阿耆尼──” 闻她唤她,冯初抬眼,拓跋聿正朝她笑了笑,“阿耆尼可还得替朕,统筹调度呢。” 又无声地朝她做了几个口型,冯初了然,眉眼温和,终是弯了腰,无奈而宠溺: “诺。” 90-100 第91章 青鳉 六月的长安,杨槐葱茏,昨夜才下了一场霈雨,今日天气明朗,又因着气温高,路上的积水早干了个七七八八,赶路并不很难。 她有多久未归来着? 时间过的太久,她都有些想不起了。 三辅一带近年风调雨顺,农人扶犁,妇孺采桑,倒比她离开前好上不少。 杜知格撑坐在牛车上,时不时摘俩片草叶子戳几下随行的婢女和侍从,极为有玩闹之心。 几人都对杜知格此举见怪不怪了,知道这主子是个山岚精怪似的人,不能以常理论。 时不时还逗趣儿几句,很是欢畅。 旁边的林子里忽得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和人的惨呼── “唔呃──” “诶诶诶,停下停下,去瞅瞅怎么回事儿?” 杜知格自个儿先跳窜下了车,身后的侍从才反应过来。 “府君、府君您慢点,当心有虎豹!” 杜知格置若罔闻,边从腰上抽了佩刀,“什么虎豹还能有慕容将军吓人?” 身后的侍从们早已习惯了杜知格这总不离‘慕容将军’的话,即便此前从未见过慕容蓟的,跟着杜知格这一路走来,也怕是能将慕容蓟的生平事迹背个十成十了。 纷纷腹诽: 人慕容将军上阵杀的也不是您啊! 待终于窜到了声音的源头,杜知格定眼一瞧,倒不是什么虎豹豺狼,反是一男子,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脖子上还拴着指节粗的麻绳,麻绳另一端系着的树枝断开豁口。 敢情这是个寻短见的? 杜知格收了佩刀,“快快快,将人绳子解开,抬上牛车去。” “府君,您瞧这个。” 眼尖的婢女瞧见这人手上紧紧攥着什么,杜知格挑眉,掰开他手一看,是张丝帕。 “愿入黄泉里,与君连理枝。” 竟还是个痴情种子? 杜知格挑了挑眉,重新将丝绢给他塞了回去,颇嫌弃般地拍了拍手:“去个人找郎中来,再向周围打听打听,这小郎君是谁家的人。” “府君这多痴情的郎君,您都不” 不感伤感伤么? 杜知格环顾了一下四周,莫说婢女,就连侍从里也多的是为这痴情郎君伤怀的 “有什么伤怀的?”杜知格抚了抚脸,“他既认为自己个儿的命合该为心上人殉情,那便是死也是他自己选的路,自己都能选自己的路,旁人为他哭作甚么?” 此言一出,原本还有些哀伤的众人鸦雀无声,但看杜知格的眼神着实‘精彩纷呈’。 一婢女大着胆子反问:“那照府君这样说,他便是自己寻死,府君何必救他呢?” 杜知格眨巴着双眼:“他寻死是他的事,我想救人是我的事,他遵循他的本心,我遵循我的本心,至于生死命途,那是老天的事情。” 好在寻郎中的人总算带着人来了,打破了众人哑口无言的窘境。 那郎中是乡里的人,一眼就瞧出了人,“这、这不是杜四郎君么?” 呦,居然还是本家? 杜知格别了别不慎落下的发丝,将来龙去脉同这郎中说了,引得郎中连连嗟叹:“冤孽、冤孽。” 他边施针摸骨边同他们道:“您也瞧着了,这小郎君是京兆杜氏的子弟,但离本支可谓是远得很,偏生挂了个京兆杜氏的名头。” “小的观您衣着,应当也是富贵人家,您应当知道,自太皇太后摄政以来,便不许勋贵世家与平民百姓通婚。” “这杜桥杜四郎君与彭家那丫头青梅竹马,暗生情愫,偏生,哎那彭家丫头备嫁发了疯,前几日拿着剪子要伤人,被家里五花大绑捆起来,才算完呐。” 杜知格到底是见多了大风大浪,一听就听出了蹊跷,冷笑道:“那彭家丫头备的嫁,对面那人怕不是位高权重,她给人做小罢?” “府君怎知” 郎中闻言连施针的手都停了,诧异地瞧着杜知格。 杜桥这身衣裳很旧了,想必家中不甚宽裕,但这方帕子却是丝绢织的,还是姑娘写给情郎的话,想必那姑娘家中殷实。 家中殷实不能与杜桥相配,那便是连寒门都算不上,当是商贾一类。 又备嫁得这般快,想来并不是正儿八经走的六礼下聘。 “府君真乃天人呐──” 杜知格哑然,挥挥手,“赶紧治你的罢。” 清风拂衣袂,野旷落木来。 杜知格不再看他们,只一个人在树下屡屡踱步,没人晓得她在想什么。 老郎中将人身上扎成了筛子,杜桥才悠悠转醒,甫一睁眼,还不得缓片刻,就闹着要从车上起来。 “我要、我要去找彭娘” 挣扎力度之大,几个婢女、侍从都压不稳当,连带着脸上的针都颤颤巍巍,瞧着都带喜感。 “你要见彭娘,非得去那黄泉岸边团聚么?” 山风拂着草木香,让原本万念俱灰的人静了一下,精怪似的人儿不知何时跳将上了车,偏头朝他笑: “我送郎君一场奇遇,可好?” 观背青鳉在陶盆里头游得格外欢快,往来翕忽于水中藻、小莲荷,颇有生趣。 冯初好容易今朝休沐,将冗余公文批阅后已经至申时末,将檐下的小陶盆往外挪了挪,好让夕阳能再照一会儿这些水草藻花。 独倚凭栏,手边还放了小半盒鱼食儿,正投着呢。 “君侯,宋大人登门来访,说是刚自紫宫里出来。” 近来的婢子呈上名剌,由柏儿转呈。 冯初擦了擦手上沾着的鱼食儿,接了过来,“这个时间登门,怕不好归家,吩咐下面给宋大人扫一间院子出来。” 宋直登门,想必是陛下有什么事要同她相商? 冯初随意翻了下名剌就收回了袖中,嘴角不经意间带起了笑。 “下官见过君侯,来给君侯道喜。” 宋直甫一进院落,便朗声朝冯初贺喜。 “嗯?敢问宋大人,喜从何来呀?” 冯初还未意识到自己遭人打趣着,宋直讪笑,“下官一入院内,就见君侯喜上眉梢,定是有好事发生,这才向君侯,道贺呐──” “咳,不过是这盆中青鳉长势可人。” 她登时有种叫人堪破心思的窘迫,连忙轻咳,拿自个儿养的鱼儿前来挡一挡。 “君侯好雅兴。”宋直也不再调侃,“不过臣确是有一好事,要与君侯道贺。” 说完自袖中取出拓跋聿托他带来的手书。 四四方方的锦帛展开,熟稔的字迹入目的那一刻,连带着冯初的目光就软了三分。 宋直对此看在眼里,笑道:“此重任若成,何愁不得三公之位呀──” 冯初扫了他一眼,没有急着接话。 拓跋聿欲将朝中诸位派系分而治之,又引着这些人彼此融合,于是想起了她登基不久时,杜知格引导的礼议。 她欲在鲜卑勋贵处兴胡汉杂学,军户的封赏从此只与财帛、爵位挂钩,若要入将封官,则需另行考核,考核内容杂糅兵书、骑射、以及特地‘挑选改良’出的汉家典籍。 且这考核只许军户参与,亦或是与军户结合的汉人世家子弟。 朝中虚衔的荫官则依旧由各世家累官,实职的官吏择选罢黜皆有考核,且不光考察政绩,亦考察汉家典籍。 这一类官吏则不拘汉人或胡人入考。 另,与汉家通婚的胡人家,当改汉姓。 这是以实打实的利益,将汉人胡人粘合在一起。 这样一来,世家子弟若要为将,便需同军户结合,胡人若欲为吏,便需学汉家典籍。 冯初笑了笑,“陛下好魄力啊不过” 锦帛拍在宋直手中,冯初粲然一笑,“宋大人不欲为自己搏个前程么?” “欸?” 宋直自然是早已动了心思,他自个儿欲做这事,只是苦于拓跋聿想寻的是冯初,“下官陛下想君侯来” 冯初负手而立,堂前花叶凋,语气无悲无喜,摇摇头,“我不合适。” “君侯?” “你知道的,我母家,是清河崔氏,”冯初摇摇头,“很多事情,反倒束手束脚。” “而且你也知道,我以佞幸媚上,再得罪那么多人,会落人口舌,我不能让她难做,更不能让她的这些韬略,因我而折。” 冯初不知从哪儿拾来根木签子,伸入陶瓮去戳那些青鳉玩,“我会向陛下上书,由你来制定此事,我在旁为辅便是。” “君侯”宋直虽与冯初是两路人,现下也不由得佩服她此身气度,“下官多谢君侯。” “何须言谢。” 冯初勾唇,“时候不早,府中早已备下酒馔,宋大人如若不弃,便与我一道可好?” “诺──” 夜横北斗,天悬长河。 宋直饮得不多,谈了些许公事后,就由人引至偏院歇息。 外头的蛐蛐儿在草丛中嘶鸣,冯初自怀中抹出珊瑚手钏,这些年的摩挲,早让手钏光滑油润。 “柏儿,取纸笔来。”冯初忖着,还是要将今日这番话同聿儿解释一番。 笔尖悬在纸面上,半晌没落下一个字。 罢了 冯初揉着自己的肋骨,搁了笔,喑哑含笑。 还是明日找个由头入宫,当面同她说罢,省得她胡思乱想,省得自己 又伤圣心。 第92章 狐谶 ◎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么?◎ 车驾停得不甚稳当,昨夜下了一夜雨,冯初睡得很不安生,此时正在车中补眠,叫这一颠簸,直接晃醒了来。 眼眸有些疲倦地睁开,直了身子,听得外头传话: “君侯,前头有人拦驾。” “何人拦驾,所为何事?”冯初敛了眉头,语气却不叫人察觉出不虞。 “回君侯……他献上枚玉佩,只说是您瞧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冯初颔首示意,柏儿当即出车驾,接了那玉佩进来,边递边道:“似是杜大人的玉佩。” 冯初神情一凛,愿就稀薄的困意一扫而空,连忙拿了过来。 和田玉的玉牌上雕了只鹰隼,背后刻了个‘杜’字。 这玉牌她见过,慕容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日日悬在腰间,宝贝得很,谁碰了都甩脸子。 “唤他来。” 冯初令侍从将仪仗靠边,自车驾上下来,便见一男子上前,怀中还抱了只紫狐。 “在下京兆杜氏杜桥,见过君侯。” 冯初将玉佩收入袖中,上下打量着他,“你与杜知格同出京兆杜氏,你是她什么人?” “在下与世……叔,离得远了,哪敢攀这关系?” 杜桥讪笑,带着窘迫,将他与彭娘的事情说了,“如今彭娘在世叔家中,世叔让我来平城,说来寻您,并为陛下献狐,您……能帮我与彭娘……成、成亲。” 这人当真是个痴情种子,且又轴又傻。 冯初听了,继而想起昨日宋直给她看的文书,愣怔片刻,旋即半叹半玩笑:“好啊,好个杜知格,当初就合该将她留在平城……” 真真是如妖似精,可惜偏生不爱庙堂啊…… 杜桥惊疑不定地望着冯初,不敢随便出声儿。 “你──”冯初沉吟片刻,“今日我正好入宫,有些事欲面禀圣上,你正好同我一道入宫──” “不……”话到一半,冯初自己先否了自个儿,“柏儿,你带杜郎君回府上,好生照料他与狐子,待我自宫中回来,再行决断。” “你且在我府上好生住着,”手搭上紫狐油光水滑的柔软皮毛,轻轻顺了顺,“安心。” “诺!诺,多谢大人──” 冯初轻笑,拍了拍狐狸脑袋,先行上车去了,留柏儿招呼他回府。 拓跋聿起得很早,冯初来时,她已在永安殿侧殿内批了一个多时辰奏折,一动未动,肩颈全僵了也浑然不觉。 还是紫乌通传时,她动作稍大了些,才牵痛了自个儿。 “臣──” 冯初方要行礼,就被案后三两步‘窜’出来的人儿扶住了,二人之间凑得格外近,连带着被扶住的小臂都似在放烫。 “免礼。” 拓跋聿目光灼灼,能将人烫伤。 若非殿中还有旁人,她想来是要与她相拥的。 “咳……臣今日前来,是为答复陛下昨日托宋大人传的话。” 只是为了答复,何须亲自来一趟? 拓跋聿松开了她的手臂,佯做不知,朝书案后头走去,任谁都瞧得出来她的欢忭,“那阿耆尼是应了朕的所请?” “容臣推拒。” 拓跋聿原本上扬的唇角抽了一下,“嗯?缘何推拒?” 她难道不知道,一旦成了,那定是位列臣首,青史留名? “……莫不是,阿耆尼将朝中那些话,放在心上了?” 拓跋聿的笑容眼见着淡了下来,袍服下的拳头攥地死紧。 果不其然,她又自责了。 冯初无比庆幸自己今日选择先进宫来。 紫乌是个极有眼力见的,带着人纷纷退下。 “聿儿……” 冯初上前,去拉她的手,结果被她背了身子。 无奈又好笑地自拓跋聿身后环住她,靠在她肩上,“好聿儿,连我的话都不愿听两句了么?” 拓跋聿冷笑,别扭道:“……左不过吏部尚书心怀大度,要为往自个儿身上泼脏水的人说话。” 冯初低低地笑了两声,更惹她气,“你还笑得出来!” “我不答应,倒不是为得朝中的风言风语。” 冯初亲吻她耳后,激得怀中人一颤,双臂将她环得更紧了,下颌搁在她肩头,语句温柔: “你记不记得,在洛州时,你在我榻前哭得有多伤心?” 她原以为,自己这三尺微命,当悉数许予家国天下,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直到那一日,她见到那般伤心哀恸的拓跋聿。 她竟是怕了,竟是惜命了。 “自那一日后,我便在心中立誓,不叫你再为我哀恸。”冯初缓缓诉来,哪怕代价是做不了百官之首。 那又如何呢。 “所以,我不愿做首当其冲之人,也请陛下,让臣懦弱这一回可好?” 拓跋聿再也忍不住,自她怀中调转了身子,紧紧抱着她。 那是冯初自年少时就为之奋进的位置,如今说不想,便不想了。 “陛下也不要无故为我封官加爵,”冯初拍着她的后背,笑着戳穿她心中想法。 “自然选了陛下,便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我此生能得陛下真心相待,足矣。” “但你还是在意的,对不对?” 拓跋聿很敏锐,冯初口口声声说是为她考量,背后的原因却还是听进了朝野当中的攻讦。 如今朝中也好、禁内也罢,不少官吏、宫人装束打扮,都在仿着冯初。 她看在眼里,恼在心里。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无过如是乎。 “在意又如何,不在意又如何。” 姑母大张旗鼓地给她府上送美姬的那一刻,就已经大白于天下。 她这辈子注定摆不脱以色侍君的名头了。 “自古政敌相攻,何愁寻不到借口的?姬妾多便说不重妻子,没有姬妾便说他不重子嗣,便是为耶娘守孝哭丧,哀恸多了少了都有一堆外人争噪。” “臣堵不住那些人的嘴,陛下也堵不住。” 冯初环着她,给她顺气,笑容洒然,“也只好暂避锋芒啦。” “日久见人心,”她顿了顿,温烫的指腹抚平开拓跋聿的眉头,“以千秋江山计,何苦贪这一时口中赞许?” 拓跋聿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算是彻底顺了下来。 她伸出手,倚在她怀中,替她揉着肋骨,满眼心疼,说起不相干的话: “昨晚定是没睡好罢?疼么?” “陛下不必太担忧。”冯初笑笑,“已经不疼了。” 拓跋聿很是清楚这人秉性,说是‘不必担忧’,那便是昨晚疼得没睡多少。 心疼地抚着她眼眶青黑,在她唇畔落下一吻,“你去屏风后小榻上歇一会儿,我批完奏折再唤你起来。” “不必,臣衙署内──” 话说到一半就瞥见拓跋聿的‘怒目’。 罢了罢了。 “好,我听聿儿的。” 拓跋聿这才缓和了脸色,亲自为她解了衣带,盖上了薄被,叮嘱道:“好好歇息,不必为朝政上的事情挂忧,我在呢。” 纤弱的青年彻底褪去了稚气,大有要为她遮风挡雨的架势。 “好,”冯初半开玩笑道:“那妾身此身,便仰赖陛下了。” 拓跋聿嗔她一眼,离了小榻。 不多时,外间屏风响起刻意放轻过许多的蘸笔和翻动奏折的窸窣声。 冯初诚是困倦,听着外头无序的轻微响动,更是昏昏沉沉,不出小半刻钟,睡了过去。 许是宫室内熄了烛火,当真暗淡。 冯初醒来时,都辨不得是白昼还是黑夜。 “……既如此,便就这么定了,让慕容将军与皇妹北上,共退蠕蠕,行台尚书令一职,朕还是属意阿耆尼……” “另外,让卢晓他们也别闲着,整日里只会饮酒赋诗,再这样下去,过几年,就真的只有虚职给他们了……” 她听得出来,聿儿是刻意压低了嗓音,甚至显出君主不该有的柔弱出来。 “至于那些还想着全然遵循鲜卑古礼的,宋直,你带几个人去与他们辩经……” 她这副模样惯会骗人,看着瞧着,文文弱弱,话里和手上寸步不让。 “……今日先议到这吧。” 冯初隔着屏风,安静地听了有小半个时辰,拓跋聿才散了人。 俄而是一阵释然的叹息。 她听见外头的桌案动了,继而步子越来越近,待至她面前,全然瞧不出半点方才叹息过的清苦劲。 “阿耆尼醒了?方才议事议太久了,你何时醒的?” 拓跋聿边说着,边为她倒上清水,要喂她喝下。 “臣能……自己来。” 话虽这般说着,却还是就着她的杯盏饮了下去。 修长的脖颈扬起,喉头耸动。 拓跋聿不知不觉瞧得入了迷,杯盏中的饮子都空了,青瓷却还搁在冯初唇边。 人当真是太过矛盾。 她自诩对她爱重,可有时还是忍不住,想……磋磨她,想看她难耐,看她求饶。 心里的阴暗一闪而过,拓跋聿自己骇了一跳,连忙将杯盏搁下,心虚不已。 “陛下心里……不大静呀。” 冯初轻笑,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阖室昏暗,爱人的眸子比琥珀更勾人。 拓跋聿愣愣地望着身前人凑近,捧起她的脸,指腹擦在她唇瓣。 吐气如丝,“陛下……在想什么?” 拓跋聿攥紧了榻上薄褥,不过几寸距离的丹朱在她目光中愈发蜇眼。 “陛下……想做唔──” 冯初拥住扑上来的人,顺着她,躺倒在榻上。 唇畔似有还无的笑意在唇舌纠缠间不甚明显。 身上人渐渐不再满足于唇齿之间,继而流连于她的脖颈与锁骨,手指挑开衣带的前一刻顿住。 气息不稳,却无比郑重地问道:“……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么?” 冯初嫣然一笑,引着她的手扯开了衣带,在她耳畔轻启唇舌: “嗯。” 第93章 语我 ◎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 她从未如此渴盼一场大雨,不必倾盆酣畅,只消像是朔北草原偶有的水汽,绵绵洒洒,带着稀薄的温和,滋润无垠的土壤。 这样,她才好与她藏入毡房,哪管天地。 “累着了?” “……嗯。” 拓跋聿低低应了一声,将脑袋埋在她小腹上,妄图遮掩脸红。 冯初抚着她的脊梁,柔腻的肌肤如牛乳一般,依稀还残存着她情动时留下的印记。 她宠溺地捏着她的耳垂,都说人,食色性也,血气方刚,箭在弦上哪有忍得住不发的? 偏生她忍了下来,还带着她来了永宁殿。 这是皇后的寝殿。 她带她来时,眼角眉梢还全然带着小心翼翼。 她知她志不在此,生怕自己此举冒犯了她。 真傻…… 冯初无意识地插入她的发间,乌黑的发丝绸缎似的,指尖按揉刮蹭过她的头皮,惹得她哼哼。 得敬爱若此,何其幸哉,哪还会觉得冒犯? “阿耆尼……不累么?” 拓跋聿闷闷地在她怀中问道,她着实闹不明白,为何她在上头,累的依旧是她。 “陛下整日里俯首公文,身子骨柔弱,自是容易累些。” 冯初半开玩笑道,“平素里也可多去跑跑马,就当……为了我?” “你──” 拓跋聿赫然抬起头,又惊又怒,面色酡红,忍不住轻轻锤了她一下,“你何时学的这些浑话?!” “许是臣聪颖……”冯初躺回了床榻,将人捞在怀中,“无师自通,嘶──” 逗弄人的人遭了谴,锁骨叫怀中的人啄咬刺痛。 “错啦,错啦,不该逗聿儿。”冯初好笑地揉揉她后脑勺,旋即正色,“不过我是当真忧心聿儿的身子。” “我听阿耆尼的便是,”拓跋聿满口顺应下来,“阿耆尼也得听我的,听太医的话,安生吃药,不可再像从前一般。” “好。” 冯初拍着她的后背,已有些困了,“睡吧。” 得了她的承诺,怀中人低哑一笑,精神头又上了些许,“此前都是你为我念赋背文,今日换我哄你歇息?” 才哼着说累,现下又不累了…… 冯初掐了掐她的脸,“好。” 拓跋聿笑得颇甜,轻轻哼唱起轻柔的曲调,悠扬暗哑的声线在帐中起伏: 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 傻聿儿…… 她不是一直都在她身边么? 冯初没有忘记杜桥献狐的事情,翌日晨初,将此事说予了拓跋聿。 “说来好笑,姑母当权时,坊间以野狐故事讽她染指帝系,如今陛下当了政,狐子又成了祥瑞。” “可见这天下事,在那些个闲人口中,正反话都叫他们讲尽了去。” 冯初披着暗红的披袄,方用了膳,端着一盏牛乳与拓跋聿闲聊。 “自晋以来,这些人便专爱以童谣造势,在民间坊间散布谣言,”拓跋聿手上翻着今早新送来的奏疏,手上拈了块枣泥蒸的糕点,“见怪不怪了。” “不过,这倒是个好机会,将姑母那禁止平民与贵族、世家通婚的条例废了。” 拓跋聿不消冯初多言,就能察觉到用意。 冯初笑笑,见她枣泥糕沾了手,接过宫人的帕子来为她擦拭。 “……有时候,朕真觉得,这天下事,桩桩件件都是双刃剑。” 她含笑等着她说。 “就拿这童谣来说,在坊间造势,为幕后之人积累民望,或抨击政敌,确有其用。” “可朕也听说,一些鬼神精怪之说盛行的乡野,当地淫祀泛滥,甚至有类营啸,死伤甚众。” “……朕该如何取舍?” 拓跋聿权衡片刻,现下还并未下定决心。 “陛下是天子。”冯初了然,知其症结所在,隐晦地提到,“何为真谶,何为谣言……陛下分辨不出么?” 拓跋聿顿悟,展出笑颜,“阿耆尼说的是。” 年轻的帝王掰着手指头,“中秋、重阳……都有些太赶了,还闹不好到时候你不在平城。” “事要一件一件做。”冯初见她掐算,就晓得她已经在盘算起让杜桥献狐的日子。 但今年她要去刮柔然的地皮,昨日冯初在屏风后听见她属意自己做行台尚书令,届时远离平城,且一切以军国大事为首,难免顾不到。 “那只好先让那杜郎君同那狐子在阿耆尼府中养着了。” “就是可惜那杜郎君,与心上人相隔两地,相会无期呐──” 忽如其来的感慨,也不晓得是谁在叹谁。 冯初摇摇头,浅啜牛乳,“两情相悦,岂在一朝一夕。” 拓跋聿眉眼弯弯,也不再纠结,打趣她道:“阿耆尼可不要顾着自个儿吃斋念佛,短了那狐子肉吃。” 尽胡噙。 冯初不轻不重地刮了她一眼,笑得无奈:“诺。” …… “王妃,王府今日传了消息,老王妃重病,想见一见您……” 任城王妃的眸子骤然波动,手上为女儿纳的鞋底登时落在地上。 “阿娘她──怎么了?” “王妃,您是知道的,自打殿下去了后,老王妃忧虑过重……身子骨一日不比一日……” 王府来的婢女哀恸伤怀,“殿下的两个侍妾,老王妃不想耽误她们,通通都许了钱财,认作义女,找了好人家嫁了,您在宫内,难得照应,少有贴心人……” “……别说了。” 任城王妃擦了擦泪水,身旁的几个孩儿都不约而同地抱住了她,年纪最长的世子以衣袖拭她泪水: “阿娘不哭。” “好、好,长生,阿娘不哭,不哭。” 任城王妃扯出笑,“陛下知道这事了么?” “陛下已经知晓,会派三百羽林护送王妃和世子归家。” 什么护送,分明是看管…… 任城王妃抿了抿唇,并没将话当着孩子们的面说出来,“好,我即刻回府。” 檀香萦绕在任城王府的上空,袅袅泛白,夏日里平添上些许寒意。 僧侣诵经祈福的声音隔着数条街巷都能闻见,架起的道场钟罄不绝,黄钟大吕,庄严肃穆。 这哪是给重病之人祈福?这分明是已经准备将人给超度了去。 自角门下轿,匆匆入府,僮仆一路引着,约莫一刻钟后,任城王妃终于见着了躺在榻上的郑氏。 她的面容分外苍老,泛着黄蜡,眼眶底下还是一片深黑。 “阿娘──” “祖母……” 郑氏待她很好,任城王妃见她如此,霎时间落下泪来。 为何偏生善良正直的人,要吃下这般多的苦头? 听闻熟悉的呼声,郑氏自床榻上缓缓睁开了双眸。 枯槁的手指欲触碰来人。 “是你们呀……” “是……”任城王妃握住了郑氏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阿娘,阿娘,儿不孝……儿现在才带长生来看您……” 她将世子推至榻前,“您瞧,长生来了,长生来看您了……” 郑氏浑浊涣散的眼瞳瞧了好久,才抚摸着他,“长生……咳咳……” “祖母,孙儿在呢,祖母您别怕,您会没事的。” 世子紧紧攥着老她的手。 郑氏的眼瞳一点一点重新凝聚起来。 傻孩子,怎么会没事呢?没瞧见祖母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换好了么? 郑氏不知哪里来的气力,面向五娘: “五娘……你还记得你的……你的闺名么?” 任城王妃不明所以,悲痛之下,却也想不得许多,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你,知晓我的闺名么……” 任城王妃一愣,郑氏是长辈,平素没人会称呼她闺名。 这世道莫说女子闺名多是隐私,不少男子也是以字行于世。 “阿娘……怎么说起这个?” 郑氏拍了拍她的手,“我名字里,有个‘桂’字,据说,那是只会生长在南方的一种小花,金灿灿的,很香,可我从来都没见过……” “小时候,我就特别、特别想见一见这种小花是什么样子,这是我儿时最大的愿望……” 一口气说完这些,她有些累了,停了许久,才又开始: “后来,我嫁入了任城王府,阿郎是个很体贴温柔的人,对所有人都特别好,我还记得、还记得他离开的前几天,才应了我,日后要带我去南边,看桂花……” 郑氏笑着说着这一切,“我再也看不见那些桂花了。” “阿娘……” “王妃……投缳了,王府只剩我和琅儿了,我就想着、就想着我此生,要教好了琅儿,才能对得起殿下……” “我为琅儿,挖空了一辈子的心血,问心无愧──” 郑氏说这话时,字字泣血,悲鸣喑哑。 “造化弄人啊……到头来,却是……不知在为谁活,不知该如何活……” “许是我命薄,本不该活。” “阿娘!” 任城王妃涕泗横流,她亦是女子,亦是丧夫的寡妇,郑氏的桩桩话语句句都扎在了她的心窝子上。 “……你恨么?”郑氏气若游丝地问她。 正在哭噎着的人登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暮气沉沉的双眸似是要洞穿了她,叩问着她现下脆弱且如死水一般的魂魄。 “你……要恨的……” 郑氏颤颤巍巍地闭上了眼,“要恨的……” 不要做我,不要学我。 去恨、去爱。 去找回你本该有的模样。 勿怕。 【作者有话说】 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 北朝民歌,大抵意思是姑娘埋怨情人:你害我等好久,到底来还是不来给个准话! 不得不说北地民风确实相对剽悍一点[捂脸笑哭] 第94章 广漠 ◎妖孽!◎ 燕云垂暮,广漠沙寒,阴山北面的草原冷得格外早。 拓跋祎自腰间解下酒壶,仰头一口,随手扔给身旁亲从,站在原野高处,眺望远方,提槊骂道: “那些个碎嘴子的蠕蠕,还敢编排我姨母,姑奶奶今天要亲手砍了他们的耳朵给你们下酒!” 身后的骑兵闻言登时目露凶光,千来人的队伍,像极了草原上最凶狠的狼群。 出征伊始,军中不少人心有不安。 冯初在外名声好坏参半,有人听说她在洛阳死守不退的事迹,也有人质疑其才能。 但现如今却已经全然没有当初的忧虑。 冯初将一切后勤调度安排地井井有条,赏罚分明,不吝财物,慕容蓟同拓跋祎带着麾下将士屡立战功。 蠕蠕的贵族被劫掠了牛羊与金银,部族遭受重创,气不过的他们编排了歌谣羞辱冯初。 这下算是*彻底踩在了拓跋祎的弦上了。 少女带着千来人的骑兵疯了似的在草原上追着蠕蠕人砍。 她身上带着一股子未开化的野劲,手下士卒们心甘情愿做她的狼崽子,却又对冯初格外敬重,以致冯初的威望水涨船高,对军户们的改革顺利不少。 但这些事,拓跋祎并不放在心上。 夜幕降临在一望无际的朔漠,远处的蠕蠕王帐甚至都不敢点起灯火。 她轻蔑一笑,马槊拍了拍号兵,“吹起号角,咱们给这帮子蠕蠕杂碎,送场灯火!” 抚冥镇。 “许久不见,高郎君?”冯初笑着将人扶起来,“快快请起,这些年,受了不少苦罢?” 高慈低头,不敢直视,亦不知作何言。 渤海高家也算是名门望族,自小清贵的人,一朝因罪流放边镇,可谓是翻天覆地。 “您便是冯大人?” 高慈今日遇见冯初时,身旁跟了个小娘子,冯初索性一齐将他们迎入了官邸。 “我叫云胡朵,是高慈的义姊!” 她带着爽朗的习性,与冯初相交亦不卑不亢。 不过云胡朵的年纪看起来较高慈小上了不少,怎么会是高慈的义姊? 冯初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她是我贵人。” 高慈摩挲衣袖下的手指,他刚来来抚冥镇时,当真是万念俱灰,此地民风彪悍,与平城相去甚远。 曾经的天之骄子一日坠入泥里,浑浑噩噩了许久,直到遇见了云胡朵,这个明媚如格桑花一般的女子,当众将他打了一顿。 彻底治好了他的矫情。 她同镇将打了声招呼,将他带到自家的商队里做了管账的。 从前那些看不见的人鲜活地闯进他的视野,他惊讶地发现,他们并不面目可憎,原来,自己从前是何等傲慢。 “怎么,大人不信?”云胡朵叉着腰,“手下商队做事的一大半都唤我阿姊!” “哈哈,信,信,娘子入座。柏儿,给娘子和高郎君端些饮子来。” 冯初含笑,如今的高慈比从前少了许多锋芒和世家大族的清贵劲 倒真有几分能做事的样子了。 “此前在平城,虽相见不多,然郎君才名,如雷贯耳。初拜读郎君文赋,有治国韬略。” 冯初端着铜耳杯,敬向高慈,“高郎羁留北地多年,不知胸中韬略,至今仍在否?” “在下” 高慈闻言,沉稳的眸子一缩,旋即趋于平淡,“大人高看在下了,鄙人不过有些颂经写文的本事,哪里能同大人一般治国安邦?” “这说的什么话!” 云胡朵闻言,颇有几分‘怒其不争’之态,“冯大人既出此言,定是心中有数,莫不是你想说冯大人眼光有误?” “阿姊” 高慈大窘,他望向冯初,连忙躬身道歉,“大人,阿姊在六镇长得久了,不知礼数,您” 冯初端着酒杯,含笑摆摆手,自上首下来,拍着高慈的肩,劝他入座。 高慈惶恐讷讷地重新入座。 “云娘子倒是比高郎你有胆识的多啊。” 冯初微微俯身,看向云胡朵,云胡朵也由着她打量,眼瞳黑白分明,笃定坚毅的目光很惹人好感。 “小娘子家中是商户?” “是,我家中有六镇最大的驼队,”云胡朵说起这话时很是骄傲,像只开屏的孔雀: “从前高昌、龟兹的故城我都去过,还和北边的蠕蠕做过生意,南下最远到过晋阳,往东去过有高丽人的地方。” “云娘子好生厉害。” 冯初由衷赞叹,走南闯北会遇见多少危机,不少商队都是拿命去赌。 “大人若不弃,家中有上好的檀香,是自天竺来的,愿献与大人,以做见面之礼。” 云胡朵歪了歪脑袋,灵动、胆大,且精明,偏生又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至于惹人生厌。 “天竺来的檀香,那当真金贵你这样随随便便拿出来,家中可不好解释。” 怎会不好解释,商户地位低下,本就需与各路人结缘,更何况是冯初这等地位的王公贵戚,莫说是天竺的檀香,就是天竺的佛像、舍利,但凡拿得出来,那也是舍得的。 冯初这是在探听她家中状况而已。 云胡朵了然,“我家就我一个女儿,自小阿耶阿娘都最疼我的,当然舍得!” “只是”云胡朵顿了顿,“阿耶不肯将商队给我,非要找堂弟来继承抱歉,大人,我不该说这些的。” 她就是要说这些的。 冯初执起酒盏,“无妨小娘子喜爱这朔北之地么?” “这儿是生我养我的故土,当然喜欢!” 云胡朵不假思索,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地方,但人总是觉得家乡最好。 冯初亲手执起桌上铜酒壶,给他二人斟满,“既然云娘子家中不肯给娘子商队,我这有件事,本想拜托高郎君,但不成想,云娘子倒是比高郎君更适合。” “不知云娘子,意下如何?” 寥寥数语讲清了拓跋聿欲对六镇的革新,以及要让这世上‘大魏子民’的认同盖过胡汉认同的心。 冯初朝她伸出了手,“自此以后,你便不是商户的女儿,是我大魏的臣工,他──” 再度指向高慈,“依旧做你的左膀右臂。” 凌冽的风雪在外乎乎刮擦,屋内却莫名有些热。 “我?” 云胡朵被突如其来的话语砸得头昏眼花,什么改革军户、什么迁徙边镇、什么军功制度、什么汉胡联姻改胡姓。 都是她听都未听过的话。 “怎么,云娘子怕了?” 冯初施施然朝案后走去,“看来云娘子的胆识,也只不过是用在做商人上啊可惜、可惜。” “高小弟,你听得懂这些么?”云胡朵压低了声音,问一旁的高慈。 高慈自是听的懂的,点点头,“陛下与君侯,深谋远虑。” “那你愿意继续做我小弟么?” 高慈轻笑,“我不是个拿主意的性子,倘若阿姊决定了,小弟舍命相帮,生死相随。” “好,冯大人既然看得上我,我便应了这事!” 云胡朵当机立断,不再犹疑。 冯初展颜,自袖中取出原本为高慈准备的绶印,交给云胡朵,“先自抚冥始罢,往后六镇,万余口人,有赖二位了。” “姨母──” 少女清朗的声线自外面传来,佩刀抛给身后亲随,掀了秋冬日订在门上用来挡风的毡帘,血气伴着寒风自外头席卷入内。 高慈暗暗心惊,六镇多军户,可没一个有这般大煞气的,直接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拓跋祎瞧见了他瑟缩的动作,皱了皱眉,“哪里来的小鸡仔,这点血都见不得?” “末将见过尚书令。” “不得无礼。”若非是她,哪个会让拓跋祎一身血污就往官邸里闯,“这位是高慈,旁边那位──” “好小子!就是你阿兄将──” 她还记着当年洛州别驾高严的事情,险些就要冲上前去给高慈两拳。 云胡朵见她要伤人,当即挡在高慈面前。 “祎儿!” “你要做甚!” “他如今是抚冥镇的镇将副将。”冯初示意她收敛些脾气,“陛下亲封。” “哼,躲在女人身后的没种男人罢了!” 高慈闻言抿了抿唇,自云胡朵身后走了出来,“家兄当年之事,死有余辜” 话还未完,云胡朵就进一步说道: “郡主好生没道理,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奚落人。” 她不知高严在洛州到底犯下过什么事,只是作为头领若不能护住自己手下人,那便会离心离德。 “呵,他是个懦夫,你便是个为情郎说话的蠢女人──” 冯初闻言,罕见地瞪直了眼瞳,连名带姓喝道:“拓跋祎!” 周遭的气氛霎时间冷了下来,拓跋祎见冯初真的动了怒,双膝一软,“姨母” 冯初压下火气,朝云胡朵二人行礼,“是我治军无方,令二位平白受辱,我代她向二位致歉了” “姨母” 拓跋祎讷讷望着向她眼中的商户与罪人行礼的冯初,罕见地涌起愧怍。 “大人言重了。”高慈带出些许怅然,“阿兄治理洛州无方,以致人心涣散,是阿兄的过错,在下身为阿兄的胞弟被人记恨,是应当的。” “只是”高慈朝着拓跋祎道,“郡主可以说我懦弱,但不可毁阿姊的闺誉,我与阿姊是清清白白的义姊弟。” “想来郡主今日应当是有捷报要告知大人。”云胡朵接过了话,自她面上已然看不出方才的惊怒。 她递上台阶:“我与小弟便先行告退了。” 拓跋祎望向这个和她年岁差不多的云娘子,只觉此人一双狐狸眼,一见就是圆滑之徒。 “好,二位慢走,柏儿,你去送送他们。” 云胡朵与她擦身而过之际,带起一阵好闻的花香。 拓跋祎瘪了瘪嘴,不敢再惹冯初生气,在心里狠狠骂道: 妖孽! “你身上流着鲜卑的血,我身上流着敕勒的血,你与我本该同气连枝!你为何要做那汉人妖女的狗!” “谁与你同气连枝!”慕容蓟冷笑,端坐中军帅帐,睥睨着拓跋祎抓来的蠕蠕王公大臣。 “本将乃大魏元帅,你是蠕蠕犬辈,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为枳,我生是大魏的将,死是大魏的鬼!” “你,不过是不慕王化的戎狄,‘同气连枝’,你也配?” 慕容蓟俯瞰着台下俘虏,两指夹拈起手旁令箭,翠眸森森,“太安四年,北叛蠕蠕之人当中,也有你的份罢?” “你──呵,拓跋家对六镇如何,你慕容蓟是瞎么?” 见她威严似铁,对面索性也不管自己死活,豁出来骂道:“杂汉──” 正当时,慕容蓟手中令箭直直自那人喉头中冲去! 木令箭直断门齿,塞噎在他口中。 原本还看着有几分英雄气的人,登时在地上滚作一团,血沫混着唾液,好不狼狈。 慕容蓟如此悍勇,这些个俘虏登时神色各异,瑟缩畏惧。 “哼,陛下仁德,但凡大魏子民,不论胡汉,今后一视同仁,你们当中从前有背叛之举的,倘若仍愿率部归附,陛下一律不究。” 雕花金甲烁寒光,慕容蓟负手而立,威严姿态,宛若怒目金刚,“你们当中,要降的,站出来。” 零零星星几个人颤巍巍站起。 “带这些人下去,让他们和亲随,去洛阳,其余部众,留在六镇。至于这些硬骨头” “杀。” 慕容蓟说得平缓,好似不过是什么平常的事罢了,“蠕蠕的可汗” 翠眸如星,“可愿去平城,觐见我大魏皇帝陛下?”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下一章小情侣就重逢了,无良作者不会再让她们分开好久好久了[狗头] 第95章 百字明咒 朔鼎七年,孟春,总算盼得南归。 天文殿歌舞升平,钟鸣玉馔,就连已经许久未出现在人前的太皇太后也应了这番邀。 拓跋聿饮了几盏,击案而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众臣见状,纷纷和之。 倒真似拧作了一股绳,整个朝堂带着明朗的朝气。 这些是她的臣子,她的天下。 拓跋聿击打着节拍,目光最后落在冯初身上,她座在极为靠前的位置,在人声鼎沸的宴会上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心上人。 她朝她笑,抬了抬手上铜杯。 拓跋聿耳后红了一片,好在有酒气替她遮掩。 这番互动没落入多少朝臣眼中,冯芷君却看了个一清二楚。 冤孽。 罢了。 冯芷君望着朝堂上这些或熟或生的面孔,她昔日为大魏种下的种子终于在拓跋聿的手中开出了花。 天难叫人圆满,她冯芷君也不外乎如是。 人若不变则无憾,过往憾事,不过是自己变了罢。 冯芷君侧目瞧了眼意气风发的拓跋聿,她忽然觉得,拓跋聿比冯初,更像她些 当真魇了。 冯芷君低头,啜饮杯中酒,甫一抬头,恰撞见冯初的目光。 冯初一愣,面对这个扶她志向,又被她亲手架空的姑母,她心绪到底是复杂的。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避不退,抬起酒杯,遥遥地敬了这位姑母一杯。 在她心中,姑母永远是划开大魏乌暗的长虹。 都长大了 /:. 冯芷君叹了口气,接下了这份敬酒。 宴席至尾,冯芷君托辞不胜酒力,先行回了安昌殿,陆陆续续也有不少臣工醉倒殿中。 拓跋聿笑着让宫人将宫室收拾出来,今日让诸位醉酒的大人宿在宫中。 “阿耆尼。”拓跋聿看似身形不稳地自御座上站起,紫乌装模作样地要扶她,她轻而易举地挥开,一步三晃朝冯初走去。 冯初一眼洞穿她的小心思,忙自席上站起,扶住她。 皇帝陛下的半个身子直往她怀中窝,短暂地停留后,又站直了些。 “同、同朕去曲池畔走走,好不好?朕有话要与卿讲。” “诺。” 孟春的天气还有些冷,甫一出殿,清净的寒气就吹散开了二人身上的酒气。 侍从们都缀得很远,稀稀拉拉,隐没在暗中。 冯初手上亲提了灯笼,将她护在身前,一如初见之时。 拓跋聿不着痕迹地偏头,轻嗅了一口她衣襟上的香,似感似叹,“你总算是回来了。” “聿儿就这般想我?” 冯初带着几分调笑和戏谑的语气,牵过她的手,引着她钻入自己的袖口。 温热的体温灼得拓跋聿耳热,须臾,她在她袖中碰到一坚硬之物。 低哑的声儿在她耳畔问道:“聿儿可还记得这是何物?” 灯笼映照下,她的眸子闪烁着柔和的星光。 心上有如被泡涨开了一般,充盈到发胀,目光似针,扎在这其间,平添滞涩。 “你还留着?” 自李拂音刺杀太皇太后起,这手钏在冯初腕上就再难见到了。她原以为,应当是早被遗忘了。 “日日随身。” 宽大的衣袖下,二人的手臂紧紧相缠,冯初郑重地直抒胸臆:“聿儿,能遇见你,是我三生有幸。” 冯初微微踮起了脚,吻在她眉心。 春寒料峭,两个灵魂在灯火幽微中相拥。 “冷么?” 拓跋聿微微退开些,双手覆上冯初一直掌着灯笼的手背,“你回来一路辛苦,宫中有温汤,去泡一泡,好不好?” 这话说的分外真挚,少了许多旖旎,更像是寻常人家恩爱的夫妻,为远归的爱人嘘寒问暖。 “好,”冯初捏捏她脸颊,又起了逗弄的心思,压低了音:“聿儿要与我一起么?” 拓跋聿面色涨红了一瞬,旋即恢复了常态,“阿耆尼在六镇呆久了?怎也学起那些军户们,没羞没躁的脾性来?” 冯初戳了戳她额心,满眼笑意,并不多言。 平城周遭的温泉离紫宫很远,不可能引入宫中,是以宫中的温汤不过是引水由宫人们烧出来的。 拓跋聿勤俭,不令人日日烧水以备,若不是冯初将归,她也懒得令掖庭中人将汤池打理。 只是 温汤氤氲,红俏朦胧,空中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水汽,羊入狼口,却不知究竟谁是狼,谁是羊? 只知她们纠缠着倒在榻上,相互依偎,如莲似水。 “有时候,我真觉着,我们现下的日子,像是从天上偷来的。” 冯初轻柔地揉捏着她的腰,偎在怀中的人眼角还有未涸的泪痕,肌肤相亲,喷吐着点点热气。 “所有的好日子都是过一日,少一日,”冯初轻咬她耳垂,“但我们现下切切实实地相拥,不是么?” “嗯” 拓跋聿指尖挠了挠她锁骨,殿中沉寂半晌,只余二人趋于平稳的呼吸。 正当冯初以为拓跋聿将要入睡时,怀中人忽得来了一句,“朕其实还是有心结。” “陛下” “不说这些了,困。”拓跋聿罕见地不欲与冯初诉说,搂了她的腰,露出娇气:“阿耆尼陪我睡罢。” “陛下且宽心,”冯初猜得出是什么心结,又为何不愿与她说,宽慰她道:“陛下是不一样的。” 拓跋聿没有再说话,闷闷地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一夜好眠。 二人都不是什么醒晚的人,翌日不等婢女通传,天蒙蒙亮就自然醒了来。 宫婢托着早已备好的衣物,低头鱼贯而入,不敢往榻上多瞧半眼。 拓跋聿顺手还挥退了前来替她们更衣的紫乌与柏儿。 “你穿这件好看。”嬉笑着举起一件鹅黄加紫色的衣裙,径直要替冯初换上。 她二人身量相仿,拓跋聿由是借机令宫中制衣的人多制了许多冯初的衣物。 “陛下──” 冯初欲拦她,甫一开口,就被拓跋聿瞪了回来。 老老实实收了声,由着她替她低头系着腰间的衣带。 拓跋聿手上动作着,嘴上说起朝政上头的事情: “朕想了许久,尚书令一职,当由你任,累加司徒,另擢宋直为中书令、太尉,慕容蓟进大将军,拓跋祎任中军将军。” “至于其它人,及众将士封赏,朕已经列好了名录,等会儿你瞧瞧,若得行,即刻颁诏。” 她考虑的是越来越周全了。 冯初低头,顺应她道:“诺。” 不防被拓跋聿抬托住了下巴,年轻的爱人满眼真挚,“少低些头,我的阿耆尼,是大魏最明亮的火焰。” “降恩救难的火天,怎么能随意低头呢?” 冯初刮了刮她的鼻梁,“我替聿儿更衣。” “如今蠕蠕元气大伤,没个十年八年,想来不敢南下,齐太子去年年底得重病薨了,南边朝堂有乱象。” 拓跋聿伸直了手臂,嘴上军国大事不曾停歇。 “无外患,便能腾出手来,准备着迁都的事了” “对了,你家的那只狐子,怎么样了?” 她倒还记得那还未拿出来用的谶语。 冯初替她系上腰间最后一枚玉佩,“那位彭娘几月前到了我府上,我令人安顿好了。” “当真痴男怨女。” 冯初挑了挑眉,暗哂她调侃别人不见得脸红。 “重阳节是个好日子,”指尖插入她的指缝,紧密相扣,靠了上去,“这件事,就交于阿耆尼费心了。” 这哪里费什么心,都是她应做的罢了。 “臣,谨遵圣谕。” “嗡班札萨埵萨玛雅,嘛努巴拉雅,班札萨埵得诺巴” 安昌殿佛堂,冯芷君念着第一百零八遍《百字明咒》。 妙观站在她身后,进退两难──但凡是个人都能瞧出,冯芷君今日身子不大好。 面庞黯淡无光,带着几分青色,嘴唇也不是丰润健康的红,而是带上了几分乌紫。 其实自昨夜宴饮归来时,冯芷君就开始头晕、心悸、恶心,身上冷汗虚冒。 妙观倒想请太医,却被她以:陛下才得来一场大胜,她此时若是病了,难免让朝中人心惶惶。 今朝醒来,亦不见得好,偏还不肯去请太医,执拗地要来佛前念一百零八遍《百字明咒》,念完方肯传唤太医。 妙观心急如焚地替她数着遍数,待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妙观几乎是夺门而出命人去传,又立马回身扶住了身体无比虚弱的冯芷君。 “小娘子──” 冯芷君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似那早春未干的露水,沾在她额前。 她虚弱地望了一眼拈花弥勒,身段如一根蒲苇似地软了下去,在妙观怀中沉沉睡下。 整个安昌殿霎时间乱成了一锅粥 另一头,拓跋聿与冯初自殿内出来后,就召集心腹大臣入永安殿,此时正与重臣议政。 紫乌得了消息,急匆匆地朝殿内来。 她快步走到拓跋聿身前,附在她耳畔,群臣见她如此急态,一时间都静了下来,十数双眼眸纷纷望着拓跋聿。 耳畔声音有如一道惊雷: “太皇太后遭人投毒了!” 【作者有话说】 《百字明咒》:是佛教密宗中用于消除罪障、忏悔、补阙的咒语。 第96章 解铃 ◎千万之众,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拓跋聿与冯初二人赶至安昌殿,内里把脉的太医立时站起来迎: “陛下、君侯。太皇太后毒性已解,只需静养便是,不过” 太医伸出手,在掌心写下几个字,一边口中说着: “即将入夏,要当心暑热,但也切记不可贪凉” 冯初看完太医手上写下的字句,面色更阴冷了。 “阿” 拓跋聿见她难受,亦不甚好过,伸手欲牵她,冯初却挡了她一下,借着太医的身子,在冯芷君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摇了摇头。 须臾间隐藏了神色,恢复了和缓。 “姑母到底是吉人天相陛下,太皇太后遇刺一事,确不好大张旗鼓声张,但也不好让姑母平白遭难,臣请陛下,彻查!” 冯初俯身下拜,‘彻查’二字带出内心真实的杀意与悲愤。 骇得人痛心。 “你我之间,何须多言?”拓跋聿镇静地扶起冯初,在她手臂上捏了捏,示意她在,“她到底是我皇祖母。” “陛下、君侯,太皇太后醒了。” “姑母──” 冯初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她到底是最重情义的那一个。 倒是自己伤了她心。 冯芷君抬起手,欲抚摸她的面颊,“阿耆尼好孩子” “姑母”冯初绽出温和宽慰的笑容,“刚太医说了,毒性已解,静养便好。” 冯芷君笑笑,面容苍白的她好似风中芦苇,抬眼看向伫立在一旁的拓跋聿,她察觉到她的视线,“皇祖母放心,孙儿一定彻查。” “不用查了。”冯芷君摇头,“任城王妃的几个孩子,哀家想见见他们。” 拓跋聿和冯初的面容俱是一僵,她们都听懂了冯芷君的言外之意。 “妙观,你去。” 冯芷君见她二人都没有要动作的念头,抬抬下巴,支使妙观前去。 妙观不单自己去了,连带着宫人们也都退了下去。 “哀家听闻,阿耆尼府中来了个郎君,养了只狐子?”即便许久不闻朝政,冯芷君的消息也依旧灵通,“你们接下来,是要做什么?” 冯初抿唇不语。 “哀家就是问问,翻不了天。” “朕欲废除姑母早年颁布的诏令,令士族勋贵能与平民百姓通婚。” 反倒是拓跋聿开了口。 冯芷君听闻她要废除自己曾经颁布的法令,并无恼怒,亦无哀戚,而是点点头,带着释然的笑: “那陛下,可要快些废除才是。” “陛下也感受到了吧” 拓跋聿抬眼望着她,对上冯芷君罕见清明睿智,却并无野心的眼眸。 此时的她更像是一位先哲: “一个国家,千万之众,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有先进门的人,就有后进门的人。 有些在门里的人想给在门外的人关门; 有的人胆小怕事不想担责,从而宁可不做,不愿做错; 有些人想做事,有些人则因为别人做事触犯了自己的利益从而用手段去干预别人做事” “像哀家这傻侄女儿似的,终归是少数。” 冯芷君爱怜地拍了拍冯初的脸,目光却看着拓跋聿,“合格的君主,便是要将这些人,拧在一块儿,平衡好各个利益群体。” “聿儿道阻且长啊” 拓跋聿心中闷闷,郑重地点点头,罕见地真心实意地朝冯芷君叩拜行礼:“孙儿受教了。” 冯芷君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 冯初侍奉喂下半盏药,殿外才传来妙观的通传,“太皇太后,任城王妃来了。” “咳咳让她进来罢。” 任城王妃长相清冷,今日一身素裙,更显得她孤高。 即便殿中人是这个国家权势最大的人,她也依旧不卑不亢。 “妾身,拜见陛下、太皇太后。” “任城王府,出贞烈之人呐” 冯芷君在榻上,粲然一笑,说出的话牵动着所有人的心,“你们一家子无一人是小人。” “太皇太后若是只为夸赞臣妾,便不会叫臣妾来这了。”任城王妃不卑不亢,“任城王府亦不需要太皇太后的赞赏。” “当真是恨毒了哀家。”冯芷君笑着看她,“也怕哀家吧?不然哀家唤的是你的孩儿们,为何你来了?” “” 任城王妃哑然,更让她发出一阵笑声。 “哀家知道你恨我,不然你以为,你有机会害哀家么?” 此话一出,余下三人竞相愕然。 “姑母?” 饶是冯初,都不知冯芷君为何要这般做。 “哈”冯芷君眉眼平缓,毒药与痛苦似乎只能给她带来憔悴,却并不能折损她的风华。 “哀家给了你机会,可见哀家并不该绝于此。” 生死之事,爱恨之情,在她眼中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以逾越的高山。 “但你也无需担忧,哀家时日想必无多。”冯芷君双手合十,“此乃天命,哀家亦无心怪罪于你,因果有常,善恶有报,这是哀家应得的。” “岂有贞烈之家飘零凋残,无情之人荣华富贵的道理?” 冯芷君望向拓跋聿,与她相视,意味深长,“解铃还需系铃人哀家作下的事,自然是哀家来解。” 想来只有她这条命,能终结大魏皇族内亲缘稀薄,相爱相杀的血雨腥风。 拓跋聿瞳孔骤缩,她忽然、忽然明白了,拓跋琅薨逝的那日,为何是死于饮鸩! “聿儿阿耆尼”冯芷君说了这般多的话,已然有些累了,“待任城王家的孩子,还有王妃,好一些罢。” “臣,遵旨。” “孙儿遵旨。” 冯芷君缓慢平和地舒下一口气,“哀家困了” 真傲慢呐。 飞来的麻雀儿停驻在安昌殿的莲花瓦当上,东啄西啄,日啄夜啄,也不晓得何时才能敲动安昌殿上一片瓦来。 徐文容怅然地收回视线,她并没有大仇得报的欣喜,反倒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 冯芷君的骨子里便没有‘认错’二字,她的抱歉都带着上位者的‘恩赏’,还要反过来宽恕她的仇恨。 倒是她,依旧不知该何去何从。 “王妃留步。” 徐文容闻言回头,冯初恰自玉阶上下来。 “冯大人,有何见教?” 她的话里满是冰碴子,扎得人生疼,这也难怪 “不敢,”冯初俯首行礼,给太皇太后投毒是她所为,冯初亦没了那点杀气,取而代之的是复杂,“王子郡主们,可都安好?” “托冯大人和陛下的福,不敢不安好。” 冯初在她这碰了一鼻子灰,本欲忍气吞声,却发觉自己即便如何低声下气,低三下四,任城王府与冯家、乃至陛下的龃龉,也未必修复得好。 索性直起了腰,拿出在朝中睥睨的态势来,“王妃厌恶臣,是应当的,只是王妃再怎么样,也当为你的孩儿们考量。” “冯大人是在威胁妾身么?” 即便郑氏西去前,同她说要为自个儿活,可这并不代表她不在意这些孩子们了。 相反,她不愿自己的孩儿要同他们的阿耶一般,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 她想为他们争出一片天来。 “岂敢。”冯初又下了两个台阶,离得近了些,“我无意再加深龃龉,更不愿怨念牵扯到大魏国本,想来,王妃应当也是这么个心思。” “我与陛下仔细想了想,知子莫若母,我二人也不愿做将孩儿从母亲身旁夺走的恶人。” 徐文容错愕,虽然有些事在朝野中如今已经是心照不宣,可当事人这般坦诚,倒令人想不到。 “高柳县离平城很近,不知王妃愿不愿意受这个累,”冯初面上无多少笑意,但依旧是真挚的,“自一县始,为国教□□,为君之道?” “你倒坦荡。” 徐文容敛了冷嘲热讽,“让我一妇道人家为帝师,冯大人不怕日后的储君长于妇人之手,上不得台面么?” 冯初怪异地苦笑了一下,扭头望向身后的安昌殿,眼中晦涩。 徐文容立时知晓自己失言。 却听得眼前人以人前罕见的温柔声音说道: “陛下,是我唯一的道,也是大魏唯一的道。” “金鹰之谶的明君,怎么会上不得台面呢?” 冯初没有因她的失言而恼怒,偏了偏头,“王妃不该断言。更何况” “臣相信王妃有此魄力。” “为一国之君的师长的魄力。” 温和的话语似春风扶柳,暖阳化雪。 徐文容低下头,暗暗苦笑一声,“怪不得朝野上下说冯大人轩轩如霞,清风明月,您这种人,倒真难让人记恨上。” “王妃过誉了。” 她默了一瞬,抬头直视冯初双眸,“任城王府并不会感激大人与陛下,更不会原谅太皇太后。” 冯初嘴角微僵,又松下,“臣知。” “往后,公是公,私是私,泾渭分明。” “好。” “至于大人所提之事” 徐文容阖眼,复又睁眼,“冯家人都不怕大风刮木,旁人论短妾身和任城王府更没有怕的道理。” 第97章 僧娑洛 爱与死亡,是人一生永恒的主题。 那日拓跋聿自安昌殿退出来后,欲往佛堂静心,冯初道要与任城王妃说几句话,她猜是关于储君之事,就由着冯初去了,谁料到不过三刻钟功夫,就传来冯初晕厥的消息。 拓跋聿懊得要命,她*单看出来冯初因冯芷君身体受创,心神不宁,不成想悲恸至此。 她特地推了第二日的朝会,守在冯初身旁。 谁知这人竟那么倔,醒来后便是要处理公文,绝口不肯提自己哀恸的心事。 她在逃避。 冯芷君堪破天命,自甘认下是冯芷君的事情,可冯初堪不破,深重的情谊和自小的责任迫使她强撑脊梁,装作一派温和,让人还觉得她是大魏的国之柱石。 风吹不倒,雨打不垮。 重阳日,杜桥献狐,殿上泣音,拉开改革法度的序幕。 冯初身为尚书令兼着洛州的刺史,没有一刻闲得下来,就是有片刻的安生得闲,也是往安昌殿去,侍奉汤药。 她将自己封了起来,就连拓跋聿,都只能被迫看着,看着金玉陷泥沼,看着石佛塞枯草。 可是装出来的安好,怎会是真的安好? 这份郁气彻底有朝一日在朝堂上爆发出来,素来隽秀温和的人当着衙署众人面前,冲着拒绝变法的顽固分子发了好大的火: “我除开是这尚书令,还是洛州的刺史,肩着这一州军民。若因变法而致使民乱,圣上要降罪,便降我的罪,百姓要骂娘,该骂我的娘,你们不敢担的事,我担着,这还不够么!” 官衙内哪里见过这阵势,一个个噤若寒蝉。 当日这事,就到了拓跋聿耳中。 今夜的平城没有星宿,月光如冻水,冷出了一层薄霜,结在平城千家百户的房檐上,风影伴灯,婆娑暗火。 宽大的斗篷罩着清秀的女子,自宫车上缓缓而下,叩响了京兆侯府的门。 夤夜叩门,哪有寻常事? 门人到底也算是见多识广,隔着门缝瞧见来人,原本还打着哈欠睡眼惺忪,一下子全吓干净了。 “……陛下?小的——” “胡咧咧什么?”紫乌不满这门人瞎喊,当即制止,“君侯现在何处?我家小娘子要见她。” “诺。” “欸——”紫乌不等门人去通传,先唤住了人,自袖袋里取出两颗金珠子,“嘴上没个把门的,你晓得有些话该烂在肚里罢?这里暂时没你的事,你且先去和柏儿娘子说一声就好,我家小娘子认得路的。” “诺、诺,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京兆侯府的路拓跋聿熟得很,穿过几处小道拐至冯初歇息的院落,隔老远就瞧见她屋里还点着灯,一看便是还未入睡。 柏儿得了消息,遥遥见着拓跋聿来,赶忙来迎,“婢子见过陛下,陛下——” 拓跋聿没让她行完礼,一手将人扶住,眸中的关切快要溢了出来: “阿耆尼还未休息?” 柏儿黯然,摇了摇头,“……君侯自太皇太后身体每况愈下起,就在磋磨自己。” 拓跋聿心中一痛,皱了皱眉,“你带着人都下去吧。” 阿耆尼……你这是要熬坏自己么? 眼前的公文已经出现了些许重影,冯初暗哑着火气,一只手揉捏着穴位,听得屏风外传来步履,竟是没听出是谁: “柏儿你莫要劝我,我不想同你生恼。” “阿耆尼好大的火气,也不怕将这屋子给点着了。”拓跋聿一手解下身上的斗篷,在冯初愣神之际滑在她怀中,环住她脖颈,灵秀的人儿平添了几分妩媚,靠在她胸膛,“怪吓人的。” 冯初的火气立时少了几分,“陛下怎么这时候来了,也不说一声。” “是你说的,京兆侯府也是朕的,朕想来就来。” 从前的戏言被拿出来挡了话,冯初哑口无言,虚虚地扬了扬手中文书,“我看完这本,再休息。” 拓跋聿没有接话,似是默认了冯初所说。 见她不言,冯初亦再度拿起了公文,批复审阅,拓跋聿就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待她落下最后一个字,拓跋聿幽幽地自她怀中开口,“阿耆尼不累么?” 深邃的眼瞳一下能锥破她内心,“一脸数月,撑着这好脸色给所有人瞧,不累么?” 冯初顿了顿,嘴角抽搐,强笑道,“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臣一句都听不明白。” “连在我这儿,阿耆尼都要装模作样么?” 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拓跋聿面对如此态势的冯初,心中既忧且怒,“你何时会在衙署上那般口不择言了?” 原是今日的事情传到了她耳中。 冯初呼出一口气,“……是臣有错,陛下若——” 谁要你说错不错的! 拓跋聿愤愤地将她所有的话堵在嘴中,带着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发泄,吻得又重又痛。 继而冯初也被带起一股子无名火来,径直将人顶上了桌案,残存的理智让她在她腰间垫了手,不至于磕疼了她。 此时的冯初再也不见得往日的温柔,跪直了身子,将拓跋聿逼成一道曲弓,唇舌似软剑,在她口齿间攻城略地。 拓跋聿从未见过冯初这等架势,心中其实有些怕了,却还是紧紧地环住她,尽力地回应她,安抚她。 唇齿间传出句嘤咛,犹如一盆冷水浇在了被无名怒火蒙住眼睛的人的头上。 拓跋聿觉着胸前一轻,原本的压迫感烟消云散,下一刻,就被冯初拉到了怀中。 她想抬头看她,却被冯初按在自己肩头,哽咽的哭泣越来越难以抑制。 “阿耆尼……” 拓跋聿拍着她的脊背,在她身后偷摸地从袖袋中取出帕子,见她不应声,又唤她: “姊姊。” 冯初哽咽之声登时小了。 拓跋聿心觉有些好笑,凑近了她耳畔,也使了坏,极尽柔情:“初儿……” 原本还流泪的人再不见得流泪了,拥紧了拓跋聿,“你也拿我取乐。” “我可不敢。” 拓跋聿抬起帕子替她擦泪,却被冯初夺了去,背过身,不给她瞧,“陛下……” 话刚开了头就被拓跋聿呛了回去:“你若敢说‘陛下见笑了‘之类的混账话,那朕今日可就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来这一趟了。” “又胡说八道。” 冯初嗔她一眼,没好气地戳她额头,心底却软成了一片。 目光落在被她蹂躏得有些红肿的唇上,愧怍万分,轻抚其上,“吓到你了吧?疼么?柏——” 唤人的话被玉葱似的指头封住,“你我良辰,不要叫不相干的人来打搅。还是阿耆尼想叫别人瞧见我这般模样?” 冯初的酸水几乎是随着话语下意识就涌了上来,牵住拓跋聿的手抓得死紧,明面上还是说着轻飘飘的话,“那自然不好叫陛下失了脸面。” 拓跋聿狐狸似的勾了勾唇,没骨头似的窝了下来,语气暧昧,“是不好叫我失了脸面,还是冯大人……醋了?” 冯初神情不自在地偏过头去,“没有,嘶——” 拓跋聿在她脖颈上留了个牙印子,“口是心非。” 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我与你之间的情分,血是流在一块儿的,你当真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骗得了所有人么?” 冯初缄默,低头的模样倒像她是挨训的学子了。 “这口是心非的毛病真气人。” 冯初讷讷不敢言。 “太皇太后之事,我知道你看不开,莫说你,连我也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一位从前横亘在她们眼中如太行山一般的女人,一位掌控大魏十几年的政治家,以这般近乎荒诞的理由顺应了天命。 “可是阿耆尼,那毕竟是皇祖母的选择,你我都知晓,左右不了的。” 那是她的兴亡因果,那是她的知天命。 “昔日我言,觉得咱们的好日子都像是上天偷来的,阿耆尼,如今这般蹉跎自己的身体,是想我提前受一遭离丧么?!” 怀中人显然有些委屈,这几个月,她没少在冯初这儿想开口,却总被她挡了回去。 冯初拿脸蹭她,颇有几分讨好的意味。 “呵,你若是敢走我前面,朕替你治了丧,就留张传位遗诏后自个儿来殉你,”拓跋聿难得地露出凶狠,“管它洪水滔天!” “啐!陛下这说的什么话!” 冯初五味杂陈,“国家大事,万千子民,岂能儿戏!” “朕没有儿戏。” 拓跋聿笃定的目光看得冯初呼吸一窒,她确信拓跋聿怕是真的会说到做到。 “朕知天命难违,亦知各人处世之道不同,朕可以在天意面前听天由命,但朕见不得挚爱之人自己糟蹋自己,连带着也糟蹋我。” “太皇太后希望你敬她,爱她,是以希望你不要因她哀恸,”拓跋聿一字一句,叩问冯初,“那你呢?冯初?” 拓跋聿问句很是尖锐,杏眼中却是平和,“你希望我看着你对你糟蹋自己身子不闻不问么?抑或是看着你整日强撑,身旁连个贴心人都没有?” 那自然不是的。 她只是,害怕自己的坏情绪让聿儿担心,也害怕,影响了朝中事务,就一直压着、压着,什么也不肯说。 冯初捏捏她的脸,歉然而闷哑。 怀中忽听得小声嘀咕:“蠢人。” 什么? 被拓跋聿一手掐住了下巴,吐出句梵语:“僧娑洛。” 死亡的开始不过是短暂的离别,而死亡的结束会令我们再度重逢。 【作者有话说】 僧娑洛:梵语‘轮回’之意。(Samsara) 俩女主多少信点佛哈,唯物主义战士不理解也是正常的哈[狗头][合十] 第98章 遮月 ◎就这样罢,这样在暗处,心甘情愿地,一晌贪欢。◎ 朔鼎七年是个丰年。 瓢泼的瑞雪自腊月二十一直下到腊月三十日晚上才彻底停歇,宫婢和宦官一大早就被招呼着给掖庭内的宫苑换着灯笼,偶有几个运气好的,遇上个慷慨些的主子,赏些小玩意儿,为新年讨个好彩头。 拓跋聿昨夜批了通宵的折子,今早歇了两个时辰,就又爬起来,接见些不得不没有眼力见来见她的大臣。 “阿耆尼还没进宫?” 送走了宋直,拓跋聿靠着桌案,合上早已酸胀不已的眸子。 往年她总是第一个进宫的。 拓跋聿瘪了瘪嘴。 “今年这雪下得大了些,虽说是瑞雪兆丰年,可大雪封路,各地驿报、驰道,该误还是会误,任城王妃自高柳带着世子、郡主们回平城,冯大人担心他们出事,亲自去接人了。” 紫乌其实昨日就得了冯初派人来传的话,苦于拓跋聿批阅奏疏太过用心,现在总算是将话给吐了出来。 “……这倒是朕考虑不周了,你也替朕多派几个人过去,多个照应也是好的。” “诺。” “欸,慢着。”拓跋聿自袖袋中取出一枚平安扣,玉光温润细腻,递给她,疲惫的双眸中展出放松后的笑意,“这个送你,新年新岁,有劳你了。” “别谢朕了,好好当差,等年节忙过了,朕准你半个月的假,昂?” 紫乌双手接过平安扣,很有分寸地称诺退下。 拓跋聿在殿中百无聊赖,半梦半醒地等了半个时辰,才总算等到冯初进宫的通传。 她故作无意地自案后晃起,一步三摇地朝殿外走去。 远了殿中地龙,外头的寒风吹得她打了个颤,远远瞧见那人穿着一身朱色,在雪地中亲自替任城王妃和她几个孩子撑伞。 拓跋聿嘴角抽了抽,轻轻地哼了一声,朝旁边吩咐道:“去给冯大人送个手炉,别叫她给王妃撑伞冻着了。” 语罢,转身进了殿中。 雕花的木门在身后屏去风雪,拓跋聿暗暗哑笑,自己在这泛什么怪酸。 回到案后,须臾时间,冯初自外头进来,肩头还积了小半层白。 几人行礼,朝她说了些年节的祝语。 拓跋聿眼眸微眯,悄声吩咐了几句,才再度看向他们,“一家人何须多礼,王妃今日路上可还算安然?” 话说着之间,就有宫婢将几人引至案后,呈上温好的饮子。 冯初甫一落座,身旁的宫婢就递上了话:“大人身上衣裳湿了,请随婢子更衣。” 冯初这才注意到肩头的落雪。 知这是拓跋聿的授意,冯初朝上首点了点头,随着宫婢去了侧殿,漆木衣架上掸着件鲜亮的鹅黄间浅朱色的裙裳,乍一看与冯初素日穿的常服很是相像,仔细一瞧,那衣带袍服上的纹饰,处处都在‘僭越’。 “陛下让婢子知会君侯,今夜年节,陛下欲随君侯去同太皇太后一齐过。” 更衣的宫婢替冯初系着衣带、整理衣冠,一边说着,“再请君侯,与陛下一同守岁。” 冯芷君的身子骨不好,冯家人入宫入得勤,拓跋聿想着左不过自己掖庭空荡,索性准了冯家的女眷在安昌殿自腊月二十八住到上元节,白日里准许冯家的男子入宫探望。 拓跋聿平日里去见得少,一面是事情太多,另一面也是冯家人在太皇太后面前,她单独去见冯芷君,倒显得有些多余。 衣领口拿金线绣的凤鸟凰鸟在天光下徘徊游曳。 一水的小心思。 冯初暗笑,换做平时她定是不肯穿这身衣裳的,左不过今日是去冯芷君那,周围都是自家人,聿儿的这点小心思,她也乐得顺应。 换过了衣袍,再回殿中,恰见得任城王妃告退,拓跋聿站在一群孩子间,挨个给他们发金子打的花钱。 得了压祟的孩子们眼神都亮晶晶的,任城王一家都是很周正清逸的长相,清秀明丽,看着都讨喜。 拓跋聿知她回来,也不看她,而是送走了人才折过身来,“冯大人在这呆站着作何?莫不是也想要压祟了?” 冯初不轻不重地刮了不断走近的人一眼,脱口而出:“臣若想要,陛下给么?” 语出顿觉失言,想要收回却是晚了,拓跋聿近身上前,扯住她手腕,笑嘻嘻地迎了上去,“孩子才有压祟,冯大人是孩子么?还是……” 拓跋聿故意停顿,目光悠悠地朝她的小腹上转去。 冯初经她这么一调戏,肉眼可见地面红耳赤,说着便要挣开她抓着手腕的手,声音都直了,“陛、陛下在、在胡说、些什么!” 拓跋聿睁着无辜的杏眼:“朕什么也没说呀,阿耆尼冤枉朕。” 她确实没有说什么,但做的事可不甚老实。 冯初瞪了她一眼,又软了眉眼,无奈纵着:“你呀……” 拓跋聿笑着环住她腰肢,蜻蜓点水似的吻她唇角,“倘若真能同你有孩儿,朕倒也不介意给你生一屋子小娃娃……玩笑、玩笑,阿耆尼莫挠我了,我哈哈哈、错了、错了。” 见她话说得越发不着调,冯初气得没忍住上手挠她痒肉,殿中的侍从早不知何时退了下去,由着自家皇帝被人‘欺凌’。 “你真是——” 冯初笑骂着拥住她,“尽爱胡说八道!” 拓跋聿蹭她脖颈,朝她撒娇,“因为是你嘛。” 短短一句话就让冯初原就稀薄的‘怒意’散了个十成十,余留下来的,唯有温馨。 冯初轻嗅着怀中人的浅香,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中,又怕弄疼了她,亦同她耳鬓厮磨。 半晌,听得怀中人道:“不过,朕确实给阿耆尼准备了压祟。” 嗯? 冯初微微与她分开些,拓跋聿取出一绣着海棠纹样的锦囊,递给冯初,温柔灵动:“新岁安康。” 甫一上手,冯初便掂量出了不对,内里当是一枚铜钱。 一边解着,一边与她玩笑: “陛下当真好大方,给任城王家的压祟是金子,到了臣这儿,就成了铜——” 冯初玩笑的话语一下子就收了声,锦囊里头躺的确实是枚铜钱,钱币打磨得很光洁,入手温润,上以小篆刻有朔鼎五铢字样。 官铸钱币的政策扯皮到现在终于落实。 “这是我大魏的第一炉官铸铜钱的第一枚。”拓跋聿杏眼弯成月牙儿,复又歪头说了一遍:“新岁安康,阿耆尼。” …… 就算二人都想着年节不该聊朝政上的事情,可碰在一起,总难免说起这些,一开了头就没能打住,还是紫乌和柏儿提醒,才意识到险些误了去太皇太后那儿的时辰。 宫车离安昌殿近了,冯初心下却生出了些许慌乱。 这宴席不似年节,倒像是女儿同新婿回门,要面对家中的打量与趣言。 冯初伸手将拓跋聿自车辇上迎了下来,刚欲抽回,拓跋聿反手扣上,带着罕见的一丝霸道,与之相扣。 “陛下——” 这儿这么多人! “不管这些,好么?就今日,这一日。” 面对拓跋聿的恳求,冯初总是会心软的,她知自己为社稷安定、自身前程,不肯拓跋聿冒天下之大不韪伤人伤己,终究是让拓跋聿很多时候要受些委屈的。 她们无法在世人眼中有光明正大的名分,但还是希望能够在冯家血亲面前,不必那般躲躲藏藏。 “……好。” 拓跋聿正了神色,牵着她的手,走向安昌殿正殿。 殿门甫一推开,拓跋祎就从冯瑥的身侧直了起来,亮着声音:“参见陛下,皇姊、姨——” 张扬热闹的人瞥见她二人十指相扣的手,懵在当头,“母……” 冯初浑身不甚自在。 有些事真真是彼此心知肚明是一回事,拿出来这般张扬是另一回事。 一屋子爷娘兄弟嫂姊侄儿,人人目光似炬,快给冯初烫熟了。 “见过太皇太后。” 冯芷君点了点头,她似乎并不惊异拓跋聿这明目张胆的离经叛道。 拓跋聿笑笑,没管这些个惊愕的人,想了想,径直走向给冯初设的席位。 冯初总算回过神来,扯住拓跋聿,低声在她耳畔说:“我陪你去上头坐着。” 她知拓跋聿是想以此示对冯家的亲厚,但冯家上下多少人,哪里能保证后代旁支均是老实人,拓跋聿以皇帝之身给超额的尊崇,届时只会惹祸。 拓跋聿没有再强求。 妙观连忙在皇帝的席位上设一侧席。 冯芷君声音不大不小地传到二人耳朵里,似是埋怨、无奈,还有些许调侃:“瞧你们俩这事闹得,吓着这屋子里这么多人……妙观,呈酒,让阿耆尼好好赔个罪。” “诺。”妙观听话地提来黄釉彩酒壶,朝冯初面前酒杯倒去。 冯初红着耳,抬了抬袖子,执起杯盏。 “这盏酒该朕来喝的。”拓跋聿拦住冯初,从她手中接过杯盏,二话不说,一饮而尽,再示意妙观满上。 一连三杯,险些呛着自个儿。 冯初这时候倒是忘了周围的眼光了,下意识地替她擦去酒渍。 一个两个,都是些胳膊肘往外拐的。 冯芷君摆摆手,示意开宴。 窗外堆雪琢粉玉,不知来年燕子何时回? …… 众人在安昌殿陪冯芷君说话,及至傍晚,又飘起雪来,外男不好再在宫中滞留,纷纷告退,又过了一会儿,见冯芷君也泛了乏,拓跋聿也借口带着冯初离开。 沙砾子一样的雪,簌簌而下,同她们初见时一模一样。 身后人缀得很远,月光都透不过云层,身边人离得很近,近到恍惚间好似能听见对面人胸中的心跳。 她忽然顿住了脚步。 另一人似是心有所感,看着她,等着她。 乌云与风雪似乎更浓了。 蔽云遮月处,有人落吻。 就这样罢,这样在暗处,心甘情愿地,一晌贪欢。 第99章 方山永固 她舍玉堂金马去,雀留青台缘山空。 “阿耆尼来了?正好,阿岁也在,你们俩陪哀家走走吧,去……林苑中喂雀儿好不好呀?” “好——” 冯初低头,看向冯芷君口中的‘阿岁’。 她是徐文容的长女,小任城王世子拓跋年两岁,单名一个岁,小字阿岁,与兄长相呼应。 只是……她怎么会同姑母亲近? 冯初与粉雕玉琢的孩子对上,阿岁瞧她看她,扬起头来,甜甜看她,脆生生喊道:“冯大人好。” “这孩子胆子大,瞧见我安昌殿后头那没落完的柿子树,偷跑进来,要摘柿子呢。” 冯芷君揉了揉她的头,替她解释道。 冯初面上不显出异色,一只手搀扶起了冯芷君,笑着对她道:“既如此,便是这孩子与姑母有缘,阿岁,你牵着太皇太后好不好呀?” “好~” “来,姑母当心些。” 冯初轻声细语在她耳边,与阿岁两人,一大一小,行于冯芷君左右。 远远望去,当真像是一家子天伦之乐的景象。 冯芷君今日似乎精神头格外好些,姑侄二人行在林苑中,早春的积雪自针叶上滑落,也算雅致。 这平城紫宫对她而言,当真还是太熟、太熟了。 熟稔到汉白玉雕栏上的划痕、水榭柱子上旧漆的成色,都铭记在心。 她拍着冯初的手,有些怅然与自嘲,“阿耆尼,你说,可笑么?” 冯初心念一动,握紧了她的手,“姑母?” “我曾经是大魏的主人,天下、苍生、群臣,都在我的脚下。” 衰弱的面孔上重新显现出威慑,凤眸当中一闪而过当年睥睨天下的寒光,只可惜这寒光并不长久,如流星一闪而过,就重新归于了平静。 但即便如此,也骇得冯初有些心有戚戚。 “可这又如何呢?” 她的面目变得柔和,敛去杀气,洗尽铅华。 “我在这宫阙中,过了一辈子,入目是万千殿宇,合眼,亦不见佛陀。” “哀家……羡慕你呀。” 冯初低垂下眉眼,“阿耆尼得以有今日,是姑母的功劳。” 没有冯芷君在这宫阙间的厮杀,她哪里敢奢求今日,得以在不自由的世间挣得自己想要的自由呢? 在不平等的世道下,低位者的自由意志,是奢侈品。 她心知肚明,冯芷君在野心中的摇摆挣扎,以及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心软成全了她与拓跋聿许多回。 “阿耆尼,还是太重情了。” 冯芷君拍了拍她的肩,“哀家还是担心你……日后吃亏呀……毕竟这世上,有时对小人,防不胜防。” 冯初眼眶微酸,“嗯。” 一旁的阿岁似乎还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纯粹如星子的眼眸漆黑漆黑,望着枝头上的青雀儿。 “阿岁在看雀儿?”冯芷君的声音从她头顶上降落,言语温柔,藏着拓跋岁听不懂的隐喻:“阿岁想做青台雀么?” “变成雀儿?为什么要变成雀儿?”拓跋岁歪了歪头。 “……变成雀儿,就能好好看看,这山河万丈了。” 阿岁歪了歪脑袋,露出懵懂天真,去歪缠冯芷君的手,“我只想喂雀儿……” “好好好,喂雀儿,妙观,拿哀家的鸟食盒儿来,哀家要和小阿岁喂雀儿。” 阿岁似乎格外得冯芷君的青眼,冯芷君亲自抓了一把鸟食,弯下腰,递到她手中,“哀家和小阿岁一起喂雀儿好不好呀?” “好~” 冯芷君极少露出这等慈爱的样子。 拓跋岁年纪小,耐不住,喂了没一会儿就在雪地当中撒起欢来。 冯芷君望着在雪地中的阿岁,周围的雪在她的视线中逐渐蔓延、蔓延,直至天地当中只余下大片的白,和那个在雪地中豆点大小的身形。 她渐渐停驻,回望向冯芷君。 近与远在一瞬间变得格外模糊,她离得那么远,可冯芷君依然能够看清她的长相。 她与她,一模一样。 冯初察觉到环住自己手臂的手猛得一僵,再一抬头,就见冯芷君双眸睁大。 她的瞳子并没有涣散,凝在半空,好似有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与她对望。 “姑母……姑母——” 冯芷君身形一软,朝冯初怀中倒去。 “太医!快传太医!” 冯初当即疯了似的喊道,周围顿时方寸大乱。 “姑母,姑母……不要……姑母……”冯初失态地呼唤着冯芷君,怀中人的瞳仁依旧是凝着的,在最初的慌乱惊恐过后,呢喃的字句自冯芷君的唇畔冒了出来: “嗡班札萨埵萨玛雅,嘛努巴拉雅,班札萨埵得诺巴……” 竟是百字明咒。 …… 香火究竟是神佛的养料,还是凡人的阶梯? 萨满、沙门、道士,唱诵的经声和祈福的腔调在安昌殿外拉拉扯扯,你方唱罢我登场,彼此撑起荒唐怪异的一层皮,细看下头,是百年血泪、万里同悲,是流民枯骨、文华迷惘。 百字明咒透过她的齿缝回荡在烟尘之中。 太医们从未见过这架势,一时之间都不晓得该开些什么药,最后互相推诿琢磨半天,想出个镇静凝神的方子,令人下去熬。 冯初在榻前紧紧握着冯芷君的手。 拓跋聿得了信,着急忙慌地赶来了安昌殿,又过了片刻,冯家大大小小的人来齐了。 她看不见这一切,她只看着她。 看着那个瘦小的自己一点点抽长,一点点长开了面容。 她穿着浅色的裙裳,同密密麻麻的宫婢们站在一起,她看不清她们的面容,也看不清御座之上,金冠之下人的面容,眼前只有他向她伸出来的手,撕开了她宿命的开端。 浅色的裙裳渐渐沾染上端庄的染料,乌黑的鬓发叫金钗点满了光华。 她成为了皇后,比她小不了几岁的拓跋弭成为了她的太子。 她的野心朦朦胧胧,低声下气,藏在‘帝后和睦’的皮囊下,躲在恭顺温良的妆容里,他爱她罢,毕竟他教了她许多东西,他也不爱她罢—— 毕竟真正的爱人怎么会看不到躲在角落里,生根发芽的野心? 眼前光怪陆离,变了几遭,再入眼,还是她自己,眼中流露着恰到好处的同情,身上还穿着为先帝服丧的服饰。 “容……哀家想想,兹事体大,应当召几位宗亲相商……” 是了,贺顿那个蠢货,先帝刚驾崩,就在朝堂上欺负拓跋弭,拿着自己的权势四处招惹,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恰给了她临朝参政、肃清朝野的机会。 挟天子以令诸侯,曹阿瞒做得,她这太后,有何做不得? 外戚与宦官、世家与酷吏,她在脑海中操行过无数次,该如何将这些人绑在一块,为她所用。 她看着她越发显露出野心的眼神,觉得那胜过全天下最耀眼的宝石。 她被这双眼睛吸引了去,身后传来无数人的痛呼,她充耳不闻。 “太后也在饮鸩止渴!” 熟悉的怒喝让眼前风华正茂的女子眼中稍稍传出些许波动,但很快归于平静。 她是大魏的主人了。 “太后,终有一天,您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的。” 一阵天旋地转,她终于看见了除她外的旁人,复仇的刀匕可惜没咬中她的咽喉。 她说她定不会后悔。 可她已经看见了旁人。 这是野心家死亡的开始。 光怪陆离的东西越来越多,此起彼伏在她面前游窜,最后化作一只孔雀,向着远处展翅翱翔。 白茫茫散去,身旁的哭声似真亦似幻,冯芷君偏偏头,入目是捂嘴压抑着悲痛的冯初,和陪在她身侧的拓跋聿。 “阿耆尼……” 冯初颤颤抬头,狼狈至极地与她对视,怕姑母因见到自己流泪而伤心,又怕错过她看自己的眼眸。 “莫哭,从前事……我也有不好的地方……” 冯初彻底泣不成声。 冯芷君幽幽叹了口气,用最后一点力气,牵起冯初的手,将她交到了拓跋聿手中,轻轻在她二人的手背上拍了拍。 “聿儿,哀家……想了想,给哀家的陵寝处,甬道石券门上,雕孔雀纹样罢。” “……诺。” 拓跋聿目光微红,种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被迫挡在生死之间,爱恨嗔苦,越不过半点。 “你们两个,都不要……以杂事烦心,”冯芷君摇摇头,心有所感般,伸手摩挲出自己的白菩提珠串,攥在手中,“……人世苦海,你们,同舟共济罢……” 至于她从前的功过是非…… 留给后人评说好了…… 对亦对,错亦对,直指人心,世上谁知谁是谁。 生也生,死也生,见性成佛,天下我明我非我。 安昌殿内,冯芷君卧于榻上,生命的最后,她朝绣着连珠菩萨纹的帷帐伸出了手,没有人知晓她看见了什么。 口中喃喃: “河汉、河汉、非可乘槎而上……” 朔鼎八年二月,丙戌,太皇太后薨于安昌殿,当日雀雉集聚太华殿外,荧惑飘摇。 帝大恸,礼逾所制。 …… 飞衣招魂,漆棺绘彩。 象征着天子权柄的王钺涂饰在她的外棺上,绳索牵拉着棺椁引入墓室,厚重的石封一条条往上加垒,隐喻着孔雀明王的浮雕没入黑暗。 孝服逶迤,银山飞雪,平城纸贵,香火焚天。 巍巍天地皆作素,团聚方山永固陵。 封土堆积,六十丈短长极尽哀荣,松柏之外,是她伴随了一生的平城。 沉重的棺椁无法抵抗腐朽的侵蚀,厚厚的黄土掩埋不了生命的抗争。 熊熊烈火在萨满的祭坛上,扭曲着她与她的面容。 而历史,把重担交在了她们肩上。 【作者有话说】 本章用典: 她舍玉堂金马去,雀留青台缘山空。:改自历史上冯太后残诗‘青台雀。青台雀。缘山采花额颈著。’ ‘对亦对……天下我明我非我’:出自《再生缘》 荧惑飘摇:暗喻君主离世 飞衣招魂:飞衣,即招魂幡,马王推出土的辛追墓T形帛画就是飞衣的一种 王钺:周天子下葬棺椁上会绘制王钺,此处是我杜撰 封土六十丈:是国君下葬的礼节,历史上冯太后的封土也是这个规格。 聪明的读者应该已经发现了,冯芷君的人物意象是孔雀。 在佛教典故中,孔雀明王吞吃佛祖肉身,激发佛祖杀心,后佛祖被劝阻,遂作罢。 历史上冯太后的甬道石券上也确实是孔雀。[狗头] 平城纸贵,香火焚天:其实南北朝葬礼不会撒纸钱(因为纸其实挺贵的,也不和礼数),但是我真的想给一场老冯一场盛大的葬礼(她值得!) 老冯啊,老冯啊[合十]呜呜呜呜呜呜呜 第100章 朱烙 ◎同室操戈◎ 朔鼎十五年,并州官道。 一男一女并辔而行,二人长相极为相似,一瞧就知是一母同胞。 “阿兄不慌么,我听朝中风声,似是要将二郎推举为太子,让他去接管六镇。”拓跋岁眉眼中带着淡淡的愁绪,“我倒不是说二郎不好,只是” “他毕竟与你*我不是同胞,而且,在我心中,阿兄又不比他差!” “阿岁,”拓跋年无奈打断她,“说了多少次了,我是任城王,做不了太子。而且,二郎有什么不好,你为何屡屡对他如此大的恶意。” “他与我二人虽不是同母,可也是阿娘的孩儿,是与你我一齐长大的。” “哈,阿兄未免太天真了罢?!”拓跋岁冷笑,随随便便就扯出了旧账:“前年阿兄率人整治铜矿,是谁在给阿兄设阻?又说去年,阿兄年节时给陛下献礼,为何——” “阿岁!” 拓跋年提高了声音,朝后面跟着的亲随看了一眼,“别说了。” “国之储君,岂是你我能够妄加谈论的?”拓跋年苦口婆心,不住规劝:“陛下属意谁,是陛下的事,咱们任城王府若自相攻讦起来,惹得陛下生厌,那才是祸事!” “往后这些话,再不许说了,听到没有。” 拓跋琅走得早,拓跋年身为长兄,逼着自己沉稳起来,担起职责,面对几个小的不听规劝,总忍不住拿出兄长的身份命令。 奈何随着时间推移,几个小的,未必如幼时那般听他的话了。 “兄长教训的是。”拓跋岁眉眼低垂,显出乖顺 “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连翘花旁,清秀的小女郎负手而立,眼眸亮晶晶的,诵声流畅。 冯初含笑坐在不远处听着,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陛下奏疏批完了,有功夫来听袑儿背书?” “是啊。”拓跋聿的手搭在她肩上,让她微微靠着自己,“朕想问问冯大人,哪个弟子最合心意?” 冯初抬手覆在她放在自己肩头的手上,挑了挑眉:“那总不好是某个爱胡噙的促狭鬼。” “冯大人倒好意思说别人,自己不也是一样的德行?” 温柔的指尖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冯初的耳垂,又放下,她压低了身子,凑上耳旁,“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冯初偏头,横她一眼,示意拓跋袑还在呢。 拓跋聿直起了身子,将放在她肩头的手拿了下来。 那边的拓跋袑也总算背完了最后一句。 “袑儿背的真不错,”冯初上前揉了揉她的头,“定是废了好一番功夫罢?” “朕来这都没给朕行礼,你倒夸起她来。” 拓跋聿攥着冯初身后的衣裳,半开玩笑地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软肉。 “参见陛下,”拓跋袑笑嘻嘻地行了礼,“冯大人说,背书当专心,要‘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所以侄儿才没能给姑母行礼。” “瞧瞧你带的好弟子,都生了张巧舌如簧的嘴。” 正当三人打趣之时,紫乌前来通传,“陛下,任城王与郡主自并州回来了,是” “让他们直接来林苑。” 拓跋聿面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冯初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动,在她身后替她顺了顺。 徐文容对几个孩儿确实教养的很好,不论男女,又是否是己出,皆是一视同仁,且各个才能兼备。 她无病无痛,甚至对朝中的掌控远甚当年的冯芷君,可即便如此,朝野上下就已经有不安分的人在任城王府出来的几个孩儿面前,站队结党。 甚至隐隐有同室操戈之兆。 任城王府两代的悲剧,多因其清正,而徐文容显然害怕自己的孩儿们再步他们的后尘,给他们种下了野心。 唯有袑儿还小,与朝政不甚相干,还有长生这个尚有任城王遗风的长兄。 其余几个,不过野心强弱之分,偏生藏也藏不像,倒显得有些蠢了。 拓跋聿瞧见那几个,就觉得像是当年冯芷君看着自己上蹿下跳、一事无成,甚至比自己还上蹿下跳,引得人想笑。 “臣侄参见陛下,陛下万年无期。” 拓跋岁下拜的一瞬,眼角瞥见冯初朝拓跋聿身上靠近,似是说了些什么。 “免礼、免礼。”拓跋聿文雅和善,将二人扶了起来,眉眼满是赞许,“你们自并州一路马不停蹄回平城,就让你们进宫见朕,当真是辛苦。” “为陛下前趋,怎会言累?”拓跋岁抢声答道,“并州百姓,盖因陛下仁德以赖安。” “哈,阿岁这张嘴啊,惯会哄人。”拓跋聿笑着点了点她的面颊,“讨朕开心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好了。” 又扯了些不痛不痒的家常,冯初站在一旁,只听着,半句话都不说,一昧接过宫婢递过来的杯盏,替他们倒上饮子。 骨节分明的手呈着杯盏递至拓跋岁面前,白皙的皮肤在太阳下青筋可见,朱衣白肤,连带着金线绣着袖口上的凰鸟都栩栩如生了起来。 拓跋岁魇了一瞬,手比脑子更快,去接她端来的杯盏,蹭过她的肌肤,那一点温热,像是要将她整个骨血都给点燃。 慌乱地掩下不该有的心思,拓跋岁罕见地默了半瞬。 “说来,近年蠕蠕衰微,六镇军户,朕欲迁徙一部分去南部军镇,不过在此之前,云胡朵要回朝述职,但又有一部高车人恰此时归附,六镇迁徙前,也需要人去劝说,”拓跋聿低垂着双眸,晃动着栀子水中的倒影,“你们二人,可有好的人选?” “陛下,兹事体大,臣侄不敢妄议,云镇将在六镇耕耘多年,知民知事,陛下当问她才是。” 拓跋年说的很中肯。 “陛下,臣侄倒有不一样的看法。” 拓跋岁显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阿兄所言在理,但臣以为还有两点,一是当是能断之人,臣侄素来听闻高慈才干有余,决断不能,故选去六镇之人,定该是能断之人。二是六镇到底牵扯倒朝中勋贵,故选择去六镇的人,最好是陛下信得过的宗亲。” 她话说的倒是不错。 拓跋聿点点头,很是虚心,“那阿岁想举荐谁?” “臣不敢妄言”她的不敢显然不似拓跋年这般干脆,等着拓跋聿说: “阿岁但说无妨。” “姑母,臣以为,当选臣的二兄。” 坐在她身旁的拓跋年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是么?” “是,臣以为,二兄当是合适的人选。” 拓跋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手指节叩击着桌案,拓跋袑见气氛有些微妙,朝冯初身后靠了靠,冯初没说话,浅笑着将她拉至身前坐着,拿了枚糕点喂给她吃。 “冯大人,你以为呢?” 被喊住的冯初正在给拓跋袑擦嘴,闻言边仔细揩拭,头也不抬,“年纪太小了,六镇之事又总是最为敏感的,恕臣以为郡主的提议,并不合适。” 拓跋岁的眼瞳暗了暗,看向她的目光又很快转向明亮,“臣资历尚浅,还望陛下勿怪,敢问冯大人,您可有推举的人选?还是有旁的赐教?不如说出来,也好叫我们这些身为晚辈的,多学习些朝政之道。” 话虽然说的别扭,但语气却是真诚。 见她言辞恳切,冯初本不想掺和进这件事情,也不得不说两句了。 “若让臣来——” “阿耆尼。”拓跋聿没等她说出来,便打断了她。 谁不知冯初是她的人,冯家的门生故吏更是遍布朝野,她若今朝开了一点点可以被拉拢的口子,日后谁晓得会不会被有心人搞得朝野乱七八糟。 “为政之道,阿岁有师长,有任城王妃,但更应用心思量。”拓跋聿不轻不重地将话顶了回去,“阿耆尼也不能全知全能,不是么?“ “阿岁自己也要三思呀。“ “诺陛下教的是。“ “不过,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拓跋聿泛起温和的笑,杯盏中的栀子水不知何时饮尽了,冯初默不作声地给她续上,”届时,你、你二兄、朕再听听云胡朵选的人,你们一齐去六镇。“ “毕竟,绝知此事要躬行,不是么?“ 拓跋岁当即应承:“诺,定不负陛下所托。” “行了,朕也乏了。“拓跋聿不欲再多说些什么,自然而然地牵起冯初,搂住她腰肢,”你们这些时日,多休息些吧,等天气再热些,可有得忙呢这一天热朕就犯困。“ 轻飘飘丢下句话,拓跋聿就牵着冯初的手离了这宫苑,徒留身后‘恭送’声不绝。 拓跋岁俯首,喉头耸动,倒海翻江。 她想争,争赢这太女之位,争赢这天下江山,争赢那个身穿朱衣的冯大人。 拓跋聿可为,她为什么不可为?! 她迟早、迟早有朝一日,要登上帝位,然后将冯初锁在她的宫室之中,在她身上留下她的烙印。 那一定是她最好的战利品。 100-110 第101章 午眠 ◎好在竹簟金帐,总不至于叫旁人看了去。◎ 夏日里的午间燥意中带着些许闷哑,丝质的寝衣凉丝丝地贴在身上,即便如此她还犹嫌不足,非得将衣裳凌乱地敞开,贪这一时凉。 好在竹簟金帐,总不至于叫旁人看了去。 冯初轻轻替她掌着扇,无奈又好笑:“既然嫌热,自己一人睡着不好么,非得两人腻在一块儿?到时候腻出了一身汗,也不显脏。” 拓跋聿微微睁开眼,瞧了眼她身上齐整的衣物,“阿耆尼身上衣物穿的可比朕厚,要出汗也先轮不上我,我都不嫌你,你嫌我么?” “嫌我也没用,”拓跋聿与她贴得更紧了些,扣在她腰肢,迷迷糊糊啄着她颈子,“嫌我也要蹭你。” “哪里会嫌你。”冯初爱怜地吻她,“陛下冤枉臣。” “你别替我掌扇了。”拓跋聿闭着眼去抓她的手,要将扇子自她手中取出来,抠出来后随意地扔到一旁,“陪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好好好,”冯初撑起半个身子,将衣裳解了,认命般地陪这小祖宗躺下,笑着拥住她,“陛下相请,臣岂有不从之理?” 殿外蝉声鸣噪,到了屏风后声音却是小了。 浮生半日闲情适,莫过如是。 …… “阿娘真的是,这个时辰入宫送什么桃脯……恼了皇姊的好事,到时候她又得训我没得眼力见。” 拓跋祎嘀嘀咕咕地拎着漆盒,这话她不敢当着冯瑥的话说出口,只敢提着盒子在外头兜兜转转,寻思着等日头小些,自家皇姊的夏困不犯了,再递牌子入宫。 入市集内寻了个沿街的铺子坐下,让端些饮子上来,现下刚过晌午不久,日头最是毒辣,冷好的青梅水入口缓去了拓跋祎大半的燥意。 “店家,上两盏饮子来解解渴,少放些蜜糖!”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拓跋祎回身望去,与云胡朵恰巧对上了眼。 一国郡主霎时间‘噌’地站起,话噎在嘴边,不晓得该不该打这个略显尴尬的招呼。 “我道是谁,原是将军,末将见过上官。” 拓跋祎笑得不尴不尬,她与这人打过许多回交道,见到她总让她想起朔北原野上开的某种不知名的花,低矮、浑身长着刺,若不是开花总让人以为是野草,开了花去摘,还要被它蛰得一手的刺儿。 恼火喑哑,钩在肉里,怎么挑都挑不干净。 “未曾想镇将会来平城……” 原本与她隔了席位的人在她面前落座,身上沾染的浓香熏得拓跋祎连连欲退,碍于次次被阿娘与姨母耳提面命的知礼,硬生生给忍了下来。 “尚书令大人与我书信往来时,曾提及将军用兵如狼,那么广袤的原野,凭着几个向导,就敢深入朔漠草原,将军天资英纵。” 拓跋祎的脸有些僵硬,直觉告诉她,云胡朵不像是那种会真心实意夸赞自己的人。 果不其然,半晌听得:“可今日一见——当真奇哉怪也。” “将军记得清朔漠中敌人的营帐,怎么记不得,陛下欲设南部边镇,以便来日南下?”云胡朵弯弯的眼眸有如朔漠中的海市蜃楼,甜滋滋的泉水,凑近一瞧,全是虚幻。 可恼!可气! “莫不是,将军在朝堂上走神儿了?” “你——” 拓跋祎气得直想拍桌子,涨红着脸,恨自己嘴笨。 “我?” 云胡朵丝毫不畏惧她的气恼,恰时店家的饮子呈了上来,云胡朵先行将一盏推至她面前,“哎呀,上官莫不是恼了?” “是末将嘴笨,不晓得如何哄上官欢心,还望上官大人有大量,宽恕些罢?” 青梅饮端至她面前,浅琥珀色的汤汁里头躺着腌渍过后的青梅,泛着霜色,碰壁叮当。 她好放肆!不就是当初得罪了她和她那位便宜义弟么…… 每次见面都这样阴阳怪气,当真以为自己不敢生气的么?! 拓跋祎顺从地接过青梅饮,愤懑地饮着,一言不发。 陶碗在她唇边有一下没一下的呆着,和她的肤色几乎深成了一个架势。 云胡朵的目光在她高挺的鼻梁上淹留了片刻,又移开了。 二人缄默地饮完了青梅水,云胡朵见眼前人实在嘴笨,想说什么又不晓得说什么的架势,摇了摇头,瞧见案上摆着的漆盒,“这是什么?” “哦,这是我阿娘做的桃脯,我阿娘手艺可好了!” 拓跋祎说起冯瑥时总是带着莫名的自豪,从来在外骄纵到有些凶神恶煞的面容露出天真情态,两颗雪白的小虎牙在有些昏暗的店铺中亮得发光。 云胡朵恍了恍神,下意识地接道:“……是么。” 这话到了拓跋祎耳里反成了某种‘挑衅’,像极了猫儿炸毛:“怎得,你不信?” 回过神来的云胡朵见她这般激动,只觉得好笑,故意激她:“对啊,我又没尝过。” 拓跋祎愣神,下一瞬抱住了漆盒,“这个你不许打它主意。” “这么宝贝?”云胡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般挑了挑眉道,“莫不是送给相好的?” 拓跋祎几乎是立马变成了煮熟的虾子,“你你你……血口喷人!” 她哪里来的相好?天天搁军中放眼望去除了打不过她的糙汉子就只有慕容蓟了,她同哪个相好! “还结巴?莫不是说中了?” “胡扯!” 拓跋祎抱着漆盒的手指挠来挠去,也不怕把上头的彩绘给挠花了,“这是阿娘让我带入宫送给姨母和陛下的!” 涉及到这俩人,云胡朵不敢随意乱说话了。 “原是如此,是末将唐突了。” 她突然变得如此正经,倒是拓跋祎有些不自在,她也说不明想不通这种不自在。 日头一点点消了毒辣,拓跋祎憋了半天,嘀嘀咕咕道:“你……若真的想要,我、你、你随我去府上,阿娘做给我的……你想要便拿去。” 她着实算不得什么坏脾性的人,只是出身富贵,又有一家子宠纵,骄纵放肆了些,内里其实本性善良的。 云胡朵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敢回回同她呛声。 “王妃做给将军的,在下怎好夺人所爱。”云胡朵笑笑,收敛了玩笑,“恰巧下官也要入宫,不如一路?” 她的情绪当真是来的快去的也快,拓跋祎很快就将云胡朵方才的‘冒犯’给遗忘的一干二净,见她盯着自个儿看,莫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云胡朵倏地收回了看她的目光。 她当真也是有些毛病,竟觉着拓跋祎……有些可爱? …… 风动檐角铃,穿堂撩纱青。 冯初同她躺了一个时辰,就又醒了来,想起衙署上还有些公文,虽然今日休沐,也当去瞧瞧才是。 思及缓缓抬起自己拥着拓跋聿的手,撑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自榻上起来。 “唔……” 她自认为足够小心了,可还是惊扰到了身旁人。 躺倒在床上的人衣襟凌乱,随意敞着,光洁的肌肤不知要灼痛谁的眼,懒懒伸出一截藕臂,去抓扯她的衣襟,力道不大,心思却是一望而知。 冯初顺从地俯下身来,与她缠吻。 拓跋聿勾住她的脖颈,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冯初的温柔总让她忍不住为之沉湎,也享受自己一两个小举动,就能将眼前人引出些失控的举措。 她觉着自己太坏了,非得看神女动情,非要那火莲为她柔情似水,搅得她们彼此,永不安歇。 “唔嗯……” 稍稍分开些,二人俱是气息不定。 拓跋聿瞧见身上人眼中的水光潋滟,还有埋在深处的火,躲躲藏藏,不肯叫她看见苗头。 纤细的食指使着坏,指尖刮过她的喉头,顺着她整齐的衣裳,一路蜿蜒,停在她脐下方两寸,单薄的寝衣显然掩盖不了半点底下肌骨的紧绷。 “好聿儿。” 简短的语句带着嘶哑,似是含屈,或是求饶。 拓跋聿抬起头,看向那双凤眼,欢欣快活,明知故问,“阿耆尼这是怎么了?” 说着手还不老实地在她脖颈处的筋上刮蹭,“嗓子怎得哑了,嗯?唔——” 所求得偿的人喟叹着与她缠绵,双手还在她后背敏感处煽风点火,很快就被她捉了手,朝上一压,“陛下可是非要如此?” “那自然——” 二人调情之际,外间的声音却是打断了动作:“陛下,云大人奉陛下之命进宫了,中军将军也递了牌子,联袂来的。” “……呵,”拓跋聿郁闷得冷笑,抬头瞧见冯初促狭地朝她笑,胸中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挣开她锢着她的手,指尖去戳冯初的脸,“笑笑笑,你也跟着要恼朕!” 若说冯初半点不高兴都没有是假的,可瞧见拓跋聿如此吃瘪,哑火没处发的模样,那点不高兴立时烟消云散。 “聿儿——” 不防叫她扑入怀中。 拓跋聿在她脖颈上吸□□吮,很快就闹出团痕迹来。 冯初知她不忿,由着她动作,抚着身前人的背。 末了拓跋聿拉起她衣襟一遮,到底还是消了这被人搅扰的火,眼眸重新变得清明起来,趴在她怀中撒娇:“早些回宫,衙署处理不完的事情,带进宫来也使得。” “好。” 第102章 吻痕 ◎恋檀香◎ “你们倒是来得巧。” 永安殿侧殿,拓跋聿慢悠悠地自后殿绕了出来,她今日穿得鲜亮,微微掩口打了个哈欠,望向拓跋祎:“云胡朵是朕命她进的宫,你呢?” “臣是来将这个给姨母的,”拓跋祎献宝似的将手中漆盒递给拓跋聿。 拓跋聿接在手中,随意打开,扑面而来一股甜香。 “是阿娘亲自做的桃脯。” “有心了。”拓跋聿将漆盒盖好,说的很是自然:“朕先收着了,替阿耆尼多谢你与王妃。” 云胡朵挑了挑眉,她在六镇边塞,听了不少关于陛下与冯大人的传言,许是冯初当年施恩尚在,倒也都是些无伤大雅的打趣话,诸如‘陛下为何不将她收归后宫封后’之类的,还有些因此替冯初抱不平的。攻讦之类的,并非全无,但大多不敢说出口。 “旁的话朕也不多说,”拓跋聿直起了腰肢,开始说起正事:“云大人,朕欲将六镇六成人口南迁新镇,想听听你的说法。” “诺,依臣愚见,此事急不得。” 高慈这些年勤勤恳恳在六镇之地广设学堂,教授胡汉杂学,但凡想往上升的都会去听他讲学,可移风易俗哪里是一朝一夕得以完成的? 且新有一支几千人的高车部落归附,尚未安定,亦缺人接管。 这事实在是真急不得。 “行远必自迩,”拓跋聿抚着袖口上的纹样,并不畏难,“急不得,咱们就一步步做,便先自……接管这支新附的高车部开始?” 清明端正的仁明模样很能让臣下心生好感。 云胡朵见状,也多说了起来:“新附的高车部,其实只消让一朝中有威望之人前来,高慈从旁辅助,必无大碍……非要臣说的话,冯大人……再合适不过了。” “朕当然知道阿耆尼合适。” 拓跋聿抿了一口栀子水,“……只是,朕不想她太劳累。” 她最近旧伤又在泛疼,让她又出平城操劳,拓跋聿是万万舍不得的。 “而且,朕想借这件事,尽快将储君之位定下来。” 拓跋聿搁下碗盏,清润的眸子望着云胡朵,“让长生他们兄妹三人,来做这事,云大人觉得,可行乎?” “此事,臣不好多言。” 国储一事,她这远离平城的镇将还是不多掺和的好。 “可——” “皇姊,你也别为难云大人了,”拓跋祎手上撕着肉脯,听了半天话,终于得空插上了嘴,“您都说和储君相关了,她哪里敢随意掺和?” “但是要我说呢,皇姊想拿这事试试那仨孩子就试试呗,总归出不得错。” “……就你话多。” 拓跋聿不轻不重地刮她一眼,拓跋祎讪讪一笑,似是让她对自己宽纵些。 “朕等阿耆尼回来再行商量吧……” 又问了些政绩上的事情,直至宫门将要下钥,方才遣这二人回去。 …… “咱们兄妹四个,好久不曾这样坐一块儿说说话了。” 紫宫宫苑内,任城王府的的四个孩儿各坐一席,好一派和睦之景。 美酒佳馔满桌案,身为二郎的拓跋际显得格外高兴些,“都尝尝这个羊肉,是我专门自统万城那一带带来的,鲜嫩无比。” “二兄如此欢欣,莫不是有好事将近?” 拓跋岁端起酒盏,“阿岁在这里先祝二兄了?” “谈不上什么好事将近,”拓跋际摆摆手,嘴上大剌剌地没个把门,“不过是步六孤家想把他家的六娘子嫁给我罢了。” “步六孤家的六娘子艳冠平城,确是一门好亲事,二兄好福气。” 什么好福气,这分明是祸事! 拓跋年敛眉,不由得劝道: “二郎,不是阿兄给你泼冷水,陛下颁布诏令,胡汉通婚,胡人需自改汉姓,是以朝中绝大部分胡族索性统一改了汉姓,就连陛下都在想着要给拓跋家重新易姓,这步六孤家……可见是极为顽固的,你娶了他家的女儿,岂不是要和陛下作对?” 拓跋际闻言缄默,“可……步六孤家那小娘子,待我极好……” “你糊涂啊!你现在是储君之位的人选,但凡有点想法都会待你好!” “阿兄,你别生气,”拓跋岁笑着上来劝架,“二兄也是有自己的考量吧,来日他做了太子,咱们兄妹几个还要仰仗二兄呢。” 拓跋年听着这极为别扭的劝架之语,狠狠地瞪了一眼拓跋岁,“什么太子不太子的,这话传出去,咱们任城王府还要脑袋不要!” 拓跋岁被他这言辞俱厉的话吓得往后瑟缩了一下,瞬时就红了眼眶。 拓跋际见不得她哭:“阿兄你有火冲我来,对着阿岁发火做什么?步六孤家怎么了,与我哪哪都相合,你和阿娘不同意,大不了我去找陛下赐婚!还是你其实不想看做弟弟的得好,生怕我做了太子对你颐指气使?” “你——” 拓跋年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好心当成驴肝肺,偏生这俩都是自己弟弟妹妹,他仁至义尽不好偏帮! “好、好,今日这羊肉我是没这个福气了,你们好好消受吧,告辞!哼!” 语罢拂袖而去。 “嘿——” “二兄莫气。”拓跋岁拉着他重新回席,温言相劝,“阿兄他就是自小管人管惯了,现在二兄隐隐要盖过他,他心里有芥蒂,也是正常的。” 劝到一半,外间进来个宫婢,附在拓跋岁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原本还在气头上的人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等着那宫婢说完,拓跋岁的表情自惊至喜,挥挥手将人打发了下去。 “怎么,阿岁也有好事?” “是阿岁的好事,但更是二兄的好事。”拓跋岁笑着给他和自己各斟了一盏酒,“方才我的人传来消息,说是陛下今日召见了云胡朵,云大人。” “不过一镇将……” “二兄,这天下事,不可只观其一,”拓跋岁笑得胸有成竹,“近日有一支高车人归附我大魏,陛下肯定是想先安定他们,这对二兄而言,不是个好机会么?” “届时二兄安定人心,又有步六孤家相助,东宫之位、洞房花烛,那便是双喜临门。” 光听这话都让拓跋际心潮澎湃,话不经想就说出了口,“若诚如小妹所言,阿兄来日,定以——” “二兄,”拓跋岁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与他碰了碰酒盏,“不可说。” “不过二兄,妹妹以女人家的心思得替那步六孤家的娘子提一嘴,届时你不晓得何时才能回,这亲事,该早些定下就该早些定下,省的让阿岁日后的嫂嫂……魂不守舍不是么?” “哈哈哈哈,是,阿岁说的是!”拓跋际与她酒盏相撞,一饮而尽。 拓跋岁的眸子在暗处闪烁出幽深的光。 …… 冯初自衙署中入宫时,恰巧碰见云胡朵和拓跋祎自紫宫里出来,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大老远像俩只黄鹂,实在难以想象这二人是身居高位的朝廷栋梁。 她觉着好笑,不知道为何,这俩人在一块偏爱拌嘴。 估摸着拓跋聿应当还在永安殿,冯初索性直接寻她去了。 “冯大人——” 身后传来呼声,拓跋岁自阙后转出,毕恭毕敬地朝冯初行了一礼。 “阿岁?今日好不容易你们兄妹四人团聚,怎么来这儿了?” 拓跋岁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尴尬,冯初皱眉,“可是有什么为难的?” “冯大人,您明日,可有空闲?”少女的眼瞳湿漉漉的,微微低了半个头,更显得楚楚可怜,“我想请冯大人为我授业。”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明日会入宫给袑儿讲学,你若想听,一并来就是。” 她说的是为袑儿讲习,而她只是顺带来听。 拓跋岁轻咬舌尖,嫣然一笑,“那,阿岁就谢过冯大人了。” 冯初颔首,她心里惦念着永安殿那人,“郡主若无别的事,臣就先行一步?”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朝永安殿的方向回望,拓跋岁并不是什么迟钝的人,眼角余光瞥见她领口并不仔细遮掩的一寸吻痕,酸涩和嫉恨一并涌上心头。 她不敢再看,垂下头,在冯初瞧不见的地方,目光中有波涛翻涌。 “郡主……郡主?” 冯初等了半晌不见得她回应,眼瞅着她头颅越埋越低,方要再度询问,却见眼前人抬起了头,眼眸通红,“冯大人……” 她有些唐突地凑上前来,扯住冯初衣袖,踮起足尖,泪眼婆娑着在她耳边哭诉: “二兄今日归家,说要娶步六孤家的娘子,阿兄不同意,和他吵了一架……冯大人,我当真忧心……” 这孩子的情绪怎么变得这般快? 冯初心中疑窦顿生,但仍是将手帕递了过去,细细劝慰,“牙齿还会咬着舌头的呢,郡主该好好劝慰阿际才是,长生不同意是对的,在朝为官,需得知人知势……” 拓跋岁接过手帕,拭泪后紧紧地将其攥在手里,“是、是我唐突了,让冯大人见笑了。” “哪有,不要多想,回去后好好劝慰你二兄和长生。”冯初想取回自己的手帕,食指动了动,想想作罢了,“我先去寻陛下。” 拓跋岁点了点头,目送着冯初的背影与天边的晚霞融为一片,她在无人处抬起手中的手帕,假装擦拭未干的泪水。 实则贪恋那不属于她的檀香。 第103章 箜篌 “天这么热,陛下还要泡汤,也不怕将自己个儿熏晕了。” 冯初一手拈起几颗澡豆,一面替拓跋聿擦揉着肩膀,言语当中虽有些抱怨,语气却是相当宠纵的。 澡豆将汗水与油脂溶了,冯初掬起一捧清水,将这些衬得她肌肤油光水滑的东西给洗了下去。 拓跋聿闭着眼,很是受用她的温柔,往后靠了靠,蹭在她怀中,“我若晕了,阿耆尼抱我回去么?” “想得美。”冯初嘴角含笑,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聿儿倘若晕在这池子里,便让你在这地上躺一夜。” “啧啧啧,”拓跋聿转了个身,面对着她,戳着她心口,“当真狠心,就这般舍得么?” 沾了水珠的人如梦似幻,冯初深吸一口气,将她搂在怀中,明明不用解释的戏言,她还是解释了:“自是舍不得的。” 她说的郑重,倒让拓跋聿红了耳朵,将人推开了些,“你我之间,犯得着说这些?” 冯初没说犯不犯得着,一昧看她笑,温柔的眸子不知道要溺毙谁。 拓跋聿叫她看得羞恼,想捂她的眼,却又舍不得真将它遮住,最后嗫喏道:“转、转过背去,我给你擦擦。” 她确实没学过伺候人的活计,奈何与冯初待一块总不爱旁人搅扰,就连柏儿和紫乌都需得退避三舍才好,有些事亲力亲为,做的多了,也就会了。 “我今日回宫时,遇上阿岁了。” 冯初今日其实有些累了,在拓跋聿恰到好处的揉捏下,竟隐隐泛起困意,奈何她不能真在这汤池中睡过去,否则聿儿可没那本事将她抱回榻上去。 索性同她说话打消些困意:“她与我说,长生与阿际吵架了。” “哦?为的是什么?”拓跋聿对孩子谈不上多喜爱,毕竟愧疚是一码事,感情相处是另一码事。 “阿际,似乎想娶步六孤家的娘子。” 身后替冯初擦洗的手一下子便顿住了,冷言冷语险些将冯初直接说清醒了:“他是犯蠢,还是好大的胆子,存心想同朕对垒?” “不知。” “……那阿耆尼呢,想让他这婚事成么?”拓跋聿重新替她擦洗起了后背。 “成不成的,重要么?” 若是成了,拓跋际就是注定不会是拓跋聿心中皇储的人选,若是不成,以冯初对他的了解,很难保证会不会怀恨在心,心存芥蒂的皇储,她和拓跋聿亦不敢要。 更何况,她本就不看好拓跋际。 “是不重要……传位给他朕还不如传给锁儿……” 冯初在温汤中打了个寒战,“陛下可莫开这种玩笑。” 拓跋聿险些笑出声来,“阿耆尼这张嘴倒也没放过她。” “长生是个好孩子,可惜就是……*”太像两任任城王了。 品格清正的治世能臣,让他做天子,却让人担忧他在尔虞我诈中能否有活路。 “袑儿太小了……只剩下岁儿了么?”冯初迷迷糊糊说着,未曾想拓跋聿却是急了: “不成!” 冯初彻底清醒了来,“嗯?” 她转过身来,拓跋聿的情绪显然不对,“聿儿……可是她哪里惹恼了你?” 拓跋聿抿唇,她倒真没想到,冯初竟然没瞧出来,“……我不喜欢她看你的眼神。” 胸中此前生出的那点疑窦顿时豁然开朗,冯初颦眉,却更是在意拓跋聿的感受,“是我疏忽了,一时没瞧出来,往后我尽量躲着她些……” 拓跋聿摇摇头,搂住冯初的腰,她其实并不是霸道地不许天下有爱慕冯初的人,也知晓冯初待她,一心一意,不可能生出旁的心思。 她不喜欢的是拓跋岁看冯初时,那双充斥着占有的眼眸,好似冯初是一件物什,谁胜了谁就能将她收入囊中。 阿耆尼不是玩物,更不是什么赢家的奖赏,阿耆尼这般好,她可以理解还有人会爱上冯初,但她不能容忍有人以这般侮辱的心思想占有她。 这是对冯初的亵渎。 “我今日还应了她明朝给袑儿授业时,她可以过来听。” 冯初揉了揉太阳穴,她与拓跋聿是年少相依的情分,更真没将拓跋聿当成晚辈。 是以拓跋聿爱慕她的时候,她虽觉着是拓跋聿知慕少艾,心思生偏了,却并不大反感的,而今被这个当晚辈的孩子觊觎上了,她着实觉着有些膈应。 “聿儿不如……一道来罢。” 拓跋聿点点头,埋在她锁骨处咬了咬,“这兄妹几人中,偏生她最有潜质,若能收了对你的心思……她的性子,太像——” 冯初知道她要说像谁,无奈地叹了口气,抚着她的背,感慨万分,“是……太像了,嘶——” 拓跋聿咬得更重了些,冯初低头,挑眉瞧她,拓跋聿舔了舔她方才咬的地方,似是安抚,环住她脖子,朝她撒娇:“阿耆尼,泡累了,抱我出去。” 年岁大了,倒是愈发爱犯懒了。 无奈又好笑地吻了吻她的唇角,怀中人轻而易举地被打横抱起,温柔而沙哑的嗓音将她哄得晕乎:“谨遵圣谕。” …… 月影自柳梢滑落在院中潭池中,箜篌声在水榭附近弦声动人,面纱遮掩了少女半张容颜,露出来的那一双眼眸,会说话似的,盈盈横渡,就泛起一片涟漪。 一曲毕,身旁的婢女扶过箜篌,女子自席上站出,朝拓跋际遥遥下拜,身姿较柳梢更软。 “让郎君见笑了。” “哪有、哪有,你弹得很好,很好……” 坐在上首的拓跋际早就看得痴了,手中的酒盏都呆了不晓得多少时,步六孤乂见他这呆样,看在眼中,喜在心里。 “能得君子青眼,是臣女儿的福分。” “这说的什么话,娘子才华横溢,倒衬得我像是凡夫俗子了。”拓跋际朝她行礼,“方才鄙人目光多有冒犯,还望娘子海涵。” “今日同阿岁饮酒时,她倒提醒我了,”拓跋际正襟危坐,此事算得上是人生大事,“步六孤大人,我登门频繁,您又常常令娘子招待,为娘子计,这婚事,当尽早定下,方才对得住娘子。” 步六孤乂的笑容有些淡了,“这提亲,终归还是要两家长辈来相商,王妃她……当真能为君子许下这门亲事么?” 拓跋际的脸上登时泛起难色,阿娘不会同意,更何况今日他同长生还因此事吵了一架,若是长生能替他说几句好话,说不准阿娘多少还是会听进去些。 少年人的眼眸暗淡了下去。 “君子,下官有一法,不知君子愿听否?” 步六孤乂见时候差不多,抛出话来,等着这年轻的小鱼儿上钩。 “哦?快快请讲。” “君子现下不能提亲,无外乎仍是任城王府的人,倘若有了功勋,在外自立了府邸,亲自上门提亲,便也有了几分合理。” 步六孤乂谆谆善诱道,“眼下朝中,陛下所想的头等大事是什么?” 拓跋际在脑中过了一遍近日朝中的大小事,他眼皮子浅,“那当然是新归附的高车人安定一事。” “此是其一,其二是陛下欲南伐,要将六镇人口南迁。” 步六孤乂替他分析着朝中局势,“这高车人安定一事,若我猜得不错,当是让你们几个去历练的,陛下这个年纪,说句大不敬的,哎……” “因此,此事做的好不好,关乎到陛下心中的太子是何人。” “这……陛下心中的太子,总不能是阿兄罢?”拓跋际并不觉得自己会与长生相争输掉,毕竟拓跋年承了拓跋琅的嗣。 步六孤乂冷笑一声,“郡王不能与君子相争,君子的妹妹呢?” “阿岁?她是女的啊——” 话刚说完,拓跋际就知晓自己说错了话。 “陛下,不也是女的么?太皇太后在世时,杜知格重议礼法,把朝中多少儒生给折磨得哑口无言,女可承嗣,只消下一代自旁支中择血脉或亲子女随母姓,哼,这规矩,你怕不是忘了罢。” 拓跋际打了个冷颤,他凭借着惯性,以为自家妹妹人畜无害,再想今日在她和袑儿面前说的那些话…… “请大人赐教——”他二话不说,朝他拜道。 “君子这可折杀小臣了,”步六孤乂连忙将他扶起,笑着道,“都快是一家人,何来赐教?” 拓跋际讪讪一笑,有些羞赧。 “依臣愚见,敢问君子,陛下既欲安抚高车人,那如何才算是安抚?” “鼓励放牧垦荒……” 他还欲说什么,就被步六孤乂截止了,“这便是问题所在,这些高车人是自蠕蠕余孽那归附而来的,习性与中原大不相同,骤然改革法度,他们会不会心生不满?” “那自是会的。” “既然如此,君子如何安民?” 拓跋际一愣,叫他问住了,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被他的话牵着走,“高车人应当让高车人领着,鲜卑人应当让鲜卑人领着,这才合乎常理,不是么?” “……是。” 步六孤家的娘子不知何时坐在了拓跋际身旁,月光皎皎,风拂轻纱,送香迷人。 拓跋际愈发呆了,全然瞧不见月光旁燃起来的逆火。 “臣在六镇有些旧部,不如将他们引荐给君子,让他们助君子一臂之力,可好?” 第104章 桃儿 齐国,建康。 杨柳依依秦淮河畔,鸣蝉语语兰台夏长。 建康宫城巍巍,阙楼高耸,投下的影都遮天蔽日,在夏日里,压得人心慌。 萧泽身着绯衣,佩剑辞楼而下,与他并肩而行的人似是行了散,衣裳大敞,额上泛起的汗珠子格外多,皮肤下还有点点血瘢。 看得人心生厌恶。 “陛下最近又往宫中新纳了人,哎──” “你可小点声吧。陛下之事,岂是你我可以置喙的?” 萧泽用手肘轻轻怼了怼他,示意他莫要祸从口出,又倏地想起这人行散,总觉着自己手肘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陛下自有陛下的考量。” “殿下,您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身旁的同僚满面愁容,“当今主上……您就不想想如何劝谏?如此下去……” “……我这做臣子的,只管忠心便是。旁的……” 萧泽摇摇头,目露无奈,“都是陛下私事,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江山是陛下的江山。” “……你,哎,连你都说这种话,我看这齐国,哎……” 同僚见劝不动萧泽,失望地拂袖,拱手而去,大有不愿同他为伍之感。 同僚的身形渐行渐远,萧泽很是平静,微微笑着。 他当然看得出来齐国江河日下。 新皇因兄弟多早夭,先帝亦早亡,年少登基,行事荒悖,对朝中大臣稍有不如意便动辄打骂,酷爱金银珍宝,甚至干出去民间搜罗百姓财物,如若不上交足额便悉数打死的事来。 满宫满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前些日子就有一位大臣因为被怀疑谋反,而被皇帝处死灭族,那同僚敢在这风口浪尖上来找他…… 也不知是自己找死,还是想让他死。 萧泽暗暗垂眉,拨动着手上的佛珠。 他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远离建康的借口…… 幽幽叹了口气,仰头望向不知何时吹聚在一起的云层,晚些时候,想必会落雨。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都挡不住啊…… …… 绵绵的水汽被阻挡在阴山南麓,细雨洒白道,遥望草青青。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清风拂衣襟,拓跋际伸了个懒腰,微微抬眼,瞧了眼自己正襟危坐的阿兄。 拓跋年还是一如既往地端方,今日已经在马上颠簸了十几里地,他的腰都不曾塌下来。 可是端方又有什么用呢?陛下都言明了太子之位不会给他。 拓跋际念及于此,心情愈发畅快了几分。 三日前,拓跋聿将他们兄妹四人召至一处,还是为的是论委派谁前往怀荒安定新归附的高车部众。 朝中心腹大臣悉数到场,就连他们的阿娘也自洛州赶了回来。 这几乎是摆明了告诉他们,谁能将此事安排妥当了,太子之位便归谁。 偏生拓跋聿那日对长生说的是,“长生,你是长兄,又袭郡王,不论最后是谁去,你都得好好帮衬着。” 阿岁不去,祒儿还小,这重担,不就落在他一人身上了么? 太子之位,舍他其谁? 拓跋际面上的笑容更浓了几分,覆上心口,等他成了太子,就请陛下给他与步六孤家的娘子赐婚! “阿际……” 拓跋年温润的声音将他唤回了神,他自那一日与拓跋际不欢而散后,两人的关系一直很僵。 他其实吵完后亦有反思,自己作为兄长,对弟妹们确实有时会过于严厉,现在他们都已然长大,他态度其实不必非得如此强硬。 “那一日的事情,阿兄先向你道歉。” 拓跋年尽可能地诚恳,“阿兄……只是真心害怕你走岔了路子,储君之位……陛下虽沉静和随,可你怎不想想,她若真是和顺之人,怎能从太皇太后手中夺权?” “陛下到如今都未确立国储人选,便是心有顾忌,你这般大咧咧的话语,若是传到陛下耳中……这对你亦不利啊。” “龙有逆鳞,你还是注意些才是。” “……阿兄多虑了,小弟没生阿兄的气,那一日,小弟也多有不是。”他说这话时目光一直看向前方,都不曾给拓跋年半个眼神。 显然他已不在乎拓跋年是否真的做错了,亦不在乎他的劝谏。 “阿……” “阿兄,你看前面,有狼!我去射来,拔了它的牙齿,给你做几个把件玩昂!” 拓跋年还欲再劝的话语就这样断在喉中,不听劝的人策马狂奔,弯弓搭箭,矢矢命中狼眼。 怎得这般刚愎自用! 拓跋年闷闷地锤了锤身下的马鞍,无可奈何地叱马跟上。 …… 权欲之箭,一旦沾染了鲜血,就只能用鲜血去不断喂饱它。 拓跋岁拾起案上小刀,刀刃没入桃肉之中,浅红的汁水混着果肉‘咝’地一声冒了出来,让人不由得想起宰杀猎物时,自脖颈处不断滋滋冒出的血蘑菇。 浅浅削了一小片,轻启朱唇。 今年贡上来的桃可真酸呐。 拓跋岁皱眉,将手中的桃子随意扔到一旁的盘中,取出丝帕擦了擦手,“将这些撤了,再给本郡取纸笔来。” 算算时间,她那蠢二兄,应当也该到怀荒了。 不过是个长的好看的女人说了几句好话,弹了几曲箜篌,就被哄得人也傻了,魂也飞了,什么都敢答应。 拓跋岁冷笑一声,恰时下面婢子取来了纸笔,拓跋岁想了想,挥毫蘸墨,以拓跋年的笔迹写了一封书信,又自袖中取出印信,往信上一盖。 一封几无破绽的拓跋年手书就此炮制而成。 高车归附,为历练拓跋年二人,拓跋祎的部众晚七日出发。 “去叫人骑快马,沿官道向北疾行,待至怀荒,再向南,将这封信交予中军将军手中。” “诺!” 二兄啊二兄,谁让你这般傻呢,野心这般大,连藏都不带藏的。 不先折你,折谁呢? 拓跋岁轻笑一声,重新拈起被她扔在一旁的桃子,又咬了一口。 还是酸。 拓跋岁阴冷着彻底将它掷再一旁,纯粹的黑眸似某种森蚺,盯得那桃子身上的毛都恨不得立起来。 也不晓得,来日让那冯大人亲手喂自己尝这桃子,能否让它甜上三分。 …… 怀荒镇外,毡帐连布,晚风回天曳云高;星罗灯中,人影绰绰,夕阳沉地洇草黄。 新归附的高车人在怀荒镇外安营扎寨,正是用饭的时分,柴草炭火烧出的烟火飘得老高,几里地外都能闻见烟呛。 琵琶胡鼓,羌管箜篌。 高亢散漫的歌声飘荡在敕勒川上空。 及至镇外,拓跋年见拓跋际不断张望,似是在寻些什么人。 “阿际可是在寻谁?” 拓跋际未料得他发觉了自己的异样,打了个哈哈,“我只是见这边民风粗犷,与平城相异,多瞧了两眼。” 拓跋年显然不相信这等话,心里头悄悄留了个心眼。 二人至驿馆下榻,在各自别院安顿好后,拓跋际提着一壶好酒叩开了拓跋年的院门。 “阿兄,陪我喝酒好不好?”拓跋际献宝似的拎着酒壶,“原是陛下给冯大人的,我好不容易从她那儿要来的,怎么样,赏个脸给弟弟?就算这些日子给阿兄赔罪了。” 拓跋年抿了抿唇,他不想用对待恶人的心思去揣测他的手足。 可是…… 思虑片刻后,他还是让开了半个身子,“请。” “就知道阿兄大度,向来待我们极好。” 拓跋际抱拳,朝别院中走去。 烛火昏昏歌未歇,拓跋年缄默地抬袖,饮下他递来的酒水,幸好他方下马不久就洗漱干净,换了身宽袖的袍服,能将酒水在袖子后偷偷倒掉。 手足情深,血浓于水,他只觉得这酒一定是苦的。 他酒量不好,拓跋际是知道的。 阿际,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拓跋年如他所愿,在杯盘狼藉中醉倒了去。 “阿兄?阿兄──阿兄醉了啊……”拓跋际上前,屡屡唤他,见拓跋年似当真醉倒,周围的仆役欲搀扶他回屋,却被拓跋际拦住。 “都不许动,我背阿兄回屋!” 拓跋际确实也是喝得有些微醺,一时竟有些孩子气: “自小阿兄背我回屋了那么多回,我背他一次怎么了?退后!退后!” 半大少年三两下就将他扛在背上,拓跋年颠簸在他背上,心绪复杂万分。 你既记得我幼时照顾你,背你回屋,怎不信我而今劝告,都是在为你着想? 拓跋际将人放在榻上,有仆役要给拓跋年擦拭身上,拓跋际不耐烦地将人挥退: “滚,滚远些,让我一个人陪阿兄一会儿,滚──” 仆役被他悉数赶出门外,阖室之内莫名地静了一瞬。 拓跋际眸子复杂地望着躺在榻上的拓跋年,带着微微醉意的声音在屋内格外明晰: “阿兄……” “……我……” 他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旋即响起悉悉索索的翻箱倒柜翻找东西的声音。 血脉相连的心有灵犀,让拓跋年不消睁眼都晓得他在找什么,让拓跋际无需开口也知晓他将东西放在哪儿。 翻找东西的声音不到半刻就停了。 他知晓拓跋际现在在看他。 忘记你那些从不知晓的事情吧,连带着我从未说过的话,也一并遗忘。 当走到尽头,便让我们彼此道别。 【作者有话说】 拒绝黄赌毒,尤其是毒,碰drug,树莓文中的男配都会嫌弃的哦[狗头][合十] 第105章 生忧 “肋骨又疼了?”拓跋聿头也不抬地批完一本折子,“过来,我给你揉揉。” 冯初未曾想拓跋聿就连批着奏折都能察觉到她的肋骨泛疼,她笑笑,不肯麻烦她: “陛下安心批折子便是,不过有些钝疼,不妨事的。” 拓跋聿挑眉,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讲道理,“阿耆尼要么过来,我替你揉揉,要么过来帮朕批折子,你边批我边替你揉揉,你自己选一个吧。” 这哪有选择的余地? 冯初失笑,起身坐在了拓跋聿身边,如她所愿,靠了上去。 拓跋聿抽出一只手,替她揉着旧伤,“……你说朕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轻率了。” 云胡朵建议朝中有威望之人前去招抚新部,就算不用冯初,宋直、慕容蓟,乃至卢晓,都比拓跋祎要合适,更何况前面还有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她倒不担心拓跋年,但是拓跋际……着实让人忧心。 “原以为,同生一屋檐下,长于同母手,理当血浓于水,相亲相爱。” 拓跋聿批着奏疏的笔悬在纸上,指骨衬竹杆,默了半晌,挤出一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冯初瞥见案上奏疏,是有人密奏步六孤乂有反心。 “天下所有感情,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天下所有命途,也不过都是自己选的道罢了。” 冯初叹息,分明徐文容最恨的就该是冯芷君,可偏生带出来的孩子,除了长生,或多或少都带着她的模样。 沉眠方山的铁腕太后,似乎还在以某种方式长存于世,太行山一般,在国境上投下漫长的影子。 “朕怕就怕,这些个蠢崽子,光学了她的影,没见到她的魂。” 冯芷君有野心,亦伤害过拓跋聿很多,但同为大魏的掌权人,拓跋聿无疑是敬佩她的。 “若是他将六镇搞乱了,朕这个皇帝,怕也难辞其咎啊……” “不会的。” 冯初笑着止住了她继续按揉自己肋骨的手,轻轻将人拥入怀中,替她按揉起穴位来。 “有我呢。” 拓跋聿紧绷着的面上总算露出些许笑意,不安分地往她怀中蹭,连发髻都乱了也不甚在乎。 冯初身上的檀香太过让人沉迷,而她的存在本身,都让拓跋聿觉得安心。 “阿耆尼……”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熏香,“有你真好。” “聿儿值得罢了。” 冯初搂着她,只觉得心都要化开来才好。 “这折子好多。” 拓跋聿瘪瘪嘴,近乎嫌弃地将刚批完的折子合了。 改革法度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又值此多事之秋,拓跋聿案上的奏疏时常都堆成了山,瞧着都能压死牛。 偏生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月,连日无歇,也难怪犯委屈。 “我为陛下念?” 拓跋聿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重新鼓足了精气,自冯初怀中坐了起来: “罢了,你衙署公文也不少,好容易今日多歇一会儿,肋骨又泛疼……叫柏儿端药来吧,早些去榻上躺着,这儿也就半个时辰的事。” “药我听你的,安生吃了,至于先你去歇息,却是不能应你。” 冯初接过柏儿呈上来的汤药,缓慢饮了,搁在漆盘上,环住拓跋聿的腰,下巴温柔地搁在她的肩头,“我陪你。” 拓跋聿左手覆上腰间她的手,同她十指相扣: “好。” …… “你们便是步六孤将军的旧部?” 拓跋际夤夜赴约,对面几位将士都是不满云胡朵与高慈久矣,而今得了步六孤乂的信,欲来接手高车部众。 “回君子,是的,”为首之人黄发高鼻,“高车人当给我们高车人管,君子放心,不出两日,定让这新归附的高车部众,服服帖帖!” “那,有劳诸位了。” 拓跋际偷了陈放在拓跋年那处的圣旨绶印,打算直接越过拓跋年,自己任命安排,接过这些高车人。 这样一来,既没有人能同他抢功,他还能顺势在六镇留下自己的势力,可谓一举多得。 “行,那便废话不多说,咱们先去那高车人的帐子,今晚上便将他们的规制处安排妥当了。” 拓跋际翻身上马,再不多话,朝城外而去。 浸满桐油的火炬在风中飘摇,衬得马鞍銮铃辉煌。 远处高车人的帷帐内亮着点点篝火,有如天上的星子,周遭的声音有些杂,东北角的骚乱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更为惹耳。 拓跋际等人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在影影绰绰的灯火中,有两匹马儿,正在撂蹄子踢踹对方,还尤觉不足,要用牙齿去撕咬。 “君子看那处,有马匹在打架啊。” 步六孤的旧部都是在草原上待惯了的人,没有太多弯弯绕绕,面对拓跋际也未将他当作什么高不可攀的王子皇孙。 “不过是马匹打架而已,有什么可嚎的!” 旁边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盔,笑骂他多嘴。 “马群不归,阿干不回……” 拓跋际持缰握绳的手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胸中猛地想起慕容廆和慕容吐谷浑的典来。 太过应景。 “君子,怎得不往前走了?” 他这般做,当是对的么…… “我……”拓跋际心生退意,事到临头,他这般背着阿兄行事,万一弄砸了…… 阿兄虽然平日唠叨了点,可阿兄确实是心好的,他……并未害过自己,不是么…… “君子,莫不是,怕了?” 宽厚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拓跋际的肩头,引得拓跋际颤了颤,风中火把将他团团围聚了起来。 拓跋际心间‘咯噔’一下,霎时间血都凉了。 他看见了这些人眼底的杀气,在深夜中,泛着森森冷光。 他有如误入群狼中的羊羔,亟待被咬上喉管。 “还是,君子顾忌着郡王?若是顾忌这个,咱们几个,也可以先帮君子解忧……” 至于如何解忧,自不必说。 他已然回不了头了。 被一根筋两头堵的拓跋际望着远处怀荒镇的城墙,悔恨无垠。 “怎、怎会……” 另一头,怀荒别院中,拓跋年满心复杂地自床榻上坐起了身子。 屏风外传来仆役端着醒酒汤,蹑手蹑脚的声音。 “阿际呢?” 拓跋年明知故问。 外头的仆役被吓了一跳,小心着进来,“郡王醒了?君子急匆匆出门去了,小的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 “……呵,无妨。”拓跋年起身,于案上铺陈纸笔,一边磨着墨,“你替我去做件事。” 仆役自身后缓缓靠近,他的影子在墙上微微颤抖。 拓跋年一心二用,写着书信,嘴里还吩咐着事情:“你今夜骑快马,将这封信,送至中军将军处……” 颤抖的影子猛得抖动,衣袖带风,泛着寒光的刀匕朝着拓跋年的后心直挺挺扎了过去! 拓跋年侧身一闪,那仆役本就胆小,一击不中,扑了个空,拓跋年当即抄起案上砚台,朝仆役的脑门上狠狠砸了下去! 一声闷响,欲谋害他的仆役倒在了地上。 拓跋年心绪难平,亦是大口大口喘着气,抚着心口。 俄而胸中涌起更大的悲哀── 阿际……非得让他死么! 兄弟阋墙,手足相戕,已至如斯么! 恐惧与惊愕过后的拓跋年恢复了些许清明,若是阿际已经能让身边人暗害于他,这怀荒,怕是早已不再安全。 拓跋年抿唇,眸子落在了地上躺着的人身上。 他当机立断,吹熄了屋中灯盏,摸黑将身上的衣物脱了,再扒了地上昏迷不醒的人的衣物换上。 连夜溜出别院,寻了匹马儿,朝拓跋祎行军的方向疾驰而去。 却说拓跋祎那头,半道上见一差役自官道疾驰向怀荒,过了几天却又自怀荒那方向回来了,身上还带着拓跋年‘亲笔’的信件。 云拓跋际勾结高车部作乱,有不臣之心。 拓跋祎虽觉着事出蹊跷,但不敢耽搁,带着一众官吏士卒不分昼夜地快马加鞭往怀荒镇赶。 谁知半道上,撞见了同样疾驰赶来、身着仆役衣物的拓跋年。 半大少年几乎是连人滚下马来的,拓跋祎好险去扶他,就被他哭倒在怀中: “姑母──姑母您快去怀荒──阿际──” 话音未落,拓跋年就昏了过去。 一团乱麻。 …… “你这笛子,吹的不好。” 身着绯衣的乐人独跪坐在案前,低眉顺眼,握着横笛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她真难伺候,宫中乐师哪有技艺不好的?可到了她这,音准不准、笛声动不动人,都成了次要的。 但凡一举一动惹得她不满了,她都要她重新吹。 偏生她天潢贵胄。 罢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自己多吹几遍曲子而已。 “又错了!” 拓跋岁不耐烦地将手中杯盏一砸,胸中烦闷无处诉。 乐师见她动怒,泫然欲泣的模样更看得她恼。 “……你下去吧。” 拓跋岁叹了口气,不欲再做这些无用功。 乐师听话地退下,随着她的离开,整个屋室更加空,怎么填,都填不满。 她缄默地起身,试图让外间的冷风吹散她胸中闷意。 她最恨休沐这几日了。 东风慢,长抚杨槐,回廊倚人叹,悬河阑干星转,人间物候越秋难,孤雁独鹤南还,今宵几寻欢,总是倦烦,换又换。 第106章 鹤子 ◎二兄行事荒诞,定是有人……从中引诱,逼阿兄为郑伯──◎ “大、将、军、府。” 身着素裳的娘子孑立在慕容蓟的府衙前,一字一顿地念着匾额上大气朴拙的字体。 她眉眼出已然生了些许皱,青丝杂了点点白发,只以一根树枝随意固定着,梅身鹤骨之姿,让人不敢随意怠慢。 门子见她在檐下呆了许久,小心上前问询:“小娘子可是我家府君故交?可有名剌?” 这十几年来,杜知格偶尔也会回几次平城,每次都待不上半个月,时移世易,门子显然又是个新来的,不认得也难怪。 “名剌没有,不过──” 杜知格下意识去摸自己腰间,却恍然想起自己将玉佩给了杜桥,还没找他要回来。 糟糕。 苦笑自己健忘,杜知格拱了拱手,“在下忘了带信物,不过慕容将军现下应当下衙了,烦请通报一声,就说,京兆杜知格求见。” “杜郎君?”门子狐疑地打量着杜知格,慕容蓟其实有吩咐,若遇到自称京兆杜知格的,可直接让她入府中,无需通报。 杜知格的名声亦并不算小,据说是天下山川游历尽,四海风物无不知,昔年更是而今冯尚书令的门人。 也与自家大人那疑似‘龙阳之好’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 只是── 杜知格,不是个郎君么?! 眼前这个满身仙隐气的小娘子,当真是杜知格么? “啧,”杜知格抬手,羽扇轻轻磕在那呆怔的门人额头上,“从没见过你这般呆的门子,也不晓得她怎么选的人。” 语罢抬腿便向门中走,被羽扇拍了的门子回过神来,三两步追上了她: “杜郎、娘、郎──哎呦,这位大人,您别叫小的难做,您先在这门房中等等,小的给您通报还不成么?” 杜知格飒然一笑,轻车熟路朝门房走去,嘴角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好、好──” “娘子!” 方踏入门廊,远处便传来一声惊呼,原是慕容蓟正欲出门跑马,遥遥便见杜知格进门来。 素来沉稳的慕容将军一阵风似的冲到了杜知格面前,可到了面前又忽然变得畏畏缩缩起来,手在衣摆两侧不住乱擦,浑不知道该放哪儿才好。 杜知格见她这般,顿觉好笑,近身上前,山涧草木的清香像是要将人胸中的浊气都给涤荡干净。 鹿儿般的眼眸湿漉漉的,清澈地倒映着慕容蓟的面容: “慕容将军,多年未见,您这呆气,重得连你家门人都给染上了。” 慕容蓟被她这样搅闹得脸红,舌头也捋得不太直,一个劲朝她笑,“我、我没管好、嘿……” “慕容将军麾下可是出了名的军纪严明,如今为了哄我,便是这般胡话都说的出口?” 杜知格戳了戳她面颊,声音柔了下来:“去跑马?” “不、不去了。” 慕容蓟终于将她一把抱入怀中,红了眼眶,“不去了,我好想你。” “痴人……” 杜知格叹了口气,抚着她宽厚的脊背,在她耳边只以她们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我不走了,蓟娘。” 将她拥在怀中的人打了个颤,惊愕地将她推远了些,翠色的眸子瞪得老圆:“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走了。” 杜知格莞尔一笑,“日后,我都与你在一块儿,将从前的时光,赔给你。” 慕容蓟身形微晃,她并没有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为什么?” “你不是寄情山水么?” 不是厌倦了平城的尔虞我诈么? “你不要为了我,放弃──” “不全是为了你,”杜知格笑着抚上慕容蓟的脸庞,“你知道,我几乎从不逼自己做不愿做的事情,所以……安心便是。” “且去安心跑马罢。” 杜知格环住她的腰,轻轻在她面颊上啄吻了一下,瞳子似是能吸魂夺魄,“我在府中,待你归来。” 快马似离箭,人心随波起。 慕容蓟犹在梦中似的骑上马儿,又犹在梦中地快马在平城郊外跑了一圈,周围杨槐、浑河平水、燕子归巢,半分风物都不曾入得她眼。 她着了魇似的在道上快马扬鞭,直将风都抽得呼啦啦,人与马最后都浑身蒸出了一身水,方才堪堪停住。 鳞鳞水波恍,斜阳吊城辉。 直至她再度回到她自个儿的府邸,她都觉得难以置信,犹恐相逢是梦中。 怎么会呢,她生来就该在云山雾缭中浸着,同她的诗文才情,和入泥,淌入水,滋润山间更青青。 她步履跌撞地回府,凭借着某种本能回到自己的院落,她早已习惯了哪里该空无一人── 厅外的葡萄藤架下,杜知格侧身回眸,正朝她笑。 …… 添灯奉酒,烛火煌煌。 金光明灭玳瑁骨韘,风动窗牖鼍皮箭囊。 慕容蓟屋中放置的摆设似乎永远离不开刀光血影,她是天生的将帅,凭杀成佛,凭杀渡人。 一方漆木案,上置陶酒瓮,瓮身上还附着些许浮土,一看便知是新从*地里挖的。 拍开酒封,陈年醇香氤氲满屋。 “我几次回来,你都不曾开这坛酒,而今舍得了?” 杜知格取勺沽酒,琥珀色的酒水呈在玉盏中,靠近一闻,陈出了淡淡竹香。 “你不是……不走了么?” 杜知格微微一笑,抿了一口,温润的口感顺过喉头,在小腹处泛起热来。 “是啊,不走了。”她顿了顿,“你不好奇为何么?” “为何?” 慕容蓟诚然想探个究竟,然而面对杜知格,她总觉得,自己看不透她,捉摸不定,那才是对的。 “……蓟娘,你在朝中,难道未探听得到一些……风声么?” 杜知格手指间的玉盏微微晃动,“陛下年岁渐长,东宫空悬,朝野猜虑,而有人,意图……远些的两宫之争、近些的石虎、石弘……” “你是忧心陛下?” 杜知格扫了一眼这个榆木脑袋,拿手上羽扇轻轻拍了她一下,“我是忧心你。” “君侯在,此事翻不起多大风浪,”杜知格掐住慕容蓟的脸颊,往旁一拧,“可我就怕你这个榆木脑袋,有人挖坑给你,你就跳了。” “何至于此。” 慕容蓟哑然失笑,都已经爬到大将军这个位置上的人,怎么可能是寻常武夫,叫人三言两语就哄骗了? “哼……”杜知格掐着手指,老神在在,佯作道人架态,“我送郎君一卦可好?” 还未掐算,自己个儿先没能绷住,笑了出来。 慕容蓟给她夹了一箸素菜,心道: 精怪。 …… “都说在朝为官,当知人知势。”拓跋聿面色如水,翻动手中奏报,“可你看这天下,有几个真的知人知势的?” “不过,鼠目寸光之徒!” 不轻不重地将奏疏甩在案上,即便瞧不出她怒火滔天,殿中众人也着实觉着压抑,在冯初怀中依偎着吃着桃脯的拓跋祒抖了抖,啃果脯的动作都小了。 冯大人估计要去哄姑母了。 啃果脯的人暗暗腹诽。 果不其然,原本同她讲习功课的人抽出身来,向拓跋聿走去。 “你呀,年岁长了,脾气也跟着长了。” 冯初替她揉捏着太阳穴,她自是也得了消息,不消多想,就知拓跋聿是在为何烦心。 “阿际如此荒诞,不如索性遂了他的愿,连带着步六孤家的小娘子,去偏远地看管起来罢了。” “……徐──王妃她是怎么带的孩子!” 拓跋聿愤懑地拍了下桌子,殊不知这话听起来,活似从不管事的那方,发现孩子长偏了以后的抱怨。 “这哪好怪王妃?” 冯初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你我之事,本就对不住王妃,她一人拉扯着这几个孩子长大,几年前察儿早夭,当时事又多,心焦力瘁,聿儿忘了么?” 拓跋聿因拓跋际残害兄长而极为愤怒的情绪当即冷静了下来,她也知自个儿方才那话对不住徐文容,“是我错了,不该有此言。” “我只是……阿耆尼,是权力让人变成这样,还是恨?” 拓跋聿脆弱了一瞬,旋即将这些情绪再度掩饰起来──拓跋祒还在殿中。 冯初握着她的手,扣得更紧了。 “……姑母,”拓跋祒忽而自原本写字的书案后站起,眼眸汪汪:“二兄……他……做错了什么事么……” 冯初暗暗按了按拓跋聿的肩,示意她不要着急呛话,眼神则示意拓跋祒勿要多言。 拓跋祒抿了抿唇,她看出了冯初的意思,意欲告退,脚步往后,却又顿住,俄而下拜,鼓足了莫大的勇气: “祒儿驽钝,不知二兄做错了什么事,但身为他的小妹,祒儿还是请陛下看在阿娘的份上,从宽处理。” 拓跋聿觑着下拜的拓跋祒,缄默半晌,不咸不淡地道: “倘若你二兄,做的是误国误民的事,还要你的性命,祒儿还想朕……从宽处理么?” 稚嫩的孩童愣在当头,冯初见事态越发难收场,正要再劝,“若是要伤祒儿性命,祒儿仍请陛下,从宽处理。” “若是误国误民……祒儿不能请。” 冯初的眉头松了松。 “只是……”拓跋祒稚嫩的面上露出犹疑,眸子黯淡,话说出口,却有一股怪诞的笃定: “侄儿以为,二兄行事荒诞,定是有人……从中引诱,逼阿兄为郑伯──” 拓跋祒的话断在当口,不敢再说。 冯初和拓跋聿的表情双双更加阴沉。 第107章 勾连 郑伯克段于鄢,有言其母偏心以致兄弟相残,有责段被宠溺过头,目无兄长国君。 然除此二者说法中,还有一言是郑伯明知公子段心怀不轨,却不思小惩约束,一昧纵容,以致公子段越发贪权,最后自己捡得个孝顺温良的名头,实则虚伪。 往事千年,孰是孰非早已无从考证,然今朝此情此景,也只有最后一种方才应景。 “侄儿告退。” 拓跋祒见二人脸色不对,叩首离开。 “……瞧瞧,一个两个,都这么想坐上这把椅子。” 拓跋聿环住冯初的腰,将自己的脑袋埋在她的小腹之上,“朕实在不知道……这位子,究竟……有什么好……” 苦雨凄风三十载,她靠着冯初,才一点点熬过这些摧折人的岁月。 冯初愀然,心疼地将她揽在怀里,“……若有来生,便让我与你投生到寻常人家做儿女,再不理这人间腌臜事。” 拓跋聿苦笑,抬起头来,眼角晶莹:“那阿耆尼就不是阿耆尼了。” 真挚热忱的话语,最动人心弦。 “阿耆尼就该生在这清贵之家,就该满腹经纶,就该经天纬地、指点江山,就该做这国之柱石。” “哪怕……来生,不许予我。” “傻聿儿……”冯初听得眼热,将她搂在怀中,亲吻着她的鬓发。 若是来生不许给她,什么国之柱石,什么指点江山,那也只不过是个富贵荣华的空壳子罢了。 “咱们不妨,多瞧瞧罢。”冯初安慰着怀中人,“瞧瞧,到底谁担得起大魏江山。” 言外之意,却是亲情已然不甚重要了。 想来都是报应罢,争权夺利下的亡魂,总归要以某种方式,勾连因果。 …… “你的意思是,这封信,不是你写的?” 拓跋祎拈着手中信笺,上头‘任城王年’几字的笔画像极了拓跋年亲笔,莫说她认不出来,若不是拓跋年自己记得清楚,险些他也要误以为这是自己写的信笺。 “不管是不是你写的,总之现下你就在我身边跟着吧,安心,有我在,没人能对你下手。” 拓跋年怔怔地望着拓跋祎手中的那封书信,胡乱应了,身上血却越发凉了。 拓跋祎将信笺收好,朝外喝道:“将那小畜生和那帮意欲谋逆的贼人给本将提溜进来!” 谋逆。 站在拓跋祎身后的拓跋年眼眸越发黯淡。 拓跋祎得了陛下首肯,安顿高车人以及这些个同拓跋祎胡来的人通通交予她来解决。 朝中少有人知晓,拓跋聿折腾这些,归根结底是为了迁都洛阳,但她又不想惹得六镇军户与她离心离德,是以耽搁许多年,让云胡朵和高慈在六镇推行新政,又给军户新的上迁之路。 拓跋际这小子,却蠢的要死,被步六孤家的小娘子迷了眼,人家说什么便信什么。 殊不知步六孤家是朝中罕见的顽固派,暗地里想着借六镇起事,反抗新政! 自己被人当了刀子还傻乎乎的,背上这谋逆之罪,也是活该。 拓跋际浑似滚刀肉,被带进门时还带着一股子傲气,直到瞧见拓跋祎身后站着的拓跋年,浑身傲气霎时间偃旗息鼓。 “……阿兄。” 他讪讪地唤道。 “……我没有你这个弟弟。”拓跋年别开了眼,不欲多看他。 “阿兄,当晚之事,是小弟错了!” 拓跋际‘扑腾’一下跪倒在地,“小弟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阿兄要……是我的错,也不该、不该听信朝中谗言……” 端坐上首的拓跋祎敛了眉,微微侧身,却见拓跋年表情已然有些动容。 拓跋年是个心软且情深义重的孩子,此事也因事关国储之争,拓跋聿下令严惩谗言之人,但归根结底还是会对拓跋际网开一面。 这时候,拓跋年的态度就很重要了。 心地善良温和的人从来惹人好感,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拓跋年被这三言两语就给诓了去。 “长生,你──” “听信朝中谗言?”不等拓跋祎开口,拓跋年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已从身后传了来:“我与你,虽不是一母同胞,也是自幼长在一个屋檐下的情分!” “阿娘忙不过来,你们几个都是我带大的,我自问对得起天地良心、父母手足!” “你听信谗言,执意要争,骗我饮酒、取我调令,我不怪你……” 拓跋年眸中满是痛心,唇瓣惨白,眼瞳中的诘问刺得人生疼:“可你……竟然要杀我?” “什……阿兄!” 拓跋际原还沉浸在愧疚悔恨之中,听闻此言却是如遭雷击,“阿兄何出此言!小弟是瞒着阿兄想掌控高车部不假,可小弟绝无暗害阿兄之心!” “阿兄若不信……”他也是急了,自发冠上拔下束冠用的簪子,指着自己喉咙: “小弟朝这儿来一下,阿兄大可把心剖出来看看,若有害阿兄性命的心,小弟生生世世堕入畜生道!” “你如今做这事,已经够你生生世世入畜生道了。” 拓跋祎似笑非笑地凉声说道。 “是……可是我真没想害死阿兄!”拓跋际颓丧跌在地上,挣扎辩道:“事已至此,我知我罪无可赦,偏生在这事上争什么?!” 倏地他恍然:“难不成是那几个步六孤家的旧部,他们……他们对阿兄你做了什么?” 这…… 拓跋祎和拓跋年相视一眼,这话也确有几分道理。 “你的事情,到平城去和陛下解释吧。” 拓跋祎令手下人将他押了下去,令传那几个来问话,一面又道:“长生,你觉着……” “我不知道,姑母,”拓跋年叹了口气,觉得很是疲惫,“我想回阿娘身边……阿际闹出这种事,剩下两个妹妹……我也不敢全然信她们了……” “这事情再闹下去,阿娘得多伤心……哎……” “先等这事情处理完了,你与我一同回平城,王妃那头……我去信让姨母先去劝慰罢……” 拓跋年闷闷地点点头,算是认了拓跋祎这番打算。 …… “你是说,那些刁民跑到魏国的地界里,不愿做我齐人?” 建康宫内,萧泽被皇帝口中的酒气熏得几欲作呕。 这朝堂,饮酒的饮酒,行散的行散,就没几个清正的人了么?! 萧泽压下反胃,撑起一个温文和煦的笑,“回陛下,都是些刁民,被魏国的野狐迷了眼,您何必在意这些呢?” 拓跋聿以狐谶为始改革法度,江南少野狐,又因狐处幽明之间,多为士大夫所不喜,萧泽以此讥之,也是为平息皇帝那近乎脆弱到可笑的内心。 “唔……哼、野狐子……” “是,野狐子。” “梁、梁王,那野狐子……好、好看么?”他嘴角浮着轻慢的笑,鬼迷日眼,面上酡红,“素闻……是,是那位京兆侯好看,还是……那个女国主好看?” 萧泽嘴角抽了抽,他忽得想起自己个儿从前围攻洛阳时,劝降冯初说的折辱之言。 倘若当时的齐国皇帝是眼前这人,就是为了折辱冯初,他都决计说不出那种话来。 “不过是北地胡虏,能有多好看。” “胡扯!” 青瓷酒盏重重地磕在案上,金陵春自青瓷中泼荡而出,将案前沾得狼藉。 “若不好看,怎引得……引得这些人……趋之若鹜……” 萧泽捏着佛珠的手在袖中抖了抖,腹诽其蠢货。 还能为何?魏国自改革法度以来,政治清明,百姓长治久安,南北无战事,又通商贾互市,两边百姓但凡长了眼都晓得哪边日子更舒服些! “……陛下,说的是。” 萧泽拨弄着佛珠,眼眸中含着清光,极其包容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帝王,眼前人过于荒诞,他却想看着他继续荒诞下去。 “朕……哼……你去替朕求娶,如何?” 萧泽佯装愣怔:“求娶?谁?” “北地的那位魏国国主……还有冯、嗝……如此……南北一统,岂不、不美哉?” 可真敢想。 萧泽轻笑,掩饰掉所有不屑,看似在同他讲道理:“陛下这可让臣为难了,不灭其国,焉能让这二人,辞楼下殿呢?” “那、那就、灭、灭了她们、对,灭了魏国──朕要下旨、现在就下旨──” “陛下饮醉了,不该拿军国大事儿戏的……” “朕才没有儿戏!” 他说到激动处,还抽出佩剑,寒光烁烁,比划着要架在萧泽脖子上,“怎么?梁王你要抗旨不遵么──” “陛下!” 萧泽话还未落,皇帝的剑就已经朝他砍了过来。 侧身一避,刀锋刮擦着他的衣襟,深深地斫在桌案上。 年轻的帝王欲将其拔出来,却是拔了半天都没带出来,最后恼羞成怒,连案带盘盏,一应打了个天翻地覆。 如此犹嫌不足,还朝着他拳打脚踢而来,边打边嚷嚷: “你──遵不遵旨?!” 萧泽也不避让,由着他打,只苦了那些听闻动静来劝架的宫人,好好一座建康宫,如此乱哄哄。 萧泽眼中赤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臣,遵旨便是……” 额间吻地,清光眼眸终归暗。 第108章 改姓 当世事太苦闷,连情事都成了发泄。 她绞缠着她,不许她离了去,眼眸通红,分明已然脆弱,分明欢愉已极,分明再继续下去,情事会变成折磨。 “好聿儿,再下去,我怕会伤到你,听话可好?” 拓跋聿只是一昧地环着冯初的脖颈,偏了半个头去,不搭话。 显然是不愿意就此听她话,好好将歇。 所有喑哑在朝中的怒火,都恨不得发泄在这床榻之间,带着一股子自暴自弃,恨不能死冯初榻上算完。 听得身上人幽幽地叹了口气,俄而身上一轻,冯初起了来,纤指带嘤咛,再见这人,竟是要穿衣离开? “你要去哪儿?” 拓跋聿心中一急,去环她腰肢,冯初系着衣带的手总算停了下来。 “陛下如此索求无度,臣伤了陛下,岂不是臣的罪过?”冯初软了脾气,还是引导她开解胸中烦闷,“臣惶恐,不敢担飞燕、合德之名。” 又是‘臣’‘陛下’这种称呼,又说着‘飞燕合德’的事情,显得极为怪诞。 拓跋聿听得耳热,积压在胸中的怒气散了大半,自后环着她腰,鼻尖蹭着冯初的腰窝,嗅她身上体香,“方才那架态,不该我才是二赵么?” 冯初倒吸一口凉气,偏了半个头,不知该喜该忧,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喜的是聿儿的气似乎顺了些,忧的是这人怎得还乱讲话?! 身姿绰约的人儿自被褥中坐了起来来,盈盈往冯初身上一倚,朝冯初耳窝吹气道:“您说对么?冯大人?” “胡闹!” 冯初一把将她拉至怀中,不轻不重地拍了她几下,“乱说话的毛病这么多年也不见得改!” “哼”拓跋聿搂着她脖颈,同她痴缠,嗔道:“就不改,你待如何?” 冯初无奈,戳她脑门:“小祖宗。” 拓跋聿被她戳了脑门,反倒彻底松了气,转身躺了下来,枕在她双股之上,将脸埋在她腹部,“今夜,是我出格了” “傻聿儿。” 冯初心里软成一片,抚摸着她的鬓发,她何尝不知道拓跋聿为何会如此? 她非庸碌之君,亲政勤勉,可再怎么样,她也不是铁打的人。 是人,总归是要发泄的。 有些人纵酒狂歌、有些人骑猎射鹰、有人动辄好杀、也有君主将朝中的压力发泄在床榻之上。 拓跋聿这般,已经是委屈至极的人之常情罢了。 冯初爱怜地揉捏着她的耳朵,“洛阳那处都已经修缮完毕了,六镇的事聿儿若不铁了心要试这几个,臣去平定,亦是一样的” “不成。” 怀中人深吸了一口气,自榻上坐直了起来,眉眼中全然是清正,“虽然,朕真的很想阿耆尼寿岁恒昌,可说到底,我们都是凡人罢了。” 越不过人生八苦,深陷于爱恨痴嗔。 “总要有人,在我们之后,接过大魏的江山,不是么?” 清醒仁明的君主在权力之巅,烤心灼肝。 “至于拓跋际和长生的事情” 冯初心疼地替她扫开紧颦的双眉,她轻易地就能窥见她凤眸中的心疼,拓跋聿闭上了眼,去蹭嗅她的掌心。 边蹭边含糊着说道:“待他们回来再行定夺明日朝会还有出戏呢” 山鸦夜号,月上疏木。 “然后那个小郎君呀,他就连人带马翻到沟里去了” 一旁的小火炉上牛乳煮得泛黄冒泡,慕容蓟拿着把木刀撇着浮沫,眼中的温柔似是要溺死谁,安静地听着杜知格手舞足蹈地说着这些年游历的趣事逸闻。 俄而牛乳上煮出了一层奶皮子,慕容蓟拿刀挑了,送到她嘴边。 “尝尝?” 杜知格轻笑,将奶皮子抿了,眼眸弯的和月牙儿似的。 “这么多年了,口味还跟孩子似的。” 慕容蓟笑得温柔,“偏爱吃这玩意儿。” “那又如何?”杜知格朗笑,佯作道人,掐指逗她:“一盏牛乳算一卦,大将军,你算不算?” “我可不信这个。” 慕容蓟亦陪着她闹,端着牛乳盏就要离去,“不信、不信” “嘿!我吃了你的奶皮子,这卦你算也得算,不算也得算!” “哪还有强买强卖给人算卦的?” 慕容蓟哑然失笑。 杜知格扯着她衣袖,不许她走,慕容蓟从善如流地坐在她身侧:“大将军明日要朝会吧?” “怎么──” 慕容蓟还要说什么,却见她眼眸中明光,心头一凛,杜知格现下可未必是在同自己玩笑。 “莫出头啊,蓟娘,为王前驱,可不急这一朝一夕。” “瞧瞧,都给朕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事?” 翌日,永安殿内,拓跋聿冷笑着,不轻不重地将拓跋祎送来的奏报给扔在案前。 “明面上不敢反对朕改革法制,背地里纠葛宗室,意图在国储之事上大做文章!” “鲜卑与汉人本是一家,容不得他这种小人上蹿下跳!” “如此小人行径,你们说,朕当如何‘褒奖赏赐’啊?嗯?” 拓跋聿这些年下来,在朝中积威甚重,平素虽然温和,可手段却不曾软下半分。 现下这情形,想必是恼极了,以至于朝中战战兢兢,多不大敢接这话。 “好啊,都哑巴了。” 拓跋聿似笑非笑,“看来是朕昏暴,骇得臣下,都无有胆敢直言进谏献策之人了。” “陛下,臣──”冯初正要站出来调和朝中氛围,却听得身后传来粗声粗气的话: “陛下说的好听,胡汉一家,怎不见得陛下改汉姓?!” 霎时间,整个朝堂鸦雀无声,位于前排的高官更是纷纷侧了大半个身子,去瞧究竟是谁,这般大胆。 叱罗宋梗着脖子,大剌剌地站在朝中,“惯让我们与汉人通婚的不论男女一应要改姓,若说通婚,陛下宗亲,怎不见得改?” “叱罗宋!不得无礼!”有人呵斥提醒道。 孰料叱罗宋恍若无觉,自顾自地朝拓跋聿卯上了:“陛下您说,是也不是!” 冯初抬眼,瞧见拓跋聿面上愈发浓的笑意,微微叹了口气,重新站回到一旁,大有怕这血溅自己身上之感。 “叱罗宋大人言之有理。”拓跋聿不怒反笑,此话恰中其下怀,原就是因改革法度需徐徐图之,故而才未强令改姓,而今却是时机恰好: “那便改姓,自朕开始,凡鲜卑勋家,一应改为汉姓。” “何如?” “这──” 不等叱罗宋接话,拓跋聿缓缓抬头,吟念道:“先帝昔年赐名时,曾云:‘岁聿云暮,一元复始’,拓跋氏以土为德为天下主,元乃黄中之色,万物之始,元者,初也。” 冯初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嗡’地响了一下,她固然知道左右不至于以为拓跋聿是真的故意同她攀扯上,但天晓得她心底是不是真这样想着,也这样故意添了句。 她强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装作和旁人无异,听着御座之上的人温和而强硬地颁布诏命: “宋直,拟诏──” “便自朕始,凡拓跋家子孙宗亲皆改姓元,朝中还未更易汉姓的鲜卑勋贵,由朝中策定汉姓,原自改汉姓的鲜卑勋贵,所受待遇不变,而其后赐汉姓的勋家,门第自降等列。” “朕给你五日,五日后,朕要看到鲜卑勋家所有的名姓更易。”她言外之意,却是给了鲜卑勋家机会──五日之内自己改姓,则照样享有优待。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没人会在这时候触她霉头。 “再说元际的事情!” 还有想开口的人,也被她直接截断在当头,“步六孤乂意欲谋反,自是抄家灭族,朕不欲再多言。” “只是皇妹同朕言,长生欲回王妃身侧侍奉,她担心还有丧心病狂之徒要谋害任城王,于是自请命护送长生回平城,劝朕另派朝中亲信大臣招抚高车人。” “诸卿以为,该派何人,最为合适?” 慕容蓟脑海中想起昨日杜知格同她说的那些话,心中一凛,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冯初亦是皱了皱眉,她这事情做的太急了,她都没有得多少消息。 且现在在朝中刚掀起这一场狂风骤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几个大臣敢出头的? 宋直站在她身侧,悄摸用手肘攮了下冯初,微微抬了抬下巴。 连他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陛下,”冯初承载着朝中百来双眼眸,默默地又站了出来,“事缓则圆,元际的案子,虽然中军将军已经审过一遭,但有些话,还是当面问清才好。” “且” 冯初还想说什么,就被她抬手拦住。 御座上的人沉吟了半晌,“是朕操之过急,操之过急了” 朝中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作者有话说】 其实有想过要不要按照正史的走向也来搞改姓,毕竟在小说行文里,骤然变动主角姓名其实很不好。 但是后来想了想,在那种社会环境下,想改革就注定要和汉人世家通过联姻同化,这是没得办法的事情。 但比起正史上冯太后去世,拓跋宏就开始‘雷霆手段’(倒不是说不该这么做,问题就在于他改的太急,如果说冯太后是大音希声的改革,这哥就是‘你不改我拿雷劈死你’,完全没有给鲜卑勋贵六镇士兵喘息的时间,以致于为后来的六镇叛乱埋下伏笔)[但从宏观上还是促进了民族融合,华夏统一]。 聿儿的手段更温和(毕竟她命不命长我说了算[合十]),冯初又是在地方呆过,深知民间疾苦,所以能拦着劝着别让聿儿走极端。 第109章 溯洛 ◎我笑聿儿,痴而不自知。◎ 秋风萧飒,层林尽染荻花白。 这些年徐文容一直在洛阳主管修缮城池的事情,原是今年不会回朝述职,谁料到传来元际在北边闹出混账事来,万般无奈也只能先回朝请罪。 任城王的府邸自元年承袭爵位后又重新修过。 冯初坐在花厅内,拨弄着手中栀子水,王府其它人都不在,只有元祒坐在她身边,而厅中正跪着元际。 耷拉着眉眼,畏畏缩缩,一眼就能望见其忧怖。 不等通传至,徐文容已先一步出现在了厅外。 “阿娘……” 冯初见她来,施施然起身,“微臣见过王妃。” 徐文容环视了一圈,目光凝在元际身上片刻,又移了开来,“……冯大人。” “方才我已去见过了陛下,”她坐了下来,眼角眉梢带着些许苦涩,“多谢冯大人,为这孽障说情,保下他这条小命……” “阿娘……”元际总算松下一口气,瑟缩着喊徐文容。 “你倒有脸叫我阿娘。” 多年在外,徐文容早练就了一身喜怒不惊的本事,可面对着自家孩儿干出的事,她也难以安定: “你阿兄三番五次劝你,你为何不听?不听也就罢了,你还要害他性命!” “……我没有!” 元际已经申辩了许多次,早已疲惫,自暴自弃道:“您若是认定了我害了阿兄,不妨现在就去请旨,让陛下砍了我干净!” “你!” “二兄!” “行了,你也别一而再再而三喊冤。”冯初将碗盏拿到一旁: “就算你没有要害你阿兄的心,自个儿犯蠢,被人挟持了是真,纵使杀长生的刺客不是你派的,当时接手的高车人,他们也不听你的话,不是么?” “他们要割据造反,不会逼着你杀长生,而后再拥立你么?” “你是该庆幸长生那天机警逃了出来,否则,我也保不了你这条命。” 元际低头,不再做声了。 冯初幽幽叹气,都是徐文容带的孩子,怎得性格亦是天差地别呢? 她悄悄打量着徐文容,这些日子赶路带来的疲惫让她眼眶下的青黑格外浓重。 为娘哪有容易的,更何况是一己之力拉扯着这几个孩子长大…… 冯初起身,不欲再掺和任城王府的家事,“王妃,微臣就先告辞了。” 徐文容欲送她,冯初制止,“让祒儿送微臣就行了,自洛阳一路赶来,过于劳累了。” “洛阳城池修缮以及洛阳宫的兴建情况,微臣过两日再来问王妃。”冯初温着嗓音,叮嘱道。 又顿步在元际身侧,伸手拍了拍他后脑勺:“……你阿娘,不容易,往后日子,多呆在她身边,好好侍奉,全不了忠……全了孝吧。” 元际哽咽出声,伏地而拜,抽噎地像个孩童。 初秋时节的黄叶镀錾上华丽的金,冯初与元祒寻了条王府的小道,并肩而行。 落叶在足底绵软簌簌。 “祒儿,你那日说,有人要逼你阿兄为郑伯。” “……是祒儿一时,胡言乱语。” 元祒低下头,没有回答冯初这个问题。 “……好吧。” 冯初没有刨根问底,亦没有继续为难她。 “你最近,与五郎走的很近?” 冯初口中的‘五郎’乃冯烨孙辈行序第五女,名综,小字五郎,只是因为自幼体弱,有僧人说要从小当成男儿唤,方能避祸。 “嗯,”元祒点点头:“她与冯大人,很像。” “……怎么说?”冯初面上笑容一僵,但元祒显然没发现她的不自在,“倘若说的是样貌,五郎和我阿姊更像些。” “她心中,看得见天下人。” 心中一动,冯初顿住了脚步。 看向不过自己胸膛高的元祒,小女郎温润清净的眸子闪着微光,“大魏需要这种人。”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就像大魏如今需要冯大人。” “……噗,”冯初松泛下来,复朝前行,“你这奉承的话,是从谁那学的。” “这是祒儿的真心话,冯大人若以为是奉承……祒儿可就只能喊冤了。” 元祒歪了歪头,青葱蹁跹。 “你说五郎看得见天下人,那祒儿你自己呢?” 冯初信手拈了道旁槭树上的枯枝,掷于泥土。 “我不如五郎。”元祒答得很谦逊,言语中全然是对冯综的赞赏: “她热忱、悲悯,扪心自问,我不如她这般纯粹。” “但倘若有一个机会,能让我试着做些实事,我想请她来帮我。” 冯初眼眸低了低,元祒看起来很是坦诚,眼下她家出了此等事情,倒是不避讳同自己说起这些。 她索性试了她一句: “你姑母欲迁北部六镇人入南边镇,这件事,你想不想做?” 元祒一愣,但很快便拒绝了:“我不能做。” “方才不还说,欣赏五郎,若有机会为天下做实事,要她帮你的么?” “是,”元祒对答如流,“但此事,袑儿做不来。人贵有自知之明,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 “姑母欲以此事测我们几位的才干,祒儿心知肚明,几位兄长、阿姊也心知肚明,但兹事体大,祒儿而今尚且青涩,不敢贻误国家。” “哪怕……日后国储之位绝不是你?” 冯初面上看不出半分表情,“该争时不争,不愿做错……你姑母可不会喜欢这种性子。” “那祒儿也不愿改变本心,只为强争来国储之位,拿着六镇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元祒轻笑,“冯大人教导的,我都记在心里的,大人,莫再试祒儿了。” 俄而压低了声音,在冯初耳边道: “姑母南迁六镇,其实不光是为了南征齐国罢?” 元祒嫣然一笑:“平城代都……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溯洛,图书之渊?” 恰至门廊。 冯初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勾了勾唇,“安心读书,五郎既然得你看重,我改日请陛下,召她来做你侍读。” “晚辈谢过冯大人了!” 秋日的少女,笑若夏花绚烂。 …… 冯初入宫时恰同出宫的元岁、慕容蓟打了个照面。 甫一入殿,内里竟飘起一阵酒香,甘醇馥郁,“左等右等,总算将你给盼回来了。” 元聿合了奏疏,抬眼朝她笑,“二十年的桑落酒,不知阿耆尼可愿与我共饮?” 她身前的桌案上,以青瓷瓮呈着的桑落酒置于奏疏中央。 “陛下有喜事?” 冯初如她所愿地坐在了她的身旁,各自倒上了一盏。 元聿挑眉,神采奕奕,“大好事。” “齐国,梁王萧泽,引兵北上,坐镇淮南,却不渡河。” “他想反了齐国。”冯初端起酒盏*,与她相碰,叮当清脆之音,二人俱是眼角眉梢带笑。 “而朕也好借这个机会──” 元聿叩了叩案面,隐去了她还未说完的话。 “朕终于,要做到了。” 她往冯初怀中一窝,嗅着她襟前檀香。 冯初低头,望见她眼角细纹,爱怜地抚上去。 元聿没有睁眼,“眼角生皱了,阿耆尼嫌么?” “我今日窥镜中,白发也多了几根,陛下若是看不顺眼,不妨寻几个青春靓丽的人儿填充后宫。” “你也胡诌!” 元聿‘瞪’她,没好气地拍了下她肩头,酒气这时恰好反上来,杏眼水汪汪地,面色酡红,似怒似嗔,捏冯初耳朵: “还好意思说我呢!” “这不是同陛下呆久了么?”冯初笑着用下巴蹭她发顶,“有什么样的君主就有什么样的臣子,不是么?” “哼……” 元聿懒散地自她怀中撑起了身子,捏揉了一会儿睛明穴,“方才,朕召慕容蓟和元岁进宫了。” “迁六镇部分人口入南镇之事?” “嗯。” “元岁领命的很爽快?” “……这些人倒是瞒不过你,怪不得朝中夸你知人善任。” 元聿坐直了身躯,重新摊开一封奏疏,冯初亦替她磨起了朱砂,“知人未必,善任也未必啊……我总觉着,元岁她……” “心思太深了。” 元祒的那句‘有人让阿兄为郑伯’、亦或是后来审讯步六孤家和那些参与谋逆的蠢货,都很难让她们不多想。 元聿批复奏折的手顿了顿,抬眼瞥了身旁人一下,眉心都要拧一块了,“……能叫人看出来的野心与欲望,能有多深?” “话虽如此吧……但你我那个年岁,可未必做得出这种事情。” “朕给了她机会了,她究竟似姑母几分,呵……且看着吧。” 她并不排斥储君之位相争,亦不排斥阴损手段,只是一如冯初当年安昌殿中所言,倘若为政,只知党争,那这种人为储君,注定鼠目寸光。 “慕容蓟居然拒绝随同去怀荒,她……” 元聿显然不信慕容蓟拿来搪塞的借口,只是也不曾多为难她。 “杜娘回平城了,这次说是不走了。” “难怪。”元聿蘸着案上磨好的朱砂墨,“慕容蓟这些年……不容易呐。” 爱到深处,是看清两人后的彼此委屈妥协。 “陛下也不容易。” 冯初将人搂住,在颈窝处落下一吻,抵在她耳鬓。 多年情深,元聿仍旧是忍不住红了脸,清秀俏丽:“……阿耆尼说这些做什么……你又容易到哪里……笑什么!” 话未说完,便见她哑笑。 “……我笑聿儿,痴而不自知。” 可谁又自知呢? 【作者有话说】 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溯洛,图书之渊:班固《东都赋》写的是洛阳。 第110章 煨火 ◎就是全六镇的人死绝了,也得迁!◎ 萧泽的部队在淮南一带盘踞,欲渡不渡,朝中有欲南征的声音,也有欲谈和的声音。 但元聿都将这些一应搁置了,只借机说要迁六镇之民五成入南部的新镇,以防范南夷。 这些年云胡朵和高慈在六镇兢兢业业,主动愿意迁镇的人不在少数,但也有不少念着故土的人,不大愿意迁入南面。 总不能让南边的军镇空着,元聿仍是将怀荒镇的迁民重任交给了元岁。 至于萧泽,只要他不引兵犯境,他爱带着大军在淮南呆着就呆着。 一时之间,南北双方沿着淮水陷入了诡异的静默,元聿和萧泽二人心照不宣地等待── 等待一个让他们双方都能如愿的契机。 临近中秋,冯初‘生’了一场大病。 元聿将人接入了宫中,所有看似大刀阔斧、野心勃勃的事情,一下子全部停了下来,朝野内外风平浪静。 “新煨的燕窝,多加了蜜糖的,你尝尝?” “陛下还是少吃些甜的吧……”冯初手上欲去拿案上的奏疏,嘴上劝着,仍是就着这喂过来的一勺子尝了一口。 元聿喂了她这一口,另一只手扯过她手上的奏疏: “奏疏有朕在,你看什么。” 冯初苦笑,她不过就是有日在衙署中处理公务太累了,睡过去了,传到她这儿,怎成了身娇体弱的矜贵模样。 逼着她入宫调理,还不许她碰公务。 言之凿凿是从前有臣子太劳累,结果在衙署中‘一睡不起’,她忧心。 “……陛下不操劳么?” “朕又没看折子看睡过去。” “便是睡过去了臣也不知道。” “你在朕身边呆着,不就能知道了么?” …… 仗着四下只紫乌、柏儿,两人竟就这般呛起声来。 “好了!” 冯初气笑,将人一把搂在怀中,原本还同她呛声的人霎时间安静下来,许是也知道自己荒唐,绯红着脸颊,埋在她肩头。 也不知是在笑骂谁:“像个什么样子。” 元聿细嗅着她身上檀香,俄而听见耳畔传来熟稔安稳的声线: “陛下,当真只是想臣,养好身子么?” 怀中人的笑意更深了,没有睁眼,“到底瞒不过你。” …… “陛下欲南征,迁人入南镇,有什么不好!” 元岁冷笑,将手中狼牙磨成的把件磨得咯吱作响。 她来到怀荒镇已有一月有余,据传由云胡朵和高慈主持的那几个镇已然凑齐了愿意南迁的人,只有她这怀荒镇,还差着两成人。 其实也难怪,云胡朵和高慈是实打实打定了主意将此生都付与六镇军民,经年累月,威望极高。 元岁是个生面孔不说,身上还带着天之骄子的矜贵,拒人以千里之外,且元际此前在这闹出了篓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纵使云胡朵几次三番暗地帮她,其效用也微乎其微。 元岁心焦不已,找上了代替慕容蓟前来六镇的杜九。 “上利国家,下利百姓,偏生这些个高车蛮子,方归附不久,还惦念着草原的一亩三分地,简直顽固不化!” “可是,他们当中有不愿意的,咱们总不能……将人绑去南镇罢?” 杜九战战兢兢地悄声道,眼前的郡主说的确实都是些合策利民之事,只是…… 怎么听怎么怪。 “咱们自然不能将这些高车人绑去南镇,但是,咱们可以帮他们一把……” 元岁的声音越说越低哑,婉转中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杜九将军,本郡问你,这些高车人而今不愿南迁,算不算是抗旨不遵?” “这……应当……算吧?” 陛下确实说要将六成的原六镇旧部南迁去南镇建立功勋…… “是不是南边与齐国有战事,能立功?” 元岁眉眼清正,挺直了腰板,露出一副大公无私之态,“有军功,有封赏,这难道不是为了他们着想么?” “这……是。” “既然陛下承天命,为苍生,如此这般利国利民之策,为何他们要抗旨呢?!” 元岁不轻不重地叩了叩案面,深邃的眸子像是要将人吸进去,“这些人……难道不该遭天谴么?” “这……” 杜九急得冷汗涔涔,这话说的大义凛然,可话里话外却不像半点要拿高车人当人看的架势。 他心里没个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思来想去,将话抛给了元岁: “郡主的意思是……” “那便说有一场天火,惩罚了这些胆敢谋逆的高车人!” 杜九悬着的心彻底凉了下来,“郡主,这可是近千条人命啊。” 元岁挑眉,看向杜九,“莫说是这千来高车人,就是全六镇的人死绝了,也得迁!” “况且──” 似是知道自己言行过激,元岁缓和了语气:“只是烧粮草,又不是要他们人命,去了南镇,陛下还会亏待他们么?” “所以,杜九,你这兵调是不调?” 杜九倒吸一口凉气,他恍然想起离开平城前,慕容蓟与小娘子找上他,千叮咛万嘱咐此行凶险,要他多加小心。 彼时他还不以为然──不过是劝人南迁,事多烦难,但也不至于‘凶险’。 现下他算是晓得了,这‘凶险’在哪儿。 “……郡主,末将所率军士是为护送六镇军民南迁所派来的,驻扎在白道附近,轻易不得出,您不若先去请示云大人、高大人……” 元岁拨弄着手上戒指,绿松石的金戒在帐内反着流光。 “杜校尉,”她施施然自杜九面前坐下,“……本郡记得,您原本是杜知格的侍从,一步步走来,不容易。” “……谢郡主体谅。” 杜九眼神微眯,等着她的下文。 “此事办成了,不光是对本郡有好处,对校尉您,不也是大功一件么?”元岁缓下了语气,谆谆善诱: “咱们其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这边办事不力,您就得多在这白道苦寒地多驻扎一日,军饷、粮草……都是开销,时间久了,陛下莫不是只会责我一人?” 杜九缄默沉思,没有应声。 “您说对么?杜校尉?” 元岁见他不语,趁热打铁: “再者说了……杜校尉应当比我更明白,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对么?” 杜九无意识地摸着袖中虎符,嗫喏道:“容……末将想想。” …… ‘五郎我卿’ 任城王府别院,金菊洋洋随晚风,菊类特有的野香透过窗棂,沁人心脾,不知哪来的花瓣飘入屋内,落在信笺上,惹在笔墨中。 元祒瞧见字迹毁了也不恼,笔锋避开零星花瓣,语着让对方猜她缘何空出这片间隙。 央对方,懂她才情。 冯初言而有信,真替她去请元聿下诏,让冯综做了她的侍读。 不过……冯综似乎没她想的那么热情,对她总是不咸不淡的,很闷,每每都要她寻了话头给她,才会接上两句。 也是怪……此前在宫内宴饮上偶遇之时,貌似还不是这般的。 屋门被轻轻叩响了几声,元祒心头微惊,揣着某种莫名的心虚,扯过手旁书籍,挡在她的信笺之上。 “小郡主,王妃托我,来给郡主送些牛乳。” 听出是自己院中婢子的声音,元祒舒了一口气: “进罢。” 牛乳微黄,泛着甜香,还朝上飘着热气。 元祒端着碗盏,眼角还瞥着案上那未能被她完整藏好的信笺一角,她素来怕烫,手中漆匙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着碗中牛乳。 脑内绞尽脑汁想着,明日该同冯综聊起哪部典籍。 “……小、小郡主,牛乳凉了,就不好饮了,会泛腥的。” “无妨,你先出去吧。” 元祒不以为意,她随口应着,手下意识地去抽案上的书,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婢女面上的一缕不自然。 心中蓦然警觉,面上却不显:“怎么了?可是阿娘让你看着我饮下去?” 骤然来的这么句话,打得婢女措手不及,“小、小郡主、婢子、婢子,不……” 磕磕绊绊,一瞧便是有鬼! 元祒端着牛乳,笑得和煦:“行了,想来是阿娘关心我,让你为难了,你下去吧。” “诺、诺……” 元祒意味深长地望着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嗤笑了一声。 蠢货。 天晓得哪来的那么多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真当陛下和冯大人是瞎子么? 为君者若只有这些个阴损手段,大魏才是真的要完。 已然温凉的牛乳被不轻不重地磕在案头。 屋外野菊的气息让她沉静了些许,明朗的双眸再度睁开,思忖片刻,端起了那盏牛乳…… …… 天刚蒙蒙亮,阍人们合力推开了紫宫的宫门。 冯初自榻上缓缓撑起,绸褥从她肩头滑落,白皙光滑的身躯上斑驳着欢好过后的痕迹。 身旁人并未因她的动作而惊醒,想来是昨晚上这人折腾她给折腾累了,结果今早自己个儿起不来。 冯初宠纵地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只得到这人迷迷糊糊地甩了甩头。 戳着她额头,轻声斥道:“色胆包天,该。” 熟睡的人儿自然是听不见她的揶揄的。 冯初才换上内裳,柏儿就自外头进了来,急色匆匆,显然不是专来替她更衣的。 “君侯,昨夜,任城王府的小郡主……遭人投毒了!” 110-113 第111章 曳风 ◎尚书令、都督恒、燕、朔三州军事、洛州刺史冯初冯大人到──◎ “那婢子,什么都没说?” 元聿坐在任城王府的正厅,未能休息好加之得了不顺心消息的人儿面上带着一股子郁气。 “回陛下,那婢子小的们寻到的时候,就已经投井了。” 元聿冷笑了一下,抬了抬下巴,紫乌道了声‘诺’,亲自带人下去查了。 “手足阋墙如此,朕看了都心寒呐……” 元聿倚着冯初的手臂,将人遣远了许多,在她耳畔低声说道,“是朕做的不是,这国储之位若是早定下来……” “早定下来,秉性难移,届时看错了人,更难更易。” 冯初悄声安慰,“谁能料到呢?” 大魏‘子贵母死’后,皇储定下,多半由皇帝和太傅亲自教导,又因着皇帝多早逝,皇储都是早早继位的,少有为这皇储之位闹得如此难看的。 “阿耆尼,若是你,元家宗亲中,你最看好谁?” 她这已然是对任城王府都连带着有些不信任了。 “这算你我私下闲聊,不会传出去的。” 冯初叹了口气,摇摇头,将自己摆在了臣子的位置上:“臣,不能说。” “陛下该知道,比起政令失策,更可怕的是朝令夕改。” 眼下朝野上下都以为是任城王府的孩子能继任国储,但凡她将这继任的范围扩大,谁能料到有几家宗亲起了歪心思? 下一任是明是昏、是庸是暴,都好过整个大魏朝堂四分五裂,几家争着抢着要皇位。 “……是,是我问错了。” 二人行至元祒的别院,徐文容恰满面疲累地自屋中走出。 “祒儿她,怎么样了?” “谢陛下关心……太医说好在中毒不深,调理些时候也就好了……” “朕进去瞧瞧吧。” 秋高气爽,元祒的屋中开了半扇窗子散药味,外头的金菊开得极曜,屋内比起寻常女儿家更素净些。 她倚着迎枕,面色白中透着黄,瞧着便是憔悴的模样,眼眸却亮晶晶地望着床榻前跪坐着替她凉着药的小娘子。 小娘子穿得也很素雅,瞧起来分外娴静。 “郡主,陛下来看您了。” 元聿甫一绕过屏风,目光便被榻前跪坐的小娘子给吸引过去了。 冯综调转了身子,俯身行礼: “臣女见过陛下、冯大人。”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才又瞧向元祒,这孩子虚弱着身形,佯装要行礼的模样看得元聿气笑了: “行了行了,朕免你这一次礼。” “姑母对我最好了。” “都憔悴成这副模样,竟也能笑得出来。”冯初点了点她额头,“身上还有哪里不适么?” 元祒摇了摇头,虚弱地笑了笑,“劳大人记挂,已经无碍了。” 左右也只能说些关心话,元祒乖顺地听了,二人叮嘱她多歇息,便要离去。 她起不来榻上,央冯综替她送的元聿。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甫一进门,就瞧见元祒在榻上吟诵陶渊明的诗,摇头晃脑,半点没个自己被毒害了的自觉。 冯综莲步轻移,眼中却全然是探究: “……五柳先生啸傲东轩,有遗世之情,小郡主,您这遗世之情,是当真想不为五斗米折腰,还是……叶公好龙?” 元祒的笑意淡了些,不动声色道:“五郎以为呢?本郡闻五郎好菊,特意央人种了这满院子团菊,倒是五郎……” “好似不大乐意为一个郡主的门客。” 她似一条小狐狸,笑眯眯地望着身着素裳的冯综。 “本郡遗世独立,你竟半点好脸色都不给,”元祒倚着床榻,侧了半个身子,“当真叫人,好生伤心。” “叶公好龙的,究竟是五郎,还是本郡……”清亮的眼眸凝在她胸口,“五郎,心知肚明不是么?” 冯综眼中划过一丝清光,温雅的面庞霎时间鲜活了起来,柳眉轻挑,“……我的确不愿为一郡主门客。” “君侯乃我冯家脊柱,大魏栋梁,我想成为像她那般的人物。” 豆蔻年华的少女绽出笑容,秋风扫衣带,“郡主乐意成全在下么?” 冯初可不光是国之柱石,她可还是姑母的心上人,五郎此言,可是也要为她心上人? 床榻上虚弱的人儿险些脱口而出轻薄之语,喉头滚动,硬生生忍了下去,嘴唇翕动,眼中粲出光来: “那五郎以为,我今朝这番磨难,是为得什么?” 冯综霎时敛眉,旋即顿悟,上下打量着榻上嘴角噙笑,不畏死活的元祒。 眼前人施施然踩着地上绫罗,行至她面前,二人对望,眼中的光芒分明如出一辙。 福至心灵,元祒开口: “伯牙鼓琴,子期可知?” 冯综面上笑容盛了些,却是径直伸手将人按回了榻上,转身去铜盆内给她揉帕子去了。 元祒有些发懵,她想刨根问底,又有些畏畏缩缩,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当真难受。 温热的帕子不知何时抹在了她脸上,听得头顶传来调笑: “若不想伯牙这么早便摔琴绝弦,郡主还是老老实实歇在榻上罢。” …… 银汉月高,飞檐吻云。 “查出来了?” 冯初曳着裙裳,手捧铜灯入寝殿内,元聿显然方洗漱毕,青丝简单地挽了个发髻,手中拈着信笺,面色阴沉。 “也不多点盏灯,这么暗,仔细伤了眼。” 半天不搭话,想来是气狠了。 搁了灯盏,刚沾上榻,就被身后这人缠了上来,环着她腰肢,将手上纸笺搁置在她膝上头。 这是让她自己看。 纸笺有两份,一份是口供,一份则印着杜九的官印。 冯初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孽障。” 半晌,冯初嘴里吐出宛若冰碴子一般的话。 “你看,你也气。” 纤纤细指轻车熟路地挑开裙衫,贴上她的胸腹,紧致的身段叫人爱不释手。 “咱们都消消气吧,嗯?” 冯初吐出浊气,窝在元聿的怀中,轻蹭耳鬓,相互慰藉。 “还有一件事,萧泽渡江了,胜了几场,我欲亲征,督师洛阳。” “而后大魏行夏、冬二都制,拟平城为夏都,洛阳为冬都,慢慢将重心转移至洛阳。” “陛下英明。” “奉承之语。” 元聿揽着冯初的身子,绕前送上深吻,纠缠情动,跌落榻上。 冯初牵引着她的手,欲解开自己的衣带,却被她给按住了,抬眼不解。 “今夜还是歇息吧。” 元聿搂住她的脖颈,与她依偎,“算算时间,你怕是得日夜兼程,才能赶到怀荒。” “到了怀荒……” “军政大权,悉听阿耆尼一人决之。”怀中人语气肃杀了一瞬,又软了下来,“阿耆尼只管去做就是,我信你。” 冯初感觉到她拉起自己的手,贴上她的心口,“我们这儿,早就是一处了。” 满心暖流,与她相拥,几度缠吻,“聿儿且行慢些,我与你,同入洛阳城。” 元聿额抵她面颊,“好。” …… 干冷的风自北海南下,刮沙卷草,牛羊都躲在冬牧场的挡风处瑟瑟发抖。 俄而风小了些,转而改了方向,吹开天空中遮月的云层,金月朗朗,铺如银霜。 数十位轻骑甲士举着火把,朝高车人驻扎的冬牧场席卷而去。 轻狂的马蹄声颠破了高车人的睡梦,火光骇得马儿长嘶、牧犬狂吠,铁戈金刀映焱光,被惊扰的高车人以为四周拟天烧。 “本郡今夜最后问你们一次,你们迁是不迁?!” 元岁身骑骏马,睥睨着这些高车人。 高车人们嘟囔着蹩脚的汉话和鲜卑语,叽里呱啦,大体说的都是今年才找到越冬之所,粮草方足,不愿离去。 听得元岁脑仁子生疼,喊了几个高车人的首领,往毡帐中去,以为能得到不一样的答复,孰料这些高车首领亦是脾气同那朔北草原上冻硬的石头似的。 “好、好──”元岁冷笑,马鞭所指,以鲜卑语咒道:“本郡以大鲜卑山的神明起誓咒尔等,不遵圣谕,必有天火罚之!” 远处的原野上隐没着另一群弓手,他们正挽着蘸满桐油的箭矢,亟待元岁回身下令,以一场‘天火’吞没掉他们越冬的粮草。 有人需请,有人需逼! 元岁清丽的容貌在毡帐灯火的照耀下显出几分凶狠,漆黑的瞳仁似是要吞没这穹顶之下的每一个人。 “是死是活,可赖不得本郡了!” 话音甫落,帐外忽得传来雄浑的马蹄声,声音是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 原本还发着狠话的人面色霎时间沉了下来。 她急匆匆走到毡帘口,挑开条缝隙。 只见四周漆黑的原野上两起星星点点的火光,有如流动的萤海。 熟悉的鼓角吹彻周天,离得近了,众人才瞧见杏黄镶朱的旌旗上书着斗大的‘魏’、‘冯’二字,曳风中,似莲如火。 近千铁骑将高车人的营帐团团围住。 元岁挑着毡帐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她不晓得该如何形容此种感受,血似冰凝,丝丝片片,盼她来,又盼来的千万莫要是她。 直至军中先锋嘶出让人心颤的名号: “尚书令、都督恒、燕、朔三州军事、洛州刺史冯初冯大人到──” 第112章 白马 ◎万里江山如画,由她点作朱砂。◎ 随着一声通传,举着火把的人尽皆愣在原地,狂风扫桐炬,一片火光中身着绯色裲裆的女郎身骑白马,金鞍锡当卢,自军士中缓缓而出。 碎雪积在她的披风上,凤眸淬雪含冰,冷冷地扫在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 “元岁在何处。” 冯初的语气很是平静,然而连名带姓地当众呼她,还是能隐隐窥见她怒火中烧。 元岁得了信,自毡帐中出来,入目便是美人骑白马,饶是明知自己大难临头,她还是忍不住为此景痴迷。 “见过冯大人。” 身为郡主,她本不该拜她。 白马在侍从的牵引下缓缓跪地,以便冯初下马。 旌旗猎猎,火莲曳曳。 万里江山如画,由她点作朱砂。 金线描皂靴,绯袍配鹖冠,冯初的衣角出现在元岁眼前方寸处。 元岁的身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的身躯内有什么东西在恐惧中叫嚣,血液中有什么东西在惨沸,滋哇乱响,哪怕她清楚地知道,冯初今日,怕是恼火得很。 甚至自己的皇图霸业,亦毁在了她手里。 “都在此处待命,谁若有异动,斩。” 冷静而威严的‘斩’字听得元岁心肝一颤。 她察觉到上方的人在看她,鬼使神差地,元岁抬起了头,撞见冯初睥睨冰冷的眸子,当中的失望,若有还无。 “请,郡主与我入帐叙话。” “诺” 冯初连半个眼神都不想多给,先行入了帐中。 元岁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形,不知是不甘更多,还是怅然更甚。 败了败给她了 毫无征兆地,元岁在众人面前放声大笑,如癫似痴。 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 或许是在为她的贪婪而哀悼罢。 冯初听见了她的笑,却连回头都不曾,转身进了帐中。 元岁理了衣襟裙袍,朝帐中走去,外头的夜被火把照得透亮,火星子在深蓝的夜空下噼啪溅舞,厚重的毡帐将它们间开来。 冯初遣散了所有人,端坐上首,手中摩挲着赤色珊瑚钏,低垂眉眼,恍若不见元岁进来。 一时间,毡帐静谧,只有铜盆内的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迸破声。 “冯大人。” 元岁受不住如此压抑,忍不住开了口,“不知冯大人今宵至此,所为何事?” 上头那人摩挲着珊瑚手钏的动作停了,平静的眼底有什么在烧,“这倒是我该问问郡主的。” “夤夜带着这么多人,打着灯火,来高车人储存越冬草料的围子里,作甚?” 元岁下意识地想扯谎遮掩,却被冯初瞪了一下,极具威慑。 她显然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扯再多的谎言,怕也是徒劳。 元岁紧张,喉头滚动,带着些许自暴自弃:“大人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冯初未能料到竟然是这么个回答。 “你为何要这么做?!” 端坐上首的人沉吟片刻,丛生恨铁不成钢的不成器之感,沉郁顿挫,万分痛心。 元岁瞧着她眼角失望与痛心,心中莫名涌起几分快意── 这是否说明,她心中,算是有我的呢? 哪怕不会是爱,最起码,是在意的,不是么? 元岁缄默地跪下,火上浇油: “我这是知不可为而为之。” “混账!”冯初再也压抑不住,气得直接抄起案上的砚台朝她砸去,她从未发过这般大的火气。 砚台砸在她脊背上,发出一阵闷响,冯初心中的火却不见得消去了半分。 她冷眼觑着跪在地上的人,看着她因她的怒火而身形颤抖,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我从前给你们授课时,劝你们读圣贤书,当中所言虽则迂腐,但其中修身、立世之学并非全无用处,你倒好,我且问你,何谓‘知不可为而为之’?” 冯初不等她答话,先行说道:“凡事做之前,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 “高车人今年越冬的粮草没了,数千人在朔北的草原上啃草根、吃干雪,被逼的活不下去了要谋反,这也叫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冯初声音都直了,“天火烧荒,为的是我、是陛下?还是你自己?!” 瘦削的手掌在桌案上险些都要拍红了去,滔天的怒意渐渐散去,冯初只觉得无比悲凉与痛心: “朝中夸我,知人善任,如今看来,却是个天大的笑话!” “元岁啊元岁,你了不起,你厉害,好得很呐!王妃、陛下、我,乃至从前的太皇太后,四个人因你而看走了眼!” 冯初怒其失德,亦怒其让她们这些年的教养看起来像是一场笑话。 “如今,勾结步六孤家,陷害兄长、戕害亲妹、意图火烧粮草,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她深吸一口气,万分沉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铜灯的火光映照在她的绯衣上,头冠上的鹖鸟流光溢彩。 恨此身不能成帝业,不能为金笼,将她给深囚起来,令其不得振翅,不能高飞 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血珠子沿着指缝析出,闻一声轻叹低笑,她松开了手掌。 她哑笑着站直了身子,纯粹的黑眸像一团玉,不怕火焚金锻、风侵水蚀,直视冯初: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大丈夫生不得五鼎食,死当五鼎烹!’,岁──深以为然!” “几千高车人算什么,姑母想要南征齐国,他们不肯南迁,我这是帮姑母,冯大人──” “难不成还要同这些刁民,苦口婆心,靠那些高头讲章,去劝去求么?” 元岁眉眼之间满是桀骜,穷途末路,她也不想同自己二兄一般,告饶求活。 “元岁!你──” “我?冯大人,您不过是仗着姑母宠爱,一外戚之女,也敢直呼本郡姓名?!” “我堂堂正正,为的就是大魏江山、御座紫极!用此手段,有何不可?!你,韩嫣、董贤之徒,做什么鞠躬尽瘁的模样!求什么清名?!” 冯初愣怔,她从未被人如此无礼蛮横地对待过。 怔忡过后,怒极反笑: “好、好,原来在郡主眼中,我冯初,竟是这种玩意儿。” 冥顽不灵之人,冯初也懒得再多费口舌,施施然自案后站起,朝元岁行了一礼: “得罪郡主了。” 冯初欲离开帐中,唤人进来将她扣下去。 “冯初!” 权欲将她的理智冲刷殆尽,丧失冯初青眼的心更在这之上火上浇油,口不择言至此:“大魏是我元家的大魏,姑母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她站在帐中,似是在问皇位,又似是在问冯初,抽出腰间佩剑,一步一步逼近着欲离开的人: “为什么!” 冯初眸中寒光乍现,倏地长剑出鞘,银光骤现,金铁相撞,不过两招就挑了她的剑,待外头的侍从听见了动静进来时,冯初的剑锋已经搭在了她的脖颈。 几个侍从一拥而上,将她控住。 手中剑调转了锋芒,剑身拍着她的额角。 她倔强地望着冯初,漆黑的眼瞳带着浓浓的野望和不甘,她像一条乌梢蛇,至死都在朝人吐着信子。 冯初沙哑的嗓音带着无尽的怒气,再不留情,往她心口上戳刀子:“你姑母,宁可拿剑伤了自己,都不会伤我。” “你与她,有如云泥,如何比得?” “” “将这孽障给带下去。” 冯初背过身,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是凉的,半点都暖和不起来。 长烟凝漠上,孤月映草斜。 元岁调令来的士卒被勒令离开,冯初带着金银粮草,亲自安抚高车部众,直至天将破晓,月将隐没。 火光映衬在她不再年轻的面庞上,岁月蹉跎,青丝杂白,孑立营前,无数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单薄的脊背踏地负苍。 她只消站在那,就让所有人安心。 却没几个人,能真正站在她身侧。 “君侯,去歇息会儿吧,您都一夜没合眼了,再熬下去,让陛下知道了,该心疼您了。” 柏儿蹑手蹑脚地上前,天将白的时刻最是寒冷,取了件披袄给冯初搭在肩头,轻声劝慰道。 冯初没有说话,静静望着远处营帐中影影绰绰的高车人们。 当中也有许多同她一样一夜未眠的人,索性早早地在鼎中烹煮起食物来,若有若无的奶香融化了凌冽的清晨。 间或夹杂婴儿的哭啼和母亲哄唱的歌声。 她站在风中,轻轻跟着素未谋面的人儿哼唱起来。 婴儿的哭声渐渐小了,母亲的歌声也消失了。 冯初跟着哼唱的歌声也就此断在风中。 “好冷啊,柏儿。”启明星在闪着荧光,挂在瓦蓝瓦蓝的天穹上,*不知是谁在看她,她又说了一遍:“好冷。” “君侯” 冯初为了她一国郡主的体面,才将人遣散开,单独问话,可守在外头的人还是将元岁的话都听见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怕将元岁的舌头割了,那也收不回来了。 “不过是养不熟的狼崽子罢了君侯勿要” 冯初摇了摇头,抬手止住她继续说下去。 天边泛白,连带着月色都不再浓郁。 孑立之人呼出一口白气,望月飘渺: “我想她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台词灵感:《大明王朝1566》胡宗宪 冯初白马跪地下马的灵感:《天国王朝》鲍德温四世 第113章 归途 ◎爱无过是对更好未来的期许◎ 平城,紫宫。 册立元祒为皇太女,加冯初、宋直、慕容蓟各为东宫三师的诏书由紫乌当殿诵读。 年少的元祒跪在殿下,身着冠冕,明朗澄澈,风姿典雅。 冯综侧立在官吏当中,悄悄地给御座之侧的人递上宽慰的眼神。 这一幕没能逃过元聿的眼,她蓦然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刚被册立为皇太女,朝中上下都以为这皇太女不过是一棋子。 她战战兢兢地去天坛祭祀,冯初也如此时的冯综一般,在人群之中,隐晦地给她宽慰。 元聿捏着袖袋中呈有血书的锦囊,低低地勾了勾唇。 冯初…… 你可得早些回来。 “我要见冯初,见到她,我自然会领这白绫。” 怀荒镇别院内,元岁坐在胡凳上,身板挺得笔直,言语很是平静──如果忽略掉她面前被打碎的三瓶鸩酒、被扯断的两匹白绫。 几位奉命而来的侍从差办不成,也不敢拿这事情去烦冯初,更不敢上前自作主张将人给缢杀了。 一时之间竟然前来赐死的人畏畏缩缩,赴死之人恣睢狂傲。 院外传来零星脚步,原本紧闭的房门推开了。 “柏儿娘子。” 几位侍从纷纷朝柏儿行礼,退开一旁,松了一口气。 柏儿瞥了眼地上被扯碎打翻的白绫、鸩酒,再看阴着眼眸,冷冷觑她的元岁,轻笑一声。 踱步至侍从面前,抚摸着白绫,“郡主何必以这种眼神瞪着婢子,怪吓人的,莫不是畏惧自杀入不了人道?” “哼,本郡可不是司马德文,不劳诸位动手。” “那为何郡主瞻前顾后。”柏儿冷冰冰地瞧着她,“此乃圣谕,郡主不从?” “望郡主听在下一句劝,郡主未给君侯体面,君侯却给足了郡主体面,郡主自缢而亡,对外却是云郡主忧愤过度,操劳早逝。” “郡主也该顾忌王妃的体面。” “呵……母妃,”漆黑的眼瞳内毒液似是要溢出来,满是阴戾,“我所作所为,皆是我想做想为,母妃,会为我骄傲的。” 柏儿的唇抿成了一条线,此人顽固与油盐不进,令人咋舌。 “……陛下,已经册立了太女,您的亲妹妹。” “你胡说!”元岁惊怒交加,‘腾’地自胡凳上站起,“平城到这里,消息哪有这般快!定是你这老奴子编了谎话来骗我!” “陛下册立谁,君侯岂会不知,您说是么?郡主。” 元岁惊僵在原地,“……胡说,你、你……” 柏儿吐出一口浊气,“您的长兄,日后会长期驻守平城,安定鲜卑勋贵。” “您的二兄,虽这辈子无爵无仕,也能常伴母妃,膝下侍奉。” “郡主,您不觉得,您很可悲么?” “可悲?”元岁仿若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惊愕之后,狂笑起来,“怪不得说奴婢就是奴婢……我哪里可悲!” “我死在这征伐天下之途,至死都是大魏的郡主!有甚么可悲!” “郡主的天下,竟是看不见小民百姓的么。” 柏儿不为所动,欠身行了行礼,“好赖话,婢子已经说尽了,阿昂──” “欸……” 端着鸩酒白绫的侍从上前,柏儿抬抬下巴,命他搁置在案上。 “郡主,一个时辰,您若不想体面,君侯,怕也给不了您体面了。” 语罢招了招手,带着一众人退了出去。 元岁怔怔地望着盘中白绫,黑白分明的眸子因干涸而淌出泪水。 爱也好,恨也罢,公也是,私也是。 她辨不明呐……真的辨不明呐…… 梨花木的胡凳颓然倒地,惊起尘埃,外有树婆娑,摇摇曳曳。 金乌自高原上的平地上缓缓坠落,残阳似血,野旷云高。 “之后的事情,劳烦杜校尉了。” “都是小的应该做的。”杜九朝冯初抱拳行礼,“君侯连日操劳,不多歇息两日再赶回平城么?” 冯初凭借着威望和手段平息了元岁闹出来的风波后,甫不过两日,便要还都。 “陛下亲督师洛阳,初莫敢不在。” 杜九似是在军中呆久了,又或是他从前的主家便是个无拘无束的人,调侃的话先一步冲出了口: “的确,不好叫陛下翘首以盼。” 话刚出口,杜九顿觉有些冒昧,他虽对冯初与皇帝那点子风流韵事不大反感,但冯大人到底是个正派人── 刚想开口找补什么,冯初面上就粲出笑来,“杜校尉说的是,也望杜校尉忙完这阵事,早些行家,令夫人托我给校尉带的大氅晚些时候会令侍从送至校尉营中。” “……欸,好,多谢大人了。” 提及自家夫人,杜九心里软了一片,挠着头上梳理得不算整齐的发冠,笑得有些傻气。 “冯某先行一步,杜校尉保重。” 冯初抱拳,策马,带着数十亲从,伴着残阳如火,沿官道策马而驰。 杜九望着渐渐消失的人,这才哼着小曲儿勒马回营,哼了几句,才忽得反应过来,冯初方才那话,分明是将陛下比作了自己的妻。 哑然笑自己个儿迟钝,又暗自庆幸,自个儿站对了人。 …… “催什么,粮草运不过来,我有什么办法,陛下莫不是疑心我消极怠战?” 萧泽玩味地拈着手中军令,“天使也应当知晓,渡淮以后,本王可有败绩?” “殿下乃我大齐栋梁。”来使显然亦知晓天子荒诞,“可是殿下,这朝中,陛下建新宫、修园林,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粮。” “而且……殿下要这么多钱粮……陛下那边,亦颇有微词。” “我是反对此次北伐的,”萧泽冷哼道,“是陛下他──而今还来疑我,未免……” 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劳烦天使,替小王转呈陛下,班师回朝,或引兵北上,只要粮草,这数万士兵,皆忠良之子,愿为陛下驱驰。” “哎……” 建康来的使臣也犯了难,同萧泽扯了半晌,也知晓扯不出个什么道理,互相搪塞几句,就动身回建康了。 萧泽送走了人,将自己陷入虎皮大氅中,盘着手上骨韘,轻笑着翻看军中塘报。 国库本就吃紧,又养着他十万大军在淮南,怕是不消北边反应什么,凭着皇帝那敲骨吸髓的劲,很快就要有流民造反了。 届时,他再乘机平叛。 护国之功、北伐之功,拥兵十万,在配上这么个昏庸无道的君王,他为伊尹霍光,有何不可。 不……不只是伊尹霍光。 他的伯父不就是这般从刘宋手里夺得的江山么? 至于魏国…… 他文韬武略,能猜天下势──那魏国皇帝,怕是也不想同他真打起来,八成也是想借他这场军事,达成些许旁的目的吧。 这天下,惟有能者居之,若是他伯父、堂兄、乃至曾经的太子在,他都能够甘心屈居人下。 而今却是这虫豸一般的蠢货忝居大位,他实在难以对着这般荒诞残暴的君主卑躬屈膝。 萧泽推开营帐,明月透江,西洲曲悠悠,漆黑的眸子在文气温润的面庞上,闪着光。 …… 元聿亲自督师洛阳的心很是坚决,带着百官,浩浩荡荡自平城出发,向洛阳而去。 其实她此番动身并不算明智,朝中不少人心生疑虑,在洛阳时间一长,必起归心,届时在颁布冬夏二都并立,又少不得再扯皮。 但倘若用真的兵戈、天灾人祸去逼这些大臣妥协,虽似一劳永逸,却也彻底断了大魏与六镇的根系。 麻烦点就麻烦点罢,这不是,还有她们么? 御辇之内,元聿透过纱帐,眸子落在不远处元祒和冯综并辔齐驱的身影上。 元祒较她以前更明朗些,看向冯综的眸子总是闪着光。 元聿算是明了,为何当年冯初会一下子便看出她爱慕的是她,又为何冯芷君轻而易举地就知晓冯初定是自己的软肋。 太……明晰,太难以掩饰了。 她离开平城前还特意去方山吊谒了皇祖母。 大魏,因她而脱胎换骨。 元聿在御辇内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思绪飘远,又被冯综偶然清脆些的笑拉了回来。 闷然盯了一眼两个小辈的身形,心中又念叨起来: 纵使她已然下令慢行,冯初怎么还不见得赶上她? 又担忧冯初夙兴夜寐,日夜兼程,疲倦至极还要骑马,生怕她出事。 拉拉扯扯,恨不能当面戳她脸,骂她冤家。 “冯大人──” 身后的仪仗中忽得传来一声惊呼,铁蹄铮铮,踏乱谁家心房。 元聿近乎有些急切地令仪仗停下,甫一自御辇中站出,就瞧见身着鲜亮栀子色袍服的人儿于御前刹马,白马扬蹄,曜日灼莲。 许是马儿扬起的风沙太大,迷了她的眼,直至冯初下马,伸手欲将她扶下御辇时,她才回过神来。 搭上双手,冯初却发现这人要将自己往御辇上拉。 轻笑,顺着她登上御辇,低声道:“臣来迟了,好在未食言,能与陛下,同赴洛都。” 浅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恍若琉璃,倒映着明亮的人儿:“我一路上,都在思念夫人。” 爱无过是对更好的未来的期待。 第114章【终章】 第114章 终章 ◎恨声残碑两赤胆,喟叹乱世一冯侯。◎ 今日是上元,少有朝中臣工会来同皇帝禀事的,除非是极为重要的大事。 “萧泽退兵了,这是折子,母皇瞧瞧么?” 既封为国储,元祒嗣的便是元聿这一支,故而改口称元聿为母。 元祒倒不甚别扭,元聿却总听不大习惯。 小辈面前,不好再有那等懒散模样。 接过奏疏,元聿仔细读完,“不出所料,齐国多地百姓造反,流寇围建康,萧泽借铲除流寇之名肃清朝野,兵指建康。” “想来不久后,南边的朝廷,又该换人了。” 自她记事以来,南边宋国覆灭,萧家的皇帝换的比换衣服还快。 “萧泽,是个人物,也不知道朕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同他正式对垒一回。” “陛下不打算趁此机会”元祒未能想到,元聿竟不欲趁热打铁,同齐国发难。 “百姓安生日子才过几年,便要再兴兵戈?” 元聿浅笑着摇摇头,她此生,改革铺路,已然耗费了她太多精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江南富庶,至少还需二十年罢。” 语罢,她抬眼笑望元祒,“倘若交给你了。” 元祒闻此语,当即吓得要连忙下跪,就要辩解,却被元聿打断了: “行了行了,别跪了。”不知何时,元聿自御座上下了来,手掌拍着她的肩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祒儿莫辜负。” “正事也都说完了,上元佳节,去找五郎玩罢。” 元聿拍了拍她后脑勺,“休再来扰朕了。” 她说这话时,看了一眼坐在御座侧饮着栀子水的冯初。 元祒了然,笑得暧昧,“诺,儿臣遵旨。” 直至近晚间,元祎才进宫一趟,送了两盅冯瑥新做的元宵。 “好聿儿,同你说了少吃些汤圆,都是些不易克化的糯米,胃胀了吧,该。” 洛阳宫内,冯初一脸无奈地揉着元聿的腹部,怀中人哼哼唧唧,没点皇帝模样。 “这不是阿姊做的桂花汤圆真的香嘛” “还说呢,北海王拖着病腿打的桂花,朝宫内就送了两盅,吃完自己个儿的还不够,非得同臣抢,陛下当真好意思。” 元聿瘪了瘪嘴,“你倒把他说的可怜,他有你阿姊亲手做的汤圆,朕有什么,吃自己夫人两口汤圆,被怨到不停” “你这张嘴呀”冯初笑骂地扯着她的脸,“我的陛下呦,谁敢怨您呀,给您现下揉肚子的,冯某是鬼否?” “大过节的,说什么鬼不鬼的。” 元聿蹭了蹭她脖颈,反仰手臂,环她脖颈,清甜的桂花香顺着鼻尖唇角拍在冯初与她方寸之中。 索吻之意,赫然昭昭。 冯初温柔地笑笑,俯身下去,又在元聿闭上双眸时停住,将吻未吻。 怀中人等了半晌,不见冯初低头,眼缝睁开一丝,就见这人朝着自己笑,温柔却揶揄。 气不打一处来! 元聿勾她颈子的力道更大了些,主动凑了上去。 霎时间唇齿之间满是馥郁的桂花香。 口脂乱,水光潋滟,元聿又想戳她心口骂她假正经,冯初却先一步捉了她的手,将吻落于她掌心。 “好聿儿,晚间我们出宫去看灯看歌舞戏,就莫再念叨我了,好么?” 她总是温柔得让元聿脸红,半点办法都没有。 “哼”元聿低低地哼了声儿,拉过冯初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腹上。 冯初了然,轻笑: “遵旨。” 早春里的天暗得很快,转眼间日头就落了下去。 窝在冯初怀中近一个时辰的人总算舍得离开身子,仍是要执手亲昵,“这几日去你府上住,夫人不会不同意吧,嗯?” “岂会?” 冯初笑着,又将人拥住,“时候不早,妾身侍奉陛下更衣?” “好。” 绀紫色的衣袍上饰萱草纹,金钗配饰,元聿本就生的白净,如此模样一打扮起来,当真贵气。 冯初取了螺钿,欲为她画眉。 元聿扯住她拿着螺钿的裙裳衣袖,冯初如她心意地止住了动作,低头看她,分外专注。 她自袖带中摩挲了片刻,将一温润的物什塞到冯初手中,“阿耆尼替我戴。” 手掌摊开,宫灯昏黄,镶着白色梨花玛瑙的簪子躺在她的掌中。 “好” 冯初喉头微耸,簪在她发鬓。 “好看。” “德行,你那会儿可不会用这般想吃了我的眼神瞧我。” 元聿点了点她的喉头,“不给。” 冯初深吸一口气,埋在她脖颈处,无奈而温柔,“好,都依你。” 扶她起身,冯初今日着着杏黄外裳内饰朱色裲裆,元聿最喜她这般明亮,冯初牵住她手,似那民间歌舞戏中的角儿,拉长了腔调: “今夜欲邀夫人把臂同游这洛阳城,不知夫人──” “准否?” “你也贫嘴。” 洛阳的香火味绵延十里,平城东南角曾有永宁寺,设七级浮屠,今朝洛阳亦兴修了永宁寺,只是不曾建浮屠塔。 二人在永宁寺供上香火,近乎是不约而同地仰面望向释迦牟尼像。 虔诚祈求着彼此寿数绵长,永岁安康。 再让她们多陪陪彼此罢,纵是人世苦海、来世磋磨,她们也认了。 佛教兴盛,前来上香之人不少,纵是身旁有侍从隔开些许人流,元聿也不由得挽紧了冯初的臂弯,生怕被冲散。 “去洛水旁放河灯么?” 冯初察觉到她挽着自己的手臂收紧,亦同她紧牵,“今年洛水,没有封冻。” 元聿点了点头,灯火烛天下,明眸善睐,“今夜出来游玩的人好多,物人熙,阿耆尼以为,当得起否?” “洛阳今人五十万口,十万余户,确是繁华。”冯初随手替她理了理大氅,说得诚恳:“然,臣以为,犹有不足。” “啧啧啧,冯大人,鞠躬尽瘁呐。”元聿攀上她肩头,在她耳鬓调侃道。 “促狭鬼。” 冯初信手捏了捏她鼻尖。 四夷馆的羊汤煨炖着自洛水捞上来的鲤鱼,乳白的汤汁泛着浓郁的鲜香,远处,洛水澄澈,波光送莲。 “馋了?” 冯初在她耳畔低低笑了一句,怀中人刮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冯初低笑,牵着人朝东头的酒肆中去,酒肆的店家见是她来,都不消多言,便引着她二人前往顶层阁楼。 楼下的丝竹管弦悉数被隔了一层,窗廊外是万家灯火,舞榭歌台,新建的洛阳宫檐角巍巍。 “冯大人好大手笔,包了层酒肆,只为自个儿快活?” 冯初自她身后将她拥住,带着她朝窗廊外走,轻吻耳垂,“偶尔,也想搏心上人一笑罢了。” 元聿如她所愿那般,绽出笑来,直视这那颗早已灼灼的眸子。 “早在宫中时,聿儿不肯给,而今,肯了么?” “你说呢?” 缠吻的情人身侧,是无数孔明灯自洛水燃起大片夜空,承载着祈愿一同升向上苍,欲比星辉月曜。 她轻轻挣开冯初的怀抱,凭栏远眺,俯瞰洛阳城的万千华光,远眺洛水上游人如织。 盛世好风光。 “你说这大魏盛世江山,能万年永祚乎?” “” 冯初笑笑,缄默半晌,“我希望它万年永祚。” 然这世上,有人歆享特权,就有人忍受不公,有人践踏法律,就有人失去尊严。 土地,是封建王朝最深重的枷锁和诅咒。 元聿心知肚明她未言尽的话,展眼是雄心壮志与释然,洛阳城的灯火与河灯悬在她眼中: “还记得当初从这离开时,朕的誓言么?” “记得,陛下说” 要重建洛阳,君临中原。 要河山太平,再无争端。 要鲜卑人与汉人,再也不分彼此。 “就如你我?” “就如你我。” [后记] “人们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是历朝历代无数人需要去回答的一个问题,政权应答而生,应答而死。 然而历史上的帝国们并不是瓦裂在这片土地上,而是溶解在这片土地里。 它们的荣光与肮脏一齐淌入脉络,任由飞光揉和进这片土地每个人的骨血中,难舍难分。 有形的帝国消失了,而无形的帝国何时才会真正离析呢? 又四百载,天下乱,紫薇黯,洛阳隳,金阙荒。兵戈扰攘,铁蹄溅泥,僵尸遍野,骨肉流离。 纵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过寻常轮回耳。奈人世苦海行舟,火宅地狱,焉能无感情肠? 有号子虚先生者,时飘零洛都,逶迟郡内,遍访古刹,观永宁残寺前碑,并留诗作: 胡汉万里风月同,蛾眉笑望江南钩。 功过何劳青史记,山川处处铭碑书。 又五年,洛阳兵变,朱友珪杀朱温,自立为帝,满城腥膻。 乌有先生者,籍贯不详,见颓圮断墙,残墨恨香,提笔于旁,诗云: 洛水萧萧迷烟地,永宁金铎生青衣。 白骨戮野山海泣,黄尘滚面辕门腥。 西风渡雪闻剑吼,谁能架海作紫金? 恨声残碑两赤胆,喟叹乱世一冯侯。 【作者有话说】 1.有番外,但眼下的番外更完后,我决定今年抽空去一趟大同,再补一篇。故而不会太早挂完结牌。下一本书暂定《藏南海》。 2.这本书若是有想二刷的话,推荐BGM:B站李那日苏《安和桥不一样的间奏》以及余梓桾X张子薇《你同我》。不过大家安静听歌看书就好,不要去歌下面打扰别人,因为音乐作品对于创作它们的人来说,也很重要。 3.关于这篇故事会有许多边角料,感兴趣的可以去专栏看《树影杂记》,当然都是无聊作者的碎碎念,不嫌弃就去吧[合十][狗头]。 4.谢谢你们的喜欢,山高水远,长谢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