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尔》
1. 第一章
初夏的五更天,晨雾横在树杪上,如纱如练,雨露凝在树叶上,未见鸟影,但闻鸟鸣啁啾。
第一缕天光落在田间时,各家各户有了响动。
阳溪村村口东边一户人家,篱笆围着一方小院子,左边藤架结了一溜青翠的瓜,右边竖井旁斜放一个木桶。
“吱呀”一声,篱笆门从外往里推开,云芹一头乌发挽了个纂儿,穿着一件青色粗麻交襟,双手袖子捋着,提着一捆茅草。
清透的光影勾出她素面朝天,双眸清透,正是青春年华。
“是阿芹回来了么?”屋内,母亲文木花忙着弄饭,没出来瞧,只在灶台前问。
云芹应了一声。
她在院内空地先放下茅草,轻轻呼一口气,又去搬一架木梯子。
最小的妹子知知听到声息,出来说:“姐姐,我来帮你!”
云芹摸摸知知的头顶,道:“那你帮我扶着梯子吧。”
知知答:“好!”
家里共有三四间茅舍,昨日一场急雨,冲坏厅房的茅草,滴答漏水,今个儿趁着没雨,一大早云芹就去找了合适的茅草,扎成捆带回家。
她背着装着榔头的箱子,一手提那茅草,扶着梯子爬到屋顶。
云芹猫着腰,小心地查看破了个洞的屋顶,屋顶视野高,她眼角余光发现远处小路上,一个胖乎乎的妇人,朝小院走来。
那是附近几个村里有名的说媒人王婆,嘴皮子极其厉害。
眼看着她越来越近,目的就是自家,云芹铺茅草的动作一顿,稍稍剥开一点,正好能从屋顶,听到厅里的动静。
却说那王婆果然冲着云家来的,她拍门:“云娘子在么?”
知知闻声,扶着梯子空不出手,叫文木花:“娘,有人来了!”
文木花从厨房出来,双手在裙兜上擦,透过篱笆缝隙确认了一下:“王婆呐?”
王婆:“是我。”
开了门,见王婆手里提着半只鸡,鸡脚上绑着红纸,文木花心下了然,道:“进屋说。”
云家用一间茅草屋当饭厅、客厅用,王婆一进门,就看不远处接了半桶雨水放着,房屋上还破了个口子。
文木花讪笑,忙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有劳你大老远跑来了。”
王婆在村里名声向来不错,她作保说媒的婚事,虽不是保十桩就有十桩美满,倒也从没撮合出怨侣。
王婆喝了口水,把半边鸡递给文木花,说:“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家大的那位,今年也有十八了吧?”
文木花:“是,庚戌年生的。”
王婆一拍大腿:“属羊的,正好,我这儿有一门顶顶合适的亲事,想说给你家大姑娘。”
屋顶,云芹紧张凝神,把耳朵贴在破漏的洞口处,知知看着她的动作,不明所以:“姐姐?”
云芹赶紧比了个“嘘”的姿势。
屋内,文木花早有预料,还是一喜:“阿婆想说的,是哪门亲事?”
王婆也不卖关子,直接说:“前月,隔壁长林村老何家来了个秀才外甥省亲,那秀才姓陆,属龙,今年二十有一,这阵子家里给他张罗娶妻,我想,你们家丫头很合适。”
文木花听罢,既喜又忧。
长林村和阳溪村同属一个县城管辖,相距不远,就是中间一条河,把两个村划开了,乡音却不改,两村常有嫁娶往来。
文木花娘家就在长林村。
加之老何家在当地是大户,他家有个秀才外甥的事,文木花也有所耳闻,听说是个精干后生,俊着哩。
不过,陆秀才的爹已经没了,他是独自带着他母亲,来投奔舅舅家的,没什么产业。
就是县城那些大户人家,家中若没了一个顶梁柱,少不得要吃些苦,何况在村里,那可是个劳动力。
看出文木花面上的纠结,王婆便说:“他家是少了个男人,但前不久,陆秀才已经在长林村新办的小私塾,开始教书,收束脩了。”
听闻陆秀才有了生活来源,不是那不事生产的读书人,文木花稍稍放心,却也困惑:
“阿婆说的亲,没有托大的,只是,秀才有功名在身,都能配上县里的姑娘了,怎么往我们这边找呢?”
村野人家,对读书人总是敬仰的,文木花明白,云芹纵然有千般好,却不识字,不好比县里姑娘。
天上不会掉馅饼,文木花不知道是什么让陆秀才家出动王婆,来说这门亲事,但肯定有坏处。
果然,王婆又喝了几口水,娓娓道来:“自家人不骗自家人,我也实诚和你说了吧,陆秀才的娘……”
她下意识看看左右,手指点了点脑子,说:“这里不好。”
文木花惊讶:“可有找郎中看看?”
王婆摇摇头:“不大中用,也就能自己吃饭洗澡,其余和小孩儿似的。县里的姑娘家,断然是看不上这样的亲家。”
屋顶上,云芹虽看不到王婆动作,却也从言语里猜出几分。
每个村里,都会有一些不太灵光的小傻子,以前住隔壁的二丫就是。
屋内静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文木花的声音:“还是算了吧,我听说长辈是傻子,会影响以后的孙子的。”
如果女儿能嫁一个秀才,文木花定然是高兴的,可如果这秀才既没有父亲,母亲又是傻子,先不说以后女儿要吃照顾人的苦,生出来的孩子,也可能是傻子。
那她可就坑害了云芹的一生了。
王婆忙说:“莫误会,那陆娘子何氏原先是没问题的,你从小也在长林村长大的,何家有没有傻子,你肯定是知道的。”
又叹了口气:“老何同我说,陆娘子是遇到大喜大悲之事,一口气没上来,才成傻子的。”
无意冒犯陆娘子,文木花抱歉笑笑,给她添水,又说:“倒是我误会了,不过我想,或许这两孩子还是没缘分……”
王婆握住文木花的手,压低声音,说:“就怕你家大姑娘耽误了。”
文木花顿住,一时如鲠在喉。
云芹的模样自是没得说的,性子也好,会的活也多,本是一女难求,然而到现在二九年华,也没个着落。
村里和她同年生的女娃,现在都是孩他娘了!
文木花不是不急,只因前两年,云芹持着铁锹,把村里一个男的从村头打到水沟,不带喘气的。
虽说是那男的理亏,可是往后,她的“悍妇”名声,传遍阳溪、长林二村。
当时谈好的一门婚事告吹,再往后,云芹的婚事就耽搁了。
便是有来提亲的,要么是泼皮,因旧事扬言要“治治她性子”,要么是无赖,垂涎她的容貌,全都不能作数。
文木花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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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云芹嫁得好,就得看外村,可外村的好亲事哪有那么好找,何况,家里也不舍得女儿嫁太远。
而这陆秀才一家才来长林村,就没听说云芹从前的事。
文木花目露沉思,王婆不是那等专赚这掮客勾当的没良心的,相反,她肯把陆娘子的事说清楚,已是不可多得。
也是因为陆秀才并非尽善尽美,这门婚事,才有落到云芹身上的可能。
甚至她有预感,这应当是云芹能遇到的,最好的婚事。
陆秀才的身份,不比她当年那门婚事差太多。
王婆见文木花不再一味拒绝,笑叹了声:“秀才的功名是实打实的,家里免徭役、不用赋税,这两点,就叫人眼馋到不行了,还可以不跪拜老爷。”
文木花点点头,怎能叫人不眼馋。
王婆:“我也知道,多得是那些下流人家,不看任何条件,冲着秀才的身份,就能把女儿嫁过去,不问生死,但你们家不是这样的。”
这话听得文木花心里舒坦了一些。
“我大可以去问别人家,也不过是多加点彩礼。可你也听说过我,我不吃这碗饭,说媒更为积德,不是只要钱就不顾其他的。”
“我想,夫妻之间,只要两人不是那品性败坏的,若能齐心协力,定能过得好的。”
文木花:“是这个道理。”
王婆:“说完这家里,就说陆秀才此人,当真一表人才,你家大姑娘我小时候见过几面,模样也是好的,应当十分般配。”
王婆不愧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媒婆,一番话下来,文木花的顾虑已经被打消了八成。
见时机成熟,王婆主动说:“不知,我可不可以见见你家大姑娘?”
文木花:“自然可以。”
知女莫若母,她抬起头,看着屋顶始终差一点,没全补好的部分,扬声:“阿芹,方才的话你可都听到了?”
“……”
王婆正疑惑,就看那屋顶窸窸窣窣的,随后,传来一道轻轻淡淡的声音:“嗯。”
王婆一惊,敢情方才那姑娘就一直在屋顶听着呢!
倒是省了又一番口舌。
云芹下屋顶的时候,衣衫上沾了些茅草碎屑,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五官长开,脸颊微微圆润,眉眼昳丽,琼鼻樱口。
王婆打量着云芹,果然是好样貌。
只是,寻常姑娘家遇到说亲的,没这么淡然,尤其是对亲事不顺的姑娘而言,她们面上往往藏不住难堪。
这姑娘,却不大一般,她有几分腼腆,但看着自己的眼眸很清明,没有郁卒。
王婆笑说一声“好孩子”,又问了几句话,云芹一一答了,口条尚可,王婆这才鸣金收兵,告辞。
文木花把王婆送到了篱笆门口,王婆说:“成与不成,晚点你都差人到我家说一声。”
文木花点头道谢。
她已经八成同意这门亲事了,可具体的,还得等云芹她爹赶集回来再说。
心里想着事,文木花驻足在门口,突的,就看云芹噔噔噔走出屋来。
文木花一吓,以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却看云芹手里提着那半边鸡,知知紧随其后,姊妹俩一直盯着这半只鸡。
云芹轻舔下唇,朝文木花说:“娘,这鸡,清蒸还是炖煮?”
文木花:“……”
2. 第二章
竹编的蒸屉笼子打开,雾气刷地扑到眼前。
“笃笃”刀剁案板声后,文木花把剁好的清蒸鸡刮到一旁,她往后看了眼,云芹带着知知守在后面。
云芹盯着鸡肉,两眼亮晶晶,更衬得她眉眼生动盈盈。
只是,文木花越瞧越没好气,数落:“吃吃吃,成天就想着吃,你的终身大事,你也不知道着急!”
云芹眼神游移,也不应答,低头给知知擦口水。
文木花:“……”
她哼了声,用刀锋把单独留下的大鸡腿,劈成两半,示意姐妹俩:“一人一半,拿去吃吧。”
知知欢呼一声,云芹先拿了一半,仔细吹凉递给知知,自己才拿了另一半,撕下其中的一半给文木花。
文木花摆摆手:“我不吃,气都气饱了,你说你平时这么温吞的个性,当初怎么就非要打人……”
突的,只听头顶一阵淅淅沥沥,知知仰头看屋顶:“哇,又下雨了!”
云芹叼着鸡腿,含糊道:“糟了!”
屋顶还没补好呢!
她着急忙慌的就要往外跑,文木花赶紧拉住她,找来一顶斗笠:“要死啊,别淋雨!”
云芹“唔”了声,文木花又担心她脚上打滑,说:“算了,不急这么一会儿,等雨停了再……”
云芹:“没事!”
这是一场及时雨,正好让她能躲了文木花的嘀咕。
吭哧吭哧爬上屋顶,云芹拨弄着茅草,不过,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就停了。
她抬起肩膀擦擦下颌的汗,褪下斗笠,让知知在下面接着,把斗笠帽子丢下去。
知知被大大的帽子盖住,“啊”了一声,摸黑后退了两步,云芹在屋顶笑她。
她面颊红润,双眼乌黑而明亮,象牙白的肌肤泛着温润的光泽,灰扑扑的天色里,天公恍若用丹青,独独为她着色。
文木花看了会儿,好气又好笑,高声:“就知道玩闹,等等又下雨我看你怎么办!”
云芹身影缩了回去,继续补房子。
文木花摇了摇头。
她的大女儿哪哪都好,偏偏在婚事上不顺利,也不知道那陆家儿郎,到底能不能托付。
…
中午,云老爹云广汉和老二云谷从县里回来了。
今日有集市,他二人把家里的好皮子,拿去县里卖了,换了二十斤菽麦,十斤粗面粉,一斤豆油,半斤盐,一匹布。
云广汉给知知带了一个竹蜻蜓,知知高兴得跳了起来。
云谷故意把竹蜻蜓举得高高的,一把公鸭嗓:“拿不到!”
不过他还没得意,十三岁的男孩还没抽条,云芹还比他高,轻松就把竹蜻蜓拿走,还给了知知。
云谷:“……”
文氏清点了父子二人从集市带回来的东西,又问:“就这些了?”
云广汉道:“还有钱呢。”
他脱下牛皮靴子,从靴子里缝的暗兜,掏出五两碎银,加上那些米面,够一家人嚼用几个月的了。
云芹捂住鼻子,知知:“臭臭!”
文木花倒是不嫌弃,笑嘻嘻拿着银子去过水,一边说:“快来吃饭,今日王婆送了半边鸡过来,就等你们了。”
云谷意识到什么,赶紧冲到饭桌上,果然没鸡腿了!
云谷:“又只给我留鸡翅!”
文木花:“鸡翅不好么?鸡翅也香得很。”
云谷委屈:“只有半个!”
知知咬着手指:“我也只吃了半个。”
云谷:“你吃了鸡腿,你还要说什么?”
文木花拍桌:“再嚷嚷都别吃了,平时短你们吃的了?为这点也争来争去的!”
母亲一发话,饭桌上终于安静下来,云芹习以为常,早就给大家盛好了菽饭,一碗碗塞到他们手里,再塞一双箸,并一句:“吃饭。”
嘴巴顾着嚼东西,就顾不上吵架了。
云广汉也借机咳嗽一声:“吃吧吃吧。”
…
今天刚把家里旧年和开春攒的皮货,换了个好价钱,下午,云广汉不打算进山打猎了。
早上又下了场如酥小雨,把院子里的瓜果,后园子的藿菜、荇菜和水葱,都浇了个遍,云芹看过了,没别的要留意的。
午后的云家众人,难得攒了半日闲。
知知在屋外和一群小孩玩竹蜻蜓,西面的屋内,云广汉靠在凉簟上,枕着双手,舒服地长叹一口气。
文木花倒了洗脚水,进屋后合上门,道:“你可知道王婆早上为何送半边鸡过来?”
云广汉咂摸了一下,突然爬了起来:“芹丫头的婚事,有着落了?”
文木花看他还知道关心,心里舒服些,就把陆秀才的情况,仔仔细细说了。
云广汉摸着下巴,说:“那可是个秀才,虽然家里有些难处,不过,咱外孙不管生几个,日后岂不是不用服徭役了?”
文木花:“你想得可真远……”
云广汉在意徭役,还得从十多年前,阳河决堤那次说起。
作为阳河周边县城村落,阳溪村、长林村等在上游,侥幸躲过一劫,但之后朝廷赈灾,征用民夫修堤坝。
云广汉父亲当年还在,云广汉和他大兄就去服徭役,不成想,大兄修堤坝时候,不慎落入阳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件事成了云广汉的心病,因为当初大兄是代替他,背石头上堤岸的,哪知就脚滑了。
听闻秀才功名家人不用服徭役,云广汉已经动摇八.九分,哪怕还有一分可能,他也不想再见这种事。
文木花不知是松口气,还是叹口气。
她看了眼天色,说:“那……我去找王婆了,先把这件事应下来。”
云广汉起来穿鞋:“等等,我去吧,我顺便再去长林村打探打探。”
文木花:“也是。”
媒婆纵然人品不错,也会有缺漏,还是得去再探问一下,哪怕问不出新的,嫁女的情绪也好受些。
…
文木花小憩片刻,起来的时候,家里很安静。
现在是夫妻俩人一间,云芹和知知住东边茅屋,云谷在后园搭的那个小屋睡。
云谷是肯定不在家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心野,指不定去哪个山沟沟玩。
她推开门,往东边那间小茅屋去,站在窗外,就看云芹和知知凑在一起。
云芹拿着针线,手上缝着一个娃娃,知知趴在桌上,很担心:“大姐,他的两个啾啾,没对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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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芹:“是吗?”
她高高拿起娃娃,左右歪着脑袋观察,其中一个发包确实更靠近耳朵,另一个靠近脑门。
只好拿起剪子,眯起眼睛,拆线。
这一拆,不知道动到哪条线,把两个发包都拆下来了。
云芹放弃了:“不然就这样吧?”
知知比划:“可是没有啾啾的哪吒,不像哪吒啊。”
云芹弹弹布偶哪吒的脸,那张脸上线条歪七扭八,和戏台上的哪吒根本没得比。
云芹对知知语重心长:“就我缝成这样,加了发包,也不像哪吒。”
知知:“……”
话虽这么说,知知期待的小目光,还是把云芹的良心吊起来打了一下,她继续用手指量丑娃娃头顶的位置。
忽的,只听知知问:“大姐要嫁人了吗?”
知知还小,才八岁,但她不是傻子,今天早上那个王婆来了后,和娘亲叽里咕噜的,后面又把云芹叫过去问这问那。
前几年,也来过好一个妇人这样做,不久后,娘亲就说大姐要嫁人了,她得自己睡觉,不能缠着大姐。
这次也是一样的。
云芹一顿,一边缝针线,不甚走心地说:“好像是要了。”
知知“哦”了声,说:“那嫁完后记得早点回来哦。”
云芹:“好啊。”
知知摇摇她的手:“大姐,啾啾又歪了!”
云芹:“哪儿?没歪呀。”
……
窗外看着的文木花,本来想斥云芹别浪费线了,云芹样样好,就是这针绣功夫令人不忍直视。
然而看完一大一小谈嫁人,文木花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知知年岁比云芹小十岁,从前就是云芹背着她,一步步哄着长大的,也不知道云芹出嫁,她能不能习惯……
文木花揩揩眼角,突的,云广汉步伐匆匆,推开篱笆进门。
文木花惊讶:“怎么这么快回来,怎么样了?是不好?”
云广汉赶紧拉着文木花进屋,一口气没歇着,说:“不得了了,我赶紧应下这门亲事了,因为我刚刚在大路那边,遇到秦聪那小子!”
文木花:“他?他还来干什么?”
云广汉本就黝黑的面颊,因为神情不好,更阴沉了:“还能做什么,他说一早见到芹丫头在补房子,他心疼,问我舍不舍得让芹丫头给他照顾!这话叫我我再说一遍,都火大!”
秦聪如今可是有妻有儿了,也早不是前两年,和云芹议亲时的乡野小伙。
文木花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也大惊大怒:
“我呸!当初是他家做主退亲,现在他家攀上员外老爷,就了不得了,竟敢把取个小的念头打到咱们阿芹身上!什么狗娘生的玩意!”
云广汉:“所以,我方才顺道去王婆家,应了这门事,如今可拖不得了,婚期定在下个月初三,你怎么看?”
文木花点点头。
民不与官斗,那员外老爷在乡间横行霸道,秦聪敢说这种话,不定有什么倚仗。
如此看来,陆秀才的功名更管用了,不用跪官老爷,对上员外老爷,也有底气。
得趁秦聪还没反应过来,快些操办了婚事,否则,才是坑害了云芹的一生!
3. 第三章
……
长林村、阳溪村二村共饮一河水,但比起阳溪村,长林村离县城更近,蹭县城指缝里露出来的一点东西,自是更富裕。
何家在长林村有点名号。
他家祖父是庄头,专给世家大族管田地产业,为后代攒了不少东西,其中一套老宅院,便是如今何家人住的,石墙刷白,屋顶铺着瓦片瓦当,在村里霎是气派。
就是积年累月,一大家子人口不少,挤在一起,难免逼仄。
何老太把东北角的小院子,分给二房孙子孙媳妇。
院子里有两间屋子,孙媳妇邓巧君还没生养,暂且用不到另一间,月前,何老太叫她把房子匀出去,给陆家娘俩住。
窗下一把交椅,邓巧君正在理线,有人敲窗,砰砰响。
她吓一跳,把线掐断了,推窗一看,刚刚那捣乱的傻子姑姑躲在院门口,东张西望,怕她去抓她、又怕她不抓她。
邓巧君:“好你个傻货,脑子进了虫!”脱下鞋丢她,傻子一溜烟跑没了影。
邓巧君的丈夫何善宝进来,差点被鞋子砸中。
何善宝拾起鞋子,对邓巧君说:“你何必和一个傻子置气,听爹娘说,祖母从小就疼姑姑,你叫她傻子,要是被听到了……”
邓巧君:“傻子傻子傻子,我就叫她傻子,傻子还不准人叫傻子了!”
越说越气,她转身坐回去,暗暗垂泪。
自打这个傻姑奶奶和她儿子陆挚回娘家蹭吃蹭喝,邓巧君就没一日安宁。
目下的两间房,虽说是两人一间,但儿大避母,陆挚都是和何善宝睡一间,她和那傻子睡一间。
邓巧君:“我嫁进你们何家,就是活该受罪,照看傻子的?”
何善宝把鞋子蹲身给她穿上,赔笑:“你先别气,我听说陆表弟的婚事定下来了。”
邓巧君翘着脚丫,一喜:“真的?”
陆挚若成亲,就没有理由赖在何家不走了。
何善宝也笑:“骗你做什么。”
邓巧君疑惑:“这事祖母知道吗?”
何老太何其偏心陆家这二人,甚至放话,有她在的一日,她就养女儿一日,哪会让他们匆促把陆娘子和陆挚赶出去。
果然,何善宝悻悻:“还不知道呢……”
邓巧君:“你疯啦,这都敢瞒着,她撒泼起来我可顶不住!”
何善宝:“是爹娘那边筹划的,别说祖母不知情,我那表弟也不知情。”
既是如此,邓巧君也不惊讶了。
何善宝:“我打听过了,表弟媳家不过是一破落户,住着茅草屋,靠山吃饭,那家的女儿,是个出名的悍妇。”
“等把她迎进门,我那姑姑和表弟,有得受了。”
邓巧君:“那可好,总算有人治治这傻子了。”
…
大户人家嫁女,讲究三书六礼,下了聘书后,从纳采,到迎娶,没有几个月是完不成的。
还好云家是小户人家。
如今距下个月初三,不到一个月,时间来得及。
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讲究,属相八字是要合的。
文木花怕村里算命的糊弄人,拉着云芹,专门到别的村,找另一个半仙好好算一回,得到满意的答案。
云广汉也没顾着休息,上山设陷阱打猎,力争再给女儿添点嫁妆。
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云谷,知道大姐要出嫁,也难得沉默了一天,可一想到从此以后,没人能压制自己一头,又高兴起来。
结婚前一夜,云芹、文木花和知知三人躺在一张床上。
文木花不知道别人嫁女是什么感受,她是既有吾家有女长成的兴奋,又有浓浓的不舍。
知知被哄睡后,文木花压着声音,对云芹说:“时间真快啊。”
云芹点点头。
文木花怀念:“你小时候,才到灶台高,为了吃灶台上的包子,搬了个小木凳站,差点掉滚水冒泡的大锅里,你记得吗?”
云芹:“唔……”
她是记得,但只记得当时挨了文木花一顿竹板炒肉。
原来是自己差点被烫死。
文木花又说:“你从小就力气大,有一次背着你妹妹,去山里找萤火虫,天黑了都不见踪影,山上还有狼嚎,满村人都去找你们,急死我们了,我真是一辈子忘不掉。”
云芹点点头,当时被文木花的一顿爆栗,原来是差点被狼吃掉了。
文木花:“唉,你怎么就长这么大了呢。”
云芹也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算是她闯了天大的祸,娘也不打自己了呢。
或许那时候,文木花的眼中,她就已经长大了。
安静了会儿,文木花想起今晚重要的事,清清嗓子:“以前我嫁给你爹前,你外婆拿了个册子给我看,关于……男女敦伦。”
“不过它后来被你们撕着烤蚕豆用掉了,咱家哪有余钱买新的,所以我今日没有册子给你,但也得跟你说一下,咳咳。”
起先,要文木花在女儿面前讲这些,她还有点放不开,但是越讲,她心得越多,老半天了才讲完。
“你听明白了吗?”
久久没回应,文木花转头一看,云芹早就睡得无知无觉。
文木花:“……”
……
第二日,傍晚酉时,陆家来人了。
这陆秀才的爹老家在汉东地区,习俗是新郎等在家,由说媒人来迎娶新娘,这事王婆早早和文木花说过。
文木花不能理解,但也尊重,没强要陆秀才过来,反正三日后还有回门。
云芹开了面,梳一个螺髻妇人头,穿上一身金线缠枝莲纹红裙裳,衣裳大部分是文木花无事的时候,帮她绣的。
云家没什么胭脂水粉,还是文木花在拉云芹去算命时,挑了一种鸢尾花胭脂,如今均匀涂抹在云芹唇上、双颊。
时人出嫁并无盖头,那些富贵人家用却扇挡脸,穷人家就没那么讲究了。
因此,云芹直接从屋内出来,着了颜色的少女,似乎流转着浮翠流丹,更是好看。
知知抱着那哪吒布偶,仰头看着大姐,惊叹:“好美啊。”
云芹朝她笑了笑。
云谷:“大姐,来。”
按照习俗,他蹲下.身,要背云芹,云芹看着他还有些薄削的肩背,问:“你不会背不动我吧?”
云谷:“我有那么弱吗!”
果然是云芹小瞧了云谷,弟弟稳当地将她背到了门口的花轿。
迎亲队吹着唢呐,拱着一顶小小的花轿。
上了花轿,云芹被颠得七荤八素,第一次觉得从阳溪村到长林村的路,这么漫长。
等到花轿终于停的时候,云芹整理了一下衣摆,王婆牵着她的手,笑着说:“新郎官在里屋呢。”
云芹也对她笑了笑,跨过火盆。
何家的大门口,围着两三个妇人,纷纷朝云芹点头。
其中一个年纪看着和云芹相当的女子,给王婆碎银:“辛苦阿婆。”
王婆还想问她不用进去么,妇人就匆匆把新娘子接走了。
阳溪村也有相对有钱人,造了这样的屋子,听说冬暖夏凉,不过云芹从没见过里面的构造。
她难免好奇,瞥了几眼,和自家做个对比。
那妇人似不喜她这动作,皱了下眉头,说:“你是陆家媳妇,只是暂时在这里住,以后要搬出去的。”
云芹收回目光,应道:“哦。”
妇人又说:“我是你表嫂,姓邓。”
云芹唤了声:“邓嫂子。”
邓巧君把云芹带到一个贴了红双喜、燃着一截短短蜡烛的屋内,说:“你在这等着,你夫君在前面吃酒。”
云芹坐在床上,点点头。
她隐约觉得不对,不是要拜天地父母,再进洞房么?不过,村里也有人家成亲很随意,连花轿都没有。
那他们这么做,也应该有他们的道理,吧。
却说邓巧君出门后,擦擦手心的汗。
虽说,偷偷替陆挚娶亲,是她公公婆婆的主意,祖母怪罪下来,与她无关。
可当她也参与其中时,难免心慌。
又暗暗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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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这陆挚也是好运,王婆居然真的用心了,悍妇归悍妇,却给他挑了个模样相当的。
…
酉时过半,云霞渐消,天际只剩最后一线的橙光,便被墨蓝吞噬,一轮新月贴在半空,寂寞无声。
傍晚清冷的色调,隐约勾出一个身着青衫,高高瘦瘦、身若杞梓的青年。
他正往何家走去。
何善宝在门口等得无聊,好容易见到人,立刻迎来:“表弟教书育人,实在辛苦,明天你休假,今天我准备了薄酒,咱哥俩喝一杯呗。”
此人正是陆挚。
陆挚拱手道:“表兄客气,我先回去喂我母亲用饭。”
何善宝摸摸鼻尖:“姑姑被祖母叫去吃饭了。”
一旁,家里雇的人力邓大提着食盒,说:“是啊,姑奶奶在老太太那边吃饭,陆大爷,今天家里开封旧年酿的桂花酒,老太太让给你留酒哩。”
既是外祖母的好心,陆挚不好再推拒。
见陆挚松动,何善宝把陆挚叫到倒座房的廊下,才喝了两口酒,何善宝手一抖,把酒水都泼到陆挚的青衫上。
陆挚起身掸掸酒渍,何善宝万分歉然:“你先脱了外衣,换我的衣服吧,不然你一身酒味,叫你表嫂知道了我找你喝酒,我准要挨骂。”
表嫂邓巧君什么性子,陆挚这两个月来多有体会。
他和母亲的到来,已经给何家添了许多麻烦,总不好再让表兄难做。
他便去换了身何善宝的衣裳。
待他从倒座房出来,那一身大红地云纹襕衣,衬得君子如玉,这自然是何善宝给陆挚准备的“新郎官”服。
何善宝暗道老天造物不公,这陆挚竟把这衣裳穿得着实得体,像新郎,也像官。
也无怪邓巧君老拿自己和表弟比,越比越不开心。
按下情绪,何善宝引着陆挚回屋,路上又是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通。
陆挚蹙了蹙眉。
他明面上,和几个表兄表弟相处尚可,但何善宝从未像今日这般,过犹不及的热情。
令他怀疑葫芦里藏了什么药。
他静下心,思索何善宝可能做的事,再如何也不太会是谋财害命,他只待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终于,二人回到这方东北角的小院子。
陆挚眉眼微微舒展,但是院子的两个屋子,都没有点灯,很是昏暗。
他问:“为何不点灯?”
何善宝早就想好托辞般说:“蜡烛用完了,还没取新的呢。”
一边说着,一边把陆挚引到侧屋跟前,将陆挚推进屋子。
陆挚踉跄几步,突的,身后大门被关上,附带“啪”的一声,还从外面把门闩上了。
这不是陆挚平日住的屋子,他拍门:“表兄这是做什么?”
何善宝声音隔着一扇门,不甚清晰:“表弟,这是我们一片好心,不是害你的,你放心罢!”
陆挚再问,就没人应了。
他拽了拽门,纹丝不动,窗户也都锁了,无法,只能磕磕碰碰摸黑到桌边,果然是有蜡烛,先前都是托辞。
再想到何善宝给的这身红衣,他心里有了一个荒唐的揣测。
饶是有了准备,当他点了半截蜡烛,看到屋内大红帐幔,张贴双喜,还是遽然一惊。
好一会儿,陆挚缓缓吐出口气,又拧起眉头。
他看向垂着的床幔,它垂着,床后面什么也看不清,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问:“敢问,可有姑娘在?”
没人应。
莫非何家绑了一个人?强迫她和自己成亲?
用手护着烛火,他故意把脚步声踩重。
到了床幔前,一只手指,轻轻挑起床幔一角。
光像温柔的水晃了晃,倾进床幔,红衣铺开如扇,云芹趴在床上,脸颊微微堆出柔软的弧度。
她眉眼浓,长睫如蝴蝶一般,阒然无声,勾出晕影,像话本里陡生的精怪。
再想到方才那么大动静,她都没起来,陆挚愣了愣,屏住呼吸,指头缓缓放在她鼻息下。
还好,温热的。
4. 第四章
出嫁前一晚,云芹先是睡着了,又被文木花摇起来。
文木花也不拘讲男女敦伦,兴致一起来,唠叨了大半夜,还格外叮嘱云芹:“不能仗着力气大,就为所欲为,知道了吗?”
“嗯。”云芹撑着眼皮,点头。
“当然,一开始也别让陆家人知道自己力气大,免得他们使唤你做这做那的……”
“好好。”
一通话听下来,她困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又睡着了,不到五更天,就被文木花薅起来,依阳溪村习俗,出嫁前得烧香拜祖宗。
云芹连云家老祖宗叫什么也不清楚,还是老实地磕了俩响头,邦邦两声,把睡虫磕跑了。
接下来一日,村内交好的人家来来往往,家里还摆了三四桌宴席,各家妇人来见云芹,那可是云家这十八年来,最热闹的一天。
云芹一直攒着困意,直到进了何家。
被独自留在房中,云芹很无聊,四处观察。
房中,左边一张鸡翅木桌上搁着两本书,角落塞着一个竹编笔筒,几根毛发稀稀拉拉的毛笔倒插里面,略显寒碜。
角落放着两个木箱子,一个竹编筐,里面装着她带过来的嫁妆。
右边洗漱架,挂着两套洗得发白的麻布衣,上面衣球粒粒鼓起,像平地上铺出的菽麦谷堆。
想到吃的,云芹有点饿,加上困乏,眼睛就渐渐睁不开。
不知陆秀才什么时候来,但她实在困得不行,便把床幔拉一下,双手拍拍脸颊,对自己嘀咕:“就睡一小刻。”
她一定起得来的。
“……”
再睁眼的时候,云芹看着天色半黑不黑,心内一喜,果然自己就睡了一刻。
突的,不远处何家的鸡圈里,传来鸡鸣,此起彼伏。
云芹:“……”原来已经睡到隔天了。
她忙起身撩开床幔,下一刻,又忙把床幔拉了回去,透过缝隙,小心地观察着外面。
屋内多了一个男子。
男子身着红衣,乌发束在头顶,趴睡在桌上,脸向着自己,云芹愣了愣,他比村里任何人都好看。
她又看看床,这张床不大,估计是她昨夜睡得死死的,全占走了,导致秀才只能趴在桌上睡。
恰此时,陆挚也被鸡鸣闹醒。
他起身,手指捏着自己的脖颈,便听一声犹豫的女声:“呃……秀才?”
陆挚怔了怔,方记起昨晚发生的事。
他抬眼,那身着嫁衣的女子,坐在床上,眼睛朝自己弯出清浅的弧度。
陆挚缓声道:“我叫陆挚,执手挚。”
云芹没好意思问“执手”怎么写,也说:“我叫云芹,芹菜的芹。”
乡下人取名,没那么多讲究,文木花生她前,吃了一把水嫩嫩的芹菜,生了个水嫩嫩的女儿,她就叫芹了。
只说了两句话,二人间便安静下来。
陆挚正在犹豫,要如何解释这场闹剧,却听云芹问:“对了,我们是不是该拜堂了?”
陆挚:“……”
…
何家老大,也便是陆挚的大舅,在辖长林村的阳河县县衙里,做一名文书典吏。
由于村与县有段距离,他只在旬日回长林村住。
这日,日光高照,廨宇内,何大舅正在处理文书,外头有小吏叫他:“老何,你家人来找你了。”
到了衙外,何大舅看是邓大,疑惑:“家里什么事叫你专门走这一趟。”
邓大道:“赶紧回去吧,老太寻死觅活呢!”
何大舅连忙同衙里告假,一路上,邓大将何二设计外甥,娶了一门破落户的事,全抖落出来。
急得何大舅大呼:“蠢材!”
何大舅从前也是书生,等到四十来岁,才考上秀才,在县衙谋一份体面的差事,颇有些耕读世家从他这一代起的自得。
要说,妹妹何玉娘和外甥陆挚回何家借住,他是最支持的,陆挚可是十四岁就考上秀才,和他自己是完全不同的资质。
他十分看好陆挚。
可惜陆挚这几年,时乖命蹇,犯了太岁。
十四岁有了功名后,他十七岁耽误了,没能去州府赶考。
二十岁时,也就是去岁保兴六年的正科,他倒是去考了,但朝廷闹出了舞弊案,牵连甚多,天子震怒,撤销了全数举子功名。
陆挚没有谈过他考得如何,但何大舅有预感,定是不错的名次,却遇到这种事,直替他惋惜。
十来天前,何大舅回何家时,还宽慰了陆挚。
哪成想,他那个糊涂弟弟,竟然把人家婚事给糊涂交代了!
慌慌张张进家门,何大舅就听一声拉得极长的“哎哟”声。
是老母亲何老太在哭。
只看,何家正堂内,何老太抱着傻女儿何玉娘,大声哀嚎:“我养的好儿子,不让我们母女过了!都别拦着我,我今天就去死!”
何二舅擦汗,心虚,气也虚:“娘,我没有那个意思!这亲事是外甥自己要的!”
何老太抱住何玉娘:“走,玉娘,我们现在就去跳河!”
何玉娘歪着脑袋,看看母亲,又看看自家二哥,也“哇”的一声哭出来。
何二舅焦头烂额之时,何大舅“刷”地扑过去,拉着弟弟跪在地上:“娘,妹妹,万事都能商议,不要乱来啊!”
何老太把眼泪一收,说:“老大,你知道你弟弟做了什么吗?他不经过我和玉娘同意,给阿挚定了门婚事!岂有此理!”
“我给阿挚攒的聘礼,就叫他这么偷偷给出去了!”
大舅搡了下弟弟:“混账玩意,你知道你做了什么猪狗不如的事么,还不认错!”
何二舅:“娘,我错了。”
但他心里,也有说不尽的委屈。
和大哥不一样,他膝下就一个带把的儿子何善宝,儿媳妇邓巧君嫁进家里两年了,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
他和老妻梦里都想抱上孙子,这两年不知明里暗里,花了多少钱。
好不容易,年头县里道观的神仙算了一卦,说今年六月,邓巧君一定能怀上,这可让二房高兴了几日。
奈何陆挚和何玉娘一回来,何老太就让何善宝和邓巧君小两口分居,分居又如何能成事?
偶尔何玉娘是会在何老太屋里睡,但她如今和个小孩一样,听不懂人话,也经常要闹着到东北角这里睡。
眼看着六月愈来愈近,便是大哥几次三番,叫他和何善宝须得和陆挚维持好关系,可没香火的是他,又不是大哥。
所以,他还是用了这个办法。
事一成,何老太再多怨言也没用,毕竟生米煮成熟饭。
只是母亲比想象中难缠。
何玉娘哭得和孩子无异,何老太一手搭着何玉娘的后背心,一手指着两个儿子,说:
“好,既然你们都嫌玉娘、阿挚碍眼,我只能拿家里村东那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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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让人造个茅草屋,往后我和玉娘阿挚,就住在那,再不用看你们的眼色过日子!”
底下跪着的两人大惊失色:“娘,不可啊!”
村东那块地,是曾祖那一代留下来的,是一片良田,何老太的意思,是把地给何玉娘。
在何大二两人看来,何玉娘是外嫁女,凭什么分他们的土地?
何况古往今来,父母若健在,就不分家,在受过教化的地方,年纪大的老人更受尊重,何老太今年六十好几,可是村里的老寿星。
若叫人得知,何老太被儿子逼得和女儿另立门户,他们还要不要在村中混了?何大舅在县衙的典吏一职,还要不要了?
当是时,何大舅拉着何二舅磕头:“母亲,儿子还想尽孝母亲,怎么忍心让母亲出去住啊!”
何老太冷笑:“那你说如何办?家里屋子又不够了,还有人视玉娘阿挚为眼中钉、肉中刺。”
何二舅冷汗连连。
大舅连忙说:“不若就在善宝侄儿那院旁,再扩建一个小院子,两间小屋子,给妹妹和外甥住,再请个人力照看,咱们还是一家人,和和乐乐的。”
何老太:“说得容易,地谁买,钱谁出?”
大舅:“自然是我和弟弟出。”
何二舅:“啊?”
大舅狠狠拽了下何二舅,何二舅赶紧满口答应:“是是是。”
何老太这才点头:“养你们一场,还是有点用的。”
二人喏喏称是。
闹了这么一出,何老太也累了,打从早上听说陆挚娶亲的事,她就没歇过一口气,心中愤怒与无奈,自不必细说。
眼下解决了女儿和外孙的燃眉之急,她想见见这位外孙媳。
最好是,能把婚给退了。
她抚着何玉娘的后脑袋,问:“阿挚他们呢,还没起呢?”
……
起是早就起了的。
只是何善宝知道纸包不住火,怕牵连到自己和邓巧君,一个大早,就带着邓巧君回娘家探望了。
这方小院子又很安静,自然就没人来给云芹和陆挚开门。
还是何家的厨娘见陆挚没吃早饭,才发现他们的,门打开的时候,云芹捂着肚子,感觉自己要瘦成竹竿。
换衣裳,嚼杨柳枝条漱口,擦了把脸,两人吃了几个素馅包子。
一阵无言中,骤然听到远处的嘈杂,云芹看看左右,睁圆了眼睛,陆挚则分辨出那是何老太的嚎啕声。
想来事情瞒不住了。
他用巾帕擦擦嘴角,说:“我们去见外祖母。”
云芹忙把最后一点包子塞到嘴里。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正堂,隔着墙,就听到何玉娘的哭声,和老太太数落两个儿子的动静。
陆挚知道,自己这时候进去,只会让外祖母情绪更激动,并非好事。
他站在墙下,微微垂眸,看向身边的云芹。
她比自己矮了一点,他能看到她浓密的睫毛,轻轻动了动。
他收回了目光。
在云芹问了那句拜堂后,陆挚就明白,她也是被骗了,以为这是一场和寻常的婚事。
他们一起呆了一晚,便是什么也没做,世人眼里,也什么都做了,再说她家嫁女,村头村尾都是知晓的。
若要退婚,那是逼死她。
不一会儿,里头,何老太说要见陆挚和云芹。
陆挚回过神,道:“我们进去吧。”
5. 第五章
何家正堂用作客厅、食厅,不算大,坐北朝南,方阔明亮,正中央挂着当初何大舅考上秀才后,长林村保正老韩送的一幅“笃实好学”字。
厅下一方绿檀木云纹交椅,坐着一个满头华发的妇人,双目灼烁,精神矍铄,气势刚强。
云芹便知,她是陆挚的外祖母。
何老太怀里的女子,是陆挚的母亲,何玉娘。
她年近四十,鬓边微有白发,眼睛干净姣好,陆挚眉眼原来像她。
一旁相互搀扶起来的大舅二舅,一个体态偏瘦,身上还穿着典吏的青衣,另一个则胖了不少,发现陆挚和云芹进来,目光躲闪。
像是怕被打。
新妇头次见家里人,舅妈、表嫂等亲戚该在的,但眼下堂内空荡荡的,云芹心想,或许是习俗吧。
毕竟这家还不用拜堂。
堂上安静得过分,陆挚色温润舒朗,同云芹一一介绍长辈,云芹循着他的话,见过他们。
何老太目光复杂。
何二舅这事做得太缺德,连那说媒人都骗了,人家真情实感拉的线,陆挚俊,这姑娘自然长得也好。
云芹昨夜睡饱了,双颊气色丰润,但见她乌眸流眄,皓齿红唇,娉婷清瘦而非形销骨立,行止落落大方。
与陆挚实是一双金翡翠,两樽玉琉璃。
若这是自己挑的外孙媳妇,光是样貌,何老太未必不满意,可这是一场阴差阳错,不受期待的婚姻。
有一刹,何老太想说事情来龙去脉,问这姑娘要什么赔偿,才肯家去。
却这时,陆挚小声叫何玉娘:“娘,吃茶。”
云芹奉茶,将碗递给了何玉娘。
何玉娘好奇地看着这个新面孔,眼神堪称直勾勾。
云芹不避,只将茶碗再递到她跟前,按照礼节称呼:“婆婆请用茶。”
何玉娘嘴里小声念了几声“婆婆”,觉得好玩,端走茶碗,咕噜咕噜喝了。
不需再言语,何老太就清楚,已经和这姑娘呆了一夜,不管如何,陆挚作风坦荡,自不会推卸责任。
陆挚不愿她做主退婚。
所以有些话,她这时候说了,倒是不美。
于是,便是有再多不满,何老太也只能暂时压下,她吐出心中浊气,说:“罢了。”
陆挚无意识紧绷的唇角,微微松懈。
何老太心里还有气,转而撒向何大二舅:“拿钱来,木工巧匠和地契,就找韩保正弄好,我要你们今日就造房子!”
何大舅:“这就去办,母亲好生歇着。”
……
一行几人,一同退出正堂。
何大舅叫住陆挚:“贤甥啊。”
陆挚:“大舅。”
何大舅心在滴血,瞧他这外甥没得挑的,就等一朝中举,座师的女儿也能娶得,到那时,何家承雪中送炭之情,也能从中得个好处。
偏偏配了个农妇!
但云芹还在一旁,他自诩体面人,不好多说,只说:“你二舅不懂事,多多担待。老二,还不快跟贤甥赔罪?”
何二舅这把年纪,让他给小辈道歉,脸色挂不住,嘀嘀咕咕。
陆挚道:“无妨。”
他当然也有郁怫与无奈,只是经过一夜,情绪平复了许多。谈不上原谅,只是也没必要争执,白费光阴。
既是造的房子是给他和家人住的,陆挚打算跟着二位舅舅去寻韩保正。
云芹小声叫住他:“秀才……陆挚。”
陆挚回眸,何大舅想这小夫妻有话说,拉着何二舅,先出去了。
云芹眨巴着眼睛看陆挚,问:“接下来一日,我该做什么?”
陆挚也不清楚,他想了想,问:“你平时会做些什么?”
在阳溪村的时候,云芹要么打水,看顾家里小后园的瓜果蔬菜,亦或者带知知和云广汉上山收猎物……
琐事繁多,总会有得忙的。
不过,文木花说了,别显得自己太能干了,不然有干不完的活。
她只说:“浇浇菜园子。”
何家的菜圃,有雇佣的人力看着。陆挚说:“那你先回去,歇一歇。”
顿了顿,他低声道:“你可以随意一点,不必拘着。”
云芹:“哦。”
陡然之间,她什么都不用干了,这种感觉真是……
快乐呀。
她不排斥干活,干活有干活的乐趣,但假如能偷闲,她也不会没事找事做,况且,陆挚都让她随便一点了。
云芹向来十分听劝。
她先在何家老宅子转了一圈,她从小上山,能辨认各种山路,老宅比起自家茅草房大了很多,她也能很快摸清各处。
还遇到何大舅那边的几个儿媳,她如今的表嫂,昨日迎亲时,她们也见过,她与她们粗粗打了个照面,没有多言。
等回到那间小屋里,云芹翻开桌上几本书。
看了几页,密密麻麻的字,一个个仿佛能从书里飞出来,把人砸晕。
她充满敬畏之心,合了回去。
多翻了几本书,叫云芹发现一本连环图,图上画着《搜神记》的紫玉显魂,她不识字,看画也能懂。
她看得津津有味,忽的,窗户上传来“砰砰”两声。
云芹一愣,等她推开窗户,不远处,何玉娘躲在院子的门后,朝这边探头探脑。
云芹看了会儿,小声关上窗户,暗暗数了数息,果然,那“砰砰”拍窗声又响起。
按这溜走的熟练程度,何玉娘没少捣乱。
云芹找了另一处窗口,推开,身姿轻巧地翻出去,循着不久前才走过的路的记忆,绕到了院门门口。
见云芹没出来找自己,何玉娘有些困惑,却也不死心,又跑去拍窗,这回拍了七八声,才赶紧溜走。
结果,她刚溜到门口这块“安全之地”,一旁,云芹就跳了出来,拦住她逃回何老太院子的退路。
何玉娘吓一大跳,“啊”了一声,害怕地抱头蹲下。
下一刻,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这个新来的女孩,手指往她痒痒肉挠:“咯吱咯吱咯吱!”
何玉娘:“哎呀、哎呀!娘呀!”
她坐到地上,蹬着双腿,笑得喘不过气。
怕惹来何老太,云芹见好就收,牵着她的手起来,拍拍衣裳上的灰尘。
何玉娘比她矮一点,云芹微微低头,好笑问:“婆婆为什么要拍窗戏弄我?”
何玉娘愣住,从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她想了好半日,指着那扇窗户,瘪瘪嘴:“这是我的,是我的,我要!”
说完,她眼巴巴盯着云芹。
云芹:“……”
她看着窗牖,虽然陆挚让她随意点,不过她要是拆下窗户,会不会随意过头了?
……
陆挚与两位舅舅找韩保正时,韩保正骑着一头驴,哼着小曲儿,也要来何家。
相互碰上,寒暄过后,何大舅二舅先道明来意。
实则,何家要为出嫁女与外孙再建两间屋子的事,何老太早就和韩保正通过气了,韩家和何家是亲家,两家常有往来,韩保正自然爽快地垫了钱。
原先韩保正猜,何大何二没那么快答应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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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甥盖房子。
饶是外甥是个有前途的秀才,外家能给他一处屋檐、一碗饭,都是极大的恩惠,遑论盖屋。
本以为这钱要垫个一年半载,今日见他们送了七十银锭过来,他难免惊喜。
韩保正便道:“我原来也要加盖两间屋子,材料人工俱备,你们家若着急,我便让他们先去你们家,如何?”
何大舅不必说:“怎么好意思。”
韩保正:“自家亲戚,休说这些。”
何二舅此时也想通了,给陆挚娶了妻,可以和妻子母亲住一间,何善宝和儿媳也不必分居了。
就当他花点钱买个安稳,总得让孙子在六月投进儿媳肚子里。
他问:“不知道这屋子落成到住人,要多久?”
韩保正:“三个月能成。”
谈好何家房子事宜,韩保正也有事,正要和何家几人说。
他对一旁陆挚笑道:“表侄,才刚上面传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陆挚愣了愣:“舅伯所言何事?”
韩保正:“去岁的正科闹出大案,所有举子十年寒窗付之一炬,才刚放出的消息,今年加设恩科,表侄可大显身手啊!”
何大舅大喜过望:“我便说今年定会加设恩科,如今虽是五月,贤甥即刻动身,还能到州府找个好地方歇脚,以备乡试。”
两位长辈格外兴奋,陆挚却眉宇宁静,不喜不忧。
他道:“舅舅应是忘了,家父去年登仙了。”
何大舅才记起这回事,略显尴尬:“哦对,那还得三年……”
按说陆挚得守孝三年,不得嫁娶。
不过,本朝丁忧制主要用在官场科考,平民百姓是要过日子的,尤其是村里,父母去世,子女守满百日已足矣,倒是不大影响。
以陆挚的品性,想来他本没打算这几年娶妻,却是叫何二舅的坑了。
也难怪从方才到现在,陆挚十分不冷不热。
韩保正头日听说这事,他脑子转得快,道:“倒是我没留意。三年后的正科,我等表侄一飞冲天。”
陆挚拱手:“谢舅伯。”
…
因陆挚这一旬就休这一日,盖房子需他做的,他今日全做了,量土地,签地契,定样式,不必细说。
且说中间,他惦记事,抽着间隙,回了一趟东北角的小院子。
院子格外安静,但仔细一听,又能听到几声窸窣对话。
陆挚疑惑,进了院门,却看母亲何玉娘双手沾着黑黑的墨汁,在一张白纸上,贴出两个手掌印。
云芹从厨娘那拿了米糊,仰头踮脚,双手拿那张白纸,在窗户上比划着贴。
陆挚顿了顿。
何玉娘笑嘿嘿:“阿挚阿挚。”
听到这声,云芹侧身回眸,果然陆挚回来了,她问:“母亲想要窗户,我印手印贴上,用了你的纸和墨,可以的吧?”
她是先斩后奏。
陆挚轻笑:“可以。”
“啪”的一声,云芹把那张纸贴好在窗户,窗户平白多了两个手印。
何玉娘开心地拍手,看到自己手上墨汁,便把余下的墨汁抹到陆挚袖子上。
云芹提醒陆挚:“袖子。”
陆挚道:“无妨,衣服颜色深。”
他今日穿着一身藏蓝地葛布襕衣,显出他肤色白皙,修眉俊目,愈发温润,着实如玉公子。
云芹明白了。
反正看不清楚,她把自己沾到墨渍的大拇指,在陆挚袖子揉了揉,捏出一团模糊的、圆圆的褶子,墨饼似的。
陆挚:“……”
6. 第六章
……
这日,金乌西垂,晚风习习,吹散了流云暑气。
邓巧君在娘家待到快酉时,实在不好再蹭一顿晚饭,才和何善宝回了何家。
何家门口,邓大在给几个做工的结钱。
邓巧君问:“阿伯,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邓大是邓巧君的远房伯父,经邓巧君牵线,在何家做人力,邓巧君问,他也就答了。
他连二房出了三十五两银子的事,也抖落得干干净净。
邓巧君顿时火冒三丈,对何善宝说:“他们的屋子,凭什么让我们给钱,三十五两,多大的数啊!我和你一年都用不到!”
何善宝看了何老太房的方向:“收点声吧,钱给都给出去了,还能怎么办,要回来不成?”
“……”
说着,两人进了东北角院子,迎面陆挚捋着袖子,露出干净白皙的手腕,捧着洗漱的铜面盆倒水。
邓巧君和何善宝倏地噤声。
在何家住的两个月,陆挚凡事亲力亲为,成了亲后,他还做这些。
想来,是那个悍妇不肯做。
邓巧君总拿何善宝和陆挚比,那悍妇远不如自己,她难免有隐秘的得意。
何善宝:“表弟,吃过了啊?”
陆挚略一颔首,问何善宝:“表兄昨日把我在主房的东西清出来时,可有看到一支新的狼毫笔?”
何善宝为布置喜房,已把几个人的东西归位。
今日起,陆家三人就住侧屋,何善宝和邓巧君住主屋。
那支笔是何善宝觉得时尚,擅自留下,本以为陆挚这样好性,不会有什么话。
没想到他直接问上门。
此时,陆挚目光黢黑冷淡,不似盛怒,却叫何善宝不敢与他叫板,悻悻说:“昨天匆忙了点,那个笔,等我回屋找一找。”
又说:“哦对,昨晚的事,不是我想这么做的,是我爹要我这么做的。”
陆挚点点头,不再言语,进屋去了。
邓巧君白何善宝一眼,说:“瞧人家那清高样,什么狼毫狗毫,秀才就了不起?”
何善宝小声附和:“对,秀才有什么了不起!”
邓巧君冷笑:“那还确实比你了不起。”
何善宝:“……”
路过侧屋,邓巧君发现窗户上两个手印,虽不明白是什么玩意,不过她今晚开始住回主屋,自是无所谓。
不过,想也知道只有何玉娘会这么做。
想到那傻子镇日惹祸,邓巧君嗤笑,就等着看那悍妇忍耐到几时。
……
侧屋中点着小小的桦烛,一张素色布帘,把小小的屋子隔成两个空间。
就着幽微的烛火,陆挚翻看学生交上来的大字,帘子后,云芹和何玉娘说话:“这是老鹰。”
“这是天狗,会吃月亮的天狗,呜汪。”
“……”
她就着打在墙上的光,给何玉娘比划着手势。
许久,帘子后声音渐渐没了,陆挚才发觉,自己看那张大字看太久了,翻向下一张。
与纸张窸窣一起响起的,还有帘子布料摩挲的声音。
云芹撩开帘子,天热,她里头穿着素色抹胸,披了件葛布外衫,她夏日纳凉,便常这般穿的。
只那领口手臂的肌肤,在烛灯下莹莹,像涂了层蜜。
陆挚蓦地垂眸。
云芹站定在布帘那,也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陆挚,这样的热天,他才洗过凉水澡,却也衣冠整齐,束着腰带。
好耐热一个人。
难道他身体冰冰的?云芹听说县城的姑娘家,在大暑天会抱着冰块睡觉,不知道是何种感觉。
突的,便听陆挚问:“怎么了么?”
云芹回过神,问:“陆挚,要睡觉了吗?”
对富贵人家而言,桦烛是便宜货,但在村里,只要不是祭祀,蜡烛是论节用的。
云芹不太习惯这个时候,还亮着烛光。
陆挚反应过来,“嗯”了一声,轻而快地叠起学生的课业,放到竹编的书箧里,明日早起再看。
房内暗了下去。
布帘左边,陆挚合衣躺一张小床上,说是床都有些抬举了,不过一块木板,布帘另一边,倒是有一张正式点的床,云芹和何玉娘同睡。
不多时,陆挚低声问:“云芹,你睡了么?”
云芹声音很清醒:“差点。”
陆挚说:“两日后要回门,你家的情况……我不太清楚。”
“我若空手上门,不太好。”
云芹翻了个身,对着陆挚那边,说:“我有个弟弟叫云谷,和一个妹妹叫云知知,你要给他们带礼物吗?”
陆挚:“嗯,你觉得,带什么好?”
云芹:“给知知带点饴糖。”
陆挚询问:“云谷呢?”
云芹:“他最不挑,你看着给。”
陆挚:“……”
陆挚弯了弯唇角,云芹没有多透露,可姐弟姐妹的关系,似乎是不错的。
过了少许时候,他又问:“你呢,有想要什么吗?”
帘子那边,传来云芹绵长舒服的呼吸。
已经睡着了。
……
时间眨眼而过,回门这一天,长林村下了一场细细密密的小雨。
何老太特地叫邓大去县里,给驴套了辆车,延请车把式,一口气花了三百文,十分阔绰。
可见陆挚的婚礼太仓促,她要外孙在别的地方找回排场。
驴车轮毂转动,在泥泞的乡道里,轧出深浅不一的褶痕。
隔老远,文木花在茅屋里窗口,就发现车影,她心内犯嘀咕:哪家这么败家,阳溪村就这么大,还要搞个车坐,可显着他们了。
直到听到远处邻居喊:“木花,那是不是你家闺女回门?”
云谷也喊:“娘,大姐回来了!”
知知:“大姐!”
文木花才“啊”了声,原来是她家闺女!
她赶紧梳梳鬓角,把手上竹篦一撒,冒着小雨来到院子门口。
院门口,立着一个清瘦的青年,手执一把竹骨油纸伞,长身玉立。
王婆没有诓人,陆挚果然是个极为俊秀的,文木花也说不出好听的形容,只觉在雨水朦胧里,他像一株高高的青竹。
那伞下,云芹朝自己笑:“娘,是我。”
只看云芹将乌发梳到头顶,用一根银簪固定成髻,身着一套簇新的藕荷地对襟与罗裙,气色红润,精神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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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这几日,她过得还算不错。
这一刻,文木花悬着的心,总算微微搁下。
云谷和知知本来想冲着云芹去,见到陌生男子,皆收了往日人来疯的模样,束手束脚。
陆挚两只手都占着,只好对文木花云广汉略略躬身:“岳母、岳父。”
问候时,他将一手提着的拜门礼,递给他们。
文木花按例推拒一下,就收了。
趁着陆挚和弟、妹见面,文木花偷偷打开纸包瞅了一眼,里面一罐桂花酒、一只公鸡、苹果橘子各四个,还有一小锭五两的银子。
文木花惊了,赶紧合上纸包,嘴角压不住地上翘。
她高兴,除了因为女婿上道,更因为陆挚没有她想象的穷酸。
况且,陆挚拿得出这般的拜门礼,足见重视,云芹日后的日子,不会太差的。
另一边,陆挚给云谷带的礼物,是一个木哨子,和赶集时候能买到的不一样,吹起来非常响亮。
云谷当即大声喊:“谢谢姐夫!”
知知拿到了一纸包饴糖,低着头,不叫人。
云芹摸摸知知的脑袋,说:“她有些怕生。”
陆挚不介意,笑了笑。
文木花:“都别干杵着,快进屋吧。”
陆挚和云广汉去了正中的茅屋,云芹被文木花叫去厨房。
厨房里,文木花把大部分菜都做好了,在灶上煨着,只剩个清炒藿菜,便和云芹一道坐着小马扎,摘菜聊天。
云芹刚要拿点菜摘,被文木花拍了下:“放下,我自己来就是。”
文木花问:“这几天可还好?”
云芹:“挺好的。”
“咻——”屋外,云谷吹着哨子玩,吵得人耳膜咚咚,云广汉出来训了他一句。
家里比何家小太多,这种一点声响,就让全家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感觉,让云芹找回了习惯的安稳。
文木花又问:“和秀才相处怎么样?”
云芹:“挺好的。”
“咻——”
文木花斜了她一眼,云芹和秀才估计也不熟,想当年,她自己刚嫁给云广汉,也这样,实则两三天而已,哪里能看出一人的品性。
她想了想,又说:“你们现在住的何家,那是秀才外家……”
话没说完,被一声响亮的哨子“咻——”声打断。
云芹缓缓起身:“娘,你等等。”
文木花摇头洗菜。
没一会儿,云芹就回来了,腰带上挂着那个哨子。
这下耳根子清静了。
文木花:“刚刚说到哪,哦对了,那是他外祖家,到底是在别人屋檐下,那秀才外家人,对你们怎么样?”
云芹:“挺好……”
文木花作势拿水弹她:“真就挺好的?”
云芹躲了下水,想起什么,说:“他家对秀才,真的挺好的,还专门给他盖房子。”
认真比出两个手指:“两间呢。”
文木花一惊,又是欢喜:“那王婆果然是个厚道的,看来这秀才和何家,真挺好的。”
云芹:“对。”
婆婆好相处,外家肯出钱出力,秀才丈夫……丈夫长得俊,养眼。
美滋滋。
7. 第七章
正说着,门扉外传来磕碰声。
文木花正在锅里热油:“什么声音?”
云芹起身,探出脑袋查看,陆挚扶着靠在墙上的一捆柴禾,原来刚刚的动静,是柴禾差点倒了。
她上前扶正柴禾:“你怎么来了?”
陆挚看向他自己身后,方才回眸,歉然笑了笑:“刚刚那是,”顿了顿,改口,“是泰山大人让我……”
云芹:“泰山?”
陆挚改口:“岳父让我来问问菜好了没有。”
云芹便朝灶台那边:“娘,爹在催了,我们先端菜去了。”
文木花挥舞锅铲:“这几盘你们先拿过去。”
…
云广汉与女婿独处时,先是拿起岳丈的架势,交代陆挚,要好好待云芹,陆挚无有不应,十分谦逊。
只是,说完这些,云广汉就不知能说什么了。
他总不能跟他谈山里的猎物,今年的收成。
陆挚可是读书人,一个村子一代人,轻易出不了几个的秀才。
沉默的时间长了,云广汉如坐针毡,索性把人打发去看菜,这才能松口气。
不一会儿,云芹端着一碗红烧肘子,和陆挚一手一碟醋溜土豆丝,一手一碟花生米,前后进了厅内。
云广汉摆好方木桌,张罗着他们把菜放上去。
文木花端着一盘清炒藿菜:“吃饭啰!”
“谷子!知知!哪去了,快来吃饭了!”
“……”
热闹似乎是留给大人的,两个小孩兴致都不高。
云谷垮着一张脸,他盯着云芹以及云芹腰上挂着的哨子,被文木花敲了下脑袋。
知知比起以往,也静了许多,自己捡个位置坐。
云芹贴着知知坐下,知知有点高兴,抬头瞧云芹,便看那陆姐夫坐在云芹的另一边。
陆挚朝她笑,知知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撇开脑袋。
人多起来,云广汉终于没了单独对陆挚的无措,他拿出一坛酒,正是陆挚带来的桂花酒,豪气十足:
“今个儿高兴,怎么能不吃酒,来,女婿,咱们喝!”
文木花平日管着云广汉喝酒,但大喜的日子,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挚自也不扫兴,主动朝浅口碗倒酒,说:“岳父,请。”
云广汉:“我酒量可好了,村头那个最能喝的老刘,都叫我喝趴了。”
陆挚:“我不如岳父,只一点酒量。”
云广汉总算找回点优越感,笑哈哈:“不打紧,不打紧,你是读书人,不怎么喝酒吧?”
陆挚心无波澜,笑而不语。
突的,云芹轻轻拽了下他袖子,她眼眸清澈地望着他,小声说:“若喝不下了,你说一声就好。”
陆挚:“……”
……
一炷香后,云广汉强撑着眼皮,看着气定神闲的陆挚,心内大喊不好,是他轻敌了,书生模样的女婿,居然这般能喝!
可是他话都放出去了,酒量若不如区区“一点酒量”的书生,多没脸。
他立刻又要倒酒。
陆挚察觉到云广汉有八.九分醉了,道:“岳父,若喝不下了……”
云广汉越想越不对劲,嚷嚷:“你这叫一点酒量?不厚道,不厚道!”
文木花忙按住云广汉,对陆挚说:“他喝醉了就这死相,你别往心里去。”
云谷:“姐夫真厉害,村里没人能喝过我爹呢。”
云芹也看了陆挚一眼,点了下头。
陆挚突的反应过来,他失了礼节,第一次上门,竟把岳父喝倒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平日都不会这般……
事已酿成,他当即扶着额头,半阖眼睛,含糊着说:“厚,什么厚了……”
他模样生得好,但凡要装点什么,还是很能糊弄住人的,比如此刻,文木花就以为他也喝醉了。
文木花笑道:“原来也是个醉了的。阿芹,快把秀才扶去房间歇息。”
……
云芹出嫁前的房间,窗户敞着,窗外雨洗过草木郁郁葱葱,午后微风暖和,放晴后的阳光斜斜入屋,地面尘埃缓缓跳跃。
云芹扶着陆挚,没出什么力气,上床前,陆挚鞋子都是自己脱的。
陆挚躺下,“唔”了声,似乎被什么硌到。
他起身,从肩下掏出了一个布偶,长得七扭八歪的,他仔细瞧,这回不是装的,是真疑惑:“这是什么?”
云芹认出这是她给知知缝的哪吒。
她拿走布偶,说:“你睡吧。”
陆挚没忘记自己装醉,躺下,闭眼。
黑暗里,他嗅到自己身上的酒气,突的,夹杂一股淡雅的香味。
他还没弄明白是什么,似有一瓣花叶意外坠落,划过他的下颌线,停他颈间,温凉,柔软。
激得他脖颈的肌肤,起了一粒粒疙瘩。
陆挚蓦地睁开双眼,瞳孔轻动。
云芹将手抽回,她刚刚给他解开衣襟扣子,透透气,见他眼角微红,她疑惑:“怎么了,不舒服吗?”
陆挚怔了怔,轻轻摇头,再次合眼。
云芹便放下床帐。
她环顾房间,桌上的一个小竹编筐,那是她编到一半的,角落一个衣箱,里面都是她的旧衣服。
一切都没有变化。
若不是床帐里多了个男人,仿佛有一瞬,她回到了四天前,她还没出嫁的时候。
文木花刚安顿好云广汉,来找云芹,云芹方才回过神。
文木花嘟囔:“醉得和死猪似的,男人呐,就是容易惹事,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这边如何?”
云芹:“还好,他睡了。”
文木花舒展胳膊,在小门槛上坐下。
云芹也坐下,将手里的哪吒布偶,递给文木花,说:“娘,你帮我改改这个布偶。”
文木花忍不住笑:“怎么回事,针神娘娘没给你开窍吗,以后要给秀才缝补怎么办?”
云芹比谁都不急:“到时候就会了。”
文木花:“那你也得给我找来针线呐。”
云芹进房间,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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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的地方也没被动过,她顺利拿来针线给母亲,想了想,又说:“知知心情不好。”
文木花:“那当然。她想你,这几天都和我睡。”
云芹:“她不嫌爹的脚臭了么。”
文木花:“你爹和谷子睡。”
云芹:“噫。”臭味相投。
她又回眸看了眼身后的房间,说:“我的东西,没有收起来。”
文木花拆手上布偶的线:“为什么要收?”
云芹随口道:“占地。知知的地方少了。”
文木花斜睨她,说:“这是知知的屋子,也是你的屋子啊。”
云贞抬眸。
文木花:“这间房会一直给你留着的,你只是嫁出去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以后,我们再给知知弄个新屋。”
她把哪吒的两个啾啾对齐,笑道:“到时候,你可以和秀才经常回来。”
云芹眯起眼睛,看向母亲,又看向那清透、朦胧的屋子。
一刹,云芹忽的反应过来,前几日,何玉娘指着何家侧屋那扇窗户,不是要窗户。
她是要说,那个东北角的侧屋,是她少年时候,住过的屋子。
云芹轻呼一口气,说:“娘,我去找知知。”
…
吃过午饭,知知和伙伴在小山坡玩,有小孩问:“知知,你大姐是不是嫁给员外老爷了?”
知知反驳:“不是员外老爷。”
另一个小孩说:“对,不是员外老爷,是一个男的,我看到了,他好高啊!”
“他们坐车来的,好有钱。”
“你姐夫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给我们看看嘛。”
“……”
知知一声不吭。
云芹从屋外走出来,朝知知招招手:“知知,来。”
小孩们见云芹是来找知知的,嘻哈两声,纷纷走了。
知知却赌气似的,假装听不到,她蹲身,拿着一根树枝,戳蜗牛玩。
云芹到在她身旁蹲下,突的,知知把蜗牛戳翻了。
她把头埋在膝间,憋不住哭音:“大姐,你为什么才回来。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云芹愣了愣。
知知哽咽:“你和娘亲说,那个秀、秀才家那么好,你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她讨厌秀才,就算秀才给她饴糖,她也不想吃。
那是他向她买走她大姐的糖,从此以后,大姐就是秀才的媳妇。
云芹想,原来当时在厨房外,是知知撞倒了柴禾,柴禾被陆挚扶住。
她摸摸知知的脑袋:“嫁人后,是没法随时回来的。”
当日,她不该因为知知小,敷衍知知,说嫁完人就回来。
云芹语气轻缓:“但是,家里还有我的房间,我会回来的。”
知知泪水豆大一般,哭得小脸通红,不敢相信地看向云芹:“真的?”
云芹给知知擦泪,道:“真的。我是云家的女儿,也是大姐。”
不管嫁不嫁人,一直都是。
8. 第八章
…
刚过申时,好不容易的一点晴光隐匿,天色又阴沉下来,隐有下雨前兆。
以防被大雨困住,云芹和陆挚得回去了。
篱笆处,云广汉醒了酒,他挠挠后脑:“女婿啊,我喝懵了,说了一些话……”
陆挚问:“中午我也醉了,岳父是说了什么?”
云广汉一喜:“那没事,醉了好啊,醉了好。”
他怕自己醉后那句“不厚道”,让陆挚介怀,要是迁怒到云芹身上,他就更该死了。
文木花瞪了云广汉一眼,又问云芹:“东西没落下,都装进车里了么?”
云谷在一旁吭哧喘气,用手做扇给自己扇风:“装了,我装的,累死了!”
文木花给云芹腌了一瓦罐腊鱼肉,几包兔肉,一板糖糕,摘了一大篮子新鲜蔬果,压了七八张炮制好的带毛灰兔皮,厚厚两卷。
文木花检查一遍,对云芹说:“吃的你就回去后自己弄着。兔皮不应季,倒也紧俏,到时你给何家老太太、舅妈和嫂子媳妇,一人一张,剩两张你们留着。”
“等到入秋了,裁成衣领,或者靴子,都是好用的。”
又压低声音:“你要不会做,别自己瞎折腾,拿回家,娘给你做。”
云芹说:“好。”
几句话的功夫,和车行约定的时间到了,车夫来了,文木花还是不放心,叫知知:“知知,你去把厨房那个糕……”
车夫瞅车上的东西,“呔”了声:“够多了,再塞下去,小夫妻坐不下了!”
云谷嘎嘎地笑。
文木花催着云芹和陆挚上车:“下次别费这劲租车,走回来也差不了多少。”
云芹小声:“太婆婆出的钱。”
文木花:“下次还坐。”
从云家带的东西占了好些地方,上车后,云芹和陆挚坐得比来时近,车在动,两人的手臂,隐隐有些相贴。
陆挚下意识收着手臂。
云芹从车内看出去,朝文木花、云广汉道:“爹、娘,我们回去了。”
文木花:“快去吧,要下大雨了。”
云芹又和知知道别,知知正抱着那个哪吒布偶,改过的哪吒,也没好看多少。
毕竟是出自她之手。
车轮骨碌,朝着潮湿的乡间野道走去,突的,一道人影狂跑追了上来,云芹从窗口定睛一看,正是云谷。
他跑得龇牙咧嘴,可见使劲。
陆挚也发现了:“谷弟似乎有话说。”
云芹有些惊讶,忙把车帘撩高点:“谷子,别跑了,我会回去的。”
云谷:“大姐!我的哨子!”
云芹:“……”
云芹解下腰间哨子,朝窗外丢给云谷,云谷没接住,哨子飞去后方,他就和狗一样追哨子去了。
陆挚禁不住,从鼻腔间轻笑。
想起中午,他听到的云芹和文木花的对话,他摸了一下自己衣襟处的皮肤,道:“我有一事,想与你商量。”
“东北侧屋是母亲从前的屋子,新屋修好后,我们住在东北屋,请表兄表嫂他们住在新屋,可好?”
云芹:“好。”
陆挚愣了愣,他本已想好如何说服云芹,云芹却一口答应了。
不过他很快明白,云芹也猜到,东北侧屋是母亲从前的屋子。
其实,岳父说得没错,陆挚想,这是一场不受期许的婚事,他私心里,未尝没有抱着抱着“将错就错”的念头。
可是,云芹又有什么错。
是他不厚道了。陆挚喉结轻动,许久,微微垂眸,看向身侧的女子。
却不知何时,她已经闭上眼睛,脑袋打着旋轻轻晃悠,车一晃,斜斜靠在他身上。
陆挚愣了愣,没有动。
睡梦里,云芹蹭了蹭他的胳膊和肩膀。
陆挚眼睫轻轻扇动,想放松身体,却越发觉得肢体僵硬。
下一刻,云芹迷迷糊糊咕哝一句“好硌”,她扭过脑袋,“嗒”的一声,靠在车窗处。
这回倒不嫌硌了。
陆挚:“……”
……
这么多灰兔皮,不是一两天能制成,少说攒了也有大半年,想来是云家每次赶集,卖掉旧的,压下新的。
就等着它们派上用场。
何家的女眷长辈,有三人,同辈也有三人。
隔日,云芹拾掇了一下,先拿兔皮去何老太房,送何老太。
何老太屋外,一个白头老妪坐在门口纳凉,一边绣花。
云芹道了声:“春婆婆。”
春婆婆是当年何老太嫁过来时,带来的丫鬟,曾嫁给县里布庄伙计。
奈何丈夫短命,春婆婆孩子也没活下来,她又成了孤零零一人,何老太念旧,她也想伺候何老太,就一直住在何家。
要说何家第二代,着实风光,也曾蓄过奴婢,只是曾是何家靠山的那贵族世家,后来犯了天颜,满门流放。
树倒猢狲散,何家大不如从前风光。
春婆婆见过那种风光,对如今孙辈为了一两间房设计陆挚的事,也十分无奈。
她抬起浑浊的眼睛,得知云芹来送兔皮,说:“老太太在午睡,你把兔皮给我吧。”
云芹应了声好,又将一包油纸包的兔肉,递过去,春婆婆闻到香味,是想吃的。
但想想何老太对云芹的态度,她说:“我老了,嚼不动兔肉。”
云芹打开纸包:“这是炖过的。”
炖煮得软烂的兔肉,剃去所有骨头,浸满鲜香汤汁,油润润的,带着点适口的温度,不用费劲嚼,一抿就满嘴肉香。
春婆婆迟疑了一下,打算上演一场三请三让,道:“我肠胃不好,怕是克化不动……”
“好。”云芹把兔肉收了起来。
春婆婆:“……”她怎么不再问一句。
直到云芹走了,春婆婆都有些后悔,这孩子真是,她婉拒两句,就真当她不要了。
偏偏她瞧她那淡定温和的模样,也无有故意的嫌疑。
她把兔皮带进屋子,何老太在床上起来:“刚刚谁来了?”
春婆婆:“陆挚那新妇,扯了个兔皮来,你可要裁成抹额?”
何老太郁闷,对这外孙媳妇自是没有满意的,她躺下,叹口气,没应答。
春婆婆劝不动,只好将兔皮先收起来。
…
送完何老太的份,云芹先去西边的院子送。
何家两房,何大舅一家□□口人住西边。
二房的何善宝是陆挚表兄,准确来说,是三表兄,陆挚上面还有两个表兄,都是大房的。
大表兄年二十九,读书十几年,资质虽远比不得陆挚,却也已过了县试、府试。
本朝院试三年两考,今年正有院试,大表兄有望考取秀才功名,比父亲何大舅的科考路,顺利许多。
于是,年头何老太千万托关系,将他送去阳河县县学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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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年过节才回家。
大表兄娶的,是长林村韩保正的侄女韩银珠,她留在家中照顾孩子,伺候婆婆,料理家务。
云芹先给大舅妈送了皮,再去韩银珠的小屋子。
韩银珠一双吊梢眼,面颊长,人生得瘦削,穿着一身茶色云纹夏衫,正在喂儿子吃红豆羹。
见是云芹来了,她放下汤勺,让儿子叫人:“这是你陆舅妈。”
这是何家重孙里的长男,今年也七岁了,生得十分壮实,他“哼”了声:“我不叫,就是个借住的。”
韩银珠笑笑:“小孩子,不懂事。”
云芹觉得这是事实,这些话她从不上心,便给了韩银珠一张兔皮。
灰兔皮毛打理得十分柔软,鞣制得好,拿在手上片刻,手心就焐热了。
韩银珠爱不释手的,道:“亲家真是客气,这么好的皮,多少值四百文了吧?”
云芹:“淡季只要三百文。”
她那表侄也摸着兔皮,嚷嚷起来:“是兔子,娘,我也要,我也要!”
韩银珠本来想好,要拿这兔皮给丈夫做一个手炉套子,再一副护膝,过了院试,还有乡试,都在秋天,可不好熬。
儿子这么一闹,她立时为难,看了眼云芹。
云芹手边卷着几张皮,显然要给何家的长辈、嫂子都送一张。
韩银珠哄着儿子:“可是娘也只有一张皮,那些皮,都在你表舅妈那。”
儿子:“我要,我就要!给我!”
韩银珠又瞥了云芹一眼。
只是,但任由儿子哭闹,云芹只拿着她桌上的红豆糕吃,一边脸颊嚼动着,一边瞅着她儿子哭。
她不嫌吵,眼底有几点观察。
韩银珠不合时宜地觉得,她像在看猴子。
等不到云芹回应,韩银珠只好把大女儿叫进来,带走哭闹的儿子,她理了理衣服,道:“唉,重孙辈里数他最皮,叫我们给宠坏了,你别见怪。”
云芹心说是有些。
韩银珠又摆弄着兔皮,转移话题说到:“你知道你三嫂子邓巧君她娘家,在她家当地是富户吧?”
云芹:“嗯?”
韩银珠娓娓道来:“她家从前和我们何家一样,都是给那士族大家做活计的,不过,邓家比何家有运道。”
“到现在,那士族大家还屡有人才登科,靠山不倒,他们混得比我们好多了。”
云芹吃着红豆糕,轻点点头。
韩银珠说:“邓巧君从小见过的好东西多,你这兔子皮,她也不稀罕,送了不如不送,免得叫她丢了,多浪费。”
“你看你表侄又吵着要,不如……”
韩银珠没诓人,几日下来,云芹当然被邓巧君甩过脸色。
邓巧君如此不讨喜,把她那一份兔子皮给大房表侄,既不浪费,又能全了表侄的意愿。
大家都欢喜。
只不过,邓巧君很公平,她不止对云芹这样,还给陆挚脸色看,给何善宝脸色看,给何玉娘脸色看,给何二舅妈脸色看。
云芹咽下红豆糕,声音平和,道:“大家都有,不能独她没有。”
韩银珠嘴角的笑,微微顿住:“这么贵的皮,三百文,你就不怕她丢了……”
云芹道:“送归送,她怎么处理,是她的事。韩嫂子若想要,可以问她。”
想到邓巧君的性子,她好心留了个建议:“多问两遍,说不准呢。”
韩银珠:“……”
9. 第九章
韩银珠摆摆手,摇头道:“我只是说笑说笑。”
云芹捧场地笑了两下。
韩银珠:“对了,前几天你才来,我们便也没说,实则家里人口多,就雇一个厨娘忙不过来,如今咱两房人轮流,每天两人结伴,去厨房做饭。”
“你和陆表弟吃家里的,以后劳烦你和你邓嫂子一道,我们单日,你们双日,怎么样?”
这事大舅妈也和云芹提过,云芹应了下来。
吃了两块红豆糕,云芹告辞,去找二表嫂等人送兔皮,倒也没遇到别的难事,暂且不赘述。
目下,韩银珠收了笑,面色沉默。
原先以为这个表弟媳,出身贫中之贫,应当没什么见识。
加上邓巧君那脾气,韩银珠自信只要两三句,就能说动云芹,让她主动把邓巧君那一份给她。
这样邓巧君就算事后知道要闹,也是闹云芹,不关她的事。
韩银珠自己也不必为难,该把皮给丈夫,还是儿子,一举多得。
但云芹两三句就推了回来,还把她堵得无话。
韩银珠后知后觉,越想越恼火,屋外,传来大女儿何桂娥的哭声、儿子的叫嚷声。
韩银珠心烦,拿着掸子出来:“吵什么,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儿子:“都怪大姐!”
何桂娥一悚,压低哭声,弱气地说:“娘,弟弟要打我。”
韩银珠用掸子指着她:“那你让他打不就得了。蹲下,哭什么哭?”
何桂娥十二岁了,比弟弟高得多,只得她蹲身挨打。
她挨着疼,听拳头捶自己后背心的闷声,眼泪一滴滴掉到地上。
……
…
长林村西,一座新盖不久的茅屋,挂着一块“延雅书院”的牌子。
字是陆挚写的,拓印后雕刻得极为精细,与这茅屋格格不入。
时辰到了,稚童们与夫子道别,三三两两背起书箧,安安静静的,从敞开的大门离开,再撒丫子跑走。
陆挚收好东西,就看好友姚益提着一个桶,装着一条鱼,晃悠悠来了。
不待陆挚询问,姚益笑说:“我来看看我的书院如何了。”
看着小茅屋,陆挚对“书院”二字不置可否。
姚益是延雅私塾的主人,陆挚的东家。
他是建泰年生人,年二十有八,不是长林村人,乃成都府人士,和陆挚是在盛京相识,算昔日同窗。
这位同窗去岁也中举,不过是排名倒数第一。桂榜并无排名,只分正榜副榜,他又如何知道自己是倒数第一?
原来,当时正榜一出,便有举子乐极生悲,出了意外一命呜呼,姚益从副榜替补上去,方知自己是正榜倒数第一。
因正榜第一称解元,他常以“同解元”自嘲自解,才和陆挚相识。
如不出意外,今年四月,他们也该同进会试考场。
但就是出意外了,本朝第一起科举舞弊案,就落在他们这一科,皇帝老儿震怒,一句话,他们全成落第秀才。
姚益自怨自艾,原先以为中举是运气,方知不如不中。
众举子们也颇有自伤者,唯陆挚,得到消息后,漏夜他独自收拾东西,带着病重的父亲和母亲,离开盛京。
若不是姚益夜不能寐,夜里访友,倒还真会和陆挚就此别过,不知何年能再相见。
见陆挚如此慨然,姚益释怀了,不再纠结功名。
他自觉天赋一般,能中一次举,是祖上高香烧了几百根,此生不可能再有运道中一次。
也还好,此路不通,他却有些家底,得以挥霍。
得知陆挚父亲病重,他离开,是要为父亲寻医问药,姚益慷慨解囊。
遗憾的是,陆父急病,药石罔效,甚至没撑到十一月,人就走了。
陆挚一边安顿母亲,又办了葬礼,姚益多有相帮,二者关系愈发笃厚。
再后来,姚益回成都府过年,不堪家人烦扰,便来长林村寻陆挚,阴差阳错中,留下来办私塾。
姚益示意他手上的鱼:“赶早我去县里买东西,看到好肥一条鱼,就提回来了,送你的大婚贺礼。”
陆挚接过桶:“劳烦你了。”
先前,陆挚和姚益告假,说是要陪新妇回门,姚益方知陆挚居然偷偷办了婚事。
他嘴上嚷嚷陆挚不够义气,成亲前也不告知他一声,实则细想,此事大概并非陆挚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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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姚益对“弟媳”是好奇的。
原先陆挚的座师,十分看好他,以陆挚当时的名次,给座师当女婿,绰绰有余。
自然,陆挚从未在他面前说这些,是姚益自己猜的,也由此,他猜测陆挚这媳妇,并不如意。
可惜昔日意气风发,却一朝落拓。
他突的摇摇头,对陆挚说:“不容易啊。”
陆挚:“……”
陆挚对姚益这种话里有话,并不感兴趣,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收了感慨,姚益又拿出一锭五两银子,说:“这是你这月的束脩。”
陆挚:“怎又是这么大的银子。”
姚益:“我懒得去切了,你拿回去切,找还我就是。”
姚益出资建书院,刻牌匾,寻生源,作为东家,给陆挚一月二两银子的束脩。
虽比不得江南富庶之地夫子的束脩,但在整个阳河县,是首屈一指,何况陆挚在这之前,并无教授经验,算不得老学究。
起先,陆挚不想占好友便宜。
倒是姚益一请再请:“冲着你的名次,请你当个私塾夫子,也是我占你便宜。”
加之陆挚为给父亲看病一事,问姚益借了不少钱,不好一直不还这份人情,便答应了。
不过,陆挚每个月束脩只收一两,够何玉娘快快乐乐吃好喝好,剩下的一两多银子,就还给姚益抵债。
姚益性懒,常给陆挚一锭五两,让他回去用戥子量,还个四两。
陆挚便收了银子:“明日,我拿四两碎银还你。”
姚益:“你是学富五车,我是钱富五车,不急。”
陆挚笑了下,道:“多谢延雅兄。”
姚益:“客气。若是没有碎银,你的墨宝,也是能抵得的。”
陆挚:“那不过是从前大家情面难却,少施面目。况如今,恐也并无闲情,作不出好画。”
姚益难免可惜,他举业不行,还是有远略的,之前在盛京,陆挚的笔墨隐有盛况。
偏他从不轻易赠人笔墨。
他还想趁陆挚缺钱,攒点他的墨宝,以备来日。
既然陆挚都这么说了,姚益没强求,笑道:“行吧。”
10. 第十章
…
陆挚回到何家时,又是暮色四合。
他先将把鱼拿去厨房,用水养着,再折去何老太的屋子。
何老太和春婆婆边赶蚊子,筛着带壳花生,弄了一簸箕,趁这两天气候好,曝晒了花生,能存久一点。
陆挚进屋,唤了声祖母,何老太乐呵呵道:“阿挚来了,春溪,房里我留着一碗蛋羹,你去拿来。”
春婆婆应:“好。”
陆挚已经吃过了,私塾离何家要走近半个时辰,这段时间他没浪费,边打理脑海的知识,边吃烧饼干粮当晚饭。
而何老太怕苦着他,总给他留饭菜。
拿来蛋羹,何老太又抓了一手花生,塞给陆挚,让他配着蛋羹吃。
陆挚双手接下来,道:“祖母,原先东北侧屋,可是母亲的屋子?”
何老太一愣,道:“是,玉娘同你说的?”
她以前还是何家媳妇时,就带着何玉娘,住在东北角的屋子。
陆挚“嗯”了声,母亲很早就说过很多遍,是他一直没反应过来。
他又说:“那新屋正建起来,我想,母亲恋旧,况且原来也是我多有叨扰表兄表嫂,到时候请他们搬去新屋,我和云芹,还住在那屋子。”
何老太:“算不得叨扰,本来就是你母亲的屋子。但那是新屋子,老屋怎么能和它比,你媳妇能同意?”
陆挚:“她知道的,”顿了顿,他剥了几个花生给何老太,说,“她很好。”
何老太:“她当然‘好’,这门婚事,她真是捡了个大漏!能不好好伺候你?”
她怕说出来惹陆挚忧心,都不用托人探听,云芹本也没名声。
陆挚:“祖母,她也是无辜的。”
何老太恨铁不成钢,叹气:“不怪你,是你娘把你教得太好。”
人总是年纪越大,越固执己见,一意孤行。
陆挚知晓何老太的性子,若要叫她短时间内,改变固有的想法,只会徒生争执。
遂吃过饭,往东北屋去。
……
夏日炎热,洗浴的时候,若是用凉水,有些体弱的会风寒入体。
所以每过两天,何家的厨房会多废点柴禾,烧一大锅热水。
每人可分得半桶热水,用热水兑凉水后,水温温凉适中,在这夏日里,够大家洗个全澡。
侧屋里,酉时过后,才吃了饭,云芹早早提一大桶热水来,再拿出皂角,望着粼粼水面,眼底几分兴意。
之前在云家,夏天的话,家人都是四五天洗一次全澡,或者上山当天实在弄得太脏了,才能洗澡,平时便是借着炉灶余温,拧个布,擦擦身子便得了。
实在是柴火得用在刀刃上,留给漫长的冬天取暖。
自然,她嫌脏嫌热,会在山上清澈的溪泉里,偷偷洗凉水澡,但不能被文木花发现,会被骂。
现在能两天洗一次,还有干净的皂角,不用掰成指甲盖大小去用,这一刻,云芹觉得自己很幸福。
她先把半桶热水兑井水,叫何玉娘来。
何玉娘能自己洗身子,不过她不会自己洗头,春婆婆跟云芹说,要替她洗个头。
春婆婆还特意叮嘱过:“玉娘怕水,每次洗头都闹。”
云芹给知知洗过澡,但何玉娘不全然是小孩。
何玉娘一看到梳头的篦子和皂角,就扭过脑袋,不肯动。
云芹问:“婆婆为什么怕水?”
何玉娘睁着空茫茫的眼睛。
等了好一会儿,云芹本以为何玉娘不会答了,她突然指着自己的眼睛、鼻子、耳朵:“难受。”
云芹想,是耳鼻目进水了。
大抵和洗头时候的姿势有关系。
从前是春婆婆给何玉娘洗头,春婆婆年纪大了,只能坐杌子上,用小桶给何玉娘洗头。
何玉娘脸朝下,趴在桶沿洗头,水流到她眼睛鼻子,春婆婆察觉不到,她又表达不甚清晰,只能嗷嗷闹。
换个姿势就好了。
云芹:“你等一下。”
她搬来屋中唯一的高凳,卷了顶被子当腰靠,让何玉娘背对着水,后脑勺枕着浴桶边缘。
何玉娘仰头瞧云芹,倍感新奇,咯咯笑了一下。
只是,当云芹拿着瓢子舀水,温水接触到何玉娘头皮,何玉娘立刻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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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住呼吸,紧张得死死皱着眉头。
她等了许久,预想中,呛到鼻子的酸疼,并没有出现。
倒是一只手指,轻轻弹了下她的眉心。
何玉娘睁眼,一脸疑惑,很快,云芹揉捏她的头皮、搓洗头发,她便舒服地“哇”了声。
何玉娘有不少银发,但头发顺滑,洗起来也不累。
不多时,云芹避开她耳朵,用水冲了三遍她的头发,彻底干净了,再拧成一股,示意何玉娘:“可以起来了。”
何玉娘眯着眼,咕哝一句:“再洗一次。”
云芹:“一次二百文。”
何玉娘:“阿挚有,阿挚给。”
云芹:“是是,那等他回来再说。”
何玉娘嘟着嘴,不情不愿被云芹薅了起来。
等她洗过澡,云芹倒了水,把剩下的半桶热水兑凉水。
云芹“吁”了一口气,潜到水里,扑棱扑棱,痛快地洗了个澡。
“……”
…
陆挚回到东北屋时,何玉娘在屋外散发乘凉。
她一看到陆挚:“二百!”
陆挚:“?”
但看母亲穿着整洁的衣服,眉宇柔和,似乎回到从前,让陆挚些微晃神,再一想,这几日以来,也没怎么听到母亲哭闹。
陆挚笑了笑,蹲身问何玉娘:“娘,云芹呢?”
何玉娘:“洗澡了。”
他进屋前敲门,没得到回应,等了会儿再进去,却有一桶温水,今日本该是他去提水的。
她去别处洗澡了?
陆挚试试水温,这水再不洗,得冷透了,他用水拧了条自己的布巾擦脸。
水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仿佛掠过水面的细碎花瓣。
陆挚蹙眉,又疑心是自己嗅错了。
身后,门扉一动。
他拿着布巾擦脸转过身,是云芹回来了。
她单手拎着半桶热水,站在门口,半干的湿发披在她左肩,眉眼干净明丽,朱唇轻启,看着陆挚手中湿漉漉的布。
她“啊”了一声:“那水,我洗过。”
陆挚:“……”
11. 第十一章
陆挚手上的巾帕蓦地滑落,掉到了水中,飞溅出几滴水,一滴水珠弹到他侧脸颊,近乎冰的。
这么小的一滴水,也是她洗过的,曾包裹过她的肌肤。
他突的低头,想去捞那条沉入水面巾帕,指尖却停在水面。
房中寂静。
云芹想等打完水,再把自己用过的倒了,没料到陆挚这时候回来,还误用了。
她也赧然,陆挚和云广汉、云谷不是一样的习惯,那俩十天不洗澡也无所谓,相比他们,陆挚是十分爱干净了。
迄今为止,她从没在他身上,嗅到什么奇怪的臭味。
现在,他居然用脏的洗澡水擦脸。
他应该生气了,她想,耳廓都是红彤彤的。
见她提着水桶一动不动,陆挚倏地回过神,打破了安静:“我来就好。”
……
云芹出去后,陆挚将身体沉入浴桶。
许久,水面咕噜咕噜冒泡,他浮出水面,长长喘了一口气。
比起平时,他洗得久了一些,待得热意消散,他出来泼水,云芹和何玉娘盘腿坐在廊下,叽叽咕咕的。
何玉娘头发已经干了,云芹坐在她身后,动作慢条斯理地,给她扎辫子。
何玉娘:“好了没?”
云芹:“没。”
何玉娘扭了扭肩膀,说:“我想动。”
云芹按住她:“不准动。”
何玉娘重新问:“好了没?”
云芹:“还没。”
她回话前,轻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曲儿,被何玉娘的问话打断后,她续上音调,继续哼。
终于在最后一次何玉娘问,云芹也编得累了,索性瞎收了个尾,轻拍她肩膀:“好了,去照照看。”
就着些微烛光,何玉娘趴在模糊的镜子前,看着扭曲的辫子,瘪瘪嘴:“丑。”
云芹承认:“确实。”
可能是她承认得太坦然了,何玉娘突然觉得这也没什么,丑就丑,她抱着镜子兀自玩头发了。
云芹看了眼屋内,干干净净的。
陆挚不是四肢不勤的人,相反,他手脚也快,这么一会功夫,就清理好了房中积水。
他唤了她,说:“这段时日,辛苦你照顾母亲。”
云芹感觉还好,但陆挚觉得辛苦,她顺着他的话:“是有点。”
陆挚:“……”
他蜷起手指放在下唇,轻咳一声:“日后下学,我会更早一点回来。”
云芹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说不辛苦了。
她今天去厨房舀两人份晚饭,其中一份是何玉娘的,不过,何老太把何玉娘叫去她那边吃饭了。
所以何玉娘那份,在她肚子里呆着。
以后陆挚早点回来,就能吃到这份多出的饭。
她有一点吃白食被抓到的难为情,“唔”了声。
突然,何玉娘抛下镜子,指着陆挚说:“二百,阿挚给二百。”
这是母亲第二次这么说了,陆挚疑惑,云芹噗呲一笑,说了她先前和何玉娘的玩笑话。
既然说到钱,陆挚从旧衣兜拿出一锭银子,递给云芹:“这是家用……”其中有一两银子是我们的。
后半句话,他没来得及说出口。
云芹捧着那锭银子,明澈的双眼像是塞满星星一样,亮闪闪的。
这是云芹第一次见完整的五两银锭,拿在手里凉嗖嗖,沉甸甸。
更重要的是,它不是像从前那样,被云广汉从臭皮靴里掏出来,而是香香的钱味。
她拿着它在手里翻来覆去,好奇而兴奋地观察着,说:“你赚钱好多。”
陆挚到底心虚了,解释:“我一个月得二两银子,因旧年欠了朋友些看药钱,每月还他一两,所以,只有一两。”
云芹望住他:“那这一锭,不全是我们的吗?”
陆挚道:“……是。”
云芹捧着银子,欢欢喜喜进房间了。
后面,陆挚摁了摁自己额角。
屋中亮起光亮,将烛台拿到桌前,他从竹编笔筒里,挑出那根甚少使用的狼毫笔,铺开一张三个铜板得阳河县造纸。
纸略有些粗糙,却也比他平日用的,好得多。
那张简陋的桌上,摆着一个素色陶盆,装一半清水,倚着四、五枝月季花。
绿色枝叶横斜,花瓣层层叠叠,边缘晕染一圈胭脂色。
月季花是母亲在外祖母的小花圃里摘的,家里只有她,能随心所欲动老太太精细养的花。
从前何玉娘摘来的花,也放在屋中欣赏,却不似今日,看着像是随心所欲,交叠的花朵,却异样的和谐。
仿佛她们不是被从枝头请下来,而是原先就生于陶盆之中,错落有致。
烛灯轻晃,陆挚以笔舔墨,悬笔落画。
帘布那边,云芹和何玉娘说话:“……虽然这辫子不好看,但你忍了那么久不动,也很累,不拆了。”
何玉娘被说服了:“好吧。”
这样,云芹就不用特意给她拆头发、通头发,省了不少事。
何玉娘又说:“我不想睡觉。”
云芹:“我想。”
何玉娘:“你不要睡,陪我玩。”
云芹:“我睡着了。”
“……”
不知过了多久,待陆挚停笔,耳畔再没有细细碎语,空气中凝滞着花香,他动了动僵硬的脖颈,一看天色,已然亥时。
他忘了时辰,不必看,云芹和母亲也都睡着了。
他记得,她不习惯夜里还有光。
陆挚连忙放轻动作,将画用笔筒压着晾干,卷起一沓大字,端着烛灯,轻声掩门。
到屋外,他捡了块地坐下,就着月光与烛色,悄声检查学生课业。
……
夜里,何善宝擎着灯,悄悄回家。
早上他去县里找人吃酒,一个不留神,在外面逗留到现在。
进了小院落,他发现陆挚在外面,很是吓一跳,嚷嚷:“陆挚?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饶是还有好几步的距离,陆挚也能闻到何善宝身上的酒味。
他屏了屏息,压低声音:“烦请表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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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一些。”
“哦,”何善宝打个酒嗝,摆摆手,“知道了。”
待他进了主屋,兜头就是邓巧君一顿鞋底:“何善宝!你还知道回来!”
何善宝:“嘘,嘘!秀才在外头,方才还叫我小声呢!”
提到陆挚,邓巧君注意被转移:“他在外面?难怪我总觉得外面有点光。”
她悄悄到窗口,陆挚身影处在灯火融融里,青年眉宇细腻俊美,执纸张的手,都被光照得如玉清雅。
邓巧君怔然。
何善宝凑过来:“这么晚了,他为什么在外面。”
邓巧君眼角余光扫到身边,才刚看了陆挚,她忽觉不忍细看何善宝。
有种想把他赶出去的冲动。
她推开何善宝,用手扇扇何善宝身上的酒味:“我哪知道。”
“对了,”她说,“傍晚时,老太太叫我去说,以后我们住新屋子,我知道你手上藏了些钱,都拿出来用吧。”
前头二房出了三四十两,邓巧君觉得太多了,现在房子要给自己,她就嫌少了。
怕七八十两的屋子不够好。
何善宝惊喜:“真的?”
能住新屋当然是好,可他不太敢相信,道:“老太太怎么可能让我们住新的?”
何家上下老小都知道的,何老太偏疼何玉娘,这新屋原来也是诈了两个儿子,专门给何玉娘的。
邓巧君:“我骗你不成,就是秀才提的,老太太才答应。”
何善宝欢喜:“那我要建个书房,我县里的朋友都有书房……”
邓巧君听笑了,啐他:“就你大字不识几个,要书房?做你的大梦,还是说,你想滚出去同秀才一起喂蚊子?”
何善宝悻悻:“不敢不敢。”
这么说着,邓巧君恍然大悟,小声:“你表弟是不是被云芹赶出来的?”
何善宝:“什么?”
这几日,云芹和何玉娘相安无事,邓巧君难免奇怪,现下,终于有云芹是悍妇的佐证了。
她赶紧说:“云芹难道肯住旧屋子?定是秀才擅自同老太说,要换屋子,云芹知道了,把他赶出来了。”
何善宝顿觉有道理。
老实说,后来见过云芹后,他再没觉得对不起陆挚,心里十分发酸,要不是他撮合,陆挚哪会娶到这般好容貌的姑娘。
偏偏陆挚不以为然,待他十分冷淡。
前几日,何善宝和县里的几个朋友,吹嘘自己有个秀才表弟,大家起哄要认识。
他去问陆挚,却被陆挚以私塾繁忙为由,推拒了。
叫何善宝好没脸。
于是何善宝身心舒畅,幸灾乐祸起来。
他媳妇这样的脾性,已经够泼辣的了,何况有悍妇名声的云芹,长得好看顶什么用。
倒是邓巧君突的冷笑,她虽往日对陆家母子多有不满,但一码归一码,凭什么云芹敢把人往小院赶?
她嫁进来两年了,没这么对何善宝,才刚嫁进来的,却这么嚣张。
那云芹,还真当她自己是个宝不成?
…
12.第十二章
……
鸡鸣几声,天光漫过屋檐,又是新的一日。
陆挚起得比鸡早,早就收拾停当,去私塾了。
今天轮到云芹邓巧君去厨房帮顾,云芹比平时早醒一些时刻,简单挽起头发,她出门打水,碰到邓巧君。
邓巧君平时当没见到她,今日却突然嗤笑:“你倒好,霸着一张床,昨晚睡得可舒服?”
她以为何玉娘自己睡,云芹和陆挚一张床,云芹既把陆挚赶出来,岂不是自己霸着一张床。
云芹不解,倒也如实应到:“舒服的。”
邓巧君一时语塞。
不多时,云芹洗漱完毕,到了院落门口等了好一会儿,邓巧君冷着个脸过来。
看何玉娘在,她撇嘴:“这是要去厨房,你带她做什么?”
她语气重,何玉娘抓着云芹袖子,躲在她身后。
云芹只问:“家里不让婆婆去厨房吗?”
邓巧君:“太婆婆那么偏心,家里有什么地方,是她不能去的?”
何玉娘不懂。
云芹对何玉娘解释:“家里什么地方,你都能去。”
何玉娘又高兴了,朝邓巧君嘿嘿笑了两下。
邓巧君暗骂一句傻子。
厨房靠近西院,砌了两处灶台,有些挤,却也井井有条,几人到厨房,厨娘胡阿婆已经备了菜,锅已经上汽了。
这胡阿婆也是何家的老人力了,生了个不孝儿子是无赖,总是为了钱打她,原先过得十分艰辛。
何老太不忍,在厨房旁边围出一方地,供她歇息,胡阿婆若无旁的事,就留在何家住着,一月领半贯的工钱,说是厨娘,但扫地盥洗,什么杂事都做。
她有一只眼睛不好使,看人总半侧过脑袋,手脚却极为利索,做事也很细心。
何家人口多,每个人、每个院子分多少吃的,她都了然于心。
之前云芹和陆挚成亲第二天,被锁在东北屋出不来,是胡阿婆发现多出一份早饭,算了算那天陆挚休沐却没来领,她去查看情况,方把他们放出来。
胡阿婆指着一个木桶,对她说:“昨天陆老爷提了条鱼来,这是你们屋的。”
何家厨房包揽了家中所有人吃食,除了何老太,谁有什么要吃的,得自己加钱买,或者加菜。
像陆挚带回来的鱼,就默认是云芹和陆挚的。
桶不大,云芹一打眼过去,不由倒吸口气:“好肥的鱼。”
那条鱼有她半个手臂长,沿着桶壁卷起来,满满当当的,白目圆睁,两腮在水下有规律地摆动着。
何玉娘也凑过来一瞧,耸然一惊,吓得躲远了。
胡阿婆笑着说:“是鲩鱼,很大哩,又活泼,我昨晚也吓一跳,还得找个盆装满水,压在桶上,免得它跳出来。”
胡阿婆问云芹:“你会杀鱼么?”
云芹:“会。”
胡阿婆:“那成。”
何玉娘挨过最开始的惊惧,脚步又蹭了过来,在旁边瞅着大肥鱼。
云芹朝她招招手:“要来摸摸看吗?它不咬人的。”
何玉娘的好奇心终究占上风,她蹲身,伸出手摸了鱼鳍,突的,云芹两只手捞起半条鱼,作势要丢到她怀里。
吓得何玉娘:“啊啊啊!”气呼呼跑走了。
云芹笑得跌坐在地。
胡阿婆:“……”这俩都是小孩。
她们说得鱼多大,邓巧君听得心痒痒的,可她又不愿拉下面子,去凑热闹,不由兴致缺缺。
不过,她今天本就没打算在厨房干活,来一趟做做样子就得了,因为她得出门,跟娘家要点钱打新家具。
以前云芹没进门前,是她和何善宝的亲妹妹们来厨房。
那时,她也总是想走就走,把活都丢给几人,她可是低嫁,这何家,除了何老太,没人敢指摘她。
于是此时,她如往常用水洗过手,对胡阿婆说:“我有点事,先走了。”
胡阿婆却也习惯了,没说什么。
云芹正在备案板菜刀,捋袖子。
邓巧君吩咐云芹:“云芹,早午饭就你做……”
下一刻,只看云芹突的从桶里,拎着鱼的两腮,拔出那条肥硕的鱼。
那鱼翻着的白眼,疯狂摆动鱼尾,果然巨大,令人心惊。
邓巧君一骇,剩下的话梗在喉咙里。
“啪”的一声,大鱼砸到案板上,疯狂挣扎,云芹用刀背敲了下鱼头,刀锋倏地一转,切开鱼腹,三下五除二,掏出内脏苦胆。
血淋淋的血水,沿着案板嘀嗒落下。
胡阿婆:“哟。”
邓巧君:“……”
紧接着,云芹大刀霍霍,刀锋下鱼鳞噼里啪啦地飞,再沿着鱼刺生长方向,切块。
动作迅疾,连胡阿婆这种厨房老手都惊住了。
这么大一条鱼,就是她处理起来,也未必有云芹这么果断,而且她最清楚,那把刀有一个月没磨,远不像云芹使起来那么锋利。
邓巧君盯着那条鱼,不,已经是分开的鱼肉了,新鲜的鱼肉,还在抽搐。
她脸色变了又变。
直到云芹横搁菜刀,发出“嗙”的一下,邓巧君才骤然回过神。
不知不觉间,她竟然攒了一手的手汗。
云芹用巾帕悠然擦擦手,抬眼问邓巧君:“表嫂刚刚叫我?”
邓巧君:“没、没事……”
云芹也没多想,收拾残局,刚刚要杀鱼,怕吓到何玉娘,所以把何玉娘吓跑了,现在鱼杀完了,血水也收拾完了。
她叫邓巧君:“你先看着厨房,我去看婆婆在哪。”
邓巧君:“……好。”
胡阿婆低头调馅料,克制不住肩膀微微耸动,邓三媳妇也有一日被镇住,遭人使唤!
等云芹哼着曲儿,踢踏踢踏离开厨房,邓巧君才松一口气,却又十分懊恼,她也不是没见过人杀鱼杀鸡,怎么这次就怕了?
真是莫名其妙!
她刚要甩手不干,胡阿婆把那巴掌大的鱼头,放到案板上,好巧不巧,鱼头的一只死鱼眼,正盯着她。
邓巧君又想起云芹杀鱼的样子。
一刹,她的气焰就灭了。
她心内压抑着不爽,却也一边干活,好在,云芹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胡阿婆:“姑奶奶去哪了?”
云芹笑了一下:“在外祖母那。”
胡阿婆又说:“你这个鱼处理得很好,应当没什么腥味,你要怎么煮?”
云芹:“鱼头熬汤,鱼下水熬粥。”
她想了想,也有些馋了:“鱼肉一些咱烤了,一些清蒸,剩下一些做鱼糜。”
胡阿婆也觉得这样最好,可见云芹这是个会吃的主。
她笑道:“得嘞。”
这时,厨房外,传来一个女孩弱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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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厨娘,你在吗?”
她声音太小,一开始没人听到,直到叫了两三遍,几人才听到,邓巧君便说:“我出去看看。”
原来是韩银珠的大女儿何桂娥。
见是三婶邓巧君出来,何桂娥天然地怵长辈,说:“三婶,弟弟想要吃糖糕,我娘叫我来拿一块。”
话没说完,就叫邓巧君打断:“不着急回去吧?”
何桂娥摇摇头:“三婶,我不着急,我娘还让我把早饭提过去。”
不过早饭还没做好呢。
邓巧君一喜,她终于有了个脱身的理由。
她忙把围裙解下,递给何桂娥:“侄儿,我今日还有事忙,今早就你替我。”
…
何家的早饭,大人每人两个馒头,两个素馅包子,一碗稀饭配腌菜或者别的小菜,小孩是馒头包子减半。
何桂娥进屋时,云芹和胡阿婆在揉面,厨房里热火朝天的。
她低着头,小声唤人:“阿婆、陆舅妈。”又解释了自己替邓巧君的事。
还是叫邓巧君跑了,胡阿婆笑着摇头,说:“我这边馒头好了,你帮你舅妈包包子吧。”
何桂娥洗手,应了声:“诶。”
云芹侧眸,看着小小瘦瘦的女孩。
她们见过几面,最开始她得知何桂娥十二岁,有些惊讶,因为何桂娥太羸弱了,头发黄黄的,四肢细细的。
好像一阵风吹来,就能把她刮到天上当风筝。
云芹自己十二岁时,已能背着知知,拎起七岁的云谷当风筝放飞。
许是云芹目光坦然直白,何桂娥陡然害怕自己犯错,她低着头,声音仿佛快要哭出来:“舅、舅妈,我来包包子。”
云芹拧了一块小小的面团,递给她:“给你玩。”
何桂娥:“啊?”
云芹朝她笑了一下:“我一人就行。”
何桂娥:“……”
她捏着面团,有些走神,是不是她哪里做得不好啊,陆舅妈会不会跟娘告状,说她偷懒?
她浑浑噩噩、心惊胆战的捏着面团,不过,面团确实挺好玩的……
不一会儿,早餐好了,各院各房的人,也陆陆续续来拿早饭。
云芹熬的鱼糜也好了,挑了鱼刺的肉,剁得细腻绵柔,和了盐,捏成指头大小,滚水下锅,细数数息后捞上来。
她和胡阿婆各自尝了一个,肉紧实弹牙,鲜得舌头都要掉了。
何桂娥咽口水。
云芹舀了一勺,递给何桂娥:“你尝尝?”
何桂娥连连摆手:“不用了。”
她得赶紧回去,要是敢在这里吃鱼糜,耽误了时间,韩银珠会发火的。
她倒也没忘自己最开始的目的:“对了,我娘要糖糕……”
何家现在小孩多,每个月每个小孩,都能得一块糖糕。
云芹问了胡阿婆糖糕的位置,在里头的橱柜里,胡阿婆说:“刚好剩下一块,晚点我再去添置。”
云芹上回她回娘家,文木花给了她一板糖糕十二块,她和何玉娘吃得只剩几块了。
她从身上荷包,又取出一块,合计递给何桂娥两块糖糕。
何桂娥道:“舅妈,弟弟吃一块就好。”
云芹:“你呢?不喜欢糖糕吗?”
何桂娥:“……”
云芹把糖糕放到她手里:“拿去吃吧。”
…
13.第十三章
辰时,天色大亮,春婆婆优哉游哉,从老太太房中溜达出来,拐进西侧院子的近道,朝厨房走去。
她走得慢,远远瞧见韩银珠的大女儿挎着篮子,走路一蹦一跳。
突的,女孩停下脚步,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糖糕,珍惜地舔了两口,又包好了放回去。
春婆婆纳罕,何老太这个孙女性子弱,十分内向,畏畏缩缩,很不得何老太的喜欢。
倒是没想到,有这般活泼的时候。
这时,何桂娥也撞见春婆婆,立时就束手束脚,小声喊了句春婆婆。
春婆婆道:“看着点路啊。”
何桂娥腼腆地点点头。
…
且说春婆婆甫一踏进厨房的小院,就嗅到一股鲜甜的鱼香,嘴里生津。
她好奇地在厨房左右瞧瞧:“今日谁加菜了?”
胡阿婆一边给她盛稀饭,一边说:“陆老爷家的呢。”
云芹也说:“是我们屋子。”
春婆婆多少算半个长辈,不好主动叫小辈送吃的,再说这是云芹,被老太太知道了她讨吃的,定要指着她鼻子骂。
不过要是云芹主动给,就不一样。
但上回,云芹问兔肉的时候,她婉拒了两次,恐怕云芹这次不会再问。
一时,春婆婆心内宛转,有些失望地收了竹篮子,正要回去。
突的,云芹叫住她:“春婆婆,鱼糜嚼得动,好克化,你要不要?”
这些正是之前春婆婆推拒兔肉的理由,原来她先把这些理由想了,才问出口的。
春婆婆一喜,这回可不敢拿乔,当即说:“要的,要的!”
竹篮子里,多了一个用白陶碗装的鱼糜,五六颗小鱼丸凑到一处,汤面浮着一把葱花,像是小青萍。
回到何老太房中,春婆婆一一摆出食物,看到这鱼糜的时候,她顿了顿,取出来,放在她自己碗边。
何老太撕馒头,沾稀饭汤水给何玉娘吃,她瞥见春婆婆的小动作,嗤笑:“你个老货,有好吃的也不分给我们娘俩。”
何玉娘也伸长脖子瞅。
春婆婆笑说:“这不是怕你不要么。”用调羹,把鱼丸舀到何老太的碗里。
何老太试了一口,频频点头,把其余的分给何玉娘,何玉娘吃得摇头晃脑:“好好吃。”
何老太笑说:“家里这几顿买鱼了?让胡翠花再做点,这个很鲜。”
春婆婆也嘿嘿笑了下,这才说:“我怕说了遭你骂。”
何老太:“你尽管说,抢来的不成。”
春婆婆:“那我厚着脸皮实话说了,这是云芹做的。”
何老太一时没反应过来:“云芹?”
春婆婆:“就是陆挚媳妇,她送了我一碗,我原是怕你不喜、不吃的。”
何老太顿时心情复杂,盯着剩下的那鱼丸,道:“她是刻意讨好你,你也信。”
春婆婆套用了某日陆挚的话:“食物到底是无辜的。”
何老太哼了声,犹豫了一下,还是舀起最后一颗鱼丸,送入口中。
……
这日临到散学,姚益也没来延雅书院。
他好奢侈,买了块长林村临水临山之地,建了一座山中小居,题字“山外有山”,就差学刘梦得写一篇陋室铭。
那小居离书院有一些路,陆挚等学生都走了,锁了书院,去那“山外有山”。
却说姚益选的倒也是块宝地,进了山,周围青木葱茏,流水淙淙,山石峥嵘。
十分的风雅。
不过陆挚的拍门声,敲碎山中的闲情逸致,好一会儿,姚益趿拉着鞋子,来开门:“谁啊,让不让人睡了?”
陆挚:“是我。”
姚益来了精神:“稀客啊,我几次请你你都不来,今日怎么来了?”
陆挚:“延雅兄又昼夜颠倒了。”
姚益打了个哈欠,摇摇手指:“这是闲人的烦恼,你不懂。”
陆挚:“……”
他这话说得着实欠揍,陆挚袖手,淡淡说:“看来,我这大忙人的画,是难入闲人的眼。”
姚益本以为陆挚是专程来送四两银子的,乍然听见有画,和吃了十杯浓茶似的,一下子清醒:“什么画?”
“拾玦,你作画了?在哪?哎呀我真是闲糊涂了,就该烧香拜佛,再看你的画!”
陆挚听不下去,从书箧拿出一卷纸张,解释:“抱歉,昨日以为能还四两回来,那钱却用在了要紧的地方,且用这画相抵。”
几分谦逊:“却是不知,能不能值四两银子。”
姚益还没瞧个分明,嘴上就说:“那必须可以,你一张画,都得十两了。”
待得看见画的内容,姚益一愣,只看画上几支月季花,构图精巧,花叶妍丽,随意摆放在陶盆里,颇有几分潇洒的姿态。
最重要的是,画里毫无戾气,只有直击人心的柔和。
那是陆挚过去的书法绘画里,从未有过的意境,那个锋利的少年郎,有了不一样的沉淀。
姚益下意识问:“你画的时候,心情很好吧?”
陆挚:“……”
他见姚益满意,只说:“既抵得四两银子,我家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姚益在后面追问一句:“诶,要不我再给你点银子吧!”
陆挚没听,走远了。
姚益细细观赏这幅画,是越看越满意,打算日后等延雅书院壮大,就把这幅画挂在书院正堂,鼓励学生。
他开这书院也有私心。
他羡陆挚秉性,若陆挚日后泯然众人,就算他掏钱资助好友,并无怨怼。
但是,若陆挚将来,能在朝廷当个翰林,延雅书院就能借此东风,这是翰林待过的书院,自有学生慕名而来。
姚益想到那画面,把自己美到了,喜滋滋收了画,打算明日睡醒去装裱。
彼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拿四两换了一幅未来千两银子,都有市无价的画,等那日到来,只恨自己没趁陆挚落魄,多薅几幅。
姚益再次入睡没多久,又被拍门声吵醒。
他以为是陆挚,伸着懒腰嘀咕:“不会是落下什么东西吧?”
门一开,不是陆挚,是两个男子,都是生面孔,瞧着二十左右。
一个脸上生了个癞疤,做随从打扮模样,另一个倒是相貌端正,穿一身圆领云绸襕衣,手上捏着一柄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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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益面上带笑:“两位是?”
癞疤是小厮,人就叫赖八,见姚益生疏的招待,立时拉下脸:“你不认得我们?我家老爷可是……”
那男子以扇子拦赖八,道:“姚老爷可是秀才老爷,不得不无礼。”
又拱手作揖,对姚益说:“我们是替员外秦老爷来问问,老爷孙子想入延雅书院。”
姚益:“几岁的小孩,可读过四书五经了?”
男子:“九岁,读过了,不算精通。”
姚益婉拒:“书院方起步,招的小孩才练字读书,四书五经皆不通,恐耽误了贵府子弟。”
男子:“因打听到书院如今教授的先生,曾是去年正科的举子,定是有深厚学问,方才想送孩子进学。”
“烦请老爷再考虑考虑。”
对方倒也有礼,姚益只好先道:“那等我问问书院先生,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男子:“鄙人是秦老爷义子,姓秦,单名聪,字浩然。”
……
…
“阿嚏。”云芹打了个喷嚏。
她摸摸鼻尖,可能是云谷在背地里骂她,她提着食物回东北屋,今天何玉娘还是和老太太吃,她又提了两份。
天色没黑,她想起陆挚才说了,会早点回来。
说曹操,曹操到,云芹刚跨进院子里,就看陆挚打了水回来。
青年束发于头顶,却不像平时一丝不苟,有几缕落在俊雅的面容前,摇摇晃晃的。
加之他额角鬓角的汗珠,不难想象,他应是跑回来的。
察觉到云芹的目光,他放下水桶,打理了下头发,将落下的头发扎回去,又用袖口揩揩汗珠。
云芹有点惊讶:“陆挚,原来你会热的啊。”
陆挚擦着汗的动作一顿,疑惑:“如何这般说?”
云芹说出自己藏了许久的揣测:“现在天还热,你睡觉却一直穿得严严实实,我以为你不会热。”
陆挚忍俊不禁,他没想到云芹这么看他。
他也是人,怎么会不热。
至于为何合衣入睡,其实,是总有点不习惯,他总觉着眼前的姑娘,还是个姑娘家,即使告诉了自己,她是自己妻子,也一时难以改正。
陆挚垂下眼睑,在云芹问出为什么之前,自己先说:“那我,今晚不合衣。”
云芹:“不穿衣服也可以啊。”
陆挚面色微讶,耳尖倏地泛了一抹霞色:“这……”
云芹说:“我爹和我弟夏日就这样,露着臂膀,凉快。”
陆挚:“……”
他没话找话:“真是个……好习惯。”
云芹盯着他的下颌,清俊的线条下,悬着一滴细细的汗珠,欲坠不坠,看得人无端心急。
她道:“你又出汗了。”
陆挚:“唔。”
他才要抬手,云芹却先于他,也抬手,用薄软的袖口,贴着他下颌,轻轻擦了一下。
陆挚倏地眨了眨眼,他目光落在后方虚空一点,语气带着刻意的随意:“天热的时候,你也帮你爹和你弟弟擦汗的么。”
云芹收回手,好笑:“怎么可能。”
“他们又不是你。”
14.第十四章
……
晚饭是鱼的各种做法都有一碟。
裹着粗面粉,煎炸得酥脆金黄的鱼饼,鲜嫩的鱼糜,清甜绵密的鱼肉,着实吃得云芹十分满足。
睡前,她小声问陆挚:“陆挚,鱼是在哪里弄的?”
陆挚只着中衣,躺在床板上,双手叠放在肚子上,说:“私塾东家送的,说是在县里买的。”
云芹慢慢“哦”了一声。
本朝从建泰年间,颁布了严格的禁渔令,每年从二月禁到九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架不住小地方的人,偷偷捕获。
可惜云家靠山,每年就吃那么几次鱼,县里可以轻松买到。
何玉娘已经睡得呼呼,云芹却难得没有立时入睡。
有点想去县里。
她从前去过几次,后来被退亲后,文木花怕被指指点点,不好让她跑动,何况每次去,都要扛着很多东西回来,也是苦力,就让云广汉和云谷去。
帘布那边,突的,又传来陆挚的声音:“休沐那天,我要去县里寄信。”
“要不要一起去?”
云芹一愣,侧身看向帘布:“好。”
…
转眼到了陆挚一旬里休假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云芹和他就去见了何老太,说第二日要去阳河县,又询问老太太有没有想要添置的。
何老太对陆挚说:“家里我是什么都最不缺的,你有这份孝心,就足够了。”
陆挚:“母亲还得请祖母看顾着。”
何老太:“小事而已。”
何老太叫陆挚牵家里那头驴去,千万别累着。
作为长林村的大户,何家豢养了一头代步的驴,不过这头驴,偶尔也会借给左邻右舍,收点草饲钱。
最近几日,这头驴就是借出去了,约好了今日还,那户人家还没还。
邓大拿着铁锹沤肥,闻言把东西一丢,说:“老刘家就是拖拖拉拉,我同大爷一起去牵回来。”
陆挚对云芹说:“你在这等一下我。”
云芹点点头。
她有些无聊,到处走走,看到墙缝里有酢浆草,“咦”了一声。
…
另一头,邓大和陆挚走远后,邓大露出神神秘秘的模样,对陆挚说:“大爷应当没听说吧?”
陆挚垂眸看他:“你想说什么?”
邓大:“事关小陆娘子。”
“以前在我们长林村和阳溪村,她可有名了,看着瘦瘦高高的,却拿着铁锹,把一壮汉打到村沟里……”
陆挚皱了皱眉,出声打断:“莫要乱传。”
邓大赶紧说:“我骗你作甚,要不是被人拦着,那人脑浆都小陆娘子打开花了!”
陆挚:“那就是没有脑浆开花,何必夸大。”
他反应和自己想象的,很不一样,邓大挠挠后脑勺,说:“还被打得双脚骨折,实在太惨了。”
陆挚语气重了些许:“你亲眼所见?”
这几个月以来,邓大第一次遭陆挚冷脸,从来只知道这位秀才老爷斯文,却不知原来沉下脸来是这样。
邓大心内有惊,还是坚持己见:“大家都这么说,那小陆娘子能这样把人打去村沟里,算什么?”
陆挚:“算她力气大。”
邓大:“……”
邓大讪讪,且看陆挚脸色,再不敢提了。
到老刘家,邓大顺势留在老刘家划拳吃酒,这本就是他的目的,偷个闲。
陆挚无妨,他自己牵着驴,背着一顶笠帽,才走回何家附近,突然,一群小孩一哄而散,朝他这边疯跑过来。
他们一边跑,一边回头朝后面喊:
“悍妇来了!”
“啊啊啊来抓我们了!”
“……”
他们不看路,险些撞到陆挚和驴,陆挚赶紧挡住一个小孩:“担心。”
那小孩正是延雅书院的小学童,学童发怵,对陆挚恭敬道:“先生好!”
听说是老师,几个小孩都没了刚刚那种疯玩样,甚至有几个同手同脚,紧张地离开了。
陆挚抬眸,云芹走了过来。
她嘴里抿着什么吃,微微眯着眼睛,看到陆挚后,步伐顿了顿:“你回来了。”
陆挚“嗯”了声,看了眼跑走的小孩,道:“他们在做什么?”
云芹眼神清澈无辜,说:“在玩。”
“悍妇!”远处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因离得够远了,便又朝这边嚷嚷,又蹦又跳,企图吸引云芹注意,又溜走了。
陆挚朝那边走过去,云芹拉住他胳膊,道:“她应该不是在叫你。”
陆挚:“……”
他如何不知那小孩不是叫他,小孩那声“悍妇”叫的是……
陆挚看了云芹一眼,她果真没生气,注意力已被驴吸引,和驴大眼瞪小眼。
他从鼻间缓缓出了一口气,心想,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突然动了火,还是养气功夫不够。
驴只有一头,云芹提出:“我们轮流坐。”
陆挚拉住绳子,说:“不用,我来牵就好。”
不用费劲走路,云芹开心,她拿出一条素色手帕,递给陆挚:“这些我擦过了,你吃。”
陆挚翻开。
里头是绿色的、饱满的酢浆草果子,闻起来清清爽爽。
原来她刚刚在吃果子,他不由抬头,云芹坐得高,太阳在她身后,照得她耳朵面颊茸毛细细的。
和酢浆草果子上的茸毛似的。
陆挚不由笑了笑:“你低头。”
云芹弯下腰,低头。
他将身后的笠帽取下,戴在云芹脑袋上。
他的动作很轻,袖子间有一股淡淡的油墨香,云芹是等到面前出现一片阴影,才知道多了一顶帽子。
她整理笠帽,懒洋洋的。
她又指着酢浆草,兴意十足,说:“快吃,我特意挑的果子。”
陆挚捻起两个果子,放在嘴里,他骤地抿起嘴角,皱眉,好酸。
云芹转过头,觉得陆挚应该没看到,就偷偷笑了下。
陆挚:“……”
……
早上巳时前出发,好歹一个时辰,巳时末,他们终于到了阳河县。
阳河县位于阳河上游,被两座山包夹,当年此地偏僻,太.祖皇帝要北伐,剿灭伪帝势力,特命军队驻扎此地,称为阳河营。
阳河营经营数载,此地陆路水路皆通,开荒田,饲蚕桑,愈发多人闻讯而来,逐渐富饶。
后大雍开国,阳河原地设县,归河东管辖。
因当年修为军事所用,县城墙非土夯,而是石砖,十几年前阳河泛滥,这城墙还守住了县城。
从外头瞧去,两侧瞭望台齐整,城墙巍峨高大。
拱形城门两侧,站着闲聊的官兵,大雍对民众流动管制,不算严格,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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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疑的人,他们才会拦下。
陆挚和云芹进了县城,中央一条大街,左右民舍鳞次栉比,云芹环顾,轻轻“哇”了一下。
几年前好似没这么整洁有序。
闹市不能无故走车马,因为会穿过一片闹市,他们先去车行存了驴,先去买东西,再寄信,最后折回来取驴。
和村里不同,城内摊贩各异,卖胭脂水粉香囊扇子,肉包馄饨热茶烤鸡。
云芹身上揣着一贯钱,她将手放在口袋上,感受钱的重量。
能理解云广汉为何把钱藏在鞋子里了。
她问:“这个钱,我怎么花都可以吗?”
陆挚:“嗯,你怎么花都可以。”
云芹:“花光也没关系?”
陆挚:“没关系。”
云芹:“好。”
他见她行动谨慎,稍加思索,就明白了缘故,他顿了顿,说:“钱放在我这边,也行的。”
云芹摇摇头:“不用,我只是不习惯。”
她弯起眉眼,朝陆挚笑:“但我可以保管的。”
不由的,陆挚也笑了一下。
最后,云芹买了一板糖糕,这种和村里走街串巷卖的不一样,是桂花味的,还有一支莲花纹楠木簪。
她嫁妆里有一支纯银簪子,回门那天戴了,平时都是收起来的,须得再添置一支簪子。
除了簪子,她买了一沓阳河纸。
陆挚看到时愣了愣,他都忘了他把阳河纸用完了。
最后,云芹在竹蜻蜓和一个彩线鞠球中,选了后者,知知有一个竹蜻蜓,以后可以和何玉娘的鞠球换着玩。
买完这些,才花了不到一百文。
陆挚提着轻巧的东西,问:“你买好了?”
云芹:“好了呀。”
她问能不能全花完,原来真的只是问问,陆挚却也以为她会花完,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说:“再买一样吧。”
云芹也不推辞,她转了一圈,嗅了嗅,指着不远处的烤饼摊,缓缓咽了下口水。
陆挚失笑。
…
烤饼摊位,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女子蹲在那守着,云芹问了声怎么卖。
那女子突的抬头,眼神直勾勾盯着云芹,说话有点不利索:“云、云芹姐!”
云芹也发现是熟人:“二丫?”
二丫跳了起来,手舞足蹈:“芹姐!”
她动作有些怪异,陆挚多看两眼,便也知道她异于常人的地方,想来这女子和母亲一样。
云芹按住她:“你别激动,我是来跟你买烤饼的。”
二丫二话不说,掀开铁锅,又找几个纸袋子塞烤饼。
云芹:“三个就好。”
二丫和听不到似的,一个劲地塞,眨眼就塞到六个,陆挚便也出声道:“店家,三个就好。”
听到男子声音,二丫瑟缩了一下,果然停了下来。
云芹看到木板上稚拙的字,她不认识字,但简单的数字还是懂得的,一个烤饼五文,她数出铜板,要给钱。
二丫扭过头,收起手臂,不肯收:“不要钱,不要钱!”
云芹笑说:“我走了啊,要去寄信。”
二丫赶紧回过脑袋,案面放着几十个铜板。
她“啊啊”两声,两手堆起铜板,想去追他们,但回头一看,烤饼摊没人看着。
她这么一踌躇,云芹和陆挚已经走远了。
15.第十五章
用绳子把几个油纸包穿起来,挂在云芹手指上。
陆挚伸手提走其他的饼,他没留心,拿到时,手臂突的往下坠了一点,沉甸甸的。
方才他看云芹拿,还挺轻松。
云芹双手捧着一个热乎乎的烤饼,吹了吹。
饼皮烤得焦香,一口下去,外酥里韧,扎实有料,面里和了一点盐,嚼起来甜中带咸,再配点温热的茶汤,能叫人饱上一顿。
陆挚问:“你们以前认识?”
云芹一边脸颊鼓着,声音模糊:“二丫以前住在我家隔壁,前两年搬走了。原来是搬到县里。”
以前,二丫的娘刘婶婶,会拿烤饼来和文木花换鲜嫩的青菜。
从她们搬走后,云芹就没尝过这个烤饼的滋味。
她喜欢,也想念。
云芹示意陆挚:“我们没买错,刘婶婶手艺好,烤的饼很好吃,你尝尝。”
云芹吃得香,陆挚也早就好奇味道,他“嗯”了一声,看着云芹。
云芹:“?”
云芹随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的手上的烤饼,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好吧。
她翻到没咬到的地方,撕了一块热乎乎的,递给陆挚:“喏。”
陆挚嚼着那口烤饼,脑中莫名浮起“虎口夺食”四字,不知不觉弯起了唇角。
他们路过酒楼,楼上冲他们来了一声:“拾玦!”
陆挚抬眼,姚益趴在酒楼二层的窗口,朝他们招手:“陆拾玦!”
云芹:“那个黑黑的人,是跟我们打招呼吗?”
陆挚步伐一顿,低下头:“不知道。”
姚益见陆挚不应,终是喊了名字:“陆挚!”
云芹:“是诶。”
陆挚无奈。
躲不过了,两人朝酒楼那走去,云芹疑惑:“不过,他刚刚叫你什么?石觉?”
陆挚回道:“拾玦是我的字,我父亲给我起的。老师同窗,都这么唤我。”
云芹听说外头男子到二十,就有表字,只是阳溪村太偏僻,大狗二丫,怎么顺口怎么叫,没人专门弄个这些。
想来陆挚来长林村前,也见过大世面。
她思索了一下,说:“那我也叫你石觉。”
陆挚:“你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
云芹立刻想到最顺口的那个:“秀才?”
陆挚知道,她一和文木花说话,就叫他秀才,他鼻间轻哼:“还是叫我名字吧。”
姚益这时候也踩着台阶下楼,怒气冲冲:“好你个陆拾玦,假装听不见……”
说着,他目光落在云芹身上:“这位是?”
陆挚:“荆室云芹。”
云芹朝姚益轻笑颔首。
观其样貌,姚益震撼:“啊?啊这……”好一下才找补,加了一句,“见过弟妹。”
陆挚无言,这就是他不想搭理姚益的缘故。
姚益也知自己失礼,拱手赔笑:“早前拾玦娶妻,奈何愚兄当时冗事压身,日不暇给,否则,定会前去恭贺。”
云芹微笑,心说他说的都什么和什么,听不懂。
还好陆挚说话不会这样。
一番介绍,云芹方知姚益就是送鱼的东家,对姚益感观好了一点,毕竟那是条好鱼。
后姚益邀他们上楼吃茶,他故意落后一步,对陆挚挤了下眉头,小声:“弟妹不丑啊!”
陆挚蹙眉:“我从未说过她丑。”
姚益心内复杂,确实是自己瞎想,他甚至怜悯陆挚娶了村妇,是何等的明珠蒙尘。
现在他只想回去打自己一巴掌,脸疼。
倒也不怪陆挚不多说,他是真君子,他们认识以来,从未听说过陆挚点评女子,私底下亦然。
姚益偶尔会觉得他自制过度,但也羡慕这种自持。
酒楼一楼是大堂,二楼是雅间,姚益有钱,定了一个最宽敞的。
雅间内,屏风仿古描绘汉唐仕女图,博古架上置着琉璃玉器,正中摆着红木葡萄缠枝纹方桌,放着四张红木官帽椅。
小二进来,姚益道:“上一壶西山白露,你们酒楼里,有什么茶果子都拿一些来。”
见云芹不解,陆挚低声说:“西山白露是名茶。”
云芹郑重地想,那她得多喝点。
待上了茶,姚益挽着袖子,亲自给陆挚和云芹斟茶。
清亮的汤色显在白釉薄胎瓷杯里,若流动的绿玉,带着兰花清浅的香,云芹喝了一口,眼前一亮。
和云家、何家那些解渴用的茶,果真不一样。
姚益同陆挚聊起私塾:“那个学生,你真要推了?秦老爷可出好多钱呢。”
陆挚品茶,淡淡道:“他孙子水平高于村里孩童,到时人家若认为我教得简单,耽误了他孙子,得不偿失。”
姚益明白了,道:“也是。”
延雅书院本也不为赚钱,就为了个口碑。
前几日,他和陆挚提过,员外老爷的孙子要进学。
他也奇怪为何不去县学要来村里,又心怀侥幸,毕竟陆挚名次在那,说不定就和秦聪说的,慕名而来。
但陆挚向来冷静,他的话,也让他彻底释然了。
他笑问:“对了,你上县城来做什么?”
陆挚:“给张先生寄一封信。”
姚益笑道:“估摸你不告而别,张先生那暴脾气,早就气疯了!是要告诉先生你新婚?”
陆挚啜了口茶,淡淡道:“是。”
姚益:“作为学生是该告知一声,可惜张姑娘一片芳心……”
他发觉自己说岔了,赶紧闭嘴。
陆挚眉宇也微微一跳,看向云芹。
云芹正在吃糕点,那是一个炸过的小酥饼,里面包着牛肉馅,一口下去,饱满多汁,配西山白露,咸香又解腻。
她按住打嗝的冲动,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他们。
须臾,她把糕点推过去:“请吃。”
陆挚:“……”
显然,她全副心思都在吃的上面,压根没怎么听他们说话。
…
辞别姚益,陆挚也不明白,他与张姑娘清清白白,从未私相授受,缘何会在姚益提到后,会第一时间瞧云芹。
云芹心情却甚是不错。
这是她第一次吃酒楼,不是很正式的饭菜,但点心每一样都新鲜好吃,茶也好喝。
丈夫的东家虽然说话怪,人还怪好的,让她和陆挚打包走剩余的糕饼。
余下就差寄信了,已经过了午时,云芹一直在吃吃吃,并不饿,陆挚添了个烤饼,两人便往驿站去。
驿站在城北,陆挚进去,云芹在外头屋檐下歇脚。
她清点买的东西,看看还漏了什么。
上一次县城不容易,下次再来,不知是什么时候。
忽的,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焦急的声音:“云芹!”
云芹抬眸,喊她的人穿着朴素的衣裙,头发用布巾包着,她认出就是以前住在隔壁的刘婶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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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婶婶身边还跟着二丫,她们满头大汗,两张脸通红,面上带着欣喜。
驿站外,多有旅人惜别,她们这样倒也不打眼。
刘婶婶跑来,喘着大口气对云芹说:“终于找到你了,我刚来驿站,没找到你,去城门口等你,怎么也等不到,我以为你回去了,还好我又来了……”
说着,她就哽咽起来,二丫看看云芹,又看看母亲,也哽咽:“云芹姐。”
云芹上去给刘婶婶拍背顺口气:“婶婶别急,你找我是?”
刘婶婶缓过一口气,把身上背的东西拿下来,都是一些吃的用的,除了烤饼,还有一匹秋布,两条腊肉,并两贯钱。
她把东西塞到云芹手里:“芹丫头,这些你拿走,你得拿走。”
云芹推拒:“这太多了。”
刘婶婶抹了把泪和汗,说:“如果不是你打跑那个无赖,二丫就没命了。”
“是我们对不起你。”
……
两年前,阳溪村。
临要下雨,天气阴沉沉的。
十四岁的二丫,坐在她家门槛上玩蚂蚁,一个满口黄牙的无赖,蹲下来:“二丫,刘嫂子在前面,叫你过去。”
二丫听说是母亲找她,不疑有他,朝僻静的岔路口走去。
云芹扛着铁锹挖菜,一边找蚯蚓给知知玩,瞧见二丫和无赖一前一后,经过她家门口。
那个无赖,在附近几个村游手好闲,爱打女人,曾娶过媳妇,给打跑了。
昨个儿她听知知提过,他喜欢摸小桃儿他们,大家怕他,见到他,都是撒丫子跑。
她思索一下,立时叫知知:“你先自己玩,数一下这里有多少叶子。”
知知领了事,吭哧吭哧数叶子,云芹把院门拴上,提着铁锹出门。
二丫蹦蹦跳跳,丝毫没发觉身后跟着的男人,等她发现岔路口没有母亲,还很疑惑,身后的男人,却突然要抱她。
二丫尖叫,男人朝她脸上狠狠揍了一拳。
骤然,一把铁锹从天而降,砸在男人身上,男人痛得大喊。
云芹跑过去捡起铁锹,就看二丫满脸眼泪和鼻血,瑟瑟发抖。
云芹拧起眉头,眼底烧起怒火。
她双手握着铁锹,又扇了那男人一下,打到他也满脸鼻血,一直求饶:“好奶奶,饶了我,我什么都没干……”
云芹又一踹,男人“啊”了声,顺势滚到一条小沟里,落荒而逃。
…
云芹打跑了无赖,但也成了村中茶余饭后的话柄,那日,刘婶婶和一群婆子在河边洗衣裳——
“谁家的?云家那姑娘?瞧着那么漂亮文静,怎么打人这么狠咯!”
“说不定是那男的错了呢?”
“那云大丫头打人就是不对,这就是悍妇!”
“……”
刘婶婶听着左邻右舍嚼舌根,迟迟不敢言语。
她是寡妇,带着一个傻子女儿,已是艰难,若被知道是为二丫打人,又是那样的无赖,想也知道,二丫的声名也毁了。
所以,她逃避了,骤地听到有人叫她:“刘嫂子,你说是不是?”
刘婶婶尴尬地笑:“啊?呵呵,嗯……”
啪嗒啪嗒,突的,僻静的小道里,身形薄削清丽的大姑娘,背着一捆柴禾走了出来。
众人闲话戛然而止:“芹丫头啊,回家呢?”
云芹点点头,又淡淡看了刘婶婶一眼。
这一眼,成了刘婶婶这几年的噩梦。
16.第十六章
……
面对站在自己眼前的云芹,刘婶婶沉压几年的惭愧,终于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
她颤抖着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没能为你说点什么,还迎合了她们。”
“对不住。”
愧疚是一条棉线,刚开始它不起眼,横亘在心脏下方,硌到心肉,有些难受。
然而时间越久,只要心脏一直压着它,有的线就断了,有的线则会嵌入柔软的心室。
那是比钝刀割肉还要痛苦的滋味。
刘婶婶开始彻夜难眠,尤其听说秦聪一家对谣言的不满,她越来越无法面对云家。
那是一个秋风飒飒的早晨,她收拾家当,与女儿搬离阳溪村。
这一走,就再没有勇气回阳溪村。
可是,当从女儿口中听到云芹来县城,刘婶婶追上来了。
她握着云芹的手,不敢看云芹的眼睛,任由眼泪嘀嗒落在胸口。
听着她说着那日洗衣时的场景,云芹微微一怔,欲言又止。
刘婶婶:“芹丫头,求求你骂我,就当是让我解脱……”
云芹肩头微松,摇摇头,说:“我不记得了。”
刘婶婶:“啊?”
云芹:“婶婶刚刚说的洗衣那事,我不记得了。”
说全然不记得也不是。
两年前,或许有那么一天,她砍了柴禾,走在寻常的山路上,有一群人在说着什么,又和她打招呼。
过于寻常,泯灭在记忆里。
刘婶婶突的茫然:“那,当时我那样,你不生气吗?”
云芹这回倒是没忘:“生气的。”
帮了二丫,刘婶婶求她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但管不住那无赖的嘴。
无赖口中他十分冤枉,只是路过云家,就被狂揍了一顿。
文木花不信,问云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支支吾吾,因为告诉文木花真相,文木花必定宣扬得村里皆知。
这也就害得文木花狂戳云芹小脑瓜。
现下回想,云芹脑门还有点疼。
所以,便是能理解刘婶婶的苦衷,她也确实生气,无可厚非。
这一句,更令刘婶婶羞愧难当,有一刹都想跪下来:“都是我们娘俩的错……”
云芹扶住她:“可是都两年了,我已经不气了。”
刘婶婶:“诶?”
为了严谨点,云芹又问:“这两年,你们没再说过我什么坏话吧?”
刘婶婶赶紧说:“那自然没有!”
云芹:“那我更没必要生气了。”
刘婶婶呆呆地看着她,她无数次想象中,她忏悔后,云芹或许会责怪她、厌恶她,亦或者,会豁免她、安慰她。
然而对云芹来说,那是往事。
有些细节记得,有些细节不记得了。
生过气,但不生气就是不生气了。
她们只是故交,分享了一段回忆,没有谁高高在上。
刘婶婶抹了下眼泪,却不由傻笑,语气不是罪人自述,找回从前几分熟稔:“我差点忘了,你以前心就很大……”
云芹跟着笑了起来。
她觉着陆挚早该出来了,翻看刘婶婶送的东西,只拿了一条腊肉、两个烤饼,把其它的递回去:“婶婶带回去。”
刘婶婶:“可是这……”
云芹:“下次,我还要来你们摊子买烤饼。”
这明显不是要两清,刘婶婶蓦地又落下泪来。
二丫也说:“云芹姐买烤饼,不要钱!谷子弟弟知知妹妹买,不要钱!”
方才,娘和云芹说的那些,二丫听得很懵懂,她只记得当日,有个男的要抓她,打她,好痛。
是云芹姐把坏蛋打跑了。
可是,娘不让她说,娘说,她要是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她就会死。
但是娘也说,要记得云芹姐的救命之恩。
她会一直记得的。
刘婶婶情绪经过大起大落,才留意云芹梳了妇人头,她心口一揪,小心地问:“你出嫁了。还是……秦聪吗?”
当年秦聪一家闹退亲,刘婶婶实在折磨,没来得及探听,就搬走了。
乍然听到这名字,云芹还有点陌生,摇头:“不是,是个秀才。”
才说到陆挚,就看陆挚提起衣摆,跨过驿站门槛,迤迤然行来。
云芹指给刘婶婶:“就是他,陆挚。”
刘婶婶但见此人俊目清逸,鼻梁高挺,身材挺括,她在县城卖烤饼这么久,没见过比他长得俊的儿郎了,且又是个秀才。
至此,刘婶婶心中,放下最后一块巨石。
几人浅浅见过一面,云芹和陆挚领了驴,要回去了,刘婶婶和二丫一路送他们到城门口。
她们在城门口挥手:“芹丫头,我们就住在这。”
“日后要通往来啊!”
云芹戴着笠帽,挥挥手:“好!”
陆挚牵着驴,望她眉眼轻扬,带着柔和轻盈的笑意。
仿佛对她而言,再沉重的事,都会化成一片白色的羽毛,微风一吹,晃悠悠飞到天上去。
就算是遇到那种事……陆挚不是故意偷听的,实在是他刚到门口,刘婶婶正哭得情真意切。
他不好搅了她们诉情,就躲在门口,不得已听了一耳朵。
所谓“悍妇”的真实情况,昭然若揭。
陆挚陷入自己思绪,忽听云芹语调柔和:“陆挚。”
陆挚抬眸。
云芹:“以后来买烤饼,不要钱,”又指着挂在驴身旁的腊肉:“今晚还能加菜。”
她笑着对陆挚说:“县城真好。”
陆挚:“……”
云芹的快乐,感染了他些许,然而这种轻盈,很快又掉落了,他脑中不自觉地将方才场景,又过了一遍。
秦聪是谁?
这个名字从第一遍出现,他就记在了脑海里,只是方才刻意不去想,现在一旦放松,它就冒了出来。
陆挚呼吸一窒。
既耻于自己非礼窃听,又不解自己缘何在意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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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一阵凉风从耳侧吹来,陆挚回过神,就看云芹摘下笠帽,给他一下一下扇风。
她微微弯腰:“天气热。”
陆挚:“我还好。”
云芹瞧秀才还是逞强了,明明就热得皱起眉头,还不承认。
她还是不拆穿好了。
…
他们一路满载,走得比来时要慢,渐渐的,路上的草木繁茂,蝉鸣又长又懒,傍晚的暖风拂面,熏得人昏昏欲睡。
云芹虽然有些怕从驴背上摔了,也忍不住偷偷眯了会儿。
忽的,远处一群小孩,追着一个风筝,又跑又叫。
他们中有男孩女孩,陡然看到云芹高高坐在驴背上,又起哄:“悍妇,悍妇!”
陆挚攥住驴绳。
云芹也来了精神,翻身下驴,朝他们比了比拳头。
小孩们跑了,其中有个小女孩,却还跳来跳去。
陆挚认出,她就是早上那个胆大的小女孩。
女孩挺起胸膛,拿着个小树枝,朝云芹打过来,眼神兴奋:“我要打败悍妇,我要做悍妇!”
不等陆挚出手,云芹毫不费劲抓住树枝,拍了下小女孩屁股,小女孩嗷嗷跑了。
其余小孩躲在远处笑她:“就你也想做悍妇!你根本不行嘛!”
“……”
孩童简单纯粹的笑声,充盈着整条寂静的小路。
陆挚蓦地明白了,小孩们喊的“悍妇”,和他以为的,不一样。
…
云芹坐在驴上,低头看着陆挚的手。
陆挚不止脸和身形好看,手指也好看,又白又修长,云芹看久了,就想起初春的新笋尖,脆脆的。
打从小孩喊她后,他就紧紧握着驴绳,手背鼓起青筋,山峦似的起伏。
她确实是和他们玩耍。
对二丫下手前,那个无赖没少欺负周边村落的小孩,她打跑他,小孩们都很开心。
他们喊她悍妇,是因为连无赖都怕悍妇。
只是,云芹也知道,很多人对这个词,嗤之以鼻。
她背地里和小孩玩玩没什么,如今却被陆挚听到了,早上那次就算了,还能装不知混过去,这次太明显了。
她面颊微红,小声哼哼:“他们乱叫的。”
前面有一段小上坡,陆挚擎着驴绳,专注看路,闷闷应了声:“我知道。”
须臾,云芹又问:“你不喜欢这个词吗?”
过了坡,陆挚抬眼看着云芹,他眼里含笑:“从前是不喜。”
“从此不会了。”
云芹不由垂眸,弯起唇角。
她笑得清澈,黑长的睫毛轻颤,面颊泛粉,仿若四月桃花花瓣层层渐染,腼腆灵秀。
陆挚手上攒着的劲,突然松了,指尖绷紧许久的血液,冲回心口。
心突的乱了一下。
那个念头,又莫名闯入他脑海——
他向来自持稳重,这次,他都来不及阻拦自己,就听自己问出来了:
“对了,秦聪是谁?”
17.第十七章
且说几日后的黄昏,阳河县县衙大街对面,挂着“秦府”牌匾,在光下略显黯淡。
何大舅每回出县衙,都会看到秦府。
汪县令的宅邸也在附近,秦家能与官老爷住一条大街,可是排面,全因秦家祖上,是太.祖任命驻扎在阳河营的五品副将。
后来,阳河营将领去盛京受赏封爵,秦家祖父留在阳河县,攒下了基业。
如今秦家主事的,是年过知天命之年的秦老爷,花钱挂了刑部清吏司下的员外郎闲职,平日也是快活。
何大舅歆羡,若何家也有祖荫,就不必把儿子送去县学,死磕功名。
他知那些世家大族,孩子科考天赋不足,就早早让孩子入世,攒点经验,以疏通各层关系。
他由此又想到外甥陆挚。
他隐约记得二十多年前,何玉娘出嫁前,好像说了他妹夫陆泛是什么陆氏旁支。
当时以为妹夫能给家里带来造化,结果这妹夫是个体弱的,起先还和何玉娘过着隐居般的日子,一年年拖下去,他早就没祈盼了。
如今陆挚少年有才,偏偏又如此背运。
何大舅大叹,收起笔墨,今日他手上的活计,磨磨蹭蹭做完,天也黑了。
他日日做着重复的文书工作,此时口干舌燥,发现廨宇内茶壶空的,小吏也不添水,不由微恼。
待他提着茶壶离开廨宇,不远处大门,几个小吏凑在一块,一人一包切片的牛肉,津津有味地吃着。
瞧见何大舅,几人笑道:“老何,也就你还躲在屋里了,来看秦少爷给我们什么好的了。”
“可惜没有酒。”
“当差呢,大人管得严苛,你不怕死就喝。”
小吏口中的秦聪,正与他们站在一处,他束玉冠,穿一身宝蓝袍子,身姿还算风雅,朝何大舅作揖:“何典吏。”
何大舅喜欢旁人叫他典吏,而非老何,因而十分受用,也拱手:“浩然这个时候来,可有何事?”
秦府和县衙近,往来繁多,今日是秦聪问衙里借十来人,过两日要抬佛像塑金身,给秦老爷祈福。
大家吃秦家的东西,拿秦家的钱,无有不应,十分热络。
待秦聪走后,小吏们却换了副嘴脸:“塑金身都要弄出这么大动静,生怕人不知他孝顺。”
下值的何大舅加入这场八卦:“我瞧这小秦,倒像是秦家的真儿子。”
“别了吧,义子就是义子,哪里比得上亲生。”
“村里来的,真以为自己很风光。”
“要不是我不姓秦,这种好事能落到他头上?”
“……”
何大舅弄了点水喝,倚在门框,一边听大家说,对秦家的羡慕,也黯淡下去。
原因无它,秦家和陆挚一样背运。
秦员外就两个儿子,还先后出了意外。
二十年前,秦家大儿子去跑运河被浪打死,五年前,二儿子只是在家吃香瓜噎住,一口气喘不过来,活生生憋死了。
这才又了找了秦聪这个义子。
何大舅摇摇头,这么看来,秦家还不如何家。
突的不远处,有个人慌里慌张跑来,小吏们喊何大舅:“那是不是你家的邓大?”
何大舅一惊,怕又是二房做傻事,叫同僚听了嚼舌根。
他忙主动朝邓大走去:“二房那边又闹什么了?”
邓大“哎哟”两声:“快回去吧,你孙女出事了!”
……
——秦聪是谁?
当下落日熔金,树林婆娑,远处村落几缕炊烟,沟通了天际,饭菜香融进光泽里。
云芹满脑子都是吃的,骤然听陆挚问一句,轻轻“啊”了一下:“芹葱?”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说:“哦,秦聪和二丫一样,和我以前是邻居。我和他定过亲,后面他家退亲了。”
从云芹开始说,陆挚便屏气,结果一口气没消耗完,她就说完了,就这样的坦荡,毕竟都是过去的事。
愈发衬得他怪怪的。
他抿抿唇,压下心里的感觉,容色淡淡道:“原来是这样。”
忽的云芹笑了下,陆挚心内一跳,想说自己没有旁的意思,她却指着远处的云,笑眼盈盈:
“陆挚你看,那云像不像大舅和二舅?”
天际两朵云贴在一起,一朵又高又瘦,一朵又矮又肥,凹凸有致。
云芹一说,这云还真像描着两个舅舅的人影生的。
陆挚缓过来,有些想笑,只是他从未编排过长辈,觉得不妥,只说:“是有点像。”
一阵风过,云朵眼看着要化了。
云芹:“啊,哥俩走散了。”
陆挚:“……”他终究还是低声笑了笑。
天要黑了,他们没再耽误,回了何家。
因为烧饼、茶果子很多,现在也不是冬日,恐怕放坏了,云芹根据何家各人口味,给他们都分了一点。
加之前面的兔皮,众人也不好再白收,便也回送了些东西。
大嫂子韩银珠回送一袋子红豆,二嫂子李茹惠回送一件新上衫,照着云芹身段改的,她虽没替云芹量过,竟十分合适。
云芹最喜欢这衣裳。
三嫂子邓巧君才刚从娘家那取了不少钱,但建房子花得差不多了,就回了一个庙里求的多子多福石榴花纹陶枕。
还是没用过的,邓巧君觉得便宜云芹了。
不过,这陶枕太高,云芹和何玉娘谁枕,都像头被顶上天,干脆拿来当小杌子用,倒也适合,只留意走路别踢到,不然脚趾疼。
这日上午,她就是坐在陶枕上编笠帽,何玉娘在玩彩线鞠球。
这几天就到收麦子的季节,何家在村东有大片良田,虽雇佣了人力,奈何地方大,在家的两个表兄不闲着,连邓大都没空吃酒,成日去督工收麦子。
家里很安静,所以当一阵微弱、压抑的哭声,由远及近,就有些明显。
何玉娘也听到了。
她有些害怕,抱着彩线鞠球,跑到云芹跟前,张张口:“哭了!”
云芹牵着她的手进房中,说:“我去看看。”
说着,她轻移脚步,到了门口,未料到是一团瘦瘦的人影,她捂着嘴,哭得几乎断气。
云芹微讶:“桂娥?”
何桂娥抬起头,露出一双肿得和核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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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睛。
她脸上还有几个巴掌印,从袖子找出两个半铜板给云芹:“婶娘,这是我攒的钱,给你。”
铜板还有温度,云芹问:“这是怎么了?”
何桂娥:“我想走了。”
云芹:“你要去哪?”
……
前几日,云芹从县城酒楼带回的糕点,分了些给各人,县城的东西自是稀奇,大房那,韩银珠把儿子何佩赟叫来,糕点都给了何佩赟。
何桂娥就在旁边绣东西,何佩赟吃得吧唧响,听得她愈发馋嘴。
和以前光眼馋不同,她手里还有云芹给她的糖糕。
韩银珠没留意她,何桂娥装作要去茅厕,跑去房中,她枕头底下有个一个纸包。
翻开纸包,那块糖糕还有大半。
她舍不得吃,每天就吃一点点,要么就舔几口。
今天她把糖糕送到嘴里,骤地发现,糖糕不甜了,酸酸臭臭的。
馊掉了。
何桂娥难过,糖糕还有一半没吃,早知道就全吃了。
在她默默掉泪时,何佩赟在窗外看到了,兴奋地叫起来:“我就说你这几天怎么老偷偷去房间!娘!大姐偷糖糕!”
何桂娥大惊,韩银珠已经过来,果见她手里一块糖糕,扬手就是一巴掌:“小小年纪学不好!”
何桂娥赶紧说:“娘,这不是我偷的,是陆表婶给的!”
韩银珠:“我怎么不知道?”
何桂娥解释一通缘由,韩银珠拧着她耳朵:“邓巧君叫你替她做饭,你就替她?你是谁的女儿啊?”
何桂娥疼得簌簌落泪:“我、我……”
实则到这里,韩银珠几分信了,毕竟何桂娥向来胆小,邓巧君还是那种小姐性子,爱使唤人,糖糕估计就是那时得的。
不过,何佩赟一直在旁边闹:“就是偷的,就是偷的,她哪能吃糖糕!”
韩银珠又将信将疑,拉着何桂娥想去问云芹,才刚出西院,正好大门口,邓巧君跟工人结钱。
韩银珠叫住她:“邓弟妹,外头雇人做工都要给钱,你这么使唤我们桂娥,不好吧?”
邓巧君平时就不好惹,最近为了建房子,烦得满嘴燎泡,韩银珠还撞上来。
她当即也冷笑:“嫂子好诬赖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使唤她?”
韩银珠:“你没使唤她,她哪有机会去厨房得糖糕?”
邓巧君翻白眼:“我从没见谁给你女儿糖糕,谁知道她是不是不学好,手脚不干净偷的,还赖我?”
韩银珠被刺得火也上来了,拖走何桂娥,又扇:“你敢骗我!”
何桂娥哭着求韩银珠:“娘去问婶娘,真是婶娘给的!”
韩银珠:“你还要我到你表婶那丢脸?”便是不肯问,认定了是何桂娥骗她,又把她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
“我要去哪……”听到云芹问话,何桂娥哆嗦了一下,眼神却逐渐坚定:“我要去死。”
云芹看着她,突兀地问:“你会编笠帽吗?”
何桂娥有些茫然,下意识答:“会。”
云芹说:“那你先别去,教教我编笠帽。”
18.第十八章
何桂娥和呆头鹅似的,跟在云芹身后,进了东北角的小院子。
屋内,何玉娘见是何桂娥,松口气。
何桂娥声音沙哑,乖乖唤了何玉娘姑祖母。
云芹理衣裳坐在门槛上,将陶枕让给何桂娥,何桂娥有些不习惯,犹豫了一下,才坐好。
云芹把她编的笠帽给何桂娥:“我编的这个,没法戴。”
何桂娥:“这是笠帽吗?”
云芹眨眨眼:“这不是笠帽吗?”
虽然她也发现形状编坏了,和簸箕有点像,但她是冲着编笠帽去的,出现簸箕,应该是簸箕的问题。
她也不嫌丢人,说:“你帮我拆了,等一下,我去拿点新的竹条,你再手把手教教我。”
何桂娥抹了下眼泪,点点头。
云芹进了屋子,方才淡定的神色,终于微微一变,她抚着胸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何桂娥说想去死,她是紧张的,又有些难过,她十二岁时,甚至到现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这得是天大的委屈。
没多犹豫,她就请何桂娥留下来做点事。
虽然,编不出笠帽也是真的。
云芹拍拍脸颊,在屋里转了一圈,出来时,手上不仅多了竹条,还提溜了一碟绿豆饼。
云芹示意何桂娥:“吃绿豆饼。”
何桂娥只顾着拆手上竹条,摇摇头,不吃,她已经要去死了,吃这些也是浪费。
她三下五除二拆完了,就按照形态编起来,一边和云芹说:“婶娘你帽筒那儿,编歪了,要这样。”
云芹伸着脖子,认真看何桂娥怎么弄,也绕着竹条,开编。
好一会儿,何桂娥手上的笠帽,已初具雏形,而云芹手里的“簸箕”,也显现原型。
何桂娥:“……不对不对,你这里三步歪了。”
云芹:“唔。”
又过了许久,何桂娥手里笠帽都编完了,云芹也编完了,只是又编了个“簸箕”。
云芹试着戴了一下,笠帽掉了,她眼神清明,无辜地看着何桂娥。
何桂娥很不能理解,皱起小脸,一时也忘了什么死啊活的,比划道:“是帽檐不对,再来。”
云芹:“好吧。”
唉,她有些犯懒地想,要不就把这东西当簸箕用,不过一来房里不缺簸箕,二来孔洞有些大,存不住灰尘。
但何桂娥“屡战屡败”,比她更上心,她只好哼哧哼哧解竹条。
这次,何桂娥全程眼睛不错地盯着云芹。
原来,云芹每一步看似都对了,但都有一点点不对,这点不对,单独拎出来,不影响笠帽,积累在一起,笠帽的形就都歪了。
何桂娥发现这异样,赶紧说:“我知道了,应该这样子!”
她抓着云芹的手,勉强掰了回来:“这个从这里穿过去,到时候再锁边。”
云芹沉下心,也听话地照做。
终于,在太阳微斜的时候,云芹手里出现一顶还算能看的笠帽。
就是看着很粗糙,和何桂娥的不能比,何桂娥却比云芹还开心,小小跳了一下。
云芹也很有成就感。
文木花也教过她,就是耐性不够,看她编得乱七八糟,教又教不会,恨不得拿扫帚撵她。
通常得云芹唤醒她的母爱,才能逃过一劫。
所以,云芹这么多年,只学会编竹筐。
这是她第一次编好了笠帽,她也有些成就感,拿着一旁绿豆饼,自己咬了一口,这回没叫何桂娥,直接递了一个给她。
何桂娥没有多想,就接了过去。
她捧着绿豆糕,盯了许久,终于被绿豆隐隐的甜香吸引,咬下一口。
绿豆饼饼皮十分薄,绿豆馅研磨得十分细腻,咬下去又厚又软,却不过分甜腻,化在嘴中,豆香漾在唇齿,实在好吃。
不是馊了的糖糕,是好吃的绿豆糕。
何桂娥低头,极力忍着哽咽,憋不住想呼吸,突然,鼻头冒出了一个圆圆的鼻涕泡泡。
云芹被逗乐了,小声笑了一下,何桂娥大窘,赶紧侧过脸擦眼泪鼻涕:“对、对不起……”
云芹说:“没关系,”又补了一句,“你道歉什么?”
何桂娥:“我也不知道。”
她一直在道歉,习惯了而已。
云芹等她哭得够了,才说:“我会和你娘说,你没有偷糖糕。”
何桂娥抽泣:“婶娘,你不用说了。”
她还是想要去死。
她死了,她娘就知道,她是被冤枉的,肯定会后悔打她,说不定,还会大哭一场,一辈子记得这件事。
云芹瞧着何桂娥,用笠帽扇扇风,突的道:“我有一个主意。”
……
…
陆挚这日比平时早了片刻回何家。
他一开始跑回来,有些拿捏不好节奏,现在慢慢习惯了,呼吸调节得好,也没出那么多汗了。
姚益得知他每天都跑回去,还赞叹:“乡试会试都得熬体力,那些体弱的甚至是从考棚里抬出来的,拾玦此计未雨绸缪,实在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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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陆挚见他误会,也没解释。
如果说他是与云芹约好早点归家,姚益定要说什么话。
陆挚进了家门,就觉氛围不对,穿过东边的小路时,遇到何善宝。
何善宝带着酒气,对陆挚挤眉弄眼:“你知道吗?家里出事了!”
陆挚:“什么事?”
何善宝说:“侄女投河了!就那个叫桂娥的,大房那边排老二的,啧啧啧。”
陆挚步伐一顿,声音微沉:“尸首捞上来没?”
何善宝:“没呢,就看一双鞋在河边,要不是二嫂去河边洗衣裳,这都一天了,没人发现,老太太是还不知道,若知道了,大家就惨了,都得遭殃。”
陆挚想到在县学读书的大表兄,又问:“可曾通知县里那边了?”
何善宝:“才刚邓大去找大伯说了这事,大伯不让他找大哥,怕是耽误大哥读书。”
“你说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投河了,再养两三年就可以嫁了……”
一条人命,还不如读书重要。陆挚不合听,沉默着,径自去了屋里。
侧屋有些昏暗,何玉娘依然在老太太那边吃饭,房中只他和云芹。
陆挚在净手,云芹揭开扣着饭菜的竹罩,把饭菜摆好,她一只手捧着碗,有些呆呆的。
陆挚问:“吃不下么?”
云芹摇摇头。
夕阳斜落,家里很是沉闷,仿若狂风骤雨前的预兆,一个不小心被泼湿一身。
陆挚不是很有胃口,停箸。
云芹见状,小声问:“表侄女的事,你听说了吗?”
陆挚:“嗯。”
云芹又说:“起因是我送她一块糖糕。”
她言简意赅,说了何桂娥受的委屈,陆挚皱起眉头,看不惯韩银珠的做法,然而,这不是他的孩子。
实话说,何家某些作风,他着实不喜,便是借住在何家,他也没什么归属感,就等还了姚益的钱,也要还何家的钱。
云芹嘀咕:“如果桂娥没死就好了。”
陆挚:“是啊。”
忽的,云芹也搁下碗筷,站了起来,陆挚疑惑,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仰头看她,她姣好的眼眸闪烁,藏着一抹狡黠。
就是在暗淡的天光里,也像是曜石一般。
她脚步一旋,撩起一旁隔开床和桌子的布帘。
何桂娥正躲在帘子后,怀里抱着一张烤饼,脚上踩着云芹的鞋,有些畏缩:“表叔……”
云芹瞄着他,小声:“桂娥没死。”
陆挚:“……”
19.第十九章
几个时辰前。
云芹去找二表嫂李茹惠,李茹惠是大房的二表嫂,也住在西院。
何二表兄读书没天赋,家里也供不起两个读书人,他就管着家里田地,李茹惠素日不大出门,只爱做些绣活。
她比云芹年长好几岁,脸生得圆,性子温和,是云芹三个表嫂里最踏实的。
上次,云芹来送兔皮,李茹惠小女儿何金玉咬着手指,馋云芹没给春婆婆的那包兔肉。
云芹给她兔肉,袖子里掉了一条素帕。
李茹惠因为女儿讨食,很是不好意思,便问云芹是否喜欢素色。
云芹说:“不是,是我针线不好。”不然也想绣朵花。
不久后,云芹就收到簇新的上衫,用的湖绿地布料,针脚细密,绣着蝴蝶穿花的样式,很是精致。
云芹此时就穿这身上衫,挽着堕马髻,眉眼细腻昳丽,容色鲜亮逼人。
李茹惠对自己技艺十分自信,只是瞧着云芹,一时不知是衣裳衬人,还是人衬衣裳,很是慨然。
不过有一样是可以肯定的,她做这衣裳付出的时间精力,都值得了。
然而,这美人却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
李茹惠:“让桂娥装、装死?”
云芹:“对。”
李茹惠放下绣棚,踯躅道:“要是老太太发火了……”
云芹:“先不告诉她。”
李茹惠惊讶,还能这样啊。
不过也是,假若真出事,也是先捞到尸首,再告诉老人家,免得叫白白焦心。
李茹惠住得近,更知韩银珠如何偏心,三天两头,打得何桂娥想哭又不敢哭。
她本不想参与,毕竟作孽的是韩银珠,和她无关。
然而转念一想,她从来知道何桂娥实心眼,去找云芹时,恐怕真就有了去死的决心。
要不是云芹,家里就多了一桩白事。
李茹惠也算看着何桂娥长大,不至于铁石心肠到如此地步,要是何桂娥真死了,她也良心难安。
反之,她若能帮一把,就是给自己和孩子们积德积福。
况且主意是云芹出的,她只当不知情,火怎么也烧不到身上。
她心里已然同意了,还是好心提醒云芹:“你不怕这事过后,惹得老太太、大嫂不喜,以后难做吗?”
云芹缓缓摊手,笑道:“本来,她们也不喜欢我呀。”
她看得出何老太眼底的挑剔、韩银珠偶尔露出的不屑。
只是,她就算是珍宝,也不会所有人都喜欢。
李茹惠服气了,笑道:“好,我晚点去河边捡鞋子。”
……
且说下午申时三刻,李茹惠捡了鞋,捎给韩银珠,意有所指:“桂娥是不是从早上,就不在家?”
韩银珠半日不见何桂娥,心里窝火,还想着等她回来算,她见这双鞋,很是一怔。
家中找遍了,着实没人。
韩银珠骤地想起,她早上打何桂娥时,何桂娥落着泪哀求她的样子。
她从来不留心,此时,方觉那眼神不对。
鞋子在河边捡到的,脏兮兮的,大抵就是投河了。
韩银珠在房中坐了片刻,心乱如麻,怒气冲冲去找邓巧君。
邓巧君在看新建的房子,突然叫一双鞋子砸脸上,叫了一声:“你做什么!”
韩银珠:“你诬赖桂娥是贼,桂娥跳河去死了,你就得意了?”
邓巧君怔住:“你说什么?”
韩银珠出了一口恶气,冷笑:“我就说是你使唤桂娥替你,要不咱们找云芹对一对?”
邓巧君哑口无言。
韩银珠:“桂娥都是因为你跳河,今日起你就欠我一条命!”
邓巧君气得脸胀红,啐她:“欠你娘个屁!”
话是这么说,邓巧君紧赶慢赶,跑得鞋子都掉了,去村东田地,把何善宝喊来,说了前因后果,让人捞尸首。
韩银珠也去河边找尸首。
若问她有没有一瞬的难过,那是有的,十几年,养一条狗都有感情。
但转瞬被不理解的情绪淹没,她供何桂娥吃喝,不说回报,竟然为这么点事,就去寻死,实在不像话。
只是看邓巧君吃瘪,韩银珠就好受多了。
因新屋就在东北屋子旁,云芹和何桂娥就在房中,听她们的争执,声音清晰可闻。
何桂娥蹲在地上,又大哭了一场。
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她好像“死”得好没用。
哭累了,何桂娥就想出去:“我怕我骗了我娘,被她打死。”
云芹拦住她,说:“反正都会被打死,你今晚在我这睡舒服了,明天再回去。”
何桂娥觉得有道理,咬着唇:“好。”
…
屋中点着桦烛,灯光颤了颤,隔壁邓巧君和何善宝压着声音吵架,不甚清晰。
到明天,这事自然瞒不住何老太,不过明天,何桂娥也会“死而复生”。
这一晚是难得的宁静。
云芹打水来,何桂娥擦过脸后洗脚,自己在脚丫那里擦下厚厚一层污垢,像又一层皮。
这是何桂娥第一次睡前洗脚,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脚这么脏,恨不得把脑袋插.进地缝,没脸见人了。
云芹正经道:“搓掉就好了。”
正经不过一会儿,她又笑了,一下一下俏皮的节奏,轻轻的从鼻间嗤着。
何桂娥耻意稍减,也羞涩地笑了。
不多时,云芹给二人铺了被子,让何玉娘和何桂娥睡一块。
二人躺下,何玉娘嗅了嗅何桂娥,觉得没有云芹香。
何桂娥望着云芹,昏暗的帘子内,云芹生得漂亮,面容凝着光华似的,她正在梳头,侧着脖颈,垂着眼眸。
那头乌发,比韩银珠最喜欢的绸缎还漂亮。
“婶娘……”何桂娥有很多的话想说,可话到口边,又不是要说什么了,眼角忽的又热了。
云芹抬手,摸摸何桂娥的脑袋,把她的头发往上捋,轻轻的。
何玉娘“啊”了声,把云芹的手抢过来,放在自己头上,让她摸摸。
“……”
外间,陆挚速速看完学生课业,一手支着下颌,另一手捏捏自己眉间。
一方面,他庆幸何桂娥没死,可另一方面,云芹插手太深了,这到底是别人的家务事。
最吃亏的是她。
他们寄人篱下,本身外祖母就不喜欢她,这事往后,大嫂、三嫂,定会有许多的怨言。
他一日里泰半时候不在家,她们不敢冲着他来,却不会对云芹客气。
他尚未想出章程,云芹出来了。
里头两个小的都睡了,她穿着夏衫,肌肤温润,头发搁在肩头,叫他:“陆挚。”
陆挚看了一眼云芹,收回目光,道:“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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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芹抱起方形素色陶枕,脸躲在陶枕后面,眼睫忽闪忽闪。
里头的床本就不大,睡两个女子倒也还好,三人是肯定挤不了的。
她道:“我想和你睡。”
陆挚:“……”
他看向自己那一块小小床板,他一人躺,还算刚好,但要是再挤一人,只怕得……
叠着他睡。
还没等他细想,云芹从捋起袖子,从门后,搬出一块板子,两个墩子,拼床。
陆挚回过神,忙上去帮忙,又有些疑惑板子哪来的。
云芹小声说:“我跟胡阿婆借的。”
不一会儿,“床”拼好了,不过加上那板子,两人就算平躺,也是手臂贴手臂,指尖掠过指尖。
云芹睁着大眼睛看屋顶。
她发现这个瓦片,因年久失修,衔接处,有点漏光,几道细细的月光,趴在屋顶。
不一会儿,眼睛适应黑暗,她缓缓朝斜旁瞧去。
陆挚鼻梁和山峦似的,他的唇峰原来是有一点点翘起,下颌也好看,到脖颈,喉结凸出一个凌厉的弧度。
忽的,他喉结动了动:“睡不着?”
云芹耳朵有点痒,她小声说:“唔。”
陆挚:“明天你等我,我同私塾告假就回来。”
云芹一顿,问:“为什么告假?”
陆挚:“大嫂那关不好过……”
一个月二两银子,告假一天就没六十多铜板,云芹心疼钱,屈起手肘,轻轻捅了下他,本意是想叫他没必要告假。
不成想,陆挚一颤,翻了个身,“嘭”的一声,掉到床板下。
云芹倒吸一口气,赶紧凑过去瞧。
陆挚一手撑起上半身,俊目微瞠,好像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云芹:“你怎么摔下去了。”
她趴在床板沿,细柔的长发,摇摇曳曳,落在陆挚心口。
隔着衣裳,痒得陆挚耳尖发烫。
他起身,云芹就窸窸窣窣缩回去,空出了一块位置。
陆挚坐在床板边,摸了下耳朵,若无其事般,接上刚刚的话:“……我在的话,兴许会好一些。”
云芹明白了,心里暖暖的,也是,如果云广汉、云谷在,也不会留她一人,毕竟自己这次“闯大祸”了。
她道:“好。”
陆挚缓缓躺下。
云芹回想陆挚那一摔,可她实在很小力的了。
她有些抱歉:“刚刚弄疼你了吗?”
陆挚:“……没有,不疼的。”
两人细细的话语一停,没一会儿,云芹睡熟了,呼吸温温的。
陆挚压下思绪,想到明天还有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心里默念四书,从《大学》《论语》,念到《中庸》。
终于酝酿出一丝睡意。
朦胧中,他做了个梦。
他如往常在桶里洗浴,一股熟悉的香味,混合在温热的水中。
他掬起水,流水从指缝滑落,一滴水珠飞溅,落到他唇峰上,他囫囵地记起这个味道。
那滴水珠曾也包裹过她。
他浑身紧绷,一种陌生的刺激直达尾椎骨。
陆挚突然睁开双眼,天色还黑,云芹睡相规矩,背对他,给他留了个后脑勺。
他梦里嗅到的,就是她发间杂糅着皂角,和她体温糅合的香气。
他动了一下,察觉到某处一股凉意。
20.第二十章
……
今天轮到云芹和邓巧君做饭,云芹早早醒了,陆挚却已穿戴好,换了身灰白襕衣,鼻挺颌瘦,愈发斯文俊逸。
云芹:“你天没亮,就跑去告假了?”
说着话,她细白的两根食指中指,模仿人跑的姿势。
陆挚视线随她手指动了下:“嗯。”
姚益惯常昼夜颠倒,陆挚寅时抵达“山有外山”,不算打搅。
当时姚益正约三两乡绅,品酒作诗赏画。
赏析的那些画里,就有陆挚的一幅,有人想出十两银子请姚益割爱,姚益还不肯,未料陆挚就上门了。
姚益知陆挚定是家中有事,一口应允,还不扣钱,他倒不缺这六七十文。
云芹再次:“你东家真是好人。”
很快,她发现陆挚把他昨晚的衣裳全洗了,包括亵衣,齐齐挂在绳子上,湿漉漉的。
她悄悄打量陆挚。
陆挚沉默片刻,问:“怎么了?”
云芹:“你不会路上掉坑里,衣服全脏了吧。”
陆挚低头看书:“……流了汗,才换的衣服。”
索性他身上无伤,也没必要扯谎,云芹便放了心,又想,摸着夜色亲手浆洗衣服的秀才,有一点新奇。
她去了厨房,邓巧君眼圈通红,模样憔悴。
这么久以来,邓巧君难得没有偷懒,就是蒸了一锅死馒头,胡阿婆心疼食物,忍着气没说她。
等云芹带早饭回来,何桂娥和何玉娘先后醒了。
何桂娥以为自己闹出这么大的事,如何都睡不着,结果一夜好眠。
天空露出柔和的蟹壳青,窗户半敞半阖,日光极淡,勾出一双清丽的影子。
陆挚倚窗借光,卷了一本书读,云芹在旁边整理竹条锁边笠帽,问他书里有什么。
他低声道了几句子曰,云芹打呵欠。
何桂娥怔怔盯着这一幕,眼眶一热,几欲落泪。
饭后,何桂娥知晓,如何也不能再赖在云芹这儿了,要走。
云芹却说:“不急,我和你表叔先去找老太太。”
老太太房间占何家正中,屋子近,没几步,他们就到了。
春婆婆出来迎他们,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笑眯眯同云芹说:“老太太吃了那个绿豆饼,很喜欢。”
云芹:“喜欢就好。”
相处下来,春婆婆对云芹多有好感。
她观察着,云芹是个淡性的,何玉娘待在她身边没出过差错,她送给何老太送的吃食,何老太都挑不出不喜欢。
只可惜,云芹从不过分殷勤,只做分内的事。
而何老太是个老顽固,还没过心里那一关。
他们进去日常问安,房中已撤下早饭,换了茶。
何老太问陆挚:“今日不是休假吧,私塾那边不用去么?”
云芹也抬头看陆挚。
陆挚一时没答,房中倏地安静。
何老太和春婆婆满心奇怪,下一刻,陆挚带来个坏消息:“家里人说出了事,二表侄女投河了。”
春婆婆惊骇,何老太扶着扶手跳起来,难以置信:“什么?”
她一贯不太喜欢、不太关注何桂娥,但她是她的重孙女,真出事了,她不可能毫无波动。
好在,陆挚话锋一转:“祖母莫急,昨晚桂娥和我娘一起睡的。”
何老太脑海嗡嗡,不解:“这又是怎么说?”
于是,陆挚两三句交代了来龙去脉,何老太扶着扶手,坐了下去。
她略一判断,昨天那个时候,陆挚根本不在家,是云芹的主意。
她目光射向云芹。
云芹吃着一盏粗茶,细细品尝,眉眼悠然。
要不是何老太知道自己也没什么好茶,都要以为她手里端着的,是什么洪州白露、蒙顶石花。
倒是不见她惊惧。
陆挚提到:“祖母,这到底是一条命。”
何老太:“我知道,我还没老到糊涂,”当下,她想好办法,“你们叫桂娥偷偷来我这。”
又叫春婆婆,你去:“去把韩大、邓三都叫来。”
…
韩银珠今日也起得早。
她右眼皮一直在跳,给何佩赟喂了饭,何佩赟还嚷嚷:“娘,大姐是不是死了啊,我要她的屋子!”
说是屋子,实则只是在韩银珠屋子旁搭的小木屋,一眼能望到底。
韩银珠烦,难得下手拧他,何佩赟大哭。
就是这时,春婆婆来了,顺便告知:“老太太这几年脾性温和许多,你就闹出这种事,你好自为之吧!”
韩银珠惴惴。
何家谁人不知,老太太难缠得很。
没等韩银珠调整好心情,她到了何老太屋子。
屋内乌压压的,除了云芹和陆挚,还有邓巧君、李茹惠、何大舅妈、二舅妈,儿孙辈媳妇都在。
何老太不是请大家来吃茶的,房中透出一股沁凉。
韩银珠早知此事瞒不住,一进屋,就哭着叫了声“桂娥”,又指着邓巧君,对何老太说:
“要不是她污蔑桂娥偷东西,桂娥怎么会想不开,年纪小小就做出这么不孝的事!”
邓巧君回敬:“我哪知道会这样!那是你女儿,你又不上心……”
“嗙”的一声,屋中众人都吓一跳,原是何老太猛地一拍桌,那桌上杯杯盏盏,全都跟着一跃。
只一下,屋内静得只听得到呼吸声。
何老太甩出这么一掌,也不嫌疼,她是个老人家,却也是个做过半辈子农活的女人。
当即,她箭步上前,攥起韩银珠衣襟:“哭哭哭,你以为挤出眼角这几滴马尿,就有个人样了?那是你女儿,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平时可见你曾心疼过你女儿!”
“你把好好一孩子,养成那样弱的狗屁性子,你怪邓三什么?”
关于何桂娥性子,何老太颇有怨言。
当年何佩赟出生,何老太瞧韩银珠偏心,想让她把何桂娥送到自己这儿。
韩银珠不肯,教何桂娥拒绝。
既如此,何老太就不大管,偶尔韩银珠过分了,她才会插几句嘴,结果这孩子如今钻了牛角尖,让她如何不气。
邓巧君瞧韩银珠被骂得狗血淋头,没有半点庆幸,缩起脖子。
“还有你,”何老太甩开韩银珠,骂邓巧君,“平时偷奸耍滑,把全家人当丫鬟小厮使,好大的排场!”
“我何家人什么时候是你的奴婢了!”
她一手指划过去,指向李茹惠几人,几人完全不敢吭气,怕被殃及池鱼。
云芹心中却想,老太太好有文木花的风采。
当年,那些人讥讽她是悍妇,文木花就是这样,从村头骂到村尾,挨家挨户地把嚼舌根的人揪出来。
邓巧君惊恐:“祖母,我不敢……”
何老太:“这里有谁没受过你白眼,我忍你那对招子很久了,赶明儿给你挖出来!”
邓巧君好没脸,眼里蓄起一包泪,韩银珠也凄凄切切地哭。
这两人没了半点平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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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风,还真有些悔改的意思。
何老太见情况差不多,吐出一口气,便说:“春溪,把人带来!”
春溪:“诶!”
众人不解,只瞧门口,春溪带着一个瘦瘦的小姑娘,进了屋子。
小姑娘不是何桂娥是谁?
场上除了几个知情者,大家都以为何桂娥死了,骤然看到她人好好的在跟前,何大舅妈哭了:“你这孩子!这么叫人不省心!”
邓巧君一愣,随之大喜:“你没事啊!”
韩银珠也大惊,冲过去想扇她:“你死哪去了!”好在叫春婆婆拦住,没真往她身上招呼。
场上乱糟糟的,何桂娥低头不应。
何老太突的说:“桂娥昨晚是在我这儿睡的。”
云芹心内“咦”了一下,看向老太太。
何老太竟替她揽下了事。
不过,她也明白,老太太是为了陆挚,反正家里苦老太太“苛政”久矣,免了将来再生争执。
何老太:“昨个儿,春溪看她浑浑噩噩,我就把她叫来我这儿。鞋子也是我让放河边的,要不是这样,你们只管你们逍遥,怎么,有异议吗?”
邓巧君喜极而泣:“人没事就好。”
韩银珠喏喏:“没有。”
何老太要为重孙女出头,治治她们,她们做孙媳妇的,哪敢有别话。
万幸孩子没出事,否则,何老太绝不仅现在这样,不是她们能扛住的。
何老太又叫何大舅妈:“以后你也要留心你孙女,别让你儿媳给糟践了,不然我第一个问你。”
何大舅妈从前可不敢管韩银珠。
韩银珠叔父是韩保正,何大舅没本事,很不入汪县令的眼,却还是在县衙做典吏,就是靠韩保正打通的关节。
再者,她也不觉得孙女有什么重要的,但听得何老太警告,大舅妈堆着笑,说:“好好,母亲放心。”
何老太又说:“邓三,打从下次开始,你再叫别人替你厨房的活计,替一天,就出二十铜板。敢又随便使唤人,你就滚出去!”
邓巧君:“是是。”
狂喷这一通,何老太也倦了,挥挥手:“快让人都别捞了,歇歇。”
韩银珠、邓巧君终于得救,率先离开,然后是李茹惠等人。
轮到陆挚和云芹一动,何老太忽的说:“阿挚,你和你媳妇留下。”
李茹惠有些担忧,只是,瞧云芹气定神闲,似乎没有被何老太发威吓到,她按了按心口,先离开了。
屋内留下四人,春溪去关了门。
何老太果然还有气,对云芹道:“你瞧瞧你干的好事!”
春婆婆为云芹捏一把汗,前头何老太好不容易攒了对她的些微好感,只怕要功亏一篑。
陆挚也开口:“祖母……”
何老太:“怎么,韩大邓三我骂得,云芹我就骂不得了?”
陆挚不愿挑动何老太的怒火,虽是闭嘴,却也蹙眉担忧。
突的,云芹道:“我们都爱幼,我帮桂娥一回,老太太救我一回,骂我也是应当。”
不得不说,云芹生得好,天然占了优势,此刻神情认真,说这话时,目光有种动人的真诚与关切。
何老太到嘴边的骂,突的停下。
总觉得,她要是骂云芹,就成遂了云芹的意。
何老太这一静下来,云芹也困惑,怎么就不骂了?
又想,估计是何老太刚刚掌控全场,喉咙累了,她新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祖母,先润润喉。”
21.第二十一章
……
那杯茶,何老太到底没有喝。
淡色的茶水里,倒映出何老太的影子,老太太背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
她下手重,力气大,但人生得是小小个,这时背脊佝偻,没了强悍的气场,多了几分老人家的可亲近感。
然而她的表情,可不是这个意思。
春婆婆回想方才种种,又惊讶,又想笑,碍于老太太的脾气,堪堪忍住。
突的,何老太步伐一顿:“这个云芹!”
余下的话,春婆婆作为多年陪伴的姐妹,替何老太补了:“真是伶牙俐齿!”
何老太:“你夸她做什么?”
春婆婆改口:“油嘴滑舌!”
何老太:“哼。”
何老太有点别扭。
当年主家靠山一倒,何家陷入泥潭,她和丈夫这一代撑住,才有这份在村里拿得出手的祖业。
她习惯了说一不二,做到了曾祖母的年龄,也常常大发脾气,把家中各人、各种小心思治得死死的。
她骂韩邓二人,也是做给云芹看的。
结果,云芹是认错了,却不像韩邓那样露出怂样。
按说何老太应有不悦,但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当时也莫名的,就不气了。
到底哪儿不对劲?
…
从何老太屋子出来,云芹和陆挚都浑身轻。
陆挚低低笑了几声,云芹也在眯着眼睛笑。
陆挚:“你笑什么?”
云芹抬眸,反问:“你呢?”
陆挚目光轻轻闪动,说:“我笑我多此一举。”专程告假,倒也没用武之地。
云芹走了几步,又窃窃一笑:“我笑她们被骂得好惨。”
陆挚:“……”
他看她笑得纯粹,不欲扫兴。
可他始终放不下心,他眉宇轻蹙,轻声说:“但愿没有下回,若再有,你要多想想自己。”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别人的家务事。
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韩银珠要怎么对何桂娥,就怎么对她。
陆挚方才看明白了,一家之主何老太想插手此事也难,这次倒是借着云芹创造出的机会,得以管教。
可是云芹是一片好心,他只怕被辜负。
实则,云芹决定伪造何桂娥假死现象前,就衡量过,以她的力气,对付韩邓加她们丈夫,都绰绰有余。
至于手段?她有得是力气。
不过,陆挚并不知道自己力气大,他担心得也没错。
云芹惯常听劝,“唔”了声。
他们回到东北屋子,邓巧君守在屋门口。
她昨晚没睡好,但比起早上,面色好了许多,或许是硌着心口的愧疚那条棉线,不再勒心,消失了。
经过这一遭,邓巧君十分疲累,想买个清闲,好好补觉。
她一副有事找云芹的样子,还未开口,云芹大大方方地朝她摊开一只手。
邓巧君愣住:“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云芹:“十三文,今天饭菜我包了。”
早饭邓巧君去了,虽然魂不守舍,没帮上什么,那钱云芹就不算了。
邓巧君被瞧出心思,带着点尴尬,还是把二十个铜板拍在云芹手里,转身离去。
云芹掂掂铜钱:“好大方。”
陆挚垂眸,温声说:“手。”
云芹伸出另一只手,下一瞬,陆挚轻轻放下一锭五两的银子,凉凉的,颇有重量,和铜板完全不同的质感。
云芹两眼大亮:“哇!”
陆挚弯了弯唇角。
银子是姚益给的。
他大半夜去找姚益,正好遇到席间,姚益在品鉴他那幅月季花,有人愿意花十两买。
姚益喝了酒,有点糊涂,怕陆挚现在有闲情,画得出来,不做私塾老师了,送他出来时,塞了一锭五两银钱给他。
陆挚想到家里的事,等云芹藏着何桂娥事发,少不得要花点钱赔礼。
他没推诿,收下了。
如今这钱用不上,当然就给云芹了。
云芹捧着钱,啪嗒啪嗒跑进屋藏钱。
陆挚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想起上回她的话,才缓缓挑起眉头,她是不是忘了说他厉害了?
……
云芹得了一个好“活计”。
何老太话撂在那,邓巧君无敢不从,因为新屋的事又紧紧牵挂着她,又几次没法去厨房,白白给云芹赚了百枚铜钱。
要说造新屋本也没那么艰苦,陆挚忙过文书地契,接下来给匠工做就是。
只是,邓巧君和何善宝在原定的两间外,擅自又添了两间,偏偏钱又出得不够,怕匠工减料,这才时常不得空。
何桂娥偶尔得空,会自己来帮忙,云芹就把二十铜板分一半给她。
新一月,因弟弟要吃糖糕,何桂娥去厨房要。
云芹打开柜子,掰下一块,问:“你的那块,要现在拿吗?”
何桂娥摇摇头:“不用。”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云芹:“婶娘,我们房中的糖糕……也还是给弟弟的。”
对此,她心里很是羞愧,自觉辜负了云芹一片好心,有专程气人的嫌疑。
可是,她也不想欺骗婶娘。
她带了几分乐观,说:“当然,现在弟弟要打我,我可以跑去奶奶那儿躲。”
云芹没说什么,从自己买的糖糕里掰一块。
何桂娥赶紧摇头:“婶娘,我不要了,我现在不爱吃糖糕了。”
云芹:“你不爱吃了?”
何桂娥取了一块糖糕,边往外走,边道:“对,我现在喜欢吃绿豆饼!”
那些不分给她的糖糕,她一点也不馋了。
云芹终于展眉,笑道:“你是会吃的,那可是从县城酒楼带来的呢!”
酒楼的绿豆饼很有名气,是阳河县一大特产,送礼待客,或者留着自己用,都很上得了台面。
县城,秦府。
汪净荷守着小厨房,熬了一碗莲子银耳汤,装一碟新鲜出炉的绿豆饼,用红木托盘端去书房。
且说秦聪回了秦府,他擦了脸,坐在椅子上,以扇子点下颌,一声不吭。
和丈夫相处两年,汪净荷自知他的脾性,想来事情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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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缓了缓语气,说:“浩然,琳儿今日会走路了,你可要抱抱他?”
秦聪回过神,压下心绪,应了声好。
儿子长得像他,还是有几分趣味的,秦聪逗弄完儿子,就让汪净荷抱下去了。
汪净荷说:“可是在为小少爷的事烦恼?”
秦聪郁闷:“父亲大人要我替他换私塾,跑了多少书院都不收,就连那新办的延雅书院,也不收。”
汪净荷:“那就再看看,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秦聪起身,汪净荷叫他:“汤还没吃,你去哪?”
秦聪步履匆匆离去:“父亲大人让我做事,我自然得继续做。”
汪净荷捡了个位子,坐下来,自己把莲子汤和绿豆饼吃了。
她的贴身婢女进来,掩门,小声说:“娘子,查到了。”
汪净荷放下勺子擦擦嘴,问:“如何?”
婢女:“打听到了,爷从前在阳溪村,是有个相好,叫云芹,哼,生得妖妖娆娆,但性子差,没点好名声。”
婢女叨叨说了一堆,汪净荷只问:“琴瑟的琴?好名字。”
婢女:“芹菜的芹。”
汪净荷:“……好名字。”
另一头,秦聪已经骑着马,又去了一趟延雅书院。
路上看到有人挑着担子,卖香瓜,秦聪掏钱买了一个。
他的义侄是秦老爷二儿子的孩子,就是那个吃香瓜噎死的二儿子。
这个孩子才九岁,却是“五毒俱全”,打人、惹祸、顶嘴、唯我独尊、无法无天。
偏偏秦老爷只觉孩子幼年失怙,实在可怜,分外疼惜。
然而私塾是读书的地方,哪里是给孩子玩乐的?
去了县里私塾被请回家,秦老爷也不管,要秦聪给他找个好地方读书。
秦聪跑遍了附近三十里地,愿意收秦聪的私塾,秦老爷挑出许多的毛病:太破太旧太远,但那些好的私塾,又听说了这小孩顽性难改,不肯收。
唯有延雅书院,才刚开张几个月,应是没听说这些糟事。
生怕书院不收,秦聪才说孩子的四书五经读完了,哪知就算如此,延雅书院也不松口。
实在怪哉。
秦聪知道,姚益不是个难说话的,几次都要答应,却碍于他雇的学究,一直没松口。
他想着,便从这个学究这儿入手。
七月流火,天气些微凉爽,不过秋老虎也会在人不防备的时候,骤地跳出来。
这日天气闷,秦聪一边吃着香瓜,等了许久,终于在远远小路上,看着一个高瘦的男子,迎着阳光,疾步走来。
他头上戴着一顶破破的笠帽,走得快它会掉,他便用手压着。
看着没比簸箕好多少。
秦聪看得有些好笑,心知也是个穷秀才,忙丢了瓜皮,迎上前:“敢问,可是延雅书院学究?”
陆挚闻声,取下笠帽:“我是。请问你是?”
秦聪所认识的秀才,大多二十七八以上,像何大舅那样的才是多数。
见他这般年轻,秦聪有点惊讶,方说:“在下秦聪,字浩然。”
22.第二十二章
秦聪打量陆挚时,陆挚也正打量他。
在他自报家门前,陆挚已从第一眼,简单推断,此人应是个生活优渥的公子哥,自己并未结交过。
紧接着,听到“秦聪”二字,陆挚无声抬起眉梢。
一刹,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堪称无厘头的判断:这个秦聪没他高,容颜没他好,学识也没他厚。
当然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仿佛栖息在本能里的直觉,往往在主人没察觉时,就潜伏回去了。
陆挚便也拱手一揖,缓声道:“在下陆挚。”
不成想,秦聪在听到他名字后,也是一愣。
他没陆挚沉得住气,蹙起眉头:“陆兄……近来可有大喜之事?”
陆挚:“五月的事,想来并不算近。缘何如此问?”
秦聪抽出腰间别着的扇子,打开兀自扇了几下,方合起扇子,尴尬道:“没事……”
陆挚看了眼天色,淡淡道:“秦兄若无旁的事,私塾要开课了。”
秦聪心乱,忘了目的,只好侧身让路:“叨扰。”
陆挚越过秦聪,他是拘谨自重的性子,身形清癯,步态端正,疏忽间,晨风盈袖,行止翩然,一派名士风流雅韵。
云芹嫁给的,是这样的男子。
秦聪说不清他心底的情绪。
两年前,家里父母闹着和云家解除婚约,他茶饭不思,曾也堵住云芹,可对于打人的理由,云芹默不作声。
她只是看着他,说:“秦哥,若我们能成亲,我不会随意动手的。”
她一句话,就揭开秦聪家人藏在心底的恐惧,他们嘴上说娶“悍妇”是怕败坏名声,也不过是怕一个有力气、会打男人的女人。
虽然有力气,会打女人的男人,比比皆是。
“若我们不能成亲呢?”当时,秦聪反问她,“若我爹娘一定要退亲呢?我该怎么办?”
云芹疑惑地看着他,她心里想,他若拗不过他父母,又如何是她的问题?
她释然一笑:“那就退了。”
秦聪怔怔然。
云芹半点不可惜,还安慰他:“我听说,员外老爷是你远房伯伯,你家若认了他家,不是坏事。”
那一刻,秦聪心口猛地刺痛,他也算和云芹一道长大,曾和她一起上山找萤火虫,在泉水嬉闹玩耍……
种种回忆,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云芹对他的感情,和他的感情不一样。
她或许对谁都这样。
正好几年前,秦员外的倒霉儿子吃香瓜噎死了,秦员外悲痛欲绝,长随为哄他高兴,翻遍族谱,从员外祖上秦副将那一辈,找到秦聪家这一支。
论亲缘关系,可是远得不能再远,不过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秦员外来说,是个好消息。
彼时秦聪十六岁,有三分生得像秦员外的二儿子,秦员外顿觉是天意,他不信自己命里留不住儿子,动了收他做义子的心思。
只是上一辈,秦员外兼并阳溪村田地时,和阳溪村村民有过摩擦。
阳溪村保正和村民,私底下很是憎恶秦员外。
秦聪父母却早就想背靠大树好乘凉,可惜秦聪不答应,他们又不敢太逼着,免得闹出丑事,叫村里人看轻了。
而秦聪和云芹的婚事,是在他们十二三岁就定下来的,本以为如何都没法了,婚事却有了变故。
秦聪父母站在制高点,向云家发难,也借此和阳溪村村民分清楚,直奔富贵去了。
退亲时,秦聪全程没有出面,第一是怕被云广汉云谷堵住暴打,第二是他总想象着,云芹会后悔。
虽然以他对她的了解,几率渺茫。
后来,秦聪一家和秦员外攀上关系,搬离阳溪村,秦聪一举从村汉变成员外公子,他有了扇子,有了书房。
再半年,他依从秦员外,定下一门顶好的亲事,有了妻子,有了孩子。
日子明明已经过得很好。
可是午夜梦回,秦聪总十分烦躁,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什么。
直到这一年暮春时节,他外出办事,路过阳溪村,在春雨朦胧里,遥遥看到了云芹。
她在修屋顶,故意用斗笠逗屋檐下的云知知。
云知知“啊”了声,她倒是眉眼弯成一道新月,笑靥如花,气色丰润。
他走了后,她没有枯萎,而是繁茂生长,愈发清妍。
那一幕,在秦聪心里反复咀嚼,他终于懂他这两年为何总烦躁。
因为不甘心。
所以,他在远行之前,觍着脸主动去问云广汉,他现在有钱,养一个云家是足够了。
秦员外对他,也是只要他办到他要办的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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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和云芹“续前缘”。
他先告知云广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暗暗把秦员外拉出来压人。
这两年他早就学会要如何和村野之人谈话,光放低姿态不够,还得让他们忌惮。
云广汉一直沉默。
他本以为,云家多少会心动,苦日子不是谁都能过的。
结果,等他从外地办完事情回来,云芹已经出嫁了。
他的随从自作聪明替他打听,说云芹所嫁的,是长林村的何家的外孙,陆秀才。
秦聪自尊颇为受伤,不愿再探听,只专注为秦员外孙子秦玥读书的事奔波。
只他还存着一点微妙的念想。
等解决秦玥的事,他要和云芹再见一面,不管说什么都好。
然而这事,就卡在陆挚这儿。
秦聪站在简陋的茅屋外,小孩读《论语》声音清脆,陆挚在茅屋中,一边翻书,一边抽人来读。
这个年纪的小孩,玩兴很重,但没有谁敢在他眼皮下做小动作。
但秦聪久久逗留在私塾外,还是有几个小孩,注意力被吸引,悄悄看他,要不是陆挚在,他们都要交头接耳了。
陆挚蹙眉。
待得休息的那一刻钟,陆挚出了屋子,问秦聪:“秦兄是有何事?”
秦聪回过神,暂且压下旁的,只好声好气,提了秦玥入学一事。
陆挚倒没想到,原来是他一直撺掇姚益,收了秦员外的孙子。
他回到:“姚院长应当已和秦兄说清楚了,只怕耽误了令侄。”
“何况,”陆挚神情冷肃,“长林村和县衙差了一个时辰的路程,总不能让小孩夤夜上路,只为来延雅书院。”
秦聪微微笑:“若接下来几年能在延雅书院入读,秦家会在长林村购置别院,像姚院长那样,并不难。”
陆挚依然不为所动,直说:“某可否问,为何令侄不去县学?”
“借员外老爷的面子,县学理应去得,若说县学学究严苛,我并不比他松泛。”
他几句话,令秦聪面色微变,攥紧扇子。
他厌恶陆挚这种云淡风轻,秀才又有何了不起的,还不是没钱。
凭什么娶了云芹。
于是,秦聪语气发沉:“我也想问,陆兄是否知道,我和云芹曾订过亲?”
“……”
23.第二十三章
……
阳河县地处秦淮以北,天凉了些许,冬天也不晚了。
云芹张罗起家中的秋冬衣。
何玉娘穿的,不用她烦恼,春婆婆很早就为她缝制了,何家对她和她当姑娘时候,没太大差别。
倒是陆挚,只有两身冬衣,有一件袖口都破了一个洞。
云芹手指勾着那破洞麻线,“刺拉”一声,不小心把洞撕更大了,赶紧小心翼翼放下,抚平,装作无事发生。
确实该给秀才准备新衣裳了。
何家扯了一匹布送给陆挚云芹,加上云芹嫁来时带的兔皮,应当够顶这个秋冬了。
布料得等陆挚回来,才能量体裁衣,兔皮不大,可以做个大概尺寸,早点安排。
云芹先带着兔皮去找二表嫂,李茹惠。
李茹惠在弄绣棚,听到外头女儿和云芹打招呼,她踩着鞋子,到门口:“弟妹,上回答应你的绣样,今天才要做呢。”
云芹笑道:“我不是来讨绣样的,是来请教嫂子。”
同何桂娥学过几回,云芹现在编的笠帽有所精进,她又自信满满了。
李茹惠女红极好,每次家里去县城,会拿她的绣样卖,后来甚至被汪县令家看重,上次那个莲花鱼纹,就卖了个不错的价钱。
一年算下来,她一个月能给房里添一两家用。
云芹承认,她十分垂涎。
她上门讨李茹惠吃饭的本领,李茹惠哼哼两声,却不藏私:“你若要卖绣样,县里那些夫人小姐,最喜欢的是莲纹。”
云芹把几条线捋顺:“莲花?”
李茹惠道:“是啊,佛祖座下莲,谁不喜欢,前阵子秦员外大寿,给佛祖贴金箔,塑金身,保佑长命百岁,好大排场。”
云芹:“那我绣莲花。”
二人坐在屋中理线,说说笑笑,李茹惠小女儿何小灵跑进屋中,摇头晃脑:“陆婶娘来啦!”
李茹惠赶她:“去,我和你婶娘忙着呢。”
云芹朝她扬了两下眉头。
小女孩“啊”了些,兴奋地躲到娘亲那儿,又偷瞧云芹。
李茹惠知道小灵喜欢云芹,本来在外面玩,发现云芹来了,就要找她。
桌上有一盘带壳的花生,李茹惠抓了一把,放进小灵手里:“拿去吃吧,我和你婶娘有正事干。”
小灵“噢”了声,却也没走,垫着脚尖挤上榻,开始咔哒咔哒啃花生皮。
不一会儿,何小灵就用嘴巴剥了一手花生肉。
她用粗粗的小手指,攥了几颗给李茹惠,另外的给云芹,在她嘴里走了一遭,花生肉湿漉漉的。
云芹摇头不要,何小灵:“婶娘为什么不要啊?”
云芹:“怪脏的。”
何小灵脸色啪叽一下就红了:“不和你玩了。”
李茹惠忍着笑,每她次跟女儿说不要这样,没人爱吃她嘴里出来的,女儿都是不听,这回终于信了。
云芹放下针线,招手把何小灵叫来,拿花生给她看:“找到这条线,这么剥。”
何小灵手上没力气,云芹握住她的手,和她剥了几个玩。
就这么会儿,何小灵就被哄好了,高高兴兴捧着花生去旁边剥。
李茹惠忍俊不禁:“我倒是好奇,你什么时候有喜。”
云芹说:“会有的。”
说着,她突然反应过来,李茹惠话里的意思,不由拿针戳兔皮。
李茹惠说这些也不是为催生,两句带过,开始教云芹缝莲花。
花了小半日,李茹惠看着云芹手里初具雏形的“包子纹”,委婉道:“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和不擅长的事。”
云芹:“我也觉得。”
她决定不为难自己,兔皮还是找文木花帮忙好。
当天,云芹就去何老太房中,提她要明日回娘家。
乡下人回娘家没那么多讲究,像邓巧君,有事没事就回娘家薅钱。
何老太不拘着孙媳,明天轮到大房这边做饭,云芹得闲要回去,她当然不会阻拦。
她也不好让云芹空手回去,就让春婆婆准备了一斤卤牛肉,一匹秋布,算是上回兔皮的回礼。
春婆婆还惦记着不曾吃到的兔肉,问云芹:“这时节,亲家母可还有卤兔肉?”
云芹:“应当有,兔子很能生,到时我再带一些来,如果没有,就带别的。”
春婆婆心满意足。
到了晚上,陆挚归家,才知道云芹隔日要回娘家,明天一整天都不在家。
陆挚以巾帕擦脸,道:“如果不是急事,等我休假,同你一起去见岳父岳母。”
私塾逢三休息,今日才过了乞巧节,离陆挚休假,也就五日。
云芹:“你也想去我家?那等你休假再回一趟吧,隔太远了。”
陆挚:“……”
都说女婿是半个儿子,云芹想,文木花要是知道陆挚对云家上心,肯定很高兴。
陆挚张张口,倒也不知从何解释,云芹要这么说,也没错。
他垂眼,看向铜盆里的自己,漆黑的眼底,在晃动的水面上,微微闪烁。
他到底叫今日的不速之客影响了。
他从来就事论事,但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所以秦聪语气咄咄,道出他与云芹曾有婚约,陆挚就明白,秦聪质疑他假公济私,因为云芹和他订过婚,就为难秦家。
陆挚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但他自是不喜,秦聪话语里先来者的自得。
见陆挚捧着手帕,没有动作,云芹疑惑:“怎么了?”
陆挚缓缓吐出一口气,温和道:“没事,吃饭吧。”
…
隔日,云芹背着一筐东西,戴着一顶笠帽,一大早就出发了,从何家回云家,就是走快点,都要走一个时辰。
云芹一路走,摘了一些野果,捡到几块很圆的石头。
她抵达云家时,家里正在吃早饭,文木花给云谷和知知分馒头,剩下一个,两人都要。
云芹一来,文木花大喜,把这个馒头并一盘腌菜扣下:“这个谁都不准动,给你们大姐的!”
知知早就跑去开门,扑到云芹身上,小猴子似的攀着。
云芹搂着她,也笑:“知知长高了。”
知知:“高了一点点。”
云谷围在一旁,看云芹背了什么,贱嗖嗖地问:“大姐你怎么回来了,姐夫呢?你不会在何家受欺负了吧?”
文木花扇了下他后脑勺:“瞎说!”
一家几人进了屋子,云芹给知知一个彩线鞠球,说:“这是我们那边小孩玩过的,要和你换个竹蜻蜓。”
知知赶紧翻箱倒柜找竹蜻蜓。
云谷眼馋:“我呢我呢,我有没有?”
云芹:“你哨子呢?”
云谷不答,文木花:“我丢了,谷子整天就吹他那破哨子,吵得不行,我连那送哨子的秀才都气。”
云芹早就料到了,拿捡到的石头打发云谷,云谷高兴地去外面玩弹石头。
母女又亲亲热热说了会儿话,云芹图穷匕见,拿出兔皮。
文木花以前就叫云芹把兔皮带回来,此时她扒拉翻查兔皮,笃定:“你肯定动过这兔皮。”
云芹:“没有啊。”
文木花指着几个针窟窿:“没有,这是什么?”
云芹心虚,目光移向别处。
文木花又气又好笑,她女儿是样样好,就是分明不属牛,性子里却有一点牛的倔。
针线这么差,还非要试试。
她摸着兔皮:“就知道糟蹋东西,多了这几个窟窿,只能从这里剪下去了,对了,这几张兔皮,你要做点什么?”
云芹笑眯眯说:“两个护膝,两个护腕,还有,一个披肩。”
文木花赞同:“嗯,差不多了,护膝护腕给你家秀才,披肩给你,还有些边角料,就做点小球。”
云芹点点头。
文木花开始扯线,云芹也没闲着,云广汉上山了,她带着知知去山上找父亲,又摘了不少野樱桃。
午饭时,云谷抢吃云芹带来的卤牛肉,被文木花打得嗷嗷叫。
云芹捂了下耳朵:“云谷,我上回就想说了。”
云谷:“啥?”
云芹:“你声音真不好听。”处于变声的男孩,音色和鸭叫一样。
云广汉:“哈哈哈!”
云谷抱臂:“哼,男人都这样,你们笑什么?就是姐夫,也有过这种时候。”
云芹淡定道:“他现在声音可好听。”
云谷吐舌:“羞不羞,你还夸起姐夫了!”
云芹不知道这有什么说不得的,她一直记得有一回,离得近了,陆挚低低的音色,让她耳廓直发痒。
文木花:“吃饭吃饭,谁家饭桌老有鸭子叫的。”
云谷:“我才不是鸭子。”
知知:“嘎嘎。”
“……”
热闹的一餐后,云广汉在炖兔肉,云谷和同龄人不知道跑去哪,知知疯玩一早上,坚持到午后,还是睡着了。
云芹给她打了会儿扇子,犯懒,就收手了。
文木花在给披肩收尾,聊到二丫一家,文木花还有气:“原来搬县城里了,你以后别管她们!”
云芹囫囵应了声,左耳进,右耳出。
文木花又说了一些事,久不听云芹回话,她抬眼,很好,云芹和知知睡一处去了。
云芹的长相,集了文木花和云广汉所有优点,眉眼秾丽大方,只在睡着后,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影子。
文木花摇摇头,咬断线,打了个结,坐在床沿,给她们打扇子。
……
申时过了三刻,云芹提着一包兔肉,背着几件缝好的兔皮衣裳、一张云广汉做的小桌子。
桌案可拆卸,因上次云芹回来时,提过何家房间有炕但没有合适的桌子,他特意做的。
云芹还换了一顶笠帽,她原来编的那顶,被文木花留在云家当簸箕用了。
告别家人,云芹踏着逐渐西斜的阳光,步伐轻松。
不知走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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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稍稍停下,秦聪骑着马,从另一条路那边走来,他攥住马缰,身形紧绷,叫了声:“阿芹。”
云芹点点头:“秦聪,好巧。”
秦聪心中五味杂陈,其实不巧,他是故意等这一刻的。
这回不是远远一瞥,秦聪看着面前的云芹,只觉得她除了梳妇人头,也没什么太大变化。
依然是明眸皓齿,眉目宁和。
她没有久别重逢的情绪,也不曾记恨他家退亲,他们之间,是风穿树林,风走了,树叶还在回响。
秦聪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勉强找回自己声音:“你要……骑马吗?”
云芹正嫌走得累,眼前一亮:“好啊。”
秦聪只是问问,没想到云芹答应得这么快,一时怔住,莫不是要同乘?
云芹又问:“你不下来吗?”
秦聪:“……”
这马性子不烈,云芹第一次骑马,却适应得很快,因为和和骑驴有点像,但马背比驴背高多了,她闲适地晃晃脚。
秦聪牵着马,说:“你丈夫陆挚,是不是在延雅书院教书?”
云芹:“是啊。”
秦聪:“我侄儿秦玥,想去延雅书院,但陆挚一直不肯,我想,他可能是因为我们当年有过婚约……”
他说了许多陆挚坏话,连昨日陆挚的冷脸,都成了他针对他的证据。
“我想,你或许可以说说你丈夫,没有这样的道理的。”
他说完,没得云芹回应,不由疑惑:“你没听到吗?”
云芹:“听到了。但是,他都不像我爹娘和弟弟那样骂你,我弟还说,见你一回,就按你吃屎一回。”
秦聪:“……”
云家人力气普遍比较大,云谷还真可以按住秦聪。
云芹略有些同情:“你还是避着他吧。”
这样粗俗的话,由云芹淡淡说出来,倒也颇有恐吓作用。
秦聪嘴角扯了扯,颇有怨气:“那你呢,你为什么不想打我?”为什么还可以这般若无其事,和他一起待了小半个时辰?
云芹从没见过有人提这种要求,审慎道:“如果你想被我打,也可以,但我不赔钱。”
秦聪梗住,脸色像开了染坊。
这段路离何家很近了,云芹坐够了,踩马镫翻身下来,温柔地摸摸马头,说:“谢谢你。”
又对秦聪说:“我走了啊。”
秦聪忍不住叫住她:“阿芹!”
云芹:“还有事吗?”
秦聪看向她身后,皱眉,云芹也回头,不远处,夕阳洒金,拉长陆挚的影子,他长身玉立,站在何家门口,淡淡地看着他们。
云芹立刻对陆挚挥挥手,陆挚和秦聪遥遥一望,连相互颔首都没有。
…
云芹先回到东北屋,陆挚去拿晚饭了。
她卸下东西,分装兔肉,何小灵也喜欢云家的兔肉,所以春婆婆和何小灵都有。
她拿出针脚细密的一双护膝、护腕,一件披肩。
云芹穿了下披肩,觉得热,赶紧脱下,这时,陆挚也回来了。
云芹有些兴奋:“陆挚,试试护腕。”
陆挚放下饭盒,将手伸过去。
云芹把护腕套上,文木花做得很有巧思,是可以调节松紧的,她指尖如蜻蜓点水,一下一下掠过陆挚手腕。
弄好了,她后退一步,觉得很合适。
这样冬天写字就不怕冷了。
她抬眼,刚要说什么,才发觉从刚刚到现在,陆挚一直盯着她,他眼底有一簇发烫的火苗,缓缓跳动。
迎上云芹的目光,他敛眸,轻声问:“秦聪说了什么?”
云芹不由垂眸,解开护腕抽绳,说:“是说了些你的坏话,说你因为我,和他过不去,给他使绊子。”
她忽的一笑,有些小得意:“但我相信你,你不是那样的人……”
她迄今为止遇到脾气最好的男人,就是陆挚了。
忽的,陆挚攥住她的手腕,那簇火苗好似移到他掌心。
云芹抬眸,又撞入陆挚眼中。
陆挚身上有种干净的青草味,也有点清淡的汗味,君子一言,自打他说过要早回来,就没有天黑才回来的。
云芹长睫轻轻一颤,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陆挚:“你相信得早了,我怎么不是那样的人,若早知道……”
云芹:“……嗯?”
她盯着他,瞳孔圆润。
陆挚心内一软,低头,轻轻吻在云芹唇上。
这个吻不长,贴在一处,温暖的鼻息交错一瞬。
这个吻又不短,足够让一株青苗冒尖。
陆挚微微直起身子,看向云芹,云芹双眸紧紧闭着,面颊浮着一层淡淡的粉,眼睫毛都纠在一处打架。
静默好一会儿,她才睁眼,看向陆挚。
陆挚摸了下自己发热的耳尖。
云芹怔怔:“这就没啦?”
陆挚:“……”
他低头,再次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