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全文免费阅读无弹窗下载》 71门户(三) 局势对清军来说更为紧迫。 多尔衮奉顺治帝入主北京后,和进军途中一样,勒令京师以及北直隶等地汉家官绅百姓剃头留辫,以示归顺大清。可没想到,原先慑于清军兵锋的官绅百姓们听说了剃发令,态度陡变,即便是北京的官员遵令剃发的也寥寥无几,不少人观望不出,甚至不惜铤而走险护发南逃。地方百姓更是反抗强烈,畿辅一带揭竿起事者风起云涌。 主政北京期间,多尔衮的主要精力都投放在维稳上边,声称“今中外一家,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异”,但汉家百姓并不买账,从畿辅乃至山东等地千千万万起义者此起彼伏,烽火四蔓,屡镇不止。 清军入关,满蒙汉八旗共有八万,已是前所未有的大动员。此前叶臣等往山西、巴哈纳与石廷柱等往山东,各带了五千八旗兵,如今均会合在山西,加上阿济格后续带去的三万八旗军,合计将近四万。阿济格同时节制吴三桂、白广恩以及唐通降兵两万,所以清军在山西方面部署了足有六万兵马,山西由此可以看作清廷时下最重视的战场。 阿济格出征不久,多铎又带了两万八旗军出北京,驻扎在北直隶顺天府南部,伺机待动。因为多尔衮已经了解到,明军北伐除了开赴山西外,更有史可法、左梦庚一军从南京出发,沿路收拾地方抵达了山东与南直隶的交界地带。据悉这路北伐明军近期正与盘踞曹濮等地的刘泽清部明军火并,尚未继续北上,但其众多达七万人,倘若进军山东,远非王鳌永、方大猷、柯永盛等临时救火的清廷地方官可以阻挡。一旦山东事急,多铎这支军队就将迅速行动。 留在北京的,还有两万八旗军以及一万在山海关投降整编过的关辽军。北京与畿辅局势不稳,暗流涌动,多尔衮必须留有一支足以镇住场面的军事力量以备不时之需。 是故多尔衮三万、阿济格六万、多铎两万,分地布置的这总共十一万清军便是清廷用以争霸天下的本钱。而山西局势乃重中之重,称全局关键也不为过。山西要是赢了,清军便能顺势南下风卷残云攻掠晋中、关中以至河南等地,威胁明廷心腹地带并形成巨大的战略迂回优势。多尔衮对阿济格寄予厚望,配给他众多精兵良将,以期一举奠定大清代明的基业。因此阿济格稍有分神,便遭到清廷的督促,尤其在明军东路北方军随时将北进山东的当口儿,多尔衮给阿济格一连写了书信数封,要求他尽快解决山西问题,以便清廷能及时腾出手,应付其他变数。 阿济格兵马一到,就先后灭了唐通、侯大贵两军,又把孙传庭军打得七零八落,正是傲睨不可一世的当口儿,多尔衮批评了他又向他诉苦,他遂有心表现证明自己,即刻率领所部四万八旗子弟转进大同府。沿途烧杀抢掠,横行无忌。只一日,取镇虏卫,接着攻破阳和卫。再一日,前锋叶臣已然抵达去往大同府城的必经之地火石岭城。 阳和卫沿着栲栳山北部通道行军,因孔道狭窄、地势崎岖,单次通过兵力难以超过五千人,若再多兵马,必须分道走。但是清军若分兵,则必须经过广灵县绕行,不单路线上大费周章,且两路兵脱节会很严重,不利于作战。八旗军早期兵力不多,面对兵分数路大举进攻的明军大多采取聚集兵力各个击破的手段。明军分兵,因为各路主将心思各异而且各条道路长度阻力不同,经常出现预期的夹击战术落空的情况。清军引以为鉴,很少选择分兵作战。 不过在此前历年清军屡次破边墙攻击大明腹地的军事行动中,因囿于宁远与山海关一线的辽左通道难以通行,清军只能绕行蒙古,选择密云县的古北口或蓟州的喜峰口等地透入。古北口与喜峰口算是边墙中相对距离较近且最大的两个口子,但每次亦只能容最多三万人通过,是以清军入口,基本分左右翼军队,各三万人。大致可知,兵分两路是清军八旗军的最大限度,而且在保证后勤的基础上,每路兵的数量尽可能扩充到最大,此即为清军作战的准则之一。 阿济格老于行伍,即便连战连捷所向无敌,亦不愿意轻易分兵。栲栳山通道一次可过五千人,他让叶臣带五千人为先锋攻占沿道堡寨,其余兵马则在后边慢慢搜括军粮军械,补充后勤。所有清军预期将先后分数批通行,在大同府城外集结。 叶臣带兵出发后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不想在火石岭城撞见严阵以待的明军,颇为纳闷。其时阿济格正带着清军主力扫荡阳和卫与高山卫村堡,未曾来合,叶臣手底下不过五千人,并不贸然攻城,而是在山岭下择地休整。 清军哨骑四散,极力侦察火石岭城的明军情形,韩衮在山岭上瞭望,对身边的王进朝道:“鞑子虽见我军沿岭插遍旌旗,守御森严,虽不遽进,却也不退,反而广布哨骑打探,可见心甚轻我。战阵之上,兵争一口气,怎能让鞑子小觑了!” 王进朝攘甲道:“无妨,让我部拨儿马出战,给鞑子点颜色瞧瞧!” 旋即,如洗碧空呐喊充盈,震动群山。王进朝谊子王辅‘臣为主将,带着五千拨儿马将士出阵。 清军见到明军漫山遍野冲下山岭,列阵以待。只听得号角浑沉,五千拨儿马在二百步外的山腰处分成十余股,环山将清军围在中间。这些出身河套部落的骑手们听着有序的竹哨,纷纷下马,收起骑弓,取出悬挂在鞍鞯边的长梢软弓,先后朝天抛射。 箭雨笼罩天际坠落如注,清军手持藤牌猫腰在楯车后边躲避,叶臣不忿,叫来镶红旗汉军固山额真石廷柱与正蓝旗汉军梅勒额真佟岱,要他们组织军中所有楯车及藤牌手,缓缓推进山腰,满洲轻甲步军则借着掩护,利用弓箭,居后且行且战,逐步反击。同时又让正蓝旗满洲固山额真阿山组织马军准备仰冲山腰。 阿山是满洲猛将,曾在崇祯二年后金军围攻北京城的战役中率骁骑阵杀明军大将武经略满桂,名噪一时。他奉命带着上千马军出列,却不逞勇径冲,而是指使镶红旗蒙古固山额真马喇希,让他以轻骑先去试探。 正面清军步军顶着箭矢前进,侧翼清军轻骑迅捷包抄。指挥着山腰拨儿马军的王辅’臣遂令四面摇旗,将十余股马军快速聚拢,在马上又放了一波箭,便即后撤。 拨儿马甲轻马快,纵然马喇希的数百轻骑也追之不及。 这时后阵叶臣发现山岭上明军有异动,怕马喇希太过突前,打出旗号想召他回来。但马喇希显然不愿放明军轻易脱身,带着人马一个劲儿往前冲,直至山脚处。此时,山岭上锣鼓喧天,在山脊布炮的明军火炮齐发,火光硝烟之间,山脚一线瞬时土崩石裂,草木零落。紧接着,无数明军鸟铳手不成行伍,以散阵自行,接替了拨儿马军,顺坡而下,五步一放铳,与猛烈的火炮呼应。 阿山怕马喇希陷阵难拔,急率数百马军急骋。平阔的原野上,清军重装马军伴随各队奔驰。这些马军骑士人人皆内披铁甲、外包棉甲,战马大多防护周全,且四肢强健,速度亦甚快。人马飞驰之际,如黑云翳空,气势磅礴,更在漫天铳弹炮丸间倏忽四合,聚散无常,极为敏捷。 明朝一向严禁向女真部落输进铁制品,乃至铁锹、铁铧等农具亦在禁止之列。努尔哈赤时期为了解决明朝物资封锁的问题,开始自力更生积极开矿,通过俘虏、培养等手段,逐渐聚集了为数不少的工匠,掌握了各类冶金技术。赫图阿拉、沈阳等城中聚居着大批铁匠,营房与锻造场所合在一起,延袤数里。几十年发展,清军打造盔甲的水平较之明军有过之无不及,锁子甲、明甲、暗甲等甲胄都成为了清军的制式装备。 有着精甲防护,纵然偶有流矢流弹蹭上身,也无法对这些满洲重骑造成严重损伤。得到阿山增援的马喇希下令全体马军下马,步行攀缘登山,边走边扯弓放箭,与明军对射。明军鸟铳手并不打算在山腰相持,按照韩衮下达“发三响即回”的军令,各自在心中记着发铳次数,射完便退。等阿山与马喇希两部会合,一同登山时,明军的鸟铳手大多开始往回走,哪怕没来得及射出三响的,也听着身后的金钲弃战后退。 明军拨儿马与鸟铳手皆遭驱逐,回到岭上,清军正面压力一消。仗打到这份上,有进无退,素来自负的叶臣遭到明军主动挑衅,亦有心给明军个下马威,当即重组正面部队,顺势展开攻城战。 当下二三千清军参与攻城,以每大队百人的小阵,组成大阵前进。小阵内,当先的葛布什贤超哈十人一小队,每队装两门小炮、三支长枪。其后巴牙喇营四十人一队,每小队装十门小炮、二十支长枪加两辆野战专制的楯车。末尾阿礼哈超哈五十人一小队,除了装备与巴牙喇营相同数量的小炮、长枪与楯车外,更携带梯凿锥钩、镰斧叉棍等各色器械。前后密结,有序递进。 “鞑子忍不住了。”火石岭城城头,王进朝俯视百十丈深山脚下攒攒前行的清军,凝眉深吸一口气道。 “来得好。”韩衮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冷峻,“鞑子一路太顺了,挫败鞑子锐气的硬仗,就从这里打响。”又道,“光复河山,驱逐鞑虏,也从这里开始。” () 72门户(四) 遭到明军挑衅的清军一改原先就地休整等待后续兵马的策略,转而开始对火石岭城发动全面攻势。这一方面由于轻快迅捷的拨儿马袭扰效果太大,容不得清军好整以暇,另一方面也由于一直以来势如破竹的清军有着极高的心气,不甘吃亏。 清军攻城分前、中、后三部。前部上千人,以阿山与马喇希的马军为锋,这些马军全都拴马在山脚,下马步战。阿山带着重甲兵持盾在前,马喇希带着轻甲兵居后游射;中部二千余人,皆为近战步军,石廷柱、佟岱指挥,借着楯车的木板顶住飞弹流矢,不急不躁,徐徐向‘前;后部剩余将近二千清军大多马军,遂叶臣驻于最后压阵,随机应变。 叶臣的作战思路很清晰,即以前部步战马军快速攀岭,吸引住明军的注意力,并与之对射胶着。同时真正用作攻城的中部主力步军不正面上岭,而是与前部稍稍拉开空间,以便后续沿小道进军直达山城。部署在后方的马军则随时注意有可能趁虚而入的明军马军。三部各司其职,号令俨然。 岭下清军铺满山坡,韩衮耳边各类号角锣鼓持续连连,耳中嗡嗡直响。身侧兵士穿梭,王进朝混在其间,一面极力扯紧了甲胄,一面大声道:“鞑子要玩儿命,正面两侧都冲来了,要是三面受攻,于我军不利。我军兵力占优,可以反击!” 韩衮点头回道:“正有此意。” 随着明军鸟铳手陆续归城,立马在山脊多时的马光春奉命领所部千骑抄出火炮之间,顺坡向着山下俯冲。另一边,王辅‘臣引拨儿马军绕出正面,自两翼山脊散布开来,向着正面战场的清军组织起大规模的侧射。 正在奋力攀登的前部清军忽觉正面炮火压力陡降,并未松懈,富有经验的阿山令旗猛摇,接着号角声四起,他所部全体重甲兵一瞬间停止了前进,在山腰处择地各组小队,并迅速把拴在櫜鞬下的牛皮包囊掀开,将里头的铁蒺藜齐齐洒落地面。 韩衮遥望清军驻步,嘴角一抽,暗暗道:“好鞑子,早有图谋。” 时下马光春带领马军冲击到中途势不可挽,已无法再次调动,韩衮遂喊来白旺,让他立刻整顿回归的鸟铳手,在城下部署,以便俯射压制清军后排,掩护马光春部。 眨眼之间,冲下山峦的明军马军仿若巨锤,沉沉砸进清军阵列。作为赵营最为精锐的战士,这些马军均披铁甲,手持单次骑枪,左右两边各自悬挂腰刀一把、流星锤一个,刀用来杀伤轻甲兵,锤用来钝击重甲。 清军虽抛洒铁蒺藜,但俯冲着的明军铁甲马军即便想退也无法退却,舍身冲撞之下,枪起人飞,成排清军从山腰腾空坠落,刹那间被冲死数十人。其余清军虽四散躲避,但明军马军不依不饶,横冲直撞,很快将清军阵势搅乱。 面对如此情形,阿山军旗依然挺立不倒,清军重甲兵在牺牲了近百人的混乱之后,各望旗动,纷纷聚集,挺枪呐喊围攻明军马军。稍稍在后的马喇希亦急忙散开轻甲兵漫射,协助阻击明军。 马光春统率马军十余年,见识过太多风浪,当下也不含糊,及时调整。锣敲三下,所有明军马军抛弃骑枪,下马持刀持锤,开始与清军展开肉搏。山岭上战鼓咚咚震天动地,将士们的呼喊同样直冲云霄,震耳欲聋。 “杀鞑子!”马光春左手持刀、右手持锤,夹在阵中振臂高呼,那高大的身影背着阳光,仿佛小山。他这一冲,有进无退,不把正面清军驱赶下山坡,便是一个死字。 战事爆发,山岭两侧拨儿马军次第到位,相对朝中劲射。城外白旺亦组织好了鸟铳手,排排‘射击,加上重新火光大作的数十门火炮,火石岭上下,明军肆意进行火力倾泻,数面交射直如织网,回荡在山岭中天崩地裂的声响几乎让人以为整座山岭都倾塌了一般。 “鞑子耐战以至于此。”韩衮面如铁铸,短短几个呼吸功夫,山腰处几乎全为浓烟弥漫难辨战况,但见火光在烟雾中不住闪动,全无停歇。可饶是到了如此境地,哪怕周围都已成了人间地狱,混战中的清军仍不见后退,依然坚持搏杀。 “周遇吉、吕越两军待命!”韩衮咬着牙呼道。上千骑出城,从鸟铳手两翼会络在前方,肃立无言,等待着指令,他们将继马光春部,再次俯冲下山。 压后的清军观察到前部山腰火光冲天,一片糜烂,随即分出左右各数百骑往两侧移动,意欲先逼迫拨儿马军,接着掩护已经沿山道向着山城推进的步军主力。但出乎清军的意料,之前闻风而逃的拨儿马军这次竟然不动如山,不仅继续朝山腰方向射击,甚至还出动了数百骑迎上来纠缠,似乎铁了心要力斗到底。 “我拨儿马的儿郎,是大同府的顶梁柱,大同父老乡亲拿血汗供养咱们,咱们也不能给他们丢脸喽!”王辅‘臣看着蜂拥而至的清军冷笑数声,一转身怒眼大呼。 当其时,左右两侧阵地,也顿时陷入鏖战。 如今只剩逐步逼近火石岭城的清军步军主力了。 山道狭窄,但也给了清军楯车发挥的余地。清军以两辆楯车顶着明军火力,宽度刚好掩蔽住山道。冒着明军的连天炮火,清军时快时慢,虽有迟滞沿路遗尸不断,但还是有着数百人先期到达了山腰。 火石岭城内立刻旗帜纷摇,靠近清军的十余门火炮拔下轮楔刹片,有条不紊地往另一侧转移躲避。城外的鸟铳手,则在号令下,立即向下放铳,放完一铳,便跟随白旺毫不迟疑地退进城准备守城。 旗语连续,候命已久的周遇吉与吕越虽然看见了逐渐登上山岭的清军步军主力,但视若无睹,遵循韩衮的指使,义无反顾沿坡顺下,提速尽全力冲向山腰处的清军。他们和马光春一样,早便舍弃了退却的念头,心中所想,唯有将面前的清军击破而已。 十余门火炮赶在清军完全登岭前在城门外侧择地部署,并与城头上的火炮合力转向目标,鸟铳手们也排在垛后装置铳药。哪怕强敌就在眼皮子底下,这些训练有素的赵营铳手与炮手们仍能保持镇静。有着千锤百炼的练习,他们准备中的动作连贯熟练,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动作的一丝不苟似乎连带着影响到了他们的个性,一眼看去,忙碌着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如他们手中的铁疙瘩般,冷淡如水,不掺杂半分多余的表情。 清军尚在山岭上整队的当口儿,火石岭城明军整顿更快,已然开始对他们轰击。清军没有料到明军的调整如此迅速,虽阵脚不稳,但也不敢再接着整队,而是分出已整好的一半兵力,先冲城池,后边尚自混乱的部队则稍微后撤退避。 城头的红夷大炮以摧枯拉朽之势破坏了大部分的清军阵列,但终究还是有着几队清军将几辆楯车推进到了城根。因俯角问题,架设在城头的火炮难以继续阻击,木板厚达数寸的楯车最外部覆盖一层生牛皮或铁皮,斜如板屋,将铳弹与箭矢弹开以及抵御坠落的檑木石块,清军躲在其庇护之下,持短斧、铁凿等伸出车身留有的空洞,奋力凿城。城墙虽以砖包敷,但只要打破最外层,内里皆是相对松软的夯土,只要城脚被凿出数个洞穴,上头的砖石和泥土就有随时坍塌的可能,倘若砖石泥土崩滑恰好形成斜坡,清军便可将其作为踏脚石,马步军一拥而上。 为了阻拦清军凿城,韩衮号令兵士从移动形制较小的二号红夷炮、大佛朗机炮等,从侧方马面等突出方位打击清军。除此之外,白旺更组织兵士将从城内搜集上来的棉被卷起,往里头塞填火药,或是往成捆的柴草里藏火药灌火油,随着火把一齐抛到城下。 城脚火势大作,燃烧楯车,清军夺路奔走,浓烟滚滚冲天。明军趁机遴选死士十余人,缒城而下,突袭城脚清军。他们得到军中善后的承诺,怀揣着必死之心,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一落地便全力拼命,只为了给清军攻城造成哪怕一丝半点的阻碍。 战事进行至今,已经完全进入白热化阶段。从火石岭城绵延至左右山峦并缓坡山脚,处处均是明、清两军浴血奋战的身影。 山坡上,犹如从血海中趟出来的马光春紧紧抱着一名清军猛士滚落缓坡,两人滚到平地均是吐血喘息不止,手上兵刃没了,便徒手掐喉抠眼,乃至于以唇齿撕咬对方没有甲胄遮蔽的耳鼻面颊。左近一杆“明”字大旗竖插在地,迎风招展,旗面洒满了血污,马光春压在那清军猛士身上,死死扼住对方的脖颈。两人近在咫尺,都用尽了身体中的每一分力气相视咆哮,血沫飞溅满脸,只等着对手咽下最后一口气。 “大明不能输!” 马光春咬碎钢牙,在一霎那双目瞳孔骤然放大,那清军猛士登时感觉喉部一紧如压千斤,吼声化作呜咽,伴着血水咳得满脸都是,很快便身体抽搐着死不瞑目。 “大明不会输。”马光春浑身脱力,不与自主翻身仰面倒在兀自咳血不住的对手身边,长长呼气,怔怔看着头顶的旗帜,一时似是呆了。 身边来来往往都是激战互搏着的身影,但似乎每个人都有他的使命在身,乱马交枪中,本该是死生难料的战场竟无一人关注到绵软无力像是失了神的马光春。他听着萦绕山坡广布四野的喊杀,甚至眯起了眼。 “杀鞑子——” 也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响起了一声怒吼,马光春猛然睁开眼,旋即会心一笑。想必又有一名明军袍泽在最紧要的关头迸发出了绝伦的勇气与力量。 他听着此起彼伏的拼杀之声如闻仙乐,浑身气力陡然充盈,鲤鱼打挺跃将起来。手中空空荡荡,便顺手拔了身畔的旗枪在手,双目尽是杀意,一边往厮杀最为惨烈的地带走去,一边咬牙挥动大旗,无畏大吼道:“下一个!” () 73丹心(一) 火石岭城战事结束三日后,大同府东面广灵县境内,明军旗帜飞扬蔽日。 碧天万里无云,郭如克策马扬鞭,驰骋平阔的原野之上。他身边远近数里灰尘弥散,数条由明军将士车马组成的长龙正在迤逦前行。不时有整队的竹哨及天鹅喇叭声从各个行伍传出,交杂纷纷。不知怎么,每当听到这些略显刺耳尖锐的响声,郭如克总会感到种难以描述的心安。 从太原府城出发,经过十日行军,郭如克终于率军抵达了大同府。 路上,宣府及大同等地的战况已经陆续传了过来,郭如克始终难忘当听到侯大贵以死殉国的消息时赵当世那张整整截截的面容。 当时在场众军将无不哗然,然而赵当世沉默良久,才凛若冰霜吐出一句道:“知道了。” 旁人散去,郭如克难掩悲愤神色,对赵当世道:“主公,不能让老侯和那五千名赵营兄弟白死了。” 虽同为赵营一线将帅,但侯大贵真论起来,算是郭如克的老上级。两人私交虽淡,但毕竟都是当初跟着赵当世从金岭川杀出来的老兄弟,同舟共济风风雨雨几近十年,无论同僚之谊还是故旧之情,都不容郭如克无动于衷。 “我知。”赵当世语气平淡,然而双目却闪动着异乎寻常的锐利之色。 郭如克道:“朝廷派往北京的使者听说已经到达,但不知为何,近日未有任何消息。” 赵当世冷冷道:“这是鞑子故意留着的退路,要是战事不顺,怕是还想借此斡旋来着。”又道,“无论如何,老侯不光是大明臣子,也是我赵当世的兄弟,犯我兄弟便是犯我赵营。犯我赵营者,虽远必诛。” 郭如克肃然点头。 赵当世接着道:“鞑子侵我国土害我百姓,是公仇。如今杀我兵士陷我弟兄,是私仇。公仇要报,私仇也得报。我征战天下这么多年,口口声声济民救世、匡扶社稷,可若是连自己最亲近的兄弟都没法给他个交代,更有何资格高谈阔论?” 郭如克不说话,只叹了口气。 赵当世道:“报仇雪恨的机会,就在眼前,全凭你我把握。善后的事,亦不能马虎。老侯是我赵营栋梁,他走了,我如折一臂。他走,也得我送他风风光光地走。”并道,“我拟向朝廷请命,追封老侯爵位。” 郭如克道:“老侯为国捐躯,理应如此。” “这是一件事,还有件事,我想了想,还是得征求你的意见。” “主公但言无妨。” 赵当世于是说道:“老侯虽说风流,可折腾大半辈子,却无一子嗣,且无半个亲眷。老郭,你有三个儿子,我想取一子过继给老侯,延续他侯家香火。你意下如何?” 郭如克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一拳砸在手心,当即应道:“再好不过。老侯对我有提携之恩,生前我无以为报,能出一子供奉其灵,实乃荣幸。” 思绪飘飞,一转又到了与赵当世在振武卫分兵而行之时。 因为知悉了侯大贵身死军溃,原本指望郭如克军寻到其部队会合的计划临时调整。考虑到宣府清军势大,赵当世重新分配了兵马,将从属于自己的石砫宣慰使马万年部五千人划给郭如克统带,加强了郭如克军的实力。 赵当世判断,清军既然在宣府获胜,接下来必会趁势攻进大同府,或是逼降姜瓖、或是击溃姜瓖,总之不可能让大同府成为他们南下背后的一根钉子。故而原计划不变,赵当世军四万余兵马赶赴大同府城将姜瓖稳住,郭如克军两万余兵马则东出广灵县、蔚州一带,威胁清军侧翼并寻机包抄其后策应赵当世军。 “属下此一去,有进无退。置之死地而后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你是福将,必然马到成功。” 飞扬大旗之下,赵当世与郭如克拱手告辞,各自短短一句话,道尽衷肠。 想到这里,正自出神的郭如克脑海忽而廓清,环顾左右,黄沙飞尘里,将士依旧川流不绝。微微抬头,视线掠过前方无数长枪手斜靠在肩头的枪林,漫漫长道上,有一骑逆驰而来。 来的是作为前锋的青桐营派回报信的塘马。 “十里外有鞑子大军,人数上万。” 郭如克听了,点了点头,果然不出所料,清军在宣府与大同的军势盛大猖狂,以至于才到广灵县不久,便即将遭遇野战。 相较其他墨守陈规的将领,善于琢磨的郭如克针对赵营火器比例大规模上升的情况自己研究出了一些战术。比如算他亲兵的起浑营鸟铳手的列阵方式与他营大有不同。像鸟铳装配比例最高的徐珲亲兵效节营,为了防止铳阵遭受敌方近战部队的冲击失去秩序,会将鸟铳手的队列排成数列横队,以加强纵深及抗冲击能力。但郭如克反其道而行之,坚持将鸟铳手阵列部署为纵深两列横队的形式,因为他认为横队比纵队更能发挥鸟铳手的火力。为了补偿牺牲掉的防御效果,他选择利用地形以及各种路障对横队进行保护。 就如同当下,得知即将与清军遭遇的郭如克立刻传令给起浑与青桐两营,让起浑营中军官彭光与青桐营统制孔全斌迅速率领营中轻装的鸟铳手先行,寻找山坡,将鸟铳手合并部署在山后反斜面,一来集中兵力,二来争取在战斗打响前不暴露自己的横队位置。随后,郭如克传令给马万年,要求他立刻挺进,抢占正面战场有利的山坡高地,用以吸引清军的注意力。其余部队,则原地变换战斗阵型,缓缓推进。 广灵县东南部地势平坦,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坡。方圆十余里,仅有作曈山一处高地。说是高地,实则整座山只能算是个凸起的土坡,且光秃秃的毫无林木掩护。好在作曈山向南北延伸有二三里,基本能够胜任明军布阵的需要。 明军从西往东,清军从东往西,明军更靠近作曈山,按照郭如克预先抢占有利地形的指示,彭光与孔全斌带着二千鸟铳手先到山坡西侧背光面,快速部署。紧随其后,马万年部五千兵齐刷刷登上并不甚高的作曈山,从山脊直下,将阵列分为十余个小阵,布满整个东部向阳的缓坡。 此时郭如克得报,清军并未急于前进与己军争夺山坡。他们似乎知道争山不及,随机应变,在作曈山东面三里处皲裂的壶流河沿岸整顿队伍。根据斥候侦察,这支清军携带有大量的火器,不仅有着各类大小铳,更有数十门外包盖着红布的红夷大炮。 这支清军的主帅正是大清智顺王尚可喜。 当年明军借助红夷大炮在宁远之战中痛击清军,红夷大炮一战成名,得到了大明朝廷的重点关注。明廷后来在徐光启等官员的倡议下派人去濠镜澳向佛朗机人采购火器,并重金聘请一批包含炮手、工匠、通事等在内的佛朗机军事顾问往北京协助训练火器部队。随后,这批佛朗机军事顾问奉命转赴山东登莱,帮登莱巡抚孙元化练兵。 孙元化是徐光启的学生,与老师相同,素来主张迎西学用西器以自强,于是与佛朗机军事顾问合作,在登莱组建新军,希望能培养出一支既能铸造火炮又善于运用火炮作战的部队,当时这支新建部队的领头军官便以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为首。可没想到后来这三人带兵作乱,李九成虽死,但孔、耿渡海逃脱,叛明降金,带着二十余门红夷大炮、三百门各色西洋炮并大量火器归顺了黄台吉。其时,黄台吉正利用从永平府俘获的明军炮手筹备火器部队,孔有德、耿仲明等带兵来投,实令当时的后金如虎添翼。 后金国有了孔有德、耿仲明所部降军带来的火器,又得到铸炮模版与经验丰富的炮手,自此开始迅速抹平了与大明的火器差距,随后孔有德、耿仲明等率军作为协攻部队先后在旅顺之战、广鹿岛之战等战役中指挥火器部队大放异彩,愈得黄台吉的信任。等到明军在辽东的诸岛皆沦陷、东江镇覆灭、尚可喜投降,黄台吉遂以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名东江镇旧将为核心组建了以汉军为主体的天佑军与天助军,最初的永平府炮手降军则编为乌真超哈,以内附汉官佟养性为统帅。 黄台吉崇德二年,乌真超哈、天佑军、天助军以及更早以李永芳为代表的六甲喇汉军等数支汉军统一整编为汉军八旗,相当于变相剥夺了大部分依附汉将的兵权,而且由于汉军较之满洲、蒙古兵骑术稍逊但精火器,故而全编为步军,主操持火器,协助满蒙八旗作战,从此成为定制。 汉军八旗成分复杂,即便在黄台吉崇德七年进行了对照满洲八旗的牛录化改编,可仍有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以及续顺公沈志祥等部虽归并于汉军旗,却未曾编组牛录,只随旗行走。所以此次这支万余清军中纵然有着正蓝旗汉军固山额真巴颜、镶红旗汉军固山额真金砺、镶白旗汉军固山额真佟图赖等汉军高级将领,但仍得听命于资历爵位更胜一筹且部曲相对独立的尚可喜。 除了八旗汉军,听从尚可喜节制的还有正蓝旗满洲固山额真巴哈纳、镶黄旗满洲梅勒额真阿哈尼堪等部,满汉八旗兵马齐全,用以保证这支清军拥有足够平衡的战力。 尚可喜的部队火器众多,在得知明军抢先占山的军情后,随即下令全军以壶流河流域为北部顶端,向南方展开阵列,上万军队次第部署在南北数里的十余个阵地,清军的本阵则设在南部将官庄与大西庄之间的土堡群落内,这一片也集结了最多的清军部队。 明军守山为要,清军得以从容布阵。然而清军的本阵处在作曈山南端尽头的东南方,清军若继续往那里集中部队,那么很有可能以重兵直接绕过作曈山,包抄到明军阵地后方。战场风云变幻,尚在赶路的郭如克通过前线塘兵连连不断的禀报,立刻作出决定,让马军颇多的李际遇御寨兵马,先冲土堡群,尽量扰乱清军布阵。 () 74丹心(二) 郭如克军总共两万五千兵力,其中李际遇的御寨就占得近半数量。出身草莽的御寨兵马构成以马军为主,接到郭如克率先突击清军阵列的军令后,调拨出三千骑,由薛抄带领,迅速从后方赶上,兜过作曈山南端,向着东南方的土堡群落移动。 自从被收编为大明正规军,御寨兵马的装备与操练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加强,尤为重要的是,御寨兵士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转变。长期打硬仗、打胜仗的经历带给予了他们极大的信心,使他们具备了与对手拼杀的底气。而赵营骁勇善战的表现则让他们认定,哪怕作战受蹙,也有值得信赖的友军袍泽始终支持着自己,为自己撑腰。 身披厚甲的薛抄只有面部透露在外,但亦给白色绷带层层包裹,在干燥的黄土黄沙中远远望去,仿佛一具干尸驾驭着战马。军中将士送给他“修罗将军”的外号,用以形容他的外貌,更用以表述他一旦作战便自视如死尸的勇猛气概。 土堡群附近清军不断从北方聚集过来,数量最多,眼见明军御寨马军先发,在地平线横排齐头并进,已经整备好的部分清军便以土堡为依托,在外围横陈火炮。 当先十余门清军红夷大炮架设,展开炮击。冲驰着的明军御寨马军四周飞沙走石,扬沙如幕。薛抄全不在意,马速有增无减。清军火炮猛烈,各类铳手也从各处被纠集着排列射击,明军御寨马军虽多有死伤,但战马高高跃过不幸倒地袍泽们的尸体,意志坚定。 很快,匆匆布阵的清军前部火炮阵地就为明军御寨马军占领。清军从四面八法反冲明军,争夺阵地。薛抄纵横驰突,在层层簇簇的清军中陷入厮杀。他的身后,有更多的明军御寨兵士源源不绝赶来增援,卷进漫漫无边的人海。同样是用血肉之躯构筑起抵御敌军的阵线。当初被顺军利用当做炮灰攻城让他们感到耻辱与愤恨,而今为大明效力搅动牵制清军的阵势,他们却怀有种莫大的荣光与勇气。 打了大半辈子的糊涂仗,这一次,他们终于明白自己在为谁而战,为何而战。 “为了大明。” 每当想到这里,薛抄浑身上下就没来由生出鸡皮疙瘩,这时候也一样。他看得出,纵然占据了绝对的人数优势,御寨兵马在土堡群落外依然难以撼动清军阵线。可他不会后退,因为他相信,终会有人推着自己后背甚至踩着自己的尸体前进。 作曈山东南方向的战事首先爆发,并旋即胶着难舍难分,郭如克探得清军一边抵抗着近万名御寨兵马的攻击,一边仍有余力整顿集结在东南方向的后续部队。他大概清楚,这支清军必以火器为重,在火器未曾安排布置妥当前,一切都难下定论。 “鞑子在北边聚集了马步军三四千,要冲作曈山。” 塘马急报,郭如克暗自点头。适才已有军官就清军聚兵东南的举动建议郭如克放弃作曈山阵地,调整布阵方向,但被郭如克拒绝了。战场之上,绝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清军不想受作曈山拖累,明军同样不能轻易舍弃优势。 现在看来,清军固然打定主意要将重心压向东南,但仍不免担心明军会从作曈山突出后部进行包抄。所以他们这支攻山的马步军起到的作用实则与明军御寨兵马怀揣的使命相同,都是牵制对方的主要阵地,为己方主要阵地的部署争取时间。 “鞑子想扰我,我便让北边成为鞑子有进难退、难以抽身的泥沼。”郭如克握拳暗想。 正当时,作曈山东侧土原,千余清军重甲铁骑朝着缓坡全力奔驰,缓坡上,是早已列阵等待着的石砫兵。 肃穆森列的数千石砫白杆兵迎着奔腾齐喑的清军重甲铁骑岿然不动,他们前方数百尺范围的缓坡上布满了大大小小自然风化形成的石棱土角,它们鳞次栉比、高低不一,个个坚固异常,比起临时摆设的拒马鹿角或是深濠沟堑,无疑能对冲锋而来的清军重甲铁骑造成更大的阻碍。 果不其然,上千清军重甲铁骑冲进缓坡不久,就为散乱密布的石棱土角逼迫无法继续直线提速,只能勒马缓步,绕行兜转。 石砫白杆兵各拉硬弓,往缓坡刷刷乱射。他们每人櫜鞬内只置有三支箭,一支响箭、一支重箭、一支破甲箭,射箭的目的不全在杀伤,而在用以彻底阻断敌方冲锋之势、威吓敌方士气,毕竟,近战肉搏才是他们的强项。 当年浑河血战,力战不退的石砫兵与满洲八旗兵鏖斗,虽因整体战局影响终不免接近全军覆灭,但亦杀敌数千人,由是得到大明朝廷“自奴酋发难,我兵率望风先逃,未闻有婴其锋者。独此战,以万余人当虏数万,杀数千人,虽力屈而死,至今凛凛有生气”的极高评价。 如今雄立似道道铁墙、沿缓坡布列的数千石砫白杆兵之中,许多人的兄弟父祖战死在了浑河,甚至不少正是那时候随唯一突围的主将秦民屏退回石砫宣慰司的老兵。不说别人,只说当下充任指挥作战中军官的秦祚明,他的父亲秦邦屏便是在浑河为国捐躯了。 可以说,这数千石砫兵几乎每个人身上都背负了难以抹去的国仇家恨。清军攻势震天动地,但严正以待的石砫白杆兵们无人流露出半分惧色,相反,他们全都跃跃欲试,似乎迫不及待要手刃清军,报仇雪恨,重振石砫精兵的威名。 不过,当清军近半冲上缓坡之际,率先动手的并非石砫兵,而是一支更为愤怒的军队。 风越刮越紧,黄沙越卷越大,无数黑甲重骑突然出现,前赴后继冲破烟尘,气势磅礴。猛烈的狂风骤然卷着飞沙,向着清军迎面扑去,清军们脸和手早给碎石细沙打得麻木,努力睁眼,咫尺距离,明军马军正如一道黑色闪电,势不可挡贯撞入阵。 这密密骤至的身姿阵势似曾相识,但他们的身份早已变换。 已经改名高必正的高一功是这支马军的主将,而这些勇猛无畏的马军,便是当今大明最为精锐的铁骑。在山海关、在北京、在真定府,他们曾经失败,但是,他们也想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再次证明自己,扬眉吐气、一雪前耻。 清军将主力压向南边,只以满洲重甲铁骑冲击在作曈山缓坡列阵的明军步军,本意是一举冲垮明军,再不济也能牵制北边整体局势。但郭如克反应极快,他并不愿意因为清军的部署调整而轻易放弃北边战场指使己军的前期布置落空,故而反其道而行之,将北边战场作为主攻点重点打击。 清军重甲铁骑半数困在缓坡纷乱的石棱土角当中,半数尚在土原驰骋。高必正四千马军飓风般将之拦腰截断,后排清军步军见势,奔跑中匆匆抬弓连射。天气虽说炎热,但那些扬刀策马着的明军马军依旧在贴身铁甲之外包裹了厚厚的棉帽绵甲,装备非常精良,远非乱矢可退。高必正当机立断,分出千骑给副将党守素继续背冲清军重甲铁骑,自己则一马当先,率众直扑清军轻甲步军。与此同时,缓坡上下旌旗招摇,锣鼓齐鸣,放完三箭的石砫白杆兵们小阵接连大动,迫不及待踊跃杀奔困在石棱土角中无法提速且腹背受敌的清军重甲铁骑。 土原上的清军重甲铁骑不敢再进,稍稍向左转移,想要躲避急速冲杀来的大明马军,可是他们马蹄才动,伺服已久的明军二千鸟铳手从作曈山背阴面抓住时机转出,立于山脊,成半月状朝着喘息未定的重甲铁骑的侧翼与背后顺风猛射。硝烟腾空而起,与漫天黄沙交杂缠绕,作曈山一线清军血肉横飞,数面受敌,当即成片成片地倒了下去。 “‘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如此,三场两胜一败,可谓巧胜。” 方圆数里范围内,战火纷飞兵戈阵阵,郭如克位处作曈山最高点,任凭大风咆哮,没来由心中沉静,想到了此前在营中听顾君恩讲史的一则故事。以史为鉴,可知兴替、明事理,更可如时下这般,活用于战场。 清军将主力大量向南转移,南部可视为彼之上马,北部作曈山则可视为彼之中、下马。清军想要扬长避短,明军若是同样聚集兵马向南与清军硬碰硬,即便能胜,怕也逃不过惨胜。郭如克打仗灵活,极会随机应变,几乎是在一瞬间就作出了主攻北边、牵制南边的决定。事实证明,北边的三千余名清军当是时已完全被精心布置、协同作战的明军压制得死死的。南边清军虽强劲,但一来北边局势不利,二来主帅尚可喜本阵需要保护,面对人数众多的御寨兵马,一时也难占据优势,竟是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郭如克果断在作曈山会聚重兵,绝不只是为了打退清军攻坡,正如他对自己说的“我便让北边成为鞑子难以抽身的泥沼”,他决意将这部清军全歼在作曈山。 赵营鸟铳手、石砫白杆兵、顺军老营骁骑,他们或许曾为对手相互攻伐厮杀、相视仇雠以命相搏,然而此时此刻,他们的背后,都同样竖立着一面绣有“明”字的旗帜。 前前后后几近万名明军将这三千清军分割包围,持续围攻,但清军负隅顽抗,士气不减,反倒屡屡逆冲,想要突出重围。郭如克当然知道仅凭马步军尚不足以赶在东南端清军炮阵完成部署前击灭北边的这支清军,故而他一连发出数条军令,在清军尚未察觉的当口儿,全军近百门各色火炮,已悄悄运上山脊,对准了他们。 () 75丹心(三) 作曈山战事持续进行着,期间不断有清军从东南方的土堡群阵地北去,意欲支援被明军分割包围的袍泽,但是他们的每一次尝试都被外围披坚执锐的明军顽强挡住。整整大半个时辰,但听得作曈山方圆数里大炮轰隆响彻云霄,硝烟如絮直冲上十余丈的高空,端的是闻者震骇、见者心惊。 越是靠近炮火中心,天空便越为弹丸飞掠的尖啸所覆蔽。蓝蓝的天空下,清军的阵地却犹如暴风雨即将来临时那样团团漆黑。自山岭飞速坠落的散弹、铁弹乃至特制的猛火油瓶、土雷从各个方向钻进滚滚浓烟,向四面八方耀射出青灰色的光芒。偌大的黄土原野震颤摇晃,几如苍茫瀚海沉浮融解。漫布碧蓝苍穹的云彩仿佛也为明军的火力震撼,碎裂分崩。山河失色,天地肃杀。 清军驰援的频次慢慢降低,直到最后完全放弃,退回了东南方的土堡群。 “差不多了。”郭如克立高眺望,淡淡吩咐。 塘马手执军旗,顺着作曈山缓坡疾驰而下,传中军令。很快,先是山上的大炮陆续止歇,继而已经慢慢转移到侧面齐射的鸟铳手们同样开始后撤,目之所至,透过渐渐飘散稀薄的硝烟青雾,只有明军的各部马军还在追杀苟延残喘着的清兵。 郭如克面朝的方向,从作曈山缓坡的石棱土角一直延伸到广袤的土原,大地稀碎、浮土如沙,一眼望去,遍野满是焦黑残缺的尸体。他们或为沙土掩埋、或暴露在外,与风沙及挥洒的鲜血化为一体,永远沉睡在了这片土地。 “鞑子兵马俱碎,尚有千余溃卒逃窜,高、党正率兵追杀。”彭光对郭如克道,“东南边的鞑子已经全线退去了土堡群,想是吓破了肝胆。” 郭如克摇摇头,道:“不要小看了鞑子,彼等放弃了北边,不代表放弃了整个战场,如今大行聚集东南,势必想在东南打开局面,扳回一城。” “在东南打开局面......总管的意思是鞑子想垂死挣扎?” “鞑子在北边偷鸡不成蚀把米,三千人陷我万人主阵,基本葬送我手,要获胜只能在东南找补。”郭如克冷静道,“让李际遇再撑一会儿,北边缺口打开,我等正好抄过去。” 东南方土堡群落外,面对清军主阵的御寨兵士已经伤亡千人,空旷的黄土原野,密布着数以万计的御寨兵士,分成无数小阵与清军在各个角落混战。 北边失利,清军集中精力猛攻东南,数十门红夷大炮分布在土堡群内,各就各位,炮口对外。不断有炮弹与铅子伴随着刺耳的呼啸斜着飞出来,越来越紧地扫荡着地面、越来越密地泼向进攻的明军御寨兵马的阵列。蓬蓬血雨激扬,坑洼不平的沙土地上尸横遍野,遭受清军密集火力的御寨兵马无法前进,却也没有后退,他们用着自己的血肉之躯苦苦支撑,勉强维持着东南战场的僵持。 清军在北边损失惨重,唯有在东南全力以赴,尚可喜心知肚明,只要能打破死死贴附着的御寨兵马、冲破作曈山南端的篱障,己军与明军算是各胜一着,胜负与否,还很难说。他自信的来源不仅在于清军坚韧不拔的战斗意志与强悍的战斗力,更在于对整体战局的判断。据悉,为了在北边打赢歼灭战,明军将所有重炮都调往了那里,作曈山南北相距足有三四里,抓住明军转移火炮的间隙,足以击溃眼前已经力不从心的御寨兵马。 三日前,正向大同府城挺进的阿济格接到了叶臣一军在火石岭城折戟沉沙的败讯。参与攻城的五千八旗精兵,经过日夜鏖战,始终未能攻进山城半步,反而在明军的反击中折损近两千人,正蓝旗满洲固山额真阿山、镶红旗蒙古固山额真马喇希等均在战斗中阵亡,清军迫不得已从栲栳山北部通道原路撤回。 阿济格勃然大怒,认为此等战果乃是八旗军近几年未有之耻辱,当众狠狠鞭笞了败军之将叶臣,重新以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为帅,再带五千兵攻打火石岭城。同时,明军的耐战超出了阿济格的想象,从镇虏卫直通大同府城的计划似乎并不好走,于是,经过紧急磋商,阿济格决定分遣尚可喜带领万人,走广灵县绕路去大同府城,一来起到奇袭府城的效果,二来也能威胁火石岭城明军的腹背用以策应谭泰军。 可是,清军却没有料到,从太原府城全速北上的明军同样兵分两路,右路军主帅、大明平顺侯郭如克亦率领两万五千明军进入了广灵县,是以有了今日大战。 由点及面,敏锐如郭如克、尚可喜都隐隐感到对方或许是一支奇兵。换句话说,在这场战斗中谁能取胜,谁就能为己方的整体战略布局赢得巨大的优势。 “薛头,弟兄们快撑不住了!” 御寨兵马成片成排迎着激射炮火倒下,土堡群外鲜血渗入干裂的黄土地,将数里染成朱红之色。薛抄身中两箭,脸上也被掠过的流弹刮破。染血绷带早便不知何处去,他那张似乎从地狱深渊炼就出来的容貌此时此刻显得分外狰狞。 “闭嘴,老子还撑得住,谁敢说撑不住了?”薛抄挥刀大呼,看向自己人的目光比看向敌人更加凶狠。 话音刚落,一枚实心铁弹带着劲风沉沉砸在两步外,炽热的弹丸带起砂石掀飞迸射,薛抄只觉一股强大的推力袭来,整个人在瞬间横飞出一丈远。 将士们赶上救助,薛抄甩开他们的手,自己挣扎起身,舔了舔嘴角渗出的血渍,混着唾液与泥沙尽数咽下肚去,阴惨惨道:“瞧见没,老子还没死!鞑子的炮,打不死我!”说到这里,喉头一甜,血水冲进嘴中,却给他硬生生压回了肚里。 “薛头......”众将士看着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不觉可憎,反倒动容。 “传我令......”薛抄直起腰板,面朝地动山摇着的土堡群落,“众军视我军旗,旗不倒,敢退后半步者,杀无赦!” 将士们闻言,眼噙热泪,山呼遵命。 纵然调集了全军火炮,一时半会儿依然难以击退反复混战着御寨兵士,尚可喜的心态不由焦躁起来。时下,他已听说镶黄旗满洲梅勒额真阿哈尼堪死在北边、正蓝旗满洲固山额真巴哈纳下落不明的消息,自知已无退路可走。为了抓住最后的胜机,他决定孤注一掷,将本阵所有火炮火铳全都调往西边,竭力攻击似乎永远杀不尽赶不退的御寨兵士,以期迅速打开缺口。 然而就在这道军令下达的不久,从北面传来的炮声,却令他的心胆为之一颤。 明军的炮军由马军掩护,已在土堡群落北外围环列布阵。 清军的红夷大炮大多仿缴获的明军火炮而造,为了提高口径与威力,只能从加重加厚炮管方面着手改制,重的达到万余斤、轻的也有五六千斤,不但本身沉重异常,亦无相应的炮车可供运载,机动力很差。清军一般只将这些重型火炮用于攻城,尚可喜带着它们,原意是在奇袭大同府城时投入攻城,如今临时应变,架设土堡群内加强防御。可一旦转移,则需大费周章,非大量人力时间不能为。当下部署在土堡群落北面的这些清军红夷大炮刚刚拆下炮架,装上辎重车想要运去西面,不期而至的明军炮阵已然百炮齐发。 巨响淹没了一切,飞扬半空的沙土哗哗落下,烟尘蔽天。 尚可喜抵死也想不出,明军的上百门火炮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从北转来南面,难不成明军的火炮都长了飞毛腿? 只要运用得当,小小优势有时就能彻底改变一场战斗的走向。 轻盈却又威力不减的明军二号红夷炮、大佛朗机炮等不用拆卸炮架,由人推马拉的敏捷的炮车承载到了预定阵地,只要稍作固定,在炮车上就能立刻作战。一来一去,效率自是远远超过笨重的清军火炮。 清军在北面无法临时再用火炮,防守的步兵在土堡间仓皇躲避,难以反击。有数股清军步兵稍稍整备,冒死冲锋,但也为紧密部署在炮阵周边的高必正所部明军骁骑截杀逼退。不多时,但见土堡群内,如临地震,楼堡崩塌不断,或被焚毁,或被炸毁,延长几里尽成废墟,方圆地带均遭火炮不断轰击,墙瓦无存。 北面明军恰到好处的夹击令土堡群落清军本阵的防御荡然溃散,炮轰数轮,高必正与后续来合的党守素率领马军从两翼发动冲锋,包抄仍在满目疮痍的断壁残垣间抱头鼠窜的清军,从作曈山次第赶到的明军鸟铳手以及石砫白杆兵也接着向土堡群落挺进。 尚可喜中军处受到冲击,正在西侧鏖战的清军闻讯,登时陷入混乱。 有塘马奔至御寨兵士的乱阵内,大声喝道:“郭总管已调兵从北杀进土堡群,特令兄弟们再接再厉,从西杀进去,夹击鞑子,援兵已在赶来的路上!” 薛抄听罢,当即大喜过望,这时他才注意到前方纷纷溃散的清军与更远处土堡群内那铺天盖地的呐喊声。 “老子发达了!”他的周围,绝处逢生的御寨兵马们大多摇旗呐喊着朝土堡群极力冲杀。他才走两步,可是此前尚无半分感觉的伤口与关节不知为何竟然在这一刻齐齐剧痛起来,引得他身躯狂颤,连刀也握不住,沉沉摔在地上, “他奶奶的。”薛抄很累很痛,已经走不动路了,看着身边踊跃前进着的袍泽们满心羡慕。羡慕过后,眼角热泪不由自主划过血迹斑驳的面颊滚下,他坐在地上,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振臂嘶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心中的喜悦与激动宣泄无遗。 () 76丹心(四) 突袭加更一章,补上欠的 ——————————————————————————————————————————————————————————————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吹得神乎其神的满洲鞑子,不过尔尔。好热好热,下山了。”大风卷过作曈山,军旗猎猎,郭如克俯瞰惨烈的战场良久,轻描淡写地抛下这一句,乘马下山。随行伴当看得仔细,他的鬓角脖颈,尽是涔涔汗水。 作曈山之战,明军集中优势兵力,从北打到南,在多个阵地围攻清军,终获全胜。清军死伤过半,阿哈尼堪、金砺等满汉大将均死在阵中,仅主帅尚可喜带领所剩不到五千兵马溃败而逃。明军方面,主要的损失都在御寨兵马这里,万余兵力,亦损失近三千众,另有薛抄等多名将领负伤。 对这个结果,郭如克十分满意。满意之处并不只局限战场杀伤,更在于通过此战争取到的战略优势。 清军正蓝旗满洲固山额真巴哈纳在作曈山东侧的黄土平原上被明军马军击落战马生擒。郭如克看着被摘盔除甲五花大绑押到面前的巴哈纳,冷冷命令道:“跪下!” “不跪!”满洲贵族早年为了与大明互市交易,多学汉话,即便沦为阶下囚,巴哈纳仍然挺直身躯,昂首站立。 “跪下!” 左右彭光、孔全斌一齐动手,将膀大腰圆的巴哈纳硬生生按倒在郭如克脚边。 “犯我国土,害我百姓,还敢跋扈!”郭如克猛然站起,怒视巴哈纳。 巴哈纳极力拗着脑袋,用余光死死盯住郭如克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从前你汉人迫害我满洲子民甚毒,如今正该血债血偿!” 早年满洲尚未兴起时,辽东官兵以边贸自肥,常常横行马市,强买强卖。有时为了压价采购人参、东珠等珍品,甚至不惜殴打甚至杀戮女真百姓。即便驻防的辽东明军,为了制衡女真各部,亦三不五时故意寻衅滋事,并趁机屠戮女真部落,劫掠财货、焚烧城寨几为常态。此外,女真部落近汉地,习俗与汉人相若,妻女少示人,“而汉人之小官及平民等往诸申处,却可径入众贝勒大臣之家,同席饮宴,尽礼款待”,反过来“诸申与汉人互市往来,且不论汉官之妻,即是平民之妻,亦不得被诸申所见,且轻蔑诸申之官员,欺凌殴打,不准立于其门”。那时的女真各部落无力反抗,但仇恨却在心底慢慢积攒。 努尔哈赤的五世祖董山、外曾祖父王杲、外祖父阿台、祖父觉昌安及父亲塔克世以及更多的族人亲朋都直接或间接死于明军之手。以“七大恨”兴兵伐明的努尔哈赤就像在干草堆中点燃了一把火,立刻将许多对大明充满怨念与恨意的女真人的怒焰煽动燎高。 因因果果,循循无穷。始始终终,环环相扣。 巴哈纳身为败军之将,却口出狂言,在场明军将士无不愤慨,如李际遇这类部下为清军杀伤甚多的将领,更是恨不得拔刀相向。 “罢了,拖下去吧。”郭如克一反常态,怒容一敛,坐回椅子。 “蛮子,别猖狂,我朝大王大兵一到,跪下的可就是尔等!”巴哈纳全无惧色,被兵士从地上拉起来时兀自高叫不休。 郭如克眼神冷峻,只傲然道:“你朝大王到了,也得跪下。” 八月下旬,继叶臣之后,清军由谭泰率领,再度对火石岭城发动攻势。鏖战两日,山城仍如天险难越,清军没有继续进攻而是选择了后撤,因为赵当世大军已经抵达大同府城。随即,在火石岭城与作曈山两战受到重创的清军开始向镇虏卫收缩兵力。 城外千军万马络绎如流,大同镇总兵官领镇朔将军印姜瓖在高坡翘首以盼,当远远看见那格外醒目的金边大纛,便急不可耐地纵马下坡,追纛疾驰。 “罪将姜瓖,拜见宋王殿下!祝宋王福体安康、武运昌隆!” 夹道飞尘中,姜瓖双膝跪地,拜在宋王兼天下兵马大元帅赵当世的马前。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才是当今大明的灵魂。 “姜将军不必多礼。你反正有功,击鞑甚切,朝廷大为赞赏,我亦钦佩有加!”赵当世跳下马,亲手将他扶起,“这次来,要与姜将军携手光复我大明社稷。” “携手愧不敢当,只愿在宋王鞍前马后执鞭坠蹬便心满意足!”姜瓖起身之时偷眼扫了扫赵当世,只觉其人有龙虎之姿,虽然和颜悦色,却自有令人畏服的威严,心中凛然,看了一眼,不敢再看第二眼,甚至连后背也不自主渗出了汗水。 赵当世觉察到了姜瓖的忐忑不安,握住他的手道:“姜将军,我这次来,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越是听到这样的话语,姜瓖就越是紧张。 “朝廷以姜将军忠义,欲立为表率,激励天下军民,故而特令我此行携带敕命,封姜将军为大同公,寓意姜将军能为效命,永镇边陲!” 姜瓖闻言,脑袋嗡一声响,当即喜极而泣,情不自禁膝盖一软又扑通跪地,连磕三个响头,涕泪纵横着高呼道:“谢主隆恩!” 赵当世马上止住他,低声道:“姜将军对着我磕头作甚。”说着,指了指南方。 姜瓖作恍然大悟状,猛点头道:“姜某粗蠢愚夫,一时忘乎所以,请宋王见谅!”说罢,不顾赵当世阻拦,又朝着南方一拱手磕一下脑袋,一连三次方罢。 赵当世与他并肩牵马而行,边走边道:“敕书由随军天使带着,择吉日宣封即可。” 姜瓖的梦想就是成为大同府之主,现在得到朝廷承认,梦想成真,大喜之下仍然有些恍恍惚惚,只会傻傻笑着点头称好。 “但是一码归一码,若不将鞑子驱出大同,你大同公这个位子,可坐得不踏实呀。”时下虽未正式册封姜瓖,但赵当世有意提前给姜瓖戴戴高帽。 姜瓖心里头很受用,但听“鞑子”二字,心中又是一凉,迅速收拢飘荡在外舞蹈跳跃的神思,敛容道:“王爷所言极是。”旋即试探着问,“王爷有何高见?” 赵当世简简单单道:“明日我就要进军。” “明日?”姜瓖暗暗嘀咕,他本来还打算在大同宴请赵当世三日,好好拍拍这个新晋王爷的马屁,“何不多留几日?” “不是时候。帮大同公赶跑了鞑子,稳定了局势,一切都好说。” 姜瓖巴不得赵当世早日出兵替自己赶跑清军,自是点头不迭。但他心思敏捷,很有眼力见地说了一句道:“不知姜某这里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赵当世立刻接话赞许道:“大同公为国为民之心名不虚传。”继而道,“你这几月来抗拒鞑子进犯,劳心尽瘁,实已尽职尽责,这接下来扫除余孽的苦差事,就交给我便是。这里需要劳烦大同公的,只是些许钱粮、些许兵马。” 这话说的委婉,意思很明显。这次出兵,赵当世不大相信姜瓖的能力,要自己亲自主持。但姜瓖不能光拿好处不出力,数万明军数万张嘴,都交给姜瓖处理了,除此之外,姜瓖多多少少还要出兵相助。所以,赵当世轻描淡写一句,落在姜瓖肩上的担子可沉重得很。 然而,“大同公”及“永镇边陲”这几个字眼的诱惑实在太强。姜瓖扪心自问,若是赵当世没先说封赏的事,他恐怕还得打打太极,讨价还价一番。可赵当世聪明,先说了封赏的事,自己高兴到情难自己的表现说什么也掩饰不住,先期就落了下风,再想周旋,就不免有种强词夺理的劣势,难度大增。更何况,赵当世只是口头透露了册封消息,没有天使宣读敕令授予符印,一切都是空的,万一双方闹到不愉快,赵当世手里捏着敕令这张牌,对自己同样大大不利。 姜瓖脑子也不傻,被赵当世一套组合拳打懵了片刻,很快缓过神,重新精明算计起来。他稍稍掂量,只觉无论实力还是大义,自己都无法与赵当世相抗衡,与其飞蛾扑火再惹上一身骚、保小利而弃远利,倒不如把眼光放长远些。毕竟“大同公”这头衔的分量极重,咬咬牙竭尽全力撑过这一阵子,未来等着自己的便是那阳关大道了。 一匹快马从身畔疾驰而过,姜瓖故意装作吃惊闪躲,转过头拍着身上的灰尘,对赵当世无奈笑了笑,用来掩盖自己刚刚思量不答的尴尬。 “姜某久在大同,自是得尽地主之谊,王爷放心,甭管你有多少人多少张嘴,有姜某管着,就一个也饿不着!” 赵当世眉开眼笑,抚掌道:“就知道姜兄仗义!” 姜瓖陪笑几声,小心问道:“那么......不知王爷既有雄兵百万,还要姜某这里几人打杂?” 赵当世挥挥手道:“不多,六千。” 这个数字正卡在姜瓖的节骨眼上,因为此前拨儿马军与王进朝带去修筑火石岭城并驻防的万余营兵合计已有一万五千人,再加这六千,可以说,总共三万可战之兵的大同府能拿的出手的兵都拿出来了。由此可见,赵当世必定早就探明了大同府兵马的虚实,这次有备而来,就是要将自己牢牢掌握住。 姜瓖虽然经常首鼠两端,但有有自己的底线,就是一旦认准了一个方向,短期内不会反复。即便反复,也得是千琢磨万考虑,再次认准了方向,方才施行。眼下片刻功夫,他已然决定了跟着赵当世、跟着大明朝廷继续走下去,既然赵当世的要求没有超出他的底线,他心一横,自然答应。 过一日,前线郭如克、韩衮两军相继派遣使者来请赵当世进军。 () 77汉歌(一) 八月底九月初的晋北经了历数月炎热,已开始有了转凉的趋势。与此同时,各方总共十万明军野战军也开始对盘踞大同府东境的清军展开大规模攻势。 郭如克军在作曈山取得大胜后快速挺进,从广灵县直插宣府,只一日攻克怀安卫,并由此为依托布防,从而切断了尚在镇虏卫集结兵力的阿济格军与围攻上庄堡的吴三桂军的联系。郭如克给赵当世写的信里明言“今鞑虏连败,首尾难顾,是为毕其功于一役之良机”,表示将竭尽全力阻止清军撤退会合,并希望赵当世及早进军彻底击败清军。 赵当世当然不会留给清军喘息的余地,与姜瓖见面次日,便即马不蹄停,率领五万余兵马开拔,走栲栳山北部通道往攻镇虏卫,原先驻扎火石岭城的韩衮、王进朝等部近一万五千兵马则负责提前清道推进。 晋北风云,终化作狂风暴雨前的电闪雷鸣。 火石岭城,赵当世与韩衮、陈洪范见了面。 “属下无能,致使侯总管为鞑子杀害,数千兄弟死于非命。”韩衮偏着头,红着眼道。 数月不见,赵当世见到的韩衮双颊内陷、神情疲惫,早没了当初的神采奕奕,但一言一行,仍然简洁有力,坚定不移。 “不是你的过失,是我来得晚了。”赵当世拍拍韩衮的肩膀,“晋北若无老韩你支撑着大局,尚不知形势将恶化到何种地步。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韩衮叹了口气,道:“我老韩没读过几句书,但曾听到凤子说些诗书。里头大多记不住,只一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记得特别清楚。我既然穿了这身甲,不将鞑子驱逐殆尽,七尺之躯有何颜面复立天地之间?” 赵当世道:“正该如是。老侯虽死,却为国为民,死得其所,忠节壮烈。斯人已逝,你我生者切莫沉湎悲痛,而是要用行动告慰其在天之灵。” 陈洪范摇头道:“陈某这一趟没派上什么用场,否则说动吴三桂,侯总管也不会枉死。” 赵当世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吴三桂走上这条路是他自己的选择,与陈公无涉。” 韩衮看了看川流不息的兵马,接着道:“主公带来五万来人,加上火石岭城这边,将近七万,再加老郭那里,足足十万铁马金戈。当前大同府将领王进朝已经带兵清路,沿途收复了多处堡垒据点,大军继进无碍。且听他说,鞑子聚在镇虏卫的兵力不过三万出头,以十万对三万,这一仗,说什么也要赢下来。” 赵当世点点头正色道:“你守城打败了叶臣,老郭野战打败了尚可喜,这最后对付阿济格的攻城战,就交给我吧。” 宣府北部万全右卫上庄堡,吴三桂似乎也心有所感。 围攻十日,双方十余次激战,吴三桂指挥近两万兵马愣是打不下孙传庭仅数千人防守的上庄堡。论实力,他麾下万余关辽劲卒加上久经战火的边军,装备与战技并不比阿济格的八旗军差多少,但推着战事的越加推移,他就越是有心无力。 或许正如白广恩所说,围攻上庄堡的将士们,缺少的只是那一点心气。 每当看着结发髻乃至披头散发浴血奋战的守军,听着对面那与自己如出一辙亲切熟悉的言语,进攻着的清军兵马都会没来由得黯然失色。不因其他,只因自己脑后那根小小的金钱鼠尾辫,实在是太过沉重了。 “都几日了,连一步也未曾跨入堡城,照这样打下去,何时是个头?难道要等着英王回军收拾局面,将你我捆打一通吗?”吴三桂坐在军帐上首,气得浑身发抖。看着下边攻堡前一个个指天誓日满口豪言壮语的白广恩、牛成虎等人,就像看到一具具行尸走肉。 吴三桂说了几句,在场众将仿佛都成了入定老僧,无一理会,像高汝砺、武大定这样坐得比较远的,甚至都假装闭目养神起来。 “白老哥,想当年在辽东,你也是一号人物,怎么现在焉巴成这样?”吴三桂满脸不悦,等不到回应就主动点名。 “我焉巴?”白广恩脾气暴躁,被指责了心里烦闷,忍不住道,“打了这几日,哪次不是我部带头冲锋,多少弟兄死在堡前,王爷都当没看见?王爷要是觉得姓白的没用,下次攻堡,姓白的把弟兄们叫回来,看王爷大展身手!” 吴三桂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临阵脱逃?” 白广恩亦不相让,挺身站起道:“指挥的是你、卖命的是我,我卖命如何、你指挥如何,战场上真真切切都看得见。谁是谁非,一目了然!” 吴三桂拍案而起,牛成虎、高汝砺连忙将白广恩按回凳子上,和稀泥好言相劝。 “不过话说回来,大同府战事恐怕没那么容易见分晓,我等还有时间打堡子。”牛成虎皮笑肉不笑道。不单他,几乎所有将领都基本知道了之前清军八旗主力在镇虏卫城、火石岭城、作曈山三战三败的消息。 吴三桂摇头道:“没有时间了,英王要我等快速攻下上庄堡,前去镇虏卫城会合。”话一出口,心中一紧,自觉失言。 “这......”众将闻言,各自有惊异之色,暗中对视。一直以来,在辽东翻天覆地、侵入大明腹地来去自如的清军都给他们一种天下无敌的感觉,可是,清军近期接二连三的失利却让他们发现,事实也许并非如此。尤其从当下吴三桂透露出的消息可推断出,阿济格在大同府的形势恐怕已经非常不利,以至于到了需要大量增援的地步。他们嘴里头不吱声,但心底皆列起十余面小鼓敲打不绝。 气氛有些微妙,吴三桂轻咳一声道:“大同府出不了什么岔子,咱们做好分内之事便可。北京城可还有数万大兵,还怕变天吗?” 白广恩冷冷道:“山东也还有数万明军。” 吴三桂板着脸道:“那又怎样,碍得着咱们拿下上庄堡吗?无论局势如何,不拿下上庄堡,咱们的面皮也都不要了!”转而强自鼓足气势,昂首挺胸,“明日再攻上庄堡,我关辽军做先锋,不拿下堡城绝不退后半步!”甩下这一句、撂下众人,心慌意乱地去了。 三日后,上庄堡仍然屹立,镇虏卫城外围,明军正陆续集结。 从火石岭城与作曈山退回的清军返回镇虏卫城与阿济格本部相合,原先四万八旗军如今只剩三万出头。阿济格探得了明军的进势,期间先后派遣谭泰、石廷柱率兵往攻怀安卫,意欲打通退路。但郭如克在怀安卫建立了强有力的防线,两万余明军利用火炮鸟铳掘壕立垣极力阻击,如铜墙铁壁,丝毫不动。到了后来,非但清军军队攻不过去,数千明军骁骑四处游弋戒备,清军竟是连斥候哨骑亦插翅难飞。 阿济格一面骂着吴三桂废物,一面骂着尚可喜无能,眼见由栲栳山北部通道涌出的明军与日俱增,只能下定决心打一场防守反击,再伺机冲破包围。 赵当世军会合韩衮及大同府王进朝、牛光天等部,六万五千大军沿着雁门水与虎峪口一带分营部署。 镇虏卫城因为此前韩衮撤军时的刻意破坏,守备极其松弛,阿济格为了争取时间加固城防,令巴牙喇纛章京鳌拜巴图鲁率白甲巴牙喇精骑千余,连续攻击正在等待全军会集的明军的营盘,日夜不停,多有杀伤。 赵当世深感其扰,但清军精骑来去迅捷,捉摸不定,战斗力又强横,派多了人怕打草惊蛇、派少了人又怕遮拦不住,很是头痛。 随军左军师顾君恩对赵当世说道:“鞑子袭扰,蛮横灵活,我军若无万全准备,难以将之彻底擒杀。但若强追,被其觉察,亦难成效。要破敌,只能顺势而为,摆下香饵,伺其入彀再以重兵围歼。” “鞑子神出鬼没,并无明确目的,怎么才能对症下药?” 顾君恩道:“只需一把火。” “一把火......” 是日傍晚,雁门水南岸明军一处营地突发大火,火势冲天,蔓延燃烧十余座营帐。冲天火光将雁门水远近照亮如昼,惊慌失措的明军兵士相互奔走,呼喊着提水救火。 赵当世立在高处由亲养司卫士保护着暗中观察情况。野风吹拂,山坡上下灯火尽灭,眼中所见,唯有雁门水附近的火焰腾燃。 “鞑子见我营乱,必会抓住机会火上浇油。” 赵当世想到顾君恩所说的话,顾问周文赫道:“各部都准备妥当了吗?” 周文赫刚刚点头答应,却有塘兵匆匆跑上山坡,急禀道:“先前有一支鞑子马军将近大营,却在二里外折返。靖南王、寿张侯、霍山伯、李将军、王将军五部已追击而去!” 靖南王黄得功、寿张侯周遇吉、霍山伯韩衮、改名李赤心的李过以及王辅‘臣乃是赵当世此番用于围捉鳌拜巴图鲁的伏兵,他们早便各抽所部精锐马军等待在各个地点。 “鞑子机警,必是感到有些不妙,溜之大吉了。”周文赫皱起眉头道。 赵当世抚须凝视山下团团火焰,缓缓道:“若近二里,此计可谓成了大半。就看靖南王他们是否能把鞑子截住了。” 数里外,遍地沙砾的黄土莽原,数骑飞驰。 “黄兄,当年勇卫营一散,没想到你我还有同营共事的机会!”战马劲奔,风刮急遽,周遇吉紧贴马颈,侧头对并驾齐驱着的黄得功笑了笑。 对面黄得功其实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看着笑容,亦回报一笑。 前方,距离他们十余步外,正是他们追逐的目标鳌拜巴图鲁。 中途退却的清军千余白甲巴牙喇精骑没能从容离去,先是王辅‘臣率领轻捷异常的拨儿马军将他们截住纠缠,继而韩衮、李赤心带着重甲骁骑冲突肉搏。数千明军马军围着千余清军白甲巴牙喇精骑混战,鳌拜巴图鲁仗着勇猛,与上百亲卫杀出重围,往北而走。但明军早设下了天罗地网,黄得功与周遇吉两部伏军适时杀出,追上鳌拜巴图鲁,上千明军马军截下了鳌拜巴图鲁的亲卫,黄、周则与另三名明军马军共追单枪匹马落荒而逃的鳌拜巴图鲁本人。 夜空中满天星斗,璀璨明亮,即便数十步也能相视清晰。 有一名明军马军跑得快,与鳌拜巴图鲁仅差数步之遥,正准备张弓射背,未曾想鳌拜巴图鲁仿佛脑后长眼,抢先回身一箭。虽说马背颠簸,但那支羽箭似乎有人牵引,去势甚正,由此可见,鳌拜巴图鲁在射出羽箭之际,甚至算准了横风将会施加的力道。 眨眼之间,只剩一匹无主空马惊慌失措地朝斜侧里奔驰远去。周遇吉飞马掠过躺在道边的那具袍泽尸体,暗暗骂了一声。愤怒中,抽出腰间匕首,狠狠扎向马臀。 战马吃痛,舍命狂奔,周遇吉料得鳌拜巴图鲁会放暗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先后避开两支羽箭,再看时,与鳌拜巴图鲁只剩咫尺之遥。 “别走!” 周遇吉怒吼着抛出麻绳套索,但鳌拜巴图鲁身子向后一倒,敏捷地避开了套索,并不顾仍在奔跑着的战马,紧接着滚下马背。他那健硕的身形顶着数十斤重的铠甲落地,将黄土砸出坑陷。一名明军马军正赶到面前,战马不受控制着刹步扬蹄。 鳌拜巴图鲁拔出顺刀,利索地将那名明军斩落在地,同时左足点上马镫,就想上马,但后方黄得功长柄偃月刀先至,连挑几下,将鳌拜巴图鲁逼退。周遇吉兜马回来,会同黄得功与另一名明军马军,三骑绕着鳌拜巴图鲁慢慢兜转。 荒原夜风呼啸,鳌拜巴图鲁的盔缨微荡,他的双目泛出寒光,弓身龇牙,浑似退无可退的末路狮虎。 黄得功与周遇吉都久在辽东,识得鳌拜巴图鲁那身精良的甲胄,各自提防。 那名明军马军催马先出,挺枪径取鳌拜巴图鲁。鳌拜巴图鲁咬牙一滚,虽然肩头被疾驰的战马蹭了一下,但依然强稳住身形,反手一刀,正中马背。战马嘶鸣,将那名明军兵士颠甩下来,鳌拜巴图鲁箭步上前,竖刀要插,可夜色里弓弦轻响,鳌拜巴图鲁当胸先中一箭。箭势凶猛,但他甲胄亦厚,向后踉跄两步,竟然还能站立不倒。 那名明军兵士手忙脚乱爬起来,来不及捡刀,赶忙向外跑。 周遇吉再放一箭,射中鳌拜巴图鲁左肩。黄得功亦将刀横放在身前,取弓劲射,射中鳌拜巴图鲁后背。两人就这样你一箭我一箭,连连不休。只见眼前,鳌拜巴图鲁站在原地,前后趔趄、左支右绌,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愤怒狂吼。 两人兜着马,一箭又一箭,直到射酸了双臂、射空了箭囊,方才罢手。两马当中,遍插羽箭的鳌拜巴图鲁早没有了声息,亦站不直身子,以刀拄地,单膝跪在那里。鲜血从他的口鼻垂涎滴落在面前的土地,慢慢积成一滩。 黄得功先下马,觑得鳌拜巴图鲁仍是双目圆睁,怕有意外,拿刀步步缓行。周遇吉提着长枪,同样自后夹击。然而,当他们距离默默无声的鳌拜巴图鲁只剩咫尺,一阵狂风突然卷起,飞沙走石间,却见鳌拜巴图鲁猛然倒地,已是毙命多时了。 () 78汉歌(二) 今日两更,还有一更在下午六点 —————————————————————————————————————————————————— 整顿两日,数万明军开始从十余处阵地先后‘进攻镇虏卫城。 清军巴牙喇营的千余巴牙喇精骑算得上阿济格最为精锐的战士,但随着巴牙喇纛章京鳌拜巴图鲁的战死,阿济格放弃了最后一丝主动进攻的打算,全心全意环绕卫城构建防御阵地。然而,镇虏卫城周围地势开阔,且原有的壕沟、篱障、羊马墙等都被韩衮军事先填平或破坏,整座城内外几乎无险可据。清军能做的,只是野战加硬守而已。 镇虏卫城的清军尚有三万,明军数量虽是其数倍,但分布较广,轻易冒进仍有被各个击破的风险。赵当世采取的策略与洪承畴在松山堡之战、孙传庭攻打榆林卫时相同,以守为攻,在卫城外围构筑防线,掘壕设寨,利用火炮鸟铳等火器固守阻挡意欲野战袭扰的清军,再徐徐推进。 清军在城外没有据点可以倚仗,只能在关厢地带设营扎寨,方便野战部队进出。但赵当世调集军中大虎蹲炮,投射火药包、火油罐等易燃物,再以弓弩手密射火矢,焚起清军营帐数里,清军回身救火不及,又被明军迫近数百步。 阿济格之后紧急调动马军冲击明军阵地,但为坚固的鹿角阵及层层壕沟阻挡,又遭密集的鸟铳乱射,难以寸进。后撤之际,反遭明军骁骑自后撵杀,伤亡不少。阿济格随即转换策略,利用军中火炮反击。但明军同样以火炮对射,赵当世采用攻城传统的“高临法”,派遣兵士去远近山中砍伐了大量的柏木、杨木,赶工筑起数个长十余丈、宽五丈余、高达三丈,能同时容纳百余人的高台。 高台比城头还高不少,明军拖运火炮登台部署,鸟铳手间杂,轰鸣动地。飞铁熔铅,四面罗织,在空中倏倏作响,如鸷鸟之凌劲风 。清军火炮无论准头、射程还是威力,都逊于明军火炮,且因仰射更处劣势,得到后来,根本没有了还手之力。只见得明军大炮小铳昼夜击打,城墙洞破如筛,守城清军不敢露影,甫一露头,辄中弹立毙。 一连三日,经过反复拉锯,明军的包围圈日益缩小,清军自焚关厢营寨,全线撤进卫城固守。赵当世分兵数部,以黄得功为前线总指挥,覃进孝、李延朗、谭弘、白旺等各为分部指挥,从几个方向攻城。为了不给清军喘息之机,又分一昼夜为三番,轮番不休,运用云梯、洞屋车等工程器械攀登破坏城墙,马军分布外围戒备,步兵持强弓、鸟铳连发协攻,弹矢激烈,守城清兵不敢外瞰。 清军被压制,但凭血勇负隅顽抗,赵当世见攻势顺利,与黄得功商议决定以勇士突城,覃进孝主动请缨带领勇士。赵当世遂从各营遴选骁勇剽悍之辈上千人,戴铁胄、蒙铁衣,随身携带铁锥、铁锤等用于凿城,传令每人凿得一块砖即返回,见砖记功。 覃进孝把千余明军勇士分成三股,更迭冲城,一股兵得砖,次日免再冲,换另一股。同时又让李延朗召集轻甲兵数千,每人领一麻袋,三五人随一勇士而行,在勇士凿城之际,全力挖掘墙根,装土于麻袋,再铺叠在城下垒起土坡。 为了掩护冲城部队,分布在外围数座高台上的明军火炮、鸟铳飞射如暴雨,尤其是明军重点部署的东门外,更是列有大炮百余门,铁弹夹带铅子齐燃击城,城墙为炮火轰击不绝,倾颓如坂,形成了巨大的斜坡,在东门口督战的韩衮甚至下令马军纵马上坡,想要借势跃进城中,但清军蜂拥而至,竭力阻截,成千上万的兵马密密麻麻成团成簇,环挤累结,在东门外相持不下。 血战一日,东门外混战不休,每几个呼吸就能见到尸体从城头或是土坡滚落,堆积在城下的残肢断臂层层叠叠,几乎已与土坡齐高。东城墙同样因为明军勇士的舍命穿凿残破不堪,覃进孝向赵当世立下军令状,今日必要破城而入。 覃进孝最擅长搏命血战,为了一锤定音,亲带一股勇士顶着清军猛烈的箭矢前进。藤牌之上,箭射之声簌簌落落,四周亦是嘈嘈切切错杂弹乱。 镇虏卫城墙本来就不算太高,城下又因为土石累积,早形成了许多高低不一的小土垄。覃进孝踩在上面,距离城头仅数尺之遥。有清军俯身张弓欲射,覃进孝甩出手中短斧,正中其额。 血浆淋落,覃进孝抽刀呼喝道:“绳子何在?” 当即有数名明军勇士手持腕粗的麻绳猫腰探进。经过一昼夜轮番作业,这一片城墙已被凿空数十尺,从外看,没了包砖,墙体内泥石凹凸惨败,几如失去了皮肉的躯腔。明军勇士在墙体内每隔三五尺便立一木柱,用以支撑墙体,避免中途倾塌反受其害。如今覃进孝感觉时机成熟,便唤上早已预备好的数十名勇士,各以麻绳拴紧木柱,末端相结。 清军觉察到明军的企图,螺号齐吹,无数清军从各个角落聚如蟥蚁,拼死阻止城下的明军勇士。不少清军甲士甚至翻出城墙与明军勇士激战,登时间,镇虏卫东城从城墙到城门,目之所至,无不是惨烈的肉搏厮杀。 前线战斗正酣,伫立土台的赵当世亦是目不转睛密切关注着战况。这时候,周文赫从台下快速过来,近前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赵当世神情陡变,手不由自主扶住了木栏。 同在观望的黄得功见状,以为赵当世身有不适,关切问询,赵当世挤出笑容道:“无事。这里劳烦黄兄继续盯着,我去去便回。”随周文赫往台下走了几步,忍不住确认,“消息属实吗?” 周文赫叹气道:“是西安府那里派出的加急快马,印信腰牌都检查了,当无差池。”又道,“老徐早在上月中旬便已到弥留,只怕当时给如火如荼进军的主公带来困扰,始终隐而不言。直到他去世,才由亲属部下披露。” 月初,留守后方的大明安肃伯徐珲病逝于西安府城。 “目前陕西军事暂由王总管兼理,覃奇功覃先生已从成都府城出发,日夜兼程赶往陕西。”周文赫继续说道,“徐总管家无余财,随军仅妻一名怀遗腹子,上书请回范河城军中分到的宅院居住。” 赵当世眼睛一红。十年时间,说来不长,但忆及那些与侯大贵、徐珲等老弟兄在颠沛流离途中朝夕相处的日子,回到现实,他总会有种恍如隔世的惆怅。 “派人专程去找何可畏,让他按照王府待遇好生供养楼娘母子,不得怠慢半分。” 周文赫点点头,但略微有些担心,道:“可若如此,恐怕朝中有人嚼口舌。” 赵当世摇头道:“侯大贵、徐珲,不单是我的老弟兄,也都是为我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良将,生前没机会享福了,身后事我得帮他们安排妥当。比起他们,我但受些诽议,又算得了什么?” 周文赫肃道:“遵命。” 回到高台,短短功夫,镇虏卫东城外战事渐有分晓。 城下,吆喝号子雄浑如钟,十余根麻绳尾端扭在一起,由数十名明军勇士抱紧,奋力向外拉扯。每拉扯一下,带动支撑在城墙内部的十余根木柱,引得整面墙垣也微微晃动。 覃进孝嗓子已极其沙哑,但仍然挥刀嘶吼。大部分明军早便撤出到了数十步外,只有他还领着数十名明军勇士掩护拉绳着的袍泽们。 清军源源不绝跳下城头,并利用人数优势包围了覃进孝及十余名明军勇士。覃进孝人虽少,但依然极力往两边扩出去,用以加宽接触面,更好地进行掩护。麻绳又粗又硬,根根虬结在一起犹如麻花,清军即便刀快斧利,还是难以将之斩断。是以只能寄希望于冲破覃进孝这十余名明军勇士的防御,杀散牵绳的一众明军。 覃进孝怎容挥洒几日血汗功亏一篑,抵死相抗,作为明军大将,他地位崇高,本不必将自己置于死地,但他既向赵当世许下了承诺,就怀揣着必成之心。此时此刻,唯有冲在第一线,与所有明军将士并肩浴血奋战,才能让他感到踏实。他上阵前对所有人说,今日没有大明将军覃进孝,只有大明老兵覃进孝。 耳畔忽闻爆响,随着震耳欲聋的吆喝,紧接着,镇虏卫东面城墙从一边开始,柱倒如山崩,“砰砰啪啪”的爆裂声直似巨厦倾塌,整面城墙仿佛波涛起伏,砖垛下陷、土石飞迸,灰烟大作间,城墙的彻底倒塌已难以遏制。城头清军惊呼,城外明军奔走,牵绳的数十名明军勇士因为突然脱力而摔满遍地,更外围的明军或用绳索、或用钩子犁爪等赶忙将他们往外拖拽。 城塌得太过突然,覃进孝眼前灰土扑簌直落形成土幕,不少太过靠近城根的清军兵士在瞬间被木石掩埋,他又惊又喜,转身要走,不妨仓促间眼前寒光一闪,一名清军不顾生舍命挥刀,似是用尽了全身气力,砍中他的右臂。 覃进孝右肩忽觉一空,整个人也在此这时得以抽身后退,一脸滚了几个筋斗,堪堪躲过铺天压来的土石巨木,被明军觑见,忙七手八脚将他抢到安全地带。 转头看,整个镇虏卫城如沉海底,在巨响轰鸣中不断塌陷,冲天笼罩的灰尘令高悬当空的日光都为之一黯。 “成了!”覃进孝长吁一口气,正要放声长笑,但见四周兵士都向自己投来惊惧的目光。低头一看,不由怔住了。只见身子右侧,已不知何时,浸润在了血水中。逆着鲜血流淌的方向往上再看,自己的右臂,居然齐根断裂,只留碎甲烂肉,引着血水四溢。 “他奶奶的......”覃进孝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悲,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两侧,人影憧憧,正有无数明军组成茫茫无边的阵列,向着镇虏卫城发起全力冲锋。 () 79汉歌(三) 镇虏卫城东面连城门带城墙,都倾覆无遗。漫天沙土飞扬,清军麇集在城头的兵士几乎均在刹那间葬身崩塌的砖石土木之中。正在胶着、躲闪不及的明军亦多有损伤,但面对仿佛敞开怀抱迎接的自己的镇虏卫城,他们只稍稍后退,便重新迈步向前,均是气壮山河,呐喊冲锋。 一往无前的明军迈过残破不堪的土石堆,从四面八方杀进城中。当其时,火炮轰鸣、鸟铳激射、战马扬蹄、壮士奋勇,镇虏卫城如刮起狂风暴雨,数万兵马前赴后继,如惊涛拍岸持续撼动着在人海中仿若一叶孤舟的城池。 城破之后的清军尤且垂死挣扎,在城中的各个角落与明军巷战。赵当世知道战事远没到松懈的时候,并未因城墙的倒塌而贸然全线冲锋,而是延续了在城池外围的作战策略,各部协同进攻、稳扎稳打,将意欲趁乱反击的清军慢慢向内逼迫。 “敌酋叶臣授首——” “东关厢处斩得敌将石廷柱——” “鞑子欲冲门,我军劲弩阻击,射死十余人,其中有姓名者佟岱、张大猷......” 塘兵接连不断,纷纷飞马举着三角小旗登上高台,向赵当世禀报巷战情况。目不转睛瞭望着烽烟四起的城池的黄得功这时候转过身来,拍拍手道:“这仗,大局已定!” 赵当世沉稳道:“天道在我,胜之必然。”又道,“传令给夺城军,不必死战,纵鞑子自去。有外头的弟兄负责清剿他们。” 韩衮、李赤心、王辅‘臣等部大明马军,已受令在城外各处要道游荡,坚决截杀溃逃的清军。 又过几个时辰,城内外乃至绵延至十余里范围外的刀光剑影,终于随着夜幕闭合,渐渐止息。镇虏卫这持续数日的攻防战,明军前前后后伤亡近七千人,将官损伤者亦不在少数,但比较清军死伤近万人,名将或死或俘的结果,可谓明军数十年未有之大捷。 可惜的是,清军主帅阿济格没能捉住,不过目前大明马军仍在四处搜杀追击溃军,郭如克军亦虎视眈眈分道堵截围杀,未尝没有进一步杀伤清军名将甚至阿济格本人的可能。逃散的清军还有将近两万,但各部分崩离析、星散零落,短期内无法组成有力的军队,对几近十万的明军而言,完全难以构成威胁。 三日后的大同与宣府局势,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虽有着郭如克布防截断了清军退进宣府的道路,但清军在追击战中付出巴颜、吴守进等将领战死的代价后,还是从蔚州、广昌县一带翻山越岭,退去了北直隶。根据粗略估算,阿济格最后能聚集起的残兵,恐怕连一万五千人也不到。 赵当世整军完毕,会同了郭如克军,继续照着既定路线向北京进发。 眼前之敌,还有万全右卫的吴三桂军。 上庄堡外的营地,中军大帐,吴三桂的脸如死灰般沉寂。 今日本该正午开会议事,但已午时三刻,帐内除了他自己以及数名关辽军嫡系,并无半个人影。 “吴爷,要不咱们还是散了吧......”吴国贵瞧着吴三桂那焦躁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轻声劝道,“他们......他们应当都不会来了......” “再等一等。”吴三桂眼角湿红,声音沙哑中带点苦涩。 “今日早些时候,老何带着正面军队,与左右翼杨珅、郭云龙配合,一度攻进堡子,但没想到孙传庭那厮拼了老命,竟在堡里点燃火药,双方均遭损失,我军再攻,敌中一将勇不可挡,单人持枪挡着口子,连杀我兵七八人,老何稍却,他兵趁机又将口子堵上了,就差一点儿。”他口中的“老何”乃是关辽军宿何进忠,这几日攻堡,都是何进忠在前线指挥。 “罢了、罢了......”吴三桂有气无力,一手斜撑着脑袋,一手轻摇。诸如此类进了又退的消息,他耳中已经听出茧子了。以数倍优势兵力攻打上庄堡,只要没能打下堡子,无论过程如何,都不能成为给自己脱罪辩解的理由。一想到几日前与白广恩在帐中的争执以及自己当众说出的豪言壮语,吴三桂就不禁双颊发烫。 “上庄堡是一桩,近来英王在大同的失利恐怕也是一桩。屋漏偏逢连夜雨,两桩事凑在一起,倒了大楣。”吴国贵叹着气说道。阿济格兵败镇虏卫的消息迅速传遍各地,从得到消息的那一日起,白广恩等人就再也没来过中军大帐。 “哼,可是英王还要求我在宣府阻击赵当世,为他收拾兵马等待北京援军争取时间。”吴三桂摇头不迭,“他不让我回北京,我就只能先打下上庄堡,再想法子慢慢与赵当世周旋,否则腹背受敌,怎能立足?” 吴国贵犹豫片刻,试探着道:“要不然,不如......” 还没说完,只他心意的吴三桂立刻出言打断了他的话,道:“绝无可能,白广恩能降,牛成虎能降,高汝砺、武大定也能降,而我,是降不了的......” 吴国贵无言以对,正在这时候,有人掀帐而入,吴三桂看去,白广恩、牛成虎、高汝砺与武大定居然联袂前来。 “现在怎么来了?”吴三桂扫了几人一眼,稳坐椅上无动于衷,只冷笑一声。 四人各找椅子坐下,白广恩没好气道:“大敌当前,能不来吗?” “大敌当前?”吴三桂身姿一正,瞪大眼睛。 “赵当世大军已近二里,自领中路。左路黄得功、右路王进朝,足足数万兵马。” 吴三桂顾盼惊怒,道:“何不早报?” “这......”吴国贵垂手沉默。 正值此时,一名塘兵飞窜进帐,滑行跪地,浑身汗如雨下,大声报道:“王爷大事不妙,敌军已包围我军大营!” “啊?”吴三桂愣住了,从明军进攻到被包围,他作为主帅,几乎一无所知,全程都蒙在鼓里。尚未回过神,却听见帐外隐隐约约,有呼喊声从更外围的旷野传扬而来。 吴三桂惊疑不定,起身走出中军大营。短短片刻,呼喊声从八方齐齐响起,穿过天际,传进大营,传进他的耳中。 “......”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听到这里,从小熟读诗书的吴三桂下意识地应和起来,喃喃接着道:“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这是东汉末年曹植所作《白马篇》,吴三桂小时候背得滚瓜烂熟。《白马篇》属汉代乐府诗词,若配上调子大声读来,铿锵有力,壮怀激烈。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四面汉歌此起彼伏,当唱到这一句,吴三桂的心头猛然战栗。抬头望向白广恩等人,却见他们的目光,透出了难以捉摸的意味。 也不知怎么,吴三桂鬼使神差,继续跟着流转天际、响彻四野的汉歌,轻轻道:“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只这最后一句,反复响起,重复百般,久久不散。 四面汉歌萦绕耳畔,未战思故国,军心乱矣。 吴三桂突然间恍然大悟,明白了白广恩等人突如其来的造访意欲何为,他转身就往中军大帐内跑,边跑边道:“吴国贵何在?” 白广恩等人齐追入帐,吴三桂呼道:“有逆贼兵变,速速拿下!” “吴国贵在此,捉拿逆贼!” 暴喝当头炸响,吴三桂还没看见吴国贵的身影,却先是脚下一绊,扑倒在地。等他挣扎站起,目光到处,吴国贵拔刀在手,左右兵士各牵着绊索虎视眈眈。 “你......” 吴三桂错愕无匹,正待质问,早被赶上的兵士踢跪在地,死死压住。 “捉拿逆贼吴三桂,迎接王师!”吴国贵一刀插在吴三桂的面前,声音洪亮。 “你、你做什么傻事!”吴三桂红着脸,怒吼道,“为何背我?” 吴国贵眼里满是泪水,哽咽道:“为了关辽军......” “关辽军......”吴三桂闻言,如受当头棒喝,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吴爷,时过境迁,强弱已明。关辽军的未来,已不在你的手里,只要你还掌握关辽军,关辽军数万将士终无归路。”吴国贵落泪道。 “不——” 吴三桂猛然声嘶力竭,爆发出长吼。这声长吼中不单单包含了愤怒,更包含了不解与绝望。他抵死都想不到,自己为之舍弃了家人、名誉乃至人格竭尽全力保护下来的关辽军,他自始至终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愿意为之赌上一切的关辽军,居然到头来会背叛自己。出于的理由与自己此前曾对许多人骄傲自豪着说的一样—— “为了关辽军。”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汉儿唱汉歌,抑扬顿挫。吴三桂曾经永远充满活力的身躯在这一刻干瘪无力,他的双目失去了神采,黯淡无光。唯有眼角渗出的泪珠,泛着微微的光泽。 将近两万由关辽军及各路明军组成的军队,未发一弹一矢,在上庄堡外,在与他们拼死顽抗了的守堡军的默默注视下,放下兵刃,易帜重归大明。 ———————————————————————————————————————————— 按:明日本卷最后一更,请大家继续支持啊! () 80汉歌(四) 入主北京,这曾经令人心潮澎湃却又渺远无边的梦想,不知不觉间,似已咫尺可期。从宣府到北京,不过三百余里,若畅行无阻,五日内可至。然而,到了这时,曾在河南、在陕西、在山西争分夺秒的赵当世,反而变得沉稳起来。 吴三桂被反正的军将们捆缚,将近两万大军不战而降。白广恩、牛成虎等人负荆请罪,恳求赵当世法外开恩,赵当世暂时没有处置他们,只让他们安下心神,好好为朝廷效力。至于吴三桂,关在监牢,等候后续朝廷提拿。 被解救后的上庄堡,残败凋零,守军不足三千。赵当世从形如鬼府洞窟的堡门走进去,一照面正是郝鸣鸾。若非郝鸣鸾当先涕泪纵横着跪在面前,他绝对认不出眼前这个衣甲褴褛、遍身血污的汉子,竟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这些日子,真真辛苦你了。”赵当世扶起他,仔细端详,看着他饱经风霜摧残的容貌,不由对自己当初的决定有些后悔,“从今日起,你就在军中好好将养吧。” 郝鸣鸾猛摇头道:“切莫如此,上的了战场杀的了鞑子,我即便身中千刀万箭还能一口气吊着。可若是让我待在后方莳花逗鸟,怕是小小一阵风寒就能要了我的命。” 赵当世哑然失笑,拍拍他道:“真是我大明好儿郎!” 郝鸣鸾憨直笑了笑,寻即道:“乔元柱、贺珍、孙守法他们都在节堂等着主公。” 赵当世问道:“安西王不在?” 郝鸣鸾摇了摇头道:“他说不愿见到白广恩等人,自先去了。又说主公既到,往后军中一应军政,全从主公发落。” 赵当世闻言,苦笑两声,淡淡道:“他恐怕不是不愿见白广恩他们,而是不愿见我。” 孙传庭对自己的态度,赵当世心知肚明,正如当初见史可法、何腾蛟时一样,这些通过科举正儿八经攀上大明朝廷的权力中心的文官,打心底里是排斥像自己这样出身草莽的武夫的。尤其在弘光朝廷受自己拥戴而立的背景下,诸如孙传庭、何腾蛟等辈对于前朝的追思与对旧朝的不适应,显而易见。何腾蛟策划立君南京、孙传庭孤军深入,他们都在大明这同一面旗帜下,用自己的方式与新兴的赵当世竞争对抗。即便事后看看,他们的行径或大多荒谬不可理喻,可每个人站在自己的角度,谁又不是堂堂正正,有着足够的动机呢?在一切没有尘埃落定前,无分对错。 不过,赵当世用自己的方式及结果证明,他才是对的,他才是天道所在。 孙传庭败了,不单败给清军,也败给了赵当世。他没能拉拢姜瓖、唐通等地方势力进一步扩充他的实力,反而将机会拱手相让,还把两万人的劲旅折腾殆尽,最终落得与何腾蛟相似一败涂地的下场,身为败军之将,他实是没有脸来见赵当世的。 赵当世在宣府内驻军三日,一方面整军经武,一方面持续打探北京消息。期间,山东方面千里加急快马驰来传报,史可法、左梦庚一路明军已攻入山东。 名义上史可法为督师、实权则操控在左梦庚手上的这支明军抵达南直隶北端的淮安府后,曾盘桓多时。既为了与淮抚兼督漕运路振飞协调后勤补给的问题,同时也扫清吞并了不少仍然盘踞在周边的大小势力。像降清的前花马池副将董学礼就“幡然醒悟”,率众重归大明。另外占据徐宿一带割据自雄的东平侯刘泽清亦表示听从节制。 史可法与左梦庚本来能提早半个月挺进山东,岂料刘泽清说一套做一套,虽是满口答应引军来合,却对左梦庚的连番催促置若罔闻,后来甚至开始在徐州等地构筑防线,隐隐有对抗之意。早在三月间,崇祯帝下诏命刘泽清迅速北上勤王之时,刘泽清就谎话连篇百般推脱,以至于北京城破,他的军队并未向北走半步,反而向南退到徐州,趁虚而入抢占了时任徐宿总兵刘良佐的地盘。 殷鉴在前,史可法等人都认定刘泽清表里不一,心怀异志,齐劝左梦庚将此事重点处理。若换做其他人,刘泽清或许还有周转的余地,可他运气不好,碰上的是左梦庚。左梦庚急于打进山东打向北京,刘泽清几番推脱已让他心烦意乱,这时听说此人还有前科,当即一不做二不休,毫不犹豫率军径攻刘泽清,以武力进行剿灭。照左梦庚本人的话说便是“我是兴平公,他是东平侯。公大过侯,官大一级压死人,我打他就像老爹打不肖子孙的屁股,大有道理”。 金声桓、高进库、徐勇等明将率军分数路围攻刘泽清老本营。生死关头,刘泽清也不肯轻易认输,凭借徐州等地防御阵地,率万人抵抗。数万明军窝里斗,在曹濮徐宿等地混战大半个月,等到赵当世在山西大同府击败清军主力时,刘泽清的老本营曹州亦被攻陷,刘泽清携妻带子,登上城中高楼自焚而死。左梦庚遂收编其军,共计七万大军,走济宁州向山东腹地进军。 山东一直民变不断,清廷不愿意分散精锐兵力四处平叛镇守,只任命了王鳌永、方大猷、柯永盛等官员分赴地方,自募军队弹压本地贼寇乱民。这些官员背靠清廷,虽能运用各种手段保持对地方叛乱势力的优势地位,但无论如何也不是数万明军正规野战部队的对手,史可法与左梦庚大军一路上几乎是以摧枯拉朽之势收复土地,清廷委任官员纷纷落荒而逃,各地军民重新打出大明旗号,响应明军。 北京清廷即便早有准备,提前派出多铎领两万八旗军在京郊待战,可说实话,以两万对七八万势如破竹而来的明军,并无十足胜算。很快,阿济格在山西溃败的消息传遍北京,一时间,人心惶惶,议论四起,就连一向稳如泰山的多尔衮也大为震惊。 胜败乃兵家常事,阿济格从北京出发时,多尔衮就以此宽慰他让他心理压力不要太大,多多少少做好了接受失败受挫的心里准备。可是,多尔衮却从未想到,他引以为傲视为天下强兵无双的八旗精锐,居然会败得如此惨。 山西战局,阿济格坐拥四万八旗军,是清军主力中的主力,最后竟连战连败,不仅失去了山西,而且逃出生天的兵马只剩不到一万五千。如此伤亡,是八旗军十余年来未有之事,更令本就兵力匮乏的八旗军元气大伤。 多尔衮不敢再让多铎南下救援山东,勒令他环卫北京。但随着赵当世在宣府迫降吴三桂的两万军队,清军愈有日薄西山的趋势。 原先因剃发令群情激愤的京师及近畿地带暗流涌动,几乎每一日都会有探子禀报给多尔衮谁谁密谋、谁谁有不轨之举,外敌未至,苦苦支撑在北京的清廷已如同乘舟汹涌大海,沉浮不稳,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更令多尔衮骇然的是,阿济格兵败两日后,关外沈阳有使者来报,称有大批明军自海上来袭,攻占辽东多处岛屿,甚至不时侵入内地,残杀军民。 那是郑芝龙的水师。 从南京与左梦庚分道扬镳后,郑家水师依照原定计划,先往日本平户港停驻。郑芝龙与日本幕府关系融洽,此前藤信亮就曾多次代表郑家向日本幕府将军源家光致意献礼,郑家也是自日本颁布锁国令后,少数取得朱印状可以进出日本指定港口的的外国商人。 但日本经过几次起义以及与与红毛人的对立事件,依然处于军事敏感时期,郑芝龙为了避嫌,没有将舰队尽数停泊在平户,而是把主力挪到了对马岛。对马岛地处朝鲜国与日本国之间,虽从属日本,但掌权对马岛的宗家因长期与日、朝两边关系莫逆,所以保持着相对独立的特殊地位。现任对马岛中藩藩主宗义成与郑家也有商贸往来,愿意提供港口给郑芝龙驻军,郑芝龙的两万水师于是得以分布在对马与平户一线的广袤海域。 多尔衮率领八万八旗主力出关,留在关外的兵马少而弱,从沈阳方面传来的急报可知,当下袭扰辽东沿海的这支明军,势力远远超过当年令清军头痛的东江镇,目前明军水师已经攻陷了多个沿海岛屿,倘若纵容他们继续试探下去,终不免酿出恶果。 除此之外,朝鲜国的态度亦捉摸不定。黄台吉时期,清军虽以武力征服了朝鲜,但朝鲜身在曹营心在汉,阳奉阴违之举屡见不鲜,甚至其国内部,还在暗中使用崇祯年号纪年,而将清国斥为夷狄。朝鲜国王李倧追思大明,每到元旦等佳节,均“辄行望阙礼,如对咫尺焉”,屡屡思及明朝,亦是为之太息,潸然泪下。清军强征兵朝鲜,李倧又暗使人往大明表达苦衷请求谅解,乃至“在宫中设牌位,西向中原哭拜”。 此类种种,清廷大多知道,然因不愿背后激变,只要不太过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明军掠辽东、近朝鲜,谁都无法保证,一旦朝鲜受到影响决意反水,辽东局势将会演变到何样地步。防范于未然,多尔衮不可能将满清基业置于咄咄进犯的明军与蠢蠢欲动的朝鲜之下,无动于衷。 山西、山东明军共有二十万进逼,辽东局面动荡岌岌可危,北京城人心浮动屡镇难止,数重压力如山袭来。阿济格兵败,更让豪格等反对长期占据明土的满清权贵大为不满,趁机攻击多尔衮,用阿济格兵败的事实说话,大肆质疑起他的全盘战略。 外有强敌、内有政敌,多尔衮焦头烂额,已经失去了对局势的控制。 袭取燕云进而席卷天下,是为进取之计,若势不由人,不过再回辽东。 九月初,无力回天的多尔衮收拢起阿济格残兵,下令全军退出北京,退回关外。为了标榜自己入关并非与大明为敌的仁义形象,他严禁兵士烧杀抢掠,北京城遂得以保全。一同被带走的,还有从南京出使清廷的左懋第一行北使团,正如赵当世预料的那样,多尔衮攥着他们是为了当作后续与明廷斡旋的筹码。 “叫弟兄们脚下利索些,咱要进北京摸摸那金龙椅啦!” 不远处,郭如克大声嚷嚷着激动地如同个孩子,他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韩衮、杨招凤等人则策马扬鞭来回奔驰着招呼着兵士,同样满是笑意。 赵当世看着前后绵延数里,秩序森严,迤逦前进着的无数兵马,只是淡淡微笑。 此时的赵当世,距离北京城只剩下最后百里之遥。 行百里者半九十,从流寇到位极人臣的大明宋王,赵当世脚下的这段道路只剩最后这一百里,他再也不会停下。通往北京的漫漫长路,他几乎用了十年才走到这里。 一路东奔西跑、死中求存,铁与血、情与义不断描绘着他梦想中的仙乡。道路两侧,是一望无垠的金黄草原点缀有同样金黄的胡杨白桦,眼前的官道在平原上蜿蜒通向无尽的远方,寂寥而又令人心旌神摇。 《第六卷 胡虏妖氛一旦收》完 ———————————————————————————— ———————————————————————————— ———————————————————————————— 按:第六卷《胡虏妖氛一旦收》结束,《明匪》的正篇也就结束了。要不是各位兄弟鼎力支持,在下定然难以坚持到现在,大概率中途便引刀成一快,毅然入宫了,所以无论如何,先得向各位兄弟道一声大大的感谢! 执笔至此,最初构思《明匪》想写的东西基本全写了,确实可以继续写下去,但其实意义已经不是特别大。对清军,通过韩衮对叶臣、郭如克对尚可喜、赵当世对阿济格这前后三战以及整体局势的部署,已能看出战事最终的走向,在下想了想还是不要冗言赘述浪费各位兄弟的宝贵时间为好,把简洁精悍的作风保持下去。也有一些遗憾,比如中间本来有一卷《风鼓怒涛惊海怪》准备详细写写赵营弟兄经营东南海面和海外势力打交道的故事,后来仔细考虑,似乎对全篇剧情推动作用不大,遂忍痛割爱。除此之外,书中某些人物的经历故事似乎可以深挖,但同样囿于整体篇幅框架,没有强行细写。 赵当世和他兄弟们的故事到这里告一段落了,最后一卷《梦中常忆跨鞍征》会交代一些主要人物的后事,应该只有一到两个大章节的幅长,接下来会陆续更新,但会稍稍延后。因为从上月中旬开始,在更新《明匪》的同时,在下偷偷摸摸已在筹备新书,现在已有眉目,题材是玄幻仙侠,相较于《明匪》,是全新的世界、全新的故事,其他的不不敢说,在此先保证好好构思、绝对精彩。又因为目前新书一些细节以及发布平台等尚未敲定,故而将稍迟与大家见面,暂定八月上中旬,将随着《梦中常忆跨鞍征》的章节一起发布消息,万望各位兄弟不要散啊,能给在下一点时间整理。 最后,还是得再道感谢!感谢各位兄弟的厚爱,感谢、感谢、感谢! () 尾声(一) 十月中旬,已是明军收复北京城两个月后。 天津三卫大沽口,海浪轻轻拍岸,波澜之上,千帆云集。 碧空如洗,天光云影,杨招凤驰骋在港口堤岸的泥路上,遥遥望见前头有两人并肩而行。 “覃大哥!” 杨招凤举手招呼一声,前头两人停下了脚步,转身顾视。 “凤子,你怎么来了?”覃进孝冷峻如霜的脸一如这明媚日光,泛出暖洋洋的笑容,“大军正向山海关集结,你怎么没过去?” 杨招凤在五步外下马,拉着缰绳走到覃进孝的面前笑笑道:“我要去西南了。” 几个月前,经历了一系列残酷的战役,清军势蹙,大清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保着顺治帝与一众清军将士东走山海关,退回辽东。清军在山海关及辽西走廊部署了大量的兵力,严防死守,防备明军追击,同时又利用捏在手里的以左懋第为首的明廷北使团不断与北京的大明宋王兼天下兵马大元帅赵当世交涉,意欲达成明、清两国划关而治的格局。 “宜将剩勇追穷寇”是赵当世一直勉励众将的话,随军左军师顾君恩也从国初太祖皇帝逐残元势力于漠北的事例出发建议趁着清军元气未定、局势不利的大好时机进一步打击,以期一举解决满清这侵害了大明数十年的痼疾。 有此定计,赵当世一面派遣使者与清廷来去,一面调集兵马聚集山海关等地,同时联络郑芝龙的水师商议水陆并进之策,更令特勤司渗透朝鲜策反朝鲜君臣,集八方之力数管齐下,以期将战略优势牢牢掌握在己方手中。 北京及近畿新平,朝野内外军政繁忙,赵当世必须坐镇统筹,脱不开身。这次将近二十万明军征伐关外的大规模军事行动的主帅乃是郭如克。他因此前在河南、陕西、山西等地的赫赫军功晋为侯爵,无论地位还是能力都堪称当下赵营第一大将,只有把指挥权交给他,赵当世才能十足安心。除了郭如克,韩衮、马光春、李延朗等赵营一线将领与徐以显、穆公淳、偃立成等谋士均从军效力,兵强马壮、文武济济。 不过,踊跃出征的这些军将中,并没有覃进孝的身影。镇虏卫城攻城战,覃进孝力战负伤,痛失整只右臂,战后虽经随军大夫全力救治保住了性命,但终究难以再逞武勇。按照他的地位,实则早已不需冲锋陷阵,但没有了舞刀弄枪的右臂,覃进孝始终感觉这是老天爷带给他的警示。 “覃某杀伐过甚,苟延一命已是万幸。如今断臂如断心,只盼从此远离疆场,敬天爱人,便知足了。” 这是覃进孝向赵当世辞去军中职务时说的话,那时候赵当世本拟定他作为郭如克身边的一等参谋,一同前往山海关。 赵当世看着他挂在脖前的金十字,不无惋惜道:“老覃,你真想好了?” 覃进孝态度坚定道:“覃某智谋短陋,全凭一腔血勇。现年近半百,又成了废人,难以派上用场,绝不敢再尸位素餐,万望主公成全。” 赵当世点点头,不再相劝。 回到阵阵风吹的港口边,覃进孝满眼宠溺地看着紧挨着自己的应绘衣,对杨招凤道:“主公知我不再厮杀,遂安排我去市舶司任职,恰好赵虎刀、李匹超等几位兄弟在南洋干得风生水起,月前已有大船来接。托露亚他爹的关系,我准备和她一起去欧罗巴诸国经商,也算为赵营拓展贸易,再尽最后一丝绵力了。” 应绘衣自听说覃进孝受伤,连月从湖广赶来了这里,此时她那一对浅蓝色的眸子扑闪着动人的光彩,搂紧了覃进孝胳膊道:“你答应了我,可不许反悔。” 当旁人的面亲昵,覃进孝有些尴尬,嘿嘿直笑。当年在湖广堵截左良玉时,杨招凤就和应绘衣见面相谈,两人后来关系也颇融洽,只听杨招凤打趣道:“露亚妹子,覃大哥行军打仗是一把好手,这经商的事未必在行,你在身边,可得多多提点他。” 应绘衣未答,覃进孝不满道:“从前在施州卫,我忠路覃家也做不少买卖,不碍事。” 杨招凤笑道:“怕都是些无本的买卖!” “胡扯!”覃进孝听到这里,哈哈大笑。杨招凤看着他笑,心中没来由得一动,因为自打两人相识,近十年军旅生涯,从未见他笑得如此畅快、如此轻松。 “覃大哥,你走了,马大哥也要走了。”送覃进孝与应绘衣登上甲板,杨招凤站在岸上送别,“真不知何时才能聚起兄弟们再见。” “会有机会的。”覃进孝挥挥手,这时候,船夫长吆,大船开始缓缓离岸。 来之前,杨招凤听说马光春也向赵当世表达了卸任归田的意思。 一直以来马光春固执认为大哥马光玉全因自己而死,因此,和大部分为自己谋取前途、为家人争得安康的明军将士不同,支撑着他浴血奋战的信念,来自赎罪。 马光春恳请赵当世允许他在讨伐关外的战役结束后削发为僧,用自己的余生念经祷告,为那些由于自己枉死的人超度。 赵当世答应了,并且承诺,马光春的爵位将由其弟马光宁继承。 “倘若属下在关外侥幸不死,一生一世为主公祈福祷祝。”马光春眼含泪水,一片释然。 杨招凤正在嗟叹,稍稍抬头,只见得苍茫大海上孤帆远影,船头那两个紧紧依偎的人儿渐渐渺远。 他之所以没有去山海关,实是受了赵当世的委托,将包括吴三桂并一班从北京等各地肃查出来曾为清军残害军民推波助澜的旧明罪臣押送去范京审讯定案。这件事完了,他将启程前往四川,辅佐王来兴用兵。因为据报,与王来兴军对峙许久的贵州总兵皮熊与播州镇守参将王祥似有勾结云南等地边陲土司乃至更远东吁国兵马侵占西南割据自雄的企图。西南干戈,迫在眉睫。 分别了覃进孝,杨招凤回到北京会合了押送部队,即日南下。 从北京至湖广,期间辗转数千里,路途遥远,但像杨招凤这般过惯了风餐露宿生活的铮铮男儿又怎会在意。 十一月下旬,辽东战事如火如荼,西南战事亦一触即发,杨招凤抵达范京将押送任务交割完毕,继续马不停蹄走陕西绕去成都府城。他将在那里与在陕西整顿兵马完毕的覃奇功见面,一起带兵前往四川。 一路所见,曾经烽火连天的关中,虽依旧残破凋敝,但少见兵马纵横,反而百姓商贾遍行,荒田复垦、河渠重开,已有欣欣向荣之景。家乡百废待兴昂扬向上,纵然失去了所有至亲陕西对他来说仅仅只剩一片熟悉的土地,但杨招凤的心中依然欣慰喜悦。 夜间杨招凤快马赶到鄠县,因覃奇功大军驻扎西安府西端的盩庢县境内,他准备在鄠县的草堂寺借宿一夜,次日再去军营。草堂寺虽不比西安府大慈恩寺、卧龙禅寺等规模宏大,但亦为佛宗祖庭之一,自有一派清幽肃穆。 寺院住持听说军中大将到来,自是鞍前马后,殷切备至。 晨起,步入寺院,四周松柏参天、翠竹轻拂,薄雾弥散之间,令人甚觉舒爽。 小沙弥送来早膳,杨招凤谢过,拎着食盒就在幽静的庭院内择一处石桌凳坐下。刚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稀粥,身前忽而袈裟轻拂,寺院住持飘然而至。 “主持。”杨招凤不敢怠慢,放下碗,起身双手合十,表示敬意。 “有一故人,望与施主相见。”主持面带微笑,朝杨招凤的身后看了看。 杨招凤迷惑不解,转身看去,旋即呆怔在原地,一瞬间潸然泪下。 《第七卷 梦中常忆跨鞍征》完 全书完 —————————————————————————————————————— 按:天下妖魔从剑灭,我剑出,裂天碎地,世间轮回,快意独行人寂寞。 蓑衣草履,磊落跌宕,这是一个无名之辈成长的故事。 ——《寒锋照九州》 //////////////////// 新书《寒锋照九州》已在某知名网站发布,搜索书名或作者名可至,急需大家支持,感激不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