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晋完整版免费阅读》 第一四二九章 穷途(二合一) 次日上午,一批粮食物资运抵京城。在长干里街区进行赈济分发。左近小长干等居民区的百姓也闻讯而来,场面热闹之极。 虽然粮草物资不多,每一户只能分到很少的一部分,但是百姓们还是感恩戴德,欢喜不已。 李徽和谢道韫也悄然到场,穿着厚厚的衣服,遮挡了面容。他们既是来看看赈济的场面,同时也是来看看长干里的老宅子,看看有无修缮的必要和可能。 冬阳照在长干里街市上,周围的百姓抱着领来的衣物粮食美滋滋的行走着,一个个喜笑颜开。这一批赈济的物资起码可以让他们十余日衣食无忧。家里人也不用挨饿了。 街口内侧,一群布衣和尚搭了粥棚施舍粥饭和面饼,许多百姓围着排队领取。在人群之中,李徽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周毅,正站在粥桶之后用木勺给百姓们舀粥饭。 李徽和谢道韫来到周毅身旁,伸手拉了拉周毅的衣服。周毅在忙着照应面前领粥的百姓,并没有注意李徽的到来。他一边给百姓舀粥,一边道:“要吃粥饭去排队,插队可不好,别人都排队呢。” 李徽笑道:“我不吃粥,我就想问问,你小子怎么跑来施舍粥饭了?” 周毅吓了一跳,转头过来,虽然李徽捂着脸,周毅还是立刻认出了李徽。 “义父?”周毅瞪大眼睛道。 李徽摆手低声道:“你还没回答我呢。” 周毅忙招呼了一名僧人来代替自己,请李徽和谢道韫来到粥棚一侧,拱手行礼道:“孩儿见过义父。适才失礼。” 李徽向谢道韫一指道:“还有你道蕴义母。” 周毅这才认出谢道韫,忙又行礼。这才解释道:“义父,我昨日和阿爷去瓦官寺拜见法汰大师,感谢他当日救助之恩。得知瓦官寺今日要设粥棚施舍赈济百姓,便向法汰大师请求前来帮忙。带了些人来也帮着维持一下秩序,也算是报恩积德。若是不妥的话,我这便带人回营。” 李徽笑道:“有什么不妥的,你做的很好。” 周毅挠头笑道:“义父不怪就好。义父要不要见见法汰大师?他昨晚说,很想见见义父呢。” 李徽笑道:“他在此处么?” 周毅往一侧一指道:“诺,法师就在那里。” 李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老僧身着灰袍正站在粥桶之后将热腾腾的粥饭分发给面前的百姓。他神色慈祥,还不时的跟百姓说话。遇到有抱着孩童的,还多给一个面饼。 李徽点点头道:“那便见一见。” 周毅大喜,前去告知。不久后,那老僧大步而来,见到李徽之后,合掌行礼。 “老衲见过李大人。李大人居然在此,恕老衲眼拙了。久仰李大人之名,今日得见,老衲之幸。”法汰道。 李徽还礼,笑道:“法师有礼。法师慈悲济世,在此施舍赈济,实在是令人敬佩感动。此刻一碗粥,堪比山珍海味,乃是活人之举。” 法汰呵呵笑道:“李大人过誉了,此乃我佛门之人的本分。只是尽些绵薄之力罢了。些许薄粥,只能充一时之饥,解决不了他们的苦难。真正要让他们活命,还得靠李大人啊。” 李徽笑道:“我也只是尽力。赈济的粮食物资也很有限。” 法汰笑道:“赈济的粮食物资只是权益之举。关键的不是这些,而是要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方可长久安身立命,生生不息。那些事,恐唯有李大人能做到了。老衲说的是这些。” 李徽呵呵笑道:“法师身在佛门,心系天下啊。” 法汰道:“佛门也在尘世之中,佛门之辈,也是百姓啊。我等所为之事乃是小慈悲,空慈悲。李大人若能让天下太平,解百姓之倒悬,那才是真正的大慈悲,真正的大善。” 李徽苦笑道:“可惜我未必能如你之愿。我恐无此能力,担不起如此大任。” 法汰合掌道:“阿弥陀佛,李大人不能,则无人能够了。李大人,百姓苦的很,百姓也好的很。但给他们活路,他们便会听你的。李大人当世雄才,这些话老衲也不必说,你自会比老衲明白。这些天,李大人手下之兵秋毫无犯,行事有矩。李大人也立刻对民生关注,赈济百姓。这些都是之前那些人不曾做到和想到的事情。所以,老衲看好李大人。能力多大,便要担负多大的责任。李大人可莫要推辞,需当仁不让才是。” 李徽微笑不语。 法汰法师微笑看着李徽道:“李大人其实什么都清楚是不是?李大人顾忌什么?” 李徽笑道:“我顾忌什么?我什么也不担心。要说担心,那还是担心百姓心里怎么想。万一他们期盼的不是我来拯救他们呢?法师怎知他们心中所想?今日我来,明日他来,也许对他们而言没什么区别。” 法汰微笑不语,合掌沉吟片刻,沉声道:“李大人,这个问题老衲不必回答,李大人自去体会便是。你听听那些孩童在唱些什么。李大人自己认真的听,答案或许就在其中。” 李徽一愣,顺着法汰慈祥的目光看去。但见粥棚之外的阳光里,十几名孩童吃饱了粥饭在阳光下玩耍,他们跳来跳去,口中唱着童谣。 “长干巷,巷长干, 前年杀道子,今年驱诸桓。 来去如走马,兜转不平安。 百姓落水火,日日泪不干。 长干巷,巷长干。 李郎止金鼓,井水甜又甜。 李郎开廪仓,竹马绕井栏。 巷口问阿婆,都指李青天。 长干巷,巷长干, 李家郎君坐堂前, 耄耋得宁,童稚得欢,世间得安!” 李徽呆呆的听着那些孩童的童谣,一时之间,不知何种感受,心情复杂。 法汰微笑合掌道:“李大人,童谣所唱,便是百姓所想。李大人若是感觉心中不安,不妨多听听这些童谣,或许便知答案,便有信心。阿弥陀佛,老衲要去施粥了,少陪了。改日有瑕,请李大人前往我瓦官寺一行,老衲必扫尘以待。今日却失礼了。” 李徽合掌还礼道:“法师自便。” 法汰离去,自去忙活。李徽和谢道韫也离开了粥棚,慢慢的沿街漫步。 阳光正好,天气温煦。熙攘的人群之中,身后的童谣一直伴随着两人响起,声音甚至越来越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长干巷,巷长干, 前年杀道子,今年驱诸桓。 来去如走马,兜转不平安。 百姓落水火,日日泪不干。 长干巷,巷长干。 李郎止金鼓,井水甜又甜。 李郎开廪仓,竹马绕井栏。 巷口问阿婆,都指李青天。 长干巷,巷长干, 李家郎君坐堂前, 耄耋得宁,童稚得欢,世间得安!” …… 寻阳东,大江之上。 寒风从江面吹过,呜呜作响。重楼战船的桅杆摇摇晃晃,连带着整艘大船吱呀作响,船板发出咔咔之声,仿佛要散了架一般,令人惊恐。 船楼之中,桓玄呆呆而坐,神色阴郁的看着黑乎乎的波涛涌动的江面,像是一截没有生命的枯木一般立在那里。 在桓玄的感受中,此刻的情形就像是这艘随时要分崩离析的大船一般,随时随刻都可能四分五裂。军心已经涣散混乱,一切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就在不久前,寻阳被占领的消息传来。刘裕不但攻占了寻阳,而且拥戴司马德宗重新复位,那个死去的大晋又复活了。消息传来,桓玄大惊。 他倒不是震惊于司马德宗的复位。虽然也后悔当初没有将司马德宗给一刀砍了,让他又被人拥戴复位。但是,毕竟现在的情形,不是司马德宗死活的问题。就算没有司马德宗,也有司马氏的任何一个人被拥戴为帝,其实都是一样,跟局势已经没有关系。 桓玄所懊恼震惊的是对刘裕的行动如此迅速,他敏锐的抓住了这个机会,攻占了寻阳。自己最怕的便是这件事,寻阳一旦被攻占,去路便被断绝。自己要如何回到江陵? 自己还是太掉以轻心了,从京城退兵之后,本应该派骑兵急速前往寻阳,增援寻阳的守军,以防寻阳出事的。但因为本身兵马便不多了,此番撤离只有四万兵马,骑兵一去,随行兵马更少,担心遭到东府军的截击而无法对抗。心中存着侥幸的心理,认为加速赶路或许能够顺利过寻阳。 但事实却是,任何一次疏忽都将带来严重的后果。此刻便是如此,寻阳被攻占之后,局势陡变。如何顺利回到江陵已经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昨日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军中上下一片死寂。在召集众人商议对策之时,冯该、丁仙期、桓宁(抱歉,之前误写为桓胤。桓嗣长子桓胤已死,此为庶出子桓宁。人物杂乱,剧情冗长,不免脑子抽抽。见谅!)、桓蕴等人都提出拼死一搏,进攻寻阳之策。要以撤退的四万兵马和随同撤退的姑塾部分兵马和水军对寻阳展开猛攻,夺取向西通道。 但是,桓玄却犹豫了。他对眼下军队的作战能力已经失去了信心。这不到五万的水陆兵马已经士气低落,从京城离开之后,路上寒风凛冽,兵士冻死冻伤无数,也逃跑了许多。这一切都是士气崩塌的象征。若非抱着回到荆州的信念,恐怕早已分崩离析了。 眼下要这样一支兵马去进攻寻阳。刘裕又在寻阳有五万大军的驻守,那是完全不可能成功的。进攻的后果必是大败,最终覆灭于此。 桓玄还不想死在这里,他认为只要回到江陵便还事有可为。若是强攻寻阳,必将死于此处。京城已经陷落,姑塾也已经被东府军占领。东府军的兵马定然已经开始追击,若在寻阳被滞留,则必死无疑。 桓玄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众人商议之后,冯该提出了他的计划。 “陛下所言甚有道理,唯有陛下平安回到江陵,方可扭转大局。臣有一策,可保陛下平安回到江陵。臣愿领陆上兵马进攻寻阳,以此明修栈道,而陛下则暗度陈仓,从水路率领水军冲破寻阳江面封锁,回归江陵。刘裕军并无多少水军,之前其水军为桓石生将军所灭,如今也必无多少战船,难以拦截。臣认为他们拦不住我水军船只。臣进攻寻阳,也可吸引其注意力,趁着夜黑风高,陛下可安全西去。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可是,冯将军,这么一来,这四万陆上兵马可如何是好?岂不是都要死在这里了?”桓蕴叫道。 冯该道:“你怎知我必败?就算我败了,那又如何?只要陛下能够成功回到江陵,我等战死于此又当如何?当此危难之际,我等要以大局为重,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希望计划能够成功,也算是我冯该为大楚效忠,不负桓氏栽培,不负陛下。” 众人闻言,倒也无话可说。 桓玄沉吟思索,认为此计可行。对方水军明显不多,怕的便是对方纠缠住自己的水军,难以通过。陆上兵马攻寻阳,对方水军必然增援,可让自己顺利通过。虽则陆上四万多兵马恐难以攻克寻阳,甚至有可能全部覆灭于此,但是不这么做的话,其实也难以西去。与其如此,不如攻城诱敌,保证自己逃脱,也算是死的其所。 “好,冯该,你很好。最终对朕忠心耿耿的还是我西北之将。你乃雍州人士,朕便封你为雍州刺史,镇东将军,命你领兵马攻寻阳。若克寻阳,皆大欢喜。若不克,朕也不会怪你。希望你能够全力而为,尽忠效力。你家眷随朕回江陵,朕必妥善安置。若你有不测,朕将厚待你妻儿子女,封官赏爵,令你无后顾之忧。”桓玄沉声道。 冯该跪地,磕头谢恩。 实际上,所有人都明白,桓玄已经决意用那四万兵马的性命来让他安全逃回江陵了。这般封赏,其实也是知道冯该攻城恐怕是凶多吉少的。 之后,桓玄便弃马登船,在剩余的数十条战船和五干余水军的保护之下做好了从水路逃离的准备。 江水翻涌,天色已暮。江面上黑沉沉的。桓玄看似沉吟不动,其实他在焦急的等待前方的消息。冯该率军已经于午后时分突前,向着数十里外的寻阳进攻。根据时间的安排,他们当在暮色时分发起攻击。这样,便于水军借助夜幕的掩护穿过大江。 此时此刻,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一艘快船迅速从上游顺流而来,那是抵近侦查的船只。快船靠上了桓玄的大船,有人顺着绳梯爬上大船,快速奔入船楼之中。 “陛下,前方有消息了。我大军已经发起对寻阳的攻击,战斗已经打响了。”那人大声禀报道。 桓玄站起身来,轻轻吁了口气,目光扫视周围众人。 “诸位,事不宜迟,我们该走了。”桓玄道。 桓宁桓蕴等人拱手道:“遵旨。” 桓宁出了船舱,大声下令道:“传令,所有战船沿北岸而行,实行严格的灯火管制,不得发出任何嘈杂之声,不得有任何灯火泄漏。升满帆,借北风,轮番操桨,加速向西。” 命令下达,数十艘船只升起了船帆。今日东北风紧,逆流而上本就艰难,借助风力可对抗水流之力。船上全体水军,分为数组,划动大桨。每半个时辰一轮换,全力划船而行。黑暗中,船队像是浮在水面上的一条蟒蛇,向着上游而去。 而此时此刻,寻阳城下已经是战火撩天。冯该抱着必死之志,率领四万余兵马猛攻寻阳。但他们一开始的进攻便极为不顺。要攻城,必须要渡过鄱阳湖口,湖口水面上的浮桥已经被拆除,虽然湖口水面不太宽,湖水也不太深,但冯该的兵马根本无法在这种时候泅渡过河。 好在冯该作战经验丰富,且富有智谋懂得机变,作战之前便制定了渡过湖口水面的方略。在抵达湖口之前,兵士们便被命令在鄱阳湖湖滩上割了大量的芦苇。每人割了一大捆,捆扎成形。 这些芦苇捆扎之后投入水中浮力颇大,当地渔民经常用这种办法制作简易的芦苇船渡河。而此番冯该要用这些芦苇捆搭浮桥。 在抵达湖口之后,冯该命兵士将芦苇捆投入浅水之中,用绳索快速的连接在一起。成干上万捆的芦苇捆投掷入水连接在一起,很快就形成了一条飘在水面上的浮桥,且宽度足有丈许。虽然踩上去很不稳定,有的芦苇因为太湿浮力不强,踩上去会被水浸漫。但这已经是很好的浮桥了。 在搭建浮桥之时,湖口两侧有刘裕的水军乘船前来滋扰,发射火箭试图烧毁浮桥。但好消息是,这些芦苇多为湿漉漉的情形,很难引燃。那些船只也不敢靠的太近,因为岸边有冯该的弓箭手反击。 在一番拉扯之后,冯该的兵马迅速渡过了湖口,抵达寻阳东城之外。至于攻城的辎重,那便无法携带过河了。马匹倒是可以驱赶着泅渡过河,但其实对于攻城而言也没有什么大用了。 攻城开始后,冯该的兵马攻城的手段只有绳索和云梯,无任何攻城器械。这让这场攻城作战从一开始便是一场注定失败的作战。尽管如此,冯该的兵马还是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守城方自不敢怠慢,刘裕亲自上城督战,更是将铸炮安装在城头。攻城开始之后,火炮轰鸣,血肉横飞,杀的攻城兵马丢盔卸甲。 冯该却凭着悍勇之气,亲自率军猛攻。众西北兵士也都知道此番并无退路,唯有死命一拼。故而不顾伤亡,猛攻城池,即便伤亡巨大也不肯退却。在鏖战一个多时辰后,一度攻占南墙城头。 刘裕的兵马大多匆忙招募而来,许多未受大战洗礼。见对方如此凶横,一时混乱不堪。幸而诸葛长民下令,手雷无差别攻击,将城头混乱的双方兵马尽数清空,这才重新稳住阵脚。 而在这一次之后,攻城方再也没有了攻上城墙的机会。而在城头连绵不断的炮火轰击之下,东城本就不宽的城外区域被炮火不断的轰炸,立足不住。刘裕的水军趁着攻城之时包抄湖口水面,切断浮桥。并从水面上向攻城方腹背放箭,令攻城方兵马无藏身遁形之处。 四更时分,刘裕见城外攻城兵马已经混乱不堪,退守湖滩休整。他决定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亲自率兵马掩杀出城,主动进攻。 近三万大军从南城和东城猛攻而出,将本已经凌乱不堪的冯该的两万残兵围堵在鄱阳湖北侧的芦苇湖滩上。 冯该组织反扑,率三干兵马猛冲敌阵,试图袭杀刘裕。冲到刘裕近前时,兵马只剩四百。刘裕下令亲卫火铳队轰击,那四百兵马无一幸免。 冯该被火铳轰中数下,胸腹被铅弹轰的稀烂,杵着长刀不倒,站立而死。此人虽然寂寂无名,但却也是个忠勇之士。 刘裕亲自割下冯该的头颅,挂在风灯照耀的旗杆之上。豫章军举着旗杆进攻。其余兵马见冯该已死,顿时崩溃。大量兵马被驱赶着冲入湖滩芦苇荡中,芦苇荡下薄冰覆盖之下便是冰水,大量的兵士浑身湿透,陷于苇荡之中不能脱身。冻毙淹死的不计其数,就像是满湖滩死去的大鱼一般漂浮在浅水之中。剩下的兵马大多投降,少量抗争者被当场格杀。 天明时分,战斗结束。这一战冯该的四万多兵马全军覆没。冯该等十几名将领战死,投降的兵马近万人,伤者上万。攻城阵亡七干余,其余的都冻毙溺水而亡。 刘裕一方死伤不足三干,反得俘兵万余,大量的盔甲兵器以及湖口对岸大量战马物资,可谓是收获满满。 战斗结束,刘裕站在城外高坡上迎风大笑,得意无比。一切正在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前进,他怎能不得意。. () 第一四三零章 峥嵘(二合一) 四更时分时,桓玄的水军从寻阳江口北岸一侧奋力通过。江面上漆黑一片,如预料的那般毫无敌军战船踪迹。但是远远从南岸传来火光和喊杀声爆炸声却嘈杂无比,那里在进行着激烈的战斗。 桓玄听着那些喊杀声和火器的轰鸣声,心惊肉跳的同时又心情低落。他知道,那些火器正在疯狂的屠戮着己方的兵马。刘裕那厮,携带火器秘方而来,当初自己正是看中了他能制造火器,早就知道火器的重要性才收留重用他。花费了大量的钱财物资让他造出火起来。 但这厮终究还是背叛了自己,成为了如今屠戮自己兵马的凶手。怪只怪自己当初手段软了些,当早些攫取火器之秘。就算刘裕不肯交出,自己也该砍了他,以绝后患。留着他是个祸害,终究反噬了自己。 当初进军京城之前,面临刘裕的背叛不该掉以轻心,应该挥军豫章,将刘裕铲平,将后患清除才前往京城。如今养虎为患,让这厮得了喘息之机,成为如今自己面前的拦路虎。 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当初许多的决策都是错误的,若是能再来一次便好了。若是能够再来一次,自己绝不会犯下这么多的错误,一定会稳稳的坐稳大楚皇帝之位,而不至于如今这般狼狈。 在通过寻阳江面的时候,寻阳城方向传来的喊杀声越来越小,桓玄心里也知道,冯该怕是已经败了。那四万大军恐怕已经没了。内心之中甚为忧虑和煎熬,禁不住泪水落下,呜咽了起来。 众人见他如此,也知道无法规劝,一个个呆若木鸡的站在一旁。 不过,好消息是,水军已经过了寻阳这片危险的水域。就算冯该败了,计划却也成功了。过了寻阳,当畅通无阻直奔江陵,终究还是有希望的。 船队拼命的溯流往上,水军拼命的划船,哪怕精疲力竭。所有人都知道,越是往江陵进一步,便越是安全一分。所以即便疲惫欲死,也不肯停歇。 午后时分,船队已经距离寻阳江面八十里,抵达了位于夏口以东的五十里的区域。过了夏口,将进入荆州之地,那便再无危险,可从容而行了。 然而,前方的船只突然发来了警报,告知前方有敌情。桓玄闻之,忙登上座船船楼上方向前眺望。但见前方江面收窄,在蒙蒙的水汽之中,可见前方江心洲上有大量的兵马在调动,隐隐有号角之声传来。 这一惊,让桓玄非同小可。 “怎么回事?”桓玄大声问道。 桓宁很快探明了情形,前方江心洲叫做峥嵘洲,是夏口东部江面的一座大型沙洲,横跨江心三里,将两侧水道收窄为不足里许的水面。这里本来就是险峻之所。当年夏口决战,桓谦率水军便是在峥嵘洲击败了司马道子的水军,完成了对司马道子陆上兵马的大营的袭击,扭转了战局。但眼下这峥嵘洲上的兵马是谁的兵马呢? 答案很快便揭晓了,抵近的船只遭到了攻击,同时也看清楚了旗号。那是豫章军的旗号。虽不知领军的是谁,但可知豫章军做好了准备,提前派出了兵马在此拦截。 刘裕在军事上谋略绝不简单,在夺取寻阳之后,刘裕便着手迎战往西逃窜的桓玄大军。他知道,桓玄必是急于逃回江陵,要他回头是不可能的,桓玄唯一进攻方向便是向西。 但刘裕分析认为,以桓玄的兵马,如今攻寻阳也是自寻死路。他最大的可能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以水军强闯寻阳江口,强行西进。但这样一来,他陆上的兵马便陷入绝境,只能拼命攻寻阳夺回西进的通道。 另一条路是用水军将南岸兵马全部渡江运往北岸,然后从北岸经豫州之地回到荆州。但是,若桓玄这么做的话,便会耽搁大量的时间来寻找渡口渡江。在目前这种情形之下,前有堵截,后方有东府军大军的情形下,桓玄要是这么做的话,便会大大增加他被追上的风险。且即便渡过了大江,北岸是东府军的地盘,极有可能遭遇东府军的进攻。 刘裕综合研判认为,桓玄应该会选第一条路,便是不顾陆上兵马的死活,自己先随水军逃回江陵。桓玄不可能冒着被东府军追上或者攻击的风险去渡江。相较于自己,他更怕的是东府军,他一定会尽快的脱离危险,所以不可能冒被东府军追击的危险。 基于上述研判,刘裕必须做好应对。他是不可能放过这个将桓玄歼灭的机会的。一则若击败桓玄,可大大提升自己的地位和功劳,将自己的德望和功勋进一步的拔高,提升到和李徽相差无几的地步。李徽虽赶走了桓玄,但他并没有抓到他,也没有歼灭他,自己若是能做到,将是巨大的功勋,这毋庸置疑。也可堵住一些人的嘴。之后一些人定然对自己不服气,认为自己是投机取巧借助东府军之力得了机会。自己抓到了桓玄,那些人便无话可说了。 二则,桓玄的兵马是块大肥肉,许多战船,训练有素的兵马,盔甲兵刃和物资。击败并缴获这些,对自己的实力有大大的提升。自己也害怕东府军,即便有司马德宗在手,但如果李徽下定决心,不听诏令,那么自己必须有和李徽相抗衡的兵马。快速的集聚力量,快速的拥有和李徽抗衡的实力才是关键。 然而,刘裕却没有抓住桓玄的把握。因为桓玄还有水军,水路兵马的薄弱是自己最大的弱点。虽然征集了不少船只,拼凑出一些水军兵马,但刘裕明白,以这些小船和未经训练的水军和桓玄的大型战船对抗是根本不可能的。就算集结全部船只在寻阳一带江面上拦截,也不可能拦得住桓玄。而桓玄大概率会从水路逃走。 鉴于此,刘裕思虑再三,决定派刘毅率一万兵马顺江而上,抵达峥嵘洲进行阻截。寻阳江面开阔,必须水军强大才能对付桓玄的水军,峥嵘洲的地形可不需要。只需在峥嵘洲上驻扎兵马,两侧狭窄的水道便可遭受己方攻击。而有利的地形可以设置多种战术,对桓玄的水军进行攻击。刘裕相信,此计必能奏效。 唯一的担心是,抽调一万兵马离开寻阳城,会给寻阳的守城带来一些影响。但是刘裕认为,以目前对方兵马的状况和寻阳城的防守地利,别说城中还有四万兵马,就算只有一半兵力,也照样能够守住。更别说还有大量的火炮上城,问题不大。 昨日午后,刘毅便率军抵达了峥嵘洲。兵马轻松击败了峥嵘洲上驻扎的少量夏口之敌,之后建造工事,架设床弩火箭等对船攻击的远程武器,同时布置好应对敌军大举突破的战术,等待桓玄水军的到来。 今日巳时,刘毅便接到了对方攻城,水军西进的消息,他已经完全做好了准备。 战船之上,桓玄和众人迅速商议对策。面对这突发情形,桓玄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陛下,臣以为当避其锋芒,不必同敌纠缠。我等可靠北岸,弃舟上岸。此处距江夏不远,只要绕过敌军阻截,两日内便可入荆州之地,陛下便可平安抵达江陵。”领军将军丁仙期建议道。 这丁仙期是从西北调来的将领,生的相貌俊美,风度翩翩,岁数也只有二十七八岁,颇有龙阳之姿。桓玄当年在荆州第一眼看到他,便喜欢的不行。将他从一名小吏提拔到自己身边。 这年头好男风者多如牛毛,甚至是一种时尚。桓玄自然不能免俗。那丁仙期自到桓玄身边,便成为榻上之宾,成为桓玄的男宠。登基之后,桓玄将丁仙期调来京城,任命其为领军将军。领军将军统帅禁卫,那是无比的信任了。 不过这丁仙期却并非恃宠生骄之人,平素行事倒也沉稳严谨,从不胡乱发表意见干涉决策。东府军攻京城时,他还亲自领军守城,众人对他的印象很好。甚至有些人还当着丁仙期的面请他规劝桓玄,不要沉溺酒色,不要实行一些不好的政策等等。丁仙期也不会因此便背地里对这些人搞小动作。 总之,丁仙期和桓玄之间的关系混乱,但却是个被众人公认的很不错的人,得到了很好的美誉。 不过,今日他所提的建议,却并不为众人所认可。 “我不同意丁将军的建议。眼下情形,当一鼓作气冲过峥嵘洲才是。我大军已经损失殆尽,唯余水军五干兵马和这数十艘战船了。这是我们最后的力量了。若按照丁将军所言,弃舟而走的话,那么岂不是一无所有了。即便是回到江陵,也需要有水军保卫江面,否则江陵如何守住?今弃船而走,或可一时得脱,但随之而来而便是无尽的麻烦。陛下,依臣所见,敌军虽于峥嵘洲阻挡,但皆为步兵,并无水军。两侧水道可行,我水军完全可以强行通过。这样既可打击对方气焰,令其不敢继续追击,更能保全战船水军,为之后所凭借。”桓宁沉声道。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七嘴八舌的说话。 “桓宁将军所言甚是。此刻弃舟登岸,则水军无存。将来打造战船耗费时久,江陵难以守住。” “敌军于峥嵘洲上拦截,只是无用之功。两侧水道宽愉里许,对方难以封锁。奋力一冲,当可突围,又何必畏之如虎?” “我大楚今日之局,若不能保存一些实力,后续难为。保存水军,可令江陵稳固,争取时间,重新募兵,反攻有望。倘敌军进击,江陵难保,则陛下何以应对?” “……” 面对众人之言,桓玄沉声道:“既然诸位都认为可以突破水道,那便整军进攻。弃舟登岸固然可行,但朕虽侥幸逃得一时之安,于后续不利。桓宁,事不宜迟,你便整队进攻,需得快速突破,不可恋战。” 桓宁拱手称诺,当下迅速传令,数十艘战船分为两队,以分散队形从峥嵘洲南北水道突破,以避免拥堵。以快船当先,重楼战船在后,组成进攻阵型。同时让三艘重楼战船保护桓玄的座船从北侧水道突进。这么做也是防止出现意外。若一旦桓玄的座船遭遇意外情形,一则可快速营救,二则可就近往北岸靠岸逃脱。 一切准备就绪,疲惫之极的大楚水军吹响了号角,振奋精神发起了冲锋。 由于江面变得狭窄,又有江心洲分隔江面,两侧水道的水流变得异常的湍急。战船抵近水道出口之时,船上兵马便立刻感觉到了水流的力量,速度变得缓慢了起来。划桨手奋力划船,借助风帆之力勉强抗衡水流的力量,但前进的速度甚为缓慢。 沙洲之上,周毅的兵马发起了打击。大型床弩射程可达三百到五百步的距离,在大楚水军抵近水道入口之时是在射程之中的。数十架床弩向着船只疯狂射击,儿臂粗的铁弩带着嗡嗡的低沉的风雷之声掠过水面,有的轰入战船之上,轰的木屑纷飞,破坏力极强。当然,更多的因为射程不足射入水中,还有的掠过船头轰到空处。 虽然这种轰击对于大型重楼战船而言算不得什么。那些铁弩就算轰击到船身上,也只是造成了一些破损。拥有双层龙骨结构的大船的外壳是不会因此而被损坏进水的。但是连续不断的床弩的轰击还是给战船带来了困扰。 一些船只遭到了破坏,船上人员有了不小的伤亡。更麻烦的是,这些铁弩毁坏了船帆,造成了战船前进的困难。一些划桨手遭受轰击,被轰杀之后影响了船只划行的速度。 桓宁果断下令,命七艘重楼战船抵近沙洲正面的回水区域,对沙洲上的敌人展开打击,以压制对手的滋扰。 重楼战船冲到沙洲正面静水区域停泊,船上四架多重床弩发起了猛烈轰击。七艘战船,二十八架床弩,每架床弩一次可射出九支重弩箭,每一轮便是二百多支铁弩射出。压制力可想而知。 在重楼战船的凶横压制之下,对方在滩头的床弩被连续毁坏。兵士被轰杀不少。但对方滩头建有工事,见识到水军威力的敌人纷纷躲在工事之中,倒也拿他们没办法。 但是这番压制给左右水道溯流而上的大楚水军以较为安全的冲锋环境。而且也让他们信心大增。己方船只上的火力比之敌人强悍,床弩射程更远,完全可以对对方形成压制。 所以,在面对对方向水道区域以床弩轰击的时候,重楼战船主动靠近沙洲区域的航道内侧,进行主动还击,压制敌人。 情况似乎很不错,对方因为没有水军之故,也没办法封锁水道。而沙洲上的兵马根本无法同水军作战,他们的弓箭射程远远不够,只能用床弩远远的射击。反倒是大楚水军的反击更有力,对沙洲上的敌人造成了不小的杀伤。 桓玄目睹此状,心中放宽了心。虽然航行速度缓慢,但是对方明显已经无法阻止水军通行,通过水道便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北侧水道,突前的三艘快船毫无阻碍的通过了水道进口三百步的距离,向着上游猛冲。后方,一艘重楼战船缓慢的跟随着,沿着快船的航行轨迹奋力跟随。突然间,船身猛然一抖,骤然停止。巨大的惯性让船上的水军倒了一片。 “怎么回事?”船上将领大声询问道。 “好像撞到了东西。”有人慌忙回答。 “水下有沉船,我们过不去了。”船首处传来惊惶的叫喊。 “什么?快,快转舵,从旁边绕行。”将领大声叫道。 就在此刻,右侧轰隆一声响,那将领骇然看去,只见右侧二三十步之外的另一艘重楼战船正在水面上横移,船首已经微微翘起,可以清晰的看到船首下方的水中似有黑乎乎的之物。那定是水下的障碍之物。 如此看来,水下障碍物不仅自己的船底有,旁边也有。航道不过百步宽,恐怕如此看来,恐怕是都有了。 果然,在外侧的第三艘战船发出轰隆声,撞击了水下异物而停止。至此证明了水下有着大量的障碍物。三艘重楼战船全部被堵在水道上,将水道堵了个严严实实。消息很快传到后面,后续船只不得不停止前进,原地等待。 峥嵘洲上,刘毅目睹了这一切,面露微笑。昨日抵达之后,如何能阻挡敌军船只,将之歼灭在此处,成为了难题。自己所携带的只是数十艘小船,根本无法同敌抗衡。水道虽窄,但是沙洲上的弓弩也难以全部覆盖,若敌人强行通过,只能干瞪眼。 这种情形之下,刘毅自当想办法应对。关键是要挡住对方的战船通过。那么便只能堵塞航道。此处水道水深数丈,一般的小船根本没用。于是乎,刘毅便命人砍伐大量大树抛入上游江中,让大树顺江水流过水道。在航道中间,以小船载大石,在大石上捆绑的绳索,另一段以钩爪相连。大石抛入水中之后,小船上的兵士们手持钩索等待大树飘到旁边时以钩索勾住大树。这样在水下大石和水流的作用下,大树便被拉扯入水面数尺之下。 一根绳索和大石自然无法拉扯得住大树,但几十颗大石的重力便可完全将大树拽住。只要有几棵大树在水道上停留,后续的大树便都能被固定住。如此这般,以上万个大石和绳索,将百余棵大树全部锁定在航道上。将露出水面部分的枝丫砍伐掉之后,在水面上看什么也看不到。吃水浅的船只也能通过,但如楚军的重楼战船这般的大船,那是绝对无法通行的。 楚军果然强行冲击航道通过,那正中刘毅下怀。 此刻对方船队已经被堵在水道半路上,下一步便是要彻底的毁灭他们了。刘毅已经安排好了后续的手段,只要能将对方堵在水道上,便有多种办法对付他们。而最有效的办法只有一个。 刘毅收起笑容,面色森然沉声下令:“传令,动手!”. () 第一四三一章 覆没(二合一) 一声号炮,响彻云霄。 位于峥嵘洲上游里许之处的河岸旁,数十艘小船离岸启程,浩浩荡荡沿着奔腾的江水向着峥嵘洲两侧的航道顺流而下,速度极快。 这些小船都只是普通的渔船,根本无法用来当做战船之用。但是,他们却又别样的用处。每一艘小船上都堆满了柴草,满满当当宛如小山。 这些小船上的柴草浇透了油脂。寒冷的天气让这些油脂凝结在干柴稻草之上,油脂凝结呈淡淡的黄色和白色,仿佛是柴草上凝结的寒霜一般。但其实,那将令这整船的柴草变成可怕的引火之物,并且能持久的燃烧。 这便是刘毅的后续破敌手段,也是大江上作战的经典手段:火攻! 只要能将楚军大船堵在大江航道之中,令他们动弹不得,拥堵在一起。那么火攻将是最好的迅速毁灭他们的手段。刘毅没有能与之抗衡的战船,但他有大量不菲成本的小船,拥有地利之优,便也有了可以毁灭对手的手段。 小船迅速进入了湍流之中,沿着航道急速而下,顺着水流冲向楚军大船所在的位置。峥嵘洲长达三里,这些小船只用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抵达楚军大船前方。 大楚水军还在想办法解决被水底异物阻挡的问题,兵士们用长镰在水下勾到了绳索和枝条,正在全力的清理阻挡之物。他们甚至有了一些成效,最前方的数艘快船上的水军已经移开了几根水底的大树,让一艘重楼战船能够活动了起来。然而,此刻他们看到了那堆满柴草的小船正从上游江道猛冲而至。 几乎没有太多的考虑,水上作战经验丰富,且自己也经常这么干的大楚水军便知道那些小船想干什么。下一刻,示警的号角声响彻江面,前方的船只慌乱的向后方的船只传递讯息,要他们赶快退出航道。 但退出岂是那么容易的。大量的船只在不到百步的深水航道之中拥堵着,为了能够快速通过,采用的是三艘船只并行的办法,以增加通过率缩短时间。此刻因为江道狭窄,无法掉头。只能通过倒退的方式往下游漂。 但重楼战船可不是那些小型船只,容易操控。前进都不灵活,遑论倒退。船舵根本无法精确的操控,更何况是在急速的江流催动之下。数艘大船还是横斜,相互发生撞击之后改变方向。一艘重楼战船在巨大的撞击力之下船尾甩出,搁浅于水道旁的浅水沙滩之上,顿时动弹不得。而他这一横,又挡了上方倒退的大船的去路。片刻之间,船队乱做一团,七扭八歪。 那些小船可没有这些问题,它们已经快速抵近数百步之外。随着一声令下,船上兵士用火把点燃了船上的柴草。火势在极短的时间里蔓延全船,小山一般的满是油脂的柴草轰然爆燃,火势直冲天空,瞬间烈焰腾空,烟尘滚滚。 眨眼之间,南北水道上的数十艘小船便成了烈火熊熊的火船。它们冒着浓烟和烈火顺流而下,直冲楚军大船拥堵之处。烟火腾空,热浪滚滚,宛如火龙奔腾而来。 楚军水军惊骇之极,他们明白火船的可怕。己方大船,最怕火攻。涂了蜡的船帆会很快着火。原木打造的船楼很快便会被引燃,船身还能抗一会,但也经受不住多久。只要被这些火船贴上,那便是覆灭之局。 但眼下,船队混乱拥堵,退却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对方火船的逼近速度,情况极为危急。相较于后方船只而言,被卡在水下障碍物上的前方几艘楼船更是绝望。眼看着火船接近,却毫无办法。 船上的将领绝望发出命令,命兵士以床弩轰击火船,试图阻止火船靠近。但那显然是毫无用处的。兵士们用床弩对着火船轰击,船上燃烧的柴草被轰的四散飞溅,烟火飞散,倒是好看的很。小船的前侧船身也被射穿,船只歪斜进水,破损不堪。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小船顺水而下。 最后的时刻,绝望的水军们不得不迎接火船的撞击。那一刻,船身抖动,小船重重的撞击在重楼战船船身上。巨大的惯性将小船上燃烧的柴草甩的飞向大船,着了火的柴草宛如天女散花一般洒向大船,天空中落下无数燃烧的火雨,场面甚是壮观。 一艘又一艘的小船冲了下来,一片又一片的火雨洒落在江面上。烟尘烈火热浪浓烟搅合在一起,刹那间,水道上的楚军水军被烟火笼罩其中。数艘战船很快起火,船上的兵士疯狂奔走,有的已经开始不要命的往水里跳。而失去操控的起火的船只又开始顺着江水往下飘,撞击后方那些难以退出的大船。 桓玄惊愕的看着眼前这令人疯狂的场面,心中万念俱灰,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他的座船在队伍后部,暂时没有被波及,但是,已经有火船从上游冲下来,在不断的撞击之中从大船的缝隙里冲来。两艘火船跌跌撞撞的冲来,带着冲天的烈火直直的向着桓玄的座船撞击而来。 “快,挡住火船,掩护陛下座船撤出水道。”丁仙期大声的叫嚷起来。 三艘随行保护的重楼战船奋力向前,其中两艘拼命横在了桓玄的座船之前。因为太过急切,两艘大船是以撞击的方式横在前方的,船头发出巨大的响声,木屑纷飞,受损严重。不过他们确实挡住了那两艘火船,两艘火船轰然撞击在他们的侧弦处,将滚滚烈焰倾泄在那两艘大船上,令他们很快起火燃烧。 “后撤,后撤。”丁仙期大吼着,船上的水军奋力划桨,希望能够掉头离开。 但是桓玄的座船太大了。这是为桓玄特制的战船,船身超过一半重楼战船十几步宽,二十多步长。船楼高达三层,且每一层都比战船的船楼要高尺许。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固然让桓玄在船上可以享受各种舒适的空间和设施,但在此刻,却成为了累赘。大船掉头之时,船身不受控制的被水流冲刷,船尾和多艘战船一样,搁浅于浅水下的泥沙之上。只转了个身子,便动弹不得了。 任凭丁仙期如何的喝骂,船上的兵士如何的努力,都无法动弹分毫。而此刻,上方起火的两艘战船船上的兵士纷纷投水自救,船只失去控制之后,正在水流的冲击之下发出咔咔的恐怖声响。 之前那两艘大船之前轰然相撞,船头的龙骨互相卡在一起,让他们合二为一成为一个整体。水流的力量暂时无法将他们分开,以至于得到了暂时的稳定。但这种情形根本无法维持,那恐怖的咔咔声便是龙骨撕扯的声音。而当烈火烧断龙骨之后,那两艘战船必然要冲击下来,桓玄的座船将难以幸免。 当此之时,丁仙期做出了最为明智的选择。 “弃船,弃船。放下舢板,护送陛下靠北岸上岸。” 此刻也只有丁仙期能够保持清醒了,其余人都已经昏了头了。桓宁桓蕴等人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丁仙期大骂怒吼,他们才反应过来,立刻开始命人将船上的逃生舢板放下水。 一番忙碌之后,丁仙期桓宁等人护送着已经呆若木鸡的桓玄仓皇上了舢板小船。他们奋力划桨,小船顺流而下刚刚行使出不到三十步的距离,但听轰隆一声巨响,桓玄的座船被起火的重楼战船撞上,烟火四溅,木屑和各种不知名的碎片纷落四周,如雨一般洒落江面。 “快走!”丁仙期亲自划桨,小舢板迅速向水道出口冲去。 小舢板只能容纳数人,除了几名贴身亲卫之外,便是桓玄和丁仙期桓宁桓蕴等人。此刻四周一片混乱,燃烧的大小船只冒出的烟火笼罩了天空,起码有二三十条大船起火,周围一片灰蒙蒙的烟火,空中黑色的飞灰簌簌而落,宛如下了一场黑雪。 此情此景,宛如末日一般。 无数的兵士跳下水中,试图逃生。也有大量的舢板小船被放下,那是大船上配备的一些逃生的舢板。但舢板数量很少,根本不足以让所有人都逃生。兵士们哭喊着嚎叫着争夺仅有的逃生位置,上船时你推我搡,互相拉扯。绝大多数兵士无法上小船,他们不甘死在船上,于是跳下水中,扒拉着舢板船舷试图往上爬。位置就那么一点,人一多小舢板必然翻覆,那些水中兵士抓着船舷,将舢板弄的摇摇晃晃几乎要翻转。船上兵士见状可不会客气,拳脚交加踢打着试图登船的兵士的这还算是好的,许多人直接挥刀砍断抓在船舷上的兵士的手掌,或者干脆一刀砍在脑门上结果了他。 平日里称兄道弟,同为水军兄弟。也曾互帮互助,互敬互爱。但眼下是生死攸关之时,可顾不得其他了。你活我便死,那自然是宁愿我活你死了。 南北水道之中,楚军水军已经全面陷入覆灭的境地。水面上是大量燃烧的战船,冰冷的江水之中扑腾着无数落水的士兵。那些落水的士兵在腊月的冰冷江水之中支撑不了多久,许多人很快便成为了冰冷的尸体。一些人抱着漂浮的木板往最近的沙洲上游,然后等待他们的是刘毅派出的弓箭手的无情射杀。惨叫哀嚎之声在江面回荡着,那濒死之前发出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桓玄等人乘坐小舢板迅速向着大江北岸划去。也幸亏桓宁之前便做了最坏的安排,让桓玄的座船在北侧水道航行,便是为了一旦出现紧急情况可以往北岸靠拢上岸。没想到现在一语成谶,真的要往北岸跑了。 但是江流湍急,小舢板根本不受控制,顺着江流往下游飘去。众人只得勉力掌控方向,让小舢板保持斜向对岸的角度,最终还是能上岸的。 然而,刘毅显然没打算放过桓玄。战斗开始之后,刘毅对桓玄那艘巨大座船的关注便没有停止。他知道桓玄在那艘船上,抓到桓玄或者杀了桓玄本就是重中之重。 所以桓玄等人乘坐小舢板下水之后,他们便一直在刘毅的监视之下。 江面上的敌军已经溃不成军,根本没有反击的可能,是时候进行计划的第三步了。 号令下达,上游数十艘渔船改造的小型战船顺流而下冲向烟火腾腾一片狼藉的战场水道。每艘船上配备了十名弓箭手和十名长枪手。他们的任务便是来收割楚军水军的性命。 这些渔船改造的战船自然难以同真正的水军抗衡,但是这种时候,却是楚军水军的噩梦。弓箭嗖嗖的射,长枪呼呼的攒刺,水面上的那些半死不活的水军被纷纷杀死,鲜血染红了江面,大量的尸体随波逐流,景象恐怖之极。 两艘船盯上了桓玄的小船,周毅已经命兵士喊话命他们追击桓玄。两艘船什么也不干,穿过浓烟滚滚的河道,向着桓玄乘坐的小船追去。 桓玄等人也很快发现了对方追击的船只,他们气势汹汹而来,已经追到了百步之外,距离还在不断的拉近。 “快划,快靠岸。”丁仙期大声叫道,奋力划桨。 小舢板距离江岸其实已经不远了,最多百步便可靠岸。但对方船只更快,他们迅速迫近到七八十步的距离,船上的兵士开始弯弓搭箭向着小舢板射击。 江流颠簸,弓箭的准头并不高,但架不住他们连续不断的放箭。船尾几名亲卫举着盾牌为桓玄等人挡箭,但撤离的太过仓促,只有一名亲卫携带盾牌,根本无法遮挡住从两个方向射来的箭支。不久后,但听得惨叫连声,几名亲卫中箭摔落江中,盾牌也滑落江水之中。这一下,不但划船的人力没了,唯一的挡箭的盾牌也没了。 箭支在舢板上下左右纷飞,笃笃笃的钉在了舢板上。桓玄魂飞魄散,蜷缩着身子躲避,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了。 “仙期,杀了朕,给朕个痛快。朕不能被他们活捉。杀了朕之后,将朕的尸体推入江水之中,朕宁愿喂江中鱼虾,也不能被刘裕羞辱。”桓玄大声叫道。 丁仙期叫道:“不可,陛下。咱们快靠岸了,上了岸便可脱身。陛下切莫灰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桓宁桓蕴也道:“陛下莫要担心,我们即将上岸了。你瞧,速度加快了,我们正在往岸边冲。” 确实,小舢板此刻遇到的是岸边的回水区,正在迅速的向岸边冲去。距离江滩不过三四十步了。 就在此刻,紧追不舍的两艘敌船上的弓箭手统一号令,向着小舢板射出了一轮箭雨。二十余支羽箭同时攒射,将小舢板完全覆盖。 “陛下小心。”丁仙期大吼一声,将身子横在桓玄面前。桓宁也做出了反应,将桓玄侧面挡住。但听得噗噗噗噗连响,舢板上笃笃笃的钉了七八支羽箭。 桓玄吓了一身汗,发现身上并没有受伤。而此事船只轰然一震,在船头划桨的桓蕴叫道:“靠岸了,陛下,快上岸。所有人都快上岸。” 桓玄忙站起身来,在桓蕴的搀扶下跳入岸边浅水之中,拔足往岸上跑去。但他眼角余光之中,却发现丁仙期和桓宁二人还坐在船上不动。 “你们还不下船?快走。”桓玄吼道。 丁仙期面色怪异,拱手道:“陛下,臣怕是不能跟着去了。陛下快些离开,不要管我们了。” 桓玄大声道:“胡说什么?快走。” 桓宁猛然张嘴,一口鲜血喷出,身体扑到在舢板上。他的北部插着三根羽箭,全在后心位置。桓玄大骇,但见丁仙期也扑倒在船上,他的背心密密麻麻的插着起码五六根箭。原来,在适才的那一轮施射之中,这两人用身体为他挡下了箭支,换得了他的活命机会。 桓玄心中悲痛,痛哭失声。桓蕴和另一名亲卫拉着他往岸上跑。他们一路爬上堤岸,逃入旷野之中。 峥嵘洲的战斗很快结束,楚军水军全军覆没,仅剩的数十艘战船被烧毁大半,刘毅缴获了重楼战船十余艘,快船多艘。五干楚军水军死伤大半,其余投降被俘。 至此以荆州水军为骨干,曾经一度兵力达到五万,大小战船数量达到六七百艘的桓氏水军在短短三年时间里连遭败绩,彻底覆灭。那曾倾注了桓温桓豁桓冲桓石民桓谦等人无数心血的强大水军的覆灭,也预示了桓玄的彻底失败。他虽得以逃脱,但他的数十万兵马已经全部烟消云散。 当日傍晚,捷报传到寻阳,刘裕大笑不已。虽则没有抓到桓玄,但破桓玄西进兵马的目标已经实现,而桓玄也没有任何的实力。他虽然活着逃走了,但跟死了也差不多,他也活不了多久。 刘裕命人传令刘毅,兵马进攻夏口,于夏口休整备战。荆州是不可能让桓玄继续占据的,江州以西之地,他刘裕要全部拿下。而这,已经不是什么不可能完成的问题。 …… 京城,腊月二十,上午。 数骑快马从西城进入城中,带来了来自寻阳的消息。李徽等人接到了来自司马德宗发布的诏书,也知道了刘裕攻克寻阳,拥戴司马德宗复位的消息。 这份诏书顿时让所有人都惊愕不已,同时也愤怒之极。虽然诏书褒奖李徽尚书令扬州刺史等重要职位,对李徽大加赞扬,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李徽面带笑容了接受了诏书,还询问了来人陛下的情形,似乎并没有受什么影响。但是,李徽的心中也是颇为恼火和愤怒。 在攻入京城之后,李徽一直在思索着如何架构朝廷的问题。国不可一日无主,桓玄跑了,这天下还是需要有朝廷管理的。恢复晋朝,重新拟定皇帝的人选,扶植上位,再任命百官重新搭设朝廷架构,管理天下。这是必须提到日程上的事情。 尽管身边无数的声音在提醒李徽,此次不必再立新君。要当仁不让,黄袍加身云云。但李徽坚定的拒绝了他们的话,禁止他们再提那些话。 李徽知道,自己虽然攻入了京城,但是想要立刻做出一些事情来,那么自己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自己的德望不允许如此挥霍。当初自己举着的旗号是讨伐桓玄,匡扶大晋社稷,如今攻下京城便要篡夺,那和桓玄何异?哪怕是做做样子,也要重新恢复大晋朝廷,积累德望人心掌控全部局面徐徐图之才成。 无论从形势还是人心上而言,眼下都不是自己为所欲为的时候。 在立新皇的人选上,李徽确实犹豫了那么几日。他在想是将司马德宗请回来复辟,还是令立新皇。但就是这么一犹豫,却被刘裕突然出手掌控了局势。 李徽气的要命,恨得牙痒痒。但他却不得不承认,刘裕这厮是当真有一套。就这么一点夹缝里的机会,却被他立刻抓住了,搞得自己措手不及。 此人在真实历史上能够代晋而立,能够创立一番功业,果然不是泛泛之辈。自己对他的看法恐怕要另做一番认真的评估了。. () 第一四三二章 对策(二合一) 夜黑如墨。 李徽居处大堂上灯火通明,高高低低的坐着十几个人。从京口前来的周澈,从徐州赶来的荀康赵墨林等人。以及东府军一干高级将领,包括在攻克姑塾之后回到京城的郑子龙等人,可谓是悉数登场。 气氛是凝重且愤怒的,仿佛弥漫着满屋子的火药,一根柴火便能点燃。因为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刘裕拥立司马德宗的事情,这让他们出离了愤怒。 李徽坐在案后微笑看着众人,敲了敲桌子开口道:“诸位,说说吧。关于刘裕的事情,我当如何应对?” “主公,还能怎么应对?我建议,即刻率军,进攻寻阳豫章,剿灭刘裕这贼子。杀他个片甲不留。”李荣不待其他人开口,站起身来挥舞着拳头大声叫道。 “正是,李将军说的极是。跟那厮客气什么?率军伐灭就是。”蒋胜等一干将领大声符合了起来。 李徽摆摆手道:“伐之?理由呢?” 李荣一愣,沉声道:“要什么理由?这厮……这厮当年偷窃我火药火器秘方,背叛主公……” 李徽沉声道:“那是私人恩怨,是他品德有亏,以此为理由便可伐之?他现在攻下了寻阳,拥立陛下复位,俨然已经是匡扶大晋社稷的功臣。此刻我东府军伐之,天下人怎么说?师出有名否?” 李荣愣住了,面色涨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要什么师出有名?主公,你就是太顾及这些了。做大事,岂能瞻前顾后?如此犹豫不定,岂非坐失良机,为人所制。”赵墨林火爆脾气,他坐不住了,大声道。 李徽看着他道:“墨林兄,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显然事情不是你所说的那般简单。师出有名乃是道德人心和内部共同认同的关键,更是战斗力。正义之师对不义之师在士气上便碾压对手,那可是在某种程度上比装备战力人数更重要的东西。否定了师出有名,我东府军同那些争夺地盘利益的兵马何异?否定了作战的正义性,我李徽和那些只知道杀戮,霸凌,掠夺他人的人何异?那些人,又何曾有好的下场。这世道,要想永久安宁,靠的绝不单单是武力,更重要的是规则的建立,道德礼仪体系的回归和人心的所向。杀来杀去,那是我们的要的结果么?” 赵墨林长长的叹了口气,他当然不是不懂这些,他只是恼怒被刘裕抢了先机,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主公所言甚是。出兵也要师出有名。那刘裕抢了先机,如今他摇身一变,变成了匡扶社稷的功臣。天下人哪里明白他是挟天子以自重,都会认为他是匡扶大晋的忠诚。此刻我东府军攻之,确实是师出无名,令天下人背弃。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名正言顺之兵,方无往而不利。主公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将来天下太平,靠的是规则礼仪和人心等等,武力并不能解决全部问题。否则,便如秦国一般,一时强盛,还不是分崩离析?何来太平?”荀康缓缓说道。 赵墨林怒道:“德康,你说的倒轻松。那依你之见当如何?主公辛辛苦苦打下京城,赶走桓玄。刘裕那厮窃取天功,摇身一变倒成了匡扶社稷的功臣。难道倒要打落牙齿咽下肚不成?” 荀康拱手道:“墨林兄稍安勿躁。刘裕以奸谋一时得逞罢了,如何长久?我主难道图谋的是谁为匡扶之臣么?我们图谋的是天下,何必去计较刘裕所为?若今日主公只是为了入京执掌大晋权柄而已,则刘裕此举自然是可恶的。可是,我们难道志在于此么?” 苻朗哈哈大笑道:“德康兄所言极是,墨林还是太急躁了些。我主所图乃是天下,这么点事算个屁。” 赵墨林咂嘴点头,脸上露出笑容来。 李徽甚为无语,什么时候这些人当着自己的面这样公开的谈论这样的事情了?自己可是多次严令他们不要乱说话。看起来,他们私下里便是如此交流的,根本已经不加掩饰了。 “咳咳。回到正题上来。谁告诉我,我该怎么应对呢?”李徽咳嗽打断道。 周澈在旁沉声道:“主公,依我之见,咱们不妨也效仿之,立新君辅佐便是。这样可化解被动局面,不让刘裕挟君自重。” 苻朗一拍大腿叫道:“好主意,周都督这个主意真是妙。咱们也立个皇帝便是,分庭抗礼,那刘裕又能如何?” 一群人纷纷附和。荀康皱眉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若这么做的话,那便不免要再起兵戈了。总不能有两个大晋。” “那就打他娘的。咱们也有皇帝在手,这回师出有名了吧。”蒋胜大声道, 荀康看向李徽,李徽微微摇头道:“不可。那样做不是师出有名,而是授人口实,制造分裂。我们没有任何的必要要这么做。陛下已经复辟,诏书已下,天下皆知。我们另立新皇,这和直接攻桓玄有什么两样?天下人的眼睛雪亮的,会将一切归咎于我们。” 荀康点头道:“主公所言甚是。这件事要做,也晚了。若是攻下京城便立新君,随后刘裕要是这么做了,那便是他的不是了。伐之便名正言顺。偏偏被他抢了先。” “那便宰了他……”郑子龙忽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众人身子一抖,瞠目看着郑子龙。李徽忙摆手道:“我是这么想的。既然事已至此,便接受现实。我将上奏陛下,迎陛下归于京城。其后的事情,见机行事。” 众人闻言,沉默不语。 李徽继续道:“刘裕很聪明,也善于抓住机会,所以,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务必收起。诸位各司其职,各领其事。眼下最重要的是赈济之事,各位要尽心尽力。” 众人齐声称诺。 李徽大声道:“诸位,不必黑着脸,天塌不下来。世间之事,本就多磨。诸位又何必看不开?有人想玩手段,咱们就陪他玩一玩,看他到底有多少的手段。呵呵呵,‘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我倒要看看,他怎么个气吞万里如虎。”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李徽离案而去。 …… 数日之后,李徽的奏折送达豫章。刘裕亲自拿着奏章呈递给司马德宗。 “臣闻陛下之诏,欢欣鼓舞。陛下重登大宝,天下臣民振奋,实乃大晋之幸,社稷之喜。臣攻入京城之后,便拟迎陛下回京复立社稷,今刘裕替臣为之,甚为妥当。请陛下代为想刘裕转告道谢。刘裕危难之际行此大事,乃大晋有功之臣。我观其忠诚勇武,智勇双全,可堪大用,我大晋涌现刘裕这般人物,社稷中兴有望。陛下必要重用之。” “今大局初定,京城收复,桓玄贼兵已覆灭,其虽逃往西北之地,但已是丧家之犬,时日无多。待朝廷稍安,便可图剿灭之计。臣如今于京城赈济安抚百姓,以安民心,京城秩序,已逐渐恢复正常。然京城不可无君主坐镇,陛下当早日回到京城,才可令大晋臣民心中安定。陛下回到建康,才可令局势真正的稳定,让我大晋万干臣民心安理得,心神镇定。请陛下同刘裕将军商议一番,以定夺回京之日。臣李徽叩首。” 随同这份奏折一起送达的还有东府军相关有功人员的名单。 司马德宗看了这封奏折之后,大喜过望。对一旁的刘裕道:“李徽还是有大格局的,你瞧,他夸赞你呢。要朕好好的倚重你,说你是个大忠臣呢。” 刘裕早就看了这封奏折,他当然知道李徽是在揶揄自己。但他并不在乎这些,关键是自己占得先机,李徽无能狂怒又能如何? “蒙他谬赞,臣愧不敢当。陛下,对于李徽奏折上所提之事,陛下怎么想?”刘裕问道。 司马德宗道:“他要朕回建康,朕自然求之不得。朕也想赶紧回去。不如定个日子,你护送朕回建康便是。” 刘裕皱眉不语。司马德宗道:“怎么?刘爱卿,有何不妥么?” 刘裕躬身道:“陛下,倒也没什么不妥。陛下自当回京城,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但是,眼下京城为东府军所据,陛下有没有想过,一旦回到建康……恐怕便身不由己了。” 司马德宗一愣,吃惊的看着刘裕。 刘裕沉声道:“陛下,臣绝非是诋毁污蔑谁。臣只是为陛下着想,不希望出现意外。今天下之人,有几个是真正为大晋效忠的,恐难评断。就像司马道子,桓玄这些人,知人知面不知心,都说是为了大晋,最终却是怀着篡夺之心,暗中行虎狼之事。陛下经历了这一切,难道不该加以警醒么?” 司马德宗皱眉道:“你是说李徽他……” 刘裕摇头道:“臣并没有说李刺史会如此,臣只是提醒陛下三思而行。况且,这些年来,徐州李徽孤立于朝廷之外,不受朝廷所拘,此番借桓玄篡位之机突然起兵,陛下难道不觉得他似有他意么?” 司马德宗的脑子很乱,一时间觉得刘裕的话说的对,一时间又觉得不该质疑李徽。 “臣不得不提醒陛下,当初司马道子弑先帝欲篡夺陛下之位,那李徽为何不出来制止?可见他对陛下并无效忠之意。还有,桓玄率军入京,是谁给他们放开的通道?枞阳一战,东府军本可阻挡桓玄的兵马入京,但他最终却放行了。据臣所知,他似乎和桓玄有了某种默契。这算不算是某种同谋呢?”刘裕沉声道。 司马德宗一愣,皱眉不语。是啊,这个李徽自从自己登基以来,便游离在朝廷之外,甚至都没觐见过自己几次。徐州军政自专,他俨然是个独立的小王国。司马道子那般欺辱自己,他也没站出来帮自己,很难说他对自己有什么忠心。而桓玄进京,他也确实放行了,并没有阻止。不过,那时候桓玄进京是以铲除司马道子的名义,李徽怎知他日后会篡夺大晋社稷?这一点稍显牵强。 但总体而言,刘裕的话倒也并非是全然没有道理,李徽的行为,确实不值得信任。 “刘爱卿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但此番李徽出兵,讨伐桓玄,立下莫大功勋,匡扶我大晋社稷。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朕总不能不认可这一点吧。”司马德宗道。 刘裕躬身道:“陛下,臣可没有让你怀疑李徽,臣只是提醒陛下,防人之心不可无。李徽重兵屯于京城,陛下回京城之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若有差池,臣如何援救?臣是为陛下安危着想,是为大事所计,而非针对个人。若陛下认为臣多虑,臣这便安排兵马护送陛下回建康便是。” 司马德宗道:“刘爱卿不妨率军和朕一起回京城。” 刘裕苦笑道:“陛下,桓玄未灭,西北不稳,臣怎能去京城。臣还要彻底的解决桓玄之事,否则死灰复燃,难以控制,又将天下大乱。再说了,陛下是希望我领军回京,与之抗衡。然凭我的这点兵马,就算护送陛下回京城,也难以改变什么。臣的兵马可跟东府军无法相比,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司马德宗颓然道:“照你所言,朕岂不是只能留在豫章,不能回京城了?可我大晋的都城是建康啊。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刘裕缓缓道:“其实,办法在陛下手里,当今之世,也只有陛下能够做到。” 司马德宗讶异道:“此话怎讲?” 刘裕沉声道:“陛下,李徽既上奏表,道贺陛下复位,那便是承认了眼前的事实,承认了陛下的地位。自称为臣,效忠大晋。既如此,陛下便可命他率东府军退出京城,回到徐州去。东府军是外军,本就不可在京城久留,只要他离开京城,臣便可护送陛下回京了。” 司马德宗皱眉道:“话虽如此,可若他不肯呢?” 刘裕微笑道:“李徽沽名钓誉,想要博得一个忠君爱国之名,他便要遵旨退兵。他若不退,那便暴露了他的野心。到那时,人人都明白他想要干什么,无非是引诱陛下回京城,和司马道子桓玄等人一样,挟陛下以掌权柄,狼子野心暴露无疑了。陛下不是想知道李徽是否忠心么?此举便是试金石。他若退兵了,便是心存大晋之举,他若不肯退,便是包藏祸心之举。陛下难道不想知道他会作何反应么?” 司马德宗微微点头。他当然想知道李徽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命他撤兵可以试探出李徽的真实意图的话,那倒不妨一试。站在司马德宗的角度上,他当然希望李徽是忠心耿耿之臣,自己不能轻易的落入他人掌握之中。 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司马德宗已经明白一件事,那便是谁都不可以相信,对谁都要有防备之心。 甚至,或许也包括面前这个刘裕。 …… 新年将至。年前大型的赈济活动举行了数场。从徐州运抵的赈济的粮草物资源源不断的送往京城之中,在年前集中发放。 根据不完全的统计,京城百姓之家几乎都已经领到了一份足以应付半个月的紧急救济。因为新年将至,他们还领到了一些鱼肉等奢侈食物,十岁以下的孩童还领到了一套新衣。 城中百姓的情绪也完全趋于稳定。一则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了司马德宗复位的消息,大晋又回来了,那个只存在了几个月的短命的大楚覆灭了。这自然令所有人欢欣鼓舞。 莫看大晋这些年对百姓造成了许多苦难,几乎没有让百姓过上多少安居乐业的日子。但是,大晋终究是大晋,存续这么多年来,百姓们的心中还是有巨大的归属感的。 这种归属感不是偶然,当年胡族入侵,中原纷乱之时。大晋衣冠南渡,在南方延续政权,那对所有的汉人而言是唯一可以让他们得到庇护,不受胡族荼毒的政权。胡族在中原杀人越多,这个政权庇护下的汉人便对大晋越是珍视和维护。哪怕当权者做了许多伤天害理之事,他们也只能选择维护大晋。相较于胡族疯狂的毫无人性的屠杀践踏凌虐而言,大晋的百姓对朝廷所做的一切还是能够忍受的。 这种归属感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自然也不会在一朝一夕之中消散。 第二便是李徽强有力的赈济和迅速恢复社会秩序的措施,让京城中战争的痕迹抹去,街市之中的秩序得以恢复。 当码头上一船一船的物资抵达,当苦力们能够又开始卸货赚钱。当街市上的店铺开始慢慢的开战,当街头挂上彩色的宫灯,拉上了庆祝新年的横幅的时候。人心便迅速安定,心中希望的火焰便被点燃。 希望是最宝贵的东西,特别是在这个时代,这样的时候。百姓们是顽强的,但有任何希望的火花,他们都会小心呵护,不让其熄灭。 这也是短短时间里,京城得以迅速恢复活力,百姓得以迅速的恢复生气的最根本的原因。 在年前的赈济之中,还发生了一些小的插曲。腊月二十七那日,李徽和谢道韫在朱雀大街十字街口赈济百姓的现场逡巡的时候,有人喊着谢道韫的名字,引起了谢道韫和李徽的注意。 那人手中举着一个小包裹在人群之中挥动,嚷嚷着让谢道韫看一看。于是李徽命人将那小包裹拿来查看。 谢道韫接到手之后一看,那是一些陈旧的存票。虽然陈旧了,但是因为是绢布制作的存票,上面还有李徽设计的阿拉伯数字的编号以及谢道韫设计的秘字,更有时任钱庄大掌柜谢道韫的印章。那是一张如假包换的当年四合飞钱庄开具的存钱的存票。 那四合飞钱庄的事情,自从李徽去了徐州之后便没有再关注。当年谢道韫挪用了大量钱款借给李徽,助力李徽在徐州渡过难关,也颇为关键。但因为此事,谢道韫也被迫卸任大掌柜离开了飞钱庄。这之后,李徽听说了一些飞钱庄发生的事情,百姓兑钱未果,引发骚乱之事。最后朝廷纷乱,这些事便不知结果了,李徽也没有再去关注。 今日见到这存票,倒是让人有些意外。谢道韫命人将那人请到面前,那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样子倒也和善。 “这位兄台,这是你当年存入四合飞钱庄的存票么?”谢道韫问道。 “是啊,谢小姐,当初我可是信任你才存钱入四合飞钱庄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飞钱庄也关门了,人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存在里边的二十万钱别说你们承诺的利息了,便是本钱也无处去讨。我知道,这些事也不能完全怪你们,我们也听说了一些原委。但那是你们四家的事情。我只想问,我们之前存的钱,你们还认账么?还能还给我们么?哪怕只是本钱也好。”那人道。 “还有多少人和你这样的情形?”谢道韫又问。 “可不少呢。当年飞钱庄很火,大伙儿都存钱。后来被坑害了闹起来的足有上万人。我不知其他人如何,但肯定有许多人的血汗钱都没拿回来。当然了,我只是一问,实在拿不回来,也没办法。”那人道。 谢道韫微微点头,转头看向李徽道:“李郎,你觉得这件事当如何处置?” 李徽笑道:“你说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硬要我说的话,这件事几乎是我的心病,当初做的事,虎头蛇尾,带来了不少隐患。我跟你提过的,当予兑换。” 谢道韫嫣然笑道:“那恐怕要耗费你一大笔钱了。你舍得么?” 李徽笑道:“自然舍得。” 谢道韫点头,转头对那人道:“这位兄台,你回去牵个头,告诉所有之前存了钱在四合飞钱庄,却没有拿回去的人。其他两家股东虽已经不在了,但我陈郡谢氏和丹阳李氏是在的,我们两家也不会赖账。让他们将存票整理好,年后去徐州统一兑付。年后,飞钱庄在淮阴重设,届时别说本金,利息也一并计算,决不食言。” 那人惊喜万分,连连道谢。双手接过存票,欣喜若狂的离去。 李徽咂嘴道:“这一回恐怕真要大出血了。不知有多少钱款没有兑付。” 谢道韫轻声道:“李郎,我之前便粗略的算了一次,飞钱庄关闭之前,起码有数兆钱款未曾兑换,加上利息更是不菲的数目。” 李徽骇然道:“这么多?” 谢道韫道:“怎么?后悔了?” 李徽苦笑道:“那也迟了,你都答应了。” 谢道韫微笑道:“听起来你倒是要埋怨我,而不是感激我。听说过孟尝君和其门客冯谖的故事么?冯谖为孟尝君免庄客赋税欠账,却不为孟尝君所解。实乃是为孟尝君买来仁义之名。今日我也是为你用这些钱买来信义,你怎不感谢我?人无信不立,飞钱庄的事情,你可脱不了干系。” 李徽呵呵笑道:“说的极是。无信不立,花钱买信义,多少钱也值得。更何况,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过,说不得,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也不能跑了,他们宅子田产尚在,得出血才成。” 谢道韫掩口葫芦而笑,心道:你自然不肯放过他们。不过他们也应该出些钱财才是。. () 第一四三三章 略同(二合一) 在和谢琰等人的家宴结束之后,李徽和谢道韫出谢府回到住处。这是谢玄的别苑,当初李徽初来京城之时便居住于此,谢道韫不愿居住在东园,李徽等人便暂时居住于此。 今晚酒席上李徽喝了不少酒,回到住处已经是醉意熏熏。李弘困顿之极,在马车上便已经睡了,李徽将他抱进他的住处安顿好。 回到正房之中,谢道韫正在卸妆。李徽翘着脚躺在床上,眯着眼看着谢道韫在小翠的帮助之下将厚厚的外袍脱下,露出内里月白紧身小袄。 发簪拔下之后,谢道韫长长的头发垂下来之后,光亮如瀑,垂到腰间。灯光照耀之下,谢道韫肌肤胜雪,俏丽无比。 李徽心中赞叹,谢道韫年纪也不小了,却依旧身材容貌不输少女。所谓的驻颜有术,不过如此。其实李徽知道,谢道韫并没有用什么特殊的手段。李徽也从未见过她用什么特殊的办法去保养。或许这和性格心境有关,又或许根本就是基因的问题。 李徽承认,直到如今,谢道韫对自己还是有着相当大的吸引力。 李徽对着谢道韫的背影吹了个口哨,显得甚为轻佻。谢道韫回头白了他一眼道:“喝醉了么?” 李徽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时候不早了,阿姐,就寝吧。” 此话一出口,谢道韫脸红了,一旁的小翠脸也红了。一般李徽催着就寝的时候,便是想要做那种事了。这句话几乎已经是约定俗成的暗号了。 谢道韫缓步走到李徽身旁,拍开李徽伸过来的魔爪,在李徽耳边说了一句话。顿时李徽僵在原地。谢道韫见状捂着嘴笑了个花枝乱颤。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来。前日不还没来么?”李徽嘀咕道。 谢道韫嗔道:“这是我能掌控的么?” 李徽叹了口气,自行脱衣道:“罢了,好好睡个安稳觉吧。枉费我一番情趣。” 谢道韫俯身在李徽耳边道:“李郎既然今晚这么有兴致,不如让小翠代我便是。” 李徽吓了一跳,荒唐二字差点出口。 “小翠跟随我多年,如今也已经二十六了,也不肯嫁人。难道一辈子如此?她模样也周正,对我也忠心。李郎不如收了她,这样我也对她有个交代,未来她也有个依靠。李郎放心,这件事我跟她提过,她也是愿意的,现在就看郎君是否有意了。”谢道韫轻声道。 李徽看向正在整理谢道韫衣物首饰的小翠,虽然是在烛火之下,都似乎能看到小翠红通通的耳根子。 “小姐,我出去了。”小翠快步离开,在门口差点摔一跤,狼狈之极。 “这……这不太好吧。阿姐,你是知道我的,我可不是好色贪花之人。这么做,岂不是……”李徽咂嘴道。 “郎君不要多想,我也是想为小翠的将来着想。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何时拈酸吃醋,怪你那些么?再说了,你也不是那样的人。陪房为妾,再正常不过了。你就说你喜不喜欢小翠就行了。她虽出身不高,但跟了我这么多年,见识可不比别人低。难得的是,忠心耿耿。咱们有许多事她都知道,要是她嫁给别人了,也不太好。郎君收了她,这是两全其美之策。”谢道韫低声道。 李徽怔怔发愣,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奇怪的很。谢道韫早不提晚不提,现在提这件事。要是有这样的担心,早几年便可提了。如今提此事,终觉突兀。 “彤云那边,我也早就提了。她也没说什么,只说随你心意。你若担心彤云说话,大可不必。小翠很好的,性子也好,相貌也好。你若怕人闲话,此事暂不宣布也成,也不必操办。”谢道韫突然像个拉皮条的王婆一般絮叨起来。 李徽对小翠倒也印象很好,她虽是谢道韫身旁的婢女,但相貌身材都可入眼。这些年来,待自己也很不错。自己和谢道韫之间的事情,她可是全程目睹。东海盐渎县悬崖之上,自己和谢道韫跨越了底线,小翠也是在旁全程旁听的。 这年头,婢女就是奴婢的身份,主人可掌管她们的一切。一般和家中男奴成婚,或者是卖与他人,不能掌管自己的命运。如小翠这般的闺中婢女,跟随女子一起嫁人的,便也成了夫家财产。陪房为妾的那也是寻常之事。命好的也能生个一儿半女,地位也就高些。这些事情即便是在如今的李徽看来,也算不得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了。 “阿姐一番美意,我心领了。此事回头再说吧。”李徽打着啊欠道。 谢道韫道:“怎么?小翠不满郎君意么?虽然岁数大了些,可是……” 李徽摆手道:“并非如此,小翠很好。无论相貌脾性都很好,阿姐身边的人,还有什么可挑剔的?但这事也太仓促了些,我有些措手不及。过些日子我当亲自问问她的想法,这种事不能强人所难。另外,阿姐都还没嫁给我,我便娶了你身边的婢女,这成何体统?此事回头再说吧,睡了睡了。” 李徽脱下外袍,爬上床去钻进被窝之中。谢道韫本想再说些什么,见李徽如此,便也只得闭嘴。站了片刻,一口吹熄了灯盏,钻入被中。然后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融入李徽带着酒气的温暖呼吸之中。 …… 正月初十。司马德宗再一次派人前来宣旨,说他拟二月中回归京城,届时将大赦天下,改换年号。请李徽等人做好迎驾之前的诸般准备。 当然,司马德宗为李徽单独写了一份诏书,单独交给李徽。 “……朕知此番若无李卿率军勤王,则大晋社稷不保。李卿功勋卓著,在朕心中,无人可比。朕之江山,与卿同有。从此以后,卿之言便是朕之言,无分彼此,无分高低也。此乃朕肺腑之言。此番朕回京之后,必当闭门思过,悔昨日种种之不当,令我大晋社稷混乱至此。朝中军政,只能倚重于卿,卿当有劳。” “……有人在朕耳边嘀咕说,李卿拥兵于京城,朕一旦回京,便将为鱼肉,不得自由。又有人说什么,东府军乃外军,朕归朝之时,外军不得屯于京城,当退回徐州之地,朝廷当另组中军戍守京城云云。朕闻之皆严词斥责黜退。今之天下,朕同李卿共有,形同当日王马。何为中军外军?皆为朝廷之兵,朕有何惧?这些人心藏祸心,唯恐我大晋不乱,今朕将此事告知,便是要李卿明白朕之心意,不受他人挑拨言语。” “……” 李徽看了这封司马德宗单独给自己的诏书之后,大笑不已。将诏书给荀康苻朗等人传看之后,李徽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被我猜中了吧?” 苻朗冷笑道:“这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便急着赶我们东府军走了么?” 荀康道:“此恐为刘裕之意。我东府军一走,他便可率军护送陛下入京,掌控局势了。” 苻朗喝道:“想的美,我们打下的京城,他想来坐享其成,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咱们偏偏不走,有本事,让那刘裕来攻。” 荀康道:“刘裕自不会来攻,他会让陛下下诏让我们撤出。这份诏书不就是佐证么?陛下此诏看似委婉,岂是便是提醒主公撤军。若我大军不走,则恐要公开下诏了。到那时,走是不走?若不走,便将舆论沸然了,什么样的说法都会有。” 苻朗顿时泄了气,他了解李徽,李徽恐怕不会愿意承担舆论的后果。即便那明显是司马德宗被刘裕胁迫的行为,李徽恐也不会违背。 荀康看向李徽,拱手道:“主公数日之前便已经预见到这样的结果,不知主公可有对策?” 李徽大袖一挥,笑道:“能有什么对策?他要我们退,那便退呗。大军退回徐州,京口留两万兵马驻扎便是。免得落下阻挠陛下回京的恶名,被刘裕那厮大做文章。” 苻朗道:“主公便这么拱手将京城送给刘裕那厮?岂非便宜他了。” 李徽摇头道:“刘裕不会来京城的,一则他的兵马也是外军,我东府军不能留在京城,他的兵马更无资格。二则,他也不敢来。他不怕我掉头回来再攻一次京城么?连他和他的兵马一起铲除了么?此人可不简单,若他就这么来了京城,事情倒是好办了。江州之地,现在是他的大本营,是他的根基所在。他才不会跑来京城。我想,他会让陛下将他手下的部分兵马转为中军,之后派心腹统领驻扎京城。而他则坐镇江州,遥控京城。这应该才是他的如意算盘。” 荀康点头道:“主公所言有理。刘裕不会那么做。我们离开,他率军进京,这岂非摆明了是操控局势,挟持陛下所作的决定。他还不敢跟我们撕破脸。况且,目前看来,京城其实并非必争之地,反倒于他无用。他定想扎根江州,壮大兵马。老夫甚至认为,他的目标恐在荆襄梁益之地,占据了那里,他的实力便比我徐州要更加的庞大了。到那时,他才能与我徐州真正抗衡。” 李徽笑着点头。 苻朗道:“就算是如你们所言,他不会率军来京。岂非也是要通过其手下兵马掌控京城和陛下。我们难道坐视?” 李徽道:“自当不会坐视。他能这么做,我们也可这么做。那便各派兵马,各显神通。元达,你正好替我去一趟豫章,替我去觐见陛下,同时商议中军重建之事。告诉陛下,我东府军将于二月初撤军,在此之前建立中军,拱卫京城乃当务之急。看看刘裕怎么说?便知端倪。” 苻朗拱手称喏。 …… 正月十七,苻朗冒着严寒抵达豫章,觐见司马德宗。刘裕很是热情,亲自迎接苻朗进城,安顿了最豪华的居所。 当晚,刘裕设宴招待苻朗一行,酒席上殷勤劝酒,并热情询问了李徽的近况。苻朗则从一开始便对他冷淡相待。对刘裕,苻朗是鄙夷之极的。 受了冷脸的刘裕喝了几杯酒后,叹息道:“苻大人,我和李大人之间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情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心中着实愧疚。当年李大人收容我父子,让我破格入东府军中,百般照顾。在徐州,我也学到了许多东西,明白了许多道理。后来发生的事情,虽非我愿,但是错已铸成,无法回头。但午夜梦回之际,我还是心怀歉疚。我无时不想和李大人见面,当面向他请罪,请他原谅我的过错。只可惜,这些年来疲于奔命,世道颠沛,也无机会。但请苻大人代为转告李刺史,我刘裕对他的景仰之心一直未变,也感激他对我宽容,对我父没有问罪。若有机会,我自会报答于他。” 苻朗听了这话,哈哈大笑道:“刘刺史真是会说话啊。在徐州发生的那些事非你所愿?难不成是李刺史逼着你叛逃的不成?你身在徐州,却勾结桓玄,窃我徐州机密,潜逃叛卖,亏你有脸说出愧疚二字。你若当真愧疚,如今李刺史就在京城,你前去请罪便是。怕是你又不敢。” 刘裕色变,皱眉道:“苻大人,你这般说话便不对了。你非我,怎可评判我的行为?我在徐州固然受李刺史照顾,但我一腔宏愿,未得施展。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我自向往天地之外,又有何不可?” 苻朗冷笑道:“你要走便光明正大的走,谁还会拦你不成?更别说窃取机密叛逃了。我可没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的。” 刘裕勃然大怒,便要发作。但还是忍耐了下来,沉声道:“苻大人,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有些话我自不便提及。你若问我为何叛逃徐州,我的建议是,你去问问李徽本人,他或许会给你答案。我刘裕非生来不义,但凡我有立足之地,何至于叛逃徐州?这些话,我原也不必跟你解释。我刘裕乃大丈夫,做便做了,又待如何?我心中自对李大人有歉意和愧疚,但那不是悔意。我至今没有丝毫后悔做出那样的决定。至于他人的看法,我毫不在乎。今日你来是客,我以礼相待,你的言语我也不计较。我只希望你告知李大人,我记着他当年对我的好,仅此而已。” 刘裕说罢,拂袖而去。 次日上午,苻朗觐见司马德宗。司马德宗很是高兴,闻听京城局面稳定,百姓期盼陛下回归的消息,更是合不拢嘴。 苻朗奉上李徽的奏折。奏折上李徽表示他将很快退兵,司马德宗读了后难掩诧异之情。 “哦?李爱卿决定退兵了?这么快便离开京城么?朕不是下诏跟他说了么?让他不要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司马德宗道。 苻朗道:“李刺史说,陛下恩典,自不会计较。但礼制规矩,自当遵守。东府军乃徐州外军,自不可屯留于京城。京城之兵,必为中军。岂能内外不分,规制不明。其实年前东府军便准备退军了,东府军皆为徐州兵马,在京城反思故土。但因为京城未安定,故而才推迟了行程。” 司马德宗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苻朗奏道:“李刺史请臣向陛下奏明,东府军撤离之后,京城治安必须有所安排。需组建中军兵马,戍守京城。并需有足可信任之人领军。不知陛下可有安排?” 司马德宗看了一眼刘裕,刘裕道:“陛下和臣也为此事而思量,希望征询李刺史的想法。但不知李刺史可有什么建议?” 司马德宗点头道:“对对对,朕想知道李徽是怎么安排的。” 苻朗沉声道:“李大人确实有些建议,但尚需陛下裁夺。李大人说,地方兵马不宜转为中军,那会有安全上的问题。地方将领也不宜领军戍守。此番中军领军,需是对朝廷忠心且德望受人赞誉之人。李大人有个人选,他想举荐先太傅谢公之子谢琰为侍中,兼任中领军。陈郡谢氏乃我大晋大族,满门忠烈,为大晋忠心耿耿。此番讨伐桓玄,谢琰于会稽起兵,击溃桓嗣兵马,粉碎其占据三吴的企图,居功至伟。此番让他领中军,在朝中主持事务,最为合适不过了。至于中军兵员,谢琰手下所领数干原北府军兵马。北府军已经覆灭,但这些兵马忠于大晋,战功累累,可为骨干。再招募万余京畿青壮入军,便可得一万数干中军。拱卫京城绰绰有余了。” 苻朗说完,一旁的刘裕神色一变,旋即嘴角笑意一闪而没。 那司马德宗却是惊讶出声道:“这……刘裕……你是和李徽商议好的么?你们的提议怎地如此相类?” 刘裕微笑摇头道:“当然没有。只是想法相类罢了。” 苻朗楞道:“陛下何意?” 司马德宗呵呵笑道:“之前刘裕也提出了类似的建议。他举荐了琅琊王氏的王谧出任中军领军,担任中书令。募集一些兵马随朕去京城。你说,这不是巧合么?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皆为我大晋大族,也都是忠心耿耿之族。想法和李徽说的一样,你说,这不是巧了么?难不成这便是英雄所见略同么?呵呵呵。” 苻朗听了这话,心中暗自吃惊。他本对刘裕甚为轻视,但此刻,他终于意识到李徽所说的刘裕非常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本来李徽的这个办法可谓是暗度陈仓,掌控京城却又不留任何的痕迹,任谁也找不到点来抨击。没想到,刘裕居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推出了个王谧来。 那王谧也是名门出身,而且根正苗红。他可是先丞相王导的亲孙子,是王导第五子王劭之子,过继给了没有儿子的伯父王协为子。琅琊王氏本来鼎盛的便是王导一脉,但后来以王彪之一脉为主。然而王彪之一脉,其实和王导一脉乃是从系关系。王彪之是王导的差点出了五服的从侄儿,其实血脉相差已经很远了。 王谧的推出,可谓是精妙的一手。也同样让人无法拒绝。 “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苻朗咂嘴道。 司马德宗大笑道:“那好,既然心有灵犀,朕相信这便是好主意。便准了奏议。传旨,任命王谧为中书令,领中护军。任命谢琰为侍中,领中领军。二月中之前,各募马步骑一万五干人。护佑京城安宁,协同处理朝廷政务便是。” 苻朗点头应诺,刘裕抚须点头,表情似笑非笑。. () 第一四三四章 夜宴(二合一) 二月初,李徽决定先行启程回淮阴。 此次出征,历时超过三个月,连新年也是在京城度过的,李徽也对家中众人甚为挂念。加之昨日淮阴来人禀报,母亲顾兰芝身子抱恙。虽不严重,但是李徽甚为挂念,遂决定立刻回淮阴。。 按李徽的计划,他是想要等到司马德宗二月中回到京城,见了司马德宗之后再离开的。但其实那只是礼节上的问题,见不见司马德宗意义不大。李徽对这位大晋皇帝并无期待。说到底,那不过是个傀儡和可怜虫罢了。见不见他,毫无意义。 事实上,自己若执意留在京城见司马德宗的话,可能还会起变数。司马德宗未必敢回京。因为刘裕在后,可能会灌输些什么话语,让他犹豫。目前,司马德宗为刘裕所控制,那也是没有办法之事。 于是乎,李徽写了奏折命人送到豫章,告知母亲生病的缘由,向司马德宗告罪,要提前回去探望母亲。说待陛下回京之后,自己再来拜见云云。这些都是一些场面话。既然决定撤军了,既然决定采取怀柔修德望的策略,那便要做好面子上的事情。 临行之前当晚,谢家众人在谢府设宴,为李徽和谢道韫送行。 当晚,谢家众人齐聚,外加李徽和谢道韫以及苻朗赵墨林荀康等人皆出席。 宴席热闹,都是自己人,所以并无拘束。酒席宴上,众人开怀畅饮,笑语欢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谢琰端着酒杯来到李徽席前,对李徽和谢道韫敬酒。 喝了酒之后,谢琰叹息道:“我谢家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今日高朋满座,胜友如云,让我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年的情形。当年我阿爷在时,宴饮不断。名士高族齐聚,何等热闹。哎,如今想来,恍如昨日。我当时还嫌吵闹,还曾埋怨阿爷太过闹腾,搞得不得安宁。今日想来,当初是何等的迟钝。人生之中,能得团聚之时又有几何?转眼间便烟消云散,再不能聚首了。” 谢道韫听了这话,神色凄然,轻声叹息。谢琰的话勾起了她的回忆。在这座宅子里,她也参加过多场宴饮,和名士大族们高谈阔论,谈玄论辩。一切如昨,却又如梦如烟。 李徽轻抚谢琰手臂,笑道:“瑗度,这就叫做‘此情只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世上的事情本就如此,只是人无前瞻后悔之力,以为一切理所当然。殊不知世事易变,人生无常。故而我们当珍惜眼前欢聚时光,珍惜当下,方不负我心。” 谢琰点头道:“弘度兄出口成章。嗯,此情只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两句当真精辟,道尽个中滋味。弘度兄,此番你一去,又不知何日能见。今日宴饮,不如再写一首,以作留念。” 李徽笑着摆手道:“罢了罢了,我那点文墨,倒也不用献丑。” 一旁有人探头道:“主公何必过谦,我可知道主公才情高旷,曾轰动京城。若主公写词,谢小姐抚琴,今日之宴,当可完满。” 李徽转头看去,却是苻朗。于是笑道:“元达先作一首,元达才是才情高旷,今日正好领略。” 苻朗笑道:“我来便我来,抛砖引玉又如何?” 众人抚掌叫好。苻朗是出了名的大才子,而且还是氐族人,众人见苻朗要作诗,纷纷围拢过来。 但见苻朗负手踱步,稍加思索,缓缓吟道:“奉君金巵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 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 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 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扺节行路吟。 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 众人一时默然。这首诗虽辞藻华美,但却低回深沉。慨叹红颜老去,月夜凄凉。慨叹人生之路的艰难,回味历史尘烟之无常。 “好诗。元达果为旷世之才。此诗深邃,引人深思。”谢道韫轻声赞道。 苻朗笑道:“谢小姐谬赞,献丑了,献丑了。” 谢道韫道:“这首诗叫做什么?” 苻朗道:“一时兴作,还没有名字。” 谢道韫道:“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扺节行路吟。这两句颇为玩味,莫如叫行路吟倒也恰当。或者,叫做行路难也可。” 苻朗呵呵笑道:“好,就叫行路难。其后可以此为题,续作数首。皆以行路难为意像,可做主题之句。” 李徽在旁笑道:“确实,听这一首,颇有意犹未尽之感。其后元达兄可再写数首,反复吟唱,更增其意,必能流传干古。” 苻朗大笑道:“流传干古可不敢。那些都是后话。眼下该轮到主公了。我这块砖也抛出来了,主公当拿出珠玉之作了吧。” 李徽笑道:“看来是躲不掉了。我心中这点文墨,终究是要掏空了。也罢,我便献丑了。” 众人闻言纷纷抚掌,期待的看着李徽。许多人心想:苻朗这一首已经很好了,这不是给李徽出难题么?这叫李徽如何超过?总之不管李徽的诗写的如何,届时大声叫好便是,免得他难堪。 李徽沉吟片刻,道:“元达兄写的这一首《行路难》佳作,我也和一首《行路难》便是。借元达兄诗意而用之,不知如何?” 众人大声叫好。谢道韫心想:自拘诗意,那不是更难了么? 却见李徽沉吟踱步,缓缓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干,玉盘珍羞直万钱。” 众人微微点头,这两句倒也工整,倒像是描述今日宴饮。固然应景,倒也寻常。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李徽沉声吟道。 众人听这两句,心中陡然一滞,只觉得心头塞了什么东西一般。微笑的神情也缓缓收敛,眉头纷纷皱起。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李徽继续吟道。 众人脸上已经殊无笑意,只觉得心中郁结难当,情绪低落。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李徽扬声继续吟诵道,旋即用激昂的声音继续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众人听到最后两句,皆长吁一口气,露出释然之色来。 谢道韫看着李徽,面带微笑,心中长吁一口气。郎君从不让人失望,这首诗无论立意还是格调,都高出苻朗的太多。 若说苻朗的诗是慨叹人生路途艰难的话,那李郎这首便是一个背负干钧重担万般负担之人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跋涉,而最终突破了冰河雪山,战胜了自己的迷茫和茫然,最终得出了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信心。 苻朗的诗深沉低回,令人郁结慨叹,而李徽的这一首则是峰回路转,让人相信前方有希望,有光明。从格调上,便已经截然不同了。 在众人的纷纷赞叹之中,苻朗拱手道:“主公这一首,我不如也。” 苻朗是识货的,他自知道高下。 李徽摆手笑道:“文无高低之分。况且我这首也是受你启发的应和之作。只不过,我认为行路虽难,终不可丧失信心和希望。我一向认为,希望就在前方,哪怕冰塞雪满,走过去便是鲜花盛开,便是阳光坦途。只要咬着牙走,便终能抵达。” 众人闻言纷纷叫道:“说的好,正当如此。” 李徽笑道:“其实,最近的事情,我知道许多人心中郁闷,情绪低落。许多人不明白我为何要退让,为何东府军要退军。上下人等都认为我李徽不该如此。你们心中的不解和郁闷我是明白的。但是,我想说的是,为情绪左右,误判局势的轻率行动是容易的,但也是会招致失败的。我所做的,是我认为的最好的方式。我从未退缩,只是我进取的方式你们不理解。我相信万事都有水到渠成的那一天,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引水而挖渠清淤,看似无为,其实不然。相信我,我心中有数。诸位,世事洪流如大江,终将流淌向大海的方向。顺势而为,而非强行拦阻才是明智之举。冲破堤坝的那不是主流,而是洪涝灾害,但最终归于大海。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若主流在我,你们担心什么?若我们只是支流,只是毁堤之后的逆流,你们又在期待什么呢?墨林兄,元达兄,诸位,你们说是也不是?” 众人听了这番话,纷纷点头,心有所悟。确实,最近人心低落,便是因为李徽的退兵的决定。人们不明白,这种时候李徽为什么会愿意退兵。李徽在内部自然做了些解释,但有些事不是解释便能说服的,所以之后李徽也不再多解释此事了。 今日李徽这番话其实也不是解释自己为何要那么做,而是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来告诉所有人一些道理。就像他适才那首诗中所言的那样,终究有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时候,只是此刻是将登太行雪满山的时刻罢了。 众人散落各自相谈喝酒,李徽则和谢道韫被谢琰和谢汪两人拉到一旁说话。 谢琰拱手道:“弘度兄,此番我本打定主意跟你去徐州的,你却又要我留在京城。哎,我其实根本不想留在这里,只想随你们一起去徐州。” 这样的话其实也不是谢琰第一次对李徽说了,在李徽决定举荐谢琰领中军,留在京城之前,李徽便已经征询了他的意见了。当然,谢琰确实是不肯的,李徽也进行了一番劝解。 李徽笑道:“瑗度啊,这样的责任你不担谁担呢?也唯有你担之了。陈郡谢氏经历过去这七八年的剧变,也该要展现力量,从低谷中崛起了。我答应过阿兄,绝不容陈郡谢氏式微下去。眼下显然便是好机会。你本就是理政之才,此番留在京城理政领军,也可发挥你的能力。我这也不算是私心,而是量才而举。” 谢琰苦笑道:“弘度兄,你就莫说这些了。你还是跟我交底吧。我留在京城,该做些什么?这样的大晋,还需要理政么?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谢汪在旁忙道:“瑗度,这叫什么话?大晋一日未亡,便不能说这样的话。弘度举荐你我兄弟在京,那是对我谢氏莫大的帮助。你我当努力行事,万不可辜负弘度,辜负朝廷。” 谢琰苦笑道:“阿兄,你说的对。” 谢琰并不想反驳自己这位堂兄的话。谢汪被任命为散骑常侍之后甚为高兴,加之司马道子桓玄等人倒台之后,司马德宗复位,不日将回京。对谢汪而言,这是大晋重新中兴的征兆。他谢氏本就是大晋豪族,他希望借此能够振兴谢氏,像以前的谢氏一样成功。所以他和谢琰的心态截然不同。 谢琰经历颇多,也早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情。和谢汪早已不是同样的心态了。但谢琰又怎会去怪谢汪的想法,虽为谢氏一门血脉,但已经是不同的路子了。 李徽微笑道:“瑗度,我其实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事情。其实留你和明度在这里,是除了你谢氏大族之人,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留守京城,也没有任何人能让京城上下服气。你们是最好的人选,别无他选。” 谢琰苦笑道:“似乎确实如此。” 李徽笑道:“我的想法是,你二位在此,别人便不能轻易操控朝廷,挟持陛下,这算是我的私心吧。其他的,你也不必做什么。当然了,如今的情形,那刘裕和我分庭抗礼,摆明要和我角力,这京城便是角力之处。之后,在官职安排上,朝廷政策上必然会有所发力,产生分歧。不出意外的话,刘裕会安插他们的官员,攫取朝廷财税为他所用。这些事你自然不能让他们得逞。当然,据理力争便可,若实在争不过,倒也没什么。总之,安全最重要,切记要保重身体,保护家人。有些人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这是我最要叮嘱你的一点。” 谢琰叹息点头道:“我记住了。” 李徽转向谢汪道:“明度兄,你也要辛苦了。此番为散骑常侍,也是责任重大。你和瑗度要齐心协力,所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陈郡谢氏有二位在,当可光耀门庭,重新崛起了。” 谢汪咂嘴道:“弘度,莫怪我多嘴。你如今是尚书令,又是扬州刺史。朝廷对你多有倚重,你当留京主持大局才是。刘裕算什么?在弘度面前,他什么都不是。无非是投机而成罢了。但弘度在此,岂有他说话的份。却不知你为何要退兵回徐州,真是令人费解。你难道怕那刘裕不成?” 李徽苦笑诺诺,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之前那番话,别人能听得懂,谢汪是听不懂的。谢汪心里是大晋,是谢家,他和自己的交往不多,也大概不明白一些敏感之事。而这些事也是不能对谢汪明言的。 谢氏一族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坦诚相待。谢汪虽也交好,但他的心可不在自己这里,他和谢琰还是不同的。此番举荐他任散骑常侍,便是让他和谢琰一起留在京城,为谢琰助力。谢汪政务上还是捻熟的,是谢琰的好帮手,同时也是谢汪所求的。 “明度兄,这些事回头再慢慢聊吧。总之,你也要保重。京城是非之地,万事多虑,谨慎行事便可,除了瑗度,不可相信任何人。这是我对明度兄要说的话。”李徽笑道。 谢汪呵呵笑道:“弘度未免太小心了。京城又如何?我谢氏在京城呆了几十年,还有谁敢在我们面前耍花样不成?” 李徽微微点头,不再多言。谢琰在旁道:“对了弘度兄。我有个请求,请弘度兄务必答应。” 李徽笑道:“请讲。” 谢琰道:“我想请弘度兄将犬子谢混和灵运带去徐州教养,我已同阿姐请求,阿姐答应好生教他们。不知弘度兄可否应允。” 李徽转头看向谢道韫,谢道韫微笑点头道:“小玄之子已丧,只有灵运一条血脉传承,我想亲自教导他。混儿是瑗度幼子,留在京城不宜,他和灵运年纪相仿,也做个伴儿。徐州毕竟安生些,还有些大儒名士,可相教导。” 李徽微微点头,他知道,这其实是谢琰为了防止意外而做出的举动,此举有托孤之意。将他的小儿子和谢玄的孙儿送到徐州,这样他在京城便无后顾之忧了。 “瑗度,我答应你。我也有个不情之请,谢混我见之甚喜,小小年纪活泼可爱聪明伶俐,我想收他为义子,不知我可有这个荣幸?”李徽道。 谢琰大喜过望,连忙命人从内堂叫来谢混。谢混今年十岁,生的清秀可爱,确实是招人喜欢。谢琰立刻让谢混给李徽磕头行礼,敬酒拜义父,谢混一一照做。 李徽笑着扶起他来,身上摸了摸,只摸到腰间玉佩,便摘下来送个他,算是见面礼。 李弘在旁抚掌大笑道:“我又多了个义兄了,太好了,太好了。谢混,咱们又能在一起玩了。” 谢混也是欢喜,抱着李弘雀跃。这些日子,年纪相仿的几个小子在一起混的很熟,关系很好。适才李弘还在伤心要和谢混离别。此刻又听说谢混将要随阿爷一起回淮阴,自然又爆发出欢呼声。 倒是谢琰的夫人抹着眼泪,心中颇为不舍。但她也知道,儿子跟着李徽去徐州市最安全的选择。谢琰已经跟她商议过,说清楚里边的利害了。儿子虽年幼,但在徐州跟着姑母生活,自比在京城要好得多。自己要留下来照顾谢琰,虽不能跟去,却也能安心了。 谢灵运倒是一脸淡定。听说要去徐州,也没什么异样。毕竟他从小寄养在别人家中,其实已经习惯了。 李徽收了义子,众人又是一番欢喜,纷纷上前道贺。 众人又喝了几轮酒,气氛再次热烈起来。谢道韫也心情高兴,不待他人提议,便命小翠取来瑶琴,为众人奏了一曲。 谢道韫琴技绝佳,本就是一绝。抖擞精神,全力演奏,但听曲声幽幽,煌煌清亮,琴技优雅,动听之极。 李徽举杯端坐聆听,心中感慨良多。今日这一切,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谢府大厅之上了。那时谢安谢玄,谢家子弟,高朋满座,听着谢道韫弹琴奏曲。何等自在。今日谢家子弟也齐聚于此,高朋满座何其相类。 李徽有此感,更别说谢家众人了。谢汪谢琰等人听着琴曲,心中百感交集。谢道韫一曲终了,那兄弟二人和谢家其他人,都已泪湿衣衫。. () 第一四三五章 勃勃(二合一) 二月中,司马德宗一行启程回京。刘裕率众将领于寻阳码头相送,司马德宗率领文武官员登上缴获的荆州战船,浩浩荡荡沿着大江直奔京城。 在此之前,王谧已率一万五干中军先行回到京城。这自然是刘裕的要求。刘裕要他提前回京看看东府军是否真的已经撤离,刘裕有些担心李徽玩手段,所以让王谧早做探查,以免上当。 王谧探查的结果是,东府军已于二月初陆续撤回徐州,除了京口有两万兵马驻扎之外,包括姑塾之地在内的京畿乃至周边地区已经全部撤空。京城只有谢琰率领的一万余中军驻守。 李徽确实是信守承诺撤离了,这让刘裕窃以为喜。他认为自己的计划是成功的,利用司马德宗作为工具,确实可以钳制李徽不敢轻举妄动。 其实包括刘毅诸葛长民以及自己的两个弟弟都很疑惑,为何李徽拥有强大的实力,却肯乖乖的听从摆布,而不是翻脸进攻。刘裕并没有给他们详细的回答,有些事只有刘裕自己心里明白。 譬如李徽这个人,在刘裕看来,虽然能力卓越,但是也有巨大的弱点。拥有实力却不善于运用,只满足于偏安一隅而不肯进取,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他或许是个好的地方霸主,但却难成大业。 这一点其实刘裕在徐州的时候便已经这么认为了。当初刘裕便早就认为李徽可以趁着天下大乱自立了,但是李徽却死活不肯。自己提过几次,却被李徽冷言拒绝,搞得自己一肚子气。也正因如此,刘裕认为李徽嫉贤妒能难成大器,终究生出了叛离之心。跟着李徽,没有任何的前途。无论是个人还是徐州,都难有发展。 经过细细的思考和判断,刘裕心里其实对李徽有了一套评价的体系。他断定通过司马德宗能够要挟李徽,便是基于这套体系评价之后得到的结论。他料定李徽不会翻脸,不是因为李徽没有实力这么做,而是他根本没有这样的意愿。 事实证明,李徽确实如自己所料的那般做了。只不过,李徽确实有些手段,他让谢琰组建中军留在京城,掌握军政权力,这是个高明的做法。自己也正是这么做的,那是因为自己暂无挑战和激怒李徽的实力,所以被迫如此。若是易地而处,自己绝不会和李徽一样妥协。实力便是一切,实力碾压对手,还谈什么仁义。 李徽此举的可笑之处便在于,他既想要掌控朝政,却又要做出妥协的行为。这让人觉得他其实很愚蠢。他以为这样可以控制朝政,但其实,这却是自己最想要的结果。 那王谧是一年前为自己所用的。一年前,自己收拢江州各郡的时候,王谧是建安郡的郡丞。当自己知道他是琅琊王氏的子弟,且是王导的孙子的时候,自己便知道他将来必有大用。于是刘裕刻意同他交好,将他召为军中司马,和他多方接洽交好,赠予珠宝美妾,引为座上之宾。此番推他出来,让他一步登天,王谧更是感恩戴德。 王谧便是自己在京城公开的棋子,而且是绝对受自己控制的棋子,因为王谧的两个儿子留在豫章军,就在自己身边为将。这可不是刘裕提出来的,而是王谧提出来的。当刘裕提出要举荐他为中书令,领中护军的想法后,王谧便主动的提出了这件事。双方心照不宣,刘裕提供机会,王谧以子为质表明效忠之意,一拍即合。 有王谧在京城,刘裕可以抓着这根线,随时实现自己所希望做到的事情。 当然,最大的一张牌还是司马德宗。司马德宗现在认定自己是拯救他的人,和李徽一样,甚至比李徽更忠心。这才是自己最赖以凭借的一张牌。 不得不说,让司马德宗回京是冒险的,很可能会失去对司马德宗的掌控。但刘裕知道,自己不得不冒这个险。如果自己羁留司马德宗,很快便会风评扭转,那么李徽便可名正言顺的率军来攻。所以他不能给李徽机会。 不过,刘裕可不会允许自己失去这张牌。所以他做了多方的准备。除了王谧这根线之外,刘裕做了更多的安排。 首先,司马德宗身边的禁卫兵马全部是刘裕安排的豫章军中人员,掌控司马德宗的一切行动和身边的各种情形,甚至掌控司马德宗的生死。 其次便是朝中官员。司马德宗在豫章之时,大量官员大族前来觐见,恭贺司马德宗复位,道贺大晋社稷重立。而刘裕便让司马德宗在豫章便任命朝廷官员,运转新朝廷。大量的官员被任命,包括三省所属的大量高级官员。 哪些人员,十之八九是刘裕点头举荐的。包括尚书省的几名尚书,左右仆射乃至下边的人员。中书省的侍郎和舍人。门下省的一些官员。 虽非全部重要官职,但起码有一半以上都是刘裕举荐的人。这些人都是见了刘裕之后,得到了刘裕的赏识,表达了效忠之意,才得到了任命。 可笑的是,李徽是尚书令,他的尚书省之下的大量主官都是自己人。他这个尚书令只是个摆设而已。 通过官员的安插任命,整个新朝廷里的主要官职中,起码五成都是自己的人。自己已经织就了一张巨大的网,将司马德宗掌控的同时,也将保证朝廷之后的政策向自己有利的地方倾斜。 而可笑的是,李徽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点,他还以为通过谢琰谢汪这些少数的官员大族便可分庭抗礼,便可对自己进行限制。这实在是有些幼稚。 当然了,刘裕对目前的实力对比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去激怒李徽。他会小心翼翼的把持着那个度,让李徽感到不舒服,让自己有利,但同时也不会让李徽抓狂翻脸掀桌子。趁着这样的机会,他要大力的发展自己的实力,提升自己的声望,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等待机会,等待局面的逆转。 以前,刘裕想到李徽,心里头都有一些发毛。但不知从何时起,刘裕不在如此。而且眼下这和李徽斗智斗勇的事,不再变得可怕,反倒还颇有趣味了。就像是和一个棋力高深的绝顶高手下棋,越是博弈复杂,便越是趣味盎然。 二月二十三,司马德宗率文武官员抵达姑塾,从姑塾码头上岸。谢琰谢汪等京城官员百余人前往姑塾相迎,场面颇为弘大。 司马德宗很是高兴,对群臣多加勉励褒奖。在姑塾歇息一日,次日启程,午后时分抵达建康。 进入建康城的时候,司马德宗掩面流涕,激动不已。看到长街上熙攘的百姓拥挤相迎的场面,司马德宗更是说不出的激动和感慨。从他即位开始,便是个十足的傀儡,胆战心惊的以求自保,甚至不惜装傻充愣,忍受许多讥讽和嘲笑。 他挨过司马道子的巴掌,受过桓玄当面的辱骂,当年被王绪等人玩弄欺骗,被迫屈辱的写下禅让诏书。从皇帝之位上下来,俯首如喽啰。现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重新回到了京城,重新成为大晋之主。其中滋味,只有他自知,怎不心生感慨。 次日上午,隆重的登基典礼举行。虽然在寻阳已经登基过一次了,但那一次太仓促。坐上宝座的那一刻,司马德宗浑身轻松,连骨头都是酥的。他从没感受过这宝座是如此的舒适,坐上去是如此的舒坦。 司马德宗发布诏书,改元义熙,遇事道义尚在,天地光明之意。同时大赦天下,嘉奖有功之臣。之前各种任命,此刻以正式诏书的名义昭告天下。 随后,司马德宗发布安民诏书,告于天下。诏书言道:“大晋社稷,屡遭逆贼觊觎,磨难深重。先有道子弑君谋位,后有桓贼窃国夺主。祖宗社稷,风雨飘摇。天下百姓,莫不失所。征伐攻占,血流成河。百姓困苦,十室九空,死难者无数。朕蒙羞受辱,放逐于外,社稷蒙尘,遍地腥膻。幸有忠臣良将,起兵于危难之中,匡扶社稷之危,挽狂澜于既倒。尤以李徽、刘裕二人居功至伟,乃有社稷安定之日。朕方能保全祖宗社稷,国祚方得以延续。……从此以后,天下乃安。朕定勤政爱民,为名生息。从此刻起,朕向大晋万民保证,我大晋再无动荡之日,百姓当得享太平,大晋将得以中兴……” 安民诏书送达各地,张贴于京城内外州府街巷。那诏书自然是司马德宗美好的愿望,他希望从此可以天下太平,他也相信这一点。而大晋的百姓们,也有很多人相信诏书上的话。他们厌倦了动荡恐惧的日子,厌恶攻伐征战,他们都累了。他们为这份诏书而欢欣鼓舞,认为大晋从此真的可以太平了。 当然,在许多人看来,这一切只是暂时的安宁。稍有见识之人便知道,如今的大晋,东有李徽,西有刘裕,这两人之间,恐难和谐。 但哪怕是暂时的安宁,也是难得的。安民诏书确实安了许多百姓的心,让那些大晋的遗老遗少们终于能够安稳的安眠了。 …… 三月,春已至。 南方之地,在这个月份早已是草长莺飞春暖花开。但在遥远的西北之地,春天的脚步却迟滞而缓慢。 一望无际的荒野戈壁之上,遥远的绿色一旦走近,便会发现那只是一些冒尖的草芽。气温依旧寒冷,远处山峦之巅上,白雪依旧皑皑。只有那些流量变大的溪流,才预示着春天其实已经走近。那些冰冷刺骨的溪水,是雪山上融化的冰水。而即便在十几天前,这些小溪还都是冰冻着的,且流量极小。 陇东郡以西百里之外的戈壁上,一队兵马正在尘土大风之中行军。他们的数量不多,只有万余人。骑兵也只有三干余人。这些兵马穿着五花八门,有的穿着羊皮袍子,有的穿着半截盔甲,有的穿着普通的牧民的袍子。他们的武器装备也五花八门,有的拿着弯刀,有的背着弓箭,有的持着铁骨朵,有的甚至只在腰间别着一把柴刀。 这样一支衣着破破烂烂的,武器杂乱不堪的兵马,任谁看了都觉得根本不像是一支兵马。更别说,他们当中有的须发花白,有的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完全就是一支杂牌军。 前方一条溪流横亘,清凉的溪水从远处的山脉流淌而来,溪水清冽,水中石头斑斓。在这样的戈壁滩上,出现这样的一条溪流,堪称奇迹。 “少主,我们已经行军一天啦。好不容易遇到了溪流。大伙儿都人困马乏,不如在此扎营,饮马歇息。休息好了之后,明日也好正式进入金城郡。那已经是敌人的地盘了。”一名穿着半截皮甲的身材粗壮的将领策马上前,对骑在马上的一名青年说道。 那青年将军身上的盔甲齐整,身材高大见状,相貌威武。他骑在马上,背上背着一柄长弓,马镫上挂着一柄长柄铁骨朵。论装备而言,他的装备最齐全。 “也好。那便在河滩上扎营,寻背风之处。夜晚还是很冷的。派出侦查骑兵,过河二十里,左右十里警戒巡逻。”那青年将军看着西沉的夕阳沉声道。 命令下达,顿时一片忙碌。上万步骑兵下到溪流河滩之中,依靠着稍高的土坡河堤开始安顿。所谓的安营扎寨,其实便是在露天歇息罢了。数十人为一组,在戈壁上寻找一些枯死的胡杨和红柳树干树枝生起篝火来。从河中取了冰冷的水在火堆旁烧开,再将硬的如石头一般的面饼敲碎放进去,泡化了之后便开始稀溜溜的喝起来。 夕阳很快下山,天空中繁星显现。兵士们都已经围着篝火靠在河滩的石头上躺下,有的已经因为疲惫之极而昏昏欲睡,有的瞪着眼直愣愣的看着暮色之中天空中的星辰发呆。 青年将军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漫无目的将小石子丢向溪流之中。溪流潺潺,在暮色中闪耀着黑亮的光泽,也将青年将军的思绪带到了过去。 四年前,木根山下,他目睹了父兄被叛将薛干等人杀死的情形。父亲刘卫辰在临死之前凄厉的呼喊直到如今还回荡在耳边。 “勃勃快走,赶紧逃命。薛干他们反了,要杀我刘氏满门投降。你快跑,快跑。记得为阿爷和兄长报仇。快跑,快……啊……” 凄厉的喊叫声响彻山野。声音急促又充满了恐惧,穿透静夜的山岭,十多里地甚至都能听的清楚。 自己那时候才十四岁,本来在代来城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突然间,拓跋珪的兵马袭来,代来城被攻破,他不得不跟随父兄南逃。在木根山,父兄惨死,他也从此沦落天涯。 他在族人的保护下逃到了南边,在高平郡被多兰部落首领高平公没亦于收留,留在了多兰部避难。三年后,没亦于将他的女儿破多罗氏嫁给了自己为妻。一切看上去都稳定了下来,似乎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但是在无数个深夜里,刘勃勃都辗转反侧,都会回想起木根山下的那一幕,都会回忆起代来城中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恨拓跋珪,是他毁了一切美好的回忆,毁了他的家。他立誓要报仇,手刃拓跋珪。他也立誓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回到代来城,重振铁弗部落。 他甚至也恨自己的岳父没亦于。四年来自己寄人篱下,没少受他的呵斥和嘲讽。虽然他将女儿嫁给了自己,但刘勃勃心里明白的很,没亦于是另有所图。 没亦于原本和铁弗部交好,但后来投靠了姚兴。多兰部好歹也是匈奴大族,但他却投奔了姚氏这样得不入流的羌族人。这便是背叛。 而没亦于之所以收留自己,是看重了自己铁弗部少主的身份。他想要铁弗部的人员,他想要铁弗部的土地,他想要利用自己的身份,攫取铁弗部的族人和土地。 这几年来,散落的部族得知自己在高平郡,都纷纷赶来投奔。而他们,便被没亦于所占据。他利用自己,来收拢铁弗部的部族,壮大他自己。这样的居心,自己早就明白了。 那位岳父大人甚至上奏姚兴,希望姚兴能将铁弗部的土地和部落全部划归他的名义之下。理由便是自己现在是他的女婿。自己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不戳破他,看着他当着自己的面伪装,像是对自己有恩一般。 四年了,刘勃勃一直在寻找机会。他需要东山再起的机会。 终于,这个机会来了。不久前,皇帝姚兴决定讨伐凉国。刘勃勃立刻上奏姚兴,表示愿意领军出征,讨伐凉国。 姚兴知道刘勃勃是谁,但他不能信任刘勃勃,因为他寂寂无名,才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他不能将兵马的性命交在这个少年手里,更别说,刘勃勃压根不是他羌族人,自己凭什么相信他。 刘勃勃自有办法,他表示,自己只需要一些基本的物资。弓箭,一点点战马,一些粮食补给。他将率自己部落的百姓组成的兵马,为姚秦而战,为姚兴开疆拓土。 姚兴自然求之不得。有免费的兵马为自己卖命,为自己打头阵,当然是件好事。而刘勃勃的要求是,在讨伐成功之后,请姚兴助力自己夺回代来城,承认自己铁弗部首领的身份,将部族的百姓和土地交到他手上。 这是一笔交易,刘勃勃的条件对姚兴而言不过是一句承诺。但对刘勃勃而言,却是能够合法继承身份,阻止自己岳父对自己部族和土地的觊觎。而且借此,刘勃勃可以名正言顺的组建自己的部族兵马。 姚兴答应了刘勃勃的要求,准许他作为领军进攻的一支兵马,从高平郡往西进攻。姚兴的其他正规兵马,则是从秦州一带西进,一北一南,形成两路进攻态势。 刘勃勃清楚的记得,当岳父没亦于得知此事之后的表情。面孔扭曲,咬牙缺齿的斥责自己自作主张,要自寻死路,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岳父。 出征之前,没亦于甚至扣留了自己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幼子,没让自己看他们一眼。 但刘勃勃不在乎,他知道没亦于不敢阻拦,那是姚兴的命令,他只能无能狂怒。而当自己凯旋的那一天,没亦于只能接受现实。 “噗通。”一块石头在脚下的水坑之中落下,溅起的冰冷的水珠让刘勃勃从思绪中惊醒。 他愕然回头看去,只见两名身材粗壮的汉子正咧着嘴哈哈笑着向自己走来。. () 第一四三六章 河西(二合一) “哈哈哈,少主,发什么愣啊。羊肉烤好了,快来喝酒。”一名满脸横肉的汉子大笑道。 此人名叫叱以鞑,另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名叫乙斗。这两人都是铁弗部的勇士,刘勃勃少年时的扈从。两人武技高强,如今已经是刘勃勃的左膀右臂。 “羊肉?哪来的羊肉?”刘勃勃诧异道。 “带来的啊。行军之前,少主夫人特地命人送来二十头肥羊,说要在路上给少主杀着吃。我们杀了一头,刚刚烤熟。不过,我们俩可得分一份。不能白忙活。哈哈哈。”叱以鞑笑道。 刘勃勃微微点头,心中闪现出自己的人妻子破多罗氏那端庄的面容来。不得不说,破多罗氏对自己还是很好的,成婚一年多来,对自己百依百顺,照顾有加。还为自己生了一子。和她那阴险狡诈的父亲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儿郎们食水饼,我却吃羊肉?如何说得过去?分给儿郎们吃便是。”刘勃勃沉声道。 “二十头羊而已,万余人如何分得?”叱以鞑道。 “那便全杀了一锅煮了,熬得肉化为水,我一万儿郎每人分得一勺也好。我断不会独食。”刘勃勃沉声道。 “哎呀,少主,这又是为何?几头羊而已。”叱以鞑咂嘴道。 “那不是几头羊的问题,那是我刘勃勃能不能和我铁弗部族人同甘共苦的问题。他们既跟着我来作战,都是把性命交在我手。我难道却要将他们视为他人么?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姐妹,骨肉亲眷。难道你会偷偷吃羊而不分给你的父母兄弟不成?叱以鞑,你可明白?”刘勃勃沉声道。 叱以鞑砸着嘴翻着白眼还是有些不服气,一旁的乙斗忙道:“叱以鞑兄弟,听少主吩咐便是。少主说得对。” 叱以鞑只得道:“好吧,既然如此,便按照少主吩咐的做便是。我这便命人去杀了羊炖汤。” 叱以鞑转身离去,乙斗呵呵笑道:“少主,叱以鞑兄弟一向憨直,少主莫要怪他。有些事他确实不懂。” 刘勃勃笑道:“我怪他作甚?你们是我最信任的人,亲如兄弟一般,我怎会怪他。” 乙斗躬身道:“不敢。跟随少主完成大业,恢复我铁弗部的荣光,乃是我等心中之愿。无论如何,我们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助力少主完成大事。” 刘勃勃笑着点头,拍拍身边的石头道:“坐下说话,自家兄弟,不用拘束。” 乙斗没有坐在,只是站在一旁。目光看着暮色之中蜿蜒的溪流。 “少主适才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刘勃勃道:“没什么,只是思考一些问题。” 乙斗道:“少主,明日便要进入金城郡的范围了。那已经是河西鲜卑秃发部落的领地。那秃发傉檀拥兵五万,实力非凡。我一万兵马,兵力不如。不知少主可有破敌之策。” 刘勃勃沉吟道:“我还没想好,但随机应变便是。相较而下,我这一万人老弱一半,只有一半能战。若是同秃发傉檀交战,胜算不大。不过……” 刘勃勃朝小溪中丢了一块大石头,溅起了大片的水花。 “不过,如今的凉国,可不是铁板一块。我率军奉姚秦之命讨伐的是凉国吕氏。那吕光已经病逝,吕光的儿子们正在互相厮杀争夺皇位,凉国所属已经快要分崩离析了。凉国所属的秃发部落,北边的沮渠部落,西边的敦煌李氏本就心怀二心,这种时候,还会不会为吕氏效命?我看未必。我认为,如能给于秃发部落以痛击,再晓以利害,他必会改弦更张。若许以重诺,他甚至会帮我们。”刘勃勃继续道。 乙斗点头道:“少主英明,识见非凡。倘若如此,则此番出征必能建功。灭凉首功,当归于我们。” 刘勃勃笑了笑,像是对乙斗说话,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若不是知晓凉国内部的情形,知道他们正在分崩离析的边缘,我又岂敢贸然率军前来?我就算再期盼能够建立功勋,能够让姚兴许我铁弗部之故地,也不敢拿我部族百姓儿郎的命来送死。” 乙斗默默点头,看着刘勃勃在暮色中坚毅的侧脸,心中钦佩不已。少主虽然年纪轻轻,但其实已经颇有谋略。言行所思都沉稳之极。此番出征,将铁弗部原部落百姓中的男子几乎全部都征召了,就算是乙斗,也觉得刘勃勃这么做不妥。认为刘勃勃这是要害了许多部落百姓去送死。那凉国兵马数十万,焉能成功? 但现在看来,少主心中自有主张,他也洞悉了凉国内部的分裂,认为是有机会的。否则他断不会这么做。这就叫做有勇有谋,敢冒险却又不是因为狂妄。 刘勃勃所言的凉国内部争斗的事情就发生在不久之前。 从去年开始,凉国国主吕光变已经生了重病。遍请良医医治,但却毫无起色。去年年初,吕光还曾秘密派人到长安请良医去凉国给他医治,也正因如此,姚兴才得知吕光病重的消息,所以准备进攻凉国。 吕光的病一直拖延到了去年冬天,终于沉疴难起,病入膏肓。已经完全不能临朝处置政务了。 于是乎,吕光做了个决定,他决定自己退位,让太子吕绍即天王位,自己当太上皇。吕绍是吕光的嫡长子,正妻张氏所生。但吕绍之上其实还有两个哥哥,庶长子吕篆和庶次子吕弘。 为了安抚吕篆和吕弘的心,除了跟他们解释这是按照嫡长继位的原则让吕绍即位之外,还分别让吕篆和吕弘担任太尉和司徒之职,太尉掌军,司徒掌政,兄弟两人辅佐弟弟吕绍治理凉国,兄弟齐心,皆大欢喜。 然而,这毕竟是吕光美好的心愿。今年二月,吕光病逝于姑臧宫中。吕绍因为担心,叫来交好的堂兄骠骑将军吕超商议对策。吕超建议吕绍秘不发丧,等他调集兵马前来再宣布吕光驾崩的消息,等吕篆和吕弘到来之后,便将两人拿下杀死,这样便可保证不会生乱。 吕绍先是答应了,但又后悔害怕了。吕篆得知消息,进宫之后,吕超埋伏人手准备动手,几番示意吕绍下令,吕绍却不敢下令。 吕篆出宫之后,吕弘得人告密,得知吕绍和吕超之谋,便劝说吕篆杀吕绍吕超自立。 就在吕光出殡之前的那天夜里,吕篆带着数百人进了宫。一幕兄弟相残的大戏便在吕光的灵柩前上演。最后的结局是吕绍自杀,吕超逃走。吕篆得了大位。 然而事情没完。吕弘突然又以吕篆篡位为名起兵,联合吕超讨伐吕篆。这兄弟二人正打的不可开交,凉国上下一片混乱。各方势力纷纷站队,互相虎视眈眈,各打算盘。而刘勃勃正是看中了这个时机,才立刻出兵进攻。 次日凌晨时分,河滩上的兵士们纷纷起身。夜晚的寒冷让他们颇为折磨,身上冰冷。但他们很快喝到了一碗带着羊肉淡淡香味的热汤。二十只羊固然是不可能让上万人能吃到羊肉的,但是熬了一夜的几十大锅的汤水还是能喝上一口的,反正河水多的是。飘着淡淡油花的汤水,加上硬邦邦的面饼一泡,滋味还真的不错。 暖了身子之后,兵马准备开拔。 前方金城郡的部分地区已经是匈奴秃发部落的势力范围,刘勃勃不得不加以小心。秃发部首领秃发傉檀手中拥兵五万,实力强劲,那可不是开玩笑的。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灭之局。 刘勃勃做出了部署,他命乙斗率七干步兵作为先头部队往西行军,自己和叱以鞑率三干骑兵则远远跟随后方,拖后十余里。这种阵型很是奇怪,有人怀疑刘勃勃是害怕遭遇敌人,所以才率骑兵躲在后面。那七干步兵老弱居多,骑兵才是青壮精锐,以老弱突前精锐居后,不知何故。 但命令下达之后,众人不敢怠慢,只得按命令行事。七干兵马过河之后缓缓向西,一路往金城郡方向而去。 戈壁宽广,一望无际。在戈壁之上,矗立着许多被风沙侵蚀的地形,望之似城池城墙一般,其实都是风沙雕琢之后的地貌。当地人谓之鬼城。因为夜晚会有鬼哭狼嚎之声传来,当地人避而远之。 但是刘勃勃的步兵行走的方向却是贴着这些鬼城的边缘行走。每看到戈壁鬼城,兵马必靠近而行。那正是因为敌人随时会出现,随时会进攻。而这些嶙峋地貌的鬼城,则可为天然防御之所。里边地形复杂,骑兵难行,可作为拒守之所。 从晨间到傍晚,步兵兵马行出六十里,抵达另一处融雪溪流之地。此处已经是距离戈壁边缘不远的地方,再往前便是金城郡的核心地带,拥有高大山脉和平畴地带的宜居之处了。 领军的乙斗决定在此扎营。今日一天提心吊胆的赶路,兵马困乏,不能赶路了。乙斗下令,所有人都取了水去往距离水源两里之外的一座风蚀鬼城旁边露营。这是为了以防万一。 天黑之后,夜风变得强劲。鬼城之中发出各种鬼哭狼嚎之声,那是风在复杂地形地貌之中穿插发出的声音。但对于这些兵马而言,却认为真的有鬼怪在里边,一个个下的瑟瑟发抖,蜷缩在一起暗自祷祝,希望鬼怪莫要找自己麻烦。 乙斗并不在乎这些,他也不信鬼怪之说。他现在担心的是自己和这七干兵马的安危,担心的是敌人今晚会不会突袭。 根据少主出发前跟自己说的计划,乙斗率领的这七干步兵其实就是诱饵,就是为了引出秃发傉檀的兵马进行攻击。而根据少主的预测,今日秃发傉檀必会进攻,很可能是在傍晚或者是天黑以后。因为他会趁着己方人困马乏放松警惕之时,同时,他们接到禀报出兵前来也需要时间。 金城郡其实只有一部分属于秃发傉檀的地盘,另一部分属于姚秦所辖,实则为边境之地。而秃发傉檀的兵马集中于广武郡和西平郡。发现大股敌人入侵,就算是骑兵,也需要一天时间抵达。 乙斗对少主的判断很信服,他也认为今晚会很危险,所以才会选择在鬼城旁扎营。鬼怪未知,但敌人的刀剑可是更加实在的威胁。乙斗其实最担心的是,少主的破敌之策会不会成功。少主率三干骑兵此刻已经不知所踪。从午后时分便再也没有了联系和踪迹,这令乙斗颇为忧虑。 二更时分,在呜咽的鬼城风声之中,有兵士听到了马蹄之声。乙斗闻报,忙爬上左近一处土坡查看。不看不要紧,这一看顿时头皮发麻。 但见四周的戈壁之上,无数的火把正如繁星一般晃动,火把之下,骑兵的身影密密麻麻,正从四面八方朝着此处聚拢而来。 乙斗高声嘶吼起来:“敌袭,敌袭。全体人员,速速进鬼城躲避。” 尖利的号角声响彻戈壁之上,本就枕戈待旦的兵士们爬起身来慌忙响应。尽管黑暗中鬼城地貌狰狞,呜咽之声恐怖,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入。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四周冲杀而来的干军万马。 对方来的极快,因为全部是骑兵。眨眼之间,已到近前。铁弗部落兵马已经反应够快了,听到警报之后迅速往鬼城之中冲,但还是有些来不及。袭击的骑兵入风掠过,唿哨声中,劲箭如雨一般落下,将动作稍慢的一些老弱兵马撂倒。 片刻之后,所有未能及时逃入鬼城之中的铁弗部兵马被全部射杀,数量达数百之众。可见对方来势之凶猛,手段之强悍。 短短一炷香时间,鬼城四周便被袭击的骑兵团团包围。近两万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方圆里许地形复杂的鬼城淹没成了戈壁沙海之中的一座孤岛。 “占据高点有利地形,弓箭准备。敢冲进来,便射杀他们。”乙斗大声下令。 六干多铁弗部兵马迅速占据各处高点,在嶙峋怪异的风化的石块上和土坡上做好了打击的准备。乙斗在天黑前已经带人进鬼城查看过地形,让各队领军将领知道各自的位置。所以虽然慌乱,但是却有条不紊。 外边的敌人发出了大声的呱噪和唿哨,马蹄隆隆作响,三支骑兵分别从南侧和东侧的鬼城入口冲了进来。他们举着火把,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周围的山壁上,形成了一道道张牙舞爪的鬼影。他们的呼喊声在嶙峋怪石和土壁之间回荡,宛如鬼哭狼嚎一般。这种情形,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感到害怕。 “冲!不要怕,鬼城里边没有鬼,那些谣言都是骗人的。”将领们大声的叫嚷着给兵士壮胆。 兵士们策马硬着头皮往里冲,进入迷宫一般的入口。突然间,怪风扑面。骑兵手中的火把承受不住狂风的猛烈力道,纷纷熄灭。 “有鬼怪,有鬼怪。”有人惊惶叫道。 众人大乱。而就在此刻,铺天盖地的箭支从周围各处激射而至,顿时惨叫声大作,中箭兵马纷纷落马。 “杀,往里杀!”领军将领大吼催促。 骑兵们硬着头皮往里猛冲,坐骑发出凄厉的惨叫,纷纷摔倒。鬼城之中的地面嶙峋凹凸,各种坑洞,马匹根本无法行走。战马的脚深陷如地面的小洞之中被硬生生的折断,根本拔不出来。 “地下有鬼怪拉着马腿。”惊惶的兵士们叫嚷着。 “胡说八道什么?再胡说,宰了你。”将领们呵斥着。 骑兵艰难突进,但迎来了越来越多的箭支猛烈打击,先头骑兵纷纷落马,而兵马想反击都找不到敌人。在强行突进了数十步之后,后方传来了撤兵的号角声。 外围的将领见骑兵难以突进,于是下达撤退命令。三支骑兵兵马立刻掉头,逃出鬼城。 适才这短短的不到半个时辰的进攻,便造成了进攻方骑兵近五百多人的伤亡。他们甚至连对方躲在何处都没看见。这鬼城的地形之复杂可见一斑。就算他们冲了进来,也只是在高高低低的风化的峭壁之中兜转,一时也恐难有所作为。 西南侧的溪流旁,火把掩映之中,一匹高头大马立在土坡上。马上之人身着厚重熊皮袍,身材魁伟。他满脸横肉,脑门光秃秃的,几根小辫搭在脑门一侧,显得颇为滑稽。 此人便是秃发部落首领秃发傉檀。 匈奴秃发部落原本是塞北之地的一个小部落。多年以前,秃发部落八世祖秃发匹孤率部族迁徙至河西之地安生,经过多年的繁衍生息,和周边交战征伐,实力增加,地盘也扩大,成为一股实力强大的力量。 吕光的大军在河西站稳脚跟之时,秃发部落因为忌惮吕光大军的势力,选择依附吕光。事实上不光是秃发部落这么做了,河西数个部落也都选择了依附。吕光夜乐得少动干戈,通过这种方式稳定河西的局势是最好的选择。 秃发部落的上一任首领秃发乌孤便接受了吕光授予的冠军大将军,假节,河西鲜卑大都统,广武县侯的官职和爵位。 秃发乌孤是秃发傉檀的长兄,去年在一次狩猎之中落马受伤,不治而亡。本来首领之位是传给二弟秃发利鹿孤的,可惜秃发利鹿孤不久也死了。所以现如今的首领便是秃发傉檀。事实上,秃发傉檀也是他们兄弟之中最有能力的一个,当年秃发乌孤便多次要将首领之位让给秃发傉檀,秃发利鹿孤也曾拒绝接任首领之位要将首领让给秃发傉檀来担任,便是因为知道秃发傉檀的能力。但秃发傉檀也是个讲道理的,没有接受兄长们的好意。 不得不说,在当今之世,秃发部落这般兄友弟恭,互相推让首领的行为还是颇为罕见的。某种程度上,可算是这世上的另类了。 秃发傉檀成为首领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推却了吕光派人赏赐的官职。他不愿做吕氏的附庸,特别是在吕氏已经明显衰微之时。而不久前吕光病逝之后,秃发傉檀更是已经下定决心,不受吕氏控制了。 但这不代表,秃发傉檀对姚秦发起的对凉国的进攻无动于衷。而且,他的部落地盘在姑臧东南,首当其冲。他必须要加以应对。. () 第一四三七章 袭战(二合一) “大王,大王。敌人在鬼城之中拒守,这可如何是好?”一名将领策马而来,向秃发傉檀气急败坏的叫嚷道。 秃发傉檀并没有公开反叛凉国,对外他还是车骑大将军,但是对内,他已经自称凉王乐。所以部下称其为大王。 秃发傉檀摆了摆手,发出一连串桀桀的怪笑声。 “那边让这帮乌龟王八蛋躲在里边便是,他们又能躲得了几时?别的不说,没水喝便渴死了他们。传令,暂停进攻,就地歇息,派出巡逻队在外围巡逻。天亮以后,再做计较。呵呵呵呵。”秃发傉檀笑道。 命令传达下去,各路骑兵就在鬼城外围出口的戈壁上就地歇息,生起篝火,抵御寒夜。 秃发傉檀的营帐设在溪水南侧的一片平坦的洼地里。这里是背风之处,利于扎营。此番秃发傉檀接到禀报,从乐都郡率领骑兵赶来,从上午到此刻,奔行三百余里抵达,路上并没有怎么歇息,故而也人困马乏。扎下营帐之后,嗜酒的秃发傉檀喝了半囊烈酒,便醉醺醺在帐篷里躺下。 一时间,本来还喊杀震天的战场安静了下来。 四更时分,戈壁上夜风更大,风声呼呼吹,四下里都是飞扬的尘土和呼呼的风声。西南侧下风处,一队骑兵顶着大风悄悄抵达。这是刘勃勃率领的三干骑兵兵马。 昨晚思量许久,刘勃勃定下了分兵的计谋。他的三干骑兵是唯一的战斗力,刘勃勃清楚的很。所以,他必须要善用这支骑兵,才能取得胜利。 正面相抗是没有胜算的,对方的兵马比自己强大的多,正面相抗便是自寻死路。所以,刘勃勃决定分兵行动。以七干步兵作为诱饵,让对方将目标对准这七干人,自己率三干骑兵隐藏在暗处,不露踪迹。只要对方盯上己方这七干兵马,必会全力进攻他们。而自己的骑兵则在暗处找寻机会,给于致命的一击。 所谓的致命一击,便是发起突然进攻,袭击敌军将领,擒贼擒王。 这当然是一种冒险的手段,但刘勃勃认为,这是自己唯一获胜的机会。实力悬殊太大,不用奇招险招是不可能胜利的。况且,他必须成功,他没有退路。从他决定从高平出兵的那一刻,他便没有退路。战败便死,逃回去也无容身之地,自己的岳父没亦于必然极尽嘲讽之能事,自己将备受他的奚落和嘲讽。要成功,只有一搏。 风很大,呼呼的往骑兵们破烂的盔甲和衣服里钻,冻得人浑身冰凉。风带着灰尘灌到嗓子里,眼睛里,让人难受之极。 不过,好消息是,他们处在下风口。马蹄的声音和扬起的灰尘在这样狂风天气里不会被对方听到。对方以帐篷扎营,此刻帐篷定然哗啦啦的作响,定然是蒙蔽了他们的听觉。 根据不久前探知的情报,对方主将的大帐就在前方的低洼之处。根据探知的情报,刘勃勃确定那是敌人的主帅,因为帐篷巨大,还立着中军大旗。不管领军的是什么人,只要拿住他,或者杀了他,则敌军必乱。 骑兵们迅速接近,前方已能看到低洼处敌军大帐扎营之处,帐篷里还有摇弋的灯火,地面上还有被风吹得窜起丈许高的巨大篝火。 “儿郎们,准备!为了我铁弗部落,为了能回到代来城,回到五原郡,回到我们的家乡。跟我……冲!” 昏暗之中,刘勃勃伸手摘下了马鞍上的铁骨朵,举在空中。风虽大,他的声音却送达了每一名身后骑兵的耳朵里。这个十八岁的青年,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最为凶险胆大失去理智的冒险。 一柄柄弯刀出鞘,在风沙中闪烁着黯淡的光。一根根铁骨朵举起,上面的凸起斑驳森然。 “杀!” 震天的呐喊声,刘勃勃率领三干骑兵如洪水奔涌一般从高处直冲而下,冲向对方的营地。 “敌袭,敌袭!”营地边缘戒备的秃发部落兵马终于看到了冲来的黑色洪流,他们发出了嘶哑的喊叫声。 刹那间,号角呜呜响起,警报此起彼伏。负责夜间戒备的兵士使尽全身的解数将警报迅速发出。然后,敌军奔袭而至,在头骨的碎裂声中,在飞溅的鲜血之中,数十名冲上来的秃发部落兵马被刘勃勃等人践踏在地。 但正因为他们的及时预警,此刻营地之中已经有了动静。此处是秃发傉檀的营地,负责保卫的是秃发傉檀的三干护卫骑兵,他们迅速做出了反应。两名护卫将领迅速组织兵马迎战,一名护卫将军已经带着百余人冲向了秃发傉檀的大帐旁进行保护。而得到消息的秃发傉檀也已经起身。 刘勃勃一马当先,率领骑兵杀入营地。他看到对方反应之快,营地各处都有兵马集结迎战。刘勃勃并不跟他们纠缠,他的目光锁定了数百步之外的那座竖着旗杆的大帐篷,那是敌军主将所在。所以,他率领精选出来的五百骑兵径直杀向了那里,完全不顾周遭的情形,也不会被旁边涌来的敌人所吸引。但凡有拦在前面的敌人,刘勃勃挥动铁骨朵都是一招毙命。身旁的兵马也个个骁勇,将试图正面拦阻的敌人碾成碎片。 他们的凶猛冲击无人可挡,因为毕竟袭击迅猛,还有许多兵士没有反应过来。刘勃勃的兵马有专门一队是杀向营地外围的战马聚集之处,造成了慌乱。战马正在乱跑乱走,许多人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马儿,只得以步兵形态迎战,实力大打折扣。 秃发傉檀刚刚披挂齐整,冲出大帐之外,便看到了刘勃勃率领的兵马直冲而来。秃发傉檀大惊,强自镇定,大声吼道:“上马,上马迎战。” 百余名骑兵聚拢在前,试图阻止刘勃勃的接近。刘勃勃挥舞铁骨朵猛冲,一颗又一颗的头颅在他的铁骨朵下爆开。虽然身后的兵马被更多的敌军纠缠住,但无人能够挡住刘勃勃的脚步,他冲到了秃发傉檀的面前。 “来者何人?”秃发傉檀手提偃月刀坐在马上,对着这冲来的敌人喝道。 “本人乃铁弗部刘勃勃,你又是谁?秃发傉檀何在?”刘勃勃厉声喝道。 秃发傉檀大笑道:“我便是。刘勃勃,你好大的胆子,敢来袭营?倒也是个人物,居然瞒过了我。不过,你来了,便走不了了。” 刘勃勃一听那人便是秃发傉檀,心中大喜。若是其他主将,倒也罢了。若是秃发傉檀,擒获他或者杀了他之后,必更有震慑力。 “我也没打算走,秃发傉檀,拿命来。”刘勃勃的大吼声中,战马催动已到近前。硕大的铁骨朵轮了起来,向着秃发傉檀横扫而至。 空气嗡嗡作响,那是铁骨朵带动的风雷之声。 秃发傉檀大吼一声:“来得好!” 手中大刀向外撩出,但听铛的一声脆响,双方兵刃交击,各自荡开。两人的手臂都微微发麻,暗自惊讶对方气力之大。 刘勃勃咬着牙,铁骨朵绕了个小圈,再一次抡起,照着秃发傉檀的头顶砸下。秃发傉檀横刀格挡,兵刃交击之处爆裂出火花来,虽刘勃勃这一击势大力沉,但还是被秃发傉檀格挡住。 刘勃勃没有气馁,铁骨度一下又一下的往下砸,双方在极短的时间里连续交手七八招。刘勃勃的每一招都是高举高打猛砸猛扫,但秃发傉檀横档竖格,将刘勃勃的招数尽数格挡。 双马错镫,刘勃勃微微喘息,手臂也微微的发酸。他虽气力惊人,年纪又轻,爆发力很大。但是持久力并不强。连续的猛攻让他也有些气力不济之感。更何况双方拼气力之后,手臂虎口都酸麻的很,对方如此强硬是他没想到的。在他的铁骨朵下,甚少有数合之将。这秃发傉檀确实有些本事。 刘勃勃迅速拨转马头,心中盘算着要速战速决。若消耗下去,今日恐难得手。恐怕需要一些特别的手段。 那边厢,秃发傉檀其实也很不好受。刘勃勃势大力沉的猛攻,让他不得不拼全力去格挡。他已经四十五岁了,酒色掏空了身体。年轻时固然是精力旺盛身体强壮,部族之中无人能敌。但是年纪不饶人,如今遭遇这个愣头青的猛攻,他的手臂也酸麻无比。 但秃发傉檀作战经验丰富,他知道这种愣头青打法不会持久,而且破绽极大。自己只要挺住这几下,后续对方必非自己对手。 双马错镫回头,只分开十几步的距离,便再一次对冲过来。刘勃勃高举铁骨朵再一次的横扫而至。这回,秃发傉檀没有强行格挡,他知道这挟战马冲锋之力的一击必然极为凶狠,自己不必硬接。于是在马上前俯,身体紧贴着马背滑向马背一侧,整个人像是脱离了马背一般,身体在马背侧首探出,手中大刀斜向前撩出,来了一手‘海底捞月’。 这正是秃发傉檀的绝技,别人以为他身子雄壮,在马背上必然不灵活。但其实,秃发傉檀身体控制能力极强,且骑术绝佳。这一手海底捞月,不知让多少对手吃瘪。 刘勃勃铁骨朵扫空,失去了对方的踪迹。正惊骇间,见一刀寒芒自下而上撩向自己的胸腹之间,暗叫不好。此刻铁骨度用力已老,已经无法收回格挡,情势危急。电光石火之间,刘勃勃迅速松手放弃铁骨朵,同时腰间长刀已出鞘,挡在胸前。 但听令人牙酸的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同时火星四溅。秃发傉檀的大刀沿着长刀摩擦向上,发出刺耳的声音。长刀毕竟是轻兵刃,格挡也是权宜之间的急中生智。巨大的力道让刘勃勃把握不住,长刀脱手而出飞上夜空,同时刘勃勃的胸口的盔甲被对方大刀的刀尖挑开。锁甲破了一大片。 “哈哈哈,小子,你命休矣。”秃发傉檀的大笑声响起。身子已经回到马背之上,大刀也已经回刀横削而至。 刘勃勃心头冰凉。此刻铁骨度丢了,长刀飞了,手中已无兵刃,自己已经是必败之局。一瞬间,刘勃勃心中悲愤不已。自己终究还是没能成功。计划已经够有效了,自己能有和秃发傉檀单挑的机会,这已经是极好的机会了。身后自己的骑兵在死亡,对方兵马已经反应过来,正在不断的增援,然而自己却不能利用这个机会和空隙解决秃发傉檀。自己怎么对得起他们的牺牲。 大刀横扫而至,刘勃勃来不及想这些,他能做的不多,凭着本能,他将身体倾斜,整个人从马背上摔落在地。大刀的残影在头顶划过,刘勃勃的身子重重的摔在了地面上。 落马意味着死亡,那是毋庸置疑的。双方对战,落马的一方将失去全部的优势,沦为被对方碾压的一方。秃发傉檀大笑着纵马践踏而来,刘勃勃在地面上翻滚着,躲避对方的攻击。大刀砍在地面上,溅起无数的砂砾,秃发傉檀的笑声很刺耳,很得意。 刘勃勃奋力站起身来,他抓住了秃发傉檀大刀挥出的间隙站在地面上。秃发辱檀纵马上前,大刀举起,兜头砍来。刘勃勃站立不动,他不能跑,逃跑便意味着死亡,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最多几步便被追上砍杀,他直面着近在咫尺的秃发傉檀,直面着砍下来的大刀。 突然间,刘勃勃纵身跃起,不退反进,双手抓住了秃发傉檀战马的辔头。那战马张口撕咬,双蹄乱蹦,刘勃勃死抓着不放,双手拧动马头,用尽全身气力,口中发出怒吼之声。 “稀溜溜!”战马悲鸣挣扎,但是根本挣不脱的双臂,但听得轰隆一声响,电光石火之间,那匹战马连同马背上的秃发傉檀一起被扳倒在地。 这是草原游牧民族中常见的制服牛羊马匹的做法,但不是什么人都能办到。需要瞬间的爆发力,扭动牛马的头颅将它们撂倒。但对于秃发傉檀的这匹马而言,那是强壮高大的战马,气力更大更沉,那可不是一般的壮汉能够做到的。刘勃勃做到了,他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硬生生连人带马将其撂倒。 秃发傉檀摔了个七荤八素,但他反应迅速,连忙脱离马镫要起身时,刘勃勃已经纵身扑了上来,双手如铁钳一般掐住秃发傉檀的脖子,双腿锁绞,身子滚动,将秃发傉檀控制在怀中。 秃发傉檀奋力挣扎,反手搂着刘勃勃的脖颈往前猛勒,两个人都是身材高大之人,手长脚长,此刻如八爪鱼一般的扭在一起,翻来滚去。 周围兵士围拢上前,手持兵刃却不敢下手,生恐伤及己方之人。那两个人在地上翻滚着,互相控制着对方,蛮力之下,双方的骨头嘎嘎作响,脖子憋得通红,陷入难以分解的状况。 刘勃勃的手紧紧地勒着秃发傉檀的脖子,勒的秃发傉檀透不过气来,血液中的氧气慢慢耗尽。秃发傉檀却也找到了机会,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向着刘勃勃的腰间刺进去。刘勃勃感觉到了腰间的刺痛,他手上猛然加力,勒的秃发辱檀直翻白眼。 “放下匕首,不然我只要一使劲,你喉骨便碎,死在当场。”刘勃勃喘息着怒吼道。 秃发傉檀手上匕首停止,他面孔紫涨,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来:“松一些,松一些,我有话说。” 刘勃勃手臂放松,秃发傉檀大吸一口气,叫道:“刘勃勃,你杀了我,你也活不成。你我何必玉石俱焚?” 刘勃勃道:“我并不想和你同归于尽,但是,你率军攻我,我不得不跟你拼命。我本奉姚兴之命进攻吕氏,无意同你作战。你既要攻我,那这都是你自找的。” 秃发傉檀叫道:“你松手,这其中有误会。刘勃勃,你我无冤无仇,何必杀个两败俱伤。我率军前来,是担心你们攻我。莫如……莫如你我休战,有事好商量。” 刘勃勃沉声道:“秃发首领,我若放了你,你反悔了,我和我的兵马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秃发傉檀怒道:“本人信守诺言,何曾食言?我可对我匈奴先祖发誓,必不会反悔。你也是匈奴人,你我同族之人,当知向先祖发誓的份量。” 刘勃勃闻言,手臂慢慢的放松。秃发傉檀为表诚意,将手中匕首远远抛出,刘勃勃这才将手臂完全松脱。一瞬间,两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躺在地上,不断的喘息。 周围有兵士试图上前,秃发傉檀大声吼道:“统统停手,统统停手。不要再打了。” 刘勃勃也大声叫道:“传我命令,全部停手。” 战场上本来厮杀成一团。不光是此处营地杀的昏天黑地,在刘勃勃袭营的时候,鬼城中的步兵冲了出来,配合袭营行动,将大批秃发族骑兵拖在戈壁上。双方都死伤严重,满地狼藉。得到命令后,这才相互脱离戒备。 秃发傉檀站起身来,感觉脖子处颇为疼痛,适才被勒的不轻,喉管都充血了,吞咽都感到不适。 他捡起一旁的大刀,杵在原地站着,喘息着看着刘勃勃道:“到此为止,到此为止。我即撤军,你们自去攻吕氏,和我无关。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刘勃勃爬起身来,手臂几乎脱力。腰间伤口鲜血汩汩,适才被秃发傉檀的匕首刺入很深,幸而不及内腑,只入皮肉,无性命之忧。 “秃发首领言而有信,令人佩服。我刘勃勃生平未遇敌手,没想到,秃发首领强悍如斯,我竟败在你手上。”刘勃勃喘息道。 秃发傉檀喘息笑道:“你也不错,你武技超群,居然这样都能翻盘,佩服佩服。是条汉子。我匈奴之族,已甚少有你这般勇猛之人,径自同我拼命,哪有你这种打法?舍了七干兵马为饵,竟瞒过我耳目来袭我。” 刘勃勃道:“秃发首领实力强劲,兵马众多。我自知不敌,不得不冒险。秃发首领果然是英雄人物,名不虚传。” 秃发傉檀哼了一声,两人大眼对小眼对视片刻,忽而齐声大笑起来。 “有道是不打不相识,今日就算你我结识,刘勃勃,我知道你是谁。你铁弗部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没想到刘卫辰之子如此勇猛,铁弗部或有崛起之望。我也不为难你,你自领军而去便是。”秃发傉檀道。 刘勃勃沉声道:“多谢秃发首领。一诺干金,令人钦佩。我匈奴族中,有秃发首领这样的人物,日后当纵横天下,何须臣服他族。秃发首领,今日见你气概,我倒有结交之意。也有些衷心之言想告知秃发首领,不知可有荣幸请秃发首领喝一壶酒,叙叙话。” 秃发傉檀沉吟片刻,大笑道:“好,天要亮了,不如你我收兵,各自安顿。天亮之后,你我于溪畔饮酒说话。” 刘勃勃大喜,点头答应。当下两人拱手道别,各自率领兵马收拢安顿,打扫战场。 天亮时分,刘勃勃策马携酒而来,秃发傉檀已然在溪流河滩之上等待。. () 第一四三八章 妙计(二合一) 刘勃勃下马,提着两壶烈酒来到溪畔坐下,秃发傉檀看着他,这才发现他比自己认为的更加年轻。 “呵呵,原来你还是个少年?我竟然被一个少年偷袭得手,差点命丧于此?惭愧,惭愧。”秃发傉檀笑道。 刘勃勃躬身道:“秃发首领,我不过是为了活命而已,拼死一搏罢了。若非秃发首领手下留情,我岂有机会?此事再也休提。喝酒,喝酒。” 刘勃勃将一壶酒递上,秃发傉檀揭开盖子闻了闻,露出惊喜之色。张口便对着酒壶口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放下酒壶抹着嘴角大赞道:“好酒,既浓且烈,就像是喝了一团火。很久没喝过这样的好酒了。是你铁弗部酿造的西风烈么?” 刘勃勃沉声道:“秃发首领识货,这正是我铁弗部酿造的‘西风烈’。取黄河之水,攫五原之谷,酒水才能有这么浓烈甘醇。这酒甚至可以用来点火。只可惜……代来城五原郡为拓跋珪所占,这酒已经没办法酿造了。喝一口少一口了。” 秃发傉檀微微点头,看着刘勃勃道:“铁弗部之事,我早已听闻。我虽同右贤王不识,但铁弗部和我秃发部都为匈奴部落,同根同源。对铁弗部的遭遇,我深表同情。只可惜,爱莫能助。但今日见到你如此英武,可见铁弗部不会灭亡,他日或将重振于世,你们也必能回到故地。” 刘勃勃笑道:“多谢秃发首领吉言。我也相信会有那么一天。来,喝酒。” 刘勃勃举着酒壶和秃发傉檀对饮,秃发傉檀递过一条羊腿,刘勃勃大口啃食起来。 “你不是说,有衷心之言同我说么?你要说什么?”秃发傉檀擦着油腻的手,沉声问道。 刘勃勃咽下口中羊肉,沉声道:“不瞒秃发首领,我是要提醒秃发首领做好迎敌准备。此番姚秦进攻吕氏,不止我一支兵马。姚秦另有大军已从陇西北上,不日便将抵达秃发首领所辖之地。今日你我不打不相识,我对秃发首领甚为钦佩,故而冒死将此消息告知于你,望秃发首领做好准备。” 秃发傉檀闻言一惊,神色大变。沉声道:“果然如此,我就说,姚秦西攻,怎么可能就派你这一支兵马。但不知那支兵马是何人领军,有多少兵马?” 刘勃勃沉声道:“我今日所言,本已经是机密。若要我告知全部情形……恐……不妥。” 秃发傉檀点点头道:“也罢,我不能强人所难。你能告知我情形,我已然感激不尽了。管他来多少兵马,我却也不惧。来,喝酒。喝了酒之后,我便要回军布置迎敌了。” 刘勃勃叹息一声,喝了一口酒,沉吟片刻,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沉声道:“罢了,我和秃发首领一见如故,既然决定告知此事,又何必遮遮掩掩,扭捏作态。我便告知具体情形便是。此番西征凉国,姚秦派出的领军之将乃是晋兴太守、护西夷校尉乞伏炽磐。姚兴命他率八万大军西进。其中骑兵四万,步兵四万,皆武备精良。” 秃发傉檀不听则已,一听到乞伏炽磐之名,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乞伏氏是陇西地头蛇,鲜卑大族。早在大秦尚存之时,乞伏氏便称臣于大秦。大秦皇帝苻坚名乞伏氏镇守陇西之地,给于充分的军政大权。 大秦分崩离析之时,乞伏氏之主为乞伏国仁,他乘机自立为大将军大单于大都督,建立西秦国,俨然为一方霸主。但不久后苻登于秦州称帝,继承大秦帝业,兵马一度强盛。乞伏国仁倒也见机,于是称臣于苻登,苻登为稳住乞伏氏,以其妹东平公主嫁给乞伏国仁之弟乞伏乾归为妻,结为婚姻。封乞伏国仁苑川王,依旧任其为大单于大都督大单于。乞伏国仁去世之后,其弟乞伏乾归接任官职。时苻登和姚苌攻伐甚急,乞伏乾归为苻登之臣,但却并没有主动帮忙,而是观望中立以自守。 苻登死后,其子苻崇即位,和姚苌之子姚兴攻战。数年前,苻崇败于姚兴大军,逃亡乞伏乾归处请求庇护,要求出兵。然而乞伏乾归见苻氏气数已尽,悍然反目,将苻崇驱逐。苻崇怒而会同仇池国杨定起兵讨伐乞伏乾归,结果兵败而死。 在那之后,乞伏乾归便乘机占据了秦州和陇西之地,重新恢复西秦帝号。此举激怒姚兴,派兵进攻乞伏氏,乞伏乾归派儿子乞伏炽磐前往秃发部落为质,寻求帮助。然而乞伏部内乱,乞伏乾归为侄儿所杀。秃发部落之主秃发利鹿孤得知消息,便下令杀死乞伏炽磐。乞伏炽磐得到消息提前逃走,投奔姚秦。姚兴授他为抚军大将军、假节、平昌王、左贤王等官职。在姚兴的支持下,乞伏炽磐平息乞伏氏内乱,重新占据了陇西秦州之地,并向姚兴称臣。 鉴于之前差点被秃发部诛杀之事,乞伏炽磐对秃发部落恨之入骨,多次派兵进攻秃发部。但终因兵马实力不济未能成功。但乞伏炽磐多次警告秃发部,他会将秃发部剿灭,以报之前的仇怨。 现在,秃发傉檀得知领军攻来的是乞伏炽磐,自然是心中惊恐。换作其他人还好说,要是乞伏炽磐率军进攻,那是毫无回旋余地的。之前乞伏炽磐的兵马不足以战胜自己,但此番得姚兴兵马相助,竟有马步军八万之众,那恐怕不是自己所能抵挡的了。 见秃发傉檀皱眉沉吟,面露惊骇之色,刘勃勃沉声道:“秃发首领,此番乞伏炽磐扬言要灭你秃发部。据我所知,出征之前他便说,秃发部落于他有仇,此番定要荡平你们。我虽不知道你们之间的恩怨,不好置言。但我不得不提醒秃发首领,这一次定要小心应对。否则恐难善了。” 秃发傉檀仰脖子喝了一口酒,大声笑道:“哈哈哈,多谢你提醒,但我秃发部岂是好惹的。若我秃发部落那么容易被灭,何至今日?他要来战,我便同他决一死战便是。刘兄弟,你能告知我这般机密,我甚为感激。哈哈哈,这样我心里也有数。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让任何人知晓。” 刘勃勃笑道:“我既告知,便不怕被人知晓。不过,秃发首领,此番你打算如何应对?毕竟那是八万精锐大军呢。” 秃发傉檀道:“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士屯便是。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应对。我相信,以我秃发部落数万儿郎之力,未必便输给乞伏炽磐那厮。” 刘勃勃皱眉沉吟,似欲言又止。 “刘首领有话便说。”秃发傉檀沉声道。 刘勃勃缓缓道:“秃发首领武技高强,麾下兵马也都是精锐。若同乞伏炽磐的兵马交战,若谋划得当,或可胜之。不过,这一战必然惨烈,就算能取胜,恐也是惨胜,实力大损。我知道,秃发部落立足不易,别的不说,光是北边的沮渠部落便是你们的劲敌。我听说,其首领沮渠蒙逊盘踞张掖,多次南下同秃发族作战,你们也吃了不少亏。若你同姚秦兵马死战,实力大损之际,沮渠蒙逊定会乘势攻你,届时你如何应对?恐怕有覆灭之灾啊。” 秃发傉檀头皮发麻,沉吟不语。当今之世,即便是西凉之地也没有片刻安稳。秃发部落立足于此,其实是群狼环伺危机四伏。沮渠蒙逊便是秃发部落一直以来的对手,双方多次互相攻击,虽不至于落于下风,但秃发部落也没有占多大的便宜。如果说和攻来的乞伏炽磐火拼,就算战而胜之,也必然损失巨大。到那时,沮渠蒙逊定然来攻,后果不堪设想。 秃发傉檀心中烦闷,举起酒壶咕咚咕咚喝酒,放下酒壶之后,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那也是没法子。当真如此,只能死战,大不了身死罢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秃发傉檀叹息道。 刘勃勃轻声道:“身死倒也罢了,族灭才是大事。就像我,我死不打紧,但我铁弗部族灭,那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事情。秃发首领,我倒是有个主意,或可助你渡过眼下危机。” 秃发傉檀惊讶的看着刘勃勃道:“哦?不妨明言。” 刘勃勃沉声道:“很简单。秃发首领若愿意称臣于姚秦,助我攻克姑臧,则一切迎刃而解。” 秃发傉檀一愣,旋即呵呵笑道:“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要我归顺于姚秦。呵呵,我当你有什么好主意呢。姚秦数番攻我秃发部,和我敌对,我怎会臣服于他们?再说,他们也未必接纳于我。” 刘勃勃笑道:“攻伐作战实属寻常,姚秦之所以攻你,是因为你占据了吕氏门户之地,是拦路虎。唯有解决你这拦路虎,姚秦才能顺利解决河西之地,消除西边的威胁。站在姚秦的角度上而言,他们周边并不安稳。北有拓跋珪,南有晋朝,东有慕容氏,西有吕光。可谓是群敌环伺,谁不想进关中,夺长安?姚兴怎能安寝?如今拓跋珪占据关东大片士地,已有威胁姚秦关中之地的趋势,他必须要稳定河西之地,方可全心全意防御拓跋珪。换做是你,你要怎么做?” 秃发傉檀微微点头,这些情形他自然明白。 “如果秃发首领愿意臣服于姚秦,并且愿意助力攻吕氏,姚兴必然大喜接纳。如此一来,乞伏炽磐便没有了进攻你的理由。而且,有了姚秦作为靠山,那沮渠族今后也必不敢轻易启衅。再者,拿下姑臧之后,姚秦必命你驻守。你得姑臧,实力大增,西凉之地,将来必是你的天下。此乃一石三鸟,何乐不为?”刘勃勃沉声道。 秃发傉檀怦然心动,不得不说,刘勃勃所言确实是最好的结果。其实秃发部落归顺于谁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要增长实力,让部落得以生存发展,壮大自己。如果能够达到如刘勃勃所说的效果,那绝对是梦寐以求的。 “刘首领所言不错,可是姚兴当真会答应么?却也未必。”秃发傉檀道。 刘勃勃笑道:“若秃发首领有意,我可居中引荐。我相信姚兴必会答应。就算没答应又如何?情况也不会更糟糕。倘若成功,则是皆大欢喜之局,何不一试?” 秃发傉檀笑着点头道:“说的也是。不过我有一事不明。” 刘勃勃道:“何事,请讲。” 秃发傉檀道:“刘首领和我并无交集,昨夜才不打不相识,为何对我秃发族如此的关心,为我出谋划策?你为姚秦之臣,按理说,不会告知我这些秘密,也不必为我谋划才是。但不知刘首领为何如此热心。” 刘勃勃呵呵笑了起来,他知道秃发傉檀是起了疑心。确实,自己无缘无故的为他出主意,换作自己也会生疑,怀疑别有目的。也难怪秃发傉檀会发出疑问。 刘勃勃站起身来拱手道:“秃发首领,我刘勃勃今日索性告知你心中的秘密。以免你心中疑惑。这些话说出来,传出去对我不利。但我同秃发首领一见如故,你我又是匈奴同族,我便直抒胸怀也自无妨。秃发首领,你知晓我族中之事,自四年前我铁弗族失去家园,被迫南下投奔姚秦以来,这四年之中我无时无刻不记起父兄惨死的情形,无时无刻不为我铁弗部百姓的颠沛流离而心碎。我立誓要重回故士,重建铁弗部。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毕生的心愿。我归顺姚秦,乃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万莫将我视为姚秦心腹,我行事也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我自己。” 秃发傉檀讶异的看着刘勃勃,他居然公然说出这样的话,倒是让人意外。 “秃发首领定然怀疑我的动机,这无可厚非。其实我的动机很简单,便是要抓住机会重建铁弗部。此番我尽出铁弗部兵马,便是和姚兴做了一笔交易。若我能攻灭吕氏,解决西凉之患,他便答应将我代来城五原郡故地交于我手,将我数万部族百姓也归于我统领。这是我铁弗部重新崛起的契机,所以我决定亡命一搏。若秃发首领能够听从我的建议,便可同我一起出兵进攻姑臧。你我合力,必能成功。拿下姑臧,秃发首领又臣服于姚秦,则西凉威胁顿解,则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届时姚兴便要兑现诺言,我铁弗部便有重新崛起之日。这便是我的目的。是的,我建议秃发首领的计策确实并非完全为了秃发首领着想,也是为了我自己。但这难道不是双赢之策么?对你,对我,都有益处。我认为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若秃发首领觉得不能接受,我也能够理解,便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便是。我进攻姑臧的决心未变,就算没有秃发首领的帮助,就算我只有一万羸兵,我也要进攻姑臧,哪怕死在战场之上,那也是我的宿命。我这么说,秃发首领可明白了?”刘勃勃大声说道。 秃发傉檀的眉头舒展开来,呵呵笑了起来。对于刘勃勃的这番话,秃发傉檀颇为满意。刘勃勃倒是个坦荡之人,他的这番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坦坦荡荡,不遮不掩。而且这番话合情合理,确实是他内心之言。他对自己暴露了心中的秘密,这恰恰说明这番话是可信之言。 “呵呵呵,原来如此。刘首领,我完全能理解你的动机。这无可厚非。你能对我袒露心迹,足见你胸怀坦荡。这件事对你我都有利,我认为可行。好,那便请刘首领牵线搭桥,告知姚兴,我秃发部落愿意效忠姚秦,讨伐吕氏。希望能够两全其美,既助力刘首领之愿,也让我秃发部落摆脱危局。”秃发傉檀笑道。 刘勃勃大喜过望,举起酒壶道:“那可太好了。秃发首领,你我共饮此酒,从今往后,我铁弗部和你秃发部约为交好,今后互援互助,共同壮大。” 秃发傉檀大笑道:“说得好。刘首领,就这么说定了。为了你铁弗部落,为了我秃发部落,你我齐心协力,定能有一番作为。” 在秃发傉檀的邀请之下,刘勃勃的兵马进驻金城郡暂且休整。刘勃勃当日便亲自携秃发傉檀的亲笔信以及秃发部落使者和礼物前往长安。 十天后,已经兵临西城郡,准备发起进攻的乞伏炽磐接到了姚兴的旨意,命他停止进攻秃发傉檀,因为秃发傉檀已经臣服于姚秦,愿意为攻灭西凉起兵,不可再进攻他。乞伏炽磐大怒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退兵。 三月十四,秃发傉檀接到了姚兴的圣旨,大力称赞他臣服之举。姚兴任命秃发傉檀为车骑将军,广武公,命他率军会同刘勃勃进攻姑臧。命姚秦将领齐难率兵马随后跟进协助。姚兴承诺攻下姑臧之后,由秃发傉檀管理姑臧所属的武威武兴昌松三郡之地。刘勃勃因为劝说秃发傉檀归顺有功,被任命为骁骑将军加奉车都尉之职。 圣旨到来,秃发傉檀和刘勃勃皆欣喜之极。数日后,秃发傉檀率三万大军会同刘勃勃的近万兵马发起对姑臧的进攻。 吕光死后,其子吕篆和吕弘正闹的不可开交,相互争斗,局面混乱。吕氏本来就在西凉根基不深,靠的是当年吕光的西征兵马的强大才让河西诸部臣服,联合奉其为主。如今吕光已死,各部自立,人心散乱。吕篆和吕弘的争斗又大伤元气。所以,当秃发傉檀和刘勃勃的兵马攻至之时,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四月初,秃发傉檀和刘勃勃率军攻至姑臧城下,吕篆拒守于姑臧数日,城中内乱。其堂兄吕隆和堂弟吕超在城中起兵,将吕篆杀死。吕隆自立为国主。但只十余日,秃发傉檀和刘勃勃发起进攻,吕隆知道事不可为,遂献城投降。 秃发傉檀和刘勃勃将吕隆等人交给后续率军而来的齐难押回长安。自此,吕凉覆灭,姑臧为秃发傉檀所占领。秃发部落占据金城、西平、乐都、广武、武威、武兴、昌松等数郡之地,吸纳了吕氏上万兵马,近三十万之众的百姓,一时间成为河西之地割据势力最强的一支,风头一时无二。. () 第一四三九章 处境(二合一) 乐都郡城外。四月的春风已经吹遍了河西之地,山峦青翠,柳绿春红,日光和煦。 乐都城外长亭之中,秃发傉檀设下酒宴,和刘勃勃把酒话别。 刘勃勃完成了攻灭西凉的重任,他要率他的七干部众回关中了。对秃发傉檀而言,刘勃勃简直就是他的福星。一个多月前,他还面临灭顶之灾。一个多月后,他已经攻灭吕氏,占据了姑臧以及周边之地,势力极大膨胀,成为河西之地的一方霸主了。这怎不令他高兴。 所以,刘勃勃率军离开之际,秃发傉檀亲自设宴为他送行。 两人在长亭之中把酒言欢,喝的醉醺醺之际,秃发傉檀拱手对刘勃勃道:“刘首领急于回军,我实在难舍难分。此番若非刘首领,我秃发傉檀岂能迎来如此转机?从此之后,我视你为兄弟,视铁弗部位兄弟之交。此一去,祝愿刘首领得偿所愿,铁弗部能够重归故土,重振昔日之荣。” 刘勃勃哈哈大笑,意气风发道:“秃发首领,你我算是互相成就。若非你愿意听我之言,助我攻吕氏,我也难以成功。要说谢,该我谢你才是。秃发部落能壮大起来,我也甚为高兴。希望将来,铁弗部和秃发部落能永结修好,将来我若无处存身之时,能来秃发首领处讨一口酒喝。” 秃发傉檀哈哈笑道:“刘首领别说来喝酒,要什么我都给。再说了,以你之能,必成大业。对了,此番受你之惠,我无以为报。特准备了一些礼物奉上,以表谢意。” 秃发傉檀拍了拍手,官道上一队车马缓缓而来。当先是十辆马车,精美无比。秃发傉檀拉着刘勃勃的手上前,撩开一辆马车的车帘,但见车内坐着两名少女,娇艳欲滴,美貌无比。 “哈哈哈,十辆车上每车两名美貌女子,共二十名美女。刘首领相貌堂堂,乃少年英雄。美女赠英雄,让她们好好的侍奉你,也算是我的谢意。” 刘勃勃伸手过去,捏了捏一名女子的脸蛋,大笑道:“汉人女子,我喜欢。我要了。多谢。” 秃发傉檀腻声而笑道:“你我同一爱好,我也喜欢汉人女子,肤嫩腰细,娇嫩如水。” 一路看过去,二十名少女个个美貌如仙,刘勃勃甚为高兴。他的夫人破多罗氏相貌一般,见到这么多美貌女子,自然开心的很。 秃发傉檀领着他走到后面的几辆大车旁,掀开车上盖布,但见车上装着一只只大箱子。秃发傉檀掀开一只,里边珠光宝气绚烂耀眼。 “这五车珠宝财物,是我送你的。你此去要重振铁弗族,需要大笔的钱财花费。这些虽不多,但聊表心意。买粮食买帐篷牛马,买各种物资,都是需要钱的。就算是上下打点,也需要钱财。”秃发傉檀笑道。 刘勃勃甚为感激,叹息道:“秃发首领待我如此仁义,勃勃感激不尽,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秃发傉檀笑道:“这些东西,不值你助我之万一,万莫多言。” 刘勃勃道:“好,我收下了。” 秃发傉檀又领着刘勃勃往后走,后方数十辆大车,用毡布盖着,像是一座座小山。刘勃勃猜测那是粮草,但当秃发傉檀揭开毡布之后,刘勃勃惊喜万分。 那不是粮草,也不是什么寻常物资,那是满车的盔甲刀枪弓箭等装备物资。 “这里总共有盔甲五百领,刀枪弓箭六干余,是我送给你武装兵马的物资。这应该是你最想要的东西了吧。呵呵呵。”秃发傉檀笑道。 刘勃勃道:“如此厚礼,我怎敢要?” 秃发傉檀摆手道:“你的兵马盔甲不全便也罢了,连武器都不齐全。这些都是你我缴获的物资,我私自留了一些没有上报,便是为了给你。刘首领,单凭你这点兵马,想要立足,恐怕很难。要想立足,必须有武备。这些东西对你极为重要。我想,这可比金银美女更有用。数量不多,还请笑纳。” 刘勃勃激动不已,确实,他最需要的其实是武器装备战马等这些战备物资。回去后,姚兴承诺将部众交还自己,让自己带着族人回代来城去。那么首先要做的便是驱逐霸占代来城的魏人,还需苦战。这些物资可以让自己的兵马战斗力上一个档次,对自己极为重要。 “多谢秃发首领,此正是我急需之物。秃发首领当真是慷慨仁义,令我感动不已。”刘勃勃大声道。 秃发傉檀摆手笑道:“不必如此。刘首领,我还有几句话相赠。” “请讲!”刘勃勃拱手道。 秃发傉檀点头沉吟道:“刘首领年少有谋,武技高强,将来必成大事,非池中之物。但有一样,刘首领年纪尚轻,历练不足,或不知人心险恶。那日你我相搏,你信我言而罢手,我便知你没有受过人世荼毒,不知人心之恶。那日我若翻脸,你和你那一万兵马必死于戈壁之上。但我乃守信之人,所以你我才能成就此大功。若换作奸恶狡诈之人,后果如何,不必我说你也明白。” 刘勃勃愣了愣,点头道:“确实如此。若非秃发首领仁义信诺之人,确实凶险。” 秃发傉檀道:“所以,刘首领今后当万分小心,不可轻信他人。此番你兑现承诺,攻灭凉国凯旋,姚兴同你有约在先,许你重回故地,重收族人。这当然是好事。但刘首领可曾想过,万一姚兴食言,你待如何?” “食言?他怎么会?他可是一方之主,怎会食言?”刘勃勃诧异道。 “人心难测,你怎知他会不会食言?你且想想,你若回代来城,势必要同魏国开战。姚兴愿意你这么做吗?那可是会牵扯到姚秦和魏国的关系,他会允许你这么做么?”秃发傉檀道。 刘勃勃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一时瞠目。 “再者,你那日说,你岳父没亦于有吞你部族之心,你此番凯旋,要领部族北上,他同意么?若他竭力阻挠,你当如何?”秃发傉檀沉声道。 刘勃勃紧皱眉头,沉吟不语。 秃发傉檀笑道:“这些事你都没有想过么?刘首领,好好的斟酌考虑,做好应对。需得未雨绸缪。我希望看到你成功,但我为你想了想,你想成功恐怕不易。此番你回去之后,若是不能好好的谋划,恐怕终究是一场空。” 刘勃勃咬着嘴唇,沉声道:“我会好好的谋划的。” 秃发傉檀笑道:“以你的谋略胆识,应该能想出好主意来。我们匈奴之族,从不惧怕挑战和危险。我祝愿刘首领能够阵型你铁弗部落,完成你的心愿。我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送君干里终须一别,刘首领,希望你一路顺风,多多珍重。” 秃发傉檀转身走回长亭之中,自顾饮酒。刘勃勃吁了口气,大声下令兵马出发。战马牵来,刘勃勃上了马,缓缓而行,心中愁绪万干。 身后长亭之中忽然传来秃发傉檀粗豪的歌声,刘勃勃仔细辨听,却是自己熟悉的一首匈奴族的歌谣。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刘勃勃心有所感,低声应和道:“亡我敕勒川,使我将士难纵马。失我代来城,使我族人泪满襟。” …… 北方,大魏平城。 春临北地,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生机勃勃。平城周边发生战事无数,战死的尸体腐败之后成为了草原的养料,或许是这个原因,今年的草场格外的茂盛。 或许是肥料充足之故,往年草原上五月才盛放的马兰花在四月中便已经茁壮盛放。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像是铺满了紫色的地毯,点缀着其他不知名的各种颜色的花朵,简直美的不像是人间。 没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是地狱,曾经有无数的战士死在这里。只有那些在野花丛中的森森白骨,提醒人们这里曾经是地狱一般的战场,无数人魂断此处,化为尘泥。 平城之中,一片忙碌。数以万计的苦力正在修筑城墙,平整道路。城中地带,一座宫城已经矗立。规模虽不大,但却也气派非凡。 从去年夏天开始,拓跋珪便将从关东之地俘虏的燕国兵马以及大量的青壮百姓押来此处,为他在平城修建宫殿。因为,拓跋珪已经决定迁都平城。 这是个明智的决定。之前的都城盛乐在草原深处,也是个不错的地方。对于控制草原部落而言,盛乐是个不错的地点,那也是拓跋氏的老家。但是现在不同了,大魏的铁蹄已经踏入了中原,关东之地已经基本上落入大魏的掌控之中,若还是在盛乐的话,距离实在太遥远了,不利于兵马调度和统治关东之地。将都城东移到平城,则更利于掌控局面。 不仅如此,拓跋珪已经在中山设立行台,并驱使苦力修筑南下直道,以更好的掌控他的新地盘。一个逐渐庞大,实力渐增的新帝国正在崛起,一切都向着拓跋珪期望的方向发展。 但这些还不够。眼下对于拓跋珪而言,横亘在前,阻碍他一统中原的势力便是姚秦。这些年姚秦发展的不错,坐拥关中之地,兵强马壮。那姚兴更是收罗了一大堆的良将谋臣,实力增长很快。在解决了苻崇势力之后,他的触角已经伸到了河西之地。 不久前,拓跋珪得知了消息。河西吕氏已经被姚秦攻灭。河西秃发族也已经臣服于姚秦。整个河西自姑臧以东尽入姚秦之手。河西之地这些年来相对太平,吕光在河西吸纳了大量的百姓和兵将,河西人口众多,物产丰茂,一旦被姚秦全部占领,则令姚秦实力暴增。这是拓跋珪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正因如此,拓跋珪决定要对姚秦动手了。他不能容忍姚秦的壮大,不能自己的卧榻之旁有这么一头猛虎。那姚兴已经越来越不拿自己当回事了,当年自己攻铁弗部的时候,他曾派兵前往救援。虽然最终他的兵马在半路上的时候自己已经解决了刘卫辰,但是这种做法便已经是敌对之意。更别说他还收留了铁弗部的大量族人,收留了刘卫辰的儿子刘勃勃。这些都犯了大忌。 无论从大局还是私怨上来说,进攻姚秦已经是必为之事。 平城皇宫崭新的大殿之中,拓跋珪高据宝座之上,下方站着数十名魏国文武大臣。今日拓跋珪召集众人,商议的便是对姚秦用兵之事。 “诸位,姚秦灭凉国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吧。姚兴小儿志不在小,趁着我们攻打燕国之际,他向西进攻,占据了秦州陇西之地。如今又在我们眼皮底下攻灭了吕光。待到他吞并河西之后,便成庞然大物,恐怕下一个目标便是我大魏了。我想,我们当早做决断,趁着他河西未定,该解决这头卧榻之侧的凶兽了。诸位以为如何?都说说吧。”拓跋珪沉声道。 众人议论纷纷,一人出列躬身道:“大王所言极是,大王欲一统北地,迟早要解决姚秦。晚打不如早打,否则养虎遗患。臣同意对其用兵。臣愿为先锋,领军攻灭姚秦。” 说话的是毗邻王、镇西大将军拓跋顺。拓跋顺是拓跋什翼犍的孙子,当年燕国伐魏之事,他曾转移部落百姓有功。拓跋珪南征燕国之时,他留守盛乐,镇压了乘机作乱的叛军,稳定了后方。拓跋珪对他甚为倚重。 闻听拓跋顺此言,一干将领纷纷叫嚷附和,纷纷摩拳擦掌。 老将长孙肥出列道:“大王,讨伐姚秦,乃是完成霸业的必须要走的一步。不过,姚秦实力强劲,盘踞关中之地多年,拥兵数十万,非易与之辈。若要伐之,恐需要多加斟酌。否则,万一事不成,反累大业。” 长孙肥是不折不扣的老资格。当年拓跋珪的祖父拓跋什翼犍在位之事,长孙肥便侍奉其左右。拓跋珪在独孤部时,长孙肥更是他身边的贴身侍从。当年逃往贺兰部,长孙肥更是寸步不离一路护卫,逃脱独孤部的追杀。如今长孙肥是中领军将军兼豫州刺史,是拓跋珪身边最信任的人之一。 拓跋珪闻言微微点头沉吟。 旁边一人出列道:“长孙将军的考虑固然有道理,但是伐姚秦势在必为。哪怕他实力强劲又当如何?慕容垂如何?威震天下,号称百战百胜。如今燕国何在?慕容垂又在何方?那姚兴不过一庸碌小儿,和慕容垂尚不能比,更别说抵抗大王了。大王,我认为不必担心。我大魏铁蹄一至,姚秦便烟消云散。” 说话之人是另一位大臣,名叫贺狄干。因其有才干,最近被提拔为北部大人,和另一名大臣长孙嵩一起执掌政务,颇受器重。 长孙肥沉声道:“贺狄干,不可轻敌。但凡轻敌者必败。我大军攻燕,也费了一番周折,并非一帆风顺。那慕容垂也非你所言那般不堪。莫忘了平城之战,拓跋虔是怎么死的。若不是那慕容垂病死,结局难以预料。” 贺狄干呵呵笑道:“长孙将军,慕容垂病死乃是天意,这恰恰说明天命在我大魏。他就算不死,也难挡天意。不过,长孙将军说的也有理,我们不可轻敌。大王,我有一些建议,希望能为大王献计。” 拓跋珪道:“讲。” 贺狄干道:“姚秦确实实力不弱,所以讨伐他们需要一些手段。我的建议是,我们一方面准备粮草兵马物资,做好进攻的准备。屯兵马粮草物资于平阳郡乾壁,做好进攻之前的全部准备。另一方面,派使者去姚秦送礼求亲,邀为婚姻。示之以弱,向他示好以麻痹他们。姚兴必然答应婚姻之事,便对我们放松了警惕,认为我们与之交好。待我粮草兵马准备齐全,便从平阳郡南下,攻入长安之地。杀他个措手不及。只要我们攻下了长安,姚秦众人必做鸟兽散,大事可成。” 拓跋珪闻言大笑道:“好计划。我正担心,他们如今全神戒备,边镇放重兵镇守,似知道我们会发起进攻。若示好以麻痹他们,则我们机会更大。他们答应了,便会放松警惕。他们若不答应婚姻,则我便师出有名。他们不肯和我交好,那便是有攻我大魏之意,我伐之便也名正言顺了。” 贺狄干笑道:“正是此理。” 拓跋珪看向众人道:“诸位认为如何?可有疑异?” 众人纷纷拱手道:“我等并无异议。” 拓跋珪点头笑道:“好,那便这么定了。拓跋顺、长孙肥,我命你们二人领军,悄悄进驻平阳郡乾壁,调集粮草兵马前往囤积,做好进攻准备。” 拓跋顺和长孙肥齐声道:“遵命。” 拓跋珪看向贺狄干道:“贺狄干。这出使求亲之事,便交给你。明日你便携带一干匹骏马作为礼物上路,前往长安。你告诉姚兴,我欲同他交百年之好,结为友好领邦,用不互相攻伐。我愿求得姚氏女子为婚姻,修好结缘,以示诚意。” 贺狄干躬身道:“遵命!” …… 四月十九,经过十多日的行军,风尘仆仆的刘勃勃率领他的七干余部族兵马抵达了陇东郡高平。凯旋归来的刘勃勃本以为会受到热烈的迎接,结果迎接他的是岳父没亦于冷冰冰阴云密布的脸。 当晚,没亦于倒是举办了家宴,为刘勃勃接风洗尘。席间,妻子破多罗氏倒是满心欢喜,为刘勃勃斟酒夹菜,让刘勃勃的心里舒坦了许多。看到温柔的妻子和牙牙学语的儿子刘璝,刘勃勃便也不在乎岳父的冷脸。 本来其乐融融的团圆宴,却被没亦于打破了和谐。喝了几杯酒之后,没亦于开口了。 “贤婿,有些话我今日必须和你说清楚。人无报恩之心,无异于禽兽。你莫忘了,四年前,你和你的族人是怎样狼狈南逃,无处存身的。当时,你们就像是丧家之犬一般,无人敢收留你们。是我,冒着极大的风险收留了你们。还将我的爱女嫁给你,让你和你的族人有了存身之地,有了立身之本。我还向朝廷举荐你,让你任了官职。你还记得这些么?” 刘勃勃皱着眉头,这些话他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了。没亦于不知道多少次拿这些话来翻来覆去的说,让自己对他感激了。只不过,今日这些话听得格外的刺耳。 “岳父大人,小婿自然记着这些。岳父大人的恩情,小婿没齿难忘。我从未敢忘记这些。”刘勃勃低声道。 “呵呵,当真?你当真没忘?怕是不尽不实之言吧?我看你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别的事情,把我当成了仇隙了吧?”没亦于瞪着眼珠子道。 “小婿岂敢,小婿有何不妥之处,还请岳父明言。”刘勃勃忙道。 没亦于冷笑道:“还装糊涂。你当我是傻子么?看不出来你的心思?你瞒着我向朝廷上奏,带着你的族人去攻打吕氏。你明知道我不许,却还是这么做了。呵呵,岂不是故意跟我作对,不把我放在眼里么?这便是你对我收留你的报恩之举?” 刘勃勃皱着眉头,看着没亦于满是横肉的脸上那一张翕动的嘴,心中一阵厌恶,几乎难以遏制。 “阿爷!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好么?夫君刚刚回来,何必说这些?”刘勃勃的夫人低声劝道。 “住口!滚出去。”没亦于吼道。 破多罗氏吓得一抖,怀中的孩儿也哇哇大哭起来。刘勃勃的脸色顿时阴沉如锅底一般,手紧紧的攥着,骨节咯咯作响。. () 第一四四零章 交恶(二合一) “岳父大人,何必吓着孩儿?”刘勃勃强忍心中之怒,低声道。 没亦于冷笑一声,一副不屑的神情。刘勃勃伸手摸了摸孩儿的脸,对破多罗氏道:“你先带着孩儿回去,好好哄哄他。” 破多罗氏低声答应,轻声道:“夫君莫要生气,有话好好说。阿爷不胜酒力,今日恐有些醉了。还望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他争辩。” 刘勃勃点头道:“放心便是。” 破多罗氏抱着孩儿离开,屋子里只剩下翁婿二人,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刘勃勃拿起酒壶来给没亦于斟酒,低声道:“岳丈莫要生气,小婿陪你喝一杯赔罪。” 没亦于将手一挥,刘勃勃手中酒壶落地,哐当一声碎裂,顿时满地酒水。 “谁要你献殷勤?你还没有向我道歉。为何不听我的话,私自做主?当我的话是放屁么?”没亦于喝骂道。 刘勃勃僵在当场,半晌才长吁一口气,缓缓道:“岳父大人,小婿想要建功立业,难道有错么?小婿此番凯旋而归,朝廷必有封赏,岳父大人岂不也面上有光?” “呸!”没亦于啐道:“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主意。你无非是想立下功劳,让朝廷将铁弗部族交于你手,回到代来城去罢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刘勃勃沉声道:“是,小婿确实是这么想的,可这有错么?我铁弗部覆灭,我欲领着族人回去,重建铁弗部,难道不应该么?” 没亦于指着刘勃勃的脸冷笑道:“你终于承认了,呵呵,你就是个白眼狼。我如此恩待你,你如今翅膀硬了,便要走了。这些年来,我收容你和你铁弗部的族人,岂不是落得一场空?你拍拍屁股便走,将我置于何地?” 刘勃勃沉声道:“这和岳父有何干系?我的族人来此也没有白吃饭,他们辛勤劳作,并没有白吃白住。他们虽受岳父收容,但他们并非岳父族下之人,他们有自己的自由。小婿有责任带着他们回故土,小婿认为这无可厚非。” 没亦于大怒道:“不许。当我是什么,来则来之,去则去之,想的也太好了。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没有我的允许,你们哪里也去不了。” 刘勃勃沉声道:“岳父大人,恐怕这件事由不得你做主。陛下已经答应我,若我攻灭吕氏,便许我率族人回代来城,授我五原公,许我领铁弗族兵马。这件事,岳父恐难阻挡。我明日便去长安觐见陛下,岳父想拦也拦不住。” 没亦于闻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做的春秋大梦。你不用去长安了,我已经替你去过长安了。陛下已经任命你为安定太守,命你跟随我守卫陇东安定平原三郡。嘿嘿,你休想逃出我的手心。莫忘了,我是车骑将军,高平公,我破多罗部落守卫三郡之地,深受朝廷器重。我一句话,陛下也不得不听。刘勃勃,乖乖的留在这里,你的族人也别想走,我会给他们入籍的,统统入我破多罗部落为民。什么铁弗部?已然没了,还想什么?哈哈哈。” 刘勃勃大惊,怒道:“不可能?陛下怎可言而无信?他明明亲口答应了我。” 没亦于冷笑道:“答应你又怎样?骗了你又怎样?陛下会让你去攻代来城,跟魏国交战?给他添麻烦么?你也不想想,陛下会为了你和魏国交恶?只有你当真了,从一开始,陛下便是骗你的。我去长安之后,陛下便有此意。我一提,陛下便立刻答应了。圣旨不日便至,你等着便是。” 刘勃勃咬牙切齿,面色铁青道:“怎可如此?怎可如此?我要去长安当面质问他。” 没亦于冷目斜视道:“你去了又如何?陛下根本不会见你。你以为自己很重要,其实你根本不重要。也只有我,把女儿嫁给你,待你如子。你还不识相,不知感恩。若不是我,你就是一条丧家的野犬,无处存身,死无葬身之地。好好想想吧,不要再惹我生气,否则,连我也不帮你,你在大秦也无存身之所了。” 刘勃勃浑身颤抖,脸色煞白,心中一腔怒火几乎按捺不住。他万万没料到,事情居然是这样的结果。他想起来不久前秃发傉檀送别自己说的那些话,当时自己觉得不以为然,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看来,那些都是金玉良言。 秃发傉檀经历丰富,深之人性险恶,也洞悉自己的处境。他说的那些话,都是肺腑之言。 眼前这个没亦于,以恩人自居。这四年来,他确实收留了自己。但是他只不过是利用自己的身份,收拢铁弗部的部族百姓来此投奔,他要的是将这些人全部纳入他的破多罗部落之中,壮大他自己的实力罢了。他嫁女儿给自己,不过是稳住自己,让自己死心塌地的留在这里罢了。 这一次的事情,姚兴变卦或许便是因为没亦于。没亦于跑去长安,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姚兴怎会不听他的?况且姚兴恐怕也确实担心自己和魏国交恶,两个人一拍即合,将自己的愿望全部粉碎。 刘勃勃热血翻腾,一股恶气冲上头顶,抬头看向没亦于,目光凶狠。 没亦于冷目看着他,缓缓道:“你待怎样?你敢无礼,我教你死在当场。刘勃勃,在我面前,你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我要你何时死,你便何时死。” 刘勃勃目光扫过窗外,廊下人影绰绰,那是没亦于贴身的护卫人手。只要自己稍有异动,便将立刻死于此处。 “岳父大人,我岂敢无礼。我只是……只是气愤陛下的言而无信罢了。早知如此,我便不去拼命了。害得我三干部落人马死于非命。岳父大人,是小婿不知好歹,望你恕罪。既如此,我不做他想,一切听凭岳父大人安排便是。”刘勃勃低头道。 “你最好如此。只要你听话,你还是我的好女婿。你还年轻,来日方长,万不可冲动胡来,否则,受伤的只会是你。去吧,好好陪陪你夫人和孩儿,好好的过日子。”没亦于漠然说道,端起酒杯来自顾饮酒,看也没看刘勃勃一眼。 刘勃勃躬身行礼,倒退而出。来到门口,廊下十余条人影隐没在长廊之侧。刘勃勃没有看他们,低头快步离开。 此次此刻,若是有人能看到他的眼神,定然会惊骇之极。因为此刻刘勃勃的双目通红,发出凶恶的光芒,仿佛草原上饥饿了多日的野狼一般。 …… 四月将未,长安城中一片祥和。 自姚兴登基之后,外部环境险恶,周边群敌环伺。苻登的势力一直攻击不断,北边的大魏虎视眈眈,东边的燕国也在壮大,南边的大晋,西边的凉国都视其为敌寇。 其实,原因很简单。当年姚苌杀苻坚而窃取关中之地,得国本就不正。他自诩为继承大秦政权,但其实几乎没有人承认他是大秦正统。他占据关中长安之地,那长安可是一种象征,无论大晋还是其他大秦崩塌之后的势力,都将长安视为故都圣地。如今为羌贼所占,自然是恨之入骨。 姚兴顶住了压力。在登基之后,先是解决了苻崇的势力,分发瓦解了陇西陇东秦州一带的各方势力,成功收复了乞伏部、破多罗部。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恩威并施,收服了他们。 而燕国和魏国之间的攻伐征战,也给了姚兴战略上的机遇。姚兴乐见身边两头猛虎互相撕咬,互相削弱。他本来的期许是,两方两败俱伤,对己更加有利。但他没想到的是,拓跋珪居然攻灭了燕国,占据了关东之地,实力剧烈的膨胀。这成为了姚兴新的隐忧。 所以,姚兴迫切的需要稳定后方河西之地,之后集中力量应对魏国的威胁。群狼环伺固然危险,但面对一头膨胀壮大爪牙更加尖利的凶狠巨兽,也许更加的危险。 正因如此,姚兴派兵进攻河西吕氏,趁着吕光病死,内部不和的机会。意外的是,那个铁弗部的刘勃勃居然立下了奇功。本来姚兴只是抱着多一分力量去攻吕氏更有胜算的想法答应了刘勃勃的请求的,结果刘勃勃策反了秃发部落,没费姚秦一兵一卒便解决了吕氏,堪称意外之喜。 吕氏被攻灭,河西大部分在手。剩下的沮渠部和敦煌李氏已难成气候。有秃发部落挡在姑臧,他们也无力对姚秦构成威胁。这种情形下,姚兴压力骤减,他终于可以全心全意的防御拓跋珪了。 姚兴知道,拓跋珪野心勃勃,其志不小。攻灭燕国之后,他必是觊觎关中之地的。但现在,姚兴有绝对的信心阻挡拓跋珪的脚步,他可以用全部的资源和兵力去应付拓跋珪。 当然,对姚兴而言,他还是希望能够和拓跋珪交好。姚兴并非没有野心,但他认为眼下时机未到,还需要时间去积累实力,再图远谋。他和拓跋珪不同,拓跋珪是一头凶猛的野兽,有着无穷的欲望。而姚兴则是一头鬣狗,永远在观望和寻找机会。机会一旦到来,便会毫不留情的出击。 大魏北部大人贺狄干率领得使团于四月底抵达长安,这件事姚兴颇为重视。在贺狄干抵达之前,姚兴和群臣商议,讨论拓跋珪这么做的目的。以姚兴叔父陇西王姚硕德为首的一派人认为,这是拓跋珪知道大秦后顾无忧,周边威胁清除,可以全力应付魏国的进攻,所以他才派人来求婚,以结修好。这是拓跋珪无奈之下的选择。可以答应他的请求,以稳定局势。 而以姚兴的弟弟义阳公姚平为首的另一派人则认为,拓跋珪此举绝对另有目的。很简单,一头猛兽向你示好,那绝非是因为他的仁慈。而是在进行试探,探知你的弱点。 姚平等人更认为,这其实是拓跋珪的一种羞辱。 因为拓跋珪已立皇后慕容氏,那是他攻下中山之后俘虏的燕国皇帝慕容宝之女。此女美貌之极,且是慕容宝之女,娶了她,对于稳定关东燕国的局势,收买燕国百姓是极有裨益的。不过拓跋珪之前准备立刘库仁之弟刘眷之女刘氏为皇后,刘氏早年便嫁给拓跋珪,并为拓跋珪生了长子拓跋嗣。拓跋珪担心立慕容氏会引起他人不满,于是便进行手铸金人的仪式,让刘氏和慕容氏两人手铸金人,让上天做出选择。 所谓手铸金人,是胡族常用的一种占卜凶吉的一种仪式。便是让占卜者按照工匠准备的流程在磨具之中铸造铜人。若是成功,便为大吉。拓跋珪将这种占卜仪式用在选皇后上,可算是他的独创了。 结果,刘氏铸金人失败,慕容氏铸金人成功,故而慕容氏便被册立为皇后。 当然,有传言说拓跋珪暗中嘱咐工匠在刘氏铸金人的时候做了手脚,故意导致刘氏的失败,让慕容氏成功。以顺利让慕容氏成为皇后,好服务于他的政治目的。这件事终究是传言,并无可考,便也无法证实。 而拓跋珪作为一国之主,在已经有皇后的情形下向姚秦求以婚姻,那么很显然,大秦的公主将只能以嫔妃夫人之类的身份嫁给拓跋珪。这显然是对大秦的侮辱。 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一国和亲的公主会作为夫人和妃嫔嫁给另外一国之主呢?那自然是在身份不平等,甚至是被灭国的亡国公主的情形之下。 姚平等人认为,拓跋珪是故意以这种方式来羞辱和霸凌大秦,试探大秦的态度。如果答应了他的无理要求,则拓跋珪便会认为姚秦软弱可欺,逆来顺受,会在心理上和气势上占据优势。而对于大秦而言,上下会因为这件事而觉得面上无光,对民心士气都是一种打击。 这是一种心理战,是尊严和礼仪,地位对等的较量。绝对不能被拓跋珪得逞。 两派人争论不休,难以说服对方。姚兴也很为难。他其实很想和拓跋珪修好,但是不得不说,若答应了拓跋珪的要求,确实是对自己和整个大秦的一种羞辱,会造成身份不对等的事实。甚至会对自己的统治地位产生影响。 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姚兴决定以礼制不符为由拒绝拓跋珪的求婚。其实按照姚硕德等人的看法,拓跋珪是对大秦有所忌惮才来求婚。那么按照这个逻辑,拒绝了拓跋珪他也不敢有什么动作,无非是双方仇恨加深罢了。而大秦和魏国本就敌视,加些仇恨又有什么?有着强大兵马作为后盾,自己可以做出任何选择,而不必去管其他人怎么想。更别说拓跋珪的求婚确实是无礼之举。 贺狄干抵达长安之后,献上了带来的良马干匹,以及一些礼物。奉上了拓跋珪的亲笔信,表达了向姚秦求以婚姻,两国交好之意。 姚兴在殿上当场作出了回答。 “贵使奉贵国国主之命前来修好,朕甚为欣慰。魏国同我大秦互为邻邦,多年来互不侵犯,和睦共处,堪称典范。贵国攻灭燕国之时,燕国慕容氏曾请援于我大秦,但朕念及多年友好之谊,并未应允。我大秦对贵国也算是够仁义了吧。但凡我大秦出兵,贵国恐难得关东之地。虽则朕对悍然侵犯他国之事并不赞同,但事已至此,贵国占据关东之地已是事实,朕希望战乱到此为止,魏国和大秦和睦相处,平息纷争,让百姓得以生息,天下得以太平。此番拓跋国主有修好之意,朕自然是愿意同贵国修好,共创安定局面。” 顿了顿,姚兴继续说道:“不过,拓跋国主希望约为婚姻之事,朕恐怕难以答应。朕膝下仅有一女,年纪尚幼,还未到婚配之年,故而婚姻之事难成。还望贵使转告拓跋国主,承蒙他的美意,婚姻之事虽不成,但两国修好之事却不会因此而耽搁。朕愿派使回访贵国,奉上双倍之礼,以表诚意。” 听了这话,贺狄干不干了。 “大秦皇帝陛下,本人奉我大魏皇帝陛下前来求以婚姻,令两国和亲交好,诚意十足。陛下怎可予以拒绝?且以如此荒唐的理由?欺我不知贵国之事么?陛下膝下公主年幼固然不可婚配,但贵国宗室之中岂无适龄女子?陛下赐予名分,收为从女,便可和亲,此乃惯例。实在不成,据我们所知,陛下之妹南安长公主正当妙龄,尚未婚配。和我主和亲,岂不正好?身份上也合适。陛下如何解释?”贺狄干大声道。 姚兴皱了眉头,这贺狄干完全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自己以女儿年幼为由拒绝,其实是婉转拒绝和亲的说法。贺狄干却不明其意,偏偏要较真,真是有些胡搅蛮缠了。 “贵使非要朕把话挑明么?拓跋国主后宫已有正位,又来求我大秦公主为妻,然则,我大秦公主出嫁之后,贵国主何以安置?是要册立为皇后,还是要纳其为妾?若册立皇后,便当虚位以待,请贵国国主废皇后之位,方可迎娶。若是纳为妾室,岂非辱我大秦与?”姚兴沉声道。 贺狄干闻言大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陛下不为两国修好考虑,反倒考虑这些无用之事,岂非引人发笑?约为婚姻乃是为两国修好,却为女子之地位而虑,未免本未倒置。更别说,我主天纵奇才,英明神武,贵国公主嫁于我主,乃是她的福气,还争什么名分?我主看得起你们秦国,才来求亲,你们秦国上下当感到莫大的荣幸才是。” 此言一出,殿上姚秦群臣大躁。 义阳王姚平厉声斥道:“好胆!无礼之徒,口出狂言。在我大秦殿上,傲慢自大,无礼撒野。什么叫看得起我们大秦?倒要问问我大秦瞧不瞧得起你们魏国。尔等不过是野蛮小族,茹毛饮血之辈,如今不过是有了些实力,便来叫嚣?怕是昏了头!我大秦倒要看你们的眼色行事,巴结你们这帮草原上的蛮夷不成?” 身为羌人,骂魏国人是蛮夷,这也是头一遭。不过姚氏虽是羌人,但在关中日久,早已为汉人同化很深,认为其他胡族为蛮夷倒也不算离谱。况且魏国本就是生活在草原大漠之上,开化程度不高,骂他们茹毛饮血,倒也不算是造谣羞辱。 姚平辱骂倒也罢了,一干姚秦文武官员纷纷喝骂。羌族武将多为粗鄙之人,一旦骂起来,污言秽语层出不穷,比之姚平的辱骂还要肮脏。 贺狄干何曾受过这般辱骂。更别说他此行前来的心态是以高高在上的强者姿态前来。大魏自攻灭燕国之后,上下人等的心态都发生了变化,膨胀之极。贺狄干其实还算好的,但也不免有自傲心态。否则他也说不出之前那些傲慢之言来。 此刻被众人辱骂,岂能忍受。 “我乃大魏出使之臣,代表的是我主跟你们说话。尔等辱骂我,便是辱骂我主。尔等要为今日辱骂于我付出代价,他日你们定会为此而后悔。既然贵国无修好之意,那么本人就此告辞,我大魏和你们秦国,再不论修好之事。你们等着瞧吧。”贺狄干说罢,拂袖而走。 这次,连姚兴也怒了。此人狂傲无比,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言语高高在上,说是来结修好,其实是来逼迫羞辱自己。如何能任他如此? “我大秦,是你这狂徒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么?”姚兴沉声喝道:“拿下,推出去,枭首!” 殿上禁卫闻言一拥而上,将贺狄干擒获。贺狄干大声叫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们懂不懂规矩?尔等若杀我,我大魏铁蹄必踏平长安。” 姚兴怒喝道:“砍了。” 姚硕德忙上前道:“陛下,不可鲁莽。此狂徒固然不可饶恕,但毕竟是出使之臣。杀使臣于理不合。我大秦仁义之邦,岂能被这厮坏了声誉。莫如将他扣留,令行惩处便是。” 姚兴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押下去,严加看管。” 贺狄干长吁一口气,也不敢嘴硬了。被一群禁卫拖出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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