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嫡子奋斗日常》 1、第 1 章 景顺七年。 京城,安夏侯府。 前日落了一场大雪,今早雪停,冰霜覆盖,天寒地冻,整个侯府笼罩在一片浩茫银白之中。 梧桐院东次间的暖阁里,一衣着华贵的妇人倚在榻上小憩,两个丫鬟伺候在侧,一个跪着给妇人捶腿,一个弯腰修剪案几上的红梅。 偶尔眼神交汇,俩丫鬟也都是敛声屏气,大气不敢出一声。 稍稍一会儿,妇人睁开了眼,略微带些慵散,问:“什么时辰了?” 墙上挂有自鸣钟,捶着腿的丫鬟扭头瞅了一眼,很快答道:“回太太的话,未时过半了。”妇人扬了扬手,丫鬟知趣,停下手中动作起身退站一边。 而这个被称作太太的妇人,正是这侯府的当家主母程氏。 程夫人今年四十又七,因着保养得当,看上去要比真实年龄小上几岁。 待坐直身子,她吩咐身边的丫鬟说:“今日国子监休沐,你去叫厨房把今日新杀的羊肉炖上,回来给昀儿补补身子。”丫鬟福身,退出去了。 现在暖阁里伺候的拢共两个丫鬟,一个名叫木琴,一个叫应书。方才退出去的那个是木琴,留下的便是应书。 程夫人转眼又瞧见案几上开的鲜艳的红梅,便又吩咐应书说:“你去给昀儿房里的人说一声,也摘几枝红梅摆放屋里,记得去梅园摘,那里的梅花开的最好。” 应书应了声“是”,也跟着出去了。 两个丫鬟前脚刚走,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婆子掀帘进来。 婆子姓赵,人唤赵嬷嬷。赵嬷嬷是程夫人的陪嫁丫鬟,当年随自家小姐嫁到安夏侯府也不过才十四岁,如今几十年光景,小丫头熬成了老婆子。 因着其忠心,程夫人将她配给府上的家生子方林为妻,如今夫妻俩育有一子二女,儿子在侯府当差,长女嫁到了外面,小女儿正是方才出去的丫鬟应书,年方十四岁。 赵嬷嬷在程夫人的肩上揉捏了几下,说:“太太困乏的话,就到里面歇着,左右哥儿还得等些时候才回来。” 再说这程夫人,她原是齐国公府上的嫡小姐,三十年前被安夏侯府的陆太太求娶回家,做了陆戴礼的妻子。 婚后十多年才得了一子,正是这赵嬷嬷口中的哥儿,名唤陆昀。 年初的时候陆昀凭借家族安夏侯府的名头被安排进了国子监读书。国子监每月逢五休沐一日,今日是冬月二十四,陆昀下午散学回来。 程夫人笑着在赵嬷嬷手上拍了拍,“人老了,没那么多困觉,坐这里等等就是。” 要说这赵嬷嬷也是个会说话的,听见自家太太说老,忙就道:“太太何出此言,在环儿心里,小姐永远是出嫁那日的模样。”环儿是赵嬷嬷做丫鬟时候的名字。自嫁到陆家来,程夫人先是被称奶奶,后又是太太,小姐这个称呼也只有私下赵嬷嬷才会这样喊她。 可见主仆二人关系亲厚。于此程夫人倒也很受用,她笑着又一次在赵嬷嬷手背上拍了拍,却倒没有说什么。 …… 约莫又过了两刻来钟,守在门外的丫鬟突然一声:“二爷回来了!” 程夫人原还阖着眼,听见丫鬟的声音,迅速睁开眼正襟危坐。 丫鬟打起帘子,陆昀躬身进到屋里,脱下身上的披风交由丫鬟,进到暖阁,对着矮榻上的人一拜:“母亲!” 程夫人笑着招招手:“来,过来坐,让娘瞧瞧,我儿瘦了没有?” 陆昀今年十四岁,丰姿秀雅,骨肉匀亭,个头比同龄人高出一截,往人跟前一站,如珠似玉,叫人自觉形秽。 说起来他这身好相貌九成承了程夫人。程夫人尚在闺阁时,就有京都第一美人的美称,且又打理的一手好家务,为京中不少权贵之家争先求娶。 当时的陆太太,也就是陆昀的祖母,可是费了不少心力才为他儿陆戴礼求来这么一端庄贤良的妻子。 程夫人中年得子,底下就陆昀这么一个儿子,平日像眼珠子一样宝贝着。 陆昀在国子监读书,原是每日下午家里都会去接回来,因着现在是冬月,雪多天冷,陆昀嫌早晚来回跑着麻烦,就暂时住宿在国子监,只休沐日回家来一次。 程夫人十天才能见上一回儿子,每逢这日,必是坐在家中早早候着,可见想他念他的紧。 陆昀走过来挨在榻几的另一侧坐下,才笑说:“劳母亲挂心了,儿子在国子监吃的好睡的好,哪里就见瘦了。” 虽说也还是个少年郎,可陆昀与别的少年又不太一样,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正值抽条期,身高显著的同时,肉眼可见的显瘦。 陆昀则身材匀称,面如美玉,且他身上穿着的还是国子监的学生服,一身靛青色襕衫,头发高高束起,由一根发带绾着,发带轻缓及腰,行动起来如流云一般飘逸,活脱脱一副少年书生模样。只他从小生在富贵之家,这番模样下又透着几分与生俱来的贵气。 程夫人看着许久未见的儿子,满心满眼的欢喜,“还是瘦了些,我叫厨房炖了羊肉,正好昭儿今日也回来,晚上到老太太屋里一道用膳去。” 昭儿,即陆昭,陆昀的庶出长兄,现任侯府家主陆戴礼的长子,为沈姨娘所生,今年十五岁。 原本兄弟俩都在府上的先生手下读书,因陆昀年初入了国子监,留下陆昭一人觉着无趣,征得家里同意后去了京郊的岚山书院就读。 同国子监休沐时间一样,岚山书院亦是每月逢五休一日,又因书院离侯府远,陆昭回来的便要晚些。 陆昀应了声:“是。” 之后程夫人又拉着他的手唠了几句,问了些他学业上的事,眼见着时候差不多了,才又说:“去罢,到老太太屋里坐坐,她怕是比我还要想你的紧。” …… 陆老太太住在荣安堂,陆昀过来时丫鬟通报了一声,老太太笑眯眯叫道:“快来,我的宝贝孙儿,叫祖母瞧瞧,我孙儿是不是又变好看了。” 等陆昀走近了,她拉着人的手瞧了个来回,又笑道:“嗯,是变俊了。” 这些话翻来覆去地在老太太嘴里嚼,陆昀耳朵都听出茧来了,他挨在老太太身边坐下,问:“祖母身体可好?” “好好好,”老太太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千好万好都不及我孙儿这模样好。”然后又紧着说了一大堆。 说来说去无非就那么些话,你娘年轻时候可是出了名的大美人,你这模样就是随了她,你看这通身的气派,我金贵的孙儿,你投生在我们家就是来享福的。 老人家嘛,说什么都是图个开心,陆昀也从来不反驳,都是顺着老太太的心意来。 “祖母才是咱们家最有福气的人,祖母身体康健,年年似年年,孙儿也跟着开心。” “哈哈……”陆老太太欢心的不行,一把搂住陆昀抱在怀里,“还是我孙儿这嘴甜,知道哄祖母开心。”在她眼里,陆昀尚是个未长大的孩子。 搂着搂着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大冷天的,恁地穿的这般少。老太太心疼不已,回头叫丫鬟取她前几日新得的那件狐皮裘来,看着陆昀穿上,这才放下心,之后又拉着他的手说笑半天。 祖孙俩这边正自说着,一丫鬟急慌慌掀帘进来,走跟前了禀道:“老太太,宫里来了圣旨,老爷和太太已在前厅候着,要您和二爷赶紧过去呢。” 祖孙俩皆是一惊,陆昀心想,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见家里来过圣旨,今日这道究竟是为哪一遭。 他搀扶着老太太来到前院的宴客厅,陆戴礼和程夫人早已候下。 手执圣旨的太监见人到齐了,宣旨道:“圣上有谕,安夏侯听旨!” 一家子齐齐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安夏侯陆戴礼之子陆昀品貌双绝,行孝有嘉,太后与朕闻之甚悦。今有靖远大将军之女李攸宁,碧玉年华,果敢机智,聪颖落落,可为佳偶。着有司吉日,姻昏敦睦,以慰朕心。钦此!” 这是道婚谕,皇帝给他家二郎赐婚来了,可是不知为何,跪着的人却一动不动。 “安夏侯,接旨吧!”陈公公躬身将谕诏递到陆戴礼跟前。 陆戴礼这才叩首道:“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而跪在他身后的陆昀早已是惊愕不已,他才十四岁,便是翻个年也不过十五。 十五岁就让他成亲。 这可真是太早了! 2、第 2 章 陆戴礼接了旨,留下陈公公吃茶,只陈公公着急回宫复旨,意思了两下也就离开了。 陆戴礼将人送至大门口,等人走远了他才又折身返回。 前厅里陆老太太和程夫人心神不宁,陆昀虽说十四岁了,可到底不是很大,她们原打算过个一两年再慢慢相看合适人家的姑娘,至于成亲什么的,起码还得等个三四年,谁成想今日一道圣旨就将她们昀哥儿的婚事给定了。 对方还是个将军的女儿,带兵打仗的,便是与大家闺秀无缘了。 一想到这层,程夫人就揪心的疼。等到陆戴礼一回来,她立马上前询问:“圣上怎么好端端的给昀儿赐婚了?先前可是一点风声也没有。” 陆戴礼唉了一声,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那靖远大将军常年驻守边关,两家人八竿子打不着,皇帝怎么就将他的女儿赐婚给他们家了。 莫非是,“李贵妃?” “李贵妃?”程夫人惊诧,李贵妃是靖远大将军的亲妹,若这婚事是她与皇帝说和,倒也不是没可能。 她忽而又想起前不久的一桩事来,“老爷可还记得中秋那日我带昀儿进宫的事?” 今岁中秋,李贵妃邀一些权贵的夫人前去宫中赏月,还要这些夫人们带上自家的儿子,儿郎们的年龄还不能太小,需得是十四至二十之间,且还必须未婚。 等到了宫里,李贵妃又叫这些儿郎们近前,从仪态到学问,皆细细观问,那样子就像给姑娘家挑选夫婿一般。 当时陆昀也在其中,贵妃娘娘拉着他的手直夸赞:“这孩子模样真俊,小小年纪不畏不惧,尤其这眉梢,自成一股风韵,竟比那琉璃玉还要美几分。” 李贵妃爱不释手,叫陆昀坐在她的身边,一直到宴席结束。 与在场所有夫人一样,起先程夫人以为贵妃娘娘设这么一出是为宫里哪个皇女挑选驸马,可当今圣上最年长的公主已经成亲,二公主早夭,三公主也不过才十岁,尚不到说亲的年纪,显然不是为着这个,加之这事后来再没个下话,她也就没再将其放心上。 直到方才那道圣旨,又经陆戴礼这么一点醒,整个事情都串联起来。 原来当日贵妃娘娘那么一出是给自家侄女挑选夫婿,很有可能在那时就看上了陆昀。 程夫人看了眼站在自己身边的儿子,才又与陆戴礼说:“没成想贵妃娘娘也是个以貌取人的。”她家昀哥儿尚未取得功名,除了这身好相貌,她实是想不出贵妃娘娘还能看上她儿什么。 陆戴礼也瞅了儿子一眼,不置可否。那厢老太太问话:“给我孙儿配的那家姑娘现在人在何处,可也在守疆?” 陆戴礼点点头,算是默认。李家自上代已经驻守边疆,在京中虽置有将军府,可府上多是些老仆看守,是以这大将军之女生长皆于军中。 “这么说来,那姑娘是何样貌何品性我们是一概不知了。”陆老太太愁眉锁目,一筹莫展,“在军中长大的定是会使枪棒,这以后要是嫁过来,万一不小心伤着了昀儿,可如何是好。” 唉,程夫人何苦愁的不是这个,她心目中的儿媳妇一直都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如今却要娶个舞刀弄枪的女子,且这桩婚事又是天家御赐,退都退不掉。 一家子愁眉苦脸,比那檐下挂的冰锥子还要冷。 陆戴礼抬脸又看了儿子一眼,说:“你且先回去,以‘君子和而不同’为题写一篇文章,晚饭后我检查。” “是……” 陆昀从前厅出来,终于松了口气,里面实在是太闷了,差点把自己憋死。 他住的院子名为撷芳居,回到住处后,丫鬟青螺前来伺候。 陆昀吩咐:“烧些水来,我要沐浴。”至于他父亲布置的文章,他实是无头绪,并不想这会儿写。 他的卧室隔壁是盥洗室,里面设有一个小的陶制的浴池,浴池下面装有地漏和排水管,洗完澡后可以将水排放出去。而且墙壁上有取暖的壁炉,便是在寒冷的冬天洗澡也不会觉着冷。 等丫鬟们放好水,陆昀脱了衣服坐进浴池,热气氤氲,通体舒爽。 他这才有心思思考自己的婚事。 自打来到这里,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将来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凭着祖母和母亲的喜好,闭着眼他都能想到自己将来娶的会是某位世家小姐。 想着都是京中的,便是被家里说了亲,他也能私下见见对方,不至于真的盲婚哑嫁。而今一道圣旨被皇帝赐了婚,对方又远在边疆,模样脾性他一概不知,真就两眼一抹黑交代出去了。 …… 且说陆昀胎穿到的这户人家,可谓钟鸣鼎食,显赫富贵。 当初追随太·祖爷打天下的高祖父(陆昀爷爷的爷爷)在一次杀敌时,因替太·祖爷挡下致命一箭不幸身亡,后来太·祖爷登基做了皇帝,封了故去的高祖父为安夏侯,世袭罔替,荫及子孙,讨了个祖祖辈辈的富贵。 算上故去的高祖父,爵位传到陆戴礼这里已是第四代。三十年前陆戴礼娶了齐国公府上的嫡小姐程嘉茵为妻,婚后十多年才有了陆昀。 陆昀作为侯府的继承人,身份尊贵,备受宠爱,便是什么也不做,等到父亲百年之后,他都可以承袭侯爵之位。 而陆昀当初也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上一世他生于一户工薪家庭,父母都是体制内的,他自小刻苦学习,寒窗十几年终于考上了一所985,可就在高考后的那个暑假,他与几个好友去川陕一带游玩,大巴车途径一处山区时突发泥石流灾害,他不幸命丧其中。 等再次恢复意识后,他已经是这边世界的一个小婴儿,安夏侯陆戴礼和程氏的嫡出小公子。 这是个历史上并不存在的朝代,虽也叫夏朝,但并非大禹治水那个夏朝,观其周围人的衣食住行,以及这个时代的发展水平,这个朝代已经处于封建社会很晚期了。 陆昀这人呢也没什么大志,上辈子辛苦读书,无非是想考个好大学,毕业之后找份薪资高的工作,孝敬父母,安安稳稳过一生。 这辈子倒是投了个富贵之家,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读书何其辛苦,既有条件躺着享受,为什么还要再吃苦奋斗呢,他觉得这样过一辈子就挺好。 可是陆戴礼不同意。所谓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爵位传到他这一代,侯爵府早已没了往昔的辉煌,若是子孙再不上进,真真就养废了。 是以陆昀五岁上一过,就被陆戴礼请了个先生上门教导他和他的兄长一起读书。按陆戴礼的意思,这书不只要读,还要读的好,试图要他兄弟二人通过科举做官重振侯府辉煌。 而于陆昀而言就没那么轻松了,八年时光,先生换了好几茬,可无一不例外先生们都有一个共通之处,那便是照本宣科,举着书本满嘴的之乎者也,当真是枯燥无趣极了。 有时候陆昀听着听着竟听的睡着了,这时候先生不免呵斥一声,不过碍于身份,又念陆昀非是那等调皮顽劣的学生,也只是轻声斥责,从未惩戒过他。 就这样,一晃眼过了这些年,今年年初陆戴礼进宫面圣,陛下体恤先臣,赐了陆昀一个进国子监读书的名额。 这便是陆昀来到这边这个世界大致的情况,侯府嫡子又如何,身份贵重又怎样,还不是一样的身不由己。 婚事自己做不了主,便是读书科举也得顺他爹的意。 陆昀闭上眼,心中一片烦闷,而就在这时,门突然被叩响。 “何事?”陆昀睁开眼,池中水气迷蒙,眼前事物看的不是很真切。 外面人回道:“二爷,昭大爷来了,在暖阁里等着呢。” 陆昀房里伺候的有两个丫鬟,一个名叫青螺,一个叫紫烟。 此刻在外面回话的是紫烟。 “知道了,你去与兄长说一声,我这就来。” 陆昀起身出了浴池,用巾帕擦干身体后换了一身家居服,最里面是白色中衣象牙色裤子,再然后是月白色交领袄子,最外面莲青色玉兰印花纹样缎面窄袖圆领袍,腰上束了条同色绣花腰带。 他肤面白皙,眸光清亮,五官如美玉一般温和,行动间自带贵气风韵。 陆昀来到外间,陆昭早已候着,见他头发上渗着水珠,忙从他手里拿过巾帕给他擦起来。 兄弟俩自小一块儿长大,关系十分亲厚,沐浴后经常互相帮着擦头发。 陆昀就坐在靠近熏笼边的暖椅上,闭着眼睛任由陆昭在自己头上动作。 陆昭忽然凑近,仔细瞧了瞧,说:“弟弟看上去好像不高兴。” 陆昀睁开眼,笑道:“兄长如何看得出。”他觉得自己与平常并无两样。 陆昭却又问:“可是为陛下赐婚的事?”他也是方才回来听太太说起的,他弟弟是个读书人,光风霁月,将来娶的妻子定也是知书达礼,温柔端庄,跟什么将军之女压根就挨不着边。 如今却因皇帝的一道圣旨定了终身,以陆昭的感知见解,陆昀必会郁郁,万万是高兴不起来的。 陆昀心中酸苦,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随便应付一句,随即从陆昭手里取过巾帕,自顾自擦起头发来。 那头陆昭还在说:“皇上也不问问两家人的意愿,就这么将你们凑成一对,未免不近人情。” 陆昀苦笑:“九五至尊,专权独断,你要皇帝近人情,未免不切实际。” 很快头发就绞干了,丫鬟青螺过来给他束发,先是把头发全部束在头顶,而后用布条绑住,最后在发髻上又插了根簪子,这样的发型不仅显得人清爽,更衬的他白皙的脖颈愈发修长。 陆昭瞥了几眼,还在为弟弟惋惜,且不论女方品性如何,光是他弟弟这容貌就没几个女子能配得上。 “父亲可也给兄长布置文章了,有的话咱们一道写吧。” 兄弟俩虽不在同一处读书,休沐却在同一日。这日陆戴礼会给他们每人布置一篇文章,试试他们水平有无进展,如果做的不好还会挨批。 通常二人的文章题目是不一样的。就譬如这次,陆昀的题目是“君子和而不同”,而陆昭的则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二人来到书房,各坐一席,研墨写文章。本朝八股取士,科举书目以四书五经为主,文章题目多出自于四书。 陆昀的这道题目便出自《论语·子路篇》,意思是君子与周围的事物能和谐共处,对待事情也有自己的见解,而不是人云亦云,盲目苟同。 以此为题写一篇文章。而这文章也不能随随便便写,需得按八股格式来。 既是做八股,首要便是破题。 陆昀略一思索,提笔埋头习作。 …… 一个时辰后,兄弟俩都做完了各自的文章,然后两个人又交换着看,遇到不妥之处还会给对方指正出来。 就这样交流了一阵,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沉,老太太屋里的来传话,说是晚饭已经备好,要两位爷过去用饭。 陆昀将写好的文章折起揣进怀里,与陆昭一道出了门。 这文章饭后是要给老爷过目的。 3、第 3 章 陆昀的父亲陆戴礼育有四女二子,长女陆婉和次女陆娟为孙姨娘所生,两个姑娘均已出嫁。 三女陆婵和四女陆嫣为沈姨娘所生,如今一个十二岁,一个七岁,陆婵养在沈姨娘身边,陆嫣则由程夫人抚养。 两个儿子正是陆昭和陆昀。 除去出嫁了的大姑娘和二姑娘,剩下的四个孩子,并陆戴礼、程夫人,二位姨娘,此刻皆坐在老太太屋里。 孙姨娘和沈姨娘忙着布菜,陆老太太、陆戴礼、程夫人沉着个脸,一言不发。陆昀和陆昭就坐在老太太身边,见大家脸色不好,也没敢吱声。 菜布好以后,陆老太太与大家道:“吃饭罢,什么事留到明天再说。”因孙姨娘与沈姨娘是妾室,不能上桌与大家一同吃饭,只能在边上伺候着。 晚膳炖了羊肉,老人家牙口不好,且饮食宜淡忌腻,老太太只要了几片羊肉,并汤里泡了几块碎饼而已。 有道是尊卑有别,长幼有序,这边陆昀被皇帝赐了婚,不出所料翻过这个年就得要成亲,只他前面还有陆昭,哪有哥哥尚未说亲弟弟却先成家的。 “嘉茵——”嘉茵是程夫人的闺名,老太太吩咐道,“昭儿的亲事就交由你来办,看看你们宗亲里有没有适龄待嫁的女孩子,挑个样貌好点的,脾性也不能差了,毕竟是我们侯府的公子。” 程夫人不敢怠慢,接了下来。 那边陆昭正吃着饭,听了老太太这话,心里一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皇帝这一道婚旨赐下来,不只他弟弟遭殃,他也被牵连了。 他才十五岁,还没有取得功名,怎么就可以随随便便成亲。老太太这一决定,让他瞬间觉得饭都不香了。 而此时的沈姨娘正盛了一碗汤往陆昀跟前送,也不知是怎的,她手一抖,碗里的汤洒出来,正好打在陆昀手上。 陆昀只觉手背一烫,本能缩回手,并没有吱声,想着这事就这么遮盖过去了。谁知老太太眼尖,看见沈姨娘将汤水洒在了宝贝孙儿的手上,当即斥道:“笨手笨脚的,伺候这么多年了,连个汤水都盛不了,养你有何用!” 老太太骂骂咧咧,又叫丫鬟前来伺候,旁边的陆戴礼瞅了沈姨娘一眼,也跟着虚虚训斥:“还不快下去。”沈姨娘欠身,略显窘态退出去了。 丫鬟给陆昀手背上了药,老太太拿着孙儿的手来回瞧了瞧,见并无大碍才放下心,嘴上却依旧数落着沈姨娘。 坐在老太太身边的陆昭听了,心里五味杂陈,全然不是个滋味儿。 说起这陆昭,这人身上多少有些戏剧性。当年程夫人嫁给陆戴礼,婚后多年无所出,陆老太太急得不行,便把自己身边的一个丫鬟给了陆戴礼做妾。 这妾便是孙姨娘。 孙姨娘为陆戴礼生了两个姑娘后,肚子再无动静。只是偌大的侯府怎能无子承继呢,这下不用老太太着急,程嘉茵倒先有了主意,她原想着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丫鬟放陆戴礼房里,等丫鬟生下儿子后她便把孩子抱过来抚养,谁知陆戴礼倒先自己从外面抬了一个女人进来。 那女子姓沈,本是瘦马出生,被献给京中一权贵玩弄,正好有一日陆戴礼去这权贵家中闲叙,偶然间瞧见这女子的容貌,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那权贵亦是个情场老手,岂能看不出陆戴礼心中所想,横竖不过一个玩物,不如顺水推舟送给他权当做人情了。 陆戴礼就这么半推半就将女子领回了家。为此程嘉茵还与他闹了一场,陆老太太更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家里带,外面的屎都是香的,也不怕染上病啊你!” 不过话说回来那女子也是争气,进门不过半年就有了身孕,后面降下一子,那孩子刚出生就被程嘉茵抱走了,程嘉茵还为他起了名字——陆昭。 昭,日明也,有光明之意,代表一家子的希望。 大概这孩子真是个命里带福的,被抱过来不久程嘉茵也有了身孕,但她并未把孩子还回去,万一将来自己生的是个姑娘,她还要继续指望这孩子呢。 直到陆昀生下来,程嘉茵才改变了主意。她怕陆昭继续养在身边会威胁到陆昀的地位,便将陆昭送回到他生母沈姨娘那里,可到底这孩子与自己朝夕相伴近一年,程嘉茵并非草木,对这孩子生了感情,陆昭被送回沈姨娘身边后,她时不时差人过去探望,而且陆昭的吃穿用度全是按着嫡子的标准来。 至于沈姨娘,因为有了陆昀,程嘉茵也不再限制于她,那些年她颇得陆戴礼的宠爱,又先后为陆家生了二女,正是前面说的陆婵和陆嫣。 而陆昭这边,虽从小也由沈姨娘抚养,可不知为何就是跟她不亲。在得知自己曾被太太抱养又被还回来时,他不是没怨恨过,若是没有陆昀的出生,他就是太太的嫡亲长子,将来父亲的爵位以及家里的财产就都是他的。 后来他习了孔孟之道,孔夫子时常讲君子和小人的利弊,他就觉得自己那样的想法很小人。弟弟那样好,从来拿他亲兄长待,他却想着没有他。 慢慢地他也就想开了,人各有命,有的人生来就尊贵,譬如弟弟,生为嫡子将来是要袭爵撑起家主之位的。 而他只能从父亲那里得到少部分家产,所以他才更要努力读书,像他伯父陆戴祁那样,通过科举做官登高位。 这边正自想着,忽然陆昀伸脚踢了他一下,陆昭脸色蓦地一变,眼带疑惑瞪向他,好端端的你踢我干嘛。 陆昀握着筷子在碗里夹起一块肉,然后送进自己嘴里,又指指他的碗,意思是要他吃饭,胡思乱想什么呢。 陆昭这才收起心思,专心吃起饭来。 饭罢,兄弟二人来到陆戴礼的书房,将做好的文章拿出来请其过目。 陆戴礼先看的陆昀的文章,先时眉头还锁着,渐渐地就舒展开,甚至连嘴角都微微上扬。陆昀在一旁观望着,猜想自己文章做的应该还不错。 “嗯——”陆戴礼颔首,“比先前有所进步,平仄对仗用典都使用的恰到其处,只是个人主观性太强。八股文要求代圣人立言,模仿圣人的语言写文章,不能随自己臆想发挥,私下你再多读几篇好的范文多加练习。” 他将文章还给陆昀,陆昀忙应着接下,表示自己记下了。 随后陆戴礼又拿起陆昭的文章看,同样先是表扬,接着再是指出不足之处,说他的文章华而不实,言之无物,像棉花一般虚浮,砸不出个声来。 陆昭听了不大高兴,可就像他弟弟一样,兄弟两个无论心里怎样想,在他们父亲面前从来都恭恭敬敬。 “父亲教诲的是,儿子回去后定当勤加练习,不负父亲所望。” “嗯——”陆戴礼频频点头,恭敬的话谁都爱听,两个儿子胜在听话。 “你们年龄也不小了,现下天气寒冷,也别尽想着出去玩,明日就在家里好好看书写文章,尤其是昭儿……” 剩下的话陆戴礼虽没说完,陆昭却懂这其中含义。弟弟读书好不好不要紧,反正将来有爵位承袭,而他只有走科举这条路才能为自己谋个好前程。 今年他参加了顺天府的县试、府试,以及院试,县、府两考通过,院试没考中,他爹并没有说训,要他静下心来好生读书,争取来年考过。 陆昭规规矩矩,与陆昀一同道:“是,儿子记下了。” 事情交待到这里也该结束了,可陆戴礼不开口,兄弟两个不能擅自离开,就这么站在书案前静静候着。 陆戴礼看了眼快与自己齐高的俩人,顺势坐进圈椅里,往后一靠,仰首闭上了眼,顿了顿,才说:“昀儿,皇帝赐的这门婚事,你心里怎么想的,说出来为父听听。” 陆昀微一愣,适才想着其他的事,一时倒忘了成婚这茬。 他是怎么想的呢,他其实很不喜这门婚事,他才十四岁,这么早就让他成婚,光是想想就觉得骇人。 可是又能怎样,婚姻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整个家族的。 皇帝金口玉言,赐下的婚旨不可违,他若抗旨不遵,便会陷侯府于艰难境地,保不好爵位会被剥夺了去。 他非是那等不懂事的,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而牵累整个家族。是以不管他愿不愿意,这婚都得结。 陆昀默了默,压下心中不甘:“皇上御赐,儿子怎么想无所谓,只能受之。” 陆戴礼也看出儿子的不虞,却还是问:“若对方是个母夜叉,容貌粗陋,你还能受之吗?” 陆昀略一顿,反问:“爹这话是何意,难道爹有法子中止这门婚事?” 陆戴礼当然没法子中止这门婚事,皇帝赐婚于他们家族是何等荣耀,况且圣旨他都接了,怎么可能会想着中止。 他道:“门当户对,忠烈之后,将军之女没什么不好,万一脾性合得来,且又是个花容月貌的,倒还是你赚了呢。” 陆昀无奈笑了笑,不置可否。 之后陆戴礼又看向陆昭,“你的婚事自有你母亲为你做主,以她的能力和见解,万不会给你寻个差的。” 陆昭依旧规规矩矩:“是,但凭老爷太太做主。” 陆戴礼颔首:“时候不早了,你们也早些歇着去,明日还要早起背书。” 兄弟俩得了这话,如蒙大赦,松了口气离开了父亲的书房。 房门合上的一瞬,案上的烛火又跟着晃了两下。陆戴礼莫名有些不宁,两个儿子成婚于府上是喜事,可这成亲年龄未免过于早,让他又隐隐担忧,怕儿子成亲后耽于女人身上,误了读书。 陆戴礼在书房坐了会儿,心情始终不畅,便起身往沈姨娘那里去了。 …… 且说陆昀陆昭这边,兄弟俩出了父亲书房,回去路上,陆昭忍不住笑出声,陆昀睨他一眼:“你笑什么?” “母夜叉,容貌粗陋,父亲是怎么想到这茬上去的?” 越说陆昭笑的越厉害。 陆昀看不过去,正好二人走到一棵玉兰树下,树下堆有积雪,陆昀弯腰随手捏了一把就塞进陆昭脖子里。 猛然间脖子一片冰冷,陆昭一个激灵,随即喝道:“陆昀,你干甚么,有你这样对待兄长的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雪自脖子里取出来,反过来就要往陆昀衣服里塞。 陆昀连忙讨饶:“别,好哥哥,你看我这么可爱,你舍得冰我吗?” 陆昭手里提着一盏灯,灯光打在二人的脸上,他见弟弟一副状若无辜的样子,忍了忍,将手里的雪扔掉了。 不过他也没打算就此放过陆昀,正巧他的两只手冻的厉害,便伸进陆昀衣服里冰了冰他。 陆昀感觉到冷,立马躲开了。 “陆昭,你这不厚道。” 陆昭理直气壮:“是你不厚道在先,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陆昀顺便在他背上一拍:“明明是你出言不逊,倒还有理了你。” 陆昭:“什么出言不逊,那明明是老爷说过的话,我不过是重复了一遍,要理你找老爷说去。” 别看这兄弟俩在陆戴礼面前恭恭敬敬,私下没人时可是小打小闹惯了。 两人就这样拌着嘴,不知不觉就到了陆昀住的撷芳居。 4、第 4 章 陆昭将弟弟送至门口,便自行回自己住处去了。 陆昭与生母沈姨娘并三妹陆婵同住一个院落,院子名叫积翠苑。 不同的是三个人并不住一个屋檐下,沈姨娘居中院,陆昭与陆婵分别居东西跨院,院子以墙隔之,墙上有道月洞门,进出很是方便。 陆昭虽与沈姨娘不亲近,可毕竟是自己的生母,想着晚饭时沈姨娘被老太太数骂了一顿,他心里很是不好受,走着走着便来到沈姨娘院子里。 屋里亮着灯,想来是还没歇下。陆昭正要上前来,沈姨娘屋里的丫鬟正好打帘出来,等丫鬟近跟前了,他问:“姨娘还没歇下吗?” 丫鬟轻声道:“就要歇了,老爷在里面呢。”陆昭哦了一声,盯着沈姨娘屋里看了一阵,便也回去了。 屋里,陆戴礼一身寝衣坐在床边,沈姨娘跪坐边上给他太阳穴上揉捏。 沈姨娘本名沈苑,扬州人氏,自小家境窘困,亲爹又是个不成好的,整日酗酒赌博,一日赌输了钱,家里实在拿不出多余的东西,迫不得已沈爹只好将沈苑卖给了牙婆子来抵债。 彼时沈苑才五岁,牙婆见她长的秀气可人,就将她养在身边好吃好喝的供着,与她一起的还有其他的女孩。 这些女孩被集中于一个大院里,牙婆还专门请了教习教她们琴棋书画,女红裁剪,以及烹饪。 待她们长到一定年龄后,牙婆会根据其容貌优劣将她们不等价钱卖出。 容貌上等的被卖与宦商富室为妾,次等的被卖到富户人家为奴为仆,最末一等的则被发卖青楼妓院。 而这些女孩多出自贫门,因贫女多瘦弱,故此被称为“瘦马”。 瘦马之名由来已久,其中尤以扬州一带的两淮盐商豢养为盛。 沈苑十四岁时,就被一盐商相中给其做了妾,不过才一年,盐商为了巴结当时在扬州办案的一盐官,又将沈苑转手送出,只不过盐官并没受用,而是回京后又将其转送给了一权贵。 然后便是陆戴礼来权贵家中闲叙,无意间瞥见沈苑清丽的容颜,一时被迷住,腆着脸讨了沈苑为妾。 此时的沈苑也不过才十六岁,相比于程嘉茵的温婉端庄,沈苑属于小家碧玉型的,且又带着江南女子的婉约。 身为瘦马,沈苑深知她们这行女子的结局一般都不大好,便是给富贵人家做了妾,日后也会被主人家送来赠去,若是遇见那等主母凶悍善妒的,她们被残害打死也是可能。 沈苑初来侯府,各方面都小心翼翼,生怕惹了老爷夫人不高兴,转手又将她送人。好在程嘉茵并不是十分苛责,而且她的肚子也相当争气,刚来半年就有了身孕,足月后生下一子。 孩子刚生下来就被程嘉茵抱走了,沈苑很是伤心,但又一想,孩子给了夫人便是嫡子,将来整份家业爵位都是她儿的,她不应难过,该高兴才是。 可没多久太太竟也怀孕了,后来生了陆昀,她的孩子被归还回来。 也是从那时起,太太不再那样防她,后面几年她又为侯府生下两女,小女儿陆嫣也是刚出生就被太太抱走了,沈苑却没再难过,嫣儿跟着太太便是嫡出的闺女,将来也能嫁个好人家,比跟着她这样出生的姨娘不知强了多少倍。 而她也因为生了三个孩子在侯府立住了脚跟,沈苑不止一次想,比起她那些被送来送去结局凄惨的小姐妹,她这样的已是老天开恩,足够幸运。 最要紧的是老爷待她也不薄,这么些年从未虐凌打骂过她。 而陆戴礼之所以待她不赖,一方面是她足够听话,再一个则是她伺候的好。 陆戴礼有一妻二妾,程夫人年轻时候是个大美人,但为人古板克礼,夫妻间相处跟同僚似的,陆戴礼嫌她无趣,对她也多是以礼相待。 而孙姨娘,原是老太太屋里的一个丫鬟,因程夫人生不出孩子老太太塞给他的。只孙姨娘木讷,陆戴礼多不喜,平时待她寡淡,在她生下两个女儿后更是避而不及不上她那里去。 相比前面两位,沈姨娘则要讨喜许多,虽也生了三个孩子,可到底也不过才三十出头,依旧有几分姿色,十晚有七晚陆戴礼是宿在她这里。 就譬如今晚,陆戴礼头有些疼,如往常一样又到沈姨娘这边来了。 经沈姨娘这么一揉捏,他这头渐渐就不疼了,心情也跟着顺畅许多,然后便开口道:“以后在老太太跟前长点眼色,不过是舀一勺汤,怎么也能洒出来。” 他说的是今日晚膳时沈姨娘舀汤时不小心烫着陆昀手背一事,虽语含责备,可沈姨娘却听得出老爷这是在关心她,要她往后在老太太跟前做事机灵些,免得被老太太说叨。 可沈姨娘知道,因为自己出身不好,老太太惯来瞧不顺她,便是她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的再怎么细致,也会被老太太鸡蛋里挑骨头,横竖都是刺。 所幸有老爷疼着,沈姨娘仗着这份疼爱多少不把老太太的奚落放在心上,此刻她一边继续在陆戴礼额上揉捏,一边回话道:“是,老爷说训的是,我都记下了,往后在老太太跟前定当仔细些。” 陆戴礼默一颔首,睁开眼来道:“时候不早了,歇了吧。” 沈姨娘这才停下,撑开被子等老爷躺进去了,她也才挨着躺下。 原本她还想问问老爷陆昭的婚事,可一想昭儿的婚事由太太做主,她问与不问都是那样,再瞧着老爷闭着眼就要睡去,她也就闭口不言跟着睡了。 他俩这边睡的倒挺快,而在撷芳居的陆昀则是难以入寐。 陆昀在想自己的亲事,他倒不是反对成亲,而是不想这么早就结婚。 十五岁,放上辈子他还在上初三或是高一,便是现在所处的这个朝代,他身边所认识的人当中也很少这个年龄就成亲的,他实是难以接受。 可这事又无转圜的余地,越想越是睡不着,最后索性披了衣服起来,到书案前点上灯随手拿了本诗集翻阅。 正巧紫烟起夜从偏房出来,见着陆昀屋里的灯亮着,便提着灯笼近前来。 陆昀院里有十几个丫鬟婆子,除了紫烟和青螺贴身伺候外,其余则在院里做些诸如洗衣做饭洒扫一类的粗活。 像是紫烟和青螺这样的上等丫鬟,一般在大户人家晚上都是睡在主子卧房的隔间,倘若主子夜里有个口渴夜醒,她们也好方便起来伺候。 可是陆昀不让她们夜里伺候,她们便只能歇在偏房里。而且陆昀夜里的房门都是朝里锁着,丫鬟们若是有什么事也只能隔门禀问。 紫烟走到陆昀卧房的窗下,隔着窗纸问:“二爷,要紫烟进来伺候吗?” 陆昀正埋头看书,心不在焉的,听见紫烟的声音,朝窗上看了一眼,说:“不用,我有些睡不着,起来看会儿书,你自行歇着去罢。” 紫烟便又道:“天儿冷,爷看书的时候手里捂个手炉,别冻着了。” 临转身时又叮嘱,“明儿还要早起读书,二爷也早些歇着。” 这夜里的天儿当真冷的紧,光是窗下站了这么一会儿,紫烟就冻的直打哆嗦,听到主子应声后方才离去。 而此时墙上挂着的自鸣钟已是夜里十一点多,陆昀看了会儿书方才压下心中烦闷,等到凌晨一点的时候起了困意,他也就熄灯回床上睡下了。 5、第 5 章 冬日夜长,陆昀后半夜睡得实,一直到翌日天亮方才醒转。 因着天冷,他没到老太太和太太那里,而是在自己屋里用的早饭。 饭罢,陆昭拿着书本过来,兄弟俩便于书房一道读书写文章。 只两人脸色都不大好,各怀心事,陆昭更是叹声连连。 陆昀便放下手中的笔,转向陆昭问:“一大早的就见兄长唉声叹气,兄长心里藏了什么事不妨与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你排解一二。” 陆昭看他一眼:“你明知故问。” 陆昀便又道:“这么说来,兄长与我是同病相怜了。” 陆昭可不敢说与陆昀同病相怜,他觉得自己比陆昀惨多了,陆昀歪好还定下来是哪家的姑娘,而他只晓得老太太要他娶太太娘家那边的姑娘,以他庶子的身份,所娶应该是齐国公府的旁支,具体到哪一房他就不得知了。 不过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让他烦闷的是他压根就没想过这么早娶亲。 有道是男儿志在官朝,无有业,何以为家,自己尚未取得功名,连个秀才都不是,立都立不住呢,早早的娶个女人回来干嘛。 虽说陆昀也没有功名,可陆昀入了国子监读书,不管是否秀才,都可以参加朝廷举办的乡试,而他想要参加乡试,就必须要通过顺天府的院试。 且陆昀是嫡子,无论有功名与否,家业爵位以后都是他的,他拿什么跟陆昀相比,又有何资格与人家同病相怜。 想到这里,陆昭更加郁闷了。 陆昀见他这个兄长比自己还要丧,就往人跟前凑了凑,陆昭被他盯的不自在,这才道:“怎么了,你挨我这样近,是嫌我可怜吗?” 陆昀笑了笑,随即目光又挪到陆昭书案前的那沓纸上。 “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内容出自于《中庸》,为陆昭方才所默写。 陆昀看了片刻,突然指着某一处说:“兄长这个字写错了。” “哪个?”陆昭立时集中精神,目光转向陆昀所指之处,素日里他不少默写,很少出差错,今日怎么就写错了呢。 “这个,”陆昀指着那个“谗”字,古代字都是繁体字,而且书写形式从右往左竖式排列,谗的繁体字为讒。 陆昀说陆昭的这个讒字?下面窄口里少了一竖点,陆昭疑惑,不对啊,他之前写过这个字的,明明没有竖点。 陆昀道:“有的,不信兄长翻书看看。”他说的一本正经不像是糊弄,陆昭只得拿过《中庸》一书,翻到自己方才默写的那一页。 他对照着看了两遍,转头与陆昀道:“没错啊,没有一竖点,不信你看。”他将书本举到陆昀跟前,却见陆昀抿着嘴偷笑,方知自己着了他的当。 “陆昀!”从小到大陆昭不知被陆昀戏耍过多少次,这次陆昭是真生气了,可又不能打弟弟,气的他拿起书本,直接走人。 陆昀忙拉住他,“哎,我的好哥哥,你别生气啊,我看你愁容满面,一筹莫展,就想着找个法子逗你一乐,不成想出了岔子,我错了还不行吗?” 见陆昭并不领情,他又从人手里取走书本,“剩下的我替你默写,就当给你赔个不是。”说着起身躬腰一揖。 陆昭才不用他替自己默写,见他态度良好,便又重坐回来。 “哼,陆昀,你也就戏弄我行,等将来你媳妇过了门拿枪棍打你的时候,我看你到哪诉苦去,到时我可不帮你。”陆昭被陆昀戏耍多次,无论怎样也要让自己掰回一局,口舌之快也能让心里痛快,这才拿他未过门的媳妇压他。 然陆昀并不中招,他知道陆昭这是气话,自己又不会惹事,好端端的挨打做甚么。 “哎,兄长也要说亲了,不知兄长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可以说给太太,没准太太就照你说的给你找了。” 陆昭还在气头上,没好气道:“甭管什么样的,反正不是耍枪弄棒的。” 其实陆昭压根就没想过自己将来妻子的模样,从小到大他所见的女子不过是府里的太太、姨娘、妹妹、丫鬟,外面的女人他没接触不做评价。 若真要他说想要个什么样的女子,无非是温柔漂亮、知书达礼、善解人意这些。 可是亲事他决定不了,得听太太和老太太的,陆昀要他去问太太,他哪里又敢,只能听之任之罢了。 …… 再说程夫人这边,自被老太太交待给陆昭寻个合适人家的姑娘,她马上就托人到娘家打听,问旁支里有无适龄待嫁的女孩,且容貌品性都不能差了。 这事不出五日就有了结果。 说起这程夫人的娘家齐国公府,与陆老太太的娘家平国公府一样,这两家的先辈都是当初追随太·祖打天下的功臣,本朝开国之初被封了公爵。 有别于安夏侯府的世袭罔替制,齐国公府和平国公府的爵位是降等世袭,子孙每承袭一次爵位就要被降一级,直至降至最低一等不能再降为止。 齐国公府现任家主程嘉连,乃故去老国公程效之长孙,与程嘉茵乃一母同胞所出的兄妹,现袭一等侯。 程家收到程夫人的请托后,并没有在旁支里挑选,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们家现下就有个适龄待嫁的女孩,何必把机会让给旁支。 女孩名叫程心玥,是程嘉连的小女儿,年方十五,是个庶出。 程嘉连就想,若是他的女儿能嫁到安夏侯府,婆婆就是姑母,过门后可以少受些磋磨。至于丈夫,庶出不庶出的一点都不打紧,因为在这高门府邸,与自己的婆婆打好关系可比丈夫重要的多。 等抽了个空日,程家人将女孩送到程嘉茵跟前,程嘉茵打眼一看,这不就是自家的小侄女吗?心中不禁哂笑,她这个哥哥还真是一点便宜都不让。 因着是国公府出来的姑娘,程心玥琴棋书画、女工自是信手拈来。 至于样貌,程夫人上下打量一阵,不愧是她们程家养出来的,但见女孩肤面白皙,容貌清丽,身量亦匀称适中,光这么几眼,相貌上是顶顶好的。 姑侄俩坐着叙了番话,之后程夫人将程心玥带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拉着女孩的手瞅了又瞅,眼里满是赞许之色,转头与程夫人说道:“果真是你们程家出美人,这孩子身上倒有些你年轻时候的影子,相貌身量皆在常人之上,便是配给我们昀哥儿也是不差。” 程夫人听了这话,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心酸,她可怜的昀儿,早早就被皇帝赐了婚,连女方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唉,可惜咱们昀哥儿无缘。”老太太这一声叹,重又唤起婆媳俩的心病,那靖远大将军家与她们家倒也门户相当,只是那姑娘,在军中长大的,性子免不了会野些,给她们昀儿做媳妇,始终不合婆媳俩的心意。 程心玥看着眼前二人突然沉了脸色,一时也不知是怎么了。老太太口中的昀哥儿她是晓得的,年小她一岁,是姑母的嫡亲儿子,小时候二人还见过几面,后来大了就不怎么见了。 听父亲说,她这个表弟被皇帝赐了婚,这明明是好事,可是姑母和老太太说起来怎么不高兴。 程心玥观二人眉色,想来是因为皇帝赐的这门婚事不合她们心意吧。她瞧着气氛不好,忙恭敬拜道:“老太太!” 老太太这才转回神,拉着她坐在身边,“乖孩子,不用拘着,就当这里是你自己家,以后你常来坐,陪你姑母说说话,她一个人在家也怪闷的。” 说着又叫丫鬟将她压箱底的枣红织金缎狐皮斗篷取来送给程心玥,又拿了些珠宝翡翠给她玩。 程心玥一下得了这么多珍贵宝物,一时受宠若惊,竟不知该如何感谢。 “嘉茵,”老太太又与程夫人道,“等昭哥儿下次休沐回来,你安排他二人照个面,也好让彼此做个了解,不至于成亲时两眼一抹黑。” 成亲?程心玥乍然听到这个惊了一跳,今早出门时母亲只叮嘱她姑母叫她过来坐坐,并没有说关于亲事的话。 可听老太太和姑母的口气,这是在说她的亲事,而且已经定下来了。 程心玥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遇事不至于慌慌张张,很快她就镇定下来。她这个年纪家里早在她夏日及笄后已经开始着手她的亲事,只是瞧来瞧去一直没个合适的,始终没定下谁家。 如今听来,是定下侯府的公子了。安夏侯有两位公子,除去被赐婚的昀表弟,另一个便是姑母的庶出长子,想来便是老太太口中的这个昭哥儿了。 程心玥深知儿女婚事父母做主,既然她的亲事已经被家里和姑母说定了,她也无从改变,更无法拒绝。心里只想着,但愿下次照面,这个昭哥儿不要太差,万要合自己心意才是。 这厢程夫人瞅了自己侄女一眼,见她脸色无甚异动,便对老太太点头应诺:“母亲放心,媳妇省的。” 可这心里始终怏怏的,只因她又想起前日陆戴礼托宫里的公公从李贵妃那儿打探到的消息,说是婚旨已经发往西疆,因边地遥远,李将军携女归京也得等到年后了,婚期暂时定在明年四月。 也就是说他们还有不到五个月的时间筹备婚事,而且还是两个人的,所以程嘉茵这才紧着给陆昭说亲事。 瞧老太太待侄女的态度,这门亲事基本也就定下来了。而她对这个侄女印象也很不错,自是没任何意见。 就是陆昀,程夫人想到自己将来的儿媳出身军中,心又开始揪着疼。 而就在这时,丫鬟木琴进来,走跟前了禀道:“太太,青螺的嫂子来了,这会儿在咱们院里候着,说是青螺的娘快不行了,她来接人回去。” 6、第 6 章 青螺是陆昀房里的丫鬟,与紫烟一起,小小的就被程嘉茵给了陆昀。 青螺非侯府的家生子,她是十年前被自己的亲哥卖到侯府的。 那时她父亲刚过世,家中艰难,为了父亲的棺材板钱,哥哥将她二十两银子卖给了侯府,只不过签的是活契,期满后家里人可赎回。 正好差三个月她的身契就到了。 程夫人随着丫鬟回到梧桐院,远远的夏嫂子跑过来行拜礼:“给太太请安,太太金安!” 程夫人微一颔首,叫她屋里说话。 进到暖阁,夏嫂子身上的寒气渐渐消去,可这人依旧忸怩不安。 她小心道:“不瞒太太说,青螺的娘快不行了,这会儿还吊着一口气,就等着青螺回去呢。我是想着,正好青螺的契身也快到了,太太可否放了准我们家去。” 说着她将随身带来的二十两银子放到桌上,心里也没个底。 当初夏家大哥卖青螺时侯府给了二十两银子,十年过去,也不知这些钱能不能把青螺赎回。 程夫人转头瞧了眼,说:“既是青螺的娘快不行了,我们岂有拦着不放的道理。”说罢又叫木琴去里间,多宝阁柜最底下一层抽屉里有个绿色锦盒,叫她取来。 那里面放置着侯府非家生丫鬟的身契,木琴将锦盒拿到程夫人面前,程夫人取下钥匙打开,找到青螺的那张当着青螺嫂子的面撕毁了。 随后又与青螺嫂子说:“这些银子你且拿回去,给青螺添置几身衣裳。” 青螺翻过这个年也十七了,早已到了婚配年龄。农户人家攒些银钱不易,程夫人念她这十年间在府里勤谨本分,便没要她家的赎金。 另外她又叫木琴另取二十两来,并夏家嫂子那二十两一起带回去,权当是给青螺以后的嫁妆了。 夏嫂子见自己背来的银子非但没少,反而还另赠了二十两,顿时喜上眉梢,跪下来磕头道:“多谢太太大恩,我们真不知该怎么报答您。” 程夫人摆摆手叫她起来,之后又吩咐木琴:“你带她到昀儿院里,叫青螺收拾一下,跟她嫂子家去。” …… 陆昀院子的一间偏房里,青螺和紫烟正围着炉子嗑瓜子,二人说说笑笑,好不快活。陆昀上学不在家,两个丫鬟无所事事,每日里便是这样度过。 这正说着呢,忽听门外有人喊“青螺”,这不木琴的声音吗?两人赶紧收了瓜子,掀帘自屋里出来,正好木琴领着夏嫂子到了跟前。 “嫂子,你怎么来了?”青螺见是自家嫂子,不免一惊。 夏嫂子急急道:“咱娘快不行了,我来叫你回去。”青螺一听自己娘快不行了,眼泪簌簌的就开始往下掉。 夏嫂子又道:“我已经跟太太说了,太太仁慈,放了你身契,你赶紧收拾了东西随我家去,以后再不用来了。”谁知这话不说还好,说了青螺哭的更厉害了。 夏嫂子眉头一皱,甚不满意:“你这丫头,我给你赎了身是好事,你当高兴才是,怎么还哭上了。” 见青螺不为所动,她又推了她一把,“快点,娘还吊着一口气等你呢,晚了可就见不上了。” 青螺哭着回房间收拾,说是收拾,其实也没什么可拿的,无非就是几件衣裳,以及自己喜欢的珠钗手饰。 紫烟陪在她身边,见她哭的伤心,也跟着难过,但她还是好心安慰:“青螺,你别哭了,天儿冷,哭多了眼泪挂在脸上风一吹皮肤就皴了,那样就不好看了。”只青螺听不进去,依旧哭的厉害。 紫烟便又说:“歪好你嫂子替你赎了身契,你以后就是自由身了,总要比我强,该哭的是我才对。”她与青螺一样,非侯府家生子,可青螺当初签的是活契,时限到了可以离开,而她则是死契,这辈子都要在侯府为奴为婢。 青螺哭噎着说:“你知道的,我并不想离开。”若非她娘快不行了,她哪里会舍得走。她家是农村的,家里穷的要死,吃不饱穿不暖,她是宁愿在侯府当丫鬟,也不愿跟着回去遭那份子罪。 等东西收拾好了,紫烟送她到侯府大门外,天色灰蒙,寒风冷冽,人的情绪被渲染到极致。 青螺看着眼前这座恢宏的府邸,不自觉又想起陆昀的样子来。跟了公子近十年,如今就要永远的离开,想到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她一时心痛如绞,泪水再次洇满脸庞。 夏嫂子在旁边催促:“青螺,你犯什么病,赶紧走了,这天寒地冻的,站在这里恁要冻死我呀。” 青螺就跟听不见似的,手里攥着个包袱,站那里一动不动。 身边的紫烟抹了抹泪,从腕上褪下一只镯子戴到她手上,“你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这个给你,就当留个念想。”说罢,两人抱头痛哭。 夏嫂子见不得这样,走过来一把扯住青螺,几乎是拖拽着走,“你老子娘还在家里等你,你却在这里跟别人哭哭啼啼,还不快随我家去。” 只她拽了没两步,青螺就挣脱开她,转而与紫烟泪道:“若是他问起,你就说,说我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实有遗憾。”说完哭噎着去了。 紫烟站在凌乱的风里,看着二人去的没踪影了,也才抹着泪转身回去。 7、第 7 章 陆昀并不知道青螺离开了侯府。 自那日与陆昭在书房一同读书后,当日下午陆昭回了岚山书院,而他则于翌日一早回到国子监。 国子监坐落于皇宫北面,是全国最高等学府,在这里读书的学生一律称之为国子监生。 监生又分了大致四类:举人会试落第入监读书的称为举监;于各省府、州、县学选拔优秀生员入监读书的为贡监,亦作贡生;三品官员以上或勋贵之家的子弟入监读书的称为荫监;以捐纳钱粟得为监生者,为例监。 陆昀便属于荫监。陆家爵位世袭,当属勋贵之家,陆戴礼为了给儿子谋个好前程,腆着老脸求到皇帝跟前,才为陆昀求得一个入读国子监的名额。 陆昀年初入学,被安排在广业堂读书,广业堂分有四个班,分别按甲、乙、丙、丁顺序而排,每班二十五人,陆昀所在的班级为乙班,西侧一排厢房从左往右数第三间教室。 此时尚未到上课时间,陆昀这边刚坐下,很快就有一学生凑过来,“陆昀,听说圣上给你赐婚了?真的假的?这也太早了吧。” 这学生不是别人,正是陆昀的堂弟陆暄。 陆暄是陆昀大伯陆戴祁的小儿子。 陆戴祁与陆戴礼是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只兄弟俩的关系不大好,两家之间不怎么往来。 陆昀小时还纳闷,明明也是从小一起玩大的,怎么分家后跟仇人似的,后来他听程夫人说起,父亲与伯父之所以不睦,究其因由在于老太太身上。 陆老太太年轻时候极为强势,眼里容不得沙子,因张姨娘(陆戴祁的生母)先她一年生下长子而被她所针对。 母子俩在老太太手里没少受冷眼苛待,因着老太太的打压,张姨娘后来再没生下过一儿半女。 不过陆戴祁倒是个争气的,读书上极为刻苦,十九岁中举,次年春闱不幸落榜,原鼓着劲儿三年后再考,不料二十一岁那年,时任家主的陆老爷子突然病逝,嫡子陆戴礼承袭爵位,随后张姨娘和陆戴祁被老太太赶出家门。 彼时陆戴祁已经娶妻,妻子刚怀了身孕,一家老少靠着分得不多的家产在京城西南角买了处宅子艰难过活。 为父守孝期间,陆戴祁也不忘读书,常常废寝忘食,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二十六岁时他再次参加春闱,有幸荣登杏榜,排名第七。 同年四月殿试,陆戴祁又高中二甲第二,朝考后授职翰林院,自此踏入仕途,随后地方中央辗转二十载,四十八岁这年官至吏部侍郎,因其出色的表现和自身能力过硬,深得今上器重。 陆戴祁育有三子一女,长子陆曜,年二十九,现于户部任主事。 次子陆晫,年二十三,读书上没甚天赋,家里给他安排了武职这条路,现供职于火器营,得了个管火铳的活儿。 女儿陆娴,年二十,三年前嫁与工部侍郎的次子为妻。 小儿子正是陆暄,与陆昀同岁,年初时凭着父亲从二品官职入了国子监读书。两家平常无所往来,两个小子也不怎么交集,因着同时入了国子监,又同在广业堂读书,这才渐渐熟络起来。 陆暄也知道自己父亲与叔父家过去有所纠葛,关系一直不大好,可毕竟他也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正是好交友的年纪,而且父亲也不阻止他与叔父家的人往来,陆昀性格好长相好家世好,广业堂里的年轻学生都喜欢跟他玩,陆暄也不能例外,经常往人跟前凑着说话。 可又因陆昀只比他早几个时辰出生,他不愿喊陆昀一声堂兄,因此平时都是以名呼之。 陆昀被赐婚的事他也是昨日吃饭时听他爹说起的,起因是昨日上午他去一朋友家中玩耍,回来吃饭迟了被他爹训斥说不稳重,侯爵府的陆昀都要娶妻了,他还跟个孩子一样一天天尽瞎玩。 当时陆暄都懵了,他天天见着陆昀,怎么从来不知道他要娶妻了。 然后他便又听他父亲说,陆昀的这门婚事是由皇帝御赐,对方是靖远大将军的女儿。 大将军常年镇守边疆,陆暄倒听过其威名,可陆昀怎么就跟他家扯上关系了,陆暄还要再问他爹,却被他爹喝说管好他自己的事,别人家的事少操心。 陆暄多少怵他爹,就再不敢问了。今日回到国子监见着陆昀,这才问问他,这婚事到底是真是假。 此刻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学生,坐在陆昀前排的学生听了陆暄这话,紧跟着就扭过头来,很是好奇:“什么赐婚,皇上给谁赐婚了,陆昀吗?” 正好这学生嗓门大,这样一叫,立马又有其他学生围过来,同样觉得稀奇:“皇上给陆昀赐婚了,是哪家的姑娘?” 这几个学生与陆昀一样,多是世家出身,家里非官即贵,凭着父祖辈关系进的国子监读书。 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于国子监的学生而言亦多是如此。 国子监里,例监最不入流,因着是捐钱进来的,常常被人看不起。 而另一类荫监,则出自官员或勋贵之家的子弟,这些学生不经考选便可入读国子监,也时常被已经是秀才或举人的贡监举监所内涵,权贵子弟多纨绔膏粱,若非靠着父辈们的关系,他们能进国子监读书?怕是连屁都不是。 同样荫监们也看不惯这些从各府、州、县学选拔上来的贡生,认为这些学生只会一味读书,脑子大多读迂腐了,整天酸来酸去,还呆板木讷的紧。 长此以往,国子监的学生也就分出了类派,贡监们多跟贡监玩,荫监们自然也跟与自己同等身份地位的荫监玩。 陆昀出自勋贵之家,平日里凑在他身边的也多是勋贵子弟。 可现在陆昀只觉得,这些人一大早就过来询问他的婚事甚是厌恶。 他推了他们一把:“都起开!” 然而经过这俩学生大嗓门的几声喊叫,此刻在教室里的其他学生也都知道陆昀被皇帝赐婚的事了,紧跟着大家就小声议论起来。 有的说陆昀能被皇帝赐婚,是他们家族的荣幸,可见皇帝对侯府重视。 也有的说陆昀年龄还不大,这么早就成亲会不会影响他今后的学业。 当然更多的则是好奇女方的身份,既是皇帝赐婚,首先这门楣肯定不低,定是哪位世家小姐,毕竟古往今来婚姻讲求门当户对,与世家大族结亲的必定也出自世家。 可当他们听说陆昀要娶的是驻疆将军的女儿时,还是暗自惊了一下。 两家子,一勋贵一将门,一个在京城,一个又远在边疆,八竿子打不着,皇上为什么会给他们赐婚呢? 有学生就猜测,大将军常年守疆,手下管着数十万军兵,正所谓功高震主,皇上怕大将军权势过高威胁到自家江山,这才想着把人家的女儿拢到京城,名义上是嫁女,实则为监视。 而安夏侯府虽为勋贵之家,可历经几代,早已没了往日的辉煌,侯爷也仅仅只是个名头而已,并无实权。 与这样的家族联姻,一来不辱门楣,二来也不怕夫家掌权,从而两家结合壮大各自的势力。 不愧是做策论文章的,就跟分析文章一样,这些学生把人两家的亲事论的头头是道。 就在大家小声嘀咕的时候,刘助教走了进来。 助教是国子监授课的老师。 国子监不仅是一座学府,还是一所教育机构,在国子监当职的都被授予了官职,其中祭酒、司业各一人。祭酒相当于现代大学的校长,官职从四品,为国子监的最高管理者,而司业则相当于副校长,协助祭酒管理监内事务。 此外,国子监还设有博士、助教、监丞、学正、学录、典簿、典籍等官。 其中博士、助教、学正为教学之官。博士相当于现代大学的教授,分经而设,每经各置一人,负责教授学生经文,不过博士并不是每天都给学生授课,而是隔几日才授一次。 同样学正亦是隔几日给学生们授一次课,主要是辅助博士教学。 除此外,学正还掌管学生们考试,以及训导、执行学规等学务。 而国子监的教学主力军是助教。 助教相当于现代大学的老师,每班各设一人,主要职责为学生们授课。 刘助教便是管广业堂乙班的。 刘助教本名刘廷宜,字时勉,年四十五,是景顺三年的三甲进士,前年初入职的国子监,今年带的这批学生。 他走上讲坛,下面立即息了声。 之后学生们齐刷刷站起来,朝着刘助教作揖:“刘助教好!”这是国子监的规矩,每堂课开始前学生们需得起身向教官们作揖礼,以示尊敬。 礼毕,学生们又齐齐坐下。 刘助教朝下面看了一遭,对于方才教室里小声的议论声并不理会。 国子监设有礼、乐、射、御、书、数等科目,因学生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为科举,因此国子监的课程主要以四书五经为主,其他科目为辅。 刘助教今日所讲便是四书之一《孟子》一书离娄章句中的几节。 通常是刘助教讲,学生们听,期间不允许学生插话,等刘助教讲完了,便是解惑答疑环节,学生们有任何疑问可起身向刘助教请教,刘助教一一回答完后,这堂课才算结束。 一堂课约莫一个多时辰,课毕已近午时。有的离家近的学生下课后直接回家去了,譬如说陆暄,他家每日都有马车在国子监门口接送,回去吃个午饭,等到下午时候再送他过来上课。 而陆昀嫌天气太冷,来回跑着麻烦,这段时间吃住都在国子监。 他这边刚收拾好书具,后面便走来一人,那学生站定在他身边,说:“陆昀,一道吃饭去罢。” 8、第 8 章 学生名叫何思衡,年十八,徽州府人,今年年初由徽州府学选拔上来的优秀生员入了国子监,与陆昀是舍友,二人经常一起吃饭上下课。 陆昀起身,跟他一道往食堂去。 国子监食堂建在敬一亭后面西侧,东侧为监生们的斋舍。 国子监坐北朝南,呈南北向长方形态,共有三重院落,集贤门是国子监的大门,进去后为第一重院落。 再往里便是太学门,院里有四厅六堂,为教官们办公和监生们上课的地方,北面是彝伦堂,即藏书楼。 彝伦堂后面是敬一亭,祭酒和司业办公的地方,为第三重院落。 敬一亭后面又建有食堂和斋舍,食堂建在西侧,北面和东面那一排排房子便是学生们住宿的地方。 正是午饭时间,这会儿食堂里已经坐了好些人,二人进来打好饭菜,找了个空余位置坐下。 何思衡才又小声道:“你也不用太过负担,这人迟早要成家,早些晚些都一样。”早间课前他听教室里的学生议论陆昀被皇帝赐婚一事,来时路上他又向陆昀问实一遍,只陆昀情绪不大好,他这才又出言宽慰。 陆昀苦笑:“毓臣兄也觉得这亲事过于早了,是不是?” 毓臣是何思衡的字。 何思衡,字毓臣。 何思衡想了想,道:“确实是早了些,不过也还好。”这个朝代的男子多是十七八岁成亲,农人家的可能要早些,像他们这样经年读书的,应该晚些才是。 他说了这句陆昀再没做声,他也就很识趣的避开,一心吃起饭来。 饭罢,二人回到斋舍。 陆昀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看书也看不进去,正好何思衡铺开画纸欲要作画,他便凑跟前来看。 何思衡出生于丹青世家,爷爷是当地有名的画师,他三岁起便跟在爷爷身边学画,山水、人物、鸟兽、花卉、建筑各有所涉猎,画艺虽算不上炉火纯青,却也小有所成。 “毓臣兄今日要画什么?”陆昀问。 何思衡尚自出神,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忽说:“我想画你。” “画我?”陆昀不觉失笑,怎么突然想画他了。 何思衡自知失言,忙又道:“恕我冒犯,你不愿意就算了。” 陆昀并没有不愿意,他道:“毓臣兄能为我画像是我的荣幸,怎能说是冒犯。” 他左右看了看,又问,“我是站着还是坐着。” 何思衡忙搬了把凳子于他身后,伸出一掌道:“请。”陆昀便坐下来。 既是为舍友画像,便不能于普通纸上而作,何思衡从屉柜里取出一张卷轴,又兑了作画的颜料。 国子监服装统一,一套直缀,一套襕衫,均为靛青色。除这两套衣服外,在监学生不许穿其他款式的衣服。 因此何思衡作画的颜料便以青蓝为主,在替陆昀画像之前,他又问:“陆昀,你有字吗?” 这个字自然指的是表字。 古人,尤其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一般都有表字。 而陆昀暂时还没有。 何思衡就又道:“过了这个年,你可以让家中长辈替你取字了。” 说到取字,陆昀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老师翁光羲,当代大儒,常年在外讲学,陆昀十岁上拜入其门下,十二岁那年曾跟着出去游过学。 取字的话,陆昀肯定会去找这位师长。不过老师现在人不在京城,等回来了他过去一趟就是。 “嗯,等有了字,我第一时间告知于你。” “好。”何思衡笑着点头,之后便集中精神于笔端之下,一时抬头看眼端坐于椅子上的陆昀,一时又埋头于卷轴上,一笔一线,细细描画。 陆昀坐在凳子上,眼睛注视着前方,并不敢随意扭动,他这般端着,感觉被画的自己比画自己的人累多了。 就这样端坐了近一个时辰,何思衡终于将他的画像描绘完毕。 一般人物画像,且带背景图的,少则三个时辰,多则一天才能描绘完。 而陆昀这幅画像仅只是人物,加之何思衡画技精湛,所以才完成这么快。 陆昀走过来,但见画轴上一美貌少年端坐于凳椅上,少年眉目疏雅,着一身靛青襕衫,平视前方,不苟言笑。 画像栩栩如生,不输真人,连陆昀本人都不禁喟叹,不愧为丹青世家的子弟,倒把个人物画活了。 何思衡这边已换了支毫笔,蘸上墨汁在画像右端题下几个字: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陆昀看了心下微惊,这两句诗出自诗人杜牧的《会友》,后面两句是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是描写友情的一首诗。 古人常以相思述友情,他不能以现代眼光看待后面两句,不然就是狭隘了。 紧挨着底端落款处又题:景顺壬辰年冬月二十六何毓臣题画,赠友陆昀。 “给我的?”陆昀惊奇。 “嗯。”何思衡搁下笔,看着画像,嘴角微微一扬,笑道,“画的是你,画像自然也要归你。” 又道,“昀弟如若不嫌,毓臣愿为你年年画像一幅。” 陆昀当然不会嫌,他还求之不得呢,古代没有相机,一个人的年华便固格在画像上留念。 只是年年要人一幅画,不回赠点什么的话,倒显得自己脸皮太厚。 很快他就道:“昀不敢嫌,为表谢意,改日我以他物相赠。” 何思衡爽朗一笑:“侯府的东西金贵,昀弟尽可砸过来,我可是来者不拒。” 陆昀也跟着笑了笑,同时又不免打量他几眼,何思衡是安徽人,安徽钟灵毓秀之地,人才辈出,养出的儿郎自也不俗。便说这何思衡,身姿挺拔,如竹如松,端的一副谦谦君子之相。 陆昀看了会儿,既而目光又落在那幅画上,再次赞不绝口道:“毓臣兄这幅画当真妙极,怕是可以出师了。” 何思衡谦虚道:“昀弟过奖了。”待画轴上的墨迹干透,他卷起来拿根红绳绑了递给陆昀。 正好下午课时间到了,陆昀收起画,两人一道往教室去。 下午是律法课。 这里的律自然是指《大夏律》。 国子监课业繁重,背书、写字、作文是学生每日必做的功课,而背书背的不仅是四书五经、诗赋史籍类的内容,《大夏律例》也要熟读记诵。 《大夏律例》由两部分构成:总则《名例律》以及分则《吏律》、《户律》、《礼律》、《兵律》、《刑律》和《工律》,共有律文四百余条,附例一千余条,内容颇为详备。 律法课也是由刘助教教授,刘助教不要求学生们能将这么多律文条例记背如流,但是要熟读讲解出来。 今日律例课所学为《户律》中田宅和婚姻两条律文,以及这两条律文下所包含的诸多条例。 刘助教让学生们自行看书,看完以后他挑选学生答问。 陆昀看着书案上厚厚的律文,上面的字都是繁体字,且没有标点符号,不禁想,得亏自己是胎穿来的,打小就接触这些,若是半路穿过来,要他学习古人的书籍,头都要疼死。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刘助教叫学生们合上了书,接下来他要提问。 “陆昀——” 陆昀没想到刘助教第一个叫的竟是他的名字,他起身恭敬道:“学生听答。” “今有一功臣之家,下有田土二十余万亩,却被人举报没收田地八万亩,杖一百,徒三年,这是因何?” 陆昀回道:“因这功臣之家被没收的八万亩田地是私田,没有缴税。” 此罪根据《户律·田宅》第三条功臣田土律条而判。 其条律曰:“凡功臣之家,除朝廷拨赐公田外,但有自置田土,从管庄人尽数报官入籍纳粮当差。违者,计所隐之田一亩至三亩杖六十,每三亩加一等,罪止杖一百,徒三年,罪坐管庄之人,其田入官,所隐税粮依数征纳。若里长及有司官吏踏勘不实及知而不举者,与同罪。不知者不坐。” 就是说,功臣家的田地除了朝廷赏赐的之外,自己置买的田地需要缴税,如若隐瞒被人告发,则会被判刑。 瞒一亩至三亩吃六十棍子,三亩加一等,最高限度一百棍子。这也就是为什么刘助教口中的官员只吃了一百棍子,不然按三亩六十棍子来算,这官员怕是要被活活打死了。 除此外,私田充官,官员被处以三年有期徒刑,且管私田庄子的人,以及知而不举的官吏同罪,不知者无罪。 “官员可否于任所置买田宅?”刘助教又问。 陆昀再答:“不可。” 依旧是《户律·田宅》中的条律,其第五条曰:“凡有司官吏,不得于见任处所置买田宅。违者,笞五十,解任,田宅入官。”就是说,官员不得在任职之地购买房屋,违者受鞭刑六十下,且罢免官职,所购房屋收归官府。 “今有一胡姓人家,丈夫胡大卧病在床,无钱医治,不得已将自己的妻子妄作妹妹嫁与他人为妻,以此来换取钱财。此举当坐何罪?” 刘助教话峰一转,将田宅问题转到婚姻问题上来。 陆昀答道:“当坐杖罪,胡大杖以一百,知而典娶者同罪,亦杖一百,并离异,财礼入官,不知者不坐,追还财礼。” 此条律出自《夏律·户律·婚姻》第二条典雇妻女一则。 即典妻。 多发生于穷苦人家。 这些人家因为穷的吃不起饭,便会将自己的老婆典雇于光棍汉换取钱财,被典雇的妻子在给光棍汉生下孩子后会返回原来的家中。 尽管朝廷三令五申,严禁典雇妇女,可屡禁不止,反而愈演愈烈。 归根结底,老百姓的日子太难过了,好多底层人家娶不上媳妇,从而滋生了这种现象。 刘助教问完这三个问题,便让陆昀坐下了,之后他又点名其他学生听问,围绕皆从田宅和婚姻条律而展开。 国子监的学生多从各地优秀生员中选拔而来,学霸般的存在。好多学生私下早将《大夏律》通读了不知多少遍,刘助教问的问题自是难不住他们。 提问过后,接下来便是刘助教答疑环节,学生们就此堂课所学提出疑问,刘助教一一解疑,一直到解答完学生的问题,这堂课才算结束。 而学生们还有许多课业要做,每日写一幅字,背一篇文章,以及每月作文六篇,完成不了会挨罚。 国子监的学生向来卷,下午课罢,除了那几个走读生,在校监生大多还留在课室里,或背书,或写字,或作文,偶尔间小声交流,也都是关于文章的讨论,并不会说其他废话。 到饭点时,大家又去食堂吃饭,饭后又继续坐到教室里读书。 六堂的门一般不落锁,天黑了学生们又把蜡烛点上,一直到打三更了他们才回斋舍睡觉。 大家都这么卷,陆昀就是想躺着心里也不安稳,跟在监学生一起,也是每日学到很晚才睡。 9、第 9 章 翌日卯时,学生们起床读书。 这时候天还没有亮,冬月里天儿又冷,学生们就点了蜡烛,一人一个手炉捂在手里,坐于案桌前背书。 国子监每间教室里都置有炭炉,柴炭由官府供给,均是上好的银丝碳,暖和不说,还没有烟,便是在寒冷的大冬天学生们也不会觉着冻手。 早读课罢,学生们去吃了早饭,紧接着便是上午的课。 广业堂乙班今日正逢习射课。 集贤门内有两片空余场地,是监生们习射的地方,也叫校场。 教射课的是冯教官,三十来岁,长的人高马大,曾是一名武进士。 冯教官将一众学生带到校场,让他们围着校场跑上十来圈,以做热身运动。 国子监的学生有长有少,年龄十几岁至四五十不等,譬如陆昀所在的这个班,十来岁的学生很少,二三十岁的居多,好些个已经成了家,因着平时少锻炼,这些老家伙跑了几步便跑不动了,等到十圈跑下来,他们更是嗓子干疼,双腿发虚,险些去了半条命。 冯教官却问:“身子暖和了吗?” “暖和了。”大家异口同声。 “这就对了。”冯教官依旧十分严肃,“平日里多锻炼,这样身体才结实,身体好了自然也就有精力读更多的书。” 大夏以武立国,太·祖皇帝曾告诫子孙及全天下的学子,书要读,骑射也不能落下。因此全国上下各大中小学堂、书院、官学都设有御射课,为的就是让学生们不忘宗本,骑射和读书一样重要,读书可以明事理,骑射则能让人身体变得愈发强壮。 民而壮,国则强。 热身过后,学生们又在冯教官的指挥下站成一列,校场中央有个靶子,由草绳编制,圆而厚实,置于木架上。 靶子共有五环,靶心为红色,依次而外分别为黄色、绿色、黑色、白色。 学生们各领十支木箭,以射中红心为最佳,其余向外次之。 冯教官站在靶架旁边,一手拿着学生名册,一手执笔做记录,谁射中红心越多,谁得分最多。 “张珅——” 冯教官点了个学生的名字,该生拿着弓出列,往边上挪了几步,于靶架二十来米处站定,随后从腰上箭筒里摸出一根木箭,搭箭上弦,手一松,嗖一下,木箭飞了出去。 “哈哈……” 这个名叫张珅的学生第一发射脱了靶,其他学生纷纷大笑起来。 “笑什么,”张珅看了眼这些笑他的同窗,艴然不悦,“人都有失误的时候,待会儿轮到你们脱了靶遭人嘲笑时,我看你们还能不能笑出声。” 接着他又取出第二支木箭,跟第一箭一样,这次又射脱了靶。 一连几次,不是脱靶,就是射在外面黑白两环上,这下不用同窗们嘲笑了,他自己都觉得无地自容。 等张珅习射完毕,冯教官又点名第二名学生出列射箭。 这名学生倒没射脱靶,可所中不是在黑环就是白环,十次加起来也不比前者好多少。 陆昀站在队列里看着前面几个同窗射箭,很快冯教官就点到了他的名字。 “陆昀——” 陆昀出列,从前面那个同窗手里接过弓弦,又从自己腰间取下一支木箭搭在弦上,手一拉一松,木箭飞了出去,正好射在黑环上。 站在队列里的陆暄就道:“陆昀,你这不行啊,歪好咱们祖上跟着太·祖爷爷打过天下,以军功起家,你现在却连个三环都射不中,也太差劲了。” 陆昀瞅了他一眼,说:“陆暄,你少笑话人,我方才手抖射偏了,论射艺,你还不如我呢。” 古代君子习六艺,礼、乐、射、御、书、算,尤其贵族子弟,从小就着手培养,陆昀出身侯府,平日读书之余,骑射、琴棋也常有练习。 不过到底学的不精,加之天气寒冷,手抖射偏也是常有之事。 而站在陆暄身边的一个年长些的学生却嗤鼻道:“中看不中用,不过是投了个好胎,生了副好皮囊,有什么好嘚瑟。” 这学生名叫郑元霖,是临川伯爵府的嫡次子,年二十四。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说陆昀呢? 却原来是两家过去有些瓜葛。 当年陆昀的二姐陆娟到了说亲的年纪,陆老太太和程夫人说的就是这临川伯爵府上的二公子郑元霖。 可郑家嫌陆娟是庶出,配不上他们家儿子,托故将这门亲事推掉了。 当时给老太太气的,一个小小的伯爵府竟还嫌弃他们堂堂侯爵府,若非两家有些交情,谁个会选择他家。 陆戴礼也是满腔怒气,转头便为陆娟挑中了一个读书人。 这人名叫段祺允,是他的一个门生。 陆戴礼这人,读书上虽不大行,却是个极爱才的,手底下养着些个文人清客,这些人隔三差五就聚在一起赋诗做文章,消遣过日,不亦乐乎。 且说他门下这个名叫段祺允的学生。此人年方二十三,早年父亡,与其母相依为命,家境虽清寒,可是书读的非常好,年纪轻轻就高中二甲第一,供职翰林院,前途不可估量。 陆戴礼正是看中这点,才有意将自己的二女儿许配给他,不想却遭到老太太和程夫人的反对,堂堂侯爵府的二小姐,下嫁给一寒门书生,这不是给人递笑话吗? 陆戴礼却说她们妇人之见,段祺允家虽不富裕,可是为人端重,无有恶习,只要人不犯原则性的错误,往后必是平步青云,官居高位。 就像他的兄长陆戴祁那样。陆家自封侯开府起便重视子弟读书,只是几代人都没读出个名堂,唯独到了陆戴祁这里读出了头,从而走上仕途。 陆戴礼就想着自己这一脉也出个陆戴祁那样的人物,时年两个儿子还小,正好眼下有个现成的可以拢来做女婿,他何乐不为呢。 就这样,他不顾老太太和程夫人的反对,一意孤行将二女儿嫁给了段祺允,还送了一处宅院及几个奴婢供他们差使。 而段祺允也确实有才干,短短几年时间,如今三十岁出头就做了河南府的知府,官居从四品。 而当初拒了侯府亲事的临川伯爵府见人家女婿有出息,私下时不时会酸几句,说他家的二小姐当初是没人要了才嫁的一穷书生,那书生后来发达靠的不过是岳家的帮助,自己哪里有什么真本事。 陆家都懒怠理这种宵小之徒,两家关系早已降至冰点,见面很难和睦客气。 与安夏侯爵府一样,临川伯爵府亦是靠军功起家,当年追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郑家先辈因杀敌有功,太·祖爷登基以后赐了他们家伯爵封号。 不一样的是,临川伯爵府是降等世袭。有道是,一代帝王打天下,二代开拓疆土,三代与民休养。 大夏王朝皇位传到当今圣上这里正好是第三代,正是国力蒸蒸日上之时,边疆无甚战乱,国内亦算太平,那些靠着军功起家的勋贵们经过两三代人的消磨和挥霍,早已没了往昔的辉煌志气,子弟们一个个不思进取,靠着祖辈荫德坐吃山空,醉生梦死。 为了改变现状,这些家主们不得不让子孙们奋发读书,企图通过文举做官重振家门辉煌。 郑元霖作为家中次子,将来无爵位可以承袭,只能靠读书搏个好前程。 去年他考中了秀才,今年年初家里托关系送他进了国子监读书,正好他与陆昀同班。 因着七年前那桩旧事,两家关系僵硬,又因陆昀没有秀才功名就入了国子监,而且还十分讨班里学生的喜欢,这就让郑元霖很是嫉恨,经常明里背里说他的不是。 言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非投了个好胎,他陆昀连个屁都不是。 陆昀觉得这人大有毛病,当年与二姐的婚事是他们家拒绝在先,后来看二姐过的好了又来诋毁。 他活了两世,就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不要脸的东西。 此刻他的手就按在腰间的箭筒上,突然他生出一丝冲动,想拿箭转个方向射在郑元霖头脸上。 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不屑道:“郑监生自己投胎技术不行,倒说我不中用,我就是再不中用,将来亦有爵位可以继承。倒是郑监生你,与其在这里酸我,不如苦上几年,于你和你的子孙后代都不会差。” 呸……郑元霖心骂,这厮也配与他叫嚣,他陆昀能有此优越感,还不是靠着祖上荫庇。 而这也正是他讨厌陆昀的缘由所在,更则是因为陆昀拿此而挖苦他。 “陆二,你甭得意,苦不苦我,不干你事。至于你说的我酸你,我从来都没把你当回事,何来的酸,怕是你自作多情的吧。” 陆昀依旧满不在意:“既不把我当回事,那为何还要时刻关注我,与我作对。”分明就是嘴上一套背地一套,今日说什么也不能口舌上落了下风。 两人这才刚斗了几句,候在校场上的其他学生早已不耐烦。 其中一个学生催促道:“陆昀你赶紧的,哥几个等的快要冻死了。”距离方才热身运动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天儿这样冷,有些个学生冻的直跺脚。 正好冯教官朝这里吹了声哨子,陆昀再不敢耽搁,取了箭搭上弦,射出第二箭。 这一箭射在绿环上,没有多好,也没有多坏,大家兴致缺缺。 十支木箭全部射出,陆昀射的最好的两箭均在黄色一环上,无缘红心。 郑元霖看他始终是一脸厌色,显然对他成见极大。 等到所有学生习射毕,差不多到了午时,冯教官叫大家都散了。 而学生们却没因此放松多少,因为明日月考,考的不好会受到处罚。 大家心情反而很沉重。 10、第 10 章 国子监每个月月底安排有考试,考试项目依照乡会试,所试内容为四书五经文、试帖诗,以及策论。 考试时间为三天。四书五经文、试帖诗试两天,策论试一天。 考试细则由学正安排。 学生们在各自教室进行考试。 二十八日试两道四书文以及试帖诗一首,陆昀坐在自己位置上参加考试,由别班助教监考。 考题辰时开始作答,申时交卷,中间不休息,由学校提供干饼一包。 一连三日,到三十日策论结束,学生们方才松口气,终于可以歇个好觉了。 当晚,陆昀挨枕便睡,只是到后半夜做了个不好的梦。 梦里,一黑衣女子提着杆长·枪朝他刺来,他一时躲闪不及,正中胸口,出人意料的是,他竟感觉不到疼痛。 人在睡梦中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陆昀亦是如此。他是被那杆长·□□醒的,醒来才知这不过是一个梦。 可是梦里那场景也太真实了,致使他被吓出了一身汗,这会儿喘着气,倒把个秉烛夜读的何思衡吓了一跳。 “陆昀,怎么了?”何思衡举着灯盏过来,见他额上有汗,脸面苍白,显然是受了惊吓。 “做噩梦了?”何思衡又问。 陆昀这才抬起眼来看他,随后抹了把脸,闷闷的“嗯”了一声。 斋舍里虽烧有炭火,可是夜里还是觉得冷,外面寒风呼啸,风大雪紧,如狼嚎一般,衬的屋里出奇的静。 何思衡忙倒了杯水递给他,“梦见什么了,叫你惊成这样。” 陆昀接过来喝了几口,平了下心绪,方说:“梦见一女子刺杀我,我一时害怕,就惊醒了。” “刺杀你?”何思衡挨在他床边坐下,“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为何要杀你?” 陆昀当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被杀,仅只是个梦,梦又不合常理。 至于那女子是何模样,当时他明明看清楚了的,可是梦醒后又很模糊。 他摇摇头:“不清楚。”随手将杯盏放于书案上,正好看到了那本《资治通鉴》,正是何思衡方才读的。 “这么晚了,毓臣兄还不睡。” 何思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笑道:“正要睡来着。” 他在陆昀床边坐了一阵,见陆昀并无大碍,便绕到自己床上歇下了。 国子监学生斋舍一般都不大,靠近窗户的地方置有两张单人床,两床之间横着一条长案,供学生看书写字用。 等何思衡睡着了,陆昀跟着翻了个身,手伸进枕下,摸出一样物件来。 这是块金表,西洋玩意儿,也就是后世所说的怀表,表盘符号以罗马数字标刻。 这东西是李贵妃送给他的。 今岁中秋,他跟着程夫人前往宫中参加李贵妃设办的宫宴。 本来他是不想去的,可程夫人已经接下了请帖,其他夫人都带着自家儿郎去,她只身一人赴宴,一来自己面上挂不住,二来贵妃那里也不好交代。 陆昀不想母亲为难,这才跟着前往。 来了以后,李贵妃叫这些儿郎们挨个儿上前问话,最后却单单留他在身旁,宴罢送了他这块金表。 当时陆昀亦纳闷,贵妃娘娘设办宴席为何叫这么多儿郎来,私下他与母亲吐槽,母亲说像是挑选夫婿。 可当今圣上最年长的公主已经出嫁,下面的那个尚不到说亲年纪,应该不是为着这个。后来这事再没下文,母子两个便也没放心上。 直到几天前的那道婚旨,陆昀才恍然,李贵妃将他配给了她的侄女,早在金表给他时就定下了。 陆昀摩挲着手里的金表,一面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随母亲进宫赴宴,是不是就不会有皇帝的赐婚。 可是偏偏他就去了。 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借着窗户纸上一点不甚明晰的光亮,他将金表举跟前瞧了瞧,表针指向,已是深夜一点多了。 陆昀不禁又想到方才那个梦,他隐隐觉得这个梦与自己的婚事相关,拿长·枪的女子会不会就是靖远大将军的女儿呢,可是她为什么要杀他。 就算对方也不满这门婚事,应该是进皇帝老儿的梦里惊扰,怎么就到他梦里来了。 陆昀一面胡思乱想着,渐渐困意来袭,握着那块金表再次睡着了。 翌日,又是读书作文的一天。 助教们则忙着批阅学生们的试卷,两日后考试成绩揭晓,榜单张贴于六堂西侧的一面墙壁上,学生们争先挤在榜下观榜。 国子监现有学子八百多名,每次月考试卷统一,考试成绩分为六等,一二三等国子监给发放银钱,四五等没奖励,六等会受到相应的处罚。 陆昀成绩二等,去监丞那里领了一两银子,何思衡与他一起,亦领了一两银子。 从监丞那里出来,何思衡向上抛了拋手里的银子,说道:“这钱来的及时,正好回家做盘缠用。” 陆昀看了看他,说:“这点钱怕是不够吧,你回徽州还是青州?” 何思衡道:“青州。我与几个监生约好了,我们雇辆马车一块儿回去,这点钱确实不够用,雇个车都费劲儿。” 何思衡的父亲何安敏现任山东省青州府知府,母亲弟弟妹妹作为家属随任身边,现下已是腊月,国子监后天放假,从北京到青州要比徽州近的多,何思衡自然是回青州与家人一起过年。 而国子监亦有几个青州府的学生,几人私下商议好了,后天一早便走。本来他们是要骑马回去,可是今年雪多,路上冰冻不好走,骑马又异常冷,大家便花钱雇辆马车回去,暖和不说,路上还能聊天消遣。 “那可以。”陆昀笑着说,随后又把他得的一两银子递给何思衡,“这点钱你也拿着吧,我斋舍还有几两银子,待会儿一并给了你,权当你路上销费。” 何思衡家是当地的世家大族,父亲又出任知府,家里自是不差钱。 可陆昀听何思衡说他家里每月给他的月银固定,而何思衡嗜画,月钱多用来买各种画笔颜料画轴纸卷,每月下来所剩无几。 “若是还不够,我回家去取。”陆昀又添一句。 何思衡看着他,将他的钱推回去,笑道:“不用,我的钱够着呢。”他的钱虽多数用在了绘画上,可回家的路费还是留了的。只是他这个舍友,明明出身贵胄,却无半点纨绔子弟的架子,还要借钱给他,当真实诚的紧。 “走,吃饭去。”何思衡揽过陆昀的肩,二人一道往食堂去。 …… 又过一日,腊月初四,国子监给学生们放了年假。 中午时候,陆昀在斋舍收拾毕书箧,转头与何思衡说:“毓臣兄,跟我到我家玩个半日?” 何思衡明日一早才走,这会儿他也在收拾行囊,闻言转过身来说:“改日吧,今日多有不便,改日我携礼到贵府拜访。” 陆昀便道:“到时你人来就是了,何须携什么礼。” 何思衡却道:“既是登门,岂能空手而去,再者这礼是给你家中长辈的,算是我这个做晚辈的一点心意。” 陆昀心下好笑,这人还不知什么时候去他家呢,他俩倒先论起携不携礼来,未免不妥,遂笑道:“既如此,我便回家去了,明日路上你多加保重。” 说罢又与候在他身边的鸣舟道:“鸣舟,咱们走吧。” 鸣舟是陆昀的小厮兼书童,年十二,平日接送陆昀上下学,这段时间陆昀住宿在国子监,他则待在家里。 今日国子监放假,他早早就过来了,这会儿手里抱着少爷的被褥,听少爷说回家去,忙不迭跟上。 何思衡送他俩出来,一直到国子监大门口,等陆昀上车时,他又道:“陆昀,来年再见,记得要你家里的长辈给你取字。” 陆昀回过头,予他一笑:“好,我知道了,咱们来年见。” 说罢,坐上马车去了。 11、第 11 章 侯府离国子监将近半个小时的车程,主仆二人回到家里已过未时。 陆昀将书箱交给鸣舟,要他连带他的被褥一并抱到他屋里,他则去太太屋里问安。 这边刚进到梧桐院,角门上突然过来一人,那人开口便道:“这是哥儿吧,才一年不见,又长高好多,模样也是越发的俊了。” 陆昀看了这人一眼,原来是胡庄头,管理陆府田庄的一个头儿,每年年底拉着贡物来侯府进贡。 “胡庄头几时来的,怎么不进去?”陆昀说。 胡庄头笑道:“才来,太太没叫,还不能进去。” 随后又朝身后一招手,一个后生跑过来,胡庄头介绍道:“这是我儿子胡满。” 说完又催促胡满:“这是府上太太的公子,还不快给哥儿请安。” 胡满赶紧道:“哥儿金安。”陆昀微一点头,说这里风大,要他二人进门里等着,他到太太屋里瞧瞧。 …… 暖阁里,程夫人正与方林问话,见儿子进来,指了指榻几的另一侧,要他过来坐。 陆昀便挨在另一侧坐了,一面听方林向母亲汇报田庄进项之事。 方林是陆家的家奴,也是程夫人陪嫁丫鬟赵嬷嬷的丈夫。 陆家现有田庄二十余处,其中十几处由当年太·祖皇帝所赏赐,其余几处则是陆家后来自己买的。 方林便管着这些田庄上的事,譬如每年春秋季各庄子向侯府交纳的米粮,年底时候各庄户头给陆家人的敬孝等等。 而此刻方林向程夫人汇报的便是胡庄头给陆府的孝敬。 胡庄头是关东人,当初太·祖皇帝赐给陆家的田地一部分出自那里,只那里气候苦寒,远离京城,陆家收取粮食多有不便,便将其折算成银两,每年年底由那几处庄子的总庄头带来进上。 胡庄头正是管理那几处庄子的总庄头,除了带有银钱之外,他还进贡了山禽野味海鲜一类的活物,以及柴炭等。 程夫人看着账单,现银三千两,活鹿、獐子、野猪、牦牛、山鸡、野鸭、大鹅、风羊、风干兔等若干只,鳇鱼、海参、鱼虾上百斤,以及上等的银霜炭一千斤,黑炭五千斤,柴炭八千斤,折合下来共是四千五百两。 程夫人却皱起了眉,将账目往矮几上一放,既而说道:“去年进项是七千两,今年怎么倒少了近四成。” 站在边侧的方林便说:“还能是什么,定是那打秋风的胡庄头揣自个儿腰包里去了。” “那胡庄头现人在何处?” “就在咱们院儿的角门上。” “叫他进来。” 方林立马转身出去,很快就把胡庄头和他儿子带进来,父子俩向程夫人问礼道:“小的见过太太,太太万福金安。” 胡满这是第一次随他爹来京,程夫人不认得他,胡庄头便向程夫人介绍了他儿子,父子俩拜完程夫人,又朝陆昀问礼:“哥儿金安。” 等他们礼毕了,程夫人才开口问:“也不曾听说你们那里今年遭什么灾,怎么这进项比往年少了恁多。” 胡庄头回话道:“太太有所不知,这大灾不曾有,小灾却不断,夏日里不曾有几滴雨,秋收时又阴雨连绵,一连个把来月,庄稼都烂地里头了,我们大伙儿也是勒紧裤腰带才紧凑出这些,多的实是拿不出了。” 本就是农民靠天吃饭,哪处还没个水旱灾情,程夫人念及他们大老远跑这一趟天寒地冻的多为不易,便没再深究,遂叫方林带他父子二人下去歇息,明儿一早再赶车往回走。 胡庄头拉着胡满给程夫人磕头:“小人谢过太太。” 等他二人出去了,程夫人又差人把方林的儿子方盛叫进来,她叫方盛照着账目上的贡物留一半在府里,其余对半分送到平国公府和齐国公府。 方盛现年二十五,十几岁的时候他就跟在方林身边替陆府当差,像这种跑腿的事他向来得心应手,得了太太命令后,迅速跑去办了。 程夫人揉了揉鬓角,年近半百的人了,稍一劳神便觉困乏。 陆昀见了忙道:“母亲累了便到里面歇着,这样坐着耗神。” 程夫人笑道:“这人年龄大了,精神难免不济。说话你媳妇过门了,我就把这一大子家业交给她打理,如此我也就能歇一歇了。” 可是一想到她未过门的儿媳出自军中,这人读书多么少也未可知,又担心她做不好家中产业账务。 陆昀看出母亲眉目间隐隐含忧,又宽慰道:“母亲,儿子现下也大了,正好国子监放了年假,不若这些日子我跟着你打理家中产业。” 他们侯府的产业主要有两处,一个是京郊和关东的二十余处田庄,再个是京里几十家房屋铺面,这些都是由程嘉茵打理。 陆昀的父亲陆戴礼是个甩手掌柜,见天里不是去权贵家中闲坐,便是邀他的那些门生来家里吟诗作赋,侯府产业一概不闻不问。 程夫人为着一大家子打算实是辛苦,陆昀也是心疼母亲,才借此帮忙分担。 而这一番话到了程夫人那里就是她儿孝顺,事实上陆昀自小就比一般孩子懂事得多,程夫人也少操心。 “你念书也辛苦,好容易放一回长假,也该在家里放松放松。家里产业你若想打理,年后了娘教你也是一样的。”比起陆戴礼一味的逼迫儿子读书,程夫人更希望凡事顺其自然,陆昀若能考取功名谋个官职自然是好,若是考不上,还有偌大的侯府家业继承。 “娘还有两件事与你说。”程夫人又道。 陆昀问:“哪两件事?” “前几日你爹托宫中太监问了,说是你与李家姑娘的婚事大是定在了来年四月。” 陆昀皱眉:“怎么这样急迫。”虽然大致猜出自己大约是明年成婚,可当听到具体日期时,心里还是往下一沉,实是他不想这么早就成亲。 大夏朝的舆图他看过,靖远大将军驻守的西疆相当于现代的甘肃西部新疆北部一带。 古代交通不便,从西疆骑马到京城,马不停蹄日夜不歇也得一个多月,圣旨传过去,人再回来,一下耽搁就是两三个月,婚期却定在四月,陆昀也不知道这么急干嘛。 “皇帝赐的婚,自然是越早越好。”程夫人说,心里却恹恹的,或许当初她就不该带陆昀进宫赴贵妃娘娘的宴。 没有赴那场宴,李贵妃也就不会相中陆昀,自然也就不会有皇帝赐婚。 可陆昀觉得此时再提这些已无意义,便岔开话道:“母亲,另外一件事呢,是什么?” 程夫人这才缓和颜色,温声道:“另一件不甚打紧,就是你屋里的丫鬟青螺的娘快不行了,前几日她家嫂子过来叫她回去,正好青螺的身契也到了期限,我就放她出去了。” 陆昀也知道青螺的娘生病了,可没想到这么快就不行了,主仆一场,他想着这几日过去她家瞧瞧。 程夫人却又道:“青螺走了,你屋里只紫烟一个丫鬟也不够,娘把应书放了过去。这丫头自小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你尽可放心的用。” 于此,陆昀倒没甚意见,遂应道:“儿子晓得了,母亲安排就是。” 程夫人会心一笑:“去罢,到老太太屋里瞧瞧,老太太这几日身上不大爽快,你过去请个安,不要久留,免得扰了她老人家休息。” 陆昀忙问:“祖母病了,可要紧么?” 程夫人道:“不甚打紧,染了点小风寒,大夫给开了药,养些日子便好。还有外面天寒,晚饭就在你屋里自个儿用,不必来回跑了。” 陆昀应了声“是”,正要起身离开,陆嫣却在这时候进来,见到他,粉嫩的小脸上立时绽开一团笑。 随后脆铃铃的一声:“二哥哥!” 12、第 12 章 陆嫣比陆昀小了七岁,她原是沈姨娘所生,刚生下来就被程嘉茵抱走了。 程嘉茵受孕艰难,当初千辛万苦怀上陆昀,却在生产时极遭阻力,疼了两天一夜,冒着生命危险才生下的陆昀。 而她也因此伤了根本,往后再不能生孕。可人呢多少有些妄想之心,有了儿子又想要个女儿,加之陆昀自小就乖巧懂事,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哭闹,养育方面程嘉茵没费多少心力。 陆昀七岁那年,正好沈姨娘生下一女,程嘉茵毫不犹豫就把孩子抱在自己身边抚养,自此儿女双全。 等到女孩大一点,她又请了专门的老师教习她琴棋书画,兼之女工。 陆嫣本就生的伶俐,学什么都快,不过两年时间,琴棋书画各有精通,俨然一个小才女。 平常这个时候她都是在自己屋里练琴,可今日不同往日,她知道二哥哥今日休沐回来,等着时候差不多了就来到母亲屋里,可巧就让她碰上了。 她兴冲冲跑过来,陆昀伸手接住她,叫了声:“嫣儿。” 陆嫣开心不已,而后又对着程夫人一拜:“母亲!” 程夫人看着眼前的一双儿女,就像是寻常之家,母慈子乐,兄妹相亲,整日来心头的疲惫也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她笑着招手将陆嫣叫到跟前,“嫣儿功课可做完了?琴练得如何了?” 陆嫣乖巧道:“回母亲话,功课都做完了,琴也练完了,我听嬷嬷说二哥哥在母亲屋里,就过来瞧瞧。” 说着又偷看向陆昀,还对他笑了笑,露出两颗缺失的门牙,当真俏皮可爱极了。 程夫人知他二人兄妹情深,小丫头赶在这个时候来,可不就是知道她哥下学回来了,赶着过来瞧一瞧。 “你二哥哥这会儿正要往老太太那里去,你跟着一块儿过去罢。记着,不要大声喧闹,你祖母病了,需要静养。” 程夫人交待完这些,便叫陆昀带着陆嫣去了。 二人从梧桐院出来,路上,陆昀牵着陆嫣的手问她这几日学了些什么。 陆嫣说自己这几日学了《洞庭秋思》的曲子,以及几篇唐诗,先生还教她读《论语》,自己临摹的字帖得了母亲的夸奖,说她的字比先前更好看了。 这个年龄的孩子正是炫耀表现自己的时候,陆嫣也不例外,她把自己身上所学所知一股脑说给陆昀听。 陆昀则一脸宠溺的看着妹妹,嘴角始终扬着,二人一路说说笑笑,不觉间就到了老太太住的荣安堂。 …… 却说梧桐院到荣安堂这段路上要经过梅园,陆昀拉着陆嫣走过的时候,正好沈姨娘带着她的丫鬟在园里赏梅。 沈姨娘身边的这个丫鬟名叫枝鹊,是个灵性的,她见陆昀和陆嫣从园子里经过,就要上前招呼问礼,沈姨娘却一把拉住她,等那两人走远了,才小声道:“你在这里守着,待会儿哥儿和姑娘从这里返回了,你上前问问他们要去哪里,然后赶紧回来禀知我。” 说完她就走了。留个枝鹊摸不着头脑,姨娘这是要干嘛,爷儿和姑娘才刚过去,为什么不这会子去问,非要等他们回来了才问,万一他们不从这条路返回,不是叫她白等吗? 而沈姨娘这边已经匆匆赶回家,她将晌午做下的红薯山药糕和桂花马蹄糕装进食盒里,然后摆放在桌上,坐下来在家中等着。 约莫过了一刻来钟,丫鬟枝鹊跑回来,进门就道:“姨娘,刚二爷和姑娘返回来了,我也问了,他们这会儿到二爷房里去了。” 沈姨娘却倒松了口气,似乎早已料着如此。她站到镜子前将自己拾掇一番,随后提上食盒出去了。 再说陆昀和陆嫣这边,兄妹俩去荣安堂给老太太请安,不巧老太太刚吃了药睡下,陆昀怕惊扰了老太太,便没上前瞧看,只带着妹妹离开了。 回去路上经过梅园,正巧沈姨娘的丫鬟枝鹊折了枝梅花在树下玩,那丫鬟见着他们,眉开眼笑走过来,先是见礼问了安,又问他们这是到哪儿去,得了话后又一福身迅速离去了。 陆昀并没看出这丫鬟哪里不对劲儿,只当是在这里偶遇,过后便带嫣儿回了自己住处。 陆嫣喜欢下棋,进了门嚷着要跟陆昀玩,陆昀又让丫鬟把棋盘摆上,兄妹两个各坐一端,执棋对弈。 “二哥哥这回也要让着我。”小丫头手里执着一颗棋子,还没开始对杀呢,就要陆昀让着她。 陆昀笑道:“你是我亲妹妹,我不让你让着谁。”若是不让着她,这棋下不了一会儿就结束了。 兄妹两个正对弈着,丫鬟应书进来禀道:“爷儿,沈姨娘来了。” “快请进来。” 陆昀叫紫烟撤走棋盘,应书领着沈姨娘进来,沈姨娘手里提着食盒,见了二人,笑道:“哥儿今日下学早啊,嫣儿也在。我做了些糕点,正好你们尝尝,老太太太太那里晌午已经送过了。” 说着她将食盒放于榻几上,陆昀忙道:“姨娘请坐。”沈姨娘便挨在榻几的另一侧坐了。 沈姨娘做的一手好点心。她原是瘦马出身,当初妈妈不仅请教习教她们琴棋书画,女工、烹饪也都有学,为的就是日后找下人家给主人家做好吃的,以此来笼住主人家的心。 不过沈姨娘却不常做,她知道物稀为贵的道理,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会腻。就好比这人,再恁地好看,天天搁在跟前,久了也会遭厌弃。 所以沈姨娘隔半个月才做一次,等大家胃口被吊足了,她把点心送过去,大家吃的心欢意满,下次还想着念着她的好,这样送出的点心才有意义。 “来,嫣儿,吃块点心。”沈姨娘取了一块桂花糕递给陆嫣,陆嫣接了,道了声:“谢谢姨娘。”她就站在陆昀身边,并不往沈姨娘跟前去。 紫烟端着茶托进来,两杯茶水放在几上,陆昀叫她们外面候着,她便与应书一起退下了。 这厢沈姨娘朝陆嫣招手:“来,嫣儿,到姨娘这里来。”陆嫣朝陆昀看了一眼,见陆昀点头,这才过去。 “姨娘,你也吃。”陆嫣拈起一块糕点举到沈姨娘嘴边,“姨娘做的点心好吃,要是能天天吃到就好了。” 沈姨娘笑道:“那你来姨娘屋里,姨娘天天做给你吃。”说完她就后悔了,这话实是出格,自知不该。 就连陆昀也抬眼看向她,不过到底没说什么。 倒是陆嫣道:“可是母亲不让。”母亲不让她到两个姨娘屋里,就连二哥哥这里她也不是想来就来,得经过母亲同意才行。 沈姨娘眼里的光和笑意一下子就没了,是啊,有太太在,嫣儿怎么会来她屋里,她这是又魔怔了。 她将陆嫣举到她嘴边的桂花糕握在手里,看着嫣儿近在咫尺的脸,一时间心生悲凉。 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陆嫣,平时太太看的紧,她去梧桐院请安一般见不着孩子,便是在老太太屋里用膳,她也只能远远看着,饭罢程嘉茵就把孩子带走了,从始至终她说不上一句话。 有时候在府里偶遇着了,陆嫣身边也有丫鬟跟随,丫鬟们听太太的指令,自然也不会带到她身边让她瞧。 是以,陆嫣虽为沈姨娘亲生,可是由太太抚养,太太不让嫣儿与她这个生母亲近,她从来只敢远观未曾近前。 可是也不是完全就没有机会,就比如这次,她暗自猜准陆嫣会跟着来陆昀这里。 昀哥儿这人呢,沈姨娘也看得出,是个容得下人的,不然也不会与陆昭那样亲近,便是待她,也是极少有的尊重。 因此,她才提着点心过来。 “嫣儿!”此刻再对上陆嫣纯真无邪的小脸,沈姨娘一时克制不住,手轻轻抚上孩子的脸,突然就流下泪来。 她抱过陆昭,抱过陆婵,唯独没有抱过陆嫣,甚至连抚摸都没有过。 犹记得陆嫣出生那日,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产婆喜道:“是个千金。”然后便把孩子包裹起来交由丫鬟抱出去了。而当时的自己,由于刚生产完,身子过于虚弱,连看一眼孩子都不能。 如今陆嫣就站在跟前,她的手也抚摸到了孩子,情绪却难以控制。 陆嫣见她掉眼泪,有些茫然,也很无措:“姨娘,你为何要哭,母亲虽不让我到你屋里,我却可以来二哥哥这里,往后你想见我了叫丫鬟们跟我说一声,我们到二哥哥这里来,好不好?” 陆嫣现下也不过才七岁,好多事她还不是很明白,对外她的身份是侯府的嫡女,为程嘉茵所生,她也只跟程嘉茵亲。在她眼里,沈姨娘与孙姨娘没有区别,都是姨娘。她之所以说这些话,是不想看姨娘伤心,藉此安慰她的。 “姨娘,你别哭了。”陆嫣伸手替沈姨娘擦眼泪,沈姨娘哭的更厉害了,她一把搂住陆嫣,“嫣儿,我的嫣儿……” 坐在旁边的陆昀一时不知该作何安慰,见沈姨娘哭的伤心,便递了块巾帕过去,“姨娘,擦擦眼泪。” 沈姨娘也知自己这样子很失态,可她就是没忍住,待声音小下去了,她才将陆嫣从怀中推出,掏出自己的帕子,说:“不劳哥儿了,我自己带的有。” 边擦眼泪边又说:“我知你是个心好的,方才是我失态,嫣儿跟着太太,又有你这样的兄长,我实是高兴。今日这一遭,我当是无憾了。” 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她也不好在陆昀这里久留,便起身说要回去了。 陆昀看着榻几上的点心,也跟着起身,说道:“多谢姨娘的点心,我和嫣儿都很喜欢。” 沈姨娘心酸的笑了笑,拿帕子又拭了下眼角,才道:“你们既喜欢吃,下回我抽空再做就是。” “好啊,”陆嫣这个小馋猫扯住沈姨娘的袖角,“这可是姨娘说的,下回做了点心还送到二哥哥这里来。” “好!”沈姨娘伸手在陆嫣头上摸了摸,随后陆昀把紫烟喊进来,吩咐她好生送姨娘回去。 等沈姨娘走了,陆昀与陆嫣又吃了两块糕点,然后又叫应书把先前撤走的棋盘摆开,兄妹两个继续对弈。 陆嫣却心不在焉,陆昀便问:“嫣儿,怎么不高兴了?” 陆嫣手托着腮,说:“二哥哥,你说好端端的姨娘怎么就哭了?”姨娘做的点心那样好吃,她和二哥哥吃的都很开心,姨娘为何要哭,她有些想不通。 陆昀想了想,说:“因为情绪,当一个人的情绪控制不了时,便会通过各种方式宣泄出来。”脾气不好的会动手打人,有的是找朋友谈心,个别心理障碍的会自残,像沈姨娘这样的…… 陆昀说:“姨娘是通过哭来宣泄她的情绪,这样她心里才会好受点。” 他说的比较深奥,陆嫣似懂非懂。 “那嫣儿练琴的时候也哭,也是因为情绪吗,二哥哥,情绪是个什么东西呀?” 陆昀看着陆嫣懵懂又渴求的小眼神,笑了笑,解释道:“情绪就是你的心情,心情好了会笑,不好了就哭。” 他这样一解释,陆嫣立马就明了。原来她练琴哭,是因为太累了啊。 “那二哥哥哭过吗?” 陆昀道:“自然是哭过的。”人生而有感情,悲欢离合,生老病痛,高兴时会哭,难过时会哭,独处时亦会哭,归根结底,这都是情绪宣泄的表现。 “傻丫头,是人都会哭的。”陆昀执起一枚黑棋置于棋盘上,有些道理陆嫣现在还不是很懂,以后总会明白的。 “快点,专心跟哥哥下棋,别胡思乱想。”陆昀催促。 陆嫣这才转回心思,一心与陆昀下起棋来。 一局过后,陆昀又道:“嫣儿,待会儿你回去了,若是母亲问起,你只说姨娘过来送糕点,其他只字别提,姨娘哭的话也别说,明白吗?” 陆嫣忙点头:“知道了,嫣儿听二哥哥的。”二哥哥以前曾与她说过,与母亲说话要言喜不言忧,姨娘哭的那样伤心,是为情绪不好,既是不好的,就不能带给母亲,免得母亲也跟着不好。 之后兄妹两个又对弈了几盘,每次都是陆嫣赢,可把个小丫头高兴的。 …… 约莫申时三刻,陆昭一脚踏进陆昀的院子,一进门便看到伏在在榻几上下棋的二人,边脱氅衣便道:“你二人好兴致,大冷天下棋,算上我一个。” 陆嫣见到陆昭进来,早已丢下棋子,跑到人跟前,叫了声:“大哥哥!” 陆昭在她头顶摸了摸,拉着她的手过来坐在陆昀对面。 陆昀见他神情黯淡,便问:“放假了应该高兴才对,你怎么这副样子。” 陆昭道:“我刚从太太那里过来,太太说给我瞧了门亲事,是齐国公府上的三小姐,要我俩明日见上一面,合适的话就把亲事定下来。” 他眼睛盯在棋盘上,顺手拿了枚白子,问:“该谁走了?” “该你了。”陆昀说。 陆昭便将那枚白子堵在陆昀的黑子下面,紧跟着陆昀也取了枚黑子落在他旁边,顺着他先前的话道:“那不挺好吗?太太娘家的姑娘,家世显赫,品性应该也不差,你去见见就是了。” “好吗?”陆昭略觉艰涩,国公府的小姐确实是好,可他没想过这样早就娶亲,在他尚无任何功名的情况下。 “要我说这事就坏在那道圣旨上。”陆昭又举了枚白子落下,边道,“这京城又非咱们一门勋贵,公府侯府伯爵府多的是,再者还有那些官宦之家,哪个不能配大将军的女儿,何以万岁爷偏就选中了咱们家,就因为你长的好看?” 陆昭直直看过去,陆昀迎上他的目光,“照你这话,倒是我害了你了。” 陆昭:“我可没这个意思,毕竟你也是受害者。”若真论起来,陆昀其实比他还惨,他歪好亲事前还能见见女方的面,陆昀真真就是闭着眼瞎撞。 站在陆昭身侧的陆嫣看着两位哥哥讨论起亲事,有些疑惑:“哥哥,娶亲不好吗,我听嬷嬷说,娶亲就是娶新嫂子进门,新嫂子来了咱们家多热闹呀,大哥哥二哥哥为什么看着不高兴呢。” 陆嫣年小,对亲事尚不是很明白,她也只是私下听嬷嬷说起,皇帝给二哥哥赐了门婚事,不久后就会有嫂子进门。 娶个嫂子进门,那不就是家里多了个人?多个人多热闹呀。 热闹就该开心呀。 这便是陆嫣对亲事的认知。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她的两位哥哥并不喜这样的亲事。 陆昀瞪了陆昭一眼,嫌他说话不合时宜,不该在嫣儿跟前说这些。 他将陆嫣叫到跟前,耐心道:“娶亲是好事,我和你大哥哥没有不高兴,只是觉得不应该这样早而已。” “那可以等等啊,等时候合适了再娶嫂子。”小姑娘天真地说。 陆昀和陆昭对视一眼,心说,他们倒是想等也等得起,可是皇帝不干啊。 陆昀笑了笑,又对陆嫣道:“傻丫头,婚旨是不能等的,不然就是抗旨不遵。” 陆嫣便问:“违抗了会如何?” 正是求知欲强的年纪,小孩子问题多也正常,陆昀正要与她耐心解释,那边陆昭却先道:“违抗了会被杀头抄家。” “啊,这么严重啊。”陆嫣被陆昭这话吓了一跳,惊的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陆昀便踢了陆昭一下:“她还小,你少这样唬说,哪里就有那么严重。”顶多是被剥去爵位,倒也不至于杀头。 随后又与陆嫣道:“嫣儿,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不然母亲要担忧了。”说着他把应书叫到跟前,要她把姑娘好生送回太太那里。 等二人出去了,陆昭问:“她是怎么回事?”这里的她指的是应书,从陆昭进门起,这丫鬟就忙前忙后,又是接他的氅衣,又是添茶加炭,俨然当成自己的分内之事,可是哪有太太的丫鬟到别人屋里还干活伺候的。 陆昀道:“青螺的娘快不行了,她嫂子把她叫了回去,母亲嫌我屋里伺候的人少,就把应书安排过来了。” 原是这样,陆昭听了也没再说什么,陆昀又问:“哥,你们放年假了吗?” 陆昭说:“没有,只休沐一天。怎么,你们放假了?” 陆昀笑道:“放了,羡慕吧。” 陆昭瞥他一眼:“可羡慕什么,我们下个旬日也要放了。” 兄弟两个一边说话一边又开始那盘未完的棋,再不提亲事半字。 期间陆昀又说道:“天气冷,母亲也不用我们过去用饭,今晚你就留在我这儿吃热锅吧。”热锅就是现代的火锅,天冷时候,兄弟俩经常聚在一起吃,陆昭自是十分乐意。 陆昀便唤紫烟来,要她传告厨房的人准备食材汤料,切洗好后摆放到这里,他兄弟二人今晚涮羊肉火锅吃。 13、第 13 章 且说程夫人这边。 应书送陆嫣过来,程夫人正与赵嬷嬷暖阁里叙话,她叫陆嫣到跟前,问:“嫣儿,怎么去了这样久,跟着你二哥哥好玩吗?” 陆嫣回道:“好玩,我跟二哥哥下棋了,每回都是我赢。”小姑娘说这话时神情十分得意,明晃晃是在炫耀。 程夫人便笑道:“我们嫣儿真聪明。”心里却想,看把这丫头乐的,什么赢不赢的,还不都是她二哥哥让着她。可毕竟还是个孩子嘛,开心最重要,她倒也没必要戳穿她。 “还有吗,嫣儿还遇上什么开心的没有?”程夫人又问。 陆嫣道:“还有姨娘给我和二哥哥送糕点了,可好吃了。” 程夫人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淡去了,晌午时候沈姨娘过来给她送了一盒点心,当时她忙于看账,没来得及给陆嫣吃,如今她倒送昀儿屋里去了。 旁边的赵嬷嬷便说:“太太告诫过她的,不准她到哥儿屋里,她却不听,谁知她有没有动坏心思。” 程夫人对赵嬷嬷的话无有回应,又接着问陆嫣:“那姨娘说什么没有,或者做了什么?” 陆嫣摇摇头:“没有,姨娘放下糕点坐了会儿就走了。”她牢记着二哥哥的话,对姨娘哭一事绝口不提。 程夫人就又笑了:“嫣儿玩了半日也累了,回去吃点东西歇会儿吧。”说着她叫墨画送姑娘回房,应书也要跟着离开,却被她叫住。 “太太。”应书走到程夫人跟前,微垂着头,听候太太发话。 程夫人问她:“沈姨娘去昀儿屋里可说了些什么,你知道多少?” 应书立马道:“回太太话,奴婢不知,当时沈姨娘来二爷屋里,二爷叫我和紫烟姐姐出去了,奴婢在外面候着时,听见里面有哭声,好像是沈姨娘的,说什么嫣儿,我的嫣儿,再后来沈姨娘从二爷屋里出来,眼眶都是红着的。” “啊,这……”赵嬷嬷听了一惊一乍的,看向程夫人,“太太,此人其心可诛啊,这府上谁不知四姑娘为太太所出,她这样哭是什么意思,四姑娘若跟了她能有出路吗?她也不想想她一个瘦马……” “行了,”程夫人摆手打断她,“你们都出去吧。”等人都出去了,她才思考起沈姨娘。 其实她并不喜沈姨娘,甚至是看不起她。沈姨娘出生低贱,最大的功劳就是为陆家生了三个孩子,程嘉茵做为当家主母,自然得要有容人的度量,加之沈姨娘平日里也不作妖,这么些年来,凡事程嘉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容得下她。 陆昀十一岁之前都是住在梧桐院,之后搬去了撷芳居,程嘉茵告诫过两位姨娘不得到哥儿屋里,三年来大家各居一院,无有矛盾。 可就在今日,沈姨娘却破了格,还是在嫣儿也在的情况下去了陆昀那里,醉翁之意何其明显。 她已经有一儿一女抚养在跟前,还不能知足吗? 程夫人压下心中不虞,将木琴叫到跟前,交代道:“年节将至,你取几沓子佛经给沈姨娘送去,让她在家里好生抄写,过年祭祖时用。” 木琴领话出去了。 …… 这边应书跟着赵嬷嬷从程夫人屋里出来,她本要往二爷那里去,却被赵嬷嬷叫住。 “妈,怎么了?”应书问。 “你来,我有些话与你说。”赵嬷嬷拉着她就要走。 应书挣了挣:“妈,你拉我到哪里去,什么话在这里说不得。” 赵嬷嬷却不松手,反而拉的更紧了,“你这丫头,自然是私密话,这里人多眼杂,如何说得。” 她拉着应书到她住的地方。 安夏侯府对下人们的待遇不错,一般成了家的奴仆都安排有单独的住房,多是住在侯府后廊。 可也有极个别的,比如应书的爹方林,现在是侯府的管家,深得程夫人亲赖,程夫人便为他们在外面置了一套宅院,就在侯府后面隔着一条街的东巷胡同里,一处二进二出的院子。 赵嬷嬷带女儿来到这里,一进门应书已有些不耐烦了,“妈,什么事现在你总可以说了吧,二爷那里还等着我呢。” “二爷二爷!”赵嬷嬷过来戳了戳女儿的头,“这才去了几天你就心心念念起二爷了,以前在太太屋里怎没见你这样上心过,可见你也是个养不熟的。” 应书被她娘这样说很是不高兴,“妈你可别胡说,二爷今日休沐才回来,我也是第一次在人屋里当值,可不得要好好表现吗?” “倒还有理了你。”赵嬷嬷一面埋说,一面拉着她坐下,语重心长道,“应书,你可知二爷屋里的青螺走了,太太为何单单派了你过去接替伺候。” 程夫人屋里现贴身伺候的丫鬟有四个,分别是木琴、玉棋、应书、墨画,不论是年资还是办事能力,应书都不是最强的,程夫人却偏偏把她安排给了陆昀。 应书认为这都是沾了她老娘的光,她娘是太太的陪嫁丫鬟,主仆二人关系深厚,这事只要她娘在太太跟前提上一嘴,太太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安排她过去伺候二爷算不得什么难事。 她这样猜测倒也不差,赵嬷嬷确实当着程夫人的面就此事提了一嘴,但是却没有指名点姓说应书的名字。 那是五日前,青螺的嫂子刚把青螺接走,赵嬷嬷便对程夫人说:“太太,这青螺一走,哥儿屋里伺候的便只剩紫烟一个了,哥儿金尊玉贵,跟前怎能缺了人伺候。” 程夫人便问:“依你之见,该把谁放过去好?” 赵嬷嬷道:“老奴没有什么见地,但凭太太做主。” 程夫人便道:“那便应书吧。”应书这丫头自小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脾性好人也听话,放过去她是放心的。 而这也正合了赵嬷嬷的意,不过她今日叫应书来还有更深层的谈论。 “应书,”赵嬷嬷说,“还有一事需得与你说,只是你别声张。眼见昀哥儿过了这个年就要娶亲,往后便可以收房了,到时我去与太太说,她看在我们主仆多年的份儿上,且你又是个心眼实听话的,与昀哥儿自小就相熟,太太多半会同意给昀哥儿纳你做姨娘。” 做姨娘?应书惊讶万分,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娘,太太只是把她放二爷屋里当丫鬟,怎么倒扯姨娘上了。 “娘,你瞎说什么。”她轻声嗔怪,“二爷怎会收我做姨娘,而且我也没想过做姨娘。”她虽与二爷同岁,在太太那里也能见着面,可到底没怎么说过话,或者是压根就说不上。像二爷那样的人,她们做丫鬟的从来只能仰望,哪能给人做姨娘,想都不敢想的。 赵嬷嬷哼一声,泼她凉水:“你不想做姨娘,那你去配小厮,一辈子为婢为奴,生的孩子也世代为奴。又或者太太放了你身契聘给外面的,可是又能如何呢,像咱们这样的能找个多好的,非贫即贱,还不如在侯府当半个主子强。” 赵嬷嬷这话可谓是说到了点上。历来大户人家的丫鬟未来人生的去处无非就三样:被主人家配给府上的小厮,一辈子做牛做马,世代为奴;给府上的老爷少爷做妾,半主半奴;聘到外面做正头夫妻,找的夫婿多是底层的平民,有时连温饱都够不着。 赵嬷嬷的大女儿就是被放了出去,虽嫁了个秀才,可是那人家中清贫,后来又染了赌习,欠下一屁股债,一家子时常靠娘家人接济。 除了以上三种外,作为丫鬟还有一种选择,那便是终身不嫁,从一个小丫鬟熬成老婆子,一辈子老死在府上。 赵嬷嬷当然不愿自己的女儿孤老终身,也不希望应书像她大姐那样配嫁非人,为衣食所忧。 配小厮更是不行的。 相较而言,若是能给昀哥儿做妾,那是最好不过,一辈子衣食无忧不说,最要紧的是昀哥儿那孩子赵嬷嬷是看着他长大的,模样脾性都是一等一的好,应书若是跟了他,真真是赚了。 “我给你说正经的呢。”赵嬷嬷又说,“昀哥儿是个怎样的人你心里大概也清楚,娘见过的男人比你多得多。”她原是齐国公府上的丫鬟,见识的世面也多,后来随小姐陪嫁到安夏侯府,年岁大些的时候配给了府上的家生子方林为妻。 作为侯府的仆妇,她可以借事由随意外出,不管是府上的还是外面的,她见的男子不在少数,可像太太的儿子昀哥儿这样的,她实是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好的。 哪有少女不思春,谁人不爱少年郎。赵嬷嬷看着自己的这个小女儿,正是花一样的年纪,颜色秀丽,又带着些娇怯,想是尚未经人事的缘故。 “难道你不喜欢昀哥儿那样的?”赵嬷嬷问女儿。 应书听得人都傻了。二爷是主子,她是丫鬟,喜欢,那是她从来不敢奢望的。 “你若给昀哥儿做了妾,就算是半个主子,将来若生得儿子,就是咱们侯府的小主子。侯府家大钱财多,小主子往后读了书,保不准又出个祁大老爷那样的。” 赵嬷嬷口中的祁大老爷,正是陆戴礼的兄长陆戴祁老爷,生母亦是个妾,祁大老爷凭着自身的毅力和本事考中进士,而今官至吏部侍郎,是万岁爷跟前的能臣,很是得万岁爷青睐。 应书曾听她娘多次说起过此事,可如今再听来,却是惊的说不出话来。 “若是你生的儿子将来能成为祁大老爷那样的,应书,你当如何?” 赵嬷嬷的话再次在她耳边响起,应书愣了半天,她当如何,二品官员的生母,当如何? “当封诰命,死后入祖坟。”赵嬷嬷说。 祁大老爷的生母张姨娘就是这般母凭子贵,死后被封了二品诰命夫人。 八年前张夫人病逝,后来陆戴祁做了吏部侍郎,到皇帝跟前为生母求了诰命,被葬进了陆家祖坟。 赵嬷嬷的话就像一道惊雷,轰的一下炸开在应书身上。不过应书想的并不是什么诰命,也非儿子姨娘,她想着的是,她家二爷,那个人间富贵公子,真的是她可以奢求的吗? 一直到从她娘那里出来,回侯府的路上,她都恍恍惚惚的。 14、第 14 章 应书从她娘那里出来,天色已接近黄昏。偏冬日与其他季节不一样,天总是灰蒙蒙的,叫人觉着压抑。 她过了侯府后面那条街,从后门进来,一路小跑着回了撷芳居。 刚进院子拐出廊庑,就见紫烟掀帘从堂屋出来,紫烟一见她就埋怨:“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这边忙的脚不沾地,你可好,躲清闲去了。” 应书忙解释道:“好姐姐,你冤枉死我了,我妈找我有点事,我跟着去了,便耽搁了些时候。” 说着她朝正屋门上瞧了瞧,小心问:“公子没生气吧?”只门上门帘遮着,里面什么光景她什么也瞧不见。 紫烟道:“没有。”她家二爷非是那等爱打骂人的,她跟着伺候这么多年,还没见他对丫鬟动过气。 “快进去罢。”她又说,“两位爷快吃毕了,咱们还得要收拾。” …… 暖阁里已经点上了灯,陆昀和陆昭也吃的差不多了,又过了一刻来钟,陆昭起身,应书赶紧把氅衣取来给人穿上,陆昀跟着送出来。 出门时叮嘱紫烟和应书:“这么多食材搬来搬去也麻烦,你们也别去你们屋了,就在这吃了省事。” 应书看了看紫烟,心里忐忑不安,等陆昀出去了,她才小声问:“紫烟姐姐,你们经常在爷儿屋里用饭吗?” 之前在太太屋里伺候时,从来都是太太用饭她们在边上伺候,等太太用罢了她们才轮流着到下人房里用饭,每次吃的也不顺,生怕慢了耽误太太传唤。 丫鬟们在主子屋里用饭可是从未有过的,这不合于规矩。 紫烟说:“哪能呢,我们是丫鬟,怎能在爷儿屋里用饭,今儿也是食材有剩余,爷儿才准我们这样。” 又道:“赶紧吃吧,二爷还等着洗澡,吃完了咱们还得要干活。” …… 陆昭去后,陆昀独自进了书房。过了不大会儿,紫烟过来传话:“二爷,水放好了,该沐浴了。” 陆昀放下书出来,进到暖阁,桌子上已经收拾干净,窗上开了条缝隙,房间里燃了两支香,屋里弥漫着的火锅残留下的烟料气正一点一点散去。 他进盥洗室快速洗了个澡,出来后紫烟和应书还候在房里。 往日这个时辰陆昀便让她们去歇了,只他这会儿有话要与紫烟说,便让应书退下,紫烟留下来伺候。 应书也不知二爷为何独独留下紫烟,这话不该她问,微一福身退出去了。 紫烟过来给他擦头发,问:“二爷是不是想问我青螺的事。”她们这些丫鬟在主子跟前伺候久了,有时主子问什么想什么,她们稍一琢磨就能猜出个大概。 陆昀却问:“她离开时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紫烟回道:“她说没能见上二爷最后一面实有遗憾。” 陆昀默了一瞬,才又道:“稍后你备几身冬衣,再取二十两银子,明日一早我带上去青螺家瞧瞧。” 紫烟忙应下:“是。” 陆昀从她手里接过毛巾,指了指旁边的矮凳,“紫烟,你坐,我还有几句话要与你说。”紫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挨在旁边坐下了。 “记得先前我与你们说过,等你们大些了放你们出府。”陆昀说,“你若是看上了谁,或是我帮你物色几个,你瞧上了,彼此心意也相通,我便到母亲那里要回你的身契,去官府销了你的奴籍,你与人到外面做平头夫妻去。” “二爷……”紫烟听了这话,突然哽咽。 陆昀继续道:“青螺已经被她哥嫂接走了,我再管不着。可是你……你放心,若真到了那一日,我给你们在外面置房屋给够你银两,保你此生衣食无忧。” 紫烟突然就哭出来,她想到很久之前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 那时她五岁,父母死了,叔叔伯伯霸占了她们家的田地和房屋,她无处可去,被嬷嬷送到了母舅家。 可是父族家的人都容不下她,何况母亲一族的,她一个外姓小丫头,没过多久,就被舅舅卖到了安夏侯府。 与她一起被买进来的还有青螺。那时青螺还不叫青螺,她也不叫紫烟,具体叫什么,她也记不清了。 只依稀记得,太太把她俩叫到跟前,与一个小男孩道:“昀儿,你给她俩起个名儿,从今往后她俩就给你了。” 陆昀看了她俩一眼,说:“年长的叫青螺,年小的叫紫烟。”青螺长她一岁,而那时的那个小男孩,也就是她们后来的二爷,也不过才四岁。 侯府重视子弟读书,不仅府里的小姐,丫鬟们也要读书识字。只丫鬟与小姐学的不一样,小姐们学琴棋书画、女工,而丫鬟们是识字、女工。 紫烟也是读了书之后才知道青螺与她的名字出自两句诗,一句是白银盘里一青螺,一句是日照香炉生紫烟。 她与青螺一处长大,二人情同姐妹,虽身份卑微,却受二爷呵护。 再后来长大些了,她发现自己与青螺又不尽一样,青螺当年被卖进来时签的是十年活契,到期后家里人可赎回。 而她则被烂人舅舅卖的死契,也就是说她一辈子都要在侯府为奴为婢。 翻过这个年她就十六岁了,依侯府规矩,她该被太太拉出去婚配,至于配谁,自然是府里的适龄小厮。 可是紫烟不愿意配小厮。作为侯府的丫鬟,她又深知丫鬟的几种出路,不配小厮还能怎样,以她的姿貌做妾不够格,她唯一想到的是能嫁一户普通人家平平淡淡过一生,将来若得个儿子,还能让儿子读书科举,不用世代为奴。 这便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好出路。如今二爷应了她,放她身契销她奴籍,准她出府与寻常人家做平头夫妻。 她一时高兴,喜极而泣。可又不尽然,她婚配年龄也到了,想来不久之后就要出去嫁人,这样一来她就见不着二爷了,想到这个,她才哭的这样伤心。 陆昀递了块帕子过来:“紫烟,莫要哭了,回去休息去吧。” 紫烟抬眼,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等不那么难受时便也去了。 翌日,陆昀睁眼醒来,这边刚洗漱完用过早饭,太太的婢女玉棋过来传话:“二爷,程家姑娘来了,太太叫您过去见一见。” 15、第 15 章 程家的姑娘正是程心玥。 程心玥是程嘉连的庶出小女儿,因在家中姐妹里行三,又被称作程三姑娘。 前几日她被家里人说给了陆昭,今日来主要是与陆昭见一见。 只陆昀心里不大明白,人家两个人相亲,倒叫他过去做甚。 他随玉棋来到梧桐院,进到明间,不只陆昭,三妹妹陆婵和四妹妹陆嫣也都在。 程夫人见人到齐了,便命人将住在厢房的程心玥请过来。 等人进来了,她给程心玥介绍陆昭:“这是你昭表弟,冬月生人,小你几个月,现下在北郊的岚山书院读书,每旬逢五休沐回家来一次。” 程心玥便对陆昭行拜礼:“昭表弟!” 程夫人又与陆昭道:“这是你舅舅家的小女儿,名叫心玥,你该唤声表姐。” 陆昭亦回礼:“表姐!” 其实这场照面本就是为他俩安排的,只程夫人念他俩第一次见,怕有些拘束,便将家里的几个孩子都唤跟前,一来不让他二人太过别扭,二来也让孩子们互相认认,往后多走动走动。 这第二个认的便是陆昀。 齐国公府和安夏侯府是世交,程家现任家主又是陆昀的亲舅舅,按理说陆昀对这个表姐应该熟络才对,可事实恰恰相反。 齐国公府虽是他母舅家,可他却不大常去,便是去,见的也都是表兄弟,几个表姐只在小时候见过几面,后来大了姑娘家要避嫌,他就不怎么见了。 便是这个程表姐,上次见她还是八·九岁上,如今照面也还得要母亲引见。 “程表姐!”陆昀问礼道。 程心玥回拜:“昀表弟。” 见完两个表弟,又是两个表妹,程嘉茵亦引着她们一一见了。 “都坐罢。”程嘉茵说,“姐妹们大了倒不常走动了,正好咱们园里的梅花开的好,昭儿下个旬日放了假,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一起赏赏梅做做诗,走动开了自然也就亲近了。” 几个小辈不好说不,只得应下来。适时陆婵打了个哈欠,程嘉茵瞪了她一眼,她赶紧拿手捂住嘴巴。 陆家三姑娘陆婵是个懒散的,每次听太太说话都想打瞌睡,今早饭都没顾上吃她就过来给这个嫡母请安,却被告知程家表小姐来了,叫她待会儿见见。 陆婵心想,什么表小姐来的这样早,叫她饭也吃不上就要见她。 这会儿坐在下面听嫡母说了几句,她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正好视线与程嘉茵的对上,她心里发怵,赶紧低下头躲开了。 程嘉茵又接着说了几句,只底下人各怀心事,听没听进去就另说了。 陆昭则偷偷打量了程心玥几眼,女孩肤面莹白,温柔娴静,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礼的。 他本是十分反感这么早就被说亲,可女孩生的实在是好,他瞧着竟生出些好感来。 而程心玥呢,也知道对面坐的那个是她未来的夫婿,因着已经有了这样的认定,看他不免带了滤镜。 不同于陆昀的风华绝绝,圭璧无瑕,陆昭脸上线条偏硬朗,目光炯炯,是一个十分俊俏的少年。且他又是个读书人,隐隐中又带些了清雅之气。 程心玥看他时,心脏莫名跳动,对他显然亦是有好感的。 程夫人见这些孩子心不在焉,说了会儿话怕他们拘着,便让他们去了。 只留了程心玥在屋里说话。 兄弟俩离了梧桐院,一路上陆昭神思不属,陆昀笑着调侃:“还是寒冬腊月呢,某些人已经春心荡漾了。” 这话深意明显,陆昭斜他一眼:“少来打趣我,你也会有这么一天。” 陆昀依旧道:“这么说,你对程家表姐很是满意了?”还记着昨日陆昭一脸苦兮兮的样子,今天不过是见了一面,话都没说上几句,陆昭态度就大有转变,可见人都是以貌取人的。 陆昭却道:“要你管!” 晚些时候程夫人将陆昭叫到跟前,问他觉得程家姑娘如何? 陆昭揖道:“程家表姐华容婀娜,儿心甚悦,请母亲为我聘之。” 程夫人笑了,笑的很舒坦。 就在两刻钟前,她也以同样的话问程心玥。 程心玥说:“侄女凭姑母和父母亲做主。”意思就是愿意了。 私下两家又合了庚贴,两人的八字合的上,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既是要成婚,陆昭便不能再与沈姨娘住在一处,程嘉茵将侯府靠西面的一所院子给了他,往后他便住那里去了。 …… 且说陆昀这边,本来这日他要去看青螺的,因着见程家表姐耽搁了半日,下午又被他爹拘在屋里写文章。 只得等过了这日,翌日一早用过饭后,他拿上紫烟备下的冬衣以及二十两银子,带了鸣舟往青螺家去。 临出门时,程家表弟程观添来访。 “哎,表哥这是往哪里去?” 程观添是程嘉连的小儿子,小陆昀两岁,两人偶尔一处作耍,后来陆昀入了国子监,课业繁重,一起耍的机会就更少了。 程观添今日外面兜了件大红织金妆花缎鹤氅,头上勒了条同色的抹额,数日不见,又白了不少。 陆昀被他拦住去路,只得停下来,因问:“你怎么来了?” 程观添道:“苏州那边来了一批绸缎,母亲叫我送几匹过来给你们。” 他的母亲李氏是现任苏州织造李瑧的胞姐,李家是皇商,年关临近,给各宫娘娘供应衣物的同时,李臻又派人送了一批绸缎给齐国公府。 齐国公府与陆家交好,上次陆家送了一批年货以及上好的银丝炭给他们家,他家这次便又送了绸缎来。 程观添看着跟在陆昀身后的小厮,手里也不知提的什么,便又问:“表哥你还没说这是到哪里去?” “我有点事,需要出城一趟。”陆昀一面说,一面往外走,“今日无法招待你,你到别处玩去吧。” 程观添立马跟上他的脚步,说道:“正好我也无事,不如我陪你一块儿去。” 陆昀说道也好,便带上他一块儿走了。 三人来到大门外,马车已经备好,程观添看了一眼,说:“坐马车多没意思,表哥我们骑马吧,我都好久没与你跑过马了,还真有些痒痒。” 陆昀笑了笑,他坐马车是想着车里暖和,既然程观添想骑马,随他就是了。 他又叫鸣舟换了两匹马,并上程观添的那匹,三人骑了马一道往城外去。 陆昀身上罩了件鸦青色斗篷,虽有帽兜罩头,可马跑起来人还是觉得冷,路上程观添问他:“表哥要出城干什么,这么冷的天应该不是去玩吧。” 陆昀心说,当然不是去玩,谁疯了这样的鬼天气出来玩。 他道:“我到青螺家瞧瞧,她被我娘放了身契,不知现在怎样了。” 青螺是陆昀身边的丫鬟程观添是知晓的,可也仅仅只是个丫鬟而已,有必要大老远冒冷跑这一趟吗? 程观添实是想不通。毕竟丫鬟在主子眼里算不上人,只是个货品而已。 陆昀大概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干。 …… 出了城门,往西十几里处有个夏家村,村里七八十户人家,家家户户种地为生,这其中便住着青螺一家。 青螺六岁丧父,后被哥哥卖入安夏侯府,期间时不时拿自己的月钱接济家里。就在今年秋天,青螺娘病了,上了年龄的人就是这样,身上总是出些毛病,青螺娘的病情一日日加重,入冬之后就躺床上起不来了。 青螺回家伺候过几次,可就在六日前,她被嫂子接回家,说是老娘快不行了,她这边赶来才见了老娘一面,当天夜里老娘就咽了气。 她们家穷,丧事办的也比较简单,夏家哥嫂请亲朋邻里吃喝了一顿,就草草的将老娘下葬了。 只想不到,下葬后的第二日,也就是昨天,夏家门上突然来了一顶轿子将青螺抬走了。 原来早在一个多月前,那日正好青螺回家来探候病母,可巧家里来了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婆子。 那婆子坐那儿与青螺嫂子说话,时不时往青螺身上瞅几眼,青螺觉得不自在,可又不知道这婆子是何意,她在家里伺候了两天便又回了侯府,自然没将此当回事。 只是后来才知道,那婆子那日那样看她,原是有因由的。 夏家哥嫂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夏光今年八岁,在镇上的学堂念书,每年的纸墨书砚以及给先生的束脩就要拋费不少,光是靠着种地根本养不活一家子。于是夏家大哥农闲时会去镇上做短工,今岁冬天他正好在刘老爷家做活。 刘老爷是当地的乡绅,家里良田数亩,镇上还有两间铺子,日子过的很是富足。一次闲聊,刘老爷得知夏家大哥有个妹子,年方十六,便想纳其为妾,就是不知他那妹子颜色如何。 夏家大哥是个贪财的,一听刘老爷要以五十两银子买他妹做妾,满口就答应了。只是刘老爷是个在意容貌的,纳妾一定要漂亮的,这才有了婆子过来相看青螺一事,最后自然是相成了。 夏家哥嫂却犯起了难,青螺在侯府的身契还没到时候,他们就这么贸然去赎人,怕是侯府不会同意。 可这天底下有的是巧事,正巧青螺娘那几日就不行了,夏家嫂子这才拿了赎金求太太开恩放青螺出来。 当时那二十两赎银就是刘老爷家给的,只太太菩萨心肠没有收下,反而还贴给了她二十两。 就这样青螺被抬进了刘老爷家。 这会儿哥嫂二人坐在屋里,家里老人没了,妹子又出嫁了,又有七十两银子傍身,这个家一下子就宽裕了。 想到此,夏家嫂子心里美滋滋的,围着炉子嗑瓜子嘴里都冒着香。 她六岁的女儿在这时跑过来,问她:“娘,小姑呢,去哪里了?”小姑娘年龄小,不知小姑已被她爹娘给卖了,故此才这么问。 夏家嫂子边磕瓜子边说:“你小姑呀,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小姑娘就信以为真了,嚷着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吃香的喝辣的。” “呸……”夏家嫂子啐了她一口,“你懂个屁吃香的喝辣的,你要是敢去我非得拧烂你的嘴。”说着在小姑娘脸上狠狠一掐,小姑娘觉着疼,一下子就哭出来。 旁边的夏家大哥就说:“你拧她做甚,她还小又不懂你说的那些话。” 夏家嫂子冷着脸道:“不懂就不要乱说。”随后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她还得要去做饭。 这刚从屋里出来,她家大门就被拍响,她过去开了门。 两个年轻公子站在门上,看上去十来岁的样子,其中一个穿鸦青色斗篷的少年问:“请问这是夏青螺家吗?” 16、第 16 章 青螺曾与陆昀说过她家的住址,陆昀照着她所说,先是找到了夏家村,后又问村民打听,才找来这里。 他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个妇人,看样子也就三十岁出头。 他问这妇人这里可是青螺家?只这妇人跟傻了似的,盯着他一动不动,说不出一句话。 着实不怪夏嫂子痴愣。她家是农村的,平时见的也都是村里人,要么灰头土脸,要么破履烂衫。第一次有这么个神仙似的人物登门,锦衣华服,面如白瓷,夏嫂子一时看呆了眼,以至于小公子问了句什么她都没听清楚。 “请问这是夏青螺家吗?”陆昀又问了一遍。 夏嫂子这才回过神,小心道:“是,是青螺家,你们是什么人,找青螺做甚么?”她这心里有些发虚,生怕这两人是来找麻烦的。 早在这妇人开门时候,陆昀便注意到了,妇人腰上系了条白布带。 据这里人的习俗,一般家里有丧事才会这样穿戴,陆昀便猜想该是青螺的娘已经不在了。 他道:“我是安夏侯府的人,过来瞧瞧青螺。” 他这样一说,夏嫂子立马就明白过来了,安夏侯府的人,那不就是青螺伺候的主家吗?再瞧眼前这人,通身气派,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青螺在侯府伺候的那位主子。 “你是昀二爷?”夏嫂子问。 陆昀点头:“是,青螺在家吗,我进去看看她。” 夏嫂子心更虚了,青螺被卖去给人做了妾,这叫她如何开口。 这时夏家大哥从屋里出来,朝这边喊了一嗓子:“门口站的是谁?” 夏嫂子应道:“是侯府的人来了,青螺伺候的那位。”一面说,一面请陆昀和程观添屋里坐。 程观添嫌农户家里脏,没跟着进去,只在院子里候着。 陆昀跟着二人进了屋,又被请到炉火边坐了。夏嫂子忙倒了碗茶水放他跟前,同时又偷偷打量他几眼。 一时间,心跳如鼓擂。 怪道当初她与青螺说要赎她回来这丫头不愿意。能贴身伺候这等贵公子,换作是她,她也留在侯府不想回来。 “您请吃茶。”她指了指茶碗,叠着笑说。 陆昀并没有去动,只问:“你们是青螺的哥嫂吧,青螺呢?” “是是是……”夏家嫂子忙不迭点头,“我们是青螺的哥嫂。” 说到青螺时,她又支吾起来:“青螺,青螺……” 陆昀直觉不对:“青螺怎么了?” “小姑跟人吃香的喝辣的去了。”一直藏在夏嫂子身后的小姑娘突然探出头来怯生生的说。 夏嫂子脸色蓦地一变,赶紧一把捂住她的嘴,上手拧了两下,小姑娘被掐的疼,又哭了起来。 小孩子的话一般不会骗人,陆昀从这话里听出不善,忙又问夏嫂子:“青螺到底怎么了,请你把话说清楚。” “青螺,青螺……”夏嫂子唉一声,随即就装腔作势的嚎起来,“我们青螺的命可真是苦啊,她给人做妾去了。” 其实吧,在夏嫂子看来,青螺能给刘老爷做妾那是她的造化,不愁吃不愁穿,除了说出去不好听,无任何不妥。 陆昀听得火冒三丈,青螺万不会与人为妾,他站起来质问对面的二人,“是你们逼她的。” 夏嫂子嚎的更厉害了,还假惺惺的抹了抹眼泪,“我们也是没办法,刘老爷看上了她,非要纳她为妾,我们胳膊细拧不过人家大腿,能怎么样,只能从了啊。” 陆昀便问:“是哪个刘老爷?青螺何时过去的?还有青螺的娘什么时候没的?” 夏嫂子说:“是镇上的刘老爷,家里老娘前天下的葬,青螺是昨儿个被抬过去的。” 这么说来青螺是在孝期被逼做的妾,这就好办多了。 陆昀冷声道:“居丧不嫁娶,青螺有孝在身,你们却把她卖与人为妾。根据《大夏律·户律·婚姻》居丧嫁娶一条,你们当被判以杖刑,打一百棍子。” 啊,这……夏家哥嫂瞠目结舌,他们虽也知道居丧期间不该婚嫁,可不知道还要吃板子的啊。 而且青螺是悄悄抬出去的,他们就想着这事也没甚人知道,居丧不居丧的也就遮掩过去了。 “刘老爷家住文安镇是吧?”陆昀又问,夏家村隶属于文安镇,“他给了你们多少钱?” “是,是文安镇的。”夏家嫂子说,“刘老爷给了我们五十两银子。” 陆昀忍下满腔怒气,又问:“那人今年多少岁了?” “五十多了。” 五十多了,陆昀觉得自己此刻身上的血管都在暴起,青螺才十几,他们怎么就下得去手。 夏家这两口子实是可恨。 “贪财无厌,罔顾亲情,青螺摊上你们这样的兄嫂真是倒了血霉了。”陆昀指着他俩一通骂,骂完便转身出去了。 程观添守在门上,见陆昀突然出来越过他往外面走,喊道:“陆昀,你做甚么去?” “我去把她要回来。” 夏家哥嫂在屋里听了这话,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 等人走远了,夏家大哥才说:“要是当初早点叫她回来就好了,老娘还没咽气之前把她嫁出去,也就不会吃板子了。” “吃什么板子?”夏嫂子哆哆嗦嗦,“他只是这样说,也没真叫咱们吃板子。反正青螺已经嫁出去了,管他怎样要,再是与我们不相干了。” 她虽嘴上这样说着,可这心里也没底,就怕陆昀告发叫他们吃板子。 “哎呀,不管了,做饭去。”夏家嫂子心焦气燥的甩了甩手,出去了。 …… 方才程观添守在院子里,突然听见屋里骚动,便到门上听了一阵,原来是这农户家把陆昀的丫鬟给卖了。 卖就卖了呗,程观添心道,一个丫鬟而已,又不值当什么。 “表哥,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她已经是别人家的了,你要回来做甚?”去往文安镇的路上,程观添骑在马背上问。 陆昀这时已经平静下来,他道:“居丧嫁娶有违本朝律法,我现在过去不过是就理论事把青螺解救出来,你怎么能说是我脑子有问题。” 若是青螺无孝在身给人做了妾,他便是告到官府,只要男方不放他也是要不回来。可是现在这情况就不一样了,青螺尚在孝期,光居丧嫁娶一条便能拿夏家哥嫂和那个刘老爷问罪。 陆昀就是认准这条,才信誓旦旦的说把青螺解救出来。 程观添却道:“子非鱼,焉知鱼不乐。说不定青螺在刘老爷身边过的很好,人家根本就不愿出来呢。而且就算你把她要出来了,你是给人送回刚才那户人家还是带回侯府去。” 陆昀扯住缰绳,歪头看向程观添:“那人五十多了,换作是你,你愿意跟在这样的人身边不出来?” 程观添被呛了一句,很是不悦:“我说的是你的丫鬟,你扯我做甚,咋不换成是你。你爱要要去,关我什么事。” 二人闹了个不愉快,一路上也没再说话,差不多骑马走了小半个时辰,饭时前他们赶到了文安镇。 刘老爷是当地的乡绅,在镇上比较出名,稍一打听他们就找过来了。 开门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这人在陆昀和程观添身上打量一圈,问:“你们是何人,到我们宅上作何?” 陆昀道:“在下陆昀,安夏侯府人,找贵府刘老爷有要事协商。” 门子自是不知道什么安夏侯府,但他一听侯府的名头,本能觉得得罪不起,便跑着禀他家老爷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紫褐色锦缎衣服的男人朝这边走来。男人身材肥硕,大腹便便,一看就知平时吃的油水好。 陆昀心想,这便是刘老爷了,青螺被卖给这样的人,真是糟践了她。 刘老爷满脸叠笑,迎出来道:“老夫竟不知侯府的人光临敝舍,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哪。” 其实他也不知来的究竟是何人,但听门房的说是安夏侯府的人,刘老爷曾与京中友人叙聊过,京中权贵云集,安夏侯府他略有耳闻,但从未与其打过交道,不知他们家的人怎么就找上他了。 “两位公子屋里请!”刘老爷将二位请到屋里,陆昀说明来意,刘老爷脸上的笑容逐渐沉了下去。 “我竟不知她是你的丫鬟,更不知她有孝在身。”刘老爷说。 陆昀心里冷笑:“那刘老爷现在知道了,也该把她交出来了。听闻刘老爷乃举人出身,想必《大夏律例》比我熟悉的多,居丧期间不允嫁娶,刘老爷若是强留,那我们便公堂见。” 刘老爷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陆公子这是哪里话,不过是一个婢妾,我有什么好强留的,陆公子若是喜欢,老夫送给你便是。” 说着他叫人把青螺带出来。青螺头上缠了条绷带,其上有血迹渗出,整个人无精打采,宛若行尸走肉一样。 陆昀见了不免惊怒,他质问刘老爷:“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虐待她了?” 刘老爷便说:“是她自寻短见,若非我拦着,她早就命没了。” 青螺只盯着陆昀看了一瞬,很快就垂下头去,一声公子怎么也叫不出口,泪水已经决堤,哗哗哗流个不住。 而刘老爷之所以这么快就应了放人,一是因为来要人的是安夏侯府的人,他不想因此事闹出是非与安夏侯府结下梁子。 二个实则是他这次纳的这个妾完全不受教,昨天被抬进来的时候人是昏迷着的,傍晚时分醒了闹着要寻死,昨儿夜里他将人绑着才圆了房。 早上起来又接着闹,若非下人拦着,她可不止头上一个血包这样简单,怕是早就见阎王爷去了。 刘老爷实是气愤,早知纳的是这样一个刚烈女子,当初他怎么也不掏那五十两银子,着实买一顿晦气。 陆昀将身上的斗篷解下罩在青螺身上,又与刘老爷说:“你那五十两银子稍后我托人给你送来,还烦请刘老爷将她的身契予我。”青螺被卖嫁给刘老爷为妾,身契自然捏在刘老爷手上,刘老爷也不作难,叫人取了给他。 陆昀一拱手,就要带着青螺离开。刘老爷却喊住他:“陆公子,老夫今日给了你份薄面,还望你不要忘记了才是。”话中含义陆昀一听就听出来了,刘老爷是说有恩于他,要他日后报答呢。 可放身青螺不是理当如此吗?青螺有孝在身,按律卖嫁逼她为妾纳她的人都该被施于杖刑,并将其归还娘家。 刘老爷却将其当作了恩惠,要他日后报答。陆昀有些厌恶,并不搭理,带着青螺离开了。 不过有一点倒让他稀奇,他原想着要在刘老爷这里耗好久才能将青螺要回,没想到刘老爷十分识相,一点也不作难就将青螺给放了。 出了刘家大门,陆昀扶抱着青螺上了马背,紧接着他自己也翻坐上去。 跟他一同上马的程观添就道:“陆昀,你把斗篷给了她,你冻坏了怎生是好。” 陆昀心里高兴,难得调侃他一句:“表弟都知道心疼表哥了,既怕我冻坏,你把你的脱了给我好了。” 然后就遭来程观添一顿骂:“咋那么不要脸呢你,你倒比我金贵了?我的衣服给了你,冻坏了我,你赔的起吗?” 陆昀没再理他,小腿一夹马腹,马儿就小跑起来。 而这时,天上竟飘起了雪花。 先还是零星几片,慢慢就如鹅毛一样,越下越大,不消一会儿,大地就铺了层白色。 马蹄踩过,雪地里留下一串串印子,很快就又被雪覆住。 天地苍茫,又至小寒。 17、第 17 章 回到侯府已是申时,陆昀叫鸣舟去请大夫,他则扶着青螺往自己住处走。 一路上青螺也不说话,只是掉眼泪。陆昀感觉到她身子在颤抖,安慰她道:“咱们回家了,你不要怕了。” 然而青螺的眼泪流的更厉害了,一直到了撷芳居,先时还隐忍着的哭声一下子全泄了出来,呜呜不止。 那日她被嫂子接回家,娘已经不省人事,她在炕前守了半日,当天夜里娘便去了。 几日后娘亲下葬,嫂子将她叫到跟前,说是给她寻了门亲事,镇上的刘老爷要纳她为妾,他们已经答应了,明日一早人家过来抬她。 她当场就闹起来,她怎么能给刘老爷做妾,她就是死也不要给一个年逾五十的老头做小。 夏家哥嫂怕她寻了短见,他们才刚到手的五十两银子被刘老爷要回,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瓶药强迫喂给她,她便不省人事了。 等再醒来,她已经在刘老爷家的床上,刘老爷试图侵犯她。她抵死不从,被刘老爷打晕过去。 结果就是她不但失了身,还被刘老爷捆了手脚,本是要一头撞死,又被两个下人拦下,只头上撞了个血包。 再然后二爷就来了。 哭声惊动了屋里的紫烟和应书,二人从屋里出来,俱是一惊: 青螺,她怎么又回来了? “二爷,这怎么回事?”紫烟跑过来问。 陆昀看了看青螺,说:“她受了点伤,鸣舟已经去叫大夫了,你先带她回屋,我去换身衣服就来。” …… 等陆昀换了衣服过来,青螺已经躺下了,她身上盖了两床被子,面朝里默默掉眼泪,也不跟人说话。 她住的还是原先那间屋子,陆昀嫌屋里冷,又叫人多置了个炭盆。 “你放心,”他说,“既回来了,我便不会再把你交给他们,你就在这里住下,还跟以前一样。” 怎么能跟以前一样呢?青螺闭着眼十分痛心,自她离开侯府被哥嫂卖给刘老爷,一切就再回不到从前了。 “爷儿——”紫烟小心翼翼地问,“青螺她到底怎么了?”方才她扶着青螺回屋,她问青螺话青螺也不回,还有青螺额上怎么有血渗出,看上去好吓人。 陆昀却递了个眼色给她,她明白不该这时候过问,便抿上嘴不说了。 很快鸣舟领着一老大夫进来,陆昀让开位置,老大夫给青螺检查了下额上的伤,倒不是很严重,他给重新清理了伤口,抹了药膏再用绷带缠上。 青螺身体并无大恙,就是这情绪,老大夫一眼就瞧出来了。 病呢,有外在的亦有内在的,外在的譬如跌伤头痛等,主要靠药物治疗,内在的也用药,但效果甚微,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有关人情绪低落的,还得要人开导才行。 老大夫最后开了几副药,叮嘱几句,便离开了。 陆昀要应书去厨房煎药,正好青螺睡下了,他便带着紫烟回了自己屋。 “青螺的娘没了。”他缓缓说,”青螺被她哥嫂卖给了镇上的刘老爷,如今我把人带了回来,她跟原先的家已经没有关系。以后她就住在这里,以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紫烟听了一时没有说话。先她还羡慕青螺来着,说她是个自由身了,可谁想她刚刚脱了奴籍又被哥嫂给卖了。 难道她们做丫鬟的只有被卖来卖去的命吗?如果真是那样,还不如待在侯府,公子一不打二不骂,可比外面好太多了。 这样一想,她也不愿离开侯府了。 “这几日你不用来跟前伺候了,你去陪着青螺,跟她说说话,叫她看开些,身体养好了还到我跟前来,我待她一如从前。”陆昀又说。 青螺紫烟从小就交好,由紫烟陪着开导,要比他一个男的适合。 紫烟应了声“是”,见他面有疲色,便要他也躺着歇会儿。 陆昀摆摆手,她便出去了。 陆昀确实有些累了,他躺在床上很快就睡了过去,一直到傍晚时分应书进来喊他用饭,他都累的睁不动眼。 “不吃,你们吃罢,不用管我。”迷糊中他说了一句,翻个身继续睡。 这一睡一直到了后半夜,他是难受醒的,浑身滚烫,口干厉害。 “紫烟——”他叫了一声。 平日里他不用丫鬟守夜,这会儿他生病了,紫烟几个歇在偏房,他就这样一小点声音,自是没人听得见。 他只能自己起来倒了杯水,壶里的水是凉的,他咕咚喝了几口才掩下口中燥热,身上却冷的打颤,盖了两床被子还是觉得冷。 翌日一早,应书进来伺候,发现他面色不正常,手贴上他额头一探,惊恐万状:“二爷,你发烧了!”烧的非常厉害,她感觉自己的手都被烫着了。 “不要慌张,”陆昀有气无力,“你去把紫烟喊来。”他不只发烧了,身上也疼的厉害。 等紫烟来了,也被吓得不轻,她立马道:“我去告知太太。” 陆昀又将她喊住:“不用,你去前院的角门上跟鸣舟说一声,让他到药堂给我抓副祛热止痛的药来。” 可是紫烟哪敢这样做,实是公子烧的太厉害,万一出个岔子,这一院的丫头婆子都脱不了干系。 她担不起这样的罪责,最后还是跑去告知了程夫人。 程夫人听闻陆昀发烧了,先是责怪紫烟几个伺候不周,好好的爷们大冷天跑出去做甚,又一边派人去请周大夫,随后随丫鬟来到陆昀屋里。 当看到她儿昏昏噩噩的样子时,程夫人立马就掉下眼泪来。 “贱东西,爷们病了为何不早点来禀我,都烧成这样了。昀儿要是有个长短,你们也都不用活了。”程夫人心里憋着闷气,全都怪在丫鬟身上。 紫烟和应书害怕,立马跪下来。 “母亲!”陆昀撑起身子,拉住他娘的手,“娘,娘……”叫了两声。 他了解他的母亲,只要他撒娇叫声娘,他娘必定心软,什么怨气怒气统统全消。 “娘,让她们先出去吧,我有些话单独与你说。”陆昀强撑着气说。 程夫人果然在听到这一声声娘之后心就软了,叹了声气,叫这俩丫头起来。不过并没叫她们出去,还要她们在跟前伺候呢。 “应书,去给你二爷倒些水来。” 应书端来了水,程夫人看着儿子喝下了,才又说,“你什么也不用与我说,好好躺着,待会儿周大夫来了给你瞧瞧。” 一时又埋怨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过是一个前丫鬟,而且还给人做了妾,他冒着风雪把人要回来能怎样,又不能再做丫鬟,徒徒落人笑柄罢了。 昨日下午陆昀带着一个女人回来,门子向她通禀了一声,她把紫烟叫到跟前,细问之下才知是青螺回来了。 青螺的事紫烟也都与她说了,还说爷儿这会子在屋里睡觉。 她想着这事也急不得,等陆昀醒了第二日再叫过来问问,谁知今早才起了床紫烟就跑来禀说陆昀生病了。 程夫人看着儿子一副病歪歪的样子,一时没忍住,又掉下眼泪来。 “娘……”迷迷糊糊中陆昀又叫了一声,程夫人握住他的手,“我的儿,你且好生躺着,大夫马上就来。” 周大夫是侯府的府医,专门为侯府的几位主子看病。他家就住在侯府后巷那条胡同里,不到一刻钟便赶了过来。 他给陆昀号了脉,又询问了病由,说是邪气入侵身体,染了风寒。 往白了说,就是冻着了。 又道:“哥儿身体一向结实,我给开几副驱寒退烧的药,回头吃下休养个几日便好。”他这边开了药方就回去了。 程夫人要鸣舟拿着方子去仁和堂取药。仁和堂是侯府开的一家药堂,鸣舟去了不大会儿就抓了药回来。 待丫鬟把药煎好喂给陆昀喝下,程夫人又吩咐紫烟:“夜里你留在外间伺候,若是照顾不周,我立马打发了你。” “是!”紫烟战战兢兢,不敢怠慢。 从陆昀屋里出来,程夫人又朝青螺住的屋子瞅了一眼,虽说这丫头的遭际实是可怜,可她既已给人做过妾便不能留在儿子屋里。 等过段时间昀儿病大好了,她也给这丫头找个小厮婚配了。 程夫人去后,陆昀让紫烟去陪着青螺,应书则留在屋里。 他这边吃了药捂着被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正好看见窗边的案几上的宝瓶里插着一束梅花。 许是才摘下来,花儿娇艳欲滴,格外醒目。 看了一会儿,他就阖上了眼。 应书见他睡着了,观察了一阵,并未有异样,便轻手轻脚出去了。 昨日下了场雪,今早雪被清扫到院子两侧,她走到其中一处,蹲下身在雪地上写写画画。 先还是胡乱画,到后面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她竟写下了一个“昀”字。 她觉得不妥,赶紧擦掉了。 可手指再次触碰到雪上时,她又情不自禁写了这个字。 太太说过,昀,日光也。这让她想起曾经学过的一句诗来,皎皎初日光,照辉草木新。她们的二爷就好比天上的日光,她们则是人间的草木,日光照耀着草木,草木才得以维系生命,可又因日光高在天上,叫她们遥遥不及。 应书一时高兴,一时又失落,手上却不停,不知不觉画了十几个“昀”。 不多会儿,紫烟站在偏房的门上喊:“应书,你蹲在哪里干嘛?大冷天的不在爷儿屋里伺候,当心冻着了。” 应书赶紧将雪地上的字胡乱抹一通,转过头道:“紫烟姐姐,我就来了。” 18、第 18 章 陆昀捂着被子在床上睡了一天,第二日一早身上的烧已经退了。 应书端来早膳他用了些,只心里记挂着青螺,饭罢他来到人屋里。 青螺歪在床上,怏怏的没甚精神,紫烟看到他进来,忙从座位上起来。 “还是不吃吗?”陆昀看着桌上已经没了热气的汤药和早饭,颇觉费事。 昨晚紫烟来与他说,青螺回来后一直不吃不喝,跟她说话也不理,真真愁死个人。 “没有。”紫烟摇摇头,很是无奈。 陆昀要紫烟将凉掉的米粥重又煨热,之后他亲自喂给青螺。 “我的面子你总该给吧。” 他举着汤匙送到她嘴边,青螺看着他,眼泪唰一下又掉下来。 “公子,青螺有一事相求。” 陆昀却道:“什么事吃了饭再说。” 青螺不肯。陆昀知她向来就这倔性,若是这会子不让她说出来,这顿饭必是吃不成,最后不得不松了口:“你想怎样,你说吧。” 青螺便道:“求公子放我做个粗使丫头,或浆衣做饭,或洒扫庭院,只求别碍着公子的眼。” 她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已不能伺候公子,府里其他主子亦不会要她,哥嫂那里已经绝了情义。 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在侯府的某个旮旯角落里默默无闻了此余生罢了。 可是陆昀不这么想。他从没觉得她哪里碍着他眼了,被迫给刘老爷非她之错,他待她从前是什么样,现在依然怎么样。可是这些话说出来,青螺又未必听得进去。 他微一琢磨,只得先妥协:“好,你吃饭吃药,我都应你。” 青螺一下子感觉身心轻了不少。 自得知哥嫂将她卖给刘老爷时,她便抱了心一门子求死。 先有嫂子下药迷晕她,后有刘老爷捆她手脚,再后来清醒了她想要一头撞死,又被下人拦着。 前日她被公子带回来,她也想过偷偷死了,可又一想,公子想方设法救她出来,她就这么死去了,公子必会伤心,倒辜负了他一番好意。 遂就此罢了死的念头。 “青螺谢过公子。”她从陆昀手里接过粥碗,许是几天未进食饿急了,又或是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一碗粥很快就下了肚,隔了一小会儿把药也喝了。 陆昀见此,不由叹息。 虽说他应了放青螺做个粗使丫头,可是怎么忍心呢。 别的房的丫鬟他管不着,青螺和紫烟两个从小陪着他长大,他想着将来无论如何也要给她们安置个好去处,是以是不允青螺做粗使丫头的。 可是又该怎么安置她? 他想到了他们家在京城的房屋店铺,昨日给他抓药的仁和堂就是他们家的,现任掌柜是林章柏。 林章柏早年间是一名行脚大夫,妻子早亡,他与女儿相依为命。 大概是二十多年前,林章柏带着年仅八岁的女儿来到京城,彼时正逢仁和堂招募一名坐诊大夫,应聘者足有六十余名。林章柏医术精湛,说话也和气,一番考核后被陆家人留了下来。 仁和堂每日的工作是给病人看病以及开药。林章柏以陆府为东家,在这里安身比他带着女儿走街串巷风餐露宿给人瞧病好太多了。 女儿十六岁上,侯府帮着物色了门亲事,又添嫁妆若干,女婿虽出自小门小户,为人却十分端正和善,婚后夫妻二人的生活也很相谐。 林章柏也因此了却了一桩心事,对侯府更是死心塌地。 陆昀想着,若是将青螺送到仁和堂林老先生那里学习看病开药,于青螺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只是侯府的家业产业现在都归程嘉茵管理,他便是想放个人去仁和堂还得问过他母亲的意思。 腊月初十,陆昀病彻底大愈。这日早饭罢他来到程夫人屋里。 程夫人近来夜里多梦,睡觉不安生,饭后会挨在里间塌上小憩一阵。 陆昀进来时,她身上搭了条毯子正倚在塌上合目小歇,丫鬟墨画跪坐在旁边给捶着腿。 墨画抬眼见是二爷,正要出声喊人,陆昀嘘一声,要她出去了,随后自己坐在旁边给程夫人捶起腿来。 程夫人瞌睡浅,早在陆昀掀帘进来时她就感觉到了,她正要睁眼起来,却听儿子嘘的一声,很快就换了个人给她捶腿。 这男孩子与女孩子的力道就是不一样,尽管陆昀手上动作放的很轻很柔,程嘉茵仍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腿上的力度比先时重了些。 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程夫人不信儿子今日来是为给她捶腿的,定是有事相求。 这儿子从小养到大,今日还是头一遭给她捶腿,程夫人难得享受一回,且让他捶会儿再说话。 陆昀给他娘捶了会儿腿就停了下来,凑到跟前叫了两声娘。 程夫人这才睁开眼,笑着坐起来,说:“你怎么来了,身上大好了?” 陆昀笑道:“劳母亲挂心,已经大好了,这不一大早就来瞧您了。” 程夫人也笑:“你来的正巧,我这儿正有一桩子事说与你。” 陆昀微一顿,很快就道:“什么事,请母亲说。” 程夫人便道:“是关于青螺的。我看老爷身边伺候着的那个寿儿不错,正好青螺也到了年龄,不如配了去好。” 陆昀心道不好,今日他来就是为着青螺的事,偏巧他娘这会儿就说了。他知他娘心思向来剔透,什么事都瞒不住她,想是猜到了他今日所来。 他笑道:“娘,您糊涂了,青螺有孝在身,怎可婚配。” 程夫人便又道:“我知道她有孝在身,我也没让她现在就成亲,只是先定下来,出了孝正好把事办了。” 陆昀这便明白了,他娘这是铁了心要给青螺配小厮,可青螺的身契现在在他手上,婚事什么的需得他同意才行。 他便也道:“娘,我倒是给青螺安排了个去处,求娘应我。” 程夫人故作惊讶:“哦,你倒给安排了?是个什么样的去处?” 陆昀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 程夫人听了就问:“你打算将她以什么身份送到仁和堂去,往后就住在那里了?”虽说学医开药的不限男女,可女子终究比不得男子,不便在外抛头露面。 便拿她们仁和堂来说,坐诊开药的是林老大夫,底下的伙计亦都是男的,还从未进过女人在里面打下手帮忙的。 陆昀也想到了这层,古代社会对女子很不友好,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平时出个门都不易,更别说行一番事业了,简直是难如登天。 “娘,我是这样想的。”他往程夫人身边挨了挨,“我想着青螺继在林老先生名下,认老先生做义父,这样身份便有了着落,老先生也因此得人照料。两全其美的事,母亲可应了吧。” 程夫人却什么也没说,陆昀便又趁机恳求:“求娘了,往后儿子天天来这里给您捶肩捏背。”说着他在程夫人肩上揉捏了几下,还挺有模有样的。 青螺这事陆昀虽也能办,但远不如程嘉茵的话有威力,程嘉茵只要一句话递过去,青螺这事准能成,所以他才好言哄着求着他的母亲。 “娘……”他又十分柔巧地叫了一声。 程夫人却恼他一眼:“照你这样说,这事我若不应,往后你倒不来我这里了。” 陆昀赶紧道:“没有没有,娘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当他注意到他娘脸上有笑容舒展开时,便知这事成了。 程夫人嗔他道:“你呀,就是太重情义了。”不过是一个丫鬟,随便打发了就是,偏偏她这儿子还要一步步为那丫头铺路。 她想说他几句吧,这儿子又一声声娘叫在心坎上,叫她倒不忍心。 “你放心,稍后我就着人传话过去,你什么时候方便了把人送过去就是。”程夫人说。 “谢谢娘,娘真好!”陆昀开心一笑,很自然的就搂住了他娘。 这也是他第一次主动抱他娘,靠的近了他才发现他娘的鬓角已有了白发,都是为这个家操持的。 陆昀眼眶微酸,差点没忍住掉下泪来。 程夫人呢,也是头一回感受儿子的拥抱,陆昀虽说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懂事听话,可与她之间始终保持着距离,一直以来都是恭恭敬敬母亲相称。 今日却异常贴心与她这样亲近,便是因为有事有求于她,她也认了。 谁让他是她唯一的儿子,她这一颗心真真是全系在了他身上。 母子俩坐在一处说了许久的话,一直到午时,陆昀陪着程夫人用了午饭,方才回到自己住处。 他来到青螺的房间,将此安排与青螺说了,青螺含泪道:“青螺听从公子的安排,谢谢公子。”比起在府里做个粗使丫头遭人脸色,显然放她出府跟着林老先生学医开药要好得多。 “此事也不着急,”陆昀又说,“你先在这里住着,等过完年了我再送你过去。” 青螺却道:“不,烦请公子明日一早就送我走。”她额上的伤已经养的差不多了,她也就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 陆昀反问:“你就这么不愿意留下?”怎么就这样急呢。 青螺摇头,不是不愿,实是没脸留。 “求公子成全我吧!” 说着她就要跪下来,陆昀忙将她拉住,“别这样,我应你就是。”他最怕她们在他面前下跪,总叫他不适。 翌日一早,他带着青螺去了仁和堂,将他娘的话传告给林章柏。 林章柏今年五十有九,在仁和堂做掌柜的已近三十年,当初安夏侯府给了他这么个安身立命之所,他实是感念于心,待侯府便有不一般的感情,侯府当家人传递的话他自然也就言听计从。 他看着眼前这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件灰白棉袄,外面缀着青缎比甲,腰间系了条白色汗巾子,颜色十分素寡。 而这姑娘眉宇间隐有戚哀之色,像是刚经历了一场什么伤心事。 陆昀便与他说青螺的娘没了,青螺正在孝期,人的精神便差了些。 之后他又去官府将青螺的身契过到林家名下,自此青螺便成了林章柏的义女,在仁和堂住了下来。 …… 陆昀为青螺忙前忙后的事传到了陆戴礼耳里,陆戴礼对此颇为不满。 他将陆昀叫到书房,当面训诫了他一顿,要他以后少与丫鬟们厮混,心思用在读书上才是正经。 陆昀多少不悦,可又不能顶撞他父亲,只好忍着气,一连几日他都没有出门,在家里抱着书看。 这日腊月十四,午饭罢,鸣舟进来通禀,说是翁光羲大儒已于昨日归家。 翁光羲是陆昀拜的老师,此人常年在外讲学,每年腊月中返回家。 早在国子监放假之初陆昀就让鸣舟留意,若老师回来了立马通禀于他。 这下得知了消息,陆昀压下内心激动,于下午时分往翁家而去。 19、第 19 章 陆昀的老师翁光羲是当代大儒。 他是先帝年间的二甲进士,入朝为官十余载,因其“天下为主,君为客”的民本思想,在经济上主张“工商皆本”,以及“天下之法取代一家之法”的治国理念,遭到朝中拥皇派大臣的排挤,更是为君权至上的皇帝所不喜。 翁光羲厌倦了官场的黑暗及倾轧,辞官于家,著书立说。 他写的书刊印成册,在士子文人之间广为流传,渐渐地就出了名声,被各大书院争相邀请去讲学。 因其江南之地学风最盛,翁光羲祖籍江苏扬州,成名之后便多在那里讲学,每年年底才返回京城的家。 可他怎么就收了陆昀做弟子呢?这还得从陆昀十岁的那个生辰宴说起。 陆昀十岁生辰,陆戴礼为他请了各方人士来庆贺,其中便包括大儒翁光羲。 翁光羲常年在外讲学,各式人士,包括大童小童成年士子他见过的不计其数,陆昀这样的大童实是叫他稀罕。 盖因这孩子的相貌生的过于出色,要么怎么说这人看人讲究眼缘呢。 所谓眼缘,便是第一眼见到这个人时候的感觉。 陆昀就静静的坐在那里,即便是不说话,翁光羲仍能感觉到这孩子的与众不同。这个年岁的孩子身上的灵气自是有的,可他又能从这孩子的眼神中看出他是个明世故的。 可偏偏不可思议之处就在于,明明知世故却又表现的不谙世故。 这本不该是一个孩子身上该有的,翁光羲稀奇,私下将这孩子叫到跟前,问了他一句话: “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当时十岁的陆昀答道:“天下是老百姓的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翁光羲听后大悦,当场就收了他做弟子。 陆昀十二岁那年,他又带他去江南一带游学,也是在那一年,因着其日夜相处,师生二人感情日益增厚,竟比亲生父子间的关系还要亲厚几分。 翁光羲虽为大儒,可性子非常随和,也开的起玩笑,陆昀跟他在一起,可比与他父亲陆戴礼相处轻松随意得多。 他来到翁家居处,翁光羲正吃了下午茶坐在炉火边的靠椅里闭目养神,不远处一侍女拨弄着琴弦续续而弹。 “老师好情致啊!”陆昀掀帘进来,看到这一幕,由不得笑说。 与此同时,琵琶声戛然而止。 翁光羲睁开眼,指着他道:“好情致还不是被你破坏了,她见你进来光顾着瞧你了,倒忘了手里还弹奏着曲子。” 陆昀这才抬眼看这弹奏琵琶的女孩,女孩容貌娇美,上身是缃色印花缎面交领长袄,下身雪青百褶裙,款色十分素雅,却难掩其青春美好,看着也才十四五岁的样子。 “这姑娘看着面生。”他坐到翁光羲对面说。 翁光羲笑道:“你再瞧瞧,究竟认不认得出?”陆昀便再瞧了,依旧认不出。 “前年苏州,”翁光羲提醒,“我带你两次苏州河上泛游,坐的船正是她家的,当时小姑娘弹的琵琶可好听,你不记得了?” 前年翁光羲带陆昀江南游学,主要居于扬州和苏州两地。 苏州时,一日书院休沐,翁光羲带陆昀到苏州河上游玩,当时载他们的船家是一对父女,父亲划桨,女孩弹奏琵琶,以此赚些钱补贴家用。 后来他们又去过一次,好巧不巧又是这对父女的船载的他们。 只是那女孩的容貌,若非翁光羲这会子说起,陆昀实是没想起来。 “原来是她。”陆昀恍然,“可是她不是在苏州吗,怎么到老师家了。” 翁光羲一声叹息,要那女孩先出去,这才将事情慢慢道来。 女孩姓罗,乳名唤作幺娘,原是跟着她爹在苏州河畔弹唱为生。 一日,几个地痞无赖过来游玩,见人家女孩长的漂亮就上前调戏。 女孩父亲护犊心切,挺身挡在跟前,几人喝了酒,情绪难免不稳定,撕扯过程中就动起手来,其中一个下手狠,竟将女孩父亲活活打死了。 女孩悲伤欲绝,找人写了份诉纸递到府衙,誓要将几人绳之以法。 奈何苏州府的知府是个认钱不认理的,这边收了诉纸,紧跟着那几个打死人的家里就塞了银钱进来,足足几千两,苏州知府乐呵呵收了钱,转首就将女孩爹的死扔一边了。 幺娘诉求无门,将她爹的死编成曲子,于苏州河畔日日弹唱。 正巧有次翁光羲与几位友人经过,听闻姑娘家的不幸事,动了恻隐之心,想着既叫他遇上了,便不能坐视不管。 翁光羲有一老友现任江苏按察使,当即他便给老友书信一封,言明幺娘冤情。最后由老友那边施威,苏州知府迫于压力,这才开堂审理此案。 原本知府的意思是要双方私下银钱解决,奈何幺娘一根筋,不要银钱,只求将打死她爹的那恶人以命抵命。 按《大夏律》,过失杀人者,当判绞刑,并给付被杀家属二十两银。 因着罪囚家属从中使钱周旋,最后罪囚被判以流罪,流放西疆。 这厢幺娘拿了银钱来叩谢翁光羲,愿做牛做马报答他的恩情。 翁光羲不要她报答,幺娘却说,这一年来为着官司她已将家里的房屋变卖,如今自己已无处安身,只求老爷不要嫌弃,便是为奴为婢她也甘愿伺候跟前。 翁光羲便说可以将她安置在一朋友家里,却幺娘的一根筋又犯了,说什么也不肯去他朋友家,非要跟着翁光羲。 彼时已是十一月,回家已经提上日程,翁光羲没法,便将幺娘带回了家。 可是却惹了夫人不快,他夫人误以为女孩是他寻下的新欢,劈头盖脸就将他一顿好骂。 翁光羲觉着冤,说破了嘴皮,也换不来夫人一副好脸色。 “这都两天了,你师母还跟我置气呢。”翁光羲与陆昀说。 陆昀便道:“要不老师您再哄哄?” 翁光羲:“哄,回头就哄。”回头他让夫人给幺娘寻门亲事,这事也就过去了。 “不说这个了。”他叫侍儿上酒,“来,二郎,陪为师吃几杯。”陆昀在家行二,私下他常以二郎唤之。 陆昀接过酒,在炉子上温热了,才给翁光羲斟了一小盅。 “老师少吃些,不然师母不高兴。”他的这位师长,闲情时就爱闷口小酒,偏师母看的紧,说他年龄大了不宜饮酒。 记得前年去江南游学时,师母私下找他说:“二郎,到了那边,你替我盯着你老师,别让他饮太多的酒,酒大伤身,你老师年龄大了出不得差池。” 到了江南以后,陆昀果然遵照师母所说,时时陪在翁光羲身边,只允他小酌,不许他大饮。 翁光羲就打笑他:“二郎啊,你小小年纪,怎么倒跟你师母越发像了。” 陆昀:他夹在中间容易吗,不让他多饮还不是为着他的身体着想。 “听二郎的,为师少吃些就是。”翁光羲饮了一小口,又问,“听说你被皇帝赐婚了,是靖远大将军的女儿?” 陆昀道:“是,婚期在明年四月。” “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想这么早成亲。” 两个人默了一瞬,翁光羲深深一叹:“这个为师确实帮不了你,婚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只要记住一点,便是不爱,也要敬她。” 陆昀嗯了一声,不知听进去没有。 他今日来,一为拜见师长,再是求老师赐字,于是道:“老师,二郎请您赐我一表字,往后同窗之间也好称呼。” 赐字。翁光羲口中喃喃,随后从座位上起来,于窗前慢慢行去。 房间里焚了禅悦香,一缕一缕,自窗前案桌上的古鼎里袅袅漫出。 翁光羲于香光里踱了几步,神情严肃认真,片刻后,他开口:“《诗经》有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我观二郎身貌,唯美玉可比焉。又言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为师今日便为你取字言琢,言君圭玉,琢而成器。” 他负手转身,看向陆昀,“二郎意下如何?” 陆昀已在心里默念了两遍,陆昀,陆言琢,寓意好,叫着也上口,当即欣喜道:“多谢老师赐字,二郎心下甚悦。” 他起身一揖,话里话外藏不住喜意,翁光羲返回座位,笑怀道:“二郎既这么喜欢,当如何谢为师啊,不如陪为师多吃几盅酒,吃不醉不准你归。” 陆昀跟着落座,笑道:“我醉了不打紧,老师好好的就行。” 翁光羲笑得更开怀了,两盅酒后,他望着香炉里轻烟袅袅,神色忽又黯淡,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老师在想什么呢?”陆昀问。 翁光羲道:“昀儿,为师在想,若你我是父子关系,你是我亲儿子,咱们还能像今日这样作笑畅饮吗?” 答案自然是不能。陆昀两世为人,不论是这一世的陆戴礼,还是上一世的父亲,都不是与他面对面作笑之人。 时人论起父子,总是儿子夹着尾巴,在老子面前犹如耗子碰上猫,战战兢兢,恨不能找个洞躲着。 哪能这样一面吃酒,还一面玩笑,终是不合礼数。 翁光羲呢,他与他的夫人育有两个女儿,女儿们早已嫁作人妇,他大外孙子现在都十岁大了。 两个女婿一个在外地,一个在京城,一家子一年也见不上几回。 若他真有陆昀这样一个儿子养在跟前,怕是也不会像今日这样说笑畅饮,总要拿出做父亲的威望来镇镇儿子。 所以说,还是现在这样好啊,他于二郎,亦师亦父,师不必像父那般严苛,就这样带在跟前时不时逗个趣也挺好。 他朝守在门口的侍儿吩咐,要他把幺娘叫来。 幺娘抱着琵琶来到跟前,他指了指陆昀说:“幺娘,这是我的弟子,名叫陆昀,你与人见见。” 幺娘便行礼道:“陆公子!” 陆昀也赶紧起来,瞅了老师一眼,不知他这样做是干嘛。 “罗姑娘!”他还了一礼。 翁光羲压手叫他坐下:“幺娘琵琶弹的好,你坐着听听。” 幺娘便退回到她原先坐的那个位置,手指在丝弦上轻轻一拨弄,一首《苏幕遮》的曲子缓缓淌来。 陆昀和翁光羲就坐着聆听,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一曲终罢,陆昀转向幺娘问:“幺娘这琵琶跟谁学的?” 幺娘抱着琵琶起身,膝盖微微一屈,道:“跟我父亲学的,只我学的不精,叫公子见笑了。” 陆昀忙道:“怎会,姑娘弹的很好。”说着他也站起身来,并向幺娘走过去,“可否借姑娘的琵琶一用?” 幺娘一愣,他要琵琶做甚,莫非也要弹奏? 她将琵琶给了他。 陆昀抱着坐到幺娘方才那个位置上,他纯粹是出于好奇,古代君子习六艺,小时候母亲给他请的古琴老师,他学的是古琴,这琵琶倒是很少接触,他就想试试怎么拨弄弹奏的。 幺娘离的他近,只见他抬手在丝弦上轻轻一划弄,一叠并不悦耳的声音滋滋而出,可幺娘的心思不在这不悦耳的音色上,全然落在了他那只手上。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莹润剔透,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 不过最让幺娘心摇神荡的是他的容貌,她自小生活在苏州河上,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却从未曾生出这样一种感受,这世上竟有这般容色的男子,叫人见了羞愧不如,无地自容。 陆昀拨弄了几下琴弦,摇头笑笑:“不行,我弹奏不来。” 他起身准备把琵琶还给幺娘,翁光羲却叫住他:“二郎,让幺娘教你。” 陆昀没理会,坚持把琵琶递过去:“还给姑娘。” 而后回到自己座位上,小声道:“我就是好奇才过去试试,又不会真的弹奏,老师说那话是何意,我学了弹给谁听,老师您吗?” 翁光羲笑道:“二郎此话甚合我意,你学了就弹给为师听,为师最喜欢听你弹奏了。” 陆昀很是无语,他这老师说话有时着三不着两,叫他不知如何说才好。 那翁光羲在想什么呢?他想到方才少男少女挨在一起,少年怀里抱着个琵琶,女孩在偷偷看他,那一刻的美好,是这个世间任何东西都抵不上的。 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他这弟子眼中并无情意。 “你看你,我不过这样说了说,你就不高兴了。”翁光羲有些无奈。 陆昀给他斟了一小盅暖酒递上,“老师错怪我了,我没有不高兴,只是不知怎么接你这话好。”翁光羲摇头失笑,这傻孩子,怎么这样实诚,随便说句什么都可以,他又不会苛责他。 之后幺娘又弹奏了几首曲子,师生二人坐在一起吃酒聊天。 晚饭陆昀是在翁家用的。果然如老师先前所说,饭桌上师母板着个脸,对谁也不搭理。 陆昀瞧着气氛不对,忙给师母夹了些菜,又挑着些好话说了,翁太太这才稍稍缓和了脸色。 她倒不是给陆昀摆脸子,她是生翁光羲的气。这老货在外面讲学便也罢了,倒还带了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回来。但凡他事先信里支个一声,她也不会这么子来气。 就在今日下午,那姑娘还进了翁光羲房里弹奏曲子,谁知这一路上弹了多少首了。 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共处那么多天,说什么是怜惜孤弱,鬼才信嘞。 陆昀又给师母添了几筷子菜,一边跟平常似的唠家常,“今早我母亲还念叨师娘来着,说是您好多天没往她那里去了。师娘哪天得空,可过去坐坐,我母亲一人在家里也闷的紧。” 翁太太笑了笑:“倒叫你娘挂念我,赶明儿个了我就过去坐坐。”她也知道陆昀这是安慰她的话,这孩子倒是个好的,翁光羲不在家的日子,这孩子隔三差五就过来看她陪她说话,她打心眼里喜欢他的紧。 她与陆昀的母亲少时就已相识,她也曾是那官家小姐,只是后来家族没落了,程嘉茵嫁进侯府后,二人关系就逐渐淡了。 再后来陆昀拜了翁光羲做老师,两位夫人因此又走动起来,时不时到彼此那里坐坐说说话。 翁光羲见夫人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心道,还是他这弟子会哄人,他师娘就吃他这一套。 陆昀这顿饭吃的终不似平常自在,幺娘就坐在旁边,他总觉得气氛怪怪的。 饭罢,他便回家去了。 紫烟已经为他备下洗澡水,上前为他更衣时,闻着他身上的酒气,想他以前从不在外宿酒,难免问了一嘴。 “今日在老师家高兴,就多吃了几杯,不打紧的。”陆昀说。 紫烟见他言行并无异常,便稍稍放了心,又拣着另外一件事说了:“二爷下晌不在,昭大爷来过了。” 今日是腊月十四,陆昭休沐回来。 陆昀嗯了一声:“知道了。” 20、第 20 章 自与齐国公府的三小姐程心玥定了亲,陆昭便被嫡母重新安置了一处院落,靠近西侧的栖霞院。 陆昭现在放假在家,打算这几日收拾了东西搬过去。 这日早饭罢,他来到沈姨娘屋里,正巧三妹陆婵也在。 陆婵歪在炕上,一味的怨天尤人:“为什么太太继走的不是我,那样我就是侯府的嫡小姐了。” 她羡慕四妹妹嫣儿能生活在太太身边,吃穿用度、丫鬟婆子,以及请的教习琴棋书画的老师都要比她好的多,便是将来找婆家,也比她强千倍万倍。 陆婵心里忿忿,为什么啊,明明她比嫣儿出生早的多,太太怎么就不要她呢。 可是一想到太太整日里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若真把她过到了太太名下,她天天看着还不得怵死。 唉,这人活着咋就这么矛盾呢。 陆婵歪在炕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沈姨娘坐在旁边做针黹,听了她这话,放下笸箩本欲说她几句,可又想到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多爱慕虚荣,说了怕她不自在,就没说了。 只道:“婵儿,你一天天这样歪着也不是个事儿,正好我这里有几样针线活儿,你来跟着我做做。” 陆婵瞅了一眼,很快别开头:“不做。”她不喜针线,也不喜琴棋书画,就习惯一天到晚这样歪着。 “姨娘别惯着她,她不听话就收拾她一顿。”说话间陆昭已进到屋里,吓的陆婵赶紧一骨碌坐起来。 “大哥哥怎么来了?”她与陆昭一样,都是养在沈姨娘身边,平时兄妹俩接触的也多,陆昭嘴碎,陆婵多少烦他。 “我来看看姨娘。”陆昭坐到二人对面,又道,“你是个大姑娘了,翻过这个年也十三了,也该学着怎么持家,省的将来嫁了人你婆母挑剔你。” 要不怎么说陆婵不喜陆昭呢,盖因陆昭这张嘴里实在吐不出什么好话。换作她二哥哥,万不会强迫她干这干那。 陆婵撇撇嘴,不说话。 陆昭顿时就来了气:“哎,我跟你说话,你怎么这副德行。你瞧嫣儿,比你小了半轮,可比你懂话多了。” 嫣儿,嫣儿……每次说事都拿她跟嫣儿比,陆婵也跟着气急:“是,你们都喜欢嫣儿,心里眼里都只有嫣儿一个妹妹,从来就没有我。如今大哥哥你做了国公府的女婿,更不把我当回事了。” 她说着委屈,眼见着就要哭出来。沈姨娘忙从中劝和:“昭儿,婵儿还小,你当哥哥的怎么可以这样说她。” 陆昭和陆婵自小都养在沈姨娘身边,可陆昭向来跟沈姨娘不亲,陆婵倒总是依贴她,沈姨娘难免对陆婵偏爱了些。 只沈姨娘不懂得如何管教孩子,对陆婵一味的顺从哄着,渐渐地这丫头就养成了一副懒漫不经的性子。 陆昭也知道陆婵这副模样与沈姨娘的溺爱分不开,只沈姨娘是他亲娘他不好说她,便把气使在了陆婵身上。 他道:“姨娘总说她还小还小,可嫣儿比她还小呢,也没见过这样懒不服教的。姨娘就是太惯爱她,才使她目无尊长。要我说,就该把她丢到太太跟前,或捶或打,管服帖了才是。” 陆婵也不甘示弱,撺掇道:“姨娘你别搭理他,他一心只认太太,如今又做了程家的女婿,飞上枝头变了凤凰,眼里哪还瞧得下咱们娘俩儿。” 别看婵儿平日里懒散,关键时候嘴巴倒还利索。 不过她见陆昭脸色不对,心知接下来没她好果子吃,赶紧转身溜掉了。 谁料她跑的急,刚出门就与前来的陆昀撞了个满怀。 陆昀:“三妹妹——”这是怎么了,怎的跑的这样急。 “二哥哥!”陆婵捂着额头,解释道,“大哥哥欺负我,你可要为我做主。” 陆昭听到声音,跟着从屋里出来,陆婵赶紧躲在了陆昀身后。 陆昭脸色不好看,但他并没再继续说陆婵,而是问陆昀:“二弟,你怎么过来了?”陆昀一般不往沈姨娘这里来,他还觉着奇怪呢。 陆昀道:“我去找你,你屋里的说你在这儿,我就过来了。” “什么话到我屋说吧。”陆昭领着陆昀往自己屋去,等他二人走远了,陆婵觉着无趣,也回自己屋去了。 这厢陆昀来到陆昭屋里,问起陆婵之事,陆昭摇头:“懒就算了,还是个没脑子的,我好情好意说她几句,她非但听不进,倒把我说上了。” 说到这,陆昭心里就又来了气。 家里兄弟姐妹就这几个,各个都是什么情况陆昀心里也清楚,定是陆昭又拿嫣儿出来比陆婵,才闹的不快。 “每个人都与众不同,你也不要老拿别人说事。”他说,“换做是你,我拿你天天跟别人家的比,你痛快吗?” 陆昭气忿道:“你倒是拿个人跟我比去,我没什么不快。”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陆婵那样的,笨鸟还不先飞,他拿嫣儿作比还不是为了激起她的进取之心,现在倒好,都成他的不是了。 他要是活成她那样的,真不如早一头撞死算了。 陆昀倒了杯茶水递给他,“看把你气的,喝口水消消气儿吧。” 陆昭喝了水,才压下心烦,再出口已转到别的话上:“翁先生他老人家可好?”昨日他去陆昀那里,紫烟说陆昀去拜见翁大儒了,他与翁大儒虽不怎么接触,可弟弟的老师他过问几句也无何不可。 陆昀道:“挺好,谢兄长关心。”随即又说了老师给他起的字。 “言琢——”陆昭念着陆昀的表字,笑了笑,“好听。以后我就叫你言琢了。” 陆昀拍了拍他:“少来啊你,表字为敬称,是给外面的人叫的,你我手足,当以兄弟相称。” 陆昭便很识趣的叫了一声“弟弟”,心里却想,陆昀是弟弟都有了表字,他这个做哥哥的是不是也该起个。 可是找谁给他起表字呢? 自然是家中亲长,他的父亲陆戴礼。 可陆昭并不想这会儿就去见他的父亲,试问儿子见老子能有什么好事,不是检查功课就是叫做文章,自己像个鹌鹑一样站在跟前,忒不自在。 是以,能晚几日是几日罢。 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陆昀,陆昀也深有感触。通常情况下,若非陆戴礼叫,兄弟两人是不会主动到跟前去的,因为站在书房聆训属实不好熬。 不过陆昭是去求教赐字的,又不是去挨批,怕什么! 陆昀便怂恿他去,陆昭不大愿:“改日吧,我又不急。” “迟早都要去的嘛。”陆昀不肯,依旧劝说,“我陪你一块儿去。”他也很好奇父亲会给陆昭取个什么样的字。 两人几次推磨,最后陆昭耐不住,只得同意了与陆昀一同前往。 兄弟二人来到陆戴礼的房间,陆戴礼今日没有应酬,也没有招待门客,这会儿在书房写大字呢。 他见两个儿子进来,还暗自惊奇,这俩小子平时都不往他跟前来,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要来都来了。 “何事?”他以一个父亲的口气问。 陆昭便将起表字的事说了。 儿子起表字之事陆戴礼之前从未想过,他听昀儿的字已经被翁大儒取下了,那昭儿的字…… 陆戴礼搁下笔,坐下来思索一阵。昭,明也,有光明美好之意,他希望儿子前程美好明亮,颂声载道。 自然而然地就想到载熙这个词。 熙,亦有光明美好之意。 载熙。陆昭念着父亲给他取的这个表字,寓意与他本名相应,叫出来也上口,他当即拜谢,不胜欢喜。 这边给陆昭取下字,陆戴礼转头又问陆昀:“你老师身体可好?” 陆昀说:“挺好。” 陆戴礼颔首。 又道:“凑巧你俩现在放假在家,我这里有几篇诗文题目派给你们,每五日各做一篇试帖诗和文章,你们写好后交送我书房,到时我给你们批阅。” 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撇了撇嘴,谁也没有言语。 “怎么不说话?”陆戴礼问。 兄弟俩这才齐声应道:“是!” 从陆戴礼那里出来,陆昭率先抱怨:“我就说吧,晚个几日再来,你偏要这会子来,老爷还额外赠送诗文题目给咱们,我们夫子布置的课业还一大堆呢,我得赶紧回去写了。” 陆昭抱怨归抱怨,他向来在读书事上勤奋,老爷额外加的这点课业于他而言并非难事,要紧的是他现下有了表字,心里的喜也就掩住了一切。 陆昀跟在他身边,嗤了一句:“得了便宜还卖乖,欠收拾。” …… 两日后,陆昭搬进了栖霞院。 程夫人邀程心玥前来侯府小住几日,目的不言而喻,陆昭每日早饭罢过来陪着说话,二人关系也不似初见时生硬。 先时两人还是在程夫人那里见面,后面就转到了陆昭这里。 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陆昭竟叫陆昀过去相陪。 陆昀非是那等没眼力见儿的,人家两个约会培养感情,他过去充当电灯泡,尴尬的不是他们,而是他自己。 就这样过了七八日,年关越来越近,程心玥被程家叫了回去。 有道是礼尚往来,陆家邀请女儿前去小住,为表谢意,程家也自该回请。 这日腊月二十五,一大早齐国公府的人过来传话,说是明日国公府设宴,邀侯府的两位公子前去赴宴。 21、第 21 章 齐国公府是陆昀外祖父家。 程家降等世袭,爵位传到陆昀外祖父程晟这里本是一等侯。因先帝年间云贵一带发生叛乱,程晟平叛立下功劳,被先帝爷下旨袭其父公爵位。 到了陆昀舅舅程嘉连这里才降为一等侯。程嘉连娶过两任妻子,第一任妻子生下长女后不久便病故了。 第二任妻子是前苏州织造李东霖的女儿。织造为内务府官员,管理各地织造衙门职务,苏州织造并南京织造、杭州织造为江南三大织造,是为宫廷御用和官用类纺织品的皇商。 当年先帝爷三次南巡,两次落脚地是南京织造孙家,一次是苏州织造李家,两家备受圣眷,风头无两。 又因先帝年间皇子们夺嫡之争,孙、李两家押对了注,今上继位后,子袭父职,李臻替代故去的先父李东霖出任苏州织造,继续巩固圣宠。 江南富庶之地,是大夏的经济命脉,全国三分之一的赋税便出自这里。 而织造与盐政、河道、漕运又属肥缺,是最容易来钱的官位,李家并孙家管着各地织造事务,从中捞了不少油水,可想而知当属富有。 既是皇商,又属富贵,儿女姻亲事上便有所讲究,李家也不再拘于江南这一片区域,而是将目光投向权贵云集的京城。 齐国公府便是门非常不错的姻亲对象。彼时程嘉连刚丧妻不久,且亡妻头先生的是一个女儿,孩子尚在襁褓。 李家便托人来说亲,光嫁妆就五十万两之多,齐国公府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就这样两家结下两姓之好。 李氏过门次年诞下嫡长子,取名程观韬,又几年生次女,再后来又生嫡幼子,也就是程家老三程观添。 程嘉连育有三子三女,除过李氏生的这三个,并上前妻留下的长女,其余两个皆为庶出,二子程观略,与程心玥是同胞兄妹。 程观韬和程观略皆已娶妻,程观韬与妻子吴氏育有一子一女,程观略的是一个女孩,为正妻王氏所出。 俩兄弟妻子的娘家亦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程家人丁兴旺,姻亲关系四通八达,比陆家奢侈富贵得多。 上午九点,陆昀和陆昭来到程家,陆昀平时来的少,陆昭则是第一次来。 兄弟俩被请到前院的宴客厅,程家一家老小都在跟前。 “舅舅,舅母——”陆昀向程嘉连和李氏一拜。陆昭紧随其后行问候礼,不过他叫的是程老爷李夫人。 程嘉连笑道:“好甥儿,许久不见,你俩都长高不少。”其实他都没怎么见过陆昭,不过陆昭现在是他家的准女婿,在他心里兄弟俩无所差别。 李氏亦是笑容满面,陆昀她见过不少回,样貌脾性没得说,陆昭她还是头一次见,看着很不错,俩孩子都规规矩矩的,着实叫人喜欢。 之后陆昭又跟着陆昀与程家几个表兄弟照了面。程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均已出嫁,剩下的三姑娘程心玥此刻也在场,与陆昭视线对上的刹那,她抿唇笑了笑,很快目光就挪开了。 这时程家大奶奶怀里抱着的小女孩挣了两下,从她身上下来。 小姑娘才将将两岁,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她来到陆昀跟前,伸手扯住他的衣摆。因陆昀个子高,她头仰的高高,很是吃力地往上看。 陆昀便蹲下身把她抱起来,一手托住她后背,生怕把她摔了。 说实话他还没怎么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便是嫣儿这么小的时候,他跑过去要抱她,母亲说他年小,也还是个孩子,怕他把嫣儿磕了碰了,便不让他抱。 是以这会儿突然抱起这么小的孩子,他很是不习惯。恰好小姑娘对他咯咯一笑,陆昀顿觉爽朗,也跟着笑了。 “那是你昀表叔!”说话的是程观韬,“缨儿,你该叫声表叔。” 两岁的孩子已经知道叫人,程缨听了父亲的话,叫了声“表叔”。 一直站在程观韬身边的程乾也跑过来,拽着陆昀的衣服喊:“表叔!”程乾是程观韬的儿子,年五岁。 除了程乾和程缨,此刻在大厅里的小孩还有程绮,程观略的女儿,一岁多点,被母亲王氏抱在怀里。 程绮见程乾和程缨都凑在陆昀身边,也伸着胳膊要人抱她过去。 程观韬就给站在边侧的婆子递去个眼色,婆子心领神会,走到陆昀身边,笑道:“哥儿把姑娘给我罢,时辰到了,姑娘该进辅食了。” 几个婆子抱着孩子出去。程观韬打趣道:“看得出昀表弟很喜欢孩子,等明年成了婚可以考虑生个。” 陆昀面色微涨,直叫个窘,他连成婚都不愿,这表哥都要他考虑要孩子了,虽则对方多是玩笑话,可到底听着不爽。 他皮笑肉不笑的:“大表哥说笑了,此一事我还从未想过。” 程观韬也跟着笑了笑。他是家中嫡长,凭着父亲的关系谋了份差事,现在都指挥使司任都指挥佥事,官职正三品。 他的父亲程嘉连于五军督都府的中军都督府任左都督,官职正一品。 二弟程观略也凭父亲的关系谋了份差事,现于中军都督府经历司任经历,官职从五品。 程家以军功起家,便是现在依然跟军队打交道,是以这军中之事程嘉连知之不少。 与陆家结亲的是靖远大将军家,在程嘉连看来,李家既是皇亲,又是边防大将,陆家能与其攀上亲事,实是陆家的造化,说句高攀也不为过。 让他惋惜的是陆昀这门亲事未免有些过早,若是能晚个一两年便好了。毕竟男子一旦成亲,便要受家室约束,终究没有自由身自在。 不过这个在两姓之好家族利益面前便显得微不足道,也就不值一提了。 “昀儿,先前黄师父教你的拳脚功夫你可时常练习着?” 陆家虽也是军功起家,可自打封了侯爵开了府,陆家人的重心便偏移在子弟读书上,武功一事多有废弃。 陆昀的父亲更是如此,他一心要俩儿子读书,习武上全然不要求。 倒是程嘉连,嘉茵是他唯一的妹子,妹妹受孕艰难,千辛万苦才有了陆昀这么一宝贝,作为陆昀的舅舅,他自然也时时想着为他多谋划。 陆昀很小的时候他就请了黄师父上门教甥儿练习武艺,哪怕学无所成,能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只程嘉连许久未见他这甥儿,也不知他现在练的如何了。 陆昀被问起练武之事,很是汗颜,现下寒冬天气,外头实在冷的紧,他贪懒就没早起练习了。 程嘉连规劝道:“业精于勤荒于嬉,习武与读书一样,也是要日日练习,一旦荒废捡起来就困难了。” 陆昀忙起身道:“是,舅舅所言极是,甥儿都记下了,回去定当好生练习。” 程嘉连点点头,再没说什么。 一般这种大型家庭聚会,多是男主人占主导地位。程家女人在一旁说不上什么话,李氏陪着坐了会儿,便领着两个儿媳和程心玥离开了。 十一点多时,程家家宴开始。 程家奢侈,不只体现在衣着上,吃食上更是铺张。荤类的有胭脂鹅脯、松鼠桂鱼、糟鹅掌、火腿肘子、牛乳蒸羊羔、烤鹿肉、螃蟹、大对虾、焖黄鳝、葵花斩肉、栗子炒子鸡等。 素菜类譬如炒竹笋、拌藕片、海参、鸡髓笋、炸木耳,什锦豆腐。 汤羹类有三鲜木樨汤、虾丸鸡皮汤、白芨猪肺汤、赤枣雪蛤汤、冰糖燕窝羹、桂圆莲子银耳羹,以及粳米饭。 一家人分两桌而坐,男人们一桌,女人和孩子们一桌,光是桌上伺候的丫鬟婆子就十多个。 陆昀和陆昭多少不自在,虽说这是陆昀亲舅舅家,可到底不常来,总归不如自己家里随便。 饭毕,程嘉连和李氏回房休息,程观韬和程观略两房并着程心玥也回了各自住处,剩下的陆昀和陆昭则陪着程观添玩了一会儿。 …… 下午三点左右,陆昀和陆昭离开之时,李氏送了他们一人一件大红妆花缎面白狐狸里氅衣。 回去路上正好经过仁和堂,陆昀想着青螺在这里,也不知那丫头如何了,便叫停马车,下来进去看一看。 这会儿来堂里看病的人不多,陆昀一进来便感觉到不对劲儿,柜台前站了一男一女,林章柏坐在柜台后面,脸色差极,青螺立在边上亦板着个脸。 而那对男女陆昀也认识,正是青螺的哥嫂夏家那两个。 他们来干什么,陆昀立时提起警备,若是来看病抓药便也作罢,若是来找青螺,他们也真是够不要脸的。 那厢夏嫂子道:“姑娘好狠的心,娘过世还不满一月,姑娘就认了别人做干爹,如今连我们都不认了。你忘了你小时候高烧那次,爹娘在地里忙顾不上你,是你哥哥发现的你背你送去就医。现在倒好,你却说什么没有我们这样的哥嫂,你这样,真就忘恩负义白眼狼了……” 青螺听她这样说,跟着又急红了眼:“嫂子骂我白眼狼,你们扪心自问,你们有良心吗?我七岁上被你们卖进侯府,哪回得了月钱不是紧赶着送去填你们,你们呢,反过来就是这样待我,娘前脚刚去,后脚你们就把我卖给刘老爷,我在刘家寻死觅活的时候,只怕你们在屋里数钱数的心开花。” 她实是心寒,说着眼泪就打下来。夏嫂子才不顾她这些,只管自己道:“你也别这样说,不是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谁个会卖你,你也知道,你侄子要读书,娘的棺木板钱还赊着,哪一样不愁疯人,你是夏家的女儿,不帮衬着,难不成要我把你侄女去卖了?” “那你就去把她卖了好了!”青螺直接怼回去,气的夏嫂子转头与夏家大哥诉骂,“你听你妹子这话,真真白眼狼一个,这么些年白养活了。”然后夏大哥就与夏嫂子一起说青螺的不是。 青螺气的面涨耳热,大声道:“你们不用与我掰扯,你们来无非想从我身上再捞几个钱,别说我身上没有,就是有,我也不会给你们一个子儿。从你们把我卖给刘老爷起,我就不认你们了,你们赶紧走,以后再别来。” 夏嫂子不甘心,哪里就能这样轻易去了,她还要继续纠缠,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鸣舟,把他们轰出去!”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震慑在场所有人,夏家哥嫂转过身,登时呆住。 怎么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