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之捡到失忆康熙》 1、第一章 桐城 这里是这个世界最危险的地方。 早在病毒席卷全世界的时候,变异就成了耳熟能详的一件事,在丧尸的攻击和变异动植物的袭击下,这个世界逐渐变得混乱又失序,病毒的侵略和人性的考验让所有地方都变得很不稳定。 最初的混乱过去,但黑暗还远远没有尽头。 虽然理智的人类逐渐建立起一个又一个艰难的基地,但是还是有很多顾及不到的地方远超人所能及的危险,无论是哪个地方,没有一定自保的能力,很有可能就会把自己留在那个地方,甚至死无全尸。 而桐城,则是所有黑暗地界最危险的一处。 在其他未知的地方,还有人深信只要有能力,就能活着出来。 但唯独桐城,与它危险的名号一起响亮的,是让人深信不疑的一件事。 ——桐城啊,只要你进去了,就永远出不来了。 老一辈的人这么说,年轻一代的新锐也这么说。 口口相传,再加上几件证据证实,几乎从这一代起,桐城在他们的脑子里就成了最危险的深渊。 或者用“地狱”形容最为恰当。 毕竟比谣言更直观,比告诫更血腥的,是明晃晃刊发在基地小报上,最头排最头条的位置。 ——“新一代刀锋战士入桐城,三月未出,六月后搜寻到相关遗物。” ——“叛军头领误入桐城,抛尸荒野。” ——“第一基地长官误入桐城,音信全无。” ——“检查官率兵入桐城施救第一基地基地长,全军覆没。” 所有一切一切的资料和信息,都在明晃晃告诉侥幸的所有人——桐城,是个灾难之地。 而此刻,就在这灾难之地,却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江遇喘着气,流血的肩膀在药物的作用下,终于逐渐止住,血腥般的血气往他鼻腔里涌,把他整个人都包裹在血腥里。 和他一起的,是他自小的发小陈坤。 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穿开裆裤,一起训练,一起组成小队,最后一起落到桐城这个地狱里。 陈坤有一张端正的脸,深邃的眼眸微微凝视着江遇手上的小臂,比起江遇失血过多,他更害怕的,是江遇不小心感染到城中的病毒,转而成为没有理智的丧尸。 他把手上干净的绢布递过去,听到江遇喘着粗气安慰他:“放心吧,如果我变成了丧尸,一定会第一时间先杀了自己,不用你动手。” 听到江遇无奈中略带调侃的话,陈坤抿了抿唇。 哪怕是安慰的话,但江遇和陈坤一样,谁也不敢说自己能从这里活着回去,只能保证自己变成丧尸的时候,不会连累这个自小一起穿开裆裤的兄弟。 夜色暗沉,繁星高悬。 冷风一直从西北边往这边灌,吹的人脸色发白,还让人心中发怵。 两人一路弯着腰,低着头,努力蜷缩着身体往前。 他们自然也知道自己属于不速之客,在来到这个桐城的第一时间,就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不希望被城中的丧尸和怪物发掘。 哪怕他们都是当今最强队里的最优越的战士,他们也不敢说,自己能够比那些失踪或者丧命在这里的前辈更厉害,能够打赢这个城市里的怪物。 夜色更加黑沉,银月似乎能感受到移动的轨迹,不断从诡谲的云层里扒拉出来,透出光线照亮这两个闯入的年轻人。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照亮了他们黑色的作战服,让一切都变得更加突兀和显眼。 江遇还埋着头,不断用自己的精神力去搜寻周边可能会出现的怪物,同时握紧了自己腰间的刀,让它保持能第一时间出鞘的速度速度。 而陈坤则擅长掩护和辅助,略弱的精神里不断补充着江遇的消耗,让他的精神里检测范围能更大一些。 毕竟,比起在这处完全没有生活物资的地方和怪物打一架,再包扎疗伤,更好的选择应该是努力避开怪物。 极致的紧张中,两个人都没有发现,银色的月光朦胧照在他们身上,随着他们前进的轨迹改变角度和方向,仿佛在无声注视着他们。 两人顺着黑漆漆的小道,一路来到一个坚固的大超市外,超市很大,江遇检测过了,里面很有可能含着可怕的未知的危险。 他们拐过拐角,挑了个偏僻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躲了进去。 靠着墙,江遇咬上绷带,冷冽俊美的脸上有着些许烦躁和郁悴,他牙齿还含着绷带,话语迷糊,声音略显沙哑,音调倒是很轻:“妈的,那群王八羔子,我们当初就不该救他们。” 他声调里藏着的愤恨和难受哪怕隔着八百里,陈坤也能听出来,何况离得这么近。 他抿着唇,心中也对那群活该下地狱的人观感也差到极致。虽没有像江遇一样当场骂出来,但握紧的拳头,也在明晃晃说着他内心的想法。 两个人脸色都很难看,毕竟无论是谁,被救助的人背叛,都会感觉到浓浓的愤怒和不忿。 江遇眼里闪着光——是愤怒的,不知道因为对那群王八羔子做出来的事儿,还是对自己当日的松懈和信任。 他手上的伤口又崩裂了,伤药只有一点,如果他们明天还不能找到物资和药品的话,谁也难以保证,他们还能不能苟活一阵子。 良久,江遇还以为陈坤不打算说话了,却听到陈坤抿着嘴,拳头抵住嘴角,眼神寒冷,也低低说:“要是我们能出去,我一定要亲自把他们的头一个个割下来。” 江遇手指尖一顿,重重点头。 此刻哪怕他们心知自己难以完好走出这座城,恐怕也难以自己报仇,但是前路有一个可以复仇的目标,会让他们更加有力气一点,不至于被绝望拉胯。 两人坚定了目标,整理了自己烦乱的心情,终于望向了江遇手中的炸弹。 这颗炸弹是新研究出来的小型炸弹,体积比手榴弹要小上十分之一,但是威力却比手榴弹要大上两倍。 以江遇精神力检测到的危机来说,借助这颗炸弹,他们才能和超市里的怪物有一搏之力。 而这颗炸弹,是江遇在飞机上,被人推下来时,在最危险的时候,顺手从飞机上顺下来的。 没错。 江遇是被人推下来的,甚至,推他的人,在推他的前一刻钟,还面露期待,神色慌张地乞求江遇他们救他们回去。 作为基地最强最坚韧的小队,他们有着繁重的任务,还有最坚定的决心。 因此,当初在接收到救援普通人的任务时,他们完全没有在意自己刚完成上一个任务所带来的伤痛,就连夜整理着装,驾驶着飞机冲出基地,一路上快马加鞭,极力来到救援地。 救援地已经被丧尸沦陷,从当初江遇他们这个最强势最优越的小队角度来看,都是一件极为有难度的救援活动。 甚至,那密密麻麻的丧尸,红着眼睛流着涎水向他们看过来的时候,有着让人头皮发麻的感觉。 哪怕任务再艰巨,对于江遇他们小队来说,都是一件不可能退缩的行动,面对着青面獠牙的丧尸,他们甚至没有生出一点迟疑的举动。 “我先下去,你们随后。”江遇的话伴随着直升机的轰隆声,掀开了战斗的序幕。 江遇这个队长打头阵,而陈坤这个副队则辅助掩护,他们不顾危险重重的丧尸围城,咬着牙拼着受伤也要往救援地冲。 直升机小小的吊桥垂下,一个个小队的战士从里面落到地面,每一个都神情严肃,面色沉冷,以最快最坚定的信念往前冲,丧尸的脑袋被割掉,断臂落在漆黑的下水道口上,毒液飞溅,被精神力隔开。而作为最受关注也最强大的小队,他们完全没有辜负外人的期待,成功找到了被救援者。 彼时,那群被救援者面黄肌瘦,正狼狈又凄惨地哀嚎痛哭,小孩子的哭腔和大人的抽泣声汇合在一起,让本就不安全的地方更加危险。 听到动静,有几个人抬起头看过来,只一瞬间,就露出了极为期待和狂热的姿态,一个个哪怕没有力气,也要匍匐着寻求庇佑。 “你们是来救我的吗?我在这里已经困了两天了,我要是再出不去,我就要死了……” “阿弥陀佛,终于有人来了。快救我们出去,快救我们出去。” “你们只要救我出去,等出去后,我什么都能给你们……” 和这群人脏兮兮的外表相称的,是脏污凌乱的地面,地上甚至还有着没啃干净的骨头,不知道是食物还是同类,冷白的骨头马上被跪求的人踩断。 他们迫不及待地手脚并用,往干净又厉害的小队靠近,用尽全力攥牢了他们,怎么说都不松手。 一群狂热的人面对生机的力气显然是很大的。 他们脏兮兮的手使劲攥紧了江遇的衣服,甚至不顾他与丧尸搏杀时受到的伤,鲜血从伤口迸溅出来,但是他们一个个麻木地忽视了这一点,渴望生的希望冲袭了他们的大脑,他们只能紧紧攥着这唯一的希望,渴望这个人能救他们出去。 结果自然相当顺利。 他们成功把这群面黄肌瘦的人救上了直升机,在直升机上,他们包扎着伤口,嘴里唾骂高层养着一群干吃饭的救援队,把所有危险的任务全堆在他们小队上。 而那群仿佛受尽折磨的人就蜷缩在身后的机身里,一个个低着头,眼里流出恍如隔世的目光。 没有人感恩,只顾着自己搜寻最重要的东西,看是否有什么落下,银行卡,支票……还有人妄图用毫无信号的手机联系自己曾经的人脉,却不得不低声咒骂着这莫名其妙来临的末世。 所有的一切都看似很顺利。 而唯一不顺利的,是他们在排查过程中,忽略了一只进化过的飞行丧尸。 那只丧尸所拥有的力量,足以媲美一座城的低级丧尸。 2、第二章 飞行丧尸不过是出去觅个食,却发现自己都储备粮被抢走,连地盘都被端了。 “嗷嗷嗷……”腐烂的声带发出最高音贝的吼叫声,气的差点神志不清的飞行丧尸拥有一定的理智,很快就锁定了猎物的踪迹。 “划拉。”展开的翅膀遮天蔽日,漆黑的骨翼巨大而富有威胁性,腐烂又恶臭的味道从翅膀中不断散发出来,但哪怕这个翅膀看起来十分腐朽,然而威力却实实在在不容小觑。 翅膀掀起罡风,猛烈的罡风随着它的每一个展翅,不断击打在直升机的机身上。 “艹”小队的飞行员狠狠骂了一声。 现在他们的直升机正在上升途中,一旦被这个飞行丧尸纠缠住,每个人的安全都无法保障。 直升机在迅猛的罡风下逐渐不稳,机翼随着风向左摇右摆。 小队的人紧抿着唇,死死盯着后面的丧尸,每个人都绷紧了身体,仿佛一张马上要张开的弦。 他们做足了要战斗的准备。 在这样不稳定的摇晃中,刚被救出来的人死死抓紧了直升机上的东西,一双双眼睛惊恐又害怕:“发生了什么?” 一个披头散发,面色惊慌的被救者不顾小队成员的安慰和劝阻,凑过去看了一眼,透过透明的玻璃窗,她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啊!是……是丧尸……丧尸追过来了。” “什么?” “怎么会?我们不是已经在直升机上了吗?” 混乱开始迸发,不断有人质疑和询问。 他们抖着身子,一个个在摇晃的机身里不断质问着来救援他们的小队:“你们不是被派过来救我们的吗?你们到底行不行?莫不是派的新人过来?” 一个个问题砸在小队身上,哪怕是菩萨也难以忍受。 “噤声。”身为小队的队长,江遇皱着眉头,狠狠训斥。 这毫不留情的训斥果然很有效果,虽然他们一个个依旧惶恐和颤抖,却已经没有人居高临下地质问和训斥了。 江遇按着眉头,和陈坤他们一起,看向机身后的飞行丧尸。 这的确是一个足以占据一地霸主的丧尸。 那巨大的翅膀仿佛是无坚不摧的铠甲,漆黑的色泽泛出不怀好意的光。 丧尸那双眼睛,甚至已经有了神智,比起盲冲直撞的低级丧尸,他更加理智和优越。 罡风袭击过机身,带起一阵猛烈的剧颤,位于其中的小队一个个脚下摇摇晃晃,甚至差点没站稳,扑倒在周遭人的身上。 每个人的眉头都紧蹙。 而更加不幸和危险的事情接着发生了。 飞行丧尸一个怒吼,再次加速,整个丧尸半边翅膀已经靠近了机翼。 机翼被那动作带到,摇晃得更加厉害,差点侧翻。 而飞行员的眼睛则暴躁地透过眼前的透明眼镜,一拳敲在电子面板上,嘴里道:“不行啊,人太多了,直升机根本加速不了,再这样下去,一定会被赶上的。要不被追上,所有人都死;要不就只能丢两个下去。” 飞行员手忙脚乱地按住红色的按钮,一张脸上满是严肃:“你们快做个决断吧。” 不管飞行员说的是不是好话,丧尸马上就要追上了是事实。 小队的人一时缄默。 而听到了提议的被救援者则瑟瑟发抖,每个人都往最里面缩,唯恐自己被丢下去,成为丧尸的食物,或者成为高空坠地的牺牲品。 没有人乐意站出来。 而在战斗队伍里的惯性思维里,若是在危机时刻,遇到危险,最简便优秀的方案,就是把所有人里最弱的那个牺牲出去。 满面灰尘的被救援者目光泫然,一个个都不顾自己的身份,不断推脱着: “不要把我们扔出去,我是黄氏集团的老总,你把我送回去,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我也是,我是炫金科技公司的总经理,你们把我们安全救出去,我们一定会记你这个人情。” “为什么不把那几个平民丢出去,看他们又脏又乱的头发,你们不觉得恶心吗?” 一个西装革履的胖秃头面目不善地指着老老实实蹲在一侧平民。 哪怕他西装上全是灰尘,领带凌乱,油光满面,但也难以掩盖他流露出来的高高在上。 被他指着的人吓得猛的一缩,整个人趴在自己破了几个口子的普通衣服里,也在害怕着发抖。 小队的人都蹙着眉。 江遇把手放在他腰间尖锐的刀上,面无表情,看着一个个衣冠禽兽开始不断推诿和揭短。 他面色不虞,但情况紧急。 容不得他把情绪展现出来。 丧尸尖锐的翅膀不断和直升机接触,如铜铁般硬度的翅膀尖擦划着直升机,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虽然丢掉弱者这一原则在很多小队里都适用。 但是江遇自问,自己没有理由轻轻松松决定弱者的生死。 他抿唇,吩咐满头冷汗的飞行员:“把舱门打开一点。” 只要他们小队守在舱门处,对着飞行丧尸不断攻击,让丧尸减缓速度,那么全员就有生还的可能。 飞行员抹掉了自己头上的冷汗:“哎。” 他应一声,很快就按下了一个按钮。 江遇身前的舱门被缓缓打开。 紧追不放的飞行丧尸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攻击直升机的动作一顿,偏透往这边看过来,它那双全是眼白的眼睛血红,死死瞪着江遇他们这些闯入自己领地,还夺走自己食物的不速之客。 “嗷呜……”霸道又愤怒的吼叫声再次响起。 扭曲变形的眼白不断凸出眼眶,似乎要用可怕的视线把江遇他们牢牢钉死在自己的视线中。 在一瞬间的停顿过后,飞行丧尸的攻击更加猛烈。 “啊……”被迫刮到外面的冷风,几个末世之前就德高望重的肥头大耳的男人被迫吃下了好几口冷风。 他们不断叫嚣:“你们到底在干什么?把那几个人丢下去就好了,为什么要开舱门?” “那群废物,丢下去也没有人管,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死活,这么简单的事情,难道还要我们来教你们吗?” “快点,还不快点?!丧尸马上就要追上来了,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事情,快把人丢下去。” 那群一遇到危险就缩在最里面,被人护着还要指指点点的人不断叫嚣跳脚。 他们对末世之后的等级划分毫无概念,但是对丧尸的危险却是清清楚楚。 江遇听到背后传来的骚动,却还要牺牲自己的精力,把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在丧尸身上,手头的刀不断裹着精神力,一击一击打在飞行丧尸身上。 烦躁让他心底的怒火无处安放。 “闭嘴。” 这句话一出口,一群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辱骂过的人顿时难堪到了极点,不可思议地瞪着人,面色涨得如同猪肝一样。 他们高高在上惯了,还从来没有人这么不客气地和他们说话。 几乎是江遇分神怒斥的下一秒,飞行丧尸把握到了机会,翅膀狠狠一扇,擦过直升机的末端。 这次带来的震颤在机身内部显得格外明显和震撼。 剧烈的摇晃让人站不稳。 若不是江遇和陈坤他们两个队长平时身体素质强悍,扒着机体的部件站稳了脚跟,也许也要随着这猛烈的摇晃落出直升机。 然而还没等他们松一口气,继续攻击紧追不放的飞行丧尸。 却被毫不设防的背后之人狠狠一推。 站在舱门口处的江遇和陈坤,两个人本就勉强站稳,但没想到,会被自己刚刚才救援出来的人推出去。 他们两个人都被推得猝不及防,整个人半个身子狠狠跌出了门外。 紧跟着,沉重往下落。 狂风呼啸间,他们只听到了那句恶劣满满的话:“既然你们不愿意放弃他们,那么就为了我们大多数人,牺牲你们自己吧!” 狂风刮过耳朵,队员们惊愕而震惊的声音也传的格外模糊。 他们听到队员们的喊叫声:“队长,队长。” 从高空坠落的时间格外漫长,甚至江遇能看到直升机无措地停顿一瞬,随即加速往前驶去。 还能看到那只紧追不舍的飞行丧尸猛追了好一会儿,才接受直升机加速的事实,恋恋不舍地放弃了满直升机的储备粮,把视线落在自己和陈坤身上。 甚至还能想象自己的队员,会怎么揪着那个推自己和陈坤下来的蠢货放狠话,但是因为不能在任务途中杀戮被救援者而压下满腔怒火。 狂风刮过他的耳畔,他看到那只巨大的飞行丧尸往自己这边飞来,即将抓到自己和陈坤的时候,却突然停住……仿佛灵魂深处被震慑到一般,收回自己的爪子,不敢染指地面和地面上的东西。 差点闭上眼睛接受死亡的江遇震惊抬头,却看见了飞行丧尸夹着尾巴灰溜溜离开,仿佛顾忌这片地盘的主人似的。 还不等江遇思考出飞行丧尸逃跑的缘由。 就听到狠狠的一声碰撞声。 身体下陷,不断深凹。 剧烈的疼痛从他的关节升起,他感到自己仿佛落在了坚硬的垫子上,虽然不致命但足以让他感受到极致的难受。 他从上面滚落下来,下意识闭上眼睛,迎面传来鲜血腐臭的难闻味道,还能通过触感感受到不断滴落的鲜血和残肢。 终于,滚落结束之后,他怔了怔,勉强睁开眼睛。 眼前的一切仿佛在噩梦中似的。 丧尸,遍地的丧尸尸体。 残肢断骸铺满眼前的地面。 如同小山一样的丧尸尸体,一个叠着一个,一串连着一串,堆叠成山。 那几乎三层楼高的丧尸尸体山,或许就是刚刚自己感受到的硬邦邦的垫子。 极致的僵硬下,江遇倒吸一口凉气,转圜四周,看到同样落地呻吟的陈坤。 他目瞪口呆。 若不是这硬邦邦的垫子,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他和陈坤必然不死即残。 ——即使他们的身体素质强悍,和末世前的普通人形成了明显的差别。 在极度的震惊下,一个大大的疑问从他的心思升起—— ——是谁? ——该是多可怕的人? ——能把丧尸尸体叠成小山? 在他身侧,古朴大气的木匾上,龙飞凤舞,游龙走蛇的字迹勾勒出两个字。 ——“桐城。” 3、第三章 江遇从回忆里回过神,视线再次落在了自己手中的炸弹上。 当初被推下来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挣扎过,只是剧烈晃动的直升机,紧盯着他攻击的飞行丧尸,都让他的挣扎变成徒劳。 意外的是,在挣扎途中,他抓到了一个小小的东西。直到到了桐城,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小型炸弹。 陈坤看了看天色,浅浅透出一抹日光的天边,诡谲的银色月亮还挂在天上,黑夜并未完全过去,但是东边哪怕看不见太阳的轮廓,却也能感受到阳光穿过地平线,照到山岳和城市里。 阳光略微清浅,黑雾依旧笼罩着这个城市,视力稍微差一些都很难看清远处的建筑,天空正处在黑暗与白天的交界处。 桐城一半处在朦胧的凌晨光晕里,一半处在黑夜的混沌中,仿佛只是一束颇为大胆的日光提前挣脱了太阳的束缚,撕开云雾,将自己从云层底下挣脱出来。 光与影的交界。 陈坤和江遇眯了眯眼睛,两个人看着格外美丽的凌晨,这意味着,他们又在危险的桐城成功活过一天。 不远处的大型超市也显得格外朦胧,一半的混沌让它整个如同张开口的巨兽。 不过在略过黑夜的白天,它则更为脆弱一点,仿佛被掀开了一条缝的怪兽,伤势极重,残垣断壁,比起黑夜那让人生不起心思的恐怖,白天的它似乎好对付得多,让江遇和陈坤生起一丝希望。 陈坤迅速看了一眼大型超市的构造和建筑,在各个细节处格外关注,无论是拐角还是门槛,柜台还是电梯,在几分钟后,粗略用精神力扫过一遍的他对着江遇点点头。 这意味着,这个超市没什么问题。 江遇可以动手了。 虽然不知道里面的怪物还在不在,他们也不想和怪物打交道,但是若是一直没有物资,他们别说出桐城,能不能活着都是一个问题。 毕竟桐城足有这么大。 江遇收到了信号,紧紧咬牙,牙齿抵上炸弹的开合处……若无意外,在下一秒,他手上的炸弹就要扔出去了。 猛然间,却听到一股子歌声。 江遇一顿。 “?”什么声音? 陈坤也很惊奇,他细细动了动耳朵,迷茫往外看。 ——怎么回事? 歌声是从不远的外面传来的,和他们所处的隐蔽角落不同,那歌声四通八达,仿佛传递在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 听得出歌声的主人完全不顾忌怪物,反而很自由,很随性。 歌声偶尔高,偶尔低,低到极致的时候,让人感受不到歌声的存在;高到极致的时候,全城都是那张扬的歌声。 从那缥缈的歌声中,陈坤听到了海的声音,听到了山拔起的高度,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听到了一个城市的人生鼎沸。 几乎是霎那间,他的视线逐渐迷蒙,脑海中不断混沌,似乎被声音所蛊惑,到达了一个玄之又玄的世界。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甚至连江遇的脸都看不清。 脑海中如有锥子在凿,剧痛下反而更加混沌和迷茫。 他是谁? 他在哪儿? 他在做什么? 所有的疑问仿佛越想越是蒙上一层布。 透过一层层的布,他仿佛感觉到自己回到了婴儿时,小手小脚,脑子迷糊,神经如被奇怪的液体包围着,几乎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 江遇比陈坤好一些。 他的精神力比陈坤更强,防御和攻击力也更优越,在这样的精神力包裹下,他也依旧有些动摇和迷糊。 好在这感觉并不特别强烈,歌声明显不是对着他们来的。 江遇将扣在开合处的炸弹松懈下,把小型炸弹收回口袋里,才有时间想,这是谁唱的? 谁这么大胆,居然在桐城的街上唱歌? 他不怕怪物吗? 或者他就是怪物? 各种烦乱的念头在江遇的脑海里乱窜,江遇捂着头,感觉思绪全是乱麻,一侧头,总算发现了陈坤的不对劲。 “陈坤,陈坤,你怎么了?醒醒。” ——啪。 陈坤因一阵剧痛从梦中清醒过来。 他眨了眨眼睛,感受到腮帮莫名有些酸痛。 等到手抚摸上发麻的脸颊,才发现自己的一侧脸有些红肿。 而江遇站在他面前,一脸担忧,语气里丝毫不见打人的心虚:“陈坤,你怎么了?我刚刚怎么叫你你都不醒,一直没反应。” 他一边说,一边对着陈坤震惊看他的眼神补充:“我怕你醒不过来,只好打了你一下。” 陈坤瞪了瞪眼睛,顶了下腮帮,似乎也没想到江遇会用这种方法叫醒他。 “嘶。”他疼的抽气一声。 江遇这才有丝愧疚:“我怕太轻了叫不醒你。” 对于这个老成的伙伴,江遇很少有见他如此狼狈的时候,特别是这样狼狈的样子是他带来的……这巴掌确实有一丝恶趣在,但是更多的的确是为了叫醒他。 陈坤抿着唇,拿手捂住脸,语气闷闷的:“不用。” 叫醒了陈坤,两人维持了一定的清醒,朝着外面看去。 仿佛所有的日光再次被云雾遮住,天光都变得阴蔽,江遇和陈坤走出去,怔怔地看着前面。 偌大的一条街道,古朴而大气的破落舞台旁,一个白色的柔美身影伴着夜色,轻轻晃荡。 那是商业表演做活动的舞台,高高的架子,如今已经腐朽到看不出面貌,而底下,乌黑流脓的血水流淌在舞台下方。 江遇和陈坤一怔。 他们来的时候,街道上远远没有这样多的血水,连血流成河都不足以形容。 腐朽的架子轻轻晃动,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 仿佛感觉到了生人的注视,那柔美身影轻轻转圜过来,露出了半张如玉般细腻的脸,漆黑如墨的漂亮眼眸闪着星光,闪耀在了江遇和陈坤的眼睛里。 她转过了半张脸,静静端详着他们,清晰可见的白皙面庞柔弱美丽,漆黑眼眸里仿佛盛满了细细碎碎的星光,那鲜嫩的唇瓣仿佛最柔嫩的枝叶,轻轻一颤,仿佛惶恐到极致的脆弱。 那双眼睛一眨不眨,落在了江遇和陈坤的视线里。 ——砰砰。 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两个自小的天之骄子,从小到大,见过多少美人? 无论是名媛还是贵女,无一不精致优雅,但眼前的人却依旧让他们升起了浓浓的惊艳感。 无关容貌,更是气质。 脆弱和柔美结合,乌黑和白皙糅合,星光与黑暗交错,仿佛每一分都有独特的美丽。 那是一种让人吃惊的美。 两个天之骄子都愣住了,看着眼前的一幕,心脏在狂跳。 配上桐城黑暗又诡谲的气息,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惊愕导致的。 女子的眼珠清楚照出了两张定格在惊讶和惊艳中的面孔。 年轻的面孔。 青春的蓬勃。 砰动的心脏。 她几乎能感受两个男人心脏不断蓬勃跳动的弧度和速度。 在诡异的寂静中,她纤细柔软的手轻按住栏杆,对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倒塌的木架完全没有在意,腿上轻轻一翘,安静转过身。 整张面庞便映入眼帘。 两个人眼里清楚照出女子整张面孔。 面白如雪,唇如点朱,睫毛轻轻颤动,身躯单薄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要刮走她。 是极致的美,也是极致的脆弱。 看那眼睫眨动的弧度,看那单薄到有些颤抖的身躯,他们就能猜出女子的害怕和颤抖。 他们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根羽毛轻轻刮过,留下血肉,却刮走了灵魂。 那纤细柔嫩的手撑住栏杆。 她轻轻跳下来。 如果不是栏杆不高,他们甚至下意识怀疑她会不会伤到脚踝,会不会刮伤小腿。 栏杆上腐朽的木刺会不会划伤她柔嫩白皙的手指? 此刻,脑袋难以转动的二人,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子轻轻朝着他们走过来。 单纯的脑子顾不得此刻诡异的歌声,顾不得满地乌黑的鲜血和白蛆,甚至顾不得此刻危机四伏的街道……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个柔弱美丽的女子难道也是误入桐城? ——这样可怜的女子若没有护花使者,在桐城艰难求存,也太凄惨了吧? 两个骄傲厉害的天之骄子此刻仿佛僵硬在原地,任由人靠近。 一步。 两步。 三步…… 柔弱的微笑轻轻绽放,女子站在他们面前,又仿佛没站在他们面前。 所有的黑暗底色仿佛都成了女子身后的背景,女子仿佛顺光而来,朦胧的光晕让她格外显得不真实,脆弱又漂亮的唇角仿佛一直噙着一抹笑,无辜又无害。 那在风中轻轻颤抖的身躯,凌乱跟着狂风飞舞的墨发,白皙精致的面孔,无辜漂亮的笑容,都成了柔软可怜的代名词,让两个心肠冷硬见惯生死的精英队长也不受控制地心软了下来。 四步。 五步。 六步…… 不真实的女子仿佛就近在咫尺。 然而在这一刻,哀嚎混着怒吼,却打断了这样美好的景色。 “嗷……” 江遇二人几乎听到声音的瞬间,就条件反射明白来的东西是什么。 他们回过头,却发现情况比他们想象中的更糟,他们身后,围着舞台,一群群的丧尸张牙舞爪着,眼珠子从他们的眼眶中掉出来,手臂青紫,眼神狂热。 特别是,这不是低级丧尸,而是一整片的高级丧尸。 几乎是立刻,两人心中一惊,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折在桐城。 也几乎是下意识,江遇脱口而出:“你快跑,我们挡住它们。” 江遇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几乎就想拼了自己的命,让他们都走。 然而比他的叫声更快的,是猛扑上来的丧尸。 一张张放大的丧尸脸挂在他眼前,掉出来的眼珠子仿佛在漆黑看着他,凶残的血盆大口对着他狠狠长大,露出还挂着碎肉的发臭牙齿。 江遇闭上眼,几乎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成为这个丧尸口中的猎物。 他想,若能拖延丧尸的速度,那也算是有点用处了。 但是,疼痛在下一刻并没有到来。 江遇闭着眼睛,等了整整三秒。 倏地睁开眼睛。 眼前的一幕足够震撼。 铺天盖地的黑色烟雾奔腾翻滚,一下子冲入丧尸群里,黑雾啃食着丧尸的脑壳和手臂,将他们一一吞没,那烟雾几乎化为实质,纯粹的黑色如同华丽的绸缎。 伴随着丧尸的惨叫声,黑雾逐渐张狂浓缩,甚至成为一丝一缕的液体,更甚者,化为最为坚硬的固体。 黑雾不断吞噬。 而江遇僵硬着身体。 而一侧的陈坤和他一样,瞪大了眼睛。 等到他们仓惶回头的时候,却僵硬看到—— ——那单薄柔弱的女子,背后不断出现浓缩而极具危险的黑雾。她手上轻轻转动手术刀,细嫩交错的青筋隐藏在白玉般的肌肤下,银白色的光芒一闪,戳穿了伺机从另一处扑过来的高级丧尸。 脑浆从高空中溅射,白花花流落一地。 她仿佛再次察觉到他们的目光,偏转过头轻轻朝他们一笑。 美丽娇嫩,柔软脆弱。 如同血中绽开的白花。 ——桐城最危险的,不是如小山一样的高级丧尸。 ——分明是她。 4、第四章 眼前的一切都透着浓浓的不可思议。 从前经验十足的两个天之骄子,也从未见过如此诡谲的一幕。 白花花的脑浆洒在地面上。 黑雾遮天蔽地,天地间无一处在这样的压迫下得以喘息。 单拎出去一个就能让人伤透脑筋的高级丧尸哀嚎着,痛呼着,残垣断壁泼上了腥臭的血迹和脓液,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丧尸躯壳。 在这片地方,残忍,晦暗,充斥着极致的黑,仿佛生来就处在极致浓厚的深渊与阴影中。 而在黑暗中间,仿佛独开辟了一处空间,静谧,冷寂——如雪光般白皙的女子面容苍白,脸色白皙透明,如弧扇般卷翘的睫毛轻颤,平白透出一股无辜脆弱来。 可每个人都清楚知道,刚刚是她,一刀剜出了丧尸的脑壳。 江遇张大了嘴巴,脑海中一片空白,连存活的喜悦都未来得及蔓延上来,只僵硬地往侧边看一眼。 只一眼就瞧见,一向稳重的陈坤也愣在原地,虽未做出张大嘴巴这样影响形象的壮举,但也瞳孔微张,显然也是被惊到了。 两个人心中一片震惊。 陈坤眼睛睁大,一向平淡的面庞上难得出现诧异,风声吹动间,甚至无意识喃喃自语:“好厉害。” 身为辅助人员,陈坤虽然不像是江遇一样,对力量的追求痴迷狂热,但对于力量的碾压,也是能感受到的。 这就是力量的碾压。 从未见过有人能将精神力化为实质,在一个念头间遮天蔽日,他们单单只是靠近,便可以轻易察觉内含的恐怖力量。 不费一丝心力,只单单一个念头,就可以碾压所有心怀不轨的丧尸之辈。 心思浮动,如泛了波澜的活水。 月色高笼,在这黑暗的碾压下,仿佛为了应和这样壮丽的表演,或者是为了庆祝黑暗中的王者,刚刚露出的日光又被黑云压顶,扯不出一丝金光。 仿佛天地也在给予这个舞台鲜花和荣光。 风簌簌作响。 “呼呼~~”只有狂风呼啸的声音。 也就是一刻钟,或者是两刻钟…… 所有生物终归寂静,连备受折磨的丧尸也都逐渐寂静湮灭,此地悄无声息。 白皙女子依旧是弱不禁风的模样,她低眉顺眼,眉眼微蹙,白皙的肌肤苍白脆弱,暴露在外的肌肤白到透明,透着青色的血管,细小的肩膀被风吹得颤抖,带起一阵木头的冷香。 雪色的衣衫单薄,斜斜披在她身上,打下的阴影落在她的琼鼻之下,更显伶仃和柔弱。 寒风中……伶仃冷白的女子,眼中没有恶臭的血迹和黏液,没有刚刚溅出的脑浆,很认真地抬步,在丧尸一个个被黑雾消弭的惨叫声中,一步一步轻轻靠近。 白皙透明的脚很小,在坚硬冰冷的地上,血迹蔓延,印出一个个不完整的脚印。 如印在素色绢布上的梅花点子,凌乱而不规整。 拂面的木头冷香中,奇怪的是,他们心脏再次开始扑通扑通起跳。 也许是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也许是下意识的反应。 两人距离的拉近下,江遇握紧拳头,唇瓣微抿,干燥开裂的唇瞬间崩成一道不知所措的直线。 他很想提起警戒之心。 这并非是他们一开始认为的柔弱女子,而是可以一刀一个高级丧尸的神秘大佬。 但不知为何,脑子稍显混沌,像是一个运行良好的计算机,忽而宕机了一般,代码乱转,数字飞舞,在眼前化为各种放大的蚂蚁和飞虫,他脑海只剩下冷香蔓延的声音,轻轻踏在地上的脚步声中,他连反抗都不曾有。 混沌的脑海里有个声音装了发烫的唱片,混着迷人的冷香,旋转出一首古典优雅的曲目,不清不楚地蛊惑着他,远到仿若在天际,又近在咫尺,一旦他有片刻清醒,又会陷入幻梦。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模糊,连血迹都变得淡不可闻,他似乎站在了云端之上,云端袅袅,冷香弥漫,微微一动,左脚便是一个柔软的凹陷,右脚也被层层云雾包裹。 脑子缓慢而凝滞。 他只能看到一双眼睛——一双清透坠满星辰的眼睛。 遥遥望着,仿佛云端上不知真伪的唯一光。 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雪色的阴影笼罩。 女子轻轻眨了眨眼,低下头看他,眸子深处的星光缱绻,落到眼前人涣散的瞳孔中。 江遇的眼睛里,催眠的古典曲目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意识沉入深渊。毫无所觉的身体挣扎得厉害,瞳孔昏沉的涣散中,有抗争,有流连,还有一丝不知所措的迷茫。 清透柔软的视线沉坠坠垂直下落,落在眼前人的手上——被涣散的理智影响,江遇坚韧布满薄茧的手指微微颤着,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匕首。 匕首微微在寒风中颤着,如一朵随风摇曳的小白花。 如若不是身为战士一直以来的素养坚持,恐怕手中的武器已经落地。 风起,月拢,属于王者的玫瑰已经送达,优雅的舞会即将开始,天空云消雾散,那一束束月光仿佛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将周围的一切云雾驱逐开,露出一整个皎洁纯白的月亮。 那月亮如银盘,如玉珠,如一切最为美好的事物,一瞬间披上了皎洁纯净的面纱,皎皎挂在天空上。 一刹那,天空整个暗下来,皎洁的月光越发耀眼夺目,在几个呼吸之后,霎时变色,仿佛突兀撕开那光洁示人的一面。 圆盘似的月光逐渐发黑,一点点从边缘开始变红,变紫,变黑。 然而此刻,除了它自己,几乎无人关注这天地的变化。 两个天之骄子沉浸在精神力构成的幻梦之中,面容纠结扭曲,面上露出向往而奇怪的神色,身躯摇晃,仿佛踩在云端。 而女子睫毛颤了颤,嗜血的眸子变得晦暗无光,她很想埋头,尝尝自己这段日子找到的最为新鲜的血肉。 纤细的手握住江遇手中的匕首,匕首不堪重负,叮当落地。 纤瘦的手指搭在男子粗糙的手腕上,对比鲜明。 年轻的□□毫无顾忌地流淌着新鲜鲜血,而一旁的陈坤也弥散着年轻□□的甜美。 新鲜血肉的甜香和淳美,是丧尸认证过的美味。 仿佛风都被静止了。 整个世界像一根上了发条的钟,骤然变化着,偌大的地方瞬间变天,整个天地都昏暗下来。 圆盘在天空旋转,被污染一般,从边缘开始被不间断地持续浸染,红色渗入到圆盘的内部,银色的光辉逐渐变深,连月光都发着红。 鲜红的光照在女子如漆如点墨的瞳孔里,印出了里面的欲.望和暴戾。 明晃晃的,毫不遮掩。 娇嫩的肌肤在牙齿下轻轻颤着,大动脉里的血液冲刷着她的欲.望和神经,她几乎是难以克制地激动颤抖起来,眼眸中闪过一抹深深的兴奋。 也许齿下的血肉有着别样的故事,从她窥探到的精神上来看,那愚蠢的背叛让齿下的人格外可怜。 不过既然施舍出了愚蠢的善意,就要承担所有的后果。 “呲……”牙齿咬破紧致的血管,鲜血腥甜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铁锈味的甜腻感让她格外兴奋,连她单薄而瘦瘠的脊背也格外颤动。 齿下的血肉散发着鲜血的香气和肉的鲜美,让她心旷神怡。 牙齿触碰到温热的血液,颤动的心跳响在她耳下。 娇艳红唇舔砥着滚烫的血液…… 她闭上眼,满意一闪而过。 圆月越来越红,中间最深处甚至红到发紫。 红色的月光如同凌冽的弯刀,一下子劈开了这昏暗的世界,一切都召示着不详与可怕。 冷风阵阵。 在这样诡谲而让人心悸的时刻。 突兀一道白光闪过,天地间都静了,朦胧的血色中,血光吞噬了什么,血色逐渐庞大,变得极为耀眼。 月亮骤然发亮,发烫,血月当空,整个月亮都被血色笼罩,整个天地都被血色覆盖。 即将窒息的时刻,江遇终于有骤然的清醒,他眼睛瞪大如铜铃,发出一声惊叫:“唔……” 却仿佛被捂嘴一般,所有的惊动都被血月遮掩埋没。 三人一瞬间全部被血光笼罩。 许久,等风再次流动,等月亮褪去红色。 三人早已不见踪影。 一眨眼,鲜血遍地,脑浆喷溅的舞台上,空空荡荡。 一眨眼,夜晚出现的全是幻象。 空荡荡的舞台上,腐朽古旧的栏杆不住摇晃,血色的红脚印还落在地面上,依旧如凌冽开放的红梅。 然而这片地方的生气却全部消失,似乎从未有过活人。 一阵风飘过,带来一阵血腥气。 桐城中的丧尸王似有所觉,迷茫抬起头。 人呢? 他那柔弱不能自理的主人呢?! ---- 等于桑之再次清醒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眼皮仿佛坠了千金的秤砣,沉沉盖着。 周遭的一切都很安静,只有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脑海中仿佛有针在刺,也或许有锥子在凿,沉沉的钝痛,不凛冽也不难捱,只是很久都没有感受过了。 有身影在眼前经过,投下一片漆黑的阴影。 这阴影很小,印在人身上也就是小小的一丁点。 于桑之感受到自己的手腕上搭上一截粗糙而干燥的衣袖,随后一个害怕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大姐,你要不要?要不要喝水?” 那声音如蚊蝇轻嗡,轻轻抖着,害怕和胆怯并存。 随后一只小小的胳膊伸过来,她被扶起,感受到微凉的水顺着喉咙喂进。 又是片刻后,一切又恢复了寂静,连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没有了,仿佛室内仅剩下她一个。 可凭借着与生俱来的感知力,她能感受到人的存在,只是过于渺小和彷徨,把自己缩得小小的,仿佛特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重复的动作再次上演,每次上演完之后,她都能感受到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甚至那人就只敢问这么一句,然后默认她的同意,接着喂水,再喂水……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满脸黄土的于二妞缩在屋子里,无措又迷茫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大姐,自从自己大姐晕倒之后,娘便让自己照顾她。 可是自己什么也不会,大姐只教过她喂鸡喂鸭,只要添食喂水就可以了。 她学着照顾,可大姐晕倒了不能吃饭,最多只能喂水,她生怕让大姐又不舒服,只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偶尔喂点凉水,连问句话都胆战心惊。 于二妞抱着自己,小小的脸蛋埋在自己的胳膊上,一双眼睛大大的。 本来大姐还说来年等她长高了教她做饭,可没等她学会,大姐就晕倒了。 于桑之躺在床铺上,披散的头发微微散落,枕骨下的枕头发黄发霉,有着明显的潮气,身下略硬的木板床比之丧尸王的胸膛都好不了多少。 不仅硬,还很硌。 她躺了一会儿,灵魂逐渐适应了这个身体,温热的鲜血再次在她身上流淌起来,奔腾到四肢百骸。 眼皮坠着的磅秤逐渐轻了点,眼睫轻轻颤动,露出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瞳孔来。 恶劣和暴戾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柔软与无害。 清澈的眼瞳深可见底,流淌的眼波轻轻颤动。 视线是模糊的,眼前的一切仿佛都笼罩着层纱,看不真切,连光点都模模糊糊,只能感受到亮白的一束光从一个方向照过来。 刚醒来的恍惚眼眸有些涣散,随即逐渐凝聚。 清透的眼睛泛着水光,轻轻眨了眨—— 视线模糊一瞬,又逐渐清晰。 她对上了一双胆怯的放大的眼睛。 “呀!”于二妞叫一声,差点把碗摔在了地上。 5、第五章 于二妞脑海中空白一片,惊恐的小眼睛害怕地看着人。 不仅仅是因为被吓到了,更是因为她生来环境就如此,即便是最亲近的人,她也很难不害怕和惶恐,仿佛害怕这个词刻在了她的基因里。 手中的碗未拿稳,差点撒出里面的水。 她慌里慌张,拿两只小小的手捧着,才算是勉强抱住了。 一双惊恐的小眼睛吃惊地瞪着眼前的人,于二妞藏着脑袋,眼睛像是害怕胆怯的小兔子,看什么都像在看苏醒的野兽,看一眼察觉到危险就缩起来。 湿漉漉的眼眸里全是水雾,害怕藏在眼睛最深处,哪怕眼前人纤细瘦弱,看起来娇弱又无害。 “大姐。” 好一会儿,才响起那蚊蝇似的声音。 于二妞抱紧了碗,小心翼翼地,小眼睛左右为难地转着,看一眼,又看一眼,这样哪怕有人揍她,她也可以把自己的脑袋埋进胳膊里。 然而没有人揍她,房间内只剩下一片寂静。 那双清透见底的眼眸轻轻颤动,视线扭转,雾蒙蒙的眼眨了眨,水光全部散去,周围一切都印入眼帘。 糟糕的屋子,缺了豁口的碗,胆怯抱紧自己的女娃,呜呼吹响的小窗,几乎要剥落的红漆。 这屋子小的可怜,她躺在上面,甚至能感觉冷风从屋角的缝隙里透过来。 而眼前…… 细细小小的胳膊下,黑亮的眼珠中坠满了泪水,湿漉漉地蒙在眼睛上。 那是一双属于五岁女娃的眼睛。 那双眼睛缀满了害怕和紧张,像是这副身体与生俱来的。 于二妞声音小小的,眼泪蒙蒙,细弱的声音听不真切,但那惊恐又胆小的表情却很明显。 小小的表情很怯很糯。 一眼就能看清她眼底的惊怕。 于是,眼波流转,于桑之那双安静又漆黑的眼珠子顿了下,顺其自然地便落在了女娃脏兮兮又惶恐的脸上,又顿住了。 室内安静得出奇。 除了细微的呼吸声,几乎连时间都停滞—— 就在这一刻,极致的寂静下,屋外却传来了极为聒噪的声音。 于家的院门被推开,嘎吱一声响。 石子踢到院子的篱笆处,发出“当啷”一声响。 是一个刻薄寡恩的嗓子扯着喉咙在喊:“于家的,你们家的鸡又跑到我家去了,快赔钱,赔银子。” 这是麻婶子,生性厉害,住在于家的隔壁,时不时就要占点乡里乡亲的便宜,但自己是一点亏都不肯吃的。 何况她这人,嗓子颇大,又放的下脸面,若是摆出一副泼妇的样子,这村里没几个是她的对手。 哪怕秀才遇到兵呢,也有理说不清了。 麻婶子风风火火地进来,把布鞋踩出了火花,踏在平实的地面上,咚咚咚得响。 “于家的,我可不是好惹的,可别想混过去,你家鸡踩了我不少菜,你不吭声难道就不用赔银子了吗?”麻婶子唾沫直飞,整个人带着风,路过于家的篱笆时,扯起一阵劲风:“我告诉你,没有这样的好事!!” “啪。”篱笆门被毫不客气地甩在了墙上,发出一声响。 麻婶子第一眼看过去,黄土空旷的院子里没什么人声,她一点也不意外,直接光明正大地往屋子里走:“告诉你们,我麻婶不是好惹的,你要不出来,那我就进去!!” 话还没落,她就已经一脚踏进了屋里。 一入门,正巧和两双眼睛一起对上。 两双眼睛。 一双是于家二妞,埋在肩膀里,糯叽叽的,看着就好欺负,麻婶子不放在眼里。 但另一双清凌凌的,漆黑透亮的眼珠分明安静平和,但麻婶就是感觉背后窜起一阵冷汗,让她进屋的脚顿在了门槛外。 “哟。”好一会儿,麻婶子才回过神来,那一股子冷气散去不少,立刻又理直气壮起来:“于家大妞醒了,那行,恰好,你家的鸡跑我院子里去了,你说,怎么赔吧?!” 麻婶子立在原地,双手叉腰,凶恶的嘴脸一露,把于家二妞吓个半呛。 “大……姐”于二妞连话都说不全了,窸窸窣窣地往大姐身后缩。 一双黑亮蒙着水雾的眼睛警惕又害怕地盯着门口的麻婶子。 麻婶子不理,一双眼睛只盯着躺在床上的于家大妞。 于家大妞昏迷过去的事情她是知道的,或者说整个村子都知道,毕竟村子里这么小,有点小灾小病的半天功夫早就传遍了。 但麻婶子从未带过什么东西来看过于大妞,连带着村子里的人也是,毕竟于家的事情大家都知道。 于家男人被外头的女人勾了去,不要于家的这孤儿寡母了,一个家里连男人都没有,甚至这家的女人还正年轻着,谁也懒得过来打交道。 怕人说闲话是其一,其二村子里的女人都看不起这于家的媳妇,觉得连男人都伺候不好,让男人跑了,真是没用。 女人的八卦多,何况村子里碎嘴的媳妇就更多了,坏话传来传去,传去传来,看到于家的媳妇就都要不屑地哼一声。 “怎么样?想好了没?”麻婶子不耐烦了,正打算搜搜刮刮这破屋子有什么东西,好借着这借口拿去。 躺在床上的于桑之咳了声,半坐起,她素白的小脸没有血色,却白净漂亮,低垂的眉眼惊艳,问:“你想要什么?” 麻婶子一双火辣的眼睛落在半坐的于家大妞身上,看到她白皙的肌肤,低垂的脖颈,还有略微敛眉的漂亮姿态,总感觉有些不对味。 她的视线在于家大妞柔美的眉眼上顿了下,意识到于家大妞漂亮了不少,略显嫉妒赤裸裸地一转,好半会儿才转开。 心里嘀咕道:她之前也见过于家大妞,没有这么漂亮,印象中总是散着和鸡窝一样的头发,耷拉着脸,任劳任怨的样子。不是说病后的人总是会变难看些吗?怎么感觉这于大妞病了一场,反而变好看了呢? 心里的嘀咕不过两秒,这些心里的话麻婶子自然是不会说出来的,她一抬下巴,很泼辣道:“你家鸡在我家偷吃,还把我菜给踩了,婶子也不多要,就要你一百文钱好了。” 麻婶子很放肆,在主人家也端着一副泼辣厉害的姿态,她知道,于家大妞这人,和于家媳妇一样,被养的很听话很结实很任劳任怨,同样的,却也很软弱。 她知道自己这趟不会白来,哪怕于家拿不出一百文钱,也能把于家剩下的东西给搬走一点。 搬走的东西,卖了也值几文钱。 麻婶子是在狮子大开口。 一百文钱。 都够买一整只鸡了。 于二妞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隔壁的麻婶子,她眼睛本就蒙了一层水雾,藏在胳膊底下的眼珠子一眨,眼泪差点就掉下来,她又惊又怕,很可怜地眼里又多了层雾气。 于桑之依旧半躺着,侧脸弧度白净柔美,连垂眼的动作都很好看。半遮半掩的棉被盖在她胸口偏上的位置,把她白嫩的锁骨遮了一半。 就很不一样。 麻婶子看了,暗骂一声做作。 她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睛都没有往麻婶子身上看一眼,于二妞眼里的水雾也不能引起她心中的波澜:“我没有钱。” “咳咳。” 又是几声咳嗽。 这幅身体显然还很虚弱,甚至连动一下都难掩疼痛,床板本就硬得她不虞,也就连看一眼麻婶子都觉得浪费力气。 “什么?没有钱?!”麻婶子听了,立刻就要跳起来,她紧皱着眉头,一双粗厚的眉头皱的紧紧的,一双吊梢的眼睛犹疑不定地看着这奇怪的于大妞。 居然和她说没有? 这于大妞今日怎么反而这么硬气了? 麻婶子心里一边冒火,一边想不通。 这于家老实巴交的大妞往日见着他们哪次不是畏畏缩缩的,今日居然还会挑衅了? 麻婶子卷起袖子来。 难道是她今日做的太过了?兔子急了也咬人? 麻婶子不爱动脑子,日常只喜欢动嘴皮子,这会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喜欢动手,不喜欢动脑。 袖子粗暴地卷起,那一双粗糙滚圆的胳膊露在外面,是暗暗的威胁。 她不仅紧盯着床榻上的于桑之不放,还要于桑之给个说法。 仿佛不答应她赔银子,她今天就要把这房子拿火烧了。 于二妞被吓到了,又往于桑之所在的地方凑了凑,一张脏兮兮的脸吓得发白,哭出来的鼻涕差点要碰到于桑之的衣服。 这次无喜无悲的于桑之有了动静,她蹙眉,漂亮的黛眉微皱,看一眼于二妞的鼻涕,又看了看她脏兮兮的脸蛋,不着痕迹往旁边挪了挪。 这一丝微妙的嫌弃很快就被于二妞感觉到了,雾蒙蒙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于桑之。 于桑之没有触动,依旧冷冷淡淡,好像不是在嫌弃人,而是刚好恰巧就想动一动筋骨似的,慵懒娴静地半坐着,所有的情绪沉沉落在了眼眸深处,被死寂的黑水覆盖着,从远处看去,依旧波澜不惊。 于二妞感觉到了大姐的疏离,一抽鼻子,又要哭了。 她抽抽搭搭,整个人像是一团脏兮兮又胆小的水团。 一挤就是一行泪。 没有钱?! 不赔钱麻婶子可不答应,她可从来都不是吃亏的主儿,何况是在一向老实的于家大妞身上吃亏。 没有钱是吧? 她很快就拿出平日里的泼妇劲儿,挽着袖子,一张脸铁黑,说话像是爆竹:“不赔钱啊?你们要不赔钱,那鸡就是我的了。我回去就把它炖了可别怪我。要是不想被我吃了,赶快把钱给我。” 麻婶子等着人来和她狡辩,她对骂就没输过,哪怕咬了人的兔子也一样,她不会输。 然而这于家大妞仿佛没看到她一样,目中无人,一点和她对话的打算也没有,就好像她说的话全部都是耳旁风,一听就过。 只是低低看着棉花被,一双扑如蝴蝶的眼睫不断颤动,像是浓密的折扇。 ——棉被有什么好看的? 麻婶子心里骂道。 于桑之的确没钱,也没有物欲,桐城连纸币都不需要,必然也没有银子和铜钱。 而于家,有没有铜钱也不是她说了算的。 看看这家徒四壁,显然也是铜钱自己的腿在哪,铜钱就在哪。 ——是铜钱自己说了算的。 要是铜钱自己跑她手里了,她倒是能施舍给这丑陋又黝黑的大婶。 见这平时畏畏缩缩的于家大妞完全没有搭理她的意思,简直无理到了极点,麻婶子火冒三丈,两个鼻子都不够出气的,张大了嘴骂道:“我不信你没有,你让开,让我自己搜一搜。” 麻婶子身材结实,体态丰硕,显然在家里没少吃,一个腰比水桶还要粗,一扭身就要搜东西。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 麻婶子搜了遍破破烂烂的柜子和箱子,什么也没搜出来,连一个铜板也没有,气的人立刻就站起身来骂道:“我知道你们于家穷,但没想到连一个钱也没有,怎么好意思活在这村子里?” 麻婶子性情泼辣,人也强势,但往往说话都不过脑,一出口就是容易得罪人的。 于二妞睁着黑亮的大眼睛望着,不敢吭声,显然是习惯了。 而于桑之则更加平淡,静静坐在床沿上,对麻婶子的指责,连情绪都欠奉。 修长的脖颈加上半遮半掩的白皙锁骨,显得人像是橱窗里的琉璃,美丽而脆弱。 麻婶子居然也瞧得一愣,舔了舔唇,发现自己手头上搜不到东西后,左看右看,觉得自己这样回去不行,也不能真的把于家的鸡全部都给吃了,不然于家媳妇回来了,也是要狗急跳墙的。 出于没搜到钱的恼怒,还有一丝丝对年轻人的嫉妒,麻婶子看了眼半靠着垂眼的于桑之,被那扑面而来的脆弱迷惑,居然胆大到想要往于桑之身上搜:“你莫不是把铜钱和银子都揣身上了吧?” 看着安静的于家大妞,麻婶子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不然这丫头为什么都不拦一拦?连点好话都不说? 定是把值钱的都藏在身上了。 她粗壮的身子凑近了于桑之,一张嘴满口喷唾沫:“好你个诡计多端的,平日里看你老实巴交的,当你是个好的,结果现在冷眼看我在那里找,一声不吭,看笑话是吧?!” 麻婶子常年做惯了粗活,手上力道不小,这样凑过来,一把就要来拉扯于桑之的手,力道也没减。 大片阴影压过来,遮住了阳光。 麻婶子那张刻薄的脸就近在眼前。 于桑之安静沉思的思绪被打断,终于是眼珠子动了动,很是缓慢地抬起眼,诡异的平静下,一双清透的眸子定在麻婶子身上。 麻婶子一惊,想收回手已经来不及了。 微垂的眼睫挺翘,于桑之那脆弱的表情丝毫不变,纤细的手却是一拧。 “啊!!!” 急剧的疼痛。 惨叫声在于家破旧的小院荡开,隔着二十米远都能听见,麻婶子那尖细的大嗓门终于是发挥了它最大的作用,惨叫着喊出杀猪一样的尖叫哀嚎。 骨头寸寸偏折。 伴随着冷冷淡淡的一声轻柔声音:“别碰我,我不喜欢。” 6、第六章 麻婶子捂着手,平日嚣张的眉眼满是惊恐:“疼啊!” 手像是断了一样的疼,骨头缝里,密密麻麻的刺痛一股脑地席卷而来。 麻婶子疼的两眼翻白,捂着手臂,两眼发直,差点一下子昏厥过去。 手骨像是被捏碎了一样,寸寸偏移了它们原来的位置,麻婶子干燥粗糙的手被轻轻扣在那纤细白皙的手上,明明看起来很轻,实际上却宛如送到铁石一样的间隙中挤压。 分明是这样轻轻巧巧的一双手,怎么会这么疼? 麻婶子痛得表情扭曲,眉毛鼻子抽搐在一起。 “知道了吗?”于桑之微微抬头,那张漂亮精致的脸蛋没有因为惨叫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等那轻柔的告诫落下之后,麻婶子捂着手咬着牙,使劲点了点头,才被放开了手。 “唔。”麻婶子疼的声音打颤,另一只手提着自己软趴趴的手臂和手腕,惊惧地看于桑之一眼,那一双眼睛似乎在看恶魔,或者是恶鬼。 她不是恶鬼的对手,麻婶子清楚地知道。 正是因为清楚地知道,所以她几乎不敢做任何反抗,连滚带爬滚出去了。 一边滚一边用那粗哑的嗓子喊道:“杀人了,杀人啦。” 粗哑的嗓音逐渐远去。 于桑之百无聊赖地缩回手,那双眼睛轻轻浅浅落回来,白皙纤细的手搭在被子上,安静脆弱的像是深藏在深闺里的病弱美人。 身边把自己缩成球的于二妞吸了吸鼻子,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居然没有眨出眼泪,反而亮晶晶的,又小心又孺慕地望着于桑之。 那小眼神没什么杀伤力,很快就又被于桑之忽略了。 等到晚上的时候,于桑之才算是躺够了——此刻门吱呀一声,一直没出现的于家媳妇也回来了。 混乱的记忆中,于家媳妇有一张白白细细的脸蛋,身子娇弱小巧,不仅眉毛细细,而且手小脚也小。 是一个很正常的裹脚女人。 于家媳妇没有来到于桑之的房里,反而是于二妞见到娘回来,很小心地爬下去,望向栅栏外的娘,小声低头:“娘。” 她喊的声音照样很小,就像是先前叫大姐一样,连蚊子的声音都比她大。 小小个子的于家媳妇把被麻婶子骂骂咧咧赶出来的鸡给送回到鸡窝里,听到于二妞的叫声也没管,只是小心地护着布裹里的孩子,不让他吹着风,把他送到正屋里唯一一个比较整洁温暖的地方。 小小的床上铺满了厚实的小被子,那厚实整洁的被子稳妥地盖在孩子身上。 于家媳妇眉目温和,全部的柔情都寄托到了这小小的襁褓中。 于二妞饿极了,自从大姐生病了之后,就很少再能吃上正常的饭,往往于家媳妇能记起她就给一顿,记不起来就饿着。 她摸着肚子,紧紧跟着娘。 于家媳妇却没看见这个小跟屁虫,只把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自己怀中的儿子上。 于二妞眨了眨眼,吸了吸鼻子,显然也知道这个家应该讨好谁,小小声,也到了那小床边:“弟弟。” 她眨着泪花,依旧想把自己缩成球,眼睛即使看着弟弟也没有亲近感。 反而一脸畏缩,像是在时刻害怕有人打她似的。 于家媳妇这才把心神分了一丝给于二妞,细细的眉毛微蹙着,像是极为艰难的样子:“你大姐没给你吃的吗?” 日常一贯是于大妞照顾的于二妞,她从未过问过。 于二妞摸着肚子,小小声道:“没有,大姐刚醒。” 于家媳妇听完了,叹出细细的一口气,蹙了蹙眉头,自己趿拉着小脚,一点一点缓步到达了厨房。 厨房里有放凉的汤水,于家媳妇随意加热了一下,下了把细细的面,觉得分量差不多了,就把面截断,把剩下的半根面条塞回到篮子里去,拿一双粗粗长长的筷子顺着圈圈转动,不一会儿,汤水就被火烧熟了,冒着白白的泡沫。 于二妞凑在一边,鼻涕和口水流啊流,一双胆怯的眼睛亮晶晶的。 于媳妇顶着细眉毛看了会儿,提起筷子一捞,细细的面条就落在了白色的瓷碗里,汤水浑浊,散发着野菜的香气。 于媳妇捞完了面,小小的一碗刚好是于二妞能吃到五分饱的地步,就把汤水又装到罐子里去密封。 “行了。”于媳妇叹了口气,也许是觉得劳累,也许是觉得疲惫,又缓步回到了正屋。 屋内逐渐传来她哄儿子睡觉的声音。 厨房只剩下于二妞,于二妞捧着个白瓷碗,看着小半碗的面条,又吸了吸野菜汤的香气,黝黑的眼睛闪着光,抱着碗就埋头吃。 等到她把白瓷碗里的汤全部都舔干净了,才觉得自己的肚子有了一点点东西。 她拧着小眉毛,低着头摸肚子。 ——还想吃。 但是没有了。 于二妞捧着肚子,带着一身香气,小心翼翼踱步到自己的小屋子。 她瞧了眼半阖着眼睛的大姐,小小的脑袋有些懊恼,她给吃完了。 一点也不剩了。 于二妞只会水汽蒙蒙的眼睛逐渐浮起了一点点羞愧,面色渐渐涨红了。 半晌,她鼓着涨红的小脸蛋,决定下次一定记得。 夜色深了,她苦恼一会儿,肚子里不停不歇的饥饿缓了下去,困意就蔓延了上来。 于二妞抱着自己的膝盖,躺在床铺的小角落,逐渐头一歪,睡了过去。 睡着的时候,梦见了自己有一碗大大的面条,里面的野菜汤有两个白瓷碗这么多,面条也是满满当当的。 口水顺着她的梦逐渐流到脸颊上,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脱去了胆怯和懦弱,反而像是个正常的可爱小娃娃。 第二天一早。 于媳妇很早就醒了。 她抱起自己的儿子,很小心地为他盖上各种防寒的衣物,又小心又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脸,轻轻在旁边唱歌,一边唱一边问:“饿不饿?” 等于媳妇喂完奶之后,天色已经大亮。 从远处山眉露出一个角的红日洋洋洒洒洒着白色的日光。 乡野间太阳升得早,大片沉睡的田垄逐渐蒙上一层金晖。 从于家看出去,这地方不仅有大片的田野,更是有不少的小山丘。 山丘里除去被豪强所霸占的山头,就剩下一些野山头。 野山头的树木密密麻麻,草木和虫蛇也多,运气好的话能够遇到珍馐美味,运气不好的话一个人遇到野猪会被叼走。 偶尔有村子里的人会去山头摘些草药,要是想碰语气找些野人参野鹿茸的话,等往深山里去,要是只是简单拾些柴的话,只需要去浅层的山里转转。 于家媳妇换了衣服,把打着补丁的衣物妥帖整理好,时不时看一会儿熟睡的儿子。 她丈夫不在,就剩下她一个人,只能一边做活一边把儿子带上,随时就能照料。 等到她把红色碎花的襁褓背在身上的时候,走到简陋屋子的一处角落。 角落处放着小小几个农具。 她正要拾起一个,想到昨日于二妞说的话,抿了抿唇,没有血色的唇干巴褶皱,小小的手顿了下,挑了个镰刀。 镰刀生了锈,没有她男人去磨,每个缺口处都有着红红黄黄的锈迹。 于家媳妇便捧着这把镰刀,来到了小屋。 门推开,屋内的一切简陋又清晰。 于家媳妇并未过多把注意力放在屋内的摆设上,也似乎没有看到她的二女儿。 她看着随着她推门一瞬间睁开黝黑如深潭的大女儿,细细小小的眉头一蹙,脸上透露点为难:“娘得去做活了,你去割些猪草吧。” 镰刀就放在了于桑之的旁边。 于家媳妇也不等她答应,已经如一阵风一样飘出来屋子,清早的寒霜打湿了于家媳妇刚换上的衣服。 她踏着裹着脚的小脚,一步一步深浅不一地往陈大娘家走去。 陈大娘家是隔壁村的,村子也小,看她可怜,给了她一个浆洗的活计。 要是再不赶去,恐怕路上就要迟了。 赶路的时候,于家媳妇背上的襁褓晃动,睡在里面的孩子被惊醒,大声地哭闹了起来。 于家媳妇一时马上慌乱无措,把襁褓取下,小心翼翼地哄:“哦,不哭了,不哭了。” 而于家媳妇离开之后,于桑之捏着镰刀,没有表情的脸和镰刀面对面面面相觑。 割猪草? 过了一刻钟,于桑之没有出现在割猪草应该出现的野地里,反而出现在了离村子有段距离的小城里。 小城里人声鼎沸。 于桑之看着路过的好几个男人,盯着他们半个光脑袋和后面的长长一根辫子。 和末世她见到的人不同,这里的人只留半个脑袋的头发。 于桑之缓慢地抬了抬手,摸向自己的脑袋。 因为还不适应这个身体,所以动作很僵硬。 早起摆摊的小贩看着她的动作,马上就吆喝起来了:“卖红绳哪,漂亮的红绳,绑头发绑辫子都最好了。” 嗓子极大的摊贩看了于桑之好几眼,大着胆子直接问道:“姑娘,要不要买根红绳呢?我这还有簪子,有珠花,胭脂要不要?” 于桑之摸到了自己的头发,一双黑黢黢让人害怕的眼睛瞅着小贩。 小贩打了个哆嗦:“哎,不要也行。” 于桑之握着镰刀,不过一会儿,就理清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和末世完全不同,不仅有足够的食物资源,更是到处生机勃勃,没有丧尸,也没有被污染的野兽和草木。 甚至去溪流里灌都水都可以直接喝。 而小城也小,距村子近,各家八卦满天飞,连于家的事情都给扒得清清楚楚。 于桑之对于家的事情不感兴趣,只是一上街就遇到了个熟悉她的人,是从村子里前段时间被接来城里享福的一个老大娘,一开口就叫出了她的名字:“于大妞啊。” 这老大娘刚搬到城里,在村子里的地位一下子拔高,连带着看村子里发生的各种笑话也津津有味。 如今见到了这阵子笑话的其中一个人物,更是乐呵地拉着她不让走。 和周围常和她一起卖菜的摊贩一起八卦起来了。 “于大妞,你爹还没回去呢?” 周围买菜的摊贩好奇,此刻又空闲,因此也跟着听了起来:“是你上回说的于家?” “哎,对。”大娘乐呵呵的,手里没卖出多少的白菜叶子都不香了。 于家的事情简单,又有老大娘八卦,因此他们一起卖菜的也多听上了一两嘴。 上回听过了,这回大娘又拉着人说了一遍,于桑之被拉着,也垂着一张虚假的面孔听了一耳朵。 于家本来一家五口,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可惜于家的男人嫌弃这瘦瘦小小的媳妇,觉得多养了两个赔钱货,又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受不住外界野花的诱惑,一来二去,恰好被外面的女人给勾了魂,带着银子和人跑了,给一家子只留下了四处漏风的屋子,和村子里到处的流言蜚语。 不过村子里的人都清楚晓得,这于家男人哪怕不被外头女人勾搭走,也极爱打媳妇打孩子,往往喝了点糠米酒,就爱红着脸赤着胳膊打人——他家于二妞这畏缩胆小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被打出来的,本就是内向的性子,又年纪这么小,被打怕了,见到人都要哆嗦,又没人有时间真的关心和疏导,反而越发严重,见到人就躲,躲不过就哭。 所以也有人为于家媳妇而高兴,但总归是少的,哪怕有这么一个人,也不敢说出来,反而是觉得于家男人跑了,于家媳妇以后没了男人,日子可难过了的话占据了上风。 这于家而好不容易生下的男孩因为年纪太小,又是于家的香火,被于家媳妇保护得好好的,各种好东西都紧着他,所以养的肥肥胖胖的,圆圆润润。 偶尔几个年纪大的老人自称是过来人,还会耙着玉米安慰于家媳妇。 “这男人啊,一时被外头的野花给勾走了都是常有的,你好好养着那儿子,把儿子养的白白胖胖的,等勾走他的女人老了,她自然就晓得回家了。” 缺了口牙的老婆子都这么说,她们见多识广,见的多了,也看的多了,知道人心杂,得紧着最重要的。 甚至村长的老娘还来特意安慰过:“女人家啊,就是得靠着男人撑门户,你男人跑了,还有儿子可以孝顺你,你现在辛苦一点,也不要怕村子里的人多嘴多舌,好好把孩子养着,得到他大了,娶个媳妇,你也就颐养天年了。” 于家媳妇似乎是听进去了,从之前的哭肿了眼睛变成了坚强地支撑着,勉强做着活计养家里的儿子。 ——这几乎成了她唯一的寄托。 老大娘一边扯着笑说故事,一边偷看于桑之的表情,最后还虚伪地说:“哎,你也别怕,你爹走了,等你弟弟大了,你们一家子也算是有个男丁,嫩个撑得起家里的顶梁柱。” 7、第七章 老大娘这话一出来,旁边就有个胖肚腩的汉子说:“哎,那也太久了,不如直接找个能疼人的,嫁过去。” 胖肚腩的汉子调笑道。 眯起的小眼睛藏着笑,语气不怀好意。 老大娘笑了:“那也得能接手这于家一大家子的,那谁愿意啊,也得人家乐意才行啊。” 老大娘咧着嘴,张开的嘴巴里,露出一把常年漏风的牙齿。 她还在暗自得意和窃喜,紧紧抓着能让她八卦的话题不放,一点也没感觉到危险来临。 漂亮妩媚的女子就在她身边,一身纤细柔美的腰,白皙柔嫩的手指。 老大娘觑着眼,偷偷瞧着这于大妞的身段,越看越不舒服。 也别说。 这手,这脸,这腰,怎么越来越好看了。 也不知道家里是怎么养的。 这眉毛,这眼睛,这鼻子,恐怕还真能找上个好的。 于桑之黝黑的眼睛一抬,娇嫩漂亮的唇角微微一上扬,弧度诡异,那双寒潭般沉寂的眼睛动了下,波光流转,藏着似笑非笑的恶意,虚假的柔软表面被大娘的不知好歹给弄得裂开一条缝。 她轻轻动手,想要扒拉开大娘的手。 但大娘不愿意,察觉到于桑之的动静,不光不放手,还抓得更紧了。 “哎,其实也不一定,大娘这里其实也有个好男人,就是想要贤惠的,能洗衣服能做饭能伺候人就成,只要你不帮着家里,也许他能要你也说不一定呢。”大娘似乎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偏偏嘴角压不住笑,她大声喊着,嗓子扯得很高。 粗糙又发黄的手紧拉着于桑之的手不放,是不想失去这个好玩的笑话。 于桑之没再挣开,反而眼眸黝黑,唇角往上扬了下,漂亮娇媚的脸上突然骤然的笑容,让所有人差点愣了神。 她没再留手,脚上轻轻一踩。 “咔嚓”,一声剧烈的脆响。 脚上压上千钧的力道,让大娘立刻尖叫了起来。 “哎呦。”老大娘如发狂的尖叫鸡一样,光叫还不够,整个几乎要跳起来,她整张难看的脸被血给充斥得通红,红血丝爬上她的眼睛,额头涔涔冒着冷汗。 和于桑之对比起来过于粗的脖子仰起,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都站不稳。 要好的姐妹没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直到老大娘靠在她的肩膀上。 “哎呦,我的脚要断了。”老大娘撒泼打滚,就差哀嚎着抱着脚躺地上了。 脚上是一阵如烈火灼烧一样的剧痛,剧痛之后就是毫无知觉的半只脚和火烧火燎的另外半只脚。 老大娘动了下,感觉不到那半只脚,吓得整个魂都飞了出去:“我的脚不会断了吧?” 她哭求着哀嚎道:“要死了,我被人踩断了脚。” 她那双精明细小的眼睛沾满了泪和汗,如今当真是睁不开了。 “帮我把她拦住,哎呦,我要她赔我脚。” 老大娘的眼泪哗哗流下,这和她以前的假哭不同,是真的被疼出来的,半张脸全是泪水。 周围的人总算察觉到了动静,纷纷围过来旁观。 “怎么了怎么了?” “还好吧?” 三两句关心的话,却没有人真的上手去扶。 一个老大爷看看老大娘:“哎,没事吧?” “没出血,看起来还好。”另一个有经验的大爷这么说,也不敢上手碰老大娘的脚。 “什么还好?”老大娘瞪大眼睛,被气的浑身乱抖,勉强从剧痛中抽出神来:“我的脚断了,断了!” 没有人相信她的话。 这些人都是老家伙了,眼睛能自己看得清,那轻轻一脚,就是被踩了,能有什么后果? 最多就是疼上一下,看那单薄瘦弱的样子,恐怕就是给老大娘挠痒痒。 说说闲话也就算了,讹人就不好了。 几个一起买菜的大娘劝说:“没那么夸张,看她那轻轻一下,应该不会很重。” “只是才了一脚,哪里会断这么严重,疼过了就好了。” “是啊,你这也夸张了,别欺负人家小姑娘了。” 几个平时一起卖菜一起八卦的人凑在老大娘身边,没有一个人相信老大娘真的被踩断了脚。 毕竟老大娘曾经的坏事做过不少,讹人也不是不可能。 几句安慰和猜测过后,他们都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一个和老大娘平时最好的姐妹把她拉下来,嫌弃她丢人:“行了,卖菜了,再装,买菜的人都没了。” 老大娘半把鼻涕半把泪,因为疼痛连面孔都有些扭曲,她不敢置信道:“你也觉得我是装的?” 要好的姐妹嗤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你平时做过的这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你和那些人装装还行,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吧?” 说着,她拎起自己装满蒜的篮子,自顾自开始吆喝,抽空提醒了一句:“行了,别玩了,再不卖今天就要卖不完了。” 每日最好的买卖时刻就是这个时候,可不能装过头了啊。 老大娘不可置信。 她感受了下自己的脚,一碰就是钻心的疼,不碰也是渗骨头的疼。 怎么他们都不相信呢? 看他们的样子,和要好的老姐妹的话,老大娘自己都产生了怀疑。 若非是自己能感受到疼痛,感受到自己的脚严重性,她恐怕都认为自己真是装的了。 “我真断了。”她面孔扭曲,迫不及待地拉人:“你送我去医馆。” 要好的姐妹不送:“不行,我还得自己卖菜呢,你不卖就你不卖,我还得卖。” 她没那功夫陪老姐妹作戏。 老大娘拉了好几把,老姐妹就是坐在位置上不动。 她没了办法,只好一边流着泪,一边拖拉着自己的腿,半瘸半拐地往医馆走,每一步,都感觉走在烧红的烙铁上。 疼的她骨头都在颤。 于桑之摆脱了多嘴多舌的老大娘,来到了小城中最主要的街道上,这个街道热闹繁华,连官道都比其他地方要宽阔大气。 她走走停停,被一阵饭菜的味道勾住了魂。 菜是混着猪油炒的,香喷喷,热乎乎。 饭是大木桶煮的,混着木头的清香味。 几个男人光着膀子勾肩搭背走过去,大呵一声:“来份爆炒腰花,再来份牛肉。” “好嘞,二位稍等。” 饥肠辘辘的肠道在抗议,于桑之遵从欲.望,抬头一看。 左边是一个福来居,右边是一个客来福。 两个客栈相对而立,处境却截然不同。 左边的高朋满座,来客如云,过客鱼贯而入,隔着老远也能听到铁锅炒菜的声音和小二保价的高喝声。 右边的则冷冷清清,人流惨淡,就是凄凄惨惨的几个人也是看报价便宜,才到客来福去吃。 于桑之摸遍了浑身上下,在向左还是向右之间犹豫不决。 福来客的小二擦干了额头上的汗,好不容易能喘口气。 和他一块儿端菜端盘子的老伙计看他嗓子都报菜报哑了,专门给他腾了腾位:“你先去休息会儿,这边我来照顾着。” “行。”小二咽着自己冒烟的喉咙,把白毛巾围到自己的脖子上,逆着人流往外走。 福来客的客人太多,哪怕是老伙计为他腾出了一个空隙,也得擦着客人的肩膀走,时不时得注意着不能撞到来往的客人。 等到小二到大门口喘口气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打湿了。 “哎。”小二叹了口气,往外一看。 这一看,他的眼睛就眨不动了。 这是哪来的仙女? 小二咽着口水,掩饰一般地抬手,恰好对上了于桑之清清冷冷的一眼。 明明冷淡至极,奈何配上浑身脆弱的模样,特别招人疼。 小二自个儿不争气,很快就受不了地狠狠咽了口唾沫。 这姣好的身段,这白净的脸蛋,这细细长长的眉毛。 不就是那些大人物最喜欢的吗? 小二兴奋劲一上来,也不管女子是不是来吃饭的,立马就凑过去。 他凑到于桑之的面前,恰好于桑之的目光从客栈的牌匾上落下来,就对上了那清凌凌的一双眼,水波荡漾,柔美漂亮,和猫儿一样。 他顿时手脚僵硬,连出口的话都结巴了:“姑娘,你……” 小二卡了壳。 于桑之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 小二硬着头皮:“你要点什么?” 柔美的眼睛眨了眨,像是湖水泛起一阵涟漪,于桑之又给自己披上了一层人皮,显得柔弱无害。 在小二过来问之前,于桑之其实已经决定往左边去,即使她一文钱也没有。 小二既然问了,于桑之顺势垂眼:“好吃的都有什么?” 说起客栈好吃的,小二立马就舌灿如花:“可多了,榛子鱼,里脊煲,爆炒牛肉,要什么有什么。” 于桑之:“那我都要。” “好嘞。”小二舌头差点打结,连忙往后厨叫菜,遇到一个大主顾,他今日能领到的银子还得翻一翻。 于桑之坐在客栈的空桌上,小二连忙殷勤地帮她擦干净了桌子——这毕竟只是个小客栈,来去过往的都是脚夫和苦力,大人物是很少来的,因此客栈没有包厢,只有弄堂,挨挨挤挤摆着十几桌凳子椅子,又小小地分开一条道来。 “榛子鱼……来喽。” “里脊煲……来喽。” “您的爆炒牛肉……”小二脚步走得飞快,就差脚下踏一只风火轮,连额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 等到上完了菜还舍不得走,在于桑之吃饭的时候不断端茶倒水。 于桑之抿了一口,新鲜的味道混着辛辣的刺激,立马就从舌蕾上爆开。 末世几年,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正常食物的味道了。 于桑之吃的速度不慢,甚至能称的上是风卷残云,虽然姿势矜持优雅,但速度称的上是快。 小二满脸笑容地看着这个大主顾吃饭,看的自己脸上也挂了笑。看大主顾这么喜欢的样子,应该对他们客栈的饭菜很满意吧?! 不过一会儿,桌上就多了几个光盘子。 小二摩挲着手指,不知道多少次挂出笑来。 他又殷勤地倒了杯茶:“贵客您慢点。” 茶水是粗糙的茶叶泡的,散发着有点苦的味道,用来去除饭口口中的味道却是刚好。 小二等了好一会儿,等到盘子整整齐齐摆在桌上,等到茶水都被喝了两杯,等到自己的额头上都冒了汗,也没等到这位大主顾开口要结账。 他小心地低头看了一眼,榛子鱼,里脊煲,爆炒牛肉,清炖羊血,都是些好东西,不是寻常人一炖饭能连着吃得起的。 他没等来女子的主动开口,只好磕磕绊绊地厚着脸皮:“呃……这位姑娘……” 在女子的寂静下,小二的脸越来越红:“可以结账了吗?” 小二为自己摧这位难得的漂亮姑娘结账而感到羞愧,但羞愧之余又有些兴奋:等这单结账之后,他能分到不少钱,能去对面的青楼叫个不值钱的丫头耍一耍。 在小二的火热等待中,于桑之不紧不慢擦了嘴,平滑的眼尾一垂:“我没钱。” “啊?”小二长大了嘴巴,有点反应不过来。 于桑之端着脆弱又无辜的模样,倒打一耙:“你问我要吃什么,我当你想请我。” 小二好不容易反应过来,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他哪里有想是请她,就是要请,也不会请这么贵这么多的。 他好冤枉。 这个时候,听说外面有人吃霸王餐,一身肥肉的老板横着张脸走了出来,打算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找事找到他头上。老板满脸肥肉,凶神恶煞,刚出来就恰好听到这一句,立马怒着张脸:“不行,今天不给钱别想走。” 他可清楚地知道,小二就是整个人身上加上押在他这儿的工钱都不够抵这一桌饭的。 小二被这幅皮囊迷了眼,他可不是。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吃他霸王餐。 8、第八章 老板神色凶狠,一张吊梢眼精明恶毒。 小二擦着自己脸上的汗,要冤枉死了。 他并没有想要带人来客栈里蹭霸王餐的想法,只是看这美人好看,想拐到客栈里多看两眼。 看两眼也是错了吗? ‘当然’,小二擦着汗想:‘若不是这一桌子太贵了,当请人吃顿饭也没什么’。 可问题就是,这价钱太贵了,卖了他也给不起。 老板眼神凶狠,板着一张凶脸,一双眼睛紧盯着于桑之。 此刻,午时已过,休憩吃饭的人少了不少,客栈里也只有三三两两几个人,还都是着急扒饭去做活的,没有精力看客栈的热闹。 自然也没有那个能力解救看起来孤苦伶仃的小美人。 眼看这小美人没有拿出钱的意思,老板转了转念头,眼神忽然流连在于桑之的身上,由上到下。 忽而起了别的念头。 这小脸蛋,这小腰,这小腿儿,没用的小二还挺会找人的嘛。 老板眼梢一转,就立刻计上心来。 他和隔壁街道最大的青楼老鸨有些情分,偶尔也会去那里坐一坐,遇到了几个好货也会给老鸨送去。 如今,眼前的这个好货,可不是比之前的那几个都要好? 前头几个光有皮囊,却总是差了点味道,这个却不同,都不用看人不用说话,小嘴动都不用动,就看得人心疼。 若是再往床上一送,薄纱一穿,鞭子一抽,那欲语还休的,不是更让人兴致大开? 老板眼神越来越亮。 内心藏污纳垢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冒泡,眼神余光都不怀好意。 视线脏兮兮地飘到于桑之精致的眉眼上,苍白的皮肤上,微微下垂的眼睫上,甚至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上。 ——看着不是个能折腾的,就怕在绑过去途中给弄坏了。 老板满意中有着忧虑,几番想法之下,眼睛一闭,定了决心,还是决定要送去青楼,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 他侧过脸,招呼着小二,挺着肚腩和小二说了几句,又指挥几个手下人给人绑的松一些。 “小二啊,既然是你带进来的这个祸患,那就由你亲自送过去吧。” 老板指派了三个人高马大的底下人跟着小二一起去,又心思不纯地吩咐了最低价,回过脸对于桑之放柔了表情,虚伪到让人想呕吐:“美人啊,不要反抗,你看你现在没钱,等去了那里,想要多少钱没有?还怕还不起这一桌子菜?” 老板咧开笑,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发黄的牙齿上镶着一颗金牙。 于桑之手腕轻微动了下,本来想挣脱,听到老板的话,又停了下来,等着一群人高马大的汉子把她绑的结实。 只是一双眼睛黑黢黢盯着老板,让老板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都蹿上了一层寒意。 小二苦着脸,接下了差事,只是带人走的时候有些不情不愿。 视线余光勾勒着美人漂亮的身形,总觉得自己成了帮凶。 然而要他放了人却也是不敢的。 背后一群人虎视眈眈,人高马大的死死盯着他。 他不敢多话,也不敢多嘴,走路都同手同脚,走不利索。 “快点。”后头有人催促。 小二只好苦着脸,走在最前面。 客栈和青楼离得很近,两者之间只隔了几条街。 青楼位于僻静的巷脚,哪怕是白天也挂满了粉色的帐子,香气溢出到巷子口,能闻出女儿香的味道。 几个压人过来的壮汉深吸一口气,想起了上次来此快活的感觉,顿时有了反应,只好走得更快,以遮掩自己的失态:“快点,走得磨磨唧唧的。” 哪怕是这样,他们也越走越渴,走在离于桑之最近的壮汉舔了舔唇,喉结滚动了几下,嗓子干渴,身子灼热,像是有把火在底下烧。 要是懂行的老鸨在这里,一定能看出他的意思,把姑娘们推销出去。 奈何几个人走的是后门,不是正堂,乌漆嘛黑的小门里,可没有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只有人高马大的龟奴和血迹斑斑的刑具。 这是老鸨买卖姑娘们的地方,见不得人,往往只会找几个信任又得力的手下来办事,拿钱交货,或者看货收人。 偶尔遇到几个生性烈的,那就更好了,先抽一顿,再饿上几天,等饿明白了之后,就知道这楼里到底谁才是主人,谁的话才是有用的。 “来这里,来这里。”老鸨早就得到了消息,说是前头的客栈老板给她找了个好货色,让她亲自来看看。 她虽然不以为意,但也还是来了。 如今她这青楼虽然是小城里最大的青楼,但自从徐娘被县令给抬回去当小妾之后,就没有个能登的上台面的,收益是一夜不如一夜,好几个姑娘被她强行推到台前去,也不温不火。 可不是只能把希望压在新人头上了?! 于桑之被压得差点一个踉跄,等到站稳之后,只低垂着头,视线下落,乌黑的发旋漂亮又柔弱,像被绑过来的良家娇娘,被土匪恶徒抓到这乌黑流脓的肮脏之地,只能泫然欲泣地乞求旁人的心软。 然而实际上,于桑之肚子里有多少坏水,谁也不知道。 老鸨插着腰,浅淡的冷香扑到眼前,厉害的眼睛都瞪圆了。 她第一眼就被惊艳到了,她手上经过了这么多女人,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枝花,练就了她独具的利眼,谁真的漂亮,谁只是皮囊漂亮,谁适合习舞,谁适合琴棋书画,都逃不过她一双法眼。 不然也不能在这小城里把这家青楼发扬光大。 但是,这样气质的女子,她还从未见过。 她曾见过大人物带在身边的女子,表面柔弱又娇气,背地里却时不时打死一个下人,对底下人露出嘲讽的神情。 却没见过这样浑然天成让人心疼的姑娘。 “好好好。”老鸨拍着手,看于桑之的目光就像是看即将冉冉升起的希望。 她这家青楼,因祸得福,也许不会继续衰落,还会更上一层楼呢。 老鸨绽出大大的笑:“我要了,无论多少银子,说个数,我给了。” 目光不离于桑之,好像是看会跑的大金子,一不看稳,就要自己长腿跑了。 “好嘞。”压于桑之过来的壮汉感慨此行的顺利,叹息自己老板定的价还是太低了,又有点尴尬自己刚刚的失态,急着把事情办了,自己回去解决慢慢解决。 换成往常,老鸨也许会拉人凑生意。但现在,老鸨可没有那个闲工夫。 她急着把人收拾干净,把新人推出去赚钱。 “愣着干什么?快去给银子。”老鸨拧了下龟奴的胳膊,拉过人,视线流连在于桑之身上不放:“啧啧。” 这小腰细的不盈一握,小嘴红艳艳的,她一个女人都被勾了魂。 这要是挂上牌子接上客,可不是要赚的盆满锅满? 龟奴给了钱,立马轰人:“快走吧,快走吧。” 不用龟奴说,这些人高马大又精气十足的壮汉杂役早就不敢流连了,顶着奇怪的姿势,一夹一夹地回去。 心中盘算着下次一定要带钱过来,快活上一把再说。 龟奴送完了人,把后门一关。 “嘎吱一声”,后门被牢牢关死。 ——是外面的狗都进不来的地步。 老鸨摸着于桑之细腻的肌肤,没注意到于桑之一下子变暗的眼神。 手掌丈量着身段和脸蛋,老鸨嘴里咧着笑,眼睛笑的眯起:“可真漂亮。” 龟奴插了门栓,知道老鸨的性子,买了人定是要立马教上一番规矩,拿起门口的一根鞭子就饱含恶意地靠近。 老鸨还在摸于桑之的脸蛋,暗暗叹气:“可惜今晚不能以马上挂牌。” “还得调.教一番。” 沾满了香料的帕子蹭过于桑之细腻的脸蛋,老鸨饱含深意:“到了这里啊,就别想着出去了,在这里跟着妈妈吃香的喝辣的,比在外面快活。” 感受到帕子下的颤抖,面前的美人低着头妩媚又胆怯,老鸨笑眯眯:“别怕,你只要乖乖的,反正再怕也出不去了,这里没有人来救你的。” 含着颤音的嗓音轻轻颤抖:“出不去了?” “是啊。”老鸨目含悲悯:“大门一关,你怎么出得去呢?!” 与此同时,龟奴也凑到了于桑之的眼前,上一个人的血还沾在上面,显得阴森血腥。 老鸨怕打坏了,专门招呼道:“别打破皮,打烂了里面的肉就行了,让她知道疼,但不要伤了身子。” 龟奴钻研于此十几年,奇淫技巧也知道不少,光打烂了底下的肉,皮肤却一丝不破的例子有的是。 他们干这一行的,最怕的就是伤了脸和伤了身子,因此专门练出了一项技巧。 ——能让人疼的想死,却死不了,只能生生受着,最后看着凄凄惨惨,实际上却不影响美貌,只是打破了傲骨和清高,让人浑浑噩噩听话的本事。 “好嘞。”龟奴应着,眼里闪过快活,鞭子在手上绕了几圈…… 老鸨退到一边,为龟奴腾出位置。 因为动作,恰好错过了于桑之羞怯下饱含的暴戾,她低声的呢喃,似浸了毒汁:“出不去了啊……” 低低的声音似嗔似怒,落在空气中,似乎宣告着某个混乱场面开始。 “那就都别出去了吧。” 9、第九章 城里最大的青楼迎来了它翻天覆地的变化。 老鸨和龟奴被于桑之绑了关在后门,狠狠打了一顿。 本该抽在于桑之身上的鞭子粘上了龟奴和老鸨的血。 于桑之抽人,是不管不顾手底下人死活的美,她纤纤素手攥上了鞭子,犀利狠辣的鞭子卷起漂亮的弧度。 “啪”,就是一道血痕。 血痕交叉贯彻在或燕或胖的人体上,缠绕出让人颤抖的凄美感。 于桑之一边抬手,一边清浅地挑着弧度看人,那双眼睛慢慢延上了红色,似乎眼底的暴戾在缓缓觉醒。 她的脸上是妩媚娇弱的,手上却是平生罕见的狠辣无情,她的心脏和肺腑都冷,可不管皮有没有抽烂,狠狠一抽,哪怕是半条命没了,也得给她受着。 龟奴被堵住嘴,唔唔叫喊不出来,惨叫声都堵在了喉咙里。 “呜呜。”呜呜咽咽的,好似在凄厉地乌鸦叫。 抽完人在于桑之手里用不了多少时间,往往几鞭子下去,一个人就只剩下出气的力气了。 小木屋内躺倒了两个凄凄惨惨戚戚呻吟的人,于桑之望了两眼,又轻又浅地一眨眼,那血红的血丝下去,又恢复了那脆弱如白莲花的冷意和柔弱。 她行走在青楼里,堂而皇之,有一个算一个,但凡找到一个龟奴就把人绑起来送到后院和人作伴。 后院最脏最差的地板上,老鸨眼神涣散,表情飘忽。 出气多进气少已经让她说不出一句话。 翻着大白眼,老鸨两眼一闭,几乎要晕过去。 凡是到了她青楼里的人从来都是想着怎么出去,想着怎么才能再不进来,但从来未有一个人,能莽成这样,把她的青楼当街逛的。 更甚者—— 还把她这个青楼的主人绑着栓在了这里。 两眼一闭不能让老鸨掩耳盗铃。 今日一整日,青楼里被迫来了一场大清洗,恶毒的奴仆被数罪并罚,狐假虎威的小人被抽得鲜血淋漓。 于桑之似乎打着就在青楼住下的主意,提着个鞭子,明明是一张娇如花靥的一张脸,偏偏动起手来,没人能从她手底下活过两招。 外面那么大的动静,一无所知的年轻姑娘们吓得够呛,只得禁闭房门,与之同时,和姑娘在房里寻欢作乐的来客被赶出去。 于桑之靠着雷霆手段,将反抗的尽数镇压,但凡提拔的也不嫌弃,尽数提拔。没长眼的人看不清局势,在叫嚷后被打到不敢出声,一群头脑灵活的人抢着做她的狗腿子。 几番下来,老鸨的手下一个个痛哭流涕,跪在地上乞求她的手下留情。 聪明的人尽数被于桑之收拢。 聪明的人很多,但胆子大又灵活的却少。 其中做的最好的是一根长长辫子的小姑娘,虽然年纪小,但手脚伶俐,做活利索,头脑聪明,脸蛋也漂亮。 她找人找的最快,看人也看的最牢。 能把人从床底下揪出来,也能把人从后院的井里挖出来。 更难得的是,在这样局势不明的情况,第一天,她就敢对被绑的老鸨敢打敢骂。 那一股凶狠劲儿,于桑之很看好她。 眼看居然有人投靠于桑之,老鸨哪怕是晕过去也气醒了。 “呸,你这个赔钱货。”老鸨大声唾骂着:“没有我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这个白眼狼,没心肝的东西,白瞎了我这几年几碗饭。” 老鸨哪怕被抽得进气不足,骂人却是中气十足的。 她老嘴叭叭叭,一口气不带歇地骂了十几二十来句,或躺或站的这一片的人哪怕捂着耳朵都知道这小姑娘是被人小时候卖进青楼的。近几年在老鸨的手底下做事,当牛做马,洗衣倒茶,做楼里接客姑娘的跟班,再过一年就要接客了。 “当初你爹一两银子就卖了你,我就说呢,怎么就不要你了。原来你就是个白眼狼……不愧你爹也不要你。”老鸨骂的很狠。 “早知道你这样,恩将仇报,干吃白饭,我当初就不该买你。呜呜呜,老天爷呦,开开眼吧,这样的人,这段时间吃我的用我的,居然还敢背叛我……唔唔……”老鸨唔唔直叫。 李二花把布团了,塞到老鸨嘴巴底下,拍了拍老鸨的脸:“谁稀罕!?” 青楼里可不是什么慈善庄子,哪里有老鸨说的这么好? 她能安安生生活着长大,已经是祖宗烧高香了。 热茶烫手臂,香灰点额头,跪地擦鞋子,冬天洗衣服。 她哪样轻松了? 就这还时不时被打被骂,还吃不上饭。 最可恶的一次是,她当初才八岁,接客的姑娘病了,接不了客,老鸨就推她出去,和那老爷说,这姑娘水灵,睡了也不亏。 急得她当时四处躲藏,最后挨了狠狠的一顿鞭子,躺了半个月,就饿了半个月。 老鸨被堵着嘴,想骂骂不出来,眼睛上翻,差点被气的撅过去。 “好了。”于桑之忧愁的眉眼展开,总算把人绑完了,所有的人都聚在这里——她收拾了整座楼里所有不服管教的人。 但凡不按她规矩行事的都给打服了。 现在,清清冷冷的青楼就像是她的一言堂。 几个刚招收的狗腿子虽然目的不一定纯,但也见识过于桑之的能力,怕挨打,有眼色地给她捶腿敲肩膀。 于桑之喜欢这种感觉。 像是桐城,她的规矩就是规矩,没有人违抗,看她的眼色行事。 老鸨看自己养的人伺候别人,气的腾地一下翻白眼。 李二花当起了总指挥,把这些人排排安排。 哪些人不能轻易放出去。 哪些人胆小老实,揍上几下可以放了。 哪些人和她一样备受压迫,可以松了绑一起干活。 李二花在这方面天赋异禀,很快就掌握了整座青楼的主导权。 显而易见,她平时想过多少次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武力无法实现。 “现在可好了。”李二花拍了拍手,把手里的灰蹭掉。 现在一切都井井有条,和当初老鸨管理青楼一模一样,唯一变了的是,青楼的主人。 不服管的和狡猾精明的被狠狠压在一个屋子里关着。 李二花见天色暗了,很自觉地当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狗腿子:“主子,要不要我伺候你住下?” 李二花自觉得很,老鸨失势,立马给自己找了个新主子。 她摩拳擦掌,想让这位仙女一样的主子感受到她的魅力。 比如铺床,比如倒水,比如打扮,比如梳头。 甚至叫骂,她都会。 于桑之低头,垂眼看了看一直藏在身边的小镰刀。 这才恍惚想起自己要去割猪草。 她眼神清澈,蒙着水雾:“不用了。” 李二花刚遗憾地呼出一口气,就被下一句惊地提起了胆子:“这些人就交给你看着了,我要回去了。” “!”李二花震惊。 她今天才出了一场威风,做了平时不敢做的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不紧张不害怕,只是她胆子大而已,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压住人啊! “为什么?”李二花咽了咽口水,尽量让自己的口吻符合一个狗腿子标准:“主子,我能不能跟着……” 不等她问完,于桑之黝黑的眼睛就危险地对上了她:“你觉得你做不到?” 这明晃晃的质疑,像是她说是就要被抛弃了一样。 李二花受不了这个质疑,挺直了胸,把自己的脸板得凶一点:“不…不…我当然可以。” 几乎算是咬着牙,李二花没过脑子,说出了这句话。 这句话出来,于桑之果然满意,收回了视线。 她目光落在镰刀的凹陷处,目光水凌凌的,漂亮又柔润。 像是无害的动物。 光这样看,谁也想不到她刚刚才抽完一屋子人的鞭子。 于桑之把鞭子继承给李二花:“给你。” “谁要是不服,就用鞭子抽他。” 李二花愣愣地接过了鞭子。 等到回过神来,那漂亮厉害得像是天上下来的女子已经没了影子。 她握着鞭子,一个激灵,为自己的口快和骄傲付出了惨重代价——立马搬了椅子放在屋子门口,打算一整晚眼睛都不眨,就死命看着人。 --- 于桑之离开了青楼。 青楼大多数都是一些柔弱又胆小的女子,不敢出头,得过且过,换了个老鸨也像对她们不碍事。 而能耍得动鞭子,又是青楼得益方的龟奴老鸨已经被她关的关,压的压,打的打。 这个时代比于桑之以往见过的人都要更胆小。 特别是被剥削惯了的,连头发丝都写着胆怯懦弱,连看一眼都不敢,唯唯诺诺,得过且过。 而稍微有些勇敢的,心狠手辣如龟奴,被抽上几鞭子痛哭流涕之后,立马就不敢反抗,连动手都不敢动一下,看到了人就跪。 这也是她把偌大的青楼交给李二花的原因。 麻烦,又不是很难。 就交给别人去做。 于桑之拎着小镰刀,穿过一条街。 青楼所在的地方本就是三教九流汇集处,到处都是满身酒臭,满脸肥肉的粗野汉子。 有些是混子,有些则是来玩乐快活的。 例如,前面就有个汉子,见她一个人,不怀好意凑过来:“姑娘,来赌坊,不赌一局?” 赌坊热热闹闹,本来不差人。 但眼前这个来拉客的,却是和那小二犯了一样的毛病,看到漂亮女子落在汉子堆里就走不动道,想吆喝着让人来耍一把。 虽然女子进赌坊少,但也不是没有。 何况现在大清才建立多少年呢!野蛮的文化融入了礼教里,连带着街上,都变得开放了好多。 吆喝的人手心冒汗,看眼前柔柔弱弱一女子,睫毛像扇子,扇得他心口直跳。 他都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只是想多看两眼。 但没想到,柔弱娇媚的女子居然点头:“好啊。” “嗯?啊?”吆喝的人没反应过来,吃惊了一瞬。 “不走吗?”娇怯妩媚的女子转过身来,回眸看他的那一眼,让他觉得自己魂都掉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好…好,走……” 吆喝的人眼睛迷瞪,跟着一身冷香的妩媚女子走入赌坊。 走的时候自己同手同脚了都不知道。 赌坊比白天更热闹。 这样的地方,就是要在黑夜中才有意思。 黑暗中充斥着叫嚷和不服的声音:“怎么可能?我明明猜的是大,怎么可能变成了小?” “是不是男人?愿赌服输。” 银子叮叮当当响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主持的庄荷带着笑,主持着一场又一场的赌局。 于桑之进来之后,就被震耳欲聋的声音勾起了滚烫的热血。 本来应该是走在前面的吆喝人则落在了后面,一张脸红彤彤的,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被迷了眼没反应过来,愣愣地跟着她的脚步走到了赌桌前。 他眼睛迷瞪,视线落在妩媚娇怯的眉眼上,感到自己口干舌燥。 他呆呆的,为于桑之介绍起来赌坊。 “这是最常见的,就是骰子。猜大小,猜点数,什么都有。” 他愣愣看着,没看到美人有反应,反而是更加紧张地介绍起来:“而这些,则是牌九,小小的竹板,上面刻了字,赌的就是技术和运气。” 他一个个介绍,本来只是简单介绍一下,后来在女子清凌凌的目光下,不自觉就大着舌头说了很多。 最后居然一个秃噜,冒出来一句:“你要不要试试?” 10、第十章 于桑之今日动了手,但由于太过简单,内心的暴戾还没宣泄出去就已经结束。 而现在,有人问她要不要试试? 试试就试试。 她轻轻颔首,目光下移,落在不断随着庄荷而摇晃的骰子上。 滚烫的血液在沸腾。 纤白细嫩的手中握着几块小小的银锭子。 吆喝的人看了大美人的眼色,知道她的意思,不过只当她想试上一把:“行,老庄,来上一把。” 庄荷跨着大步子,很快走到了他们面前:“来什么?” 吆喝的人怕大美人被骗,打着主意让人玩过最简单的一把就算了:“来最简单的,投骰子,赌大小。” 于桑之安静看着,没有反驳。 “行。”庄荷露出紧实的肌肉,转而拿过一个盅子。 趁着庄荷去拿东西的空隙,眼尖的几个汉子凑近了这桌。 “美人,怎么跑赌坊里来了?” 三教九流之地就是肮脏混乱,见到有美人前来赌博,不等人吆喝,就聚集了一堆人高马大的汉子。 一个个面带调笑,语气好玩。 等庄荷拿过了东西,看到了面上的摆设,各个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哟,玩骰子啊……” 美人长得这么娇嫩,还会玩骰子呢! 探究又火辣的视线在于桑之周围飘来飘去。 于桑之端着伪装的气质,低着头,自俨然不动。 没一会儿,就让几个火辣辣的人口干舌燥,面色通红。 漂亮啊。 “来来来,这一局我先和美人来。”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李二流反应灵活地占据了最优的位置,身后几个兄弟立马就把其他人挤开,堆到了李二流的身后。 人群发出三三两两的唾骂抱怨声,但被立刻压下去了。 李二流是个混混,仗着有几个兄弟,日常在赌场玩,他们不怕打不过他,就怕这混混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找他们麻烦。 庄荷划定了界限。 李二流挤到对面,摆出来架势,言语调戏着人:“猜大小是吧?这个简单,美人要是输了也不怕,输了算老子的,赢了算你的。” 周围兄弟发出一阵哄笑。 谁都知道李二流打着什么主意。 刚刚被挤得掉了鞋子和扯了辫子的几个人撇了撇嘴,看不起李二流这幅样子。 就那尖嘴猴腮,也想泡美人?也不照照镜子。 因为李二流的加入,这桌更加热闹。 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人。 “听说这里有大美人来赌局,看看到底有多美。” “哎,李二流怎么也在这里?他那混子,怎么配让大美人看他?” 李二流的背后和赌桌周围都挤满了,甚至有人脚踩到脚,胳膊擦着胳膊,人头攒动,热热闹闹。 李二流时不时还会被挤压得皱眉头,自己用力把压过来的人挤开:“起开殿,起开点,都没见过赌桌是不是?” 而与之相反,于桑之的身边,干干净净,被空出了三尺宽的距离,没有人敢偷偷摸摸占点小便宜,只能往李二流那边挤。 除了来看美人的,当然也有真正来看赌桌的,看赌术如何,看庄荷的手法。 这些人则紧紧盯着赌桌桌面,围着赌桌站了一排。 于桑之在这样嘈杂的氛围里,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地将银锭放在了桌子上。 那纤细如葱的手指又让周围的起哄发出一阵高潮。 李二流背后的兄弟捅了捅他:“这局你来,下局我来。” 李二流眼睛都转不开了,什么也没听到,他只看到了那白嫩嫩的手指,漂亮得不像话。 舔了舔唇,压根没听到内容的李二流随口敷衍:“嗯嗯。” 兄弟满意了。 两人都已经准备就位,李二流也拿出了自己积攒的银子,银子很多,是他日夜操劳攒下来的,要不是今日看的起这个美人,他不会拿出这么多。 而于桑之看自己手掌底下的银子就有些漫不经心了。 她手头上的银子是在老鸨手里和衣服里搜出来的,她自己一分钱也没有。 于桑之对待银子的态度让李二流有些紧张,怕美人看不起这点银子,他还追加了不少。 庄荷笑的见牙不见眼。 赌局越大,他们庄家赚的越多。 骰子在盅里飞快旋转,庄家的手法让人目不暇接。 吆喝的人早就被挤到外围去了,看到于桑之拿出来的银子,暗暗着急。 他是知道大美人第一次进赌坊的,一窍不通,说是要试试,怎么就拿了这么多银子压上去呢?! 再也没人比常年在赌坊工作的他更知道赌坊的性质了。 被庄家不断旋转的骰子在空中眼花缭乱,一侧观战的人都目不转睛盯着庄家的手。 唯独两个正在战局里的人,都心不在焉。 李二流是相信自己赌的技术的,哪怕比不过那些老赌鬼,但也比这刚入赌场的美人来的好。 他的视线便只落在美人的眉眼动作上,只觉得美人轻轻抚动银锭子的动作都像是挠在了他心里,让他心痒痒。 而于桑之就更加漫不经心了,她视线一直没落在在空中旋转的骰子上,反而若有似无地发着呆,像是游离天外。 终于,骰子安安静静蛰伏下来,被庄家放在了桌子上。 庄家扯着笑,目光先落在美人身上:“美人要压哪个!?” 李二流也把火辣的视线落在美人终于抬起的脸上,又是一个惊艳,他想象中的已经很美了,却没想到,完整露出的脸蛋比他想的还要柔美和脆弱。 让李二流都不好意思仗着自己的赌技欺负她了。 在兄弟捅了他一肘子之后才反应过来:“愣着干什么呢?该你了。” “哦哦。”李二流这才回过神来。 原来刚刚大美人已经下了注,该轮到他了。 大美人把所有的银子都堆在了猜“小”上,李二流自信一笑,动了动耳朵,将钱堆在“大”上。 “我压大。”李二流自信说。 他圈着手,露出的膀子覆盖肌肉,等着美人目瞪口呆和崇拜的表情。 周围的人保持着寂静,紧紧盯着庄家的手。 庄家很利索,没有吊人胃口的习惯。 “咚”一声,上面的盖子被放在了暗色的桌子上。 六个骰子清清楚楚展露在大家面前。 两个一,两个二,一个三,一个四。 “是小。”围观的人发出哄声。 窃窃私语和叫好声划破了赌坊的寂静。 “是小,美人赢了。” “李二流居然输了。他昨天的赌运都花光了吧,所以今天运气这么差。” 甚至有贬低李二流抬高自己的,嗤笑道:“他李二流算是什么?也就是个混子,还想泡美人呢,不如我上。” 然而这人也只能过过嘴瘾,想要上的人不计其数,轮不到他上。 赌桌上,庄家把属于李二流的银子全部划给了于桑之。 银子堆叠在一起,高如小山。 李二流有点心疼。 虽然他是说过赢的算美人的,输的算他的。 但也没想要这么狼狈地把他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大笔银子给输进去。 何况为了让美人刮目相看,他还追加了不少钱,这一股脑都输进去了,他的心在滴血。 要是换成他想象中的,应该是美人输了之后,含羞带怯,他再安慰一番,把美人的钱给还回去,一来二去,不用出钱,就能得到美人的青睐,岂不妙哉? 但这滑铁卢,让他的计划都破了产。 偏偏后头还有要推他台子的:“你说你这把完了之后换我上。你快起开。” 李二流恼羞成怒,他怎么不记得他说过?是哪个二愣子诽谤他? 回头一看,是他的兄弟。 偏偏这兄弟不讲人情:“快起来,换我了。” 被挤到外面去的吆喝人也见到了这场赌局的过程,一边为美人的赢暗自松了口气,一边害怕美人真的得意忘形,以为自己的技术有多厉害,从而被骗惨了。 仗着自己身子小,他很快像泥鳅一样滑进人群,好不容易喘着气到达美人旁边:“美人,您试也试过了,可以回去了。” 这话说的大声,被周围汉子们都听到了。 吆喝人是好心,然而周围人不同意,各自一个比一个起哄得厉害:“才耍了一把,怎么就不耍了?” 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把那吆喝人又给挤出去:“别听他的,来下一把,都赢了怕什么?” 吆喝人被夹着咯吱窝给按出去,一边挣扎一边回头:“哎,美人可别……” 不等吆喝人说话,已经有人用蒲掌捂住了他嘴巴:“去你的。” 等吆喝人走后,赌桌上又起了一个热闹的小高潮,每个人为自己想上别人又不让上而争执起来:“我先来的,怎么还占位置呢?” “李二流,你都输了,就不要占着位置不放了,像不像个爷们?磨磨唧唧的。” 李二流红赤着脸,妄图再来,把自己的错误给掰正回去:“我再来一把,最后一把!” 他扯着嗓子,声嘶力竭,红着的脸蛋上热气蒸腾。 “行。” 左右大家争执不下,眼看美人有了无聊的意思,立马不争执了。 就让李二流来最后一把。 “你来,再不行就给我下去。” 11、第十一章 李二流抢占了第二轮的位置,但不敢大意。 他舔了舔唇,心里紧张,这次目光死死盯着庄家手上的骰子。 大大,大大…… 李二流在心里不断念叨着,目光灼热,像是黏在上面扒不下来。 他这次可是把全部家当都给赌进去了,一定要一雪前耻。 于桑之也随手把刚赢的所有给投进去。 比起一脸紧张的李二流,她就显得云淡风轻多了。 微颤的睫毛如蝶翼抖动,妩媚柔弱。 几个围着的赌徒也窃窃私语,眼睛流连在骰子上,在心中猜测应该是大还是小。 于桑之一如既往把银子都放在了“小”上。 等到骰子停下来的时候。 不等于桑之目光落在骰子上,已经有人代替它把脑袋凑到了骰子上面。 ——“又是小。” 看清了骰子上的点数,嗓门大的赌徒不由惊呼出声。 语气里夹杂着激动和惊疑不定。 几个赌徒看于桑之的眼神都变了。 他们都以为于桑之是个误入赌坊的小可怜,却没想到,人家一赌一个准,比赌坊的老赌鬼还厉害。 看美人的目光和看赌王的目光相互转换,都落在了于桑之一个人身上。 角落传来嘈杂声…… “听说来了个厉害的,两次猜两次中。……在哪儿呢?”一身草屑木渣的老头从缝隙里钻了进来,顺着人的目光落在闪闪发光的于桑之身上。 他是个老赌鬼了,一直赌一直赌,平日里就泡在赌坊里,没有媳妇,也没有孩子。 只知道往赌技厉害的人里凑。 “让让,让让。”他说着,仗着自己身子佝偻,能弯腰能低头,成功钻了进去。 他钻进去之后,第一眼不往那美人上看,反而往骰子上看,整个目光如要烧了那骰子一般。 骰子看起来平平无奇,没什么关窍。 老汉又是叹息,又是遗憾。 他的背后—— “猜小好,以后我们都猜小。”壮汉们趁着这个空隙,暗暗私语。 “我说呢,我上次在这桌猜大怎么输了,原来是这样,我下次一定猜小。” “对,猜小。” “你看李二流那猪肝一样的脸色,可打脸了吧?!” 李二流确实脸色涨得通红,整个脸和猪肝一样。 他到现在仍然不敢置信,自己怎么就输掉了。 背后还有兄弟在虎视眈眈:“这把你总算又输了,该让我来了吧?我都让你两场了。” 李二流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来,浑浑噩噩给人让开了位置。 李二流的兄弟顶替了李二流的位置,把袖子里的银子拿出来,一股脑压在“小”上,又把鞋子里的银票也拿出来,放在了银子下方:“来,这次我来。” 兄弟吸收了李二流的教训,知道应该压小。 和李二流一般无二的自信在他的眼底,手握紧拳头,牢牢盯着面前的人和骰子。 庄家也听到了这桌应该猜小的言论,不过他没当回事,依旧是技术娴熟地耍着骰子,按照李二流兄弟的要求,让他再开一局。 既然对面猜小,于桑之也无所谓,把银子放在了大这一面。 骰子咕噜噜直转。 就连其他桌上的赌客都跑过来了,凑在外面露出一只眼睛或一只嘴巴,紧紧盯着这一句。 “啪。”骰子被按在了桌上。 李二流兄弟摩拳擦掌,信誓旦旦:“开。” 庄家还没动,眼睛落在于桑之身上,于桑之也点头,便揭幕一般来了盖。 “唉!!!”猜小的人唉声叹气,不可置信:“不是说都猜小吗?怎么又变大了?” 这如戏剧一般的剧情让周围赌徒心中不由发散思维。 莫非这姑娘是个大赌王,此次来着是来踢馆的!? 莫非这姑娘运气属实好?今日老天爷都帮着她? 大清的戏剧咿咿呀呀,百姓都能看上一两眼,虽然比不得阁楼里的大人物专门坐着打赏花儿,但也能说出些耳熟能详的戏剧。 这美人不就和戏剧一样吗? 尽让他们意外。 这好运气,连垂着小辫子的庄荷都不由地看了她一眼。 于桑之无动于衷,任凭谁来都奉陪到底。 等到了最后,十几场的赌局无一败绩,反而让她收货了无数的银子。 这可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既是女子,又是美人,还是个这样脆弱的美人,却一夜赚了能有这么多银子,恐怕赌场都换不过来了吧?! 赌到最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于桑之玩够了,看了眼自己脚下的小镰刀,捧起所有的银子筹码,清凌凌的眼神望向赌坊的庄荷:“能否给我全部换成银票?” “呃……”庄荷虽然主持了这么多年,但少有近距离听过哪个大美人的声音,朦胧动听,悦耳迷人,尾音都像勾着不经意的小钩子,比他家哗啦啦挂在祠堂当啷作响的铃铛还要好听,这么一问之下差点愣了。 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那得去问问掌柜。” 这几十场赌局,不仅仅刮到的是赌徒的红眼,更是刮伤了赌坊的面子。 几个藏在赌场里的壮汉和打手各自看了一眼,打了几个手势。 赌坊的掌柜咬牙把珍藏的大额银票抽出来,放在于桑之的手心里。 此刻在掌柜的眼里,这双手再漂亮也不好看了。 他紧盯着于桑之的眼睛,话语间似有所指道:“一个姑娘家,揣着这么多银子,路上可要小心啊。” 话语最后的尾音勾勒上去,格外让人胆寒。 于桑之不知道是没听出来,还是听出来了当没听见,眼睛水雾蒙蒙,瞧了掌柜一眼,点头道:“好,多谢掌柜。” 掌柜目光晦暗涩然,朝打手打了个手势:干她! 打手接到命令,揣上家伙,很快就行动了起来。 当夜晚上,街道上传来几声成年汉子的尖叫,吓得街坊里的鸡都叫了起来。 于桑之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于二妞饿着肚子,小心翼翼地看她。 昨天她实在饿惨了,所以去找娘要面条,今天她还能忍,就不敢去了。 对上于二妞比她自己还要可怜巴巴的眼神,于桑之默了会儿,听到于家媳妇出来的声音:“猪草呢?” 小镰刀搁在手上。 猪草是一根没带回来。 在于家媳妇质疑之前,于桑之摸摸索索,扣出了落在袖子里的小块银锭子——其他银子都被她换成银票了。 这银锭子极小,要不是太小,也不能从于桑之的手指缝里落下来。 但于家媳妇不嫌它小,手接过来银锭子之后,确认了是真的碎银子,看了于桑之一眼,也不追问,又回屋去哄屋里的小儿子了。 屋内传来童谣声,衬得于二妞更眼巴巴。 于桑之也想回去。 但是袖子被扯了两下。 于二妞乌黑的眼眸盯着她,像是看外出不归的丈夫。 要是换做内心柔软,心中有爱的大姐,早就感觉愧疚和心疼了。 但于桑之不同,她没有心,感觉不到愧疚。 于二妞拉着人,小小的力道又怯又弱,于桑之袖子被扯着,也没挣开,被于二妞小步小步拉到小小漏风的厨房。 厨房的灶台对于于二妞来说有点高,厚厚几块石头垒砌,堆砌起一个高度。 锅内的水在煮,于二妞照着自己昨夜见到的,摸寻找了一些面条,看了于桑之一眼,多丢了几根进去。 小小的脑袋和锅灶一样高,眼睛看不到锅里,只能凭借感觉扔。 白色的面条融入煮沸的汤里,冒出阵阵白雾。 “唔。”于二妞扯了扯于桑之,指了指装汤的瓦罐。 瓦罐外面沾了层污垢,有点油,装在木架子上,于二妞踮起脚来也够不到。 于桑之顺着于二妞的指示,把瓦罐拿下来,深色的瓦罐外围围了圈发黄的油垢,掀开盖子,里面是满满的野菜汤。 不知道烧过多少轮了,散发出一种奇怪的香味。 于二妞吸了一口气,很惊喜,这就是昨夜她娘装汤水的罐子。 于二妞也只敢看了一眼,没想到现在还记得这么清楚,也没指错。 她有些惊喜,眼巴巴看着瓦罐,为于桑之挪开位置,想让她把汤倒入锅里。 锅里已经冒出了白色泡泡,白色的面条在里面浑浊发软,里面充斥了小小的气泡圈。 野菜汤奇怪的香味飘了出来,复杂又奇怪,于桑之拿着瓦罐的手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倒进去。 她是喝血吃生肉都不会有事,但这么小一个孩子会不会有事就说不一定了。 漂亮妩媚的眉眼微蹙着。 见到于桑之还不倒,于二妞有些着急,她拉着于桑之的袖子又晃了晃,眼里有些哀求。 于是,于桑之手一抖,汤水全部落进去了。 于二妞惊喜地睁大眼睛,乌黑的眸子惊喜又期待地看着冒泡的铁锅。 白色的水被乌黑发亮的菜汤给加深了,乌黑的菜汤在热水下逐渐褪去了黑色,变得深绿,浅绿……直到变成淡淡正常的绿色。 面条也被染了色,发绿变香。 是这乡下特地腌制的高汤香气。 香气一点点升腾而起,弥散开来。 随着香气的扑鼻,于二妞越来越兴奋,眼睛越来越亮,像是藏着好几颗小星星。 等到汤水和面条被盛上来的时候,她看着自己的一大口碗,又看了看大姐面前空空荡荡的空气,有些疑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自己动手拿自己的小碗碗。 “你吃吧。”于桑之把面条全部放在了于二妞面前:“我在外面已经吃过了。” 与此同时。 在刚刚遭逢巨变的青楼里,一向老奸巨猾,又心思狠辣的老鸨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妥协。 这地方是她最熟悉的,自然哪里藏了刀,哪里藏了瓦片她都知道。 在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好几个时辰拿瓦片割断了绳子之后,她深深吸了口气。 外面几个人高马大的壮妇跟着李二花一起守着侧门。 她盯着狠狠瞧了会儿,解开自己手底最得力龟奴的麻绳,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快,去后门地道,快去告官。” 12、第十二章 天还不亮,官府就迎来了第一个告官的百姓。 龟奴气喘吁吁,撑着膝盖的手都在打颤:“官爷,官爷,不好了,我们青楼被人打劫了。” 青楼被人打劫? 不说这位官爷闻所未闻,连他顶头上司都没听说过。 “真不是来玩我们的?”官爷一双鹰隼一样的视线严肃盯着他。 “真不是。”龟奴急死了:“官爷快跟我去看看。我们老鸨还被关着呢!” 这件事稀奇,官爷这么多年,听说过打劫鸡,打劫鸭,就是没听说过打劫青楼的。 官爷撸起袖子:“行,那就跟你走一趟。” 而青楼里,李二花强撑着眼,盯了柴房一整夜,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眼皮子半耷拉着,她强自睁着半只眼睛,另半只眼则昏昏欲睡。 在她口水流到地上之前,眼前突然蒙上一层阴影,李二花一个激灵,看清了人,打了个寒颤,连忙站起来,抹了把脸上可疑的液体,吞了吞口水,慌张辩解道:“我……我就是太困了。” 李二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有些懊恼。 怎么就睡着了呢? 于桑之没有问她为什么守在这里,也没有问她怎么睡着了,起身走进柴房。 李二花犹豫了会儿,咬了咬唇,没有跟进去。 柴房里的老鸨正在努力用瓷片割绳子,打算能解救一个是一个。 龟奴则骂骂咧咧,说于桑之的坏话。 老鸨的动作大开大合,龟奴的话义愤填膺,两者都没有遮掩,于桑之一进来就看到听清了。 看到如阴影一样笼罩在心脏上方的于桑之,龟奴一个哆嗦,老鸨也是徒然一惊,瓷片失了准头,割在老鸨自己的手上,疼的她一声尖叫。 犯人们不老实,自然要打一顿。 熟知要打服了才能听话的于桑之,没有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觉悟,对着这群养不熟的犯人就像面对一群没有理智听不懂人话而只能遵循本能的丧尸一样,把他们当畜生训。 不一会儿,哎哎呦呦叫着的龟奴和老鸨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即使威风如老鸨,也捂着自己的伤处,凄凄惨惨地闭紧了嘴。 如畜生一样只知道嗷嗷直叫。 再一再二不再三。 于桑之不喜欢麻烦,对于可能制造麻烦的这些威胁,她一向很不耐烦。 她找了个人,打算杀鸡给猴看,威胁他们要是再耍滑头,就要让他们承担最严厉的后果。 被杀鸡儆猴的是一个龟奴,骂的最狠,现在也叫的最惨,哭泣嚎叫声刺破云霄,吓走了树上的小鸟,龟奴哆哆嗦嗦,泪流满面,身上流下的血迹如小河一般蜿蜒而下,要不是剧烈的疼痛让他清醒,他能两眼一闭直接晕死过去。 失去的东西被随意地丢在地板上,血淋淋的。 于桑之看都不看那肮脏东西一眼,也不理会一脸绝望甚至不想活的龟奴,擦了擦拿刀的手。 拿刀的手白皙纤细,依旧是干净光洁。 然而旁人就不这么想了。 被当做猴儆的其他龟奴死死瞪大了眼睛,盯着被割龟奴的下身,紧紧夹紧了自己的蛋。 “呜呜。”龟奴被绑在刑架上,被公开处刑的耻辱和宝贝被不值钱丢弃的屈辱让他想一头磕在墙上,死了好了。 比龟奴动作更快的,是老鸨磕头的声音。 “咚咚咚。” 老鸨吓白了脸,一向作威作福,恃强凌弱的她不怕遇到讲理的强盗,就怕不要命的狠人。 她怕得要死,从裤子里流下明黄色的液体,裤子被染湿,骚臊味从地板上传来:“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在给我们一个机会吧?!” 吓破了胆的老鸨头磕在地上,要是被饶命,她什么都愿意做,老鸨卑躬屈膝,小心求全:“我愿意把这楼送给你,还有钱,银子,首饰,大人饶命啊。” 老鸨之前之所以还敢动手脚,就是以为这突然冒出来的女人再怎么狠,也最多只能谋财,不会害命。 如今看了这么一场血淋淋的恶刑,所有的侥幸都被现实打破,胆气也被一戳而破。 当心中已经觉得对面的人狠辣又无法挣脱的时候,内心就会趋向于屈服。 “是啊,是啊。”吓傻了的龟奴一个个跪下来,咚咚咚磕头,仿佛面前这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柔软的豆腐。 “我们再也不敢了,以后都听你指挥。”龟奴们颤着手,颤着脚,最重要的是夹起了两条腿,生怕一个不小心也要成那没根的男人了。 这样他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如一头撞死好了。 绑在木架上的龟奴已经疼晕过去了。 于桑之暂且相信他们已经被恐吓住了,打开门,外面的清风顺着大门漂进来,冲淡了一丝房间内的血腥气。 她跨出门,小小的脸蛋上妩媚多姿,残余一丝恶劣和暴戾,被阳光一照,就只剩下圣洁和干净了:“把这里打扫干净。” 李二花等在门口,听到里面传来惨叫的时候吓得没敢去看,如今门开了,里面的血腥味一下子冲进她的鼻子。 吓傻了的李二花立马就支棱起来,立志要为主子打扫好犯罪现场:“行,我保证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李二花对这突如其来的主子很憧憬,又漂亮又厉害,能把一直压着她的老鸨按在地上打。 甚至能吓得老鸨尿裤子。 然而不用李二花动手,里面原先一脸不服的龟奴们立刻就接过了她的活儿:“我们来,我们来。” 一个个抢着干活,擦血的擦血,丢东西的丢东西,打水的打水。 李二花一脸懵,看主子没把他们再度绑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在阳光下显得柔媚无比,仿佛立马就要融入到日光中的于桑之则淡淡道:“让他们去。” 柴房很快被打扫得焕然一新。 说是要投诚,他们真的是投诚。 哪怕是深夜被老鸨寄予厚望的龟奴带了衙门的官爷回来,这群龟奴都深深记得失去宝贝根子的惶恐:“没,没这回事,官爷,那是我们新来的掌柜,是新来的老板……官爷你说什么?什么被关?没那回事。” 官爷连续问了好几个人,得到的都是这样的回答。 青楼又是井井有条,好似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该接客的接客,该做活的做活,没有人偷懒,甚至更勤奋了。 哪怕是老鸨,也在勤勤恳恳擦栏杆,一眼也不敢往官爷那里望。 官爷很失望,以为能看到些新奇的事情,结果居然是被人骗了。 喊官爷过来的龟奴更是二张摸不着头脑,怎么他一回来,一切都变了呢? 他朝着老鸨使眼色。 老鸨偏过头没理他。 他朝自己的兄弟眨眨眼,暗意被威胁了就吱一声。 兄弟们默契地下身一紧,一个比一个老实,挑水都挑出了平生最快的水平。 笑话,那女魔头还在后面看着呢。 他们还要不要自己的宝贝根子了?! 喊人过来的龟奴奇怪得很了,还要被官爷训斥:“我一天到晚也是很忙的,别大惊小怪的什么破事都找我,编也不编个像样的,耽误了公事你赔得起吗?” 那龟奴被莫名其妙骂了一通,委屈极了,偏偏没人帮忙给他作证,所有的场面都和他描述的天壤之别。 官爷骂舒坦了,终于停了口舌:“行了,下次叫我的时候,一定要想清楚了再来,不然小心把你拉过去吃鞭子。” 官爷威胁完了,一甩手,自己走了。 喊人的龟奴憋屈得要死,好不容易官爷走了,拉住一个龟奴就问““你们怎么回事?当初说好的不是这样的。”” 那龟奴没有见识过骇人的酷刑,自然没有感受到男人命根被断的痛苦。 “你别拉我。”被拉住的龟奴吓死了,连忙从那喊人龟奴手里挣脱出去,看了一眼笑得柔弱实则可怕的于桑之,义正言辞:“我什么时候和你说好了?那都是你自己臆想的,我可没有。” 龟奴扯过自己的袖子,表完忠心就连忙带着自己的袖子遁了。 徒留下小小一个龟奴既孤单又可怜地在原地跺脚,背后暗骂这群人道:“又没被绑,又没被鞭子指着,却不敢说话,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那孤单的龟奴感觉到自己格格不入,觉得自己是唯一清醒的,找了好几个人想游说。 谁知道那些人一听说他要做什么,立刻就和他划清界限,哆哆嗦嗦跑掉,像是背后有鬼在追着他们似的。 跑的姿势还都贼奇怪。 孤独又清醒的龟奴从转角下去,路过扶着粗腰喘气的老鸨,觉得这样不行。 他得拯救他们。 清醒龟奴急匆匆,从大门往外走。 路上遇到一个泛着血腥味的东西,像是垃圾一样被丢在簸箕里,显而易见是被清理出来的,清醒龟奴烦躁,踢了一脚拦路的簸箕,火烧眉毛。 那东西被踢得在簸箕里一跳,露出了原貌。 急着赶路的清醒龟奴眼睛余光看到了一点,没看清是什么东西,没当回事,脚步一拐,久出了大门。 指挥能力有所提高的李二花有点急,但不敢擅作主张,看着演上瘾了的于桑之:“主子?” 要不要追? “不用。”于桑之艳美的骨骼在阳光下透明而脆弱,像是一阵风就能刮走一样。 李二花咽了口口水,第不知道多少次感叹。 怎么会有人这么厉害,又看起来这么脆弱呢? 一边手染鲜血,一边却连蹙眉都让人心疼。 13、第十三章 清醒龟奴再次赶到衙门,想到要换个说法。 这次他不敢找上一个,而是换了另一个官爷:“大人,我的钱财被人给抢了,能不能帮忙抓了贼人?” 龟奴期期艾艾,上次他来是说的青楼被人打劫,结果一个个的都不帮他作证,这次他只能自己出马,那女人昨夜抢走了他们身上所有的钱,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这必然不能赖账。 被扯住的官爷听到这寻常的事由,杵着大门,一点想要动弹的心思都没有。 “去去去,丢了多少钱?不多不要叫我,老子没空陪你。” 龟奴想了想自己手头所有的积蓄:“三两银子。” 是他给自己攒的老婆本,结果一着不慎,全部被抢。 官爷挑着眼皮,一脸不屑:“这么一点,不稀得老子跑一趟,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龟奴小小的面子,是请不来懒惰又惫怠的官爷走一趟的。 龟奴急了,一咬牙:“可是她不止抢了我的,还抢了其他人的。” “加起来能有上百两了。”龟奴绷紧了嘴上的肌肉,咬牙吐出了这个数字。 紧张之外,还觉得痛快。 “上百两?”官爷来了兴趣,两条腿站直了,也不杵着大门。 他挑起粗野的眉毛:“当真让人给抢走了百两银子?” 那可就值得他走一趟了。 他们这儿的规矩,抓到抢劫的贼人,除了让贼人归受害者银两之外,受害报官者应该从中拨拉出一小笔银子感谢他们这些出了力的差役。 归还的多得到的就多,归还的少得到的就少。 他们能够凭此捞到不少油水。 “行,我跟你走一趟。”官爷开了口,也管路途远不远:“走吧,还杵着干什么?” 龟奴连忙跟上,只是有些战斗和紧张。 他把那女人抢劫他们银子的事情说出去了,要是官爷没能制住她,她不会报复他吧? 但转念一想,他都敢来找人报官了,那女人也没拦她,还怕这点小事? “官爷,这边请。”龟奴跨过石子,殷勤地提醒官爷。 等到二人再次来到青楼,楼里的人都惊呆了。 几个和喊人的龟奴走的近的,使劲朝着龟奴使眼色:他们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你咋又给领回来一个? 不光青楼里的人震惊嘀咕,青楼外的人也在各种揣测。 旁边店里的伙计趁着忙闲谈论猜测,一个个看起来在认真干活,实际上却是竖着耳朵听隔壁青楼的动静。 连老板们也在磕着瓜子看戏。 这青楼一个上午的时间,已经迎来了两波衙役,莫非发生了什么事?官府要查封了这地方? 身为小镇最大的青楼,这青楼的客源很多,背着家里的婆娘偷偷跑到青楼的汉子不少,如今一看这架势,又听了听周围店面伙计说的话,脚步在青楼面前停下就不敢进去了。 谁也不想在快活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被衙役给揪出来,光着身子被自家婆娘领回去。 小镇偏僻,消息一会儿就能传的到处都是,街坊和邻居都听说了,死命盯着这大青楼想要篡位的小青楼自然也不能错过。 专门被派去盯着的杂役跑回来,和小青楼的老鸨咬耳朵:“是,见到人进去了,还气势汹汹的,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事……” 杂役嘀嘀咕咕,把事情一五一十给汇报了。 小青楼的老鸨听的嘴巴要咧到耳根上去了,眼珠子一转,自然而然想到一些不好的事儿,美得眼睛眯起,笑得合不拢嘴,赏了去打听消息的几贯钱:“去去去,喝碗凉茶。瞧你这一身汗的。” 老鸨挥舞着帕子,面上是隐忍的笑,实际上却是一到二楼就开始传播谣言:“姑娘们,姑娘们,都听见了吧?那老女人开的青楼要倒了,你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老鸨欢快地扭着腰,从走道这头传播到走道那头。 小青楼的房间不怎么隔音,在自己卧房里和人缠绵的蚕娘自然听到了。 她没当回事,搂着自己勾搭来的男人,看于家男人急切又猴急的眉眼,笑得不行:“妈妈她天天做这美梦,想把那老女人按在地上打。” “倒是你……”她点着于家男人的胸膛,感受到一阵灼热:“你家的媳妇什么时候能被你休了?你又什么时候能赎我出去?” 蚕娘的手指仿佛撩着火,勾得于家的男人身上一阵一阵的酥麻。 他勾住蚕娘的脖子,把那嘴唇凑到她脖子里,一点也不安分:“急什么?” 他的动作急切,话却不紧不慢:“她刚生了儿子,我马上休了她也不好,容易遭人非议。等过一阵子,我马上给那婆娘写休书,你且等着。” 于家的男人一段话说完,又是把头埋在蚕娘的胸膛处:“蚕娘……” 于家男人自从离开那小村子之后,就一直躲在蚕娘的屋子里。 他一直骗蚕娘自己是有点小钱的壮汉,又花言巧语,蚕娘信了他的邪,让他休妻把她从青楼里赎出去,再给她一个好人家的身份,好做一个正常的农妇。 总好过在青楼里被人糟蹋。 但是于家的却是总说时候还没到,躲在她这里,让她用赚来的银子养着二人。 一边在青楼里享受,一边又在村子里有生了儿子的婆娘等着。 于家男人别提多舒服了,哪怕身上背了个被女人勾走的坏名声,也抵不过现在温香软玉,又有钱花的日子。 “哎呀。”蚕娘被他弄得痒痒,连忙躲开了他的手:“总之,你不要把祖上留下来的钱都放在你那媳妇身上了,我们也是要吃要穿的,总不能靠我一个……” 蚕娘抱怨着赚钱不容易,大生意都被那大青楼给抢走了,又说于家的只想着他在村子的媳妇,不想着她。 于家男人支支吾吾地含糊应着,一边使劲让蚕娘没力气抱怨。 他心想,什么祖上留下来的钱? 女人就是好骗。 龟奴领着官爷到青楼里的时候,官爷一下子就愣了。 他愣愣看着眼前那张如清水芙蓉的脸,看起来圣洁又干净,比他见过的县令老爷家的小姐都还要娇,还要媚。 他皱眉,一张麦色的脸不可置信地看向领他过来的龟奴:“你说是她抢走了你们的钱?” “是啊。”龟奴连忙点头。 这件事他不用人作证也能够自己作证:“官爷,你看,我兜里的钱都没了,就是她昨日给抢走的。” 龟奴指着柔柔弱弱的于桑之,又示意了下自己的兜。 空空荡荡,连个屁都没有。 官爷不相信。 龟奴连忙说:“我的银子都被我咬了一口,有我的牙印,搜搜她身上,有我牙印的银子肯定在她身上藏着。” 龟奴信誓旦旦,他昨天见到于桑之把所有缴来的银子都放在袖子里了,今天他领了人来搜她袖子,一定能搜出来。 官爷拧紧了眉,看了一眼于桑之细细弱弱的小手,又看了她单薄瘦弱的身躯,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龟奴:“你当老子傻?就她这样还能抢你的钱?你怎么不说是你把钱硬塞进去非要捉脏呢?” 他可见过太多这样肮脏的事情了。 要是平时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知肚明地包庇一次,偏偏这姑娘看样子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薄弱女人。 要是他把这女人给抓进大牢,告示一挂,全城的百姓都知道他行私舞弊,弄虚作假。 要玩花样也不知道找个能让人信服的。 衙役顿时拿不懂事的眼神看向了龟奴。 仿佛在说,你不能找个壮实一点的女人,再来找我说抢劫? 龟奴真的是冤枉死了,他要是真的是遵循了老鸨的意思,看上了这女子,使了坏计,把钱硬塞给这可怕女人,再强行找官爷想要让这女子屈服也就算了,偏偏他还真是被打劫的。 这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龟奴苦着脸,辩驳又辩驳不出来,咬碎牙齿活血吞又强咽不下去。 一时间面色又青又紫。 关键这样也就算了,还有人专门给他拆台,想要在于桑之面前表现。 被于桑之收服的女人和被于桑之打服的龟奴涌上来,一股脑把衙役和喊人过来的龟奴给围住:“是啊,是啊,你把自己的银子给塞到姑娘手里想要栽赃就算了,居然还把官爷给请来了。” 嘴巴灵活又妙语连珠的李二花骂道:“也不看看官爷是谁?也是你能糊弄的?” 这话一说出来,官爷顿时就赞赏地看了李二花一眼,觉得这女子的话真中听,说到他心坎上了。 “如今害官爷白跑一趟,累了官爷不说,还耽误了官爷的公事。”天天无所事事杵着门槛的衙役被哄得心花怒放,被李二花拉着坐下:“官爷辛苦了,官爷先坐一会,喝口茶润润嗓子。” 新来的茶叶泡在茶水里,很会看人眼色的李二花在逢场作戏里各种锤炼过,对这等事情如火纯情:“官爷这茶怎么样?虽然比不得官爷平日喝的,但也是我们能拿出来最好的了。当然,比谁那也比不了官府里的。” “不错。”衙役被伺候得心情舒畅,茶叶口齿留香,官府里的茶叶都留给了官老爷,哪里轮得到他?他心情一好,就帮于桑之说话,指着领他过来的龟奴骂道:“以后说话做事多动动脑子,别当别人都是傻子,任由你糊弄,好在今日来的是我,要是来的是别人,小心当场发飙。” 龟奴难堪极了,还在狡辩:“不是我,我当真是被她给抢了……” 然而此刻他话说的再多,也没有人信。 甚至李二花还摸了于桑之的袖子,掏给龟奴看:“看到了没?看到了没?哪里有你的银子?还混着牙印,也不嫌恶心。” 官爷也翘着二郎腿,指着龟奴说:“冥顽不灵,冥顽不灵。” 等到了最后,被集体洗脑的龟奴自己都记忆错乱,疑惑难道当真是他要把银子塞给那女人的?而不是那女人抢了他的银子? 官爷坐了好一会儿,终于要走了。 走之前还把冥顽不灵的龟奴给带走:“像这样的,应该按到我们衙门,打上几个板子就清醒了。” 李二花送官爷出去,露着笑脸,应和道:“对,官爷多打他几个板子,让他醒醒脑子,等他脑子清醒了,再把他放回来。” 官爷连连点头,拎着一脸困惑的龟奴就回了衙门,恰巧遇上自己另外一位同事。 “哎,你出去了?”那位同事问道,又看向他手上提的人:“这不是早上让我去处理抢劫案的那个吗?” 官爷惊奇:“抢劫案?难道你也被他拉去了?” 两人双双瞪眼:“对。” 那位同事指着满脸疑惑和迷茫的龟奴:“就是他拉我去处理青楼的抢劫案。结果!子虚乌有。” 提着人的官爷一拍大腿:“巧了,我也是。” 他说:“我也被叫去处理抢劫案,也在青楼。” 两人对视了一眼,互相都感到气愤:“他这是把我们当傻子骗呐。” “没错。”提着人的官爷气急了,一脚提到龟奴的膝盖上:“必得打他二十大板。” “打他三十大板,我说他再犯就重罚的。以后可不能再让人给忽悠了。” “没错,等会就告诉其他人,听到有人叫他们去处理什么青楼抢劫案,一定不要管。” 14、第十四章 于桑之这些天都处在青楼里,除了偶尔指使人去帮她割个猪草以外,其他一概不管。 李二花自觉自己应该发挥价值,帮衬着主子管理,于是替代于桑之忙上忙下,忙的脚不沾地,反而把青楼管理的服服帖帖的,比之前还井井有条。 青楼仿佛没什么变化,又仿佛有点变化,只是龟奴偶尔经过于桑之身边,都要抖着腿。 和李二花一样忙的,是那福来居的老板。 他最近忙着对付客来福,连刚刚被他送过去青楼的于桑之都没功夫看。 身边的壮汉弯着腰,向老板汇报右边对面客栈的处境:“掌柜的,客来福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我今日已经看到他们掌柜在变卖家产,勉强撑着,只是客人都被我们吸引走了,哪怕他再怎么挣扎,也依旧难以维持,我猜恐怕就得这几个月前后便得关门。” 老板闭着眼,手上盘着两枚核桃,看都不看人:“几个月?” 壮汉迟疑道:“也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吧,他撑不了再多了。” 老板闭着眼,不说话。 壮汉则更加忐忑,心中忽上忽下,像是吊着石头。 终于,在壮汉忍不住开口之前,老板睁开了眼:“好,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和我争。” 横肉堆起的三角眼里冷笑涔涔。 “几个月而已,你以为我等不起?我倒是想看看,他这几个月怎么撑?”老板冷嗤,抚掌。 光是几个月,拿脚指头掰掰轻轻松松就能过去,他还是能等得起的。 老板和客来福的掌柜是死对头,这件事在城里并不是秘密。 传闻当初老板追求一个街头巷尾都有名的豆腐西施,结果本来都要追到手了,却被对面的客栈掌柜给搅了黄。 豆腐西施嫁给了对面客栈的掌柜,日日笑靥如花,像是在打老板的脸。而老板则堵着一口气在掌柜所在的客栈对面开了家新的客栈。 两家客栈对擂。 两个人争了十来年。 一直争到老板开的客栈越来越火,对面客栈越来越凉。 一直争到如今,豆腐西施都逝去了,老板依旧堵着一口气要分出个胜负。 好在老天开眼,对面总算开不下去了。 老板觉得,他现在能仰天大笑三声,把当年的郁气全都发泄出来。 其实,不光城里的老人知道这段渊源,光从这家客栈和对面的客栈两个连名字都是反着来的这一点,就能看出两相不对头。 老板一心想要争过对面,拿了大价钱挖对面的厨子。 挖到现在,对面只剩下一个掌柜的勉强撑着,其余的全是帮工和学徒,连火候都掌握不好,怎么和他比? 老板咧开嘴,打开自家的窗户,一推开门,对面客栈的情景便印入眼底。 他扯着嘴皮:“看,没人了还要强撑,也不嫌寒碜。” 汇报的壮汉躲在老板背后,一声也不敢吭。 老板也没想要有人应声,眯着眼睛看对面客栈的窘境,居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连忙再眯紧眼,仔仔细细凑过脑袋看着,越看越发觉得像。 他叫来壮汉:“你看,她是不是那个……” 老板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没想到那个女人的名字,只好形容道:“我不是让你们把她送到青楼里去了吗?她怎么出现在这儿?” “?”像鹌鹑一样躲着的壮汉被拉到窗子面前,一打眼一看,也是越看越眼熟。 奇了怪了,这女人是他亲手交到青楼的老鸨手上的,看老鸨兴奋的样子,相必调.教一番就要送上台去卖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壮汉也是心里一惊。 倒是没有想过于桑之从老鸨手上夺过了整个青楼,反而是在猜于桑之是不是得了恩准被老鸨给放出来买些胭脂水粉和吃顿饭。 他也和老板一样义愤填膺:“这老鸨也太不会做人了。” 也不教教手底下的人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 这不是给对面客栈送生意吗? 老板的脸越来越黑,看着也越来越不善。 而一街之隔,客来福这边。 客来福的掌柜这些天头都要愁秃了。 他接手这家客栈十来年,眼见着客栈一点一点衰败,又一点一点冷清。 他辜负了祖业,辜负了把客栈传承给他的爹娘,也辜负了豆腐西施对他的嘱托。 他撑着这家客栈,凭着老字号的招牌,然而到了现在,哪怕他卖了家产,恐怕也支撑不下去了。 “哎。”掌柜叹息。 后厨的小学徒跑到前堂来,客栈里太冷清了,如今正是饭点,居然没几个人来,他在后厨都没地儿帮忙,便来前堂看看,没成想看到了掌柜的叹气。 小学徒苦着脸:“掌柜的,我们客栈是不是要开不下去了呀?” 那他是不是就没饭吃了? 忧心忡忡的小学徒看着掌柜愁人的脸,深感自己即将要去街上乞讨。 “哎,别担心。”即使自己也在担心客栈的安危,但是掌柜还是习惯性地安慰小学徒:“这客栈开一天,就有你一天的饭吃。” 这句话虽然保证不了什么,但小学徒还是被安慰到了。 他握着拳头:“那我现在去外头看看,能不能找点客人过来。” 本来跑堂吆喝不是小学徒的任务,但是如今后厨没事儿干,小学徒自觉能多干点就多干点,一骨碌地跑出去,扯着嗓子吆喝。 “哎。”掌柜的本来想要拉住小学徒,但没想到小学徒跑的这么快,让他老胳膊老腿没能抓住,只好由着他去了。 小城本来就小,大大小小也就几个客栈,哪个客栈开的好,平日里人流多不多,菜名如何,师傅手艺怎样,每个人都一清二楚,倒不必强行揽客。 掌柜的叹口气,又蹲在了门槛外边,看外面的大树都觉得孤单寂寞。 他拎了根干枯的树枝,双目无神,两眼放空,树枝在他手底下画出一个又一个圆圈。 “沙沙沙”树枝划过地面,发出沙砾的嘲笑。 等到他画到第十个圈的时候,小学徒终于吆喝到了一个人。 她穿着朴素的白衣,柔顺的头发披散下来,落在耳畔的几缕碎发飘飘扬扬,抬起眸子看人的时候更加让人心中激荡。 行走之间,看似是在这个世界上,细看却恍惚觉得游离于世界之外,诡谲又美丽,像是莲花开放。 小学徒拦在这个人面前,看清人脸的时候心中一激,好险没发生什么笑话,好不容易定下了心,耳朵浮起纯情的红色,连着小片肌肤都是粉红的。 风吹过他的红耳朵,却吹不走他的燥热。一贯灵活的脑子此刻一片空白,连吆喝的话都结结巴巴的,盯着眼前人的面容红了红脸:“这位姑娘,要不要上我们客来福吃饭?” 他揪着袖口,两只手绞紧,红着脸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一股脑地脱口而出:“我们店里有清炒萝卜,红烧豆腐,清水鱼,白莲蟹肉……” 小学徒一股脑报了很多菜名,声音激动又紧张,微微发紧,等回过神来,看清了对面姑娘眼底的迷惑和不解,顿时脸红脖子粗,刚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 最后把自己给闹个脸红。 于桑之站在客来福和福来居的中间,左边是福来居,右边是客来福。 此刻微微蹙着眉,黛眉弯成远山,水眸微动。 她最近只在青楼里露了两次面,虽露面不多,却每次都让人胆战心惊。 被她打服的龟奴和老鸨虽然看似恭敬又殷勤,但实际上能躲着她就躲着她。 像是躲猫的老鼠。 好在于桑之也更习惯这样的安静。 孤僻的性子深藏在骨子里,她并不喜欢热闹,哪怕形势让她亲自动手去收拾了老鸨,也只把青楼丢给李二花管理,自己则躲在僻静的角落里清闲。 青楼被李二花打理得井井有条,并有条不紊地改善。 于桑之待了两天,终于出来走了走。 路上的街道和她当日第一次来一般无二,热闹的小摊小贩,大声又努力的吆喝。 这次没有不长眼的人跑到她眼前跟她攀扯于家的那些笑料,反而是被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学徒拦了路。 长长的街道中间,小学徒第一眼瞧见这样清丽的美人,如出水的芙蓉,如绽开的昙花,如清透的雾。 面前拦人的小学徒不用她说话就已经脸红心跳,面带愧疚又胆怯地偷偷看她。 于桑之没什么想法,既然得人邀请,就答应了:“好。” 好? 小学徒差点没反应过来,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了,立马羞涩地不敢看人。 他低着头,从上往下看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半个发顶和发红的脖子,他嗫嚅又扭捏道:“请跟我来。” 小学徒成功给自己的客栈拐了个客人。 这一路小学徒走得是心里煎熬,既想走慢一点,多偷偷看两眼;又想走快一点,好带人到达客栈光明正大偷看。 心中的魔鬼不断拉扯着,最后一步掰成两步走,等到了自己客栈的门前,都不知道要先抬哪只脚。 “回来了。”蹲守在门口的掌柜抽出陷在泥中的树枝,站起身。 他看到那双熟悉的鞋子,就知道自家的小学徒也许无功而返。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跟在小学徒后面的,居然是个诱人清丽的女子。 白衣款款,长发飘飘,和画中的菩萨似的。 家中供奉了佛像的掌柜一时间愣在原地,愣愣看着来人,只差拉过小学徒问问,是哪里找来的美人? 这样的美人胚子,不像是来吃饭的,反倒像是来赏玩景点的。 掌柜的一把扯过了小学徒:“你不是去吆喝人的吗?怎么学隔壁家青楼,做起了勾引拉客的买卖?” “啊?”小学徒不太懂,摸着自己的脑袋瓜子,有些委屈。 怎么说都不会是他勾引人啊。 分明像狐狸精的又不是他。 落后一步的于桑之安静站在原地,低垂的眼眸微微放空,落在客栈门前的大树上。 美人凝眸,顾盼生辉。 大树蔌簌抖动,连叶子都绿得发亮。 也许她自己也没有料到,不过才穿过来几日的功夫,她的样貌变化已经接近曾经的她,而和村里人口中熟悉的于大妞相去甚远。 15、第十五章 掌柜的和学徒嘀咕了好久,终于接受了学徒当真街上拉来一个美人的事实。 他扯起笑,把手掌往身上的粗步衫上擦了擦,虽然是一家客栈的老板,却是十足的平和模样:“这位客人,来点什么?” 掌柜的笑极度富有感染力,学徒更是手脚灵活,把菜单子往桌子上一放,立马一目了然。 于桑之低下脑袋,长长的睫毛良久垂落,像是轻盈的蒲扇,阴影打在菜单上,晕染出一小块墨。 “这些就都来一点。”于桑之收回视线,点了几样,端起桌面上的一碗茶。 客栈里的茶都是粗茶,茶沫子飘在上端,像是翩飞的蝴蝶。 “好嘞。”掌柜的接过菜单,看了两眼,应了一声。 他围上了布兜子,掀开后厨的门,招呼小二收拾东西。 这客栈清闲,也没其他客人,掌柜的清闲,居然打算自己亲自去做。 各色各样的菜在掌柜的手下安安静静,像是听话的木头,从令如流,在掌柜的手下被转动翻身,切片浸酱,涂上了几抹色彩。 辣椒,姜,蒜,肉桂,八角。 十分娴熟地,掌柜将即将要切的肉浸润在酱汁里,等着入味。 他忙活了很久,擦了擦汗,学徒在旁边帮着上工,老师傅在颠锅加火,三个人忙的热火朝天。 唯独新找来的一个新师傅却磕着瓜子站在一边,看起来事不关己。 掌柜的忙的脚不沾地,于桑之点的多,怕耽误了上菜,便温和指挥新师傅道:“帮我切个鸡肉,做个蒜炒鸡肉吧。” “哦。”新师傅哦了一声,把手头上的瓜子不紧不慢放下,整个人还慢悠悠的。 他随意看了一眼鸡肉,连洗都没洗,直接就上手下锅,火候过大也没在意,只想着差不多了,把里面夹生,外面却已经有些焦的鸡肉装盘。 装盘的过程中,一直支着条腿,连做菜都没有站相。 他是不怕掌柜的要辞退他的。 在这城里的人都知道,这家客栈留不住师傅,能招到做饭的新师傅就已经感恩戴德了,更何况他这样多年经验,自己上门的。 新师傅一点也不心虚,把自己装的盘随意一摆,混入了那些将要上菜的盘子里。 小二正端上各种菜。 “客官,您点的菜。” 五花八门的菜让于桑之的食欲大开,她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伴着香气,流淌在她的唇齿。 新鲜的蔬菜还混着刚出锅的热气,白雾腾腾的。 于桑之的确有些想不到,这样的食物,为何会让两家客栈的人流量差距如此之大。 掌柜的还在后厨忙活。 小二便堆着笑对于桑之解释各个菜的特点。 “这道是我们店里十分有特色的豆腐,采用了老掌柜流传下来的煎炸方法,先将豆腐切成块,再炸至金黄,后放入凉水中,要保证每块豆腐里面嫩,外面脆,焦香而不硬,汤水清透,嫣然入味,是我们老掌柜研究了多年研究出来的招牌。” 于桑之看了看,每道豆腐均匀细致,分寸之间,无论长宽都十分一致,汤水看似清透,但上面的豆腐却是焦香十足,每一块都入了十足的味道。 混在清水里,仿佛绽开的黄芙蓉。 竹箸轻轻一夹,豆腐中央立马露出又嫩又白的奶色,荡漾在清水里,如细嫩的花瓣。 “这道是我们客栈掌柜的拿手好菜,是专门从熟人手里拿的新鲜的鱼,刚从河海里捞上来,一点儿泥腥味都闻不见,我们掌柜的最擅长做这种鱼了,能将鱼做的鲜美白嫩,绝不像隔壁一样,只管用酱料对付。” 小二搓了搓手,不留痕迹地为自己的客栈挽回名声。 于桑之拿了竹箸,尖端点了点飘着香葱的汤水,取了一小块白嫩的鱼肉,放入口中,入口即化,确实是鲜味十足。 无论是用料还是食材,都是一等一的。 小二报了一个又一个菜名,等到于桑之尝到第五个的时候,已经对这家客栈的食物十分满意了。 无论是安静的环境,还是飘香的菜肴,都让她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于是,当于桑之夹到第五个菜,看着那外面略有些焦的鸡肉,也没当一回事,一张唇,便咬了下去。 并未处理干净的血混着鸡肉残留的腥臊味,一下子让于桑之想捂着喉咙吐出来。 比其他人更加敏锐的五官把那难吃的味道无限放大。 这鸡肉的味道,让她想起了在上一世,她曾收过的一个丧尸王小弟,也是这样,将食材随意处置,各种浪费。 难吃的鸡肉,一下子让她蹙起了眉。 小二一直在介绍,如今一看于桑之表情奇怪,一下子就止住了话头,紧张道:“怎么了?是太烫了?” 小二看了看新端上来的第五道菜,想不出客人为什么会面色如此难看。 于桑之好不容易把那块让人想吐出来的鸡肉吞下去,已经失去了继续品尝的欲望。 她绷着张魅力十足的脸,面无表情坐在座位上,放下了筷子,像是冰雕的玉美人。 蹙着眉的样子,让人只感觉自己做错了怎么,内心又愧又疚。 小二捏着自己的抹布,紧张极了,说话都磕磕绊绊:“要不要来一碗凉茶?或者这里有井水……” 小二还在着急补救,整个人有点慌张地发乱。 于桑之已经开口:“不是烫。” 小二一愣,刚松了一口气。 就听人说“是很难吃。” 小二刚松的一口气又立马提起。 心情并不好的于桑之并没有表面的那般委婉,连话都是生硬直接的。 “我想,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难吃的菜。” ——自从来了这里以后,于桑之摆脱了末世那种极度艰苦的生活,无论是在隔壁客栈吃的第一餐,还是在青楼里老鸨装着笑脸端过来的菜,都是极度美味的。 哪怕技术不那么别具特色,但也极度用心,并非是随意糊弄。 而这盘菜,她除了看出来糊弄二字,找不出一个字来夸赞。 唯一的优点是,食材足够新鲜。 但这也让鸡肉内部的生味更加明显。 竹著磕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于桑之冷着脸的时候是很唬人的,那张柔弱漂亮的脸一下子冷成了冰块,冻得其他人瑟瑟发抖。 小二愣在原地,感受冷气嗖嗖往脖子里冒的冷意,其他话都想不起来,只能重复道:“怎么会难吃呢?” 小二低喃,眼睛愣愣的,像是还没从话中回过神来。 他见识过掌柜的手艺,那叫一个好。 无论是生鲜还是蔬菜,在掌柜的手下,都能做出最好最漂亮的菜色。 味道和表观,都是掌柜的最看重的。 如何会难吃? 何况刚刚不是吃的很开心吗? 小二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怔怔盯着那一盘鸡肉。 这个时候,于桑之把碍眼的那盘鸡肉往前一推,略焦的鸡肉对准了小二那一边。 小二看着于桑之的脸色,尝试着取了桌子上的另一双筷子。 见到于桑之并没有阻拦他,于是从鸡肉那盘里取了一小块,满怀疑窦地咬了下去。 一入口,小二便变了颜色。 大惊地看着那盘看起来并无异样的鸡肉:“怎会如此?” 口中的腥臊味也许不这么明显,但是常年浸润在客栈里的小二自然知道自己老板的手艺。 这样敷衍又随便的东西,不可能在自家老板的手下来到餐桌。 小二尬在原地。 摇摇欲坠的眼神乱了,慌乱看向此刻唯一的顾客于桑之。 于桑之冷着脸望他,无声谴责。 小二内心也十分痛心,颊上浮起羞燥的红,双手端起那盘鸡肉,脸色尴尬又难堪:“我……我去给你换一盘。” 小二话说的很快,腿脚也很快,不过片刻,就没了踪影。 只剩下于桑之一人坐在大堂里,拧了眉看周围的装饰。 这家客栈依旧保留当初的装饰,大气古朴。大堂很大,依稀看得出以前繁荣的样子,无论是坐地的盆栽,还是窗台桌几上的装饰,繁复精细,都没有因为客人的减少而有一点偷工减料。 客栈外面传来一点声音,似乎是城里的老人路过,在讨论这家客栈。 老马头走过客来福,瞅了一眼,想起了最近的听闻,难免啰嗦,自诩看着掌柜的长大的他替客来福掌柜的唏嘘:“想当初十年前,客来福那景象,那盛景,和现在客来福的样子……啧啧。” 门庭若市一朝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若他要是老掌柜,一定死了也气活过来。 老马头鼻息落在自己的长胡子上,哼了一声。 老马头身边站着他二十余岁的儿子。 儿子脚步一缓,略带无奈。 站在人家门口前说这个,是不怕被人拎着锄头打。 老马头可不管这个,他压着自己手边儿子的肩膀,感受儿子肩膀上的肌肉,兀自猜测:“也不知道老掌柜在地下会不会难过,怕是把地下黄河水都给哭断了吧?!你呀你,一定要把我手艺发扬光大,不然,我死了你棺材板都压不住。” 老马头今年五十有二,老来得子,总怕儿子会辜负自己的期望,把自家祖传的手艺给丢了。 老马头的儿子是个胆小又腼腆的男人,本就被拍的一个踉跄,又被自家老爹这么一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爹,你可别乱说话。” 什么死不死的,他爹还这么健壮,昨日还力排众议啃了三个大馒头,怎么也谈不上死这个字。 不过说到客来福,老马头的儿子比老马头要更加耳聪目明:“爹,听说客来福老板要撑不下去了,大家伙都说最多一个月,他得把这客栈给卖了。” 客栈占地大,招的人手也多,招的人都得吃饭,哪个不要钱? 客来福支撑到现在都已经顶天了,再犟下去,掌柜的家产都得赔进去。 听说,掌柜的已经变卖了不少家财了。 “哎。”老马头叹了口气,为自己记忆中曾经的客来福唏嘘两句,最后却叹道:“卖了也好。” 他透过没关的门口望进去,看到偌大的客栈一点不少的装饰。 每一处都和他记忆中的客来福对上了。 遗憾道:“可惜了。” 这么大的客栈,客栈里的东西一点没少,热茶也未偷工减料,看的出来客栈主人的态度。 可惜的是,物是人非,掌柜的再怎么坚持,依旧抵不过时间。 不是他们这些老人抛弃了客来福,而是客来福的厨子抛弃了客来福自己。 老马头一边走,一边错过客来福里柔媚而弱不禁风的少女,心里想。 当初他也是时时去客来福,隔三差五跑客来福。 可自从客来福对面开了家新客栈之后。 客来福的厨子手艺参差不齐,高低大变样,一旦他们人来的多了,送上来的菜不是这个腥就是那个臭,让人隔着老远就能失去胃口。 久而久之,客来福的口碑一降再降,他们这群老伙计啊,也不愿意去做冤大头了。 16、第十六章 外面人的声音传到耳聪目明的于桑之耳里。 她沉吟了片刻,手肘压在自己的下巴上,落下来的衣袖没能彻底挡住她的白皙皮肤,露出了一截洁白如玉的手腕。 也许,她可以拥有一家自己的客栈。 而后厨。 小二小跑着,赶忙跑到了掌柜的面前。 掌柜的正在揉面,眼皮子一抬,就对上了一盘子鸡肉。 “呼呼。” 小二喘了两口气,把事情一说。 听完了整件事,掌柜的立马就严肃了起来。 他眉头一拧,把那盘鸡肉亲自端到面前。 焦掉的鸡肉外皮,又杂又乱的摆盘。 切开鸡肉,能看到里面残留的一点血丝,从骨髓里淌出来,遗落在鸡肉纹理的表面。 掌柜的只是一眼,便清楚鸡肉的所有问题,同时感觉到不可思议:“混账。” 掌柜的骂了一句,气的浑身颤抖。 他转过身,也不顾自己手上黏糊的面粉,扯住了那新厨子的衣领,红着眼:“这是你做的。” 虽然是问句,但是语气却是实打实的肯定。 正在偷懒的厨子莫名被揪过来,撇了一眼端在眼前的盘子。 盘子清透水润,绿色的底色上却是他刚刚才糊弄着炒成的鸡肉。 鸡肉发焦发黄。 新厨子挑衅笑了下,也不推脱,也许是看破了掌柜的虚张声势的样子,噗嗤笑一声:“没错,是我做的。” 他做的鸡肉。 怎么样?好吃吗? 新厨子眉眼嘲讽,看不起似的觑着掌柜的脸色,视线从自己的领口移到掌柜的手上,目光不屑:“就是我做的又怎么样?你除了我还能招到其他厨子吗?都跑到隔壁去了吧?我告诉你,别给脸不要脸,我能来你客来福已经算是给你脸了,你再看看,你这里除了学徒,还有别的厨子吗?” 新厨子有恃无恐,吊着眼惬意瞧掌柜的愤怒模样,心里升起一点点快意。 谁让他前几天偷偷带火腿回去,被发现了之后,这个看起来和善,实际上却是小气吧啦的掌柜当着一众人的面训斥他,让他丢光了脸。 前日他让他丢脸,现在他就赶他的客。 新厨子梗着脖子,仰着脑袋,斗鸡一样,高傲看着掌柜。 掌柜的气得很了,手上的力道不断用力。 领口一点点收紧。 虽然脖子被勒得生疼,但新厨子却一点也不怕,也不低头。 “哎……掌柜的。”小二见到剑拔弩张的状态,连忙扑了上去。 他拉住掌柜的衣袖,劝这人道:“掌柜的消消气,消消气。” 再怎么样,掌柜的也不能害出人命来,何况现在客栈这么难,更是不能多出一些奇怪的流言蜚语。 要是因为揍人被官老爷抓去,进了趟大狱,谁还敢再进客来福吃饭呐。 小二七手八脚,终于把掌柜的拦了下来。 掌柜的被小二抱着胳膊,还是生气,怒火蹭蹭蹭往上涨:“你这王八……” 掌柜的骂的很凶,可是新厨子又怎么会把这话听进去呢? 他喷笑一声,松了松自己的围兜,把扎起的袖子放下,整个人站直了,像是和掌柜的宣战:“你当我稀罕呐?这一个月几两银子,吃饭还不够用,我早就不想待下去了。” 他说:“我看看你没了我之后,能找出个什么厨子来。” 新厨子骄傲至极,自己一把将围兜拍在桌子上,看着掌柜的一双赤红的眼,宣布道:“老子不干了。” 熏了烟气的围兜被毫不留情重重拍在桌子上,发出的声响差点气得掌柜的一个仰倒。 掌柜的年纪大了,皮肤细纹不少。 此刻抖着手,眼旁的细纹隐隐浮动,变深变皱,难堪爬上了他的眼睛。 只见他抖着声音,气急道:“你给我滚。” 滚就滚。 新厨子嗤一声,呸一口吐了口唾沫到掌柜的脚边地上,仰着得意的嘴脸,片刻也没待,直直走了出去。 无论是小二还是学徒都被新厨子这幅样子给气的眼红。 学徒连忙蹲下把地扫干净。 又扶着掌柜的坐下,眼眶红红的,带着想不通的难过。 “太过分了,掌柜的帮了他这么多,他还不识好人心,对掌柜的恩将仇报。” 若换做是其他客栈,偷盗食物这等罪责,少说也要移交到官府里去。 偏偏掌柜的心善,看新厨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自己家有多么多么困难,是一时鬼迷了心窍,于是把那件事一笔带过,将此事压了下来,也没让新厨子赔偿。 没想到做善事做善事,居然还养出了这么个白眼狼来。 掌柜的想起前两天自己没在的时候,几位一直坚持着吃自家客来福饭菜的客人们遇见他就摇头,接下来也再没来过。 店里的生意也越发冷清。 只感觉自己真的是鬼迷了心窍,居然把这样的人放在了自家客栈里。 “哎。”掌柜的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懊悔和难过一起从叹气中流淌出来:“我真的是……” 真的是什么?掌柜的没有说下去。 只是懊悔和苦恼不似作伪。 他拍着大腿叹气:“要是这客栈到了我的手里败了,也许也当是天意吧。” 而这一边,新厨子刚出了客来福的大门,就从另一条小道上入了福来居的后门。 “来人,我要找老板。”新厨子扯住了在人流里穿梭的福来居的小二,直接道。 “啊?”小二正端着饭菜,又忙又乱,乍一下被扯住,连手里的汤都差点被撒出来。 他抬头,想看看到底是哪个人胆子这么大,一上来就敢找他们老板,等看到是旁边客来福的厨子之后,惊呼声一下子噎在了喉咙里。 “得。”小二应一声,知道自家老板对旁边客来福的看重,连忙叫了人,把手里的这碗汤端走:“跟我来,我们老板正在楼上。” 走在逼仄的楼梯上,小二还不住地打量着旁边这个羊入虎口的客来福厨子。 这厨子像是客来福前段时间刚招的新厨子,因为自家老板对隔壁客来福的看重,连带着他一个小二也跟着一起关注了起来。 小二偷偷摸摸打量的眼神一点也不隐蔽,马上被新厨子给察觉到了。 他颈部青筋蹦起,狠狠瞪了小二一眼:“看什么?” 小二被吓了一跳。 小二收回了目光。 高高在上的新厨子让小二很不舒服,自己把他带到门口就想走:“你自己进去吧,老板就在里面。” 小二想也没想,把新厨子丢在了这里。 被一个人丢在门口的新厨子瞪着小二的背影,似乎在磨牙。 “咚咚。”门被敲响。 新厨子站在门外,这次才算是站的端正了,眉目间出现几丝忐忑。 门内,老板正摸着他那两颗大核桃,油光发亮的黑核桃在他的手上盘着,发出韵色光泽。 “进来。”他眯着眼说。 略胖的身材让老板窝在藤椅上,像是一堆横肉淌在镂空的碗里一般。 咔嚓一声,门被推开。 新厨子杵在门外,露出一张谄媚的嘴脸:“老板。” 新厨子姓王,本就是隔壁村一个做灌水猪肉的,后来小本生意赔了,又欠了些钱。 家里揭不开锅,于是自己学了点手艺,跑到城里找份工。 城里的客栈很多,可是他高不成低不就,也就学了两手能见人的技巧,在外行人面前看看还行,在内行人面前就不成样了。 城里的大客栈没人要他,小客栈他又看不上。 最后兜兜转转,找了家里的亲戚,介绍他到客来福的客栈里做厨子。 本来王厨子就对客来福的冷清抱有偏见,认为这家还不如一些小客栈。 可是看在客来福里的东西大多很好,他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偷盗些东西回去的份上,他便留下了。 只是隔着隔壁的门,他老是觉得,他该去对面的福来居,而非是在小小的客来福里赚那几块银子。 “坐。”老板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王厨子,让他坐下。 王厨子又忐忑又害怕,整个人和刚刚的嚣张完全不同,变了个人似的,点头哈腰十分腼腆:“那哪行?我站着就成。” 老板盘在手心的核桃发出咔呲一声响。 他可不在意王厨子是坐是站,反而眯着眼睛,极为惬意地问道:“怎么样?”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换一个人过来,都不知道他值的是什么。 偏偏王厨子只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挂着笑道:“老板放心,那些老客都被我赶走了,料是他再能撑,也撑不过这几天。” 维持一个客栈的精力是难以估量的。 客来福的掌柜的支撑了这么久,也没能改变大厦将倾的下场,更何况他在背后推波助澜。 想到这里,王厨子的笑更谄媚了,一张脸笑的皱起了菊花,低着脑袋告诉老板:“老板放心,您能心想事成的。” 老板叼着颗葵花籽,重重哼了一声。 他当然知道,他能够心想事成。 他这一生,在客来福的掌柜的手上被打脸丢光了面子,如今也要在他头上把面子挣回来。 老板撇了一眼王厨子,笑:“那就行,你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 闻言,王厨子笑的弧度更大了。 自从他入了客来福做厨子之后,本默默无闻的他却被福来居的老板找上。 诚惶诚恐的他站在福来居的老板面前,连话都不会说。 但是老板告诉他,只要他背后帮着福来居做事,把客来福的口碑再次败坏,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报酬。 那时,老板也是这样躺在藤椅上,指着客来福的位置告诉他:“你,帮我继续把他打倒,我就让你进福来居,甚至……你欠下的债,我也能帮你想办法。” 胸腔里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王厨子漆黑的眼中闪着光,嘴角漏出一点笑。 这下好了,客来福的掌柜的揭穿了他的手段,可他背后还有福来居的老板。 福来居如此厉害,他总能比在客来福要好的多吧。 17、第十七章 虽然赶走了新厨子,但掌柜的还是很憋闷。 好在客来福不止有那个白眼狼。 小二和学徒都是有良心的,受掌柜的善意颇多,此刻看掌柜的气成这样,害怕掌柜的气坏了,忙小小声劝着掌柜的别伤了身体。 “他走了也好。”学徒睁着双湿润的大眼睛,眼睛看着掌柜颓然的神色,小小声道:“那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小二:“没错,为了他,气坏了自己身体不值得。” 掌柜的也许听进去了,也许没听进去。 他自己喘了几口气,想起来前堂还有客人等着。 “去把鸡肉拿来,我再做一遍。” 新鲜的鸡肉再次被放在砧板上。 掌柜的起身,把袖子挽起,俨然是打算再送一道菜上去。 小二躲在一边,低着脑袋。 不一会儿,鸡肉已经再次做好了。 这次的鸡肉飘香十里,上面的金黄色色泽镀了蜜,脆脆的外表覆盖上了一层油脂。 细细一戳,里面的香油便顺着缺口轻而易举流了下来。 小二端着这盘鸡肉过去的时候,心里是暗自高兴的。 掌柜的亲手做的鸡肉,没有人能说不好。 果然,放在失去食欲而百无聊赖的于桑之面前,也吸引了于桑之的注意力。 她低下头,纤长的睫毛落在她白皙又光滑的肌肤上,打下一小片阴影。 油脂分泌在空气中,蜂蜜甜香的气息也在风中飘散。 她思量片刻,居然没有吃,而是抬起头,那双冷清的眸子如寒潭:“听说你们要卖客栈?” “啊?”正等着于桑之夸赞的小二愣在原地。 --------- 三天后。 本该倒闭破产的客来福突然名声大燥,新奇之名传遍了小城。 歪歪扭扭的牛车旁边有两个人讨论客来福,没关注车上的大汉,声音也没压低,议论声传到大汉耳朵里。 大汉隐隐约约听了一耳朵,隐晦听到客来福三个大字。 等一中午听下来,只听到客来福现在人满为患,午间午后连排队都排不进去。 “怎么回事?”嘎吱嘎吱拖行的牛车上,戴草帽的黑壮大汉刚数完卖草帽的钱,视线从那一摞被整整齐齐叠在一起的草帽中收回来,反而关心起了八卦,问城里的熟人:“你不是说它破落了吗?” 熟人也在点着草帽,听到这句话,顿时把手头上的东西放下。 戴草帽的黑壮大汉不是城里人,和于家村一样,住在靠城的乡下。 但熟人则是地地道道的小城人,比起三天后才听到消息的黑壮大汉来说,他早就听闻过更深更隐秘的消息了。 “怎么说呢……”看在黑壮大汉常常把自家编制的草帽卖给自己的份上,熟人一点也不瞒他:“我也不知道,当初我脱口这话的时候,它的确将要破落了没错。” “可是……”摸摸光溜溜的脑袋,熟人欲言又止,看了黑壮大汉一眼。 他神秘兮兮地凑近黑壮大汉:“可最近他新出了好些菜品,各个都好吃的不行,大家都赶着要去吃。我也有些馋,可是之前在那里踩过坑,没敢去,怎么?你要不去试试?” 黑壮大汉被熟人当做个试验品,却也没恼。 他挠了挠脖子,没说去不去,反而好奇问道:“怎么就出了这么多新菜?” 这句话可难不倒消息通透的熟人,他兴奋道:“听闻客来福换了个老板。” 落地之音盎然,黑壮大汉瞪圆了眼睛。 小城的另一个方位。 往日冷冷清清的客来福此刻几乎人满为患。 大多数人都是听身边人传人说客来福的新菜有多么好吃,又多么新奇。 于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来试了一次,这之后,就免不了忘不掉客来福新品的滋味。 辛辣喷香的滋味总是萦绕在舌尖,催着他们总是想往客来福跑。 午时一刻,两个结伴的兄弟兴致冲冲而来,一打眼却瞧见挤满了人的客来福,人挤人,头挤头,挤在人潮里像个窒息的鸭子。 鸭子在不断抖动,一个鸭子脑袋沉下去,另一只鸭子脑袋又浮上来。 门口的小二也被挤得像是浪潮里的小船,满身的汗,不断吆喝和接待着。 看见眼前的这幅光景,年轻些的弟弟耷拉下眼,轻轻一拳砸在哥哥身上,懊恼道:“可恶,今天又没能吃上。” 这么多人,等他们午后上工的时候,还不一定能轮到他们呢。 面色黝黑的哥哥摸了摸自己被弟弟砸了一拳的胳膊,也有些颓然。 他们今日特意早些下工,就是想再来客来福好好吃一顿。 却没想到,他们已经来得够早了,却还是有这么多人。 想起三天前来客来福吃的那一顿,哥哥的喉咙咽了咽口水,喉结动了下。 三天前客来福还没出名的时候,客栈里还没这么多人,只有冷冷清清几个被拉过来尝试的客人。 他和弟弟也是下了工打算随便找些东西吃,却被拉到客来福的客栈里。 想到客来福近日的口碑,又想到客来福的价格,当时他立马就想拉着弟弟跑掉。 想拉他们强买强卖?没门。 可惜最后没跑成功,他们走了两步,被一个看起来极具破碎感却又杂糅着漂亮精致的柔美女子拦下了。 那女子是他平生仅见的好看,一身简单朴素的白衣,却硬是给穿出了纤尘不染的美貌。 那女子清凌凌看他,柔美的眼睛里却和外表的美貌妩媚不同,如寒潭般清冷,漂亮得像是海滩冲刷无数遍的黑曜石。 女子让他们尝尝客栈的新品。 女子说不收他们的银子。 哥哥诚惶诚恐拉着弟弟坐下了,等饭菜的一段时间里,思绪飘过,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当饭菜端上桌子的那一瞬间,哥哥什么都不想了。 饭菜太香了,等到两个人狼吞虎咽吞下了整整两盘饭菜,才将脑袋从盘子里抬起来。 饭菜极度美味。 美味得能让人把舌头给吞掉。 和寡淡的清水菜叶子不同,新菜充斥调味品的辛辣和鲜香,浓重的美味在味蕾炸开,像是在放一场颅内的烟花。 哥哥舔了舔唇,才从回忆中抽出神。 可是一看到眼前的人潮,那点激动又被现实给狠狠打压。 人太多了。 按照这样的速度,人只会越来越多,位置也只会越来越难抢。 哎。 他们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两个人高马大的兄弟虚头巴脑地颓然站在道路中央,挡住了一小片地方。 可是哪怕这样,还是有无数的人往这边挤。 有闻声而来的老大爷揣着一点布兜里的银子,打算试试这最近名声大噪的新菜。 布庄的老板在福来居的老板耳提面命下,忍耐了两天,最后第三天,还是受不住那香气和传闻,自己偷偷跑过来,打算一个人偷偷试试,不告诉福来居的老板。 周边的邻居也在议论。 一直在这块地方卖菜卖虾的老婆子挤在客来福的门前,小声嘀咕:“我说最近这边怎么这么香,敢情都来这里吃饭了。” 而客来福的内部则忙乱一片。 学徒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多人,这么多客人,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掌柜的要好一些,他陪着自己家的客栈客来福从盛到衰,又见证了它在别人的手上焕发光辉,心情不知道是复杂还是难言。但总归是见过那样的盛景,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不慌张。 他吩咐学徒来帮忙:“前面忙不过来了,你也开个灶,一起做吧。” 客来福当初极盛的时候,特意砌了七个灶,每个灶都不得空闲。 到了后面破败之时,三个灶甚至都用不上,顶多用两个灶就能满足一天的需求。 到了今日,七个灶终于不用继续放着堆灰,能用起来了。 掌柜的手上不得闲,只能吩咐能吩咐的人,尽量帮着做一做。 何况这三天来,客人指数性上涨,哪怕他的手脚再快再麻利,也顾不上这么多客人。 平日里让学徒帮着切菜和烧火还好,让他开灶可是头一回。 学徒听了这句话,顿时慌乱:“可是我还没出师呢。” 厨艺和其他不一样,这是要长年累月的经验积累,对每一丝火候的把控都会影响口感。 这也是之前客来福败落的原因——经验丰富的厨子都被福来居挖走了。 只剩下一知半解的学徒。 学徒自认自己学艺不精,犹犹豫豫道:“不然我还是帮着师傅洗菜洗碗吧。” 他对自己的技术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掌柜的听了,却让他放心做。 他指了指楼上那间最精致华美的房间,对学徒小声道:“于小姐厉害,头脑聪慧,想法灵活,不似我们这些老人守规守矩,她将这些调料配置成比例不一的秘方,把调料和菜一起做,我试过了,无论怎么样,都能变得极为美味辛香。” 这种秘方对火候的把控要求很松,几乎没有要求。 当初掌柜的被于桑之嘱咐的时候也不信,后来亲自试了一试,才不好意思腆着张老脸承认。 他叹口气:“如果当初能用这方法,客来福也不会陷入那样孤立无援的境地。” 18、第十八章 学徒最后还是开了灶。 火热的炉火中,学徒满头大汗地看着手里的小锅子,思考,于小姐到底是怎么配的这秘方,怎么就这么好闻又好吃呢? 无论横着炒竖着炒,都让人食指大动。 店里忙碌。 店外人挤人的景象也不可避免落到了福来居的老板眼中。 站在福来居三楼窗口,老板眯着眼睛看底下人流如织的人群,感受到了赤裸裸的侮辱。 店里的伙计站在老板后面,眼见老板面色越来越难看,心中打鼓,战战兢兢。 鞋底已经沾了冷汗,黏糊糊的,但伙计一动不敢动。 他生怕自己动了,就成了老板的集气桶,被老板按着一通训斥,成为老板泄火的工具。 正当店里伙计努力思考着自己应该立刻就找个借口溜出去,还是勉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咔嚓一声。 伴随着轻微一声响。 坚硬的栏木应声而断。 碎裂的声音在脑海中无限放大,如炸响的惊雷,一下子打破了表面无事的表象,现出底下破涛汹涌的暗流。 暗流崩腾得汹涌澎湃,冲刷过无数礁石。 在老板无情的手下,一向并无裂痕也无隐患的栏木脆弱得宛若白纸。 断裂之声明显而晃耳,落在寂静无声的三楼,更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伙计哪怕心中有了准备,也难以避免吓了一跳,等脑子转圜过来,心脏骤停,视线中晕乎乎出现几个小黑点,眼前发昏,思绪打乱,脚步不由自主钉在原地。 栏木的断裂声骇人,而比之更加让人胆战心惊的,是老板的咬牙切齿之声。 许是被窗外的盛景刺激到了,福来居的老板没能收住自己的力气,狠狠拍了一把窗台,视线底下藏着愤恨与想不通,眼睁睁看着自己格外喜欢的栏木在自己的手下碎成两截。 与预想相悖的场景让他眼睛发麻发黑,碎裂的栏木也无法宣泄完他此刻的情绪,过于激烈的情绪顺着呼出的气息毫不留情从口鼻中喷撒出来,老板脸上的横肉顺着他的呼吸不断抖动:“荒唐,荒唐。” 老板从未见过如今情景。 客来福的门口挤挤攘攘,福来居的门前冷冷清清。 自从他打压和离间客来福的掌柜和厨子之后,他便只见过自己家客栈人满为患,而对面则凄惨冷淡,鲜明的对比让他刻入骨髓,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景象? 如今完完全全是反了过来。 让他不屑的对面此刻人头攒动,他付出极大心血的客栈则失了大部分的客流。 人都跑到对面去了。 如此行径,怎能让他不认为对面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如阴沟里的老鼠,只会使些老鼠行径。 在老板气狠狠的手底下。 栏木颤颤巍巍,似是行将就木的老头,断裂的两截错开了一小半,正在顽强支撑着沉重的木窗。 木窗有些重量,断裂的截面之间,小块的碎屑正随着栏木的摆动而落下。 场景戚然而寡淡。 一窗之隔,两个截然不同的场面。 福来居的老板狠狠喘了几口粗气,带着怒火收回了手,在行动间,细小的窸窸窣窣碎屑不甘示弱随着他的动作飘落。 乍暖还寒,却是另一副春光。 窗外的景色麻木而刺眼,让老板自个儿都不敢再看。 也许是对对面的变故极为上心,福来居的老板挖出了自己的理智,总算找回了几分清醒。 肥肉狠狠抖了抖,老板重重呼吸了几下,依旧难掩内心的火气。 “来人,来人。” 过于猖狂的场景在他面前徐徐上演,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随着老板的大声吼叫,门口坚硬的木门被推开,小跑着进来一个杂役。 杂役战战兢兢站在门口的小角落,等待他脾气并不好的老板发落。 “你去……”老板重重转过身,吞吐了好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嗓音艰涩而愤怒,他鼻子中呼出狠狠几口气,吩咐:“去把王厨子给我叫过来。” 杂役搭眼瞧见了几分碎在地上的木屑,立马低下头不敢再看。 他捏紧了粗糙的衣角,对老板的话言听计从:“是。” 王厨子来得很快。 他自从那天放了狠话,毫不留恋从客来福客栈跑出来后,就一直担心自己能否得到福来居老板许诺的那几分得益。 因此,在福来居老板未曾唤他之前,他便一直守在福来居老板身边,指望着能在老板面前刷刷脸,从而得到自己的那点回报。 但他就是千思万想,也想不到,福来居的老板能把他叫过来,问他这么个问题。 “你说,”落下的话音沉沉的,不用细听也能辨别出里面的威胁:“客来福这是怎么了?” 楼下的场景混着吆喝热闹声如雷贯耳落在两人耳朵里。 这几天一直待在福来居后院里享清闲的王厨子也傻了眼。 他上前几步,一下子靠近了被捏碎半截的那扇窗,整个人都探出了窗外,惊愕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个人流像是锦织的匹练,正一点点落入客来福这个小客栈里。 这么多的人,比之往日的福来居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板因肥肉而小小的眼睛此刻阴沉沉的,像是凝聚着即将要爆发的怒火:“我才要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王厨子才来他家客栈几天,隔壁客来福的人流就超过了他们福来居。 若是再多过几天,岂不是要把他们福来居给踩在脚底下? 被人耍的愤怒一点点涌上老板的脑门,衬得他脑门更红,脸色更黑。 王厨子的确是惊愕的,他的眼睛瞪得几乎有鸡蛋这么大:“这……” 隔着几米远的距离,熙熙攘攘的人声几乎把他的嗓音吞没。 在这样诡异的事实下,就连辩驳也显得无力。 王厨子嗫嚅了几下,吞了吞口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也不知道啊。” 因为猝不及防而显得心虚的声音又低又飘,无形之间增加了福来居的老板对王厨子的猜忌。 他冷哼一声,从肥肉种挤出的几个字像是裹挟着冰碴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谁知道?” 老板指着下面人的热闹声,一点点逼近了迷茫又无措的王厨子:“你给我仔细看看……这些都是在你走了之后多出来的人。你告诉我客来福没什么异动?你告诉我客来福即将要关门?现在却让我眼睁睁看着人都走光了跑到客来福里去?你当我真是好骗的?” 老板满身的肥肉比巍峨的泰山还要重,压近了王厨子极为有压迫感:“我花了这么多银子让你在客来福兴风作浪,不是让你来跟我说你不知道的。” 福来居的老板明显是气狠了,连说话都含着愤怒的颤音,脸上油光满面,正赤脖红脸地逼问王厨子。 可王厨子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他认真遵循了福来居的老板嘱托,在客来福的后厨兴风作浪,不做人事。 合该无人去客来福。 至于客来福如今为什么人潮汹涌,他当真是一无所知。 然而老板却对王厨子起了疑心,眯了眯眼睛,似乎在无声端详着。 “你该不会想做摇头草,一边在我这里摇首乞尾,一边又背着我偷偷和对面勾搭吧?” 老板眯紧了一双细细小小的眼睛,黑眼珠此刻凌厉地划过王厨子全身,似乎要从每一处的细节处挖出王厨子的疑点。 王厨子从客来福叛出的时机太过巧合,让他不得不怀疑。 冷厉的视线含着刺,一根根扎入王厨子的肌肤中,像是慢刀子割肉,割得他浑身冷汗涔涔。 王厨子几乎是满头冷汗为自己正名:“不,我没有。” 他要是真是这样两面派就好了,偏偏他还不是。 却要被客来福的掌柜驱赶,被福来居的老板怀疑。 慢刀子从下往上,一直磨到了王厨子的脸旁。 老板的声音缓慢而狠辣:“你要考虑清楚,骗了我的后果……” 恰逢热辣的午风骤然变大,砰的一声,木门被狠狠合上,冷调的日光照在老板的脸上,衬得他的表情阴森森的,含着恶意的威胁像是勾人性命的锁链。 王厨子心跳停跳一拍,一摸自己的手,湿漉漉的汗早沾满了他袖子。 发黄发黑,像是污在泥里的卑贱草叶。 一脚踩下,烂在泥里。 谁也认不出。 傍晚的时候,几位守在客来福门外的客人吹着晚风等座。 偏凉的夜风刮过老婆子的头巾,把碎花蓝底的头巾给吹掀开了一个角。 “哎呦。”老婆子叫了一声,皱巴巴的手手忙脚乱地拎住自己刚缠上的头巾,透过不打招呼就来的夜风,闻到了什么奇怪的味儿。 她嗅了嗅,怀疑自己是不是人老了产生了什么幻觉。 而福来居的后门,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子捧着一盆血水,从客栈的后门出去,左顾右盼,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你们有闻到什么吗?”风里的腥气太浓,老婆子良心不安,揪紧了自己的头巾,尾调颤颤巍巍。 “什么什么?”拉着她的老头子耳朵不好,揪着她的胳膊把耳朵凑过去:“你说什么?” 拎着布袋站她旁边的儿子倒是耳聪目明,比自家粑耳朵的老子听得清,只是他努力嗅了嗅,没能闻到任何味,只粗着眉头皱眉:“没有,什么也没闻到。” 什么也没闻到。 听闻这句话,老婆子心安了点,嫌弃地将老头子凑过来的耳朵扒拉到一边。 而刚溜出去倒血水的小子跑到一处泥巴墙角,哗啦啦几下,血混着泥一起,成了肮脏的灰黑色。 暗红顺着光滑顺溜的墙角淌下,融入沙砾和土壤。 恰逢此刻院子里的人家出来,被乌鸦叫的吵耳朵,拎起帕子要打鸟。 小子吓了一跳,连忙一顺溜跑走了。 只剩下院子里的人家捏着鼻子骂:“这破畜生。” 怎么净往她家来了。 19、第十九章 客来福客栈一直忙一直忙。 等到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才算是歇下来一阵。 小二一把将汗湿的毛巾扔在一块,锤了捶自己的肩膀,颇有些愁眉苦脸:“我这胳膊。” 他都几年没这么费劲过了。 今天人挤人的时候,他被夹在里面,汗湿了满背,现如今被风这么一吹,吹的汗衫都变凉变硬。 学徒起身,把客来福的门窗给关上了,还手头拿了块木板,上头写了“暂不营业”四个大字。 小二瞧见了稀罕,挖苦自己道:“什么时候咱们居然能用上这么块板子。” 板子不稀罕,稀罕的是上面的字。 在今日之前,也没有人跟着赶着要在晚上还来他们客来福吃饭。 嘎吱一声,窗被学徒仔细关严实了,他转过半边身,明明是小小的个子,非要充大,学着掌柜的教训小二:“小二哥,我们现在可今时不同往日,你可别再说这种话了。” 他们现在的新老板听见了多不好啊。 小二没读懂学徒的意思,只当他唠叨,看他红了脸,对着学徒调笑道:“你现在学掌柜的派头倒是越来越像了。” 小二哈哈笑两声,被掌柜的听了个正着。 打眼瞧见掌柜的往这边来的身影,他立马坐端正了,腰挺得板直,正色道:“掌柜的。” 掌柜的瞧见小二这正襟危坐的样子,知道他嘴里没什么好话。 不过他来不是来训小二的,而是来找学徒的。 “小闵啊,你去把前两天那渔夫往我们店送来的鱼给提出来,咱给于小姐做碗鱼汤送上去。” 鱼是渔夫刚从海里打来的,因与掌柜的关系好,一从海里捕捞上来就往客来福这里送,新鲜大条,肉质鲜嫩,还是条难得的肥鱼。 小闵记得那条鱼,小小的眼睛闪过一抹亮,“哎”了一声。 那条鱼又肥又嫩,活蹦乱跳,他把鱼关在了柴房里用咸水养着,如今总算是能派上用场。 学徒三步化作两步,颠颠跑去取鱼。 小二也记得那条鱼,甚至还能说出鱼的样子,咋着舌道:“是那条鱼啊,那可真是大。当初那渔夫送过来的时候,足有十斤重,活蹦乱跳的,做成汤定是鲜美。” 他感慨了一会儿,从凳子上下来,厚着脸皮靠近掌柜的,腆着脸问道:“掌柜的,我能否分上一碗?” 小二忙到现在,早饿晕了头。 他舔了舔自己的唇,搓了下手:“鱼肉都给于小姐,我只要一点鱼头鱼尾,来碗剩下的鱼汤就成。” 十斤重的鱼,怎么说也能煮上一大锅。 哪怕于小姐是饕餮转世,也吃不了这么多。 “成。”掌柜的撸起袖子,撤了把葱花撒在碗里,里头添了点料酒,扯着笑道:“让你们看看我的手艺。” 不过片刻,鲜鱼已经被拿过来了。 硕大的鱼头鱼身鱼尾,摆动的过程中,水溅了掌柜的一身。 “嗨哟。”掌柜的藏着笑,悠悠道:“这锅还塞不下呢。” 只见面前的砧板上,狂甩着鱼尾的大鱼啪啪拍打着案面,即使是去掉不停抖动的鱼尾,也远比伫立在灶头的锅来的大。 “怕什么?”小二看热闹不嫌事大:“咱上大锅。” 大锅被翻出来,老老实实架在顶上。 鱼翻着肚皮,整条鱼身上泛着银色的 光,鳞片混着水,湿漉漉的。 这是渔夫在禁海的兵士下冒着极大的风险捕的,极鲜极肥。 从捕上来开始,一路紧赶慢赶挑到客栈里,没有谁的鱼比它更精贵了。 掌柜的抓了点葱,抓了点蒜,掏出香油滴了两滴。 香油的浓郁融入葱蒜的味道中,搅拌了几下。 在加盐的时候,掌柜的看了眼盐罐子,前天、昨天、今天三天,已经把客栈里的存盐都用了大半。 现在只剩下一小半的白盐孤零零落在罐子里。 掌柜的舀了一勺进去,嘀咕道:“最近官盐是越来越贵了。” 从前是一枚铜板一枚铜板加价,如今是一小锭银子一小锭银子加价上去,不说他们,就连百姓也吃不消。 等到做好,奶白色的汤混着鱼的鲜香,浓郁的香气一点点散发出来,融入每个人的鼻尖。 小二深深嗅了两口,感受到了陶醉。 “妈呀,这也太香了。” 他赞叹着,捧着个碗眼巴巴瞧着。 掌柜的没理,将一口精致的琉璃翡翠碗放在一旁,奶白色的汤水盛在大勺里,又顺着流畅的弧线落入碗中。 绿色的琉璃碗渐渐被奶白色的鱼汤充盈。 香气飘过头顶,把半个人脸都藏在了白雾里。 咔哒一声。 盛满了鱼汤的琉璃碗妥帖安放在红色楠木的托盘上。 掌柜的擦干净了手,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探头道:“小闵,去,把鱼汤给于小姐送上去。” 学徒咽了咽口水,擦了把自己的手,确认都干净了,应声道:“好。” 楼梯蜿蜒而盘旋。 于小姐位于二楼的一个小房间内。 学徒端着托盘,心里是紧张的。 同时他相信,无论是谁,在于小姐面前,都不可能维持正常的心态。 救客栈于水火的于小姐,优雅又低调,美丽而厉害。 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学徒手里渗了点汗,鬓角湿了一点。 咚咚咚。 门被敲响。 二楼一片冷寂,无人应答。 学徒紧张极了,手又不由自主汗湿了一块。 他再度敲响了门。 咚、咚、咚。 这次的声音明显要大很多。 安静的栈道墨了一会儿,透出一道清脆又沙哑的声音:“进。” 学徒的心猛的跳了一下,紧张地把口中的津液全部吞下才敢抬步跨进去。 进门就是一个楠木的屏风。 此处是整个客栈最好的房间,色调温暖明亮,五根蜡烛齐齐燃烧,干净奢华的帘幔顺着勾莲花床滑落,脚踏边坠了一双靴子。 暗黄色的木板光可鉴人,徐徐往上,黄色的纱帐旁坐了一个人,月牙白的衣袖斜斜滑落。 学徒呼吸一窒。 倒不是因为奢华的房间内空气稀薄。 月牙白的袖子上,伸出的白玉手臂轻轻弯起,细嫩白皙的皓腕藏不住青色的脉络。 精致小巧的脸蛋偏斜半个角度,正懒懒散散往这边望。微微蹙起的眉眼聚拢在一起,宛若分不开的黛山,脆弱隐隐流露。 而那双刚睡醒的眸子泪眼朦胧,烛火映衬下,像是闪着细碎的光。 整个人千山暮雪,撩拨人心。 咚咚咚。 这次不是敲门的声音,而是学徒心脏在跳动的声音。 心脏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枉顾学徒的理智和压制,自己砰砰砰跳跃了起来。 学徒血液翻滚,忍了好久,才压下那片刻的惊艳。 他几乎连话都不会说了,舌头也在打结:“这,这,这是……是,是,掌柜的让我给您送来的鱼,鱼,鱼汤。” 几乎是一个字三遍,学徒红了脸颊红了耳廓,整个人像是一只煮熟的鸭子,把自己的头几近埋到胸口。 于桑之浅浅抬了眸,蕴润的水雾被纤长的睫毛一眨,整个像是落地风筝一样掉下来。 似梨花带雨,似风吹菩提。 恰逢暖风吹过,摇曳屋内的五根烛火。 透明的泪珠落在漂亮的眼睑上,像一颗珍珠,脆弱漂亮得让人怜惜。 而学徒哪怕明晃晃知道于小姐的厉害,也忍不住为这样的美景停留。 眼皮子都顿在原地,连眨都不敢眨。 黑黑的眼底只能印出眼前这幕让人流连的景象。 美人初醒,脆弱琉璃。 啪嗒啪嗒啪嗒。 暖风敲打着被推开的门。 恰逢学徒停留得久了,鱼汤的香味顺着风散出来,一点一点弥漫了整个房间。 同样累了一天的学徒肚子不受控制地咕咕叫了几声,叫得他脸更红。 羞耻一点点爬上他的脸颊,让他的头越发低垂。 于桑之坐在锦缎铺就的软榻上,慵懒的眸子微微下落,划过学徒局促又拘束的手脚,缓缓眨了眨眼。 泪花朦胧,浮光跃金。 细碎的光点落在她漆黑幽深的眸子里,缓缓褪去刚睡醒的一点朦胧与睡意。 她浅浅打了个哈欠,又细又软的手臂慵慵懒懒靠在嘴角,浅色的白衣在她身上格外好看,细碎的鬓发从她额角落下:“放下吧。” 声音清缓细腻,比刚刚睡醒的沙哑多了一份慵懒与随意。 学徒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听从指示将托盘放在桌子上。 手指紧紧握着托盘,皮肤上已经浮起羞耻又无措的红色,他想要如寻常一般地做好自己的事情,只是身体不受控制,依旧比他想要的僵硬。 漆了红木的托盘磕在桌角,发出一阵细微响声。 咚。 声音清脆悦耳,学徒吓了一跳。 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说来奇怪,于小姐本身不是凶巴巴的性子,与掌柜的严肃又截然不同,甚至于也从未有当面打骂过他们,但他们就是在于小姐的面前大气也不敢出。 生怕亵渎了似的。 “你下去吧。” 慵懒的声色又起。 于桑之缓缓从软榻上坐直了,漆黑柔顺的头发顺着肩膀披下来,落在她的脊背和衣领处。 漆黑的色调,与她冷白的肤色对比鲜明。 于桑之刚醒来的脾气不会很好,总是会忍不住颓然和怠惰,整个人面无表情的样子,更像是一朵无精打采的幽香兰花。 “哦……哦。” 学徒的舌头都要打结了,整个人结结巴巴应了,又红着脸出去。 关上门的时候一拍脑袋,忘记了掌柜的让他问问于小姐对客栈的打算。 20、第二十章 于桑之喝完了鱼汤。 顺着夜路,如幽灵似的回去了。 路上敲着铁杵的打更人有气无力,一眨眼瞧见个白衣女子一闪而过,等到再次睁眼的时候,却已经不见踪影。 奇了怪了。 他揉揉眼睛,怕自己看错了:“刚刚是有个人过去了没错吧?!” 于桑之顺着小路,不紧不慢走回了那间破败的于家小木屋。 她脚步轻缓,落在地上悄无声息。从门口看到饿的眼巴巴的于二妞,以及听到屋子里传出来的于家媳妇哄儿子声音时,她已经波澜不惊。 “大姐。”于二妞怯生生的。 于桑之脚步不停,连睫毛也未曾颤一下。 “喏。”她丢给于二妞一个油纸包。 厚实的油纸包裹得严实,一层叠着一层。 油纸包里包着的是她从客来福厨房里顺出来的两个包子。 包子皮薄馅多,哪怕冷了,也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于二妞如获至宝,小心捧着油纸包,一点点撕开油纸包的外包纸,露出几个又圆又润的白白嫩嫩的大包子。 她的小眼睛几乎睁成了两个大,惊喜的神色从她神情中流露出来。 满满的,像是天上闪着光的星星。 于二妞也曾见过这样大的包子。 在爹没走的时候,偶尔她会被打得头破血流,她哭啼不止,会惹爹心烦,那个时候她娘还会给她买包子哄一哄。 她好哄,一拿到香喷喷的包子就不哭了,抽泣着躲在角落里,捧着一点一点撕进嘴里。 白白甜甜的包子皮,香香的肉馅。 一戳就是一个坑。 她怕把包子戳坏了,小心翼翼地捧着,不敢大力,连啃食也是小声的。 如果惹爹心烦,也许会一脚踢翻她的包子。 等到爹走了之后,娘以泪洗面,再顾不得她,就只顾着弟弟,她再也没见过这样香的包子了。 手中是心心念念的包子,香喷喷,白花花的。 让于二妞饿的扁扁的肚子咕嘟咕嘟发出叫声。 几乎是急切占据了她的理智,她张大嘴,狠狠咬下一口。 鲜美的汤汁从包子的缺口处浸出来,散发浓郁的肉香。 这是一个完完全全不掺假料的肉包子。 新鲜的猪肉剁得碎碎的,刚揉好的面皮在掌柜的手下被捏成圆润的弧形,包子里面肥瘦相间,偶尔点缀着一点葱花。 用料结实,火候正好,哪怕有点冷了,依旧是美味无暇的。 于二妞吃的很急。 她狼吞虎咽地啃着手里的包子,不顾形象,不顾嘴巴上面沾满了油。 整个脸几乎都要埋进大包子里。 咔嚓咔嚓。 油纸发出摩擦的声音。 等到油纸摩擦声音停下的时候,包子已经没了。 于二妞舔干净了油纸上残留的油,又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想把残余的香气舔进肚子里去。 刚嚼完的包子让她的嘴巴有点干,她眼睛左右望了望,从栏杆旁提了个小凳子,砰地一声放在水缸底下,拿了个大瓢子,舀了一口凉水往嘴里灌。 咕咚咕咚。 凉水落入于二妞的肚子里,落在于二妞的脖子上,沾湿了她的破衣裳。 等到感觉自己喝饱了之后,于二妞一抹嘴巴,擦干净了自己的脸,乐颠颠地站起来,跳下小凳子,跑进了屋子。 屋子里,一头长发披散的于桑之皱着眉头看单薄又硬邦邦的床垫,被褥虽然干净但是粗糙,枕头硬硬地立在床头。 再一看,床的另一半被放了几件小男娃的衣服,叠在木筐子里,脏兮兮的,像是囤了好几天没洗。 于桑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叠衣服,身后张牙舞爪的黑影蠢蠢欲动,似乎要挣脱束缚,把这一片碾成碎地。 月光照耀下,更显诡异和阴森。 柜子挡住了皎洁的月光,银白色的色泽照亮了她半张脸,另外半张则笼罩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也看不清面孔。 于二妞刚从屋外跑进来,听到动静的于家媳妇不知道是被吵醒了还是根本没睡,披着粗布麻衣来到于桑之的门口。 于家媳妇小小一个,立在门口,白白细细的一个人,偏偏指使起人来极为自然:“那些是你弟弟要洗的衣服,你这几天没回来,都囤着了,等明天早上去洗了吧!” 于家媳妇吩咐得理所当然,他们这里,穷苦家的女儿都早当家,很多养到七八岁的女娃子都能挑起一家人的大梁;更甚者,觉得女娃子是赔钱货的人家多有把女孩给送给别人当童养媳的。 照样是一边寄人篱下忍受白眼,一边无可奈何地洗衣服做饭,伺候一家老小,还得要“照顾”未来的丈夫。 于家媳妇也不计较于桑之到处跑没影的事儿了,她现在的心神全部都在最小的儿子身上。 她细细皱着眉,一边思考怎么把儿子平安养大,一边思考怎么去找于家的男人,让男人回心转意。 屋子再次恢复寂静,于桑之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于二妞张开手,藏起两只小眼睛,遮住了半张小脸,懦懦地看着大姐。 小小的一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想了又想,她自己跑过去,拿比衣服筐子还要小的身板去背衣服。 衣服比她半个人还要重,一层一层累在一起,不光有身上穿的,身子下垫的,还有抹布和棉絮堆在一起。 她说:“大姐不怕,我帮你洗。” 于桑之默了两秒,一把提过衣服筐子,甩在一边,另一只手拎着于二妞,将她塞在被子里:“睡觉。” 第二天一早。 吃的饱肚的于二妞抱着自己的肚子,难得睡得香甜,没有被大早上饿醒的满足让她小小的脸蛋上散着红润的光晕,半张侧脸埋在硬硬的枕头里,压出一片红痕。 也许是昨晚睡的好,今日大早上太阳东升了也没醒。 于家媳妇背着儿子来敲门,一双细细长长的眉紧紧皱着,毫不留情拍了拍门,又细又尖的声音像是催命符。 “二妞,今天的鸡怎么还没喂?” 于家媳妇早上一起来,给自己做了饭又喂饱了自己的小儿子,本打算去邻村的村正家里帮忙浣洗衣物,却没想到,一夜过去,水缸里的水见了底,家里的鸡也没人喂,往日总是安安静静杵在一旁的于二妞也没醒。 只能她亲自来敲门。 咚咚咚。 门板被于家媳妇拍的极响。 被声音吵醒的于二妞从梦中惊醒,眼睁睁看着飞到自己面前的大包子飞了回去,相爱想起这只是一个梦。 “娘。”她懵懵地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安静的眼珠子看了一眼阖着眼睛假寐的大姐。 噔噔噔跑下去开门。 单薄的木门露出一个小缝,于二妞两双乌黑的眼珠子也露了出来,正茫然地看着拍门的娘亲。 于家媳妇站在外面,露水浓重,正是日头刚刚升起的时候。 她心疼小儿子,哪怕这个时候也怀抱着男娃……睡醒了又吃饱了的小儿子正睁着眼睛窝在于家媳妇的襁褓里,一眼不眨地盯着于二妞看。 于二妞害怕又胆怯,隔着一扇门望向于家媳妇:“我起来了。” 于家媳妇早习惯了二女儿这样的表现,对她的胆怯视而不见。 她吩咐道:“去把水缸里的水打满,再把鸡领出去喂了……”吩咐了一圈,想到最近大女儿颇有些叛逆。 她想了又想,怕是大女儿现在长大了,生了反骨头,不听话了。 遂提点道:“聪明点,跟着大姐让她给你做饭……” 顿了顿,她又道:“盯着大姐把衣服洗了,别让她到处乱走。” 等看到于二妞傻傻点了头,于家媳妇这才放心。 等她抱着男娃出了家门的时候,正巧隔着段距离遇见村里最会说话的八婆。 这大嘴巴的八婆是王家村子里嫁过来的,平日里嘴特别会说,但要说谁家家长里短的,她却也都知道。 谁遇见她,必然要被她扒层衣服下来。 “于家媳妇。”王八婆叫了一声,成功阻断了于家媳妇要走向邻村的路。 于家媳妇本想避开王八婆,但谁知王八婆眼睛这么利,把她给叫住了。 想到王八婆平日里在村子里传播谣言的水准,于加媳妇软软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着王八婆过来刁难。 王八婆却完全不知道于家媳妇的想法,只见她上前几步,一脸热情地挽着于家媳妇的手,满脸的褶子都盖不住她的好奇心:“最近可没怎么见着你家大妞儿了,往日我们在浣洗的河边都能瞧着她,这两日却不见人影,怎么?是现在长大了,成熟了,学那些大户人家闭门不出,关在闺房里了?” “这说的什么话。”于家媳妇当然不可能应下,但更不可能让人知道自家女儿天天跑出去。 她低下头,背后的小儿子正拍打着她的肩膀发脾气:“这不是病还没好全吗?就多躺了几日。” “还没好全呐。”王八婆皮笑肉不笑,很自然地挑过了病情的事儿,生怕于家媳妇邀请她去看病人,到时候还得贴个上门看病人的鸡蛋,把话题转向自己感兴趣的一面:“你看你家大妞也大了,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怎么?还没有媒婆上门呐?” 她捂着嘴乐呵呵笑道:“姑娘家的花期也就这么几年,再不抓紧可就要黄喽。” 说着说着,王八婆扯过了于家媳妇的手臂,拉她过来,不顾人家焦急的表情:“我有个远房亲戚,也就在王家村,很近的。他媳妇最近病死了,想娶个新媳妇冲冲喜,我一着想,那人家家境不错,你家姑娘也到了年纪,不如就凑合凑合,两人一起嫁娶了得了,恰巧两个村子离得近,想你了还可以回家来看看,也不费事儿,你要想看她哪,也可以随时过去,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20-30 第21章 有这个数 死了个媳妇的就是鳏夫,于家媳妇眉毛拧着,显得不大乐意。 王八婆却嫌她心比天高。 “你看你家闺女也不是什么小家碧玉,更不是什么大家闺秀。”王八婆拿手指甲剔着牙,眼睛斜斜乜向她:“人家大户人家都得缠足呢,就你家那大脚丫子,我那远房亲戚能瞧上就不错了。” 王婆子说话很不中听,但有一点说得于家媳妇心动:“再说我那远房亲戚说了彩礼给这个数。” 她比了个数字,不屑地侧脸看了下于家媳妇背着的儿子:“你养儿子不容易吧?有了这钱,又有人帮衬,总比你一个女流养活一家子来的轻松。” 本来没听进耳朵里的于家媳妇听到王八婆说到她儿子,立刻有些动摇了。 她日日靠着浣洗养她儿子的确不容易,况且最近她女儿又到处乱跑,不知道去做什么。 让她肩膀上担子重了很多。 “再说……”王八婆不坏好意地凑近了于家媳妇的耳朵边,刻意压低的声音藏着自己也没察觉的恶意:“若是被哪个穷小子给勾了去,就怕弄得要死要活,家宅不宁啊!” 尖细的声音带着刻薄的冷意。 “那些穷小子,别说只有一张花言巧语的嘴,更是连一分银子也不定能掏出来,女娃娃可不是给白养了吗?”压低的试探藏着看不见的刀锋,刮过于家媳妇的耳朵。 这话说到了于家媳妇的心坎里。 她心中惴惴不安,又仔细思量了下大女儿最近的表现,的确是诡异又奇怪。 放在之前,她可能不会被王八婆三言两语给挑动,到了此刻,却难免会有些胡乱猜忌。 “嗯嗯。”她胡乱点了点头,急着先撇开王八婆,手忙脚乱地告别:“我会考虑的。” 于家媳妇虽然手小脚也小,但脚程并不慢,很快就从王八婆身边走远了。 隔着一阵大风,张狂地吹起她素色的头巾,露出底下惊慌失措的一张脸。 王八婆啐了一口,把眼神从于家媳妇娇小的身体里抽回来。 “这小娘们,没了丈夫还这么风骚。”王八婆很恨道,想起自家男人看于家媳妇那馋肉的目光,就想多啐几口。 奈何于家媳妇跑的过快,很快就没影了。 她想了想自己比划出来的彩礼,又想了想于家媳妇眼里的犹豫。 心中冷冷哼了一声。 她家那远房亲戚能拿出这么高的彩礼,自然不可能做亏本买卖。 男人脾气暴躁又易怒,之前那个媳妇就常常挨他的打,打到最后,出气多进气少都是常有的。 只不过最近几年不抗揍,让打撅过去了,对外也只能说病死了。 王八婆摇了摇头,想到做事麻利又水灵的于大妞。 这可不算是她逼的,真要被送过去了,那也是她的命。 王八婆走了,两村之间的沙土泥路上只剩下仓惶的于家媳妇。 于家媳妇一路连走带跑,颠得自己儿子都不断地开始哭闹。 “哇哇哇……”小孩子魔音灌耳,落在于家媳妇的耳朵里。 “哦哦哦,不哭。”她一边把襁褓从背上解下来,一边看了眼天色。 等到了邻村,村正家的婆子早等在门口,脸上都有了些不耐烦,指着好几大盆的衣服道:“这是你今天要洗的。” 居高临下,看她和看蝼蚁差不多。 村子里的人都抠,哪怕家里有钱,也喜欢从帮工手里扣回一点银钱来。 更何况是这样无依无靠的寡妇。 村正家的婆子自己倚着门槛,衣服好端端没动过,却与于家媳妇计较起了迟到的事儿:“你耽误了时间,害我们衣服没人洗,今日迟了约一刻钟,就罚你三个铜钱。” 婆子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数落道。 黑色的瓜子皮从她秃噜两嘴皮里吐出来,轻飘飘落在院子里的泥地上。 那张点着黑痣的下巴高高扬起,露出两瓣挂了瓜子皮的嘴巴来。 婆子的嘴一张一合,就把于家媳妇今日小半的银钱给扣掉了。 于家媳妇抬起头,片刻犹豫后低下头去,唯唯诺诺,敢怒不敢言,一边无声应了,一边卷起袖口开始搓衣服。 她洗的衣服干净又麻利,村正敢用她也是这个原因。 不过婆子自然是能扣则扣。 “这件没洗干净,重新洗。” “这件洗的不好,再扣一枚。” “哎呀,你到底会不会洗,这些都要分开洗的。” 婆子的训斥声和儿子的吵闹声重合在一起。 婆子皱皱眉头:“哪个不听话的男娃娃能这么吵!” 毫不留情的唾骂和儿子不顾场面的哭闹让于家媳妇焦头烂额,在忙碌中,她不由又想起了王八婆的提议。 ——“只要把人送过去,就有这个数。” 这个数比起县城里边官老爷娶小妾来说算不得多,但对比村里其他汉子娶媳妇却也算不得少。 要是这么多钱落在她手里,至少能够撑过这几年,把儿子养大一点。 泛着白色泡沫的水在太阳底下散发着冷光,于家媳妇的手一顿,黑色耐脏的衣服长衫从起起伏伏中骤然停下。 老婆子磕着瓜子,转眼低头瞧到了,嘴上不饶人:“哎,你偷什么懒呢?” 她支着腰骂:“按你这速度,等太阳落山了也洗不好。真是的,磨磨蹭蹭……” 说话间,走动间,泥泞蹭在擦干净了的木桶上,泥水落在于家媳妇蹲下的衣角周围。 老婆子不以为意,依旧骂骂咧咧—— 于桑之拎着那筐子衣服,冷眼看着于二妞乖乖巧巧给喂完了鸡又要去灌缸里的水。 她情感淡漠,看见于二妞小小一个小身板挂着比她自己还要重的水桶也没什么心疼的反应。 于二妞脸红扑扑的,脸上身上被重物压得出了汗。 于桑之盯了她一会儿,只是随手一指,水缸里的水瞬间拔高,满满地到了缸面的位置,等到即将从水缸里漫出的时候,才一点点稳稳停下。 于二妞抱着空了的水桶,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这一幕,小嘴巴还没闭上,愣愣地张合着,像是无意识见到了红果子的小小鸟,正处在极致的震惊之中。 片刻后,她舔了舔唇,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当看到依旧满满当当的水缸时,才相信了这不是梦也不是什么幻觉。 然而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等思索了片刻后,将之归功于自己的见识太少,大姐真厉害之类的。 “大姐。”她乖乖巧巧,抱着空了的水桶站在一边,无措又依赖地盯着于桑之瞧。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去做什么。 水缸里的水已经灌满了,娘让她牢牢跟牢大姐。 跟着大姐就有饭吃,跟着大姐就有人可以依靠。 无措的小雀扑哧煽动翅膀,无助可怜站在原地,两只乌黑又发亮的大眼睛澄澈又可怜,正小心翼翼盯着于桑之瞧。 也许是昨晚吃到了包子,壮了胆子。 小雀试探着伸出自己的翅膀,小心翼翼地搭在让她感到依赖者的袖子上。 冻红皲裂的细小手指几近紧张地攥着衣袖,袖子微凉,冷冷的,像层冰,于二妞杵在原地,像只不安无措的雏雀。 于桑之落下自己浓重的睫毛,凉凉的目光泠泠落在抓牢了她袖子的那双小手上,眼波微动,霎时如似水流光,漆黑的眸都活过来,泛着莹莹的春水。 一头黑发披肩,一身白衣落领,于桑之在晨光最熹微之时,站在破败腐朽的木门门口,垂下眼睑,用和外表截然不符的内心冷漠衡量了下于二妞的麻烦。 牵住衣袖的细小手指颤颤的,不敢动。 良久之后。 于桑之视线落在于二妞的脖颈处,那处最为娇嫩细弱的脖子正随着于二妞紧张的呼吸悄悄抖动着。 咚咚咚。 于二妞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感觉锋利又暴虐的视线正毫无波澜地停留在自己最脆弱的命脉处。 在于二妞感到胆怯而懦弱退缩之前,一把力道扣住于二妞的后脑勺。 于桑之清凌凌的声音似乎含着无尽魅惑:“跟紧了。” 后脑勺被人提起,于二妞猝不及防想惊呼,在反应过来后又紧紧闭紧了嘴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颤啊颤,比初生的麋鹿还要紧张与不安。 一手拎着那筐衣服,一手拎着一只小孩。 于桑之进了小城。 左手提着的那筐衣服堆叠如泰山,与其说那是一小筐衣服,不如说那是一大桶衣服。 小小个的于二妞站在衣服筐身边也没有衣服这么高。 衣服一层堆着一层,一叠垒着一叠,若真要让于桑之亲自去洗,去搓,去过水,怕是一整天下来也完全洗不完。 好在在进入城里之前,早就有有眼色之人过来解决这些麻烦。 “于小姐,这些给我吧,我带去洗,哪能让您亲自动手洗呢?”早早得了风声的老鸨与龟奴站在门口,一把拎过了于桑之手里抱着的衣服,谄媚夸张得像是修行了百年千年的狗腿子。 巨大的一筐衣服被龟奴挂着笑带走。 “咚”一下,落在龟奴的手腕上。 “嘶。”手腕上传来千钧的重量。 龟奴呲牙咧嘴,在于桑之看过来时又条件反射挂上笑容。 老鸨注意到了这里,扯着龟奴的手臂问:“怎么了?” 有没有眼力见?居然在于小姐面前掉链子? “没什么,是我没接稳。”龟奴不敢多说,只能一笔带过,只是心里却不由自主想着,明明眼里只是一筐衣服,怎么就这么重。 而且于小姐柔柔弱弱的一个人,居然能一手提着这筐衣服,一手提着一个小孩走得稳稳当当。 真是人不可相貌。 第22章 又蠢又萌 这筐衣服里不仅有褥子,脱下来的衣物,还有被于家小儿子弄湿弄脏挂满污渍的小兜和小挎布乃至需要被清洗的粗瓷碗和小床垫子,应有尽有。 也难怪龟奴会觉得重了。 于二妞从未出过家门,一朝出了贫瘠匮乏的村子,来到陌生繁华的小镇上,连眼睛都不会眨,一瞪一瞪地盯着眼前的画面。 她紧张,害怕,抓紧了于桑之的衣服,只要于桑之一动,她就一抖,整个人和关了多年的鹌鹑差不多。 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惊惧。 老鸨注意到了,不仅注意到了,她还职业病犯了,一看到漂亮的小姑娘就会下意识停留,想能不能赚钱。 “呀,好漂亮的小妞子。”老鸨伸出手,语气赞美,那挂了绿宝石的戒指差点戳到于二妞的脸蛋上。 于二妞很害怕,抓着于桑之的袖子不放,眼角余光中都是老鸨戴着绿鸽子蛋的手,小眼睛上的眼睫一颤一颤,险些闭上。 抖啊抖,抖啊抖。 在老鸨的手摸上于二妞脸蛋之前,于二妞躲过了。 ……绿色的鸽子蛋划过于二妞颤抖的眼睫,差一毫厘就触到于二妞湿润害怕的脸蛋。 本该毫无意外地接触到于二妞颤抖的小脸蛋。 是于桑之轻轻一提,于是于二妞避开了老鸨的手。 成功躲开了奇奇怪怪的人,于二妞心脏砰砰乱跳。 就很像埋头的鸵鸟,不敢露头,被拎在手里缩成一团,又怕又自闭。 老鸨的手没能碰到人,险险擦过于二妞的脸蛋,尴尬地落在空中。 一时间有些尴尬。 若换做其他人,老鸨还能发发脾气,扯扯嘴皮子,但遇到于桑之,她只能忍气吞声。 被嫌弃了也不敢大声说话,反而自己讪讪收回手,看一眼无动于衷的于桑之,弱弱道:“这孩子……” 她也没想做什么。 于桑之在这里,她又敢做什么呢? 她讪讪地道了歉,收回了手,整个人规矩了点,只一双刻画着细纹的眼睛还在于二妞身上流连。 这小妮子人小小的,性子也胆怯,那双眼睛却是灵气又有神。 要是能好好养养,把这排骨架子一样的身体给养…… 发散的思维不得不被老鸨自己打住。 她怕她再想下去,就控不住自己的眼神,被于桑之这个疯子给发觉。 不过不得不说。 老鸨在心中暗暗嘀咕……有这么一个美人胚子姐姐,恐怕这小妮子长大了也不会丑到哪去。 老鸨的眼神火辣又炽热,也亏她知道要遮掩,不然就她那如狼似虎的眼神,也该给于二妞吓到了。 于二妞是小孩,还不知道老鸨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老鸨在想什么,她只是单纯有些惊恐,和路上遇到不怀好意要背后说她坏话的村里人差不太多。 都用那等灼热的眼神看着她,让她不知所措,又让她感觉到大人的可怕和复杂。 害怕归害怕,于二妞没有挣扎。 后颈被一只冰凉又柔软的手握住,偏偏坚硬又有力,就像是表面看起来再柔软的船只,实际上航行到大海里的时候,底部的船底云帆也该是坚固又结实的。 脑袋后仰,于二妞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颈后那只让她感到安全的手上。 和来时一样,她由着于桑之像是拎个猫猫狗狗一样把她提起来。 给她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很难描述,论力道和天上的云很像,论味道和昨晚的包子一样美味。 于二妞没有高大如山岳的父亲,也没有温柔如大海的母亲。 但小孩子的心思很好懂。 她记得一直陪伴她的大姐,还有美味到能把手指一起吃下去的包子。 于二妞眨眨眼,哪怕于桑之提她的姿势很不好看,让她整个人都悬空在了外面,她也依旧依赖。 甚至于她很乖地努力把自己的后颈凑到于桑之的手掌里。 像是一只瘦小被抛弃的猫,在可怜巴巴地蹭着过路人的裤脚,寻求着庇护。 老鸨总觉得于桑之带过来的妹妹一定也是个金贵的摇钱树,但她不敢兴风作浪,何况是在于桑之面前兴风作浪。 她老实了:“早膳早就准备好了,衣服也有人带下去洗……” 嘀嘀咕咕,她犹豫了一会儿,绿色的宝石在阳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胭脂遮不住细纹:“您可要进去?” 耀眼的绿色在阳光下反着光,于桑之视线落在老鸨的手指上,洇湿的睫毛有些长,但又乌黑,就很像长长的摇曳的扇,垂在赛雪的肌肤上,触感明显。 老鸨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有个绿戒指,连忙扯着笑用另一只手遮住了,哪怕是这样,华贵的绿宝石还是折射了一小弧线的绿光。 她脸都笑僵了:“不是……这是个意外……” 老鸨真的要欲哭无泪。 她这几天躲于桑之躲得厉害,她知道碰见这个女人准没好事。 前些日子于桑之在青楼里查看账本的时候,她就惴惴不安,就提心吊胆,整日不敢多说话,也不敢做多余的事。 好不容易人昨天一整天没来,她富贵病犯了,可不得翻出自己的手饰,又趁着于桑之不在打扮自己。 胭脂是今早抹的,绿宝石戒指却是昨日戴了,今日一个紧张,把这茬给忘了。 老鸨捂着胸口,一脸肉疼地看着于桑之。 她就怕于桑之看她不顺眼,有把她的绿宝石戒指给抢走了。 倒也不怪老鸨这么想,于桑之这人,一上来就抢,甚至还抢走了她整座楼,她心爱的能赚钱的姑娘们都被抢走了。 她最得力最放心的狗腿子也被打服了。 这可不得给她造成个心理阴影? 总之于桑之这“野蛮土匪”的名号在老鸨眼里是摘不掉了。 楼都被抢走了,抢个首饰什么的也不过分吧? 于桑之的目光毫无情绪,清凌凌地落在老鸨身上,冷淡又透着脆弱感的视线让老鸨身子一抖,整个人都开始战栗。 她等了又等,没等到于桑之的回应,也没等到于桑之让她把戒指交出去。 心中颤颤巍巍,如有铁鼓在捶。 她在想,这是什么意思? 是被她掩耳盗铃给遮掩过去了?还是生了气在盘算着怎么处置她? 还是没有声音。 老鸨的心脏跳的更加厉害了。 莫非是人家觉得开口让她交出去太丢人,要让她自己自觉上交? 这倒是能想得通,这样狠的人就喜欢别人识时务。 老鸨咬咬牙,看着自己手上的绿戒指。 这已经是她藏起来最宝贵的首饰了,青楼里的好东西早就被那狗腿子李二花给劫掠一空,都献宝四的献给了于桑之,就剩这一个被她压箱底,给藏了起来。 她有点不舍得。 更不舍得在别人都没逼她的时候就像个傻子一样自己送出去。 老鸨心中都纠结出了花。 转瞬,空中还是没声。 老鸨已经有些担心自己的脖子了,脖子凉凉的,背上寒森森的,像是什么在吹气。 让她头皮发麻,又让她身体发抖。 要不,还是交出去吧? 还是交出去吧? 那女疯子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就是想让她交出去。 老鸨闭着眼睛,想了想生命和尊严。 生命诚可贵,尊严…… 啊呸,尊严算什么? 老鸨想定了,不仅肉疼,更是牙疼。 她移开了自己遮住绿宝石戒指的手,那略微下垂的吊三角眼睛瞅了于桑之一眼,狠了狠心。 她正要把手里的戒指给人,戒指都已经脱下来了,却见那蓬蓬的视线转开了,平静的湖水泛起涟漪:“走吧?” “啊?”老鸨没忍住,疑惑了一瞬。 在收到于桑之落在她身上的冰冷眼神之前,她浑身一抖:“哦哦。” 她笑开了花:“好嘞。” 她一骨碌把戒指又给自己戴回去,乐呵呵地给人带路。 “于小姐走这边,小心石子,哎呦,这是谁刚拖的地,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还不擦干净。” 老鸨一边训一边走,她作为曾经青楼的主人,还是很有威风的。 她一个个排队训了龟奴们和小杂役们一通,转头却对着于桑之笑的谄媚:“早膳我早就让人准备了,就是想着于小姐要来,让他们手脚利索地给温着了。” 她一提臀,撅开了挡路的门板,亲自躬身给于桑之擦了擦椅子,又转身如狮吼:“老李,快把早膳端上来。” “哎,好嘞。”远远的,有人一声应了。 老鸨转过头,又想去献媚于桑之,却被人挤开。 她正要发怒,转头见着了人,只能把嘴里的车轱辘话咽下去,有苦不能言。 “滚开,滚开……”来者是李二花,作为现在的掌权人,她比老鸨更恶毒,更有气势。 “再堵在门口就把你那肚子里的肥肉全部割了下酒。” 李二花看老鸨不顺眼,刺一句都是难免的,看到老鸨的退缩,她火急火燎地跨了进来。 她是听到了于小姐来到了这里,又快乐又开心地跑过来的。 当然,她也不是单纯和老鸨一样,跑过来想献媚,她还提了一堆的账本,都是这座青楼的重要资产,是她翻箱倒柜给翻出来的。 掌握一个地方,不仅要有武力,更要有别人的把柄。 这一点,李二花在于小姐身上学到了。 李二花抱着些账本,视线就不那么清晰。 等到她看到座位上倚靠着于桑之的还有一个小孩子,她已经托不住自己惊讶的下巴。 “这……”她瞪大眼睛,视线落在抓住于桑之衣角的孩子上。 这个孩子看起来小小的,衣服有点脏,那小脸蛋不仅脏兮兮,还很蠢很萌。 哪怕隔着三丈远,也能看到孩子眼里的瑟缩和胆怯。 偏偏看起来胆子小,实际上却胆子大的很。 在于小姐面前,还能这样肆无忌惮把手紧紧拉住于小姐的衣服的,也就这么一个。 李二花的心思千转百绕,百转千回,终于是想到了一个可能。 也许,这小孩子是于小姐的亲人。 也不怪李二花这么惊恐,相处这么段时间,大家伙儿都知道,于小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还看起来很羞涩柔美,江南水乡的独特韵味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但实际上,却是极为疏离。 她拒绝和人过多的交流,也拒绝别人的过度谄媚和热情。 她就像是一块柔软的写着脆弱的云,等你一上手,才会发现这朵云不仅又冰又凉,还沾有浑身的刺。 李二花转了转脑子,终于回神,长久落在孩子上的视线热情到灼热,让于二妞有一瞬间的害怕。 因为害怕,她捏了捏自己细瘦的指尖,脏兮兮的小脸蛋小小的,埋在于桑之的肩膀后面,小小的肩膀一抖一抖,小眼睛藏在衣角后面,小心翼翼看着来人。 李二花一向风风火火的性子,在这孩子面前也不由自主收敛了,她嘀咕着瞅一眼于二妞,又瞅一眼。 正在慢条斯理解决桌上早膳的于桑之抬头,看清了李二花眼里的好奇,扯了点糕点在嘴里,慢悠悠拉了于二妞到李二花怀里,语气平淡:“送你了。” “啊?”李二花被迫抱着个小孩子,惊愕地呼了一声。 第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等第二瞬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明白意思。 于小姐的意思是让她照看这小孩。 可她不会啊。 李二花懵着张脸,正手足无措中,于二妞却误会了于桑之的意思,以为大姐是嫌弃了她,要把她送人,眼里顿时就蓄满了泪。 瘦瘦小小的小孩子抱着个胳膊,既可怜又害怕,眼里的泪仿佛有开关阀门一样,不发一言就落了下来。 看起来可怜得紧。 李二花本就手足无措,碰上于二妞眼睛发洪水,更是毫无章法。 她又哄又抱,急得焦头烂额。 眼见于二妞就要把自己的眼皮子哭肿了,再哭怕是要肿成核桃,于桑之慢慢吞吞咽下最后一点糕点,拍了拍手,根根分明的睫毛轻轻一扫,眼睑落下一点阴影:“啧,真是麻烦。” 太过粘人。 糕点也是,过于粘牙了。 于桑之垂了眼睑,伸了手,依旧是清冷的样子。 哭得眼皮子肿肿的于二妞本该是满眼是泪的,却第一眼就察觉了大姐向她伸出的手,她擦了擦眼睛,看了看大姐的脸色,小心翼翼握住大姐的手指,眼睛一眨一眨,把自己往大姐身上靠去。 于桑之扫了一眼,判断—— 满是依赖感的小鸟。 等于二妞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吃完了早点,日头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街道上都是热闹又喧嚣的商贩。 拿帕子擦干净了手,于桑之眼皮一掀,看向一脸懵懂的于二妞。 “走。”她言简意赅。 等于二妞来到完全繁华起来的大街上,已经不知道眼睛要往哪里摆了。 神奇古怪的玩具和木雕品,花里胡哨的糖人,还有散发着香味的驴打滚。 明明刚刚才吃了东西,但于二妞嗅着空气里的香味,偷偷红了脸。 好香。 她又有点想吃了。 哪怕塞不下,她也想把那些闻起来很甜很香的东西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 走过一条小街道,就到了离得不远的客来福。 今天的客来福没有继续大力招揽顾客,而是求稳,只请了几个排了好几个时辰的客人进去。 门也只开了半扇。 于桑之一过来,掌柜的就见着了她。 擦了擦额头上累出的汗,他一点也不矜贵地走了过来,一身和伙计一样的粗布衫平易近人:“于姑娘。” 他看了看周围的客人,又看了看脸色一点也没变化的于桑之,解释道:“这些天我们宣传得太激进了,店里人手不够,难免会出些意外,因此稳一点比较好,而且现在店里的食材也缺了很多,不如等店里整顿一下,再好好招呼客人。” 于桑之没有意见,顺着掌柜的引导来到了后厨。 恰好碰上送食材的老王来送鱼虾,很大一筐的咸水鱼虾,沉甸甸地压在后厨的青石板上。 这些鱼虾很新鲜,少说也得是今天现打的。 老王本背着身,拿汗巾擦自己身上的汗,看见了陌生人,一瞬间身体有点紧绷。 好在掌柜的是熟人,介绍于桑之和老王认识:“这是我们新的老板。” 老王毕恭毕敬,朝于桑之打过了招呼,眼神却停留在鱼虾上,神色紧绷,身体四肢都有些僵硬。 能看的出他非常紧张。 就连一直跟在于桑之身后,抓着于桑之的袖子,偷偷拿眼睛瞅周围一切事物的于二妞都能察觉到,老王的滞涩和紧张。 知道老王在紧张什么,掌柜的安慰了他一下,转过身,朝于桑之笑了笑,解释道:“这些都是海货。” 第23章 完全想不通 海货都是些海里的东西,生活在临海的陆民们,靠海吃海,会自己编织渔网,打捞一些鱼虾。 一些有实力的村子,更是会集合一村子的青壮年,造上几条大船小船,等天气好点的时候扬帆,一般等回来的时候,都能收获得盆满钵满。 掌柜的和老王合作久了,当然知道他们的生计,渔船和渔网是他们活着的根,船和水,是他们生活的本事。 没了船没了水,离开了海,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换个营生。 刚打的海货还泛着海的腥气,浪花的味道混着泥泞的海草味,挤满了满满一篓筐。 新鲜的鱼虾还蜷曲着身子,小幅度地蹦跳着,像是在海里一样。 老王有些冒汗,又拿粗布袖子擦了擦,露出一个腼腆老实的笑:“是,都是些新鲜的海货。” 老王话少,腼腆,面皮又薄。 掌柜的为他补充:“老王这人老实,手里的货也好,不贪小便宜,我们以前就一直找他买,从没断过,比其他的小贩子要便宜很多。” 掌柜的不留余力夸他,害得老王一个老实人红了脸。 手都搓紧了。 好在常年风吹日晒的皮肤粗糙又黑黢,没人发现他一个大男人因为两句话红了脸。 于二妞睁着两只大眼睛,黑澄澄的眼珠子透亮,她手里抓着于桑之的衣服角落,看看大姐又看看那个粗糙黝黑的男人。 于桑之点了头,视线漫不经心流转到盛满了海货的篓子里。 粗大的篓子像是海民自己编的,粗糙的木刺都没修干净。 但是送过来的鱼虾又的确个大又新鲜,各个蹦跶得欢乐。 “小二。”掌柜的喊了一声,把小二喊过来了:“你去给厨房的水桶里放些水,把海货放进去。” 不用掌柜的多说,小二自然知道怎么做。 他养海货有一手,上一批的货就是他养的,放满了大大的一桶水,又在水里狠狠撒了一把粗盐。 老王两手捏着自己的衣服,一直拘束地站着,看着小二就这么放了一大把粗盐,有些心疼又有些怔愣。 他诺诺道:“我们那边有海水。” 现在官盐可不便宜,总有些人家吃不起的。 掌柜的财大气粗,拍了拍老王安慰道:“没事,这些货要过水,都是要这样做的。” 他告诉老王:“清水加了盐之后,能去掉海货里的一些泥沙,能好吃很多。” 鱼虾吞吐呼吸间,能把里面的沙子和淤泥都给带出来,等这样养过了一天一夜之后,鱼虾里的泥巴都能去干净,比自己动手要方便得多。 既干净又新鲜。 老王愣愣点头,虽然不是自己家的盐,但还是心疼。 反倒是一直冷冷清清站着的于桑之抬起了头,蓬蓬的眼睫卷翘,藏在下面的是一双柔美妩媚的眼睛,声音叮铃如玉珠:“这些是在哪里来的?” 个头像拳头一样的鱿鱼,长长的细细的咸水带鱼,不像是江河里能养出来的。 他们处于一个多水的地方,往东一些是南洋,往北往南是条江。 南洋大而广阔,涵盖了整个大片的海,连着岛屿一起一望无际。 这话并不突兀,在谈话中甚至很自然。 然而提起海货的来源,老王显然有些犹豫。 那犹豫并不像是在思考,反而有点心虚和紧张。 一个老实人都露出这样的表情,恐怕真的有些内情。 心虚的老王摩擦着自己的手肘,眼神无措地望向客来福掌柜的,希望他帮忙拿个主意。 他们多年的老交情了,掌柜的一眼就看出了老王犹豫的点,拍了拍老王的肩膀,提醒了下:“这是我们新东家,以后收货都得过新东家的眼。” 这么一说,老王才算是从拘谨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有些嗫嚅道:“是在南洋里抓的。” 南洋,即南边的海洋。 此处往东一点,曾经有无数个小渔村,都是靠着打渔生活,世代都吃鱼吃虾吃牡蛎。 只是最近几年西迁了很多,就剩下几个村子还“执迷不悟”。 老王就是“执迷不悟”中的一员。 大清实行海禁,沿海的居民都被迫要西迁,既不能下海,又不能捕鱼,就连住的地方都要离海三千里远。 他在前几年政令严的时候,还敢偷偷跑出去打渔抓虾,现在据说玄烨皇帝上台,政令松了很多,他更大胆了些。 只是一旦有人问起,他还是害怕,会下意识遮掩。 唯恐有人敲鼓说他偷偷下海,抓进木牢里关个几年。 既然都把话说出来了,老王也不吞吞吐吐的:“我家就在南洋边上,自幼就学着打渔捕虾,村子里的水性就我最好。” 说到这里,老王黝黑的脸上露出一点点骄傲的笑:“南洋有块地方,水深,旁人都少去,但那里的海货个大又肥,里面的黄和膏都满满当当的,螃蟹一个能有脑袋大。我供给客来福的,都是那里的海货。” 被装在桶里的鱼虾跳了又跳,仿佛在应和老王的话。 海洋是老王的脐带,说起海洋,老王就有说不完的话。 他甚至提到了海洋远处:“我们这儿只是临海,再远些,能见到更深更广的大洋。” 说起这个大洋,老王的眼睛都亮了:“那可真是大啊,光有小船还都不敢去,要是哪个村子有更大更牢固的船,就能到更远的地方。” 他舔舔唇:“那就不止有这些那些新奇的海货了,什么小岛啊,海盗啊,都很有意思。” 得益于多年的海禁,老王即使是憧憬羡慕也没能出过海,到故事里的岛屿上去。 因为好奇和激动,他说话的时候甚至没喘气,一双疲惫的眼睛亮亮的,像是一瞬间从佝偻沧桑的老王回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小王。 掌柜的点点头,对这些话就当个故事听了。 反倒是于桑之拧了眉头思考片刻,垂下的眼有些冷肃,一直携带的破碎感一下子消失,反而透出了点跃跃欲试的强势。 她的语气依旧清冷如冰,只是难掩其中的兴味,她言简意赅,几乎是命令道:“带我去你们村子看看。” “啊?”老王愣了一下,立刻就被老伙计出卖了。 掌柜的推了老王一下,卖人卖得心安理得:“去吧,于姑娘很好相处的。” 一路上,老王都战战兢兢的。 他看着娇嫩又脆弱的美丽女子,看清她眼底的兴味和乐趣,感觉到胆战心惊。 不由自主地,他想,哪里好相处了? 和老王一样瑟缩的还有于二妞,她本来只是想缠着大姐待着,却没想到被拎过来又拎过去。 此刻她抱着离开城里之前求来的驴打滚,嘴上腮帮子里塞的鼓鼓的,小小的手护食地抱着油纸,整个小人跌跌撞撞地跟在两人后面。 老王有意要照顾小孩子,故意走得很慢。 好在他家村子里离小城不算远,也就走了大半个时辰吧,他就来到了村子里。 擦了很大的一把汗,他虚心介绍道:“我们村子就在这里了。” 入目是嶙峋的石头,上面晒了很多海草和海苔,破破烂烂的木头挂在石头边上,恰好能在风吹起的时候让人看到。 小小的木牌上,几个大字“南渔村”刻在上面,入木三分,笔画凌厉。 就是风化得有些厉害,上面两个字的字迹都有些脱色了。 看到于姑娘的眼神落在木牌上,老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村子本来应该再东边点的,就是上头不让我们住,我们只好迁了点过来。” 他笑得整张黝黑的脸都发红:“现在这些都是新建的,有点小,有点破。但好在离小城近,不然还得走个半天呢。” 像是老王自己,要是有任务要出海打货,他就得早上一大早凌晨三四点起来,洗漱了带上早就准备好的干粮和工具,一路走一路走,直到来到海边,把网下下去,往往这个时候,已经太阳高照,到了中午,他再劳作几个时辰,在涨潮之前把海货清理装篓,又顶着夜风,从海边走好半天回来。 往往这一来一回,白天黑夜就过去了。 老王拨开村口的栅栏,将人带到他屋子里,大声喊道:“媳妇,有人来了。” 春花正在屋子里折豌豆,听到了自家丈夫大嗓门的声音,不用说,一定是他出货回来了。 豌豆什么的先扔在一边,春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屋里出去的时候,差点闪了眼睛。 她一愣一愣,看着一身冷冷清清的女子带着个小孩站在屋檐前边,一时间有些缓不过神。 她眼睛都没眨,就这么看着。 睫毛好长啊,头发也乌黑,整个人又漂亮又好看。 世界上真的有这么漂亮的小人儿吗? 一瞬间,身为渔妇的春花感到了一丝自卑。 不过她还没蠢到认为他丈夫背着她在外面乱来,把人家带回家的程度。 恍惚回过神来,春花下意识拉了拉自己褶皱的衣摆,她迷茫开口:“咋了,咋还……”带了人回来? 没等春花问完,老王有了一丝完成任务的轻松,一路上尴尬又没话说,好不容易到了家,总算是摆脱了那诡异的氛围。 他招呼媳妇招待两人,让媳妇分担了下自己的压力,自己笑的憨憨的:“我去倒两杯水。” 老王说完就自己乐呵呵去倒水。 只剩下迷茫的春花在风中凌乱。 好半晌后,春花才弄明白了事情的起因经过。 她对待于桑之简直热情。 坐人的板凳都被她擦的光滑油亮:“坐,坐。” 春花搓着手,拘谨地笑了笑,把长条板凳往两人身下放。 于桑之乌发飞舞,碎发落在额前,纤细柔美,浓淡皆宜。 她迤逦的眉眼微抬,有种冲击的美。 于二妞舔着手指,上面有残留的驴打滚残渣,等舔干净了,乖乖藏在于桑之后面,乌黑的眼珠子澄澈地望着人,看起来就很乖。 屋子里本就有烧好的热茶,晾了一会儿,变得温温的。 老王家里没有专门喝水的茶杯,就简单用大口海碗替了替。 他把水放在几人的面前,略有些拘束。 哪怕是现在,他也没搞懂客来福的新东家来他们村子要干什么。 黝黑的一双手擦了擦粗糙的粗布麻衣,老王把手背在身后,很拘谨:“喝茶,喝茶。” 村子里没什么好的茶叶,老王家里都是些粗茶,和路边一文钱一碗的小凉茶不差多少,入口甚至有些冲。 茶汤浑浊黯淡,茶顶漂浮着几块小小的茶叶碎末。 于二妞没尝过这茶,好奇心又重,先看了看那位黝黑的大伯,又看了看自己无动于衷的大姐,察觉没人拦她,兴奋地眨巴眨巴眼,好奇的两只小手认真端起碗,凑过小脑袋喝了两口。 刚入口,于二妞睁大了眼睛,砸吧砸吧两下,立刻就被苦得皱起了小脸。 苦涩的茶叶让于二妞对它敬而远之,小手又把它推了推。 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于桑之没动,喝茶并不是于桑之来到这里的目的。 她来到这里,是对村子里的船感兴趣。 稍微招待了下,在拘谨和迷惑中,老王应于桑之的要求把她带到了村长那里,老实巴交的面孔有些疑惑:“村长就在这里,不知道东家找村长要干什么?” 偌大的一大块地。 眼前是一大片瓦片铸就的房,但更多的是泥胚和石头堆砌。 前面是相对较大的廊下和栅栏,围起的篱笆又矮又杂,后院则空空荡荡,只有几根枯萎的草。 和老王的院子差不了多少,甚至没有老王的院子温馨和美观。 南渔村的村长就委身住在这里,因为十几年前的搬迁,村长摔了一跤,之后一直身体就不怎么好,好在身子骨还硬朗,能走的动路。 不至于一直瘫着让人照顾。 老王和于桑之说起十年前村长摔的那跤,感慨村长的好运。 还说起他邻村的一个朋友,老娘一次喂鸡摔断了腿,余生都要他忙前忙后地照顾。 话未说完。 泥胚瓦房传来动静,窸窸窣窣一阵响,村长被外面的动静所惊动,拄着根拐杖走出来,拐杖不长不短,像是成了村长肢体的一部分,每一步都很稳,步履虽然蹒跚,却很坚定,看起来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早就听到了点动静,一步一步走过来,虽然慢,但没有任何后退,他抬头道:“你找我?” 打第一眼,他就知道眼前是个难得的美人,也知道这是客来福的东家。但是村长早就过了欣赏美的那个年纪,又和客来福没什么接触,因此,对于桑之少了些像老王一样的惊艳和尊敬。 于桑之也抬头看这位南渔村的村长,她知道他是整个村子的核心,哪怕是村子西迁,他摔了一跤,依旧是村子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和这样的老家伙虚与委蛇是没有意思的一件事。 况且于桑之本身就不知道委婉两个字怎么写。 她做事一向很直白,说话也不拐弯抹角:“我想看看你的船。” 南渔村的船,在老王口中,是临海几个村子较为有名的船只了,坚固耐用,吃水很好,载人多又走得快,除了官府,他们船的坚固程度,算的上出名。 专业的事要专业的人去做,于桑之想出海,就得找专业的人造船。 村长此刻正处于较矮的地段,杂草长在他脚边,于桑之看他几乎是从上往下的,她看到村长明晃晃的一丝错愕,毫不掩饰的吃惊。 那位头发胡须皆是花白的村长几乎是震惊的,他望着那位以他的年纪依旧算的上漂亮的女子,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在重复““你要看船?”” 船是没什么不能看的。 本身造起来,就是为了载人和打渔走货。 老村长走得很慢,但语气却很怀念:“这些都是几年前造的船了,有些旧了,机械和船帆都被拆下来,官府不让出海,放着也没用。” 眼前的这些大船小船的确看起来很旧,很多身上都沾着脏污和鳞片,大批的风帆被堆在船仓里,有些不知道被什么小动物给用牙咬出了一个洞。 老村长本来以为这样娇娇弱弱的女子必然只是看看,也许对他们的船有点兴趣,或许只是对他们南渔村的过往有点好奇。 他本来都打算要将那些老故事娓娓道来,算是讲故事一样讲给这位奇奇怪怪的漂亮女娃听。 但他没想到,这女娃居然没对故事发表任何看法,反倒亲自上手去整顿那些船只。 “哎。”老村长急急伸手,想告诉她这船仓不知道多少年没打扫过了,就见那女子冷清着张脸,手却一点也不怕脏地上前倒腾了好几下船只。 眼看那白皙娇嫩的手已经沾了乌黑肮脏的灰尘,老村长的话噎在喉咙里,霎时叹出一口气。 老村长已经六十有九,离棺材一盖的日子也就两眼一闭的事,但他活这么久,当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 看着当真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连让她亲自动手折只花都让人觉得是罪过,却能轻易搬起一整块破碎的船舱,轻易得仿佛那不是两个成年男子才能搬得起来的碎片,而是轻飘飘的泡沫。 等到于桑之检查完的时候,素色的衣衫早就脏成了一片一片,虽然身上脏成一团,但她的神色显然是满意的。 纤细秾丽的手指被打湿的帕子一根根擦干净,每一处角落都不放过。 于桑之低头认真擦拭手指的样子很好看,有种奇异的脆弱和乖巧。 垂下的眼睫弯弯的,蓬松的睫毛随之扇动,落在眼睑上的阴影弧度流畅,很好看很雅致。 光看着,老村长完全想象不通,刚刚那个随手一块船舷的人,会是现在眼前这个柔弱无害的女子。 第24章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于桑之对这些船的构造质量和技术是有些满意的,对比起她想象中的,已经要好很多。 但因为过于陈旧,还是有些问题。 于桑之问村长愿不愿意为她造一艘大船。 这位已经年近古来稀的老人,第一次露出了完全震惊的神情,他几乎是没刹住嘴:“造一艘大船?” 厚重的拐杖敲在地上,拐杖敲击的声音尖锐,发出笃的一声。 震惊之下,老村长语调上扬,几乎没有收住,哪怕是磕在地上的沉重拐杖声,也没能掩饰住老村长变调的声调。 夹杂着震惊和不解,老村长看怪人一样看着这位莫名其妙的女子。 她可知道,造一艘船要多少材料,要多少青年壮力。 何况造船不光需要材料,人力物力和技术,更是需要官府的审批。 造出的船要出海,要有官府的文书和大官小官的许可。 年岁在变化。 放在老村长年轻那会儿则还好,船只尚且可以私下偷偷地造造;到了现在,政令几度收紧下,早在官府大力打击船只渔民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造船归入了禁止的行列。 她图什么呢? 头发乌黑花白的老村长没想通,咳嗽了好几声,偏过头看她,手捂住口鼻,粗糙的嗓音有些哑又有些痒,既是难以置信,又像是被呛到。 因为吃惊,老村长的拐杖差点拿不住,直到缓过了一阵子,那双苍老的眉毛抖了下,才总算是冷静了下来,压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诧异。 不光是老村长不敢置信,换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忽然有天有人跟他说要做艘船,也是不敢置信的。 实际上,他想劝的,但又觉得没什么立场。 于桑之等了会儿,没等到老村长的回答。 她觉得自己话说的很清楚,看老村长的反应,却像是格外意外。 弄不清楚老村长意外的点,她眼皮子一抬,细长秾墨的睫毛一翘,就淡淡望了过去。 不看她眼底深藏着的情绪,光看她的外表,妩媚脆弱的眉眼精致,蹁跹扬起的睫毛似蝴蝶般纤长,很难让人拒绝。 于桑之本身并不吝啬于承诺,她冷清但柔和的声音却夹杂着认真:“你在犹豫。” 于桑之看出了老村长的沉默,一点难以理解爬上她柔美迷人的眉眼:“你在担心什么?银子我会给,人手越多越好,用料会用最好的。至于合法……” 她目光浅浅略过老村长,冷淡的声音透出一点捉摸不透的笑:“无论合不合法,我也都会解决这个问题。” 老村长愣了下。 明明是带笑的语调,那张艳丽柔美的脸却徒然变得诡谲又奇异。 细微的笑藏在白皙脆弱的脸颊下,蹁跹的眼睫扇动,像黑暗中一闪而过的蝴蝶,几乎是断然地:“我们都会是守法的村民。” 语调上扬,尾音诡异。 于桑之的笑转瞬即逝,在老村长面前昙花一现,比乍然绽放的曼陀罗花要美,一眨眼,又看不见那轻微的笑意了。 与其说这是在解决老村长的疑问,似乎更像是轻轻的嘲讽。 老村长回过神来,他并不清楚这些,只当她是在承诺和保证。 在清晰的承诺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在轻轻颤动,长久的躲避带来的龟缩正随着眼前女子的话而摇摇欲坠。 数十年没碰过船的手正在发痒,他也是一个造船的好手,偶尔看到那些破旧的船也会难受。 老村长在动摇,过快的心跳让他几乎难以直视于桑之那张蛊惑人心的脸,和美貌无关,那双如寒潭般深邃的眼睛就是能让人的灵魂深陷,堕入一汪泥足深陷的泥潭。 就是极易看一眼,就让人弥足深陷。 左右摇摆间,年近古稀的老村长左手拿着拐杖,右手捂着自己的胸口。 手底下传来心脏跳动的声音。 仔细听,还有其他声音。 屋内孙子咳嗽的声音在响,婆娘唠叨的声音在堂屋后隐晦地传。 想起自己的孙子,又想起和自己吃了半辈子苦的婆娘,老村长浑浊的眼睛好像突然进了沙子,他连忙用粗糙的手擦去。 其实他不是没试过,只是从没赢过。 所有的长刺都会照着他最硬的那根骨头刺过来,告诉他规矩,让他老实。 总有些不老实的同龄人,也早被打弯了脊梁。 要说实话,比老村长更好水性的同龄人不少,有人不服输,现在还在地牢里关着,有人和水路的船夫抢生意,每天划着个小小的乌篷船抢客人。 更多的从捕鱼捕虾改了手艺,去学了木工做了小贩。 南渔村就是那样衰败的。 想到这里,老村长看了眼老王的方向,这两年环境松了点,年轻人愿意出海了,老王就是当初坚持靠海的老一辈生养出来的,大胆老实,年轻力壮。 他知道现在还是年轻人好,年轻人胆子大,年轻人敢于做他不敢做的事。 但年轻人也有局限,成熟的经验,让一群年轻人求到了他面前。 盯着脚下“南渔村”的土地,老村长又感觉到自己在胡思乱想,他把飞走的思绪拉回来,重新想了想于桑之的提议。 这个提议很好,不说别的,至少老村长很喜欢。 喜欢得老村长都有点激动。 多年养就的老手在蠢蠢欲动,年少时想做艘船来的梦想又在翻腾。 看了眼自己粗糙的手,上面全是老茧,是别的年轻人所没有的。年轻人有力气,却没有经验。 老村长摸着自己干瘪的左胸,仿佛听到尘封已久的心跳正在从泥泞中挣扎。 它在摸索,在挣扎,在呐喊。 那一瞬,老村长清晰听到了心脏朝他的喊声。 咚咚咚。 咚咚咚。 缓慢又延长的心跳回荡在这杂草丛边,响声看似轻微,却也振聋发聩,直到老村长听清了它的声音。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老村长都认为自己足够大胆。 要是没有一家老小的限制,没有官府的压力,他早就想重新上手,去组装一条属于他的大船,而不是又被银子和生活打压磨砺下去。 如今,时间过去了不知道多少年,哪怕他手拄着拐杖,哪怕他脚断了一条,他还是觉得自己年轻,是能造条船的年纪。 咽了咽口水,老村长几乎是含蓄地:“要造多大?如果只是十人二十人,只要像那样的甲板就够了,如果要二三十人,那就得再多加很多空间。” 老村长絮絮叨叨,仔细又祥和,正要把每条船的区别一一罗列,却被于桑之轻轻打断。 她说:“我要一条货船,最好能容纳足够四五十个人。可以不美观,但一定要结实。” 于桑之强调:“我要一艘能开很远的船。” 老村长比划了一下数字,愣了。 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比老村长心中想的还要大。 老村长的眉毛都抬起了大半,他默然片刻,年长带来的经验让他试图劝说:“这不是一个小的花费。” 做船有多么费银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老村长目光闪烁,他当初未能以己之力造一艘船,很大原因就是因为这看起来简单,却又如同天堑一样隔在他与船之间的问题。 这对于桑之来说并不算什么问题。 去偷去抢,怎么都好。于桑之没有心,也不一定有道德。 于是,几乎是下一刻,他听到清凌凌的声音:“这你不用管。” 对于这些无需解释的东西,于桑之总是回答得短促而简单。 鲜嫩的唇瓣一开一合,那双寒潭般漂亮的眼珠子正轻轻望着他。 哪怕老村长不承认,他还是动摇了。 骤然捏紧了自己手中的拐杖,紧张到自己结实的拐杖都受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嘎吱声。 紧绷的手慢慢松开,老村长重新站稳了。 良久的思考,让风都染上一层安静的沉默,他没有看女子的眼睛,风箱一样剧烈吹动的声响逐渐减缓,老村长浑浊的眼睛盯着自己脚下枯黄又暴力蜷曲的杂草:“可以造。技术我们有,人我们也可以叫过来,这里有工匠可以用,和我们相熟的船员也有……” 老村长迟疑的目光顺着他黯淡浑浊的眼睛望向这位年轻的女子。 年轻女子一身简单的素衣,碎发随意地落下来,那张白皙如玉的小脸安静又冷沉。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轻轻抬起眸,纤细单薄的身体动了一下,他看到这位年轻的漂亮女子回以波澜不惊的目光。 曾经身为老船员的村长被那目光触动,又忍不住低下头。 即使他眼前只是一个瘦弱的女子,单薄脆弱,唯独眉眼艳丽惊人,但他还是想说:“可以造。” “只要你说服官府出了文书,就可以造。” 沧桑的声音因为苍老含了沙砾。 嘶哑而坚定。 老村长死死盯着自己的拐杖,混沌的眼球里充满了红血丝。 他对自己这幅邋遢的样子很不满意,没有拿拐杖的那只手覆盖住了自己的面孔。 对了,他忽然想到什么:“你要这艘大船去哪里?” 老村长疑惑开口。 这样大的船,放在以前他也会要集结半个村子的劳力。 造上很长一段时间,才会造好。 这是个不小的事情。 那么,对于这个尚且年轻稚嫩的女子,她嘴巴里洒洒水,把事情轻而易举地应承下来,又要拿这条船去哪里呢? 灰白中夹杂着细纹的眉毛抬起,混沌的眼球里,老村长炯炯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于桑之,用眼神表达了他的困惑。 “有船了之后—— 她到底要用这去哪里?要干什么?” 疑惑的眼睛盯着眼前的女子,老村长等着人给他一个答案。 静静的,或许是因为沉思,老村长目光闪烁了一下。 风吹过这位老先生苍白的鬓角。 他在想,南洋临岸这么大,看样子又不像是赶鱼的打算,不去打渔,不去补虾,她要去哪里? 难道要在船上开个客栈酒楼吗? 也许是老村长的语气足够好,于桑之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 她白皙如玉的耳朵轻轻动了动,娇嫩漂亮的一张脸上,眉眼漂亮精致,下颌收紧,目光清冷,目光落在几丈之外的地方。 她的语气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我想看看外面的岛。” 神秘的岛。 凶残的岛。 一进去就出不来的岛。 于桑之的声线很低,声音也不大。 让人听着——至少老村长听着,听不出来什么,只是暗含的深意让身周寒意加重,也让人胆战心惊。 明明该是温暖的午后,却变冷了很多。 老村长吃惊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回答。 他顺着于桑之的目光望过去,只看到一大片黑黄的沙地和一线不明显的蓝色。 因为迁徙,他们南渔村已经从一出门就能望到一望无际的大海,到了现在满眼都是山脉,森林和泥土地。 黄沙满地,澄澈碧绿如宝石的海洋再也望不见了。 连南渔村都变得破旧而残败。 老人都走了,年轻人还没长成。 想到这里,老村长顿时变得惆怅,连自己提出的问题都不是很想深究。 而就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 视线的盲区。 妩媚圣洁的女子脚下,大片黑影占据了女子脚下这块地。 深藏在身体深处的黑雾瞬间被这个词语刺激到,密密麻麻疯长,挤挤攘攘想要出现。 胆小的还深藏着,胆大的已经挣出,模糊的黑影试探着从白皙精致的女子背后挣扎着钻出来,如活物一般,探探天探探地,在无人发觉的角落扭曲盘旋。 看似是很慢,实际上是很短一瞬间,肤若凝脂的脚腕即刻被黑影占据,黑影密密麻麻盘踞在纤细的脚腕上,朝外散发着攻击性,阴沉沉地散发着恐怖诡异的气息。 小小的黑影碰到了地面上不动的石头,在察觉到无害的时候,立马将它吞噬消化。 一旦出来,就很难再塞回去。 很久没有出来的黑影暴露了它贪婪的本性,胆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嚣张,肆无忌惮地露出丑恶的嘴脸。 黑影破开一个口子,尖齿从里面探出来,夸张地吞噬着一切能看见的东西,逐渐变得更加凶残和狂热。 手足相残甚至也不是什么异事,一小簇黑影撞到另一侧的黑影,立刻就翻脸吞噬。 眨眼之间。 这块地方立刻充满了猎杀和掠夺。 远处看,干净的农舍下,于桑之一身清冷洁白,身段朦胧雅致,圣洁如皋然的仙子,上下之隔,她影子脚下如水漫金山般延展开来的黑雾却充斥着深色和丑恶。 怎么看都反差得离奇。 偏偏女子依旧圣洁。 黑影却越发丑恶。 无声的撕扯和绞杀中,黑影不断扭曲交缠,化成一股一股让人胆寒的冷凝的暗黑。 撕扯吞噬。 或者更像是张牙舞爪。 黑影张狂地挥舞着,在阳光下仗着没人能看到,啪啪地打在黄土沙砾的地面上,发出宣泄的怒吼。 老村长没有发觉,闪着晶亮的阳光下,扭曲黑沉的黑影在地面上破坏打闹,吞吃和撕碎,散成一颗颗的黑色颗粒,又自动粘结成一条条成条的黑影。 他只是抱了抱胳膊,苍老的眉毛垂下来,细纹皱起:“怎么感觉有些凉。” 老村长发觉不了那些掠夺厮杀的黑影,但却能感受到周围骤降的温度。 无他,温度降得太厉害了。 似乎从炎炎的烈日下,一下子进入冰窟。 于桑之埋着头,碎发从额角扬起,玉面琼鼻埋在阴影里,肩膀抖动。 似乎是在笑。 模糊不清的记忆中。 看不见人头的小岛上。 血腥夹杂着内脏的腐烂在空气中发酵。 无数声音哀嚎着咆哮着,如跗骨之蛆的黑影紧紧缠绕着每一个活物。 撕咬和掠夺侵袭了每个活物的呼吸,空气中每一次拉扯,带来的都是腥味和血气。 肺腑如烈火般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很疼,一呼一吸之间,能带出灼热的血味,呼吸撕拉的不止是肺腑,更是每一条气管。 细胞破裂,环境残酷。 火焰热烈灼烧,地面滚烫。 黑暗中,怪物灼灼盯紧每一个猎物。 不过一天,无辜落入其中的无数人都明白了这里的规则。 处在残酷而无情的紧绷中,善意和温和被摒弃,施舍当做笑话,恶意和杀戮被残忍地放纵,杀戮成为常态。 这几近是一场黑暗残酷的物竞天择。 婴儿的啼哭日日不停,女人哀求着扑到一边,咔咔撕咬碎肉的声音此起彼伏。 粉红缠血丝的肉块被混着口水吞下,舔了舔嘴角,饥饿让他们更加火热。 骨头成为垃圾,随意丢在脚下,吃人肉喝人血的怪物,亦或者不能称之为人的人,用那双让人胆寒的充血的眼睛紧紧锁住下一个食物。 黑暗中藏了一双双血红的眼睛。 没有白天没有黑夜。 血肉成了最常见的食粮,没有一个人的眼睛里是干净的。 没有一个人的手里不染血。 红黑血海滚滚而来。 黑红血丝缠绕在每一活物的脖子上,只要运气不好,下一秒就可能尸首分离。 残忍血腥的氛围里,人吃人是正常的,怪物吃人也是正常的。 有人在大笑,却又在下一秒被人砍掉头颅。 咚咚咚。 那块头颅比球还要圆,比石头还要会滚,迸出的鲜血溅了满地,笑声戛然而止。 又有人在哭,哭声立马吸引了怪物的注意,桀桀桀的怪叫中,哭声只能助兴。 在怪物的眼中,那只是激烈残杀的一个时刻。 而对于里面的活物来说,那却是一生。 是物竞天择。 也的确是物竞天择。 在这样的天择中,于桑之从里面爬出来了。 然后,桐城多了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 第25章 愿不愿意去我们那里 于桑之回去的时候,于二妞正在吃春花给的泡馍。 明明眼神使劲往门口转,却也不耽误她一口一个块馍,吃的满嘴都是。 看到于桑之回来,她小脚一跳,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举着馍就要往于桑之这里蹦。 看着人小,速度却不慢。 春花本来正在看着于二妞吃馍,不知怎的,她看这小妞子明明是新东家的妹妹,却像是压根没吃过饭一样。 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都能吃的满嘴流油。 光是在她这里一个时辰,就已经吃了三个馍了。 春花纳闷,那客来福不是客栈酒楼吗?怎么还缺口吃的? 眼看着小妞儿的肚子越来越鼓,她都要怕人家撑坏了。 一直忧郁地盯着小妞的肚子,春花满眼的担心。 好不容易看这小妞儿愿意放下馍,却是直接一跳,一声招呼也不打就两条腿蹦了下去,吓了她一跳。 不过等到春花看到门口回来的人,立马松了口气。 “你们回来了?”春花把手里的兜布挂在自己的膀子上,系紧了自己的围兜,招呼两个人过来坐下。 桌上还摆着写廉价的粗食。 春花和老王一样老实:“这里有刚烙出来的玉米饼,饿了吧?” 粗瓷盘子上,粗糙焦黄的玉米饼散着热气,不规整的边缘烙得脆薄。 老王落后于桑之几步,急急往前跨上两步。 他看到了桌子上的玉米饼,实诚的眼里冒出亮光:“我正好饿了。” 青壮年饿的快。 老王不用打招呼,直接抓了两个饼子就塞进嘴里,嚼的嘴巴都鼓起。 春花眼皮子一跳,看不过眼,一筷子敲在老王手上:“看你这样子。” 老王知道自己吃饭鲁莽的样子不好看,憨憨笑了两声,抓着自己的饼子去了后院。 后院有鸡鸭,掉下来的玉米屑还能被鸡鸭给啄去。 老王的媳妇春花气短,胸膛起伏了两下,转而为老王找补:“他这是早上没吃饭,饿的早。” 于桑之捏起盘子里的一块玉米饼,干净澄澈的眼睛定定看着,小口咬了一下。 金黄的脆玉米饼的确是好吃,有农家独特的香味,柴火香混着玉米清香,很甜。 于二妞眼眨都不眨,眼巴巴看着,那双眼睛像是问于桑之好不好吃。 春花赶走了老王,见于桑之赏光尝了玉米饼,好像有点害羞:“是我烙的,也就看着还行,能填饱肚子,比不得客来福。” 说着说着,春花又想掌自己的嘴,让自己这么话多。 于桑之咽下了,嘴里还有玉米的甜味,很清甜,她想了很久,想评价一下味道,却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词。 好在于二妞帮她回答了。 怯怯的于二妞和善良老实的春花熟悉了很多,虽然还是怕,但已经不抖了,她小心拉住春花的手,嫩生生的声音不染纤尘:“很好吃。” 于桑之和于二妞走的时候,春花给于二妞塞了好几张玉米饼,她摸着于二妞的脸蛋,心疼地说:“小孩子不用减肥,怎么这么瘦。” 于二妞脸颊没肉,被摸也就乖乖地仰起头。 瘦骨嶙峋的感觉残留在春花的手里,很打眼。 说实话,春花还没见过这样皮包骨头的小女孩。 她娘家那个少了个爹的小表侄都没这么瘦。 等到于二妞牵着大姐的袖子走出几步,春花又追上来,把手里拿油纸包着的馍也一起塞给了于二妞:“送给你们。” 她把油纸塞进于二妞的怀里:“一起带上吧。” 春花擦着汗,虽然有点不好意思,脸颊都有点红了,但还是坚持说完了自己的话:“她这么瘦是不行的,得多吃点。” 春花自己就很健康丰腴,也就见不得别人浑身一摸全是骨头。 她还总是很想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于桑之塞点东西进嘴巴,毕竟人看起来是真的风一吹就能倒,但没敢。 最后,春花忍着自己的冲动,挥了挥手。 等到回到小城里的时候,于二妞还抱着自己的那包馍。 玉米饼不知道被她塞到哪里了,袖子里面鼓起一块。 馍被她当宝贝一样抱着,吃饭的时候还不敢放下。 坐在餐桌上,还鼓鼓囔囔地揣着。 一桌子客来福的人正在吃饭,看了一眼于二妞的袖子,又看一眼。 终于,小二和学徒看不下去了。 他们客栈的伙食也不难吃啊,怎么把一包馍看的这么紧? 两个人自诩是于二妞的大哥哥,一起接连劝这明明看起来很乖,但实际上却很执拗的小妞儿:“放下吧,没人跟你抢。” 两个人苦口婆心。 但于二妞不听,能管得住于二妞的于桑之又不在这里,两个苦口婆心的人只能放弃了说服于二妞的打算,转而端起自己的饭碗。 眼睛却还时不时瞄上一眼。 那馍看起来也很普通,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的,让于姑娘的妹妹这么宝贝。 于桑之不在这里,她去了衙门门口的那条街。 傍晚清风阵阵,远处的梨花香骤然飘过来。 陈成是县丞家的小公子,很受县丞的喜爱。 作为县丞大人的老来子,在他十八岁这天,他爹已经把处理文书的部分权柄交给他了。 这些天他可是春风得意,不少人为了那书面上的屁大点章求到他面前来,送礼宴请,缕缕不绝。 换做从前,他还有点受宠若惊,但现在经过了一番吹捧,他看不太上这些为了他手头上的章就在他面前虚溜拍马,低声下气的人。 不着痕迹地握紧袖子里的章,他靠在舒服华贵的小轿子上,听门外的管家和他说些闲话。 这时候,一个身型纤瘦,身姿曼妙的女子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陈成眼一花,视线网膜中只记得刚刚的印象。 白皙小巧的脸蛋一晃而过,俏生生的下巴豆腐做的一样,能捏出水来,眼底眸光点点,唇瓣娇嫩鲜艳,浓密卷翘的睫毛像是勾人的钩子,拉长的眼尾无声无息地引诱着人。 陈成吞了吞口水,男人骨子里的好色从身体深处蔓延开来。 他感觉自己对人家一见钟情了。 “管家。”他喊了一声。 “是。”管家匆忙应声。 陈成的喉结动了动,他想描述刚刚那个女子的长相,又描述不出来。 是真的很惊艳很柔美脆弱的一个人。 陈成想,看她那单薄脆弱的影子,要是放她一个人在城里走,一定会遇上坏人的。 他试图描述:“你有没有见到……一个特别漂亮特别……” 陈成难以形容那股让人看到就想怜惜的情绪。 他顿了下:“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子。” “啊?”老管家一脸茫然。 刚刚他还在和自家公子讨论那个宴请他家公子并有求于他们家的白员外,说他低声下气又弯下脊梁的样子很难看。 现在他家少爷就突兀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漂亮娇俏的小美人,他哪能知道啊? 老管家含含糊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眼见老管家无用,陈成急了,他作为陈府的小公子,虽然也算的上是有钱有势,能在这个小城胡作非为,但他从来对美色不上心。 今日忽然找到了让他心动的女子,他迫不及待想要认识。 他心想,他只是对人家女子一见钟情了而已,去认识一下也不算是没面子。 打着这个主意,他推开管家,从马车上下来,沿着女子消失的地方跑。 留下老管家一个人在马车边上诚惶诚恐:“少爷……” 撇去陈成不谈,于桑之算是被人追到了个小巷子里。 她原本的目光完全没有为这些人所停留,在寻找县丞公子的路上被人给堵到了巷子口也是意外。 她漂亮妩媚的眉眼甚至都没动一下。 “是谁派你们来的?” 有些时候,于桑之不喜欢追究,但并不意味着她会放过那些不停蹦跳的跳梁小丑。 几个拿着刀的大汉互相对视两眼。 眼里有些犹豫还有点惋惜。 犹豫是在思考要不要让人死个明白,惋惜是在叹息这样美的美人今天就要死在他们的刀下。 终于,其中一个领头的汉子还是说话了:“这些你不用管,只知道你今天要死在我们刀下就对了。” 汉子粗声粗气,目光狠辣地落在于桑之的身上。 光是这样堵着,就已经很有压力感。 要是换做一个正常的柔弱女子,有很大几率会被吓得当场哭出来。 可惜于桑之不是一个正常的女子。 甚至她都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常的人。 她柔美白皙的脸上眉眼都没动一下,嘴角弧度与刚刚别无二致。 她目光下落,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眼大汉们,从他们的衣着和身份猜出了背后人的身份:“是福来客的老板?” 几个拿刀的大汉心里一惊。 为首的大汉甚至拿刀的手一紧。 从他们的神态和动静,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于桑之感觉到了一丝无趣,那双雾气朦胧的眼睛隔着短短一段距离望着这些手持大刀的汉子。 她的声音缥缈朦胧:“我知道了。” 她知道什么? 几个汉子心里紧张又急促。 互相对视两眼。 为首的汉子拔刀,最后喊了一句:“别猜了,反正你今天也走不出这个巷子。” 寒光凌冽。 光芒掩盖住巷口。 隔着这样短的时间,于桑之甚至还有空轻轻数了几下,今天即将会有十三个尸体堆在这个巷子里。 大汉们正要动作。 就连于桑之脚下纠缠不清的黑雾都要蓬勃地喷射而出。 这个时候,一个误入的花臂大汉从巷子外跑了进来。 突兀得像是误入了科举考场的臭皮匠。 这位肌肉虬结的花臂大汉是喝多了两碗黄尿,来放水的,别看他一身肌肉,实际上却是很怂很胆小的一个汉子。 他乍一眼看到两方对峙,或者说大汉们单面碾压的情形,瞬间就酒醒了。 醒了的第一秒,他就埋怨自己没看路,居然头昏脑涨地冲进了凶杀现场。 这位花臂大汉几乎要吓得腿软,甚至觉得自己的水还没放就要顺着他裤腿流下来。 因为害怕,他几乎没敢管这看起来就不正常的事儿,连忙摆手:“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兄弟们你们继续。” 花臂大汉说完就想转身,却马上被人拉住。 几个本就穷凶恶极的大汉们必然不会放虎归山,把这位看见他们杀人的汉子给放回去。 拿刀的大汉们步步紧逼,寸寸逼近,长满胡子的脸上,胡茬几乎都要戳到他面上。 几个大汉拉着个脸,却提起了笑:“跑什么?既然看到了,就一起留在这。” 什么一起留在这? 花臂大汉一点也不想留在这。 他只想回家找娘哭。 他再也不到处乱跑了。 寒光闪烁。 几寸长的大刀被人高高抬起。 锋利的刀口面朝下,直直往花臂大汉的脖子上落。 淦。 花臂大汉在心里骂了一声。 他闭上眼睛,下意识提起胳膊要挡。 肉体凡胎的胳膊哪能和削铁如泥的大刀相抗衡? 这就是以卵击石。 挥刀的大汉带着笑容,居高临下挥着刀。 就在大汉的刀即将割下他的胳膊和脑袋的那一瞬间,浓重的黑雾从地面上蔓延开来,小巷子里遮天蔽日,整个巷子几乎都被黑沉沉的雾所笼盖。 花臂大汉的眼前也笼上了一层黑雾。 他闭着眼睛,害怕让他的睫毛不停地颤。 抖啊抖,抖啊抖,花臂大汉能感觉到周围的温度都在下降。 血腥味不断变浓。 本就腿软,如今腿更软了。 终于,在一阵狠辣的风吹过花臂大汉的时候,他尿出来了。 还没放出的水如同泄了洪的流,毫不犹豫地顺着裤腿往外冒。 哪怕现在是害怕的极致,花臂大汉也感觉到了一股热流顺着他的腿滴滴答答到达了地上。 腥臊在蔓延。 好一会儿,风雨暂歇。 花臂大汉忍着害怕,等了一会儿,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一幕震惊了他眼球。 漂亮素雅的女子眸中坠着星光,身周的阴影比墙面还要深邃晦暗。 黑影在她身边如伏服的暗色。 周围都很暗,偏偏那张脸白皙耀眼,柔美的面孔上,被轻咬的下唇柔软娇嫩,整体看起来比他更像是个被蹂躏过的小白花。 地面上,横七竖八躺倒了十三个大汉。 很多大汉的身体都有奇怪的干瘪,血腥味虽然浓,地面上的血却很少,流淌下来的也不多。 花臂大汉本身就是个蠢的,此刻受到了惊吓,脑筋更是转不过弯来。 他愣愣地想了一会儿,看到美丽惊艳人眼球的女子缓缓走过来,转过侧脸看了他一眼。 从那一眼中,花臂大汉纤毛竖立,整个人都僵直了。 汗毛直立都难以描述他的心惊。 那双明明点缀着星光的漂亮眼睛,一望到底却更像是难以看清的深潭,漆黑的眸子里,藏着血红色的暴戾,危险和刀刃似乎藏在漂亮柔美的瞳孔深处,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拉长的眼尾凌厉狠辣,像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刀,好不留情地刺过来。 刺得花臂大汉的眼睛生疼。 他感觉,可能自己一眨眼睛,就会流出生理性的泪水。 好在这一眼并不长久,只是一眼,那位让他鸡皮疙瘩直力的女子就收回了视线,既轻且慢地悠悠淌过了一地的尸体。 只留下花臂大汉流着滴滴答答的液体和一地的尸体面面相觑。 “啊。”紧赶慢赶跑过来的陈成看到了这一地的景象,他比花臂大汉要好一点,只看到了死状凄惨的十三个尸体。 因为常年和做县丞的父亲到处跑衙门,也见过衙门里的人处理一些案件,所以陈成的心里素质要比花臂大汉要好很多。 他喘着粗气,拿一种很奇怪的眼神在看花臂大汉。 其实在他追过来之前,他已经发现有一群鬼鬼祟祟的人在偷偷跟在他一见钟情的女子后面了。 只是他们实在隔得太远。 他又不能喊又不能叫,避免让大汉狗急跳墙。 他只能一边通知人一边追上来。 哪怕火急火燎他也没能提前赶到。 无数次拉着衣服袖袍小跑的时候,他都在担心自己脆弱可怜的心上人被人给荼毒蹂躏。 后来看到一个花臂大汉也冲进去的时候,他也没能放心。 直到现在…… 陈成一言难尽地看着人,实在想不到这人这么厉害。 这一地的尸体,也不知道他杀一个人要不要两根指头。 不过看他浑身的肌肉和发达的肱二头肌,他又觉得有点可能,再看看人家满手臂的花纹,更是觉得那一点可能上涨了不少。 几乎是恭敬地,陈成没有去看人家滴着水的裤子,反而很真诚地看了花臂大汉的眼睛:“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衙门做捕快?” 第26章 我长大了孝顺你 陈成没能找到心上人,连回去的时候都是郁猝的。 他去的晚了,等他到的时候,心上人已经不见,现场只留下一地尸体和一个花臂的骠膀大汉。 “哎。”陈成闷闷地叹上一声。 他感觉他失恋了。 还没开始恋爱,就已经开始尝到了求之不得的苦。 老管家很关心自家少爷的情况。 看少爷的步伐都缓慢沉重,整个人恹耷耷的,就知道少爷的心情不好。 但是他一个已经年迈的人谈不好怎么宽慰少爷,只能硬巴巴地挤出一句:“天下何处无芳草?” 陈成看了老管家一眼,直把老管家看害羞了,摸着自己花白的脑袋,不自然地笑了笑。 陈成收回目光,他知道自己家的老管家总是喜欢装文化人,但在他失恋的这个时候,他一点也不想陪着老管家吟诗。 一路坐回了轿子,等到回了家吃了晚饭,陈成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只感觉到自己的思绪空空的,脑海里只剩下傍晚见到的那个漂亮无暇的美人。 那样纤细柔弱的美人,一定是被那场景给吓到了吧? 陈成暗自在心中懊恼。 他来的晚了点,要是他脚程再快些,再快些,他就能见到那个让他魂牵梦萦、茶饭不思的女子。 运气好好的话,还能够英雄救美。 哪怕没有一生相许,也能知道那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头绪。 陈成自己叹了口气,看着昏暗发黄的烛光感觉心里有点难受。 正当他接受自己也许再也碰不上那名让他一见钟情的女子时,一转身,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个影子。 “呃……”陈成吞下了自己即将要惊呼出来的话,身体完全僵硬住了。 他试图捋清自己乱成一团的脑子,吞了吞口水:“你要什么?我这里什么都给你。但是你不要动我,我爹是县丞,要是动了我,哪怕一根汗毛,我爹都不会放过你的。” 慌乱下,陈成不敢转身。 他盯着脚下被烛火照出的一片黑影,只感觉自己小命难保,大难临头。 有谁会在这种时候偷偷溜进他们家,要取他一个小人物的性命? 陈成的心脏都堵在了嗓子口,但他不敢真的慌。 无论如何,先把他爹给搬出来再说。 看着胆小的陈成,那黑影动了下,似乎换了个角度。 陈成更加害怕了,他感觉到黑影似乎想要换个角度让他能看清黑影的脸,心脏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害怕和胆小之下,他自己反而转了个细微的身子不敢回头。 他不想看清黑影的脸,甚至觉得这样背对着黑影更加安全。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你,你,你不要动噢,我不是什么……什么……” 陈成剩下的话堵在嘴里说不出来了。 无他,他完全惊住了。 眼前的人朦胧漂亮,美丽得似乎就和梦中才敢梦见似的,那张脸白皙小巧,脸上的绒毛都能看清,细腻的脸蛋白皙透明,青紫的血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弧扇般卷翘的睫毛就凑在他一咫的距离,面白如雪,唇如点朱,惊艳的眉眼下,细腻纤长的眼尾几乎划过他呆愣的脸。 要论他说,就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但现在,他只敢无意识地吞口水,一点飚诗的欲望都没有。 他怕自己一动,这样让人惊艳的景象就如泡沫般一触即碎。 于桑之凑近了陈城,那双眼睛黝黑漂亮,修长的脖子露出一截,看的陈成呼吸发急。 她问:“傻了?” 陈成再不动,再不出声,就要被人当成傻子了。 他这才勉强从那冲击感中回过神来。 想象中的深夜杀手一下子变成了漂亮的午夜鬼魅,他还一时缓不过神来。 不过哪怕是鬼魅,他都觉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更何况不是鬼魅,而是傍晚就见过的美人。 话说回来,晚上近距离地看,美人的一颦一笑比傍晚还要来的好看多了。 陈成的眼睛几乎就要黏在了于桑之身上。 他觉得自己美色上头不是说说的,他确实是特别喜欢。 可是有一处疑点,生生逼得他把视线强行从美人身上拉下来。 深呼吸了几下,陈成再次看向眼前。 美人还在原地,没有消失,也没有不见。 可见并不是一场梦。 也或许是一场梦,但他没有醒。 贪恋地再望两眼,陈成问出了他的疑惑:“你怎么进来的?” 这样无营养的对话于嗓之向来不爱回答问题不过这次她耐心回答了:“走进来的。” 走进来的? 那难道他请的那些家丁侍卫都是摆设吗? 陈成在心里狐疑,更加坚定了这是梦境的事实。 既然是梦,他又大胆把自己的视线黏上去了。 “来干什么?”因为激动,陈成的嗓子有些哑。 “来找你。”冷寂的嗓子清凌凌地吐出情话微甜别说陈成这个一见钟情的男子,就是别的任何一个不为所动的禁欲男子,都要被她所蛊惑。 陈成感觉自己的嗓子更哑了。 他目光灼热地看着眼前的美人,几乎是轻易地接受了这个回答。 毕竟是个美丽的梦,梦想一下美人爱他又怎么样呢? 在梦里,也算不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吧? 一来一往,陈成已经被于桑之给迷的五迷三道。 等到于桑之提出让他签署文书的时候,他也没从快乐中清醒过来。 “好。”几乎是乐颠颠的,陈成快乐地把自己的章盖在了于桑之要求的文书上,一双眼睛迷迷瞪瞪,看起来真和傻了差不多。 目的明确的于嗓之得到了自己要的东西,目光回转,看了陈成一眼。 焦躁又迷糊的陈成几乎被这一眼勾走了魂。 迷迷瞪瞪躺倒在了美人榻上。 爬入陈成脚底的黑影骤然回缩,缩回到玉桑之背后的影子里去。 等于桑之消失后。 屋内昏昏沉沉的黑影也逐渐散了些。 连烛光都变得明亮了。 外面打转了许久,都没能进来的老管家端着碗梨汤,终于找到了路。 “奇怪。”他嘀咕着,捧着梨汤的手在抖。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少爷屋子外面打转了这么久,这才找到门。 老管家觉得有些诡异。 不过他不是个自己吓自己的人,宽慰了自己几句就把这件事当做了巧合。 “少爷,少爷。”老管家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少爷,那我进来了?” 嘎吱一声。 门被推动。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露出里面的一大片情景。 他家少爷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睡得这么早。 端着梨汤的老管家看了两眼睡得无知无觉的小少爷,叹了口气:“榻上怎么能睡人呢?也不加床被褥。” 老管家操着老妈子的心,把手中的梨汤给放下,又把自家的少爷搬到了炕上去。 结实雪白的棉被盖在他家少爷身上,老管家看了两眼,觉得屋里的光线有点亮,又细心地把烛火给剪掉了。 走出门的时候,老管家还觉得自己家的小少爷应该是累着了。 “往日都没有这么早睡过。肯定是这两天老爷把事情都堆给年少的小少爷,小少爷累了。小少爷这么小,就得承担起这么大的重担,老爷也是狠心。”老管家慈祥的双眼满是对小少爷的怜惜:“明儿个晚些叫小少爷洗漱,小少爷应该多睡一会。” 于桑之满载而归,提着文书,又提着足足重了两斤的于二妞,要送于二妞回家。 路过青楼的时候,她拿过清洗干净的衣服,两只手不够抓,有点细微的嫌弃:“你重了。” 美人微微下撇的眼神在于二妞眼里是伤害巨大的。 她一脸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自己,抓了抓自己的小领口。 似乎是在解释自己没有重。 于桑之顺着她的视线落在她的领口上,宽大的领子被细细小小的脖子勒着,这才没有掉下去。 却也露出一大片皮包骨头的肌肤。 看起来的确很瘦。 但于桑之是什么人? 她就不是个善良的能考虑别人感受的人。 她冷寂的声音不冷不淡:“这是隔壁家大你三岁的大花给你的旧衣服,你胖成球也是偏大的。” 隔壁家的大花比于二妞大了三岁,早就长开了身体,能插秧能割稻子,什么下地的活都能做。 比于二妞高了两三个头不止。 比起于二妞,这身衣服的确像是小孩子穿了一身大人的衣服。 不管怎么穿都是又宽又大。 被无声地嫌弃了,于二妞垮起了一张小脸,却也不敢表现得很明显,只能委屈地把自己埋在于桑之的肩膀里。 胳膊一耸一耸,不知道是真委屈还是假委屈。 好在她的体积还算不上大,只是今天吃的有点多,把肚子给撑圆了,因此于桑之还能抱的住她,没第一时间把她丢下。 一路往西走。 他们的村子在比较偏僻的西边村庄。 本来于桑之应该早点带于二妞回去,可是因为傍晚的事情和文书给耽误了。 路过西郊的槐树地下的时候,于桑之耳朵动了动,目光往一个地方望去。 冷风把周围齐膝的野草都吹的倒伏,在一大片枯黄的野草中间,露出一小块黑色的布料和人影。 沙沙声充斥着寂静的野地。 槐树枝条也在窸窣作响。 于二妞被自家大姐放下,站在荒凉的野地里,啃着手指看着自家大姐接近那片奇怪的地方。 洗干净的衣服就堆在于二妞的旁边,昏暗的,昏茫的。 在远处还不明显,等到凑近了,于桑之就闻到了一股很浓的血腥味。 但这血腥味显然不可能是从她身上传过来的,那么谁受了伤,就一目了然了。 沙地上有湿漉的痕迹,就连野草的边缘都粘上了点点血迹。 于桑之越走近,眼前的一切就越清晰。 杂草边缘,黑色奢华的衣服压倒了一大片叶子,血是从这人的身上滴落下来的。 这人紧闭着烟,皱起的眉头也是好看的,剑眉星目,斜眉入鬓,一双眼睛紧闭着,睫毛不断颤抖。 惨白的脸蛋比今晚的月光还要晦暗。 唇上也丝毫没有血色。 她冷白的手指凑近了这人的唇,干燥的,但也温热。 没死。 似乎是感受到了不舒服,这人的眉眼动了动,似乎要醒了却也没醒。 晚上的月光还是很亮的,更何况在玉桑之的眼中,足以让她看清一切细节。 肩膀上被人刺了一剑,腹部又中了一箭。 以于桑之多年的经验来看,这肚子上的箭偏了,不深,肩膀上的剑伤更是擦伤。 这人之所以这样毫无所觉地躺倒在这里,明显是因为失血过多。 冷白的手指被它的主人收了回去。 于桑之凑近了那张脸,从眉毛一直看到嘴巴。 连细小的弧度都没放过。 似乎是满意。 又似乎是意外。 于桑之露出了几乎算是感受到兴趣的诡异笑容。 眼尾微微弯起,白皙的手指点地。 朦胧的月光下,漂亮的女子蹲在地上,视线环绕着一个浑身血气的男子,弧度饱满诡谲的唇轻轻挑起,她的眉眼黑气肆虐。 眼波淌着血色,在她眼底不断流转。 娇嫩漂亮的唇瓣开合:“于二妞,怎么办呢?这里还有一个人。” 你说,你又要怎么回去呢? 于二妞还是被于桑之给带回去了。 她不是个会撒娇的于二妞,但她是个很会哭的于二妞。 漓着个眼泪,于二妞不哭也不闹,就这样含着泪可怜兮兮地望着于桑之。 站在巨大的衣篓旁的于二妞可怜得紧,小小一个,可怜巴巴,又瘦又细又小,看起来像是把她放在这里一刻钟,就能被路过的野狼给吞掉。 于桑之自然是不会共情的,她见过的尸山血海,见过的哭嚎哀求,早已经数不胜数,更何况是这两滴眼泪? 可于二妞抓住了于桑之的袖子,又拿那种很依赖的眼神望着她,不肯移开眼神,手上却又一挣扎就能松掉。 “大姐……嗝”于二妞打着哭嗝:“我以后有钱了,一定孝顺你,一定给你买包子,给你盖房子,给你做大生意……嗝。” “你不要丢掉二妞。”于二妞的话断断续续,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出来。 她在很认真地说明要她的好处:“我一定会孝顺你的。和娘一样,和爹一样。” 于二妞在很早的时候,就被她爹逼着说以后长大了不做拖油瓶,要孝顺她爹,现在她觉得她大姐应该也会高兴。 于桑之清透的目光顺着于二妞的脑袋往下,落在于二妞过于宽大的领口上。 冷冷清清的眼神似乎不含什么感情。 和眼前男子华丽奢侈的衣服不同,这是一件很粗糙很破旧的衣服。 也不仅仅是粗糙破旧,还不合身。 在夜晚,于桑之走的快的时候,冷风能从于二妞的衣服领子里灌进去。 于桑之想,她并不需要于二妞的孝顺。 但她还是带上了她。 “走吧。”于桑之看着于二妞的眼睛,这次她没有提,反倒是抱起了她。 于二妞轻轻小小的,倒的确是不重。 比起那个一人高的衣服筐子,她反倒是更瘦更轻些。 于二妞缓过劲来,后知后觉感到一点害羞,把自己的脑袋埋在于桑之的怀里,拿衣服擦了擦眼泪。 于桑之的衣服也不怎么好,也是粗糙的,擦的于二妞的眼眶泛起了红。 于二妞拿自己的小手擦了擦眼尾,红色怎么也退不去。 夜晚的朦胧月色下,于桑之抱着于二妞。 脚下蔓延开来的黑影一支提着宽大的衣筐,一支拖着沉重的男子。 一行人就这样寂静地走着。 居然也没有人感到奇怪。 第27章 捡到一只臭男人 于桑之拖着几个人回去的时候,正赶上于家媳妇特意守在门口等她。 篱笆吱呀吱呀响。 于家媳妇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一张脸埋在深深的晚风里,看起来等了很久了。 坐在地上的粗布麻衣已经粘上了一点露水。 湿得人心里不安。 平时的于家媳妇看起来很冷漠,除了干自己的事,她很少过问于桑之和于二妞的事情。 可此时不是。 恰逢于家大妞的年纪到了,又是这样娇花似的年纪。 若是真如王八婆所说,被人心怀不轨给拐走了。 她哭都没地方哭去。 心中忐忑又惴惴不安的于家媳妇在看到她们这么晚回来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蹭地站起来。 视线越过稍显局促的于二妞,还有站在身前如竹柏纤细的于桑之。 她几乎是立刻就盯住了被于桑之带回来的生人。 看清了人,几乎是下一刻,她的呼吸一紧。 是个陌生男人。 这么晚的天,带个男人回来。 别说她,就是街坊邻居看到了又会怎么想? 让她弟弟以后怎么抬起头? 于家媳妇对于桑之和于二妞为什么这么晚回来没有过问一句,怒气上头,反而一开口就是:“他是谁?” 看起来很脏很乱,样子和野男人差不多。 于桑之没有隐瞒的必要,对上于家媳妇的视线,几乎是正大光明的:“男人。” 心脏扑通一跳。 某种不好的预感像是要成真。 白天王八婆的话在耳边响起,此时此景,更像是一巴掌扇在了于家媳妇脸上。 于家媳妇皱了细细小小的眉毛,那瘦瘦小小的身体在发着抖:“我当然知道这是男人,我问你他是谁?” “他是谁?” 急了的于家媳妇也不像是平时那样细声细气,反而声音很是尖锐。 听在耳朵里,比石头刮在篱笆上还要尖细刺耳。 刚情绪平复下来的于二妞被吓到了,连忙躲在了于桑之身后,一双眼睛很担心很紧张地看着娘。 于桑之也不知道,一双眼睛坦然澄澈,她就很直接:“不清楚。” “不清楚?”于家媳妇这时候要气死。 胸口急剧起伏。 她今日刚被提点过要看紧她家的大女儿,不要让人被什么穷小子给勾搭了去。 她女儿就给了她一个小小的惊喜,给她带回来一个男人。 “他哪来的?”深呼吸了一下,白白净净的于家媳妇按着胸口,细声细气问。 这个于桑之能回答:“捡的。” 于家媳妇瞪大眼睛:“捡的?” “对,捡的。”于桑之很冷静。 比起于家媳妇不可置信的颤抖,她看着于家媳妇的视线平静而坦然,黛眉微蹙,似乎不觉得这两个字有什么不对。 捡的。 于家媳妇感觉到匪夷所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我说,他是我捡回来的。”于桑之很冷很静地看着于家媳妇,对于重复这一遍,已经用光了她的耐心。 眼前的于家媳妇显然很激动,激动到失去了以往的温婉瘦弱。 从于桑之穿越过来的那天起,她就没有见过于家媳妇生气或者激动的样子。 往往是一照面,于家媳妇就抱着她心爱的小儿子,给小儿子哄睡和喂奶。 一天见不了几次。 换句话说,她们见不上面。 至今为止,她们唯一说上的两句话。 一句是让她去割猪草。 一句是让她去洗衣服。 提到洗衣服,于桑之好不容易动了下脑筋,思考片刻,把身后一箩筐的衣服给露出来,转移话题。只不过漂亮白皙的小脸上还是没有表情,淡然无波:“衣服洗好了。” 洗好了就洗好了。 此刻于家媳妇哪里还管的上衣服的事儿? 她皱起细眉,看了一眼衣服,又转过头来,看于桑之。 她说:“于大妞,叫你洗个衣服,你洗到现在?” 虽然还是细细弱弱的嗓子,话语一点不客气。 尖细的嗓子里有破音。 化作从前,或者别人,于家媳妇是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可现在,她太生气了,话没过脑子,就这么说出来也没办法收回去。 实际上,这句话于家媳妇纯粹是发泄。 但这句话在于桑之的耳朵里格外刺耳。 无论是不是发泄,于桑之不爱听,她黝黑的眼睛冷森森望着于家媳妇,温度直降,直把于家媳妇小小的身体都给看得浑身发冷。 背上散着冷汗。 冷静下来之后,于家媳妇在那双黝黑的眼睛里感觉到一丝后怕。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堵积的情绪一下子有了宣泄口,沸腾的血液一下子降下来。 没有怒气去支撑勇气,于家媳妇就失去了质问的勇气,反而后悔自己的冲动。 她就是这样的人,胆小又柔弱,一遇上别人硬气,她就不敢多说话。 没办法忽略因害怕带来的懊悔,让于家媳妇脸色苍白。 实际上,从冷静下来的后一秒,她就知道自己话说多了,一边觉得自己没错,一边又觉得自己太过。 她本身就不是什么强硬的人,反而是很软弱很怕硬的一个人。不然也不会看不住自己的丈夫,让自己成为村子里的笑柄,又不敢反抗和唾骂回去。 她只敢在于桑之和于二妞面前硬气。 暗暗捏紧了自己的衣服,于家媳妇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光是被于桑之这么看一眼,她的背后尽是密密麻麻的汗。 从前于家媳妇只是感觉自家大妞变奇怪了点。 如今被于桑之这么一看,她真感觉于大妞哪里不一样了。 仔细看,哪里不一样她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但反正和从前有变化。 既然如此,于家媳妇软了语气:“我也是担心你。” 她说:“你姑娘家家的,成天往外面跑,今日村里的人都跑我面前说要好好看着你,说你这样不成样子。你也是,也到了即将要出嫁的年纪,自己也不注意点。” 她看了眼还昏迷着的男子,虽然也被这男子气宇轩昂的气质给惊了下,但很快回过神来:“这男人还是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思索了一会儿,怕说多了自家奇怪的大女儿又要用那种很渗人的眼神看着她,长话短说:“你爹跑了,那婚事就由我操心。你也不能再这样一天天跑出去了,以前没关系,现在村里人都在背后说我们于家的闲话,你要考虑考虑我们于家的名声,考虑考虑你弟弟。” 于家媳妇说着,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故作柔情的眼睛当真带上了一点温柔:“你弟弟虽然还小,但是也是我们于家的顶梁柱,等到以后,你还是要靠你弟弟给你撑腰,现在先把那些心思放一放,娘会给你安排个好的,啊?” 于家媳妇的目光落在于桑之身上,里面带着浓浓的期望。 似乎在期盼她答应。 但是于桑之并不爱这种感觉。 换言之,她更喜欢凭借自己的感情做事。 于家媳妇期盼的眼神中,于桑之并不像以往街坊邻居、于家娘俩那样熟悉的软弱。 她并不想在这件事上任由安排。 她投过去眼神,寂静地看了眼于家媳妇。 死寂,很长一段时间的死寂。 寂静到于家媳妇都感觉到难受和不安。 野外的知了吱吱呀呀叫着,冷风灌过镂空的篱笆枝,明明人数很热闹,小院门里却连风声都能听见。 时间很长。 长到于家媳妇都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局促与不安击溃了她的理所当然。 她捏紧了自己的袖子,拿一种很陌生的眼神看着于桑之。 白天王八婆和她说起的时候,她还感觉很不自在,觉得王八婆事情管的有点多。 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王八婆说的也没错,她大女儿的确变了很多。 换做从前,大女儿哪怕不愿意,也不会这样看着她。 哪怕她心有难受,也只会跪着求她换个主意。 可是现在,看看她家大女儿自从生了病醒了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一天到晚的不见人影,只偶尔能见上一面。 现在还把那野男人都带回了家。 说不定下一步,她就要和野男人私定终身。 于家媳妇想到有可能这样子弹感觉一股气堵在自己的心肺口。 她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她含辛茹苦养了她这么多年,不是让她来和她最后作对和叛逆的。 于家媳妇想着从前大女儿的乖顺,看眼前的于桑之像是在看什么奇怪的陌生人一样。 她的视线从于桑之落到躲在于桑之身后的于二妞身上。 “二妞。”她一把扯过她。 于二妞本来抓着大姐的衣服,害怕地看着娘和大姐互相对峙。 但是现在,她娘几乎是狠狠抓着她的胳膊把她给抓过去了。 二妞张惶着小脸,小手张了又合。 眼睛看看娘又迫不及待看看大姐。 力气的碾压下,哪怕是她抓紧了她大姐的衣服都没有用。 于家媳妇拉紧了自己的小女儿,看敌人一样看着于桑之,眼神警惕又难堪。 长长的指甲陷入了于二妞的肩膀里,让她喊不出声。 年纪小的坏处在这里就体现出来了,于二妞哪怕再不愿意,也只能在于家媳妇的手下小小挣扎。 于家媳妇几乎没理,看也没看于二妞,手上的力道也没个轻重,于二妞的脖子肩膀上,很快印出一点青紫。 捂着自己的肩膀,她小眼睛含着泪,望了望娘,又看了看大姐。 于家媳妇想定了主意,甚至不敢让于二妞接触大妞。 要是于二妞也和于大妞一样学坏了怎么办?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她拉着于二妞的手:“二妞,我们走。” 于家媳妇拉来了于二妞,特意孤立于桑之:“大妞,我希望你能想清楚,没有父母之命,你们是走不久的。” 哪怕大妞已经长大了,于家媳妇掌控不了她,还是觉得大妞应该受制于她。 冷静下来,退后几步,于家媳妇小心地望向于桑之,警告她:“你自己好好想想,要收留人可以,但不应该把自己的婚事压在一个男人的手里。” 没有她的许可,没有为于家赚点彩礼钱,她是不会同意的。 于家媳妇心中肯定于桑之不敢和整个社会作对,光是流言蜚语就够人吃一壶的了。 明天的事还很多,于家媳妇不欲和于桑之掰扯。 但她也生怕于桑之气急了甩脸子走了:“明天早上记得去割猪草,衣服都给我。” 完完整整放在地上的衣服篓子被于家媳妇抱在怀里,她一边扯着一脸不情愿的于二妞,一边把衣服都带回去。 别的不说,她这个大女儿做事的效率还是很高的,虽然不听话了点,但毕竟也都做好了事情。 想到这里,于家媳妇又想起了被自己锁在衣柜里的那一锭银子。 这更坚定了她要为于桑之应承一个婚事的决心。 没有银钱,她就养不好它的小儿子,没有小儿子,她就等不回她的丈夫回心转意。 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让大妞的一时叛逆给毁了。 越是这种时候,于家媳妇越是觉得自己应该果决一点。 她想,就明天吧。 明天,她就去找王八婆了解一下男方的情况。 听闻王村长家的傻儿子也正值找媳妇的年纪。 哪怕于桑之不同意也没用,于家媳妇在心里暗暗想,她不会想要和整个世界作对的。 于家媳妇走了。 只留下一身血腥味的男人和站在原地里被阴影笼罩的于桑之。 于桑之头埋在阴影里,睫毛微微下垂,看起来是很柔弱很脆弱的样子。 但是但凡有人近距离地接触她,都能感觉到开刃的锋利。 今日刚开荤,血腥气又在充斥她的鼻梁,于桑之很难压抑自己的情绪。 猩红的舌尖舔了舔嘴角,娇嫩如花瓣的唇瓣瞬间被湿润。 似乎是感觉到主人的暴躁,黑影分裂搅动,逐渐掀起一小阵风暴,又极为自觉地伸出触手和分支,把地上的男人抗到里面。 荒凉偏僻的小院深埋在阴影里,晦暗和泥泞逐渐挤满整个小屋,一片都是血腥黑暗的。 唯独在床上昏迷的男子无知无觉,指尖动了动,记忆中残留着女子的馨香。 第二天一早的时候,陈成是被热醒的。 热醒之后,他就感觉下半身黏糊糊的,似乎是做了什么梦。 左右看看,又像是被人挪动过,被盖着被子挪到炕上。 早上的头脑还不清晰,他愣了好一会儿,才从脑海里残存的片段里照出自己昨晚的一丝丝记忆。 漂亮的白皙肌肤冲入他的脑海。 “嘶。”他捂着鼻子,察觉到了血迹。 再配合他裤子上的黏腻。 这还不清楚? 陈成几乎是骤然从床上爬起来,一股脑地下床。 又自己偷偷摸摸把自己的裤子洗了,把湿漉漉的裤子给塞到压箱底的衣服底下,才一脸正常地走出来。 老管家本来还想让自家的小少爷多睡一会,但没想到小少爷这么早就爬起来了,顿时对小少爷更加心疼了。 他拿过小少爷身上的披风,为小少爷亲自披上。 同时,和他单纯干净的小少爷说起了今日的八卦。 “今日一早,不知道为什么,福来客的老板被人发现吊在了福来客的门口,那死相凄惨,听说脖子和脑袋经过一夜的风吹雨打,都要掉下来了。” 老管家压低声音,生怕真的吓到小少爷。 “福来客的老板家里人赖收尸,都说那死掉的老板全身没有一块好肉,全部鲜血淋漓。” “他们说,怕是仇杀。” 老管家的话打着旋飘到小少爷陈成的耳朵里,差点没被一早上醒来脑子迷糊的陈成给略掉。 等到老管家在给陈成整理披风上的系带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整个人一拍脑子:“你说什么?” 第28章 坏人自有天收 老管家也是听人说的。 听的时候,他差点也吓出一脑门冷汗。 他对自家小少爷说:“听闻那尸体至今还留在街上没收回去呢,福来客的老板家里人不愿意就这么收尸,要官府给一个说法。” 小镇上几百年没有这么嚣张又轰动的大事了。 不光光死的是很有名气的福来客的老板,又是被人以这样凄惨的死相吊在了阁楼门口,别说是寻常的路人,就是福来客的常客们都避讳莫及,生怕和这晦气事沾上身。 一大早就听闻这样的血腥事,不知道为何,陈成总是想起昨晚的一地尸体。 当初他乍一看到那些尸体的时候,也着实被吓了一大跳。 那些尸体同样死的凄惨,浑身没有一块好肉,每个尸体的表情都夸张又恐怖,扭曲得像是在极致的痛苦中死去似的。 陈成浑身的鸡皮疙瘩直立,想起来问老管家:“昨天我们找到的那个汉子还在吗?” 昨天他们过去的时候,是见到了一个纹花臂的大汉。 大汉肌肉虬结,又身强力壮,他还曾问那大汉要不要来他手底下做事。 只是那大汉似乎也被自己吓傻了,好多遍都没问过神来。 老管家记得被自家小少爷送去衙门的那个花臂大汉,对他的印象也深:“您说的是那腿软的大汉吗?” 老管家没亲眼见到那恐怖如斯的画面,对大汉缺乏了应有的恭敬和敬畏:“他呀,他回过神来就走了。” 老管家说:“衙门里的县令问完了话,觉得那些死去的人都是罪有应得,让他按了手印,就放他走了。” 若是那些死去的人都是本县的户籍,那还真是难办。 但可惜的是那些死去的大汉都是些没上的黑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县令大人为了不增添麻烦,就一笔带过把人放回去了。 县丞和县令是多年好友。 共同处事多年,陈成对县令的感情也深。 他摸着脑袋叹道:“县令伯伯就是不爱管这事。” 换句话来说就是碌碌无为。 既不贪墨百姓银两,却也很少为了正义去斤斤计较。 但也因为这样,县令伯伯在乡里村里,虽然算不上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官,却也不是个人人喊打的贪官臭官。 老管家也深觉如此,但他可不能这么说。 不光他不能这么说,他还不让他家少爷这么说。 老管家拍拍自己的嘴:“隔墙有耳,隔墙有耳啊。” 福来客的老板之死掀起了一阵狂热的浪潮。 不过一晚上加一个凌晨的发酵,就让这件事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几个福来客的熟客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他们是最先发现福来客的掌柜暴毙这件事的。 和往常一样,他们打算去福来客喝完早上的豆浆,喝完了之后啃几个包子,就要去码头和小摊上赶工。 一日之计在于晨,他们要做工上活,自然起的很早。 也就是在这个早上的凌晨四五点。 他们穿过经过客来福的那条路的那个拐角,一打眼居然见到了一个正对他们的人头。 那个人头在早上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极为恐怖,暗沉的日光下,泛着青紫的惨白,惨淡的舌头从口腔里吐出来,眼球几乎睁到爆裂,黑色的眼珠子被眼白重重覆盖,周围全是爆裂开来的红血丝。 风吹动间,挂在上面的手臂朝着他们摇动,远处看更像是打招呼。 太阳还没起,日头还昏暗。 小城的街道糜糜散着凉风,呼啦一声,风大了起来。 手臂打招呼的动静变得剧烈,那张惨白恐怖的头颅笑容拉长…… 摇摆的手臂咔嚓一声,就这么掉了下来。 “啊!”杀鸡一样的尖叫。 凌晨见到这样可怕的场面,哪怕是几个男子汉被吓破了胆。 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顿时抱作一团,胳膊搂着胳膊,腿抱着腿,一个个哑着嗓子喊:“鬼啊。” 但事实上,那却不是鬼。 只是一个凄惨死掉的人。 如今回忆起来,这几位吓到心脏骤停的汉子都难以控制自己的脸色。 他们的脸色惨白,显然被吓得狠了。 连话都有些哆嗦:“我见到了他就这么被一根绳子吊着,这么看向我们。” 来访问的衙役点点头,连忙记下来。 似乎觉得语言还不够有说服力,那个汉子做出了一个吊死鬼吐出舌头的动作,瞬间更加逼真恐怖。 “就这样,就这样,死死看着我们。” 大汉脸本就惨白,配上夸张的表情更加逼真,围着他打听的百姓们顿时发出了一阵惊呼。 “那太可怕了。”正对着汉子做出的动作,一个头上戴花的大婶心有余悸地捂住自己的脖子,后退一步。 她嘀咕道:“还好我家那口子没遇上这样的事,不然聪明人也得吓傻了。” 三个大汉中的其中一个大汉瞪着个失了魂的眼睛,傻傻地看了她一眼,又默默低下头。 几个男人汉子这样,显然真的被吓坏了。 衙役笔下不停,一刻不停歇地记着。 “年龄,籍贯。” 这些都是例行的流程,没人多嘴。 围观群众也不敢多喊,怕自己耽误了官府判断,都把眼神投向了官府派来的衙役。 记得差不多了,身着红色衙役服的衙役放下笔,对上一群眼神炯炯的眼珠子,皱了皱眉。 这些事情也是他们能掺和的? 他拨开围观的百姓们:“我要带他们一起去衙门里问问,都别挡道。” 在大家哄闹之前,他拔出刀:“耽误官府判案,都格罪论处。” 和其他百姓不同,就在隔壁的客来福是最先得到消息的。 消息甚至不用传。 客来福和福来客就隔着一条街,往往一个客人在东头的福来客喊一嗓子,西头的客来福就能听的一清二楚。 何况那是凌晨,那样寂静的天,别说是隔着一条街了,就是隔着十条八条街的,他们也会被吵醒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去看。 客来福的小二和学徒半夜起来没忍住看了眼,至今还失了魂。 “仔细点。”掌柜的拍了下游离天外的小二,看他眼底的血丝,心有不忍:“把这些东西先给我,你去休息会儿。” 小二半个晚上没能睡着,这会儿眼底青黑,面色憔悴,恨不得求一双没见过世面的眼睛。 他求之不得:“那行,掌柜的,我就去眯一眼,眯一眼就回来。” 掌柜的没理,摆了摆手。 走下楼,正热闹说闲话的客人见着了客来福的掌柜,诡异地停顿了下。 因为大家都知道客来福和福来客的渊源,如今福来客的老板遭了难,没人会在客来福的客栈里和客来福的掌柜说些什么。 闲话暂歇,转而吃起了茶点。 虽然客人们都守口如瓶,闭口不言,但这小城就这么巴掌块地方大。 家住东头的谁在家里放了个屁,西头就能知道。 何况是一件闹大了的人命案。 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等早上送完一波客人,掌柜的来到自己的厢房,坐在靠窗的窗口边,就这么一推窗,紧闭的景色被打开,只要往外一望,就能看见对面的福来客的情况。 也许是因为福来客的老板掀起的风浪太大了,福来客如今冷冷清清,连小二和厨子都没有。 往日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境况像是一去不复返,高高大大的一个客栈,居然也完全没了人气。 掌柜的回忆了下当初福来客老板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的样子,来抢他厨子的嚣张样子,居然也失了真。 嚣张的表情淡去,换做早上被发现的那张恐怖凄惨的一张脸。 都说人死如灯灭。 福来客的老板死的不明不白,无论是他亲戚还是远支表房,都堵在门口的街上要官府给一个公道。 吱呀一声。 厢房的门被推开。 掌柜的打眼一看,是在客来福做了近十年的老厨子。 老厨子取出一个烫好的茶杯递给他,碧绿的茶叶荡在茶壶汤面上,格外剔透。 他看着掌柜的,一屁股坐在掌柜身边,叹口气:“从前我老娘总说,坏人自有天收,我不相信。” 他笑一声,满脸的褶子都成了花:“每次看着他在对面吃香的喝辣的,忽悠人把我们的客人抢跑,我都感觉这个人坏透了,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呢?” 见惯了客栈的起起落落,老厨子说话压根不顾忌:“我总想着,就他这么坏,我们客来福倒了他都还在,都说祸害留千年不是?” “但没想到,现在我们客来福还在,他却没了命。” 多年的不对付,让老厨子总以为福来客的老板如山一样高,怎么打都打不倒。 今天早上见到了那样血肉模糊的场面,才算是看清,再坏的人也是那样脆弱。 没了头颅,没了手臂,只剩下血淋淋的一摊肉泥。 “你说,这祸害到底是得罪了谁呢?” 老厨子想了一个晚上,就是想不通:谁能把那祸害给收了? 掌柜的也想不通。 福来客的老板作威作福了这么久,还从没被人报复过。 他摇摇头,没有人选。 福来客的老板得罪的可不止他们一批人,许是谁看不惯也未曾可知。 老厨子也赞同这个道理,他点点头,正要走,忽然想起来什么,猛然一惊:“近日治安是差了很多,我们新东家长的这么漂亮,人又这么瘦弱,来来往往的,可不安全吧?” 哪怕新东家再厉害,在老厨子和掌柜的眼里,都是柔柔弱弱的姑娘家,是需要人细心呵护的。 听这么一提起,掌柜的也回过神来:“是呀,今儿个也没见人来。”哪怕新东家本身就神出鬼没的。 第29章 “好多了” 玄烨醒的时候,有一阵迷茫。 他第一时间没能感觉到身体的疼痛,脑子里全部是混沌的迷雾,意识漂浮在翻滚的脑海里,像是全然没有长全的胚胎,让他的眼前也全然发黑。 昏昏沉沉,大脑模糊。 手脚不受他的控制,哪怕是他费力挣扎也没有什么效果。 “醒了?”好听的声色缓了一拍才落在玄烨的脑颅里,把他混沌的思绪震得清醒几分。 费力睁开被汗糊湿的眼,玄烨粗喘着气,如刚刚醒来的案板上的鱼,整个脱水喘息。 记忆还停留在一大片的赤红色,血腥浸湿了他的口腔,等到铁锈味冲入他鼻翼,他才反应过来。 “嗯。”粗重的喘息混着疼。 玄烨想动,却动不了。 四肢仿佛被碾过,手脚乏力,头晕目眩。 腹部的伤口后知后觉地涌上来,让他脸色惨白,冷汗挂在额头上挥之不去。 就在这样的狼狈下,他汗湿的睫毛眨了下,看到了一个人。 汗水滴答落在干燥的席面上。 模糊的视线中,清晨朦胧模糊的冷光照在纤细的背影上,朦胧的阴影盖住了大半的视线,却依旧无法遮盖住眼前那惊艳漂亮的眉眼。 女子身形瘦弱,柔软的躯体纤细,如弱柳扶风,微颤的肩膀往下,蝴蝶骨翩然欲飞,微垂往下看的眼睛长而翘,小脸俏生生的,白皙的面庞露出一点脆弱的害怕。 柔美的眉毛蹙起,一颦一笑很是柔弱。 极度具有冲击感的画面让玄烨也一时失声。 嗓子像是藏了无数只蚂蚁爬过,又痒又渴。 玄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视线随着那双纤纤素手一起移动,直到一碗水来到了自己面前:“喝点水。” 澄澈透亮的凉水盛在粗糙的碗里,低下眼睛,一眼就能看清他此刻的长相。 灰头土脸,狼狈非常。 哪怕如此,磨人的还不是外表,而是头疼。 一阵一阵的头疼像是有人拿着铁锤粗鲁地往他头上敲,头脑里的血色还在翻滚,余痛让他控制不住地疼。 但是…… 他看了两眼捧着水的柔弱女子,那双一眼妩媚的眼睛此刻正小心又怯生生地盯着他。 他又感觉喉咙里蚂蚁在爬。 头脑里的痛,忍过那阵疼也就没什么了。 玄烨压下痛感,秉着不想让人家女子失望的念头,顺着那双手,喝下了碗茶。 茶水凉凉地润透他的喉咙。 像是干旱的沙漠突然逢了甘露。 只一个愣神,玄烨就见到了凑近的眼睛,他从未想过有人的睫毛能这么长。 卷翘的睫毛在他眼前煽动,几乎是羞怯地,女子凑近了问他:“还要吗?” 玄烨默然了半晌,成功得到了第二杯水。 第二杯凉水下肚,喉咙才彻底活过来。 腹部的伤这时候终于刷了下自己的存在感,疼痛从腹部的神经一直蔓延,穿过腹部到大脑的那根无形的线,让人不敢小觑。 玄烨见人收了茶碗,才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 肚子上刺了一箭,受的是箭伤。 好在这箭伤的位置并不要命,伤口上也没中毒,是鲜红色的血。 箭伤有处理过的痕迹,上了药也止住了血,现在唯一麻烦的就是撕扯人的神经。 但凭借着玄烨的直觉,他第一反应是,这箭是被人直接粗暴地取下来的,只不过这人使了技巧,他又命大,才算是没失血过多。 于嗓之放了碗回来,看着玄烨正盯着自己的肚子不动,略有些羞涩地抓紧了自己素白的衣服,神色紧张:“我把你背回来的时候,顺手就处理了伤口,如果弄得不好……” 她装模作样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人打断。 沙哑的声音还没恢复过来,有着明显的沙砾感:“你处理得很好。” 因为过于迫切,玄烨的话刚落,就呛到了嗓子:“咳咳。” 咳嗽牵动了腹部的伤,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缓过来,察觉自己刚刚的态度过于奇怪,玄烨找补道:“你已经处理得很好了,比我平生所见的人都要好。”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平生所见,玄烨刚醒过来就发现,自己的脑袋一片空洞,除了大片的血色,什么也想不起来。 但是眼见眼前的女子露出了略喜悦的笑容,他又觉得自己这谎撒得很漂亮。 于桑之眼神亮晶晶的,显然把他的话当真了,她惊喜道:“真的?” 顶着人期待的目光,玄烨脸不红气不喘地点了头。 实际上还这伤是昨晚黑影拖人时顺手拔的箭,黑影没有成熟的思维,惯喜欢粗鲁和暴力。 再怎么该小心的活到了它们的手上,都会弄得血气腥腥。 也就是这个位置比较安全,箭伤又不深,才算是没让人直接死在黑影盲目的粗鲁之下。 于桑之肉眼可见地被夸得欣喜。 玄烨不动声色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位人美心善的女子实在是好哄又单纯。 只是一句赞扬,她却能这样开心。 目光所及,是破败又腐朽的小屋,残破的桌子椅子,还有硬邦邦的床板,都在提醒他这个地方的偏僻和贫穷。 玄烨侧过眼,看了一眼幻光溢彩的女子,又觉得有这样惊艳的人,这小屋也该蓬荜生辉了。 于桑之装模作样递了水,想想流程,素色的衣衫微扬,漂亮白皙的小脸全是关心,眨着眼睛小心又良善地问:“你好点了吗?” 眼前的女子坦诚而真挚。 对上那张柔美妩媚的小脸,饶是玄烨也受不住,他不敢看她。 腹部的伤不重,又上了药,对于这种伤,能清醒过来几乎就好上一半了。 但要论和以往精神奕奕相比,毕竟是没多少力气。 玄烨正要开口,只听外面一阵喧闹。 隔壁的麻婶子自从上次被于家大妞给扭了手,疼了足够有小半个月,就躲着于家走。 村里那黑心骗钱的村医告诉她,好在她去了村医那里抓药正骨,不然恐怕得落个病根,可把她给吓坏了。 可这次没办法,她家里那条狗上山的时候被黄鼠狼给咬了,瘸了一条腿,半废不废的,既不能看家,也不能抓兔子,只能杀了吃了。 家里的老头子催她来于家借刀和绳,当初于家那口子还没离开的时候,曾打过野狗吃过狗肉。 “于家的。”麻婶子扯着嗓子喊,纵然天气凉,还是冒了一额头的汗。 麻婶子本身刻薄,嘴皮子利索,来借东西也不好声好气,反而依旧势气凌人的样子。 “于家媳妇。”正赶上于家媳妇出门,麻婶子上前两步,都没管于家媳妇喜欢不喜欢,一下子牵住了于家媳妇的胳膊,想是姐妹俩好一样,抓着于家媳妇的胳膊不放。 “我家老头子记得,当初你家吃野狗的绳什么的还在是吧?”麻婶子使劲拧巴了下她肥硕的眼皮子,朝着于家媳妇恬不知耻地要道:“反正你家那口子都走了,这物件放着也是看着伤心,不如让我给你拿走好了。正巧我家那狗瘸了,没得用了,不吃也没办法做活,留着也是吃白饭。不如给我家好了。” 麻婶子不顾于家媳妇的意愿,一把拉着她往里走,于家媳妇被麻婶子看似亲和实际强迫地拽着,两个人从小院门外往回走。 麻婶子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叭叭叭:“我家那狗也是,自个儿孤零零什么时候跑山上去也不晓得,就被黄鼠狼咬了腿,前几天还躲在人不敢见我,让它吃了整整三天的白饭。” “你说这狗也真会装的,瘸了居然也知道要躲着,整日整日让我给不知情地把饭给伺候祖宗一样地端到它面前。” “我呸。”麻婶子偏过头往地上呸了一口:“不能干活的东西,尽会装,还指着我天天伺候它白饭哪!” 麻婶子嗓门大,这声音隔着三四个院门都能听到。 她骤然想起什么,讨好似地把被她扯得生疼的于家媳妇的手臂揉了揉,小心翼翼地问:“你家那大妞今早不在吧?” 她实在对于家大妞产生了阴影了,那天胳膊手臂都要断掉的感受,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尝一遍了。 于家媳妇担心背后的儿子,哪怕被扯着也没抱怨什么,只想让麻婶子拿东西走人:“东西就堆在小屋的门前,你拿了就走吧。” 麻婶子心有嘀咕,觉得于家媳妇在赶她,心里不爽快,但今日是来“借”东西的,况且她内心又隐隐有些忌惮,就没多说什么。 她松开了于家媳妇的胳膊,转过身,正要往于家媳妇示意的地方看。 骤然对上一生之中的阴影。 “娘呀。”麻婶子吓了一大跳。 只见在她面前,如恶鬼一般恐怖的于桑之正穿着干干净净的一身素衣,纤细漂亮的锁骨衬得她圣洁如仙,唇角带着一抹微笑,黑黢黢的眼睛正含着笑望她。 阳光撒在她身上,真如出水芙蓉一般圣洁。 但在麻婶子眼中,什么芙蓉,什么仙女,全部都被抛在一边。 这样的笑容,再配上那双渗人漆黑的眼睛,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都差不多。 害怕当头,麻婶子一把抓住了于家媳妇的手,躲在了于家媳妇的背后。 整个人颤得比麻花还厉害。 于家媳妇的手被麻婶子抠出一小刀血印子,不过她忍气吞声惯了,哪怕这样也还是没说什么。 她只是担心自己的儿子,怕把儿子给闹哭,连忙解下系带把儿子抱在怀里哄。 麻婶子如看恶鬼一样恐惧地躲在人身后,睁开一只眼睛望她,惊惧让她心里压了好大一块石头,甚至于周遭一切都给她模糊了,只剩下眼前如恶鬼吃人一样的女子。 然而于桑之却没对她做什么,反而相当伪善地将地上的东西丢给她:“麻婶子,你要的东西。” 几乎是诚惶诚恐地,麻婶子把东西接到了手里,顶着于桑之意味不明的笑,她抖着腿迫不及待告别:“于家的……我……我……我这就要回去了啊……” 嗓子也在抖。 她连滚带爬,本来想借机嘲讽下于家媳妇丢了丈夫的,现在也全部咽回了肚子里。 在滚出去之前,麻婶子不小心眼神偏了点,透过大开的门,看到了屋内床上的一角。 ——“似乎是个人。” ——还像个男人。 麻婶子连滚带爬走出去之后,于桑之关闭了门,黯淡的光线让她整个人更加朦胧,美感从她的眼睛里几乎要溢出来。 她挑着微笑,问玄烨刚刚的问题:“嗯?” 玄烨想了想被麻婶子足以让三个院子的人都能听到的嗓音所骂惨了的狗子。 感觉那只狗祖宗十八代都要抬不起头。 又想了想自己。 他吞下了原本的回答,艰难道:“好多了。” 第30章 我帮你割猪草 离开前,于家媳妇让于桑之去割猪草。 于家的小猪,因为于桑之长时间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已经气的拿头撞篱笆了。 于桑之和玄烨在屋里听的一清二楚。 “你还能动吗?”于桑之问了,视线落在玄烨伤重的腹部,举手抬足间,状似无意地露出自己的手。 那双手纤细白皙,肌理分明,透白的颜色下印出几分青筋的颜色,薄肌纤骨,没有一丝薄茧。 是不该干粗活的手,活该好好养着。 玄烨的目光控制不住落在那双手上。 他回答了于桑之的问题,却视线还落在她手指上转不动。 他坚定地答:“能动。” 腹部的伤对他一个男子汉来说算不得什么,除去一开始的四肢乏力,他感觉自己已经能劈柴烧水。 狗子的汪汪叫似乎还响在他耳边。 他是绝对不会占人便宜的。 身体上的问题都是小毛病,玄烨半坐起了身子,现在问题最为严重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磕坏了脑子,他现在脑袋里就是一片浆糊。 看什么都觉得陌生,更是对自己的名字一无所知。 于桑之没收回手,眉毛却轻轻蹙了起来,她看起来比玄烨还要担心和忧虑:“你的伤不严重吗?还是躺一会儿吧?虽然这里家徒四壁,家里又没有能干重活的男人……” 落在玄烨的耳朵里,剩下的话没说完,已经全部都是心酸。 连带着玄烨看她也更觉得可怜凄惨。 这样柔弱貌美的女子,在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邻居四舍都不是善人,家里又没个支撑,性子又柔美纤弱,难免会难以为继。 哪怕心冷如玄烨,也感觉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更何况人都这么说了,他定然不能赖在床上让小女子照顾他。 他打断了于桑之伪装起来的自怨自艾,果断道:“你让我起来,我去替你割猪草。” 玄烨肌肉紧实,不看那伤,一整个身强力壮,他一想到什么就想去做,撑着身体就爬起来。 分明的肌肉若隐若现,藏在精致华丽的衣服底下。 似乎是没想到玄烨这么说这么做,柔美妩媚的女子匆匆忙忙过来按住他,那双滑腻腻的手柔弱无骨,触碰之下,似乎带着电花。 玄烨下意识不敢乱动。 柔和的日光下,昏暗朦胧的木屋内,两个人靠在一起,连脸庞上微小的绒毛都能看清。 于桑之侧过脸,白皙的脸颊微红,看起来似乎有些羞涩,不过担忧的眉眼还是紧拧着,手扶在玄烨粗糙精壮的手臂上,娇花的面孔,哪怕是担心忧虑也是美丽的,恹哒哒下,更像是一朵淋了露水的梨花。 玄烨被“按”在床上。 或者不能说是“按”,那对他来说,可能只是简单的触碰。 轻飘飘的触感,只要一抬手一拒绝就能拉开,但他依旧不敢乱动。 心跳回落。 他目光定定看着眼前散落了几缕碎发的女子。 “我帮你去,别看这伤看起来比较重,实际上并不要紧。”玄烨试图说服她:“何况再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你这双手……”怎么能去割猪草呢? 玄烨从各个方面找到了理由。 说着说着,说得他自个儿都觉得他现在身强体壮,一只手能打五只老虎。 于桑之觉得自己是个很尊重他人意愿的人。 既然玄烨坚持…… “好吧。”娇嫩的唇瓣抿紧,于桑之略看了焦急心切的玄烨一眼,还是妥协了。 她装足了样子,藏下眼眸里所有的阴暗面,清澈透亮的眼珠子单纯无辜,既担心又缥缈地看了玄烨一眼,那双勾着眼的眼尾,让玄烨正直的心思微颤。 于桑之将小镰刀小锄头亲手交到玄烨手上。 只见他的手骨节分明,沉重的躯体粗壮有力,光滑流畅的胳膊全是硬邦邦的腱子肉。 不光如此,昨夜匆匆忙忙的一瞥,也看到他身上结结实实的肌肉。 确实是个习武壮实的汉子。 也难怪他会觉得自己只躺了一晚上就好的差不多了。 于桑之纤细的手指经络分明,漂亮的指尖抵着玄烨粗糙的手掌,漂亮的眼睫一眨一眨,美丽妩媚如狐狸。 从玄烨的角度来看,目光所及还是那娇嫩的肌肤和手指。 那细腻的肌肤带着点抖,也许是害羞,也许是害怕,将小镰刀递给他的时候,还轻轻颤了一下。 颤抖的手指触碰到他粗糙的掌心,似乎像是被一小片华丽富贵又漂亮的黄金乌的羽毛所挠了下,痒痒的,又像是沾了一点麻。 那是普通鸟的羽毛都无法比拟的。 在这细微的麻和痒下,玄烨控制不住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掌,感觉到自己反应过度了,才缓缓伸开手。 手掌在一伸一缩之间,居然依旧残留那片刻的酥麻。 玄烨目光下落。 透过眼前女子巧然落下的眼睫,看到女子娇嫩鲜红的唇瓣,又陆续落到小巧漂亮的锁骨,最后落在自己的手上。 手心里,里面的小镰刀刀柄已经润得油光发亮,木头在微光下都能亮到反光,看样子使用很久了。 刀尖锋利,看得出时常在使用。 只是这样的刀,实在不适合出现在这样脆弱娇美的女子手上。 玄烨身边多的是人伺候,哪怕儿时生母早逝,阿玛受了情伤出家,也有孝庄太皇太后养育。因此哪怕失忆了,也想象不到在地里刨食的人是怎么会让这样娇娇弱弱的一个女子去艳阳底下挥动这样锋利可怕的镰刀的。 闪着亮光的刀锋,恐怕碰到了就是一豁一个口子。 粗糙的掌心捏紧了那沉重的镰刀,玄烨不敢看人,撑着身体出去。 目之所及,是荒凉偏僻的村庄。 远处干燥的黄土地上,还有鸡鸭在乱踩乱跳。 几个小鸭子踩着同伴的影子,一爪子一落,跳到村子前面泥泞的小水潭里去。 玄烨杵着身体站在原地,呼吸着村子里清凉的风,感受到混着泥土的新鲜空气。 是从未见过的偏和小。 于桑之落后了半步,看着玄烨撑着身子,神色如常,脊背和肩膀挺得笔直,从泥泞的黄土坡上结结实实地踩过去。 那双华贵的靴子不适应这样的地方,被磨得勾了点细线。 偏偏靴子的主人却一脸自然,踩在黄土上的脚结实又用力,脚踏实地,走得很稳。 村子东头从东往西边走的老大爷背着个簸箕,看了于家一眼,摸了摸眼睛,怕看错了。 他怎么看到一个结实精壮的男子从于家的院子里出来呢?—— 麻婶子被吓了一跳屁滚尿流回到自己屋子里的后果就是一下子瘫倒在自己的炕上。 灰色耐脏的炕上倒是干净,上面铺了层黑色的里布,旁边镶嵌了张实木的小桌子,简洁利索。 要不是上头有个人,就能更加干净。 麻婶子的丈夫是个不讲究的汉子,一大早的不用割麦子就在炕上睡大觉,此刻被吵醒了,顿时就一脚踹了出去。 带着泥点子的脚黑黢黢的,麻婶子被踹了这么一脚,哀嚎叫了一声。 倒不是因为她丈夫踢得有多用力,而是她被他丈夫这一脚吓了一跳。 本身就在于家那里被吓过了,麻婶子自觉自己的胆子被吓小了很多,又被她丈夫这么一吓,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 黑黢黢的汉子收回了脚,被哀嚎声弄醒,带着起床气爬起来扭她的耳朵:“要死啊,这么一大早上的惹人清梦。” 麻婶子平日霸道又泼辣,遇上比她还无赖的丈夫就没办法,只能把委屈往肚子里咽。 她看了下外面的天色。 天色已经蒙蒙亮,东边的日头都要冒出金黄色的脑袋,换做村子里其他人,已经在地里待了半个时辰,怎么也不算是早。 但她不敢说,只能呜咽着捂住自己的耳朵。 麻婶子她丈夫骂了几句,总算松了手。 他大爷一样侧躺在炕上,享受着炕上的舒适,骤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爹让你去取东西,东西都从于家拿过来了?” 麻婶子他丈夫说的是大狗用的棍子绳子这些东西。 用来打自家的狗。 这些破旧东西要是自己凑也能凑,就是不如直接拿人家的方便。 麻婶子忍气吞声:“拿过来了。” 她回了一句,想起那黑黝黝的眼睛,一肚子话想和丈夫说。 譬如她是怎么运气不好,一过去就遇上于家那恶鬼。 譬如她是怎么从那诡异奇怪的于家大妞手里跑出来的。 譬如她觉得于家大妞不太对劲。 再譬如说,她发现于家似乎藏了一个男人。 可等她回过头,呼噜呼噜的打鼾声又开始响起,原来是被她吵醒的丈夫又睡了过去。 顿时一口气噎在了嗓子里。 麻婶子是个大嘴巴,憋不住话,人又啰嗦八卦,偶尔时常喜欢和王八婆凑在一起。 她很想和人分享自己一大清早看到的见到的东西。 却始终没人能够听她讲。 想把呼呼大睡的丈夫叫起来,又心里不敢。 麻婶子都感觉自己要憋死了,好在这个时候,她的一小姐妹来找她,和她说鞋垫的事儿。 “麻婶子。” “麻婶子。” 门被敲得咚咚响。 麻婶子眼睛一亮,似乎窥见了天光:“来了,来了。” 她激动地小声应着。 趿拉着鞋子,她门都没顾上关就跑了出去。 一出去,果然看见小姐妹挎着个布篮子在外面等着,那双和她如出一辙的吊梢眼正不耐烦地踢着石子。 匆匆忙忙上前,麻婶子挂着如释重负的笑,肚子里有一席话就要往外冒,她一边抽出篱笆,一边把小姐妹往自己的耳房里带。 30-40 第31章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小姐妹是来和麻婆子一起纳鞋垫的。 他们普通村里的人家,买不起那做好的靴子,大家都会些一针一线做鞋子的手艺。 往日麻婶子大嘴巴传播出去的谣言,一大半是在炕上和小姐妹一起纳鞋垫的时候说出去的。 此刻也一样,小姐妹挎着个篮子,自个儿走在前头。 偏房里安静偏僻,是做活的好地方。 没了主屋里丈夫的忌顾,麻婶子眉飞色舞,抓着小姐妹的手就要说话。 “哎呦。”小姐妹被抓得咿呀了一声,嗔怪地瞪了一眼麻婆子,她屁股一抬,就一腚坐在了炕上。 小小的吊梢眼闪着光,似乎看穿了麻婶子的内心:“怎么了?说吧,又找谁麻烦了?” 小姐妹私以为麻婶子的分享欲还停留在往日和她分享自己如何如何占了便宜,又如何如何让人吃瘪。 却没想到,这次,麻婶子却没说那些子坏事,反而小心翼翼凑近了她。 嘴刚凑在小姐妹的耳朵边上…… “干啥子呢?”嫌弃地将麻婶子推到一边,小姐妹斜着眼睛,拉过了自己的篮子。 “就这样直说呗,你怕什么。” 本还想着小声说话的麻婶子被她这么一打岔,憋不住了,大声道:“于家藏了男人。”—— 早上的山林挂着露水。 山路七拐八拐的,一望全是绿油油的树,站在原地,玄烨四处看看,没看到一处自己想要看到的。 早起挖笋的老大爷背着个厚重的篓子看到了人,又见这人面貌陌生,手里又抓着把镰刀,如今又不是农忙的季节。 稍微一想,就犹豫开口:“后生,你是要割猪草?” 玄烨正四顾着,想找个方向。 听到老大爷的问话,淡淡地看过去,英俊挺拔的眉眼暴露无遗。 老大爷见人点头,热心肠道:“你去找找水塘边上,树根背阴处。” 老大爷告诉他,猪比人要不挑得多,但也喜欢嫩的草,煮起来才好吃。 遵循老大爷的教诲,玄烨迈动一双腿,往水塘边上去。 村里的水塘很大,四处没有芦苇,一眼就能看见很多小媳妇小娘子在浣洗衣物。 玄烨弯下腰,割第一把猪草的时候,恰好听到水塘边大娘在说话:“你听说了没?” “听说于家的女人不检点,私藏了男人在屋子里。” “啊?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蓝色布衣的小媳妇瞪大了眼睛,手里捣着的搓衣板都停了下来。 旁边有人笑话她:“你知道什么呀,你一大早就在这里洗衣服了,不知道也正常。” 年纪大的女人喜欢穿艳红色的袄子:“我刚才从村西头走过来的,刚看见了,于家院子的大门敞开着,里面挂了件男人的外袍。” 小媳妇立马就说:“外袍而已,说不定就是于家媳妇那跑了的丈夫的呢?” 几个一同浣洗衣服的女人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们调笑着:“于家媳妇那不得劲的性子,就是给她个男人她也不会要啊。” 这些人明里暗里都在说不可能,可把红色袄子的老女人憋的够呛。 她自个儿也带了衣服,而且还不少,此刻正在水里泡着。 她也不等衣服浸湿了,直接一个搓衣板敲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等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之后,她才把持着姿态:“可不一定,你们都太单纯了。” 老女人批判着她们:“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我可和你们不一样,我听于家隔壁的邻居麻婶子说了的……” 她提起嗓子,刻意顿了下,感觉所有女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了,这才满意地接下去道:“麻婶子说了,她可是亲眼见到了一个男人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裸躺在于家小屋的床上。” “啊!”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小媳妇们都吃惊地叫了起来。 她们接连问道:“这可当真!?” “当然是真的。”红袄子老女人洋洋得意,眼睛一撇看了这群单纯的女人一眼,只觉得这些女人没到年纪,不知道于家媳妇的心态。 她道:“就是于家媳妇耐不住寂寞,找了男人了。” 浣洗的小池塘顿时响起了嘶嘶的压抑惊诧声。 她们这些小媳妇一个个都捂住嘴,用这样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意外和震惊。 一方面是真的有点惊讶,一方面是对这种行为的暗中批判。 点点头又摇摇头,这群单纯又守德的媳妇们各自对眼色,交换眼神。 实际上,这话还真不是麻婶子说出去的,更不是麻婶子说的亲眼看到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男人赤裸裸躺在于家小屋的床板上。 麻婶子看似刻薄,却胆子小,是不敢得罪隔壁差点捏碎她手臂的于大妞,光是想想就觉得胆战心惊。话是她那嘴巴不严实的小姐妹传出去的。 那小姐妹能和麻婶子凑在一起,嘴巴也自然不是省油的灯。 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能把老鼠说成鸭头。 同理,在手疼的阴影笼罩下,麻婶子自然也不敢说见到一个鯨木男人赤裸裸躺在于家的床板上,她只是隐晦说看到了一片男人的衣角,看模样,隐隐约约似乎是个男人。 男人好啊,男人两个字把小姐妹的眼睛都给瞪直了。 小姐妹虽然不是个安分的,但也没那么不安分。 至少这等事情,她是不敢做的。 乍一听有人居然藏汉子,整个激动起来。 她嘴上说着会闭紧嘴巴,实际上心里怎么想谁能知道呢? 但是老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既然是谣言,就是三人成虎。 有了小姐妹那张嘴,再加上村里女人的八卦本质,谣言越传越远。 听过的女人们都亮着眼睛摇着头说不可能不可能,转头就和自家妯娌聊的热火朝天,激动地直说可惜没能看到,真可惜没看到。 三人成虎,五人成章;众口铄金,积销毁骨。 一句话传给另外一个人,就能拆出十句百句。 一个小小的谣言,到了最后,就成了于家媳妇抓了个男人藏在家里。 虽然她们都不知道这个男人长什么样子,年岁几何,但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那红袄子的老女人还自己暗自加工,说那个男人已经四五十岁,是来这边村子里做工的木匠,胡子邋遢,又瘦又小。 她扯起让人看着十分不舒服的笑:“和那于家媳妇呀,简直是绝配。” 小池塘旁边,拿着把镰刀的玄烨面色冷凝。 手里的镰刀似乎不听使唤,割到一半,锋利的刀锋在控制不住的力气下,险些割到了玄烨的手指。 收回手中的镰刀,玄烨笔直站着,直挺挺的,他身强力壮,强健的体魄和红袄子老女人口里弯腰驼背的小木匠完全不同。 精壮的腱子肉因为弯腰劳动的原因,赤坦坦露在外面。有力的手掌握着镰刀,背对他的那一侧闪着冷冷的寒光。 镰刀被随意靠在一侧,锋利的刀锋一闪。 “咔嚓”一声,一截齐腰高的猪草应声而断。 碧绿的草叶伏在地上,俯首称臣,是全然臣服的意思。 水塘岸边还不知道这边紧俏的情况。 小媳妇们一无所觉,还在窃窃私语,自以为自己的声音小,实际上却是每个人都能听得清。 “真想不到,看着挺正常的,怎么就和一个邋遢瘦小的木匠凑在一起了。” “也许是因为男人跑了吧。”有人恶意地猜测了下,她就看不起于家媳妇那样儿,每天没有脾气似的,声音细细小小的,动作也装模装样的,怎么看怎么让人恶心:“所以寂寞了呗。” 旁边人连忙应和:“不会吧,不会吧。可是,就是再怎么饥不择食,也不该找老男人啊。” 红袄子老女人把那男人说的这么丑陋又恶心,这群小媳妇自然地升起了优越感,站在最高处随意批判于家的媳妇,说她不守妇道,又说她没有做好于家女人的本分。 但暗暗的,又感到高兴,似乎看着人堕落又能随意嘴上一句,让她们多快活似的。 “木匠多不好呀,还这么大年纪了,光老男人就算了,还又瘦又小,这能顶什么用呢?也不知道于家媳妇怎么想的,居然做出这种事来,真是我们村子的脸都给她丢光了。”女人们议论的声音很大,纷纷扬扬,却在看到一个人的时候戛然而止。 眼前,茂盛的草叶子中间,空地倒伏了一大片野生的猪草叶子。 绿油油的叶子格外鲜嫩,更衬得中间的男子神色冷凝,紧皱的粗眉都写着“不好惹”。 最爱八卦的小媳妇们不约而同地住了嘴,一双双眼睛盯着忽然冒出来的男人,目光汇聚,格外惹眼。 更甚者,里面还有刚成婚的年轻小媳妇,盯着男子袒露在外的臂膀红了脸,耳朵上都要滴血。 在她们的眼中,男子气质凌然,粗壮的身板又高又壮,手臂肌肉线条流畅,鼓起的肱二头肌发达到极点,就连手上那危险的镰刀都更加迷人。男子淡淡的眉眼看过来的时候,剑眉星目,连目光都冷淡到像是带着刀的寒意。 眼前分明不是什么热火朝天的场面。 却有一大群自视甚高的小媳妇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额头上冒了热汗,微红的脸蛋又娇又涩,迫不及待偏过脸,把自己最迷人最漂亮的一面展现出来。 她们虽然搞不懂这里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男人,但依旧是想孔雀开扇,花枝招展地争奇斗艳。 这时候,什么于家媳妇,什么木匠,全部都被她们抛之脑后。 只剩下了满满一双星星眼。 瞳孔里,只装的下那站立挺拔的英俊男子,多余的一丝缝都挤不出来了。 第32章 杀了她,杀了她。 玄烨被这么多人看着,几乎没有触动。 那张黑下来的脸紧皱着眉头,彰显着他的不快。 年轻的小媳妇们拉拉自己的衣服,又理理自己的头发,暗自打量着陌生的男人。 分明几分钟前还在吐槽批判别人不守妇道,这时候却又眼睛都瞄到玄烨身上去了。 那粘在上面的眼珠子,就是扒拉也扒拉不下来。 玄烨收了镰刀,一步一步走向她们。 一群小媳妇们顿时口干舌燥,又惊又羞,想看人又不敢大大方方看人,只能低着头装作看脚下的蚂蚁,或者理着头发侧眼偷偷看旁边的树。 谁也没敢想,这就是红袄子老女人口中,那又瘦又小,邋里邋遢的木匠。 直到站在她们旁边,低头能见到玄黑的鞋子,他们才迫不及待抬起头,望向那双深邃的眼睛。 玄烨深色的眼睛深藏冷意,冰冷的气息隔着一寸的距离,几乎化成尖锐巧妙的剑。 凌厉又可怕。 她们绷紧神经,直起耳朵,却只能听到玄烨那张冷淡的薄唇开合,气质冷淡像块冰:“我不是木匠。” 啊? 没人能反应过来。 没有人应答,玄烨便伸出握着镰刀的手,光明正大上前一步。 镰刀很厚重,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吓得小媳妇们都后退一步。 …… 片刻后。 好一会儿,这群小媳妇才从羞涩的反应中脱离出来。 名草有主。 这群八卦的小媳妇们各个面色颓唐又尴尬。 压根用不到当事人的解释,只要当事人站在这里,不用说话。于家媳妇在屋里藏了个邋里邋遢,又瘦又小的木匠谣言不攻自破。 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于家大妞给自己捡回来个男人。 小媳妇们顿时很失望,其中,有些未曾出阁的小姑娘们更加失望,连愤恨都写在脸上了。 凭什么她们遇不上这样的人? 凭什么这样的男人要被于家那个又蠢又笨,老实巴交的于家大妞给捡到? 虽然村里的小媳妇们都不太乐意。 但不得不说,这捡回来的男人还怪好看的哩—— 玄烨自告奋勇去割了猪草。 于桑之就闲了下来。 她手中提着盖了章的文书,脚步悠闲又自得,哪里还有玄烨面前羞涩胆怯的模样? 街上似乎乱了起来,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有人在议论纷纷福来客的惨事。 办案的没办案的都在找凶手,却愣是没找到一分线索,似乎就是凭空发生似的。 悠然地,于桑之轻轻巧巧穿过一群面露惊恐谈论凶手的人群。 人群里胸大肌最壮的那个汉子面露恐惧,和周围人说起他听来的一切:“听说那是个变态杀人狂,把福来客的掌柜的吊在这么高这么高的悬梁门口。” 他心有余悸:“那能是正常普通人干的?这样的凶手,就是在路上遇到,我们都得躲着走。” 此话说得信誓旦旦。 恰好路过的于桑之就和他隔着一寸的距离,大汉的话彻响在她耳边,格外清晰。 听到他的话,于桑之突然偏过头,侧脸惊艳一瞬,礼貌又诱人地绽出一个梨花般漂亮的微笑。 漂亮的微笑砸在大汉的脑门上,直砸的大汉迷迷瞪瞪,五迷三道的。 他七荤八素地迷瞪着眼睛,也学着于桑之的笑,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 一口黄牙在眼前,和他同行的汉子和大婶子见他停下话,顺他视线看了一眼,一巴掌真真正正砸他脑门上。 此刻于桑之已经走远了,只能见到她素白纤细的背影。 大婶子狗血淋头地骂道:“你这个狗东西,我说你怎么突然傻笑呢!原来看见了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啊!” 大婶子上口还不够,还亲自上了手。 “哦哦哦。”大汉脸色扭曲了下,顿时变得猪肝一样。 耳朵正捏在大婶子手里,他不得不忍气吞声:“你先松松,快松松。” “哼。”大婶子哼了一声,总算放了手。 松了手之后,大汉苦巴巴着脸揉自己的耳朵,他的耳朵早就变成了青紫色。 身后的故事变化与于桑之毫不相干。 只是她脚下蔓延的黑影咯吱咯吱笑了起来,恶趣味很足,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铺天盖地地手舞足蹈,昂扬着头跳扭秧歌。 等看完这个热闹,发觉于桑之走远了,又急哄哄地迅速爬回去,融入于桑之身后的影子里。 此刻恰逢是午时,太阳大得很。 于桑之身周的地方却十分阴凉,她路过的地方,总是会较之其他地方低上好几个温度。 村长家里正大开着门,热烘烘的风从门口灌进来。 村长的婆娘正在数落他:“你还不知道结果呢,你就把人都聚起来了,要是文书没下来,他们错过了寻工的时间,你赔得起吗你?” 婆娘拿手指头顶着他,按在他的空空的胸口,数落犯人一样数落着。 村长把拐杖放在一边上,自己抽搭着旱烟,一点没把胸前的力道当回事,只是眉头皱着,本就深的抬头纹更加明显。 他心里也不好受,总觉得那信誓旦旦的女子会不会是哄骗他。 当时他深信了,后来想了一想,又觉得自己过于冲动了。 不过冲动了也不后悔。 他抽着烟叶子,很克制:“他们都是自愿留下的。” 婆娘不管:“你甭管他们是不是自愿的,到时候你耽误了他们,自愿的也成了不自愿。” 老村长觉得自己媳妇过于悲观了,但因为事情也没个定论,不能说,只能把嘴紧紧闭着。 他去逗弄自己的孙儿:“孙儿,祖父给你造大船。” 年纪尚小的孙子含着手指,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一张口露出两个牙齿,啊呜一声咬上了村长粗糙泛黄的手指。 他幼小的孙儿还不知道什么大船,只是咿咿呀呀地重复着:“大船,大船。” 门外嘎吱一声。 冒出了点动静。 像是有人在外面。 村长的婆娘把自己手上湿漉漉的水抹在围兜上,咂了咂嘴,骂村长这老头子:“你看,别人要上门说你来了吧?让你这老头子闲着没事老弄出点什么动静。” 村长的婆娘脚步并不慢,很快,她就走到了篱笆网。 高高做起的围栏拦住了她的视线。 她一边扒着门去取门栓,一边嘴里大声道:“是谁啊?” 门外没有人应声。 等到门栓被解开,门彻底打开,村长的婆娘挤在喉咙里的话戛然而止。 外面是一张漂亮惊艳的脸,白皙精致的眉眼让于桑之整个人都带着和这“南渔村”格格不入的气质。 嫁给村长多年,村长媳妇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是让人猝不及防的美。 她顿了下,侧过身子,藏在篱笆后面,借着绿色的叶子和藤条把苍老皱纹给遮住,她问道:“你找谁?” 于桑之手里攥着文书,借着村长婆娘那小小打开的缝隙往里望去。 里面的一切映入眼帘。 她回过头来,挺翘的睫毛让村长媳妇想起刚出生的雏鸟身上的绒毛,蓬松漂亮,弧度饱满,让人想要亲近。 但是莫名其妙的是,和那些雏鸟不同,村长媳妇哪怕再怎么觉得眼前女子的这张脸美,生理的本能也叫嚣着她远离。 不知情的状况下,哪怕身体传达了恐惧,村长媳妇的神态和表情都还是自然的。 村长媳妇盯着于桑之,似乎在疑惑。 于桑之看向她:“我找村长。” 屋里的村长听到了些动静,把手里的饴糖往孙子的嘴巴里一放,一屁股起身。 他拿过拐杖,柱着往外走:“怎么了?是谁来了?” 他也没想于桑之能这么快拿到文书,他只是猜测可能是村里的哪个青壮年来找他来了。 于是当他站在门口看到于桑之的时候几乎是震惊的。 “您,您怎么来了。”村长连忙拉过婆娘,借此侧过身子,请于桑之进来了。 他的拐杖用的很顺手,跟着就进了屋子,端茶倒水,都很方便。 婆娘看不懂他们,被村长叫了一声抱着孙子去了后堂。 于桑之借机挡住了村长想要端茶倒水的客气,把文书往他眼前一放。 “东西在这里了。” 她也没打算久留。 把手里最大的银票也一起放下之后,她起身,很淡然地嘱咐:“还有缺的都告诉我。” 她抢也会抢过来。 村长不知道于桑之的暴戾心思,诺诺点头。 等到想到要招待人晚饭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 手上的银票数量大到出奇,就因为银票面额过大,才让村长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素色的衣衫扬长而去,此刻叫也叫不回来了。 一拍大腿,村长热泪盈眶:“小李给我叫过来,我要吩咐他去买材料。” 于桑之一路出了村子,来到小镇上的时候,就感觉到后面有一道隐晦的目光正盯着她。 那目光如影随形,像是黏着拨不掉的泥巴,湿漉漉又黏糊糊的。 隐晦地出现一瞬,又暗自藏上片刻。 等到于桑之一路走到小镇的东南边的时候,那一道目光越来越明目张胆。 可想而知,也是离得越来越近。 身后的黑影正在蠢蠢欲动,发了芽的触手融入石板砖里张开血盆大口。 王厨子还丝毫没有察觉,正手捂着刀子,满目狰狞地凑近。 他好不容易攀上高枝,得到了福来客老板的赏识,说要提拔他,让他当福来客的大厨。 结果,这福来客的老板一死,他之前的承诺都成了泡影,所做的事都变成了笑话。 如今客来福蒸蒸日上,而福来客冷冷清清。 王厨子已经忍了好久了,好久了。 忍到自己都忍不下去。 在又一次被其他酒楼给婉拒之后,王厨子彻底疯了。 他一眼看到了正走在路上的于桑之,想到就是她让自己和客来福生了嫌隙。 “杀死她,杀死她。” 王厨子面目狰狞,眼睛布满猩红的血丝,狰狞难看的裂纹正爬上他的脸。 他目光疯癫,既是因为自己现在的处境,又是因为觉得自己没错,都是世界负了他。 “杀了她,杀了她。” 极端的偏执中,王厨子目光癫狂,暗自喃喃着。 青色的树枝和巷角遮掩住了他的身形,给了他最好的掩装。 沙砾滚落青石板。 “杀了他,杀了他。” 与此同时,黑影也在兴奋地低喃。 触手控制不住的挥舞盘绕。 血水逐渐蔓延了整片街道,红色的血腥味从地上发酵变臭。 干瘪又膨胀的尸体躺倒在地面上,凸起爆裂的眼球滚落在地。 手掌和四肢七零八落,像是拆分的零件。 凶器刀具就这样明晃晃地掉在石板中央,照出银色。 就连于桑之素色的衣衫都沾上了一点血。 “哎呀,沾上了呢。”明晃晃的月光下,漂亮如鬼魅的少女低声呢喃。 似黑精灵的梦魇。 第33章 放着我来 于桑之往回走到村里的时候,正是傍晚。 银钩的月亮已经挂在了东边,傍晚的霞光照出了袅袅炊烟。 村子里的人都很奇怪,走在路上脚步匆匆,却又时不时抬头望她。 等她视线落过去之后,又连忙低下头,装作看脚下的样子。 偶尔几个结伴走过的村妇提着个篮子,见到她连忙走快两步,拉着妯娌窃窃私语。 她们的声音很小,也特意走过了一段路再说话,声音朦朦胧胧的,于桑之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没刻意去听。 等到月亮往西走了一段距离,于桑之来到了于家。 于家和往日很不一样。 此刻的于家炊烟袅袅,猪草和镰刀摆的整整齐齐。 柴火满满当当垒在一角,门前的水缸灌满了水。 挂在外面的干衣服早被收到了屋里,剩下光秃秃的竹竿在傍晚迎风飘舞。 中间支起了一个小桌子,桌子上五颜六色的菜肴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干干净净的木桌四角坚固地垒了砖头。 安馨又温暖。 小小个儿的于二妞嘴里叼着根筷子,坐的端端正正,眼睛目不转睛盯着桌子,直流口水。 往日的她眼巴巴盯着篱笆门等人回来,如今却只顾着盯桌子流口水,连自己家的大姐回来也不知道。 厨房窄小的门被拉开,从里面屈尊降贵出来一双长腿。 长腿迈动,逐渐展现出全貌。 玄烨的袖子被卷上去,露出壮实精瘦的手臂。上面的肌肉隔着衣服看起来修长又精瘦,并不显得过分粗壮,脱了衣服看却也满是肌肉,结实的过分。 他手上端着小小的一盘莴苣,并不拘束地将它放在了桌上。 分明是昨日刚来到这个小院子,却像是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一样。 他放下了袖子,把身上的围布解下来。 这已经是最后一道菜了。 “你回来了。” 似乎是男人期盼自己的媳妇回家一样。 玄烨被这样的设想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心脏因为激动在跳。 “吃吧。” 玄烨有些紧张,不过从外人看来,他依旧是镇定自如的。 他把碗筷给了从外面而来的于桑之,靠近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紧张了下。 “遇到了什么事?”语气有些未曾意识到的强硬,目光也一瞬间转为锐利。 玄烨自己还未察觉。 于嗓之并未把刚刚遇到的事情说出来,她蓬松的睫毛一眨:“没有。” 眼前的女子皎洁而漂亮,和玄烨第一眼反应的一样,是漂亮洁白的雪花,是出淤泥不染的莲花。 是很漂亮的姑娘。 玄烨的心脏如鼓,目光划过于桑之身上的每一处,落在裙底诡异的血迹上。 血迹因为黯淡的天色和深色泥巴有些看不清晰。 但玄烨心细如发,这点血迹很清晰地印入了他的瞳孔。 对玄烨来说,出现在于姑娘身上,相当刺眼。 他很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过于姑娘不愿意说,他又怎么能强迫地去问? 玄烨很努力地克制自己移开了目光,目光挪开:“给。” 他喉结滚动了下,声音低沉。 碗筷被递到了手中。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上,养尊处优的手指添加了点粗糙的划痕。 玄烨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脑海里什么记忆也没有,出现在这样的小村子里,如此狼狈和落魄,他也当自己是地里刨食的男人。 既然是地里刨食的人,那么割草砍柴自然不在话下。 他自己却没想到,修长的手指在接触到草叶的时候,却一下一个划痕,稍稍用力,就是一点痕迹。 他故意自己仔细看了看,便发现自己的手上并未发现一个茧子。 很显然,他的手不是农夫的手。 手腹上的划痕都是今天砍柴挑水新增的,于桑之也注意到了,她漂亮微挑的眼睛往下看,很明显地能看到玄烨的手上一点点被草给擦到的刮痕。 她抿了下唇,鲜嫩的唇角下压,压出一点粉红的颜色,她声音很低,似乎在担心:“这是割到了吗?” 玄烨下意识地缩回手,却因为手上的碗筷不得不止住。 手上的秘密被于姑娘发现了,虽然被于姑娘关心了很高兴,但玄烨还是很不习惯。 他把碗筷放下,将手往袖子里藏,脸色有些不自然,介于紧绷和放松之间:“没事。” 木桌上,红色的绿色的紫色的素菜做成各种形状,有些显然出锅的时候有点不是很好看,又在摆盘的时候被刻意修正过了。能看得出玄烨已经尽量在往好的去努力过,但因为他并不擅长此事的缘故,难免有一点结果不尽人意。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因为贯常的冷脸,让人很难通过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窥探到他内心的想法。 桌上除了素菜,还有一道相当肥的烤鸽子。 玄烨找了很久,没有在于家找到任何一点肉类,他只好出去,又转了很久,才在山脚下抓到一只野生的鸽子。 那只鸽子运气不好,自己往玄烨的视线里撞,于是成了一只灶里的烤鸽子。 那只烤鸽子就被做成了矫情的形状,特意让玄烨摆在了于桑之的面前。 察觉到于桑之注意到那只其貌不扬的鸽子,玄烨的耳朵爬上一丝红晕。 他尝试去看于桑之的神情,却只能看到那张漂亮的脸蛋下,轻轻颤抖的眼睫。 眼前的烤鸽子虽然其貌不扬,但实际上却是很香,过于浓郁的油滋滋的香味从鸽子身上散发出来,格外诱人。 金黄色的油滴从鸽子身上渐渐流下,落在粗糙的瓷盘里。 是很热很香的一只鸽子。 玄烨看似不动声色,但实际上眼角都在往这边瞄,偶尔看上几眼,又悄无声息地移开,等过不到两秒,又往这边看一眼。 于二妞难得有这样一桌子菜,吃的极为开心,捧着张小碗往自己的嘴巴里塞米饭。 于桑之拿起了筷子,在玄烨期待的目光中扯了一块鸽子的翅膀,轻轻塞进嘴里,咀嚼了两下,野生的鸽子十分美味,又在高温的灶里烤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内里的肉滑嫩鲜美,又被油渍浸透。 玄烨期待地望过来,冷淡的眼神中有点点克制,又有克制不住的期许,他状似不经意地问:“怎么样?” 嘴里的鸽子肥而不腻,很好吃,除了外表的面貌过于随意,几乎没有不好的地方。 于桑之抬目望去:“很好吃。” 玄烨悄悄牵起了嘴角,又克制地落下去,只是弯起的嘴角还是有上翘的弧度。 他压住自己即将要翘起的“尾巴”。 咳了两下:“好吃就行。” 不愧他跑了这么远去打了只鸽子。 兴许是接受到了鼓励,又兴许是自己做的东西被自己上心的姑娘夸奖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玄烨都是开心而欢快的,他周身的氛围逐渐放松。 桌上的菜红的红,绿的绿。 连带着看一桌子素菜都有滋有味。 他看着对面的于姑娘吃饭时轻轻鼓起的腮,沾上一点油汁的鲜嫩的唇,又落在她轻轻颤的睫毛上。 这一餐饭,三人吃的很安静。 于桑之是不怎么开口,于二妞是尽情往自己的嘴里塞东西,而玄烨则是悄无声息地观察着对面的于桑之。 小拇指因为紧张捻了捻。 他极为细心。 于桑之多吃了点什么,玄烨都悄无声息地记下来,并不动声色地把那盘子才往于桑之的面前推。 分明是捧着碗吃饭的,然而一餐下来,玄烨的注意力却很少落在自己的碗里。 他连于桑之哪样菜吃了几口都记了下来,甚至连她对哪盘菜多看两眼少看两眼都一清二楚。 鸽子肉很难去除骨头。 在于桑之啃第二个翅膀之前。 玄烨紧绷了一瞬,有点紧张,几乎是很不自然地:“我来帮你。” 本该是征求意见的。 语气却不自觉有些生硬,他又暗自羞恼。 然而于姑娘却像是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心思,笑的轻轻浅浅:“麻烦你了。” 玄烨暗自松下一口气,又提心吊胆地接过了鸽子,目光凛然地对抗鸽子里的骨头。 他很细心。 也许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这么细心。 鸽子一条条的肉从白色的骨头里剥离下来,妥帖放在碟子里,细嫩的肉丝顺滑漂亮,不沾一点骨头。 等到最后一点肉都到了于桑之的碟子里,他才松了一口气。 黑眸多了点点星光。 他将那碟子肉放在于桑之的面前,和刚刚一样,虽然不说,但却有点点渴望夸奖。 那些表情都很细微,光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 甚至玄烨本身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这样幼稚的举动。 于桑之咬了口细腻光滑的鸽子肉,被撕得刚刚好的鸽子肉很鲜美可口。 等咽下一口,发觉玄烨的目光还在她身上,她又略疑惑偏头,那张小巧的脸被霞光照出一点金黄色的温度:“你要吃吗?” 察觉到于桑之的意思,玄烨坐正了,冷肃的脸一本正经:“我不吃。” 说着,他又捧起自己的碗,装作若无其事地去夹其他的菜。 红的绿的。 然而目光却没移走,还是悄悄看向于桑之这边,稍显郁闷。 一餐饭吃的有点慢,等到三个人抖吃完的时候,霞光已经暗淡下去,连带着月亮都已经完全升起。 于二妞抱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抓着自己的小筷子眨眨眼。 她面前的紫色茄子已经消失殆尽。 小碗里盛的米饭也没剩下一颗。 此刻仰着张小脸,葡萄一样的黑眼珠眨巴眨巴看人。 于桑之难得善心发作,起身收拾碗筷。 油腻的碗筷虽然很麻烦,但总体并没有超过于桑之能忍受的范围。 但于桑之愿意去收拾,有人不愿意让她动手。 玄烨今日一天学了整整二十年的手艺,察觉到于姑娘有收拾碗筷的意思,已经提前一步接过。 他抱着个碗似乎很是擅长的样子:“放着,让我来。” 就和那碗是他下的蛋一样,很习惯地收走,放在自己手上。 他压着于桑之的肩膀坐下,很小心地不让自己手上的油蹭到于姑娘的肩膀,纤细的肩膀触手生凉。 玄烨被触了一下,又紧张又快速地收回手,他快步走进小小的厨房,似乎生怕有人跟他抢:“我来洗就行了,很快就好,你等我一下。” 厨房传来水声。 玄烨显然是第一次对付这些碗筷,艰难却上手很快。 他很聪明,不过洗了几个碗碟,就已经能又快又省力地将碗洗的干净。 外面的月亮普照,他坐在洗碗的水桶边上,忽然觉得自己运气真好。 不仅在失忆下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还能找到像于姑娘这样善良又美丽的女子。 第34章 杀鸡沾上的 冰冷的剑眉弯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玄烨心情愉悦,手头上的动作越来越快。 几乎是心里庆幸着,嘴角也勾起一点笑,又兀自压下去。 草木香混着水流冲掉碗里的油渍。 玄烨拿干燥的棉布擦干净了那些碗,出去的时候,也才过了不过半炷香的时间。 因为洗碗,他的额头出了点汗。 他拿袖子一抹,把汗擦去了,一双黑黢黢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于桑之。 夜晚的昏黄夜色里,于桑之纤细漂亮的身影就像是迷雾,让人几乎捉摸不到。 他很小心地接近,又很克制地停下,唯恐自己冒犯了:“于姑娘。” 于桑之偏头,白皙的侧脸在晦暗的夜色下依旧不落俗套。 等她拉长的眼尾看过来的时候,玄烨的呼吸都拉紧了。 她的手上捧了一罐药膏,白瓷的底色,乌黑的花纹,所以看不真切。 她似乎是不好意思,柔软服帖的碎发落在两颊两侧,她不看他:“我帮你上药。” 这药自然指的是玄烨手上的那些。 玄烨微微一愣,他耳根慢慢爬了点颜色,不过脸上依旧是冷峻的。 他感受到于姑娘看似冷淡下的真诚,整个人像是沾了点蜜罐里的蜜。 他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像一个得到饴糖的毛头小子:“好。” 他也不敢看她:“麻烦你了。” 虽然玄烨潜意识里感觉自己是个铁骨铮铮的男人,不需要上这什劳子的药,何况村子里有几个男人的手上是干干净净,一点茧子都没有的? 但耐不住于姑娘太热情。 玄烨私以为,他是半推半就。 于桑之从未给人上过药。 她只给人割过脑袋。 但她眼前的这个男子实在是太实在了,她以为他会接过去药膏自己给自己上,然而事实上,他像是个老老实实的无头苍蝇,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天她捡回来他,就知道这人不简单。 但没想过这人不简单的外表下,却这么……随意。 于桑之想过眼前的人是否是对她见色起意。 不过看他那冷淡的面孔,又觉得不像。 可她帮他上药,他又没有反对。 最后,于桑之只能在心里理所当然地想,人类的男性当真是太难懂了。 略谨慎地,她取了一点点药膏,放在自己纤细的手指指尖。 这药膏入手温润,颜色奶白,是消炎去肿的好东西。 此刻在于桑之的手指上,却让清透的手指给衬得逊色了不少。 至少在玄烨眼底看来,他的注意力就一点也没放在那小小的如黄豆一般大小的药膏上。 而是黏在于姑娘的手上。 于桑之抿了抿唇,拉过玄烨的手。 玄烨的手比正常男子的手大小稍大一些,手指修长,又看起来养尊处优,除了今日割猪草砍柴时所划伤的一点点小小的刺口,没有一丝茧子。 那点小小的刺口,恐怕不用她给他上药,等到第二天一起来,就能痊愈了。 但哪怕如此,于桑之还是慎之又慎,不是其他,是因为当初她拿纱布漫不经心给丧尸王缠脑袋上喷出来的青黄脑浆时,就曾差点把它勒死。 眼前的人类又脆弱又渺小,但却很信任她。 那种信任于桑之感受不到,但她试图在尝试不把眼前这个人类男子伤到的手指给勒得坏死。 白腻的手指指尖碰上男人的指节,抹上那一点粗糙的划痕,肌肤摩挲间,又刺又麻。 仿佛像是蚂蚁在爬。 玄烨喉结滚动了下,视线落在于姑娘弯腰所展露出来的一点后颈处,他已经开始有点懊悔了,这样密密麻麻的酥痒,到底是福利还是折磨。 目光执着于一件事的于桑之很专注,任是什么事都无法打扰,她察觉到手有缩回的痕迹,一下子就攥紧了。 目光澄澈地落在伤口处,手被攥紧的位置分毫不差,是一点也不让他偏移。 玄烨僵硬了下,连自己的手被攥得发疼都没有察觉。 他一边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一边又控制不住自己,把注意力又转了回来。 手上柔软的柔夷很有存在感,比他的手还要细腻光滑很多。 冷白的手背在夜色下格外朦胧,却也晃白得耀眼。 因为紧张,不想让自己像个田野间没见识的糙汉一样,盯着人家的手不放。玄烨浑身很是紧绷。 于桑之漂亮的手指穿过康熙略显大的手掌,细细取了干净的棉布来裹。 裹到一半,她对自己的手法很是满意。 她自认为自己这次上药很是成功,却没想到,一抬头。 近在咫尺的男子眼底暗沉沉的,仿佛在滚动着漆黑浓密的迷雾,过于冷冽的目光居高临下,薄唇紧抿,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于桑之感觉自己分明每一步都做的很好,甚至连一点意外都没出现。 但玄烨阴沉沉的目光显然彰显了不满。 为什么不满? 难得屈尊降贵的于桑之蹙起眉头。 等一松手,被攥得死紧发红的手掌显露出来,严重的地方甚至有点青紫。 于桑之的目光略往远处飘了飘。 “……” “嗯?” 显然,玄烨自己也才刚发现。 手上的红肿发青和他漆黑翻滚的眼眸无半分干系,他虽然手看起来养尊处优,但实际上并不敏感脆弱,那点劲并不能让他脸色不好,相反,如果不是于桑之露出这块地方,他压根不会注意到这一回事。 他脸色不好是因为自己身体紧绷,情绪也趋于阈值,在欣喜和克制间辗转反复,又生怕因为自己的唐突孟浪了于姑娘,这才脸色也紧紧绷着,从别人眼中,自然就是面无表情外加冷厉凶煞。 撇去这些不谈—— 这红肿是哪来的? 玄烨的思绪难得短暂停留了下,疑窦丛生。 他视线移到于姑娘纤细白嫩的手上,疑惑更大。 那样娇娇柔柔的手,看起来就细皮嫩肉,怎么也不可能捏出这样的力道。 可是自己又不可能莫名其妙多了这青紫和红色。 玄烨眉头紧皱。 于桑之不想让人看出来她的问题,轻轻柔柔一笑,自己不着痕迹又拿手心覆盖住了那片肿痕。 那笑很漂亮,像是夜色下绽开的昙花,羞涩美丽,魅力逼人。玄烨一个恍惚,手上已经被抓住绕了一圈棉布。 于桑之睫毛下落,似是承重不住地颤了颤,手上却一点也不迟疑,拿干净的棉布往那处红肿处也缠了缠,试图掩盖住任意一点她不想看到的。 白色布条盖住了那处肿痕。 能看出来,她是往粽子加蝴蝶结那方面去缠的。 “不用了。”玄烨的嗓音微哑,盖住自己的手妄图挣脱。 他想,受伤擦药也就算了。 谁家好男人手上受了这么点擦伤,还包成个粽子的? 他紧绷的肌肉收紧,手腕微微用力,虽然是没用多少力道,但也力气不小。 可等于姑娘那双清透漂亮的眼睛抬头楚楚地望着他时,玄烨却瞬间丢盔弃甲。 他麻木又不自然地抿着薄唇,漆黑的瞳孔生涩,任由自己的双手被那小小的一双柔荑所控制,裹了一圈还不够,又裹第二圈。 打上美丽的蝴蝶结。 眼前的“粽子”又严实又漂亮,光从外表来看,是绝对看不出一点红色的印记的。 于桑之端详着看了看,稍显满意,那下落的睫毛都颤动了下,嘴角透出一点满意的弧度。 这场略显奇怪的受刑终于结束,玄烨放远了看自己的“粽子”,目光无波无澜,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不予置喙。 这手艺本不该和好看搭边的。 偏偏于桑之极为恶劣,她凑近了一点,觉得玄烨肯定喜欢她的手艺喜欢得要死了。她透亮的眸子盯着玄烨漆黑的眸子:“好看吗?” 包裹得不拘一格的“粽子”,稀奇古怪的蝴蝶结,再配上玄烨高大的个子和紧实的肌肉,怎么也不能说好看。 玄烨默了默,沉默地看向于桑之那双弯起的眼尾。 他漆黑的眼睛顿了顿,欲言又止。 “好看。” 风吹过,惊起一阵蝉鸣。 不知道是对这违心之言的批判,还是对这口是心非的嘲笑。 总归都是睁眼说瞎话。 但于桑之不觉得。 她也觉得自己的手艺很好看。 “我也这么觉得。” 美丽的精灵在夜色中弯起同样弧度的眼角,高兴极了。 这样单纯漂亮的女子……任是谁也想不到,这样有一个人能在一个时辰之前,还在街头用这样的微笑对待失去头颅的尸体,眼看鲜血满地,眼珠炸裂的景象而无动于衷。 放大版的“粽子”横列在眼前,比之上次帮丧尸王包裹的木乃伊还要精致小巧得多。 于桑之眉眼弯弯。 她觉得好看死了。 虽然手指被包得几乎不能动,但玄烨也很放松。 他看着因为他的一句话而眉眼弯弯的少女,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从来没这么跳过。 扑通扑通。 经过一日的时间,玄烨对这小村子比于桑之还要熟的多。 这里的人们大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一黑就习惯性躺在炕上睡觉了。 “天黑了,早点休息吧。” 玄烨也想适应于姑娘原本的生活,他目光凝视着于桑之,又逐渐下滑到裙摆被血迹给弄脏的地方。 刻意看去,血迹明显而脏污,混着淡淡的血腥味,虽然不浓,却也格外刺眼。 玄烨开口,他没有想要窥探于姑娘隐私的意思:“裙子脏了。” 是很脏,被血蹭上一点,黑红色的。 于桑之目光颤了颤,睫毛挺翘:“路上遇到一家杀鸡的人家。” 那只鸡叫的很惨,血都洒了一地,头颅都被扭断扔在地上了。 第35章 不喜欢,和这无关 第二天一早。 碧绿的枝叶繁盛茂密,宛如雕梁画栋一般蜿蜒不绝,粗长细小的枝条交织成片,金色太阳像是熔断了的玉石黄金,醉目得浓烈。 在蜿蜒而下的曲折枝条下。 玄烨站在河边,往河水里望去。 清澈的河水照出一副无与伦比的身躯,身躯完美矫健,波光粼粼下,那张五官凌厉分明的脸被水波打碎成几瓣。 此刻,这张算得上英挺的脸上,浓厚相宜的眉头紧紧皱着。 河面映照的主人似乎在沉思,手上攥着一小块裙摆的布料。 那块布料很轻,飘飘荡荡,在玄烨的大手上,轻的像是鸿毛。 玄烨一只手堪堪攥着,一只手顺着腰线垂下。 视线紧紧攥紧了裙子上的污渍。 亮金色的光影从树叶的罅隙灿烂洒落下,绿色清亮的树影透过三两间隙,印出一点淡绿色。 手上。 偏素白的底色上沾染了红黑的颜色,颜色夺目张扬,色彩很深。此刻天光大亮,在玄烨的眼底很明显。 或者说,格外刺眼。 玄烨内心很担忧。 他这两天和于姑娘相处下来,当真是觉得于姑娘脆弱又柔软。不仅心地善良,人美心善,更是脆弱得如花骨朵儿。 这样脆弱的人,实在是很容易让人担心。 虽然于姑娘说了是杀鸡溅上的血,他却怕是于姑娘被谁给欺负了却不好说明白。 思绪混乱。 一时找不着北。 玄烨抿着唇,盯着红色的视线晦暗不明。 旁边是粗糙的皂角,整齐摆在河面边上,这块皂角很旧了,是他早上从于家的犄角旮旯里面翻出来的。 总归是想不明白,玄烨亲自动手。 把手上的衣服摊平展开在大块平滑的石头上。 他想,于姑娘不愿意说,他就只能帮忙洗掉污渍。 长长的辫子甩在脑后,玄烨低下头,弯下身子,半屈膝蹲在河面边上,他拿水沾湿了一点皂角,正要往手上的衣服抹去。 忽然,背后传来一点脚步声。 青草晃荡。 绑着两条辫子的陈妞儿脸蛋通红,脚步轻悄悄的,一边红着脸,一边凑近了河边。 她是村长家的二女儿,现在还正待闺中,尚且是议亲的年纪。 要说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还得是那群八卦的小媳妇们。 小媳妇们占据了村子里的一大半八卦源头,村子又小,不过两步远就能凑到一起。 而陈妞儿这个年纪不大不小,正是叛逆的时候,昨日那群小媳妇们和她说起池塘边芦苇荡那英俊的男人,露骨的描绘,夸张的表述,几乎立刻就让陈妞儿心神荡漾。 那一刻陈妞儿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在绣花,针线往前一刺,她紧顾着听着别人说的话,一边神思不属,一边又心思动荡,针就这么扎到了肉里。 陈妞儿还小,又不小了,正幻想着一个英俊有钱的男子,如盖世英雄一般,让她又风光又体面,比嫁给村里最有钱的的黄员外还要让人羡慕。 她想着就有点嫉妒。 嫉妒隔壁的妞儿就能越过她找到黄员外做小妾,又羡慕,羡慕黄员外那万贯家财。 同时,还有点点鄙夷。 她觉得黄员外都这么老了,儿子都比隔壁妞儿要大上几个年岁,也不知道隔壁妞儿是怎么攀上黄员外去的。真是不知廉耻。 而眼前正好有一个机会。 那时她正好憧憬,听完了小媳妇们对那男子的描述,陈妞儿脸红了。 她认为自己的盖世英雄要来了。 不用多说就缠着人带她过来瞧瞧。 这一看可不得了,陈妞儿几乎立刻就心神不属。 脚步声传来的时候,玄烨是有所察觉的。 不过他还是仔仔细细把那块脏了的地方搓干净了,糅干了水,才一擦下巴上溅到的水珠,抬起下巴看人。 “谁?” 从下而上的目光,却依旧带着攻击性和侵略性。 哪怕不是刻意的,他看人的时候眉眼依旧是很冷。 玄烨没有见过这人。 低沉的声音平淡无波,透着股万年不化的冷意。 陈二妞眉目通红,耳朵里似乎都痒了起来,她一边脸红,一边又因为这直白的质问而羞红了脸。 紧张下,她抓紧自己的袖子,麻花辫因为害羞而晃动了两下。 虽然眼前男子的眉眼很冷,语气也不好听,但陈妞儿没有退缩。 她红着张脸,红晕一直染到了脖子根,声音又娇又嗲:“我是村长家的二女儿,陈妞儿。” 陈妞儿在做介绍的时候,眼睛亮闪闪的,目光如炬一样望着眼前的玄烨。 玄烨却截然相反,他漫不经心听着,注意力依旧停留在淌水的素白裙子上。 是村长的二女儿。不认识。 “嗯。”他冷淡嗯了一声,表明自己知道了。 陈二妞不知怎么的,脸反而更红了,内心仿佛被这冷淡的态度击中,心脏忽然跳的更厉害。 那两条麻花辫也彰显了主人的喜悦,随着风娇俏地甩了一甩。 又走了两步。 陈二妞凑近玄烨直到不能再近,这才停了脚步,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眼前的男子显然不想和她搭话,反而看起来很冷淡的样子。 小媳妇们都说那男子很冷,但是陈妞儿对自己的魅力很有自信。 都说男子是逃不过女子真诚的表露的。 何况她还是村子里唯一一个适龄的村长的女儿,比起其他人包括那个于家大妞要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陈妞儿扭扭捏捏,正要挑点话题来拉近距离。 然而玄烨却是一点也不上道。 他低头,认真揉搓手里的裙子,小心翼翼又专注认真:“这里有人了,你去那边洗吧。” 玄烨指的地方,离他这边有三公里远。 陈妞儿哪里是来洗衣服的?她这会儿过来,就是来看看小媳妇们嘴巴里惊为天人的男子是什么样的。 她涨红了脸:“不……不是。” 她低下头,整个人显得有些娇羞,麻花辫靠在肩膀上,更显得她人小娇俏。 玄烨皱了皱眉。 “不是就回去。” 这里又不是什么好景色,他也不是什么任由人观赏的东西,她凭何这样扭扭捏捏站着,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他? 陈妞儿咬了咬牙,她本身是个非常非常虚荣的人,要是让她这样打道回府,她一定会感到非常丢脸。何况她的确喜欢他,在小村子里这么多年,他是唯一一个让她感觉不同的人。因此,即便此刻在冷言冷语下,也依旧耐心。 紧咬的牙微启,陈妞儿脸蛋很红:“我中意你。” 她的表白直白而热烈。 剖析内里,却又带了点功利性。 生为村长的女儿,陈妞儿比那群只会背后说闲话的小媳妇们要胆大得多,至少她就敢挣脱语言,做出行为上的表示。 但注定,她的大胆要落败。 玄烨的眉目更冷,细细打量着陈妞儿的眼神带了点不可思议。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个陌生的女子向他告白。 不说私相授受那点东西,光说他,他也不会莫名喜欢上一个突然站出来说喜欢他的女子。 理所当然地,玄烨拒绝了:“不。” 生性骄傲的陈妞儿没想过这样的发展,她不可置信,眼睛瞪大,试图挽留:“你先别急着……急着拒绝。” 她几乎咬紧了唇瓣,磕磕绊绊:“你还没仔细思考过呢……” 陈妞儿几乎要哭了:“你再好好想想。” 眼前的人不光脸上是红的,眼看着眼睛也要红了,玄烨觉得匪夷所思的同时,并不打算给她希望:“我想过了。” 这样直白而无情的拒绝,让陈妞儿的心脏猛的下落。 她有些难堪。 又有些受伤。 虽然她想过她看中的男人不一定会立马接受她,不过日久生情,只要他在这个村子,他们多的是时间可以相处。 可现在,他却这样果断而利索地拒绝了她。 陈妞儿很想倔强地仰起脸,但眼睛里就是感觉湿漉漉的,她觉得是雨水下到了她眼睛里了,抽噎着问:“为什么?是因为于家大妞吗?” 于家大妞和她是差不多年纪,她自认不会比不上她。 “于家大妞有什么好?”陈妞儿擦着眼泪。 “她家里一穷二白,她的爹还抛下了她娘和她弟弟去了城里,他们家也没有一点银钱,一分钱都没有!”陈妞儿哭着强调:“一万个于家大妞都比不上我,我是村长的女儿,村里一小半的钱都在我家。你要是同意了,村长以后就是你丈人,我的钱都是你的钱。” 说着,哭的眼睛红彤彤的陈妞儿打眼瞧见了玄烨手上的衣服,瞬间又找到了个枪口。 她眼皮红肿,连说话都断断续续:“而且你看,她仗着……仗着……捡到你,就让你给她当牛做马洗衣服。我……我不一样,我会洗衣服,我能给你把衣服洗的干干净净,我还能给你做饭。” 陈妞儿想起了八卦的小媳妇和她说的话,替他义愤填膺:“我都听说了,昨夜是你做的饭,她太过分了,又让你做饭又让你洗衣。男人怎么能下厨和浣衣呢?” 陈妞儿打着哭嗝强调:“我就不一样了,嗝,我不会让我的男人做这些女人家该做的事。我的男人就是要做大事的。” 陈妞儿虽然话说的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又偶尔没有条理,但总体上拉踩的意思很明确。 玄烨的面色随着陈妞儿的话越来越沉,越来越黑。 甚至原本漆黑的眼神也翻滚起了不耐和厌恶。 陈妞儿对于姑娘的诋毁让他生理性厌恶,这种刻意的炫耀和语言上的打压更是让他难受。 他不喜。 那令陈妞儿很喜欢的眉头皱起,玄烨话说的相当清楚:“我不喜欢你,和这些都无关。” 第36章 上门女婿 陈妞儿哭着回家的时候,玄烨又成了村里话题的中心。 很多村里人都指着玄烨指指点点。 他们不认为这是冒犯,只认为是在私底下说说闲话。 “看,这就是于家给自己招来的上门女婿。” “于家大妞倒是聪明,给自己捡了这么一个男人,怎么也不见得她娘反对?” “嗨,可别这么说,于家媳妇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肯定就是反对了也只会默默说上两句。” “你瞧她丈夫不就看自己媳妇好欺负,所以一声不吭把人给撇了,丢了儿子女儿去快活吗?” “话说于家那男人真就一年到头不回来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家大妞到了婚嫁的年纪,也不见他这个做爹的出现。” “所以,人家这不得给自己捡个男人留条后路吗?” 谣言不知道被传播几转,最后传播成了这样。 隐晦的视线悄咪咪随着他,乡里乡亲的人手一把葵花籽,走两步就是一个饶有兴趣的眼神。 玄烨皱着眉头,一路快走,都没能躲过议论。 上了年纪的老大爷也指着他,路过的大婶也指着他。 他们年纪大了,又是农闲的时候,不谈这些闲话拉家常还能谈些什么呢? 作为村子里难得一见的外来人,玄烨本身就极具话题,又多了这样那样的绯闻轶事,玄烨他本人几乎承接了村子里老头老大妈的所有乐趣。 一群闲人躲在大树底下,他们刚吃过早饭,恰是闲着没事干的时候。 三三两两聚集成一块儿,说的眉飞色舞,一时兴起,脑袋堆着脑袋,硬是没能看见当事人过来。 玄烨虽然很想关起耳朵,可他五感敏慧,只一不小心,那些闲话就像是成串的米粟哗哗哗往他耳朵里倒。 在又一次被人指着说他是上门女婿之后,他终于止不住脾气,住了脚步,冷着脸站在原地,极具压迫感地盯着那个窃窃私语的大爷。 大爷正凑着脑袋哗哗哗逼逼呢,乍一背脊发凉,还没反应过来,见几个老头老大爷纷纷和他错开身子,一个个见鬼一样看着他。 他一愣,迫不得已把嘴里的话憋住,一转头,瞧见阴沉沉的大小伙子冷冷淡淡看着他,那眼神,直盯得他发毛。 老大爷吓了一跳,左右看看,又看眼前那煞神一样的男人,愣是不敢张口。 他嘴碎,平时胆子大的出奇,对上大狗大猫都敢上前撵,对上泼妇也敢仗着辈分直面,时常把人骂的狗血淋头,偏偏在被这小伙子冷冷看着的时候,却不敢对视。 他觉得这小伙子眼睛里像是藏着冰碴子,一睁眼就往他这里嗖嗖嗖扫射。 老头嘀咕着垂下脑袋,脚指头痒痒。 低沉悦耳的声音冷冷响起:“你们在说我?” 乡里乡亲说闲话的时候,往往仗着人多势众,人言可畏,一概不遮不掩。 毕竟人脸皮都是薄的,被这么说了,谁也不会敢一个人挑一村子人的梁子。 可现在这位外乡人却是没顾忌,一张口,直令老大爷尴尬。 被人这么直白地质问,老大爷脸上挂不住,想拉两个人分担分担怒火,以此证明不是他一个人为老不尊。可惜的是,他嗓门最大,成了出头鸟,旁边的老头都躲得远远的,就剩下他一个人承担怒火。 胡子动了动,老大爷臊着脸,小心琢磨着年轻人的脸色,估摸着这年轻人大抵也是讲道理的人,应当不会一拳头砸过来:“没,我就是闲的慌,听几个老头子提起你和于家大妞那事儿呢,我说他们都想多了,说你看着就壮实能干,比咱村里的青年小伙子都厉害好看,还说于家大妞心地善良,能把这么个大小伙给救回来。” 至于事实如何,就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老大爷避重就轻,妄图一揭而过。 一般情况下,找个由头轻轻揭过也就算了。 但玄烨却是不一样,他耳聪目明,又认死理,对老大爷的话听的一清二楚:“不止。” 刚才分明说的不止这个,虽然玄烨也承认与姑娘心地善良,但总的来说,他们谈论的可不是什么好话。 这一点老大爷也知道,但他哪怕人老了,脸也糙了,也依旧没脸说出来。难道他还说他一个老头子造两个年轻人的谣吗? 当人家打算找事茬问你的时候,你还能把把柄亲自递到人家手里去吗? 老大爷打着哈哈:“没有,就说了下你和于大妞的好话,说你们一个个年轻人都男俊女靓呢,还听说陈家那妞儿脸皮子厚,自个儿给自个儿找没脸呢。真没说什么,真的,你别不信。” 老大爷打着补丁,旁边的一醉汉却嘲笑着给他添堵:“放屁,敢做就敢认。” 旁边的人说话毫无顾忌,连老大爷使劲瞪着他给他使眼色都看不见:“年轻后生,他说你要做于家的上门女婿呢!还说你们不知廉耻,连亲都没订呢,就住一个院儿了。知道什么是上门女婿吗?要给于家端茶倒水,端洗脚盆子,还要养于家那只会吃奶的小儿子呢。” 这话可真刻薄难听。 老大爷脸上臊得慌,连忙扑过去把人嘴给堵住。 这人却依旧勇敢,嘴巴被堵住都没能拦得住他说话,他说话模模糊糊的,话混着水汽被老大爷堵在嘴里:“全村都知道于家那家境,找不出半个铜板,家里又全是拖累。看你小子年纪轻轻,身子板忒壮实了,就是挥拳打架难露下风,怎么想着去于家做上门媳妇去了?” 他调笑道:“不会是当真瞧上了于家大妞的姿色吧?” 他越说越离谱,老大爷看不过眼,一脚踩在这人的脚上,才让那人止住话头,涨红了一张猪肝脸,抱着个脚直跺脚。 老大爷没理那人,连带着看玄烨也臊眉耷眼的:“你别理。” “那些都是他瞎说的。” 老大爷找补说那人说的都是些浑话,让玄烨不要放在心上。 隔着他们两步远的乡里乡亲也看不过眼,觉得那人说话是有点过分了,纷纷附和。 “他喝了酒上头了,别理他,说话没个数,你刚刚也许也是听差了,我们就聊了点家常,真没有什么。” “就是,年轻后生不要和他一个醉鬼计较,我们绝不是那个意思。” …… 众人三三两两,一个人几句话,就把那人破坏的场面给拉回来了。 因为心虚,他们都说着软话,连带看外乡人的戒备都少了很多,一个个摸着自己的脑袋为自己找补。 而说话最响而被拉出来公开处刑的老大爷也跟着劝,他拖着醉鬼的身子,连连点头。 又心虚又气愤:“不错,我们就是闲聊了两句,别听醉鬼忽悠了,醉鬼的话不能信。” 他瞧着年轻后生宽厚有力的臂膀,睁眼说瞎话:“我是看你年轻有为,和那于家的大妞温婉贤淑,正是刚好相配。” “郎才女貌,郎才女貌哈哈。” 打着哈哈,紧绷的气氛一下子就松弛下来,他们都是些人精,知道怎么夸人能揭过去。 “就是就是,你们两个郎才女貌,就是在一起订了亲,又有谁能说不是?” “到时候可要请我们村里人吃酒。” 气氛逐渐从说人坏话转到恭贺人郎才女貌去了,一点不提什么坏话。 连带着被捂嘴的醉鬼也只能干瞪眼睛,说不出破坏气氛的话。 玄烨站在原地,过高的身材让他在阳光下更是如大山一样,阴影堆叠在他周身,很沉很稳。 他扫过站立不稳的那人,又看了看各自找补说软话的乡里乡亲。 虽说前面他们说的话确实是让他有些生气,可他们现在这么一说,说他们两相配相宜,又让他觉得不是不能揭过了。 只是有些话却是不能不说。 低沉的嗓音似乎含着石头沙砾,划过耳膜激起一阵颤栗:“于姑娘心地善良,对我只是救命之恩。” 冷冷的目光习惯性划过所有人的脸,他目光寒凉,语气生冷:“有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虽然对他一个男人没有损失,但又会对于姑娘的名声造成多大的麻烦? 仔细想想,玄烨虽然觉得做于家的上门女婿不是不可以,但他能不能做上,还是个未知数。 玄烨颇觉得这群人实在话多,连善良漂亮的于姑娘都得受他们的编排,警告完了之后,提着篮子回了于家。 于家过高的篱笆院子里,于桑之正无聊地靠在鸡圈一侧,她手攥着黄色的谷壳,一手百无聊赖地靠在篱笆的一角。 垂直下落的纤细手臂落在小鸡的嘴喙处,几只黄澄澄的小鸡正靠在她的手掌心上吃谷壳。 她正等着她捡来的男人给她做午饭。 吱呀一声。 门打开了。 玄烨提着一桶衣服进来,把湿衣服晾了。 他不过一天,已经能干活利索,干什么都心有余力。 于桑之把手上的黄色米栗喂给了嗷嗷待哺的小鸡大鸡,想了想,自己去水缸里提水。 玄烨刚晾个衣服的功夫,一转头,就见于姑娘又娇小又纤细的身子抬着超大一桶水。 那水看着就沉甸甸的,压在于姑娘的手上,压出一小片红痕。 他眼皮子一跳,瞬间把最后一件衣服摊开晾平:“放下,我来。” 玄烨肌肉紧实,不论是晾衣服还是提水都简单方便,他把水桶从于桑之的手里抢过来,一把按了于桑之在凳子上坐下。 他心疼地看了眼发红的手,觉得是自己刚刚晾衣服晾得不够快:“以后这种事情我来就行了。” 玄烨是当真觉得但凡于姑娘再走两步,水桶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嘱咐过了,又不放心,连带着剩余的另一个水桶也灌满了放自己手心里,给通通提到厨房去。 于家的厨房很小,给于家媳妇还能施展开,给玄烨却是施展不开的。 他亲自下厨,屈尊降贵地烧火点柴,两双长腿都委屈地弯曲在了一起。 玄烨想炒个菜,还得注意自己头顶上是否顶到。 于桑之想洗个菜,都被玄烨给赶了出去。 玄烨满脸被柴火烧出来的通红,黑黢黢的眸子却明亮得可怕:“这里烟火大,你在外面待着。” 说着,把自己关在了厨房里。 于桑之乐的在外面清闲。 她托着下巴,雪白的手臂照的反光,心底计算岛在什么方位。 外面正是正午,白云飘飘,一般人家都回家去吃晌午饭了。 往日这个时候,于家媳妇是不回来的,她得在她雇主家吃饭。 可今日,不知怎地回事,她一个人背着小儿子从于家院子不远处过来,后面还跟着个人。 于桑之眯起眼睛,后面的那人肥肥胖胖的,穿着红色花布裁的衣裳,脸的左边,鼻子下方点了颗大痣。 第37章 挑软柿子 媒婆扭着腰,跟在于家媳妇身后。 走路一扭一扭,浑身的肉都跟着她颠了起来。 “呦。”见找了院子,累的和驴喘气似的媒婆掏出自己粉红色绣着鸳鸯的手绢,装模作样翘着兰花指擦了擦脸。 “终于到了。”太阳太大,媒婆顶着一身肉,走到半路就累了。 她越过于家媳妇,乐颠颠地跑进院子,屁股一抬,就把那半遮半掩的篱笆给顶开了。 “这就是你家大妞了吧?”见着了人,媒婆顿时笑的合不拢眼。 那粉红色的手绢在她那颗痣旁边飘着,偶尔捂着嘴巴笑两声。 她目光灼热:“倒是长得真俊。” 于桑之一身简单的衣物,一头青丝用一根长长的绢布半绑着垂在身后,那张脸又小又素,偏偏好看得紧。 和白家老爷想要的一模一样。 媒婆越看越中意,越中意越看,围着她啧啧两声,眼里是止不住地满意。 于家媳妇落后了一步跨进来,等着媒婆报价。 媒婆被于家媳妇请过来的时候,还满心不屑,心中还在想于家媳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白家老爷是什么身份? 哪怕是做二房,哪里是一个乡野女子能做的。 可等到见了人,什么想法都抛之脑后了,她目光直愣愣盯着于桑之漂亮的眉眼,心中啧啧称奇,直叹好相貌。 媒婆满意极了,弯着观察的腰一下子直起来,转过头来看于家媳妇。 她深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事亲事和当事人大姑娘是说不得的,得要和她家的长辈说定了才是定了。 “放心吧,价钱少不了的。”媒婆连带着看于家媳妇和她怀里的儿子都觉得眉清目秀。 她那颗痣都显得神采飞扬起来,满意地看着于家的一切。 她给白老爷介绍了这么俊的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到时候白老爷指不定怎么奖励她呢。 媒婆正待要和于家媳妇谈谈有关于家大妞的婚事。 说好了什么日子一顶小轿抬进白府,那才是真的白府白老爷的女人。 媒婆没看于桑之这个当事人一眼,反而问于家媳妇,对着她热情道:“我记得过几日就是个黄道吉日,就那日如何?或者你想再留姑娘几天也成,你们娘俩叙叙旧,准备准备,只不过聘礼就得晚一些了。” 纳二房说的好听,也给聘礼,但明眼人都知道,那就是纳妾拿钱换人。 于家媳妇本来很安静,都由着媒婆说,但一听聘礼往后,立马急了:“不行。” 许是意识到自己过于冲动了,她又安静下来:“我看你说的那一日就很好,黄道吉日,又是一顶小轿抬进去,也不需要大办。” 她下颌压低:“我也是怕夜长梦多,我家大妞也都年纪大了,该到了伺候男人的年纪。我看让她早日进白府,也好早点伺候白老爷和太太们。” 媒婆满意地一颔首,觉得于家媳妇很上道,她又挑剔地把于桑之浑身打量了个遍,对于家媳妇压价道:“别说,看着倒是漂亮,就是浑身都是乡野气,也没个礼数。” 她高傲地抬起头,对着于家媳妇回忆道:“像白家太太可不一样,我就隔着门见过一回。你知道不?知书达理,贤淑宽厚,别的不说,就说那双小脚……” 她惊叹道:“那可真是三寸金莲啊,真小一双脚,走起来摇摇晃晃的,玉柳扶风,又文雅又惹人喜欢。看起来真像寸莲花一样。” 她又看了看于桑之的脚,对着于家媳妇露出个恶脸:“你再看看你家的妞儿,长着那么一张漂亮的脸,脚却是这么大。” 她比划了一下,和于家媳妇说:“比起白太太,你家妞儿就和乡野村妇一样。” 于家媳妇听了媒婆的话,也去看于桑之的脚。 本来怎么看怎么漂亮和谐的一双脚,被媒婆这么一说,顿时显得好像不好看了一样。 于家媳妇涨红了脸,觉得媒婆那句话像是一巴掌给扇在了她的脸上。 她自卑自己是个乡野村妇,不懂得白府的规矩,诺诺点头,弱弱地看着媒婆。 她心底有些懊悔了,早知道学着城里人把她家大妞的脚也给缠住,免得到了白府掉了价。 可又想想,缠了脚,早些年的大妞就不能帮着提水割猪草了。 于家媳妇一时两头为难。 没等她想出个道理来,厨房的门吱呀一声响。 玄烨在里面烟火缭绕做了一半,忽然发现没了柴,正打算去院里扛两捆柴火进去,就见院子里围了两个人。 眼睛眯起,玄烨对那瘦瘦小小又抱着襁褓的于家媳妇有些印象。 可那穿得大红大绿,又趾高气昂的女人,他却是一点没见过。 见几人没注意到他的脚步,他走近了些。 没想到,一过去,就听到了让他心梗的话。 媒婆正高高在上地看于家媳妇自卑,眼瞅着有增大回扣的可能,顿时心花怒放。 她拉成一对鸳鸯本就能得打赏,如今看于家媳妇这脸色,或许还能再扣下点钱来。 于是装模装样叹口气:“虽然你家大妞有点缺陷,但总的来说,还行。” 她也不知道自己睁眼说瞎话会不会被雷劈,但她明显是知道银子到手有多么快乐:“这样,我过会儿和白老爷一说,给你多说点数,只不过要我办事,光是白老爷那边我嘴皮子都得说秃噜了,怎么也得给点赏钱吧?” 媒婆蹭了蹭于家媳妇的胳膊,明目张胆示意。 于家媳妇迟疑。 媒婆便知道她答应了。 媒婆得意了起来,算了算自己扣下多少银子比较好,思考了一会儿,对于家媳妇说:“也不多,这个数。” 媒婆伸出五根手指头,对于家媳妇猛地使眼色:“我们这边谈好了,我也早日和白老爷那边说好,吹锣打鼓把小轿抬过来,聘礼也早日到你手上。” 媒婆摸准了于家媳妇的心思,正等她应下。 却没想到,于家媳妇还没应,她背后倒是响起了一道让她毛骨悚然的声音。 玄烨压着怒气,黑眸里燃烧着火焰:“你们要订于姑娘的亲,问过她本人了没有?” 媒婆被吓了一跳,原地跳了下脚才拍着胸脯缓过神来,她晃荡着自己的粉红色帕子,使劲擦了擦自己的冷汗。 等看清了那让她背后发凉,毛骨悚然的声音源头时,却又跳起脚来:“你谁啊?你是于家什么人?” 媒婆一看玄烨就知道他不是于家人,既然不是,于家大妞的亲事,他就说不上话。 玄烨都快被气死了。 他就听了两句,已经抑不住心中的肝火。 分明是于姑娘的亲事,她们却不顾于姑娘的意愿,在这里擅自决定。 媒婆可不管这么多,她只顾着自己的赏钱能不能拿到手,何况这里能做主的,分明只是于家媳妇一人。 想到这里,媒婆也不顾玄烨令人胆寒的威胁,挑着粗粗短短的眉毛挑衅地看了玄烨一眼。 她不管不顾,一眼正眼也没瞧别人,只顾着和于家媳妇商量:“怎么样?你决定好了吧?” 于家媳妇本还犹豫,此刻看了玄烨一眼,惊恐地瞪了下眼睛,一刻不停地点了头。 她要尽快把大妞换成聘礼,谁来都不好使。 媒婆正要满意地展开眉毛,手腕就被一股大力攥住。 玄烨还从未被人无视过,何况是这样的情况。 他直接上了手,手上没有放轻力道,自然疼的媒婆脸色发青。 “你干嘛,哦哦哦,疼死了,快放手。”媒婆短暂地叫了下,一双眼睛眼白都要翻出来了,才见那男人撒了手。 玄烨撤了手,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她。 媒婆被他盯得发毛,又怨又嗔,这才正眼看了人。 她铁青着脸,只当玄烨是来坏她好事的:“我说于家大妞的亲,和你有什么关系?” 媒婆睥睨着他:“又不是说你这汉子的亲,你干什么□□闲事赶上来拦我。” 玄烨的语气阴沉沉的,看了眼媒婆又看了眼抱着娃的于家媳妇,那双眼睛仿佛藏了寒冰:“哪怕不关我的事,可人家于姑娘没有答应。” 在玄烨看来,这样善良美丽的于姑娘,值得最好的。 就是他玄烨都没排上号。 她们凭什么? 玄烨自己都忍住了欲.望澄清了自己和于姑娘的谣言,怎么会忍得住让人一抬小轿把于桑之给抬到白府做什么小妾。 媒婆被气笑了,那张点着痣的左脸肥肉颠了颠,拉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你怕是个傻子吧?于家媳妇都答应了,于大妞她还能不答应?” 她扯着笑,眼睛从上往下看,得意得紧:“不怕你知道,这门亲事就是于家媳妇求爷爷告奶奶说到我这里来的,我这才舍下脸皮和白老爷说定了把人给抬进去。” 她又说:“我们聘礼都说定了,于家媳妇,你说呢?” 眼看皮球被踢到自己身上,于家媳妇害怕地看玄烨一眼,点了点头。 她不敢对上硬柿子,便又挑软柿子捏。 于家媳妇转向于桑之,泪眼婆娑:“娘也不求你什么,就图让你过好日子。之前王八婆说让你嫁个鳏夫,那王八婆说了许多好处,娘都没有答应。可这次不一样,白家是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就是在县城外也数的上名号,等你进门了就是吃香的喝辣的,奴仆成群。娘还能害你不成?” 于家媳妇哭的眼皮子肿起,看起来真情实感。 哪怕于家媳妇吵架不行,但打感情牌很是熟络,她一边哭着,一边拿袖子偷偷抹眼泪看着于桑之,妄图叫她答应。 第38章 血缘绑架 玄烨心中一紧。 他也知道自己此刻失去记忆,身世成谜,运气好被于姑娘所救,一穷二白的,光论身家,恐怕不及媒婆口中说的白老爷。 他给不了于姑娘成群的仆婢,恐怕也给不了于姑娘金银玉器,甚至现在也没办法从口袋里掏出和白老爷相当的聘礼。 但是他又觉得媒婆和白老爷欺人太甚,一顶小轿抬进白府,让于姑娘伺候他们,想的这样美,他们怎么不想着当皇帝呢? 正当玄烨紧张的时候,背后伸出一只白皙的素手,那双手拉了拉玄烨的衣角,露出一张泫然的脸。 玄烨本就憋着气,此刻被于姑娘这样看着,更是如得了圣旨一样。 他拉着张脸,告诉媒婆,同时也像是在告诉于家媳妇:“于姑娘不乐意,想强买强卖,首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一边说,他一边手上一个拉提,媒婆就这样被拎着领子扔出了于家的院子外。 被扔出院子的媒婆没有准备,更是没想到,呆愣之下,差点没站稳,摔一个屁股墩。 等她好不容易站稳了,惊愕一下子爬上了她的心底,她瞧了瞧自己的胳膊腿,又看着那壮实的玄烨瞪大了眼。 媒婆几乎要气死了,同时又觉得心惊。 她刚刚分明看着于家大妞给她露出一个奇怪的笑,那笑意挑衅又恶劣,没等她反应过来,就看着于家那坏心眼的大妞瞬间收起那副面貌,换成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居然还扯野男人的衣服。 媒婆感觉这小妮子恐怕也是个坏心肝的,装可怜是一把好手。 她虽然被扔在了于家院门外,却是一点也不服输,拍着篱笆大喊:“于家媳妇,于家媳妇,你还要不要聘礼了?” 媒婆自觉手上捏着一张王牌,看于家媳妇低声下气求她把女儿塞进白府的时候,她就知道,此刻不是她求他们于家,而是于家求她。 于家媳妇本来因为这一变故而呆愣,乍一听到聘礼,又惊醒过来。 她连忙去开院门,就连被人拦住也不顾,她声音尖了些:“不能把媒婆拦在门外呀。” 媒婆拦在门外,这门亲事怎么办? 她和孩子怎么办? 焦急爬上于家媳妇的眉梢,她一个弱女子,自然抵不过玄烨的手,被拦在门内急切地想要把媒婆给放进来。 又想起什么,不敢对上结结实实的玄烨,只能对着于桑之说:“快,大妞,他听你的,你快叫他把人放进来。” 于家媳妇唯恐惹了媒婆不快,到时候媒婆在白老爷那里一说,她千求万求的亲事就如被打破的泡沫,再没有办法了。 于家媳妇恳切地望着于桑之,目光是从未有过的热切。 于桑之默默低着头,听到动静,抬起脸,那张脸没什么额外的表情,一张脸冷冷清清的,只是幽幽道:“娘,你说不图我什么,只是想让我过好日子。那我不想要这门亲事,你也是能点头的吧?” 于家媳妇首先是被于桑之那幽幽的语气激起一阵鸡皮疙瘩,等到听了于桑之说不要这门亲事,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 她不可能放弃这门好亲事。 “白老爷家财万贯,又有身份又有地位,你嫁过去了就有小丫头伺候你,你为什么不满意?”于家媳妇苍白着脸,向于桑之细细数着嫁给白老爷的好处:“何况娘打听过了,白家的大夫人两胎都生的是丫头,你一过去,肚子争气点,生个胖胖的小子,地位就稳固了。” 她眼眶中含了泪:“娘被你爹抛弃,这段日子是怎么辛苦过来的你也知道,你嫁进了白府,娘也能跟着享福,你弟弟长大了还能通过白老爷那里去念私塾。” 于家媳妇泪眼婆娑:“娘千想万想才想出来的好亲事,你为什么不乐意?” 于家媳妇一副好心被于桑之给辜负了的样子。 媒婆隔着透风的院子里门,一边拍一边竖着耳朵听着,此刻也帮着于家媳妇说话:“就是,于家大妞啊,你就是年轻轻轻,不识好人心。你娘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她难道还能害你不成?” 媒婆扯着嗓子叫:“不听老人言哪,吃亏在眼前。” 于家媳妇见有人帮腔,拿袖子擦了擦眼泪,跟着点点头。 她不会害她的。 于桑之拉着玄烨的衣袖又退后了两步,一副被压榨的样子。 玄烨只这几眼,就活生生给想象出了一个乖巧柔弱的女子,因为过于善良单纯,被亲人家庭压榨的情景来。 硬生生给自己脑补火了。 他压着怒火,知道自己身份不便,就没有多开口,只是点评道:“为了自己跟着享福,就把女儿卖了,又何必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于家媳妇含着眼泪听了,愣了好一阵子,逐渐涨红了脸。 天知道,她分明没有那个意思。 她就是,就是,就是看大妞到了出嫁的年纪,又恰好白老爷有地位又有财富,还顺便能享上福而已。 于家媳妇这么软的性子,难得呛了一句:“她不跟白老爷,难道还跟你吗?” 于家媳妇完全是气急了说出来的话,完全没有过脑子,话一说出口,自己也后悔了,做贼心虚地看了眼媒婆的方向。 指望媒婆没能听见才好。 玄烨本是强势又硬气的,任是谁来都不好用。 但于家媳妇这么一句没过脑子的话说出来,玄烨自己心底有点心虚了。 红色慢慢爬上他的耳根,好在因为辫子遮掩,才没让人看见。 面无表情的脸上也少了点冷意,多了点奇怪的表情。 好在于家媳妇不敢多看玄烨的脸,哪怕平视也只能看到他的肩膀,所以没能发现。 媒婆在外面听了好久,见于家媳妇又被人拦住又没用,恐怕自己今日要无功而返了。 太阳大的厉害,把媒婆大红色的花衣裳都弄得汗湿,媒婆擦了擦脸,拧了拧粉红色的绣帕,打算今日先打道回府。 她大着嗓子喊于家媳妇,那声音又高又响亮:“于家媳妇,我们说好了的啊,我去和白老爷说说,过几天让人抬了小轿子来找你。” 至于说于家大妞愿不愿意? 媒婆哼了一声。 她见过跑出去被爹娘打断了腿塞回来的姑娘,也见过绑着上花轿的小姐。甚至真有狠心的爹娘,一把迷药迷倒人,洞房花烛生米煮成熟饭了那姑娘才悠悠转醒,后来她听说那姑娘日日以泪洗面,惹得夫家不喜,打骂得没有一块好皮肉。 媒婆沿着被太阳晒热了的小路走着。 心里想,不乐意有什么用? 到时候她多带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过来,不同意就直接抓了人走人。 反正于家媳妇收了聘礼,就是官老爷来了,他们也是有道理的。 这样想着,媒婆的脚步就轻快多了。 白云悠悠呀悠悠,青山荡荡呀荡荡。 媒婆一路哼着小曲儿,打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白老爷。 想必用不了几天,白老爷家里又要添丁了,倒时候她这个拉红线的,一定能得个大赏钱。 玄烨把人赶走,站在于桑之旁边,如个门神一样。 立在那里,谁也接近不得。 于家媳妇哭也哭够了,打感情牌也打累了,这才露出自己原本面目。 于家媳妇不再想方设法地说为于桑之好,说她不容易,也不再扮一副慈母的样子。 她擦干了眼泪,似乎被于桑之弄得伤透了心。 “随你吧。”她淡淡道:“随你怎么想。反正这门事我是同意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往今来,就没有顶撞父母私定终身的道理。” 她举例:“我们村的荷花你是知道的,自己私自和后山的男子订了终身,硬是被浸了猪笼。那个小芹也是,和男人跑了,等抓回来的时候,被她夫家家里人一顿毒打,打的没有一块好肉,你看又有谁能说她夫家不是?” 于家媳妇灌输自己的生存之道:“你不想被浸猪笼,不想被抓回来,就安安分分等着嫁到白府。” 她撕下了伪善的面具,才显得她面具下是这样丑陋的一张脸。 “也不要想着反抗。”她回忆着媒婆一路上和她说的白府,媒婆口中的恢宏气派,金银成堆,眼里有了点艳羡:“白府白老爷手底下有数不清的下人,单单一个就能把你抓住。” 似乎是顾忌着玄烨,她又退后两步,看了看玄烨,看了看于桑之,最后一边说一边退后着给自己壮胆:“官府老爷那里有比他厉害很多的衙役。腱子肉比他还多了胳膊比他还粗。” 于家媳妇有幸见过一回。 在于家男人没跑的那几年,她唯唯诺诺跟着于家男人去衙门里看人升堂。 衙役们一个个威武霸气,站在那里九让人腿抖。 虽然玄烨看着比衙役还吓人,但是衙役人多,一官府的衙役,她不怕他。 于家媳妇就在心里给自己安慰,脚步退了一步又一步。 等到她最后一段话说完的时候,步子也迈出了门槛,追着媒婆走了。 玄烨本是出来捡柴的,却听了一肚子的囫囵话。 他糟心地很,总觉得这件事还没完。 等做过了饭,一眨眼就不见人影。 于桑之没见到玄烨,却见到于二妞傻乐着捡石头和泥巴玩,伸手了伸手招她过来。 于二妞比于家媳妇还怕她,一步一步挪过来。 于桑之漂亮的眼眸转向她:“哥哥去哪了?” 于二妞被问得紧张,手里的泥巴掉了下去,苦恼地转了转眼睛,眼睛亮了起来:“大哥哥说他要去找人谈谈。” 和谁谈谈呢? 自然是白老爷。 第39章 见色起意 白老爷背着夫人找二房这件事,白府里的人都知道。 到了白老爷这个年纪,这个身家,除了想着要稳固自己的身份地位,就是寻欢作乐,多享享福。 所以听到有人想要把自家貌美的女儿送进来的时候,他眯着眼睛很是得意。 哪怕媒婆看不起,也还是劝媒婆去掌掌眼:“去看看吧,要是真的年轻漂亮,我白府也不差这一口饭。” 于是媒婆便去了。 等到回来的时候,媒婆却一改之前轻蔑的态度,对白老爷说:“这次可真是捡着宝了呀。” 媒婆扇了扇自己粉红色的手娟儿:“那说亲的女孩漂漂亮亮,又娇俏又年轻,真是人比花娇,我这几十年来,就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美人儿。” 这话说的白老爷也起了好奇心。 他没见过真人,只听白家媳妇自卖自夸说好看,但不知到底有多好看,就想让媒婆画张画像。 媒婆连连摆手,那张黑红的脸蛋不好意思:“我这也未曾读过书,哪做得来那样风雅的玩意。” 她有点不好意思,白老爷却点点头道:“是了,你不会,来人,寻个画像的人过来,让人照着媒婆说的画。” 等这人画完像,媒婆却怎么也说不对。 她绞尽脑汁去想脑子里的存货,却也只能蹦出几句国色天香,貌美如花这等词来。 白老爷被媒婆说的心痒痒,也等不得画师画完像。 媒婆趁机在他耳旁说话:“不如这样,老爷先备下聘礼。等送聘礼的时候,一起去瞧了那家姑娘,就是当时看见了人家姑娘,想牵着人家漂亮姑娘的手回来,都是没人敢说什么的。” 此话有理。 白老爷本来不是这样耐不住的人,但媒婆和画师愣是勾起了他的兴致。 他又不缺这点银子,立马找了管家去备聘礼。 他还叮嘱管家说:“多备一点,再准备顶小轿。” 管家点头称是。 媒婆嘴角一勾,就知道这算是成了一半了。 她满脸的春风得意,自信等白老爷见着了那姑娘,剩下的一半必定能成。 媒婆被管家顺带带下去拿赏银,又被管家敲打了一遍:“若是老爷满意,自然还有你的好处,但要是不满意……” 媒婆收了银子,抬了下巴,极为自信道:“怎么可能不满意?要我说啊,可惜我是个女子,但凡是个男人,见着人就该走不动道了。” 她回忆说:“可比你家所有大夫人小夫人都要漂亮得紧,都不是她们能比的。但凡是个男人,就没有不满意的。” 管家虽然觉得她有些夸张,他们白府的夫人们也都是小城里最好看的选过来的,但凡是漂亮的妞儿,就没能躲过白老爷的眼睛。 但他还是稍稍满意了点,既然媒婆这么说,那一定也不会太差。 管家送走了媒婆,正要请人去采购聘礼。 却见一个身强力壮又年轻结实的年轻人快走几步过来,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府邸的牌匾。 管家心里有点发怵,也跟着愣愣抬头看了眼,没见着有什么不对劲的,看着那年轻人有些纳闷。 那年轻人却像是确定了什么似的,眉眼冷淡又凌厉地望过来,那双眼睛和鹰隼一样,锐利到让管家不敢对上眼。 他听到年轻人的声音,很低沉雍容,咬文嚼字上,哪怕你见过的官老爷也没有这样浑身贵气的:“这就是白府?” 管家愣愣点头,这么大一个字摆在上面。 这里是白府没错了。 玄烨皱紧了眉,看了看白府门口两个巍峨的石狮子,又看了看白府气派的大铁门,挺直肩背,气度雍容。 他一面觉得白老爷欺负弱女子,不是君子所为,又因为自己身上一穷二白,只能暂居于姑娘家,而白老爷却住在这么气派的院子里,感到有些失衡。 他知道自己的面貌和身材是数一数二,但要论身家,他确实差了一点。 玄烨有些憋屈。 等管家一转身,那年轻人就没了。 “奇怪。”管家莫名其妙,摸摸头,又揣着给新夫人的聘礼,叫了府里的小厮去采购。 他特意叮嘱了:“咱买聘礼,一定要显示咱府里的气派。那些个玉器就不要买了,买大金子,咱白府就是要一出手就让小夫人挪不开眼。” 小厮点点头,又被叫回来。 管家思考了一会儿,告诉他道:“你要是闲着,就多在府里府外转转,看有没有奇怪的年轻人,给撵出去。” “哦。”小厮不明所以,点点头应了。 管家一挥手,他连忙和炮竹一样蹿出去。 “这腿儿。”管家有点羡慕,盯了会儿往回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他思考着,路上甚至没看人:“怎么觉得那男子有点来者不善哪。” 这厢,玄烨得了准,抿了抿唇,看着高高的瓦墙,却不觉得这墙是个障碍。 他身体一跃,很快就翻了过去。 府里虽然人少,但不显得冷清。 玄烨翻墙的下脚处不巧,正是几个白老爷家的夫人小夫人们休憩的地方。 此刻他们正剥着瓜子话家常。 最大的大夫人有一双三寸金莲,为了这双小脚,她可是吃了不少苦。 今日她穿了一双尖头的三寸金缕绣花鞋,靠在椅背上,一个年纪小小的小丫头正在帮着她捏肩锤背。 乐呵呵的笑声从她们这一处传来,脂粉气扑鼻。 白老爷的夫人们有一个算一个,就是爱美爱俏的,长得不好没关系,生的不俊没关系,手头却是日日都要擦脂抹粉的。 衣裳的颜色花的花,绿的绿。 一眼望去,花花绿绿的,像个染色的大染缸。 玄烨冷眼盯了一眼。 想,花枝招展。 又想白老爷,风流成性。 玄烨在心底冷哼了一声。 躲过她们所处的位置,往花园走。 大夫人正被捏着肩膀昏昏欲睡,骤然听金姨娘开口,顿时又清醒了过来。 金姨娘有一副娇俏美艳的面孔,凭着这张脸蛋,她在白老爷那里很是受宠。 此刻斜着眼睛看被伺候的大夫人,不知道是想刺大夫人还是刺在场的姐妹:“听说老爷要纳进来的新人极为漂亮,比大夫人年轻的时候还要娇俏妩媚。看老爷那副样子,不过一个月,我们又得多个姐妹了。” 对此事,大家都有所耳闻,但未曾想金姨娘消息如此灵通。明明媒婆也才昨日刚说要今日去看。 乍一听金姨娘的小道消息,在场的一个个顿时都叽叽喳喳了起来:“当真?” “我也听说了,老爷招了媒婆问了一晌午呢。刚刚才送人出去。” “金姨娘年纪轻,又有这张脸,是不必担心,我们这些年老色衰的姐妹可怎么办呦。” “只能指望那新妹妹没有金姨娘说的这般貌美,我们还有可乘之机。” “也不一定,凭老爷的性子,真要这么漂亮,一定立马就着人抬进来了。” 金姨娘也翘起了脚,拿桌子上的蜜饯吃,她整个人张扬又美艳,斜着眼看人的姿势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被看轻了。 有不服输的小姐妹,自认比金姨娘要漂亮许多,只是老爷不懂欣赏罢了:“怎么,金姐姐,你就这么自信,新妹妹过来不会夺走你的宠爱?” 金姨娘哼笑一声,蜜饯里的核吐在了桌子上,她帕子捂着脸,那双往上挑的眼睛满是挑衅:“她敢进来,我自有磨磋她的法子。” 声音顺着风飘进玄烨的耳朵里。 他脚步一顿。 想,无知蠢妇。 又想白老爷,家宅不宁。 转过花园就是院子。 院子里树荫花丛,茂密的鲜花遮住了玄烨的影子。 院子里的画师正在给画收尾。 虽然媒婆走了,但白老爷还在。 他指挥着画师,指了指画像胸口的位置,迫不及待:“这里再大一点,再大一点。” 这里本就够大了,再大就不够协调。 但白老爷坚持。 于是画师被迫改了笔,将胸口画的圆润又饱满,白老爷痴痴地望着画像,乐的不行。 玄烨就站在他们二人的十步远,看到白老爷的口水都要滴到衣领上了。 他握紧拳。 色胚一个。 此刻的白老爷色眯眯地抱着画师刚出炉的画像,正盯着上面的美人看。 媒婆说画像上未曾能有新人三分好看,也不知道于家的那女子到底如何漂亮。 心中想的痒痒又难耐。 像一根大蛔虫在他的肚子上爬啊爬,又难耐地蠕动。 白老爷挺着个大肚子,凑近了画像使劲亲了两口:“美人啊美人,等着,我明日就去找你。” 口水糊了画像一脸,白老爷却丝毫不在意,只顾抱着画像傻乐。 那画像被媒婆口述,虽然和于姑娘没法比,却实实在在有于桑之的半分影子。 那长长的睫毛,下巴尖细的弧度。 玄烨站在白老爷身后几步,看清了画像一角,拳头硬了。 他想,这样风流成性,妻妾成群,又喜新厌旧,家宅不宁的色胚,凭什么敢染指于姑娘。 分明连她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见色起意。 仗势欺人。 比起流里流气的流浪汉和登徒子,恐怕这白老爷也只多了一层华丽的外裳罢了。 等到画师收拾了东西准备告退。 白老爷点点头,馋人地抓着那呼之欲出的画像不放手,几乎要整个人贴在上面。 漂亮的美人啊,漂亮的美人,他就要来了。 白老爷正兀自陶醉着。 忽然,背后似乎起了一阵风。 凉得白老爷都打了个哆嗦,古怪得觉得今天有点冷。 等到这寒意越来越浓,甚至凝成实质落在白老爷的肩背上,他才骤然白了脸。 惊恐地转头。 他对上偌大一片阴影。 第40章 贞节牌坊 白老爷从未想过,在自家的院子里,还能遇上这样的事儿。 他被打得吱呀乱叫,想钻进假山里躲躲却因为大肚子给卡住。 猛烈的攻势让他再也坚持不住。 白老爷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是我色欲熏心,是我见色起意,是我色胚一个……哇哇哇。” 白老爷被迫说了很多违心的话,每一句话都不甘心却不得不说。 等他哭得凄凄惨惨,自己给自己撕掉了那幅话,才察觉攻势减弱。 等到白老爷终于晕过去之后,花园里院子里一阵风飘过,再看,哪里还有人? 等到管家得知了消息,大惊失色跑来,白老爷只剩下在床上吱呀呻.吟的力气了。 半死不活地吐着气,白老爷两眼翻白,只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疼。 管家推开门拉开帐子一看,整个脸色惨白:“老爷呀,是谁?是谁下的如此毒手呀。” 管家一下子扑在了白老爷的身上,那哭嚎的样子,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白老爷仙去了呢。 “咳咳咳。”白老爷被压得喘不过气,两眼一翻开始吐白沫。 管家抬头一看,连忙从白老爷身上下来,又是喂白老爷喝水,又是伺候白老爷躺着。 一个背着小药箱的大夫战战兢兢站着,手上还拿着药方。 管家回头,连忙扯过来让下人去煎药,又问这小大夫:“老爷这是怎么了?老爷还好吗?” 那小大夫迟疑地看了一眼:“不太好。” 管家大惊失色:“怎么个不好法?我们老爷还有几天可活?” 他急得团团乱转:“这可怎么办呀,老爷前些天买的米铺还没收回来,家产遗嘱还没定,连今日看上的小美人都没能娶回来。” 他抱着老爷的大腿,哭嚎得更加起劲:“老爷呀,您怎么这么惨,您走了,您的夫人小夫人们可怎么办呀?我又该怎么办呀?” 小大夫摆着药箱的位置,听管家这么一吼,差点胆子都被吓出来了。 他连忙道:“没,没有这么严重,白老爷还死不了。” “啊?”管家的哭声戛然而止,顿时拿起自己的袖子摸了摸自己的老泪:“那太好了,老爷,您听到了吗?您没事。” 白老爷躺在床上,本来是没有性命之忧的,被管家这么一吼,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当场去世。 管家擦干了泪,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自己之前那哭的惨烈的样子,抓着白老爷的手,语无伦次:“老爷,老爷,是谁动的你?谁敢动您?小的就是舍了这条命,也要和他拼了。” 管家誓言立得很忠心,奈何那人已经走了。 白老爷咳咳了两声,看管家的眼神满是虚浮和沧桑:“嗬,他跑了。” “别怕,老爷。”管家握紧拳头,:“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让他付出代价。” “所以,老爷。”管家凑近了一点,问他““是谁伤的您?”” 要是白老爷知道是谁就好了。 也不必一直躺在这里吊着口气。 他早就让人把人抓起来了。 他使劲地撑着眼皮,告诉管家:“他蒙着面,我看不清他。” “莫非是老爷您惹上的敌人?”管家眼珠子一转,瞬间有了猜测:“是银楼的陈老爷?还是香粉铺的姜员外?或者是哪个不长眼的江湖客?” “我也不知道。”白老爷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人蒙着黑色的面罩,动起手来让人疼的想死。 不过他觉得应该不是他素日里来攒下的敌人:“我觉得应该是有脑疾的江湖客。” 不如很难思考他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一阵风似的跑掉的。 管家觉得也有可能,更想白老爷多透露些信息:“那他揍您的时候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白老爷被“揍”这个字着恼,含怒瞪了他一眼,捂着自己的伤口嘶了一声:“他让我骂自己……” “什么?”管家一边愤怒一边有点好奇:“他让您骂自己什么了?” 白老爷觉得有点难以启齿。 管家却催促他说:“快说吧,老爷,再没有面子能有现在躺着没面子?” 白老爷涨红着脸被说服了,他道:“他让我说自己是个色胚,是色欲熏心,是见色起意,是风流成性。” 管家竖着耳朵的脸一愣,看了看白老爷,又看了看他此刻狼狈却并未伤及性命的惨痛样子,实在不能违心说出其他话:“老爷,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不是什么有脑疾的江湖客呢?” “嗯?怎么可能?”白老爷没好气:“若没有脑疾,怎么可能跑过来专门对着我一顿打,还让我说这些名不副实的话。” 倒也算不上名不副实。 管家在心底暗暗嘀咕。 到底没把这话说出来。 他看了看满脸不服的老爷,看他痛苦地在床上一动不动。 小声道:“那或许不是江湖客呢?” 陈老爷姜员外都知道自己家白老爷色欲熏心。不说他们了就是寻常百姓都知道。 白老爷听见了,还哼了一声。 “哼。”他哼得起劲:“也许不是江湖客,但一定是嫉妒我,嫉妒我百花丛中过,嫉妒我能有这么多漂亮的夫人。” 管家欲言又止。 这会儿,药终于煎好了,滚烫的药被人端上来,放在白老爷面前。 白老爷想自己坐起来,身子一动,又立马疼的面色扭曲。 他一把把旁边顺手的摆件砸在下人脚边:“没眼色的东西。” 他捂着自己的伤处,疼的脸色都黑了。 下人吓了一跳,连忙跪地。 白老爷怒声:“就你长得这么丑,还好意思进我房来伺候我?滚去换个漂亮的进来。” 管家接过来药盏,连忙轰人下去。 叫人叫了秋菊过来。 秋菊是个漂亮的妮子,被她爹卖进白府里来的,越长越水灵,本来白老爷打算今年给纳进房里,没成想多出个于家的大妞来。 等秋菊过来,白老爷的脸色终于好一些了。 秋菊被姐妹回去的时候跪红地膝盖吓了一跳,伺候老爷的时候也比平日里要小心不少。 她怯弱又细致。 等到把白老爷小心翼翼地扶着躺下,又仔仔细细地一勺子一勺子喂药的时候,白老爷才终于露出点舒心又疲惫的神情来。 管家斜眼偷偷瞧自家老爷:“老爷,那明日还纳不纳那于家的女子了?” 白老爷头铁,虽然伤筋动骨,被迫躺在床榻上,但还是要说:“纳。” 哪怕看得到摸不着,美人放在眼前也是让人舒心的。 不比一个人躺着舒坦? 管家也很想顺着白老爷说是,但是瞧白老爷这样子,又怕老爷到时候剩下的半口气都没了:“老爷,您还记得那蒙面人说您什么吗?” “什么?”白老爷皱眉,想起被揍的过程,脸色一黑,很想反驳,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又一白:“你是说?” “奴才也不知道。”管家道:“不过蒙面人忽然说您风流成性,恐怕是想让您修身养性。” “呵。”白老爷很想冷笑两声,让他修身养性,说什么屁话。 他撑起身子正打算说些鸿言壮志,就嘶得一疼,眼皮都往上翻。 更别说连其他了。 管家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又伺候白老爷躺下,就见白老爷翻着白眼说:“先……先不纳了,让我缓缓,缓缓。” 于桑之得了讯息,起身去找人。 刚推开门,就见一个小姑娘一起身撞过来。 那姑娘留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到胸口的位置,辫子油光发亮,绑着两个鲜艳的红绳,正是陈妞儿。 陈妞儿回家哭了好一阵子,蒙着被子哭的眼睛和核桃一样,哭到自己都觉得自己委屈。 但她又放不下那样俊美健壮的男子,觉得于家大妞就是运气好,所以才捡了个便宜。 要是她—— 要是她—— 哼,哼。 这不,一听到于家媳妇为于家大妞找了个亲事,立马就赶过来坐在于家院子门前了。 她面目嫉妒,看于家大妞也不爽。 连带着语气也不客气起来:“你明明都有亲事了,为什么要傍着其他男人不放?” 她爹是村长,村里这么小,于家媳妇为于家大妞订亲的事,不用传大家都知道了,何况她又是村长家的,消息都要比别人快上一步。 陈妞儿甩着两条粗辫子,也不顾自己被撞疼的肩膀,整个人和点燃的炮竹一样,一点就爆:“你都有了白老爷了,媒婆都从你家出去了。你为什么还傍着别的男人?还不许别人接近他?啊,我知道了。” 她拿那种震惊又气愤的目光看于桑之:“你,你是不是就想脚踏两条船?” 想到这里,陈妞儿觉得自己想的真对。 她如果能被白老爷看上,或者被那俊美健壮的男人看上,她一定高兴得不得了,一定把心收的紧紧的。 可于家大妞不一样,她看着就不是个安分的。 陈妞儿看于桑之的目光带上了点敌意。 那警惕很明显,是看另类人的眼神。 于桑之说:“不是。” “我可不相信。”陈妞儿跳了起来,连小牛犊都没她跳的这样猛:“不然你怎么不敢放手?你凭什么不放手?你还让你捡的男人远离我,我知道,你就是想要缠着两个男人,你不安分,你不安于室。像你这样的,你知不知道,这可是要浸猪笼的。” 村子有浸猪笼的习俗,前些年浸了好几个红杏出墙的寡妇,让人一听就闻风丧胆。 剩下的哪怕丧了寡,也都老老实实,听得县老爷满意,今年说要多给他们村几个贞节牌坊的名额。 40-50 第41章 落水妞儿 陈妞儿就是算准了,算准了于大妞不会说话,和她那个娘一样沉默寡言,所以就想把屎盆子都扣在她头上。 想当初,陈妞儿和于大妞还小的时候,陈妞儿就仗着自己的爹是村长排挤于大妞。 偏偏于大妞被她娘养的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什么话都不敢说,每天只知道帮着她娘干活。 所以小伙伴们也都喜欢和陈妞儿玩,不和于大妞说话。 久而久之,陈妞儿有一大堆的手帕交,而于大妞却形单影只。 不说远的,就说这次。 于大妞就是被陈妞儿她们骗了,走到浣衣的河里,又被不知道谁推了一把,这才掉进河里,发起了高烧。 于桑之挑眼看向陈妞儿,那眼神藏着锋芒。 而陈妞儿全然不觉,自顾自说的高兴:“他们是不是还不知道?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你的真面目,一定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于桑之不理她,她还不高兴,拉过于桑之的手,又被她手的光滑度给震惊到了。 她这次才去正眼看她。 看她的睫毛,看她的皮肤,看她的脸蛋和手腕。 她逐渐瞪大了眼睛,盯着于桑之的眼睛似乎要冒了火花:“你吃什么了?怎么变了个人似的。还是抹了什么东西?要不然就是换了张皮。” 陈妞儿口不择言,各种玄幻的事情层出不穷从她脑海里冒出来:“或者是被狐狸精夺舍了身子,是妖怪假扮的吧?” 她往后退两步,奇怪又狐疑地看她,质疑道:“你是不是抹粉了?” 怎的这么白,这么透,看着就和个仙女似的。 呸。 陈妞儿在心底呸一声,摈弃了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想法。 想她陈妞儿仗着有点家底,被家里养尊处优养到这么大,和其他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不同,她很少下地,她娘还时不时从县城给她带红色的系带和漂亮的衣裳。 她都没有这样透这样白的皮肤。 陈妞儿一边嫉妒,一边细细看着于桑之的周身,连嘴上什么时候带了酸味都不知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又黑又黄,没有这样好看。” 她说,你到底是哪个狐狸精变的? 于桑之那张脸实在是变化得让人匪夷所思,虽然五官还长得一样,但气质和面貌全然改变了。 其他村里人不晓得,和于大妞同岁的陈妞儿可是晓得的,明明于大妞的皮肤又粗糙又难看,不如她的光滑水嫩,现在居然完全不一样了。 作为一个曾暗暗比对过所有村子里同龄女子的陈妞儿,她的观察细致又仔细,连带着表情上的震惊也更加明显。 于桑之是没有搭理她的意思的。 但陈妞儿是个不得结果不服输的人,堵着她要她回答。 那不放弃的劲儿,比于二妞渴望食物的眼神还要执着。 于桑之本来是不打算和陈妞儿计较的,但陈妞儿非要跑过来找不痛快,她也不是个心善的人。 “你想知道?” 于桑之清凌凌地抬起眼皮,阳光照在她薄薄的眼皮上,镀出一层金色。 陈妞儿迟疑了一会儿,警惕又小心地点了点头:“对,怎么样?” “自然可以。”于桑之垂下眼眸。 她想起刚醒过来那浑身难受的劲儿。 她一向是有仇当场就报了,很少有人能拖到这么久还蹦蹦跳跳地活着的。 “你有这么好心?”于桑之说愿意告诉她原因,陈妞儿却开始警觉了。 她总觉得于大妞不是这么好心的人,不过以她对于大妞往日惯有的印象来看,她也不是个聪明到能在她身上耍心机的人。 到底是好奇占据了上风。 她竖起耳朵,看着于桑之:“说吧。”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妖术。 “不急。”于桑之的声音温和又动听,和她这个人一样,看起来柔弱又软软的。光看外表,决定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内含危险的人。 “这里太多人了。我和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说话怎么样?”于桑之对着陈妞儿眨了下她黑长的睫毛,睫毛扇动下,极具魅惑。 “嗯……”陈妞儿心里纠结,抓着衣角的手指缠成一团,抿着下唇又小心警惕又期待好奇。 她心里的想法纠结成麻花一团。 似乎怎么也绕不出来。 “你真要告诉我?”陈妞儿的好奇压倒了内心的警惕,瞪着眼睛望于桑之。 “当然。”于桑之低头,看着又像陈妞儿熟悉的那个沉默寡言的于大妞了:“我们可是好朋友,怎么可能不告诉你呢?” 好朋友…… 陈妞儿砸吧了下嘴,想嘲笑于桑之做的什么白日梦,居然敢说和她是好朋友。 又感觉这话有点耳熟。 似乎在哪听过。 不过……这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她又垂涎地盯着于桑之细腻白皙的皮肤,很想上手摸一下,碰一碰,看看是不是真的。 又对于桑之的秘密充满了好奇:“你想去哪里告诉我?” 于桑之看了看陆续路过于家小院的各个大婶大娘,勾了勾手指。 “我知道有一个好地方,那里安静又安全,我这个秘密可珍贵了,只说给你一个人听。” 陈妞儿狠狠心动了。 她也看了两眼热闹的田垄和院子,似乎也对这地方是有些不满意。 不过面上还是为难:“好吧,你这次告诉我了,我就原谅你之前的无理,不让别人孤立和针对你。” 陈妞儿闭着眼睛说假话,打算把这个秘密听来了就违背这个誓言。 她睁着眼睛,好奇问于桑之:“你说的地方在哪?” 于桑之眨了眨眼:“跟我来。” 于桑之和陈妞儿逐渐远离了于家的小院儿,往树林和湖塘走去。 这树林又隐蔽又茂密。 又大又深。 如果人走进去了,没有指引,很难找到。 陈妞儿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狐疑逐渐爬上了她的心:“你怎么往这边走?这边太偏僻了,村子里很少有人往这走的。” 她紧盯着于桑之在前面带路的后背,视线似乎要透过于桑之的皮肤看到于桑之的内里。 然而于桑之的声音不咸不淡,很淡然,却又似乎含着钩子:“自然是因为那是个天大的秘密,我连娘和妹妹都没有告诉,就告诉你一个人了呢。” 陈妞儿一边小心脚下的杂草,一边问:“有多大?” 莫不是真是个野山丛里的狐狸精变成了人。 陈妞儿想起爹给她讲的故事,有点冒鸡皮疙瘩。 然而于桑之的背后有影子。 陈妞儿低头看于桑之脚背上的黑影。 觉得这影子还挺大。 别说,这于桑之自己变得这么漂亮,影子却太丑陋了。 又尖锐又难看地纠成一团,看着像是毛线球一样。 又因为太阳的浮动和脚步的晃动。 那黑影也在随着移动,陈妞儿使劲看着眼睛j越睁越大,她看着黑影逐渐膨胀,逐渐放大,逐渐变得狰狞。 好像在发笑似的。 嗬嗬嗬。 笑声诡异地进入陈妞儿的耳朵里。 陈妞儿开始觉得身上有些冷了:“喂。” 她叫道:“你有没有感觉有点冷。” “没有。”于桑之白衣飘飘,头也不回。 陈妞儿落后两步。 “奇怪,也没起风啊。”陈妞儿抱紧了自己的胳膊,看了看依旧艳阳高照的大太阳,又看了看遮住了于桑之一半身影的树荫。 感觉越来越奇怪。 嗬嗬嗬。 发笑的声音变大。 甚至发出了能人耳听到的动静。 陈妞儿身子一抖。 嗬嗬嗬…… 笑声又响。 笑得诡异刺耳又尖锐。 像是指甲在石头上划。 陈妞儿狠狠抖了抖:“那你有没有听到有谁在笑?” 于桑之拿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她。 陈妞儿被看的脸色慢慢涨红:“真的!” 陈妞儿强调了一遍,又害怕又不敢在于桑之面前表露出怯懦来。 她强撑着,大着胆子,又眼珠子也不敢乱转了,紧盯着眼前的路埋头走。 等到了地方,她定下心神,仔细一看。 “这地方怎么这么熟悉!” 一草一木,一山一水。 分明这样熟悉。 她来过一回! 陈妞儿惊恐地看着眼前慢吞吞转过身来的于桑之。 惴惴不安地,她发现:身后,就是那个让于桑之发烧了整整三天的池塘。 陈妞儿缓慢退后一步,红彤彤的小脸有些苍白:“你是不是想报复我。” 于桑之慢慢走近:“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陈妞儿忘不掉那回,她怂恿人把于大妞推下池塘,而她则躲在粗壮的树影背后,喜滋滋地望着人毫无防备地被推下去。 一面幸灾乐祸,一面心中雀跃。 而此刻,她们又在同一个地方,站在同一个位置,她却只剩下头皮发麻。 那一瞬间,陈妞儿是真的觉得,于大妞是要报复自己。 “你别过来。”陈妞儿脸色有些白,还有点惊恐。 她张牙舞爪,妄图抵抗于桑之的靠近。 然而于桑之偏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压低的声音如恶魔低语:“你怕什么?” 陈妞儿脸色煞白,换做其他时候,她根本不会怕小小一个于大妞。 可是此时,气氛诡异又安静,于大妞的身影藏了一半在流动的黑影里,显得危险感十足。 她退后,再退后。 脚下踩断一根树枝,咔嚓的声音吓得她心里一颤。 眼前的人和于大妞逐渐分开,又渐渐重影叠在一起。 逐渐拉近的距离下,陈妞儿一时分不出来,自己眼前的,到底是不是那个被她捉弄了却一声不吭的于大妞。 于桑之望到了陈妞儿眼底的慌乱,在陈妞儿一咬牙想先下手为强的时候,她轻轻一推。 “扑通。” 记忆重复。 深邃的水面下,缓缓冒出一小串水泡。 第42章 不是个好东西 玄烨回去的时候,于桑之正仰着乖巧的小脸等他。 他几乎是受宠若惊地,将于桑之几乎动都没动的家务承包下来。 衣服是玄烨早上洗的,裙子是玄烨早上晾的。 忽然,他神色一凝。 郑重地看着于桑之沾了点泥的裙子,语气克制:“裙子怎么脏了?” 经玄烨提醒,于桑之这才低头去看她的裙子。 的确,裙角有一块泥巴的痕迹,可能是去树林的时候蹭上的。 她慢吞吞的,看了一眼玄烨,慢慢道:“唔,看别人游泳的时候弄脏的。” 此刻不是夏天,也并非是炎热的大中午。 玄烨很难想象,谁会在这个时候跑去河里游泳。 然而于姑娘那双妩媚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玄烨的脑筋几乎不会转了,很自然地就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抱着一堆刚晾晒下来的衣物,喉结滚动了下,看着她道:“嗯。” 随后想了想,又嘱咐她天气凉了,不要去太凉的河里。 于桑之点头应了。 也许是觉得这副场面极为温馨。 玄烨浅浅勾起一抹笑,觉得今日去白老爷府里套头套也很值。 玄烨流连在于桑之的身上,眼睛余光都在看她。 哪怕是抱衣服的时候,眼珠子也几乎黏在上面不会转了。 于桑之低眸,看玄烨几乎同手同脚地走出去,又同手同脚地退回来。 他乖乖去了里屋叠衣服,又一点也闲不下来,操了勺去厨房。 等晚膳的时候,于桑之漫不经心地提起来白老爷的事:“你下午去哪了?” 玄烨炒菜的手一顿,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于桑之素白的脸,随即掩饰地继续炒菜:“没干什么,去路见不平了。惩罚了一个恶霸。” 于桑之歪头看他:“我们这还有恶霸?” 分明乡风朴素,民风淳朴。 玄烨点点头,一点也不心虚:“哪里都有坏人。” 于桑之勾起弯弯的眼眸。 浅笑盎然。 最大的恶霸伪装着一张如天使般的脸,垂下的眸子黑亮,里面盛满了笑意。 弄脏的泥巴,就是她作恶的罪证。 然而除了她,没人知道她内心的伪善和恶劣。 玄烨看的手顿了一下,痴痴地望着。 过了一会儿,似乎察觉到自己的目光过于灼热,他又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掌勺的勺子平稳极了,一点都不抖:“还是个见色起意的恶霸。” 听闻玄烨说见色起意,于桑之若有似无的视线在玄烨脸上飘过。 然而玄烨脸不红心不跳,依旧淡定自若。 他一点都不心虚,还有空抹黑别人:“那恶霸又肥又壮,肥头大耳,别说自己胖的和猪一样,还一点没有自知之明,居然去肖想人家。我自然看不过眼。” 他觉得自己很正义,简直是干了一件大好事。 不过想起站在气派石狮前的憋屈,他还是想试探试探。 他顿了一下,小心观察着于桑之的脸色,试探道:“那恶霸虽然人长得肥头大耳,但有点小钱。很多女子看中了他的财力嫁给了他。” 他看着于桑之若无其事的眼神,淡定得看不出来面色,又下眼药:“虽然有钱,但这样的人,不是好东西。” 若不是强调了有钱这件事,恐怕玄烨就是在指着那恶霸的鼻子在骂。 玄烨又小心觑着于桑之的脸色:“你觉得呢?” “嗯?”于桑之缓缓抬头,漂亮的眸子几乎如晶莹剔透的琉璃,随着她目光所向而转动。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她从未设身处地地想过这些人的处境,自然无法窥探别人的思维。 玄烨有点失望,闷闷道:“哦。” “不过……”于桑之想了想,似乎是想起了午时于家媳妇的自作主张,皱了皱鼻子:“对我来说,有没有钱都一样。” 她有钱。 她足以养任何一个人。 玄烨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 他听到了什么? 于姑娘也认同他的想法。 哪怕他现在一穷二白,尚且养不起媳妇,但他不会这样一直穷下去,他会努力挣银子,会让人过上好日子。 他身强力壮,又聪明矫健,比之大腹便便的白老爷不知道好多少。 他又想,白老爷有钱又如何,有钱并不代表一切。 气派的大门虽然让他失落,但也并不那么高不可攀。 他现在虽然没钱,不过他相信自己,以后指不一定谁更有钱。 何况那白老爷风流成性,三妻四妾,当得小镇里的好色之徒。而他虽然贫穷,可他比那白老爷可好多了。 他虽然失忆了,但孤身一人,没有三妻四妾,也没有后宅的勾心斗角,样貌和身材,不说绝世无双,却也算不上差。 他自认比起白老爷,他一定更有优势。 默默的轻松气氛下,锅越颠越高,玄烨的手肌理分明,握着厚重的铁锅也丝毫不怕,手稳重得仿佛手里就是一根羽毛。 他气势高涨,整个人如同一根挺拔的竹,正因为于桑之这随意的一句话而欣喜。 等锅里冒的火小了一点,他又把菜焖上,耳朵红红的,似是充了血。 红晕爬上了一点在他的耳畔,因为肤色较深,所以并没有特别明显。 炉火在火灶里翻腾噼啪,爆出一点点爆裂的烟火。 烟火袅袅。 等吃过晚饭,玄烨自然而然地接手了洗碗的事情。 突然闻院门一响。 背着个襁褓的于家媳妇满脸苍白和通红,眼眶中难掩水润,正低着头往屋里走。 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整个人失落至极。 等到玄烨洗完手出来的时候,才知道媒婆把于桑之和白老爷的婚事给退了。 白老爷那边传来话,短时间内暂时不会再要人进白府里伺候了。 听闻这消息,玄烨冷哼一声。 他想,亏他那顿没白揍。 他是知道自己的力道的,那白老爷,恐怕不在床上躺个两三天,恐怕是起不来了—— 转眼三月过去。 玄烨在于家处得越发娴熟。 甚至在出门打水的时候,偶尔能瞧见几个脸红的小媳妇红着脸叫他玄大哥。 他冷淡地应了,一点也没有被搭讪的喜悦感。 几个对他抱有好感的小媳妇见此只能低下头,略显失落地埋头干活。 她们见过玄烨好多次了,于家劈柴倒水都是玄大哥在干,甚至一些琐碎的家务都让玄大哥给包揽。 她们一边替玄烨抱不平,一边又羡慕嫉妒。 她们自然没有于家那大妞的好运气,捡到一个知恩图报的男人为自己忙前忙后。 她们身为农家的小媳妇,等到了秋收春忙的时候,要和家里的男人一起下地,等到了不忙的时候,要一手包揽家里的所有家务。 如果家里有孩子,还得赶回来奶孩子换尿片。 一桩桩一件件。 每每都让这些看着自家丈夫挺着大肚子翘着二郎腿躺在炕上的小媳妇们感到不平衡。 她们一边想让自己的丈夫学学人家玄大哥的样子,一边又害怕叫族老给拖出去说她们犯了罪,说她们对自己的男人不满,犯了七出之条。 几个人打水的时候时常会偷偷去看玄大哥的胳膊和臂膀,一边看一边暗暗羡慕。 等到玄烨打完水,往往还有一小群合适的姑娘丫头片子跟着他,一直恋恋不舍到玄大哥走进于家的院子为止。 说来奇怪,明明村长家的陈妞儿是最喜欢这个外来的玄大哥的,但陈妞儿自从三个月前扑通落水烧了两天后开始,整个人就畏畏缩缩的,连走个路都要躲着人走。 偶尔遇到玄烨的人影,更是如受惊的兔子一样,立马躲走了。 几个熟悉陈妞儿的手帕交聚集在一起讨论陈妞儿的病情和症状:“她不会是烧傻了吧?” “以前没见她这么胆小啊。” “往日她都是出馊主意的那个,又胆大又高傲。”陈妞儿最要好的手帕交看着陈妞儿眼神恍惚地躲过去,隐晦地压低了声音。 “也许就是太过高傲了,所以才让人给整了。”一个散着让长发的妮子说:“谁知道她怎么掉下去的?那地方这么平坦,一点也没有泥坑土坑,也就她仗着自己的亲爹,平日里天天欺负人,所以才有人看不过眼,把她给推河里去了。” 说话的这人说的十分公正。 她们一个村子,从小一起玩一起耍,比谁都知道陈妞儿的德性。 和陈妞儿玩的好的几个小姐妹也深以为然,不过她们光猜测陈妞儿被人整了,但不知道被谁整的。 毕竟陈妞儿仗着自己的身份,得罪的人太多了。 除了表面上和她姐妹好的几个手帕交,谁都有可能。 但陈妞儿自从醒过来之后,整个人精神恍惚迷茫,连话都不说,整日里哆哆嗦嗦的,像是还没从水里捞出来。 在炎热的午间,也能出一身的冷汗。 她们问了好几遍,陈妞儿都没有告诉她们,唯独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惧的事,眼眸里蒙上阴影,眼泪簌簌地流淌,像是不要钱似的。 问的多了,她反而浑身都笼罩着难受,蹲下身子抱住自己。 她村长爹要给她找出凶手都没法子,没能从她口里撬出人就不能找人算账。 几个小姐妹叹口气,斜眼看陈妞儿抖动着身体去河里洗衣服,眼睛里有不屑。 “不过少了陈妞儿这一个竞争对手,也是个好事。”有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少女感叹道:“玄大哥这么抢手,谁不想要呢?村里未婚的女子都想要吧?没了陈妞儿仗着她爹高我们一头,他不就能看见我们了?” 此时的玄烨可和之前一穷二白的不一样了。 三个月过去,他逐渐掌握了一点技巧,赚了一点银钱。 他身强力壮,又俊美英挺,还有点小钱,甚至看起来还很有能力。 村里有女儿的人家逐渐把目光盯在了他身上,蠢蠢欲动。 第43章 砧板上鱼 听说他在县城开了间铺子,每个月的进项就有不少,甚至有很多县城里有钱的员外找他合作,身价节节攀升。 这让很多村子里未婚的小妞儿都心怀憧憬。 几个家里有未婚女儿的田间老汉也时常抽搭着烟,和旁人说起这年轻的外来小伙子。 说他手里攒了这么多银子,若不是还记得自己的救命恩人还在这个村子,恐怕早就在县城买了一大间宅子舒舒服服地享受了。 老汉们有羡慕有不忿,字里行间都是觉得想不通和不明白,偏偏又憧憬能得这样一个女婿。 他们说起于家的媳妇:“你看于家媳妇不就发现了他的好,不再往家里领媒婆了吗?” 玄烨提着水桶回去的时候,院门大开,于二妞正瞪着她那双黑乎乎的大眼睛在踢毽子。 毽子是鸡尾巴上的长羽毛给剪下来的,玄烨在上面绑了个铜钱,又漂亮又好玩,一下子就俘获了于二妞的心。 他把东西放下,左右看了一眼,没有看到让他魂牵梦萦的人影。 他招过于二妞:“于姑娘去哪里了?” 自从他把白老爷给揍到床上之后,于家媳妇心急如焚,一个月往家里领了三四趟媒婆。 每次介绍的都是一些不同的人。 在玄烨的眼睛里,那些都是歪瓜裂枣,别说配于姑娘了,就是于姑娘的一根手指头都配不上。 在几次的隐忍和暗戳戳破坏之后,他的事业有了点起色。 铺子开始盈利,他手头上有了点闲钱,不光能够给于家添些砖瓦,还能够给于姑娘买很多昂贵舒适的衣物。 家里的东西逐渐多了起来,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潜力。 于家媳妇这才逐渐消停下来,不再往于家家里领媒婆过来。 可是现在,于姑娘不在,家里空空的,没有人影,这让玄烨皱起眉头,生怕是于家媳妇又一个脑筋转不过来,把于姑娘给叫去了其他地方,让媒婆领着俩人见面。 他紧盯着于二妞,凌厉的眉头狠厉,死死看着她那张嘴,生怕在她口中听到让他后怕的事。 于二妞思考了一下,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想了想:“有个男人叫走了大姐,大姐跟他走了。” 玄烨一下子紧绷起来:“谁?” 是哪个野男人? 他不着痕迹抽起了旁边的镰刀,虽然面上冷淡毫无表情,但手上的动作,更像是于二妞一说出那人的名字,他就要提着刀往人家里赶。 于二妞思考了好久,她费力地扒拉自己的脑子,才算是找出了点只言片语:“不知道,那人穿着褐色的衣服,和大姐说了两句话,然后大姐就跟着她走了。” 玄烨的镰刀闪出一点弧度:“那人有什么特征?” …… 紧赶慢赶,等到于桑之来到“南渔村”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 硕大的船漂洋过海,隆重地牵引在岸边的木桩上。 几十余个刚刚出海归来的青壮年男子卸着船上的货,浑身海腥味,脚湿漉漉的,踏在棕色的甲班上,他们正仰着黄铜色的脖子,双臂展开,往外卸上面的绳索和麻袋。 浓重地喘息着,劳累过后的他们依旧带着丰收的笑,把一个个战利品抗在肩背上,从硕大的船只上托下来,整个人都洋溢着不可思议的惊奇。 吱呀吱呀。 船只被稳稳地驻留在岸边。 自从一个月前,这艘大船被造好,“南渔村”便如意料之内地整整欢呼了一个晚上。 在热烈的喜悦下,当村长提出要征集人手去海外寻岛时,他们一个个争前恐后,生怕举手晚了人就没能赶上。 从未出过海的年轻青年全部眼睛晶亮,憧憬又期待。 最后“南渔村”最身强力壮的几十个人得到了机会,乘着这艘来之不易的船,带着许许多多的货物,一步踏上了去往海外的路。 自然,他们没能忘记自己的初衷,要去寻一个小岛。 但是在寻找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他们被外面的景象给看呆了。 褐色衣衫的青年呼出一口热气,他也是出海的一员,肩负着为于桑之驾驶这条船的责任,他兢兢业业,一路到处都行驶过去,看了不同的风景。 一回来到达陆地上,就连忙跑过来,向于姑娘汇报这里的情况。 看到同伴欢天喜地地搬下此行得来的物资,他忍不住看向于姑娘的脸色。 船上搬下来的东西有一箱箱的金币和玛瑙,有象牙和宝石,一颗颗闪耀到散发着夺目的光辉。 和他们此次出海所带的茶叶丝绸来比,要值钱和晶亮得多。 他小心翼翼觑向于姑娘的面色,却发现什么也看不出来。 看到这些东西,于姑娘不悲不喜,似乎没有任何感触。 只是看他的眼神虽然冷淡却很有压迫性:“我让你找的岛呢?” 听到这一问话。 分明于姑娘的声音很轻,也并不重,甚至声音没有质问的意思。 但是他依旧很紧张很彷徨:“我们到处都找过了。” 他斟酌着语言:“这旁边没有,我们倒是找到了好几个荒岛,里面空无一人。但是全然没有那个标识。” 他小心翼翼说着,又恭敬又谨慎:“等船耗完了物资,我们不得不回来。不过……您放心,” 他和于姑娘立军令状:“我一定会帮您找到的,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 “南渔村”民风淳朴,人心老实。 对于自己没做好的事,村民不会进行任何辩驳。 于桑之的目光不辨喜怒。 褐色衣衫的青年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这个时候,卸货的青年扑通一声全部把箱子都放在了地上。 除了一些宝贵的珍珠玛瑙,还有奶酪和兽皮。 青年们此次出海收货颇丰,他们也从未想过,在行驶这艘大船到达一个足够的距离,能看到这么多不一样的风土人情,能换到这么多值钱的玩意儿。 在那里,他们这里两文钱一大袋的碎茶沫能换一大包的玛瑙,一寸丝绸能换的一大片华丽珍贵而没有杂毛的兽皮。 略显开心地,青年接近他们,嘴上欢快叫着:“大鱼,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们都把东西卸下来了,累死了。这一个月下来,我感觉胳膊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我一定要好好歇歇。对了,船舱里的两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滔滔不绝的话在走近两人的时候戛然而止:“于……于姑娘。” 近乎意外地,他匆忙招呼了一声,然后一眼没敢看,瞬间从于桑之和大鱼的身边溜了回去。 好在被人打断了话题,被称作大鱼的褐色衣衫青年松了一口气,背上早出了冷汗,他看向于桑之,眉目中隐约有想要寻个主意的期待和彷徨:“于姑娘。我们在船上寻找奇怪的岛屿时,看到了好几个荒岛。其中条件尚且可以的荒岛上,完全没有人生活痕迹的树林里,我们找到了两个奇怪的人。” 他顿了顿,很难和于桑之描述清楚那两个人:“他们穿着古怪,又大胆又放荡,虽然是两个男子,却少衣少袖的,连乞丐都比他们身上的衣物要多。” 他委婉道:“我们来到那里的时候,他们已经快要生活不下去了,我们一时心善,就把人带了回来。现在……” 大鱼未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于桑之打算。 她目光淡然而冷静:“带我去看。” 此刻的船舱上一处阴暗破旧的小仓库里,江遇和陈坤被绑得严严实实,整个人五花大绑,灰头土脸的,再加上身上被撕拉开来的衣服,的确和乞丐不逞多让。 江遇动了动自己的身体,看了一眼陈坤冷淡的脸,感觉到有些牙疼:“你做什么这么冷静?我们现在可是被绑在这里哎。” 他说着,一边扭动着身子:“这群人真是黑心,分明说是来救我们的,却把我们绑成这个样子……啧,都扯到我的蛋蛋了。” 对于江遇的吐槽,陈坤一言不发,闭着眼睛闭目养神。 江遇还在折腾自己身上的绳子,顺便絮絮叨叨:“哎,你说你,我们明明在那个岛上还能生活得下去,你做什么要把人引来?现在我们被绑在这里,就和待宰的羔羊差不多。我们还没有水喝。” 江遇忍不住骂了一声:“艹。” 他们刚被绑来的时候,还有食物和水。 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外面一直吵吵闹闹的,连个水都没送来。 陈坤还是没有回答,就闭着眼睛,如果不看他身上破烂的衣物,就像个常伴青灯的老和尚。 他们身上的衣物早就在刚来到这里却无法靠自己钻木取火的时候被消耗掉了。 等之后打猎和淘水一系列下来,里面清凉的衣服也破破烂烂,就是现在,抓一个乞丐,都比他们要干净整洁得多。 江遇不满陈昆的淡定:“你说话呀。” 陈坤还是闭着眼睛,不过这回总算是说话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艹。”江遇又骂了一声。 他看了眼老神在在的陈坤,很想一脚踢过去。 他想,这什么废话文学? 总归只有他着急对吧?陈坤他就一点不担心? 现在他们可是别人砧板上的鱼哎。 凭他们现在的水平,要异能没有,要体力没有,随便一个大汉提着把刀过来,他们两个就能归西了。 陈坤不说话,江遇就只能自己折腾:“哎,你说外面这些是什么人?” 他们都到了荒岛上接近好几个月了,期间一直一个人都没有,忽然一下子涌进好几十号人,就是他也有些奇怪和莫名。 陈坤还是淡定依旧,让人觉得他胸有成竹的样子,然而他嘴皮子一碰:“不知道。” “啧。”不知道你还这么装蒜? 江遇脑子里这么想着,心里却不舒服。 经历过末世里靠着自己的异能搅动风雨的日子,如何能接受自己现在如一条死鱼一样躺在砧板上? 第44章 倒要看看 船舱散发着点点的海腥味,江遇的衣服泡了点水,被这么一闷,顿时散发着点点霉味。 他坐在狭小偏僻的船舱间,感受船体的晃荡,胸口闷闷的,感受到没有能力的不乐。 偏偏还没有人能陪着他分享这种不乐,作为天之骄子,从小就是被重点培养的一员,他自从十五岁时便进入小队,等到执行了几年的任务,更是凭借着自己的天赋,一举坐上了精英小队队长的位置。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过惯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日子,江遇一朝被照妖镜照出了原型,让他看到自己去除异能之后的面目,这让他心中极为酸涩。 他很难过,放在之前,他从未想过依靠他自己这双普通人的手,钻木取火、下海摸鱼有这么难。 刚来到鸟不拉屎的小岛上时,江遇不适应自己的身体。完全没有异能的身体比起其他人,最多就是更加壮实有力,全然没有当初以一敌百的能力。 他喝了好几天没去干净沙砾的淡水,也饿了好几天肚子,才总算能抓住第一只野味。 那时,他嘴唇干裂,摸着脑袋想,早知道就不去整队救那群傻逼了,搞得他现在沦落到这种地步。 没有水,又没有食物。 看着天上偶尔飞过的鸟,眼睛都能绿了。 而现在,坐在船舱中,江遇扭动着自己的身子,甚至不死心地扭过自己的脖子看陈坤,试图叫醒他的良心:“老陈,你不帮帮我?就看着我在这里使劲?” 早就脱离红尘的陈坤终于是睁开了眼睛,老神在在的脸侧过来,慢慢地看了江遇一眼,眼睛里有点嫌弃,不过并不明显:“我当你喜欢在这扭着装虫子。” 江遇扭动的身体一顿,终于是忍不住,腿一抬,使了点劲去踢陈坤:“艹,陈老头子,你再说一遍。” 江遇的姿势本就扭曲,此刻恼羞成怒,整个人匍匐在地上的样子,软趴趴的,倒真像只虫子。 那虫子不断蠕动又蠕动,顶着一张红里发黑的脸,把陈坤给狠狠踢了一脚。 陈坤的小腿被踢得一疼,低下头看了两眼,又看了下在船板上蠕动得起劲的江遇,再次默默闭了眼。 显然是不打算理人了。 他也是一天没吃东西,别说东西了,连水都没喝上一口。 和江遇一模一样。 偏偏陈坤比江遇要能忍,耐心也好的多,对比江遇的焦躁不安,他显得极为平静。 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波澜不惊,连带着船也往下一沉,逐渐变得平稳到一晃不晃。 自从被“救”之后,就一直待在船舱上的江遇一愣。 他竖起耳朵去听外面的动静,却只能听到一点点细微的响动。 显然是隔音太好,把这块地方和其他地方的声音都隔绝掉了。 他瞬间疑惑丛生。 心中不由得黑暗地想,遇到礁石了? 被搁浅了? 还是遇到什么大麻烦海上风暴了? 陈出不穷的想法一个又一个冒出来。 然而江遇一个小小的“普通人”,也就只能被困在这小小的方舱之地,任由胡思乱想挤满他的脑海。 门口的动静很大,有人搬移重物的声音。 甚至还有翡翠玛瑙碰撞敲击的音籁之声。 几个健壮的青年站在船舱的门口,虽然不是行监管囚禁之事,但仍然尽忠职守地守着这块地方。 这块地方不仅有他们“救”回来的两个奇怪的人,还堆积着他们存放在这里的肉干钥匙等杂物。 很多与其他皮肤的人换回来的名贵物品,也一件件都堆积在这里。 几个人目光炯炯,看样子精气神十足。 今天就回到了“南渔村”,面对这样丰收的喜悦,没有任何人的眉头会皱得紧紧,只会越发舒展。 甚至他们闲聊,等到下次于姑娘要找人出海的时候了他们还要报名,等一起去再见识见识其他地方的异处风光。 聊的正畅快,却发觉有人的脚步声传过来。 “谁?” “谁?” 两个人一起开口,都望向前面的人。 前方逐渐浮现两道人影。 只见他们熟悉的大鱼大哥正穿着褐色的衣衫,领着一个穿着素色,却姿色惊艳漂亮的女子过来,那张素白的脸,如洁白干净的雪地,上面点缀了两只令人流连忘返的眼睛。 眼睛眼波流转,神色都藏在点点的转动和星光里。 一旦那双眼睛往这边望过来,就让人不自觉僵硬,只感觉自己连看一眼亵渎的心思都没有。 “这位就是久闻其名,未闻其声的于姑娘了吧?” 其中一人在心里叹道。 “这位就是久闻其名,未闻其声的于姑娘了吧?” 另一人也在心里叹道。 两个人在心底异口同声,只感觉心脏都被震惊麻了。 眼前的女子果然比传闻还好看,他们能见到一面,简直在惊为天人。 “大鱼,大鱼哥。” 他们小声喊着,舌头都要打了结。 大鱼小心地在前面为于桑之指路,对于这位村长口中无所不能的女子,显得过分尊敬了。 连带着其他人也一时肃穆起来,看于姑娘的眼神都带了恭敬。 成箱成箱的金银珠宝堆砌在船板上,偌大的象牙夹杂着成堆的翡翠玛瑙。红色的宝石颜色很深,混在做成漂亮冠叶的金色皇冠里,一颗颗珍珠铺满了箱子的底层,绚丽到整面船板都覆上一层奢靡的颜色。 哪怕是大鱼,在再次看到这幅奢靡华丽的景象时,也是呼吸一滞。 旁边的箱子旁洒落了几颗植物的种子,干瘪瘪的,很不显眼。 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华丽的宝贝箱子里,谁也没有发觉到这几个小小的种子。 正当三人觉得于姑娘也应该对这样富丽的景象产生痴迷时,于桑之却神色清冷,蹲下身,细白的手指捡起了那几颗干瘪瘪的种子。 大鱼一愣,往那素白的手里一看。 干净白皙的手掌上,种子格外显眼。 干瘪的种子因为在船上,润湿了一点颜色,此刻吸饱了水,呈现出一点半死不活的状态。 像是随时能抽根发芽,又像是已经垂垂老矣,风中残烛。 大鱼收回视线,又仔仔细细一想,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带种子来船上,也许是在什么时候混进去的。 他正要说这都是些不值钱也不显眼的种子,也许是被谁随便一带,就落到了船板上。 “这……”他正要开口,却被人打断。 “这是俺上次脚底板不小心粘上的。”壮实的青年摸着自己的脑袋,有点不好意思。 他低下头,细细看了两眼,耳朵充血,断定地道:“俺没擦干净脚底板!” 大鱼瞬间眼前一黑,正要训斥他,却见于姑娘若有所思,把种子收下了。 大鱼本来即将出口的脏话瞬间堵在喉咙里,看那种子的目光有点疑惑。 难道这不就是些丑丑的小小的种子吗? 难道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奥秘? 箱子被重新合上,里面金光闪闪的金银珠宝也全部被关在了箱子里。 “这边。”大鱼摸了摸自己满脑门的汗,和于姑娘道:“那两人被我们关到了底层的船舱里,我们救了他们之后,他们也不说自己是何来历,来自哪里。我们生怕他们居心不轨,所以给绑住了。” 底层的船舱又狭窄又黑暗,唯独是新的,这让江遇和陈坤避免了蚊虫和恶臭的困扰。 除了地方小一点,几乎和别的地方没什么区别。 江遇听到些动静,把耳朵趴在门边,惊奇道:“哟。” 想起他们来了? 不把他们扔在这儿不管不问了? 陈坤也耳朵动了动,老神在在的手放在膝盖上,微微蜷缩了下,他说:“有人来了。” 大鱼走在前面,唯恐于姑娘看不清路而摔倒,想起当初救他们时候的情景:“我们还给他们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 不然就当初二人脏兮兮又衣衫不整的样子,恐怕不能让于姑娘这样直接看见。 “嗯。”于桑之嗯了一声。 大鱼还当于姑娘对这感兴趣:“说来也怪,那小岛偏僻荒芜,廖无人烟,我们到的时候,就两个活人。也不知道这两个活人是从哪冒出来的,几乎就像是突然冒出来一样,只有几个月的生活痕迹,无父无母的,看着也怪可怜,我就一时心软,给救了下来。” 趴在门前竖着耳朵偷偷听着的江遇差点一把蹦起来:去他的一时看他们可怜。 分明是看他们过得太好了,给他们绑到这里,不给吃不给喝,就尽把他们绑在这儿了。 江遇恨恨在里面磨着牙,尖尖的牙齿又狠又厉,看着和小老虎差不多。 就是现在被绑住了,是个落到平阳的老虎。 陈坤看了江遇一眼。 大鱼还在说:“哎,这就是了,就是这里。哎呦,今天给忙忘了,忘记给他们喝水送食了,我说怎么少了点什么呢!对了,于姑娘,他们都是臭男人,一身邋遢,您有个心里准备。” 不要被吓到了。 于桑之点了点头,看着大鱼拿了钥匙,轻轻打开大门。 门内昏暗逼仄。 寂静下,她能看到里面有两个人。 光昏暗而晃眼,把两个人的面目逐渐照的清楚。 躺在地上蠕动的江遇本来义愤填膺。 居然当着他俩的面说他和陈坤是臭男人? 他到底要看看是哪个天仙?能有多香? 江遇是仰着头从下往上看的,当第一眼看到哪熟悉而细腻的下巴,他就开始宕机了。 他愣愣地望着,似乎是呆了下。 陈坤本来是安安静静坐着的,直到江遇突然没声,他疑惑了下,偏过头去。 第一眼,他也呆了下。 第45章 哪来的臭男人 江遇和陈坤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候看到这名熟悉的女子。 女子一身白衣,浅色的衣服在恍惚间的光线下明明灭灭,连带着那张被阴影给浸透的脸都模糊不清。 不过哪怕模糊不清,也能凭借感觉清楚地知道,这位漂亮的女子之美丽迷人。 侧脸的弧度顺畅流利,微微弯曲的眼眸含星藏月,精致柔美的五官凑成一副极为温柔美丽的水墨画,让她所有的线条都变得写意而温柔。 真的是她。 江遇呆呆愣愣的,仰着脑袋,在心里道。 陈坤维持着偏过一点头的姿势,眼眸微微瞪大,一点惊异,一点意外,让他整个人凝固成了木雕一样的坚硬。 冷冷的沉默下,陈坤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初他和江遇第一眼见到她的场景。 过于高大的木台上,那女子翘着脚,美丽不似凡人,白皙的肌肤带着细微荧光,让人几乎痴迷而沉浸。 银白色的月光都夺不走她的美丽优雅,整个人如同玉石雕出来的妖。 也就是那时,他和江遇在瞬间的惊讶之后,历经了丧尸的围剿,几经波折,被送到了陌生的这里。 陌生的环境,一望无际的大海。 荒芜偏僻的小岛,几乎没有卫星定位的世界,与世隔绝,让他们几乎以为这是一场荒诞而无稽的梦。 此刻再看,萦绕在心底的除了再一次的惊艳,还有意想不到的惊愕。 她怎么也在这里? 他们又为何会来到那个偏僻的小岛上? 是巧合还是阴谋? 几月的艰苦求生下来,陈坤本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过多,现在却不由得他不思考。 他们莫名其妙出现在小岛上的时候,最后就是和她在一起,身在桐城,周围空无一人,只留下满地丧尸残留的痕迹。 就这样,他们却被悄无声息地传送到这个诡异而陌生的世界,如今也被绑着手脚送到这位奇怪的女子面前。 如今的陈坤已经不能用那种简单的思绪去思考这一问题,反而头脑一片乱麻。 躺在地上的江遇率先做出了动作,他支起自己的身子,爬起来,目光愣愣地看着,一把想抓住眼前人的手,却因为过于坚固的麻绳,不得不收敛了动作。 大鱼惊诧一瞬,立马警惕起来:“你做什么?” 于桑之倒是没有避开,直直看着眼前这两人。 比起这两人,她的心情要平静得多得多。 和忽然来到这里的二人相比,她没有过于留恋之前那个世界,也因此,在任何环境里,她都能安之若素。 江遇被大鱼用警惕的目光盯着,不过他没有退缩,还是看着眼前依旧圣洁如莲花的女子:“是你,是你干的,对不对?” 把他们从那个熟悉的世界弄到这个世界来,让他们在荒无人烟的小岛上求生,又假惺惺地把他们从小岛上带出来。 却因为过于忌惮他们,又给他们绑上了麻绳,关在这个逼仄矮小的船舱里。 江遇绷起下巴,如狼似虎地盯着她。 于桑之对上江遇的目光,不避不闪。 但凡江遇多想想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场景,再想想他如今的孱弱,恐怕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陈坤也觉得江遇太过于激动了,小声低低地提醒道:“江遇。” 被陈坤这么一叫,江遇才反应过来,他的反应太大了,也过于咄咄逼人了些。 于桑之从不喜欢背锅,她的声音如清泉般泠泠动听,只是说出来的话并不怎么温柔:“不是,那是你们自己命不好。” 谁家命好的人掉入桐城,即将被她吞吃入腹?又谁家命好的人会忽然被送到陌生世界的荒岛上? 江遇一口血差点喷出来。 他承认他们是有点运气不好吧,但也不至于被人说命不好。 江遇幽幽怨怨地盯着于桑之盯了一会儿,似乎要把她盯出一个洞来。 陈坤也爬起来,他也不能安安静静地看着江遇再拱火了,只能拉过江遇道:“我这个朋友脑子不太好,别和他计较。” 于桑之认真地点头。 而大鱼也愤愤地收回目光,信以为真,他就说这个人怎么这么奇怪呢?感情他们好心救了他们还要让他们给咄咄逼人。 大鱼看向江遇的眼神带上了原来如此的可怜可叹。 看着像是在惋惜这么俊这么壮的一个大男人,怎么就没个好脑子。 江遇平白多了个脑子不好的标签,拳头攥紧,青筋毕露。 好在有陈坤压着他,不然他就要暴躁跳起来了。 陈坤向于桑之赔罪:“这位姑娘,多谢你的解救,我为我朋友的鲁莽向你致歉。” 陈坤致歉的表情比江遇要真实得多,自然也比江遇要容易得到宽待。 在于姑娘点头之后,大鱼代替她与江遇和陈坤表示:“看在你们态度尚可的份上,我们于姑娘原谅你们了。” 其实也谈不上原谅不原谅。 总共他也就多问了一句话。 江遇躲在后面,咬着自己的手指甲,用力去划磨麻绳,妄图让麻绳在他坚持不懈的努力下被解开。 “那么,能否帮我们解一下绳子?”陈坤察觉到了江遇的动作,温润的声音沉稳厚重。 大鱼不是个能决定的人,他看向旁边的女子。 于桑之细细看够了二人狼狈的样子,才总算出声让大鱼把二人的绳子解了下来。 “好。”大鱼挽起袖子,承包下了这个行动。 麻绳缠得很紧,又粗又糙,哪怕是江遇一个男子汉,身上都被麻绳给磨出了一条条血痕。 他拉着脖子伸着筋骨,把自己几乎歪了的脑袋给掰回来。 “嘶,总算舒服了。” 麻绳带来的血液不通畅的感觉让江遇一点也不能想象再被人绑起来的样子。 他现在只想好好的活动一下,把浑身僵硬的身体给重新运动运动。 陈坤也转动着自己的手腕,看了看自己脚下一圈圈的麻绳,眼里流露出肉眼可见的抗拒。 “我们可以走了吧?!”察觉自己僵硬的身体已经稍微有点恢复了过来,血液重新流动在发紫的四肢中,江遇是一点也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他现在就想出去,远离这逼仄的船舱,越远越好。 “还不行。”大鱼看着他们二人,严肃道:“你们还得同意一件事。” “什么事?”江遇疑惑地抬头,就见大鱼让人找了好几条黑色布带子。 “?”江遇惶恐的表情定格,眼前逐渐变得一片漆黑。 大鱼一边让人把黑布带给缠到那两人的眼睛上,一边告诉他们道:“别反抗,现在就带你们出去。” 叮叮咚咚走了一阵,等到眼前逐渐再次出现光明的时候,江遇和陈坤站在了“南渔村”的边缘。 他们第一眼先是被阳光刺了一下,又马上被推了一下。 覆盖着结实肌肉的健壮大汉推了他们一把,说:“滚吧。” 也就是他们于姑娘好心,也不要求他们知恩图报。 江遇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郁闷地看了那壮汉一眼。 眼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世界,他忽然有些惶恐。 一直待在小小的岛屿上,他们还从未见过小岛外面的世界。 小岛的外面,会比末日前更漂亮吗?—— 那一箱箱的金银珠宝在晚霞来临之前终于被卸货卸干净。 一堆堆华丽奢侈的玉石翡翠落入仓库和宝箱。 帮忙卸货的壮汉流着口水,看着眼前一箱箱地从他面前搬过,羡慕的泪水几乎要从口角里流下来。 “难怪他们总喜欢往外面走。原来外面有这么多好东西啊。” 他呢喃着,想到曾有在周边游荡的富可敌国的海盗,又想到曾经有富庶的村民往北边去,骑着马骑着骆驼卖茶叶和胭脂丝绸,他们总能换回来大批的马匹和昂贵的牛角羊角。 如今他眼前也是一大批一大批难以用数量计算的金银珠宝,光是用眼睛看着,他几乎想不到要做什么才能把这大批的东西给花出去。 “别看了。”同行的老大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于姑娘和村长都讲好了,村里的那份都堆在了村里共同的仓库里,这里是于姑娘的。” 大汉也不是嫉妒,他就是羡慕:“也不知道于姑娘要拿这些做什么。” 这些钱,几辈子的花不完。 “我也不清楚。”老大哥摸着自己滑溜溜的前半个脑袋,抓了抓脑后的辫子:“大抵听过一些,好像于姑娘要拿这些去买地囤米。” “买米?”大汉惊讶。 买地他能理解,有钱人就喜欢买地皮。 可是买米干什么呢?她一个人,买这么多米又吃不完。 “我也不知道。”老大哥憨憨道:“也许,这就是有钱人的怪癖吧,等你什么时候发达了,你就懂了。” 好奇又羡慕的大汉只好道:“好哦。” 等他多搬几趟货,多走几趟水路,他相信他也能和别人一样有钱的。 傍晚时分,玄烨正坐在院子里磨刀霍霍。 光滑的镰刀被磨了几近一天,拿起来搭在膝盖上看看,光可鉴人,几乎锋利得可以削断发丝。 他又侧头,问在旁边瑟瑟的于二妞:“你大姐呢?” 于二妞缩了缩脖子:“大姐还没有回来。” 于二妞很惶恐,毽子也不敢踢了,泥巴也不敢玩了,只能弱弱地躲在门口望着大姐离开的方位。 这已经是大哥哥第十三次问她大姐有没有回来了。 她听着磨刀霍霍的声音,总觉得自己就是那被折磨的镰刀。 于二妞又缩了缩脖子,往里靠了点。 正当她觉得大姐要晚上入夜时分才能姗姗来迟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大姐。”于二妞大声叫道。 正在磨镰刀的玄烨瞬间把镰刀一扔,矜持又克制地上前两步,又停下来。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袖子,还有自己的表情。 看起来正经又稳重。 只是嘴角不可避免地牵起一阵弧度。 院门前一阵晃动。 眼前的人影已经很熟悉了。 玄烨站在门口。 他看着于桑之进来,又看着她走向自己:“你……” 声音戛然而止。 他往下看于桑之的鞋子,雪白的靴子沾上一根短短的,分明不是属于她的发丝。 那根发丝偏细且短,若不是他眼力好,恐怕要把它认成是路边的一根杂毛。 他再凑近一点,凑近一点,靠近了于桑之的颈侧。 让他牙齿咬紧的是,他闻到了一点杂陈的汗水味。 显然不是她身上的。 玄烨勾起的唇角弧度渐渐落了下来。 心中难免有些妒忌。 到底是哪来的一些臭男人? 让她身上沾上了其他男人的味道? 第46章 大白馒头 于桑之被玄烨抓住了手。 “嗯?”她无辜又疑惑的纯粹眼神望过去,让寻常人都忍不住觉得看一眼就显得亵渎。 玄烨却丝毫没有寻常人的羞耻心。 他手下是滑溜细腻的手指,细白的手指上,轻轻浅浅的嫩粉色点缀在指尖。 他趁着于桑之没反应过来,抬起她的手,凑到鼻子前面,细细闻了下。 若换做其他女子,不说被吓退,恐怕也是要被这变态的举动给惊到。 偏偏于桑之分毫没有被吓到的感觉,抬头看着眼里流露出丝丝陌生和偏执的男人,语气平淡:“什么味道?” 玄烨捏着手里的手指不放:“鱼腥味。” 是大海的味道。 还混杂着其他陌生人的一点汗味。 然后就是浓远又悠长的木质香。 那木质的香味很悠远,若不是玄烨习惯了于桑之身上的味道,恐怕是一点也难以分辨出来的。 他若有所思,一点点的鱼腥味,恐怕是去了海边。 这里离大海算不得很远,往南走一段路,不到一天,就能看见海边的一道线。 去了海边,沾染上鱼腥味也是寻常。 于桑之笑的眉眼弯弯:“还有吗?” 她不仅没因为眼前的人变态而害怕,反而纯粹觉得好玩,清浅的眸子微挑,漂亮的弧度拉长了她的眼尾,洇出一点艳丽。 咚咚咚跳着的心脏泵着血,蠢蠢欲动的恶劣让她笑弯了眉眼。 玄烨顿了下,看她笑的发红的眼尾,又看她艳丽妩媚到不自知的漂亮,细细观察她的表情,想说什么,又兀自停下来。 玄烨从未有过这样的难题。 他一向聪明而自傲,因为能力强,事实也从不辜负他自己的自信,别说难题,就是能让他放在眼里的题目,也是在少数。 他实在琢磨不透眼前人的意思,换做别人,他一眼就能看清别人心底的想法和意图。 然而换了个人,他却连最浅显的表情觉得得要细细琢磨。 总忐忑自己是否想错了,或者自己是否想的过多。 “还有。”他紧盯着她的表情,心中紧绷,想着如果她一皱眉,他就不问下去了:“你今天去哪儿了?” 玄烨这句话表面丝毫看不出忐忑,实则却是紧张的。 他不想让她觉得他过多干涉,因此他磨了一天刀,也没有提着刀去找人。 他可是听说了,于姑娘自从高烧之后,就一直讨厌别人的自作主张。 看于家媳妇现在就知道了,在于姑娘的心里一点也不是。 若不是没有条件,恐怕玄烨要日日找人炫耀自己在于姑娘心中的地位。 于桑之侧眸,眼睛盯着他的:“海边,大船。” 玄烨心中一定,果然是这样。 只是海边有什么能吸引她的? 更何况,她要去,为何不能带他一起去? 那点陌生的味道还在玄烨脑海里作祟,玄烨一边心酸,一边又嫉妒。 只是开口还是小心翼翼:“那人是谁?” 这话无从说起,于桑之也愣了一下,清浅的眸子疑惑了一瞬,奇怪道:“哪个人?” 玄烨酸溜溜地说:“于二妞都和我说了,你今天跟着一个陌生男子走了。” 但凡那男子是个老头或者小孩,他都不会多想。 然而他在她身边这么久,熟知她周围熟悉的认识的邻居,脑中却一点也没有于二妞描述的那个男人的影子。 于桑之看过去,于二妞似乎是察觉到他们说起她,缩了缩脑袋,往桌子底下蹲去,只留下一双黑溜溜的眼睛。 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于桑之便不怎么记得人的名字。 她思索了一阵,才总算把人的名字想起:“你说大鱼?” 她在上船之前,听别人说起那人的名字。 好在是记住了一耳朵。 “大鱼?”玄烨酸得比发酵的醋还要熏人。 他从未听于桑之这样亲近地喊一个人的名字。 就连她亲妹妹,她都是连名带姓地喊于二妞的。 玄烨感觉自己要被醋给浸没了。 同时又想,这也怪他,但凡他杂活做的快一点,早点回来,就能缠着她一起去,他也就能看清到底是何方神圣,往他手底下抢人。 玄烨眉眼耷拉着,有些失落,嘴唇都往下落了点。 “哦,是大鱼啊。”他妄图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难掩自己的妒恨。 手上的袖子都被他拧成皱巴巴一团。 他问道:“我忘了他是谁了。” 他若无其事打探:“他长什么样子来着?比我高还是比我矮?比我胖还是比我瘦?比我俊还是比我丑?你说了,我有个印象,下次也能和他打个招呼。” 他嘴上说着:“也没什么,毕竟是你的朋友,我也得认识一下。” 虽然这么说,他的手骨却掰得嘎吱嘎吱响,看样子不像是要认识朋友,倒像是要去杀人一样。 于二妞也从桌子底下探起头来,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两个人,好奇的小眼珠子闪着光。 于桑之奇怪地看了玄烨一眼。 她很奇怪玄烨为什么对大鱼感兴趣。 何况玄烨并没有见过大鱼,本不该认识,也无需认识。 不过既然玄烨问了,她也就想了一想。 清浅的眸子扫过玄烨周身:“没你高,也没你壮,长得比你要稍微丑些。” 说实话,谁站在于桑之的面前,谁就会黯然失色。 在于桑之眼里,恐怕是没有人能用上俊这个词。 然而玄烨还是高兴了。 他黑眸闪起一点笑意。 “真的吗?” 果然还是他比较优秀,有足够高的身材,有一身锻炼出来的薄薄的腱子肉,更是长着一张比村夫要正经多了的脸。 玄烨高兴了,周边阴沉的气氛就明朗了些,晚霞撒在他身上,衬得他格外朦胧。 玄烨其实是故意这么问的,他就想知道自己在于姑娘眼里是什么样子。 那可恶的带走于姑娘的大鱼又是怎么样的人,对他有没有威胁。 甚至他很有小心思地把自己居于一个自己人的身份,哪怕不认识那所谓的大鱼。 也要以主人的身份姿态自居。 此刻要是玄烨有尾巴,恐怕就要翘起来,一直甩呀甩,直甩得他自己晕头转向才罢休。 他微微抬起下巴,觉得自己比其他人的地位要高上一截,犯不上和那些奇奇怪怪又陌生的人见识。 简直是在丢他的地位。 然而,此刻若是大鱼在玄烨面前,恐怕玄烨立刻就把这句话给抛之脑后,往大鱼身边一站,得意地显摆显摆自己。 最好要站的比大鱼要直,把他高高的身材显露出来,也要换套整齐的衣服,把他健壮的肌肉给凸显出来,更是要把自己的脸给弄得干干净净,让大鱼自残形愧。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别说,玄烨已经在想什么颜色的衣裳能艳压那褐色衣服了。 “自然是真的。”于桑之从不撒谎。 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这样想着,看着玄烨的眼神有些莫名。 不过是说他比其他人要高壮些,要比其他人不丑些,他怎么就这么兴奋? 玄烨自己还尚未察觉到自己灼热的目光,他自然当他自己是沉稳而可依靠的,然而想不到的是,他的眼神和表情把他给出卖完全,连嘴角上扬的笑意都遮不住。 “咳咳。”玄烨自己咳了两下,妄图压住自己过于激动的心情,眼神看向那被磨得寒光闪闪的镰刀也有些心虚。 他脚一抬,把镰刀给踢到一边,轻轻松松换了个站位,把那镰刀给挡住了,才算是平静下来。 他挪动镰刀,一边踢一边小心道:“饿了吗?我现在去做饭。” 他一边说,一边踢着镰刀往厨房走。 听了一下午磨刀霍霍声的于二妞饿了半天,听到终于可以吃饭,那张乌溜溜的眼睛一亮,渴望地看向大哥哥试图走进厨房的步伐, 她舔了舔自己的手指,期待着大姐能让大哥哥快去做饭。 然而让于二妞梦想破灭的声音响起。 于桑之摇摇头,那双一贯清澈的眼眸依旧是漂亮,却在于二妞的眼里如噩梦梦魇:“不了,我在外面吃过了。” 村长热情好客,其他南渔村的汉子们也都一个个热衷于邀请她去做客,南渔村的媳妇们杀了鱼,煮了肉,专门为他们做了一顿好的用来接风洗尘。 南渔村的青年们不仅从外面带来很多值钱的金银珠宝,还有很多奶酪和肉干。 晒干的肉干不知道是怎么被腌制起来的,风干之后切下一片来,那悠久地肉香味浓郁到迷人,让人忍不住一片又一片,把舌头都给吞下去。 很多未曾吃过这肉干的媳妇们吃了两片,连着第三片第四片都不够停的。 村长还开了酒,说好要不醉不归。 若不是于桑之身份特殊,又和一群女子坐在一起,远离酒桌,恐怕也要被留在那里跟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了。 玄烨神色自然,眼睛却耷拉了下:“行。” 他难掩失落。 于二妞终于从桌底下爬起来,很弱弱地说:“大姐不吃,我吃。” 她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掌勺的大哥哥,眼里全是期待,甚至水汪汪的眼睛湿润润的,仿佛拒绝了她,她就要立刻哭出来。 玄烨打量了于二妞一下,于二妞这几日饮食要比起从前几年加起来还要好的多,日日不间断的食补,让她的脸颊有了点红润,甚至也多了点肉。 看起来和当初那个瘦巴巴的小丫头全然不同。 于二妞感觉到大哥哥在看她,有些怯懦地藏了藏自己,又因为想要吃好吃的,勇气上来,又挺了挺胸脯。 玄烨若有所思。 胖了。 他把一个大白馒头递给她:“你啃这个。” 第47章 馋哭了 村里田间埋着埋头挖蚯蚓的于二妞。 于二妞气呼呼的,挖石头的动静都大了很多。 昨天晚上,她说要大哥哥给她饭吃,没想到大哥哥点了头,却只给了她一个大白馒头。 当然,大白馒头她也是喜欢的,她这样好养活的娃娃,是从来不挑剔任何食物。 当餐桌上有大鱼大肉和蔬菜香米的时候,她快乐地蹭一口吃的,能乐呼呼地塞满肚子,当桌子上只有大白馒头的时候,她也不嫌弃,能抱着大白馒头啃的乐滋滋。 不过她正快乐地啃馒头时,却见大哥哥凑近了大姐,两个人眼睛对着眼睛。 她听到厚脸皮的大哥哥声音压得很低:“吃过了晚饭,要不要吃宵夜?” 于二妞眼睛一瞪。 就见大哥哥和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哪里拖出来一个小炉子。 小炉子细细燃着火,暖黄色的火光把于二妞好奇的小脸蛋照的通红。 “咦?”她发出了自己的疑问。 然后她就见到了大哥哥不知道从哪顺出来的香油,那香油香喷喷的,勾起于二妞饥肠辘辘的肠子,她流着口水看大哥哥打开那罐盖子,又将小锅架了上去。 “炸馒头,很好吃的。”玄烨一本正经,谁也不知道从来未曾下过庖厨的人,这几个月来研究了多少蒸煎炸煮的技巧。 他手里还有另一个雪白的大馒头,和于二妞收里的一比,要更大更圆,让于二妞羡慕极了。 她见着大哥哥手起刀落,把馒头片成了片,片片落在烧红的铁锅中。 炉子底下的火焰熊熊燃烧着,香油在里面沸腾滚动,发出浅浅的窸窣声。 那勾人肠子的香味从空气中飘散开来,金黄色的油比之蜂蜜还要香甜。 于二妞捧着自己的大白馒头,就很想去偷偷蘸上一点。 于是于二妞一边眼巴巴看着,一边味同嚼蜡地咬着。 等她磨完第二口,那一片片的大白馒头片已经成了金黄色,焦香从馒头片的边缘逐渐逸散。 铁锅里也散发出浓郁的炸馒头味,清甜的麦芽糖混上香滋滋的香油,把隔壁的花猫都馋哭了。 “喵。” 隔壁传来一声激昂的猫叫。 玄烨瞧了瞧馒头的颜色,又闻了闻香味。 他很快地夹了一片,不着痕迹地给到于桑之面前:“尝尝看,味道是不是刚刚好。” 焦香的味道往于桑之的鼻子里钻。 于桑之抬头,看到玄烨一脸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期待与邀功的表情,对比他日常见人所戴上的冷脸,有点诡异的反差感。 见人还没有动作,玄烨皱了眉,催促道:“快尝尝。” 他特意吹过了,应当是不烫的。 于桑之微微张开一点嘴,把馒头咬断一点,酥酥脆脆的炸馒头比之馒头本身的清甜,要更添了一份香油的美味。 “好吃吗?”玄烨俯着脑袋,看眼底映着的人:“我特意去买了最贵的香油,掌柜的说这个在其余里面最好吃。” 卖香油的老掌柜一见玄烨,就知道这是个冤大头,这么明晃晃的大脑袋,一来店里就奔着最贵的地方去,就差拿张牌子写着快来骗我。 当然,掌柜的也是个有良心的掌柜,他收了人钱,也的确把店里最好的油卖给了他。 “好吃。”于桑之低垂着眼眸,声音低低的。 炸的恰到好处的馒头片,确实酥脆。 玄烨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我也要,我也要。”眼巴巴的于二妞见自家大姐吃上了炸馒头片,一下子激动地上前几步,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人,就差写着快来给我一片。 手里的大白馒头都不香了,空气中似乎就散发着浓郁的馒头混香油的焦香味。 于二妞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眼巴巴的,水汪汪的眼里全是渴望。 她也想吃炸馒头,想吃极了。 看着大姐吃,她更馋了。 玄烨转过半边身子,把跑过几步上来的于二妞挡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略了于二妞的话,反而往于桑之的碗里又加了几片。 “反正还有很多,怕你夜里饿了,多拿几片,可以晚上放着吃。”玄烨一边说着,一边手里动作:“吃不下了就放着,我帮你解决掉。” 玄烨平日里没有那么多话的。 要是别的小女子要找他搭讪,他也一定会冷言拒绝掉。 然而此刻他絮絮叨叨,比村里的老婆婆还要啰嗦。 于二妞等不及,自己探出一张怯生生又期待的小脸望向那口小锅,眼睛里泛出光来,嘴角流着可疑的液体,似晶莹似流水,漏出一点。 那张眼睛一偏不偏,落在沉浸满了黄油的馒头片上,馋得很。 她也想吃,她也想吃。 于二妞在心里反复地叫着,目光顺着那些馒头片移动,和个馋死鬼一样,一点也扒拉不下半分。 嘴里小声念叨道:“该我了,该我了。大姐一片我一片,大姐两片我一片,大姐三片我一片,大姐……”” “哎?”眼见着大姐都四片五片了,于二妞还一片也没有分到。 咦? 那么她的呢? 等到馒头一片片夹空,手里的碗越来越满,于二妞的眼睛越来越粘稠。 她视线几乎要扒在碗上,扯都扯不下来。 手里的碗几乎满到要溢出来,那些金黄色的炸馒头片交叉地塞在碗里,几乎要堆叠成一整碗。 于二妞用眼神去扒拉着碗里的馒头片,试图用不舍的眼神去扒拉下来一片,塞进自己口里。 于二妞的视线一路随着碗移动的方向和轨迹,见到那口碗被放在自家大姐的手上。 眼巴巴的,于二妞紧盯着碗里的金黄馒头片看着,她能理解第一口要给大姐吃,也能理解要给大姐最多的。 但是,她的呢!? 嗯? 嗯? 嗯? 于二妞着急了,瘦小的胳膊拉住了玄烨的袖子,整个人焦急道:“我的呢?我的呢?” “嗯?” 玄烨皱眉,看了看于二妞,又看了看早被搜刮干净的小锅,一脸正经地道:“没了。你胖了,应该少吃这些,小心养肥了被人拉去卖掉。” 于二妞当然见过别的小伙伴们因为吃胖了被拉去卖掉。 很多她的小小的伙伴,或者不能称之为伙伴,更应该称之为陌生的玩伴,毕竟她不敢出现,只敢躲在大树后面看他们踢毽子玩耍。 那些伙伴,就因为吃胖了,吃多了,又不能干重活,被父母给狠狠心卖掉了。 那些卖掉玩伴的叔叔婶婶于二妞都知道,走在村里还时不时见过,他们路过的时候都很慈祥和善,还朝着于二妞笑,但是卖掉玩伴的时候却变得像是换了个人,面目狰狞。 来村里收孩子的凶巴巴又点着一颗痣的老太婆总是会买那些玩伴。 她会看看他们的牙口,看看他们的年岁,看看他们的身高和重量,再看看他们的脸蛋,才会定价。 往往这个时候,于二妞就能听见那些叔叔婶婶的声音模糊传来:“您再多加点吧,再多加几个铜板。您瞧瞧我们把娃养的多么壮实,看这体重和身材,花了多少粮食?这么壮实,一定是个干活的好手,买回去不亏的。” 那老太婆也会细细思考,然后精挑细选。 她要挑出最上等的去送到“大官贵族”府里当丫头。 次一点的,卖到一些小官小吏家里去做个帮衬。 最次的,就把人给丢给青楼或者窑子,那种急需要人却也生活在水生火热的地方。 于二妞打了个寒颤,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思考了一阵。 她又去捏自己的肉。 瞪大了眼睛。 她明明每天只吃一点点……一点点。 怎么就胖了? 她几乎要哭出来:“别卖我,我不好卖的。也别吃我,我不好吃的。” 似乎为了验证她自己的说法,她往自己的胳膊上咬了一口,以此来证明自己真的并不好吃。 “好了,行了。”玄烨摸摸于二妞的脑袋,神情冷酷,和站在于桑之面前完全不同:“东西反正是没有了。再说也没有了。” 于二妞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口碗随着大姐的脚步一步步远离她,越来越远,眼里满是失落。 她难过极了,扁着嘴巴重复道:“没了,没了。” “嗯,真的没了。”玄烨点头,再搭伙他也还没吃呢。 这人,就得克制自己的欲望。 这样想着,玄烨也这样告诉于二妞:“真正厉害的人,能去压抑对食物的渴望。” 说完了这句话,玄烨觉得他今日传道受业解惑的任务完成了,也不管这句话对不对,又是否实用。 他直起身子,细细思考了一下,想起于姑娘明日可能会想吃红烧肉,遂立马把锅摆到厨房给放好,又摆了盐和糖,腌了一碟肥瘦相间的肉,还摆了一层的油。 他想好了,他要彻夜留在厨房练习,等到他成功把这红烧肉做的美味至极,他再从厨房里出来。 于是,被告诫说要远离口腹之欲的于二妞,就这样看着大哥哥奇怪地把东西搬来搬去,又焦虑又焦急地转来转去,去寻找把菜肴做的美味的方法。 “呜。”于二妞咬手指甲,圆溜溜的眼珠子失落至极,她不想要做厉害的人,也不想要禁口腹之欲,她只想吃好吃的。 风中残余的一点焦香味动人心魄,萦绕鼻尖。 于二妞控制不住地闻了又闻,闻了又闻,眼睛虽然落在自己的大白馒头上,脑海里的思绪却跟着那一大碗的炸馒头片一起溜走了。 于二妞想得自己口水都出来了,也顾不得擦擦。 于是,她激动又兴奋地决定,等明天一早,她就去地里挖野蚯蚓,也给自己炸一份。 第48章 两天一个四合院 走出了被囚禁的日子,江遇觉得自己和陈坤一定能干出一份大事业。 他跃跃欲试,看着周遭的环境,激动上头,对陈坤兴奋地说:“我们的时代要到来了。” 这一看就是科技未曾到达他们那个水平的原始年代,看他江遇不得把这里翻得底朝天。 江遇当真是激动上头,拉了陈坤就走。 他一边走,一边说:“看来皇帝也要换个人当当了。” 他话说的大胆且毫不顾忌,惹得今日巡逻的衙役队伍唰地一声拔出了剑。 寒意闪烁,威胁之意满满。 陈坤呼吸一停,连忙拉了江遇就走。 一边走一边小声道:“我这弟弟脑子有点问题,官爷勿怪,官爷勿怪。” 若放在他们未曾沦落这里的时候,他们二人都有异能和武艺傍身,怎么也谈不上会害怕。 可是现在,两人手无缚鸡之力,顶多会些拳交功夫,比起以前,自然要更加谨言慎行,以免惹上祸端。 毕竟那寒光闪闪的大刀可是不长眼的。 第不知道多少次听陈坤说自己脑子不好,江遇终于爆发了。 他一把甩开了陈坤卡着他的手,脸涨得通红:“你说什么?” 士可杀不可辱,陈坤怎么敢胡说八道的? 陈坤见江遇一脸愤慨,也不多说,默默放过了江遇的胳膊,把江遇往那些衙役面前一送:“没说什么。” 江遇被陈坤这么一推,差点没站稳。 他吃惊又害怕地看了看那些人手里的大刀,又看了看自己缩着脑袋的陈坤。 他心想,怎么不再劝一劝? 说不定再劝上一句,他就听劝了呢? 然而陈坤一点点想要劝他的意思也没有,反而依嘱把江遇往面前推:“我不能阻拦你的自由,您随意。” 对面,寒光凛凛的大刀闪烁着非凡的森寒之气,其颜色莹白,光线也刺眼的很。 有一个衙役上前几步,往江遇这边看。 江遇被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扯住了陈坤的袖子:“你怎么不再劝我一句?” 但凡他劝上一劝,哪怕一句,他有个台阶,也顺杆爬下来了啊。 此刻不能上前也不能后退的感觉,真是尴尬极了。 既然要劝。 陈坤也就劝了,他眼睛看着江遇,劝道:“做人要善良。你要找死,别带上我。” 江遇本来都要顺杆下坡了,怎奈陈坤又这么无情,整个人气的如帕金森病人,颤抖的手指微微颤,像是要说些什么,又没能说出来。 那衙役面色很凶,提着刀指着江遇:“你在鬼叫什么??” 难道不知道他们最近风声紧,有好几个打着要反清复明幌子的贼人都被他们给抓到大牢里去了吗? 换做以前,江遇哪能让人有拿剑指着他脖子的机会? 然而如今,面对前方寒光闪闪的大刀,他只是感觉到了牙疼。 他臊头耷脑道:“没有,我什么也没说。” 那衙役哼了一声,唾了一口在江遇脚边的地上,口吻全是轻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 那一口吐在江遇脚边的唾沫把江遇吓了一跳。 他脸上又青又红,红了又青。 素来自诩为高素质战士的他,对这种没素质的行为颇为不耻。 更何况,这个衙役还在辱骂他。 “你你你……”江遇气的说不出话来了。 衙役抬着高高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 江遇“你”了半天,还是把后面骂人的话给咽下了。 他心中默默安慰自己:“我不和一个没素质的人计较。” 见江遇“你”了半天,只是涨红了脸,衙役更是不齿,拿鼻孔看人,又长长哼了一声。 也许是觉得他这样的人没什么威胁,当身后同事叫他的时候,衙役嗯了一声,放过了江遇。 “呸。”江遇在心里道。 又见那些眼尖的衙役走远了,恨恨地从对着衙役背后伸出一根中指。 “你干什么呢?”突然凑近的声音吓了江遇一跳。 他回头看,却见是陈坤,顿时松了口气。 他想起刚刚的事情,又瞪了陈坤一眼。 他想要继续刚刚的豪言壮志,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最后,他也学着那看不起人的衙役哼了一声,理都不理陈坤。 陈坤摇了摇头。 他们二人走到了这临近的小县城里。 此时的江遇早就调整好了心情。 那群衙役不在这里,略略略。 他凑近了卖包子的店铺,直流口水。 在小岛上的那些日子,鬼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就连在末世的时候,他们也没这个条件吃这样鲜嫩可口的包子。 香喷喷的味道直往江遇鼻子里钻。 他眼睛发光,一个大男人和一群没铜钱的小孩子一样趴在包子铺的前面,把脑袋……搁在包子铺的蒸笼前面。 等到这笼包子出炉的时候,他一个大男人比一群小屁孩加起来的声音还要响:“给我来一个。” 他想都没想,先要了一个。 “好嘞。”包子铺的老板熟练地夹起一个最大的,正要递过去,却见那趴在这里半晌的年轻人不见了。 “嗯?”包子铺老板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脑壳,奇怪了。 而江遇正被陈坤给拉着领子带到一边的巷子里。 “你干嘛呢?”江遇有点心虚,他就是故意只让老板给他一个包子的。 陈坤自己有手不会买吗? 陈坤看着江遇的眼睛,觉得他穿越一趟把脑子也给穿坏了:“你有钱吗?” “当然……”江遇自信地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突然噤声。 他从前在末世里的时候,作为王牌战队的队长,从未关心过经济问题。 更是从未因为钱发过愁。 他们在基地里,全部都是能直接拿东西的,他们产生的花费,无论多少,自然会有基地的人为他们买单。 他们只顾着拿自己需要的就行了。 此刻,江遇被陈坤这么灵魂一问,顿时就失声了。 他有些惭愧地发现,自己被从前那种高人一等的等级观念给腐朽了,弄得现在他都忘记了买包子要付钱一事。 他摸了摸自己脑袋,有些惭愧。 陈坤看了他一眼,道:“还要吃吗?” 他想了一下,坚定道:“要。” 他要去赚钱,再来买。 在江遇的规划里,他应该是一天赚一桶金,第二天赚一个四合院,第三天再成为小城的首富。 所以当他去找活干,却被撵出来的时候,他很是想不通。 “为什么?”他问陈坤。 他们这么优秀这么厉害,有一个优秀的脑子和一个强健的体魄,为什么会这样? 那个掌柜的会不会看人? 分明是瞎了才对。 一同被撵出来的陈坤也被弄得很狼狈。 他和江遇不同,他身手比江遇要差,体魄也比江遇要更脆弱一点。 连日的劳累和过度的饥饿让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掌柜的又手上没个轻重,让人推了他一把。 他面色也不好:“掌柜的不收黑户。” 他们不仅一穷二白,就连户籍都没有。 掌柜的生怕他们是有问题的盗贼或者匪徒,或者是哪里逃来的患难之人。 怕殃及了自己,所以一下子就把他们给撵走了。 江遇郁闷地蹲在黑灰的石阶旁,看旁边同样蹲着的乞丐。 那乞丐乞讨了一个上午,碗里也有几个铜钱闪着亮光。 江遇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感觉到自己离想象的相去甚远, “陈坤。”他闷闷道:“有什么一夜暴富的方法吗?” 陈坤沉默了,换做之前,他还会想出几个好办法。 可是他们现在当真是一穷二白,连带着连赚第一桶金的本金都没有,暂时是没有什么办法。 “没有,除非我们入草为寇。” 他提出了一个不算是建议的建议。 江遇倒是兴致勃勃:“入草为寇?” 倒也行啊,他别的不行,这方面擅长。 陈坤黑着脸打消了他的想法:“不行,好歹我们之前也是为人类奋不顾身的战士。” 怎么能做这样不着调的事情呢? 何况现在算的上是海晏河清。 才见过别人寒光闪闪的大刀,就去翘着尾巴挑衅了? 江遇有点委屈。 他摸着自己面黄肌瘦的脸,沉沉叹了口气。 隔壁街道传来一点蒸馒头蒸包子的香味。 他左前方的小巷子里一个小卤肉铺传来一点卤肉的咸香。 江遇在岛上吃酸果子都吃的牙疼,如今一闻到这样的味道,感觉自己淡出鸟的味觉再次活了过来。 “陈坤。” 他低低道:“我要吃包子。” 还要卤肉,还要大馒头,还要烤鸽子,还要烧鸡。 口水顺着他内心的想法不断分泌。 他目光恍惚地看着前方,前方的云像不像一只烤鸽子? 像不像一只椰子鸡? 正当他面目恍惚到扭曲的时候,他察觉到他左边的小乞丐动了。 “?”江遇投去淡淡的一撇。 且让他看看这浑身发臭的小乞丐要去干什么。 只见小乞丐捧起自己乞讨了整整一个上午的碗,仔仔细细数了,遂放了好几个铜板在手上。 他眯着眼,咧着笑,开心到极致。 江遇轻蔑又好笑地看过去,又穷又惨的一个小乞丐,有什么好笑的? 小乞丐可不管江遇是怎么想的。 他拿了自己一上午的“劳动成果”,捧着自己得到的第不知道多少桶金,往包子铺去了。 在江遇蔑视的视线里,他把那几个铜板放在了包子铺老板的手里。 露出一个大大的毫不遮掩的笑容:“老板,我要一个包子。” 于是,江遇觊觎已久的包子,又大,又白,又香,和玉娃娃似的,就落在了小乞丐的手里。 江遇瞪大眼睛。 顶着他灼热的目光,小乞丐毫不知情,一口下去,塞满了整个腮帮子。 第49章 菩萨心肠 几日后,于桑之置办了田产又开了米铺。 她给的价格公道,很多农夫都爱来她这里来卖,一担一担地挑过去,去换一两两白花花的银子。 几个伙计收着大米麦穗,觉得有点奇怪:“掌柜的,现在是秋收的季节,粮价贱,又为何要收的这么贵?” 城里的米铺从来都是收价贱而卖家高。 大米铺要卖的比小米铺贵的多。 他们总是自诩自己年代悠久,立足够深,从农夫手里以极低的价格收购,在店里一摆,就翻了一二倍的价钱。 更大的米商,是不拘于小地的,他们看不上本地的市场,从南边收货,一路卖到北边去。 于桑之正在为自己雇马车。 她约了一位大地主去看地,正是离约定好的时候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而她的马车还没有着落。 她漫不经心,想着去马市挑怎么样的一匹马:“本人心善。” 她抬眸,看伙计:“怎么?” 伙计闭嘴了。 他也觉得这像是仙子一样的女掌柜心善。 不过他从未见过女子当掌柜的,难免觉得女子做掌柜不会做生意。 “没什么,没什么。”他诺诺闭嘴了。 他们都是新招来的伙计,只知道要老老实实帮着卖米,对新掌柜的来历却是一窍不通。 见这新掌柜的是个女子,又是个少见的美人,便私下里想了些乱七八糟的。 只想着这是个不通世俗的女掌柜,恐怕不晓得这些弯弯道道。 一箪又一箪的粮食大米全部被收入库房。 在于桑之找到合适的田庄之前,城里有名有姓的做米铺生意的人家,都打着各色各样的借口,来他们铺子里装模做样逛过一回了。 那些穿着普通的小厮鬼鬼祟祟趴他们店铺门前和院后去瞧,瞧清了那些堆积满满的米,又看到了店里的伙计忙碌。 他们领了任务来的,要摸清楚这个新开的米铺是干什么的,又会不会和他们老爷分一杯羹。 听闻了收粮价格的老爷们坐在牛角太师椅上,老神在在。 他们暂时确定了,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掌柜,又是个女人,就是来凑热闹的,根本对他们构不成威胁。 他们摸着自己的胡子乐呵呵说:“哪里有人这么蠢,收价这么高,我且看他们卖价如何。” 收价高了,自然卖价也高,不然她赚什么呢? 可卖的高,又有谁会去买? 这些老爷们等着看一位初出茅庐的新人在这块地折戟成沙,打算等一切都成了定局,他们再去嘲笑一通。 这行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入的?他们的米铺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基业。 这样想着,老爷们又都摆摆手,让伙计去打听卖价。 过了几日,当伙计辗转反侧又打听到卖价的时候,他们却是吃惊,手里盘着的核桃都捏碎了一颗:“当真?” 什么菩萨心肠的女掌柜,卖价居然定的如此之低。 比他们的价格,要整整低上好几分。 这和他们想的全然不同,低廉的价格定会对他们的米铺产生冲击,想通这一点,他们面色惊疑不定。 过会儿,里面最为年长的掌柜恢复了镇定,摸着胡子笑了开来:“这样也好。” 便是冲击,又能冲击到哪里去? 他们这新开的小米铺子,还能日日卖这低廉的价格不成? 就是日日卖,也不定能赚回本。 老爷们想着,也逐渐放松了下来。他们原本还打算去叨扰叨扰,看看这新的生意人是个什么性子,如今看来,也用不着去了,照这样下来,都不用他们动手,光是他们自己做生意,恐怕都要把自己搞破产。 这样低廉的卖价,又是这样的收价,除去店面和人工成本,哪里还能赚的到钱? 拥有各个老牌米铺的老爷们很高傲,这时候的他们,尚且还不知道什么叫策略,更是不熟悉一个叫“价格战”的词,也不知道什么叫垄断。 只是单纯觉得,这样必然会赔。 他们一个个思索了片刻,在下人面前大放厥词:“且看着,我们不用动手,就看他们能撑到几时?” 桑氏米铺的消息很快就流传开来。 大家都知道,桑氏商铺的价格公道,收价很公平,比那些周扒皮的大掌柜要公道合理得多。 那既然这样,正值秋收,谁家里都有余粮,此时不卖,又待何时? 乡下的农夫兴致勃勃。 李老头拉着张老头过去。 张老头拉着陈老头过去。 陈老头拉着王老头的儿子过去。 ………… …… 到了后来,几乎就连拥有百亩良田的大地主都知道了这件事。 他们听闻了这曾经未曾听过的米铺名字——桑氏。 实是没有听过,确实怪哉。 这家奇怪的米铺拥有的神秘感让一个个地主在心里好奇,如一根羽毛在心里挠痒痒。 桑氏米铺? 掌柜的姓桑? 声势如此浩大,那位女掌柜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其他人都在猜测和阴谋论。 而桑氏米铺的伙计却实实在在的无知,他们越是收粮,就越发是收得胆战心惊。 打出的名声传来了一个又一个从地里赶过来的人,老人们挑着扁担,把粮全部堆在米铺的后院上。 一个个风尘仆仆,汗水浸湿了他们黝黑的脸庞。 “我听闻桑氏米铺价格公道,这位大哥,可是桑氏米铺的伙计?” 被淳朴至极的老人们叫做大哥,让伙计们心中复杂,更让他们感到难言的是,他们看着库房填满一批又一批,米粮堆满了仓库,米粮都要溢出来了。 这些伙计们都帮着自家掌柜的苦恼:“真的用收这么多吗?” 要是收得少也就算了,亏的不多。可价格给的这么公道,还收这么多,他们每日数银子都数到了手发软,更别说其他的了,恐怕别人都当他们是散财童子。 是来人间散财来的吧? 伙计们很想去问问掌柜的,可是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没有去。 万一掌柜的有其他用意,他们去了,那不是讨人嫌吗? 于是伙计们一边替掌柜的肉疼,一边又满眼羡慕地看着堆满的仓库。 这可是比黄金还要让人喜欢的东西,真真是人生活的立足之本。 而于桑之收粮收的浩浩荡荡的事,并未瞒过其他干这行的老爷们。 他们一个个穿着锦衣华服,眯着眼睛看这盛世的景象,有些奇特:“她真是来做生意的吗?” 又没赚头,要收这么多干什么。 然而,实际上,秋收的粮食贱,于桑之在此基础上涨了几分钱也涨不到哪里去。 却是比其他掌柜的都要公道正义一些。 对田间刨食大半辈子的人却攒不下一点闲钱的农夫来说,这一点小利更是天大的甜头。 他们得到的这些从桑氏米铺手中换得的钱财,是很难得的。 与他们相反。对于桑之来说,却只是那一箱箱的金银珠宝的一角,是一串传世稀有的珍珠就能换到的粮食。 以小博大,又有何不可? 有个胆大的算房先生,见于桑之时常当甩手掌柜,把事情都放任给他们,觉得相当信任他们,因此,他思索了片刻,觉得不去谏言不好。 遂把这事儿和于桑之一说,哪怕是顶着可能失去这个好工作的机会,也去和于桑之提了自己的见解。 “于姑娘。”他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 这些胡子都是他经验丰富的证据,这让他在全城里的算房先生都算的上名字。 此刻,这花白的胡子也让他的话多了几分可信度。 “于姑娘,不是老朽僭越,而是您太心善了。”算房先生十分恳切:“您看那些掌柜的,定的价格这么低,他们要卖的不是还是卖了?” 他说:“老朽在这里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一朝看到您这样的大善主,自然知道那些急匆匆过来卖粮之人他们的想法,无非都是些投机取巧之辈。” 于桑之看着账房先生花白的胡子,又看到他唾沫横飞地想要劝诫她,也并无不喜:“嗯。” 她的情绪偏为冷淡,若是不看她身上朦胧又模糊的破碎感,她是很容易就让人感知到她的冷清。 算房先生见她并没有露出明显的不悦,十分高兴,不由自主地分享道:“老朽知道这行这业,李朽曾经跟过一个掌柜,他一般定价要比咱们低上半分,我们按照那个价格来,也一定能收到合适的优质的粮。” 于桑之没说话。 算盘先生讲的口若悬河,只觉得自己的喉咙都干了。 “怎么样?掌柜的,我们要不要价格定低一点,或者收少一点?” 然而看起来一直很好说话的于姑娘却摇摇头,漂亮的眼睛微抬:“为什么?” 算房先生一噎。 他算是摸明白了,于姑娘确实是比他想象得要好说话一点,但是也仅仅只局限在说话上了,那定下来的做法,却是一点也不带改的。 算房先生悻悻而归,让其他伙计更加敲响了警钟。 连文化人都说不动,他们更是没可能。 只要他们本本分分地去做,就行了。 一晃半个月过去。 他们只见着桑氏米铺收了一袋又一袋的米。 又见着桑氏米铺每天都取了几袋子米,特意卖的很是低廉。 较之其他卖的正常价格的米,这米还有个极为特殊的名字,叫做“特价米。” 特价米卖的有多便宜呢?甚至比桑氏米铺的进价还要便宜几文钱。 这样的价格,放在很多城里习惯去米铺买米的人眼中,是不可能的。 但人家桑米铺就是这么卖的。 其他百姓都觉得它要亏的时候,它又偏偏不多卖。 觉得他只是个噱头的时候,它偏偏又挺多。 其他掌柜的日日关注这里的情况,听闻这一东西,顿时气的咬牙切齿。 小城里的消息都是口口相传,上了年纪的老人更喜欢贪这等小便宜。 不过三日,就传遍了七大姑八大姨。 这些米虽然看起来很多,但实际上却是比桑氏米铺里收的要九牛一毛。 桑氏米铺,就用这点蝇头小利,让她家的米铺活在城里百姓的口中。 如今,曾经名不见经传的米铺,都成了别人口中口口相传的神话。 甚至连三岁小儿都被母亲给叫去攥着一点钱,要去桑氏米铺的门口排队,说是要抢那一点“特价米”的名额。 反而是其他米铺,有点冷清。 桑氏米铺的名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就是不买米的人,也要来瞅瞅,看这个最近生活在其他人口中的米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这个分明应该名不见经传的小米铺,忽然也和高傲得意的老牌米铺一样,人人知道了。 因此,得益于名声的夸大,每回米铺的伙计把那些米挂出去卖的时候,米都一售而空。 伙计们很高兴,觉得于姑娘于掌柜的心善终于有了回报,因此,他们想劝着于姑娘把米多卖上一点,赚上更多。 而这样的提议总是被驳回。 于姑娘总是用那张他们究其一生都难以得到的美丽面孔,去拒绝他们。 “哎。”伙计叹着气。 “我们掌柜的长得太美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每次我觉得她的做法很蠢,她一用那张美丽的面孔面无表情看我的时候,我就觉得是我的问题。一定是我太世俗太凡人了,所以才难以理解她们仙子们的想法。” 其他伙计连连应声:“掌柜的这么漂亮,想必没有人会在她的面前没有压力吧?” 否则一定是有张更美更漂亮的面孔。 不然谁在她的面前,都得自卑。 “不过,仙子也是要吃饭的吧?价格定的这么低,我都想监守自盗,给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给来上几袋子了。” 说话的是一个长着长胡须的伙计。 他家里的媳妇的二婆老是在他们面前念叨,说是自己又去占了桑氏米铺的便宜,这样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家里的乡里邻居也都怕这样的便宜哪一天没了,所以去囤了一些。 乡下的农夫家里有粮,他们这些在城里做事的,就指着粮铺买米了。 第50章 买命 后院,江遇流着口水,直往里看:“陈坤,要不我们去投靠她吧?” 江遇鬼鬼祟祟,躲在墙角后,陈坤则落后他两步,躲得更严实。 来做这样的任务,他怕丢脸。 在饥一顿饱一顿的半个月里,陈坤和江遇一样邋遢。 他们二人,就差也拿着一口碗去乞讨了。 江遇的皇帝梦总算是泡汤。 去干活,掌柜的不要;去码头搬货,伙伴们排挤;去白手起家,被带刀的刀客追的满地乱爬。 这些这些都算了。 唯有一点,江遇在找工作的时候,被一个穿着华贵的大老爷给叫住了。 这位大老爷似乎并不顾忌他们黑户的身份,反而对他们还挺慈眉善目的。 听闻他们没饭吃没衣服穿,还让下人去煮了点稀粥给他们填填肚子。 大老爷是这么说的:“最近,老爷我呢,有一个心头大患……你们也许并不知道,我祖上曾是卖米发家,后来生意起起落落,到了我这代,已经是老牌的米铺了。我们家在这城里做了四十来年,你们只要去城里打听打听,就知道我这家铺子。” 江遇光顾着喝粥,完全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顾着点头。 见他们这馋嘴样,大老爷更是放心,把事情添油加醋:“最近呢,有一个初出毛犊的女子,居然以女子之身,来掺和生意。也不看看男人们的生意,是她一个女子能够掺和的吗?也不怕常在河边走,哪一天湿了鞋子。” 他说的狠厉,连带着胡子都一抖一抖的。 自从桑氏米铺扬名之后,他与其他几位仁兄的生意都受到了波及。 首先是很多平日里来他这里买米的老客都跑到了桑氏米铺。 其次很多只能卖给他的农夫居然也把米全部挑到了桑氏那里去。 若光光是这样也就算了。 就连常年与他合作的田庄地主,也明里暗里打听桑氏米铺的情况。 这让他生起了危机感。 比起其他老牌米铺,他祖上曾起来过,也落魄过,现在虽然传统悠久,有一定的名声,却和其他老兄的大米铺是没法比的。 他们家的米铺根生蒂固,是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 但他家的米铺经过了落魄时期,已经和巅峰时没法比了。 因此,他几乎要坐不住了。 “最近,那家名不见经传的小米铺,不知道搞什么歪门邪道,居然搞出了个“特价米”这种东西。”大老爷狠狠哼了一声,告诉江遇和陈坤:“这东西,我活了这几十年来,听都没听说过,简直就是哗众取宠!” 听到“特价米”这几个字,江遇就差点一口稀饭喷了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稀粥,他含糊着声音:“特价米?” 怎么跟不良小超市打折促销一样? 江遇语气惊奇,而大老爷只当他没见识,没听说过这个东西,遂也不意外。 他摆摆手:“对。就是个哗众取宠的东西。我们这些老老实实的米铺,才不搞那些花样呢。” 看的出来,大老爷对这桑氏米铺的怨念很深。 桑氏米铺的动静这样大,身在小城里,江遇也有所耳闻。 不过他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哪怕是特价,也他也买不起。 他又吸溜了一口粥,逐渐感觉自己将要赶上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果然,刚把这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口的粥咽下去,他就看到大老爷堪称殷切地看着他:“老弟呀。” 江遇被他叫的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去看陈坤,发现陈坤也是一样,甚至比他还受不了。 “咳咳。”江遇咳了下,尽量忽略大老爷那堪称奇怪的殷勤:“老弟不敢当,老弟不敢当。” 谁知道当了之后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那锦衣华服的大老爷也不纠结这个,反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你们也觉得这桑氏米铺很不对劲是不是?” 对不对劲江遇不知道,他就不是做这行的。 偶尔有些朋友,就是喜欢说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但他知道,作为资本,能让老百姓少花点钱,就是好资本。 不过在这大老爷面前,他肯定不能这么说。 他只能含糊地看了看远处几个带棍子守家宅的下人,含含糊糊道:“嗯,是不太好。” 这大老爷很欣喜,觉得自己是遇上了知音。 “没错。”他一鼓掌:“每次我路过桑氏米铺的时候,总能看到很多无知又无畏的老百姓被那家桑氏米铺骗。” 他说:“这是不好的。我有个法子,能让桑氏米铺受到重创,不敢再做这些小动作。” 到底是不是骗百姓还不好说。 但人在屋檐下,况且刚刚还喝了人家的粥。 江遇洗耳恭听:“您说。” 大老爷顿时笑了起来。 …… 听完了大老爷的计谋,江遇整个人都要麻了。 天知道,他为什么要遇见这个人。 不知道大老爷是蠢还是坏,他居然让江遇去烧桑氏米铺的仓库。 对此,大老爷还振振有词:“我也不是那等小人。只不过给他们一个小警告,让他们知难而退,早日开不下去就更好了。” 你不是小人谁是小人? 对于这个计谋,江遇欲言又止,最终无话可说。 偏偏大老爷还一脸得意地看着他,妄图要他做个表态:“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我府里的那些个下人都是蠢货,日常不带脑子,让他们办点什么时都做不好。哎,恰好这不是,上天让我找到了你们两个年轻人,你们二人头脑灵活,身体利索,脑子又好使,一定能胜任这个任务的。” 大老爷一边在说,一边还灼热地盯着江遇和陈坤。 江遇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肌肤都要被盯得颤栗起来了。 什么人呐。 先不说他和陈坤二人能不能成功把人家的仓库烧了。 就说烧人家仓库那是个重罪,在他们心里这种行为也不被允许,一旦发现,可是要被衙役抓去关大牢的。 况且,这穿的一身正经的大老爷,实际上没想到是这样恶毒的小人。小孩子都知道要珍惜粮食,“粒粒皆辛苦”。他却想着让他们举着一把火把人家辛苦一年种出来的粮食全部都给烧了。 怎么会有人这么坏呢? 这是不仅仅把他们当成傻子耍,还把人家的辛苦和汗水给丢在脚底下践踏啊。 江遇越想越憋屈。 他憋着气,侧头看了看,发现很多下人们都用那种可怜又同情的眼神看着他们,偶尔眼神里还有逃脱一截的庆幸。 这不是看他们脑子灵活,手脚利索。 恐怕是看他们两个脑子笨,好打发吧? “怎么样?”大老爷还在殷殷切切地看着江遇,想要他立刻同意,最好一炷香之后,就能传来桑氏米铺被一把火烧没了的消息。 “不怎么样。”这句话,几乎是在江遇的牙齿中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他可没有杀人放火的习惯。 这人是不是找错人了? 再好喝的稀粥,此刻都失去了原本的吸引力。 江遇很气愤,一把站起来就要走。 陈坤也跟着站起来,就跟在江遇的后面,只要江遇一抬步,他们就能立刻走出这里的大门。 然而。 “好啊。” 看到江遇和陈坤不配合,大老爷也收起了自己虚伪慈善的笑容。 他阴恻恻地说:“你不同意是不是?那行,既然不同意,桌上你们吃的这些东西,全部都要给我吐出来。” 他肥胖的手指指着被江遇吃剩下一半的稀粥:“你们要给钱。” 江遇真的要气死了。 本来就是来赚钱的,结果遇到一个脑子不聪明还有坑的,结果自己反而还要倒赔钱。 他气头一上来,也不顾自己没有钱了。 “好啊,赔就赔。” 江遇觉得自己是个很有骨气的人,不会为这种人所屈服:“多少钱?小爷赔了。” 大不了把裤衩子赔给他。 见到有人在他面前还自称是爷的,大老爷脸色很冷。 他看了看江遇桌子上的东西。 一碗寻常的稀粥,无甚稀奇。 但他眼睛一闭:“三两银子。” “什么?”江遇心中有了曾经面对碰瓷老人的气愤,他指着刚喝了没几口的稀粥:“就你这破玩意?你还好意思狮子大开口,问我要三两银子?” 这些时日下来,江遇摸清了这里的物价。 三两银子,完全是狮子大开口。 就是后世碰瓷,也没有这么碰的。 况且,这大老爷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扣,要他们办事,还只给一碗稀粥。自家就是开米铺的,店里随便一抓,就是一把米,仓库里随地一落脚,就是一地的米粒。 偏偏还扣的要死,让人只煮稀粥给他们喝。 妄想拿这碗稀粥买他和陈坤两个人的命。 可真是打得好算盘。 牢房里最后的断头饭,牢头也愿意给犯人吃顿好的吧? “放屁。”江遇直接开骂:“你真是满嘴喷粪,就这几粒米,放在桑氏米铺掌柜的眼前人家看都不会看一眼,你还好意思出三两银子。真是脑子糊涂了吧?” 大老爷一身富贵,最讨厌的,就是把他和别人比较,特别是,这个别人还是最近炽手可热的桑氏米铺的掌柜。更甚者,这不知所谓的臭乞丐居然还敢如此粗俗地骂他。 大老爷的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难看。 论打嘴炮,大老爷自然不是江遇的对手,直被怼得步步后退。 不过,这种人在屋檐下的事情,哪里是谁嘴巴厉害谁就有理的? 看江遇和陈坤冥顽不灵,大老爷退后一步,朝着人一挥手。 顿时,几个下人立马上前,手里早就准备好的棍子也立了起来。 大老爷冷笑一声:“你们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 50-60 第51章 大洞 被人拿棍子这么指着,江遇瞬间觉得骨气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含含糊糊道:“好好说话……也不是不行嘛……” 遂,他和陈坤一起,被打包带到了桑氏米铺的外面。 江遇脚踢着鞋子下的石子,上头破的大洞让风一下子灌进他的脚趾间。 “在哪里都要为别人卖命。”江遇很不忿,撅起的嘴几乎能挂葫芦。 放在以前,他哪里能给人提棍子指着他的机会? 别人在他脚下痛苦求饶才差不多。 这样想着,江遇却不敢再磨蹭了。 那可恶的大老爷显然是不放心他们,不仅让人打包了他们过来,还使派了人隔着两米远跟着他们。 瞧他们蹑手蹑脚的样子。 江遇冷哼一声。 一点都不大气。 浑然不像他和陈坤,就是做坏事,也光明正大的。 “陈坤。”他言简意赅地喊了一声。 “光明正大”的陈坤比江遇躲得还后面,不想露出自己的一分脸面。 他觉得做这样的事太过丢脸。 “唔。”含糊不清的声音从陈坤压低的声调中泄露出来。 “我们直接走进去吧。”江遇算是想明白了,他们这样鬼鬼祟祟的,不说进入仓库,就是靠近一点,也立马就要被人给抓起来。 倒不如他大大方方进去,当着所有人的面…… ……对那桑氏米铺的掌柜痛哭流涕求收留,好摆脱那个脑子进水的蠢货。 想到这里,江遇顿时觉得悲从中来。 他一个末世最强小队王者,何以能受这样的屈辱? 陈坤看出了他的憋屈,默默在他耳边怂恿:“投河自尽?” 江遇瞪了他一眼,蹲下身子拉了拉自己的鞋子,把自己漏了一个洞的脚趾头给拉到鞋子里面去。 “走。”他仿佛指挥着千军万马,拉着陈坤就往里面冲。 一旁监视他们二人的下人被他们这一举动给吓了一跳,心脏还没缓过来,就见他们两人就这么跑进了桑氏米铺。 “厉害了。”下人对着两人竖起来大拇指,就连做坏事都能这么果敢,不愧是他大老爷看中的人。 想到这里,下人喜滋滋地,很想立马就回去告诉老爷这个好消息。 因为有这两人进去了,他们这些下人,就不用被老爷拿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询问他们吃了府里的饭有没有壮起胆。 江遇一鼓作气,拉着陈坤就跑到了桑氏米铺的里边。 桑氏米铺的伙计见了来人,立马露出笑容,等见到衣衫褴褛的江遇和陈坤以后,立马又把笑容落了下去。 伙计淡淡道:“今日的特价米已经没了。” 每日限量的“特价米”,别人都在排队买,到了今天这个时辰,早就没有了。 江遇本身也不是奔着“特价米”来的。 他算是知道了买东西被人瞧不起是什么滋味儿。 一时间心情有点难辨。 缓了很久,他才坚强道:“我不买特价米。” 其实伙计也不是单纯看不起江遇和陈坤,自从自家掌柜的出了这些“特价米”,他就平等地瞧不起来他们米铺买“特价米”的每一个人。 毕竟连他媳妇都没能抢上呢。 听闻他们不是来买“特价米”的,掌柜的立刻眼睛亮了一个度。 他打量着江遇和陈坤的样子,把店里面稍微有些便宜又实惠的米粮拿出来:“看看,这都是新米,这个月刚收的。颗颗粒大饱满,从稻田里刚割下来脱去了栗壳,看这成色,闻闻这香味,别说煮起来极其香,就是现在也是香的。” 刚这个月收来的米散发着淡淡的稻香,这香味扑到江遇和陈坤的鼻子前,有点子好闻。 伙计换了一张脸的殷勤让江遇有点不适应。 “咳咳咳。”陈坤打太极,三言两语带过:“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 “别的?”伙计嘀咕着,又找了一小袋米放上来:“这个怎么样?是陈家那块地种起来的香米,和别的米不同,用的是陈家附近那片小溪流淌的溪水灌溉,每回陈家都守着那片小溪不让人偷水。瞧瞧可有看上?” 这米和上一袋又有不同,这一袋米比上一袋米还要通透白净,如一颗颗白嫩嫩的米娃娃,正在抱着自己团成一团。米上散发着清香,很淡雅悠扬。 看起来的确比上一袋要好的多。 陈坤还是不表态。 伙计二丈摸不着头脑,茫然地望着这两个奇怪的客人。 “或者,您还有什么需求吗?”伙计问。 江遇望天,只好陈坤表态,他委婉道:“我们不是来为我们自己买粮的。而是我们有一个大老板。” 陈坤望向伙计的眼睛里,藏了看不懂的情绪。 想必是想要让伙计明白这个大老板有多大。 “所以……”他委婉地看向伙计提出来的那小小几袋米:“我们大老板是要养一个府里的人的。” “哦。”伙计拍着手,兴奋道:“我明白了。” 伙计略有点高兴,看着江遇陈坤二人的眼神都像是看着金子。 江遇和陈坤二人胡说八道,欺骗了伙计,都有些心虚。 等伙计望过来的时候,齐齐低头,同时还记得捂住自己的脸。 也不知道伙计是脑补了什么。 本来江遇和陈坤的意思,是这几袋米完全不够让那所谓的大老板吃的,必须要带他们去看看仓库才行。 然而伙计却手脚麻利地把先前上的几袋米全部都给拿了下去。 转而和江遇和陈坤说:“我要问问我们掌柜的意思。” 江遇:“?” 陈坤:“?” 嗯? 嗯? 好吧。 江遇和陈坤两人一边扭脸一边心虚。 江遇使劲戳着自己脚底的那个大大的破洞。 一边想着,一会儿如何在仓库里放火,一边又胡乱想着,会不会有人能救他们? 就这样胡思乱想,直到一只手在他面前晃啊晃。 伙计晃了好久,才见这个似乎在发呆的客人回过神来。 他比起之前略有点拘谨,两只手都靠在了自己的衣衫两侧:“二位,我们掌柜的请你们上去。” “啊?”江遇和陈坤齐齐懵逼。 他们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这家米铺的掌柜在这里,他们不好对仓库下手,而是在想,自己面见其他人的时候,怎么遮住自己脚底上的大洞。 特别是江遇,他听到能见桑氏米铺的大人物,格外郁闷。 上楼梯的间隙,江遇扯了扯陈坤的袖子,小小声和他打商量:“不然我们换双鞋子?” 他比陈坤好动,陈坤脚上的鞋,要比他的洞小很多。 陈坤默然看了江遇半晌,直把江遇的耳根都给看红了。 他正想说算了算了。 就见陈坤很利索地把自己脚底下的鞋子脱了下来:“给,抓紧时间。” 江遇被他弄得紧张兮兮,也去看比他们要多走两个阶梯的伙计,见伙计没有注意到他们,立马也脱下自己的鞋子。 两人一换,顿时都感觉到了异样。 陈坤脚上凉嗖嗖的,几乎挡不住风。 而江遇则郁闷地发现,难怪陈坤这样轻易就同意了,原来陈坤的洞开在脚后跟,不在大拇指。 两人都踏了踏自己的新鞋子,面无表情地追上伙计。 呵。 这生产力低下的地方,普通百姓有一两个破洞怎么了? 江遇雄赳赳,气昂昂。 直到伙计在一扇檀木门前停下来。 伙计似乎是想要敲门,又迟疑地看了看江遇和陈坤二人的穿着。 不得不说,伙计很怕二人冲撞了他们的掌柜。 他们的掌柜多好啊,人美心善,美若观音,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让人瞧不出来的优雅,哪怕是一根头发丝,都是精致的。 伙计没有敲门,门内的人却仿佛熟知外面是谁:“进来。” 清透的嗓音优雅动听,如幽幽的南山笙竹被风吹动的声音。 江遇骤然抬眸,惊愕地望向木门。 这个声音,他分明月余前才听过。 他很想骗自己说,这可能只是声音相似。 可是,江遇心里清楚明白的狠,哪怕世界上无数的人嗓音相同,语调相似,这样独特的如潺潺流水的美妙嗓音,依旧是独一无二。 他绝对不会认错。 伙计一犹豫,已经失去了主控权。 “嘎吱”一声。 江遇推开了门。 恰逢是新雨后,半点窗台一点绿,满藤蔓的绿叶爬山虎,正沿着窗沿小心翼翼地攀爬上来,黄色的小花,正随着微风摇曳着蹭她。 白皙柔嫩的手,轻轻托着下巴,朱色的樱桃嘴板抿,略显妩媚清丽的眸子,蒙蒙澄澄,轻轻地望过来。 水润润的眸子,看似亲近又熟稔,深入一看,却又是清冷绝尘。 这样的反差感,反而让她周身的气质更加神秘,比当日他第一眼见她的感觉更甚。 江遇的心跳再次漏跳了一拍。 屋内骤然沉寂下来,就连那贪色的爬山虎,都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平心而论。 且凭的不仅仅是江遇的心。 于桑之的美貌就是一个大杀器。 她的一抬眸,一晃眼,水波粼粼的每一次看过来,都充斥着美丽和摄人心魂。 直把被她所迷的人全部都失去理智。 “二位客人。” 良久,伙计的声音终于把江遇的心神拉了回来。 伙计在江遇的眼前摆摆手,又略带同情地看向这位被自家掌柜冲击到的可怜人。 伙计相信,无论是谁,见到掌柜的那一面,都不可避免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谁在被这样美貌冲击到的时候,能保持镇定呢? 世界上无非又多一个嗔痴妄念的可怜人罢了。 伙计想罢,学着自家那个秀才二哥,深沉地叹口气,他很想诌出一句子曰,可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才憋出一句话:“我去给你们倒茶。” 第52章 看他不晒黑他们? 江遇很难想象,会在这里再次见到她。 就连滚烫的热茶被端上来的时候,他都没能反应。 “你要买粮?”清透潺潺的言语落在江遇的耳畔。 江遇骤然想起自己的目的,他红了脸:“不是。” 很快,他就把自己这些天凄惨狼狈的过程告诉了于桑之。 “这样惨啊。”于桑之摸着下巴,白瓷般温润的肌肤触手生凉。 江遇深沉地点点头,满怀期许地说:“你收留我们吧。”我们给你做牛做马。 江遇显然被这霸道的世界给搞坏掉了。 曾经的他,还想着一天一桶金,两天一个宅子。 如今的他,居然也低头,为生活让步了。 眼见于桑之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打量,江遇沉痛道:“要我们吧,我们能打还能吃,还不贵,买一送一,我和陈坤加起来也才四两银子。” 那大老板赚三两,他和陈坤含泪赚一两。 江遇把自己的卖价标的如此低廉。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于桑之,神色期许。 总归他们赚了一两之后,就成了这女子的人了,每天有漂亮美人看,还能吃上饭,有什么不好呢? 于桑之的目光落在他结实露出的肱头肌上,不知想到什么,若有所思。 四两银子买两个大男人的确算不得贵。 “可以。”于桑之清丽的眸子望过去,嗓音空灵。 江遇心一跳,随即心喜。 太好了。 “好。给我们四两银子,立刻签卖身契。”江遇高兴起来了,连卖身契都无师自通。 他们高兴的是,总算找到能吃饭的地方了。 于桑之让人带他们去取银子。 伙计上来的时候是满脸笑容和热情,等到下去的时候,就变得满目愤慨。 来抢他们饭碗就来抢他们饭碗,做什么说是来买粮的? 当他们真的好骗是吗? 伙计满目鄙夷,把他们带到了仓库所在的小院子里:“你们先在这坐一会儿。” 他去找管事。 江遇和陈坤百无聊赖,往仓库里堆着的粮食去看,虽然隔着很长一段距离,还隔着厚厚的一堵门,但还是看的他们口水直流。 此时此景。 这里的粮食再也不是他们将要烧掉的目标了,反而成了他们将要立命的根本。 江遇目光发直,神色激动,灼热的目光似乎要穿透那堵门,看到门背后的粮食袋子。 “一粒米生两粒米,两粒米生四粒米……” 陈坤凑近了,才听到江遇嘀嘀咕咕些什么。 此刻的江遇,只希望那些米越大越圆越好。 正幻想着,忽然发现一道凶恶的目光。 “你在胡乱看什么?”嗓音粗哑的汉子低吼着,如雄狮发怒。 吓了江遇一跳。 江遇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胳膊是他大腿两倍粗的壮汉,正黑着脸,凶巴巴地盯着他。 那道目光,似乎观察江遇是否图谋不轨。 若是图谋不轨,恐怕他就要动手了。 江遇第一反应,是幸好当初他没有去点火烧粮,他和陈坤两个人加起来还不够壮汉一个拳头揍的。 第二反应是,嘿,他都弃暗投明了,他怕什么? 江遇凑近了壮汉,哥两好地问好:“嗨,大哥。以后我就是您同事了。能问一下这里的待遇如何吗?能不能吃饱饭?平日里休息时间多吗?节假日有补贴和福利吗?老板会骚扰员工吗?呸……这个划掉。” 壮汉警惕地看着江遇,全然不当自己是他大哥。 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得的乱攀亲戚的毛病。 江遇聊了两息,没得到回应,有些郁闷。 难道他长了一张不好说话的脸吗? 江遇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想当初,只要他这一张脸在,无论是哪个年龄的女子,都会对他和颜悦色,时不时来找他聊天的。 这个时候,一个胖胖的管事喘着粗气来到院子里:“哪个是江遇和陈坤?” 他大声喊。 江遇连忙举手,仿佛晚一息就没饭吃似的。 管事的站稳了,取出一本簿子来,毛笔在上面勾勒了几笔。 “你是江遇对吧?”他嘀咕着,把眯起的眼睛往江遇身上扫,从左扫到右,从上扫到下。 等到最后,才满意地点头。 “不错。” 身子骨结实,一看就耐造。 他又看向陈坤。 文弱了点,不过也不打紧。 毕竟也是个手长脚长的男子。 “就是你们两个对吧?好嘞。”他放下簿子,整个人笑的牙不见眼。 “给,四两银子。” 一锭银子出现在管事的手中,阳光下,亮澄澄的。 江遇有点复杂,又有点珍惜地接过来。 同时还有点酸涩。 现在开始,他和陈坤,也就值四两银子了。 管事的把他们两个的名字一划,欢乐地挂了笑脸。 “二位跟我走吧。” 他们掌柜的刚买了新的地皮,正缺人呢。 江遇和陈坤被马车拉着,一路来到了一大片庄子里。 “下来吧,这就是我们掌柜的地了。”管事的生拉硬拽,把江遇和陈坤给拉了下来。 顶着大大的太阳,江遇看到了大片黑黝黝的土地,还有不断在土地上劳作的几个农夫。 管事的擦了擦汗,也被这大太阳弄得有点累:“你们两个过去,听那位安排就是了。” 江遇迷茫地走了两步,终于看清了远处的那人。 那人身姿挺拔,在一群弯腰劳作的农夫间鹤立鸡群。 精壮的胳膊紧实有力,手腕上缠着一根鞭子,严肃又冷厉的脸色,活像是谁欠了他八百万似的。 江遇一靠近,玄烨那双如鹰隼似的眼睛就望了过来。 玄烨从管事的口中得知,这就是那两位在于姑娘面前自荐枕席的男人。 不光如此,还让于姑娘花了四两银子,直接买下了他们二人。 卖身契都签了,这不得和于姑娘产生什么斩不断的联系? 他不动声色瞧了瞧二人,目光在江遇脸上一扫而过,心中生起警惕:“叫什么名字?” “江遇和陈坤。” 看了眼玄烨手上的鞭子,江遇老老实实地回答。 陈坤看了一眼漆黑的鞭子和壮实的肌肉,也沉默了下来,任由这位一脸冷肃的男子询问他们的来历。 听到二人的名字,玄烨则心中更警惕了。 和其他俗里俗气的人不同,这两个人的名字还别有特色,听起来和大牛二花狗蛋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再看江遇那张脸,恐怕洗干净了也是个招蜂引蝶的模样。 怕不是就打着做狐狸精的想法才来自荐枕席的,没想到被发配到自己手底下种地了吧? 玄烨有一点点的爽,又有一点点的不爽。 他一边嫉妒这两人能在于姑娘面前自荐枕席卖身,一边又幸灾乐祸两人被送到他手下和泥巴打交道。 除此之外,让玄烨更加心生不安的是,他暗戳戳收买了于姑娘身边的人打听到,于姑娘和这两个人认识。 哪个好人家居然能越过他偷偷摸摸去于姑娘面前花枝招展? 哪个好人家光四两银子就把自己卖了? 分明是图谋不轨。 一想到江遇和陈坤用这两张脸去勾引于姑娘,他就觉得心生闷气。 比胸口堵了一块石头还难受。 玄烨的酸醋几乎都要溢出来了,空气中满是嫉妒的酸气。 他一边正大光明打量二人,一边指了活最重的地方给他们二人去做:“你们去那里。” 那里的太阳最烈,看他晒不黑他们? 江遇和陈坤满脸郁闷,不知道这个监工怎么就对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还使劲瞅着他们的脸。 难道他们脸上有泥巴? 江遇往自己的脸上一摸,搓出一团泥巴来。 “嘶。”江遇难受劲犯了,连忙擦擦手。 “快去种地。”玄烨可不管江遇有没有擦干净泥巴,指着那块地就驱使人去干活。 江遇一边想什么人居然连擦脸的时间都不给他。 但是转念一想,毕竟是资本家,也能理解。 “哦。”他乖乖应了,拉着陈坤来到被指派到的地方。 “种地啦,种地啦,我是种地的小农家%$&!%#……啦啦啦……”江遇哼着小调,激动地接过种子。 等种子拿到手,仔细一看,他才有点瞪大眼睛。 “陈坤,你看这个。”江遇把手头上的种子给陈坤看:“这不就是我们小岛上挖到的土豆种子吗?” 这种子二人极为熟悉。 毕竟当初被困小岛毫无吃食的时候,他们就是生吃土豆活下来的。 “是。”陈坤也仔细看了看,辨认了出来,的确是土豆种子。 “可是,我听说这里没有土豆呀。”江遇摸了摸脑袋。 他这几日馋的逛了好几趟的街道,他看到了包子馒头,糕点和牛肉羊肉,甚至连稷、栗、黍、稻都认了个遍,就是没见着土豆,便是烤土豆也是一个没见着。 “也许是从船上带下来的。”陈坤凑近了江遇,低声道。 他想起了和江遇一起被关的大船,似乎是巡游了不少岛屿和海峡,里面有着各色各样的特色产物和异域文化。 既然有这些奇珍异宝,珍珠玛瑙,那么多几颗种子又有什么可惊奇的呢!? “哦。”江遇憋屈地应了声。 他倒不是特别惊讶,感觉不可思议。 只是觉得自己错过了发家致富的好机会。 但凡他当初在岛上多带几样新奇的农作物过来卖,那他不得发大财?还用得着如今四两银子把自己卖出去吗? 江遇郁闷地戳了戳土地。 “啪。” 玄烨黑着脸,甩了下鞭子。 鞭子擦过土块,迸出一点火花。 他看了一眼划水的江遇,又抬头看了看移动到天空正中央的大太阳,自己挪了挪脚步,来到阴影处,确保自己每一寸肌肤都不会被晒黑。 “种起来。”他言简意赅。 第53章 倒是他不配了 江遇憋屈地种了一下午的地,只感觉自己的脸都被晒麻了。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只感觉晒得滚烫。 “嘶。”他难受地哼唧:“我要被晒死了。” 怎么他们都不晒的吗? 江遇左右看看,监工老神在在把自己给严严实实遮在阴影处,一点也没晒到。 “嘶。”江遇难受地扁嘴。 真是郁闷极了。 “哎,苦逼的人生啊。”江遇丢了手里的种子,见没人看他,偷偷躲着人伸了个懒腰,心里被难受到了,就像一根羽毛在他心窝里挠痒痒。 可恶,这该死的地位差。 可恶,这该死的资本家。 江遇拿脚踢了踢土地,感觉脚底板也被晒得滚烫。 “真不把人当人看。”沙子落进了江遇破了个大洞的口子。 他又使劲把沙子倒出来。 憋屈着张脸,江遇望了望天。 他虽然做足了心里准备,让自己接受种地,摆脱以往的优越感,却总是难以心里获得平衡。 正当江遇偷懒的时候,一根黑色的鞭子诡异地往一个方向抽过来,绕了个弯跑到江遇面前。 江遇多年的警惕让他身体一侧,那本抽到他背上的鞭子就这么抽到了他屁股上。 “嘶。”江遇委屈又难堪地红了脸。 眼睛几乎要泛红落泪。 他感觉自己的屁股都要肿起来了。 玄烨这道鞭子力气不大,主要打的是警告的作用。 见到江遇红着眼睛网过来,他面无表情地回望过去,冷厉的眼神让江遇受不住地低头。 “哼,什么人嘛。” 江遇摸了摸自己的身后,这次也不敢一屁股坐在地里休息了,连忙蹲起来,在监工的凝视下,略委屈地播撒起了种子。 玄烨看了他半晌,才算是放他一个人在这。 眼见那可恶的监工走远了,江遇才咬牙切齿地骂道:“真是狠心的资本家。” 还不允许他划水摸鱼了? 驴子也不带这样使唤的。 一边想着,一边越发委屈。 陈坤挪过来,接过他手里的种子帮他播种,看了他几眼,觉得这一天也蛮惊奇的。 从小就英姿勃发又天赋异禀的江遇,因为错信小人和背叛,如今这样委屈。 陈坤碰了碰江遇的胳膊:“别委屈了,你去那里。” 江遇一看,因为太阳都西斜,本该在烈日底下的地有一块被一片大树的阴影覆盖,看起来就比其他地方凉快得多。 不过…… 他有点犹豫:“这是划分到你的地方。” 而他恰好选了另外半边。 陈坤帮他把这里的地种下去,眼皮子也不抬:“都一样。” 于是,本委屈巴巴的江遇立马就高兴起来了,兴致勃勃地蹲到了阴凉地,被大树的阴影一覆盖,他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这才是正常的世界。” 那被烈日当空晒成干的感受,太令人窒息了。 就这样过了半晌。 终于到了晚饭时间。 桑氏米铺除了钱,剩下最多的就是大米。 管事的张罗着人把饭送过来,整个胖脸和个大馒头似的,笑的眉不见眼。 “大家都辛苦了,掌柜的给大家准备了饭食。” 几大桶严严实实粒粒分明的大米散发着清香,正热腾腾被人推过来。 和别的老爷常常给的稀粥不同,桑氏米铺给的伙食,大米都是当季最新的最香的大米,又丝毫没有偷工减料地小火精心煮成,丝丝米香逐渐萦绕在辛苦了一下午的农夫鼻口。 “开饭了。”农夫们欢呼一声,把手里的种子放到一边,喜气腾腾地拿了自己准备的碗筷,往那一大桶的米饭排队处走去。 他们迫不及待,毕竟桑氏米铺让他们做事,给的伙食往往都是最好的,还不限制他们加餐的次数,直到运过来的都吃完为止。 “不要急,不要急。”管事的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靛青色的小桶被搬过来,也放在了米饭边上。 农夫们凑过脑袋一看,顿时更加激动。 里面是成块的排骨和煮的香辣糯烂的白菜,比去贡院考取功名的童子生还要吃的好。 “不是稀粥也不是烂菜叶。而是米饭和排骨耶。”顿时有些许人欢呼着骚动起来。 现场有一瞬间的嘈杂。 玄烨往前面一站,深色绣着银丝的衣衫熠熠生辉,他鞭子一甩:“安静。” 奇怪的是,他分明没有骂任何一个人,也没有抽到任何一个人的身上。 但是喧闹的人群如奔腾的潮水瞬间归伏于大海般,顿时安静下来。 连呼吸声都能清楚听到。 管事的取了帕子,把自己的手擦干净,叫人为这些农夫分配饭食,笑着对玄烨道:“还是您厉害。” 管事的对玄烨破为恭敬。 光看于掌柜对玄烨的态度,他只看出了熟稔和亲近,没有一丝一毫上下级的关系。 因此,哪怕不清楚玄烨和掌柜的之间的身份关系,他也把玄烨放在了心上还把他当掌柜的一样恭敬对待。 农夫们逐渐安安分分地取到了自己的食物。 几个被管事的带过来的伙计拿水擦干净了他们的手,又收拢了他们的袖子,大方而公平地为这些个农夫每人舀了一大勺的米饭,又为他们加了好几块排骨和一小勺的白菜。 农夫捧了碗,往旁边或坐着或蹲着吃。 饭食是客来福亲自做的,或酸或辣的白菜,浓郁的酱汁混着排骨的肉香味,很浓很鲜美。 几个农夫凑在一起,吃的大快朵颐。 那功夫,似乎要把头埋进去,把舌头都要化掉吞下去。 江遇早早闻到了香味,感觉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咕地在叫。 今天,他才吃了一点稀粥。 那大老爷也很小气,就是稀粥也只放了半勺的米。 他舔了舔自己的唇瓣,有些渴望,有些紧张:“陈坤,我想吃。” “嗯。”陈坤应了,拉着江遇往那边去,也给自己和江遇弄个碗,排在其他人后头。 “不过,我们只能吃一碗,不能多吃。”陈坤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嘱咐江遇。 刚饿瘦的肚子不能一下子吃很多食物,容易噎死也容易涨死。 江遇早仰了脑袋看那红彤彤的排骨,眼睛里泛着光,连陈坤说了什么都没听,连连点头:“嗯嗯嗯……真香啊。” 他爱死了这排骨的香味。 轮到江遇的时候,他迫不及待让人往他碗里打了一大勺的饭,还嘀咕着:“多打一点,多打一点。” 伙计的看了他一眼,又给他多加了几个排骨。 陈坤走在江遇后面,黑着脸看了江遇一眼,有些无奈。 他告诉那位帮忙打饭的伙计:“少点就行。” 伙计不理解地看了陈坤一眼,往他碗里少打了小半勺。 倒是玄烨突然抬头,看了陈坤一眼。 那漆黑的眼睛,让陈坤一瞬间紧绷,又放松下来。 他在心里道:放轻松,陈坤,这里已经不是末世了。 只是一个简简单单,平平静静的世界。 江遇得了饭,快快乐乐地跑到一旁蹲着吃,他不敢坐下,唯恐碰到哪里。 但是吃饭的速度一点也不慢。 陈坤还得拉着他让他慢点:“现在不能吃的这么急。” 玄烨看了一群躲在田间吃饭的人一眼,又看了看天色。 天色已经有开始变暗的痕迹了,此刻天被云朵笼罩。 太阳逐渐往山的那头去。 若是寻常百姓,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 玄烨也想这样,可惜道行还不够。 他看向管事。 管事的正含笑望着那群抱着饭吃的满嘴流油的农夫,似乎在看自己的孩子那样慈祥:“真好啊。” 管事正看的开心,忽然感觉到一股毛骨悚然的视线,他及时转回了头,看到玄烨正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本能的敬畏和紧张让他有点发抖,不过他还是很能稳得住,管事不动声色道:“怎么了?” 玄烨看了看管事发抖的手,放下了自己手里一直攥着的鞭子,让自己变得“乖巧无害”。 他往管事的露出“友善”的笑容。 那“无害”的表情很真很实诚:“于姑娘呢?” …… ………… 经历了玄烨的“恐吓”后,管事的最后还是把于桑之此刻所处的位置透露给了玄烨。 “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啊。” 管事的就怕于掌柜觉得自己嘴巴不严,他这个身份,最怕的就是这样的猜忌了。 他可不想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缘由,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也就是他知道于掌柜和这位男子关系好,才透露一点的。 玄烨点了点头,漆黑的眸子里没有情绪色彩。 他本就是喜怒不露于色的人,更别说在别人面前了。 “嗯。”他略冷淡地回应了一声。 顺着往小城走的小路,他脸色有些凝重。 这些天,其实他是有些生气的。 他和于姑娘相处了这么久,自认把于姑娘周围的所有人都摸透了。 事实却是,在于姑娘搅动全城风雨的时候,他才发现了这些从未察觉过的问题。 比如于姑娘偶尔的消失是去了哪里,比如她为何有一些他从未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每当他认为自己和于姑娘更近了一步的时候,总能出现一些东西,让他觉得自己应该再上心一点,和于姑娘的关系再拉近一点。 这样,也许他就不会回答不出,于姑娘身上偶尔沾上的血是从哪里来了。 玄烨有些挫败。 不过他的挫败更多的源自于自己。 他自己不够心细,也不够关心,这才出了这样的差错。 玄烨有些自卑。 伙计们说的很对,在于姑娘面前,很少有人能够不自卑。 他自然也一样。 村子里很多人都说于姑娘聪明,捡了他这样一个优秀上进的好汉子,又壮实又俊俏,还有钱能干活。于大妞呀,是占了便宜。 然而玄烨却不觉得,他时常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一边会觉得自己不够有钱,一边又觉得自己不够好看。 偶尔看看水中的倒影,他都觉得自己似乎是痴心妄想了。 他有时候会想,若是于姑娘是个爱慕虚荣的人就好了,他就多赚钱,不让自己屈居人下,打造一个金屋,来讨人欢心,自然自己就有了机会。 如果于姑娘是个爱俊俏男子的人,也好办,他就想办法把早年留下的一点天花痘印去掉,把她身边长得俊俏的男子赶走,严防死守,以争取自己的机会。 然而事实却是,于姑娘既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也不是一个只看脸的庸俗女子。 她貌美,善良,热心,又柔弱可爱。 现在看来,她又不缺银子也很聪明。 哪怕是开家米铺也能如鱼得水。 倒是他不配了。 太阳西沉,玄烨的心情就如这太阳一样,慢慢地沉了下去。 第54章 不许做二房 在见到人之前,玄烨是有点火气的。 自卑如影随形,和他形影不离。 可见到人之后,娇嫩白皙的小脸往他眼前一偏,水润的眸子往他眼里一望,玄烨心里的火瞬间如被蒸发殆尽的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说是消沉阴暗的情绪,光是心脏,就软成了一片。 特别是当于姑娘无辜单纯望向他的时候,本就觉得自己过分又变态的想法再次喧嚣其上,觉得自己不该玷污她。 如绸缎般的青丝蜿蜒而下,恰逢夜色与灯火交融,微微泛暖的灯火将她白皙而远离尘世的脸变得真实起来。 像是落入凡尘。 被玄烨忽然找上,于桑之有些怔愣。 她愣愣看着玄烨,从他微喘又沉冷的面孔到漆黑无底的眼眸。 只看了一眼,她微凉的眼眸就落下,往地面望去,拉长的眼尾有点艳丽的嫣红。 让人只一眼,就能看呆。 玄烨的存在感很强,气势沉沉地压下来,从玄烨身上散出的热气一直冒到她身边。 “玄大哥。” 于桑之开口,手腕攀上竹窗的一角。 “你怎么来了?” 让她丝毫没有准备。 慢吞吞的话落在玄烨耳里,声音清冷而温柔,和玄烨想的一样,善良,温吞,脆弱,又美丽。 想到这里,玄烨的脸一沉,气势更冷,与生俱来的显贵,让他的存在感更强,气势更浓。 有点像是发散了一点刺的刺猬。 于桑之很难猜不到玄烨过来的目的是什么。 无非是想问问她为何要骗他,又为何要玩弄他的感情。 或许,还要问问她是如何积累的这些身家。 不过,她不曾想过解释。 想做就做了。 没有原因。 似乎是想轻轻略过,于桑之垂下眸子,把所有心绪按下去,微微开口,语气真挚。 “有什么事吗?” 外面的灯光更暖。 微凉的白皙如玉的手指拨动了下发丝,露出一点玉白的耳垂。 于桑之转移话题并心虚的的时候,耳垂会微微一颤。 哪怕真正的心虚的只有一点点,更多的是理直气壮的轻轻揭过,但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的玄烨还是捕捉到了。 那耳垂小巧精致,既没有挂任何装饰,也没有任何标志,但玄烨看了一眼,心中就莫名想到,这么可爱的东西,应当放在他手里好好把玩。 玄烨眼珠子盯着,灼热的目光如刺一般看着,心头冒火,心脏如雷。 察觉到自己的意动,玄烨克制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耳根子莫名红了。 若放在其他男人身上,恐怕就要做出什么不好的想象来。 可这样和禽兽并没有分别。 玄烨克制自己发散的想象,强迫自己的思想回到当下的话题里。 他还记得要遵循守旧,克己复礼。 偏过视线,喉头滚动了下。 玄烨再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她。 内里的心火在灼烧,这下,原先的火气是怎么也找不到,变成玄烨心虚了。 这些时日,于姑娘躲了他两天,虽说是在忙,却也难说不是在回避与他的解释。 玄烨看在眼底,心中也能理解。 唯独有一点的是,没有于姑娘在身边,他只感觉自己的心脏时不时有蚂蚁在啃咬,酥麻和期许如缠在心间的苗疆蛊毒,一点点爬如他的心房。 他忍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偷偷来桑氏米铺来找了人。 他当然没一个人来,而是带了个挡箭牌。果然,把于二妞提在手上,他轻而易举地进了桑氏米铺。只不过于二妞见了人能留下,他却是不能。 玄烨偷偷把视线转回来,往脚下望。 他不光看脚下,还把屋子周遭看了个干净。 这是独属于于桑之的小楼,布置清净优雅,放满了于桑之喜好的装饰,一点点奢贵的熏香从柜子里泛出来,不过屋子里除了那一点熏香,还有一股不容人忽视的冷香。 他目光虽然细致,却堪称快速地记住了每一个地方。 玄烨总是告诫自己要做君子所为,但他的眼睛,鼻子和脑袋总是忽视他本体的意志,总是偷偷地以公谋私,中饱私囊。 等眼睛享够了福,玄烨才后知后觉要遮掩一下,于是眼睫遮住眼睛,做出自己没刻意偷看的假象。 “你今天放了两个人来我这。” 这句话是笃定的语气。 玄烨语气酸酸的,是指的两个让于桑之掏了四两银子买下的人。 那酸弥漫,很明显。 于桑之虽然是说买了庄子田地,却从来没亲自去监督过一回。 她不擅长做种地的苦力活,黑影也只会疯狂又嚣张地吞噬腐蚀所有田地。 弄得整片地乱糟糟的,连蚯蚓都不敢爬过。 所以,她额外雇了人过去帮她种地。 种的就是她偶然捡到的种子。 她刚开始以为整艘船上就遗落了这么几颗幸存者,偏差地落在甲班上,干枯发黄。 但实际上,后来她整理仓库的时候才发现,有一个满满的大箱子,里面全部都是这样的种子。 “南渔村”的村民以为这是不值钱的东西,分好了钱财之后,把这箱子种子给于桑之留了下来,就放在仓库的最南端。 于桑之那天过去的时候,衣服碰到一旁的架子,架子上昂贵的首饰倒下去,刚好砸在了木箱上。 “啪嗒”一声,木箱被砸得歪了点盖子,里面没关好的一大箱子种子就这么暴露在于桑之的眼前。 “是。”于桑之安静坐在那里,和傍晚朦胧的夜光中点点恒星比拟起来,反而更像是漂亮神秘的星辰。 “噢。”玄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目光又开始不受控制,在近水楼台地偷偷记下任何一个细节。 包括饱满的额头,笔挺的鼻子,还有微微蓬松翘起的睫毛,让玄烨很想动手去戳一戳,或者碰一碰。 不过显然,他的手还是受理智控制和裹挟的,没有做出太过分或者让人意外的举动。 “放在我手底下没关系,可是你买下了他们,太随便了。”玄烨指责。 于桑之雇的那些农夫,说好听点,就是帮于桑之干点活,然后于桑之给他们提供银钱和饭食。 说难听一点,就是那些农夫和于桑之一点关系都没有,只要在最后钱货两讫,他们就没有任何瓜葛。 可是这两人却不一样,他们占据了于姑娘身边的地位,用卖身契绑定。 让玄烨怎么能够不嫉妒。 “是有这么一回事。”于桑之蹙了点眉,想到了那两人,和对自己来说完全和地上的沙子别无二致的四两银子。 “他们说自己快饿死了,我又想着我还需要人手,就买下了他们。”于桑之简单说了一下前因后果,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对。 另外,她还补充了一下:“先让他们去你那里种地,后面我还需要他们帮我在米铺里做事。” 本该是很自然的话,然而眼见着玄烨的脸色却不对了起来。 玄烨眼神都发冷。 玄烨从未想过,那两人还和于姑娘有这样的渊源。 这就算了,后面两人不种地了,皮肤白回来了,又被叫到米铺里干活,天天在于姑娘面前转悠。 这怎么能行? 救命恩人和被救命的两个狼狈“土狗”,怎么能不算是危险的关系? 玄烨危机重重,再次感觉到了危机感。 何况他怎么都感觉那两个人心怀不轨。 看那两个人的眼神,看那两个人诡异的行动,总觉得不是简单的救命之恩这么简单。 呵。 两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怎么可能会没饭吃。 这样拙劣的借口,玄烨自从三岁起,就不会用了。 想着,他蹭近了两步,邀请道:“你晚饭吃了吗?我晚饭还没吃,要被饿死了。” 要换做其他时候,于桑之会让他回去吃饭的。 可是玄烨这样一可怜巴巴地换了个语气冷冰冰说自己快饿死了,总让人觉得他真的快要饿死了。 毕竟像玄烨这样的人,总是很难想象他什么时候会这样脆弱地要求什么。 他总是稳重又让人放心的。 可能真的饿了吧。 于桑之也不知道知不知道玄烨的心思,摇了摇铃。 “掌柜的。” 立刻,就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于桑之面前。 是李二花。 自从李二花知道了桑氏米铺之后,前等后等,终于是知道了于桑之新筑起的小楼,等晚上无事,就会过来和于桑之套近乎和请教,虽然通常表现为在于桑之面前献殷勤,但是于桑之并没有赶她走。 “掌柜的有什么吩咐?”李二花眼睛亮晶晶的,正盯着于桑之。 其实本应该是伺候于桑之的老妪过来的,但李二花应声而来,把老妪给叫了回去。 她无论端茶倒水还是做饭都是一绝,手艺比起老妪也差不了多少。 于桑之没有计较是她过来,只是让她去煮两碗面。 李二花看了看屋里的玄烨,似乎才发现这里还有个人。 她立马就警惕起来了:“掌柜的,这是?” 她满目警惕的目光自然躲不过玄烨的眼睛。 于桑之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让李二花下去了, 李二花自然很不甘心,很想多说几句,但她素来听于桑之的话听习惯了,恨恨地看了一眼突然出现的男人,瞪了一眼,噔噔噔地跑下楼去烧火。 玄烨也把这一眼看在了眼里。 他也明目张胆看了回去。 分明他也是于姑娘捡来的人,四舍五入,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他也是于姑娘的人了,既然是于姑娘的身边人,凭什么于姑娘身边的丫头要这么看他。 看的他和个登徒子似的。 玄烨不高兴。 他一不高兴,眼眸就更深更沉。 从中很难一眼看到委屈,却能明显看到压迫感。 玄烨难过了一会儿。 等于桑之望过来的时候,却又恢复了平静。 他回归了之前的话题:“那两个人肯定心怀不轨,都是骗你的。” 他细细掰扯着理由:“你看他们,身上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金贵养大的,根本谈不上吃不上饭,一看就是来这里的细作。” “而且。”玄烨睁眼说瞎话:“我下午听到两人中的一人特意让伙计给他们少打点饭。显然是看不上你的排骨。” 他挑拨离间起来毫不手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来到米铺干活?一定是图谋不轨,被派过来偷偷干坏事的。” 于桑之显然没料到:“真的吗?” 她怎么看他们两人鞋子都破了个大洞,看起来真的像是要饭了一个月? 玄烨深沉地点头,配上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倒还真像是一回事。 他开口道:“我觉得还是种地好,就让他们种地!把他们放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你放心,我一定会仔细盯着他们。” 不让他们有勾引的可乘之机。 于桑之看了两眼玄烨,看到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显然和胡说八道相去甚远:“可是……” “没有可是!”玄烨斩钉截铁。 他生怕于桑之改变了主意,还要把那两人给留在身边:“米铺里的东西太多了,账本也珍贵,要是被人偷了就不好了。你初来乍到,肯定很多人盯着你,说不定他们就是其他老爷派过来搞破坏的。” “有我看着他们,你才能放心。”玄烨给于桑之洗脑。 开玩笑,要是他放这么两个长相比他绍差一点,但比其他人都要好一点又年轻的男子在于姑娘身边,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谁家好人家还起这么个风骚的名字? 江遇? 陈坤? 还不如隔壁的大黄和二狗呢。 谁家好人家还怕晒? 种地种到一半跑大树底下去躲懒? 又是谁家好人家会拉着漂亮的女掌柜说自己吃不上饭,非要把自己卖给掌柜的? 这和青楼的姑娘有什么区别? 玄烨冷着一张脸,冷笑两声,目光冷淡而沉寂。 要是早说学隔壁青楼的姑娘能把自己卖出去,卖给于姑娘做她的人。 他早就卖了。 谁也不能阻止他。 这样想着,玄烨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 他做不了大房,别人别想做二房。 等到李二花端着面条上来的时候,就被玄烨这含着寒气的笑给吓住了。 她足足呆了一会儿,才把吓到天上的视线挪回来,目光落在玄烨和于桑之身上。 她狠狠抖了一抖,感觉看到了她貌美如花的掌柜的,她身体才算是落在了实地,魂也没在天上飘了。 把面条端给掌柜的的那一瞬间,李二花小声地偷偷上眼药:“于姑娘,我感觉这男人好可怕。他刚刚笑的好诡异。” 于桑之摸了摸发烫的碗,蹁跹的眼眸看着李二花。 那双眼睛深得发黑,以眼望过去,意识沉沦在里面,似乎瞬间就可沦陷。 李二花晃了晃眼,艰难把意识拉扯回来。 她这才发现,什么可怕? 她貌美如花的大掌柜,才是最可怕的。 第55章 又赶我! 尚未看到希望的暗恋是又酸又涩的。 虽然玄烨并未表现出来,也难免会胡思乱想。 不带脑子地吃完了夜宵。 于桑之赶他回去。 她指了指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似有所指地告诉玄烨:“你回去吧,外面太晚了不安全。” 夜里的墙角苔石间会很滑很滑。 路上没有灯火蜡烛,会很暗很暗。 当然,这些都不是什么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夜间里所有的魑魅魍魉会各种作乱。 比如,把江遇追着到处乱爬的刀客。 玄烨目光闪烁,想要找个借口离于桑之近一些。 他们本该生活在一个院子里,可自从于姑娘搬来城里开了个米铺,还按照自己的喜好设计了一个二层小楼之后,玄烨再难轻易见到她。 此刻算是很难得的温馨时光。 他把头埋进碗里,想假装自己还没吃完,粗粗的眉头一皱,既视感很强:“我一个大男人,不怕天黑。” 他把眼睛埋进碗里,又悄悄的默默的打量。 他似乎在措辞一个合适的借口,来离自己心上人近一些。 毕竟于姑娘也太招人了些。 不论是照着于姑娘的脸,还是朝着于姑娘的身家,都很难有人不心动吧? 玄烨自认自己不是这么肤浅的人。 但他又确实是一见钟情。 公平的竞争并不可耻,玄烨自认为,自己并不输给任何一个人。 于桑之看了看玄烨的碗,里面清汤寡水,就连最后一根菜叶子都要被捞干净了。 玄烨脚下生了根,就是不愿意走,就想再磨蹭一会儿。 于桑之的视线逐渐从碗里偏移,移动到玄烨的脸上。 棱角分明的脸,流畅的下巴,皱起来会让人心中胆寒的粗眉,还有那薄薄的一看就多情的嘴唇。 察觉到于姑娘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玄烨偏了偏头,把自己好看的右脸偏向于姑娘,不着痕迹把自己脸上的缺点掩盖起来。 光看那张脸,再看h那浑身与旁人不痛的气质,很容易和庸庸碌碌的百姓区分开来。 “你还记得你失忆之前的事吗?” 这句话骤然让玄烨的心里以突,敲响了警钟。 自从他被于姑娘捡回去之后,于姑娘和他都甚少提到自己的过去。 一方面是他自身对脑海里的印象模模糊糊,一边是他刻意逃避。 于姑娘今天突然这么说,是想要赶他回去吗? 玄烨并不想回去。 他被这句话伤透了心。 他硬邦邦地道:“不记得了。” 生气起来的玄烨脸色阴郁,表情十分不好,配上他一贯冷冰冰的脸,更是让人心中发憷。 换个人来,恐怕就不敢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 然而于桑之却兴致勃勃。 她当初是看脸捡了个人来玩没错。 可是这人背后的背景,她却是一丝也不关心的。 如今玄烨这个情况,却让她徒然升起了一点好奇心。 她自认良心有,但不多。 于桑之蹙着眉,细细地将这些日子的事情一一道来:“手上没有茧子,衣着富贵,服饰低调奢华,刚开始并不会种地,吃饭前要拿茶水漱口……” 于桑之一一罗列。 玄烨越是听,脸色就越是惨淡。 他偷偷又瞥了于桑之一眼,生着闷气。 等于桑之说了好一会儿,才下了定义:“家中富贵,有权有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玄烨脸色越冷。 “我不清楚,我一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你了。” 玄烨表明自己的脆弱,顺带打同情牌:“我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一想就头疼欲裂。”还得你收留我一阵子。 后半句话玄烨没有说出来,不过通过他的示弱,已经能很好地表现出来了。 于桑之背后有一个柔软的枕头,与旁人喜欢的硬枕不同,软绵绵的,人一躺下去,就如同陷入了云端里。 乌黑的碎发落在白净的软枕间,对比强烈。 白与黑的对撞,还有那微微敞开的锁骨,都让玄烨口干舌燥。 他克制自己收回视线,忽然觉得出去吹吹冷风也不错。 于桑之继续猜测:“也许你是一个大家族出来的,遇到了杀手截杀,躺在路边为我所救,也许有人正找着你。” 玄烨哪里想不到这个可能? 只是如今他的脑袋全部被于桑之给占据了。 他又口吻坚定地说:“那都是你一面之词。” 或许他就是个可怜巴巴的孤儿呢? 难道她也要赶他走吗? 玄烨委屈坏了,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凳子上,看着于桑之的冷淡视线都含着控诉。 于桑之思索着,眉眼微微染上一点兴奋:“这里没有你的消息,我带你去京城吧?” 听说京城才是最为繁华广泛的天地,那里汇聚着走南闯北的人。 有从北边的胡塞里南下的胡商,也有从南边岛屿北上的海客,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神奇人种。 从那里,也许能找到岛屿的踪迹。 “?”玄烨眉头紧皱,不知怎么就跑到了京城这个话题。 …… 而京城,正处在极端的风声鹤唳之中。 高大威严的城墙象征着这座城所拥有的地位。 这座城里,处在最中心轴线上的,是萦绕在皇权中心两边的王公贵族,还有令人胆战心惊的皇宫。 高大巍峨,雄伟壮丽的皇宫大门被缓缓拉开,大学士眉头紧锁,率先从里面出来。 高高的石阶,他走的心不在焉。 长达几个月未见万岁爷的人影,让朝堂几乎动荡。 流言四起,混杂一些人的浑水摸鱼。 “爷。” 等他走过了宫门,小黄门前,家里的老仆牵来了马车。 他正待要跨上车,却被人叫住。 “索额图。” 一穿着蓝色官服的男子急匆匆往这边赶来。 索额图只一见他,就立刻皱了眉头。 他和纳兰明珠不对付,两人常在某处争论不休,在朝堂上,也是各走各的。 “你有什么事?” 索额图居高临下,轻蔑地把视线往纳兰头顶上落。 纳兰明珠并未计较他的姿态,反而有些低声道:“万岁爷还没回来。” “哼。” 说起这个,索额图可就没有好脸色了。 当初他劝诫万岁爷先把南巡放一放的时候,是纳兰在万岁爷耳边吹枕头风。 纳兰说南边的官民远离皇城,污秽不断,万岁爷一过去,定能肃清污浊,还他一个清正的环境。 索额图自然知道,南边的官民富得流油,定不会安分守己。 不过虽然污浊,却也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纳兰明珠见索额图脸色不好,略缩了缩脖子。 他与索额图不同,索额图的资历比他更老,又在万岁爷年幼的时候立下一功,这让索额图地位瞬间拔高,成了万岁爷身边的红人。 纳兰明珠小声为自己辩解:“你也知道,我曾奉命南下治理水患。南边的百姓如何,南边的官府如何,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 淮扬地区洪水泛滥的时候,纳兰明珠曾被拉去男边治水,那时候水患较严重,纳兰一上来就开始大刀阔斧干活,为了有所成效,他得罪了不少当地的豪门富绅。 那段时间,弹他的奏折如雪花一般飞来,落在万岁爷的桌案上头。 虽然都被压了下来,但让纳兰明珠和南边的众人积怨更深。 此前万岁爷说要整顿地方,他略一思索,就想要报仇,遂不留余力地劝万岁爷南下,把那群让他难受的蹄子都给剁了。 索额图冷眼看着纳兰明珠,恨不得自己亲手把他的脑瓜子给打来看看里面是什么。 也太过自傲了。 都说越是聪明人,就越是傲气,索额图就不喜欢纳兰明珠这副样子,当什么都是能赌的吗? 见他这般气愤,纳兰明珠不敢上前,生怕他当真气狠了。 同时还留意路过有没有人,若是索额图被他气晕过去,这个黑锅他不背也得背了。 好在,索额图并没有失态,他狠狠一甩袖子,冷冷告诉纳兰明珠:“现在已经一个月了,万岁爷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你我都是朝中重臣,也不瞒你。虽说现在还有太皇太后在上头压着,但现在其他官员已经按捺不住了。” 他伸出一只手:“今天,光是问我万岁爷的近况之人,就有这个数。” 纳兰后退几步,心虚地看了眼索额图。 自从万岁爷失踪以后,他们虽然不敢大肆宣扬去找,但背地里也派出了不少人。 为了防止天下动荡,太皇太后做主,让他们一众朝中重臣配合,把万岁爷南巡顺利回归的假象给做出来,又对外说万岁爷生了点风寒,不见众臣。 刚开始还好,大家都当万岁爷真的生了病,往宫里殷勤送过来的药材人参是雪花一般飘进来。 但是时日一久,就是再蠢的人也会察觉到异样。 奏折和大事如堆叠的山丘,一层层堆积着,就放在万岁爷的案头,再过几天,就连案头也堆不下了。 纳兰明珠低头,嘴唇嗫嚅了几下:“万岁爷当真没给你去信?” 索额图的忠心是可以看见的,万岁爷又器重他,若是连索额图也一点消息都没有,那万岁爷…… 纳兰明珠脸色发白,心中逐渐升起了恐惧。 江山千里,锦绣山河。 但这都离不开万岁爷。 一旦大家知道了万岁爷失踪,一定会乱的。 一定会! 纳兰光想想那时候的场面,就感觉头皮发麻。 索额图拉开自己的袖子,短促地哼了一声,似乎是在嘲笑纳兰明珠,又似乎在对他发泄不满。 “不论如何,先把消息瞒下来。”纳兰明珠逐渐镇定下来,惨白的脸被风一吹,也泛起了红。 “我会尽快再令人去寻万岁爷。” 第56章 借刀杀人 索额图简单地嘲讽了一下纳兰明珠。 他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同时让纳兰明珠看着办:“若万岁爷回不来,你就是罪魁祸首。” 万岁爷南巡得匆忙,所有的一切琐事都是由纳兰明珠安排。 此次事情突发得混乱,但一旦有什么问题,纳兰明珠定逃脱不了。 此刻还没被问罪,只能是太皇太后还想把这件事轻轻压下罢了。 若有一天瞒不住,首当其冲的就是拿来明珠。 索额图瞧不惯纳兰明珠,更何况出了这样的事,更是连一眼都不想瞧了。 他转身,再次跨上马车。 檀木雕的马车们被缓缓推开,露出里面奢华雍容的空间来。 纳兰明珠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索额图狠狠关上了车门,一点也没给纳兰明珠留面子。 他开了一点马车上的窗,靠在窗户的缝隙间,去告诉驾马的车夫:“走吧。” “是。”车夫应了一声,快速上车,扬起马鞭。 哒哒哒。 马匹的每一次踢踏,马车的每一轮咕噜转动,都像是敲在纳兰明珠的心头上。 他微微垂着脑袋,记忆回到一个月前。 那一场乱动,其实本该是对着他来的。 …… 流光散乱。 玄烨还沉浸在自己没人找的可怜表演中不可自拔。 他眉目英挺,冷漠的脸配上一点点的可怜,显得有些滑稽。 只是是不这么真实。 藏在门缝里往里头瞧的李二花咬着帕子,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玄烨。 她总觉得这男人不对劲。 如今她看来,是太过会伪装了。 李二花忧心忡忡,唯恐于桑之被玄烨那张脸给骗了,然后落入男色的陷阱。 这次,李二花倒是想多了。 玄烨那副可怜巴巴的神情,并未打消于桑之的想法。 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纤细的身躯从榻上坐起来,她来了点精神。 往日百无聊赖的眼神也有了点波动。 她细细看着玄烨,打量他的谈吐和衣着,在心中划定范围。 而玄烨,感觉自己的心都凉了。 不过这也并非没有好处,玄烨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于姑娘关心他,怕他找不到家人。 “你不想吗?”微凉的嗓音响在玄烨的耳朵旁。 那声音凉凉的,似乎不带情绪,却莫名有点压力。 玄烨沉默了下。 于桑之看玄烨沉默,以为他不愿意,或许和家里有了龌龊。 她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一点家长里短的龌龊事来,不过这些都是想象,便都如水面上的泡泡,不仅站不住脚,等阳光一散,就被戳破了一样,一个个散去。 她窥探的心思少了点,并有点兴致缺缺。 “没。”玄烨回过神来,立马否认:“我只是怕失望。” 这个解释相当正常且合理。 玄烨长相不错,身材气质又佳,看起来也不像是个普通的小门小户,而更像是一块暂时被蒙尘的璞玉。 如果他家里人在意的话,或许早就大张旗鼓来找他了。 玄烨垂下头,暗自卖惨:“要是他们想要找我,肯定早就找了,不会一直等我去寻回去的路。可是这里就这么巴掌大一点,要是没人找,没准他们就是不想我回去。” 玄烨虽然不知道自己过去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家里氛围又怎样,会不会有兄弟之间的勾心斗角,又会不会有利益相争。 但是既然他被射伤倒在路边,恐怕并不安稳。 这样的处境,让他更背上了一层可怜的外皮,但对于此刻来说,卖惨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在玄烨不着痕迹地打造自己凄惨人设,并明里暗里表示自己洗衣做饭都相当拿手之后,于桑之二楼的门终于再洗被敲响。 一个黑黑壮壮汉子般的伙计站在门口,与尴尬的李二花对视。 李二花倒不是不敢看人,她是对自己趴在掌柜的门口偷听有些尴尬,又害怕挨骂。 汉子看了她一眼,走进去汇报情况。 李二花见没人搭理她,立马就溜了。 那黑黑壮壮的汉子进入到里间,刚把门关上,就与房内的玄烨对上了视线。 玄烨是理不直气也壮,坐直了身子看那汉子,满脸都是被打扰的不悦。 然而那汉子哪里顾得上这个? 他激动又兴奋地告诉掌柜的:“掌柜的,您可真是料事如神,这就抓住了,真是太厉害了。我们都没想到这一可能,您不仅想到了,还第一次抓就给抓到了。” 黑黑壮壮的汉子是被雇来守仓库的。 他守的仓库,一般无人敢惹,毕竟他带领的兄弟们,一个比一个能打。 不过谁也没想到,居然还有不做人事的,居然想往他们仓库放火。 黑黑壮壮的汉子激动极了,看着掌柜的眼神都缀着光。 配上他那张黝黑的脸,显得又憨又凶悍。 不一会儿,又有一个兄弟过来,把一个穿着朴素青衣衫的青年扔到脚下。 院子里很空旷,四面都透着黑。 大胆到纵火的青年人此时咬紧了牙,面上全是惶恐与不安。 他蜷缩着身体,抱住自己的头,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瞧他这样子,大汉一脚上去,踢到了青年人的大腿处。 这一脚可不轻,青年人呜咽一声,抱紧了自己的腿,眼泪花子都落出来了。 呜呜咽咽的声音中,压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大汉撩起袍子,还要再踢,被人拦下来了。 玄烨蹲下,仔细看了看那青年的衣服制领,看清上面的花纹,直言道:“是家仆。” 那一定是被人指使来的。 玄烨的脸色沉下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格外冷寒。 无机质的眼神一寸寸扫过青年包住的脑袋,颤抖的脊背,还有不断抖动的双腿。 夜间的院子也冷下来。 一股寒风吹过院子,激起一阵发麻的头皮。 大汉正要强硬地行讯逼供,家伙什都拿出来了,转头一看,却见青年眼泪鼻涕都出来了,看着不仅委屈巴巴,还可怜得紧。 那双手抱脑袋抱的更紧,浑身颤抖的样子,和大汉家七八十岁的太奶奶差不多少。 嘿,做了这事还卖可怜。 大汉怒目而视,看着青年的目光燃烧着熊熊怒火。 他黝黑的个子都拔高了不少。 看着,就让心中惶恐的青年吓破胆。 狼狈至极的青年终于受不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交代了:“别,别杀我。” 他惶恐至极:“不是我要烧的,是是是……是有人指使我。” 惊恐的面容难受地皱巴在一起,青年实在是吓得不行了,那点残余的忠心也烟消云散。 青年一把鼻涕一把泪,也不顾别人嫌弃他,一把抱住大汉的腿,就伤心欲绝地求饶:“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也是没办法,要是我不听话就要被打,老爷说了,要是我没办好,我就提头去见。” 听到这话,大汉皱了皱眉头,为他家老爷的行为不耻,又嫌弃这青年的鼻涕和眼泪。 他拉过了自己的大腿,不愿意被青年抱着,却不想青年深恐自己被打,抱的更紧了。 大汉额头上的青筋一点点蹦出来。 这个时候,玄烨突然问:“你家老爷是谁?” 青年本身在卖惨,又实在悲苦,眼泪一串串往外掉。 突然问到他家老爷,却立刻寒蝉若禁,不敢言语。 只是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但在场的大多数都是大老爷们,他既不是个梨花带雨的貌美女子,又不是个娇俏柔美的小家碧玉,便是再哭的怎么可怜,也没人会心疼他。 青年真的感觉世界待他不公。 眼泪如开了阀的水一般流出来,一边抽抽搭搭,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说:“不……不能说。” 他偷偷看大汉的脸色,发现大汉的脸色更沉了,瞬间一个哆嗦,又难受道:“要是老爷知道我出卖了他,我一定会死的很惨的。” 他这幅样子显然激起了汉子的胜负心。 玄烨阴恻恻的脸上出现了高深莫测的笑容:“你要是出卖他,也许会要你的命。可是你要是不说出他的名字,我们现在就会要你的命。你自己想想。” 青年哭兮兮的,把自己埋在了胳膊里,似乎是在做心里建设,他茫然地看了看手粗脚粗的大汉,又看了看自己没办好的事,哭丧着脸,无措地把话说出来:“呜呜呜,是……是是李老爷。” 他难过的像一只被暴打过后的雏鸟,可怜地扇动翅膀:“呜呜呜,我都招,不要打我,我不禁打的。” 眼看就要破案。 玄烨扯出青年藏在袖子里的木牌,看了一眼,勾着笑,眼神却是冷的:“李府人挂杨府的木牌?” 那青年浑身一僵,就像上了岸的鱼,浑身都冷冰冰的,冷汗顺着他的额头落下来,滴落在青色的石板上。 “啪嗒”一声。 青石板上沾了水渍。 青年再度缩了头,往角落里缩去。 这次他倒是没有再夸张地抱着人腿呜咽了,反而是一副很丧很丧的表情。 浑然就是绝望至极的样子。 李府是个根深蒂固的老牌米铺,在小城人的眼中,有很深很深的印象,常年做这个生意,让李府家大业大,对应树立的敌人也多。 而杨家米铺虽然曾经祖上也辉煌过,可到了这一代,已经没落了很多,也就仗着以前的家底吃老本了。 想来,可能是杨府看不惯桑氏米铺最近的动静,想要借刀杀人。 杨府眼见自己找的两个乞丐进了桑氏米铺就没出来,心中着急,家中长辈又施压,只能铤而走险,让家里的家仆去干这坏事,还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把杨府给供出来。 扭送官府是肯定的。 看着死鱼一样的青年,大汉气不过,又去踢了一脚。 第57章 就是嫉妒 青年抽搐了一下,不敢动。 今日已经太晚了,大汉恨恨看了趴在地上的青年一眼,拿麻绳把那青年给绑起来,抓到了柴房里关住。 “今日先把他关在柴房里吧,明日再送到官府里去。” 于桑之决定了青年的去留,转头望向玄烨。 玄烨感到紧张,同时觉得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这里太危险了,不如我在这里守着,也防止其他小人偷偷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 玄烨的眼神缱绻地落在于桑之的身上,流连着不放。 李二花又凑过脑袋来:“掌柜的又不是那些粮食。” 掌柜的可比那些小人危险多了好吧? 玄烨抬头,冷冷瞪了李二花一眼,痛恨她的多嘴多舌。 李二花仰着脑袋,到底是比不上玄烨的气势,吐了吐舌头,把自己给藏回去了。 不一会儿,玄烨被管事老老实实地请出去,两只脚都踏出了大门。 管事的脸上有无奈:“玄大哥,也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 实在是他也是个打工的呀。 玄烨略微丧气,稍微摆了下手。 管事的便知道自己可以走了:“行,我帮您守着掌柜的,有什么事立马告诉您。” 大门在玄烨的眼前被关上。 玄烨微微垂下脑袋,觉得难过。 他一边打量着大门的高度,一边瞅着二层小院的隔壁,想看看与之相邻的小楼,得要多少银子才能买下。 玄烨计算了自己名下的财产,感觉也不难。 他只要咬咬牙,努努力,这些都能手到擒来。 玄烨个子高,人又壮,过了两个时辰,晚上吃的面条早就被消化干净了。 他走到街上的时候,正巧看到几家深夜里还开着的馄饨铺子,还有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乞丐。 这些乞丐一个个年纪小,个头也小,赤着脚,光着膀子,黑黢黢的脸蛋脏兮兮的,被寒风吹的直打摆子。 他们没有温暖的房子,也没有一顿顿香喷喷的饭,每天只能掐着运气找别人讨些饭吃,晚上就睡在大街上。 忽然,一个脏兮兮的乞丐脚下没站稳,就往玄烨的怀里撞。 玄烨躲了一下,那乞丐倒是没撞到玄烨,但钱袋子被乞丐撞得掉了下去。 “咚”一声。 很沉很实。 想来可以预见里面到底有多少银钱。 一瞬间,几个乞丐都转过头往这边看,眼睛里泛着绿光,一边打量玄烨的身手,一边在心中思考自己能不能趁着这个时机抢到袋子。 不等他们想出个答案来,那个站不稳脚的乞丐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抓着袋子就想往前冲。 可惜事与愿违,不过跑了两步,那穷乞丐就感觉自己的领子被什么吊了起来。 回头一看,吓得他立马心跳骤停。 玄烨绷着脸,从乞丐手里反手一抓,就拿到了钱袋子。 不过对于这种敢于在他身上动脑筋的乞丐,他向来是不会手软的。 他言简意赅:“走,随我去官府。” 乞丐吓了一跳,连忙挣扎起来,却越是挣扎越是被抓得更紧。 似乎看出了乞丐不守规矩,玄烨两手一抓,一反。 “嗷。”乞丐发出了痛呼。 他的两个胳膊被玄烨给背在后背紧紧扭在了一起,就像是被麻绳给牢牢绑住,一点动弹不得。 乞丐皱着脸,眉头都团成了一条蚯蚓,使劲吸着气。 这会儿,他看玄烨的目光,再也不是看肥羊的表情,而是一副看魔鬼的表情。 周围的乞丐生怕波及到自己,一哄而散,比将要被狼抓到的羊群还要快。 官府的地点就在附近。 这会儿,玄烨没有再想着要把乞丐关一关再送到官府的想法了。 乞丐这样脏,关键是他还没有地方单独关乞丐。 等到明天,不是他和乞丐一样被熏臭,就是乞丐把他给染臭。 想通了之后,玄烨脚步一转,就往官府的地方走去。 他面无表情,只是想,毕竟是父母官,为了自己地方的百姓,深夜被吵醒,想必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天上的云慢慢散开,露出一点璀璨漂亮的星星,还有朦胧美丽的月色。 风静止下来,光线也亮堂起来。 官府门前,想起当当当的敲门声。 厚重的大铁门,声音沉闷的圆环,两个镇守的大石狮子。 “谁呀?叫魂吗?” 官府里响起一声怒骂,凶巴巴的,光是听起来就不好惹。 玄烨无动于衷,很有道德和底线地敲门。 他不去思考那声怒骂是不是为了骂他的,反而敲得更起劲了。 值班的衙役本来就要困到睡着了,可惜不知道是谁一点眼色也没有。 见敲门没有人应声,反而还击起了门口的打鼓。 那一声声的,比喊魂还要叫人难受。 衙役的瞌睡虫都跑光了。 那人反而像是拿着打鼓在练乐声似的,咚咚咚的,有轻有重,有重有轻。 衙役忍无可忍,把门一开,唾沫星子就要蹦到门口之人的脸上去了:“你谁呀?知不知道搅了爷的好梦?” 衙役睡眼惺忪的,他就是睡不够,白天睡晚上睡的,谁来都能睡。 门开了,玄烨往里一瞧,对上一张长长的驴脸。 那张驴脸看样子看他很不顺眼,唾沫星子都要喷到他鼻子上两回了。 玄烨皱着眉头擦掉自己脸上可能沾到的唾沫,退后了几步,离唾沫星子远了点。 衙役眼皮子努力睁了半天,才算是看清人:“你个王八羔子,带个乞丐过来是想干嘛?” 衙役口出脏话,玄烨鼻头皱了又皱,才算是忍下他的话。 没等衙役说这里官府没饭给他们讨,就见那人把乞丐往他怀里一塞。 被迫塞了个臭乞丐在怀里的衙役一愣,呆了会儿,和怀里的乞丐大眼瞪小眼。 手中拿来睡觉垫下边的告示稿子也被风吹到玄烨的脚边。 “臭死了!”衙役吓了一跳,立马把怀里的乞丐往外推。 却见那个一直淡淡的男子轻轻巧巧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又低头去看脚下的告示。 “这么点芝麻大的小事你也送到官府来?再说你不是没被偷吗?”衙役大声嚷嚷,没好气地说,又见玄烨低头看那张告示,面色一变,紧张起来:“你别动,把那告示还回来。” 他们县老爷让手下人草拟的告示,说是要偷偷找一个大人物,他的表哥在里面做主簿,就被委派了这个活。这些告示都是要送到那些大人物家里去让人派了帮忙找的,可不能让其他人瞧见。他就抽了一张来挡太阳,没想到就被人看见了。 衙役脸都涨成了猪肝色,看着玄烨手里的告示阴晴不定。 玄烨仗着自己的手长,把告示从自己的脚下捡起来,那一张告示的字不多,一眼就能看完,特别对于玄烨来说,更是一眼就能扫过。 告示的内容在眼前逐渐形成一个画面:“寻一长相俊俏,身材高大,衣着华丽之人……务必要秘密找寻。” 他思索了一阵。 衙役紧张得不行,连骂人的嘴都结巴了:“你……你……你识字啊?” 衙役自己只认得几个字,所以以为所有人都不识字。 结果还真碰上了个识字的,衙役都想要抽自己一嘴巴,把自己这双闲得发慌的手给剁掉。 怎么抽宣纸之前,不仔细瞧瞧里面写的是什么呢? 衙役面如土色,反而让玄烨的注意力被吸引得更深。 衙役生怕玄烨还要干出什么好事来,立马一把抓过告示,皱着眉头高高在上地叮嘱道:“这件事你可不能说出去知道吗?不然惹火上身,谁也保不了你。” 说着,衙役还把乞丐推开,奉劝玄烨放下心思:“你也别想了,这告示里要找的人,是衣着华丽的,你再看看你。” 他指了指玄烨因为要在田间监督而穿上的玄色衣衫。 为了颜色不容易脏,又为了干活的时候不弄坏衣服。 他今日选的是朴素低调的普通衣裳。 虽说算不上寒碜,但和华丽定然是沾不上边的。 衙役又低头低低看了会儿,算是把这个告示给弄了个一知半解:“何况还要身材粗壮,和你只沾了一点边。” 玄烨懒得提醒他高大和粗壮只沾了一点边,只是看着告示的那一瞬间觉得有点眼熟罢了。 等到告示回到了衙役的手中,那股莫名其妙的感觉又突然消失不见。 “嗯。”他随意地应了声,比衙役他还要高高在上。 只不过比起衙役那明晃晃的高傲,他是低调内敛的。 “我知道了。”他随口一说,顺带把自己的来意又强调了一遍:“希望你也记得我刚刚说的话。” 缩在一边的乞丐骤然地睁大了眼睛,揉着自己手腕的动作有些僵硬。 那一点青紫揉到现在已经变成了红肿。 乞丐欲哭无泪地又被拷住,让衙役给推回了衙门。 这一晚过去,本该还是风平浪静的。 可等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 玄烨来包子铺买包子,却听到一群人压低了讨论的声音。 这群人穿着统一又朴素的衣服,看样子在找人。 那幅有点着急又有点惶恐的样子,和平时没办好事的衙役很像。 玄烨啃了一口包子,看他们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想起了昨夜那张莫名其妙的告示。 早晨太阳还没出来的天没有这么亮,到处都是雾蒙蒙的云。 透过洒下来的那点光线,能看清大街上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头。 衙役里有个比较年轻的青年,年纪偏轻,较小,此刻杵着胳膊看行人的眼神满是焦躁:“这么多人,就那么几个似是而非的形容,怎么把人找出来?” 光是身材高大,衣着华丽,他们已经轻了好几批人进去了。 结果一仔细比对,一个都没有对上。 都说上头来的莫名其妙的任务最难,他算是见识到了。 还偏偏不能大行声张,这得找到猴年马月去啊? 和他一起出来的长胡子衙役也一脑门的汗,他今早上光是抓人就是抓了三四趟了,跑的他腿都要断了。 他们每回觉得相似的人还不能大张旗鼓地抓,还得默默凑近,再出其不意,把人抓回去核对。 他擦了下脑门上的汗,接过一只手给的汗巾,,又仔细擦了擦:“若是有画像就好了,若是有一张真实的小像,我们就不必这样来来回回地找了。” 可惜上头不给。 多问两句,只给他们一个隐晦的动作,告诉他们这次是个真正的大人物,连小像都无法流传的那种大人物。 他们衙役哪晓得什么大人物,就是有,也不是他们可以见到的。 青年又撇了撇嘴,听旁边的长胡子衙役惊讶道:“你觉得他像是不像?” “嗯?”青年皱起了眉,顺着长胡子衙役手指着的方向往前望去,一瞬间连眉毛都扭曲成了个团。 “他……”青年衙役拧着个眉,望向前方的视线带着审视:“面貌俊俏,身材高大……倒是对上了,可惜……并不衣着华丽啊。” 他沉思了一会儿,判定:“应该不是。” 那三个词中,面貌俊俏,身材高大都是主观臆断的词,唯独衣着华丽有迹可循。 符合了前两个并不算什么,最后一个才是最重要的。 听到他说不是,长胡子衙役细细拧了眉,也觉得有疑虑:“行吧。” “哎。”他看到一个更像的:“那个人很像是,我们跟上去看看。” 至于这个,反正不急,等他们把那个人送上去判定完了再回来找也不迟。 说着,两个人立马拔起腿,往前面追去。 玄烨察觉到几道灼热的目光,探头望去,那几个奇怪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收回视线,继续啃包子,顺便闲庭漫步地往地里走去。 他今天也要见到那两个人在地里好好干活,不能让他们顶着那两张招蜂引蝶的脸到处乱跑。 田庄偏僻,但土壤肥沃,种出来的东西往年都是大丰收。 玄烨走了一段时间,才算走到。 本来他可以雇一辆马车来这的,可他不想,他要攒钱,早日把那隔壁的小楼给盘下来。 玄烨一边无聊地抓起鞭子,一边看他自己的产业。 他自己的产业也有亏有赚,总体来说,亏的不多,赚的比较多。 可他很多银子都投入在了置办上,现银却是不多的。 江遇和陈坤早早地来到了自己的工作田地上。 他们二人正蹲在地上,一边摸着到手的四两银子,一边喜滋滋那可恶的老头老掌柜居然没来问他们要三两银子的债。 “太好了,现在,你二两,我二两。我们也是有钱的人了。”江遇快乐到眼睛都泛起光,把自己的银子攥得牢牢的。 显然是不知道那老头找他找不到的事情,而是沉浸在快乐中无法自拔。 他们二人昨天是第一次吃饱饭,又是第一次有地方睡觉,他一下子就睡的沉了,等到起来的时候,天都大亮,他顺着陈坤的力道,一路来到这里继续种地。 终于吃饱了饭,江遇也有力气干活。 他把土壤一点点挖开,再把种子一点点埋进去。 这事情倒是不难,就是有点废腰。 江遇站起来,锤了锤自己的腰,正死性不改想着怎么偷懒。 却感觉有一双凉凉的视线往他这边瞧。 “嘶。”顶着这样的压力,江遇连忙低下了偷,也不敢想着偷懒了,他老老实实地干活,也不知道干了多久,才感觉到那双眼睛的视线从他身边离去。 “太过分了。”江遇暗暗吐槽,向陈坤诉苦:“这么多人,他为什么要紧盯着我们?” 江遇算是明白了,第一天他刚来的时候那感觉并不是错觉。 那个可恶的资本家一定,一定是看他不爽。 “他为什么看我不爽?他为什么看我不爽?”江遇碎碎念,一边念一边把一个种子埋下去。 忽然,他想到什么,摸着自己的脸,有些惊疑不定:“他该不会是看我的脸好看,是嫉妒我的脸吧?” 自信的江遇把自己的脸往水桶里凑,看了看自己的脸半晌,断定道:“他一定是自卑了,看不起我,还觉得我的脸比他的好看,所以他针对我。” 江遇默默给自己点头。 一定是这样。 陈坤的眉头突突直跳,很想给江遇一个脑门嘣,不过他的善良让他压下了自己的手:“他也不差。” 他只好客观地说。 “他不差?”他差多了好吧? 江遇默默给自己贴金:“他就是嫉妒我。” 江遇自己给自己洗脑爽了,也不管别人,自己喜滋滋地挖土。 哪怕是别人告诉他真相他也不相信。 片刻后,他被看得麻了。 想了想,又摸摸自己的脸蛋,顾影自怜:“我可怜的脸呀,让我遭这老罪了。” 等到了中午的时候,寻找越发密集。 “上面下来的命令越来越重了。”不做事的县令瘫在凳子上,感觉自己的寿命都要少三年。 “到底是谁呀?自从大伯你上任,我就没见过这样急的。”旁边闲坐着的陈成翘着二郎腿。 他爹不在,倒是看到大伯这样丧之又丧。 少见啊。 “哎。”县令又叹了一声。 他也不知道啊,上面瞒得死紧死紧的。 又要他们找,又不告诉他们是谁? 哪里这么好找的? 县令真是烦的一批。 可惜,这任务下达得紧,责任重,他还要这个乌纱帽就得把人给努力找到。 “不晓得。”县令摸着胡子,闭目养神:“光是今天,就送过去十个了,没一个是的。还说我们目光短浅,那样的也叫相貌俊美,衣着华丽?” 这一点陈成倒是能够共情:“我们小城里有钱的人家本就不多,再华丽能比得上京城去?就是流行的绣样都是京城过了时的才传到我们这儿来。” 再加上那两个词,那不是难为他们吗? 县令也觉得很为难,不过他为官几十载,别的没学会,光学会了摆。 “罢了,罢了。”他又闭上了眼睛,这回不像是被政务给烦扰的样子,倒像是自己困了:“左右已经派了人去找了,能找到不能找到都听天由命了,且让本官再睡一会儿,这乌纱帽一天在本官头上,本官就不得不稳重些,不能慌乱。” 说着,他已经闭上了眼睛,梦里不知道是美女还是鸡腿,惹得他嘴角有涎水将掉未掉。 徒留陈成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坐立难安。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想着那天的梦境,总觉得那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场幻梦。 越是时间流逝,越是期待着找到真相。 可惜的是,无论是府里的下人,还是他自己的记忆,都在告诉他他多想了。 可是,他真的想多了吗? 陈成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想把里面的水倒出来一点。 他分明记得,那妩媚漂亮的眼睛,还有那白皙小巧的下巴…………还有…………还有那鲜嫩欲滴的唇瓣。 “咕咚。”陈成喉结滚动了下,感觉到自己想法又开始走偏。 可是他记忆里,确确实实是存在得如此真实。 难道,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陈成感觉自己的头疼起来,像是有一根针在扎。 扎得他似乎要冲破那层迷雾。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自己手上的案子卷宗上。 福来居的老板死的这么惨。 至今都还是一个悬案。 他正在研读有关的书籍,要找到真正的凶手。 可是往往卡在第一步就进行不下去了,福来居的老板死的实在是诡异,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死的。 不光死的让他的亲人痛心疾首,还死的让外人唏嘘。 卷宗里的字一个个如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般死命地要往陈成的眼睛里爬,往陈成的脑海里爬,让陈成头疼欲裂。 “嘶。” 他把那卷宗放下,捂住脑袋,迷雾越来越清晰。 就在这时,后面一团混沌的阴影里,黑雾凝聚,一根尖锐的针缓缓升起,在陈成的后脑蓄势待发。 第58章 痴心妄想 尖锐的黑雾危险又厚重地凝聚着,似乎在积蓄力量,又似乎在凝重判断。 过于长久的寂静里。 陈成捂着脑袋,眉头紧紧皱起。 脑袋里似乎有无数根针在往上扎,头疼得厉害。 仿佛有什么在试图冲破迷雾,要寻到来时的方向,孜孜不倦,难以阻挠。 “噗呲。” 似乎是确定了,黑影凝聚成又细又长的针,猛然往陈成扎去。 那针没有实体,既细又长,看起来就渗人得很。 渗入陈成脑海的时候,就像是鱼入了水,虎归了林,没入其间,无影无踪。 陈成却徒然一顿,似乎被什么给惊扰了一般,无声无息地放下手,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手上的案卷也拿了起来。 他敲着自己的脑袋,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反倒是迷惑道:“我这是怎么了?” 这会儿,县令躺在椅子上睡大觉,被派去找人的手下们却丝毫不敢耽搁。 几个衙役走的上气不接下气,简直就是要背过气去了,还是没见着可能的影儿。 有人提议,不如去田庄山道这些偏僻的地方看一看,或许能找出他们要找的人。 可不等这个人说完,就被人给打断:“田庄和山道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打断他的是个资历老的老衙役。 这老衙役名字不管叫什么,姓却是和县老爷同一个姓的,平日里嚣张,又会做人情世故,一张嘴欺上瞒下,不仅能将大事化成小事,黑色变成白色,还能所欺上瞒下,可惜身后有背景,又会说话,县老爷总是被他说的心花怒放,所以时常器重他。 此刻,听说要找的人不可能在田庄和山道,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同时还关注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回去。 其中一个人耐不住站,已经差点要蹲下了。 他连连点头,打了个哈欠,道:“山道里和田庄里都是一眼能看的到头的农夫老汉,怎么会有大人物?” 他实在不愿意走,便怂恿道:“不然我们回去吧。” 其他几个人也都犹豫地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 遂掉转队伍,冒着大汗地回去了。 此事自然没能得到结果。 上头越发急躁,连带着下达的命令也越发严苛。 县令苦不堪言。 日子一日子一日。 夏转秋凉,又徒然过度达到初冬。 叶子躲不及这样的变化,簌簌落了下来。 虽然说于桑之打定了主意陪玄烨去京城,却也并未立即动身。 一方面是整理的东西有一大车又一大车,另一方面是她自从天气渐寒了之后,突然开始犯困。 就如同蛇鼠要冬眠,虫草要藏匿。 总之,她总是懒洋洋的,又慵懒又使不上劲。 玄烨看了一眼被一团柔柔白毛领遮住下巴的于桑之,又看到她微微困得泛红的眼尾,觉得不够,又往行李里加了两件厚狐氅。 早有机灵的李二花,抢了玄烨的活,把烧红的炉子递了过去。 炉子暖洋洋的,泛着一点暖意,窝在手心里,微微发着热。 于桑之困得眼皮直往下掉,埋在白毛领的下巴也时不时往下落。 一颤又一颤的,像极了可爱的仓鼠。 李二花偷偷笑着,打算伸出手来把人抱到榻上去,却有一双手比她还要快,轻轻一抱,就将人团在了怀里,往榻上放去。 那双手的主人面容淡淡的,看起来很严肃平静。 可是李二花多机灵啊,这些日子,早看透了那张冷肃的面孔下真实的情绪。 这家伙,指不定多高兴呢! 李二花狠狠瞪向玄烨。 玄烨却似无所觉。 他对于桑之未曾立刻去京城的现状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他总对令世人趋之若鹜的京城讳莫如深,他总觉得京城里藏了什么不详的东西,会破坏他如今看重的东西。 把人放在榻上,又亲自给盖了一层被。 直到看到毫不设防的人沉沉睡去,他才算是收回了眼神。 李二花和玄烨相接着走出去。 走出去之后,李二花就控制不住,直接暴躁地叉腰:“你算是于姑娘的什么人?你凭什么去抱她?别以为她身边只有你一个男人你就能得到名分,于姑娘只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并不是承认你的意思。” 玄烨本淡淡地看着她,就如同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直到听到最后一句,他才淡淡掀开眼皮看过来,眼底有明显的不赞同。 他冷冷道:“你才目中无人。” 李二花愣了一下,差点气的一个仰倒。 她咬牙切齿说:“我是在骂你。” “嗯。”玄烨不痛不痒地淡淡点头,那副自在的样子,活像是李二花在夸他似的。 李二花顿时就更气了。 这不咸不淡的语气,他怎么敢的啊? 李二花的青楼逐步步上正轨,所以她很闲,并且相当喜欢在于桑之面前献殷勤。 玄烨本就看她很不顺眼,现在就更加不爽了。 他看都没看她,自顾自走了出去。 走出去的时候,还不时在各种绸缎铺子面前驻足,瞅两眼厚实的毛领,想象着戴在于姑娘身上的样子,又停步在各种卖食材的小摊小贩前,抓两把鲜嫩的白菜,又或者称上两斤排骨。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锤炼,他的手艺已经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了。 如今他烤出来的鸽子,金黄酥脆,又喷香可口。 随着天气变冷,一些往日被隐藏在泥土底下的事端,也逐渐冒了出来。 若放在往日,冬日的时候,当年丰收的家里余粮尚有,便能安稳度过这个冬天。 若是当年秋收的余粮不够,到了冬天的时候,就得忍饥挨饿,或者找家里有的余钱去米铺买粮。 而今年则更加凶险,遇上了一场大雨,冬日的雨萧瑟且凶猛,雨水漫涨,把低地的洼田给淹了小片,虽说并不严重,但对百姓来说,却也是压在头上的一块巨石。 来米铺买米的人越来越多,大多直奔几家老牌米铺,一些城里人这段时间听闻了桑氏米铺的名头,也会往桑氏米铺跑。 等过了一段日子,弊端初显,买米的人显然比往年要多,可各大米铺今年收的米又少,勉强维持已是难事,又突然多了几个大单子,更是捉襟见肘。 急得有些老米铺把前几年收过来的陈米也放了上去,充当新米来使。 刚开始还无人察觉不对,可等到后面的时候,大家伙儿就是再怎么蠢笨也反应过来了。 桑氏米铺的价格便宜,米粮还都是新的,吃起来好吃又干净。 可是这些老牌米铺却价格随着雨水的大小水涨船高,这也就算了,还拿出了陈米来滥竽充数。 这让百姓感觉到了被欺骗的不快。 不少人开始抛弃这些老牌米铺,跑到桑氏米铺去买新米。 价格相差不大,桑氏米铺的还更便宜,米又新鲜又好吃。 他们又不蠢,怎么会不知道怎么选? 于是,小城里的米铺面对着一个可怕的困境。 不少常年来往的老主顾,如今都往桑氏米铺里跑,那些买惯了李氏米铺的,买惯了杨氏米铺的人,本都习惯了走这条路,却被近日大街小巷里传的桑氏米铺给灌输了满耳朵。 “你快去桑氏米铺看看,那里的米便宜又好吃。很新鲜,都是今年刚收上来的米,新来的两个伙计也很俊俏。”一个挂红布巾的大婶告诉自己的邻居:“你要是不去看看呀,那可是亏了。” 那邻居本来不为所动的,在听到两个俊俏的伙计之后,却稍稍动摇了,她瞅了两眼门外,没发现有人过来。 于是她凑近了挂红布巾的大婶,挤眉弄眼:“真有两个俊俏的大伙计?” “当然。”这大婶眼睛一瞪,不爽她的质问:“真的就是真的,我还能骗你不成?那两小伙子俊得很,要是我早点遇到这样的……啧啧。” 话虽然没说完,但大家都是女人,这未尽的话里到底是什么,谁都能猜出来。 于是两个邻居互相对视一眼,各自都懂。 桑氏米铺里,江遇和陈坤两人被洗刷干净,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虽然没有再种地,但江遇显然被晒黑了一个度,本来是白嫩嫩的奶油小生的长相,如今多了一层现在大妈大婶们喜欢的小麦色。 为了美感,江遇棉衣都没穿,只穿了件单薄的外衫,看起来很清瘦,又有点子俊俏,很受大婶的追捧。 唯一有一点不好的是,这衣裳不挡风,他常常被风吹的瑟瑟发抖,又嘴唇青紫。 他们在玄烨在的时候,是不敢出来的,被玄烨用目光盯上一阵,比寒风天被吹上几个时辰还难受。 但是玄烨不在的时候,他们就得出来,包揽招揽客人的一大要务。 江遇只想说,谁说只有男子好色?谁说只有现世人好色? 分明这些大妈大婶们比他见过的那些要好色得多。 那眼睛从他的脸移动到他的胳膊,又从他的胳膊流连到大腿,再从大腿往上移,一直移动到不可言喻之处。 当然,她们最爱的还是他的脸。 他的脸是被盯得最多的,那些大婶们会手拎着荷包,羞涩又夸张地看着他,她们以为她们那是隐晦的目光,实际上在他的眼中却是相当明目张胆。 他往往被盯得头皮发麻,再装作受不住地低头敷衍,那些婶子才会笑眯眯地把视线收回来,笑着捂住自己的嘴。 那笑声如铃,直直冲入他的耳朵。 这会儿,他正抓着一袋米,给那些买米的大婶往袋子里称。 他全神贯注,那副认真的样子,更让大婶喜欢。 也不顾米粮称得多了点,眼睛黏在江遇身上,不动了。 第59章 贪心 各家的米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逐渐滑向边缘的。 他们咬牙切齿,一边恶毒地诅咒这个心思歹毒的桑氏,一边不得不迫不得已降低价格。 但百姓们早习惯了换到桑氏米铺去买米,自然不会再轻易回来。 而论价格,又有谁能比的过桑氏米铺呢? 桑氏米铺活像是不要钱一样,冲着物美价廉这四字做到了极致。 极致的价格,极致的品质。 这让很多本想趁这一生意大赚也赚的老爷们,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但他们也并非是毫无手段,不一会儿,谣言逐渐四起。 桑氏米铺的东西无可诟病,那就诟病它的老板。 而很明显,它的老板并不是无懈可击的。 刚开始,他们拿于桑之的性别说事,说她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在外面勾三搭四,一点也不正经,甚至放出话来,说这个行当都被她给破坏掉了。 这话自然也得到了一些人的应和。 很多人瞧不起抛头露面的女人,又乐于站在至高点上恣意批判。 只是这样的效果太慢,他们又开始不满意,在眼见着桑氏米铺的生意越发红火之后,有年长的人拍板:“这样不行。” 这样只会让桑氏一家独大,他们都会逐渐落魄下去。 于是,他们想了个更加阴毒的主意。 这些米铺的老板们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的是什么,反而派出了所有人去寻于桑之的底细。 之前没有查,一方面是因为看不上她,觉得她一个女人,来开个米铺也就是玩玩闹闹。 后来也没有查,“特价米”出现,他们第一反应是并非是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想出来的,他们更加忌惮的是于桑之背后的男人。 可是越是了解越发发现,于桑之背后并没有什么男人,无论是怎么打听,都没有听说过她身边有什么看起来不正当的男子。 倒是有些乱七八糟的追求者。 这让这群自视甚高的人大跌眼镜,也不得不重新拿新的目光去看待她。 “查,仔细地查。”他们并不怕花精力在找人底细上,能派出的人都派出了,甚至下了死命令:“如果查不到消息,你们就不用回来了。” 不说家仆们本就干惯了这个活,小城连着县也就巴掌大的土地,就说桑氏米铺那接连四起的名头,也让于桑之从暗处来到了阳光下,好打听得很。 于是,他们紧巴巴地抓紧了时间去寻消息。 不过一个上午,就有了进展。 于桑之身在临城一村庄的小村子里,村子里的于家,就是当初她跑出来之前曾住过的。 汇报的家仆战战兢兢,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很仔细地细细想着,把自己打听到的都细细讲来:“听说那于掌柜日前只是于家一个小小的女娃,刚到了能议亲的年纪,只不过后来似乎是变了样,又开了窍,听她邻居说,是越来越美越来越漂亮,连自家老母都没带,莫名有了金银,来城里开了家米铺。” 至于这银子是哪里来的,大家众说纷坛,没有个结论。 有村里的邻居说,是她去山里挖宝挖出来的,也有人说,是她突然踩了狗屎运得了一堆金子,当然更多的人还是摇头说不知道,他们说明明这个小姑娘看起来贫穷极了,和家人相依为命,也不知道这些银子是哪来的。 甚至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桑氏米铺就是于家大妞的产业。 若要问到米铺里的伙计,他们也只能支支吾吾说不出几句。 毕竟他们也只是拿钱办事,并不管人钱是怎么来的。 “好啊。”老板们一个个拍板:“既然从这方面找不出缘由,就去翻翻她家的往事,看有什么能做文章的。” 于家的事虽说陈芝麻烂谷子,但能做文章的事情也很多。 比如,她家里人口多的很。 爹为了一个女人跑了,娘抱着弟弟生活,其中还有个胆小的妹妹。 家仆们跑了几趟就都清楚了:“听说他爹就是被一个青楼女子给勾了去,她娘在她开了米铺之后,从她手里得到了百两银子,抱着她弟弟一起独自生活在于家,她妹妹随着她住进了小楼,深居简出的,我们也不大清楚。” 既然这样,在她爹身上下功夫要好很多。 一群心中怀揣着诡计的老板们不想让这女子抛头露面和他们抢生意,只能从她爹身上入手。 “去,把这消息散播出去,我就不信,没人能治不住她。”一个白白胖胖的老板很生气地说。 他家的生意已经受到冲击,这让他很难受,只能通过打击对手的办法,把事情给解决了。 几位干这行当的老板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们都是商人,阴私事是干过不少的。 这件事情也驾轻就熟。 第一天的时候,街头巷尾传起小道消息。 第二天的时候,村里人也在窃窃私语。 第三天不光周围的邻居,就连八百年没见过的远亲,也跑了过来。 这天,几个大爷正在槐树底下嗑着瓜子谈论最近的流言。 “于家那娃娃最近可出息了,居然能在城里开这么大个米铺。” “我从前也没见她有这么大本事呀,看着虽然乖,却也呆呆的,看样子不像是能做生意的人,谁知人不可貌相,居然让她成了这样的有钱人。” “你看不出,我也看不出。我之前就说她是个穷酸的,现在能开这么大个米铺,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不是像她娘一样,换聘礼得来的本钱吧?” 既然是乡下村里,自然不缺阴阳怪气又酸腐至极的人,她们又酸又气,看不得别人一点好。 如今桑氏米铺的名声这么大,眼见着周围人都在夸,这让她们一个个都不满意。 明明都是自家一起长大的女娃娃,凭什么她一个跑了男人的于家媳妇能生的出这样厉害是女儿,她们却不能? 一定是于家使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若不是这些手段,哪里能这样厉害。 村里艳羡的人多,阴阳怪气的人还也不少。 于家媳妇每回出来的时候,都提心吊胆。 而这几天尤甚,也不知道风怎么刮的,居然把谣言吹的这么响亮。 不过光于家媳妇提心吊胆也没用。 在不留余力的运作下,这流言像是滚着火星子,正往周边所有地方滚,一但沾上,立马就燃烧成大片的火星。 于家媳妇努力不去外面,却还是没躲过。 她手里有了钱,没再去给人浣洗过衣裳,但没能躲过其他远房亲戚的到来。 这日,她刚从水井打水回去,正要去给自己做饭煮饭,就见一群人风尘仆仆地赶过来。 这群人于家媳妇有点熟悉,又不是特别熟悉,毕竟,于家的亲戚不多,这几位又是生面孔,唯独有点熟悉的,也就是夹杂在里面的几个于家长辈。 这群正是于家的远方亲戚,本来于家和他们是扯不上什么联系的,就连于家男人跑了,这群人也从来没有过问过于家其他人的打算和生活。 此刻过来,自然是眼馋于桑之手上的产业,专门巴巴跑过来。 他们想着,于家男人跑了,于家的小儿子还没长大,这不是他们吃绝户的好时机? 若再寻个由头,把那听起来倾国倾城的于家大妞给领到家里做个侄女,等一两个月,还能说门亲事卖掉,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立刻久惹得别人动心。 这一群的人,就是为这个来的。 “于家媳妇。”一个穿着青色花棉袄的女人提前两步跑过来,馋着于家媳妇的手,作亲切状:“这两年不见,你还好吗?” 面对着笑容洋溢的青色花棉袄女人,于家媳妇愣了一下,她仔细观摩了片刻,才认出是自家男人一个远方表哥的媳妇。 她们也就三两年前见过一回,于家媳妇的记忆都朦胧了,此刻被人这样热情地揽着胳膊,也只能含含糊糊地叫出一声:“表嫂。” “哎。”那穿青色花棉袄的女人应了一声,捂着自己的嘴笑道:“这么两年没见,我还当你忘了我呢。” 这般说着,也没解释自己这两年为什么没来。 她拉过于家媳妇的手,带着她直面那一群人:“看,你表哥,表嫂还有堂弟,堂弟妹们都来了,就是要好好看看你。” 不光如此,还有几个大人物:“叔祖们听说我们来,也打算来看看你,顺便慰问一下,哪里有缺漏的,好添置上,毕竟您带着个胖娃娃,平时男人也不在身边,不容易。” 他们自然不是单单自己过来的,还带上了几个族里的老前辈。 这些叔祖们说一不二,他们在来的路上都已经说过了,于家的产业要怎么分,分到哪些人手上。 “这些叔祖们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没能时不时来看看你,你不会怪他们吧?”那青色花棉袄的女子笑着,说话又轻又快,不给于家媳妇反应的时间。 这样一连串话招呼下来,于家媳妇哪里招架得住? 她只能紧紧抱着自己怀里的孩子,糯糯地嗫嚅道:“不……不怪。” 这些都是长辈,她能怪才怪了。 青色花棉袄的女人听到这话也很满意,连连招呼她先去屋里坐着,抬头看见整整齐齐的柴垛,又看见翻新的屋顶,感慨道:“几年不见,屋子变了不少。” 毕竟也两年没见了,变化大也是正常的。 青色花棉袄的女人扶着于家媳妇往里走,一边在心里盘算。 之前是看不起于家媳妇那点家产,外加来往不密,于家还留个小儿子,恐落人口舌。 现在就是把这一家子接纳过来,只要有那一堆的金银和产业,也没什么不可的。 “都进来吧。”青色花棉袄的女人招呼众人一声,费力推开了门,又招呼懦弱的于家媳妇在院子里的板凳上坐下,又爱不释手地抚摸看似新打的楠木家具,那副模样活像是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主人。 正爱不释手地摸着,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咳咳”两声,把流连在楠木家具上的手给放下,整个人正经了很多:“对了,我一直没见着大侄女,怎么,大侄女不在吗?” 第60章 蛊惑 青色花棉袄的嫂子提起了大侄女,于家媳妇想了一下,才想到了于桑之。 她眼睛顺着嫂子的走动游移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她不在这儿的。” 于桑之自从给自己整了个小楼,就没回过于家,于家媳妇堵着一口气,想把人找回来,却因为那一百两银子的事儿没法开口。 此刻,青色花棉袄的嫂子提起了这件事,立马就有点不高兴,语气里有点怨怼。 她是于桑之的母亲,于桑之的钱财就是她的潜在,但是那叛逆的女儿却把自己给留在了这里,私自管着这么大一个产业。 这让于家媳妇很不爽。 总觉得自己的威严被挑衅了。 但再不爽又有什么用呢? 钱都在于桑之那里,她是一分都没能找寻到的,就连那一百两银子,也是她亲自开口,那女儿才给她的。 这让她十分难受。 穿青色花棉袄的嫂子加重了她的难过,只见嫂子惊讶地道:“啊?她居然不来看你的吗?” 这让嫂子真的万分吃惊,她以为只要制住了于家媳妇就足够了,毕竟那于家大妞就一个没嫁人的女娃娃,她说什么还不是就是什么? 但就是于家媳妇不知道好不好说话,所以她专门请了家中的族老过来。 好在家中的族老站在她们这边,不用她们多说,就立马答应了,还愿意拖着老胳膊老腿陪他们走这一趟。 却没想过,于家媳妇和大侄女居然不住在一起? 穿青色花棉袄的嫂子吃惊起来很明显,是格外诧异的那种吃惊,看于家媳妇的眼神虽然没有明晃晃的嘲讽,却是像一个巴掌扇在她的脸上。 让于家媳妇难堪极了。 不过她一向脾气软,性子也软,哪怕人骑到她头上来,她也是闷在心里不敢言的。 更何况,这里还有一大堆族老在呢。 所以她只好抱紧了自己的孩子,闷着不说话。 嫂子很快发觉了于家媳妇的情绪不对劲,她讪讪笑了两下,把话题给转开:“哎呀,也许是忙坏了呢,所以才没回来看你。” 于家媳妇没说话。 嫂子眼珠子转了下,继续:“不过不是我说,这将要出阁的女孩子家嘛,还是少碰点这些为好,哪怕是做生意,毕竟是女子,若是抛头露面的,难保以后不会有人来嫌弃她这些事。” 拄着拐杖的叔祖也走过来,帮腔:“对。什么米铺这些生意,我们男人来就好了,你们女人家家的,只要在家带好孩子,能做好饭,伺候好自己的男人,那就够了。” 叔祖的帮腔,让嫂子的笑意更深,充满希望地望着于家媳妇。 于家媳妇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如果她家男人还在,她是一定要据理力争,把这些生意和银子都揽到自己男人手里,毕竟是自家男人靠谱,若于桑之突然跑去和捡来的小子成了亲,那不是钱财都到了外家去了吗? 可惜,她家男人跑了。 想到这里,于家媳妇悲从中来,顿时悲伤极了。眼泪哗哗地掉。 她呜咽着和这群族老们说:“可是,可是我家男人早背着我跑了。” 族老们一滞,不孝子弟干出的这件事,不是个秘密,有瞬间他们觉得心虚,不过即将得到的更大的利益让他们立刻忘掉了这种感觉。 他们板着脸道:“那就是你做的不好。所以他才看不上你,才跟外头女人跑了。” 族老们这一顶帽子扣下来,让于家媳妇泪流满眶:“不是,不是,我真的有在照顾好他。” 于家媳妇细数自己的生活:“我早上鸡还没叫的时候就起来烧水,去溪边洗衣服,等清晨太阳起来,我就挑水把缸灌满,然后喂鸡喂孩子烧饭,中午还会给他按背按腿,下午随他一起去插秧种田,晚上再做饭……” 于家媳妇越说,泪水越多,多余的眼泪从她的脸颊往下落。 “我真的尽力了,我真的。”她小小的手捂着自己的脸:“他是不是嫌我年纪大了,肚子松弛了,不好看了。” 这原因族老们还真说不出来,只能拿那双松弛苍老的眼皮互相望望。 若换做他们,肚子松弛了,是一定要嫌弃的。 可是此刻,他们定不能说出来。 最后还是最德高望重的叔祖开了口,他使劲敲了敲拐杖:“别把原因都归结到你男人的身上,多从你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于家媳妇呜咽了一会儿,怀里的孩子又哭闹起来,她立马抱着孩子哄,泛红的眼睛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被族老训斥让她心中;更加委屈,不过不敢再哭。 叔祖说了这么一段话,看到孩子哭了,感觉自己确实语气重了点。 不过他并不打算低头,他的辈分在这,怎么也轮不到他低头,遂还是仰着脖子,一脸傲然。 于家媳妇擦了擦眼泪。 把心里的委屈收了收,她朝族老们低头,低着头默默道:“那他还会回来吗?” 这话一出口,连一群族老们也都梗了下。 他们当然不知道那个自家不出息的子侄有没有可能回来。 但他们知道,自己这趟的目的不纯,不能在人家伤口上撒盐。 所以,几乎是下一瞬,心思活络的嫂子就接过了话头:“当然了,你想什么呢?你的孩子和家都在这儿,他能去哪儿?” 她眼珠子再次一转:“我们这次也是看你带着孩子生活得辛苦,所以专门过来。” 她推了一把自己的丈夫:“我家这个男人和你男人关系一向不错,两人又都是兄弟。这次过来,族老们也是想让我们来帮衬帮衬你。” 总算说到重要的地方,当了半个时辰的吉祥物的族老们也是一哼,以显示自己的存在和身份。 于家媳妇还带着红痕的眼睛望向他。 族老解释:“我们族中,一向是互助友善的,从没有看着族里子弟在外面过得这么南的说法。现在你带着小儿子多有不便,自己又是个妇道人家,不如就先让他兄长先接济一下,等他回来,我们自会替你骂那个不孝子弟。” 于家媳妇的眼神一顿,眼睛里燃起希望:“真的?” “当然。这还不能当真吗?我们可都亲自来了。”穿着青色花棉袄的嫂子握着于家媳妇冻得通红的手,却一点也没真把自己的棉花袄子往她手里捂:“别想太多,都是族里的决定,你也别难过,男人嘛,被外面的野花迷了眼,等兴趣下去了,自然知道还是家里的花香……” 嫂子滔滔不绝,让于家媳妇升起希望。 当然,让她更加期冀的是,族里的族老都来了,那…… 是不是说明,他还会回来? 于家媳妇有点激动,又有点担心,她咬着牙,害怕于家男人回来了发现自己的家里乱做一团,连女儿都跑了。 “这怎么办?”于家媳妇无措地问向嫂子。 嫂子心中喜悦极了,觉得这事儿成功了一半。 “不怕。”她拉着于家媳妇的手,轻轻拍道:“反正他现在还没来,你也趁着现在,让你女儿早日寻个如意郎君,把生意什么都先放一放。我们两口子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我家男人曾经也经过商,还有一点经验在。我还可以帮你带着小外甥,岂不是两全其美?” 嫂子说着,踢了一脚自己男人的腿。 站在一旁的男人瞬间激灵了:“是,我帮你们。” 嫂子早就看这楠木做的桌子家具挪不开眼:“不如这样,我们现在先在你这儿住下,生意你过两天交给我们打理,表弟不在,我们得好好照顾你们一家子。” 至于照顾着照顾着,屋子和生意会不会都跑到他们手中,他们就不知道了。 穿青色花棉袄的嫂子挑起一抹笑,眼一挑,看向于家媳妇。 于家媳妇还有些犹豫。 毕竟那不是她的生意,她做不了主,也插不上什么嘴,这些日子也是于桑之她们自己在打理的。 这万一于桑之不高兴…… 于家媳妇这样想着,眉目里有了些疑虑。 穿青色花棉袄的嫂子可不这么想,她觉得再怎么厉害,那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能厉害到哪去? 还能比得过这些族老们不成? 只是要她待在家中待嫁,把生意交出来,她还能翻了天去? 于是,她便小心眼地在于家媳妇耳边吹风:“再怎么厉害,还不是你肚子里掉出来的肉?就是你把她打断了腿,她也得管你叫娘呢,更何况这点小事?这不就是你一说就成的事儿。” 嫂子不知道于桑之的可怕,只把她当普通女孩来看待。 于家媳妇是见识过的,但她也被嫂子这两句话迷了迷心窍。 说的对啊。 就是再怎么厉害,那还是她身上掉出来的肉,她给了她生育养育之恩,她就得回报。 于家媳妇觉得自己之前魔怔了,居然任由于桑之把那些银子带出去挥霍。 这本该是她于家的钱。 “你说的对。”她喃喃道,眼里似乎醒悟过来:“她是于家的人,她的东西就是于家的东西。” 若没有她们,她能现在这么风光吗? 眼见于家媳妇同意了,于家的族老们敲敲拐杖,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那你还不快去?把人给叫回来,一天到晚在外面抛头露脸像什么样子!” 这群族老们高傲而自大,还很是倚老卖老,他们自诩最看不惯这样的女人,听闻于桑之跑出去自己住在两层小楼里快活,更是差点气到一个仰倒,好在被人扶住了——放在他们年轻的时候,这样夜不归宿的女人,是要被关在柴房里饿上两天,让她记住教训的。 60-70 第61章 火气 于家媳妇点了点头,给了他们一个地址,虽然心中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但还是有点疑虑:“你们去这里找她吧,要是她不回来,不回来……” 于家媳妇咬着唇,一时间也想不起什么好的办法。 族老只好接过话头,嘱咐于家男人的表哥:“你去把人找来,她要是不愿来,绑也给我绑过来。” 家里的族老都过来看她,她却在外逍遥,算什么样子? 因为即将到手的好处,表哥点了点头,没有一丝不满,连忙撒丫子跑了起来。 他臃肿的棉衣扬在空中,露出一点冻红的肌肤,寒风顺着缝隙吹进来,他也没管。 此刻的他热血沸腾,只想着要把人找到,他可听说了,桑氏米铺光是买的粮食,就堆满了好几个仓。 嫂子紧了紧自己身上的青色花棉袄,看着她男人没了踪影,才收回视线,握住于家媳妇的手:“来,看你冻得,把孩子给他我吧,我也好几年没见过了。” 她伸出丰腴肥硕的一双手臂,揽了于家媳妇怀里的小儿子到自己的怀抱里来,那双机灵的眼睛低下来看于家媳妇的小儿子,手上摇晃着安抚,心不在言,嘴里却说着好话:“看这小嘴巴,看这小鼻子,和你真像,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以后肯定大有出息。” 于家媳妇红了脸,也低头去瞧她的小儿子,只是有些羞涩:“不是,他鼻子更像他爹,和他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才是。” “这样吗?那就是集合了你们夫妻二人的优点。”嫂子也不尴尬,顺着于家媳妇的话敷衍,她瞧着栅栏外面,期待自家男人能快点把她大侄女给带回来,最好能现在就接手生意,能以最快的速度尘埃落定。 其实于家媳妇也不是很懂他们的来意,总觉得并不这么简单,她虽然柔软但也敏感,觉得族老们和表哥嫂子也来的太凑巧了些,不过既然他们说是来帮忙和照顾的那就是吧。 在心神全部在小儿子身上的她心里,那些都是次要的,唯一重要的是,她能不能将小儿子养大成人,又能不能把自己男人给找回来。 于家男人的表哥一骨碌跑出去,正要按着地址找人,久见一个久违的人物急匆匆往自己这边冲。 他一愣,脚步顿了下。 急匆匆的,正是于家男人。 于家男人根本没认出自己这个表哥,只留下眼里贪婪的神色。 他本沉浸在蚕娘的温柔乡里不愿意出来,不过突然有一阵风带着流言传入了他的耳朵。 都说他女儿如今发达又出息了,手里有了一大堆钱,天天不是穿金就是戴银,还说那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就连生意都做大了。 这让于家男人咂了咂嘴,感觉到不可思议。 先不说别的,他女儿哪里来的钱呢? 他自个儿都是个穷光蛋,身上没二两银子,还得蚕娘花自己的钱养他,他那一点存在感都没有的大女儿,又是哪来的钱? 其次,他知道自己家的大女儿是个什么样子,老实怯懦,和她那个细细小小的娘一样,都是个没主见的,哪来的本领做生意? 这疑惑一股脑地出来,于家男人自己还没想通呢,就被蚕娘推了一把。 蚕娘很不满:“你把你的钱都留给你那个媳妇和你女儿,倒是来我这里白吃白喝。我不管,今天我一定要见到钱,不然你就别来我的房间。” 说着,蚕娘就把自己的房间门往于家男人面前一摔,端着架子,等于家男人拿了银子来找他。 可于家男人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不清楚钱是哪来的。 思索了一下,他终于决定要回家去看看。 反正他躲在这里,离家又不远,就几步路的距离,走一趟也没什么。 打着这个主意,于家男人穿了自己的鞋子,披了件外衫,就顶着风往家里赶。 一路上他眯起眼睛,听到了更多的流言。 无非就是桑氏米铺又什么样怎么样。 桑氏米铺又出了什么新活动。 他还特意驻足下来听了几句。 听清“特价米”卖多少钱的时候,他还不可思议,他又问了一遍,得到了路人肯定的回答,几乎暴跳如雷:“那个死丫头,她知道怎么做生意吗她?” 居然还给他赔钱。 这样卖下去,他于家的钱不得给她败光了? 这样想着,本来慢悠悠走着的于家男人忽然觉得焦灼,他连忙赶了几步路,打着主意要回去。 本来他是应该直接去桑氏米铺的,可是有人说于掌柜的并不时常去米铺,反而自己当甩手掌柜。 于家男人一边生气,一边趿拉着鞋子往自己的院子跑。 他想,那个死丫头,要是让自己知道,那些事情是真的话,少不了她一顿揍。 打着这个主意,于家男人连走路都走的虎虎生风。 走到将近村口的时候,遇上一两个熟悉他的人。 老大爷老大伯好久没见到于家男人了,都当他跟其他女人跑了就不回来了。 此刻见到他还有些稀奇:“呦,你居然回来了?” 于家男人面色不好,脸黑的和碳一样:“我媳妇孩子都在这里,我怎么不能回来了?” 老大爷没想到于家男人还知道自己媳妇孩子还在,只是唏嘘道:“于家媳妇自从你走了之后就泪流满面,你孩子也饿的哇哇大哭,你回来了也好,再不走了吧?” 于家男人哪想和这些老大爷们唠嗑,自然不想多说,他摆了摆手:“看情况。” 他正想走,却被其他村里人拦住。 村里人除了关心他回来,就是关心他家发大财,好不容易把于家男人给盼回来,怎么可能轻易让他走。 “哎哎,先别走啊,先给我们说说,你家怎么突然变富的?”说话的是村长的大姐,穿的圆润润的,肥肥胖胖一个女人,专喜欢鲜艳的棉袄。 她拦住了于家男人。 于家男人听到有关家财的事儿,也停下了要走的脚步。 这事儿,实际上他甚至还没村里人了解得清楚。 他路上听到的那些话,都还只是道听途说,连真假都不清楚。 此刻突然被人问起,他也耐得住性子多说两句:“什么富什么富?老子怎么富了?” 村长家的大姐只当他想偷偷自己发财,揭穿他说:“你也别装了,这事儿我们大家都知道了,你家女儿都有家财万贯,开得起这么大一家米铺,再说没钱有意思吗?” 她斜着眼睛,瞥于家男人一眼:“你是不是偷偷在哪里挖出了一大堆的金子,所以突然发财?” 于家男人一噎,他也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甚至也不知道他女儿怎么开的米铺,甚至于他一眼都没见到流言所说的内容。 但架不住他嘚瑟:“你管老子怎么来的?这都是于家的钱,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村长家的大姐被他一气,拿手指指着他气的发抖:“你一个抛妻弃子的男人得意什么?钱又不是在你手里。” 这话就让本来嘚瑟的于家男人不高兴了。 肉眼可见的,他的面色顿时阴沉下来:“你说什么屁话?于家所有的钱都是老子的,就是她于大妞的也是一样。” 他似乎是觉得心里不舒服,还特意提高了嗓门,让整个村子都听见。 村长家的大姐气的发抖:“你一年到头不回来,我要是那于大妞,我就自己把钱x攒着,就是都丢了也不给你。” 这话一下子戳中了于家男人的雷点,他嗓门更高了点:“她敢?” 于家男人回来的动静惊动了整个村子,又被他这个大嗓门一吼,简直就是整个村子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无数人从屋里走出院子来看热闹。 无论是手上在做什么的,烧饭还是晒衣服,都不愿错过这个八卦,往外面走,一脸好奇。 就连待在于家的院子里的几人都被惊动了。 于家的男人表哥也被惊动地连忙跑回来,他从街上看到于家男人那刻起,就觉得要坏事。连于家媳妇给的地址都来不及去找,连忙撒丫子跑回来。 果然,刚跑回来,就见于家男人在村里闹出来了这么大的动静,村里人都被吸引过来。 于家男人吼了那么几嗓子之后,觉得和这群七嘴八舌的长舌妇说道没有意思,一下子扒拉开人,直往自己的院子里走。 他急匆匆的,又带着点激动和莽撞,整个人看起来和个粗野的野人差不多,村长家的大姐被他一推,差点没站稳,跌道在地上。 不过两步,他就能看见自己以往的院子。 不过显然,这院子和他以前住的时候相去甚远,整洁的柴垛,干净漂亮的家具,还有高了一寸的篱笆。 这些都是他走了之后新添的。 于家男人眉头一跳,几乎是拧着眉头走过去的。 于家媳妇隔着这么远的一段路,却早就听到自家男人的声音,兴奋地从院子里冲出来找他。 她就说,族老都来了,她男人肯定是要回来的。 于家媳妇的兴奋完全没有感染到于家男人。 他皱着眉头走,不顾众人的眼神,见到来迎接他的于家媳妇,眉头一拧,一下子就踢到了于家媳妇的小腿上:“你个奶奶的,我不在家里,你是不是背着我找其他男人了?” 于家男人怒火上涌,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 他怒目而视,看着于家媳妇的眼神,不像是看相濡以沫j十几年的枕边人,倒像是看一个让他失了面子的仇人。 如果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恐怕他还要亲自上手打她。 第62章 横插一脚 突然被踢了一脚,于家媳妇满腔的喜悦顿时如泼了凉水的野火,霎时熄灭。 她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那双一向温顺的眼眸不可置信地看着,小腿上被踢到地地方隐隐作痛,似乎淤青了。 于家男人可不管自己的力道重是不重,只是皱着眉闷着头往里走,边走还边叫于家媳妇:“还不给老子滚进来。” 于家媳妇如梦初醒,兀自拿袖子擦了擦盈满眼底的眼泪,眼泪滴滴落下来,砸在手背和地面上,又被泥土与飞尘盖住,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来。 果然,其他人的注意力也全在于家男人的身上,半分注意也没分给于家媳妇。 唯独于家媳妇最喜爱的小儿子,似乎感受到他娘的情绪,又或者是被颠簸到了,立马扯着嗓子哭起来。 放在其他家庭,这样的哭声定会吸引人好生安慰,但放在于家男人的耳中,只觉得吵闹。 “吵死了。”于家男人一甩袖子,皱着眉头硬声道。 也不管那是他儿子,只告诉于家媳妇:“快让他安静下来,老子的耳朵都要被他吵没了。” 这话让于家媳妇战战兢兢点头,也不敢看自己泪痕仍存的脸颊,小心拍打着小儿子的背,低声哄着小儿子快快睡去。 于家男人一点没留手,毫无素质地拿脚一踢半敞开的院门。 “砰”的一声,院门砸在栅栏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踢了踢鞋子,把自己风尘仆仆赶过来所粘上的风尘给踢掉,由抬头看向自己的院子里边。 光这么一看,就让他很紧地拧起眉来,连带着心中都警惕异常。 “你们来干什么?” 于家男人数了数,一下子来了三四个长老,还带了他表哥和他表嫂过来。 显然是不安好心。 换做是其他时候,于家男人还是会看在这些族老的面子上接待一下的,可是现在,他又不是来族老面前做孝子贤孙的,而是来找于家媳妇和于桑之要钱财和家产的,自然没这么客气。 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们被他这么一问,差点哽住,不过好在,他们虽然年纪大,却没这么容易背过气去。 他们定了定心神,先拿出个长辈的姿态,摸了摸自己的拐杖,装出一副慈祥的面孔:“我们这些老头子,来看看你们日子过得怎么样。” 除了这几个族老之外,面色也同样。难看的,是于家男人的表哥和表嫂。 于家男人管他们是来看日子还是过日子的,这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只顾大步往里走,同时扯着嗓子大声喊:“于大妞,于大妞,你给老子出来。” 破旧的于家小院本就不怎么挡风,于家男人站在外面这么一喊,正常情况下,于家大妞要是在屋子里头,怎么也该被喊出来了。 但是,院子里仍然只站着几位族老和不请自来的两个亲戚,屋里也没人应声。 于家男人喉咙堵了一口气,只当于家大妞的翅膀硬了,不顾他的威严,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他撸起袖子,正打算亲自进去,把于家大妞给抓出来,就被于家媳妇带着眼泪揽住了胳膊:“不,不,于大妞不在这里。” 于家男人正要往里走的脚步一顿,眼睛狐疑地扫视了下于家媳妇和站在两边垂眼的表哥表嫂,声音很粗粝:“那她给老子去哪了?” 于家媳妇被于家男人如熊一样粗鲁的声音给吓到,颤抖了下胳膊,不过马上就恢复过来,她搭着眼皮,小心翼翼地捏着自己洗得皱皱的帕子,声音如蚊蝇:“她在……” 于家媳妇把刚刚给了于家男人表哥的地址再次给了于家男人。 于家男人听了,面色顿时沉了下来,他暗骂了一句:“好啊,让老子在外面吃苦,她自己一个人快活是吧?” 于家男人磨牙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清:“要是让老子逮到她,非得让她知道什么叫孝顺。” 见于家男人马上就要走,表嫂立马扑过去,抓住于家男人的袖子,语重心长:“路上这么远,让我男人替你去跑跑腿吧,我们去屋里坐着。” 似乎是生怕于家男人不愿意,她使劲朝着几位族老使眼色,希望几位族老能帮帮她。 同时,也就能帮帮她男人。 于家男人这恰如意外的“回来”,除了于家媳妇之外,于家族老和他们二人,是一点也不喜悦也不开心,只有计划之外的慌张。 族老们接受到信号,在于家男人和于家表哥之间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对,你先坐着吧,刚回来跑什么跑?让阿莫替你去跑腿就是了。” 被称为阿莫的就是于家男人的表哥,他在自己媳妇的示意下,也连连点头,希冀的目光落在于家男人身上:“你刚回来,多休息一会儿,弟媳妇也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呢,这种小事,就让我去跑腿就好了,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你还不放心吗?” 忽略掉于家媳妇伤心欲绝的表情,于家男人在这样的劝说下毫不动摇,依旧不为所动道:“不行,老子要亲自去找她,让她知道到底谁才是老子,她所有的钱财,都应该孝敬谁。” 听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钱财二字,于家表哥抖了一下,和于家媳妇各自对视了一眼。 他们心里的预感终于成了真。 果然,于家男人一走就是这么长时间,抛妻弃子这么久,忽然回来,想也知道是为了那些钱财而来,和他们的目标一样。 这对于他们二人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噩耗。 本来想着于家也就于家媳妇一个软柿子捏,最多就是要收养于家媳妇几个孩子一时半会儿,直到钱财全部拿到手。 现在看来,却是意外突生。 于家的软柿子是捏了,但又突然来了个硬柿子。 这硬柿子又酸又涩,还比他们更加名正言顺,这让一切都充满了变数。 表嫂推了表哥一把。 表哥如梦初醒,立马大嗓门地推荐道:“我跟你一块走,能帮的上忙最好。” 或者能有口“肉汤”喝就更好了。 本来这么大一块肥肉摆在眼前,却突然冒出一只狗和他抢食,这只狗还比他更凶残更有名声,种种都让表哥难受极了,只能寄托于有没有点银子从他们于家手里撒下来,有点“肉汤”喝也好。 不过表嫂却并不想止步于此,在征得于家男人一起同去的同时,她把自家男人给拉到一边,悄悄说了两句话。 “你看情况行事,最好找机会趁表弟没反应过来,让侄女把生意借给我们打理。实在找不到机会,你就多多说她爹几句坏话,让她知道她爹有多坏,此次就是想把她的钱全部攥在手里,得多给她洗洗脑,让她相信我们才是帮她的。” 第63章 完美 沿街的大路边,急急走来一行人。 明明是风吹的冷寒的天气,这群人却行色匆匆,无论是面色黑沉的男人,还是满脸贪婪的表哥,甚至抱着孩子神色迷茫的女人,都走路走的飞快。 其中一个男人男人脚步不停,走在最前面,就连同行的女人跟不上脚步,落了一段路都没管,自顾自走自己的。 那双贪心又理直气壮的眼睛,全是势在必得。 光看他们这个样子,走路带风,脚步不停,活像是逃荒逃命的,看他们身上的衣裳,也是朴素又耐脏的颜色,无疑也是简单的种地人,若不是了解情况的人,绝对想不到,他们是来找自己女儿或者侄女来要家财的。 崭新的二层小楼咯吱咯吱,两扇窗户摇摇晃晃。 街巷底下吹来的风都是冷寒又张狂的,呼呼呼呼呼,像是一只冰冻的野兽,隔着老远就开始吹气,吹的也不是什么热气,反而是冻了好几百年的冷风。 这群来人的身形匆忙,神色又带着不善,不看其他二人,就看那最前面的男子,就是一副来找茬的样子。 眼见着一行人走进街巷的最里端,再往里,也就是他们刚修建起来的二层小楼,李二花咯咯笑着吃点心的手顿了下,几乎是迟疑地出声:“有人来找您?” 李二花趴在窗台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让窗台给分担去了,但也因此,她的视线落在窗户外面,能清楚看到小楼下面全部的视野。 于桑之与李二花就隔了一半的身位,闻言从里面向窗口瞥去一眼。 那一眼比外面的寒风要更冷,也更凌冽,至少李二花如此觉得。 似乎也就是往那边落了个眼神的功夫,于桑之已经把事情全部都看进了眼底。 她语气淡淡,似乎并不为这行不善之客而心生波澜。 她道:“不用管。” 听到于桑之的话,李二花顿时把自己的心脏放回了肚子里去。 她极为信任于桑之,在她的眼中,于姑娘哪里都好,可靠又厉害,无论什么事情,在于姑娘的手上,都是游刃有余的样子。 也因此,于桑之说了不用管,她就很□□地相信,这些人都不用在意。 桌上的糕点还散发着香气,似乎在告诉她这是个合适的品尝时间。 于是,李二花很自然地从中抓了一只,又抓了一只,甚至还嫌不够,把自己一小只手都装满才满足。 倒不是李二花有多么贪嘴又爱贪小便宜,不愿意自己去买,而是这些糕点全是某个不知名的“好心人”带过来的,又似乎“不经意”地留在这里。 “好心人”就住在隔壁的二层小楼里,是刚搬过来的,时不时就要来“邻居”面前晃上一晃。 每日留一份,这香味也越发浓厚香醇,糕点的形状各异,味道却是越来越好。 到了现在,就是李二花吃了一个,也耐不住自己的欲望,往盘子里伸“魔爪。” 李二花正沉浸在糕点的味道里,门外却传来一点响声。 正往嘴里疯狂塞东西的李二花犹豫地停了下来,那双好奇又迷蒙的眼睛望向于桑之,似乎在无条件无脑子地信任。 于桑之没说话。 果然,不过一会儿,就有个伙计急匆匆地从底下跑来,猛的一推门:“掌柜的,不好了。” 李二花眉头一皱。 伙计急得浑身冒汗:“门外不知道来了哪个疯子,居然说是掌柜的爹,我就没见过这样的人,没说几句就要冲进来,阿松说让他等等先找掌柜的核实,那人不愿意,居然和阿松打起来了。” 于桑之带着李二花下楼的时候,恰好看到两人正各自站在一边喘着粗气。 阿松的脸上挂了彩,嘴角有一点淤青,是于家男人狠狠用拳头打的。 于家男人满身是汗,却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 这倒不是阿松打不过于家男人,而是阿松真的生怕这位奇奇怪怪的人真是掌柜的爹,所以一个壮汉硬是留了手。 而于家男人日常待在青楼里,身体早就虚了,哪怕是使劲了全力砸的拳头也只有七八分力道。 两人打了本场架,就被人劝住了。 有人见了于桑之裙子一角,高声唱到:“于掌柜来了。” 顿时,两帮人住了手,都各自喘着粗气停在了一旁。 阿松低着脑袋,摸自己嘴角的淤青。 自然有其他伙计带他下去抹药。 而于家男人则呆呆愣在那儿,似乎眼珠子不会转似的。 如果不是有人叫她就是于掌柜,于家男人是万万不敢认的。 这变化也太大了。 在于家男人出走之前,他从没想到,自己的大女儿会在这两年变化这么大,一下子从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无论是那张脸,还是体态,都让他不敢相认。 但凡他早知道一点,又哪会这么轻易地走掉,留自己女儿和于家媳妇一起过? 好歹要把人先卖个好价钱,再走人。 于家男人的眼神真是肮脏又贪婪,全是恶意和懊悔。 李二花眉头一皱,往前走了半步,挡在了于桑之的前面,把于家男人的眼神给挡住一半。 李二花一动,于家男人这才回过味来。 无论如何,此刻他回来了,回来接手于家的家业。 于家的女儿也是他说了算。 不用养上两年就白的这么大个生意,还得了个能卖的好女儿,这还不是赚了。 想通了,于家男人跨前一步,简直是颐指气使:“大妞,把这些玩意都交给我,什么米铺米铺的,女孩子家家不要这么抛头露面,这些都交给你老子我来就行了。” 于家大妞的名字本来不叫大妞。 只是她出生之后,她爹看她是个女娃娃,一直没给她取个名字,又是个妮子,所以村里人也就自发地称呼她为大妞。 于桑之这个名字,别人都还认为她是自己取的。 于桑之还没说话,李二花先看不下去了,她怎么觉得,于姑娘的爹不是个好玩意呢? “什么叫女子不能抛头露面?”李二花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难道只能允许男人做生意吗?” 李二花不说话的时候,于家男人还没注意到她的存在,等到她说话的时候,于家男人立马把谱给摆起来了:“我和我女儿在说话呢,容不到你插嘴。” 于家男人虽然还没有接手那些生意,但已经把自己当大老爷给看待了。 虽然自己还穿着破布鞋,还套着粗布衫,但不妨碍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好不夸张地说,自从于家男人确定了于桑之的确有桑氏米铺这么大个生意,就立马把这当做了自己的东西。 “你……”李二花被气死了,她正要仔细和于家男人扯皮的时候,却见于桑之已经从她身后出来,正冷冷淡淡地看向于家男人:“你是谁?” 这话问的毫不留情面。 于家男人虽然出走了两年,抛妻弃子了两年,但是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回来之后,能听到他大女儿问他这句话。 他是谁? 他是她老子啊。 于家男人面色几乎立刻冷下来,连带本来还有所忌惮的神态也立马发生了个转变。 他神态倨傲,简直是不把于家和其他人的脸放在眼里:“我是谁?你当初小的时候,抱着我的腿哭着让我给你饭吃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是谁?怎么?连你老子都不认识了?” 于家男人简直是纯心要于恶心桑之。 把正常的养育给说的如此不堪。 何况这里还有一众米铺的伙计,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是不是掺和到了掌柜的家事中。 “哦?可我记得你并没有给我饭吃。如今你来是想干什么呢?” 和于家男人想象中相反的事,于桑之并没有露出羞恼又气急的神情,反而连语调都透着漫不经心。 于家男人一瞪眼,似乎是被气到了:“老子没有给你饭吃?那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不是老子辛辛苦苦拉扯你养大,你能现在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 于家男人所谓的拉扯,便是整日躺在床上,让于家媳妇带着当时还只有五六岁的小于大妞一起干活。 但经他醉这么一说,倒反像是他辛苦努力了许久,才把人给养大的。 于桑之神色不变,似乎并没有因为于家男人的气急败坏而触动。 “这和你的努力无关。” 于家男人只会努力思索如何拐骗其他女人,而从不会把心力放在养育孩子身上。 于桑之的视线随之落在了于家媳妇身上。 于家媳妇泪眼婆娑,是刚刚被于家男人骂她走的慢骂出来的。 此刻,她发觉到自家丈夫似乎被大女儿给气到了,往日没有的勇气也生了出来,她努力劝道:“大妞,你就不要和你爹犟了,虽然你爹小的时候没能对你上心,但这也不是你爹的错,你快和你爹道个歉,然后和我们一起回去,啊?” 于家媳妇想的可完美了。 她就希望回到从前一家子人都在的时候,她有丈夫有孩子,如今有儿有女。 回到那种村民都羡慕的生活。 于家媳妇的偏袒毫不遮掩,连旁观的李二花都瞪圆了眼睛。 她从未想过,于姑娘的家里竟是这样的。 这样奇奇怪怪的家庭,怎么能养出于姑娘这样不食人间烟火,如仙子下凡一样的人呢? 李二花想不通,于家媳妇却想的简单。 只要于桑之道个歉,把生意交出来,于家男人定会原谅她,她再把于家男人和于桑之给带回去,几个人又能回到之前那种其乐融融的生活。 而且,有了这些钱,她丈夫也不会动不动就被外面的女人给勾搭走。 简直再完美不过了。 第64章 。 于家媳妇想的过于美好,事实却并不会因为她的想法而转变。 于家男人贪婪又理直气壮的回应已经触及到了于桑之的底线。 于桑之的视线落在于家男人身上两秒,就已经知道了这个男人的性格和品性。 无非就是妄图占她的便宜。 因为感觉到无趣,于桑之并没有继续和于家男人交流的打算。 袖子一挥,立马有读懂她意思的伙计站出来,请几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出去。 然而目的没有达到,于家男人又哪里舍得走? 他一边不可置信,一边是被人轻视的不满:“于大妞,你什么意思?” “你让人赶我走是不是?你可还记得有我这个老子?” 于家男人的怒吼声愤怒又憋闷,过于大的嗓门吸引过来过路的鸟雀。 不说偷偷瞧这面闹剧的伙计们,就连隔着半条小巷的人家都打开了门往里面瞧,目光满是好奇。 于家男人自长大开始,从未听说过有不尊老子的存在。 此刻,他女儿的叛逆,就如同一个狠狠的巴掌,给打到了他的脸上。 “表弟。”于家男人的表哥也忍不住出声,他唯恐几人闹出大动静,连忙一边安抚自己的表弟,一边侧过头看逐渐有人聚拢的小巷:“你冷静一点。” 于家男人可没有什么羞耻心,更没有把事情捂着不闹大的觉悟。 从他能够抛妻弃子和其他女人一起走就能看出来,他并不把这些名头当回事。 但他抛弃父亲的责任可以,一旦于桑之不把他当做父亲来看,却又触及到了他的逆鳞。 于家男人的脸色,已经好几天没有这么难看过了。 他深刻地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 “你不要说话。”于家男人扒拉开表哥安抚地动作,愤怒的眼中不知道哪来的底气:“我怎么冷静?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如今翅膀硬了,要自己飞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 于家男人喘着粗气,活像是被气狠的样子。 但实际上,若仔细观察细节的话,就能发现他手捂住的地方不是心脏而是胃,连颤抖的手都装的很不成样子,和虚假的帕金森老头一般。 他装出了自己的辛苦和心酸,对着聚拢起来的其他人愤慨道:“我这个女儿啊,小的时候就不讨喜,我还不在意,把她一点点安安分分养大,如今她大了,翅膀硬了,却又说要自己一个人干活做事,不让我们这些老一辈的人插手,这是个什么道理?” 旁观者虽然不知道事情的经过,但看于家男人那愤慨的样子,都多多少少地对此事产生了一点共情和同理。 同样到了于家男人这个当爹的年纪的男子也不少,甚至有些还是有了孙子的。 他们的想法更是简单,这样的女儿,不尊老,不敬老,是要被送去官府的。 从未听说过哪个女儿独占家产不管老子的笑话。 年纪极大的王老板混在里边,装的一副装模作样的样子,摸着胡须站了出来。 他厉声呵斥:“住手,哪里有孩子把爹关在门外的道理。” 王老板同样经营一家米铺,但此刻,没有人细想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把他当做一个德高望重又看不惯此事的老人。 来撵于家男人的伙计顿了下,不知道怎么办,又收回手去看自家的掌柜。 于桑之掸了掸自己身上的袖子,小巧精致的脸上,一双瞳仁深不见底:“那可有随意掺和别人家事的道理?” 从前于家男人脚踢于家媳妇,棒打于二妞的时候,可有一群人说家事不可掺和。 如今她不过撵一个人出去,又何来的狗在吠? 于桑之那双漂亮澄澈中点着星星的眸子微微疑惑。 王老板被这么一问,噎了一下,做了一会儿思想建设,才重新挺直背:“我是看不惯你这样的行为,不说是我,就说在场的各位,又有谁能看的惯呢?” 几个围观的男人正因为于桑之这句话面露尴尬,如今听到王老板的话,又重新直起脖子,看向于桑之的神情有些不满。 她不仅忘恩负义,还不允许别人看不惯了。 最近桑氏米铺出名了,连带着看红眼的人也多。 不少人希望桑氏米铺出点什么事,好让人看笑话和热闹。 在这个时代,小女子志气远大而鹏程万里的事迹,可并不会有人推崇。 于家男人就当自己背后有一群人支持,本就理直气壮的声音更加嚣张了:“你收拾收拾东西,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搬回家去,这里老子来就行。” “恰好。”于家男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脑子灵活得很:“你不是说我没管你吗?我现在就管管你,你这个年纪,没有老子做主,又能有什么好亲事?别人这个年纪都说上亲事了,老子也给你说一个好亲事。” 最后一句,也不知道是威胁还是什么。 于家媳妇抿着嘴,居然点点头,期待地看向于桑之。 这一场面,让李二花大跌眼镜。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行人,目光震惊。 于桑之动都没动一下,还是让伙计把人赶走。 于家男人刚打了一架,正是想动手的时候,被于桑之当众下了面子,顿时脸色很黑,沉着脸要让她好看。 这次出现的,却不再是普普通通的小伙计了。 专门被雇来看家护院的壮汉,抖着自己身上的肌肉,一步一颠地走过来。 光看那胳膊比于家男人手臂都还要粗上两倍的大腿,就知道他做的就是撵人的功夫。 严阵以待的于家男人后退了一步,脸色顿时从黑沉变得铁青,那铁青的脸色,就是外人也能看出他的勉强。 为了帮于家男人挽尊,想用这招对付于桑之的王老板连忙退后两步又说起冠冕堂皇的话来:“君子动口不动手,于掌柜如果有道理,那就应该说出来,而不是如此小肚鸡肠地撵给自己养育之恩的人走。” 这已经不是暗讽了,更多的是明嘲。 王老板自诩资历,说的话也德高望重,看于桑之的目光,不加愤怒,反而透着一股子好言相劝的味道。 只是虚伪极了,仿若提点小辈的话,细剖起来,更像是在拱火。 旁观者却是不管这些的,他们都相信,有热闹看就是好事。 一个个目光炯炯,正要看这小镇新来的女掌柜要怎么应对。 居然有人要和于桑之讲道理。 于桑之自己都默了会儿,她想起曾经在绝对的实力下,自己塑造的规则,在她的规则下,每个人都按照她的规定生存。 无论是一言不合就要出手解决桐城这个祸患的管理者,还是在她的威压下瑟瑟发抖的小弟们,都被她的实力给碾压到毫无反抗之力。 这感觉有些许新奇。 还从未有人这么义正言辞得和她讲过道理。 第65章 养猪 既然他们要和他们讲道理,于桑之也新奇这种讲道理的流程。 她起了点兴味,点点头。 “要讲道理呀,可以。”她拍拍手,那满身横肉的大汉立马转了方向,蒲扇般的大手一开一合。 “砰”一声,把于家男人和于家其他人都放进了里头。 徒留外面一众看热闹的吃瓜群众面对结实的门板大眼瞪小眼。 王老板就被关在第一个,他面对着木门,瞪大了眼睛。 那双眼睛怔怔看着,似乎是没回过神来。 能让他碰一鼻子灰的人可是少数。 里面,清冷的嗓音混着如流水般潺潺的声音落在王老板的耳朵里,怎么听都像是回敬他之前的讽刺:“既然要讲道理,那么就关上门来解决家事,诸位请回吧。” 被热闹吸引过来的看客们面面相觑,都闹不懂这是个什么操作。 不过…… 眼看真的没有热闹看了,他们还是顺着人群散开,只是走的时候,八卦随着他们嘴上飘,从他们的嘴上飘到其他人的耳朵里。 “好了。”于桑之转眼看向于家男人:“人都走了。你想干什么就直说吧。” 于桑知并不打算和他掰扯什么老子孩子的。 这对她可没什么用,她既不是于大妞,又不是正儿八经的于家人,顶多只是个占了魂儿的恶人罢了。 于家男人哪知道于桑之还会这么硬气。 看着于桑之风轻云淡的样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等门关好,他就立刻把当初在于家蛮横的样子使出来,大步上前,想要重现当初一家之主的“威严”。 什么讲道理? 只有在外人面前,于家男人才爱讲讲道理,一旦关上了门,于家男人只会做于家的一言堂,把所有暴躁的脾气,全部都以拳脚的方式,施加在和他最亲密的媳妇和孩子身上。 而他现在,则正打算重现这一打压的方式。 于家男人恶狠狠的,面部的肌肉紧绷,牙齿紧咬,嘴部的肌肉也都紧紧抿住,走动间,骨头嘎吱嘎吱响,正是想要给于桑之一个狠狠的教训。 然而不等他抓上于桑之的头发,让她知道于家到底是谁说了算,就被一脚踢翻在地。 于家男人眼前一闪,还没等他看清楚眼前一闪而过的东西,就被一脚给按倒在地上。 脆弱的肋骨摩擦着地面,背上的那只脚小巧玲珑,却内含暗劲,正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力道按压着他。 于家男人舌头一伸,差点就要吐出来了。 可惜,这并没有让他呕吐的环境,只见那只脚不知道往哪出一碾,疼的于家男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整个人冷汗涔涔,连想吐的欲望都被笔回去了。 于桑之垂下脑袋看于家男人,眉眼藏在阴影里,看不清具体的表情,只能听到她清凌凌的声音,似是疑问,又似是嘲讽:“想偷袭?” 正常人哪能想到这样的局面。 刚察觉到表弟要动手却没能及时拦住的于家男人表哥收回自己打算劝架的腿立马退了回来,整张脸都是放大的惊恐表情。 于家媳妇就反应更大了,她尖叫一声,尖锐的嗓门几乎要把门给戳破:“啊!于大妞,你快放开他。” 于家男人被于桑之给踩在脚底下,连呼气吐气的空间都没有,整个人翻起了白眼,几乎就要窒息掉。 于家媳妇迫不及待放下自己怀中从来不离手的小儿子,连忙扑上去拉扯于家男人,同时还要用尖锐的嗓门骂于桑之:“你干什么?他是你的爹呀,你居然敢这样?” “你怎么敢?你不怕吗?” 于家媳妇絮絮叨叨,比即将要窒息的于家男人还要聒噪。 说来说去,于家媳妇也没能说出为什么于桑知不能动于家男人,反而一直在抱怨和惊恐:“你不怕吗?” 于桑之实在不知道她应该怕什么,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淡淡收回脚,看了一下在地上喘气的于家男人,实在不知道他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偷袭成功。 本想要以拳头和暴力来压迫女儿的于家男人惨遭滑铁卢。 他又气又急,又极为狼狈,在地上扑腾的样子,活像是一条上了岸的鱼在苟延残喘。 缓了好久,他才勉强支撑着自己坐起来,被地板砸的鼻青脸肿的脸正对着于桑之,目光里满是恨意。 “啊。”于家媳妇惊叫了一声,被这满含恨意的眼神给吓到,捂着自己的心脏,不敢直接看于家男人。 于家男人这眼神刺到的不光是于家媳妇,还有于家媳妇带来的孩子。 孩子哭声更加嘹亮。 于桑之察觉到了于家男人的杀意,撩起眼皮,淡淡拨了拨自己的指甲,压根没把于家男人当回事。 镀金的灯笼灯光明亮,灯火笼罩在她身上华丽的狐裘和鲜艳的裙摆上,金光横波,是一种独特的美。 从未拥有过这些好东西的于家男人粗喘了口气,贪婪和恨意如雨后疯狂生长的藤蔓,正毫不留情地攀牵在他黑色的心肝上,一点点壮大生长,盘根错节,交织在他肮脏的血液中,盘旋在他恶意满盈的念头中。 于桑之脚下的裙摆被拉了下,她底下头,嫣红的眼角含着淡漠的冷意,将极为有压迫力的眼神落在那只手上。 那只手藏污纳垢,不知道在女人的床上滚过多少回。 于家男人紧抓自己手上的裙摆,感受到金丝在他手上摩擦的感觉,生了更多力气。 “我……咳咳咳。”于家男人一手捂着脖子,一手还紧抓着于桑之的裙摆不放:“我……” 他抓住了那身裙子,抓住了那点衣摆,神色全是阴狠:“我要你给我钱,我要你给我银子。” 他发了狂:“你踢我,你踩我,我要把我于家的钱财收回来,我要把我于家的钱全都收回来。” 于家男人装牙舞爪,使劲顺着衣摆想要抓住于桑之的小腿。 但是不等他真的抓住,他就被人给提起来。 浑身肌肉的壮汉如拎小鸡一样,把他拎起来丢在一旁。 眼中嫌弃,嘴里说着:“我们于掌柜也是你能碰的?” 哪怕他们不敢相信这个骂骂咧咧的男人能养出于掌柜那样美若天仙不似凡尘的人,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不过看于家男人的鄙夷却是没法抹去的。 他们都是于掌柜招来的,不说对于掌柜的推崇,光从他们的生活稳定来说,这个于家男人刻薄的模样,很可能一接手生意就将他们辞退。 更何况这些天,桑氏米铺的地位和名声水涨船高,让他们原先对女子的看轻也随着不间断的金子而消弭。 拨算盘的算房先生这几天把算盘拨得哐当哐当响,还时不时感慨自己真是老了,跟不上现在做生意的头脑。 早知道现在桑氏米铺能赚这么多钱,他就不去于掌柜面前讨人嫌了。 摇摇头,壮汉站在一边,看那如同一团烂泥软肉一般瘫在地上的男人。 其他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于掌柜本事可大了,于家男人妄想要侵占于掌柜的财产,恐怕是有够他喝一壶的了。 于家男人被摔了个半死。 就这样,他还倔强顽强地趴在地上要和于桑之理论。 “老子养头猪都比你要孝顺,你这个赔钱货。” “我呸,老子当初就应该把你一生下来就掐死。” 于家媳妇慌里慌张,连忙又去搀扶他。 却被于家男人一把甩开:“你滚。” 他瞪着眼睛,红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球和眼眶,让他的面目比恶鬼还要可怕和丑陋。 他甚至还恶毒地诅咒于桑之:“你就该和隔壁村的老纪家里女孩一样,一生下来就被扔到尿盆里溺死。一死就扔到乱葬岗去。” 于桑之的眉头逐渐皱起来。 于家男人不知道于桑之的变化,于家媳妇却是知道的。 哪怕她现在仍然认为自己男人没错,但也忍不住地害怕到想要去捂住于家男人的嘴。 “你别说了。”于家媳妇小声道,又胆怯又害怕。 于家男人却“呸”了一声。 “我就知道她是被你宠坏了。要不是你说要给她一口饭吃,可以帮老子干活,老子能留她?” 于家男人怨毒地望向于家媳妇,把枪口对准了她:“都怪你没第一时间给我生个儿子,反而给我生了个赔钱货,这赔钱货,除了能气我,还有什么用?要是我儿子,一定会不用我说,就把所有的钱财双手奉上给我养老。” 于家媳妇被骂的后退一步。 被她妥帖放在于家男人表哥怀里的孩子却突然安静了会儿,又重新哭闹起来。 “你别哭。”于家男人的表哥手忙脚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拍打孩子的背,急得冒了满头的汗。 他分明是来占便宜的,却没想到会陷入如今尴尬的情形。 于家男人看了哭闹的孩子一眼,满是不耐烦,却还是冷冷叱责于桑之:“猪都比你好。” “养猪?”于桑之一字一顿,语气诡谲到深寒。 对于于家男人骂她不如亲自养大的一头猪,她不置可否。 但是她对于家男人想要养猪的意愿表示尊重。 “阿翔。”她再次拍了拍手,脱离了动拳脚的时候,她圣洁到不像话,谁看了她的脸,都没法说出不讲道理这四个字。 “阿翔。”她重复了一下,瞳孔黑森森望向于家男人:“送他去养猪吧。” “唔。”于家男人还没明白意思,就被那个叫阿翔的壮汉堵住了嘴提起衣角。 “呜呜呜呜。”于家男人张牙舞爪又胡乱挥舞的动作完全影响不到阿翔。 他捏着鼻子把人丢在了臭烘烘的猪圈里,眼中有一丝丝怜悯:“你在这待着吧。” 正好他们田庄的猪没人养呢。 第66章 不解 于家一众族老,还有于家嫂子,正围着于家的院子坐立难安。 早过了晚饭时间。 于家嫂子摸索着给几位族老做了饭,大家简单吃了一顿,就守着院子盼望着人回来。 星星爬上漆黑的天。 其中一个族老捂住自己的眼皮,心里直抖,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于家男人出去后,他的眼皮子就一直在跳。 跳啊跳的。 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于家即将得到大量的钱财,本该是跳左眼才对。 可不知道为什么,族老的右眼皮一直在跳,仿若在昭示着什么不好的东西。 族老按住自己的胸口,感觉到有点气闷。 旁边一人扭头看他,招呼他坐里面来,还给他倒热茶:“你年纪大了,吹不了冷风,还是进屋子休息吧。” 虽然这么说,但是他自己却和同样年纪大的族老们守在院子门口,一点也没有要挪窝的意思。 这当然不是他们十分谦逊慈祥,宁愿自己跑出来吹冷风,也要守着于家男人和于家大表哥回来。 而是这群族老们早就商量好了,等到于家那没眼色的于家大妞一回来,就能板着脸,教训她不以家为重的做法多么错误,让他们不得不亲自过来理顺纲伦。 也因此,他们的脊背一个比一个挺直,一个比一个更严肃。 拉长的脸都被风吹僵了,也不见他们动一下。 许久后,好不容易当真熬不住了,一个族老扯了扯他拉长的脸,老脸变得铁青:“怎的还不回来?” 都夜上阑干了,怎么就不见他们回来呢? 莫非是那于大妞不愿意交出来? 思及此,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冷风吹的他本就年迈的身子更加难挨。 他终于是坐不住了,站起来拄着拐杖活动了下身子,恰逢于家嫂子又来劝他。 他听到慰贴的话,心里终于舒服了许多。 也因为这点舒服,他拉了拉自己冻僵的脸,在于家嫂子面前训斥于家男人的无用:“做什么都做不好。这都过去多久了,也不见得把人带回来。” 于家嫂子心中也有些揣揣,不过这不是她一个妇人家能够置喙的,只能顺着族老的话点点头,多余的挑拨离间的事,她是不敢做的。 他们等啊等,等啊等,等到了月亮都被困倦的云给遮掩覆盖,才等到了一点动静。 于家表哥拉着于家媳妇的手,那神色匆匆的样子,放在此刻的背景下,更添惊悚。 红色的月光打在面目恍惚的于家表哥脸上,印的他整个人如同血染上似的。 偏偏他眉目还恍惚不定,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 被他拉着的于家媳妇泪眼婆娑,泪花顺着她止不住的泪线潺潺下落。 那副样子,活像是被遭受了极大的磨难,哭泣不止。 抱在襁褓里的婴儿不断啼哭,呜呜哇哇的叫声,让所有人都心中升起一丝惊慌。 “这是什么了?” 族老还没站定,于家嫂子就扑了上去。 于家嫂子神情紧张,眉目慌张得比于家表哥还甚。 于家表哥见着了自己的媳妇,恍惚的神情才逐渐安定下来。 他侧过于家嫂子伸过来的手,想要说些什么,又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族老,把话又都吞了回去。 反而快步上前,慌张对族老道:“族老,于大妞她把她爹给抓走了。” “啊?”族老绷着的脸彻底拉垮。 几乎是震惊到无以复加,他苍老的手抓住于家表哥的手,重复道:“你说他被于大妞给抓走了?” 族老们再如何会想,也想不到这个结果。 “是怎么回事?”族老们纷纷相继去问,想知道事情的经过。 于家表哥一脸难看,光是说就让他感觉很艰难,实在是他也想不到这个结果:“是于大妞,于大妞她和表弟吵起来了,表弟他话说的重了点,但没想到侄女却直接叫人把表弟给抓走了。” “咚”一声,是族老们踉跄了一下,站不稳,拐杖拄在地上发出一声铿锵的声音。 族老们不可置信,瞪大眼睛:“抓走了是什么意思?就算她于大妞再不识大体,能对她老子动手?” 于家表哥嘴唇嗫嚅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肯定了族老们的说法。 “哎呀,作孽呀。”族老们一听这个结果,再听完于家表哥表述的过程,一拍大腿。 “这不行。”于家族老们本想着是来收敛钱财的,却没想到真有要自己拨正伦理的重事:“于大妞太猖獗了些,她当她是谁,能不把我们于家一族的面子放在眼里?” 族老们吹鼻子瞪眼,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这样,我们明日就去找她,让她把她爹还回来。” 族老们拍板的容易,于家表哥却是愁眉苦脸。 就连于大妞自己的爹她都能给抓走,他们一群陌生人又能怎么仗着身份要求她去把人放回来呢? 别说族老们了,光是他,一年都没见过于大妞几次,说不定找上门去,人家还不认识呢。 族老们却不给于家表哥多说的时间,各自霸占了于家的院子,说好了明日一早起来了就去找于家大妞说道说道。 于家表哥没能说出话来,只能摇头丧气地叹一口气。 不出意料,第二天,一群族老们全部铩羽而归。 虽然没有于家男人那样的凄惨和狼狈,却也一个个灰头土脸地回来,再不复之前的高高在上。 “伶牙俐齿,我们根本就说不过她们。” 族老们说的口干舌燥,不等水烧开,就去水缸里寻了一瓢水来喝。 咕咚咕咚喝下肚,才算是喉咙里解了渴。 他们说的是于大妞手下一群伶牙俐齿的丫头和伙计,还有于大妞仗着自己有钱有势了招来的一个又一个厉害的护院和壮汉。 光是看着,就让他们一群老胳膊老腿的发怵。 实在想不出办法来,他们只能大声宣扬于桑之的不孝,却也不敢太过火,生怕迎来不孝子弟于大妞的报复。 “哎,真是作孽呀。”族老们要回族里重新商量这件事,于家大嫂和于家表哥却仍然抱有一丝希望,不想先行回去。 他们劝慰诸位族老说:“我们放心不下表弟,就多在于家住上几天,恰好于家媳妇无人照顾,我们也能帮衬一二。说来也巧,于家的地还空着,恰好我们也能帮帮忙。” 于家嫂子眼见自己空手套白狼的计划一下子破灭,却还不想接受这个事实,还想在于家多尝试几次。 同时,退而求其次,若没能拿到于家的生意,他们能拿到于家如今荒废在地的土地也不错。 于家嫂子算盘打得精准,于家表哥也同意。 唯独于家媳妇是真心为于家男人担忧,每天虽然抱着自己的孩子,却还是紧皱着眉头时不时关心地去找于桑之。 只不过多被拦在外面罢了。 于家媳妇自己身子弱,又有孩子要喂养,同时还拥有自己从于桑之手里拿到的百两银子,是怎么也无法兼顾于家的地的。 于家嫂子和于家表哥就偷偷摸摸在于家的地方种起了自己的粮食,同时还乐呵呵地霸占了于家的大半院子。 不过他们嘴上的功夫也很了得。 到现在,于家媳妇在于家嫂子的话下,还是坚信他们是来帮自己的。 第二天第三天都还求着他们帮忙去劝劝于桑之。 第四天的时候,也许于家媳妇也接受了事实,不再在于桑之面前哭求把于家男人还回来,而是要看看于家男人过得怎么样。 漆黑华丽的栏杆处,李二花倚着雕刻繁复花纹的木栏杆,五官清秀的小脸拧成一团,眼睛里全是疑惑。 于桑之没有出现,只有她来看热闹。 她百般不解:“把你男人放回去,他又要去沾花惹草,反正都死不了,丢我们这吃吃苦头又如何?总比他背着你跑其他女人床上好吧?” 李二花自幼从青楼里长大,看惯了男男女女那些事,每次看到黏黏腻腻无病呻吟的男女,她都会撇撇嘴看不起。 何况是像于家媳妇这样低声下气的女人。 比那些怀揣着虚无幻想的青楼女子还要让人不解。 好歹是女人,她也看不惯于家媳妇这一颗心都牵在于家男人的身上,所以才忍不住劝了几句。 换做别人,她只会冷眼旁观。 李二花这句话一出来,于家媳妇的脸再次变得惨白。 她晃了下身子,显然也想起了阴暗的时候,自己独自一人虚弱地留在家里,而她男人则和其他女人一起跑了。 不过…… “他都回来了。”于家媳妇低低道:“他好不容易回来的,一定是他不喜欢那个女人,又思念儿子,这才回来的。” 于家媳妇显然有点魔怔:“那个女人霸占了他这么久,好不容易他回来了,要和我和儿子继续过日子,你们能不能把他放回来?” 若要于家媳妇知道来找大女儿闹一场的结果是这样,她怎么也不会来。 但是现在事已至此,只能仗着自己的身份要求人把自己男人放回来。 虽然每日不一定能见到于桑之,更有可能被别人用奇怪的眼神嘲讽,她也不后悔。 只要于家男人能回去,和她好好过日子。 她还有小儿子,小儿子不能没有爹,就是没有这个生意,没有这么多银子,只要他们一家三口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家媳妇这副样子,显然说不通,旁边的伙计已经从第一天的无奈和可怜,变成了现在的冷眼旁观和麻木。 麻木地看于家媳妇站在他们掌柜的后院,又麻木地听于家媳妇那些无趣的理由。 他们的视线一个接一个,都飘向阿翔,只有阿翔才知道,于家男人被搞到了什么地方。 第67章 生意人 阿翔低下头,他无论如何不会辜负于姑娘的期望,把这些事儿乱说嚼舌根的。 要他说,身为于姑娘这样好看的美人的父亲,于家男人真是万世修来的福分,偏偏于家男人没有这个福气去享受,反而让他关进了猪圈里去伺候小猪。 于家媳妇哀求的目光又落到了阿翔身上,她眉目哀婉而凝怨,坠着泪的眼睛婆娑望向阿翔,是让人哀其不争的请求。 没有人能同情她。 阿翔也不能够。 唯独刚刚劝说她的李二花,半随着疑惑地望着她,她并不能想明白,于家媳妇为何能这样?为了一个男人和于姑娘闹到这样地板呢。 以她拿了钱又有儿有女,为何要把日子全部堆在对于一个男人的殷殷期盼上? 以李二花尚且年幼又理智的年纪,是想不出于家媳妇的偏颇的。 就像她也想不出自己年幼刚卖进来的时候,为何带她的那位姐姐会抱着希望等她的荀郎来赎。 这是她尚且不懂的领域。 就像于家媳妇也不懂为何于桑之能狠心至此,非得比的她与男人两地相隔呢? 李二花收了心思,不敢再深想。 于家男人是被于姑娘亲口送去养猪的,她也不能泄露。 于是,她便垂了头,好奇地望着于家媳妇逐渐走远。 小城的冬天渐渐过去一点。 热闹的流言蜚语也被冰雪给裹挟在了泥层底下。 冬天的雪总是残忍的,哪怕这个小小的地方的县令并不热衷于剥削民脂民膏,也冻死了一批数量很小的贫民。 被挖了坑草席裹尸扔到泥地里的还是少数,更多的是丢到城外的乱葬岗。 那里阴森恐怖,平常人是不敢夜晚去那里走的,只有在白天,拉上好几个壮健阳刚的少年大汉,才舍得走上这么一遭。 寒风有在呼呼地吹着,把随地的尸体瑟瑟翻起一阵边来,尸体慢慢腐烂的臭味混着富人酒肉的残骸,一起堆叠在了乱葬岗的深处。 这样的一个遍地是白的冬天。 所有该懒怠的不该懒怠的人全部懒怠起来。 就连桑氏门铺的门童伙计也都冬困得昏昏欲睡,仿佛只要在他们胳膊肘上支一根树枝,就能一觉睡到冬天湖面破冰似的。 却也就在这样懒怠的一个冬天。 号称是京城的一个做大生意的京都人找了门路送了帖来。 那是一个寻常的落了小雪的憋闷的午后。 负责扫院子的小伙计都穿的厚厚的把自己冻红了要冻出冻疮的手藏在厚手套底下。 尖锐的蓬松的用竹把做的扫帚,正慢悠悠地又一遍一遍地用身子去拖拽地上的残雪。 寸寸雪泥混着落叶,被扫在梧桐树的一角。 小伙计不过打个哈欠的功夫,有谁快步如一阵风似的,马上就越到最里面过去,风雪好似比他还要慢,等他都过去一会儿了,才悠悠又下下去。 扫地的小伙计哈欠打到一半,惊愕地吓了一跳,蹦起来就要拦他。 “于姑娘在睡午觉呢,吩咐了谁也不准打扰。” 小伙计惊骇地手上的扫帚都要丢在一边,那厚厚的竹把落在地上之前。 如风似的越过去的人,远远飘来一句话:“我是有要事。” 伙计看不见的风里,一张帖子散发着悠悠的墨香,在风雪中摇了一摇,又妥帖地落下去。 那谁跳了两下,就落到了院中。 院子隔着内院和外院,里面是徊长的走廊。 自于姑娘定下心后,店铺又扩了一番,连带着小院也增大了一倍。 那谁在院中信步,黑色的布鞋染了没扫净的雪。 雪太无辜,他不与雪计较,只推开了厢房的闺门。 闺门内,红烛帐暖,分明说是在午睡的人,隔着细细一层薄纱,垂了脖颈,洁白的下巴仿佛镀了瓷釉,正在享受旁人的投喂。 玄烨一身黑衣,手捻着滑溜溜一颗葡萄,目光灼灼,毫不掩饰。 葡萄在他的揉搓下,却还保持着完美的圆润和甜意。 一寸距离的小小白瓷盘,更是洒满了细长难啃的坚果,只是这坚果虽然磨人,却也足够精贵足够好吃。 人似影影绰绰的仙人,果也似千金难买的仙果。 玄烨笔直站着,似乎毫不受人影响。 他伺候人已经越发习惯了,在那谁这样灼热又羞耻的注视下,还能面不改色地将手上的东西安安稳稳喂完。 那来送帖子的谁,也只看了一眼,便只得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因为深知知道越多死得越早的道理,他甚至只看自己的鞋履,分毫不敢往上。 鞋子如此好看,雪如此洁白,他看一看又有什么错呢? 只是苦了他的眼睛,如此红帐薄绡,却无法看一眼灼灼风华的美人。 待一息,或是两息。 玄烨终于远了点,他站在了离床帐大约三尺还是四尺的地方,不远,也不近。 这已经很满足了。 他无法定位自己在这的身份是什么,却也愿意为一点隐约散发的善意和期冀而自愿靠近。 玄烨走远了,那谁便自然地跪下,将手中的帖子举到头顶。 其实这里没有这样重的规矩,只是他觉得,若不跪下,他却是要生出僭越之心了。 烛火是亮的,薄帐是红的,只剩下了被高高举起的那一小小帖子。 白色的纸笺,上面点着一点梅花香,封面没有挂名。 落入手中来,一碰就知道触感。 是一纸千金的“千金”。 等到拆了里面,才缓缓显出一点全貌来。 接纸的手皙白,如玉,又如珠。 一寸寸翻过的时候,会让人心口空了一块。 没人敢轻易去看,唯独玄烨,偷偷打量,再肆无忌惮。 飘着梅花香的帖子逐渐沾染了一点木质的冷香。 那白皙如玉的手指,也将那帖子轻轻放下。 帖子在半空中飘落,很快落在桌子一角。 半搭帖子在桌子上,半搭在外,看着晃晃悠悠,很像马上就要掉下来。 但它始终并未。 膝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哪怕燃了碳火,地板还是坚硬的,也是冷的。 冷的无论如何是暖不起来的。 递帖子的那人被风惊动,轻轻抬起了一点睫毛,看了一眼半落不落的帖子,很想把它提起来,好好地放在桌子上,又或者把它接到自己的手上来,让自己的手做桌子,让于姑娘能直接用着。 可是他不敢。 于姑娘没有同意,帖子也并未同意,桌子大抵也是不同意的。 于是只能作罢。 那人便将自己的视线落回来,继续盯着自己膝盖下的地面。 玄烨也想把视线收回来,好显得自己不那么冒犯。 可是不行,他的视线有些不听话了,又若有似无地黏连着,移开又落回去,便干脆不移了。 明目张胆,又全然心虚。 李二花常常背着于姑娘骂他登徒子,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玄烨在心中研磨,却又没有要悔改的意思。 帖子中的信息很少,只说了知道于掌柜打算去京城,虽不知哪来的消息,却叫他察觉到了。 帖子的主人明目张胆地暗示,他在京城有关系,不知道能否帮上忙。 还说见面详谈。 帖子内容很少,但措辞严谨客气,很像是个享受风雅的书生,不像是个生意人。 跪在地上的膝盖都麻了,那谁却没有起来,冰冷冷的感觉爬上一点,又被闷红的碳火给烤了下去。 屋内安静极了,似乎连外面的雪声都隔着天地静默。 玄烨站在一边,眼睛都望到于姑娘身上去,却一眼未看那令人好奇的帖子。 恐怕这样熏着熏香的午后,漂亮美人坐在一旁,没人会去关注这小小的帖子。 总归寂静也是要散去的。 于桑之想了一想,于生意人来说,恐怕也只能看重这小城生意所带的利益。 旁的,也是无足轻重的。 或者,有什么她并不清楚的缘由,让他写了这封帖子,予她一点好处。 于桑之没有说话,她将半落不落的信封拿起来了,又安静稳妥地放在了桌子上,让它不那么摇晃,也不那么引人忧虑。 她要回信,玄烨便又有了价值。 洗净又放好的毛笔被妥帖安稳地拿了过来。 玄烨有点庆幸,自己这些日子都在这里,对这里的布局和物件了如指掌。 润了笔,他又慢慢地去磨墨。 送帖子的人已经在示意下站了起来,但还是低着头颅不敢看她。 总归他是不敢直颜的,总让他有了亵渎之感。 在玄烨磨墨的时候,他便走上前去要替他,但还是被玄烨给拦下了。 玄烨笑起来也是冷的,唯独眼眸在接触到于桑之的时候会暖柔下来。 他道:“我来罢。” 是斩钉截铁的一声通知,那人强求不得,只能退下,看着上好的墨块在水中逐渐润泽,又被砚台碾磨。 澄澈的墨水散了来,成块的墨就不显得那般茕茕独立了。 毛笔沾上一点墨汁,青葱的玉指似乎和他们格格不入,握在毛笔之上,连毛笔都像是沾染了仙气。 搁在一旁的帖子还在散发着香。 在这样的香中,于桑之写了封信,邀请了这位京城里做大的生意人过来。 这位生意人言辞严谨客气,于桑之便也客气了点。 一个个漂亮的字在纸笔下成形。 如墨色渲染出一片青葱的黄土小城。 滑润笔直的乌发散在了脖颈间,衬得那张遗世独立的脸更加精致漂亮。 蹁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像是无拘无束的蝴蝶。 玄烨本是看着那墨色染作的小城的,可一低头,视线便不自觉凝住了。 心跳隔着一层皮肉在紧张,而他的神色却故作平淡。 可情意哪里是掩盖所能掩盖过去的?若非于桑之正低头写字,她一抬头,便能看到玄烨眼中的深情厚谊,正隔着一层水雾,悠悠望她。 第68章 故人 京城的生意人在雪下后的第二天到来。 偌大的派头,比这小城里最有钱的富人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偏偏这小城恰是冬日,大家隔着霜雪,便无人能过来凑乐。否则也该是热闹起来。 桑氏的伙计迎接了这位贵客。 因听说是京城来的,还很仔细地看了又看那贵客的面容和仆从。 贵客被看了两眼,第三眼便抓住了。 他是个很儒雅客气的人,让人想过他做生意之前一定是考过举人才子。 他笑了笑,那张三四十岁但只一点细小皱纹的脸便更和善了很多:“这位小先生,你在看什么?” 伙计也只是小小的伙计而已,从未被人如此客气地称呼过。 刹那便红了脸,又羞又怕,只感觉这当真不是一个寻常的生意人,哪有寻常的生意人如此客气的? 而他也没想看什么,左右不过想看看京城那大地方来的人,是否和他一样,都长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罢了。 那生意人瞧见了伙计的红脸,又客气地笑了下,他问:“我脸上可是有东西?” 伙计赶忙摇头。 这位金贵的大老板坐的是熏了熏香的上等马车,驾驶的是吃了草料的上等好马,就是身边跟着的仆从也井井有条。 他的面上更是白净,连一丝风尘仆仆的灰都没有,又怎么会有脏东西呢? 伙计说不出话来,可是不行,他还是得答。 他便绞尽脑汁从自己所剩不多的见识中,浅浅找出两三个好词来夸赞他:“不,您风姿卓著,一派华章,什么脏东西都没有。” 贵客微微浅笑了声,便放过了这位窘迫的小伙计。 屋内铺了暖和的炉火,浮光跃金的阳光从窗棂的一角洒下来,斑斑点点,很像是调皮的娃娃。 美丽的妙人就坐在镶金嵌玉的案旁,迷了人的眼。 刹那,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也生出了一点意料之外的惊艳。 浓颜净骨,开的最盛的桃花,恐怕也没有这样姝丽的颜色。 迈入厅中的脚顿了,静了,又控制不住重重落下去。 早有训练好的仆从从厅中而来,接替过伙计的活计,引这位奇怪又独特的客人入座。 上好的鲶鱼,鲜美的豆腐,四季最绿的时蔬,叫所有仆从毫不小气地招待了来。 曼妙的女子抬起模糊的面容,招待他道:“余老板,这边请。” 余正平,是京城中很难得的生意人,他自小博学笃行,虽是汉人,却也叫他在八旗握却的京都里闯出了一番天地。 此番过来,倒很难想象,他是缘何来到这小小镇子的。 余正平点头,很儒雅地笑了。 他大大方方,好不遮掩自己的情绪,并不否认这位女掌柜的魅力:“久闻不如一见,一路行过来,都说于掌柜倾国倾城,此番看来,京城第一美人,恐怕也比不得。” 哪里来的久闻不如一见,于桑之也就今年方才展露风头,要说背后的真相,恐怕只能是客气一番。 无人会揭穿这样的客气。 酒过三巡,余正平方才将目的细细透露了一点:“听闻于掌柜身边有个失忆的形影不离的男子,可能见上一见?” 什么形影不离? 同样陪客的李二花脸上一红,暗暗在心里埋怨那可恶的男人败坏了于姑娘的名声,叫别人都想多了去。 左右于姑娘不过就叫他伺候了几回,两人清清白白的,哪里能用上这样暧昧的词? 在李二花开口驳斥之前,那余正平倒是先笑了,客气地赔罪道:“瞧我,也是路上听他们说多了,嘴巴一快,若冒犯了,还请谅解。” 文化人这样一番赔罪,倒是叫一向泼辣的李二花都没了话。 于桑之浅浅一点头,那双漂亮的眸子只往后看上一眼,早就有颇具眼色的仆从伙计去叫了玄烨来。 余正平似是满足,重新将注意力回转到桌上精致喷香的菜来。 “久闻这里的客来福手艺非凡,名声在外,不知道这味道,可是客来福做的?” 余正平本是随口一提,心思并不在这,抬头一看,却瞧见那漂亮的眼眸深不见底,仿佛看透了他这个人似的,让他身体一寒,浑身都颤起来。 汗毛直立下。 招待的主人缓缓放松了他的紧张,如同游刃有余地拨动一根绷紧的弦,叫他猜不透摸不着。 “是呀,您可真聪明。” 余正平心里一颤,本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的嘴巴,却失去了往日的顺畅。 那些信手拈来的客气话,也就堵在了喉咙里。 半晌,他才低低地吐露一句:“不敢。” 派出的仆从很是速度,不过半炷香不到的时间,便把玄烨请了来。 玄烨一身挺拔的黑衣,眉目紧拧,不知道这位奇怪的客人为何要找他。 同时在仆从的口中得不到信息,便愈发有点冷了。 “掌柜的。” 一声轻声的通报,如游鱼似的仆从散开,露出他刀削骨立的一张脸来。 眉目高贵,气宇轩昂,极具压迫感的气质,让正在饮酒的余正平转过头去。 “啪嗒”一声,是杯盏差点碎在桌面的声音。 余正平怔怔的,似乎看着他回不过神来。 如此明显的表情变化,便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余老板?” 于桑之的语气不明,在后头轻轻叫了一声。 余正平这才把出了窍的神拽回去,愣愣把手中的酒盏放下。 他先是看了会儿,又低头擦了下酒液耽搁到的地方,方才遮掩道:“您这位身边的男子,很像我一位故人。” 游鱼板的仆从很快从余正平手上换了新的酒盏,又给他取了帕子收拾干净。 于桑之笑容并未减少,看样子对他的那位故人很是感兴趣:“看来那位故人很重要。” 余正平手上被换了新的酒盏,却不敢再动,只是又愣了一会,才缓缓点头:“是很重要。” 不光光是对他,对天底下众人,全是最重要的存在。 周围环绕的仆从和伙计都默默地低着头颅。 他们是来伺候和陪客的。 本不该多想多看,可是听到余老板的这份感慨,他们脑中便不得不猜测:这一定是个悲伤的故事。 或许并不悲伤,但一定是惆怅的。 果然,李二花也便如此想。 她很少有不敢开口的时候,此刻便也就开了口:“听起来,似乎是个难以启齿的故事。” “这倒并不。”余正平缓过神来,便也恢复了自己的游刃有余。 他叹了一声,似乎是知道自己若不说些东西出来,恐怕不好混过去。 “是这样的,这个故事倒并非是个不能言说的秘密。”余正平这样说道:“我那故人,家财万贯,本该是安安稳稳,偏偏有小人觊觎,看中了他的钱财和性命,故意派了小人来作祟,令他意外受伤,没几天便卧病在了床榻,令人烦忧。” “如此。”李二花瞪大眼睛,似乎也没能想过故事如此曲折:“那那位故人如何了呢?” 是伤重,还是即将健全了呢? “那位故人呀。”余正平不着痕迹地侧头看了一眼笔直站立的玄烨,心中复杂:“那位故人想来也快要好了,只不过也多时未见,乍一见到和那故人如此相似的人,我过于吃惊罢了。” 这人都找到了,还能不“痊愈”吗? 李二花放下了心,自觉要自己把嘴巴看管严实一点,若是因为嘴巴太松,真冒犯了,怕是不好。 在这样的氛围下,余正平几乎称得上是战战兢兢地让座。 他站起来,很是客气地与玄烨道:“你也坐吧,我劳于掌柜请你过来,想必你也还没吃饭,恰好于掌柜和李姑娘都是女子,不知我可有荣幸能与你同喝一壶?” 于桑之和李二花是不喝酒的。 光是他余正平一个人喝也怪不像样的。 玄烨冷冷的眼珠子转了转,落到余正平的脸上,直看得余正平在心中思索是否要跪下来山呼万岁,又悄然地移开。 他看了看于桑之,又看了看席面,这才坐下了。 他挨了于桑之坐,左边是余正平,右边便是于桑之。 见最尊贵的人已经坐下了,余正平这才跟着胆颤地坐下。 他只敢坐半个椅子,生怕等万岁回忆起现在,治上他一个冒犯之罪。 本来和万岁爷一个桌子吃饭他是不敢的,可是想到要万岁爷站着看着他吃,他便更加不敢了。 “来,我敬你。”余正平几乎称得上是谄媚地,将壶里的美酒倒入背中。 浓郁的琥珀色颜色醇厚,看起来就别有一番滋味。 余正平的客气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别说客气地敬酒,就连这里默默无闻的小伙计,他都能客气地询问。 敬酒又能算是什么? 如此儒雅的人,说话做事总是客气而留有余地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对京城所来客人的滤镜,大半的仆从都是这样想的,而剩下小半的则是余正平自己带的仆从。 他们跟着余正平站在一边,看自家老板如此客气到称的上是谄媚的模样,心中有些骇然,不过他们是余正平的奴仆,是不会私自乱说话扰乱主子的事情的,便也闭上了嘴巴,一句话都不敢说。 唯独只有李二花心中嘀咕,有点奇怪。 不过想一想这人的品性,也就能放下怀疑,把那些疑虑都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了。 更何况她刚刚才提到一个不好的话题,差点让人家想起了自己故友的伤心事,这会儿便不好意思再提出什么问题来,只能自顾着吃菜了。 整个厅堂,除了余正平自己,便只有一双漂亮而漆黑的眼睛,凝视着余正平的动作。 第69章 没见过 在暗潮涌动的风波下,众人“其乐融融”地用完了饭。 饭毕。 余正平本该是要去客栈留宿的,可不知为何,到了嘴边的话一停,下一秒改了口:“于掌柜,能否借宿一晚?” 客自远方来,这要求也算不得无礼,于桑之自然应下了,唯独玄烨皱了眉头,无差别地开始审视起来,把余正平从头望到脚,似乎要找出这么一丝不对来。 余正平淡定半生,唯独在这位年少掌权的万岁爷面前是万分不敢放肆。 他生怕万岁爷多想,杵了半天,把自己的心思细细吐露:“我与你一见如故,又听闻你失忆了,我在京城有点人脉,或许能帮上忙,恰好逢此机会,不免叨扰一下,与你了解了解。” 余正平的话真切而诚实,便是再多疑的人也不由得放下戒心。 何况是来找自己的,并非是觊觎于桑之。 玄烨便把自己紧蹙的眉头展开,也客气地交谈了几句。 让他更加心惊的是,他与余正平这位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交谈毫无妨碍,这让他不得不猜测,或许自己也是京城来的。 这样的猜测毫无道理却又有所依据。 这另玄烨警醒的同时,也在心中隐隐筑起一道防线。 余正平的意外留宿,没有让于家的仆从们手忙脚乱。 他们几乎是早有准备地,将所有将要用到的东西,全部都准备了一番。 余正平的房间恰好在玄烨的隔壁,正应了他要了解了解玄烨的这一借口。 而他带来的下人仆从们,则跟着住在了伙计们的大通铺中,也不知是否能适应南方的冬季。 余正平请了玄烨来坐,又小心翼翼地捧了茶。 上好的茶叶一掷千金,余正平一边赞叹,一边感慨南方的钱财之多,趴是随机在路上捡块石头,也能掘出一块金子来。 热茶氤氲的雾气从茶底缓缓上延,玄烨捧着茶,眼微抬,审视地望着这个几乎称的上是刻意讨好自己的生意人。 他一无钱财,二无权势,很难想象他是为了什么才来接近他。 玄烨带冷意的眼叫余正平心里一凉,他本来就想看看万岁爷是否当真是不记得了,还是扮猪吃老虎似的装作不在意。 如今被这样冷的视线一打量,所有心里的小九九顿时就消失殆尽。 他这一刻几乎不管不顾地想,不然他就把所有的真相都吐露出来好了。 可是下一秒,迟来的理智又叫他止住了将将要出口的话,只看着玄烨欲言又止。 玄烨缓慢而矜贵地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余正平欲言又止的样子。 “余掌柜有何事要说,尽管开口。” 也许是骨子里带的矜贵,哪怕他心中疑窦丛生,他也绝不轻易地表露,只会浅而又浅地引导别人说出他想听的话。 余正平实在是忍不住。 不过他也没蠢到直接地凑到万岁爷面前说万岁爷您是不是磕坏脑子了。 他还想要脑袋呢。 于是,他便换了个问法:“玄兄失忆情况如何了?实不相瞒,我认识一个专门治失忆的大夫,声名在外,妙手回春,现今也在京城,如若玄兄愿意的话,可以让他为你查看一番。” 余正平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玄烨的表情,又不敢太过直接冒犯龙颜,便一边低着头,一边用余光查探。 玄烨对于自己的失忆没什么好说的:“醒来就这样了。” 大夫也只是说让他好好养着,说不定哪一天就想起来了,大脑这等东西,太过精贵,也无人能说的清他是如何运转的,只能叫他放宽心,不要太过忧虑。 玄烨的忧虑是没有的。 此刻也自然地道:“顺其自然吧,没准哪天就想起来了,多谢余掌柜的好意。” 余正平略微张开了嘴,吃惊望了玄烨一瞬。 他就说他觉得万岁爷的失忆来的蹊跷,却没想到是被人伤了。 若换做别人,不想治便不想治吧,可是这是关乎天下子民的万岁爷,一朝发而动全身。这件事便拖不得了,怎么也得让宫中的御医来看上一看。 余正平欲言又止,还是劝道:“我认识的那个大夫真的厉害,若有机会,还是看上一看吧。” 余正平过度的热情叫玄烨偏过脸瞧了他一眼。 玄烨喝了一口茶,垂下眸子,似无意又似有意,里面暗藏着的星光诡谲,他缓缓试探道:“想起来了又如何,若是过去悲苦,恐怕想起来也是一种负担。” 可若是过去美满,又何至于会落到如此境地? 余正平听得一惊,眼珠都瞪起来了,他几乎话语都没过脑子,便无知无觉吐露出来了:“怎么会呢?你那地位高贵,家财万贯……” 余正平话说到一半,似乎是意识到什么,咳了两声,又恢复到如刚见面时那一副令人舒服的儒雅模样来,他按了按颤抖的手指,装作没发生什么似的转应曲话题:“咳咳……我是说,假如你地位高贵,家财万贯,家里妻妾成群,难道你也不愿意想起?” 玄烨的眼眸因为余正平没把住嘴巴的半句话而眯起。 此刻听到他的问话,半挑的唇角似笑非笑,他道:“谁又能保证我有那般的运气?” 玄烨讲得慢条斯理,全然不像是真失忆了单纯的无辜的寻常人,叫余正平又想起了觐见皇上时,那叫人心惊胆战的可怕的打量,如一把刀在他肌肤上寸寸剐蹭,虽不疼,却叫他痒得慌,心中也乱。 余正平没了话说,只能含糊过去,只道:“我也不知……总之,想起来了总比失忆好吧?” 玄烨并未回答。 等玄烨走后,余正平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往后歪在椅子上。 他虽是个知礼的人,但无人在的时候,他却是也舍得给自己放松的。 伺候在一旁的他自己带来的仆从跪上前去给他斟茶,又小心翼翼地瞧向自家主子的面孔,他道:“主子,您见了那位男子,怎么如此热情?” 余正平却没有想到连仆从也看出了自己的热情来,他慢慢捧了刚斟出的茶慢慢品。 头往下低的时候,他低声说了一句:“你不懂。” 那是谁呀? 那是万人之上的帝王,是万千山河的统治者,是掌控你我他生死的掌权人。 如今掌权人蒙了难,落在了这样小的地方深藏起来,叫人查寻不到。 光是现在,京城里派出了多少人来找? 就这样的尊贵,再如何热情也不为过。 余正平只道他愚蠢,那仆从低着脑袋,跪在一侧,并不反驳,反而很是脸红。 是他眼拙了,指不定哪是个什么尊贵的人物呢。仆从如此想着。 泛凉的地板跪得麻木又生疼,可是仆从没有起来,在京城,等级森严之下,他们府里的规矩只会更多。 如今出门在外,他也不敢松懈。 余正平没管这小小的仆从,他只是皱着眉,又喝着茶,心中想着事。 他的思绪满满当当,一会儿把自己陷入在见到万岁的惊喜中,一会儿又沉浸在只有自己知晓的慌乱中。 他现在还未定下心绪,颤抖的手指想要寻笔,又落下,实在不知现在是先把消息传回京城,还是把事情先压下先瞒住。 这一切都没个章程。 若是万岁没失忆就好了。 余正平不可避免地想。 谁能想到万岁爷这么久没回去,居然是失忆了呢? 若是万岁爷没失忆,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决定,都不应该他来做,都应当由万岁爷来决定来抉择,而他自然无法越俎代庖。 可是,现在,他连该不该把事情背后的真相叫万岁爷知道都无法把控。 余正平想到这里,捏了捏眉。 无法,他虽然是个京城有头有脸的生意人,还读过几年书,却也没法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真去比较。 他只是小小的蝼蚁罢了。 “罢了,罢了。”余正平叹一声,还是没下定决心,他觉得自己应当知会一声那些忠诚的肱股之臣,还要悄而无声警惕小心。 “去拿纸笔来。”他吩咐了一声跪在他脚下的仆从,等仆从去取纸笔的时候,却又捏住了自己的袖子。 他也并非毫无主见。 “首先,还得先去京城。”余正平待在精美华丽的屋里,喃喃道。 纷乱无章间,他瞧见了屋里的摆设。 他想起了这个屋子的主人,或者可以称之为这个院子的主人。 桑氏米铺的掌柜于桑之。 在见到万岁爷之前,在见到于掌柜之前,他都没有把这位名声大噪的于桑之放在眼里。 他只当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埋米粮的生意人罢了。 但后来无论是见到万岁爷,还是见到于掌柜本人,都叫他这样自大又骄傲的念头被压了下去,叫他狠狠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这哪里是个简单的生意人呢? 他想,瞧万岁爷对于姑娘的态度,恐怕于姑娘不仅要富贵半生,更是要一步登天。 余正平难以描述自己今日见到的万岁爷与于掌柜之间的风潮涌动,那是很奇怪的很诡异的感觉。 他只是想,从小就手握权柄的万岁爷,哪里曾这样亲近过一个人? 哪怕是太皇太后,也叫万岁爷在私底下防备。 可是,余正平想起他刚提出要留宿的时候,万岁爷瞧他的那一阵目光,直叫他胆颤心惊,直叫他不敢生出任何妄念。 那样冰冷凉薄的审视,让他看清了万岁爷深藏在底下,说明显也不明显,说隐晦也不隐晦的那一点独占欲。 那样的侵略性极强的眼神,他从未在有限的几次见到万岁爷时的眼睛里见到过。 “啊。”余正平捂着脑袋,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更疼了。 第70章 寻到 放出的鸽子沾了墨香。 蜡丸绑在白鸽的小腿上,隐蔽在白色的羽毛间。 侍从半跪着,趴到窗户口放飞了鸽子,又转而慢吞吞爬回来,等候在余正平脚下。 滚烫的茶水捧在指尖,侍从面色却半点没变。 这样的热度,远不及他曾经地位卑下时,被兜头浇的滚水。 何况,他心甘情愿地伺候,并无半分羞辱。 鸽子一路飞过了蓝天,越过了白云,见到了金碧辉煌的皇城,才在皇城的一角稳稳落下。 余正平这样的身份,是断然不能直接巴结上皇孙贵族的,但却又足够幸运,与皇帝近臣颇为有缘。 纳兰明珠正正好下朝,他这种附庸文雅的文臣是不爱骑马的,于是便一个人慢慢走出宫门,打算顺着皇城的街道走到自己府里。 令人意外的是,不知是何原因,让他府中颇为稳重的大管家居然毫不顾忌形象,大步跑着来找他。 纳兰府里一向稳重自持的大管家,急得心里慌忙,来到街上尚且跑到一半,便瞧见了自家主子的身影。 “主子。”大管家几乎称的上热泪盈眶,快步上前。 纳兰明珠按住了大管家行礼的动作,让他站稳:“管家。” 大管家还在喘气,纳兰明珠已经打量了一遍管家的周身。 凌乱的袍子,被风吹乱的领子,这点从不会在管家身上出现的小细节小错误,今儿个都一股脑地让管家在他面前显露了出来。 “何事如此惊慌?”纵使纳兰明珠再如何稳重,也不由得蹙起眉头,通过管家的急切,猜测背后的可能。 是又有朝臣来他这儿若有似无打探皇帝的情况,还是又有敌对的大臣来他府里趾高气昂? 或许是自己的庄子田产出现了什么纰漏。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情,应当当不得管家如此慌乱才对。 纳兰明珠的心里转过几道思绪,不过面上是千万不显露的。 他笑得温和,安慰管家的动作也透着宽容:“不要急,慢慢说。” 管家感恩于主子的宽容,却也明白此事并非处在能慢慢说的范畴。 喧闹的大街上,他并不可口无遮拦地吐露半个字。 也许是看出了管家的难言,纳兰明珠略一点头,朝旁边招了招手。 不一会儿,一辆大气而恢宏的马车就从拐角的街巷里行出来,落在纳兰明珠的身旁。 驾驶马车的车夫低着头,很有规矩,一般情况下,纳兰大人会坐上马车回府,当然,偶有兴致的时候,大人也会像今日这样,自己踏着步,一步步路过皇城的大街小巷,看过皇城内外的百姓。 纳兰明珠对老管家使了眼色,自己撩起马车的帘子坐了进去。 马车里的一切处处都透露着精致与华贵,镂空的雕花金香炉,小巧美丽的抽屉,还有抽屉里时时备着的点心。 光从这马车的外观,旁人便已经知晓纳兰大人的地位之尊崇,再加上马车内部的这些真金实银的装饰,更是能够看出纳兰府的阔绰与尊贵。 老管家见了主子招来马车,立马便明白了主子的意思。 在纳兰明珠坐稳的下一刻,管家已由马车夫托着肘子,也坐进了马车里。 马车轮子轱辘转着,略过外面浮光掠金的一道道人影。 纳兰明珠坐在软垫上,四周的帘子全部落下,窗子也关的紧紧的。 在这样封闭的地方说事,不会有人能听到。 “说吧。”纳兰明珠转过头,端起桌案上的茶盏。 老管家早已憋不住,那消息藏在他脑颅里,化成一堆火,烧的他整个人都火急火燎的,仿佛不倾诉出去,只消半刻,便能将他脑子化成一片灰烬。 “主子。”老管家再也坐不住,他深深跪拜下去,指天道:“是皇上,有了皇上的消息啊。” 什么? 纳兰明珠手上的茶盏突兀落下,磕在桌案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温热的茶汤彻底染尽了纳兰明珠的下摆,让这位别具一格的臣子彻底露出了狼狈的模样。 从未有过的怔愣。 老管家热泪横流。 这么些日子以来,他清楚知道自家的主子为了皇上的下落而愁到何种地步。 曾经夜不能寐也是往小了说的。 也就是现在朝臣风波暂平,主子才能松口气,喘上一口清净。 纳兰明珠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急促的呼吸彰显了他内心的混乱。 他往前探身,按住了老管家的肩膀:“你说什么?” 纳兰明珠的嘴唇嗫嚅着,好半晌才说出了那个称呼:“皇上……皇上有消息了?” 老管家点点头,磕在地上的脑袋微微抬起,老眼依旧蒙着一层雾:“是啊,是主子平日里常去找的余掌柜传来的消息,我一拿到手,便来寻大人了。” 纳兰明珠的手一松,过于宽松过于长的袖摆就这样轻飘飘垂在湿漉漉的膝盖上。 他眼前发蒙,直直看着虚无的一点。 老管家没发现自己主子的魂不守舍,他依旧低着脑袋,口不择言道:“主子,是否要通知索额图大人?是否要通知太皇太后?” 纳兰明珠恍惚的心绪被老管家的话给捕捉了回来,他几乎是毫无犹豫:“不。” 老管家惊愕抬眼。 只见他的主子,纳兰大人,正直直地坐在那里,身躯僵硬而紧张,慌乱的神情起了一丝红晕。 因为慌乱,因为慌张,纳兰明珠捏着手指,都不曾看管家和被茶水玷污的下摆一眼。 他如今心思杂乱,脑子里全无头绪,如果不是想着要立马把皇上接回来,恐怕他要花上很长时间去处理头绪。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纳兰明珠放开自己捏紧的手指,又轻轻重复了一遍:“不。” 他思忖片刻,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找到了以往的聪慧:“先不要轻举妄动。” 纳兰明珠克制自己将将颤抖的手指,目光落在老管家的脸上:“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吗?” 老管家本就惊愕地抬起了头,如今被自家主子带着凉意的眼神一扫,心中一颤,他复又垂下头,俯下身子:“没有,除了奴,其他人都不曾知晓。” 纳兰明珠紧缀在老管家身上的眼神终于再次松动,他轻轻吁出一口气。 也许是心中杂乱无章的念头需要宣泄,也许是激动的内心需要平复。 纳兰明珠再次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看着碧绿的叶在水中悠悠闲闲地晃荡,眼睛却毫无焦距:“先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自有主张。” 平安护送皇上回宫是多么大的一件功劳。 换做任何人,都不可能把这样的泼天富贵给随手扔出去。 何况他是满京城第一个发现皇上踪迹的人,若是真的皇上在那里还好,若不是,只是他的朋友余掌柜看走了眼,他不知要背上一个什么罪名。 纳兰明珠不打算告诉索额图,不打算告诉太皇太后,甚至还细细想着要怎么遮掩。 无论如何,他都得做护送皇上回宫的第一人。 等慌乱一点点冷却下去,纳兰明珠的野心无限膨胀。 皇上“称病”以来,无数的朝臣已然对他不满,在索额图所引导的剑指下,他背负着极大的压力。 本该轻易往上走的通天大道,也叫这一意外给轻易断送。 而此刻,温和聪明的面孔下,那不可避免的野心,也如疯狂生长的荆棘,牵绕住纳兰明珠的心脏,不断攥紧又攥紧。 老管家小心翼翼开口:“主子可是有什么盘算?” 再大的盘算,在找到万岁爷之前,都得烂在肚子里。 纳兰明珠闭了闭眼,示意他去催催车夫快点回府。 等老管家抹干净自己脸上的泪痕出去寻车夫时,他才兀自按住自己的脑袋。 他睁着一双眼睛,静默不语地望向半空处。 喧闹的朝堂,也将迎来新的波涛。 …… 大气恢宏的马车在纳兰府门前缓缓停下。 纳兰府的大门正光明正大洞开,由两个纳兰明珠眼熟的小仆从守候。 等纳兰明珠恢复情绪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还有心情与那两个小仆从打招呼。 两个小仆从受宠若惊,只能更加打起精神来看守大门。 而纳兰明珠刚入府,便迫不及待冲向书房。 书房里蹲了一只白鸽,此刻正拼命啄着桌案上的谷粒。 听到开门的动作,白鸽小小的脑袋从食物中略一抬起,看到是纳兰明珠,全然没有害怕的样子,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 屋子里霎时只有鸟儿低头啄食的声音。 那掩藏在腊丸底下,被严密封着的信,如今开了一小道口子,正无知无觉地躺在桌子一角。 信件上有着余掌柜的标识,纳兰明珠不会认错。 晚一步而来的老管家,在主子进入书房后,便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 若不是一开始只当余掌柜与主子说了什么不要紧的话,他是断然不会轻易去碰那封信的,更别说拆封了。 纳兰明珠拿起信纸,哪怕面上装的再平静,实际上也是心潮涌动的。 他一目十行,将信看了又看,正着看了一遍,倒着又看了一遍。 他的架势,似乎恨不得这封信有四十页的纸,叫他能透过信看到万岁爷才好。 然而事实上,着信上寥寥几句,言简意赅,纸讲了些最基本的东西,光是寒暄就占了大半。 纳兰明珠的手颤抖着,目光落在失去记忆四个字上,心中徒然一惊。 难怪。 难怪他与索额图如此费力地去寻找,难怪万岁爷半分消息也没传过来。 失忆的人,又如何传递消息?失忆的人,又如何辨别自己的身份? 这一刻,纳兰明珠深深觉得,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70-80 第71章 上京 余正平亲自送出了信,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什么心思,让他开始迫不及待地催促于桑之上京:“于掌柜,我们早些日子去京城,也能早些得到结果。” 在余正平叨叨的劝说下,李二花觉得他啰嗦。 她家于姑娘是什么人? 身娇体弱的,吹不得风,受不得寒,风一吹都能直接吹跑了。 哪里能趁着这个时间去京城呢? 李二花不虞,连带着对余正平也没有第一面见时的好眼色,只是她仍然记得余正平的身份,才把所有的骂声都给吞进肚子里去了。 好在此刻玄烨不在她眼前,不然她一定要阴阳怪气几句,让玄烨知道于姑娘为了他,被迫忍受了多少。 “嗯,余掌柜说的有理。”于桑之葱白的指尖按在茶杯上,抚摸茶杯的动作不紧不慢:“那按照余掌柜的想法,我们该如何动身呢?” “自然是越早越好。”余正平正要这么说,就见玄烨一步跨进来。 玄烨正是来找于桑之的,只是他一进来,便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 所有人几近都聚在这儿,而余掌柜和于姑娘凑的很近,两人似乎在商量些什么。 玄烨放轻脚步,不动声色地过去,自己挡在了余正平和于桑之之间。 他状似好奇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不等其他人说话,李二花直接开口:“说什么时候去京城的事儿。” “?” 玄烨立刻就皱了眉,一双眼睛继续探究地落在余正平身上。 内含的压迫感让余正平坐的浑身不得劲,总想动动身子,却又不敢多动,只能坐立难安地僵硬在那儿。 玄烨转过视线,问李二花:“余掌柜打算什么时候去?” 李二花看向于桑之。 于桑之慵懒地坐在主座上,捧着茶,并未反应。 于是,李二花便把视线收回来,重新回答玄烨说:“余掌柜想让我们尽早过去。” 但没说具体时间。 想也知道,一定不会晚。 玄烨拧了眉,见于桑之没有反驳他的开口,也没有介意他的插入,便慢慢地对余正平说:“现在太赶了,等一早开春去也来得及。” 总归他并不急切,也毫无必须要找到自己记忆的压迫感。 虽然玄烨自己没有想要找到记忆的想法,但余正平却是和尚不急太监急,他虽然顶着玄烨的压力,冷汗都要出来了,却很执着地想要让玄烨上京。 当然,能直接将皇上带走自然也好,但是这样便暴露了。 余正平只能想着先把于掌柜和玄烨一起带到京城,等到了京城之后,自然有其他人头疼。 “于姑娘不必忧心天气。”余正平咬咬牙,把自己刚订制的马车给贡献了出来:“我有一辆专门订制的马车,其内豪华宽敞,哪怕是冬天,也温暖舒适,完全不会被外面的寒风吹到,更兼有改进的车轴和轮子,哪怕是于姑娘这样脆弱的身子,多日赶路,也不会感到辛苦。” 余正平说着,感到一丝肉痛。 这辆马车自他订制以来,虽然一直拉在身边,他自个儿却还没坐过两次,每次进去,哪怕是冬天,里面也能温暖如春。 在里面若再铺上绵绵密密的被褥,简直比天堂还要舒畅。 余正平此番可是出了血了,既然马车都拿出来了,更是不留余力地劝道:“我昨日便与玄兄说过,在京城有个我熟识的妙手回春的大夫,能生死人肉白骨,此番玄兄失忆,他说不定也能有办法,恰好这段日子他在京城,何不趁这段事情去找他呢?” 余正平实在热情得有些过分了。 于桑之看了他一眼,光是这几日的接触,能叫他如此毫无芥蒂地帮忙吗? 实在是匪夷所思。 换做是其他陌生人,余正平自然也不会这样大方,更是不会舍己为人。 他一个生意人,虽然读过些书,但是不是那种死脑筋的一门心思要默默无闻奉献自己的人。 他本身是生意人,其次才是读过书的生意人。 无非也是现在情况特殊罢了。 余正平的话引起了玄烨的深思,他深邃的眼睛看着一脸坦然的余正平,越发觉得蹊跷。 他本身就对余正平心有疑虑,在存心试探。 如今在余正平的毫不掩饰下,这本就不多的信任更是摇摇欲坠。 就是不知道余正平在隐瞒着什么。 哪怕余正平把自己宝贵的马车都献了出来,但玄烨还是觉得,要等天气暖和了一点才好动身。 如今天寒地冷,连一个个穷苦的乞丐都匆匆忙忙地排着队即将冻死在路上,实在不是什么好的时间。 玄烨正要婉拒,却没想到,于桑之答应了:“好。” “……”玄烨转过头去,有些不乐意,声音闷闷的:“外面很冷。” “不怕不怕。”不等其他人说话,余正平已然接过话头,他不敢直接反对着皇上,好在这位古怪的于姑娘十分善解人意:“不光有马车,沿途也有客栈,我从京城来过一回,对附近的客栈补给了如指掌,晓得怎么样才最方便。” 于桑之点了点头,虽然人懒洋洋的,却显然是定了心思。 玄烨便再没有话好讲,本身就是为了他才奔波去京城,如今两个三个都点头了,他又如何会没有眼色,再提出异议呢? 这样一来,事情便定下了。 余正平在人面前呵呵笑着,儒雅的表情随和又仁慈,叫下人准备东西和马车的动作都极快。 等到人后的时候,却也不免耷拉下脑袋来,思虑让他头脑昏沉,不知该如何是好。 于桑之这边,便由玄烨一手包揽了所有的事项,无论是套马还是整理行囊,又或者是安排仆从护卫,都叫他办的井井有条。 李二花得要待在小城里,无法跟着去京城,拉着于桑之的手万般不舍,连近日从无表现出来的依赖都挂在了眉眼上:“于姑娘,路上一定要小心。” 李二花瞧着于桑之的脸色,本就苍白脆弱的脸蛋在白雪的世界里越发显得晶莹易碎,如细陶瓷烧就的娃娃般,精致漂亮。 她不免在心里想着,于姑娘哪里都好,人美,心善,手段高,就是一点,瞧着病恹恹的,平白让人觉得,但凡冷了热了,这尊瓷娃娃就得碎了似的。 玄烨收拾好了马匹过来,瞧见李二花黏黏糊糊,李二花就罢了,黑黝黝一个,跟个猴儿似的。 可他是舍不得于桑之受冻了,这说两句话的时间,没瞧见寒风都要把于姑娘那张小脸吹白了吗? 他策马过去,居高临下看着李二花,转过头去面对于桑之的时候,却是情深意切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先上去吧?” 于桑之看了一眼气鼓鼓的李二花,点点头,往前两步,弯腰上了马车。 马车内,因为李二花离不开身,取代了她来伺候于桑之的,是个清秀的小丫头。 小丫头手上有红色的冻疮,人小小的,和李二花不一样,她是饥荒的时候被她表叔卖出去的,从小就被人伢子在高门大户里卖来卖去,如今被卖到了小城,先是在县太爷的府上伺候过一段时间,又因为巧合,转而卖到了于桑之处。 她是做惯了伺候人的活的,李二花虽然大胆却也跳脱,可她却是一见贵人皱眉便能知道冷了热了,一见贵人抬手就知要做什么事。 “姑娘。”小丫头怯怯地点头称呼,手上却毫不含糊,小心地扶着于桑之坐下,又整整马车里的摆设和布置,让这位主子呆的更安心一点。 于桑之靠在柔软的软垫上,车窗被这小丫头关了起来,车帘子也放了下来,想来,这位小丫头是怕她着了凉。 “你叫什么名字?”于桑之没有见过她。 小丫头低下头去:“我是刚被玄爷买回来的,姑娘叫我青梅就好。” 于桑之点点头,不再多问。 虽然名义上,所有的事儿都得她做主,但实际上,她这人懒,把大多的权柄全部下放,和那些生怕旁人篡位的小心谨慎不同,她放的十分大方,一点也看不出提防谁的样子。 也因此,心思多的算房老先生曾在她面前又说过两句。只不过没有下文,老先生就说的少了。 这位名叫青梅的丫头果然是经过训练的,比起李二花地粗手粗脚,不知好了几凡。 她一边小心看于桑之,一边自己自觉地主动捶手捶脚,便连力道,都是轻重有度,哪一块的力道如何,都拿捏得刚刚好。 马车的车轱辘开始辗转转动,是正式启程了。 于桑之闭着眼睛,青梅体贴入微,茶水凉了便热,马车晃了便扶着,完全不需要旁人提点。 像是浑然天成。 马车外,玄烨目不斜视,直直骑着马往前走。 因为要加快路程,他换了厚重的貂皮,骑在马上,因为赶路的运动而热气蒸腾。 余正平本也给自己整了个马车,虽然不及借出去的那个豪华舒适,却也不容小觑,但见万岁爷都骑马在外,他几次相邀无果,本着不敢失礼的念头,也骑了匹快马在万岁爷边上,好叫万岁爷觉得,自己并不是那般奢靡娇贵的人。 更是离着万岁爷才两步远,势必要在万岁爷面前刷刷好感。 余正平的脸被风吹的干巴巴,呼出来的气都是白的,他瞧一眼自己身上裹着的两层厚实貂皮,又看看万岁爷身上的一层。 两者相差这么多,他被风吹的脸色发白,万岁爷却面色红润,连座下的马都昂扬激荡,似乎不是在一个冬天。 第72章 才能打开 一行人不过行了半天,余正平就坐不住了,他在马车上扭啊扭,在自己的性命和谄媚之间迟疑了一会儿,背了冷风打个哆嗦。 “玄兄啊,我就不陪你在外面了,我进马车缓缓去。”余正平大着舌头,被冻得嘴巴嘶嘶声直冒。 再如何有心思,总不能把自个儿的性命给冻没了。 余正平下马,脚踏上地就跺了两下,脚踩在几乎结了冰渣子的湿漉漉泥地上,寒气直往他足袋里钻。 他堪称急切地跑了两步,往马车里钻去。 等进了马车,厚重的车帘子一放,把所有的一切都隔绝了,余正平估摸着万岁爷大概瞧不见了,才露出扭曲的神色来。 他一个人待着,全然不顾形象了,把自己的鞋子足袋脱了,又团起身子盘起来,偌大一个汤婆子团在中央,手脚并用地抱着。 “嘶。”他儒雅的面色也难得变得凄凄惨惨起来:“真是冻死我了。” 为余正平赶车的仆从本还担心自己是哪里做的不好,叫主子宁愿在外面骑马吹冷风,也不坐他的马车。 后来见主子半日便上来了,想来之前并非他的不是,而是大抵主子一时兴起,想去外头骑骑马锻炼锻炼,便又高兴起来了。 他放松下来,鞭子抽打在马上,驾驶得顺畅稳定。 一行人走了又走,一路上沿途能瞧见很多骨瘦如柴的乞丐。 乞丐本不稀奇,可是略微几个形销骨立的灾民凑在其中,就显得十分显眼了。 这些灾民想来是之前治水灾的时候残留下的,水灾虽治好了,自己的土地却被富强豪绅给轻而易举占去了,花了半辈子功夫搭的房屋,也叫一泓洪水给冲走了。 偌大的天,极度的寒冷,让这些乞丐和灾民都冻得手脚发麻,脸色乌青,一个个蜷缩着身子,靠在沿途的大树下,命不久矣的样子。 玄烨沉默着,偶尔挑些午时喂马的时候,亲自去给了这些灾民一些干粮。 灾民谢了又谢,冻红的手几乎捧不住那大饼,却狼吞虎咽地吞下去。 越往北,虽然越是少,但见到的情形却越发严重。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这些人背井离乡,从自己的家乡一路往北,来到陌生的地界。 小歇的时候,余正平啃着自己手里的肉条,儒雅的面上无半分表情,淡淡望向这些人一眼,心中无一丝波动。 他本就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一路上见到的听到的凄惨事比这要厉害得多,若每人他都去可怜一下,也不知道能不能可怜得过来。 等他拍拍手放下肉条的时候,恰能看到万岁爷往这边走,他便又换上一副怜悯的样子,刻意在万岁爷面前“做戏”:“老张,把车厢后面的干粮给他们分一分。” “哎。”老张是余正平身边的老仆从,跟着余正平不知道多少年了,清楚自己主子的每一个想法,对他的每一丝心思都能揣摩到位。 但这次他却不懂了,主子何时会这样怜悯一些可怜巴巴的贱民呢? 只不过也不需要他懂,作为一个仆从,他只需要把主子吩咐下来的交代做好了就行。 等老张退下,余正平这才像是刚看到玄烨似到,眼睛一亮,招呼他道:“玄兄。” 玄烨沉默地点点头。 余正平便接下来道:“马上要到休息的客栈了,到时候可以修整两天,让马儿吃个草料。” 在冬天赶路,对马匹来说,也能算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玄烨淡定地点头,没有反驳。 等到近乎傍晚的时候,他们终于见着了余正平说的客栈。 客栈虽然小,但很干净整洁。 专门迎来的小二看着这一大帮人,还当是冬天仍然在行走的商队,就为了去北边边境做生意,好换得千金呢。 没想到一问,居然是去京城求医的。 “客官放心,我一定把这些马儿给你照顾得好好的。” 低着头的的小二引他们去大堂,又去专门找了喂养马匹的草料饼去喂。 他一边帮忙喂着,一边好奇地听着这队人的动静。 大堂里,老掌柜亲自招待了他们,似乎是没在大冬天见过这样的组合,还瞅了他们好几眼。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哪?” “要最上好的厢房。”余正平和于桑之都富裕,不会吝啬于这一点小小的银子。 “好嘞。”掌柜的转动自己手上的算盘,扒拉了两下,算出一个自己满意的数字。 又赶紧让老板娘带他们去上面住着,他催促道:“快带贵客们上去。” 说着,他自己还叫了自己的儿子,让他儿子给贵客们烧点热水,以方便整顿。 到了客栈里,整个冬天的寒冷便隔了一层,虽然还是冷,但是不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行走,让人觉得浑身麻木。 虽然青梅一直和于桑之待在温暖的马车里,但是还是觉得客栈里更有热气。 她去点了客栈里的碳火,嘟囔几句没有自家的好,又去倒了热茶,捧到于桑之面前。 她一边忙活,一边道:“姑娘等等,等客栈掌柜把热水烧好了,便能泡泡身子,洗漱一下。” 她正说着,外面传来笃笃笃的几声响,像是有人在外敲门。 青梅愣了下,下意识地看向于桑之,寻求她的意见和命令。 直到于桑之点头,她才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东西都放下,去把门打开。 外面的男子一身玄衣,身材高大挺拔,在逼仄的客栈里,更显得压迫感十足。 青梅曾在大人物的府里头待过,对这种压迫感并不陌生,只是觉得,眼前这位比起自己曾经的大人物,也不差上什么。 玄烨垂下眼,轻淡地扫了青梅一眼。 青梅抖了下,立刻就识时务地让开,露出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 见到人影,玄烨的眉目柔和了些,又轻轻敲了敲门板,以示自己将要进来了。 于桑之抬目望去,眸子里闪过一点惊奇的水光。 她还当是烧好水的客栈掌柜送来了水,却没想到是他。 玄烨手里捧着托盘,里面一碟碟的小菜美味精致,看起来格外吸引人。 在马车里啃了这么久的干粮和肉干,此刻这散发着热气的饭菜,便显得格外珍贵。 玄烨进来了,他似乎是匆忙,深邃的眉眼下有些疲惫。 他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嗓音低低的,又沉又稳:“先吃点热的,垫垫肚子。” 于桑之把目光重新落回到托盘的饭菜里时,便明白了那眼下的疲惫是哪来的。 客栈在大冬天又哪里会开这样的火,更无法预测到这群客人的到来。 而这几样菜都是玄烨的拿手好菜,想来是借了客栈掌柜的厨房,在下榻客栈那一刻,就一刻不停地去厨房烧了水做了饭,才能在此刻恰恰好地热气腾腾送上来。 玄烨倒不觉得自己是做了多难的事,无非就是借了厨房,只是他也一身风尘仆仆,在风里来雨里去地奔波,还在厨房的烟火气里滚过一回,想来也不不会太过干净整洁。 想到这里,玄烨皱了皱眉头,嘱咐于桑之吃点东西,便迫不及待地去自己房间休整。 等他将要跨出去的时候,却听到小小一声:“等等。” “嗯?”玄烨转过头回来,见到于桑之捧着个盒子交给他,那盒子很重,看起来重量不少,又雕刻着漂亮的花纹,想来里面也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玄烨顿了顿,轻轻晃动了下,里面的东西磕碰到盒壁上,发出泠泠的响声。 声音清脆。 玄烨略微判断了下,里面大抵是玉质的物件。 因为要收拿盒子,于桑之的手便不可避免地碰到了玄烨的掌心。 玄烨的掌心粗糙而有薄茧,比之他刚来是时的不同,这段时间,他不仅不避讳粗活,也不避讳任何类似砍柴烧水的体力活,掌心出现了一点变化在所难免。 似乎是刚发现这以薄茧,于桑之的手指停留了下,在玄烨的掌心碰了碰。 带一点酥麻的痒意,像是一只只无害的小虫子在心口磨蹭来磨蹭去,蹭的酸软又麻涨。 被这一丝情绪带动,玄烨猛然半蜷起了手掌,一双漆黑的眸似乎染了火光,亮亮的,正紧紧地盯着她。 也许是角度不对,或许是时机不对,玄烨半蜷缩起来的手掌并没有逃脱于桑之的玩弄,反而因为这受了刺激的动作,恰好把于桑之的半只手给包拢了。 掌心里的手软弱无骨,隔着一点点粗糙的薄茧,都能感受到那细腻如凝脂的肤感。 温温软软的,比玄烨所见过的所有软玉都要柔,都要软。 让玄烨的心,也恰时软了下去。 眼前的手腕纤细无骨,上面的指甲圆润漂亮。被他合拢包围在掌心里,于姑娘似乎也没有生气,反而是微微长大了眼睛,轻轻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又让玄烨心动,更是把刚刚还触得酸软的心脏泡的更加疼胀。 一种很新奇的感受,再次席卷于他的全身,来的来势汹汹毫不客气,在这澎湃的潮水下,他却只能克制自己的视线,避免因为自己过于灼热的眼光,而让自己显得并不风度,也不体面。 于桑之抽了抽手,没用什么力道。 玄烨意识到了,缓了好几秒,手掌轻轻松动,一点一点的,才放开了。 于桑之退后几步,此刻她与浑身灼热的玄烨不同,她的视线放在玄烨掌心的盒子上。 眉目温润漂亮,蓬松的眼睫一如既往掩住所有的情绪。 她竖起了一根手指,靠在她润泽的唇瓣前方:“嘘,等你到京了,才能打开它。” 第73章 劝告 玄烨抱着盒子,站在自己的房间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 此时离他从于姑娘的房间里出来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但那颗不受他控制的心脏,依旧跳动得猛烈。 澎湃汹涌的潮水,霎时柔了他一颗心肠。 他背后抵着门,手上还傻傻抱着那个盒子。 整个人如同傻子一般,还沉浸在刚刚的回想里不愿意出来。 砰砰砰。 不用手去触摸,他便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跳的那样厉害,叫嚣着他的激动与恳切。 他低着头,弓着身,终于把视线落回到自己手上的盒子上。 定了定神,他细致又小心地观察盒子上的花纹,试图透过这厚重的木盒子,能看到盒子底下所藏的东西。 他很好奇,是什么东西,能让于姑娘慎之又慎地,在有旁人在的情况下,把它交到他的手中。 光是盯着木盒子,自然是看不出来的,哪怕玄烨相当好奇,却也警觉地记住了于姑娘的话,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他们正在京都的路上,也并不急于一时。 这样想着,玄烨把手上的盒子放在了一处地方,和他贴身的几件衣服放在一起。 等晚间烧开了水,各自洗漱过后,一众让才有了真正的休息的空闲。 三三两两的护卫各自抱着个手吃店家送来的瓜子,而几个仆从则还在清点干粮和物件,一旦有什么缺的东西,此刻也好补充。 于桑之从房内出来的时候,恰好与同样刚出门的余正平遥遥相望。 余正平半只手还碰在门板上,一半余光已经看见了她。 两个人对视一眼。 “余掌柜。” “于姑娘。” 余正平招呼声顿了下,又看向似乎无知无觉的于桑之,似乎有话要说:“于姑娘,我有些话想和你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余正平此刻的面色慎重,透露着一点平日里见不到的凌然,比起他们第一眼见面,不知要凝重多少。 于桑之定定看了他一眼,才点头算作同意。 两个人都背着各自的护卫和仆从,一路来到了这个客栈的后院。 这是一个小客栈,后院自然算不得是大,柴垛占了小半,剩下的便是一些普通又寻常的景物。 “于姑娘。”在前头带路的余正平终于站定。 他转过神来,细细打量这位以美貌出名的女子,无论是在路上口头的听说,还是见了面真真切切的感受。 都毫无疑问地指向一件事。 这是一个足够美貌,足够漂亮的一个人。 或许是对美人的怜惜,或许是自身的善心,在即将到达京城之前,余正平还是很想要对这位美人劝导一番,以免美人陷入了帝王家的无情魔掌。 “于姑娘。”余正平重复道,儒雅的面上去掉了往日到随意温和,变得神色凌然起来:“于姑娘和玄兄的关系如何?” 虽然余正平亲眼见到了万岁爷对于桑之的在意,但是,无论是哪个帝王,从来不会是一个不顾一切的痴情种,在余正平的心里,万岁爷更是如此,自小的早慧让万岁爷的心肠变得冷硬,哪怕余正平没与万岁爷接触过几回,也能看清那身躯下潜藏的高不可攀。在皇权巍峨的压迫下,他很不忍心让这样一个脆弱可怜的女子,成为命运的牺牲品。 于桑之的眉眼轻轻一抬。 在离京之前,他们和余正平也聊过不少的话,但从没有一刻,余正平是如此清楚地暗示她,玄烨的不同寻常。 终于是不藏了吗? 于桑之轻轻摇了摇头,回答了余正平的问题:“我救了他。” “除此之外呢?”余正平的眼睛紧紧盯着眼前这双漂亮如琉璃珠的眸子,试图从里面看出些什么来:“除了你救了他以外呢?于姑娘和玄兄,是否有更深的纠葛?” 这句话几乎算的上是冒犯了,但余正平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推心置腹,便无法掩藏。 他自身也不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这样多管闲事,只是一想到这样一个柔弱又单纯的女子,可能因为一时的善心大发,而落入宫廷的腌臜,便觉得于心不忍。 余正平想,也许他内心也是个好人。 余正平的语气和神情都透着严肃,看于桑之的目光,犹如在看此刻他们左侧瑟瑟在寒风中发抖发颤的树叶,语气坚定,目光复杂。 于桑之抬头,看清了余正平眼底的劝阻。 余正平站在于桑之的对面,不用于桑之的回答,他就能够猜测出答案。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于姑娘,救命之恩,可不一定是以身相许这一种方式。” 若是于姑娘家世雄厚,救的人不是万岁爷,那么,以身相许说不定能成一段入赘的佳话,可惜的是,万岁爷坐拥的是天下山河,而于姑娘又是一届弱女子,救了之后,到底是谁以身相许谁都不好说。 总而言之,万岁爷即将回京,他不希望看到于姑娘入了宫门,懊悔无门。 于桑之轻笑了一声,似乎是奇怪余正平为何会如此想:“我知道。” 于桑之没在意余正平的冒犯。 余正平轻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这次劝万岁爷回京,也是利用了于姑娘的借口,他也为自己寻了无辜之人做筏子而不好受。只是任务重大,他才出此下策。 想到这里,一片愧疚的潮水就如同奔涌的浪潮,瞬间席卷了他。 余正平感觉到了自己的卑劣,只是他迫不得已。 虽然不能透露出万岁爷的身份,但委婉的提点仍然是可以的,余正平压低了声音,用小小的声音说道:“我只看玄兄一眼,就知道玄兄不是个寻常人物,他这样的人,入了京,求了医,一旦病好了,一定是会回归正常的高贵的生活,对于失忆的一切事宜,恐怕都不会在意了。” 余正平的话似乎是点里点玄烨尊贵的身份,细细纠察之下,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说。 于桑之却很轻易地听懂了,她问余正平:“你觉得,他会忘记自己的救命恩人?” 余正平一愣,这又从何说起。 他有点急,又突兀地平静了下来,道:“我并非是这个意思。但换做是于姑娘您,您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人,是把真实又漫长的二十年直接忘记,还是把那失忆的两个月当做是一场梦?” 他几乎能预见,一旦万岁爷觉醒了自己的记忆,恐怕只会把这两个月的自己深埋,重新掌握从前的杀伐果断。 而这位失忆时便显得过于亲密的救命恩人,到时候又如何自处? 这几句话下来,于桑之已经明白了余正平的意思。 余正平本可以言尽于此,他却继续说道:“玄兄一旦找到了自己的兄弟父母,找回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寻回了自己从小陪伴的伙伴好友,岂还是现在的玄兄?” 余正平越说越激亢,甚至脱口而出:“到时候,于姑娘又以什么身份站在他身边?” 几乎是一说出口,余正平便知道自己的话说过了。 他懊恼地垂下那张儒雅的脸,深深地体会到了嘴上把门的重要性。 余正平以为于姑娘会生气,或者至少有点情绪波动,但于桑之只是淡淡地抬眉看了余正平好一会儿,重新恢复了之前的疏离和冷静:“我知道了。” 于桑之清楚了,原来是这位余掌柜,可能是看她可怜,所以冒着身份的大不韪,来劝阻和劝告于她。 可惜的是,她并非是这位余掌柜心中无辜又单纯的可怜人,只是因为阴差阳错,而错误地陷入了这段纠葛中。 而是本就心有算计,自然也算不得无辜。 而她也没想过什么以如何的身份地位站在玄烨的身边,她的目的也不在于此。 此次上京,也只是在本身她的规划算计之内。 于桑之听明白了,听了一通肺腑之言,颇觉无趣,眼见没什么更加重要的事,她没再多说什么,不欲与余正平多谈。 她转身,绣着牡丹花的艳丽刺绣勾勒在拖地的裙摆上,转身和走动间发出簌簌的轻响:“余掌柜,我先回去了。” 余正平望着那渐渐走远的身影,动了动嘴皮子,还是没说出话来。 他很想说,他不是也不敢做阻隔他们二人的绊脚石,而是提前给这位可怜的女子打个心里的准备。 若到了京城,若万岁爷恢复了记忆,若万岁爷对失忆这段日子不喜……进而牵连到这位无辜的女子。 余正平呼吸急促,不得不打算这样的幻想。 虽然并没有真实看到,而只是简单的脑海中勾勒模拟,但他还是会为可能预见的,那位如美丽昙花一般的女子而心生怜惜。 余正平想着,一时连自己站在那里,将要做些什么都忘了。 直到一位经过后院的护卫路过这里,很惊讶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这才从古怪而荒诞的幻想中回过神来。 后院的冷风吹的余正平脸颊上都冒了红,细小的鸡皮疙瘩也冒了上来。 那护卫上前两步,停留在余掌柜身侧两步的距离停下,鞠了个躬,既而看到与正平的样子,关心道:“余掌柜,你还好吗?这里后院风大,您怎么不进去?” 余正平此时才感受到逐渐加大到了冷风。 侍卫连忙要将自己手上的披风递给余正平,却被余正平拦住。 侍卫愣了下。 就见余正平摆摆手,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没事,我自己回去。” 余正平往客栈的大厅里走,徒留下抱着披风的护卫站在原地。 他二丈摸不着头脑,看着余掌柜慢慢的身影,只觉得奇怪。 来的路上,明明他见着余掌柜很怕冷啊,刚下车骑马几分钟就缩回车上了,怎么不要他的披风呢? 第74章 意外 大堂里,还无人发现这一小处后院发出的动静。 此刻无论是仆从,还是侍卫,都在抓紧时间汲取冬天客栈里碳火的暖意。 一旦他们再次启程,恐怕陪伴他们的,只能是漫天冰天雪地的冰雪了。 也许是放松了下来,几个护卫趁着此刻主子们不在,拿出了柳叶牌,又寻掌柜的上了几坛烈酒。 “好酒配好牌才行。”光吃酒取暖没什么意思。 侍卫们各自为营,还取了自己的月俸,大串的铜钱就摆在桌子上,作为赌注。 侍卫甲摸了一把牌,偷摸着捂着眼睛瞧了一眼,立马露出悲痛的表情,肉疼地看了一眼自己出的那串铜钱。 那串铜钱此刻明晃晃在桌子上,即将进入别人的口袋。 怎么运气如此不好,今天他的口袋怕是危矣。 与之相反,另一个侍卫则眉开眼笑,甚至喜戳戳地摸了一把自己面前的那一堆铜钱,简直把面前的这些都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 侍卫们耍起了牌,仆从们不甘示弱,也凑过去,一双双眼睛瞪大,就盯着他们打牌。 余正平刚过来的时候,就见到了这群不知事的躲在角落里做些什么。 直到一凑近,发现他们如此玩忽职守,气的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玩的正嗨的护卫们还当是谁,一转头瞧见了面色气的发情的余掌柜,吓得整张脸都白了。 仆从们成鸟雀散,唯独手上还拿着柳叶牌的护卫们没法直接散了,他们一脸惶恐地低着头,妄图让余掌柜看在他们可怜的面子上,就放他们一马。 但余正平是谁?他能在京城生意做的这么大,说没点脾气那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他刚刚才焦躁过,得了个不甚满意的结果,更是憋着气。 他脸色发青,面色黑沉,惯常儒雅的面容也显得极为可怖。 护卫们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又被吓得低下头去,盯着自己脚下的鞋子看花一样。 余正平虽然气的发抖,但是仍然深呼吸恢复了理智。 情感上,他也能理解这些护卫们在冰天雪地里走了这么一遭,并不好受,因此,喝坛烈酒,打个吊牌都无甚大事。 但是理智上,他深觉得自己是应该要好好惩戒这群人一番,恩威并施。 最后,余正平压下了怒火,按下了自己翻涌的心绪,叫管家过来,罚了各自半个月的月钱。 等余正平回防的时候,还是气的自己的胸口疼。 然而没想到,他尚且还未进房门,却遇见了玄烨。 余正平浑身一僵。 在极致的紧张下,他差点就脱口而出,喊一声“万岁爷”,好在在最后的时间里,他寻回了自己的理智,把那三个字吞了下去,道:“玄兄。” 余正平勉力装着寻常的样子,内里却心虚不已,毕竟他刚刚还在万岁爷的眼皮子底下搞了小动作,劝说万岁爷珍视的女子离开。 “嗯。”玄烨随意点点头。 他长发披散,从来被好生养着的长发乌黑,发顶潮湿,发尾处沾着几滴水珠。 显而易见,是刚梳洗完出来的。 余正平从未见过万岁爷这幅样子,从来尊贵无比让人不敢直视圣颜的人,此刻没有从前的一丝不苟,反而多了一丝平易近人。 心中这个词一出来,余正平又觉冒犯。 他怎能将这个词和万岁爷扯上关联呢?分明那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是九五之尊。 是天子。 玄烨显然也听到了楼下的动静,余正平发火的动静虽然不大,但因为客栈过小,还是会控制不住传播一点声音到他这里。 “发生什么事了?”玄烨严肃起来,脸色一冷,又恢复了以往高不可攀的样子。 余正平这才觉得正常,他擦了擦汗,简单把事情给交代了一下。 果然,玄烨立马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积年累月的威压此刻锋芒毕露。 “此刻不可松懈。” 他皱着眉头,从里往外走,同时还与余正平吩咐道:“还劳余兄多加照看。” 余正平下意识地低头敛眉:“这是自然。” 等到眼前没了玄烨的身影,余正平这才有点反应过来,把下意识露出的卑谦给憋了回去。 他摸摸脑袋,为自己的条件反射而心惊,又为自己的错漏而懊恼。 果然,不仅仅是那些护卫在看似温暖安全的环境里要绷紧皮,他更是不应该松懈。 如此想着,余正平还是找了管家,多嘱咐了两句要注意的事项。 比起平时,此刻多了一个千尊万贵的万岁爷,更是应该仔细小心地对待,容不得一点差错。 “是。”管家一边应声,一边从自己的袖口处取出一封信。 “这是从京城那边传过来的,奴不敢多瞧。”管家低声下气道。 余正平愣了一会儿,接过管家递过来的书信,先仔细检查了遍封口,见信件上面还留有用来封口的火漆,这才安心地拆开信件。 他一目十行,两眼就望尽了里面的内容。 看到某处,他不由得心惊,又返回去细细品读一番。 管家是没见到这封信里面的内容的,面对自己主子如此神色,不由得猜测莫非是什么棘手的东西。 是在京城往北方鞑靼那边的货出了问题,还是京城中的店面被人烧了砸了? 好不容易见余正平一脸思索地把信件放下。 “主子,是出了什么事?”管家迫不及待问。 “没事。”余正平消化完了信件的内容,反手一扣,把信件里的文字全部盖住了,又拧着眉头想了想,吩咐管家:“之后的路上机灵些。” “是。”管家神色一禀,猜到了余正平的意思。 他道:“老奴一定仔细注意。” 经过在客栈里的修整之后,马儿重新变得毛光水滑,一箱箱的箱笼重新被装上车。 被多方教训郭的护卫垂着脑袋,笔直地站在一旁,余光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于桑之从客栈里袅袅而来,木质的冷香伴随着客栈里炭火余留的温度,一点点缠绕到马车周围。 “主子小心。”青梅很是有眼色地上前,把马车的帘子掀起,又扶着于桑之上马车。 于桑之纤细的手覆在青梅的掌心上,在雪白的冬天,也显得白皙清透。 余正平驻足,不由自主地忘了将要干什么,等到一抹让人熟悉和惊骇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他才猛然惊醒过来。 “余掌柜。”玄烨上前,站在余正平面前,眉头皱得死紧。 他并不希望有人死死盯着于姑娘。 内里的烦躁因为余正平这一眼而涌动。 余正平回过神来,骤然一惊。 他不知道刚刚到底是怎么鬼迷心窍,居然在余万岁爷面前越过了界限。 他退后一步,表明自己并无二心:“我只是想到了有个暖炉还未拿过来,我现在去拿。” 余正平匆匆走开,玄烨盯着余正平略显得慌乱的脚步,眸色略深。 等启程过后,果然,路上并不平静。 沿途的土匪看着他们人多,并没有来找他们麻烦,反倒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跟上了他们,只是人藏在暗处,那让人不安的情绪蔓延。 “劳管家去寻余掌柜。”玄烨抬头看了一眼后方,面色凝重。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发现了鬼鬼祟祟之人的踪迹,虽然这些人并没立即露面,撕破脸皮,但暗藏在他们车队身后,也不知道想干什么。 老管家往玄烨看向的地方看了一眼,察觉到微末的不寻常,他立刻道:“我这就去找主子。” 余正平正走在车队的最前方,老管家身轻如燕,立刻就往前蹿了一步。 光看老管家那老胳膊老腿,恐怕没人知道他是个习武之人。 玄烨并没有轻举妄动,他就守在于桑之的身边。 于桑稚的马车恰好处在车队的正中央,往前是余正平的马车,往后是装了东西的车队,夹在两者中间,是最为安全的地方。 玄烨握紧了手中的缰绳,感觉到一丝风雨欲来的错觉。 余正平显然也注意到了什么,只是没有玄烨这般敏锐,他一路行来,没有遇见什么鬼祟的人,自然先想到了最为可怕的地方。 恐怕这些人是针对万岁爷来的。 余正平不敢耽搁,一边让管家去嘱咐护卫和仆从加强注意,一边起身往马车下赶。 玄烨正紧皱着眉,端坐在马背上,那张被寒风吹着的脸格外冷肃。 风雪中隐含着簌簌的细微声音。 余正平一边屏息凝神,一边小跑,来到了玄烨的身边。 玄烨见到了余正平,背脊往下微微一低,正要说些什么。 突然,他耳尖一动,不光自己策马翻了个身,更是夹着余正平往左侧退后了两步。 “唔。”余正平被那股霸道的力道给带偏了两步,心脏骤跳。 没等到他瞪大眼睛,把心神从中拉扯回来,就被玄烨放开,他喘着粗气,回头一看,顿时惊骇如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只见之前他们刚刚站着的位置,正被狠狠插了三根箭宇。 在他面前,三根箭宇还在微微晃动,尾端的羽毛,在冬日的冷光下泛着残酷的冷色。 “这……”余正平说不出话来,一旦刚刚玄烨的动作晚上一步,这一根箭宇就即将插入他的胸膛,而另一根则将穿破万岁爷的脖子,而最后一根,则正是对着他们二人的脑袋而来。 “呕。”晃荡之下,余正平胸膛翻滚,早上刚吃的东西,几乎要忍不住呕出来。 “主子。”老管家察觉到了情况,立马往这边赶来。 而与此同时,他们带来的护卫也举起了手上的刀刃。 似乎是对这三根箭宇的落地位置感到不满,很快,周围突兀冒出来很多穿着黑衣的黑衣人他们用黑布捂着脸,半张脸深埋在布巾下,露出来的一双眼睛格外残忍嗜血。 第75章 挖掘真相 这突发的意外,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好在玄烨已经让人通知过一声,众人好歹有了防备。 走南闯北多年的老管家也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把带上的护卫分为三部分,一部分应了主子的要求,去保护玄烨,一部分则看守车队,另一部分则警惕周围,随时准备和那些突如其来的黑衣人战在一块儿。 老管家也就迟疑了两步,一转头就见到如此惊骇的场景,差点吓得浑身发麻。 好在玄烨把余正平拎开,这才没让老管家当场吓晕过去。 “主子。”老管家身影如梭,连忙冲在了余正平的前面,面色难看。 一边紧张又惶恐地盯着周围,一边仔细得检查余正平的周身,见他没受伤,才放下心来。 却没想到,余正平虽然脸色苍白,却依旧招呼老管家:“保护好玄公子。” 周围的黑衣人可不给他们情深意切的时间,手腕一拧,腰身一转,就往他们这方席卷而来。 他们手上拿着细剑,面目被黑色的面巾覆盖,手脚灵活到了一种境界,手段凌厉凶狠,直奔他们而来。 显然并不是一半的恶徒。 侍卫们虽然有所准备,在这凌厉的攻势下,还是节节败退。 玄烨后背靠着于桑之所在的马车,思绪斗转,一瞬间已经转过了万千念头。 这些人手段狠辣,完全是朝着他来的。 黑衣人死死盯着自己的目标,见到了一身玄色的男人身影,目光一凌,旋身而来。 凌厉的剑尖直直对着玄烨的脖子。 玄烨腰身一拧,手腕徒然翻转,上半身在马匹上转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手掌下压,手上暗藏的剑猛然戳入黑衣人的肚子。 “噗呲……”锋利的剑穿透血肉,空气中瞬间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同时玄烨的半身一侧,躲过了黑衣人刺过来的剑。 “呃……”黑衣人吐了一口血,瞳孔涣散,痛苦地盯着前方。 手腕脱力,剑柄落下,砸在灰黄的土地上。 玄烨转过半身,悬停在空中的腰腹一扭,再次转回马背。 而前面的黑衣人刚倒下,后面的黑衣人看准了时机,猛然上前。 黑衣人往前凌空飞起,后腿直扫马匹,用时用剑直对玄烨。 马匹嘶嘶鸣叫一声,前蹄扬起,后蹄蓄力。马首也高高昂起。显然是被刀光剑影给吓到了,慌乱地即将乱窜。 玄烨眼睛一暗,手掌下压,双腿一夹,马匹在极致的力量下被迫安静下来,在缰绳的指引下纵身一跳。 玄烨恰时凌身飞起,正在半空中对上那黑衣人。 他手上带着锋利的剑,而黑衣人也不逞多让,手上持的剑还残留红色的血丝,闪着森寒的光芒。 “砰。” 剑与剑对上,黑衣人显然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手腕被震得发麻。 而玄烨也差不多,虎口处被擦出了一点点辣痛感。 他们同时对视一眼,同时改变招式。 黑衣人胳膊抬起,剑光一闪,直对玄烨的胸腹。 而玄烨抬手去挡,一边前踢,直往黑衣人下盘脆弱处而去。 黑衣人骤然一惊,反身躲过,再次弯腰,直扫玄烨的下盘。 玄烨和黑衣人在空中对上了四五招,每一招都处处往致命处而去。 正在他们动手的时候,马车里传出一点动静。 “唔。”青梅捂着自己的嘴巴,整个人瘫坐整地,外面刀剑声动荡,到处伴随着血腥和硝烟味。 而马车也动荡不安,马匹嘶吼着不安踏步。 青梅转过头去,她目光惊慌,本以为会看到一张同样惊慌的美人脸。 却未想到,那如仙子般圣洁的美人,却端坐在马车里,一张白净柔美的脸安静祥和,一半乌黑的墨发披散在肩颈之间,微微抬起的眼眸如含着渺渺春水,正波澜不惊地提起一半的帘子,一双美目透过着细小的缝隙,直望着窗外。 “主子。”青梅忍受不住出声,细碎的低泣让她的声音变得又软又害怕。 她虽然到过大人物多府里伺候过一阵,却从未经历过如此可怕的战场。 “嘘。”一根瓷白的手指竖了过来,抵住青梅即将被自己咬破的下唇。 青梅怔怔看着,愣愣点头。 外面的刀剑霹雳声已经到了白热化,玄烨一脚踢开了被他刺中的黑衣人,随着黑衣人的下跌,更多人朝着他这边扑涌而来。 “来不及了。”余正平大喊一声,那一贯儒雅温和的嗓门因为惊溃而破音:“快走。” 余下的人瞬间挡住黑衣人,留下一小处能通过的缝隙。 那处正向北方,本来他们再往那处行上三两天,就能直入京城。 玄烨喘着粗气,黑衣人的招式和手段都不低,他应付起来也并不轻松。 他看了一眼余正平,想到了余正平往日的奇怪之处,也不多话,直接转身飞到马车的驾驶处。 他一拉缰绳,粗粝的绳摩擦过他的手,划拉出一股火辣辣的痛感。 “走。”马蹄扬起,带动着飞沙滚石,马车车轴簌簌启动,里面的青梅本蹲在马车上,一下子也被踉跄得头着了地。 马车摇晃。 青梅不敢和主子一样,掀开帘子直接观察战局,便一直蹲在地上。 可此刻,似乎他们的马车被拉动,正在远离车队。 “主子?”青梅直直睁着眼,惊慌失措的表情跃然脸上,闪着泪光的眼睛望向她现在的主子。 那双含泪的眼睛,似乎在问该怎么办。 于桑之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摸了摸青梅的头顶,如同在摸一只惹人怜爱的小宠物:“别怕。” 马车一直在往前走。 被拦住的黑衣人似乎没想到玄烨居然会一个人逃离车队,尚且未做防卫,直接让玄烨脱离了他们的包围圈。 有人正要追上去,又立马被那些难缠的护卫给拉车住,没能第一时间拦到人。 “该死。”黑衣人重重骂了一声,他们出刀更加利索,势必要把所有的耻辱给斩于剑下。 马车在飒飒风声中穿过激烈的战场,又穿过那一小片土匪横出的山脉,直直到了临近的草地。 他们脱离了步步紧逼的刀锋,周围的风声才缓过来。 等他们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前方的城门大开,从里面奔出一大片穿着重甲的士兵。 他们大多身下骑着凶悍的黑马,身材高大,纪律严明,整往他们这里直奔而来。 本以为好不容易脱逃了困境的青梅正偷偷抬起帘子往外看去一眼,只一眼,又差点被这不打招呼就奔袭而来的士兵給吓得魂飞魄散。 她一个小小的婢女,从未见过如此浩大的场面。 一抹雪白覆盖住了她的手,于桑之声音朦胧,仿佛隔着一层雾:“没事的。” 这怎么会没事呢? 青梅正打算这样说,却不知道为何,又把这句话给吞进了肚子里去。 哒哒的马蹄声一旦牵连成一片,便能映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震慑效果。 那一声声盔甲的碰撞声,马蹄踏过沙地的踏踏声,都让人毛骨悚然。 身着盔甲的士兵面无表情,所有人如同出鞘的利剑,在古铜色的肌肤上,在闪着刀芒的刀剑上,严格遵循着严明的规矩。 他们纵起了层层沙土,终于在玄烨面前百步远的地方停下。 缺少了马蹄踢踏的声音,万籁俱寂,所有人寂静无声。 如同一幕盛大又恢宏的画像,头戴盔甲的高大士兵,在痛一时刻低下头颅。 这些在敌人面前永远高傲的骑兵,z在自己的帝面前,低下了永远高昂的头颅。 飒飒风声吹过。 硕大如同黑色方阵的骑兵中央,如同利刃凸起,从中凹凸起了一个小点。 原来是一个骑着乌马的将军。 这位将军面容严肃,表情卑谦,望向玄烨的眼神充满了狂热与爱戴。 从第一眼见到开始,他就认出来了,这是让他爱戴已久的少年天子。 年少夺权,雷厉风行,整顿朝纲,于万世中重整山河。 自从收到消息开始,他就自告奋勇,前往南方接他的帝王回京。 此刻,望着他的帝王,将军第一次红了眼。 他看着,帝王瘦了一点,黑了一点,除此之外,精神饱满,面容冷峻,毫无容颜的折损。 “万岁。”将军热泪盈眶,几乎就要下拜,却被玄烨那颇为警惕的目光给刺到了。 玄烨的声音平静:“你是谁?” 将军大惊失色,黝黑发红的脸一霎时惨白:“您不记得我了?” 他还记得,一年前,万岁爷还在御书房里叫了他,拍着他的肩膀,夸赞他的忠心。 如今一看,万岁爷一趟归来,却忘记了他。 将军大惊失色,几乎就要泪目。 玄烨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奇怪,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他偏过脸,侧身转过,露出自己来时的方向:“他们还在打斗。” 将军接收到了这一句讯息,顿时重整了情绪,把所有的脆弱情绪都收拾的一干二净,又恢复成了那个让人尊敬惧怕的他。 “万岁爷放心,我一定把人都给逮住,找出幕后黑手。” 将军立下了军令状,转头就招呼了一队精兵跟他走。 等到了地方,黑衣人和护卫还在缠斗,双方都气喘吁吁,几乎分不清彼此。 黑衣人感觉到不安的预感,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居然会带这么一队伍厉害的护卫。 果然,下一瞬,大地震颤,激起飞沙走石。 黑衣人们脸色一变,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动静。 他们齐齐望向北方,震惊的脸被挡在了黑布巾后面,看不真切。 马蹄阵阵扬起。 一声突兀的摩擦声,缘是马蹄骤然婷住,骑在马背上的将军朝着众人大喊:“老子来了。” 第76章 不是 将军骑着乌马,坚硬冰冷的盔甲把风声都割裂得凌乱。 风声混着马蹄声,集合成了巨大而又无情的死亡镰刀,正窥探这敌人,等待着一瞬间狠狠刺下。 黑衣人们瞳孔紧缩,他们望向这几乎遮天蔽日的精兵,如同一个被巨大的蚂蚁军团所包围的虫子尸体,正苟延残喘地瑟缩着。 黑衣人的情绪显而易见开始低沉,没有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还会毫无反应。 他们一边往后撤退着,一边看向那可怕的军队。 怎么会来的这么快? 他们丝毫想不通。 然而并不需要他们思考清晰,只一瞬间,精兵就把这群低迷的黑衣人重重包围。 恐怕没有黑衣人见识过这样的场景。 所有黑衣人骤然失去来目标和定力,开始四处逃窜。 然而,这个时候,又哪里会让黑衣人从他手上逃脱? 高大的将军势必要让皇上重新记起他的名字。 他扯着沙哑又洪亮的大嗓门,大声道:“冲啊,谁能斩获枭首,赏银百两。” 他身后的精兵如同一股股洪流,从庞大的队伍中脱离出来,直奔后撤的黑衣人而去,而且死死咬着,毫不松懈。 黑衣人使尽了浑身的懈数,依旧无法摆脱。 在这支骑兵的加入之下,战局摧枯拉朽往一边倾倒而去,唯独留下黑衣人几句凄惨的嚎叫。 终于到了安全的时候,余正平从将军的身后缓缓而来。 他喘着粗气,一边平复着自己激烈又猛迅的心脏,一边抬头望向这位高大的将军。 他礼数做得很足,行了大礼,又鞠躬问道:“您可是纳兰大人口中所说的,来迎接万岁爷的将军?” 骑在马上,高大的将军哈哈大笑:“不错,就是老子。” 他笑够了,又低头去看余正平:“你倒是看着眼熟,咱们在京城见过吧!” 余正平未曾料到这位将军的记忆如此好…只是一面之缘,他居然还记得他。 余正平略有点兴奋:“是,我曾和纳兰大人一起,拜见过您一回。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 “我也是没想到啊,能在此地遇见熟人。”将军手摸着胡子,大笑着道。 他又说:“你的运气也太好了,居然能就这样误打误撞遇见了皇上,哈,想必以后论功行赏,定不会少了你的。” 谈到这里,余正平又有点羞涩,他抿着唇,内心希望,万岁爷若能赞上他一句,他便死而无憾了。 众人重新整顿车队,而将军则把预留的活口给带回去。 等手上已经抓了两三个活口,将军一手卸掉了他们的下颚,阻止他们咬舌自尽。 一边朝着余正平哈哈笑道:“万岁爷还在前面,我就不和你一起了,老子先走一步。” 不等余正平摆出个礼仪姿态说话,暴躁又心急的将军早就提着敌人的头颅一扯缰绳走远了。 老管家咬牙拔下自己肩膀上的箭矢,一边为自己抱扎和撒药,一边震惊地望向余正平。 难怪余掌柜说一定要保护好玄兄,他还以为二人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没有想到,让自家主子舍身忘死的,居然是唯我独尊的皇上。 老管家一方觉得情理之外,一方又觉得意料之中,很多细节也就能对上了。 等到将军提着俘虏回来的时候,副将早就带了人,正在浩浩荡荡送皇上回京。 将军蹭到副将身边,见到了一座十分奢华昂贵的马车,那马车规制极高,每一处都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工匠精心制作而成,每一处用材,都是各地最为难得之物所制。 他凑到副将的身边:“你居然把万岁爷的马车都给带出来了。” 他一个糙老爷们就想不到这个,领了任务一匹快马,一把大刀,一队精兵就往前冲。 副将撇了将军一眼,丝毫没有意外:“是纳兰大人叫我带出来的。” 将军啧啧两声,提着嘴角的笑望着副将,胳膊碰了碰他的胳膊:“哎,皇上在里面吗?” “在。”副将言简意赅。 将军正要往马车里窜,就见副将一把拉住了他。 “你干什么?”副将察觉到了将军的动作,一把拉住。 将军有点莫名其妙。 他手头还有两三个俘虏,这等大事,自然要和皇上汇报啊。 “我去找皇上商议啊。”将军一脸疑惑望着副将,觉得他很奇怪。 副将深吸了一口气,抓住将军的手非但没松,反而抓的更紧了:“别去,里面不仅仅有皇上。” “?”将军一脸疑惑。 “里面除了皇上还能有谁?”他不以为意:“是其他大人吗?这件事比较重要,想必皇上和大人能理解的。” 将军本以为他都说到这份上了,副将总该放开他了。 却没想到,副将虽然放开了他,却用一种怜悯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说:“里面不仅有皇上,还有皇上的小美人。” “小美人?什么小美人……”将军一边说着,一边提起自己的大刀,走了半步,突然警觉:“什么?美人?” 他终于明白副将欲言又止下是什么意思了。 他想了想,当初他见到万岁爷的时候,都光顾着激动了,都没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人身上,没注意到皇上的美人也是情有可原。 而马车里,过分宽敞的马车内部却是沉默一片。 青梅站在一旁,在诡异的气氛中不敢说话。 她一下子往左,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玄烨,一下子又往右,看了一眼依旧清新脱俗的于姑娘。 最后,她低下了头,一眼都不敢看。 虽然她内心觉得,玄烨确实气势非凡,当初买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个寻常的富绅,反而有种特别的气质 但是给她哪怕十个脑子,她也想不到居然会是皇帝啊。 青梅头低低的,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跪,要不要立马跪下来山呼万岁。 而坐着的两个人就更加诡异。 两个人都一动不动,自从玄烨和于桑之换到了这辆马车,他们二人几乎没说过一句话。 像是在酝酿着什么,而一旦谁说话,谁就输了似的。 马车里诡异的沉默。 良久,玄烨手肘支撑在桌案上,半撑着脑袋,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而桌案上,盛极的梅花娇艳欲滴,嫩粉色的花蕊点缀着白色的层层花瓣,酥脆的点心泛着香甜的气息,烤的金黄的边卷层层叠叠。 这都是早就精心准备好的好花和点心。 是任何卑贱之人,穷尽一生,也不可能得到的。 玄烨对于刚刚一群人喊自己皇上感到片刻的惊诧。 虽然他曾想过自己的身份不同寻常,却没想过自己会是那无数人仰头,碰都碰不到的天子。 那也是他不曾设想过的。 在失去的记忆里,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周围的环境又是如何,他接触到的又是怎样的勾心斗角。 如今单纯而又朴素的他一无所知,甚至在某一刻,他觉得难以接受。 副将和他说的那些,将他塑造得过于圆,过于满,甚至于他都难以想象他曾经是这么一个人。 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的确是,他和过去是割裂开的,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 所有的心酸和心计,丝毫没有在现在的他心中留下多少波澜。 副将说他年少就聪慧自持,手段高超,能从权臣手里夺下权柄,说他在亲政之后,励精图治,天下太平。 所有的一切她都没有印象,都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他看不清,摸不透,唯独只有此刻的自己是真实的。 良久,他说道:“不,我不是皇帝。” 他念了两遍,似乎在坚定自己的思想,在第四遍的时候,他抓住了于桑之的手,那手又冰又凉,却是真实的,他能知道这支手的每一寸骨节在哪里,能清楚知道每个指甲的长度和弧度,甚至能知道,在哪个地方用哪个力道能留下一道浅显的红痕。 唯独这是真实的,如同他清晰记得的他自己。 他抬头,像是在说给于桑之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是玄烨,我不是皇帝。” 玄烨飘然一生,哪怕没有无上的权柄,却能说爱就爱,说走就走。 而皇帝却囚于宫中,表面风光无限,却是很难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想到这里,他便掀开睫毛看于桑之。 那个让他一霎时心动的人,此时正悄无声息地看他,黝黑的眼珠子含着寒潭,似乎能看到每一个人的心里。 似乎是知道他的纠结,她纤细柔嫩的手指在他的手掌中勾勒几下,掀起一阵瘙痒的痒意。 玄烨被她勾动,抬起头来看。 却见她凑近了他的侧脸,那白皙漂亮到一掐似乎就能淌出水来的下颌就近在咫尺。 玄烨想绷住自己的,可是他没能忍住心中的动荡和清潮,阵阵掀起的涟漪让他难以抵抗这样心动的本能。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玄烨的耳畔,让玄烨的耳朵也泛起一阵红。 如珠如玉的声音响在耳中:“那你就是玄烨,你不是其他人。” 玄烨迷迷糊糊,等到他再次从朦胧的状态里逃脱出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下。 将军思考着终于有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兴致冲冲地冲上前来。 他兴高采烈,连副将都拉不住他。 他来到马车前,车队的正前方就是这座城里最好的一座停脚的客栈。 “皇上。”将军声如洪钟,完全没有压低声音的自觉:“到了,您请。” 窸窸窣窣的一阵声音传来,将军搓着自己的手,激动地舔舔下唇,眼睛里的光跃然。 玄烨下了马车,不登将军激动又恭敬地朝他行礼,也不等将军悄悄地偷瞧一眼皇上偷偷带回来的小美人。 就听一句话石破天惊:“你们找错人了,我不是你们的皇帝。” 第77章 准备 将军眼神发虚,胡子也翘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望向口出惊言之人。 他很不能明白,皇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可能找错了呢? 这完全没有变化的面容,这样威武的气势,还有他对万岁爷的熟悉,怎么也不可能会弄错。 若不是尊卑有别,恐怕将军就要上前,捂住万岁爷的嘴,让他消停消停了。 他笑了两声,想缓解这种尴尬:“哈哈,万岁爷您说什么呢?您怎么可能不是我们的皇帝?纳兰大人和朝中众多大人都等了您许久呢,都指望着您回去。” 玄烨面色冷凝。 提到这里,将军又有了话说:“您现在记不起来没关系,到了宫里,让宫里的御医一瞧,保准您能记起来。” 想来,皇上在外,一定是受苦了。 将军有些愧疚,为自己没螚第一时间为皇上分忧解难,反而让皇上萌生出了自己不是皇帝的想法。 将军兀自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就想拉着皇上先进去:“外面风大,皇上本就身体有恙,莫要在外面吹风了吧。” 跟在他们后面的副将嘴角一抽,觉得将军这张嘴也是实在是有些多长了。 分明是关心皇上的话,却硬是给扯成了皇上脑袋抱恙。 换做是任何一个上位者,恐怕现面不改色,背后里都要给他穿小鞋。 如此想着,副将也一脚踏了进去。 着座城里的客栈别有洞天,是按照京城里最时兴风流的物件所置办的,当初为了做这城中最大的客栈生意,客栈的老板甚至亲自带领着车队运送从荒芜之海所寻到的红珊瑚,端的就是一个新奇又奢华的名头。 将军一路把皇上送到了这客栈最好的上房,这里最好的上房是一处院子规制,层层叠叠的竹叶花丛点缀其中,富丽漂亮,很有一番风气,同时,又十分清净。 将军和副将当仁不让,将这处最好的院子,留给了皇上。 而那位随着皇上一起来的女子,他们便不知怎么安排了。 只能看着那个女子,穿着毛茸茸的厚实皮裘,戴着兜帽和软趴趴的毛领,露出一个精致小巧的下巴,被万岁爷拽着手腕也一起带过来了。 一看到这客栈的物件,玄烨就记起一些朦胧的记忆。 譬如那些极带北方特色的物件,譬如那些北方常种的植物。 但是除此之外,他一旦细切地想,头脑又再次被那些尖锐的刺痛所激起防护,让他不能再深入地去想。 将军看皇上皱起了眉头,还当他是对此处的环境不满意。 “哈哈。”将军搓着手,有些许惶恐:“臣只能找到这样的客栈,委屈了皇上龙体,还望陛下恕罪。” 将军的神色和话语,都又让玄烨找到了点熟悉。 不过他并非是嫌弃此地,也并非强求奢侈,本就不是将军的错,他只能摆摆手。 不过他再一次强调:“我不一定是你们的皇帝,也许是你们找错了也未可知。” 将军一听这话,脸就再次如苦瓜一样皱起来。 当皇帝有什么不好呢?怎么会有人不想当皇帝? 若不是他不敢以下犯上,他也想穿穿龙袍呢。 将军心知这话不能说,更得烂在肚子里,转头就拉了副将躲在小角落里嘀咕:“你说,万岁爷,是不是这里碰坏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 副将撇他一眼,眼里明晃晃是对弱智的担忧:“不然呢?” 将军知道副将误会了,他不是说的万岁爷失忆,而是万岁爷看起来梗像是头昏脑涨被女色迷了眼,居然连皇帝都不想做了。 将军挠了挠自己的头,忽然对副将说:“还别说,这民间的女子真是清水出芙蓉,比京城里娇养的大家闺秀都来的好看,也难怪万岁爷会喜欢了。” 万岁爷喜不喜欢副将不知道,但他拉着自己主将的手,拖着他离开:“至少你不该多想。” 再漂亮,又是他们能多说多道的吗? 繁花锦簇的小院里,玄烨闭了闭眼,缓解那种因为试图冲破记忆封束而恍惚的钝痛。 那种稀奇古怪的感觉,又来了。 脑海似乎被两只手拉扯着,不断往左右开始撕裂,一旦他试图去抗拒,便撕裂得更加猛烈。 “唔。”冰凉的手贴在他的脑袋两侧,穴位一下子被抚慰了,变得镇静下来。 玄烨发出了舒服的喟叹,又舍不得离开那双手,剩下的半张脸无意识地在于桑之手上磨蹭。 本锐利冰冷的的眼睛,也因此眼角往下低了低,透露出些许委屈和可怜来。 叫人想起那些因为有主人可以依靠的大型犬,在大多数时候会张开锋利的爪牙,而在某些时候,则会收敛起身上所有锐利的地方,变得柔和而无害。 青梅捧着食物,站着的门口为两个主子守着,一眼也不敢看。 更怕谁回来突然闯进来,见到这副荒唐的场面。 玄烨下巴抵着于桑之的手掌,刀削骨刻的线条凌厉,表情却柔和得不可思议。 他慢慢地张口,因为两人的位置实在靠的太近,以至于他的吐息都喷洒在于桑之的手掌上,可等于桑之要收回手的时候,玄烨却忍不住握紧了于桑之的手,不让她缩回去,却也没有改变姿势,依旧是那副委屈又可怜的样子。 于桑之低下头看他。 这可跟以前不一样,他以前可不这样,虽然同样温和又对她相当包容,可从未在她面前露出这副可怜的神态。 “我好难受。”不知道有意无意,玄烨说话多时候,下颌在柔软又熟悉的掌心移动,因为吐字的动作,而更深更重地加大来动作。 她侧头看他,乌黑浓密的青丝因为这个动作,而略微滑到左边的肩颈处。 玄烨一边哼声,想着他就说不能来京城吧,这不就要被抓去宫里当皇帝了,一边又思考着以前的记忆,依旧一无所获。 他难受地贴紧了那双手,锐利的眼睛柔和下来,变得圆润,晕染了一层红,他低低道:“我头疼。” 头也疼,身体也难受。 换作其他时候,玄烨一定绷着个脸,做那完全没有弱点的战士。 可是今日,不知怎的,他就顺其自然地流露出来了。 或许是真的怕自己被抓去宫里,又难以立刻抓回权柄,从而受制于人。 于桑之想着,如果真是那样,失去自由,的确有够难受的。 “那你不要想了。”想了一会儿,从未有过狗狗的于桑之还是没想到什么好的话去安慰,只能扯开了话题。 然而玄烨却当这句话是宝贝似的,乖乖地点点头,显然把这句话奉为圣旨,低低地道:“那我不想了。” 玄烨实在好哄得很,等吃了饭,他还抓着于桑之的手,和她说:“我想和你一起。” 于桑之顿了顿,以为他是不想让自己离开,便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青梅,转而贴着玄烨坐下。 似乎是因为接近了京城,她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在思考如何去找小岛的同时,也不吝啬自己的一点善意。 众人在客栈里住了两三日,其间,将军不知道在做什么,躲着于桑之,只在玄烨单独在的时候凑上去。 时不时偶尔还和他感慨感慨过往,一副他们知交甚笃的样子。 实际上,将军压根没多少机会和皇上谈心,更多的,就是将军站在下面,仰望着高高在上龙椅上的皇上,和众多大臣一起,在早朝开始的时候七拜九叩,在早朝下朝的时候山呼万岁。 玄烨听的有些不胜其烦,然而,他潜意识却在替他接替这些记忆,更甚者,他的思绪熟悉而凝炼地在将军口中的话里,从平平无奇的词句中,剥蚕抽丝地分离出各个官员的特点和本性。 那熟练的技巧,仿佛长在他骨子里似的,不用多说,就能很快地替他接替很多信息。 将军越讲越激动,越讲越激动,他在心里深思熟虑地感慨着,万岁爷还说自己不是万岁爷呢,分明对他说的那些事这么得熟悉,压根不用他多说,就能猜出一半,一定也是对他的印象深刻。 有哪个心怀上进心的臣子不喜欢皇上能记得自己呢? 很快,将军甜滋滋的笑容就出现在了他面上。 路过的副将看不过去,终于在将军骚扰玄烨的第三天晚上,一把抓住了将军的手:“纳兰大人特意让御医们为皇上准备了药浴和金针,还特意开了药方,就是要治好皇上,你这几天就别去皇上面前丢人现眼了。” 将军五大三粗的身躯一振,颇为不服,他怎么就丢人现眼了? 为了让皇上想起来之前的事,他都舍身取义,哪怕皇上恢复记忆之后要治他一个目无尊卑之罪,他都不害怕地去顶着那可怕的目光和皇上回忆往昔了。 再没有他这样忠心的臣子了。 副将没话说,只让将军自己看着办。 次日,他们再次启程,为了让你行程更舒适一些,他们行进得很慢,路上甚至还抓了几波刺客,只是都是来当开胃小菜的,不仅没有技术含量,甚至连给这群精兵练手的机会也不是。 一路走着,雪越来越大,更多的人受不住,开始烧起了炭火。 将军一身热气,正是骑马骑的,他正要骂路上的客栈里炭火烧的旺,让他浑身熏的热气腾腾,又骂铺张浪费。 恰好这个时候,马车撩起,他们终于到了京城。 一乘轻骑从马车远处飘然而至,来到玄烨所在的地方。 这位士兵诚惶诚恐朝着玄烨行礼:“皇上,宫里已经准备好了。” 第78章 痴情种 玄烨骤然望向将军和副将。 将军还是一副呆呆的样子,副将却首先受不住这样的目光,狼狈地低下头来。 他也不想的,只是纳兰大人一直在说,要让皇上先想起从前的记忆,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其余大臣也没有反驳,他便只好也同意了。 玄烨这样一看,还哪里不明白? 他的脸色冷下来,自己牵着与桑之的手,漠然往回走。 跪在地上的士兵脸色发白,这压根不是回宫的路啊。 副将也急了,他推了推还在状况之外的将军,没有反应,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劝道:“皇上,各个大臣都在宫里等着您呢,大家都指望您能记起之前的一切,这是……” 副将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这是大臣们一致决定的。” 所以还是不要把压力都推到他一个小小的副将身上了吧。 副将感觉自己就是随风摇摆的浪潮,随便一个人都能把他推出来当枪使。 然而玄烨却是丝毫不给他面子。 前些日子,他说过了多少次他不是皇帝,既然他们都不放在心上,那么…… 玄烨冷声道:“既然如此,那我是皇帝还是他们是皇帝?一个个都爬到我的头上替我做决定了,这么能耐,怎么,他们是想要我的龙椅吗?” 玄烨冷声的时候,温和好说话的表象就如一块完全不抗看的面具一样哗啦得碎裂开来。 他们似乎再次看到了当初皇上在万千百官面前的威仪,叫人不敢直视。 副将冷汗涔涔一下子从马上下来,跪在地上:“臣不敢。” 是他太过想当然了,前几天的相处,还当皇上是个好说话的人,可是,他却忘记了,那是皇上,是皇帝,万人之上的至尊,怎么可能会有好说话的时候呢? 只不过前几日还不把自己套在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上罢了,所以还对他们尚且亲切而温和。 副将深知自己触碰到了皇帝的逆鳞,不敢说话,只能闭上嘴巴,头略微压低,整个人匐在地上。 将军不知道为何一句话就成了这样,他一个大老粗,是万万想不通所有的。 曾经他没坐上更大的官,就是因为他肚子里的墨水太少了,皇上嫌弃他只有莽夫的痞勇,而没有帅才应该有的的心计和手段。 可是将军觉得,一个人若是各个方面都能很厉害,那得多累,因此也就维持那点傻不愣登的直白。 如今看着副将如此狼狈地跪在地上,他在心中默默庆幸自己没有掺和进去。 玄烨讽刺和敲击了一通副将之后,牵着于桑之的手,和她十指交缠,两人往旁近的一个客栈走。 从他的态度,不难看出,他并不想回宫。 还尚且不知道宫里有多少豺狼虎豹,他不敢吧自己堵死在里面。 等玄烨走远了,副将才敢把埋着的头抬起来,他依旧跪在地上,冰冷刺骨的地面带给他清醒。 让他再次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头昏脑胀都说了些什么。 “将军。”同样跪在地上的士兵忍不住把实视线望向副将,等着他拿个主意。 听说今日皇上要回京,得到消息的几个心腹大臣沐浴焚香,把自己洗刷干净,换上了最为严肃和正式的衣衫,来为皇上接风洗尘。 不光如此,太医院的所有主管太医,甚至是打杂的医师,都给请到了皇上的寝宫候着了,结果皇上压根不进宫,这可怎么办? 士兵看向副将的眼神充满了无助,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下一步该如何做。 而副将则闭了闭眼,深感自己行差踏错,他本不该替代那群大臣们多嘴的,他是臣,而皇上是君,怎么也不应该以下犯上。 “是我错了,我自会去领罚。”良久,副将站了起来,他顾不得士兵求助的眼神,自个儿喃喃道。 他走之前看了一眼士兵:“你跪着吧,皇上毕竟是皇上,谁敢僭越?” 客栈的老板是地地道道的京城人,在清军入关之前,他的祖父就开着这个客栈了。 如今客栈的生意还好,又恰好遇上这风调雨顺的盛世,比当年的兵荒马乱不知道好了几曾。 掌柜的正靠着桌子打瞌睡,就见面前站了两人。 一男一女,都面容富贵,身上的衣着也不简单,女的美丽柔软,那纤细的腰肢在男人粗壮的手臂旁边,显得格外不盈一握。 掌柜的打了个激灵,清醒了。 他本想打哈欠,在这样宛如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面前,却是被迫严肃了起来。 等到给两个人开完了房间,送两人到了客栈的房间里面,掌柜的还回不过神来,他一边下楼,记忆停留在二人独特的面貌上,差点一脚踏空。 他连忙抓紧了栏杆,却觉得那男子有点眼熟。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或者是他年纪大了,脑子不中用了? 这个客栈并不算小,因而收拾得还算干净整齐,被褥都是崭新的,散发着一点阳光的味道,想来客栈的掌柜才刚拿出去晒过。 周围的窗户放着干花,是北方很常见的物种,并不算稀有,比不得贵人家时不时举办的赏花宴上那些名贵珍奇的花草。 净室和卧房以一面屏风半隔开,屏风上绣了漂亮的花鸟虫蛇,上面五彩斑斓的蝴蝶有着金色的翅膀。 玄烨没有回宫,而是和于桑之在这里住了下来,白日他收集信息,并时不时把上门求见的官员皇室拦在外面,晚上则在客栈里安稳休息。 将军带来的军队包围了客栈,但他们不敢明着出现,反而是暗地里躲着,偶尔玄烨打开窗往外面一看,就能看到一两个守卫正守护在他的窗子底下看起来敬职敬责。 玄烨冷眼看了一眼,心里冷冷想着,也不知道为了谁而敬职。 他对这些场景熟视无睹,而每天上门赖的人也越来越多,大部分都被护卫们拦在了客栈外,偶尔有几个拦不住的,到了客栈里面,在他的房间门口等候了一会儿,却也不敢推门而入。 通过这些小细节,玄烨终于有了点实感。 他揣摩着,自己以前或许真是个积威甚重的皇帝,你看,他们都到门口了,却因为没有他的允许,依旧不敢进来。 玄烨猜想,反正一定不是个好脾气的,受制于人的皇帝。 玄烨不在意,但并不意味这朝堂不在意。 在又一次被拒之门外之后,朝堂重臣之一的索额图面色难看地来到了宫廷,与一脸悠闲的纳兰明珠对视。 他面色冷沉,脸色漆黑,显然这个结果并不能让他满意。 “皇帝已经三天不见我了。” 换作从前,皇上也没有这样对他冷脸过,作为朝廷重臣,他也从未被皇上如此冷落过。 纳兰明珠捧着一杯茶,他倒是不急,看着索额图的表现还觉得有点好笑。 索额图这个样子,就和被冷落在深宫里难以受到宠幸的妃子差不多。 纳兰明珠的嘴角一点轻微微笑的弧度,彻底惹恼了索额图,他冷着脸,对着纳兰明珠横眉冷对:“都是你,要不是你,万岁爷怎么会遭此劫难?又怎么会失忆?现在更不会丢下江山和朝臣,把自己和个不知哪里来历的女子关在客栈里。” 索额图的语气愤愤不平,显然是气急了。 而纳兰明珠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急迫的,他喝了口茶:“可是皇上都找回来了。” 索额图暴怒,语气都更重了:“光找回来了有什么用?皇上他不记得了,他忘记了所有的事。” 纳兰明珠被索额图暴怒的嗓门给吼得懵了下,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是这个问题,不过,皇上能找回来已经很好了,我们不能操之过急。” 他感叹道:“万岁爷很有想法,而且很讨厌别人的指手画脚,你别忘了曾给他贬谪的那些人。” 讲到这里,索额图也默默忍来下来,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胡子都长了一大截,愤怒之下,感觉自己的年纪都到了该好好养着的地步了。 昏沉的脑袋隐隐胀痛,但索额图不得不承认纳兰明珠说的没错。 皇上不是普通的皇上,更轮不到他们去指手画脚。 不光他们在焦虑不安,皇室中人更是在想尽办法。 “这样吧。”纳兰明珠想了又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告诉索额图说:“这几天你就先别过去了,皇上把这么多人都拦在了门外,你再过去也是无用,不如找个可以让皇上回来的人。” 索额图思考了两瞬,想到了什么,吃惊地望向了纳兰明珠:“你说的是……” 而此时此刻,尚且还没年老力衰的太皇太后也在宫中了解了那些事。 听闻皇帝把众多大臣给拦在了客栈外面,甚至于和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女人在一个地方待着,她就觉得心脏血压升高。 “你。”太皇太后戴着护甲的手,指了指一个小太监:“你和哀家说说,那个女子是什么样子?” 小太监为难了一瞬,那女子整日被保护在客栈里,外人压根见不到她的面。 不过,他倒是的确有听到过一些传闻。 小太监斟酌着,说了点自己能说的:“那女子,听闻美若天仙,芙蓉出尘,面貌是寻常女子所不能及。” 更甚者,有些见过那女子的人还沉浸在当时的印象中无法自拔,喃喃说道:“那就不像是个凡人。” 小太监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不过他还是相信那女子的美丽的,不然怎么会把这皇宫的主人,给流连得不早朝了呢? 太皇太后一听,眼前一黑,她一只手拍在桌子上,那护甲生生砸在了桌案上:“岂有此理。” 伺候的宫女们都低下了头。 没有人敢劝。 太皇太后对一切不知名的,貌美的女子都深恶痛绝。 因为当初,先皇就是为了一个美貌而家世普通的女子,而变得疯魔。 太皇太后此后,就觉得有些女人红颜祸水,实在是没有存在的必要。 太皇太后还在生气:“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女子,居然把皇帝的心都勾走了,真是天生的狐媚子。” 小太监站在下面,本想说皇上不想回来,兴许与那女子无关,可是一对上太皇太后的眼睛,他就立刻不说话了。 毕竟这风声都传出来了,怎么也称得上是红颜祸水一流。 太皇太后手指都在发抖,她按住自己的胸膛,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跳的不是那么有力了,甚至感觉自己气的的头脑都开始发昏,不由得忽然在悲哀地想。 难道,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就非要一个个都是痴情种吗? 第79章 偷人 第五天的客栈里,人终于少了些许。 便是连开门要做生意的客栈掌柜,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自从对古怪的客人住进客栈以后,他的客栈就被人暗地里包围。 便是相处得好的邻居都打开了窗户和门,暗地里问他发生了什么。 邻居半个头探出窗:“我瞧着楼下的士兵不像是普通王孙贵族的护卫和护院,倒是像上过战场的。” 掌柜的心中也揣揣,他不安地道:“我就是开门做生意,什么也没做错。” 未曾触犯律法,也未曾干过什么大事。 掌柜的心中不安,和邻居聊了两下,听闻邻居买菜回来的时候见到了那偷偷守在后巷的士兵,亮蹭蹭的刀剑还沾着血,心跳漏了一拍。 邻居尚且心有余悸:“当时大白天的,我却几乎要被吓死了。” “你注意点,可别真惹了祸事叫人找上门来。” 邻居说着,啪嗒一下,把窗子锁紧了。 掌柜的心脏砰砰跳着,生怕自己当真惹了什么不知情的祸事。 在接待那对古怪的客人次日,掌柜的正琢磨着,却依旧找不出头绪来。 却有一二个身居高位的大官过来,一个个眉头紧皱,似乎面色也不怎么好。 看到人的那一刻,掌柜的当真要被吓死了。 这回完了,这么多常年难见的大官亲自过来抓我,我一定插翅也难飞了。 掌柜的如此想着,手脚都在发抖。 可过了好一会儿,直到那两三个高官越过了他走到了客栈二楼,掌柜的还是没被抓走。 紧张得手脚直冒冷汗的掌柜这个时候回过神来了。 他就说他这几天安安分分的,什么都没干,就连偶尔去听个响的赌坊都忙忘了,怎么回事惹上人。 掌柜的心脏重新安放在了肚子里。 他抬头往二楼一看,顺着二楼的名单猜测这两三位大人是要找谁。 直到这两三位大人在一处门钱停下。 掌柜的骤然一惊。 这不是那对古怪的客人房间吗? 掌柜的心跳骤然慢了半拍,等回过神来,却见那些大人物们都站在门口不进去了。 奇怪,难道是要当门神吗? 掌柜的嘀咕着,不知所措。 接下来,掌柜的看了好几通罚站。 一个个都是大人物,从未有哪个是寻常百姓能轻易得见的,却一个个都跑来他的客栈罚站来了。 掌柜的在第一天第二天的惊疑不定之后,终于镇定了下来。 在门口“罚站”的人似乎知道自己没办法进去,逐渐来的也少了。 直到这天,一个轿子落在了客栈门口处。 太皇太后好不容易出宫一趟,不敢让人注意到自己。 她掀开半边帘子,只一双有些许细纹的眼睛露出轿子外,看往那客栈。 很明显,客栈里里外外增派了不少人手,就怕皇上遭遇不测。 太皇太后看着,忽然感觉到难受。 她看了好一会儿,放下帘子来。 里头是伺候她的小太监,正在抬着头问她:“娘娘?” 小太监按摩的手粗中有细,力度适中。 太皇太后却把那小太监的手拿开了,她吩咐小太监:“去,找将军来,告诉他,是本宫下的懿旨,让他把皇帝带回宫,如果皇帝醒了,有什么问题,本宫一力承担。” 小太监吓了一跳,连忙应是。 他从轿子里下去,靠近了客栈,还没开口问,将军已经出现了。 将军是个大老粗,朝着太监抱了个拳。 说实话,他不太看得上太监,如果这个小太监不是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带着太皇太后的意思,顶着太皇太后的面子,他是不会看他一眼的:“公公?” 小太监也回过神来,朝着将军回礼。 他嘴上说着哪里能要将军如此客气这番客套话,等寒暄几句后,却是直接把太皇太后的打算和盘托出。 “啊?”将军一脸懵:“这不好吧?” 居然要他把皇帝打晕了带回宫。 这要是皇上一醒了,他不得掉脑袋? 这恐怕得是欺君之罪了吧? 将军内心不安,同时他想起之前的前车之鉴——他的副将。 就更加不安了。 “不好吧?”他迟疑道。 然而小太监却说这是太皇太后的命令:“这是太皇太后下的懿旨。” 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将军的身上,这小太监虽然是笑着的,却叫将军感觉到为难。 小太监最后下了一剂猛药:“太皇太后说了,有什么后果,太皇太后娘娘它一力承担。” 将军犹豫了半晌,还是不敢,太皇太后虽然下了懿旨,但皇上若是醒了问责,依照皇上的心思,碍于孝道,太皇太后必然不会怎么样,唯独他可能要受皇上不待见。 小太监看将军的脸色,看出了一点门道,话里也变得强硬起来:“难道将军是要抗旨不遵吗?” 将军没办法,咬着牙答应下来,心里想着早知道就让副将来迎接了,副将脑子比他灵活应付人也比他省力。 小太监得了应允,重新攀上轿子里了。 “娘娘放心,将军答应了。” 太皇太后似乎觉得无力,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玄烨晚上的时候就发觉不对劲。 房屋里暗得很,一点窗户外的烛光都没有,到处透露着寂静。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屏息凝神的人终于耐不住,暴露了自己。 玄烨很冷静,右手抄起桌上铜做的烛台,耳朵动了动,冷冷查探周围的动静。 将军就藏在窗口边,对他这等这沙场上睡过敌营帐篷还爬过山崖的人来说,这点客栈楼的高度算不得什么。 他蹑手蹑脚,靠近了皇帝。 说实话,将军还是紧张的,他的两只手都无措地背在了身体两侧,完全不知道待会儿应该先用左手动手,还是用右手动手。 无论是哪只手,看起来都像是不能要了的样子。 “是谁?”眼睛逐渐适应了一点黑暗。 玄烨眯起眼,周围的黑影随着风在摇晃,到处透露着诡谲的气息。 他在心中思考,是刺客?还是熟人? 将军落在地面上的脚步寂静无声,寻常人该是一点声音也听不出来的。 但玄烨耳朵一动,就辨别了位置。 他的眼睛瞬间凌厉往窗口望去:“出来!” 话音刚落,手上的烛台就往将军的头上砸。 “嗯。”将军被砸得闷哼一声。 他毫无防备,被砸了个准。 空气中淡淡酝酿开铁锈般多血腥味。 没等将军捂住自己的脑袋,手脚已经缠斗过来了。 虽然将军征战沙场多年,但玄烨也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 他和将军缠斗了一会儿,忽然口鼻间吸入了什么气体,他的手脚顿时一软,颓然倒了下去。 因为身体的无力,倒下的玄烨只能掀开半张眼皮。 他粗粗喘着气,第一时间便明白了那气体是什么。 将军扛着皇上,不敢多待,就要往宫里掠去。 却见哪怕是这个时候,皇帝还用无力的手紧抓住他的领口。 玄烨头脑昏昏沉沉,也不知自己手里攥了什么东西,只凭着感觉喊道:“于姑娘……于姑娘……” 将军还顶着一头血迹,捂着自己的半个脑袋,他心虚地想,恐怕皇上惦记的小美人,得被太皇太后磋磨了。 而此刻,于桑之坐在客栈的床板上,半个纤细柔媚的身体覆盖着轻如薄翼的白色锦衣,柔弱无骨。 被人吵醒,她也没露出半点惊慌害怕的神色,反而垂着眼,颇为平静地看着未打招呼就来到了“不速之客。” 太皇太后锦衣华服,头上佩戴着各色头面首饰,正是要端出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 然而,却叫她没想到的是,这样隆重的打扮,却让这个未施粉黛的狐媚子给比了下去。 青梅被人按趴在地上,偷偷顺着眼角打量这个可怕的太皇太后。 她看到了太皇太后穿的鞋子,就连鞋边都绣着东珠。 太皇太后凌厉地看了于桑之一眼:“你不怕哀家?” 于桑之收拢了半边的衣领,那平淡无波的眼睛因为太皇太后的问话而略抬了抬,直视着太皇太后。 她的声音也是缓慢而平缓的:“不怕。” 太皇太后察觉到了这个狐媚子不敬的视线:“放肆,谁让你看哀家的?” 太皇太后喘着气,觉得这个客栈的椅子都太硬,给她心里添堵。 宫中的贵人们从未有像她这样没有规矩,比寻常宫女都不如,果然是乡野村庄出来的。 太皇太后渐渐平缓了下来,似乎感觉到于桑之的有恃无恐,她的声音略冷了些,再加上她此刻带过来的许多侍卫和宫女太监,像是这给人下马威:“别以为皇帝在意你,你就无法无天了。” 兴许是看于桑之不起,太皇太后身边的一个清秀小宫女还插嘴道:“太皇太后娘娘说话,居然还坐在床上,还不快跪下行礼?哪里的人家这样没有规矩,就是关外的野蛮子也都知道皇威浩荡。” 太皇太后和于桑之说话,本是两个主子之间的事,可宫女这样插了一嘴骂于桑之,太皇太后也没有让她退下,反倒像是默认了。 被按趴在地上的青梅这时候挣扎起来,居然叫她挣扎出了奴仆的手。 她头发半凌乱,衣领上也有那些老奴手上不留情的抓痕,她跪在地上,朝太皇太后道:“太皇太后恕罪,我们主子身子虚弱,就是皇上面前,也没让主子跪过,还请娘娘息怒。” 太皇太后看了青梅一眼,似乎在嘲笑她的不识好歹。 她道:“少拿皇帝来压哀家,别说今日在哀家面前不跪,就是寻常皇帝面前如此不敬,也是要治一个杀头的大罪的。” 第80章 野猫 于桑之缓缓从床上坐起来,及膝的长发披散着,有一种妩媚的美。 叫所有人呼吸都停滞了一下。 哪怕太皇太后是女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生的极好,无论是脸蛋,还是身段,都不寻常。 只是太皇太后依旧看于桑之这副无辜脆弱的面庞不顺眼。 就是这张脸,勾走了她年少有为又独掌大权的皇孙。 比当初顺治偏宠的那个妄想飞上枝头的山鸡还要过分。 太皇太后的眼睛不含善意,从于桑之身上从上打量到下,一副冷然的样子,视线在她碎发朦胧的脸上停顿了下,又在于桑之的肚子上看了会儿。 于桑之把肚子用手边的被子遮住,没叫太皇太后看个真切。 想来,太皇太后怕她私自勾搭皇帝,从而造出个人命。 太皇太后对于桑之没好气,对可能出现的人命,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宫女等了会儿,看于桑之只是不卑不亢坐起来,腰挺直了,如陈竹一般,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要说话。 这回太皇太后挥了挥手,让宫女下去了。 宫女只好把自己的嘴巴闭上,忍住心中的不屑,用轻蔑的神情望向于桑之,不甘不愿退后了两步。 于桑之遮得太快,太皇太后没看到,不过她是没听过身边的小太监说过,皇帝在外面新得了孩子这种事的。 因此,太皇太后又更加雍容地坐直了,护甲点在桌子上,发出让人心悸的轻响。 “是于桑之对吧?”太皇太后抬了眼皮,看着于桑之的态度,已经能猜出她的不恭顺不规矩:“我听下人说起过你。” 于桑之没说话,只是点头颔首。 跪在地上的青梅颤了一颤,爬了过去,小心地跪在于桑之旁边。 太皇太后对皇帝没回来的事情不太感兴趣,若不是他因为一个女人不回宫的话:“哀家可以不治你的罪。毕竟皇帝当初受了伤,是你救的他。” 说到这里,太皇太后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不过还是透露着高高在上的意味。 简而言之,这句话就是说,想拿救命之恩来换取平息她对太皇太后的冒犯。 于桑之一双眼睛望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绝非不知道这件事的不公平,但她还是仗着身份下了决定:“如果你要金银珠宝,都可以提,哀家可以满足你。毕竟你当初救了哀家孙儿的命。” 言外之意,除了金银珠宝,其他的就不要想了。 太皇太后绝对不允许山鸡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再发生一遍的。 于桑之歪了歪脑袋,沉默了。 太皇太后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毕竟她玷污了她纯真善良的孙儿,叫孙儿把家国天下都抛弃在了一旁,没按照妖妃的方式来处置掉,已经算的上是她宽容大度。 正当太皇太后等着于桑之的回应时,外面传来一些动静。 太皇太后蹙着眉头,看着那闯进赖的小太监:“慌慌张张的,急什么?” 小太监也不想。 没看到太皇太后娘娘正带着人要教训“孙媳妇”吗? 这样紧张的时刻,他也不想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来找存在感啊。 只是…… 小太监袍子一撩,弯腰一跪,膝盖就磕到了地板上。 他垂着脑袋,感受到太皇太后的视线,紧张到手心都出了汗:“不是,娘娘,娘娘恕罪,是……是宫里传来的消息。” 太皇太后听到这没头没尾的半句话,心中猛地一突。 似乎是顾及到这里有外人,小太监没有当面说,而是小心翼翼地立马爬了起来,不敢真的靠近,只敢凑近了力图趴到太皇太后的耳边上,低下头弯下腰,把事情小声告诉了太皇太后:“皇上醒了,摔了一整个宫殿,发怒说要回来找于姑娘呢。” 太皇太后心咯噔一声,不好的预感成了真。 这狐媚子当真这么重要? 让他一醒过来,就想着要来找她? 小太监听到太皇太后的喃喃自语,不敢吭声。 在太皇太后原本的计划里,将军給皇上下迷药,直接将人带回宫去寻太医治疗失忆症,等皇帝醒了,找回了记忆,这只相处这么短时间的女子,自然就抛之脑后了,更何况,天底下多少女人没有?哪怕没有这样好看的,也多的是乖巧温顺的。 谁知皇帝居然把她看的这么重。 小太监垂下头,他跑得袍子发丝凌乱,此刻正低头回想着刚刚的可怕场景,背后全是冷汗。 谁也不知道,皇帝醒来之后会发这么大的火。 明明都中了软筋散,明明不该那个时候醒。 但皇帝就是很不寻常地提前醒了过来,并面对着拿着银针的太监,狠狠发了一通火。 听说宫殿里的东西,全都被砸的粉碎。 小太监看都不敢看,事后收拾宫殿的时候更是吃了一惊,在大人的示意下,连忙连滚带爬地过来寻太皇太后娘娘了。 太皇太后听得不愉,皇帝也太过了,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若是让那些大臣看到了,只怕又是一些流言蜚语。 小太监往前迈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娘娘,当务之急,还是要让皇上记起来。” 小太监说的在理,哪怕太皇太后再如何讨厌和厌恶于桑之,在皇帝的失忆面前,还是要把人放一放的。 “皇帝说,只要见了人就愿意让太医医治?”太皇太后按着额头问道。 “是。”小太监声音低低地回答。 当然,皇帝的本话并非是这样。 但是,既然皇帝都妥协了,娘娘妥协一下,也是为了大清啊。 小太监如此想着,把皇帝一些怒气上头的话给吞了下去。 似乎是得知皇帝的本意,太皇太后哼了一声。 她又不知道想起来之了什么,脸色不是很好地骂道:“痴情种。” 爱新觉罗家的痴情种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太皇太后不再作干预。 没准。 她说的是没准,或许皇帝想起了以前那些事,就把这名不知来历的女子给抛之脑后了呢? 情谊浓厚的时候是爱,情谊寡淡了之后,那不就是年少糊涂了吗? 想了想,太皇太后摆了摆手,示意那些宫人们扶她起来:“他要见就见,来人,把于姑娘抬进宫里去,让皇帝先把失忆给治好。” 等到以后…… 哼,还不是任她磨搓? 太皇太后雍容华贵地站了起来,自然有人俯身去去除太皇太后脚边的宫装褶皱。 等到太皇太后再次抬头的时候,又是整洁高贵的样子。 似乎于桑之这等人都入不了她的眼。 等太皇太后走后,整个客栈一下子变得寂静起来。 大片大片的宫女跟着太皇太后一起鱼贯而出,一下子把原先挤满的房间衬托得空空荡荡起来。 “呼。”青梅徒然摔在地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任由她再是大胆,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在太皇太后面前说句话。 与之相反。 于桑之没有任何不适,她自若地起来,似乎刚刚只是发生了一场啼笑皆非的闹剧,她被太监带着,慢悠悠地缓步走着,在走之前,似乎想起了外面的鹅毛大雪,还记得给自己披了一件厚实的大氅。 小太监看着自若的于桑之,颇有点一言难尽。 他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是在前面带着路。 过于大的寒风全吹到了前头后面的人身上,于桑之半披着发,被人笼罩在中央,冷白的脸精致美丽,在毡帽下露出的下巴小巧而吸引人。 总之,来接人的宫人们,第一眼看过这位“于姑娘”后,都是第一时间视线都;挪不开了。 青梅跟着出来,就走在于桑之的身后,她如今还惊魂未定,差点忘记了往小太监手里塞银子:“麻烦公公了。” “不敢不敢。”那几个小太监掂量着手里的银子,判断着重量,不动声色地收拢进袖子里去。 片刻后,又一抬小轿从一边抬了出来。 他们这次出来,奉了大人的命令,自然不是白出来的,而是顶了一抬轿子过来。 被这抬轿子抬进宫门,不知道是多少普天之下的女子所梦想的福气。 太监们如此想着,万岁爷这样惦念着这位,他们现在伺候好了,没准,这位以后发达了,还能记得他们呢? “姑娘请坐。” 青色的小轿子小小的,夜间并不如何吸引人眼球。 不过进宫,本就是越低调越好。 哪怕如此,公公说惯了场面话,还是低声赔笑道:“还请委屈一下姑娘。” 青梅想跟上,又被人拦下来。 “这位姑娘就待在这就好。”公公笑眯眯的,话也没有说死。 他摆了摆手,吩咐人抬轿。 青色的小轿子逐渐被抬起来,来抬轿子的,都是身强力壮而身经百战的,自是稳稳当当。 不过公公们还是时不时提点,叫这群人小心伺候。 不管收没收银子,这都可能是几天之后的皇妃,以后不定是皇宫里某个宫殿的主人。 能决定他们脑袋的存在。 慢慢悠悠,轿子一路进了宫,夜间的海棠牡丹都失去了鲜艳的颜色,被黑暗所笼罩着。 周围只有太监们走动时,撑起的一盏盏灯笼。 橘色的灯光照耀着小鹿,把半片小路衬得阴森森。 自然也有消息灵通的后妃,在得知了皇帝对一个女子上心之后,在夜间夜不能寐。 咕噜噜。 咕噜噜。 夜间的小猫打着呼噜,被大片弥漫的黑影给吓得炸毛尖叫。 “喵。” “哪个宫里的野猫?”小太监皱着自己细白的眉毛:“有人不知道跑别的地方叫去。” 偏偏在这个夜间叫的这般阴森鬼厉。 吓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80-90 第81章 记起 夜间的皇宫看似显得风雨欲来,然而轿子里,于桑之半倚靠在轿子边缘,纤纤细手静静按着半边脸。 在昏黄的晦暗的,几乎照不清楚的烛火灯光下,那张漂亮的脸,逐渐露出一点一点感兴趣的笑容。 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她还未曾见过如此有趣的场面。 在猫儿挠人的叫春声中,早就去了势的太监挥了挥手,低眉咒骂一声。 轿子行进得越来越快。 对比起来,皇宫的路九转十八弯,越过水桥还有花园,整个如同迷宫一样。 太监们目不斜视,在夜晚行走得如履平地。 得了大人的命令,他们不敢耽搁,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便来到了皇帝所处宫殿的暖阁中。 “嘘。”纳兰明珠守在外面,他朝着领头的太监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自己的唇边。 略不怀好意的目光配合着他自带多风流气场,让他整个人显得潇洒不羁。 他越头看了一眼:“里面的就是万岁爷要的于姑娘?” 领头的太监自是不敢得罪这位大人,回话也是又急又快:“是,正是皇上心心念念惦记着的美人。” 虽然宫中众人都未曾见过这位闻名遐迩的于姑娘,但听说过的却不少。 得益于一些或真或假的传闻,一些小宫女小太监都当她是未来的皇妃娘娘,再不济,也能封个主位当当,甚至一些宫里的娘娘了,已经将她看做了自己的假想敌。 纳兰明珠笑了下,在宫殿的灯火照耀下,显得整双眼睛凉薄又风情:“我真是好奇呢,这位于姑娘到底长的如何,能让万岁爷一而再再而三地惦记。” 这话领头的太监便不敢答了。 毕竟是皇上的女人,不是他可以置喙的。 好在纳兰明珠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亲自往那个小轿子里去了。 在走近之前,他笑了一下,那群小太监们还真会揣摩皇帝的心思,宫里没封妃位的主子,哪个是敢在宫里直接坐轿子的? 如此想着,他手搭上轿子的边缘,就要看个清楚。 没想到一双白皙的手从里头伸了出来,按住了他的手。 “嗯?”纳兰明珠略带疑惑地看了那双手一眼。 白皙透明的肌肤下布了一点淡紫色的青筋,显得人有些脆弱,仿佛一捏就要化掉似的。 纳兰明珠本来要掀开帘子的手,不知为何就顿住了。 下一刻,里面传来好听的声音:“你是谁?” 伴随轻轻的疑惑声,一只眼睛从帘子的缝隙处打量着他。 一道视线直接落在了纳兰明珠的身上。 纳兰明珠松了手,看清了那道视线,他难得有些无措,妄图要掀开帘子的手也变得僵硬起来。 纳兰明珠一向风流凉薄的眼睛多了丝错乱,缓了缓神,随即把手背到自己身后。 “皇上身上的药效再次发作,听闻姑娘正在被送入宫中,松了口气,反而晕过去了,太医正在医治。”沉默实在过于让人抓心挠肺,纳兰明珠只好挑了点话题说。 他视线下落,记忆停留在那一道视线下的眼睛里,漂亮澄澈的一双眼,里面有着寒潭,叫人几乎溺毙在里面。 有着这样夺人的美貌,的确需要好好藏起来。 纳兰明珠以为这位于姑娘便要一直藏着,等到皇帝醒过来。 谁知,下一秒,那朦胧的长长的帘子就被那白皙如玉的手直接打开。 纤细漂亮的身影侧身从轿子里下来。 朦胧的纱帐随着动作,缓缓从女子不盈一握的腰肢滑下。 女子侧过头,清凌凌的眼便望向了纳兰明珠。 使得一张漂亮到极致的脸便这样猝不及防地映入了纳兰明珠的瞳孔。 “他在哪里?”分明是这样的问话,却依旧是很淡的语气。 纳兰明珠回过神来,终于在片刻的愣神中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这一瞬的失神,于桑之已经往纳兰明珠多背后而去。 殿门紧闭。 他差点忘记拦住她:“太医正在给皇上医治,你……” 纳兰明珠看她一眼,又忍不住错落视线:“你还不能进去。” 里面的场面十分重要,不光是于桑之不能进去,他,纳兰明珠,还有几位重要大臣,甚至是皇上最为贴心的大总管太监都被赶了出来,只留下了经验丰富的太医以及随着太医的吩咐端茶倒水拧帕子煎药的医童了。 纳兰明珠想说些什么,脸上风流的气场一扫而空,反倒是有些正经:“于姑娘不妨和我一起在偏殿等候,我让宫人一有消息就来通知我们。” 皇帝所处的宫殿,偏殿自然也是大而宽阔。 主位纳兰明珠是不敢坐的,只适当找了把红色的木椅子,在一侧坐了下来。 “请尝尝罢。”他让宫人端来了茶水,在这样的夜间,居然还有暖炉烧的屋子里火旺旺的,几乎感受不到冬天的寒冷。 于桑之看了他一眼,手指落在微烫的茶盏上,尝了一口。 茶是好茶。 入口苦涩而回味甘甜。 “这是今年刚供奉上来的新茶。”作为常年被皇上重用以至于常被工人在此招待的纳兰明珠,他对殿内的摆设,茶的来源了如指掌。 他也喝了一口,眼神却一直没离开过于桑之。 他比其他人要对她了解得更早。 早在得知皇上消息的那一刻,这个名字就时不时从旁人嘴边落到他的耳朵里。 听闻她是从偏僻而贫穷的小村子里出来的,父母不和,亲自开了家店,又救了虎落平阳的皇帝。 又听闻她长相倾国倾城,就连宫里以美貌和才气著称的几位娘娘也比不得。 他自然是不信的。 想来左右不过是三人成虎而落下的谣言罢了。 如此一来,他虽然关注同在皇帝身边的这位女子,但一直不曾有兴趣见她。 今日,是他见她的第一面。 敷衍的风流调笑被那一眼瞬时击穿。 只一眼,他就明白了万岁爷为何会如此留恋。 不说倾国倾城,就说这满室的牡丹国色,又有哪个能比的上呢? 便是没有那幅好样貌,就说那股风韵,已经让人难以便宜随意地挑逗戏弄。 纳兰明珠眼睛眨也不眨,就这样望着于桑之,目光灼灼,眼神里盛着殿中的暖意。 于桑之把茶放下了,瞧见纳兰明珠古怪的神色,浅笑倩兮,碰了碰自己的脸,一双眼睛轻轻看过去:“我脸上有东西?” “不,没有。”纳兰明珠回过神来,一向能言善辩的嘴也变得不怎么顺畅起来。 纳兰明珠低下头去,想克制克制自己新奇的好奇心。 殿内的灯火燃烧闪耀,暖光照在他低头示弱的侧脸上,倒是浅浅浮起了一层红霞。 皇上的失忆来的蹊跷又古怪,受伤的部位又不同寻常。 便是再怎么高明的御医,也不由得满头大汗,整个人冷汗涔涔。 等把了脉,众人商议了之后,几人各自施针,虽然不敢操之过急,但还是不得不尽心竭力,想要第一时间把皇帝医治好。 太医院的医署满头热汗地收回了针,把银针放好,他又打开门,吩咐下人去煎草药,先试试药浴,若是不成,还得再次改换药方。 而玄烨满脸红晕,整个人出了一身薄汗,药效虽然稍退,但头脑昏昏沉沉,仿佛有哪些记忆碎片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纷至沓来,要充斥满他的整个头脑。 在压力之下,他皱紧眉头,虽昏迷着,脸色却不好看。 宫人们听了吩咐,连忙去准备。 好不容易准备了药汤,众人齐心协力,让皇上在药水中浸泡,同时辅以药物。 疲累之下,事情终于有了点成效。 “好了。”老太医收回了手,旁边的小医童连忙取出帕子帮师傅擦了擦满脑门的汗。 即使是这个时候,老太医还是气喘吁吁。 他见着清醒过来的皇帝,顾不得自己,连忙问道:“皇上,感觉如何?” 玄烨慢慢睁开了眼睛,太阳穴隐隐作痛,一眼便看到了熟悉的人。 只这一眼。 冷冽的目光虽然叫太医害怕,却也激动不已。 “太好了,皇上记起来了。” 看皇帝这表情,哪怕没有记起全部,也记起了起码一大半。 这个消息极为震动。 在场无一人不吃惊。 唯独玄烨捂着额头,冷漠地看着周围激动的人。 真是荒谬,什么叫记起来了?他难道忘记过什么吗? 正殿一时间喜气洋洋。 宫殿门打开,守在外头的太监们心思微动,带着笑意,立马通知人去叫各位大人们。 而于桑之和纳兰明珠正是坐在偏殿,他们离得玄烨所在的宫殿最近,外面的一点小动静,在于桑之的耳朵里,显得极为明显。 她把手中的茶杯一放,施施然起身,微长的袖子拂过干净整洁的桌面,擦过了一声摩擦声。 正低着头反思的纳兰明珠捕捉到这声音,微微抬起头,就见于桑之起身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纳兰明珠惊诧下,也连忙起身,本想问清楚这位于姑娘的去向。 却没想到,于姑娘还没走出侧殿,宫殿的门就被一个慌慌张张的宫人打开。 这位宫人显然还未学习到稳重,满脸惊喜下的急切:“大人,纳兰大人,皇上记起来了!太好了,太医院的太医们真是妙手回春啊。大人快去正殿,皇上正在那里,等着各位大人商议呢。” 其他下人们也各自散去寻找其他大人了,他是由于腿脚好,专门跑来纳兰大人面前说这个消息的。 不仅是朝堂重要的大臣们,按理来说,这个时候,下人们也该找到了太皇太后报喜。这等重要的事儿,哪怕太皇太后刚和皇上别了苗头,也定会激动欣喜的。 纳兰明珠本来想抓着于桑之问问的,但这小太监说的内容让他立刻心里一惊,几乎不受控制地抬眼看了一眼与桑之。 于桑之淡淡的,漂亮的眼睛在烛火下似乎闪着细碎的光,显得不似真人似的。 纳兰明珠心里一咯噔,还是温声招呼于桑之跟上。 一行人往外面走。 侧殿和主殿之间本身并不远,本身就离得很近,但兹事体大,纳兰明珠还是很着急地在路上便问了小太监些许问题。 例如皇上醒了之后的动静,太医如何说等等。 还问了问皇帝的身体状况。 小太监不过一个得知消息来跑腿的,一些浅薄的问题还能答的上来,再细一些的,也就不能够知道了。 只能连连告罪。 在这告罪声中,纳兰明珠的眼神却不知为何偶尔飘到于桑之身上。 看到她依旧面如芙蓉,无论他如何问,小太监如何答,无论听到皇帝的任何消息,她都是那幅样子,连嘴角多弧度都未曾动过一瞬。 纳兰明珠本该心如止水,但实在是心生好奇,暗暗纳闷。 这位分明是与皇上在民间纠缠不休的女子,且不论性格如何,听到皇帝如今醒过来的消息,怎么一点也不激动呢? 就不怕皇帝清醒过来了,记起来之前的记忆,把那段浅显又短暂的日子当做一场幻梦,一下子抛之脑后了吗? 纳兰明珠明着想,暗着想,也实在想不明白。 为今之计,还是先见到皇上才能知道具体的情况。 二人来到正殿门口,已经挤满了人。 或儒雅或粗犷或威严的朝臣正满目肃静地站在门口。 偶尔还能从他们肃静的神情中看出些掩饰不住的喜悦。 是了,皇帝还不容易回来,一开始听说皇帝失忆,还让人心惊。 如今听闻皇帝恢复了记忆,那一切都将回复到之前井井有条的日子,有万岁爷的英明引领,还愁大清不兴吗? 朝臣们喜形于色,三三两两各自站着,纳兰明珠抬眼一瞧,居然还能见到与前朝关联甚密的妃子,站在自家的家父或家兄旁,也正在趁着这个机会,装模作样,捏着帕子黯然神伤。 众人或紧张或惊喜,担忧激动都有,反倒把这处门给堵的水塞不通。 纳兰明珠上前,他正是四面逢源之人,挂上了那幅风流凉薄的笑,在众人面前如鱼得水,三言两语便明白了境况。 缘是皇帝想起了大半,已经记起之前的所有事情了。 而现在,太皇太后激动又喜悦,正抱着万岁爷哭呢。 想到这里,纳兰明珠没什么想法,甚至情绪也无动荡。 却是鬼使神差地往后看了一眼。 让失忆的皇帝心心念念记挂这的,于姑娘,正站在最后面,柔美漂亮的眸子掀起来,朝他露出一个笑。 第82章 反复 纳兰明珠怔了一怔,神色有些莫测。 正思考着,前面传来点动静。 太皇太后终于哭够了,抓着皇帝的手,感慨万分:“哀家还以为你就这样忘了哀家,只顾着和那个妄图做凤凰的山鸡双宿双飞呢,好在,孩子,你记起来了。哀家也能和大清的列祖列宗交代。” 玄烨皱起了眉头。 他才刚刚从脑海中的剧痛缓过神来,当面就迎来太皇太后的哭诉。 又听太皇太后提起这根本毫无印象的“山鸡”,回想之下,只感觉脑颅都被刺痛。 太皇太后见皇帝又皱起眉,还按着太阳穴,以为他的头又鯨木开始疼了,连忙招呼守在一旁压根不敢离去的太医:“太医,快过来看看,皇帝这是怎么了!?” 玄烨脸色苍白,神情也不好。 太医们一把脉,只道是皇上刚清醒,找回记忆,身体虚弱,以至于头疼反复。 太皇太后吓得大惊失色:“这可怎么办?” 太医们商量了一下,只说接下来要好生调养,至于其他方面的问题,并不严重。 这个时候,太皇太后才松下一口气来。 想着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这样控制不住,也略有些尴尬。 不过人就是越老越活回去了。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 知道皇帝和大臣们有话要说,就不想自己耽搁皇帝休息了,嘱咐玄烨处理完了事情早些休息,其他一切不重要的事情都先放一放。 玄烨冷着脸点头应了,又叫身边熟悉的小太监送太皇太后出去。 “不必送了。”太皇太后经过这事,深深觉得还是皇帝的安危最为重要,转而告诫这小太监要照顾好皇上,这才自己走了。 离开的路上,太皇太后见到了后宫中的两三个妃子,三三两两挤在在朝为官的父兄身边,看到太皇太后出来,全都心虚地低下了头,太皇太后看她们这群小家子气的妃子们一眼,狠狠皱了眉,训斥了声:“成何体统。” 训斥过后,看在此刻时机非常,不是立规矩的时候,太皇太后这才狠狠瞪了一眼,自己领着人走了。 被剩下的妃子们心有戚戚,都低下头去。 纳兰明珠站在于桑之的身边,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在于桑之的耳朵旁含笑感慨道:“真凶啊。” 太皇太后虽然老,却依旧积威甚重。 若不是因此,他们也不会让太皇太后出面,把皇帝给请回宫来。 纳兰明珠这样感慨一句,又眼欠地挑眉看于桑之,似乎想要在她脸上看出什么花样来。 可惜的是,于桑之依旧没什么表情,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眨,还几乎勾引得纳兰明珠心潮澎湃。 “咳咳咳。”纳兰明珠咳嗽几声。 也不知道是真的冷静还是假的冷静。 单看太皇太后的态度,想必一旦失去了皇帝的庇护,她在宫里的日子不会好过。 所以,为什么不慌张呢? 纳兰明珠如此想。 这一边。 伺候万岁爷伺候惯了的梁九功终于有了机会说话,看着万岁爷那张苍白的脸,他颤抖着声音:“皇上,奴才终于再次见到皇上了。” 面对这个一向熟悉的老太监,玄烨便没有对太皇太后的耐心了。 他摆了摆手。 梁九功立马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自己勉强拿了袖子擦干净满脸的泪。 他想念万岁爷是真的,盼望着万岁爷归来也是真的。 作为一个从小看着万岁爷长大的宫里老人,他几乎把整颗心都落到了万岁爷的身上。 乍一听闻万岁爷失踪的消息,他恨不得自己亲自奔出去找人。 好在现在万岁爷回来了,他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担心万岁爷在外遇到什么不测了。 梁九功还没擦干自己脸上的泪,便听到万岁爷问起了这个事情的经过。 他看着万岁爷按着头脑,满脸苍白的模样,知道万岁爷的意思,连忙把事情一清二楚告诉了玄烨。 “……事情便是这个样子,不光是太皇太后担心您,奴才也担心您,朝堂更是吵成一锅粥,要不是明面上说万岁爷在宫里养病,还不知道要怎么吵翻天呢。”梁九功红着眼道。 玄烨听完了梁九功的话,感觉到匪夷所思。 他回忆刚刚的几句话,语气中还带着惊疑不定:“你说什么?你说我失踪了三个月?” “是啊。”梁九功缩着脑袋点了下头。 他也很好奇万岁爷这三个月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又为何不回宫,那些光吃不干的饭桶们又为何找不到人。 但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探究的时候,只老老实实回答了万岁爷的问题:“算上皇上您南巡的日子,已经有三个多月没回宫了。” 那次南巡万岁爷没带上他,只带了梁九功的一个干儿子过去,不然的话,梁九功就算自己丢了,也不会丢了万岁爷啊。 梁九功这样想着,不免又悲伤起来。 倒是玄烨,他靠坐着偌大的龙榻,整个人都变得僵硬起来:“朕何时失踪过三个月了?” 他为何一点印象也没有? 玄烨按着眉头,感觉到一丝古怪。 从醒过来开始,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荒谬的闹剧,让他的记忆豆仿佛陷入在了彩色的泡沫里。 他分明记得,前一刻,他还在南巡的路上指点着水患的救助。 而下一刻,他却躺在了这个熟悉的床榻上,看着一群人如同一个个荒谬的木偶,演绎着他看不懂的戏。 戏份之精彩,若他不是主角,也一定会拍手叫好。 玄烨的此句问话非同小可。 皇上本来就记忆出了差错,平白失忆了一遍。 如今被太医医治过,之前的记忆是找回来了,可是…… “爷,您别吓奴才。”梁九功整个人吓得脸色发白,甚至光从脸上看,恐怕和玄烨比,还不知道谁更加白呢。 “您,您在外面失踪了三个月,其间还带来一个女子。这……这……这奴才都帮您记得呢。” 梁九功结结巴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清楚了没。 玄烨本就头昏脑胀,此刻听到梁九功的话,倒是轻蔑笑了一声:“荒唐,就算是针失忆了,又怎么会带回来一个女子?” 别人不知道,跟着他跟久了的梁九功还不知道吗?他压根就对那些哭哭啼啼的女子不感兴趣,所有事情多兴趣都放在了政事上。 就连那些被迫入宫的妃子们,他在太皇太后和前朝的压迫下,也从未妥协过。 梁九功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就急了。 “是真的,万岁爷,那女子此刻就在宫里呢。还是爷专门让人从宫外接回来的。” 听梁九功这般说,玄烨皱起了眉。 他此刻已经感受到了古怪之处。 难道他真的在没有印象的三个月中,找了一个女子,并把她带入宫里了? “太皇太后能同意?”玄烨疑虑地问。 他不大相信,自己的祖母,能够让自己不明不白地把人从宫外直接接入宫里。 梁九功苦着脸:“这不是您亲自命令的吗?” 皇上亲自要求,谁还敢违抗? 此刻,梁九功再也顾不得什么了,也不管还有一群朝臣被关在宫门外等着觐见万岁爷,直接让人又叫了太医过来。 可怜巴巴的太医们,忙活了一个晚上,还没走到半路,又被抓回了万岁爷所在的宫殿看诊。 “这……”胡子花白的太医院院署胡子颤颤,盯着玄烨和梁九功要杀人的目光,手搭在皇上的脉搏上,抖着身子诊断。 “奇怪。”他看了一眼表情冷冽的玄烨,又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梁九功:“依臣看来,万岁爷的脉象并无不对,瞧着也是正常。不过头挠最是精密,谁也料不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老太医把自己的手从玄烨手腕收了回来,摸着自己的胡子:“结合梁公公所说的情况,可能万岁爷这是在治疗的过程中,一个不甚,把失踪的三个月记忆给忘了。” “怎么会?”虽然梁九功隐隐有了猜测,但也没能想到,事情会如此戏剧化,陛下才刚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就又把那三个月的记忆给忘了:“这脑袋又不是什么随便的物件,说多了点东西就多了点东西,说少了就少了。” “是臣学艺不精,臣惶恐,请万岁爷恕罪。”太医也跪了下来。 战战兢兢的,膝盖跪在地上都在抖。 若不是太皇太后下了死命令,要求他们一定要把万岁爷的失忆给治好,他们也不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在没有很大把握的情况下,直接对万岁爷进行医治。 现在好了,万岁爷找回了之前的记忆,倒是又把本来有的记忆给丢了。 他哪怕惭愧,也无可奈何。 太医心里不安稳,梁九功心里也不得劲。 刚刚得知皇帝回宫,得知皇帝寻回记忆的喜悦也少了不少。 他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 看着万岁爷冷厉多神情,他忽然想死马当做活马医,梁九功胡乱说道:“爷,奴才想了想,说不定您见了熟悉的人便能找回那三个月的记忆呢?还好于姑娘此刻正在宫中,奴才把人找过来,说不定您见着了人,所有记忆就都回来了呢?” 梁九功说的话虽然有一定道理,但是事情又怎么会如此轻松? 若如此的话,那些磕坏脑袋的人,烧糊涂的病人,岂不是都能轻轻松松把脑子給治好了? 不过玄烨没有反驳,他眼看着梁九功带着深深的期盼,连出去寻人的脚步都显得急迫。 他在心里暗自琢磨着梁九功刚刚说的话。 其中有一个词让他分外在意。 “于姑娘。” 这个称呼,怎么听起来,有一点耳熟呢? 第83章 祸害 门外熙熙攘攘,还有一众重臣等着皇帝召见。 纳兰明珠也混在里头,由于他的地位和身份,得以站在稍前一点的位置,往右边就是看他不大顺眼的索额图, 于桑之因为纳兰明珠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站在了靠近门口的一侧。 纳兰明珠略过瞪他的索额图,悄悄往旁边看去。 也许是时辰实在晚了,他看出了于姑娘眼里的一点点困倦,微亮的水光蒙在漂亮透彻的眼珠上,泪光点点,显得娇俏可爱,便是那浑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也少了大半。 “你看什么呢?”索额图一边狐疑地问着话,一边往纳兰明珠视线所落的地方看。 他不大关注皇帝的后宫和妃子,更没有亲眼见过于桑之的面容,乍一看到个美丽的女子,只当她是后宫之人:“这是哪个妃子?我怎么没见过?” 他摸着自己粗犷的胡子:“这么好看的一个美人,我怕要是见过,不会不记得。” 索额图早就有了家室,不过他继承了草原男人一贯的霸道,不光有一个妻子,更有几个貌美的妾室,甚至还有几个清秀的洗脚婢。 按照他的话,他的欲.望就如春天蓬发的野草,得要好几个女子才能发泄。 纳兰明珠没说话,他风流的面容多了一丝凉薄的冷意,没叫索额图发现。 屋里传来一些动静,很快,索额图也没心思问纳兰明珠了。 他作为被皇帝深深信任的臣子,更是把忠心写在了脸上。 别的臣子都安安分分地站着,唯独他焦急地转圈:“也不知道如何了。” 他们眼睁睁看着太医出来了又进去,想来又出了一点意外。 而满头大汗的梁九功终于打开了寝殿的门。 视线落在拥挤的人群中,梁公公眯起了眼。 眼前站着几个位高权重的重臣,而身后,则是大片不知所措的小太监,和守卫宫廷的侍卫。 梁公公收回了视线,先和索额图对上了眼。 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交流的,只见梁九功对着索额图点了点头,最后又把视线落在这处最为貌美的女子身上。 不等他问出口,早有机灵点小太监察言观色,靠在了梁公公的耳朵旁,道:“梁公公,这位便是那位于姑娘。” 梁九功扫视了一眼,伫立在殿门前的女人安安静静站着,眉眼半垂,风一吹,衣衫如梨花般簌簌飘动,配上那张脸,娇媚漂亮得宛若夜间的鬼魅和精怪。 梁九功咽了咽唾沫,到底是回过神来了。 这世上哪有现于人前的鬼魅和精怪呢? 这样想着,他还是提了小徒弟的灯笼壮胆。 “这位姑娘。”梁公公停留在于桑之面前,不知应该拿什么态度对待她。 按理来说,自己是德高望重的太监总管,哪怕再大的管,在他面前也得毕恭毕敬。 但他又并不能琢磨清楚这位姑娘在万岁爷心中的态度。 因此,梁九功思虑了好一会儿,方简明扼要道:“万岁爷宣您进去呢。” 梁九功知道于桑之的身份,所以对她相对客气,也因为心系皇帝,从而急切地想让于姑娘进去。 可周围等候的人可不知道。 梁公公一反常态的客气,甚至于皇上醒了之后居然没宣见其他肱骨大臣,反而叫了这样一位貌美的女子。 几乎立马,就在原地,掀起了轩然大波。 大臣们心思稳重,又男女有别,看于桑之的视线还算含蓄。 那些依在家族兄长身边的妃子们,却没有了那个顾忌,警惕地打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 几乎是打量了两眼之后,她们立刻就想到了,那位从民间突如其来冒出来的,把皇帝迷的五迷三道的女子。 莫不是就是她? 嫉妒和愤怒一下子燃起,熊熊燃烧在她们心间。 打量着于桑之的妃子们,几乎每一个都不约而同地,刻意忽略了于桑之的容貌,愤恨地想着,她凭什么? 就因为万岁爷失忆落在乡下,让这个低贱的女子得以有幸接触,这个女子就以为她能入宫和她们平起平坐吗? 妃子们咬牙切齿,暗地里的嫉妒如附骨之蛆,一点点攀爬到于桑之身上。 梁九功倒是没有什么偏见。 他自身便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和这些靠着争宠手段的妃子可不一样,他可是要忧皇帝之忧,乐皇帝之乐的。 若是这位柔弱漂亮的美人,能让万岁爷的失忆之症痊愈,便是要自个儿感恩戴德,他也是会做的。 “别耽误了,请随咱家来吧。”梁九功没管周围的口舌,只顾着让这位万岁爷的心心念念的姑娘进去嚷万岁爷瞧瞧。 都说触景生情,接触了熟悉的人,不也是想起些什么吗? 梁九功怀揣着这样的期望,很急迫地领着人往里走。 就连自家的小徒弟小太监都被他落在了原地。 于桑之跟着梁九功穿过殿门,又走过一扇偌大的屏风,这才看清了主殿真正的摆设。 古朴而华丽的雕刻和建筑让这里的一切都是充斥着奢华和靡丽,不管是大气的建筑,还是细节的雕刻,仿佛都在与闯入者诉说着格格不入。 于桑之身上穿的,还是玄烨专门给她买的衣服,在民间一金难求的衣物,在这样奢华的压制下,也变得低廉而脆弱。 梁九功领着人进来之后,便期待地看向皇帝的表情。 他渴望见着万岁爷能够立马记起弥补失去的记忆。 毕竟这位在两个时辰之前,还是万岁爷放在心上的心尖尖。 然而让梁九功失望的是,玄烨并没有想起来。 他头靠着硬枕,眯着眼睛,静静地打量着。 这就是那个所谓的他放在心上的女子? 玄烨在听闻梁九功说的他为了一个女子而放弃江山社稷的时候,就隐隐有些不相信。 可是梁九功信誓旦旦的目光触动了他,从未有过好奇心的少年帝王生起了一些兴趣。 于是,他没拦着梁九功出去找人。 梁九功是个老人,曾跟在玄烨身边,伺候得尽心尽力,玄烨愿意相信一部分真相,或许只是梁九功的表述夸张了点罢了。 毕竟他身为皇帝,怎么样的红颜没有见过,岂会被女色迷了眼? 此刻玄烨坐在榻上,正揉着太阳穴,于桑之站在他的十尺之外,正低着头被梁九功的身影挡了一半。 玄烨看不清于桑之的脸,只看到了素白的衣衫,和纤细的腰骨。 盈盈一握。 玄烨忽略自己奇怪的情绪,把视线落在眼前人的身上。 这样看着,他便觉得有些荒唐。 这位女子并不在京城的几大姓里面,也不曾有威名赫赫的八旗子弟为她作倚靠。 如此一个衣着朴素,想来家世也不怎么样的女子,他当时怎么会如此上心? 一贯野望极强,内心冷漠的少年帝王狠狠皱了眉头。 权势,地位,助益。 她都没有。 忽略心底那一丝细微的感受,她,也不过是个长的有些清秀的女子罢了。 果然是那群胡乱嚼舌根的奴才们夸大其词了。 想到这里,玄烨冷静了片刻,冷冷道:“抬起头来。” 光是一个低头的动作,他完全看不到她的特殊,倒是要让他好好看看,她长的能有多么别致,能让他背离自己的原则和本性,叫别人都说“”色令智昏”。 眼前的女子似乎被他的冷漠给吓到了,缓缓地抬起头。 玄烨已经懒得再看下去了。 他早就准备好了下一句说辞:“荒唐,朕怎么可能喜欢上——” 声音戛然而止。 玄烨看到了一张芙蓉面。 “天然元不作,清水照芙蓉”。 玄烨愣愣的,直到那芙蓉被颤抖的花叶捻湿,他这才看清了,距离他三尺远,那双眼睛都带着勾人的弧度,带动着她眼前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倒好似他内心不正常的跳动弧度。 玄烨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后面半句话不知道怎么,就噎在了喉咙里。 他没再说话,也没再动作,只是静静地想,这样勾人的女子,即使是不看人,就是一颦一笑,都沾着诱人的风情,难怪能让祖母说出狐狸精一词,果然不能小觑。 就连每一处都长在了他的审美点上。 玄烨喉结滚动了下。 他不当他是喜欢她,他只是下意识地归结到了这个女子过于妩媚风情,也过于勾人。 在他的眼前就如此,在其他人面前,那不是更不安分? 光是想到那个可能,玄烨的呼吸便急促了一点,带了点隐晦的愤怒。 梁九功没能注意到万岁爷这小小一段时间剧烈的情绪变化,他只是好奇万岁爷没说出的那句话。 “爷,您记起来了吗?” 梁九功堪称小心翼翼。 “没——”玄烨的话刚说出个开头,便硬生生转了个弯:“想起了一点。” 他又控制不住看了一眼。 眼前的女子依旧是朴素的衣衫,玄烨只要一低头,便能看到白皙如玉的下巴,就连那一点圆润的弧度都是那样细腻和柔软,仿佛一捏上去,就陷入一个白腻的羊脂玉里一般。 让玄烨的呼吸都灼热了几分。 他冷静地想,这样会勾人的女子,还是要安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最为安全。 “滚过来,带人找个宫殿。”玄烨深呼吸了一口气:“朕要把人先放着,等朕全部记起来了为止。” 开玩笑,他虽然没能记起记忆,但这样祸国祸民,殃国殃民的女子一旦放出去,岂不是会惹得社稷动荡不安? 玄烨深沉地想,他是江山之主,万人之首。 都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个祸害,还是他来受着吧。 第84章 燥热 梁九功诚惶诚恐硬了一声,略有些惊奇地看着于桑之。 哪怕万岁爷没有因为她而想起来什么,他现在也不可能小看她。 多稀罕呐,一贯不近女色的万岁爷,居然能说出把人收入宫里这句话。 果然不愧是曾经让万岁爷魂牵梦绕的女子吗? 于桑之站在玄烨面前,静静地看着,光是这两三句话,她便明白了事情的结果。 那可怜的男人,又失忆了。 虽然实在想不通,这个男人的脑壳为何会如此脆弱,但以于桑之的性情,实在很难做出极度激烈的情绪和反应。 她静静地看着玄烨,似乎在谴责什么,那双眼睛会说话似的,让玄烨感到一阵心虚。 不过很快,向后仰所碰到的龙床让他的心再次定了下来。 他一个皇帝,不可能有事让他能够感到心虚。 即使心中充满要低头示弱的冲动,然而理智让他面无表情地回望了过去。 或许在外人眼里看来,更像是对于桑之不满。 一直在观察两人的梁九功心里一个咯噔,就怕万岁爷又因为这事生了气。 他连忙拉住于桑之,嘴上道:“万岁爷,奴才这就让人下去。” 梁九功想先把于桑之随便找个宫殿安置了,万岁爷并未说什么位分,他不敢擅自主张。 但没想到,还没等他动作,万岁爷却突然皱着眉头看他拉着于姑娘的手。 梁九功一惊,差点感到惶恐,连忙把自己的手放下,证明自己的清白:“万岁爷明鉴,奴才没有碰到于姑娘。” 玄烨冷冷哼了一声,嘴上说:“朕又不在意。” 然而实际上,眼睛却还盯着梁九功和于桑之不放。 梁九功被盯得浑身发怵,只想快速解决这件事。 却没想到,于桑之却上前一步,靠近了玄烨。 玄烨漆黑的瞳孔看着于桑之,察觉到她凑近了之后放大的脸,还有靠近了之后随风飘来的香气,仿佛勾勒起了他数次的感觉。 他别过眼睛,没看于桑之。 说的话却很冷:“放肆,你过来干什么?” 放在以前,若是有人不守规矩这般靠近他,玄烨不用多说,立马就会打手势让暗卫把人拖下去处置掉。 然而面对这个看似陌生的女人,他却没有那股要杀人的冲动,手指在指腹摩挲,最终还是没有动作。 于桑之靠近了玄烨,盯着他的眼睛。 玄烨虽然别过眼去了,不过眼角余光还是能察觉到她的表情和动作。 她的吐息仿佛是勾人的香调,宛若御花园里缠人的枝络,勾勾缠缠,温温软软,让玄烨感受到一股从心底往上的冲动。 放肆。 玄烨拧着眉头想着,这个女人,莫不是抹了什么勾引人的香水,不然怎么这么香? 香味勾勾缠缠,尤其扰人。 玄烨浑身燥热起来,身体往后,皱着眉头,看到这个勾人的妖精一点一点弯下腰。 “皇上。”于桑之的吐息温温热热地洒到玄烨的耳畔边,潮湿的气息仿佛灼热的火焰,一把将玄烨燃烧起来了:“您在回来之前,可曾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轰隆。 玄烨脑子一片空白,仿佛被雷劈了一样。 潮湿的吐息仿佛蛇吐着信子在他心头狂舞,不觉僵冷,反而热的让他心头着火。 玄烨浑身僵硬,半句话也没听进去。 反而猝不及防之下,失手推开了于桑之:“放肆,勾勾搭搭,成何体统。” 玄烨的声音都是僵硬的,他把人往后推了下,手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似的,下意识又要拉人回来。 好在玄烨硬生生压下了那般冲动,把自己蠢蠢欲动的手给压住了。 他冷着脸:“真是不知廉耻。” 说着,他欲盖弥彰地将搭在一边的被子扯到腿上,诡异地换了一个姿势。 等一些波涛汹涌被被子盖住了,他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于桑之在没有准备之下,被推得往后退了两步。 不过她很快就轻飘飘站定了。 她感觉到一点疑惑,她不过就是凑近了说话,怎么就是勾搭了? 往日他都是想方设法诱哄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于桑之眨眨眼。 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和她轻飘飘的态度不同,玄烨的反应堪称诡异。 不光是浑身都僵硬,甚至后面两只耳朵都染上绯红。 好在此刻殿内没人,无人能看出权倾天下的少年皇帝,还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万岁爷不近女色,后宫简直就是摆设,这是前朝后宫全都知道的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此刻,看到万岁爷在于姑娘面前的各种反应,梁九功又不确定了。 这真的是曾经那个,让太皇太后叹气,让朝堂心怀不轨之人无缝可叮的少年帝王吗? 梁九功也算是跟了玄烨比较久的,还从未见过自家爷这般模样。 他疑惑地抬眼去看,却是不经意间,又对上万岁爷突然看过来的冷厉视线,一下子就吓得又低下了头去。 梁九功心间颤抖,两股战战,他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吧? 玄烨收回视线,喘息了好几下,才总算把那心间的燥热给压下去。 腿间的反应暂时还无法消弭,他便只能欲盖弥彰地冷脸。 在冰冷的面孔下,玄烨狠狠反思,殿内的炭火确实燃得太多了,才让他这样燥热难安。 等喘过气来,他想起刚刚于桑之的问题,思考了一会儿,拧着眉头:“朕答应了你什么?” 他失忆的时候,被这心思叵测的女子给逼着,答应了什么? 玄烨的视线晦涩地扫过于桑之的身周,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软了下来。 如果……如果她说自己曾经答应过她给她一个名分。 那么,一个名分而已,给了也不是不行。 玄烨如此想着,已经在思考自己给个什么位份比较好了。 “皇上曾经答应过……”于桑之的声音潺潺的,如同山涧里的清泉,咕咚清澈,悦耳动听:“要为我找一座岛。” “既然朕答应你了……”玄烨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眼睛瞪大了一点。 她说什么? 玄烨皱着眉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你不是要求朕给你位份?” 难道还是他上赶着了不成? 于桑之有点疑惑,淡淡看了他一眼:“不是。” 这过于果断的两个字,让玄烨即将出口的话一下子噎在喉咙里,是说爷不是,不说也不是。 梁九功这个时候终于找到了能插口的地方:“于姑娘,您三思三思,这深宫里,若没有位份,便算不得什么,深宫等级森严,遇到位份高的人,是要把你搓扁揉圆的。” 于桑之曾经生活在礼崩乐坏的末世,哪里一切都遵循强者为尊的道理,哪怕是弱者,在饿极了的时候,也不会将自己看上的食物拱手让人的,更何况森严的等级制度了。 乍然一听,她还是蛮感兴趣的。 只不过…… “不,我更想找到那座岛。”漆黑的眼睛上生长着极为长的睫毛。 浓密蓬松的睫毛下,于桑之殷红的唇瓣张合着,声音幽幽,仿佛夜间充满威胁与诡异地鬼魅。 极其危险,却也极尽魅惑。 玄烨的眼睛盯着她,差点被这副神态重新迷了眼。 他眯了眯眼睛,把丢失的魂重新拽回来。 赏赐被踩在脚底下,让从未有他人违背的帝王感到一丝凉薄的不喜。 自己的心思被如此果断地抛弃,也让他的声音冷冷。 “真不要?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店了。”玄烨的话隐含威胁。 梁九功都不由得担忧看向于桑之。 伴君如伴虎,君王给的无论是惩罚还是赏赐,从来没有其他人置喙的份。 然而出乎梁九功意料的是,于桑之白皙精致的下巴点了点,默认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梁九功一下子揪紧了自己的心脏。 他猜测,凭借他地多年伺候万岁爷的经验来说,此刻万岁爷的心情,一定不会很好。 一时之间,梁九功一个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也隐晦地带了一点对眼前女子的担忧。 这一紧绷的氛围,无论是谁,身处其中都能感受到极致的压迫。 却不知道于姑娘到底是真的懵懂,还是当真不在意,连表情都未曾变上一变。 十分平稳。 叫梁九功也:不由得心中暗暗称奇。 果然,和梁九功意料的一样。 玄烨冷冷笑了声不知道是在嘲讽于桑之不知好歹,还是在冷嘲自己的多情。 他语气冰冷地说:“既然如此,梁九功,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带下去?” 玄烨本想给于桑之一个教训,打定了注意要让她好好看看什么叫皇权至尊。 但在于桑之悄悄抬头看他的时候,话语一转,情不自禁地又心软了些。 话语似乎不受控制地蹦出来,有些僵硬:“那个岛的话,朕说到做到,朕会叫人去你那里,你转述给他,朕会派人去找的。” 话音一落,玄烨有些懊恼,却也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道理,不打算把话重新吞回去。 := “就这样吧。”玄烨感到有些疲累了。 刚醒来,就折腾这么多事,哪怕是铁打的人,到了现在,也难以继续精力充沛地解决问题。 “至于其他……”玄烨看向梁九功,目光隐约含着压迫。 “是。奴才知道。”梁九功擦了擦自己脑门上的汗水。知道万岁爷的意思。 无非就是让他安抚朝臣的同时,把那些心里不知道多少小九九的嫔妃同时给打发了。 那些嫔妃平日里见不到皇帝的面,没道理现在皇帝生病了,还得撑着精力去应付他们。 “爷,您放心。”梁九功承诺道:“奴才会把事情办好的。” 无论是打发那些妃嫔,还是给于姑娘找个宫殿安置。 第85章 宫女 第二天,哪怕还是头痛难忍,玄烨还是爬了起来。 昨夜本就该和朝臣秉烛夜谈的,可惜问了于桑之后,玄烨起了不该起的反应,尴尬之下,被梁九功劝动,索性就借机休息,顺便理理清楚自己脑子里的记忆。 朝臣被分为几派,每一派都有各自所代表的利益,但好在大部分朝臣在皇帝这件事的态度上出奇一致,没有叫朝堂因为皇帝的一时失踪而改弦更张,反而强自稳固了下来。 这也让玄烨初初回来,没有大操大办整顿的原因。 梁九功正在伺候着皇帝上朝着装,这衣着是个精细的活,是一丝褶皱也不能有的。因此梁九功靠的极近,反而想起来昨晚上皇帝的“威武”。 不由得,他又忍不住操心起来了:“爷现在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正该操心皇嗣。这些年,爷一直不入后宫,便是太皇太后也一直在问奴才,什么时候能翻后宫的绿头牌呢?” 玄烨眉头一皱,不曾想居然牵扯到那里去了。 他冷嗤道:“那些后宫妃嫔,脑子里想着就算了,你一个奴才作何要操心?” 他冷冷瞥了一眼梁九功,似笑非笑:“莫非有人把手伸到你这儿来了。” “万岁爷明鉴。”梁九功正在整理腰带,不曾想这么一个帽子扣下来,连忙跪地澄清:“奴才不敢替后宫的娘娘们说话,只是昨夜……” 梁九功沉默了下,看了看万岁爷面色,还是说了:“昨夜是我大清之福,万岁爷精力充沛,一柱擎天,当是社稷之福,只是,太医也说了,万岁爷得适时疏解,方能不伤身体。” 梁九功不说就罢。 说了,玄烨反而一阵尴尬。 昨天的事情,就仿佛一个他不想让人知道的黑历史,偏偏梁九功这时候不懂得看他眼色,偏偏要把这事拿出来说道。 玄烨面色不改,似是毫无触动:“朕龙体好着呢。” 完全不需要。 梁九功知道自家爷的心思,也叹了一口气。 虽然他只是借此提及,但朝臣和太皇太后操心皇嗣的心不是假的。 依他看,既然自家皇帝好不容易相中了一个喜欢的女子,那么,无妨多宠幸宠幸。 他身为皇帝身边的人,吃食和休息本就是他要管的。 大大小小的有关万岁爷的事。 包括万岁爷早上起来的情况,那遗留下来的战况,螚让梁九功倒吸一口冷气。 玄烨虽然是皇帝,但也要三更天爬起来上早朝。 皇宫内的轿撵唯独皇帝这座十分华贵,哪怕是隔着老远,都能看清来的是谁。 上早朝的路上,大片的宫女和太监跪在宫道两旁,不敢抬头看,有几个胆子大的,倒是偷偷抬眼睛,也只敢看一眼那明黄色的轿撵。 他们都在宫中伺候,自然也听到了一点风声。 之前风声传的紧,他们只知道皇帝病了,已经许久没露面,早朝都是太皇太后代理,而重大的折子,也是由重臣处理。 谁知,自昨天开始,他们方才知道,之前哪里是皇帝病了,而是皇帝失踪,现在才找回来。 “好在皇上回来了。”一个宫女跪过了,见轿撵远去,压不住性子,一边爬起来,一边低声嘀咕:“不然宫里岂不是要乱了。” “是啊,皇上现在连皇子都没有,真的落在外面了,恐怕不仅朝堂乱,哪里都要乱了。”一个成熟一点多宫娥拉住这个口无遮拦的宫女,倒是没有斥责她,反而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她们拐进一个宫殿。 反正这处宫殿平日并无妃嫔在住,虽然离皇上住的地方比较近,但因为修的大,又无人住而显得冷清,她们不怕有人把她们的话听去。 何况她们有特意把自己的声音偷偷压低。 稚嫩一点的宫娥长了一张清秀的脸蛋,平日里在宫女间还算漂亮。 本以为可能会遭到训斥,但没有想到,平日里一贯严肃的宫女姊妹也应同她的话,顿时就高兴起来了。 她低声说:“可不是?” 又眼波流转,看了一眼成熟的宫娥姐姐,带了一点自得:“不过,没有皇子,这意味者万岁爷对后宫的妃嫔不感兴趣,若是我们一朝得了势……” 这宫女忍不住畅想:“若是能得个小皇子,那直接就一步登天了。” 说一步登天都显得过于轻了,皇帝现在还没有皇子,若是她们被皇帝临幸,得了皇子,那就是大清这一代的皇长子,占了个长的名头,就算是以后,都能多一分面子,若再添加些气运,说不定…! 年轻的宫女畅想将来,惹得成熟一些的宫娥频频看她,打趣道:“不若你今日便去御花园跳舞吧,或许能偶遇皇上呢?” 就是这寒冬腊月,可能有些难熬。 年轻的宫女被她一羞,顿时红了脸,她颤着嗓子叫宫女姐姐莫要打趣。 一边两个人同时进了内殿。 这才进来,二人便觉得不对。 她们是平日里派遣来此处扫洒的宫女,内殿的摆设和物件全部一清二楚。 论起对这地方的熟悉度,她们闭着眼睛都能摸清楚是哪道门。 可是,不知为何。 今日,却多出来了一些东西。 “真是奇怪。”年轻些的宫女忍不住上前,去看了看自己擦洗无数遍的内殿。 里面的摆设便是她用手都摸过三五十遍,多了道铜锈少了道铜锈都能察觉出来,更何况如今这么明显的变化。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被替换掉的屏风和木柜,乃至一些大件小件的摆设。 嗓音都带着惊颤:“这是哪位嫔妃得了恩准,搬过来了吗?” 这地曾经是上一代宸妃的居住地,品级很高,更别说就是一砖一瓦都是镶金镶玉的,不是一般的妃子能住进来的。 曾经后宫里的妃子仗着自己貌美,妄图想让皇帝松口,特意扯着皇帝的袖口闹着要过,可皇帝一直没答应。 这处宫殿便一直空着,由她们这些宫女时不时打理。 谁知道,今日居然有人住进来了吗? 两个宫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办才好,杵在外间,不知该不该进去。 年幼的推了推年长的,年长的推了推年幼的。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年长的先说了话:“你不是立志要勾引万岁爷吗?不去看看到底是哪位妃嫔又得了万岁爷恩宠吗?” 是的。 在她们看来,万岁爷能赐下这座宫殿,便已经代表了独一无二的恩宠,能叫人羡慕的那种。 年幼的宫女耳根通红:“你胡说什么?” 这话私底下说说就好了,谁还没个这样的想法了? 正当两个宫女咬着唇犹豫时,听到后面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那声音清澈幽灵,像是昙花在她们身后一现,伴随着木质的馨香:“你要勾引谁?” 两个宫女吓了一跳,年幼的那个更是心脏鼓动,呐呐不知该说什么。 她们战战兢兢转过头,看见了一道漂亮的人影。 几乎是立刻,那年长些的宫女便拉着年幼的宫女低下头,声音颤颤:“还请娘娘恕罪,我们不是故意的。” 于桑之走过来,看了看他们。 昨夜,梁公公把她安排到这里,又吩咐下人们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让她先住在这里。 被派来照顾她的宫女去御膳房拿早膳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却听到了两个宫女窃窃私语的声音。 于桑之没有应下那声娘娘:“啊……我并不是宫中的妃嫔。” 她昨晚貌似把玄烨给气着了,他想必不会想着要给她位份。 一边回忆和思考着,于桑之一边低下脑袋去看那位年轻些的宫女的面容。 “你们还没回答我呢?你们打算勾引谁?” “我我……”年轻些的宫女说不出话,反而结巴了。 于桑之低着的眼睛看到了一张看似清秀的脸,那双细细的眉毛还似害怕似的,一直颤抖着,嘴唇也苍白极了。 不用这个宫女说完整句话,于桑之便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是皇帝吧?” 换来年轻些的宫女再次红了耳朵。 于桑之猜测过了,觉得自己应该猜对了,她的眼神描摹过这个宫女的脸蛋,似乎无聊之际正在判断这个宫女能否勾引到玄烨。 依照她当初对玄烨的了解,这样的显然不行。 可惜的是,玄烨现在找回了记忆,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她的判断也不一定准。 于桑之摇摇头,不做无所谓的判断,反而招呼两个宫女:“你们进去吧。” “噢噢。”两个被吓到的宫女心惊胆战的,愣了一拍,回过神来。 拿红红的眼眶看了一眼这位奇怪的美貌女子,诺诺应了一声。 她们的手里还捧着要擦洗所需要的盆和水,这会儿才发现捧着盆的手酸痛的发麻。 连忙蹲下身子行了礼,咬咬牙:“是,……贵人,我们进去了。” 这话说完,年幼的宫女连忙扯扯年长的宫女,两个人一起进去,慌慌张张地逃离于桑之面前。 于桑之收回打量,再次盘算起自己要是再建造一个船队的话要多少银子。 她有些摸不准,救了一国的皇帝,要个一千金不算多吧? 殿内,两个宫女各自为政,一个擦着红色银鹮的花瓶,一个擦着乌黑亮近的花盆。 虽然如此,却也不影响她们聊天。 吃过了被人知道的教训,她们压低了声音。 却听那位年幼些的宫女在赞叹:“新住进来的娘娘这么好看,难怪皇上会把这座宫殿赏赐给她。” 便是自己,也会因为那张脸神魂颠倒。 刚刚那位娘娘凑近了的气息,如今还似喷洒在她脖子后颈处,麻麻的痒痒的,混着木质的清香。 年长些的宫女指尖被湿布冰得通红:“那位娘娘说她不是妃嫔。” 那就算不得后宫的主子了,也称不起一声娘娘。 第86章 是梦吗? 年幼些的宫女虽然心怀大志,但并非是个眼睛有问题的。 她摇了摇头:“不,依她样貌,以后必然是个主子。” 便是万岁爷再不近女色又如何?这几乎能称的上是倾国之姿。 谁会抵挡得住这样的美貌呢? 年长的动了下嘴唇,惊奇地看了她一眼。 却见那年幼的宫女撇下嘴,嘀咕道:“要是我也有这么好看就好了。” 年长的宫女好笑地看她一眼。 两个人低着头嘀嘀咕咕,显然很不用心。 给于桑之取回来膳食的宫女伺候着于姑娘用了饭,恰好这个时候路过。 她眉头一拧:“你们两个,凑在那里鬼鬼祟祟干什么呢?还不快干活。” 这个宫女是梁公公专门找来的管事宫女,厉害的很。 不光能力足,而且嗓门也洪亮。 本就心虚的两个人被突然一吼,差点没背过气去。 一转头瞧见是宫里颇有手腕,又身份较高的洪姑姑,立马低了头请罪道:“是,奴婢立刻干活,请姑姑恕罪。” 见两个人认了错,洪姑姑也不是狭隘之辈,又训斥了两句,叫二人去干活。 二人躲过了一劫,互相对视一眼。 都在暗自唾骂自己的多嘴。 年长的狠狠松了一口气。 年轻些的宫女在洪姑姑走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低声喃喃道:“吓死我了。” 洪姑姑那冷着脸的模样,还是很吓人的。 不光是她们这些没有地位的小宫女,就是一些背景单薄的其他姑姑们,也被洪姑姑吓过。 在动作间,不太稳重的年轻宫女一个没留神也没注意,居然一个不小心,手肘碰到了那高大的瓷器。 瓷器脆弱,被碰到后,往力道的背面倾斜。 哪处正有个阴影处的尖锐高角。 若是砸上去,定会被摔得粉碎。 年轻宫女瞳孔一缩,几乎脑中立刻浮现若是这瓷器一倒,自己将来多悲惨日子。 紧急之下,她扑上前去,好险地抓住了瓷器,垫在了瓷器下面。 冰冷的瓷器闪着银色的光,年轻些的宫女心还在跳动。 突然,她瞳孔放大,整张脸惨白。 眼前,黑黢黢的阴影里,躲藏了一小片阴影。 那片阴影丑陋而恶心,正如鬼祟的老鼠一般在角落里躲藏跳动,藏在屋子印出的影子里,反倒更加难看。 似乎察觉到了自己被发现了。 那小片阴影似乎僵了下,犹豫地伸缩又舒张,仿佛在斟酌要不要给眼前这个脆弱的人类致命一击,又或者还是找个其他隐蔽的角落里重新躲藏起来。 许久之后,阴影浑身泛开血色,一个丑陋又硕大的白色眼珠正缓缓从阴影上升起,那眼珠没有瞳孔,也没有眼膜,唯独一个混藏着血丝的白色眼珠,仿佛一个大大的球体,正转动着,足足转动了半个圈,才把眼球最中央是位置对准了年轻宫女。 “啊——”;年轻些的宫女再也控制不住,嘴巴还没张开,尖锐的尖叫声就刺破云霄,把阴影都激得更加尖锐。 黑色的阴影迅速膨胀,换成尖锐又恶臭的獠牙,猛地朝年轻宫女扑来。 “啊啊啊啊啊——”年轻宫女眼睛一闭,几乎以为自己就要丧门于此。 与此同时,整座宫殿都笼罩了血色,半片阴影开始渗开血水,弄脏了洁净明亮的地板。 “怎么了!?”正巧在另一边打扫的年长宫女被这一声尖叫吓得不轻。 看清了眼前的形势,她小声道:“别叫了,你不是把瓷器给护住了吗?还不快把东西放回去,再叫下去,你难道要把人全都引来吗?” 年长的宫女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心脏又不好,听不得这一惊一乍的,正要叫她小声点。 就听到年幼宫女一声不停一声的尖叫,叫的人不光耳膜疼,更是叫的人瘆得慌。 此时,正面对准可怕恐怖阴影的年轻宫女已经听不见年长宫女在说什么了,她瞪大了眼睛,正满面惊恐,全身颤抖,恐慌恰如一阵飙风,立刻席卷了她。 恐怖的阴影蓄势待发,似乎正要将她拦腰折断。 正在这时,一声很轻微的门扉被打开的声音传来。 门口踏入一个精致的绣花鞋,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幽影一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一丝动静,踏入了这片即将发生惨案的宫殿。 蓄势待发的阴影骤然一僵,不知它哪块是“头”,正惊恐地晃了晃,把自己身上沾染的一点血腥和苔青都晃到了地面上。 它的“尾巴”僵硬无力,正是被惊吓到了。 即将要将人物理上的“拦腰折断”的尖锐锋面,也宛如一下子融化了一般,犹如坚硬冰冷的刀片,在无可比拟的更加恐怖存在下,迫不得已化成一个软绵绵毫无杀伤力的小可怜。 就连那白色恶心多眼珠子,都一下子被吓得脱落,咚咚咚滚在地板上,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给拦住。 那只手有多漂亮阴影暂时无法察觉,只感觉到震慑灵魂的存在正停留在不远之外,正叫它瑟瑟发抖。 年轻些的宫女毫无所觉,还在恐惧而惊恐地尖叫着。 她有些一个好嗓子,去宫中乐司偷学的时候,总能唱出极为好听激动的强调。 不然也不会自视甚高,要去勾引皇帝。 而在此时,这样的一把好嗓子,更是发挥了它不应该发挥的作用,让这处宫殿都挤满了她尖锐的声音。 年长些的宫女被震得耳聋,几乎要捂住双耳。 而这个时候,还未察觉发生了什么的年长宫女也见到了来人——正是一个时辰前,她们见到的那个惊艳的女子。 她惊讶地张了张嘴,行了礼。 却也不知道喊什么。 喊娘娘不合适,却又不知此人姓甚名谁。 若是无视,更是不合适。 不见得那洪姑姑都在这女子前鞍前马后,为首是瞻吗? 她还没练出更加厉害的胆量。 而此刻,于桑之的注意也没放在她的身上。 她正徐徐缓缓,走近年轻些的宫女所匍匐在地的位置。 那手上拿着的白色眼珠,也在她白皙如玉的手心十分显眼。 年长些的宫女没得到回应也不敢无礼,她不敢看眼前如斯美貌的女子面孔,生怕自己的眼神会亵渎了女子。 视线变得只能往下,然后落在女子白皙美丽的手上。 咦? 她在心底暗暗思忖,那是一颗大大的白玉珠子吗? 看起来有点怪异。 并不像是纯白的白玉珠子,反倒像是有裂痕似的,一道道红色的裂痕布在这颗白玉珠子上。 她奇怪,真的会有正常的白玉丑成这样吗? 她只能又多看了一眼,在心中感慨,自家的万岁爷也过于吝啬了,这样美貌的女子在手上,也不送些更加漂亮更加价值连城的珠宝。 便是这颗白玉珠子再大,可它丑呀,怎么能行拿来送给美人呢? 换作是她,平日里看着这颗珠子都要瘆得慌。 然而这些并非是她一个宫女能置喙的。 她也便只能在心里暗暗说几声,道几句,真要她去万岁爷面前说,那是不敢的。 而正僵硬到即将要融化的阴影也在敏感地察觉着外面的动静。 它在心底害怕。 一步,两步,三步。 更近了…… 阴影再不复之前的嚣张和狠戾,把全部黑色的“身体”软成一团,连那维持形状的可怕恐怖身形都散了。 它退缩到自己几分钟前所蜷缩的影子里,“屁股”一撅,努力把自己的“头”往里面塞。 一噘一噘的。 若不是这样紧张的时刻,它绝对不会这样狼狈的。 它很紧张。 它想要通过影子,逃出去。 等到于桑之正式靠近的时候,宫女已经软瘫在地上,连喘气似乎都不会喘了。 她的嗓子喊得劈裂了,正一缩一缩得疼。 手脚瘫软,浑身发怵,瓷器被她挡在地面和她身体之外,也跟着她一起颤。 年长些的宫女恍然回魂,连忙上前,m帮忙把瓷器从她身上拿下来,又小心翼翼地放在地面上,才去一把拉起那年轻些的宫女。 谁知,那年轻些的宫女似乎被吓坏了似的,面色惨白,两眼发直,一声不吭。 年长些的宫女怕于桑之怪罪,连忙晃了晃她的身子,小心地说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快清醒下。” 她可不想再次被洪姑姑训了,宫廷里管理严苛,真要犯了错,被罚入慎刑司,那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被吓坏了的年轻宫女本一脸离魂了的状态,被晃了不知道多久,才算是清醒了些。 发直的眼珠子也不再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看,脸上的惊恐却怎么也下不来。 年长些的宫女问她:“你刚刚怎么了?” 怎么叫的这么厉害。 年轻些的宫女被她一问,浑身一抖,显然又想起了刚刚的恐怖情形,整个人激动地一颤。 她小心地往自己刚刚躺倒的地方看去。 那里洁白如新,无论是丑陋可怕的阴影,还是渗出来的血迹,或者是那遍布苔藓和泥巴的恶臭味,也全都消失不见。 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她瞪了瞪眼,仿佛身在梦中。 一边年长些的宫女又在问:“说呀,你到底怎么了?还是看见了什么?” 年轻些的宫女动了动嗓子,仿佛一把刀在喉咙里刮一样,叫她本清亮的声音都显得嘶哑难听:“没……没什么。” 原先她遇险的地方,此刻一片洁净,仿佛真是一场梦似的,若不是她现在还隐隐作痛的喉咙,还有那残留在瞳膜和惊惧记忆里的画面,还有那些可怕恐怖的东西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出的,恐怕真的以为,那是一场梦。 第87章 原住民 宫廷中经过了这么多年,自然不是全然干净的。 大清的王朝是从明朝手里抢来的,它的都城紫禁城历数到今天,也有六百年的历史,其往上溯源的瓜葛,甚至可以纠缠到明朝燕王朱棣一代,其间经历了千百年,无数的宫人和太监在宫廷里生生死死,又或者泯灭在宫廷里隐晦的“大戏”上。 因此,也有不少宫人们耳熟能详的,不能去探知的地方。 譬如说冷宫的水井,譬如说夜晚里被风吹得呼啸的老树。 往往夜晚的时候,冷宫中传来的呼呼呼的声音,并没有人知道那是冤魂的哭声还是被风吹动的树叶声。 冷风中。 两个宫女被于桑之放出来,年长些的宫女扶了年轻些的宫女回屋,眼睁睁看着年轻些的宫女宛若脱力一般,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自己的被窝里。 她摇了摇头,又叹口气。 没想到,平日里胆大包天,把要勾引万岁爷这件事挂在嘴边的妹妹,居然也有这样胆怯的时候。 不过是差点打翻了瓷器,那位即将可能成为娘娘的美人都没说什么,更何况瓷器现在也好端端的,何至于怕到软的直不起身。 年长些的宫女觉得她有些小题大作了,不过见说了几声,年轻些的宫女都没有&回应,还是摇了摇头,放她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她想着,毕竟是被吓到了,让她休息一下也行。 打水的活还是自己干吧。 两个宫女同处于一个住处,平日里虽然互帮互助,但也分工明确。 譬如今日,本该是年轻些的宫女去打水的,可年轻些的宫女被吓得瑟瑟发抖,躲在被子里冷颤,这打水的活儿,就落到了年长些的宫女身上。 本着早点打完水以免天黑看不清录的想法,年长些的宫女去门后提了水,打算早去早回。 她提着水桶,走了往日惯常走的那一条路。 宫里有好些水井,年长些的宫女一路直走,来到自己离自己住处最近的西阁水井边。 那里,本来应该满是井水的大口水井,今日不知为何,居然提不起水来。 年长些的宫女一时迷惑,低头往水井望去,只见薄薄的一层水,覆盖在水井底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算了。 年长些的宫女没有办法,重新提起水桶,打算换个远些的。 远些的水井离她们住处稍远些,也偏僻些,那条路七拐八拐的,年长些的宫女很少走过,行走得慢了一些。 在走的途中,她发觉自己经过了冷宫。 那冷宫的铁门不知道是怎么了,被风吹的哐当哐当响。 生了锈的铁锁锈斑点点,红褐色点缀在粗粗的铁链子上,看起来很诡异。 年长些的宫女慢慢停下了脚步,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有些冷。 一阵风吹过,本就不牢靠的铁门更加迅猛地哐当哐当响,发出一阵可怕的响声。 年长些的宫女本来没想什么,在这样可怕的伴奏下,却徒然升起了些退缩之意。 想了想,她面带犹豫,手中提着木桶,思索片刻,还是打算走得快些,快点离开这里去打水。 等她打完水,一定另外找条路,再也不经过这里了。 如此想着,年长些的宫女又要离开。 一片枯黄的树叶却从她头顶上掉了下来,落在她的发髻上。 她抬头一看,原来是一棵老树。 这棵老树有些年头了,是从冷宫墙内生长出来的,高高大大,枝桠粗壮。 可是不难想象,像这样一棵粗壮的老树,又生长在冷宫里,一定有不少冷宫里活不下去的奴婢和嫔妃,借着两三尺白绫,就这么吊死在这棵树上。 年长些的宫女摸着自己的头发,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觉到自己的脖子有点紧,还有点勒。 好在这都是错觉。 年长些的宫女手碰到自己的脖子,明确了自己的脖子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是不可能无缘无故感觉到勒和紧的。 一定是她今日过的太过跌宕起伏,所以产生了错觉。 手里的的水桶还需要打水。 年长些的宫女没时间耗费在这里,她掀下那片奇怪掉落在自己头顶的树叶,把它往地下一掷,就要抬脚。 可就在这时,被丢在地面的树叶却慢慢融化成小片黑影,圈上年长些的宫女的脚。 “唉?”年长些的宫女感觉到自己的脚被什么东西拉扯着。 她低头去看—— 片刻后,一片沾满了青苔和泥泞的黑影在冷宫中的水井旁啃食一块骨头。 旁边是一个掀倒的水桶。 它身上沾了点血色,在青苔和泥巴的臭味中,那点血腥气显得无比不显眼。 和冬天洁白的冰雪融化成的清冽雪水不同。 浓烈的恶臭充斥黑影全部。 它本身就藏身在冷宫离的水井底下,一藏就是一百余年,丑和臭都是寻常。 逐渐消失的白骨在黑影的啃食下慢慢消磨。 黑影啃完了自己的战利品,逐渐打了个嗝。 往日,它都到处溜达,藏身到一处无人居住的宫殿,隐晦地拖人啃食。 可今日不知为何,那无人的宫殿来了个极为危险的东西,让它也心生彷徨。 一向厌恶自己百年来的栖息地的黑影,也不得不在危机时刻逃回到自己的老家,重新隐蔽于冷宫中的水井。 水井恶臭又肮脏,很少有人过来。 这骤然来了一个,立马被它发觉,踩着被风吹动的树枝,它立马开始了捕杀。 黑影咯吱咯吱嚼着骨头,显然很享受。 就在它“头”一昂,想要把骨头全部咽下去的时候,有个“不速之客”立刻来访。 和黑影不一样。 “不速之客”虽然也全身都是黑的,但面积要大得多,全身上下也少了点青苔和泥泞的污水臭味,多了点血腥味和树皮的味道。 “不速之客”一过来,就见到了“黑影”夸张而大胆的行为。 “你胆子真大。”“不速之客”游到黑影面前,它体积能是黑影的三倍大,两个都是黑色的,埋藏在阴影里,能全然不被发现。 “不速之客”对着“黑影”指指点点,化出来的指头有棱有角,就是不怎么像人:“你这么猖獗,要是被新来的发现了怎么办?” “不速之客”算的上是黑影的大哥,不光体积比“黑影”要大,智商也比黑影要高的多,比起没有开窍的黑影,它能够察觉到新来的“东西”的危险,那是它们远不能及的。 “黑影”背对着“不速之客”,屁股一撅,把骨头全部咽下去了,才扭扭捏捏地转过来一半的身子,无辜地在地面上画几个圈。 意思是它不会被发现的。 黑影此刻过于胆大的源头不是因为它实在胆子很大,而是今日从那新来的“东西”手上逃脱,让它元气大伤,迫不及待要补充一点能量。 而对它们这些蛰伏在宫廷多年的邪物来说,还有什么比血肉更补的呢? “黑影”摇了摇屁股,扭了扭尾巴,意在撒娇和认错。 不过黑影的认错往往不怎么具备参考性,要真的它待会遇见一个人,是还会扑上去啃食的。 “不速之客”甩起“尾巴”,在黑影头上砰砰砰敲了好几下。 似乎是觉得黑影无可救药,它甩得很用力。 甩完了之后,它游到黑影所处的冷宫水井下,把自己埋了进去,不再管黑影的事儿了。 是的,这个小小的冷宫,藏着两个邪物。 夜晚。 年轻些的宫女躺在床上发起了烧,今天实在是太过惊悚,过于可怕的场景在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仿若是噩梦来袭,让她的神经不得安宁。 她被吓坏了。 若是宫里的娘娘们,一旦被吓到了,自然有宫人为她们点起安神的熏香,自然会有太医给她们把脉开药。 可是年轻些的宫女只是一个宫女,并非是金尊玉贵的后妃,宫女的命,要比陛下养的那只鹦鹉的命还贱,是请不来太医也点不起熏香的。 这样金贵的病,是要靠她们自己熬过去。 年轻些的宫女烧得冷汗涔涔,眼前一会儿是那个拳头大的白色眼珠,一会儿是能一口把她整张脸都给咬烂的尖锐牙齿,一会儿是臭的熏人的青苔臭泥,一会儿是腥得发慌的血腥气。 这些场面轮流在她脑子里播放,仿佛不会停歇似的,最后定格在一个漂亮惊艳的面容上。 年轻些的宫女狠狠喘了一口气。 从最后漂亮的面容出现的那一刻,被丑陋到的心脏才有一丝安心的抚慰。 她的额头烧的滚烫,梦也最终终于破碎。 她烧醒了。 一摸额头,烫的惊人。 年轻些的宫女一惊,为了不让自己被烧的命丧于此,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自己发软的身体,才找到了一块厚实的帕子。 她瘫软到自己住处的桌案边,找到一壶早就凉透了的茶水,掀开茶水盖子,什么也不顾得想,把冷透了的水往帕子上倒。 当然,她如今烧成这副模样,也无法动脑子就是了。 很快,厚实的帕子就汲取了冰冷的茶水,变得冰凉起来。 年轻些的宫女顾不得其他,把那帕子给自己放到额头上,烧的红透了的脸则靠着冰冰的茶壶,被冰的呼出一口热气。 找回了点魂,年轻些的宫女方才能正式睁开眼睛动动脑子。 她趴在桌子上,透过住处的窗看外面。 她就说怎么会这么冷,烧的这么厉害。 本该严实关上的窗户正打开着,冬日里半夜的凉意,绝对不是她一个弱女子能熬的住的。 这样大敞的窗户,既挡不住冷风,也挡不住冰雪,她不发烧才是怪了。 年轻些的宫女升起了点埋怨。 正打算埋怨两句,却发现,和她同处一屋的,另一个宫女,今晚没回来。 第88章 能有朕重要? 年长些的宫女失踪之事,并未掀起多少波澜。 正如深宫中,每日无缘无故消失的宫女太监,细数起来,不计其数,这压根算不上什么。 自然也没有人意识到冷宫水井里的古怪。 唯独烧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浑浑噩噩退了烧的年轻些的宫女,一觉醒来,察觉到些许不对。 昨日已是深夜,她发着高烧,也全然没什么力气,但也察觉到了年长些的宫女姐姐没回来。 今日一早,她本以为,就算是宫女姐姐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步,或者留宿其他地方,但也不该今早还没回。 如今已经是太阳高照的时辰,日头都烈得发红,照理来说,这个时候,年长些的宫女应该和年轻些的宫女一起,去掌事姑姑面前领事务干活,可现在,宫女姐姐连个人影儿都没。 年轻些的宫女支撑了许久,方从木板床上爬起来。 她的烧刚退,浑身上下全是刚浸出来的冷汗。不过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了,她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屋子里的另一张床空空荡荡,压根没有人回来睡过的痕迹。 那么,人呢? 此刻,冷宫的水井底下又多了一层白骨。 不过这次并非是哪个运气差的宫女。 而是一只宫里嫔妃养起来的猫,也不知道这个有着蓝眼睛的漂亮狸奴,是怎么突破冷宫的硬墙,被那团乌漆麻黑的黑雾发现,沦落为水井里的泥泞的。 黑影在旁边吮着手指,眼中还满布贪婪和饥饿。 对于它们来说,不可教化的本性让它们极度危险和不可控,当它们饿的时候,它们就会迫不及待出去捕猎,当它们遇到危险的时候,也会止不住地瑟缩颤抖求饶,第一时间想要通过各种方式逃出生天。 上回在宫殿里就是如此,黑影面对比自己强大千倍万倍的存在,不仅没能生出要勇于反抗的心理,反而从心得一匹,立马就下定了决定逃。 生物敏锐的感知对它们来说是恩赐,也是一种剥夺。 水井老旧的提绳被人拉动,上分传来一点声响。 黑影眼睛一亮,露出了一点贪婪的神色。 它几乎迫不及待要看到新的血肉,去填补自己破烂的身体。 —— 年轻些的宫女虽然腿还软着但不敢怠慢。 生病了就能到休息这种特殊待遇她是没有的。 这不是她们这等在宫里底层的人所能幻想的事。 果然,这次嬷嬷清点人数的时候,便轻易发现了不对劲。 她询问年轻些的宫女:“和你一起的那个死哪去了?” 年轻些的宫女心里一跳,她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正打算今日干完活在宫里找找。 这会儿却也不想让年长些的宫女姐姐被嬷嬷训斥和责骂,只能绞尽脑汁给她找了个人借口:“今日一早,贵嫔宫里的来寻姐姐,兴许是找姐姐有什么事吧。” 年长些的宫女还负责贵嫔院门前那小片地方的洒扫,和贵嫔宫里的宫女太监有些往来。 果然,一提到贵嫔,嬷嬷也没了话,她不敢得罪贵嫔,也不敢去贵嫔面前求证,只能当着她们的面偃旗息鼓,又让年轻些的宫女转告她今天布置的任务。 年轻些的宫女即使是胆子大,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免心虚和脸红。 生怕谎言被戳穿了。 此刻听到嬷嬷揭过了这茬,立马就应下来了,就怕嬷嬷反悔。 提点了一下任务,又例行施威了一通,嬷嬷很快就结束了对她们的训话。 只不过在快要结束的时候,还重重提点了她们一声:“最近宫里莫名失踪了很多宫女,平日里别乱跑,都安分一点,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别到处胡走,真要冲撞了哪个贵人,拖下去打死都是轻的,听到了吗?” “听到了。” 一群宫女应声,声音都是整整齐齐的。 年轻些的宫女心里一咯噔,第一个反应不是昨晚莫名没回来的年长些的宫女姐姐,而是觉得这嬷嬷在隐晦地讽刺她。 让她不要想着爬龙床。 然而,等到下午还不见了人,她就不这样想了。 “姊姊,你在吗?” 在各条宫道上。 年轻些的宫女小声喊了几遍年长些的宫女名字,没有得到回应。 宫里不准大声喧哗,她便只能小心寻找,路上遇到带着宫女逛花园的贵人,也不敢多说话,装作正在工作的样子,若无其事的。 但心底却已经开始慌了。 她敢确信,平日里宫女姐姐没有其他亲密的朋友,也从不敢故意偷懒,不干自己的活。 这显得很不正常。 本来今天下午也是年轻些的宫女和年长些的宫女要去昨日的宫殿里打扫的。 但年轻些的宫女昨天被狠狠吓过,到现在还手指发抖。 甚至于因为惊吓而发起的烧都还没完全痊愈。 年长些的宫女姐姐又不见了。 这样一想,年轻些的宫女简直要哭出来,心里胆颤得厉害。既不敢不去,又被吓得够呛。 简直两难。 想了几个办法,都没有好的对策。 无奈,她只能又一个人去了。 在漂亮的宫殿里,年轻些的宫女又见到了那张惊为天人的脸。 于桑之看她。 目光虽然很淡,但年轻些的宫女还是受不住,控制不住低下头。 她感觉自己被看穿了,连虚弱的因为发烧而疲惫的身体,都清清楚楚放在这位美人的眼皮子底下。 几乎完全没有秘密。 可美人没说什么,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离开了,让年轻些的宫女松了一口气。 等到打扫到昨日那个宫殿的时候,她特意避开了那个角落,心里还砰砰直跳的。 路过的管事洪姑姑见了她,心生怜悯,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走过,嘱咐她早点回去:“万岁爷过会儿可能会来,你洒扫过了就早点走,别在这碍手碍脚的。” 年轻些的宫女应了一声,发烧发的红彤彤的脸颊上全是汗水。 她含糊应了,看着管事的洪姑姑走远,心里很乱,杂七杂八擦了一遍就谨遵管事姑姑的教诲,打算去寻人。 此刻,她也没心思去勾搭万岁爷了。 荣华富贵又哪有性命重要。 玄烨来的时候,还冷着张脸,挺拔的眉眼上,全是不耐烦。 梁九功走在万岁爷的身侧,小心翼翼地把一些折子报给万岁爷听,说到朝臣请愿让万岁爷入后宫的时候,果不其然直面了万岁爷的一场怒火。 “他们的本事倒是大得很哪,连朕的家事也要管,明天岂不是都要管到朕的床上去了。” 万岁爷的话含着怒火,跟着走的一众宫人跪了满地,就连梁九功都有点两股战战。 和刚回来的万岁爷很不一样,此刻的万岁爷才是真正立于朝堂多年不倒,在多个老臣面前依旧威严独断的帝王。 断然没有被人冒犯的道理。 “不敢。”梁九功擦了擦满脑门的汗:“依奴看,他们都是猪油蒙了心,万岁爷息怒。” 梁九功这话说的有点偏颇了,是否猪油蒙了心不知道,反正这样的折子是一年又一年往上呈,从未间断过。 就连太皇太后,偶尔寻万岁爷去她那里喝茶的时候,都会隐晦提点两句,若是万岁爷不应声,也会摆在明面上念叨。 不过此刻自然没有人敢撞在万岁爷的枪口上,反倒是玄烨发了火之后,骤然想起了一个身影,暗自心虚了下。 他问梁九功:“她这两日如何了?” “啊?”话题跳跃太快,梁九功都没反应过来,好这他伺候了万岁爷多年,稍微一想也便得出了答案,顿时嘴角都往上了些:“万岁爷说的是于姑娘吧?奴才把她放到东面宫殿的关雎宫去了,派了洪姑姑照顾着呢。” 这几天梁九功磨拳擦肘,就是想要借于姑娘,让自家万岁爷开开窍,好不容易万岁爷问起来了,细节上都能答得出来。 玄烨皱了眉:“只有一个宫女吗?能顶什么用?” 梁九功扬起了浮尘:“洪姑姑做事稳妥,手下还有宫女能使唤,于姑娘说她喜欢清静,奴就把洪姑姑派了过去。” 这还差不多。 玄烨眉眼松了一点,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然后呢?她平日里都在做什么?”玄烨不动声色。 面上不屑一顾的样子,却站近了点,竖起了耳朵。 “然后……”梁九功不知道万岁爷想要听什么,只能斟酌道:“于姑娘平日里也没心思做什么,就喝喝茶,看看花。” 玄烨拧起了眉头:“没了吗?” 梁九功继续斟酌着补充:“或许于姑娘不怎么喜欢热闹,一直待在宫里没出去。” 梁九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于姑娘安安分分待着,挺好呀。 不像后宫里某些闲着没事干的高位嫔妃,互相扯头花不说,还时不时闹点事出来,芝麻大小的一点事都能变得和天塌下来一样大。 “没了?”玄烨再问道。 “没了。”梁九功犹犹豫豫道。 他也怕自己漏了点什么,说话的底气有些不足。 玄烨这次是狠狠皱了眉:“她便没有想朕?没叫人让朕过去?” 梁九功:“……没有。” 自从上次没控制住自己的身体,玄烨就打定了主意要冷她一冷。 还专门嘱咐了梁九功,若是于姑娘想要见他,一律拦在外面。 本以为这一日半已经让她吃到了教训,想着自己也该消气了。 方才“不经意”间问起。 结果倒好,居然一点没问起他来,简直把他的面子放在地上踩。 玄烨冷哼了一声:“朕倒是要去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那些花花草草能有朕重要?” 第89章 对抗 玄烨来的时候来势汹汹。 走的时候,却是脚步飘飘。 他在关雎宫没有久留,几乎是几句话就被哄的轻飘飘的。 梁九功跟着万岁爷从关雎宫出来的时候还是懵的。 他以为万岁爷专门改道过来寻于姑娘,是真的对之前对万岁爷不闻不问的事情不满。 结果是没想到,万岁爷见了于姑娘一面,都还没说几句话呢,就被拿下了。 梁九功摇摇头。 虽然万岁爷依旧是那幅面无表情的样子,但照顾万岁爷多年,谁能比梁九功清楚,万岁爷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爷,您慢点。” 从关雎宫出来,梁九功小心翼翼觑着万岁爷的表情。 “那今后,可要给于姑娘一个位份?” 玄烨矜持道:“我想一想。” 表情看上去依旧很冷,但嘴角的弧度却不自觉上扬了两个度。 梁九功这便清楚了。 绝对是上心了啊。 方才于姑娘不过三言两语就让万岁爷放下了防备,又被哄的摸不着南北。 他伺候万岁爷多年,还从未见过万岁爷如今这副样子呢。 于姑娘恐怕真的不容小觑啊。 梁九功一开始还想着要教教于姑娘宫里的规矩。 皇家其他的不多,但规矩是最多的,光是宫规,就写了厚厚的一叠。 可是现在,他有点犹豫了。 或许万岁爷就是喜欢这样的于姑娘呢。 他还是不要弄巧成拙了。 玄烨走出关雎宫的时候,差点没左脚绊右脚。 好在他年少习武,功底深厚,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他几乎忘记了来这里的初衷。 忘记了自己来之前想着,自己势必要让她好好反思一下,将功补过。 而是念起了刚刚于桑之说的事情,嘴角的弧度还没下去,真的思考起于桑之嘱咐的事情来。 他询问梁九功,最近的皇商都到哪儿了,有没有发现什么陌生的海域。 又让管理此事的官员前来见他。 看这不值钱的样子,梁九功暗戳戳想,不如自己去于姑娘面前卖个好。 反正看起来这后宫的天就要变了—— 年轻些的宫女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赶在万岁爷来之前离开关雎宫。 她心中颤颤,想起自己走之前,于姑娘又望过来的那个不一样的眼神。 似乎不太简单。 难道于姑娘发现了什么? 年轻些的宫女咬着下嘴唇。 她现在正走在去贵嫔宫里的路上。 她一路张望一路寻找,是半分也没看到宫女姐姐的身影。 不光是没看到,甚至问了好多人,没有人知道宫女姐姐今天去了哪。 偏偏是越问越心惊。 从前她的心思全都在如何勾引万岁爷的身上,就连身边发生的事都能少有在意。 现在一打听,就发现不得了了。 这几年,在宫里失踪的宫女,没有一百也有几时。 除去被人真真切切看到捂住嘴丟井里的,还有更多无声无息就消失的人。 老嬷嬷在她询问中都显得不耐烦:“大概是被哪个贵人抓住来丟井里了吧,或者直接杖杀了都有可能。” 老嬷嬷一双吊梢眼:“你还要找她啊?你们这低贱的身份,找不到了就是死了,有什么好找的?” 说着,老嬷嬷在她眼前关上了门,把郁郁的年轻宫女关在了门外。 “唉,嬷嬷。”年轻宫女忍不住拍了拍几乎要砸到鼻子前的木门。 里面传来一道声音:“快滚。” 这是年轻宫女唯一一个能接触道的人脉多又资历老的嬷嬷了,连嬷嬷都这么说…… 年轻的宫女蹲下来,有点伤心,又有点难过。 不过找还是要找的。 只有宫女姐姐会不笑话她天真的想法,反而赞同她,给她出主意。 徒然放弃是不可能的。 年轻的宫女打起精神来,打算溜去贵嫔的内院看看。 冷宫院子的水井里。 黑影打着牙祭,小小地打了个嗝。 这几天,它一刻也没有闲着,正如一个猎人一样,警惕又小心地观察着路过的人或物,寻找合适的时机。 一旦被它找到机会,它就会立刻扑上去啃咬吞噬,让猎物怎么也不能逃出生天。 上两回的无往不利让它的信心空前膨胀。 如今的它,很难克制自己的贪婪,反而急切地想要寻求力量去填补自己破破烂烂的“身体”。 是的。 上回的对峙它看似完好地逃出了生天,但实际上,那恐怖的压力让它积蓄多年的身体变得又破又烂。 黑影藏匿着,纯熟地运用着自然界残酷的捕猎技巧。 视线贪婪,一点也不离井口的动静。 它察觉到什么。 屏息凝神,全身绷紧,背后的黑影急剧膨大。 在井口望下去,只能看到黑乎乎一片。 从井底望上去,更是遮天蔽日。 很快,井口的绳索动了。 生了锈的铁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黑影很期待。 眼神紧紧盯着,马上,等那毫无防备的人凑到井口之上,它就能一口咬住,把人拖下来,继续“饱餐一顿”。 黑影弓起背,弯下腰,塌下脑袋,蓄势待发。 力量积蓄之下,它眼神凶狠,森白的牙齿显露了出来。 “啪嗒。” “啪嗒。” 黑影愣了。 它没看到一张脸,反而是一个白色的球啪嗒啪嗒落下来。 球很有弹性,比之它从前藏身的宫殿里最好的夜明珠还要显眼。 啪嗒啪嗒,正顺着井口往下落。 “咦?” 黑影停滞了片刻,难得有些愣神。 它呆呆的。 面前的白色球体从井口下来,在它眼前一跳一跳。 这色泽,这形状。 不用说。 十分熟悉,或者说没人能比他更加熟悉了。 白色球体不辞辛苦地落地反弹,反弹后再次落地,再继续反弹。 这样反复三次后,黑影彩猛然惊觉。 它屁股一撅,又想跑。 “不在吗?”声音低低的,清冽如泉水潺潺,似乎在好奇,又似乎在问询。 黑影一惊。 下一秒,它刚长出来的两个白色眼珠子也瞪大了。 井口的于桑之靠近了水井。 波光粼粼的眼睛,出现在黑影面前。 “吱。”黑影吓得,岔了气,发出一声扭曲的尖叫。 它妄图逃跑,却在下一秒就被抓在了手心里。 “吱吱吱。”黑影奋力扭动。 然而抓着它的手牢牢的,死死把着它致命的地方。 全然不能挣脱。 呜呜呜。 黑影在心里尖叫,摇头摆尾,忽然瞳孔一缩。 使劲尖叫。 快来救我。 它看到了回来的“不速之客”,正以庞大的黑影,让这处冷宫都处在阴暗潮湿之下。 于桑之似乎还没有察觉。 站在原地,手里抓着黑影。 快救我。 黑影使劲瞪眼,心里却嘎嘎咧开了嘴。 它有救了。 “不速之客”的面积要比黑影大的多,在某些时刻,甚至能把整个冷宫都包裹住,让外面的太阳都不能照射进来。 特别是此刻,遮天蔽日的黑,平铺在身后,顺着人毫无察觉的间隙,猛然上前扑去。 黑影融化了半边。 露出于桑之侧过来的半只眼 眼前一切都很黑。 像是在井洞里似的。 不过很快,于桑之眼前出现了一点黄豆大的烛光。 烛光变大,印出来人的一张脸。 来人面色青黑,头发发髻一丝不苟梳在脑后,耷拉的眼皮子冷冷的,看着于桑之。 来人脸拉长的和驴子一样长。 “杨选侍,天黑了,你该走了。” 于桑之眨了眨眼,眼前朦胧的一片因为她适应了黑暗而显得清晰了一些。 她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 阴森森的,半张脸埋在黑暗里,半张脸吊着眼睛,耷拉下来的眼袋占了大半地方,低头看人的时候,很有压迫感。 她伸出手,手上青青紫紫的,有一种放久了的腥臭味。 “杨选侍,天黑了,你该走了。” 语气四平八稳,很平,很淡,没有一丝起伏,就是不怎么像是一个人说出来的话。 一丝不苟的老嬷嬷阴森森盯着她。 不像是要她走,反倒是要她“上路”。 于桑之忽略她青紫的一张脸,问:“我要上哪里去?” 老嬷嬷卡顿了一下。 然而她并不回答,反而反反复复重复那几句话。 “杨选侍,天黑了,你该走了。” “杨选侍,天黑了,你该走了。” “杨选侍,天黑了,你该走了。” 一声比一声低,一声比一声冷,叫的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好在她并不只是重复这几句话。 半刻钟后,一顶牡丹红色轿子落在于桑之面前。 老嬷嬷喀喀尖叫两声,用指甲在上面划,发出刺耳粗糙的刺啦声。 刺啦。 刺啦。 她拉长舌头,语调古怪:“好轿子,好轿子。” 旁侧仿佛多了什么,几个白色的阴影在飘荡交谈。 偶尔飘过来两句同样阴森森的话,似乎有别的想法。 “绣金线的轿子,喀喀,她也配坐?” “她……她不许坐。” “她不能坐,让我坐。” 白色阴影争执起来。 趁着它们即将打起来,一个白色骷髅头突然出现,咔嚓咔嚓,扭动不灵活的关节,似乎要掀开轿子。 它发出刺耳的叫声。 “喀喀,让我坐,让我坐。” 等它坐上去,却很快被动起来的轿子掀飞。 扑通掉在地上。 老嬷嬷还在用指甲盖划拉轿子上的木头,发出刺耳的难听的声音。 她看着趴在地上的白色骷髅头,嘴角扯了一下,发出同样古怪的声音:“不行,你不能坐,只能她坐。” 她手指了下,指到了于桑之。 于桑之重点看了下她的指甲,指甲很长,占了半个手掌。 很快就出来两个人,也铁青着脸,但是脸上的弧度又大又奇怪。 他们把于桑之抬到轿子上。 “走。” 老嬷嬷发出刺耳的声音。 第90章 动静 轿子嘎吱嘎吱的,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 但走了一路,除了响了一路,也没发生轿破人亡的惨案。 老嬷嬷的面孔青黑,死死盯着前面的路:“到了。” 她发出高亢的尖叫。 轿子顿时急刹车。 咔嚓一声。 轿子两个架子被掰断,紧急刹了下来。 于桑之没掀开轿子上挂着的帘子。 很多影影绰绰的影子印在帘子上,仿佛一群人正在无声地走动。 等了半柱香之后,一个蒜头鼻的太监顿在了轿子前,探进一颗脑袋进来。 “让我看看是不是。”一声古怪的公鸭嗓。 像是一口痰含在口里,卡在喉咙里似的。 那颗脑袋似乎会转弯,擦的油墨重彩的一张脸,脖子转动了一圈,似乎要看清楚她的样子。 咕噜噜。 咕噜噜。 有大半眼白的眼珠子转了一圈,那个太监似乎确认了人身份似的。 又从轿子前的帘子里转出去了。 那声古怪的公鸭嗓再次响起:“是这个人。带进去吧。” 于是越过那两个被掰断的架子,轿子又被抬起,漂浮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仿佛不是被抬着,而是漂在黄泉的枯骨河水上似的。 老嬷嬷砸吧着嘴,发出牙齿摩擦的声音,像是在嚼骨头,钝钝的,听起来很不好听。 等他们又走过一条路,迎面又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阴影印在帘子上,像颗球一样,又大又圆,比之前的那些都要大的多。 开口却还是公鸭嗓:“杨选侍来了?” 那油墨重彩的小太监连忙笑了几声并不好听的笑声:“来了来了,奴才亲自看过的人。” 那人也不知道满不满意,手中扯着浮尘,拉起一个大大的弧度,高昂着头,不知道脖子去哪了,鼻子朝天地往这边过来:“让咱家瞧瞧,哟,杨选侍,还不下来?还得咱家请你吗?” 于桑之没反应。 那颗球嘎嘎笑了两声,似乎在嘲笑轿子里的人自不量力,也不打算客气,一把掀开了轿子上的帘子。 眼前一个硕大的骷髅头顿时出现。 骷髅头团成个又大又乱的球状,眼眶在最前端,鼻腔却在最上面。 喷出混着恶臭的白雾。 “杨选侍。”气息恶臭,还有点轻蔑。 眼眶转了一圈,直直往于桑之面前盯。 于桑之都一哽,侧头不看蛆虫在骷髅头的眼眶里使劲往里钻的场面。 骷髅头很没有耐心,虽然不敢亲自上手抓,却忽地凑近,眼眶就在于桑之眼前,拿那白色蛆虫怼着于桑之直看:“怎么不看咱家?咱家不好看吗?你敢看不起咱家?” 眼看这骷髅头也要和那老嬷嬷一样变成大清的打更声,咚咚咚说个没完。 于桑之抬起纤细的脚,柔弱漂亮。 青筋绷紧。 骷髅头注意到动静,没有防备,低头一看,那双漂亮的脚就穿着绣花鞋,直冲脑门。 砰一声。 “噢。”骷髅头发出一声惨叫。 真的和颗球一样,捂着眼眶被踢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半圈,噼啪噼啪爬不起来了。 于桑之收回脚。 小眉头一皱。 少了骷髅头挡住的半面视线,眼前才清楚地看清了。 眼前是一处宫殿的主殿。 挂着镶金的灯笼,描着五爪的金龙。 富丽堂皇,如果不是阴森森的话,很有金碧辉煌的美感。 原来刚刚第一次停轿,才到了小门,此时才算是到了真正的门口。 骷髅头捂着眼睛,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老嬷嬷一阵尖叫:“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尖叫声比之前还要刺耳,比之她指甲刮擦的声音,还要刺耳上百倍不止。 她低下头,突然抬眼,青黑的面孔上出现一双只剩眼白的眼睛。 她吊着眼,死死盯着于桑之,念叨着:“造反了,造反了,杨选侍造反了。” 她嗷呜一声扑上来,那张脸就凑到于桑之的脚丫边,也被一脚踢飞了出去。 老嬷嬷捂着鼻子,和骷髅头一起。 两个一起趴在石阶上哀嚎。 哭声骂声一起出来。 这处的动静似乎真的传到了宫殿里。 嘎吱一声。 佩戴着刀剑的骷髅从里面一卡一卡走出来,唰一声拔出剑,对准了外头:“何人在此喧哗?” 没有听到回应。 骷髅头提着剑,脚步重重地往下。 它举着闪着寒光的剑柄,对准了唯一坐着的于桑之。 剑尖锋利。 它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是你。” 说着,后面的球形骷髅头突然叫起来:“御前侍卫,快杀了她。” 气死他了,居然敢踢他。 骷髅头居然还有职位。 于桑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那提剑的骷髅卡顿了一下,剑横在于桑之的脖子上:“不准动,跟我走。” 说着,他轻而易举抓住了于桑之的手腕,把她带到了殿内。 此刻,于桑之才看清了殿内的装潢。 里面熏着熏香,散发出来的却并不是详聊的味道,反而是烂久了的泥混着苔藓的臭味。 一个酒臭味的黑影摇摇晃晃飘了过来,那黑影给自己安装了一个大大的眼珠子,此刻正眯着,朦胧地看着被抓进来的美人:“让朕瞧瞧,是哪个美人?” 说着,那黑影逐渐飘进,距离于桑之仅仅只有一丈远的时候,打了个酒嗝,还伸出手,想摸下那滑嫩的小脸:“是杨选侍呀。” 黑影淫邪地笑了两声,把手里举着多酒一饮而尽,没得逞的手也要再度不怀好意地凑上来,目标正是于桑之漂亮的肩膀:“让朕瞧一瞧,这么久没见,杨选侍有没有变化。” 这黑影喝的醉醺醺的,酒从它的眼珠下面一点一直倒到了脚,让它身上全是酒臭味。 然而它却一无所觉,还在试图施展自己的双手。 于桑之轻飘飘一躲,就躲过了那双即将揩油的手。 黑影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喝醉了没有准头,又嘿嘿笑了两声。 那两声的声音不怎么好听。 比那圆形的骷髅头还叫人难受。 黑影摸了下于桑之附近的屏风,说话都是飘着的:“别怕,春宵苦短,让朕好好疼你。” 说着就扑了上来。 此刻持剑的骷髅早就退下了。 于桑之侧身一躲,顺便脚往前一踢。 砰一声。 黑影就被绊倒了。 黑影捂着额头,酒还没醒,似乎觉得奇怪:“朕怎么会摔在地上?” 没等他思考出来,就被侧面于桑之垂着的手吸引了目光。 好白好嫩。 嘿嘿嘿。 黑影心里笑着,也顾不上探究自己怎么就摔在地上了,立马站起身往前扑:“嘿,小美人。” 啪。 清脆的一声。 黑影直接被扇晕了过去。 于桑之收回震得发麻的手,随脚把黑影踢到一边。 黑影不觉人事地躺在地上,看起来和死了一样。 殿内静了下来。 殿外也没了动静。 于桑之歪下脑袋,低头踢了踢晕在地上的黑影。 只见黑影被踢的凹陷下去,闷哼了一声,依旧没有动静。 于桑之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额外的动静,把人搬到脚踏处,自己躺在了一侧的美人榻上,皱了皱眉头,把除了被褥以外的东西都扫到地面上去。 她躺了一会儿,打算等这里的黑夜过去。 小憩到一半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拍打木门的声音。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 于桑之被吵醒了,低头看了一眼宫殿的主人。 那黑影正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还发出几声呓语。 这样了都还没醒。 外面的拍打声越来越重,到最后,几乎是用手在砸了。 门被砸得咚咚响。 也不知道是谁居然敢在半夜敲皇帝的门,外面的骷髅头们又为什么没有动静。 于桑之理了理自己的衣裙起身。 她来到了拍打最激烈的地方,到了此刻,外面的人似乎越来越激动,已经演变成用头在磕了,发出更深更重的响声。 于桑之先注意了一下被拍的木门,忽然眼神一凝。 木门是有门缝的,此刻正有一片血色从门缝里透露出来,不知道是染上的,还是敲门的人真的拿血糊在了门缝上。 似乎意识到有人接近,那敲门撞击的声音顿了下,下一秒,更猛烈更频繁的撞击响起。 似乎知道有人在这扇门的后面。 门被砸的东倒西歪,好在这是一扇丝毫没有偷工减料的木门,不然怕是没有几下就得轰然倒塌。 于桑之手触上门栓,正要打开门的时候。 忽然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有人惨叫了一声,血色更加浓厚,敲击的声音变轻,靠在门上的血手也逐渐滑下来。 啪嗒,血手沾着血迹,落在地面上,发出对比起来并不怎么明显的轻响。 于桑之就站在这堵门后面,门还没打开,她手还放在门栓上,门栓冰凉,透着一点湿润。 随后,外面传来一点拖拽尸体的声音。 于桑之等了一会儿,确认不会有第二个人来敲这扇门了,才放开门栓,也不去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擦了擦手。 白净的小脸路过晕死在地上的黑影时,更是皱了皱眉。 这处的白天亮的比之前快些。 于桑之也才躺回去没多久,就又一缕破晓的光越过纸糊的窗户,散发着荧荧星光,落在她顺滑的青丝上。 咔嚓。 地上传来一声脆响,然后就是黑影骤然发出的大骂声:“放肆,朕为何躺在地上?” 黑影刚醒来就发现自己无缘无故躺在了地上,周边冰凉凉的,冻死他了,看样子他还不是刚躺了没一会儿,还是躺了很久了。 这让黑影排除了自己睡着睡着滚下来的可能,转而把嫌疑放在了周围人的身上。 他坐看右看,前看后看,发现自己周围没有其他人,唯独一个杨选侍:“杨选侍,你好大的胆子!” 90-100 第91章 表演 熊心豹子胆是没有的,倒是殿门下一秒被推了开,那个又圆又大的骷髅头滚了进来,一把拂尘扬到半空:“陛下,到上朝的时间了。” 经历过昨天的一脚,骷髅头的眼眶上还带着点凹陷的脚印,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断成半截的蛆虫还软趴趴在它眼眶上,像是装饰。 此刻看到于桑之,更是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虽然没了昨日的轻蔑,却多了一丝厌恶。 被称为陛下的黑影心里还充斥着怒火,正要说朕不想去了,就见那惨白的骷髅头看着他,对着他摇了摇头:“不行啊,陛下,按照时间,早朝必须要去。” 黑影顿了一瞬,似乎对这即将到来的早朝颇为忌惮,只好恶狠狠地瞪了于桑之一眼:“把她给我送回去。朕要冷落冷落杨选侍,让她好好反思。” “是。”骷髅头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笑。 等到于桑之被赶出殿外的时候,骷髅头还在阴惨惨地笑,似乎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门外,不出所料,那青白面孔的老嬷嬷正在等着她。 老嬷嬷站的地方离殿内不近,但消息也很快传到她的耳朵里,似乎是听到了她被皇上冷落的消息,老嬷嬷冷笑了两声,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再加上昨天的恩怨,对待于桑之的态度已经算是明晃晃的不喜了。 她冷冷地告诉于桑之:“杨选侍,你给我等着。” 说罢,自己一个人走在前头,也不等于桑之跟上来。 和昨晚不一样,此时没有轿子来接送,只能两条腿走回去。 于桑之正看着路。 忽然,一个趾高气昂的小婢女拦在了她面前。 这个小婢女显然是十分得力,身上的衣服也全是绫罗绸缎,只不过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她不可避免的也眼神青黑,面色惨白。 这样的面孔做出趾高气昂的表情就更加瘆得慌。 发黑的鼻孔高高抬起,她无神的双目看着于桑之,语气尖锐而大声,说话称得上咬牙切齿:“好一个杨选侍,不知道使的什么手段,不知道去拜见娘娘,还要娘娘亲自喊你过去。” 话语间,全然是嫉妒和不忿。 于桑之完全认不出这人是谁,倒是老嬷嬷站在一边看戏,看的津津有味。 不说出来帮忙说两句好话,甚至站在一边辛灾乐祸地冷笑。 这小婢女还不是一个人来的。 见于桑之无动于衷。 这小婢女气急了:“来人,把她抓住,带回去。” 明明也算的上是妃嫔,但小婢女完全没有尊敬和忌惮的意思,反而极为趾高气昂,颐指气使地对她身后的几个白色骷髅说。 这几个白色骷髅都十分高大,和掐着嗓子的那个圆圆的骷髅头不同,和那浓墨重彩的小太监也不同,一个个没有什么神志的样子。 唯独骨架高大,看起来力气极为惊人。 于桑之没有打草惊蛇,一路和小婢女来到了所谓“娘娘”的宫殿。 小婢女显然熟门熟路,抓着于桑之一脸兴奋:“娘娘,我把人给你带回来了。” 这处宫殿的主人是柳妃娘娘。 她身世不错,又有一张美艳的脸蛋,对手下的人也颇为严苛,下面的人无不战战兢兢。 更加重要的是,她极为善妒,对皇上每天晚上睡在哪里了如指掌。 只要结果不让她满意,她就会让人把一些低阶位的妃子叫过来敲打一番。 显然,此刻,于桑之也是她“敲打”的对象。 柳妃对于那些个其貌不扬的东西可好看多了,虽然也是个惨白的脸,但很明显能看出来惨白气色下的美丽和精致,让她哪怕这会儿,也显得和其他的“怪东西”格格不入。 “是你。”柳妃皱起了一双柳叶眉,仔细瞧了瞧底下人的面貌。 只一眼,她便感觉到了深深的危机。 这个人不仅长得尚可,而且……居然能在皇帝的寝宫过一整夜。 真是大为荒唐。 柳妃居高临下地站起来,她身形纤瘦,但实际上个子却很高,看着于桑之的时候,倒真的有种咄咄逼人之感:“贱人,说,是不是你使来什么狐媚子的手段,給陛下吃了什么如狼似虎的补药?” 于桑之眼睛睁大了一点。 柳妃还在说:“往常从来没有人能在陛下宫殿里待一整夜的,往往不到一刻,陛下就没了反应,我们哪怕心有不满,也只能忍着,不敢伤了龙体,你倒好,居然敢哄着陛下吃那些东西。” 也不是没有妃子提议过,但过度的补药对于龙体的伤害极大,况且皇上颇为纵欲,总想着一展雄风,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也不放弃,这让她们妃子们都达成了共识。 哪知道,她们顾惜龙体,居然有不长眼的宫女居然敢引诱皇上。 柳妃横眉倒竖,对着于桑之说:“你大胆。” 于桑之站在原地。 不说其他的,光说这个,的确是太过冤枉了。 偏偏在场没有一个为她开口的,就连老嬷嬷,也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殿内都是柳妃的人,很快一边有人说要给她治罪,一边有人劝柳妃息怒。 有人说要治她死罪。 有人说要按宫规处罚。 还有人说要除以极刑。 一个穿戴颇为华贵的婆子走了过来,似乎对柳妃颇为亲近:“娘娘,这个女人能在陛下宫里,让陛下破了戒,想必也有她的手段,我们不宜和她过激,反倒两败俱伤,以免让皇后坐收了渔翁之利。” 说到皇后,本来肆意的柳妃顿时踌躇了起来,面上也由最开始的坚定变得犹豫。 那老婆子显然很得她的信任,又对她说了几句。 她便抬头对于桑之道:“好吧,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日便先放你一马,但小惩大诫,本宫便代各位姐妹罚你半年的月俸。” 说罢,就一挥手,让她退开了。 于桑之莫名其妙被抓到皇帝的宫中,又莫名其妙被请到柳妃的宫中,最后还是灰溜溜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 这处屋子显然还是寒酸,老嬷嬷跟在她身边,不像是要照顾和伺候她,反倒像是看管和使唤她的。 这处的时间快慢过的和外面不同,这点在季节变化下更是明显。 等她感觉自己才在这里没过多久,便眼睁睁看着外面从绿变红再变白。 外面在变得越来越冷,即将靠近冬季。 而于桑之的小屋却和以前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破败寒酸。 明明说要她好好反思,还说要来教训她的皇帝也不见踪影。 明明占着个杨选侍的名头,待遇却不见得比一般的宫女好上多少。 对此,那面色青黑的老嬷嬷是这样说的:“你还以为自己真的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呢?哼,白日梦还做上瘾了,你不过就是一个小宫女,有幸被皇上看上了宠信一下,和她们几个没什么两样。” 老嬷嬷尖锐乌黑的指甲指了指来回无意识走动的几个死气沉沉的宫女。 老嬷嬷说的不过瘾,还靠近她:“看样子你已经被皇上厌弃了,再过些日子,指不定比她们还不如。” “哼。”老嬷嬷冷哼一声,对着于桑之冷嘲热讽。 走出去的时候,腰部的姿势还不怎么对劲。 显然,当初的那一脚对她的影响还是挺大的。 又过了段时间,宫里张灯结彩了一夜,然后就是又铺天盖地的声音:“听说宫里又选秀了,选了好几个秀女进来。” 这些声音枯嘎又难听,偏偏不能不听。 “东边的宫里听说会趁机办个宴会,皇后娘娘仁慈,说会把没动过的菜赏赐给下人。” 虽然是个宴会,但做出的菜并不多,不过各宫都有份。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刺激于桑之,那面色青黑的老嬷嬷把一盘鱼放到了于桑之面前,趾高气昂地介绍道:“这便是此次秀女进宫,皇后宴请秀女所剩下的菜了。” 老嬷嬷凑近了于桑之,拿她那乌黑的指甲在于桑之白嫩的脖子上剐蹭:“下等人就是下等人,一朝飞上枝头还是要摔下来。” 说着,老嬷嬷把鱼正要端走。 本该是正常的发展。 却不知道这处又出了什么纰漏。 一片黑色的雾袭来,眼前老嬷嬷的脸色一变。 老嬷嬷的脸色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变了个样。 明明于桑之没有什么。 她却双目笼罩在一片白雾里,像是埋上了一层白翳,自顾自手舞足蹈。 “你怎么吐了?快,快请个太医过来。” 老嬷嬷很是慌乱下。 手忙脚乱的,鱼也被搁在一旁。 一边指挥,一边扯着嗓子大喊。 场面一度混乱。 唯独一脸平静的于桑之正襟危坐在床榻上,并无异样。 很快,一个留着长须的老太医就过来了,不顾于桑之的反应,他也是自顾自的,把脉,然后震惊,然后号称是龙胎。 众人一片哗然。 消息传到外面。 惊动了皇帝和皇后。 几个人自顾自,像是在演一场独角戏。 而戏里的主人公,仿佛才是最清醒的。 然后于桑之被强迫进入了一场梦幻的表演,她作为主人公,甚至还没有其他人更清楚表演的走向。 等到了日子的时候,老嬷嬷甚至涌棉花做了一个枕头,塞到她的肚子里。 她还一脸正经,颇为慈爱地拿她青黑的脸,靠近那个棉花做的枕头,认真的模样完全看不出任何伪装的模样:“龙子,一定在龙子。” 老嬷嬷对这个“绣花枕头”爱不释手,甚至对于桑之也难得和颜悦色了一些:“等它生下来,你一定能一飞冲天。” 那眼睛里的精光,甚至连于桑之都有些承受不住。 第92章 引 这场面实在过于诡异。 等忍到第三天,于桑之再也忍不住,她走出自己所在的屋子。 那老嬷嬷还在拦她:“杨选侍,您身怀龙子,为了龙子着想,也不能出门,万一磕磕绊绊了如何是好?” 面对这变脸一样的态度,于桑之并没有被忽悠住,她扫了一眼老嬷嬷:“让开。” 老嬷嬷还要再说,却见于桑之推开了她,就要往外走。 老嬷嬷没能拦住,又想起之前被一脚踢翻的场景,只能忍着怒火停住。 不过她可不想轻易放人走了。 老嬷嬷挥挥手。 很快,一个小婢女凑上来,小心地瞧着:“嬷嬷?” “去,找陛下身边的小顺子。” 婢女点了点头,连忙放下手中的扫把跑去。 她跑到半路,便听闻路上的宫女太监们嘀嘀咕咕,似乎哪处出了大事,更是心里焦急。 陛下所在的地方离她们点起住所甚圆,若是她没能及时报信可怎么办? 宫里的路又长又多,婢女一个不留神,就撞到了人。 “干什么?”陪着柳妃娘娘过来的小宫女被撞得一个踉跄,连忙站稳脚跟,看着这个没有规矩的丫头。 婢女本低着头赶路,一抬头,却没想到见到了柳妃娘娘。 还没看清楚柳妃娘娘那张脸,她就不敢再看,低下头跪下。 “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的。”被派去找人的婢女诺诺地说。 她知道自己是着急了点,但也并非是没看路,是这个宫女拐弯的时候压根没看路,反而撞到她身上的。 不过宫里面是没有是非道理可言的,婢女比谁都知道,因此也跪得比谁都快。 “谁管你是否有心撞上来的?你敢冲撞娘娘,就是不要命了。”撞了人的宫女完全不管事情的真相,仗着自己是柳妃宫里的人,又是柳妃身边得力的大丫头,说话毫不客气。 不过她也不需要对这小婢女客气。 柳妃宫里的大宫女瞧着她,眼里轻蔑。 婢女跪在地上,已经感受到了慌张和无措,她眼前是柳妃华贵的裙摆,眼底是混杂着落花的泥泞。 她不敢开脱,但也努力为自己求饶:“娘娘恕罪,娘娘息怒,奴婢是听了嬷嬷的话,着急杨选侍跑出去了,所以才急着去找陛下的。请娘娘恕罪。” 唯恐自己立刻要被拖下去处死,婢女头叩在了泥石板上,砰砰砰几声,;泥石板都沾上了一点血丝。 “够了,你看这繁花似锦的好地方,都要被你弄脏了。”柳妃有些嫌恶地看过去。 忽然一愣。 “你刚刚说什么?”柳妃摆摆手,让即将处理人的侍卫们下去,又问起了这个面无血色的婢子。 婢女头磕破了一个口子,血混着额头流下来,流到眼角边,刺得她眼里刺痛,又模糊一片。 她不敢隐瞒:“是嬷嬷叫我去请陛下。” 柳妃又皱起了眉,摆手叫她把这些废话吞下去:“你刚刚说,杨选侍?” “是。”婢女眼里还血红血红的,不过眼前一亮,知道这是自己保命的机会来了:“杨选侍今日一早不知怎么,疯了一样跑了出去,嬷嬷照看不住,所以只能让我去找陛下拿个主意。” 柳妃听了,倒是露出个残忍的笑容。 她道是谁呢,原来是杨选侍。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她正愁这件事呢。 听闻那地位低贱的杨选侍之前也不过是一个伺候人的宫女,居然越过了皇后,越过了贵妃,越过了她,揣了一个龙种。 要知道,自从知道皇帝那势不太威猛,她和皇后甚至贵妃都想着法子留下个一儿半女,这要是谁怀上了第一个皇子皇女,那真的是一下子能跃然于她人之上,便地位荣华唾手可得了。 不过她们想了这么久,反而一个也没受,却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人得了运气。 柳妃笑了一下,几乎瞬间眼里就有了恶意。 就是这杨选侍不闹出点什么,她也要差人“问候”一下的,否则岂不是人人都想着爬到她们头上去? 刚巧柳妃就想着要去找杨选侍麻烦,这不正好? 柳妃低下头,淡淡地问跪地的婢女:“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婢女不敢隐瞒,直接指了一个方向。 “哈哈哈,本宫正要去找她呢,就顺便去瞧瞧好了。”柳贵妃冠冕堂皇道。 婢女指的地方通往的是偏僻的方向,离陛下所在的地方很远,但是却离往日柳妃作案的地方颇近。 “啧啧啧。都随我去瞧瞧,让我们看看,这个杨选侍到底是在做什么妖。”柳妃一抬手,后面隆重地跟了好多宫女。 几个心腹自然是要跟在身边的。 几个陌生的护卫则指挥他们把这婢子压下去。 出卖了杨选侍和嬷嬷的婢女本松了一口气猛地瘫倒在地上,冷汗都从她的额头上冒出来,让她的头发都湿漉漉的。 却没想到,她这样坦白了之后,柳妃还没放过她。 “你们干什么?”婢女惊恐的看着几个被留下来的护卫,看他们一脸残忍地接近她。 哭声断断续续从身后传来:“我都告诉娘娘了啊,娘娘饶命啊。” 柳妃的嘴角挂着笑,一路上都很有兴致。 一方面想看看杨选侍到底要干什么,一方面则是为自己能再次动手而兴奋不已。 往常宫里也不是没有人怀过龙种,或是品级低下的妃嫔,或是压根名不见经传的宫人。 她们的这位皇帝陛下可太贪心了,不光风流花心,还热衷于见一个爱一个,更是在自己略有缺陷的时候,追求一些快乐。 这些操作都是老生常谈了,不光是柳妃,就是皇后和贵妃都是司空见惯了的,压根不吃惊。 因此,柳妃做的事情也格外熟练。 见到不合眼缘的,或者是占了恩宠的,找人拖下去直接打死。 若是怀了龙子,就麻烦一点,先找个法子收买一些人,自然也有人会为她做干净。 等到清理的时候,甚至都不用她亲口吩咐,那些被处理掉的人就被无声无息扔去了冷宫的水井里,谁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这会儿那个所谓的杨选侍自己干了件大事,私自乱跑。 如果路上有谁不知道冲撞了一下,也是能理解的吧? 于桑之提着裙摆,随手把肚子里假的“枕头”掏出来,丢在路边。 她眼睛都不眨一下,无视其余人惊奇的目光,目的明确地往一个方向过去。 路上遇到了很多很多的“人”,或是提着扫帚窃窃私语,或者是拿着抹布偷眼看她。 一些不好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几个隐晦的白眼和惊讶的赞叹。 但是没有人敢往前直接拦。 杨选侍怀孕的事情早就传遍了宫内,就是九十岁耳朵快要聋了的老太监都能听到,更何况她们。 知道了杨选侍怀了龙种,谁敢不长眼地上前给自己揽麻烦? 于桑之一眼不错,也就没看到几个本来在浇花拔草的宫女互相对视一眼,各自往后退了几步,悄无声息地消失。 一路上,窃窃私语都伴着她。 直到她来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一片漆黑的黑雾笼罩着面前的建筑。 荒凉破败的宫殿,从一而终的“冷宫”。 于桑之是从这里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的,自然也要在这里解决。 正当于桑之推开那满是锈迹的木门时,身后有人喊住了她:“站住。” 柳妃顺着那个婢女的指引,按照方向来到了这里,虽然来的仓促,但并不狼狈。 她抬起头看于桑之背后的建筑,很轻易地就印证了她的猜测。 是她们避之不及的冷宫。 这里曾经掩埋了她太多的罪证,但此刻柳妃站在这里,却感觉到格外的自傲。 “你叫我?”于桑之收回脚的前一刻,看了一眼盘旋着黑雾的井。 回过头来。 “哼。”柳妃冷哼了一身,侧过眼打量着于桑之,嘴里说着轻蔑的话:“有了龙种就是不一样。” 她绕着于桑之转了一圈:“整个人都显得更滋润了。” 于桑之心思完全没放在这个柳妃身上,只是问道:“有什么事吗?” 柳妃最讨厌看到这些人这副样子。 装的清高又冷淡,实际上却是一个个不安于室的小白花,一会儿装柔弱让人怜惜,一会儿又可恶到让人想划花她们那张脸。 此刻,柳妃看着于桑之那张姣好的脸,就想拿自己的指甲在上面划上几道印子,让她知道这宫里孰是孰非,让她明白等级尊卑的好。 “当然是有事。”柳妃眼珠子一转,瞬间有了个主意。 于桑之看了一眼柳妃眼底的恶意:“什么事?” 柳妃打量了她一下,又看了看破败的冷宫拿起帕子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不着急,你想进去吗?” 于桑之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她面前拦了柳妃带过来的几个侍卫,提着刀剑。 柳妃笑了:“你也先别急,先等一个人。” 于桑之没有问要等谁,顺从地满足了柳妃的意见。 不过一会儿,就听得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柳妃的笑容更加大了,转过头看来者:“皇后姐姐,你终于来了啊。”可叫她好等呢。 皇后出行,排场自然也是极大的。 虽然柳妃说要等一个人,但来的却足有四五个。 皇后来的脚步匆匆,透过柳妃看到了她身后的杨选侍。 柳妃上前一步,姐妹俩好地拉着皇后的手:“皇后姐姐来的正好,好不容易见到了最近出尽了风头的杨选侍。也不知道央选侍有什么兴致,居然跑来了这阴森森的冷宫。” 皇后看了柳妃一眼,又盯紧了于桑之。 皇后善妒的名头在外面不显,但在宫内,却是人尽皆知的。 若不是皇后母族尊贵,柳妃也不会这样和她虚与委蛇。 “皇后姐姐,这也是她造化不好,这里除了我们没人,如果你做了什么事,我是不会说出去的。”柳妃的话语腻在皇后的耳中,如同引诱夏娃的毒蛇,勾勒着嘶嘶的红色血气。 第93章 糟心 皇后吃惊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稳定了下来。 她不怕柳妃作怪。 她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谁都不想让一个无名无份的人越过她们生下第一个皇子。 皇后有一张跋扈的脸,看着于桑之的眼睛有着漠然的冰冷,目光淬着怒火:“动手。” 皇后的命令很快就得到了执行,几个身强体壮的宫女走了出来。 她们看着很纤细瘦弱,实际上服侍惯了人的宫女,不会有手脚不麻利的:“是,娘娘。” 随着她们的回应,宫女步步紧逼,逼着于桑之退入了冷宫里。 皇后看着冷宫的眼神有些得意。 她选定了这个地方。 就让她把这个越界的贱女人就在这里处理掉,再扔进冷宫的水井里吧。 于桑之看似被步步紧逼到了极点。 人都被逼退到了井边。 半个身子的阴影落在水井照出的污水中,好似一团混沌。 她明白面前两个含着笑看着她步步步入深渊之人脑中的想法。 想必是想把她推进水井里,再谎称她掉了下去。 确实,这个想法很容易落实。 因为这里没有别人,只有她们带来的爪牙,而她们又足够同流合污。 就是她真的掉进去了,宫里也不会有人为她说话。 皇后和柳妃真的打了一个好算盘。 围堵着于桑之的宫女们脸色泛着清灰,在即将上演的恶行之下,是无动于衷的冷漠。 皇后讽刺出声:“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勾引陛下玩乐,也不怕有命来没命回。” 伴随着千钧一发之际。 于桑之侧面,低头看了一眼井面。 仿佛看到了那个被逼的凄惨迫近水井的人——红妆贴面,脸色惨白,孤零零在水井上,似一片即将要落下的落叶。 于桑之回过头,看到了皇后唇角的笑容。 乌黑浓厚的黑雾逐渐在水井里聚集,来回游走在黑漆漆的井壁。 于桑之摇了摇头,手上无端多了一根树枝。 坚韧的树枝上缠着青皮,中部柔韧,顶端尖锐,特别是切开的切面,坚硬锐利。 噗呲一声。 柔韧的树枝无端化为了最为硬实可怕的武器。 劈裂了风,刺穿了水井壁下浓郁得近乎实质的黑雾。 黑雾发出一声哀鸣,眼前的天空层层破裂,蓝天白云全部失去了色彩。 噙着笑的皇后瞬间变得黯然失色,那双妒恨的眼也变得黯淡起来。 挡在于桑之面前的一众宫女全部变得僵硬而浮夸,硬生生停在原地。 随着黑影越发可怖的哀嚎,眼前的一切都逐渐破碎。 于桑之眼前的东西终于显露出了自己的原型。 随着她五感的恢复,只见面前重新变了个样。 虽然还是在水井边,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破败的冷宫比起之前的画面多了好些沧桑和破旧,少了不少阴冷和潮湿之气。 那一小团偷吃了猫和人的小团黑影还在于桑之手里顽强挣扎,甚至发出屈辱的求饶声:“吱吱。” 于桑之晃了晃脑袋,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背后。 大片恶臭的阴影因为她的那一刺而发出哀嚎,直到现在,已经无力发出多余的叫声,只能蜷曲着融化着缩在远离于桑之的一个小角,奄奄一息地哀鸣着。 那一大团融化的阴影也寸寸紧缩,把铺天盖地的黑全部蜷缩在里面一处,只剩下可怜巴巴的猫儿似的大小。 看着这几乎已经成为定局的局势,于桑之手中还紧紧抓着的小块黑影不断瑟缩。 黑影颤抖:请给他一个痛快吧。 于桑之手指捏着黑影的七寸,有力的指腹正处在黑影致命之处。 她一步步走近那融化的大片黑影。 看清了哀鸣下的结果——那大片黑影哪怕她不再多加“处理”恐怕也活不过一个时辰。 而本来,它就不应该“活”着的。 大片黑影颤着道:“我认赌服输。” 本来在拉于桑之入境的时候,它还想着自己有可能会赢,却没想到,它输的如此惨烈。 果然,他吊梁小丑般的心计,绝无法突破强大的实力。 大片黑影似乎是真的叹服了,想了想自己的一生,活着的时候渴望一场豪赌,从而输了自己道德身体和生命,死了又打算来一场赌局,结果,未曾真的开始,便已经半路折戟。 昏暗的日光下,大片黑影逐渐消弭,一如它曾潜藏在此的时候一样,不为人知,:不为人晓。 此刻已是黄昏。 ———— 而另一边。 血红的日光照在正俯身受罚的年轻宫女身上。 她眉目苍白,嘴唇干涩,眼睛瞳孔都有点涣散。 周围围堵了一圈的人。 大多是贵嫔身边得力的丫头或是嬷嬷。 十余丈长的厚重大杖混着风声砸在年轻宫女的肩背后部,随着惩罚的施行,年轻宫女的肩背浮现出一层层乌黑的血。 她太痛了。 年轻宫女的眼底泛着泪花。 她从来没有这样痛过,从一开始在家里的娇养,哪怕家里贫穷也未曾苛待过她,到后来入了宫里,被年长的宫女姊姊一步步小心提点提防,立下要勾引皇帝的高大宏愿。 直到现在,被如同低贱而毫无廉耻的牲畜一样,被按倒在地上,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棍棒加身,承受千般苦楚。 她咬断牙龈,泪水混合着汗水一点点从眼眶里落下来。 沾湿了她面前的地面,让青色的石板都呈现出一片晦暗的乌色。 她受罚的扭曲面孔前,正端坐着华贵的贵嫔娘娘。 贵嫔年二十有三,和其他一开始就被养在深闺就为了入后宫的娘娘们不同,她是一次阴差阳错,代替了她姐姐入的宫。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却觉得,她本就该驰骋于后宫之中,用宠爱为自己编织起一件金缕衣。 当她一见到皇上,她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皇上气宇轩扬,一派浑然天成的贵气,举手投足之间,也全是俊朗夺目的风流,叫贵嫔心里馋得牙痒痒。 都说天子天子,在贵嫔眼里,皇上那真真是真正的天子。 每一寸每一丝都和凡人不大一样。 就连那双眼睛,都叫人魂牵梦萦。 深觉那并非凡人所能拥有。 “贵嫔。”年轻宫女趴在粗糙的地面上,干涩破皮的下唇已经被自己咬出了一点血色:“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年轻的宫女没有用敬称,但贵嫔也不在意。 她从椅子上起身,饶有兴致地站在年轻宫女面前。 看她痛的浑身发抖,血迹一点一点染上沾满了泥土的衣服。 手指都缩得撑不住了。 贵嫔的鞋面睁对着年轻宫女的眼睛:“知道吗?你太猖狂了。” 居然敢明目张胆大放厥词,说要勾引皇帝。 又在今日最重要的时候溜进她的宫里,这不是赤裸裸的挑衅吗? 年轻宫女只觉得自己的身后都麻木了,疼痛席卷着她的头脑,令她一向活泼上进的脑袋都昏昏沉沉的。 她不过是期待宫女姊姊可能会在贵嫔宫里,所以偷偷进来看看。 毕竟贵嫔叫宫女姊姊去干些忙不过来的重活都是常有的,谁知道,只不过一柱香的功夫,贵嫔就发了疯似的,把她按在地上说要处置她。 “为什么?”哪怕真的疼得要死,年轻宫女还是问出了口。 此时她的唇角已经被自己咬出了一个破口,有血从上面渗出来,更别说手脚,已经疼得几乎不能动了。 但就是要死,她也想死个明白。 贵嫔看到她这样副样子,便明白了她所谓的“骨气”。 她道:“真想知道啊?好啊,严嬷嬷,你去告诉她。” 随着贵嫔说的话,严嬷嬷上前一步从围堵年轻宫女那一圈中出来。 她是个很富态的嬷嬷,一身的肥肉又厚又重,唯独一双眼睛,刺得人心里发紧。 她先是训斥道:“我们贵嫔娘娘要处置你一个宫女,难道还要理由吗?给你脸了是不是。” 后面看着贵嫔娘娘的脸色,严嬷嬷正式道:“你要一个理由,得,老奴告诉你。别以为你那心比天高多志向没人知道,也不想想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居然有胆子肖想这个,也就是宫里各位娘娘没跟你计较罢了。” “但是。”嬷嬷话语一转:“你居然趁着知道皇上要来贵嫔娘娘这里,偷偷进来趁机想要勾引皇上,这就是罪无可恕了。” 什么? 年轻宫女睁大了眼睛。 什么勾引?什么趁机?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就是来找找有没有宫女姊姊的线索,好对自己的内心有个交代。 “你说什么?我没有。”年轻宫女哪怕是疼得牙齿打颤,身体发冷,也还是挣扎着解释道。 “什么没有?”严嬷嬷只当她是最后的顽固不化,想着逃脱罪责。 “你敢说你没有那些想法?你敢说你没有偷偷溜进娘娘的宫殿?”严嬷嬷耻笑道:“真是硬的像石头一样的一张嘴。” 年轻宫女脸色发白,想挣扎解释也被一杖一杖的重压将话语硬生生压回了肚子里。 她瞪着眼睛,泪水泛红滚落下来,此刻她趴着,她们站着。 无论她多少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贵嫔娘娘心情不好地按了按自己鬓角的乌发:“也是你命不好,撞在了本宫的气头上。” 现在想想皇上来她宫里待了半柱香都不到就走了,甚至来此也是为了来询问她家父的公事,她就觉得恼火。 为了今天,她打扮了多久,准备了多少个时辰,难道不值得他多和她说一句话吗? 甚至于—— 贵嫔的眼睛里淬处毒汁。 她是知道宫里多了一个女人的,还不是寻常女子,听闻就连太皇太后出马,也没能对付掉她。 和地上这个贱人一样,都叫人糟心得很。 第94章 线索 良久,青石板上的赤色逐渐加深,年轻的宫女逐渐支撑不住,伴随着濒死的痛感,头颅扬起又落下,随之,那一截秀美的脖颈垂了下去,再无动作。 噼里啪啦的声音短暂停顿。 铁锈的味道蔓延。 行刑的人停住手,哪怕在此时,手依旧很稳:“娘娘?” 贵嫔嫌弃地看了地上的人一眼,拿起一张帕子,捂住自己的鼻子,踢了踢地上的人。 地上几乎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年轻的宫女头发汗湿,身上的衣服都被这样的严刑拷打所带来的力道震碎。 下半身扭曲地瘫软着,恐怕就算是现在放了她,下半生也无法再在地上走哪怕一步路了。 地上的“人”没有动静,随着贵嫔不耐烦地又踢了两脚,还是死气沉沉。 看样子就剩一口气了。 或许过个一柱香或者两柱香,就会如贵嫔心里想的一样。 香消玉殒。 这比起说是一场残酷的酷刑,倒不如说是杀鸡儆猴。 贵嫔目光带着刀子一样审视过周围围着的人。 她今日责打宫女,并没有背着人,反而是故意叫了人围在这里旁观的。 随着贵嫔入若实质的视线,人堆里几个宫女瑟瑟发抖。 等到贵嫔觉得时间够了,足够让旁人再也升不起其他心思。 才很快摆了摆手。 立刻。 随着贵嫔的放行。 几个人高马大的太监走了过来,一把拽起地上的那一摊“人”,点头哈腰地将奄奄一息的人被拖了下去。 为了不惊扰贵嫔娘娘的地方,一捧凉水泼在地面上,立马就掩盖住血迹斑斑的罪行。 好似刚刚的责问没有发生过似的。 几个宫女心有余悸,都小心地看着那年轻宫女躺过的地方。 贵嫔今日唱了这么一出戏,头也有点疼了。 她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招手挥过严嬷嬷:“皇上在哪儿?” 严嬷嬷斟酌了一下:“好像是往于姑娘那里去了。” 咔嚓一声。 护甲断裂。 贵嫔的指甲都要嵌进肉里。 “娘娘。”严嬷嬷明白贵嫔的不甘心,凑近了,小声在贵嫔耳边出了个主意:“娘娘不是担心皇上没有心思在您身上吗?奴婢听闻最近京城有一位方士,从东海的一座仙岛而来,神秘莫测,神通广大,能上天入地,厉害得紧。不如娘娘引荐了这位方士,好让方士多帮帮您?” “方士?”贵嫔挥了挥鼻间萦绕的残余血味,虽然还皱着眉,不过还是开口不赞同道:“先帝之前曾处理过一起害人的巫术,闹得满宫惶然。到如今,万岁爷也最是厌恶这等巫蛊之术,你这是想让本宫被发现,被厌弃吗?” 严嬷嬷见贵嫔娘娘好一些了,愿意说些话了,她笑了:“我的娘娘唉,这两者哪能一样呢?” 严嬷嬷收了人家的银子,费尽心思要在贵嫔娘娘面前说好话,手舞足蹈比划道:“那是方士,通天地敬鬼神的,传闻甚至能炼出活死人肉白骨的仙丹,哪里能和那害人的巫蛊之术放在一起呢?” “再说。”严嬷嬷给自家贵嫔洗脑道:“那位方士可不是一般人,早听闻他解决了许多寻常人所不能解决的问题,在民间的声望颇高,最近有许多高门大户都正在拉拢他。” 贵嫔本来还在犹豫,哪怕听到严嬷嬷说那方士在民间的声望很高,也面露不赞同。 但是听到有人和她一样想要拉拢,立刻就下定了决心。 她暂且决定道:“那你记得把人带来,让我先好好看看。” “是。” —— 于桑之从冷宫里出来,一路倒是没有碰见其他人。 她顺着冷宫的边缘走着,脚下属于她的黑影蜿蜒延生着,隐蔽在地层深处,咀嚼着路边蔓延生长的野花。 一路到了自己所住的地方,于桑之嗅了嗅自己身上的袖子,第一时间先叫了热水。 冷宫的气味倒是不重,主要是那一摊偌大的黑雾从背后包揽过来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沾染到了恶臭和泥泞混着苔藓的味道。 有点恶心。 于桑之面上难得露出一点波澜,难受地拽着衣服。 那味道和那个岛一样,黑暗腥臭,难闻到天理难容的地步。 随着热水被抬进来,于桑之解开了浅浅挽着的发髻,将身上的衣物除去,把整个人泡在了热水中,深吸了一口气。 从前哪怕是站在遍地血腥味的地面上,直面丧尸那丑陋的面容,于桑之的反应也没有这般大。 实在是那看似简单的黑影所代表的浓郁的臭味,要比丧尸更加令人难以接受。 等于桑之披着湿润的长发,回到自己的寝殿时,目之所及的就是背着手站在床前的玄烨。 玄烨经过这几日的相处,略略放下了一点自己身为皇帝的包袱,只不过还是有些别扭。 他站在床头,正在把玩一个锦盒,眼睛盯着一处角落,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只是单纯的发呆。 听到动静,他的眉毛动了动,转过身来。 “头发怎么是湿的?” 之前曾在乡下小城里的习惯还深深刻在骨子里。 玄烨眉毛一皱,手上已经蠢蠢欲动想要拿块帕子去擦了。 “坐下。” 玄烨与自己的心争斗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能抵抗自己的本能,冷着脸叫于桑之坐下,又自己亲自取了一块帕子,按着于桑之在床边坐下了,自己也坐在一旁,两只手已经无师自通地去擦那长长的柔顺的青丝。 “也不怕着了风寒。”玄烨咬着牙的声音在于桑之耳边响起。 玄烨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于桑之就觉得她很柔弱,觉得定是一阵风都能把她给刮走的。 心里想着难怪随他回来的将军说他曾经是把她放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还当他们是夸张了。 看她这副不珍惜自己的样子,也就得有人在旁边看着才行。 这样想着,玄烨低头,心里又是一阵气闷,闷声闷气叫廊道里侍奉的宫女:“来人,取鞋袜过来。” 玄烨这样一说,于桑之才眨了眨眼,低下头。 原来是她在回来的时候想着那座岛的事,心里或许想的入了迷,反而忘记了套上鞋袜。 鞋袜很快就取了过来,玄烨拧着眉头,还是自己蹲下了身,手捧了于桑之的脚。 洗浴时的热气早就散了,入手一片冰冷。 玄烨想骂些什么,最后还是吞了下去。 他说:“抬脚。” 话语很粗。 语调也略有些暴躁。 很符合他恢复记忆后那高高在上的样子。 就是所说的所做的内容,和他高贵尊崇的地位完全沾不上边。 于桑之缓缓抬起脚,刚靠近靴子,就被一只火热的大掌抓住,一下子塞进了那厚厚的靴子里去。 闷声闷气的声音又传来:“另一只。” 于桑之抬起了另一只,玄烨如法炮制。 在火速帮忙穿上鞋袜之后,又捏着鼻子道:“娇气。” 说完之后,他没再看于桑之,反而把手里的锦盒扔给了她:“喏。” 黑色纹着金丝的锦盒落在于桑之怀里。 不大的一个。 看似好像是于桑之来之前,玄烨放在手心里摩挲的那个。 “让朕给你卖力找地方,自己倒好,一天不见踪影。” 玄烨冷淡和略显委屈的话淡淡从身边传来。 还伴着一丝恼火。 他累死累活帮她去找,她倒好,不光是自己不来找他见他,就连他亲自放下身段来找她,也见不着一个影子。 玄烨抱怨了一句,倒也不是心胸不宽广的人,转过头,看向于桑之:“你去哪里了?” 他半天之前来找过她一次,等了近一个时辰,宫人们都说于姑娘出去了,但是一问去哪里了,一个人都没法说上来。 于桑之怀里揣着锦盒,面对玄烨的疑问,眨眨眼,在思考要不要编织一个谎言。 片刻后,玄烨看着于桑之的眼睛:“算了,不想说就不要说了,但是不要骗朕。” 于桑之诡异地停顿了下。 玄烨瞬间警觉:“不是吧?你真要骗朕?” 于桑之撇开目光,努力转移话题:“这是什么?” 于桑之指的是她怀里被玄烨扔给她的锦盒,看似蛮重要的,可是拿在手里,却是轻飘飘的。 于桑之转移话题的能力太拙劣了,玄烨闭着眼睛都能拆穿。 不过他没有第一时间拆穿,倒是深呼吸了好几口气,仿佛在防止自己被她气死。 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仿佛要咬碎一颗石头:“你要找的线索。” 于桑之想了下,把锦盒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两只如葱玉般的手按住锦盒,一掀开—— 里面是一些细碎的黑色粉末。 玄烨的话适时出来:“不知道你要找那地方干什么……” 玄烨的话还没说完,于桑之已经手捻起一小撮类似粉末的东西,放在自己的鼻子前闻了闻,面色逐渐冷淡起来:“是那个地方的泥土。” 常年混合着烧焦的味道,还有那地方独有的恶臭。 玄烨的眼睛闪了闪,接着说了下去:“虽然不知道你要找那地方干什么,但是朕还是叫人去找了。” 他说:“朕的人在海关的入关口找到了一个号称去过又出来的人,朕来不及叫人去找,便先把那人身上揣带着的,据说是那个地方独有的东西给你带回来了。” 玄烨居高临下地望着于桑之,目光混着凌冽:“是这个吗?” 于桑之顿了会儿,她独有的轻灵干净的声音才响起:“是。” “那就对了。”玄烨一锤定音。 “不过……”于桑之轻柔得如同风一样的嗓音继续响起:“他不可能是在里面进去了又出来。” 那个地方,压根没有别人能进去了又出来。 第95章 方士1 贵嫔的家族地位很高,办事也比较利索。 在第二日,贵嫔就见到了那个嬷嬷所说的方士。 一张方正的脸,板正严肃的面容,年纪和贵嫔的爹差不多,倒是胡须要比她爹更长,留着长须,挽着衣袖,身上穿的衣料有些奇怪,贵嫔未曾见过。 她从位置上起来,一张明艳的脸瞧着方士的这张面孔,看不出有何独特:“先生有何本事?” 那位方士端着一副清高傲骨的模样,面对贵嫔的时候,面上虽是谦卑,但腰背笔直,把眼底的复杂压下:“我本事很多,娘娘不妨先说说,娘娘想让我办何事?” 贵嫔侧身望他,眉目向往:“我想要皇上独宠于我。” 方士笑了,这确实是人之常情:“好说,好说。” “怎么?”贵嫔紧盯着方士,眼里射出一点希望的光亮来:“你的意思是,你能办到?” “自然。”方士摸着胡子,目光悠远。 那不知道什么布料所制的衣袖飒飒作响,恨是有事一副高人姿态:“我所修之道,上通天地,下转玄黄,娘娘想让皇上独宠于你,并非是不可实现。” “大善。”贵嫔拍掌,转而又迟疑道:“可是我们至今未曾见过先生的本事。” 那中年方士哈哈一笑,板正的脸上浮现出些许兴味,似笑非笑看着贵嫔。 少顷,他闭上眼,伸出手指来掐指一算。 紧闭的眼微动,方士睁开眼道:“我已知晓娘娘一件秘事。” “哦?”贵嫔娘娘心里紧了紧,手指按紧了扶手。 她一边是心里激动,一边是迟疑不决:“先生不妨说说?” 那中年方士含笑,目光温和,脸色却严肃:“我知道,娘娘一天前,曾造了一场杀孽。” 咯噔一声。 贵嫔手头的茶盏背打翻了,滚烫的茶水烫到贵嫔的手指,湿了大半的金丝桌。 身边的严嬷嬷惊呼一声。 贵嫔脸色僵白,手指抓紧了手里的帕子。 方士的一双眼睛仿佛能看穿贵嫔的身体似的,一双眼睛睿智又宽和:“娘娘别急。” 然而贵嫔心中已经在震颤。 她的手有点抖,连刚刚被烫伤的疼痛都忘记了。 唯独眼睛还紧紧盯着方士。 方士含笑前进了一步,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悠哉了似的,喝了一口茶水才缓缓说道:“我并非是想评判娘娘些什么。” 他继续缓缓道:“只是那被杀的宫女冤魂还在娘娘宫中,正在述说着自己的冤屈呢。” 咣当一声。 贵嫔本来僵白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这回她再也坐不住,直接站起来急切问道:“那怎么办?” 刚刚被方士点出自己杀了一个人,贵嫔都没有这么急过。 此刻听到那惨死多宫女冤魂还在宫里,她却不可避免地急了。 她甚至开始哀求这味古怪的方士:“先生大才,可有办法除去这麻烦的鬼魂?” 方士将那一杯茶一口气饮尽,含笑道:“愿为贵嫔娘娘效劳。” 一个月后。 恰好是祭祀的前三个月。 这一个月看似平平无奇,却又内里掩藏着轩然大波。 近日。 一些朝臣回家都变得漫不经心,甚至开始三三两两结伴讨论一件要事。 站在白玉台阶上,几个大臣互相对视了一眼,都充满了一点愁虑。 这件要事细说起来并不怎么复杂。 而只是宫里多了一名方士,而这位方士离皇上很近。 所有一切微小的事情,一旦和皇上牵扯起来,便都成了大事。 无论是留着长须的白面老学者,还是镇守草原多年的面黑大将军,都对这位方士有所耳闻。 听闻这名方士并非是三年五年冲击出来的名望,而是骤然凭空出现,凭借一己之力,硬生生在民间混的风生水起。还是贵嫔娘娘直接引荐给皇帝的,曾在五天内治好了太皇太后的顽疾,又在十天的期限内,帮助军机处一名大人治好了他命不久矣的儿子。 更是品性高洁,在太皇太后想要赏赐他的时候,说出了自己并不看重凡尘俗物的独特观点。 直把一些尚未清干净七情六欲的大人衬托得连颗草都不是。 一时间,这位突如其来冒出来的方士不光成了太皇太后眼中的宝,更是成为了皇上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 听闻这人深的太皇太后的赏识,又被皇上特允,不光得见了圣颜,甚至被准许即将参与三月后的祭祀大典。 一霎那,朝堂里方士的风波甚至影响到了后宫。 从万岁爷登基以来,后宫一直冷冷清清的,虽然扩充了几个秀女,却和无人的冷宫一样,辽阔无趣得很。 这会儿,却呈现出一丝不一样的热闹。 一处小小的花轩处。 散发着香甜味道的鲜花饼被宫人一盘又一盘摆上石桌。 摇曳的柳枝慢慢拂过,一颗漂亮的红色小果落在光可鉴人的石板上,又被来人一脚碾碎。 几个深居简出的宫妃各自搀扶着过来,她们的人还在几丈远处,声音却已经飘过来了。 “贵嫔娘娘,咱们也有好几日没见了。” 宫妃扶着石凳坐下,被冰凉凉的凳子给冻的一蹙眉。 漂亮的华贵的首饰全部被拾饬在了头上挽起的发鬓上,就突出一个鲜艳娇丽。 满头满脸写着要把别人给比下去。 贵嫔作为宫殿的主人,整饬处这个小小的地方,应她们的邀约。 一方面是想自己炫耀炫耀。 一方面也是确实推诿不过后宫各个姐妹的试探,只能干脆光明正大地搞了个小聚。 这会儿她一身绿色的的宫裙,本来打着要素丽稳重,谁知这些小妖精一点自觉都没有。 来她的宫里,还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都把她给硬生生比了下去。 看着艳丽夺目的金丝玛瑙,贵嫔眼里含了些许忿忿,颇带一股咬牙切齿:“是呀,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风,能把各个姐姐妹妹都吹过来了。” 贵嫔本来冷清的宫里第一次迎来这么多人。 “好姐姐。”安贵人戳着贵嫔胳膊,撒娇似的眨了眨眼睛:“我们都好奇极了,您是怎么找到方大师的呀?” “听说……”一位蓝衣服的漂亮宫妃接了话:“那位方大师还给太皇太后娘娘治好了病,是真的是假的呀?” 对于这些平日里无往来,如今却来巴结奉承她的话让贵嫔很是受用。 她瞟了一眼两人,昂起高傲的下巴:“自然是真的。若说怎么找到的,无非就是姐姐我慧眼识珠罢了。” 安贵人的脸色略酸了酸,偷偷递给旁边的一个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妃子一个眼色。 于是,贵嫔便听得一个娇俏的女子声道:“是姐姐慧眼识珠。不瞒姐姐说,我们这次来找您,是听闻了您和那个方大师走的有些近,我最近频频做噩梦,连日身子匮乏,又精神不济,找了太医来看过了,都说没什么大问题,但是日常又感觉忽冷忽热的。还有我宫里的小太监说最近宫里走着走着就不见了的宫娥越来越多了,就想着是否是些怪力乱神之事,想借你的名头叫那方大师过来瞧瞧。” 贵嫔本来笑着的脸在听她说自己和方大师走的近的时候,就已经面色不太好看了。 她第一时间为自己正名:“那都是些胡说八道,不过引荐一番罢了,我心里只有皇上,你们可别乱嚼舌头。” 几个宫女互相对视了眼,呵呵呵笑了几声:“知道了,知道了,就是因为我们和方大师不熟,又男女有别,所以才叫你帮忙嘛。你递个话过去,有你见证,别人才不会多想啊。” 晦暗的宫室内。 正被一群宫妃们口头调侃的方大师此刻正盘腿坐着。 他面前是一座巨大的丹炉,鲜红的火焰比他的人还高,巨大的炉顶悬在宫殿的房梁上,古朴的暗金色印在古铜的底色上,透露出奢华和神秘。 不断炙烤的炉火叫他的脸色映的通红,甚至周身都是火焰的热气。 但他的脸上却是一片惨白,嘴唇冻的铁青,眉毛痛苦地皱起,一双枯燥的手捂住藏在藏青色衣袍下的肚子,身体大幅度蜷曲,正缩在地面上不断发抖。 剧烈的疼痛伴随着蚀骨的冷寒从腹部逐渐蔓延到全身,直到骨头的每一丝缝隙都透着疼痛。 他死死咬着牙,在贵嫔面前一贯温和严肃的眼睛此刻骇然地凸起,额角的青筋随着他的疼痛,一下一下跳动着,凸现着粗暴的惨烈。 咚咚咚。 几声敲门声响起。 一身青衣的道童紧张地站在门外,等了一息,还是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方大师?” 从剧痛中缓过来一点的方士浑身都是冷汗,他用颤抖的手指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哆哆嗦嗦地从里面倒出一枚丹药,给自己喂下去之后,脸色才从死人一般的惨白恢复了一些。 身体渐渐有了点温度,方士慢慢从自己的蒲团上爬起来,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进来。” 嘎吱一身。 青衣小道童从门外推开,一眼就看到了正端坐在蒲团上的方士。 他小心翼翼地掩上门,从门外进来。 刚刚他一个偷瞥,看到了方大师身侧的水渍,此刻才发现,原来是方大师身上的汗。 “方大师,这里有帕子。”青衣道童殷勤地把自己的帕子递了上去,同时在心里暗暗琢磨。 这块地方确实热的很,难怪方大师都出了这么多的汗。 方大师闭上眼,他不说话的时候,的确很有一副高人的样子。 “东西拿来了吗?” “拿来了。”青衣道童激动道。 他掏出自己这几个时辰收集来的东西。 一些沾满血污的头发,一些骨头缝里发黑的狗骨头,还有几个乱葬岗里挖出来的头骨何手骨。 看着这些东西,青衣道童打了个哆嗦。 也不知道方大师想要干什么,居然要收集这些东西。 第96章 方士2 方大师深深喘了几口粗气。 低头往青衣小童取出来的东西上一瞥,还算是满意:“去把火炉再烧热几度。” “哦。”青衣小童一边应着,一边往炉子那边走。 他掀起半边袖子擦自己额头上的汗,一边在心里想,这还不够热吗? 他们所处的宫殿周围,几乎是宫里最热的地方。 日日烟火缭绕,热的走过的宫人门都不由自主地绕开这块地方,生怕被熏出了汗。 不说别的,光是小童这几天,就被热的受不了,嘴上都起了几个燎泡,身上也全都热的红扑扑的。 反观方大师,却还是那一副淡定不惊的样子,走在着火炉似的屋里,居然也没喊声热。 青衣小童偷瞟了方大师几眼,发现方大师周身的气息确实比较阴凉。 如果要他找个词来形容的话,大抵要称得上是阴冷了。 乌黑发臭的狗骨头和森冷的人骨放在一起,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的东西。 然而方士却神色如常,一只左手撩起袖子,也不嫌脏,低头就将那根狗骨头拿在了手里。 他掂了掂手里的狗骨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很显然,在他的心目中,这根骨头尚且还不能叫他满意。 不过也能凑合用了。 如此想着,方士将这根骨头收了起来,又将地上的其他事物一一看过。 在确定了这些东西的用处之后,他终于是松了松眉头。 还好,尚且能用。 小童还在用尽全力扇着火。 而方士则避开了这青衣小童,拐到了一处暗角。 这里放着些许方士带来的瓶瓶罐罐,有些液体散发着刺激的气味,甚至有两三个眼珠子被泡在褐色的液体里。 这里是方士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要掩饰他身体的异样,就得去花功夫在这些上,制作能不让他这么痛苦的药丸。 而要制作一些效用强劲的仙丹妙药,更是得依靠一些不能与外人道的手段。 类似于这些阴诡之物还算是一些小喽啰,真正要制作功效强劲的仙丹时,需要制作的原料,要远比这些诡谲和阴暗。 这样想着,方士随手把手里的东西放入液体中,看着东西逐渐融化消蚀,后又操起一抹笑,遥遥看向东边的方向。 “方大师。”青衣小童把炉火的温度往上调了一点,抬手抹着自己额角的热汗。 “您在看什么?”青衣小童疑惑地走近,望向方大师抬头看去的方向。 方士的眸色深深,看着东边的眼睛混浊而晦暗:“拿地方住着什么人?” “啊……”青衣小童看到方士瞭望的地方,随口说道:“那是后宫妃嫔住的地方,方大师如果要找贵嫔娘娘的话,得让小人去通个信。” “不用。”方士低下头,粗糙的手处理着自己手下的东西:“除了贵嫔娘娘,那边还住着谁?” “那可就多了。”青衣小童感慨万分:“虽然我们皇上几乎不进后宫,但是后宫选秀进来的妃子确实不少。不说其他的,光是妃位之上,就有两个。更别说……” 青衣小童凑近了,悄悄道:“那边还住着一位皇上前些日子带进来的美人。” “哦?”方士手上多动作一顿,眼底隐晦地流露出一点疯狂之色。 “那位美人有何特征?” “那位美人呀!”青衣小童虽然很疑惑方大师为何也开始八卦起来,不过并不打算隐瞒:“听说宫里见到那位美人的宫人,没有一个不为之倾倒。听说美人的脸,皎皎如天上明月,听说美人的身段,纤细如桥上杨柳,听闻美人的眼睛,透彻如江上之风,直叫人神魂潦倒,美不胜收。” “呵呵。”放士冷笑了一声,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美人?” “是呀。”青衣小童在感慨之后,回了神,发觉自己的语气不对,甚是小心道:“不过,这样的美人我们这些下等人也只能旁观一番了,只有皇上,才能真正配得上。” 方士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与之相反的是,他手上的动作更重了一些,更是把一些头盖骨多丢了几克上去。 看着黑色的血迹逐渐变得清澈泛白,方士又添加乳一些莲花香味的液体。 很快,那黑色阴暗的东西仿佛蒙上了一层雾,变得十分幽香圣洁。 当然,这种幽香香的出奇,有种格外令人难以接受的香。 室内安静下来。 方士没有再说话,青衣小童也只能呐呐无言,不敢多加打扰。 好在方士的动作很快,不过几刻钟的功夫,就把手头上的东西处理好。 等把这些全都投入炉中,古铜色的花纹旋转萦绕起来,中炉火的光辉下显示出一丝别样的金属色泽。 不一会儿,炉中出了十枚丹药。 棕褐色的丹药置于手心,方士寻了个白色的瓷瓶装了进去。 他看了一眼青衣小童:“把这东西交给皇上,就说是我为后宫众妃嫔专门制作的养颜丹,聊表心意。” “啊?哦……哦。”青衣小童接过所谓的养颜丹,略感不解。 方大师为什么要把这些养颜丹做出来呢?是为了讨好皇上,还是感慰贵嫔的赏荐之情? 谁也说不准。 青衣小童也:不敢乱猜,只能够点头应承。 至于是否真能睡到后宫妃嫔手里,还得经过皇上的准许。 方士嘱咐了这一句还不够,反复叮嘱小童道:“记得,一定要亲自送到皇上的手里。” 此刻,玄烨正陪着于桑之在宫殿里看书。 半开的窗户外面生了一小堆春花,经过了一阵时间的严寒,这些小花终于散发出了它们的生机,逐渐霸占了窗口前的土地,并散发出春日的气息。 微凉的风流从窗户外吹进来。 梁九功一边给玄烨斟茶,一边小心琢磨着眼前的情景。 美丽动人的于姑娘露出半张白嫩嫩的脸,埋头靠在万岁爷的肩膀上,另外半张脸则被压得多出了一道红色的印记,整个人懒洋洋的,半边身子都被他家万岁爷抱在了怀里,而澄澈漂亮的眼睛则盯着手里的一卷书,正看得津津有味。 若说比他家万岁爷亲近女色更加难以让人置信的就是。 他家一贯心里只有朝堂和奏章的万岁爷,今日不知突发什么兴味,居然撇开了那一堆枯燥乏味的奏折,也看起了一本游记。 要知道,按照以往万岁爷的工作强度,看奏折到三更半夜都是有的。 甚至有的时候,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刻,拉着朝堂的重臣在御书房里商量一个下午,连晚膳都忘了吃的时候也是有的。 这样勤勉的万岁爷,居然爷有此闲情逸致,是梁九功万万没有想到的。 也不知道是哪本游记如此吸引人。 或许,真正吸引人的,不是这本游记,而是这个人? 咚咚。 在梁九功因为太闲而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的门被敲响。 立在外面的御前侍卫请示道:“皇上,放大师身边的小童求见。” “不见。”玄烨微恼,恼怒于有人破坏此刻的气氛,后一秒又深吸一口气,招了招手:“算了,让他进来吧。” 嘎吱一声响。 御前侍卫收起了拦在门前的手,在青衣小童进去之后,又识趣地把门带上。 “你是?”玄烨懒懒靠在床榻的一角,右手揽着自家的小美人,明知故问。 青衣小童连忙行礼:“皇上万岁,奴是被派去给方大师帮忙的。” “哦,是你呀。”玄烨眯了眯眼,仿佛有了点印象似的:“你来找朕,是出了什么大事?” 青衣小童被吓得腿一抖,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 毕竟是曾被方士派出去找过些乱七八糟材料的人,没有胆量也练出一些胆量了。 “没有出事,是这样的,方大师练出了几枚养颜丹,特意让小奴来呈给陛下。” “养颜丹?”玄烨睁开了半闭着的眼睛:“他送养颜丹干什么?” “奴不知道……”青衣小童连忙道:“方大师没有说。” 方士只让他一定要亲自把东西带来,交到万岁爷手上,从来没有给他说明过目的。 不过…… 青衣小童猜测道:“也许是方大师感念贵嫔娘娘的帮助,所以特意用来感恩的吧?” “呵。”玄烨懒懒地嗤笑了一声,没再为难他:“行了,先方下吧。” “是。”青衣小童艰难地道,放下之后,立刻就走了出去。 是一刻钟也不敢多呆。 “养颜丹?”一直沉迷于书页中的于桑之终于抬起来眼。 她看了看方士遣派人送来的“养颜丹”。 梁九功很有眼力见,立刻就把所谓的“养颜丹”捧到了她的面前。 于桑之伸出一只手,倒出一枚养颜丹的前一刻,被玄烨按住了手腕。 他不赞同道:“你干什么?万一他在里面做了手脚呢?” 没错,方士之所以能被举荐到玄烨这里,虽然少不了贵嫔的推荐,和他刻意展露出来的本事,但更多的是,玄烨察觉出了他的古怪之处。 哪里有人从来都声明不显,突然就冒出来成了几乎活神仙的存在? 其他人信,他可不信这个。 与其让这位“方大师”利用民间的声望做些什么,倒不如直接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还更能防备些。 “没事。”于桑之安抚道,随机把一枚养颜丹放在眼前。 过于浓郁的莲香味渐渐散发出来,充斥着瓷瓶的周身。 于桑之定定看了两眼,把东西放回去。 玄烨见劝不动,任由她看过之后,强硬地抓住于桑之的手里,拧湿了帕子,一点点仔细地擦过每一寸皮肤。 “怎么样?” 第97章 方士3 “怎么样?” 玄烨问的是他擦得怎么样,是否过重或过轻。 自从这些天待在一起,玄烨一个人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帝,居然也无师自通学了不少伺候人的手段。 但于桑之错觉他问的是这些丹药。 “是有一点问题。” 于桑之指了指这些散发着幽香的“养颜丹”。 “哦?”玄烨挑了挑眉,把手里的湿帕子放下。 他略带兴致,眼睛盯着于桑之不放,看起来仿佛不是对这些丹药感兴趣,像是对于桑之感兴趣极了:“什么问题?” 于桑之的手被擦干净,十指葱葱,她垂眼看去,蓬松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有点小问题,不是大事。”她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梁九功把这些东西拿下去。 而梁九功作为帝王身边第一的红人,居然也自然而然地听从了于桑之的吩咐,没有多嘴一句。 反倒是玄烨被勾起了心中的钩子,兴致上来,非要问个明白。 于桑之抬眸看了眼他,叫梁九功送了一只兔子上来。 活蹦乱跳的兔子蹲在笼子里,看起来虽然失去了自由,但精神头还可以。 梁九功送了一颗丹药进去。 只见那白白胖胖的兔子张嘴衔住了那颗丹药,四瓣唇一张,把丹药直接吞了下去。 一秒,两秒。 兔子还无甚反应。 三秒,四秒的时候,兔子已经有些无神。 等到一刻钟过去,兔子无力地趴在笼子里,失神的眼眸莹润,两只耳朵都无力耷拉下来。 很显然,这兔子在吃了丹药之后,浑身发软,骤然失神。 梁九功吃了一惊。 不过,对于兔子来说,效果来的显而易见的仙丹,对人来说,效果却不尽相同。 于桑之道:“这些丹药吃了后会让人显得乏力,精神不济。” 如果用接地气的话说,就像是被外力抽去了全身的精力,干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儿来。 如果是养尊处优多后宫嫔妃还好说,若是给一个真正有威胁的人喂了这颗药丸,那就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 玄烨沉思了一下。 身为皇上身边最得力的大总管,梁九功自然也想到了,正用后怕的眼神看着兔子。 “不过没事,对性命没有影响。”于桑之如此说道,她拍了拍手,叫梁九功送这只兔子下去:“如果那位方大师不是刻意针对的话。” 方大师是否有额外的阴谋尚且未可知,可是这些药丸确确实实并非是单纯的养颜丹。 送完了兔子的梁九功站在万岁爷的身侧,手里还拿着那些药丸,有些为难:“那,皇上,这些东西?” 玄烨只是思考了一瞬,就挥了挥手:“他不是要送给贵嫔吗?给贵嫔送去吧。” “是。”梁九功想起近日格外春风拂面的贵嫔,产生了一点同情。 不久,这批丹药就被送到了贵嫔的宫殿。 甚至于送来的时候,皇上给足了贵嫔排面,叫人几乎敲锣打鼓般的高调,让人亲自送到了贵嫔的手里。 面上挂着假笑的梁九功在见到贵嫔宫里一阵胭脂味的时候彻底挂不住了笑容。 只见从来沉寂的后宫中,一半嫔妃都未曾放过这个热闹,特意跑到了贵嫔的宫殿里。 哪怕自己不是被贵嫔邀请的对象,也来贵嫔的宫里三天两头地跑,想要能见到皇上,或者虽然见不到皇上,但或许能让贵嫔帮她们求一些丹药。 这日自然也不例外,梁九功到的时候,贵嫔正在宫里的美人榻上感受着众人的恭维,就连贵嫔身边得力的嬷嬷,也受到了其他妃嫔身边大丫头的优待。 正当一群人热闹的时候,梁九功的声音就从外面传过来了。 正是梁九功带着方大师那批心怀不轨的“养颜丹”来贵嫔这边。 乍一听到梁九功都有身影,悠闲躺在床榻上的贵嫔都吃了一惊。 随后又立马在贴身丫鬟的伺候下,整理了衣冠,方才紧急出门接待。 贵嫔出门去了身边围绕着的其他妃嫔岂能不去? 更何况梁九功身为皇上身边的红人,她们也甚少能看到他。 没办法,皇上太过痴迷与政事,甚至都忘了自己有个后宫。连带着她们进宫以来都从未被皇上宠幸召见过,自然也很少见到这位时时刻刻都在忙碌的大总管了。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外走,那扑鼻的脂粉味,叫一身清爽从外头来的梁九功都打了个喷嚏。 虽然梁九功心里对自家万岁爷对贵嫔的态度一清二楚。 但是面对贵嫔的时候,梁九功还是挂上了自己的笑脸。 他上前几步,做足了谦卑的姿态:“娘娘。” 贵嫔自然不敢让梁九功谦卑太过,连忙叫他:“公公不必多礼。” 好在梁九功也没什么真的要低头的打算,露了个笑脸就自觉差不多了。 他招招手。 很快,后头就出现了个捧着个小盒子的小太监。 这个小太监面白无须,面对着贵嫔也是笑得极喜庆:“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近日方大师有幸炼制出了几枚养颜丹,特意呈给陛下。陛下怜惜贵嫔辛苦,特意叫小人给您呢!” 一旁的梁九功肘子里挂着浮尘不说话,却暗自对这个会来事的小太监点点头。 又转过头对着欣喜若狂的贵嫔说:“娘娘。这是皇上看重您呢!您看,您现在立刻谢恩吧?奴家也好带着结果回去复命呢。” 贵嫔是实在太高兴了,这会儿才想起梁九功来,自觉自己忽略了这个大总管,连忙叫身边的嬷嬷去摸金瓜子。 贵嫔身边的严嬷嬷抓了一把金瓜子就塞进了梁九功的手里,同时笑眯眯道:“皇上送的东西娘娘很喜欢,这是娘娘的福气呢,还望公公在皇上面前多说些贵嫔娘娘的好话。” 梁九功掂了掂手里的金瓜子,笑得见眉不见眼:“这是自然。” 安排好了这些丹药的去处,梁九功重新迈开步子:“那奴家就先回去了,就不打扰娘娘服用了。” 这般说着,梁九功已经走出了宫殿的门。 而贵嫔正沉浸在从天而降的喜悦里,她拧了两把身边嬷嬷的胳膊,一脸恍惚地问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严嬷嬷胳膊肘还在贵嫔的手中被掐着,却是很会忍地压下了自己的疼痛,也带着一脸喜庆道:“娘娘这不是在做梦,确实是皇上专门赏了您,是您苦尽甘来了呢!试问后宫还有谁有您这样的待遇?说明我们之前送方大师给皇上的计策没有错。” 确实,皇上得到了一盒子的养颜丹,都没给任何一个后宫嫔妃,甚至连太皇太后都没送去,却专门送来给了她! 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了她在皇上身边终于有了位置,终于不是完完全全被忽视了。 况且,就说之前,何曾有人有过这样独一无二的优待? 更别说现在了。 贵嫔心头一时被饱满的情绪给挤压得满满涨涨,感觉心里都似乎抹了一层蜜,让她全身都泛着一层暖暖的粉。 其他跟着贵嫔出来的妃嫔却没有这般的喜悦了。 她们看着贵嫔手上的那一大盒子,感觉自己酸的能把自己的牙齿都给咬碎。 太可恶了,贵嫔有什么好? 不过就是找了个会炼丹会治病的方士进宫吗? 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们一边心里不痛快着,一边眼神游离地望着贵嫔:“那个,贵嫔,我们也是多年的姐妹,时常陪伴你在宫中的,这么多年的感情,皇上又送了你这么多丹药,你看……”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意思却早已经到了。 妃嫔们眨巴着眼睛,渴望贵嫔能够分她们一点。 不光是她们之前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的情分,更是近几日在贵嫔的宫里,她们也下了大功夫打交道,甚至还送出去了一些她们珍爱的有价无市的珍宝。 就是为了贵嫔能够从中船桥搭线,让那个突如其来的方大师帮她们炼几枚丹药。 如今她们礼也送了,脸面也丢了,甚至于话也粘糊地直白讲了,若是一点收货也没有,那必然是不能的。 只要贵嫔不想引起众怒,她就必然不能独吞这一盒的丹药。 而另一边。 今日的青衣小童又被方大师使唤出去找材料。 这会儿他正手握几个材料进来,身体都冷地打颤。 经过这几天的训练,他已经习惯从面不改色从地上的尸体身上扒一些骨头,到能下到荒井里寻一点不知道腐朽了多少年的头盖骨。 这些都让青衣小童头皮发麻,却又不得不做。 他眼睁睁看着方大师要寻找的材料越发千奇百怪,有些更是可怖到极致,然而却毫不泄露这些材料的用途。 以至于青衣小童每次见方大师炼丹,就要忧心忡忡一会儿,猜测这些丹药的药性。 而这次,青衣小童刚找材料回来,就打了个寒战。 他刚刚正从冰冷寒凉的水井底下回来,爷不知道那口荒井之前是干什么的,他从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地方,水井底下腐烂的尸骨发出臭味。 那种可怕的味道,现在都还沾染在他的衣服上。 果然,青衣小童发现自己一靠近方大师,方大师的眉头就不着痕迹皱了起来。 似乎对他现在的狼狈很不满意。 不过好在方大师未曾计较,反而靠近了他亲自取走了他手中的材料。 并难得给他赦免了半天的假:“你今日下午不用来了,去洗洗吧。明日上午再去帮我找新的材料,我会让人把新材料的单子放在你屋子的桌子上的。” “哦。”青衣小童应了一声,拧了拧身上被水井沾湿了的水汽。 就听那方大师似乎想起来什么思想的:“对了,我之前叫你亲自交给皇上的养颜丹,你给了吗?” 第98章 愿者上钩 “啊?”青衣小童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见方大师几不可查地皱起眉头,立马打了个激灵:“给了给了,我亲手送过去的,好不容易才面了圣。” 方大师呼出一口热气,眯着的眼睛看青衣小童,似乎对他的话还算满意,却又被他身上臭的不可闻的味道给拧了眉:“行了,你先下去吧。” “哦。”青衣小童斜着眼小心偷看了一眼方大师的面色,不清楚方大师为何这么关心那些丹药。 照理来说,那些丹药是养颜丹,该是那些后宫嫔妃上心才是,若说要在皇上面前讨要个赏,却也没见他问皇上是什么表情什么态度。 青衣小童关上门,暗自嘀咕道:“真是让人搞不懂。” 而门内,方大师手里握着那些材料,感觉自己浑身又隐隐作痛。 其实,方大师全身看着若无其事,实际上内里却早已经是千疮百孔。 若不是他为自己炼制的丹药,他便会时时刻刻都忍受疼痛和被撕裂的麻木。 外面的表皮看不出来,实际上,他的内脏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撕裂的痛苦,又被他炼制的丹药药力控制着愈合,然而过于强劲的药力又会撑开新一道的伤口,如此反复,一遍遍多撕裂和愈合,都能让他全身都疼得颤抖。 放在几年前,他别说活动了,甚至呼吸都疼到发麻发颤。 这些年好了很多,可是内脏的损坏还在时时刻刻进行着,仿佛在宣告给方士自己的存在,让方士时时刻刻都忍着疼痛活着。 而一想到那个造成这般后果的人,方大师便是再好的脾气,也得撕下来那层温和的表皮。 “于桑之。”牙齿紧紧咬着。 方士想了于桑之很多死法,才让自己的全身平静下来。 他的情绪一平静下来,身体上的疼痛就更加剧烈了。 一阵一阵□□自身的撕扯感传来,让他脸色也再次发白。 手里的骨头都仿佛在嘲笑他此时的狼狈。 “砰”一声。 方士把手里的材料狠狠撂在楠木桌上,眼睁睁看着那些东西弹跳了两下后又掉在地上。 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身后烈火爆破的声音也充斥着他的耳膜。 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方士不再维持他在其他人面前掐指卖弄的手法,而是直接放出了他身后的奴仆。 黑色的膜块状的糊糊慢慢沿着宫殿四周的墙壁攀爬起来,渐渐展现出一个丑陋到令人作呕的原型。 而方士背过身来,司空见惯一般吩咐:“去给你自己找点事做,去,给我监视着那个叛徒。那背叛的玩意,想要安稳度日,她也敢想!” 虽然被方士当做奴仆,但实际上和方士同为一体的黑色膜块状的糊糊有一点浅薄的智商,他不用方士更加仔细地多说,便明白了方士的意思。 同时,它也懂了方士没有说出来的另外一层涵义——方士不想要自己疼到蜷缩着趴在地毯上打滚的丑陋样子被它看到。 “哦。”无声地应了一声。 实际上只有黑色膜块细微摆动的声音。 黑色的膜块状的糊糊开始动了,它先把自己揉成其他化掉的形状,又散入鞋底的石缝中,取寻找主人要求他找的人。 顺着残余的味道,它闻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气味。 东边有,西边有,北边也有。 黑色的膜块状的糊糊短暂地失了智,不清楚该往哪一块的方向去。 按照道理来说,方士既然已经放了它出来,那么,就默认了它可以按照自己的习惯去做事。 包括做事的路上解决解决某些饱腹的问题,包括去完成任务的路上给自己找点乐子。 这样想着,黑色的膜块状的糊糊很快就拥有了目标。 他很快就决定好了。 先去东边找个人吃吃。 再去西边摘朵花戴戴。 最后再去北边好了。 如此决定了,黑色的膜块装的糊糊就没头没脑地一股脑往东边冲了。 路途中,它果然遇上了一个落了单的小太监。 舔了舔嘴角,黑色的膜块状糊糊勾起一个丑陋的笑容。 过了一柱香时间,黑色膜块状的糊糊站在西边和北边的交界处,勾起一小块触角,隔着云端摸了摸天色。 唔。 片刻后,黑色膜块状的糊糊忍痛把自己分割成了两半。 一半大一些,算是它的本体。 另一半小一些,算是它的分身。 那小半块的分身蠕动着又立起,立起后又融化,如此片刻后,把自己缩成了个块状的小黑条条。 在本体的指挥下,智商也减半了的小黑条条咯嘣一声钻进泥土里,往西边去寻,打算完成西边的搜寻。 而又傻了一半的本体则站在原地,傻愣愣站了两秒,才亦步亦趋地往北边去。 离开了本体,小黑条条格外激动和活跃,虽然智商不高,却很喜欢到处蹭蹭。 等到它蹭到一块小草地皮到时候,一股格外香浓的味道从相反的方向传来。 咕噜噜。 咕噜噜。 那个小太监压根就填不饱黑色膜块状糊糊的胃口,更别说只分到了一点点的小黑条条了。 它的本体智商就不高,小黑条条一个分出来的块状黑条条便智商更少了。 它闻到了这个味道,而且这个味道越来越香,越来越香,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够吸引它的注意力,让它藏在黑条条里的馋虫都被勾出来了。 几乎没有犹豫两秒,小黑条条在草皮中直立起来,本就不大的脑容量立马就把本体分派给它的任务给忘却了。 香。 好香。 像是浓浓的香甜的血腥味,又像是让人安稳沉眠的故土的味道。 好香。 小黑条条细细的尾巴不受控制地扭动起来,这是它激动的信号。 在确立了方位的下一刻。 嗖的一声。 小黑条条不顾周围一切,猛然往目标冲过去。 感受到香甜的味道溅开在血液中的下一秒,小黑条条扭曲了眼睛,完全依靠本能在撕咬。 此刻的脑子都被它压缩再压缩,把全部的空间都留给了狠戾蠕动消化的胃部。 咯嘣一声。 小黑条条还未反应过来,还未消化的诱饵还在胃里蠕动,它的嘴里便多出了一个金属般冷硬的铁锈味道。 春日的风光里,美人侧躺在美人榻上,乌黑的青丝披了她半身,暖融融的毯子盖住了她曼妙的身躯,而稍稍往上一看。 烈日熔金,金赤漫天。 美人在春日隔着湖水垂钓,柳叶扶风,风姿曼妙,柔了一池春水。 于桑之微微垂眼,淡漠的眉眼瞬间融化,蓬松的睫毛如蝴蝶扑翅轻颤,叫人不敢亵渎或惊扰一刻。 她的手里,执着一把钓鱼的鱼竿,春日最好的竹柄作杆,宫里最贵的金属作勾,令诡异最兴奋的血肉作饵。 端的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身侧侍奉的宫女见到了竹竿轻颤,恍然发现娘娘的鱼饵当真钓了个鱼上来。 她上前一步,却瞧见一贯温和却漠然的娘娘消融了眉眼间的冷漠,勾起了一丝浅笑。 “上钩了。” 于桑之轻轻浅浅的声音响起。 不等小黑条条反应过来,便叫人一把抓住。 黑色的尾巴在白皙多手指间窜动挣扎,叫人联想到一切丑恶与美好的争执。 身后的宫女执起鱼篓,却并未等到任何一条鱼。 “这是……”讶然间,那黑色的尾巴在白皙手指间挣扎得越发厉害,若非是此时此刻在此地的人是于桑之,而非是别的什么人,足以叫它连皮带骨都撕咬下来。 上了勾的鱼所作的垂死挣扎并不多么有威慑力,小黑条条的摆动在手掌中被一寸寸湮灭的时候,就更加没有多少威胁。 在最后,足有块状大的小黑条条被碾碎揉成了黑色的小丸子,气喘吁吁而奄奄一息地躺在于桑之道的手心里。 还拿着鱼篓的宫女惊讶道:“娘娘。” 刚刚,她分明看到的是一条黑色的鱼,如虫子般形状,怎的变成了一颗泥巴丸子? 于桑之并未有解释的意思,反手将那小块的黑色丸子给盖入了皇帝送来的黑色锦盒中。 摩挲了两下,于桑之将盒子交给宫女,吩咐她放入柜子的最底层。 而此时,分身被当做鱼叫于桑之愿者上钩了。 本体却还一无所知地在外面跑着。 分出了分身对于本体的影响并非没有,比如此刻,它思考的时候就要更加慢个半拍。 潜藏在西边的角落里,本体闻到了不同方位传来的气息。 根据方士的指令,皇帝极大可能把养颜丹分发给了他的妃嫔,而它的任务,就是找出潜藏在妃嫔中的方士的敌人,再借助养颜丹所带来的功效,暗地里监视敌人。 而现在,虽然养颜丹的气味很浓烈,却都交叉着混淆着。 本就傻的黑色本体头秃了一会儿,去找养颜丹味道最浓烈的地方。 贵嫔的宫殿外,黑色本体蠕动着前进。 在路过宫殿外的青石板的时候,它顿了顿,又舔了舔,淡淡的血腥味,叫它的尾巴一下子就竖了起来。 在遍寻一圈都只能闻到淡淡的血味时,黑色本体失望地,垂下尾巴,又贴着石头缝隙往前。 里面有很浓烈的人的味道。 黑色本体眯着眼睛,终于透过它模拟出来的黑色眼睛瞧见了一群人。 一众扑满了香粉的宫妃簇拥着贵嫔出来。 虽然每个人脸上都还挂着笑,但有几个已经略不耐烦了。 本以为皇帝对贵嫔另眼相待了,她们才来贵嫔宫里献殷勤,想要站队的。 谁知,皇帝从派梁公公来送过一回丹药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贵嫔该不是失宠了吧? 第99章 当初 贵嫔感受到其他宫妃奉承的劲儿,有点讽刺,从微昂的鼻尖哼出一抹淡淡的嘲讽。 别当她不知道,这群人的目的是什么。 不过就是想借着来找她的借口,期待着能够碰到皇上罢了。 别人当她可能失了宠,她却知道,皇上从未在意过她。 不过,哪怕天塌下来了,贵嫔也是不会承认自己从未被皇上宠爱过的,无论是皇上对她的小小一个勾起的笑,或者淡淡扫到她的一眼,都能让她的心里装了蜜一般的生甜。 但说到底,说起皇上,贵嫔还是有着一点怨念的,皇上有时候也很让她讨厌,譬如像这样一年到头从没踏入她宫里的时候,除了宫宴,贵嫔几乎见不到皇上的人。 但也不光光是贵嫔见不到,其他妃子也见不到。也不知皇上为何对她们如此冷淡,从未真的把她们放在眼里过,从来只把她们当成摆在后头里的好看的花瓶。 想着,想着,贵嫔恨恨碾碎手里的一支牡丹花。 要说宫里谁最爱牡丹,当得是这贵嫔。 贵嫔的宫里,里里外外全是精心养育的牡丹,开的层层叠叠,漂亮得当真称得上牡丹国色二字。 仗着宫里没有正儿八经的皇后娘娘,贵嫔养牡丹也养的格外嚣张,半个园子都是移植栽种的珍惜花种。 贵嫔掐灭了自己精心种植的牡丹,可没有人会心疼。 反而有个眼尖的看到了贵嫔的动作,捂着嘴娇笑道:“哎呀,贵嫔姐姐是不是难受皇上最近没来你这儿?拿花朵撒什么气?” 贵嫔心里有数,这小贱人嘴上娇笑着喊她贵嫔姐姐,心里不知道怎么痛快嘲笑她呢。 她也就冷冷的瞥过去了:“怎么?皇上没来我这儿,难道就去过你们宫里?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 本来还假模假样含笑看贵嫔笑话的那个妃子不干了,撸起袖子就要让贵嫔好看。 她们这群人可不会给对方留面子,伸出尖锐的指甲就要往贵嫔脸上抓。 两个美人撕扯起来的画面可不多见,黑色的膜块状的本体藏在牡丹花丛中,津津有味地瞧着。 虽然脑袋小小,智商不高,却也晓得吃瓜吃的快乐。 而贵嫔的心情就没有这么好看了,若是她在自己宫里被人抓坏了脸,说出去她在皇宫里还怎么混?岂不是谁都能踩在她头上?有事没事来踩她一脚? 顾忌着自己的脸面,贵嫔不断往后躲,甚至还不讲武德地将其他美人给拉扯进来,帮她做挡身的挡箭人肉牌。 其他无辜的美人给她们两个给拉扯得吓得天花乱坠,激动的声音差点把嗓子喊破。 好在跟在周围的侍卫们不是吃素的,马上便上手拉开了二人。 两个美人衣冠不整,但还怒气冲冲地不落下风。 她们干瞪着眼,一个比一个不服输。 即使被拉开了,还时刻准备着随时抓狂。 眼瞧着这样的局面,侍卫们还真的不敢硬上手拉扯,毕竟也是皇帝的女人,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一句话能让他们丢了脑袋,场面就这样僵持住了。 也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一声:“你们在这里撕扯有什么用?倒不如想想办法把东边那位给赶出去。” 嗯? 嗯。 这话让两个美人都回过神来了。 皇上蜗居东边关雎宫的事儿谁都有听说。 听闻皇上为了讨好东边的那位美人,要星星不给月亮,要珍珠还送玛瑙。 真真是把那位给放在心里头了。 也叫她们气得慌。 两人对视一眼。 真正勾引了皇上的人都不在这儿。 她们在这拉扯,只会助长了对方的气焰。 片刻后,两个美人暂时休战,都冷静地站好。 而看到她们终于冷静下来的宫女们则不一而同得松了口气,各自上前去搀扶自家的主子,帮忙只会捣乱不会整理的主子整理衣冠。 两个主子各自喘息了一会儿,才看向那个语惊一堂的那个。 “你刚刚说什么?” “啊?!”刚刚说话的女子捂住了嘴,左右看看,略有点小心的意思:“我说,你们别打了。” 贵嫔不耐烦打断了她的话:“不是,是后一句。” “后一句……”那女子诺诺道:“欺负新人?” 没错。 东边住在关雎宫的那位,以她们的资历来说,算得上很新的人。 可惜的是,这位新人居然不讲武德,后来居上,把她们这群前浪给拍在了沙滩上。 这让她们怎么能甘心? 贵嫔咬牙:“好一个新人。” 刚入宫毫无根基不说,居然也不知道要过来孝敬孝敬老人们,往常她们入宫,都该拜访三宫六院,不说去各位高位的妃嫔们宫里请个安,也得去求见下太皇太后娘娘吧? 哪像那位? 把太皇太后得罪了不说,还见不着踪影。 别说贵嫔了,在场的没一个人见过她。 难道还指望她们去求见她吗? 真真是好大的架子。 有人瞧见了贵嫔的不忿,暗戳戳在贵嫔面前给新人上眼药:“那位妹妹真的太不懂事了,我听说他是皇上从田野间找来的,一穷二白,想必见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县令。来了皇宫以后,却仗着皇上的宠爱不把人放在眼里。” 贵嫔皱眉点头,显然是深以为然。 只几句话的功夫,打的不可开交的女人们立刻又凑了回来,磨拳擦肘计划要怎么教训那个不长眼的新人。 都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三个女人凑在一起也能闹得寻常大人后院里天翻地覆了,耿别说这全是争奇斗艳女子的后宫了。 不一会儿,这处便传来间或夹杂着声讨的密谋声。 几个女人都不是蠢笨的,寻常日子里更是见惯了后宅的阴私,出几个坏主意不在话下。 这后院里的事情不过也就是这么几种,对付不受宠的人,找个借口就能磨磋一番。对付受宠的人,就要把自己摆在理正的一方,理所当然地磨磋她,若是不能找到光明正大的缘由,那就要使用一些瞧不上眼的手段了。 黑色的膜块状的本体就藏在靠近贵嫔的那块泥土边,它的尾巴蹭了蹭地,瞧着一群女人在背后露出的阴险笑容,忽而感觉森寒的利齿蠢蠢欲动。 它并不知道哪位是主人心心念念要报复的人,却知道跟着主人炼制的丹药香味寻找。 此处是丹药气味最浓的地方。 脑容量不大的脑袋迟钝思考了会儿,盲目下了判定。 主人讨厌的,必然是其中面目最丑恶的那个女人。 倾听着她们的计划,黑色的膜块状本体有种极为迅速地想要破坏的冲动。 很快,本体钻进了泥土里,一刻钟不到就回了方士身边。 方士正在挣扎着改善新的丹药。 黑炭融入烈火,发出灼烧的热气。 方士满头大汗。 少了小半块脑子的黑色膜块状本体可没有那般聪明能看人眼色。 它凑近方士,想要说出自己打听出来的情报。 却很快就被方士挥袖子赶到了一边:“去,不准靠近我。” 黑色膜块状的本体委委屈屈缩在角落。 等方士闭目炼完了这炉丹药,方才睁眼,却也不正眼瞧它。 “怎么了?” 方士的声音有气无力,显然还在遮掩着痛苦。 而委屈蹲在墙角的黑色膜块状本体可察觉不到如此细微的动静。 它激动地跑了过来,又犹豫地在方士面前停下。 在方士面前,它用尾巴戳戳地面,又画了个圈。 方士冷着脸,却还是看了黑色膜块状本体的动作,越到后面,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他显得有些不可思议:“她什么时候会使这样的小手段了?” 方士觉得有些不可能。 按照于桑之的本事,按照于桑之的能力,本不可能用这样委曲求全的手段来为自己谋利。 方士狐疑地看着还在不断在地面画圈的黑色膜块状本体,质疑道:“你确定是她?” 不怪方士质疑,他的这个小破东西的脑子他是知道的,无论分成多少块,几个加起来都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脑子。 若不是他今日伤势反复严重,伤口又隐隐有加重的趋势,为了避免伤口反噬,他只能待在自己炼药的宫殿里,他本该自己出马的。 黑色膜块状的本体面对质疑,连片刻犹豫也没有,坚定而信任地点头。 必然是,肯定是。 方士狐疑看了他一眼,还是坚信了它的说法,暗自思索片刻。 他便决定了要破坏于桑之的计划,让她也吃吃苦头。 总不能他一个人在这儿疼痛不堪,她却在外面潇洒快活吧。 只是他本身也并不十分精通这些女人见的小手段,一时无从下手。 好在根据黑色膜块状的本体传来多消息,于桑之打算用些巫诡的招数。 这就是他的老本行了。 更何况他如今的身份,更方便去揭穿她的阴谋诡计。 方士一下子又有了兴趣和信心,连被冷汗浸透的脸上也有了笑。 他的笑容阴狠又毒辣:“谁能想到呢?几年过去,你居然不光没有长进,反而还倒退了。为个男人要死要活,使出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既然是你要害人,我要救人,那就算不上我不道义了。” 火光下,方士的倒影扭曲弯折,仿佛一条肆意的毒蛇。 宫殿外,花团锦簇。 宫殿内,被阴暗浸透的花柳烂了根,败了花,零落在泥土里。 “哈哈哈。”只有一个人的药房传来方士的冷笑声,冷笑声低低沉沉,仿佛方士一个人在喃喃自语:“看来,我当初做的决定是对的。把你给带到这个时代来,让你遭受封建的鞭挞和消磨,让你明白高低贵贱皆有命。当初傲然的脊梁骨啊,居然有一天,能为个男人做到这种地步,真是笑话。哈哈哈。” 第100章 搜查 当然,方士要把人掳过来,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的。 至少他现在这一副千苍百孔的身体,就是他作死的结果。 然而,再大的教训在方士咬牙切齿的想要报复下,都显得无力。 为了报复于桑之,方士舍得让自己痛苦,也能忍受一时的低谷。 于桑之算什么? 方士狠狠咬牙,不过就是一条从阴沟里爬出来的漏网的鱼,居然也敢举起镰刀,往曾经的上等人身上插刀屠杀。 方士恨于桑之算是恨到了牙痒痒的地步。 不过他知道自己不能做得太明显。 隐藏身份,到这里成为一个炼丹的方士,从来不是他目的的终点。 让于桑之付出代价,才是他想要的结果。 “你去,再仔细盯着。”方士冷冷笑了两声,吩咐傻站在一边的黑色膜块状的本体。 他打定了主意要做这个搅屎棍。 便非要把事都掀翻了不可。 黑色膜块状本体诺诺点头。 第二天的时候。 青衣小童再次来到丹房,这次,他刚进去,就被方大师招手,安排了一个任务。 “啊?”青衣小童怀疑自己听错了,几乎要质疑自己的耳朵。 方大师刚刚说了什么? 这不该是他的事吧?他不应该就只是帮助方大师去他懒得去的乱葬岗、破草地找那些稀奇古怪的材料吗? 怎的还要掺和到□□里去? “怎么?你不愿意?”方士察觉到青衣小童的迟疑,连语气都带着不悦。 “奴才不敢。”青衣小童第不知道多少次低下头,苦着脸接受了方士的吩咐。 他能怎么办呢? 他也不过是宫廷里小小的一个不起眼的奴才罢了。 而且…… 青衣小童有点害怕。 以他这些时日跟着方大师的情况来看,他很怕方大师一个不喜,就对他下咒。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方士冷哼了一声,哪怕内脏依旧在难受和痛苦,也硬是端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那你还不快去?” “是。” 今日的后宫格外的热闹。 听闻贵嫔开了一个赏鸟宴,虽然大家都知道是个古怪的噱头,比赏花宴还要莫名,但也并没有人不给贵嫔面子,都挂上了虚伪的笑容,来参加这个古怪的宴会。 贵嫔来到前面时,很多后宫的嫔妃已经到了,正百无聊赖地看着流水般端上来的瓜果,没有一个人的心思真正在这所谓的赏鸟宴上。 “姐妹们,来看看。”贵嫔的心思自然也没有在鸟身上,不过,为了接下来的大戏,总要有人唱下去才能舞得起来。 一只五彩的小巧鹦鹉被下人带了上来。 这只鹦鹉和其他鸟完全不一样,胆子很大,一只小嘴叭叭叭说个不停。 “坏人,坏人。” 鹦鹉没有自己的命被人捏在手里的自觉。 反而各个嫔妃捂住自己的嘴,惊讶地打量着贵嫔的脸色。 贵嫔无聊地瞥了鹦鹉一眼,看样子也没把它放在心里去:“这是我哥哥刚送进宫里的鹦鹉,很漂亮吧?是我哥哥去西域办事的时候,特意给我带的。” 贵人们平时对花感兴趣,偶尔对鸟也感兴趣。 本来没多少兴致的人,一听说是从西域特意带过来的,这才纡尊降贵去看。 “好似是有些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提到这里,没有人比贵嫔更有面子,她的家世本在这些人里都算的上一流,刚入宫就被封了高位,更是家中宠爱,哪怕是入了宫,也没有直接抛弃她的打算,反而时不时给钱给东西让她在宫里打点:“其他鸟可没有它这么华丽的毛。” 一个低位的嫔妃凑近去摸它,感受到鹦鹉绿色的尾翼,确实不同凡响。 “啊。”忽然,本在学舌的鹦鹉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药,看着眼前这只凑过来的手,就这么一口啄了上去。 虽然鹦鹉的喙并不十分尖锐,但后宫里的妃子哪个不是细皮嫩肉的? 这一口下去,那手的主人立刻受不住地尖叫了起来。 “哈哈,活该。”贵嫔眼里有了点幸灾乐祸。 她可不会心疼那个被啄伤的人:“本宫都说过了,这只畜牲还没驯化,都让你们小心着点了,没看它还在骂人吗?” 那只被啄伤手的主人眼里含着薄泪,泪眼朦胧地看着贵嫔。 太可恶了。 贵嫔明明之前没说过这话,这话一说出来,反倒像是她没眼力见去碰鹦鹉,反而吃了亏,像是她咎由自取似的。 可分明这是贵嫔的鸟,贵嫔要给她一个说法才行。 正当她这般想的时候。 突然听到几个宫人的一声尖叫。 “啊。” 被啄伤了手的妃嫔也顾不得低头垂泪了,连忙抬头去看。 难道有人和她一样,伸出手指被啄了? 然而…… “坏了。”提着笼子的宫人眼睁睁看着锁得好好的鸟笼突然坏了锁。 那只骂人的小鹦鹉在鸟笼打开的第一时间还有点呆愣愣的。 下一刻,似乎不敢置信关了自己好几天的鸟笼就这么开了。 鹦鹉展开自己的翅膀,趁着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振翅一飞。 呼啦啦。 华丽的镶嵌着金块珠宝的鸟笼一下子空了,只剩下几根鹦鹉掉下来的羽毛,正在嘲笑着她们。 鹦鹉飞到半空中,转了几圈,嘎嘎地嘲笑贵嫔:“坏人,坏人。” “娘娘恕罪。” 扑通几声,提着鸟笼的宫人们一脸的灰白,膝盖骨不受控制地弯下,直直磕在了地上。 前几天贵嫔娘娘一怒之下打杀了一个宫人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血腥味都飘了半夜,她们打扫过那片地方,都还觉得瑟瑟发抖。 若是这次,鸟真的给飞没了…… 几个宫人惨白着脸,连忙低下头。 完蛋了,她们不会也要被杖责杖毙吧? 瑟瑟发抖间,只见贵嫔反而眼里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 这好戏就要开场了。 眼色一流转,贵嫔敛去了眼里的笑容,反而换上了一副暴怒的神色。 “大胆,让你们看一只鸟都看不好,还有什么用?” 被这么一吼,所有宫人都被迫跪下来请罪。 贵嫔冷笑一声:“还不去追?要是追不到的话,你们所有人都要提头来见。” 顾不得再请罪,几个身强力壮的宫人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是,是。” 他们跟着鹦鹉的方向,蹒跚着而去。 几个侍卫也被迫卷入这场无辜的浩劫,俱是一脸恍惚而难堪。 鹦鹉飞在半空,看见了这么大的阵仗,本来快乐骂人的强调瞬间一个扭转,嘎一声,惊地连忙扇动翅膀。 一边嘎一边飞远了。 留下来参加赏鸟宴的几个妃嫔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发展,感觉到一丝匪夷所思。 好在,贵嫔冷笑过后,收敛了自己的愤怒,反而要求她们一起走:“不如姐妹们和我一起,看看这蠢鸟飞到哪里去了?” 几个高位的妃子各自对视了一眼。 有热闹不看白不看:“好吧。” 一群人浩浩荡荡,跟在捉鸟的侍卫后面。 而侍卫并着几个宫人们,则都跟在那只分明是鹦鹉,却在半空嘎嘎叫着的鹦鹉后面。 衣衫鬓影,热热闹闹。 若是不知道内情的人看到,还以为是皇帝出游呢。 鹦鹉如同无头苍蝇一样飞快转了几圈。 然而皇宫里全是红门高墙。 身后也有人在追赶。 它一股脑地往相反的方向跑,很快就被进入了东边的宫殿群内。 这一片鹦鹉也同样陌生,但是它闻到一股很好闻的花香,顺着那股香味,它一鼓作气,甩掉了扑过来的侍卫,往那处使命奔逃。 扑哧扑哧。 翅膀都要扇得起火了。 它转身转入一个人的怀里。 “嗯?”来浇水的婢女拎起手上这只胖团子,仔细一看:“原来是只鸟啊。” 她逗弄了下这只小鹦鹉,把舀水的木勺放下,戳了戳瑟瑟发抖的鹦鹉翅膀:“看样子不是野生的,该是哪位贵人的吧?” 婢女把鹦鹉放在手掌心里,鹦鹉抬起,两只眼睛对上鹦鹉的豆豆眼:“你是谁家的?怎么飞这来了?” 鹦鹉哪里会说话? 扑哧着翅膀就要再飞。 却被这婢女压着羽毛按了下来:“小鹦鹉,你家主子一定找你找疯了,唉,等等我把这片花浇完了,我再带你去于姑娘面前吧,问问是后宫里哪位主子少了只鹦鹉。” 鹦鹉眨巴眨巴自己的豆豆眼,咕噜咕噜转了两下。 而这边。 眼睁睁看着鹦鹉和吃了药死的,翅膀都扇成虚影了。 侍卫哪怕身负武功,也追赶得十分狼狈。 最关键的是,宫里的建筑很多,规制更是讲究,鹦鹉可以无拘无束地乱跑,而侍卫们则不能随随便便地忽视这些建筑。 若是踩翻或者打碎了某些东西,受罚的一定不会是主子们,而是他们。 就在这样不公平的追逐赛中,他们被拦在了关雎宫外面。 面对着凶神恶煞的关雎宫守卫,哪怕是他们,也得衡量衡量自己的身份。 不过片刻,紧赶慢赶来看热闹的贵嫔就在身后问:“你们都停下来干嘛?鸟找到了吗?” 侍卫们不敢撒谎:“娘娘,我们看到鹦鹉跑到了关雎宫里,可这,我们不敢进去。” “不敢?”贵嫔上前几步,气势汹汹看着关雎宫的守卫:“为什么不敢?我是贵嫔,谁敢拦我?” “这。”关雎宫的守卫们看到了贵嫔这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也有些难言。 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按照他们的身份,他们不该得罪贵嫔的。 可是,这处宫殿是于姑娘待多地方若是让他们进去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被治一个办事不力之罪。 可是不让他们进去,他们又无法直接对上贵嫔。 这该如何是好? 正在内心挣扎的时候,贵嫔已经挤开了他们。 仗着这些侍卫不敢对她动粗,贵嫔十分得意:“来人,本宫的鹦鹉飞进去了,给本宫搜,一定要把那畜牲找出来。” 100-110 第101章 嫉妒 “唉。”有年轻的侍卫上前想要劝说,却被一个资历老的侍卫拦了下来:“你别去。” 资历老的侍卫见惯了这种场面,若是妃子相争还好,若是他们去当了出头鸟,只会被贵嫔记住,被贵嫔直接针对。 在这后宫中,他们既没有像于姑娘那样有皇上的宠爱,也没有贵嫔这样的地位和家世。 若是不长眼色直撞上去,只会让自己受伤。 被拦下的年轻护卫看着贵嫔大摇大摆地带着人进去,而周围的护卫们都不敢抬头也不敢拦她:“可是……” “别可是了。”资历老的侍卫看着年轻侍卫尚且稚嫩的脸:“你没看他们都没动吗?也就你一个愣头青,傻子。这件事,我们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年轻侍卫的眼光追随着贵嫔的动作,见贵嫔已经指使她带来的宫人们毫不手软地去搜寻,乒乒乓乓,弄乱了不少东西。 他面露难色:“可是贵嫔命人在关雎宫里这样干都没关系的吗?” “唉,你懂什么?傻小子。”资历老的侍卫拍了拍年轻侍卫的肩膀,指了指从小门跑去通风报信的宫女:“你且看着吧。” 年轻的侍卫看了眼偷跑的宫女,很是眼熟,想来是在关雎宫伺候的,所以他才能记得她的脸。 看这宫女跑的飞快的模样,年轻侍卫抿了唇。 心里的滋味复杂难言—— “嘎嘎。”绿色的鹦鹉蹲在浇花宫女的手上,虽然身处险境,但尾巴一摆,还是颇为神气。 浇水宫女戳了戳它的尾羽,反而被鹦鹉一翅膀拍下去。 “你这鹦鹉脾气好大。”浇花宫女稀奇道。 不等她再多说这脾气大的鹦鹉两句,就见外面传来些喧闹的动静。 “怎么回事?” 关雎宫很大,但也清静,平日里很少闹出大动静。 此番却似乎动静很大,像是有人在砸在闹。 可是这是于姑娘的底盘,又有谁会这般没有眼色来闹呢? 浇花宫女一时想不起来,却也知道去看看。 “嘘,小点声,我们一起去看看。”浇花宫女换了个姿势,把鹦鹉抱在自己怀里。 正打算迈步,就见这鹦鹉不仅脾气大,还不听话,扑腾着翅膀就要飞起来。 眼见鹦鹉的翅膀都要掉光了羽毛,浇花宫女无奈,放开了胳膊,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鹦鹉飞到上空去,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性,在浇花宫女脑袋上盘旋乱飞:“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鹦鹉嘎嘎乱叫。 引得浇花宫女既吃惊又害怕。 她朝周围看了两眼,朝鹦鹉招招手,小声说道:“快下来。”—— 跟着贵嫔一路直行到关雎宫内的妃子看着热闹。 见到几个被贵嫔指使去往正殿和偏殿的的侍卫也没人劝阻,反而饶有兴致地观摩贵嫔和那个新入宫的于姑娘斗法。 无论是贵嫔赢了还是于姑娘赢了,这火都烧不到她们的头上。 她们来这不过是来陪贵嫔找鸟的,又有什么错呢? 可不得正趁着这个时候来看看热闹。 侍卫们分散到宫殿各处。 她们也就陪着贵嫔走到东边的正殿。 听闻这几日,于姑娘就是在此处厢房里,和皇帝你侬我侬。 真真是羡煞她们一众人。 特别是一个低位妃嫔站在金镶玉攘的宫道上,颇为嫉妒道:“我记得宫中有规制,她一个刚入宫的妃子,还没有位份,又凭什么住这样的地方。” 也不怪她嫉妒,毕竟她虽然位份不高,但也好歹是有位份的人,却住的不如贵嫔她们也就算了,为何连这刚入宫的新人都比不过? 若是说出去,定是要叫人笑话的。 然而此时此地,却少有人笑话她。 因为大多数人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听闻当初修建此处宫殿时,就已经是费尽心思,极尽奢华,然而这些年里,无论是谁如何劝说诱惑,却全然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入住此地。 因此,不光是这低位妃子嫉妒,就说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含着三分嫉妒三分艳羡呢? 不过少有人像这位低位妃子一样直接开口罢了。 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难道要让她们自己承认自己不如吗? 关雎宫外里内敛,里面却别有洞天,毕竟是曾经宠妃居住过的地方,雕梁画栋已经不足以形容它的美丽和雍容,不光曲径通幽,而且花香缭绕,极为奢华。 看的一众妃子们两眼红红,颇为不甘。 甚至有人手指捏住穿墙而过的花卉,嫉妒得故意掐断了关雎宫这丛花。 这个时候,鹦鹉嘎嘎叫的声音隐约传来。 “嗯?什么声音?”有不知情的妃子疑惑。 大家都年轻,耳朵也好使,好像是那只破鸟在叫。 好呀,她们可不就是奔着这破鸟来的吗? 还不过去看看? 然而贵嫔斜眼看过去,却像是完全没听到那般,面上的表情也不像是之前赏鸟宴一样,把这只鸟当做自己的宝贝心肝肝。 “继续走呀,停下来干嘛?”贵嫔催促道,语气显得极为不耐烦。 这让几个想要巴结讨好贵嫔的妃子们都犹豫了会儿,不知道要不要和贵嫔说她们刚刚似乎听到了鹦鹉的叫声。 可是见着贵嫔已经甩开了她们小半截的距离,也不敢再说话,连忙跟了上去。 反正是贵嫔的鸟,贵嫔都没说什么,她们出什么头? 这般想着,她们穿过长廊,来到正殿。 正殿算是真正的瑰丽堂皇。 这和没人住进来之前的瑰丽大气又不同,各色上贡的贡品如同不值钱的小玩意似的,林林总总摆满了门口,哪怕没进殿内,都能看到那独一无二的专宠。 贵嫔身边的一个妃子偷偷摸了摸,心里艳羡,这廊道里挡风的廊布都是草原进贡的最好的皮草。 这等货色,哪怕是她们家里,也从来都没有那个权利能得到一匹。 贵嫔一副急冲冲的样子惊动了于姑娘身边发贴身宫女。 她急急忙忙从内殿出来,尚且还搞不清楚状况,见到贵嫔她们也没有立刻拜倒在她们的权势下:“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大的动静?于主子正在休息呢!啊,这……贵嫔,贵嫔,您怎么来了?” 贴身宫女惊讶,又慌又忙地关上门。 她也是宫里资历老的宫女了,对后宫中难得的几位高位嫔妃十分熟悉。 见贵嫔这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便知道大事不好。 为了能够拦住贵嫔她们,贴身宫女硬是挡在了门外边:“娘娘恕罪,我们于主子正在休息,皇上吩咐过了,一旦于主子休息了,任何人不得打扰,若是贵嫔娘娘有什么要事来找于主子,不如先告诉奴婢,奴婢再转达。” 贴身宫女这副不卑不亢的样子让贵嫔觉得刺眼,而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更是让贵嫔觉得刺心。 她心系皇上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情,什么时候,这个小小的宫女也能借着一个不知名的新人主子来讽刺她了? 是在暗戳戳说她不够格见人吗? 怒火上来,还不等贵嫔说什么,贵嫔身边的老嬷嬷已经捋起袖子,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来:“大胆。” 伴随着老嬷嬷的训斥,一个巴掌扇在了贴身宫女的脸上。 这个巴掌用的力气不小,声响更是大,不光是贵嫔,跟着贵嫔来的几个妃嫔,跟着妃嫔来的几个奴婢,全都看好戏一样看着她。 似乎对她挨了一巴掌的事情饶有兴致。 贴身宫女被打得侧过脸去,半张脸逐渐浮肿,浮现出肿胀难看的红色。 老嬷嬷甩甩手,她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妃嫔们,力气本来就大,现在更是没有留手,那么,这一巴掌的威力可想而知。 看着贴身宫女捂着脸的狼狈模样,老嬷嬷再次站回贵嫔娘娘身后:“娘娘们的事情,岂容你来指手画脚?于姑娘见或是不见我们娘娘,得娘娘见了她之后单独说,岂容你在这指手画脚?” 贵嫔最爱的就是她身边老嬷嬷们这一点泼辣多性子,带出去和其他宫里的妃嫔们掐架很是爽心,都不用她多说,就能够领会她的意思。 也是因为她身后雄厚的家族背景,还有身边的这些忠心耿耿的嬷嬷们,才让她在好几次的妃嫔相争中占尽上风。 毕竟皇上少有管后宫之事,近年更是少有踏入后宫。 她但凡惹了事也很少被教训,更是让她恣意妄为了起来。 想到这里,贵嫔冷哼一声:“不错,本宫都还没说话呢,你个奴才插什么嘴?来人,把她拉出去,给我打烂她的嘴。” “是。”老嬷嬷的眼底多了一丝兴奋,显然这暗符了她的趣味。 而贵嫔正打算推开贴身宫女往里走。 却见那贴身宫女哪怕捂着半张红肿的脸,却还是挡在她面前:“娘娘,娘娘停步。” 贵嫔皱眉,她很少见到这样愚蠢的奴才了。 她要进去,谁敢不让她进去? 贵嫔一马当先,率先推开了贴身宫女,一把拉来了那扇门。 门缓缓开启。 然而,这门并非是因为贵嫔在外推开的,而是被门内的人亲自拉开的。 于桑之正在门后,素色的日光照在她琉璃一般昳丽的五官上,漂亮精致得如同一尊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佛像。 她靠着半扇拉开的门,淡漠地侧眸望过来。 所有的妃嫔几乎都不能呼吸了。 面对这样的让人屏息的容颜,原先已经想好而堵在嘴里的恶毒的话,不知怎么的,就不知不觉咽下去了。 她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最近风头无两的于姑娘。 在此之前,对她的印象,都还停留在宫中太监宫女们流传的八卦绯闻里。 第102章 发现 满宫中的八卦绯闻里。 把这位难得独得皇帝恩宠的女子塑造得格外镜花水月。 既极度夸张了她的恩宠,也用恶语刺她身份家世。 叫人看到了她的美和媚,又叫人看轻她的品格与脊梁。 这些或虚假或真实的谣言里,最为甚嚣尘上的,是她的美貌。 无论多少人见过她,无论多少人恶语中伤,却无一人会否认她的美貌。 当她缱绻看过来一眼,仿佛见到一朵从混沌泥潭中盛开的盛大莲花,清冷美艳,幻化出似雾非花的清浅雾气,迷的人两眼发晕,脑袋发沉。 当然,在这群自诩美丽的女子眼中,也不由得不一而同认同了她的美貌。 在初初的震惊之后,她们再如何嫉妒,也不得不承认,能独得恩宠,这个人,是有这个本钱的。 然而,再如何貌美,毕竟只能算是竞争对手。 在一开始的被迷乱之后,一群妃嫔们找回了自己的心思,镇定下来,也不敢看那双眼,只好盯着那女子的白腻下巴,语气却发狠:“你就是那个于姑娘?” 贵嫔这话明显摆着是明知故问。 其实贵嫔心里也大大震惊,只是她一贯跋扈,哪怕事情超出她的想象,也要虚张声势维持自己的脸面。 这句话与其说是在问于桑之,倒不如说是她在利用这句问话,色力内敛地掩饰自己的吃惊。 然而与她想象的不同的是。 这位于姑娘并不如她第一眼见到所想象出来的柔弱形象,反而往身后一靠,倚靠在一张屏风上,懒懒抬起眼:“若我说不是呢?” “你!”贵嫔的嘴张合了好几下,想说脏话又屡次恨恨忍下去。 最后只憋屈吐出一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座关雎宫里只住了一个于姑娘,你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你必然就是。” “嗯。”于桑之还是那幅懒散的样子,略刺眼的阳光散成几块斑斓的金块,照在她半磕着眼的白玉脸庞上:“既然如此,为何要问?” “过分。”贵嫔被她油盐不进的样子气了个仰倒,难以想象,为何皇上会喜欢如此恶劣的人,几乎是句句带刺。 贵嫔忍气吞声,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从殿外直接闯进来。 一踏入这内殿,装饰摆件更是让人心惊。 各种或奢华或昂贵的饰品,如同不要钱一般,挤挤挨挨地堆放在空闲的桌面上。 不说远处,就在最近的一处,那雕刻精致的牡丹翠玉簪子,她只在太皇太后那里见到过,桌角的拳头大的东珠,她上个月才明里暗里向家里讨要过。 可是,这些放在外面会引起众人哄抢的东西,如今就像是一些随处可见的物件,随意被摆放在这里。 贵嫔明明不该嫉妒的。 毕竟她家世不错,地位又贵重,好的稀奇的东西见过不少,眼界几乎能称得上极高,对寻常人捧在手心的珍宝都看不上眼。 但如今,她依旧感觉一股子气从胸口开始冒出来,一点一点往上升,来到喉咙口,堵的她喉咙极为难受。 更加气人的是,于桑之却像是什么都没察觉似的,淡然在桌旁坐下,既没有诚惶诚恐地迎接她,也没有小家子气地挤兑刻薄她。 可偏偏就是这样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感觉,更是让她生气和愤怒。 她们一群后宫女子,都对于桑之来的讳莫如深,而于桑之可好,眼里根本没有她们。 贵嫔不是沉得住气的性子,哪怕明了自己心中的计划,也是口不择言:“你个狐媚子,敢吹枕头风让皇上给你送这么多东西,却不敢去拜访太皇太后和宫里的各位姐姐。” 于桑之扫了一圈周围的物件,明了了贵嫔破防的点。 她依旧眉眼淡淡:“那你们不还是来了?” 言下之意,哪怕她没去,这群自称姐姐的还不是沉不住气地跑了过来。 贵嫔气得习惯性手一抬,戴着尖锐护甲的手就要往于桑之的脸上甩。 她从前在家里也这样,姐姐妹妹门谁惹她不高兴了,就直接一个巴掌甩过去,身边的老奴也继承了她的想法,很多时候都是动手不动口。 哪怕后来到了宫里,高位的位份也给了她底气,让她很容易地就能踩在别人的头上继续作威作福。 当然,她也是知道分寸的,在皇上和太皇太后面前绝对善解人意如一株解语花,在无关紧要之人面前,才暴露出自己不理智的一面。 而这次不一样。 这次和之前那些低贱如萍草的宫人们不同,于桑之虽然没有家世傍身,但皇上看她如看眼珠子似的,很是看重。 跟着贵嫔的嬷嬷心口一跳,连忙按下贵嫔的手:“娘娘,娘娘。” 嬷嬷暗地里给贵嫔使眼神,顺便不经意地劝贵嫔暂时忍一忍。 “呵,真是无礼。”看着于桑之依旧老神在在地端坐在凳子上,贵嫔忍下了那口气,胸脯气的一颤一颤的。 巴掌倒是收回来了,但坏心思依旧很多。 于桑之面对贵嫔的来势汹汹,并不放在心上,也就不清楚贵嫔打的什么算盘。 贵嫔眼珠子一转,似乎不想和于桑之说话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便眼神一挑,给身侧的妃嫔使了个眼神。 身侧穿着绿衣裳的常在是贵嫔这一派的,收到眼神,立马站出来:“贵嫔娘娘有一只鹦鹉不见了,据侍卫说,在关雎宫外见到鹦鹉被关雎宫给勾走了,娘娘一路从自己宫里赶到关雎宫,就是为了寻找那只娘娘家里特意让人送来宫里的稀有鹦鹉,有劳于姑娘行个方便。” 虽然说是行个方便。 但是贵嫔大张旗鼓地带人过来,又是侍卫搜宫,又是亲自领着一群妃嫔来踹于姑娘的门,怎么也不像是简单行个方便的事。 被这涌进来的妃嫔们挡在门外的贴身宫女还顶着那个鲜红的巴掌,略带忧心忡忡地看着眼前的发展。 她已经叫人去寻皇上了,只是现在这个时辰,皇上可能尚未下朝,哪怕皇上恰好下朝了,恐怕也来不及赶过来。 可若是皇上不能及时赶来,那于姑娘对上这么多后宫妃嫔,岂不是就要狠狠吃亏了吗? 贴身宫女觉得外忧内患,外面有这群来势汹汹的妃嫔,她身边却没有一个能帮忙的人。 在贴身宫女急哄哄的左右摇摆下,贵嫔冷哼一声。 她认为自己没必要再降低身价去和于桑之掰扯了,反正周围都是她的人。 鲜红的指甲划过于桑之的桌面,贵嫔盯着于桑之,仿佛那指甲不是划在桌子上,而是划在于桑之那张装模作样的脸上。 她狠狠说道:“给我搜。” “是。”几个嬷嬷卑躬屈膝地应声,立马推开了拦路的贴身宫女,就要翻箱倒柜。 贴身宫女被推的一个踉跄,看着嬷嬷毫不怜惜地翻找着于姑娘的寝宫,感觉到荒诞和不妙。 贵嫔口口声声说是来找失踪的鹦鹉的,可是现在,却叫人在于姑娘的寝宫里以下犯上地翻找,不光是不给于姑娘面子,更是明摆着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要来找茬的。 “住手,都住手。”眼看着皇上特意送来的一只翠玉珠钗被一个嬷嬷看似不小心地推到地上,很快就被打碎。 贴身宫女心疼得无以复加。 虽然这些都不算是她的东西,可见这些犯上作乱的嬷嬷们故意这样损坏于姑娘的东西,贴身宫女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冒出了怒火。 贵嫔拿帕子给自己扇着风,显而易见对这个场面很满意。 就是要这样才好。 关雎宫里的人越乱越好。 闹得越大越好。 这样一来,她准备的东西才能够足够轰动。 而不是像刚刚于桑之那副无动于衷像死水一样,叫她觉得像是自己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似的。 贵嫔的眼里多了一抹快意。 旁边贵嫔一派的察言观色,绿衣裳的妃嫔也故意手擦过一个柜子上的玉瓶摆件,眼睁睁看着玉瓶从她手肘往下落,直到摔在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悦耳的响声。 “哎呀。”绿衣裳的妃嫔故意捂住嘴,好像真的不小心似的:“我真是太不该了,于妹妹,我刚刚真是没注意,唉,真是可惜了这玉瓶,成色这般好,又是这样精巧的工艺,可惜落在地上了……” 正夸张地致歉着,面上却无丝毫认真道歉的样子,反而隐隐有点蠢蠢欲动。 这致歉的话都还没说完,又是一个不小心。 绿衣裳的妃嫔捂住自己的手肘,眨了眨眼睛。 第一个玉瓶是她右手擦过掉下去的,而第二个玉瓶,则是在离她左手边三寸远,若是再睁着眼睛说瞎话,说是不小心弄掉的,就是瞎子也听不下去。 果然,绿衣裳的妃嫔话里转了个大弯:“……不过我瞧于妹妹这里的玉瓶怕是一对。一个掉了碎了,另一个却形单影只,怕是与宫中的寓意不好,姐姐帮忙把这玉瓶和前一个一起葬了,也好让这对玉瓶同甘共苦,生死相依。” 贴身宫女听得眼睛瞪圆。 哪怕是于桑之,也在这群“苍蝇”“蚊子”的喧闹中皱起了眉。 她的唇色很淡,开合的时候,却吸引了不少人眼球:“那你赔罢。” 绿衣裳的妃嫔浑身一僵,似乎没想到于桑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们妃嫔之间这边争斗算是极为常见的事,大不了道个歉赔个礼。 很少有人会像外面的铜臭商人一样,叫人赔的。 绿衣裳的妃嫔打了个哈哈,眨眼睛玩笑道:“于妹妹也太小气了吧。” 贴身宫女急的要上前反驳,就在这个时候,穿出来了一声尖锐的叫声。 仿佛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嬷嬷僵硬衰老的嗓子大叫起来:“啊,于姑娘居然藏了一个小人,她行巫蛊之术啊!” 第103章 撑腰 一个丑陋诡异的小人啪得躺在地上。 和嬷嬷惊恐下喊出的话一样,这个小人背后扎满了针,看起来透露着浓浓的恶意。 若不是亲眼所见,绝对没有人会想到,在这样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会藏有这样入不得眼的腌臜。 这个小人比例怪异,身子极为不协调,密密麻麻的朕闪着寒光,直直地刺透了小人的身躯,露出无数个针眼。 嬷嬷瘫倒在地上,半跪着爬过来,眼珠子直颤,连喉咙都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只能漏出几个词:“于于姑娘不怀好心,于姑娘违背了祖宗,是巫蛊之术,是巫蛊啊。” 嬷嬷手脚并用,如同身后有人在追赶,顺着地面爬回了贵嫔的脚边。 跟着贵嫔来的几个妃嫔一个两个的,听到这个词,也忍受不住看过去。 只是光看过去一眼,就忍不住偏过头去,谁也不敢看第二眼。 特别是跟着贵嫔来的几个妃嫔,并非每个人都和贵嫔有通过气的,此刻看着只是来抓个鸟,看看笑话,却没想到被牵扯到如斯可怕的“战场”上,哪怕她们再没有眼色,也能感觉到无声的硝烟正在燃起,瞬间吓得脸色发白。 她们只是想来看看于姑娘或者贵嫔的笑话,可不是来掺和进这里面去的。 贵嫔倒是一反常态,反而露出一个隐晦的笑来。 算来算去,今天直到此刻,她才算是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贵嫔幸灾乐祸地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于桑之,恨不得自己亲自上场再加上一把火:“没想到啊,没想到,刚从宫外有幸入了攻的于姑娘,居然是如此心思恶毒之辈,居然敢碰这些东西,你怕是不知道从几十年前开始,这些东西,就被禁了吧?” 于桑之看到贵嫔得意地几乎凑到她面前的一张脸,那眼里直勾勾的恶意近距离的观赏下,如同白纸上乌黑的墨汁一样明显。 似乎很不怕于桑之反抗,贵嫔又凑近了一点,凑在于桑之的耳朵边说:“我知道,你最近勾得皇上天天来你这儿,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狐媚子手段,可是,你要知道,在这后宫,光有勾人的手段可不够,还得有自知之明。” 于桑之冷冷地看了勾起唇角的贵嫔一眼。 说完这番话,贵嫔直起身子:“你说是吧?于姑娘?” 事情越发大条。 这件事已经不能算是妃嫔之间争宠的小事了,完全处在胆战心惊的宫女霎时看到这一幕,更是心肝都在颤。 怎么会? 贴身宫女贴身伺候的于姑娘。 这宫殿里哪个地方有什么,哪个东西在哪里,她再清楚不过。 若是主子突如其来说要穿哪件哪件月牙白或者红色狐皮做的袄子,或是薄衫,不用一盏茶的时间,她立马就能找出来。 更何况是那处,这么明显的地方,她昨儿个晚上才帮忙整理过。 今日忽然就蹦出来个丑人娃娃,还被针扎的这么丑这么惨。 想想都不同寻常。 看到贵嫔的笑,贴身宫女一下子福至心灵:“贵嫔娘娘,你……” “嘘。”贵嫔一根手指竖在了她嘴边:“你可要想好了再说,知道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污蔑宫妃要定什么大罪吗?” 贴身宫女直愣愣地盯着她。 贵嫔收回手指,转头看向于桑之:“你说呢?于姑娘?” 于桑之终于站了起来。 贵嫔暗暗为自己打破了于桑之的淡定而得意。 心中更是看不起。 就这样的人,也敢勾着皇帝这么久,怕是没吃过什么教训。 今日,就让她给她一个教训,让她明白,这世界上,并非所有东西都只靠一张脸就能得到的,多的是光有一张脸却下场凄惨的人。 都说红颜薄命。 她也不能例外。 这样想着,却没想到于桑之离她越来越近。 沉浸在自得里的贵嫔感觉到一丝不对劲,抬起头来,从于桑之看着她的幽深视线中,忽然感觉到胆怯。 “这……”贵嫔控制不住用自己的手按住身边的雕花木柜,这才忍住不后退。 她终于忍不住这样危险的视线,为了掩盖自己心中的胆怯,她扬起声音:“你要干什么?” 于桑之静静看着贵嫔的反应,像是在看一个小丑在众人面前自娱自乐地做戏。 贵嫔被她这样的眼神看的伤心起来,她这是什么眼神? 凭什么这么看她? 正在两方都剑拔弩张的时候。 外面传来一点点响动。 贵嫔眉目一动,偷偷高兴起来,一定是她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在皇帝面前戳穿于桑之狐狸精又恶毒的本质,这样的想象让她整个心脏都激动起来。 然而此刻来的并非是贵嫔心心念念的要将于桑之打入冷宫的皇帝。 而是一排冰冷的甲卫。 于桑之身边的贴身宫女派去的笑宫女去得比贵嫔派出的人早得多。 可是去的时机不巧,正好撞到了极为紧要的时刻。 朝堂最忠心的老臣和亲王派的大臣正在因为一大事互相喷得头破血流,两方都不能后退一步。 甚至老臣哭的感天动地,拉着大殿里的盘龙柱就要往上撞。 这样的时刻,就连梁九功也不敢冲进去,打扰几个大臣和陛下。 但梁九功也知道皇上对于姑娘的上心,也明白于姑娘身边的小宫女的紧张。 为了缓解小宫女的压力,也为了避免在皇上顾及不到的时候于姑娘出什么事,两九功一咬牙,擅自叫了一队人去按住事态。 在这队甲卫走之前,梁九功还好好叮嘱了一遍,叫他们一定要护好于姑娘的安全,否则就要唯他们是问。 此刻小宫女好不容易办好了事,却见于姑娘的寝宫里已经闯入了不少人,以为是自己办事不力,撇撇嘴就要掉眼泪。 贴身宫女拉过那个可怜的小宫女,支起袖子给小宫女擦了擦小脸蛋,还给她比了个手势:“嘘。” 小宫女静下来,眨了眨眼睛里的水雾,方才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于姑娘一个人和贵嫔的一排人形成了两派,两派的气氛剑拔弩张,似乎下一秒就要打起来。 而身为另一派的领头人,贵嫔也被这样的架势给吓到了。 身边的绿衣裳宫妃拉着贵嫔的袖子,和贵嫔咬耳朵说:“怎么办?看样子皇上似乎很看重这小狐媚子。” 她们正在互相对视,那甲卫队的队长则冷着一张脸,那张脸上毫无表情,似乎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和无生命的物件一般:“请娘娘退出关雎宫。” 这队护卫队听命于皇帝,对后宫妃嫔完全不在意,哪怕是贵嫔在他们面前,也不能命令他们。 贵嫔心里心虚了一下,不过立马就又直起了腰:“凭什么要本宫走?本宫也有事要禀告皇上,本宫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贵嫔说完,还瞪了瞪甲卫队的队长,似乎对他偏向于桑之很不满。 哪怕在皇上身边的甲卫队面前,贵嫔也自以为,自己在皇上心里的地位要比于桑之要高的,这个不长眼的护卫凭什么这么命令她? 甲卫队的队长蹙眉。 他接到梁公公的请求,让他先来帮忙为于姑娘撑场面。 却没说若是贵嫔胡搅蛮缠不走该怎么办。 一时间,两方都僵持住了。 贵嫔仗着自己地位高贵,家世不错,量他们也不敢对自己动手动脚,所以傲得很,就是不走。 不光不走,还要在这些人面前说于桑之的坏话:“你身为皇上身边的甲卫队队长,怎么敢帮于桑之说话?难道这狐媚子也勾引了你,真是不安分。” “大胆。”甲卫队队长皱起眉。 严嬷嬷也暗自在背后扯自家贵嫔的袖子,暗地里暗戳戳给眼神,让贵嫔少说两句。 哪怕是讽刺于桑之,也不能侮辱皇上才是。 贵嫔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正打算闭嘴待在寝宫丽等皇上过来。 却见对面的小宫女抽泣着咒骂她:“你胡说,你个坏巫婆。” 这等巫婆指的是草原里那些神神叨叨的神职者,虽然地位很高,单把贵嫔类比成那些画着花花绿绿神神叨叨的东西的巫婆,就是在往贵嫔身上踩雷了。 “你说什么?贱蹄子。”贵嫔瞪大了眼。 她从入宫以来,就没见过这么没有规矩的人。 如今倒好,在同一日内,在同一地方,居然让她见着了两个。 “真是有什么主子出什么样的奴才。”贵嫔红唇开合:“有你们这样不遵守宫规的奴才,难怪你们的主子,居然敢光明正大在阖宫内行巫蛊之术。” 说罢,贵嫔似乎是怕于桑之不承认,对严嬷嬷比了个眼色。 严嬷嬷上道地上前,拿起那只诡异的丑娃娃。 她捧起了捡起的丑娃娃,呈在众人面前。 不少宫妃看了一眼都惊呼者移开了视线,似乎怕到不行,唯恐被娃娃直勾勾的眼神摄入了心神,成为那巫蛊之术受害的一员。 其中不少一生都未曾见过此物,只在宫人或者以往的异志中听过这个,对巫蛊二字的印象唯有邪恶,哪怕近距离看都不敢,此刻更是怕的手指颤抖。 唯独几个对巫蛊之术尚且有听闻的,才敢细细地瞧。 就连那队被派过来给于桑之撑场子的甲卫队都惊讶地看过来。 似乎也是对此惊愕非常。 看到他们的表现,分明也是不知情的,恐怕也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居然是个这样恶毒的人吧? 贵嫔扬起了下巴,略带得意地一笑。 所有人的表情和心情都完全不同。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恐怕不能善了。 第104章 就是她 两柱香后,那只可怕的娃娃被放在案几上,鲜红的血迹涂染着生辰八字。 玄烨撑着脑袋,看了一眼就仿佛被烫到似的,立刻移了开去。 而玄烨面前,则跪着一个青衣小童。 青衣小童正是方士身边的药童。 此刻他来,是为了将方士所说的话,全都转述给皇上。 “奴不敢隐瞒。”青衣小童跪在地上:“方大师说了,他前几日掐指为大清算了一卦,算到大清头上北边最亮的一颗紫微星,如今隐隐有蒙尘的征兆。” 青衣小童口吻颤抖:“方大师连夜掐算,找到了缘由。” 说罢。 他一指坐在玄烨身后的于桑之,又从左将手指移到右边,一一指到殿内所站多各个妃嫔处:“大师算到,此次祸灾和后宫娘娘们有关,如要维持大清鼎盛,就得消除后宫中混入的一颗灾星。” 玄烨静静地听着青衣小童的话。 没有什么反应。 反而是被指到的一些妃嫔一个个往后瑟缩,后怕得看着青衣小童不断说话的嘴,惊呆了一般看着。 她们也没想到,居然真的有灾星在后宫里。 后妃们左右对望,看谁都像是个灾星。 可眼前更像是灾星的,似乎只有一个。 “是她。”贵嫔站出来,指着于桑之,眼神恨恨,她不相信到了这个时候,于桑之还能够无动于衷。 “一定是她。”贵嫔笃定道:“皇上,你看,只有她才会在后宫耍这些小人,只有她才会巫蛊之术。更何况她来历不明,既不是世家大族出身,更不是知根知底的人,或许就是灾星降世,所以才祸乱宫闱。更何况,当初皇上为什么这么巧就在南下时失踪受伤,指不定就是灾星克了皇上。” 贵嫔言辞恳切,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信了。 她跪趴在地:“还请皇上明鉴。” 贵嫔都跪下了,跟着她一起来的姐妹们面面相觑,看着皇上不怒自威的脸色,也各自跪下:“请皇上明鉴。” 贵嫔虽然人跪在地上,低着头,嘴角却不自觉慢慢勾起。 皇上本来就是看在这女人救了他一命的份上才格外宽待。 现在知道了这女人是灾星,很可能就是害他受伤的罪魁祸首,总该要惩罚这个女人,为她出口气了吧? 然而,皇上看都没看贵嫔一眼,反而略带深意地问青衣小童:“你说,后宫里,谁才是灾星?” “额……”青衣小童顿了顿。 似乎没想到皇上会这样直接询问他。 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告诉皇上:“方大师说,皇上的后宫三千,每一个人都可能是那颗灾星。” 一直淡定的玄烨背影僵了僵,脊背些许僵硬,偷偷侧目,不动声色看了一眼于桑之。 发现于桑之没有反应后,他有些失望,又有些松了一口气:“朕后宫没有三千。” 何况朕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过那些人。 “是。”青衣小童改口:“虽然这是夸大的说法,皇上的后宫并无三千妃嫔,但是数量也算不上少,每一个都很有嫌疑。” 青衣小童犹豫地说:“方大师并未告知我灾星的姓名。” “哦?”玄烨发了怒。 这里是他的后宫,是大清王朝的中心,方士一边说后宫里有灾星,一边又语焉不详,这是什么道理,他皱眉道:“这么说,方大师连这件小事都算不出来了?” “是,是。” 青衣小童吓了一跳。 皇上自从坐在这儿一直态度淡淡,青衣小童以为皇上心情尚且还好,却没想到立刻就发起火来了。 青衣小童连忙掌嘴道:“不,是奴才没用,奴才并未问过方大师,奴才这就立刻去请教方士。” 眼前面对着皇上的怒火,青衣小童一切想要帮助方士隐瞒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什么方士,什么方大师,都完全没有他的性命重要。 惹怒了方士,最多被下个咒语,而惹怒了皇上,那可就是性命之危啊。 “那还不快去?”玄烨催促。 皇上敛起眉眼的威严格外冷厉,没有人能见了不生憷。 青衣小童自然也是一样,连忙连滚带爬离开:“奴才这就去。” 等青衣小童跑远,贵嫔还不甘心。 这事实就摆在眼前了。 她刚准备了这个计划来打压于桑之,那边方士就派了一个小童告知灾星的事,天时地利,再加上运气,这次说什么都能把于桑之拉下来。 偏偏皇上却偏袒于桑之,不立刻定罪。 这也太过分了。 然而没等贵嫔说话,玄烨就已经闭上了眼。 看样子是不打算和她们多说。 贵嫔恨恨看了一眼坐的淡定的于桑之,一边悄悄揉了揉发麻的膝盖。 等方大师来了,看她还能不能这样淡定地坐着。 等她被皇上厌弃,有她好受的。 几个妃嫔养尊处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不过片刻就受不住了。 但是皇上没有叫她们起来。 而青衣小童才刚走,等回来又得遥遥无期。 实在受不住,后面的妃嫔悄悄拿手垫着膝盖,愁眉苦脸。 果然是灾星。 害她们在这里罚跪。 而被各个妃嫔用眼刀子直戳的于桑之则老神在在地捧起桌上的茶。 恰好这会儿玄烨睁开眼,略无奈地看了于桑之一眼。 他清楚她的手段,定然不会留这么个极明显的破绽在这。 那么这个破绽,是谁摆出来的,就很清楚了。 青衣小童才走出一柱香的时间,就带着方士回来了。 方士走在后面,衣衫飘飘,高抬着头,是极为骄傲的姿态。 青衣小童带领着方士走在前面,忍不住擦起了汗珠。 他偷偷瞟了一眼方士,见方大师沉默,忍不住小声道:“方大师,皇上想要知道后宫的灾星是谁,可是奴不敢说。” 方大师教诲他,一旦皇上问起,便说和巫蛊之术扯上关系的,都与妖妃关系匪浅,会对大清不利。 他本来想说多,可是见着一把又一把单良的刀,心里的小胆儿啊,就一颤又一颤的,嘴巴粘糊着,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方大师瞥了一眼青衣小童,轻斥一声道:“哼,你怕什么?现如今,我在这里。定会帮助陛下抓到那个妖妃!” 青衣小童胆子颤来一下,点点头,脚步又加快了几步。 他心里嘀咕着,也不知道方大师为何会和后宫的妃嫔争宠之事扯上关系。 明明方大师是一天到晚都待在药房,无事不出门,就连寻找材料这件大事都要他去找。 这会儿为何会主动掺和到妃嫔的争宠之事里去呢? 难道真的是后宫的下人们说的那样?方大师和贵嫔的关系匪浅,所以…… 青衣小童连忙停住了自己脑子里的想法。 停停停。 不一会儿,两人已经走到了关雎宫的大门,透过那大敞着的殿门,两人已经能看到严肃着脸站立在两侧的侍卫。 青衣小童感到自己的胆子又开始砰砰砰的跳起来。 手心里也渗出了汗。 方大师一进去,首先就是行了一个大礼。 虽然他看不起世俗凡间的帝王,但也不愿意自矜自骄,落人口舌。 玄烨看着他垂在他脚下的脑袋,轻轻点了点食指,随即:“平身。” 方大师抬起头来,第一眼先往玄烨身边坐着的女子看去。 女子一身清丽的衣袍,长发及腰,乌黑又绵密,而那张如清水芙蓉的脸,则更为熟悉。 这还是方大师入宫以来,第一次见到于桑之。 方大师死死盯着坐在玄烨身边的于桑之,眼睛里似乎蹿着火苗,眼睛都不会眨了。 是她,就是她,是她让他落到了如今的境地。 想到于桑之所做的那一切,方大师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开始痛起来。 日日夜夜磨炼药丸,品尝丹药的痛苦,都让他此刻狠狠盯着于桑之。 嘴巴里似乎都蔓延出曾经吃药的苦味。 同样跪在地上的还有贵嫔以及她的一众小姐妹。 此刻听着皇上说了平身,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贵嫔拍了拍自己的衣裙下摆,看到方大师还跪在地上,对着他使眼色:“方大师,还不快起来?” 方大师眼前恍惚。 三四个人开始在他面前说起了事情的缘由。 方大师这才明白,原来要使坏的是贵嫔,而非是于桑之。 他狠狠地笑了一声。 本来还想拖着一群人下水,现在倒好了,已经有其他人做局,他顺水推舟,便可以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皇上,她,就是你要找的人。”方大师指着于桑之,发出了一阵冷笑:“只要有她在,便会危害大清,此刻不除,更待何时?” 方大师激烈高昂的嗓音,带着满满的愤恨。 贵嫔虽然不知道方大师和于桑之之间的龌龊,但也知道此刻就是要落井下石。 她连忙点点头,也向皇帝请愿:“还请皇上为了大清之福,将她赶出宫去。” 方大师铁青着脸,冷冷轻嗤一声:“光是要赶出宫去,恐怕还不能够吧?她做了这样的事情,必得被绑在除妖柱上,当我亲自烧了她的骨灰和残骸,才能消除这宫闱之乱。” 两人一唱一和,已经几乎将于桑之给定了结局。 方大师更是狠辣,想要给于桑之一个全尸都不放过。 玄烨静静看了眼他们。 沉吟着问:“那按照方大师的说法,行了巫蛊之术的,便是后宫的灾星,就是祸乱宫闱的妖妃,就该要火烧除妖柱,留不得全尸?” “是这样没错。”方大师一口咬定。 “你呢?”玄烨瞥了一眼同样愤恨的贵嫔:“贵嫔,你来说,你也这般觉得?” 贵嫔被玄烨的问话激起了一点心虚,不过在玄烨面前,她自然也不能露出端倪,只能咬牙硬撑:“自然。” “好。”玄烨鼓掌。 第105章 莫要 方大师和贵嫔的说法都很是感人。 哪怕是玄烨,也颇为赞同。 他拍了一拍手:“请人进来。” 扑通一声,一个穿着华丽宫装的宫人,跪在了地上。 贵嫔还很疑惑,这到底是哪里的人? 然而定睛一看,她的心脏瞬间就跳出来了。 那张充满褶子的脸,不就是她最为宠幸的嬷嬷之一吗? 除了严嬷嬷之外,她还有一个左膀右臂,姓宽,是她原先府里管事的妻子,冠夫姓之后,极为王宽氏。 对于她,她很是宠幸,毕竟王宽氏的卖身契都握在她的手上,是自己人。 因此她把她当做除了严嬷嬷之外的二把手,什么事情大多都交由她来办。 这次的巫蛊之事,很多主意和细节都还是王宽氏来完善的。 “你,你……”贵嫔左右看了看,给王宽氏打眼色:“你这是出来干什么?为何要打扰皇上和方大师捉拿灾星,还不下去?” 然而,王宽氏似乎是完全没有看到贵嫔的眼色,还是一脸恍惚地跪在地上。 她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罪人王宽氏,有话要讲。” “你想要说什么,以后再说。”贵嫔已经紧张到无法面上装作王宽氏和她不认识的样子,对着王宽氏狠狠使眼色。 然而,在场的却没有一个人听她的。 玄烨笑了笑,点了点手头的扶手。 眼里暗藏着锋芒:“王宽氏,你要说什么,便现在就说吧。” 王宽氏砰砰砰,又是几个响头下来:“奴才做错了事,奴才听从贵嫔娘娘的吩咐,私自定制了几个娃娃,特意扎上针,写上了皇上和贵嫔的生辰八字,塞在了于桑之姑娘的床底下,所以铸就了大错,特来自首。” “哦?”玄烨似笑非笑:“有这种事?” “没有。”贵嫔急了,不等别人发问,立马就说:“这婆子一定是喝醉了酒,耍酒疯呢,你们怕是不知道,她以前就常常大白天喝酒,喝了之后说的一些话,醒了都不记得的。” 贵嫔不想把事情拉扯到自己的身上来。 分明胜利就在眼前了,无论是方大师还是面前的情景都很有利于她。 可是。 可是。 怎么就突然出来了一个王宽氏呢? 王宽氏没有敢抬头看贵嫔,反而是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膝盖,诺诺的说:“罪人所说的一切句句属实。但凭皇上查证。” “嗯?”玄烨点了点扶手,袖子一摆,示意下人去查。 王宽氏头磕在地面上:“这个原料是奴才在京都王家店面买的,针线是用的贵嫔宫里特有的金丝线,朱砂也是贵嫔宫里专有的。这一切,皇上都可以去查证。” 贵嫔的手指都在颤抖,指着王宽氏:“你你……” 吃里扒外。 心肝都黑了。 贵嫔连忙跪下,举天发誓:“皇上,皇上你相信我,我没有做过。” 玄烨闭上眼:“你有没有做过,等下人去查证回来就明白了。” 贵嫔浑身一抖。 显然也心虚。 果然,等两柱香之后。 下人捧着从贵嫔宫里搜出来的朱砂和特有的针线,与那小娃娃进行比对。 “确实是。”大总管梁九功亲自盯着,惊叹不已:“想不到啊,原来是贵嫔宫里的。” 若是没有王宽氏站出来,恐怕这次大家都要被贵嫔给耍了。 其他几个跟着贵嫔一起过来捉拿鹦鹉的妃子们也各自不敢对上视线。 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完全不敢打扰皇上处置。 她们来的时候有多么想看热闹,这个时候,就有多么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事情很清楚,想来贵嫔娘娘是嫉妒于姑娘,所以才会下此狠手,把这样大的罪名给压在于姑娘的头上。 可是贵嫔棋差一招,没想到王宽氏居然良心未泯,愿意站出来为于姑娘证明这娃娃的出处,从而挽回了这场闹剧。 如果不是王宽氏尚且有一点良心在,恐怕在场的所有人都要被贵嫔给骗了。 而方大师不知道为何,也笃定了于姑娘才是那个行巫蛊之术的人,差点要将于姑娘给绑上除妖柱。 果然。 “方大师。”玄烨侧眸看着捏紧了手心的方士:“你说,后宫里的灾星,就是腥风血雨巫蛊之术的人?” 不是。 方士在心里回答。 是于桑之。 虽然不是灾星,可是心狠手辣。 “是。”方大师咬牙:“皇上说的对。” “那就好。”玄烨勾起唇角:“免得又伤及无辜。” 方大师的心头在滴血。 明明是大好的形势,他正就要看着自己的对手被打压,被抛弃,为什么就在他眼前,忽然出现了这样神一般的转折? 皇帝真的不知情吗? 方大师一时也无法确定,更无从把握了。 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方士闭眼:“皇上英明,居然找到了真凶。想必是贵嫔执着于后宫争斗,方才诬陷了于姑娘,这里,我也给于姑娘赔罪,冤枉了于姑娘,是我的错。” “确实是你的错。”玄烨点他:“若是被你绑上除妖柱,那世间,可就要少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了。” “是。”方大师低头认错:“是我考虑不周,请皇上责罚。” “便如此吧。”玄烨看了一眼方大师,定了论调:“既然是贵嫔想要陷害于姑娘,最后行了大错,便将她褫夺封号,杖责二十,贬入冷宫。而方大师既然是愧对于姑娘,便让于姑娘决定对你的惩处吧。” “二位可有不满?” 自然是没人敢的。 等贵嫔被拖出去,个个跟着贵嫔前来的妃子们则都受了惊,各自散去,想必要在自己的宫殿里躺上一两个月了。 而那只鹦鹉,则更是被人遗忘得彻底。 被叫来的护卫们也都收刀退下,偌大的一个宫殿,刚才还挨挨挤挤的,现在只剩下冷冷清清的一两个人。 玄烨还坐在凳子上,手按在于桑之的半面袖子上,话却是对着方大师说的:“你曾经治好了太皇太后的顽疾,太皇太后对你的观感不错,但是这也不是你的免死金牌,你若是行差踏错,那么太皇太后也救不了你。” 方大师抖了一下,明白了玄烨的警告。 皇上必然是也看出了至少一点他的目的。 所以才警告他。 方大师咬牙:“是,臣明白了。” 玄烨对方士来说,虽然是凡俗的帝王,但是也具有很大的压力。 毕竟方士只能倚仗一些小手段。 因此,方士咬牙忍了,看向于桑之:“于姑娘若有什么不满,臣都会认罚的。” 方士自然知道于桑之不能太过分。 既然今日的对手两人,他输给了她,那么他就愿赌服输,下一次她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他一定会一击必杀,切中要害。 绝对不会像贵嫔一样,留那么明显的靶子。 玄烨又看了方士一眼,把地方留给二人。 等看不见玄烨的身影…… 方大师缓缓直起腰。 他在于桑之的面前,便不打算再装了。 毕竟两人之间,熟的不能再熟了。 “呵,你倒是过的滋润。”方大师自一进来,便已经看透了整座宫殿的金碧辉煌。 可恶,他是送她过来吃苦的,不是让她来享福的。 于桑之也站起来,缓缓开合红唇:“别来无恙?” “呵。”方大师冷嗤一声:“我有恙无恙,你不知道?” 于桑之围绕着方大师,转了一圈。 从上打量到下。 她的目光如同机关枪扫射一样,看得方大师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才缓缓开口道:“看来,你也过的不怎么好。” 身体千疮百孔,各处缝缝补补,自然不会好。 方大师冷眼看着装模作样的于桑之:“拜你所赐。” 于桑之点点头:“这怎么能说是拜我所赐?明明是你自己作孽多端,被自己反噬罢了。” 方大师冷哼一声:“你别装了,难道你就有比我好到哪里去吗?” 于桑之清冷的眸子盯着方大师:“我和你不一样,你的心太脏。” “哼。”方大师不服:“我不过是使些小手段罢了,当初若不是你不乖乖的服从我,现在又怎会到这样的局面?说到底,都是你。” “把你的无能怪罪到别人身上,怪别人不乖乖配合你被你利用,难道还是我的错吗?”于桑之似笑非笑。 “你别学其他人了。”方大师突然暴怒:“你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哪怕你学的学别人学的再像,你也只是一个怪物而已,你永远不会有自己的感情,驾驭你这样的怪物,我有什么错吗?” “啪”。 于桑之甩了一巴掌在方士的脸上,看似动作轻飘飘的,但实际上力道却很大。 方大师被打的头往右侧偏过去,转头,不敢置信的看着于桑之。 于桑之冷冷乜他:“怎么?不服?” 方大师咽下喉咙里的血沫。 擦掉了嘴角的血。 在今日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于桑之敢往他的脸上甩巴掌。 这真是奇耻大辱。 极致的怒火促使他握起拳头。 然而,他一动作,全身就都开始破碎,疼痛,胃部也开始从里而外的撕裂流血。 方大师捂着自己的五脏六腑,恨恨看着她。 于桑之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便知道他是无能狂怒。 实际上,此刻他的状态,连只愤怒的鸡撞过来,都能撞碎他表面的身体。 于桑之拍了拍手上沾的灰尘,仿佛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连眼睛也不带看他:“这便算是你的惩罚了,滚吧。” 方大师忍下心头的那口气,狠狠一甩袖子,正要出去。 忽闻身后传来轻轻的告诫:“对了,不要让你那恶心肮脏的东西在宫里到处流窜,特别是——别溜到我的眼前来,不然,来一个,我捏碎一个。” 第106章 绿鹦鹉 方大师回到自己的宫殿里。 狠狠把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摔了一地。 青衣小童跟在方大师的身后,一句话都不敢说,一口气都不敢喘。 从方大师从于桑之姑娘的宫殿里出来的时候,青衣小童就已经发现了方大师脸上的那个明显的巴掌印。 这么一个硕大的耻辱,青衣小童自然是不敢提及,唯恐伤了方大师的自尊心,连累着他受到呵斥。 果然,等到方大师独自一人回到宫殿的时候,里面顿时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青衣小童躲在殿门外,暗自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方大师只是被甩了一巴掌而已。 不像贵嫔娘娘,本来是如此尊贵又高傲的娘娘。 方才像条狼狈的狗一样被拖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 被掠夺了尊严。 在烈日下褪去衣衫,不仅被杖责二十,还要背负着这么大一个罪名,被打入冷宫。 想来也是,被打入冷宫的妃嫔,一旦以后没了倚仗。 等待着他们的不是死去,就是毫无尊严的活着。 而跟着贵嫔曾经作威作福的那些下人们,自然也要受到各宫的呵斥和看低。 青衣小童摇摇头,连忙回去躲着。 就怕方大师突如其来又想出什么新点子,让他去办。 那可是要命的差事啊。 而此刻的王宽氏,则唯唯诺诺地领了银子。 关雎宫一个眼熟的侍卫,将一袋银子放在王宽氏的手中,告诫她道:“出了宫之后,这些东西都要烂在肚子里,不许和旁人提及,知道了吗?” “是,是。”王宽氏陪着个笑脸,连连点头。 “您放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奴才都晓得的。” 王宽氏便是再有心机,也被昨天的那个场面给吓得要死。 现在贵嫔娘娘家里肯定也把她当做眼中钉,她要揣着这些银子自己跑路。 她虽是贵嫔娘娘家里管事的妻子不假,但是那个管事时常打骂她,对她从没个好脸色,她早就想脱离他了。 现在好了,不做不休。 她干脆也不要回去了,就拿着这些银子,自己一个人去个陌生的地方,找其他地方安安稳稳生活,再也不掺和到里面去了。 侍卫点头。 王宽氏连忙转身,情不自禁的快步离开。 就连脚步都透露着一股焦急。 侍卫看了一两眼,等到王宽氏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回到宫殿中禀告。 “主子,都办妥了。” “嗯。”玄烨捧着卷书,正在看书中的各种姿势。 别看他最近日日和于姑娘待在一起,但实际上他仍旧是一个求知若渴的人。 在遇到于桑之之前,他对很多知识都是一知半解,只听得猪叫,没见过猪跑。 后面要伺候于桑之,就只能勤能补拙,多多学习知识了。 玄烨侧过书的的方向,不让侍卫看到书的内容,问道:“王宽氏什么反应?” 侍卫想了想:“特别开心?” “她说还要回去吗?”玄烨又翻了一页。 “臣猜想她肯定不回去了吧?若是臣家里有这么一个母老虎,臣也不回去。” “哦?”玄烨笑了:“真的?” 侍卫摸摸脑袋,笃定道:“真的。” …… 等到玄烨放下书卷,回去与于桑之安歇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玄烨靠在硬枕上,半湿半干的头发披散在他的身后,他摩挲着于桑之的脊背,问道:“你今日罚他了?” “嗯。”于桑之应了一声。 “朕听说了,他出去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个很重的巴掌印。” 于桑之抬头看了玄烨一眼。 玄烨叹口气道:“便宜他了。” 于桑之坐起来,静静的看着玄烨片刻。 下床去,取来一个盒子。 是那个玄烨曾经扔给他的黑色锦盒。 曾经,黑色锦盒里装着的是泥土。 现如今…… 玄烨摇了摇黑色警盒,发现轻的过分。 “里面是什么?”玄烨问。 “是方士的一部分。”于桑之回答得直白。 玄烨:“……” 玄烨的表情一言难尽。 于桑之看了玄烨一眼,解释道:“不是正常的一部分,是它衍生出来的黑暗所分出来的分身。” 玄烨点了点锦盒。 于桑之打开它。 里面是被压缩连磨成小小一颗的黑色影子。 是被方士遗失的,于桑之钓鱼得来的那一小块。 “这个若是没有被封印压缩,其实是会拥有方士的一部分力量的。”于桑之解释:“方士现在的身体很弱,可能受到了反噬的影响。所以他只能利用一些诡谲的法子,帮他去办一些事情。” 于桑之摇了摇那个锦盒。 锦盒里的黑色影子在瑟瑟发抖。 “如果他完全失去了这些力量,他自己就会成为一个他所看不起的凡人。” 玄烨抱住于桑之的腰:“不知道会不会有这么一天。” “会有的。”于桑之很期待那一天,那一天的到来一定不会很慢。 “给你吧。”于桑之把锦盒给他。 “给我?”玄烨挑眉:“你不怕他给偷回去?” “在你面前,他不会。”于桑之直接道。 于桑之大概能猜出方士是要来干什么。 无非是想来看她的笑话,再给她使使绊子。 现在这个绊子没使成,恐怕就要憋着下一次的坏了。 “这些黑色影子的隐蔽能力很强,有时候它不出现,连我也很难找到。”于桑之皱眉:“不过可以通知宫人们注意,若是有发现异样,便可来通知我。” “周太公钓鱼”很难抓住全部的黑色影子。 若要彻底抓住所有的黑色影子,还是得要他们亲自动手。 不过也要防备方士将黑色影子重新收回去,这就更加难找了。 “行。”玄烨将盒子收下:“明日一早我就吩咐下去,让宫人一旦看见什么奇怪的地方,就立马汇报上来。” 第二天,玄烨果然信守承诺,将这件事情偷偷颁布下去。 除了方士所在的宫殿,其他宫殿的下人们都打起了十万分精神,注重起了细节。 而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于桑之还没彻底睡醒。 反而是一个关雎宫的宫女,抱着一只小鸟站在殿门前。 殿门打开,关雎宫的洒水宫女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只绿色的鹦鹉。 这只鹦鹉的羽毛华丽,全身上下似乎都被装点清洗过,整只鹦鹉肥肥胖胖的,模样很好。 显然并非随处可见。 洒水浇花的宫女按住这只绿色鹦鹉的脑袋,让这只鹦鹉长长的尾羽翘起来:“于姑娘,奴婢是浇水的时候遇到这只鹦鹉的。这只鹦鹉似乎是像被人追赶似的,一路撞到了奴婢的怀里。奴婢想着可能是某个贵人的鸟,不小心飞到这儿来了,所以昨儿个想着找于姑娘,问问清楚将这鹦鹉送回去。” “可是……”浇花的宫女抿唇:“没想到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奴婢不敢过来打扰各位娘娘和皇上,所以只能等着。直到现在,奴婢听说各宫在寻找奇怪的事件,奴婢这才第一时间来找姑娘了。” 于桑之伸出手。 浇花的宫女很自觉地把那只绿色鹦鹉放到了于桑之的手上。 于桑之捧着那只绿色鹦鹉看了一眼,没想到那只绿色鹦鹉的气性还挺大,一下子啄到于桑之的手上。 “哎呀,于姑娘。”浇花的宫女惊呼。 显然是没想到这只鹦鹉居然那么大胆! 于桑之倒是没有什么反应。 她抓着鹦鹉看了一会儿,瞳孔倒映着绿色鹦鹉神气嚣张的神情。 “想来,这是贵嫔的鹦鹉。”于桑之慢慢道。 “呀,竟然如此。”浇花的宫女感慨一声:“那这……” 贵嫔昨日在关雎宫里受挫受罚,直至被打入冷宫的传闻,一下子后宫之内全部传遍了。 这该怎么办? 要他们把这鹦鹉送到冷宫去吗? 贵嫔见着了鹦鹉,还有心思养吗? 于桑之的手里捧着鹦鹉,想了想:“还是要还给她的。” “那……奴婢送过去?”浇花的宫女试探着说。 总不能让于姑娘亲自送过去吧,那贵嫔岂不是会拖着受伤的身体也要爬出来抓烂于姑娘的脸? “也好。”于桑之按下鹦鹉嚣张的爪子。 由着鹦鹉往浇花宫女的怀里飞。 浇花宫女笑了下:“那奴婢先把鹦鹉送过去。” “等等。”于桑之叫住了浇花宫女。 她把一包白色粉末状的油纸包裹着的药包交给浇花宫女:“你走在路上的时候,将其撒在道路的两侧。” 这包白色粉末状的药粉,一旦溶于水,则无色无味,碰上早晨花朵和树叶上的露珠,则会附着在水珠上。 这些粉末对一般人来说毫无作用,但是会对血腥味格外敏感。 若是有哪里出现了血味,这白色粉末便会幻化成粉红色。 用来寻找方士的黑色影子极为方便。 当然也有可能会撞上其他妃嫔教训下人的场面。 “是。”浇花宫女接过那包白色粉末,小心翼翼的揣在袖子里。 她也不知道这包白色粉末是用来干什么的。不过这些天和于姑娘相处下来,她觉得于姑娘虽然有点清冷,但是却是一个心底善良的人。 她很乐意帮于姑娘做一些事情。 于桑之并不知道其他人对她的滤镜。 她若有所思。 按照道理来说,黑色影子极有可能跟着熟悉的人。 方士的黑色影子最为熟悉的人必然是方士,但是昨天贵嫔来到她的宫殿时,她也从贵嫔身上感受到了一些熟悉的气息。 如果没有意外,方士的黑色影子,一定接触过贵嫔,而且并非是短暂的接触。 只有这样才能够留下如此浓郁的气息。 如今,那贵嫔虽然在冷宫,但也难保那黑色影子不会去冷宫转悠。 第107章 抓住 浇花宫女一边哼着歌,一边往沿路洒下白色的粉末。 这白色的粉末体积十分小,质量轻微,风一吹就随之飘散在花丛和草地里了。 果然,等到浇花宫女见到贵嫔的时候。 贵嫔已经冷汗涔涔的趴在破旧发霉的床上。 冷宫到处是蜘蛛网和灰尘。 桂平所躺的地方,连床像样的被褥都没有,床单四角还留下了蚁虫爬咬过的痕迹。 床帐发黑发黄,显然破旧不堪,已经很久无人居住。 贵嫔发着烧,她脸色通红,手脚发冷地趴在床上。 得益于过去的养尊处优,身体尚且康健,她在生病的情况下也没完全丧失意识。 一束束如同实质的恨意,从贵嫔的眼睛里散发出来。 贵嫔冷冷地问道:“你又是哪个宫里的人?又是谁派你来看我笑话。” 显然,在浇花宫女来此之前,已经有一批打着友善的幌子,实则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人来过了。 “没有人派我来。”浇花宫女道。 贵嫔冷笑一声,也不说信是没信。 浇花宫女把她手上的绿色鹦鹉举起来:“是娘娘的鹦鹉不小心跑到我这里来了,奴婢特意过来归还给娘娘的。” 绿色鹦鹉被养的很好,在被送过来之前浇花宫女还给它细心喂了鸟食和水。 此刻绿色鹦鹉歪着小脑袋,看着趴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的贵嫔,乐的嘎嘎笑出了声。 “嘎,嘎。” 贵嫔气极。 “鹦鹉。”浇花宫女安抚地拍了拍绿色鹦鹉的小脑袋,示意它不要捣乱。 “娘娘,这鹦鹉不通灵性,还请您不要怪罪。” “呵。”桂平忍着疼,额头上渗出冷汗:“你也不用装模作样喊我娘娘了,本宫早就不是了,本宫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你让我去养这样一个畜牲?” 浇花宫女沉默了一会儿。 片刻后,绿色鹦鹉在沉默中自己跳跃着小爪子,爬到了浇花宫女的头顶上,显然是把浇花宫女头上当做自己新的窝了。 “那奴婢先帮娘娘养着。”良久,浇花宫女只好这样说道。 浇花宫女就要退下,没想到身后贵嫔叫住了她。 “等等。” 浇花宫女停下脚步,听到贵嫔娘娘犹豫着说:“你帮本宫传个信。” …… 两刻钟后,梁九功打开熏着熏香的殿门,从里头出来。 “嘘。”梁九功示意身边的人都放轻了声音:“万岁爷正在里头批改奏折,都给我小声着点。” “你跟我进来。”梁九功示意低头垂眸的宫女。 刚进了温暖的内室。 浇花宫女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梁九功翘起拂尘:“说吧,有什么要事?” 浇花宫女一五一十将贵嫔拜托她的话,全都转告给了梁九功。 梁九功听了之后,沉默了一会儿道:“她这还是不死心哪。” 说着,梁九功让浇花宫女先退下,自己拉开小门,来到了万岁爷批改奏折的地方。 “万岁爷。”梁九功弯腰,将事情告知给了玄烨。 玄烨手上的朱笔一顿。 “她还不死心?” “是哪。”梁九功感慨道:“平日里奴才看贵嫔也曾是一个聪慧之人,没想到如今也……” 梁九功说不下去了。 玄烨袖子一拂,继续提笔写字:“她觉得她哥哥会因为她而冒死请求?她犯了那么大的错误,朕饶她一命,已经是看在以往的情面上法外开恩了。” 至于她以后会不会过的生不如死,就和他无关了。 “是这个道理。”梁九功也说:“这次是她犯蠢了,还抱着希望呐。” “那奴才这就让人打发她回去?” 玄烨的笔尖蘸了点墨,手腕有一瞬间的悬停:“不用,就按她说的去传话吧。” “?”梁九功吃惊。 “总归结果都是一样的。”玄烨并未理会梁九功,继续下笔。 果然,两日后,别说来劝诫玄烨了,就是传闻中宠贵嫔宠的无法无天的贵嫔父兄,一个个全都绕着玄烨走,生怕被玄烨想起来,牵连了自己。 这件事情虽然被封口,但是仍有少量的传闻从宫里传出,对宫中敏感的贵嫔父兄自然也得到了点消息,这几日战战兢兢,就生怕皇上为自家的孽女而牵连他们。 别说来为贵嫔求情了,平日里见到玄烨就像老鼠见了猫,连头都不敢抬,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可怜贵嫔还在冷宫中抱着希望。 于桑之命人撒下的粉末果然有用。 不出三天,就在去冷宫必经的小径上看到了粉红色的粉末。 那粉末攀附在一处青石板上,周围黏着几处肮脏恶臭的泥巴。 仔细看,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这里匍匐过去的痕迹。 于桑枝点燃火折子。 那粉红色的粉末立刻就燃烧起来,化为灰烬。 于桑之顺着那残余的痕迹一路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小池塘。 这处池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采的,已经有些衰败了,枯黄的莲花残骸漂浮在水上,投下一道道暗色的影子。 于桑之穿过池塘附近的水洼,来到一处杂草丛边,这里有一处被杂草围绕掩盖起来的小块泥潭。 大概三个巴掌一样大,很小。 但是散发着诡异恶臭的味道。 于桑之蹲下来,闻到一股明显的尸油味。 尸油在烈日下很容易燃烧,但是这块地方荫蔽又潮湿,所以不容易被人发现。 再仔细看,还残有一点点发白的血腥。 想来,如果这不是前人残留的,那么,黑色影子没少做坏事。 方士分裂出来的黑色影子虽然没什么脑子,脑容量很小,却还是会遵循本能。 它们的本能就是打猎。 宫里偶尔消失几个人,对他们来说就像是打打牙祭一样简单。 于桑之转了一圈,肉眼没有找到黑色影子的踪迹。 原地站了一会儿。 于桑之打了个响指,一只小小的黑色老鼠从地表下面爬上来。 吱吱呀呀地朝着于桑之叫了两下,见于桑枝不理它,只好扒拉着爪子四处嗅嗅。 闻到了一点气味,老鼠往那个地方走了两步。似乎是确定了什么,忽然窜了一下,窜没影了。 于桑之慢腾腾的跟在后面。 手上的火烛发出着明明暗暗的光。 噼里啪啦的,在此处,竟然显得有些阴森。 老鼠窜到了一个地方,四周都是黑的。 它四处嗅嗅,正疑惑气味为什么会消失? 这时候,一个黑色的影子投放在墙壁上,在老鼠身后逐渐膨胀。 而老鼠尚且并未发觉,而在摸着自己嘴巴旁边的胡须。 老鼠身后的黑色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要将老鼠整个吞吃到黑色的阴影中。 就在黑色影子蓄势待发的时候。 黑暗中出现了一道烛光。 于桑之冷白的脸印在辉煌的烛光下,显得和冷玉一样。 黑色的影子似乎察觉到不妙,哆嗦了一下。 吱吱吱吱。 老鼠闻到了熟悉的气味,转过头来。 吱吱吱。 老鼠吓的毛都炸了起来。 黑色影子僵硬了一下,膨胀的大黑影逐渐缩小了一点。 似乎秉承着打不过就跑的原则,黑色影子持续缩小,似乎想遁入墙壁的缝隙中逃跑。 然而。 上一次,于桑枝已经被一个鼠辈以这种方式逃跑过,这次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何况这次与上次不同,上次是宫中本就残留的阴影,而这次的黑色影子,是方士所带来的。 于桑之手边随手捡起一根木枝。 嗖地一下,定在了黑色影子身上。 黑色影子扭动自己的身躯,妄想逃开。 然而,一切皆是妄想。 这平平无奇的一个木枝条,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下了封印一样,将黑色影子牢牢禁锢在这一墙三寸之间。 黑色影子完全动弹不得,连形态都无法变幻,整个影子只能扭曲着扭动,完全没有刚刚将黑色老鼠视作食物时的嚣张气焰。 此时,猎人和猎物颠倒。 黑色影子在木枝条的封印中挣扎不得。 随着于桑之捧着的蜡烛火光越来越近,黑色影子也渐渐越来越清晰地看到眼前的恶魔是长着怎样一张丑恶的脸。 于桑之蹲下身,细细观察着已经动弹不得的猎物。 仔细一看,果然,这黑色影子身上有分割过的痕迹。 想来,它分割出来的另一半,则是被于桑之装入锦盒中的那一块。 很好。 全都凑齐了。 等到于桑枝提着黑色影子的人头,从小径中慢慢走出的时候,果然看见了方士铁青着脸站在她的宫门外。 他说为什么它的黑色影子不听召唤,原来是到了于桑枝的手上。 “你放开它。”方士怒道。 他完全没有想过,于桑枝才短短几年不到,就可以将他的黑色影子如此随意的抓在手中。 明明在几年之前,他的手段还能和她打个平手。 于桑之抬起眼。 于是方士被迫见到了于桑之那黑黢黢的眼睛。 看的他心发慌,看的他心发颤。 “你……”方士的气不由自觉的就虚了一点,连口吻都减弱了:“你想干什么?” 于桑之看着方士惊慌失措的样子,似乎是欣赏到一副久违的,她所期待的话剧。 那个话剧的小丑终于露出了他胆怯的内心,撕下他强装出来的镇定的面具。 “你猜我想干什么?”于桑之反问道。 “你,你不能动我的东西,你,除非你不想再回去了。”方士胆战心惊,色厉内敛的威胁她。 “哦?”于桑之轻飘飘的哦了一声,掐紧捏在黑色影子脖子上的手。 方士感觉到一阵窒息。 这是他和黑色影子相连的弊端。 黑色影子受伤,他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损伤。 方士憋得面红耳赤,感觉到空气正浅薄地离开他。 “住手。”方士顾不得其他,咬牙道。 于桑之欣赏了一下他憋闷难堪的样子,终于轻飘飘的松了手。 空气久违的再度涌入。 方士咳了两声,通红的眼睛充满恨意的看着于桑之:“你想要回到原来的时空,只有我才拥有那把钥匙。” “你要是杀了我,你就再也不能回去,只能留在这个时空。”方士强调道:“所以,你不能杀我。” 第108章 牢 很难说,玄烨听到那句话的心情是什么。 他只是和往常一样,高高兴兴的往关雎宫走,想要第一眼见到自己心中喜欢的那个人。 然而,他的高兴还没有维持到一柱香的时间,就被骤然打破。 他想要见的人,手里提着什么,站在不远处,浓重的夜色遮掩住她清冷的眉眼,像是看不真切的神秘的薄纱。 而对面,则站着可恶的方士。 在方士那句话说出口之前,玄烨相信,自己脑海中还没有闪过任何实质性的信息。 没有,任何。 但是方士那句话说出口之后,就如同一个重重的锤子砸在了玄烨的脑袋上,将他这颗自诩为聪明的脑袋瓜给砸的嗡嗡响。 第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玄烨相信世间有怪力乱神。 虽然他最近有翻一些汉族儒家盛典,里面曾讲过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是若是当真没有,他大清又为何要祭天,又为何年年祭祀,杀那么多头牛羊猪? 但是玄烨的脑洞开的再大,也从未想过,方士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甚至连看起来最为正常的于桑之,也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 “皇上?” 走着走着,突然发觉自家皇上的脚步停下了,梁九功连忙上前疑惑地问。 玄烨挥了挥袖子,止住了梁九功的话头。 他们竟然藏在宫道旁的竹影下,偏暗沉的夜色掩盖住了他们的身影。 玄烨不动声色的听着前面的动静。 梁九功也意识到不对,立刻竖起耳朵静静的听。 里头似乎是于姑娘和方大师正在争吵。 “你知道的,只有我掌控着那个钥匙,哪怕你的进步再快,没有我,你也回不去的。”方士怒盯着于桑之:“若是你聪明的话,就应该讨好我,而不是像这样。” 于桑之偶尔总觉得方士的脸皮很厚,但从未想过会厚到这种地步。 方士见于桑之说不出话来,感觉自己终于站回了上风。 “我还不知道你?你这个冷心冷血的怪物,毫无情感,没有正常人的思绪和感情,我看你对皇上也是逢场作戏吧?恐怕那个皇帝还毫无所觉,以为你是真心待他呢!”方士盯着于桑之的那张脸:“你也就是靠着你这张脸才攀附上皇帝,一旦有一天你的脸老了,色衰爱弛,你说皇帝还会不会信你?还会不会偏爱你?” 方士说着说着,把自己给说舒坦了:“所以你要回到自己原来的时空里去,对不对?在这里终究不是你的地方,你得仰人鼻息,你得仰仗别人的恩宠。” “是这些恩宠都是有时限的,要是被那个皇帝发现你在骗他,恐怕你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远处的竹影动了动。 玄烨折断了一片树叶,梁九功也吃惊地张大了嘴。 方士还在说话:“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的本性,你的情感我都清楚的很,你的手段,我也领教过。” 方士的话似乎含着另一层含义:“我们是从同一个地方厮杀出来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当然,也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我了解你,就像每天照镜子。看着我想什么,就能知道你想什么。” 方士笃定道:“你现在还不能杀我。” 于桑之很不喜欢方士的这幅样子。 她冷淡道:“就是我想回去,那又怎么样?” “你怎知道,世间就只有一把钥匙?” 方士被她说的愣了一下,不过很快笃定道:“你以为这个钥匙是随处可见的吗?你随便走在路上,随手拿一把就是了?当然不是。这把钥匙,是世界上极为难寻的,我当初要找它也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等了整整三年,才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拿到。你要想再寻一把,恐怕不等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连个钥匙的影子都难以见到。” 远处。 竹叶晃动了两下。 玄烨又折断了两片竹叶。 而梁九功则暗自嘀咕:“原来于姑娘真的想回去呀?我还以为,于姑娘对皇上是……” 迎面一对冷冷的眼刀子递来,梁九功立马不敢说了。 他紧紧的把嘴闭上,生怕戳到自家皇帝那颗受伤的心灵。 但远处的两个人,却没有发觉玄烨的存在,也自然无从顾及玄烨的心情。 “没有你,我等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又如何?”于桑之冷淡的瞥了方士一眼:“反正这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没有你和我作对。” 方士噎了一下,不吭声了。 而脑容量小小的黑色影子则龟缩在于桑之的手上,完全不敢动。 生怕可怕的恶魔想起它来,又来狠狠伤害它一把。 方士没有办法,只好诱惑于桑之,拖延时间:“这样吧,只要你放过我,我就在三个月后把钥匙给你。” 于桑之斜眼看了他一眼。 方士咬牙:“真的不骗你。骗你就让我以后死无葬身之地。” 于桑之不信他,不过并没有为难他。 她将手上的黑色影子切下一半来扔给方士:“定金。” 方士又受到了一次重创。 看着怀里的那一半黑色影子,方士擦了擦嘴角边的血,狠狠把心底的恨意给压下去。 竹叶声簌簌作响。 玄烨和梁九功把自己藏起来。 他们藏在黑暗里,看着路过的方士,眼神冷冷的。 眼见着方士已经走远了。 梁九功小心地抬头看玄烨,生怕自家皇帝一个冲动,就干下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影二。”玄烨从黑暗里走出来。 “在。”一个全身穿着黑色便衣的影卫从树上翻下来,跪在地上。 “去把方士压入大牢,任何人不得进去。”玄烨的声音里仿佛含着冰块。 “是。”影二一个翻身,又不见了。 梁九功捂着嘴,看向自家的皇帝,小心地劝说道:“爷,可千万不要冲动啊。” 玄烨盯着方士离开的方向,冷淡道:“朕很冷静。” 话落下一秒,一根竹枝迎声折断。 梁九功吓了一跳,不敢再劝。 留下满地的竹叶残骸,还象征着它们所受到的摧残。 这一晚上,玄烨并没有去找于桑之,反而原道折返,静静地坐在批阅奏折的书房里。 书房安静到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烛火整整亮了一夜。 玄烨就在书房里整整坐了一夜。 梁九功苦着脸守在门外。 其他人不知道皇上的心思,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显而易见,皇上的心已经落在于姑娘身上了,然而于姑娘却似乎并没有把这份感情看得如何重要。 想到昨天晚上他所听到的,那些方士说的话,梁九功就感觉自己的脑袋上都散发着寒气。 方士可以说自己了解于姑娘,可以向于姑娘求饶。 但怎么能说于姑娘对皇上的感情都是假的呢? 这不是往皇上的心窝里戳刀子吗? 感情的事情只有当事人才清楚,而旁人都只是过客。 梁九功这些日子把两人相处的日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皇上是怎么珍惜于姑娘的,是怎么为于姑娘而放弃以前的原则,又是怎么为于姑娘做一切他从前从来不会去做的事。 而于姑娘颇显冷淡的态度,自然也被他看在眼里。 过去,皇上可能还能自欺欺人,说于姑娘对其他人都是这样冷淡,对皇上反而有点亲近。 皇上满足于这样的感情,所以不会多想。 昨天方士的话,则是把这个表面上温馨的遮羞布狠狠地拉扯了下来,露出里面真实的内里。 真实的情况就是:于姑娘对皇上和对其他人态度并无明显的不同。 这层遮羞布将皇上表面上所幻想的期冀打破。 所以皇上才会一夜无眠,静静坐在书房里,而不愿意去质问于姑娘,彻底掀开这层无法遮蔽的表面和谐。 因为一旦打破,可能面对的就是再也无法回到现在。 噔噔噔。 小太监捧来茶。 梁九功抬头一看,已经到了五更天。 这可不行,好歹皇上要休息一下。 梁九功放下茶盏,推开门进去:“皇上,您别坐着了,这会儿马上就要上朝了,您先休息会儿吧,不然龙体受不住啊。” 因为一晚上的熬夜,玄烨的眼底已经出现密密麻麻的红血丝。 他的喉咙动了动,感受到干涩的嗓子。 梁九功连忙捧来热茶。 玄烨闭了闭眼,叫梁九功拿来衣服:“准备一下,一会儿上早朝。” 方士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走在宫道上,就被人一掌打晕,扔到了这个偏僻潮湿的牢房里。 他缓缓坐起身来,摸了摸自己还发疼的脖颈。 四周看了看,全是乌漆麻黑的一片。 方士忍了一会儿,坐起身来。 不小心碰到一旁的稻草,里面钻出一只黑色的蟑螂。 方士收回手,揉了揉自己的头。 他并不怕蟑螂,毕竟常年与这些东西为伍。 只是不知道是谁将他打晕了带到这里。 “有人吗?”方士扯着嗓子喊。 然而,四周一片寂静,一点声响都没有。 方士第一时间是怀疑于桑之出尔反尔,欺骗了他。 不过等到下一刻,他又自己否定了这个判断——若是于桑之想要对付他,不必等到这一刻。 想来是是其他人。 可是是谁呢? 方士深居简出,和很多人都毫无接触,又有谁会专门把他打晕带到这里? 方士按了按胀疼的脑门。 如果是以前,他没有受伤,他绝对不可能如此轻易的被人抓住。 四周一片漆黑,黑洞洞的,仿佛就是想要考验他的心理。 方士爬起来。 确实,这里潮湿又阴暗。 如果换作是一个正常人,恐怕待不了两天就要疯。 哪怕是方士,待在这个地方,也感受到有人在暗地里偷偷描摹他的惊悚感。 第109章 背后的谁 玄烨上早朝的时候,已经恢复到了平时的样子。 面无表情,又带着无限威严。 光从表面上看,绝对看不出来皇上曾昨晚在书房里坐了一夜。 低着头的朝臣离得远,瞧不见玄烨眼底下的青黑。 玄烨自然也是不动声色,训斥痛骂得依旧严厉,全然没有昨日那恍惚破碎的样子。 底下的朝臣被玄烨骂的狗血淋头,只感觉万岁爷今日的脾气比起往日更加暴躁,精力更加充沛。 往日万岁爷顶多只会冷冷的呵斥他们,如今却冷厉中藏着怒意,让他们心惊胆颤,两股战战。 上朝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等到朝臣终于从怒骂中被放过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玄烨回到内殿,梁九功连忙递上去一杯热茶。 “皇上。”影卫从房梁上翻下来:“方大师在地牢里,喊着想要见人。” 皇上昨天只命令了他们把方大师关押到地牢中,并未吩咐后续。 他们便把方大师敲晕了,整个关在地牢里。 哪怕方大师醒了,叫着喊着要见人,他们也不敢出现,只能前来请示万岁爷。 “嗯。”玄烨的眼神看着远处,没有说话。 视线也未落在实处。 内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气氛更加显得危险而低沉。 影卫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或许是一柱香,或许是一盏茶的时间。 才听到皇上淡淡道:“看着他,不要让他出去,也不许人进去。” 梁九功刚张了张嘴,想问问皇上的意思。 便听玄烨又道:“特别是于姑娘那边,不许放于桑之进去。平日里也不用管他,只要一日三餐送个饭,让他饿不死就行。” 影卫明白了。 梁九功张开的嘴巴又合上。 他似乎听出来了,皇上这个意思,是不想于姑娘再和方士见面,不想让于姑娘拿到钥匙。 此刻殿内没人,玄烨也不用撑着在朝臣面前维持的气势。 梁九功看着玄烨一下子冷淡下来,整个人低沉沉的。 “皇上又何必这样?”梁九功斟酌着劝说道:“这件事情未必就是真的,不如咱们先查证一番,咱家看着,于姑娘也不像是对万岁爷没有感情的样子。” 在听到于姑娘和方士谈话之前,梁九功就算是做梦也不敢想,人还能有这等本事,此刻再回忆,倒是觉得这件事实在是匪夷所思。 “可要是是真的呢?”玄烨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要是是真的……” 玄烨说不下去了。 如果他们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假设玄烨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做。 难道要等到他们全都消失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吗? 梁九功一下子被问住了。 这可都是什么事儿啊。 被关在地牢里的方大师,喊了半天终于等到了人。 然而这人却蒙着脸,所有的皮肤都存在黑布底下。 这个人靠近方士,将一碗饭和一碗水端在方大师的面前。 “吃。”这人言简意赅。 方士皱起了眉头,他自认并没有得罪其他人,唯独结下梁子的于桑之,他们也说好了三个月后才交出钥匙。 方士本打算利用这三个月的时间差为自己暂且搏一搏,却没有想到一下子被关在了地牢里。 力量被于桑之封印的他暂时没有办法出去。 可他也没想过这个关他的人,高傲至此,关了他连见他都不见。 “我不吃。”方士扯着干涩的嗓音道:“让你背后的主子出来。” 蒙着黑面的影卫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似的,将水和饭食放下。 皇上只吩咐了让他来送水送饭,保持方士不死就行,其他的和他无关。 眼见着黑衣影卫就要走,方士忍耐不住,拉住影卫的袖子:“等等。” 他们难道打算一直把他关在这里吗? “让你主子出来,你们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只要你们能放我出去。” 黑衣影卫看了看自己被扯住的袖子,听到方士的话,无动于衷:“放开。” 方士自然不放。 他等了许久,才等到这么一个人。放了,岂不是又要被关在这里很久? 黑衣影卫皱起眉,手上寒光一闪,袖子应声而断。 方士手里拿着那截被斩断的袖子,想要追出去,然而腿上一麻,似乎还被人喂了软筋散。 就这一停顿,黑衣影卫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啪。 那截黑色的袖子被他气得扔在地上。 这三月他是要用来布局的,现在倒好,被人关在了地牢里,什么也做不了,难道他要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方士捶了捶地面,感到极致的憋闷。 明明本该是他占上风的,为什么他现在却被关在这里? 于桑之等了三天,方士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动静。 意外之余,她找来了一些书籍。 她自然不会把希望全程寄托在方士的身上,与其说她是被方士的威逼利诱打动,所以才放过了方士,反而不如说她是想要看看方士还能出什么招。 陌生的书籍上,黑色的图案交缠盘绕,神秘中透着一丝诡异,仿佛背后有无数诡异的触手在偷窥着图案外的世界。 只需要一眼,就让人头昏脑胀。 不过于桑之却不受它的影响,一边分解着它内部的图案,一边用毛笔在一边的宣纸上画出改进后的新图案。 黑色的图案缓慢成型。 就是靠近一点都能察觉出背后拥有的诡异强大的力量,图案弯曲盘绕,逐渐形成一个既富有规律和韵味的符。 表面已经完成,却缺少了最中心的“眼”。 于桑之点了点纸面,面色没有波动,谁也看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良久,她把那张徒有其表的图案藏在了书本的夹缝中,暗自合上。 那个图案乖乖被夹在里面,却依旧有着引人注目的吸引力。 寝殿的门被从外面敲响,传出了贴身宫女的声音。 “进来。”于桑之随手把书籍放在那边的架子上。 贴身宫女端着盘子。 她一边将盘子上的糕点放在于桑之面前的桌面上,一边讲解道:“这是早上小厨房特意用最新鲜的玫瑰花瓣和收集起来的露水所制作的玫瑰饼;这是厨房采了最新的杏子,混了蜂蜜,糖浆做成的杏露;这是牛乳和枣仁煮的甜茶。” 贴身侍女一样又一样的将东西放在桌子上,直到桌子上全都摆满了,才结束了讲解站在一侧。 等于桑之喝上第一口杏露的时候,贴身宫女看着她淡然处之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于姑娘。” 于桑之抬眸。 最近万岁爷压根没来。 贴身宫女尽量问得委婉:“于姑娘是和万岁爷闹别扭了吗?” 贴身宫女想起自己偶尔瞧见的万岁爷温柔望着与姑娘的眼神,劝说道:“于姑娘别嫌我多嘴,奴婢虽然年纪不大,资历也浅,但是在这后宫中也算是看的多了。两人之间的感情都是需要经营的,万岁爷自打生下来,权势地位全都唾手可得,唯独这感情一事,尚能牵动他的心神。” 贴身宫女打量着于桑之的神色,话说的又轻又柔:“姑娘虽然独得皇上宠爱,但是皇上坐拥三宫六院,眼前的诱惑数不胜数,而男人都是浅薄的,你颜色好新鲜的时候再怎么喜欢,等到时间涤荡过去,能留下一分半点的感情都是好的,于姑娘要为自己打算,对待皇上得张弛有度,光松弛了不紧着些,皇上便会被其他人给诱惑走,等到那个时候,就晚了。” 于桑之挑眉,听得贴身宫女给她授课:“奴婢的一个姑姑曾经服侍于先帝一宠妃身边。看着先帝对宠妃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将人宠的天上地下独有。不光单独为她升了位分,设了小厨房,免了她的一应虚礼,更是低下头讨好那宠妃。那宠妃自认为自己是先帝的心肝肉心头宝,便娇纵放荡,不光不给当时的皇后娘娘面子,就连先帝……时常不给先帝好脸色也是有的,不过先帝刚开始还敢甘之如饴,到了后来,便觉得厌倦。” “姑娘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吗?”贴身宫女问。 于桑之摇摇头。 她并不了解大清的历史,更不了解先帝曾经有过的皇宫秘闻。 “可怜那宠妃,自认为自己独一无二,就是一直娇纵下去,先帝也不会给她甩脸子。”贴身宫女摇头:“然而这大错特错,等到先帝腻了她的颜色,便觉得她的可爱娇俏变成了娇纵无理,觉得她的自由散漫成了放浪形骸。太后觉得她不知礼数,皇后嫉妒她的姿态颜色,在一次小小的宫宴中,她因为被指认陷害一位有孕的嫔妃,直接被打入了冷宫,毫无辩驳的余地。” “于姑娘。”贴身宫女看着这满桌的精致糕点:“那位宠妃因为太过相信皇帝口中的甜言蜜语,并不懂得为自己绸缪,反而得罪了很多人,这些人平时对她忍让,不过是看在背后先帝的面子上,但是一旦失势,那位宠妃得罪的人只会如豺狼一般扑过来落井下石,后面连个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最后一个人慢慢的腐烂在冰冷的冷宫中。” 于桑之听出了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讨好他们?” 贴身宫女一惊:“当然不是。奴婢只是说让您多去经营和皇上的关系,适当示弱,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男女之间的关系,就是一张一弛,一松一紧,不是你低头就是我低头。 让皇上低头是不可能了,那么于姑娘不妨低下头示个弱。 在男女关系之间低头示弱又算什么呢?至多不过是皇帝和妃嫔之间的情趣罢了。 于桑之听明白了:“我明白了。” 贴身宫女松了一口气:“您明白便好。” 于桑之继续道:“是你背后的谁,想让我去讨好这段关系?” 贴身宫女悚然一惊。 第110章 别扭 于桑之定定的看着她。 贴身侍女的心里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她不是没有被人这样看过,只是在于姑娘如同利刃般的目光中,她仿佛被彻底剖开来,所有的秘密仿佛都在于姑娘那双眼睛下无所遁形。 贴身侍女勉强稳住了心神。 “于……于姑娘。”贴身侍女勉强笑了一下:“您说什么呢?” 于桑之看着贴身侍女,眸光一动:“之前你一直伺候在我的身边,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曾过问过一句,甚至于连我在大冬日去垂钓,你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桑之打量着贴身侍女的穿着。 贴身侍女穿着锦绣锻的袄子,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腰上挂着略显分量的金牌。 偏偏衣着打扮及其素雅,就连头饰,都是选用的简单纯朴的装饰。 如果旁人不注意,也只会认为她是一个普通的宫女罢了,可若是旁人真的注意到了她,细细打量,便发现一切的朴素的外表下,里面是经不起推敲的。 没有任何一个真正没有资历、没有经验、没有地位的宫女,能够掌控着一宫之中所有的花用和宫侍。 也没有哪一个贴身宫女,能够无缘无故地在低位极高的贵嫔面前,不顾自己的安危,硬是要拖着贵嫔,拖到皇帝那边的动作。 更何况她和她的交集极浅,不足以让她豁出性命去维护她。 “于姑娘说笑了。”贴身宫女的眼睛有点泛红,手指因为紧张而颤抖:“于姑娘是主子,而奴婢是奴才,自然不敢劝阻。” 是的,从这一逻辑上来说,贴身宫女并无任何不妥。 可是再加上今日她的突如其来的言语,便显得极为突兀。 “既然不敢劝阻,又为何今天突然说这么一番话呢?”于桑之盯着贴身宫女紧张的手指:“你一向安分守己,又识时务,不然也不可能做到这个地位。但是今天却突然僭越了,很难相信,这是你一个人的主意。” 贴身宫女在发抖,她低着眼睛,不敢看于桑之:“奴婢也是看皇上好几天没来,所以有些着急。” 贴身宫女也知道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但是她的背后是皇上最为忠心的红人梁公公。 她既然投了梁公公的麾下,自然要为梁公公办事。 贴身宫女拽紧了她的裙子:“如果于姑娘不喜欢,那奴婢以后就不说了。” 于桑之似乎看透了贴身宫女的强自镇定。 她转移了话题:“你说的故事是真的吗?” 贴身宫女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成功糊弄过去了:“自然是真的。” “既然如此,你说,先帝是因为什么厌弃了她呢?” 贴身宫女理所当然的道:“先帝厌弃了她呀。” “既然如此。”于桑之看着贴身宫女眼中渐渐泛起的疑惑:“我少去见皇帝,皇帝少来找我,他不就可以厌弃我厌弃得晚一些,这不是更好吗?” 这哪里是可以这么算的? 贴身宫女瞪大了眼睛,张张嘴巴想说什么,又没话可说。 她吃惊地望着于桑之,有些把握不住于桑之是真的这样想,还是故意说出来讽刺她的。 如果真的这么想,那也太没有脑子了。 如果说出来讽刺她,她可知道,就是梁公公让她在她面前这样说的。 梁公公也是用心良苦,想给于姑娘和皇上各自一个台阶下。 贴身宫女习惯性的思考了一下,很快就没有心情多想了。 因为于桑之看着她问:“莫非是玄烨叫你这样说的。” 贴身宫女一边震惊,一边连忙摇头否认:“不不不,皇上没有这样吩咐过我。” 给贴身宫女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把这样的责任推到皇上身上去。 “噢。”于桑之淡淡道:“那就是皇上身边的人了。” 贴身宫女咬唇,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惊疑不定地望向她。 “让我猜猜。”于桑之点着厚陶瓷做的杯口,漂亮的红唇格外娇嫩:“既然不是皇上,那就是他身边的梁公公,或者是……” 还不等于桑之再猜测,已经被贴身宫女打断:“于姑娘,总之就是这样。啊,我突然想起来,外面的茶还在煮着,我去看看。” 说罢,她提起衣裙,连忙离开。 等到彻底离开了于桑之的视线,贴身宫女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这件事办的不容易啊。 让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去劝说主子也就算了,还被主子这样剥蚕抽丝地剖析了她的目的和意图,还要隐瞒梁公公的存在,这个差事并不好做。 好在她临时想了一个借口,逃出来了。 至于接下来于姑娘和皇上之间发生的任何事,她都不敢听也不敢看了。 于桑之看着贴身宫女飞快跑出去的身影,盯着被关紧的大门若有所思。 这几日,玄烨明显在躲着她,她不是察觉不到,只不过并未放在心上。 总归皇上日理万机,龙案上有无数的奏折等着他批阅,江山有无数大事等着他去筹谋。 有事要忙,所以这几日见不到人影,也能说的过去。 只是今日贴身宫女这暴露一般的“劝说”,让于桑之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若背后无人授意,贴身宫女绝对不会这般多管闲事,多嘴多舌地给她讲这么一个故事,明显是背后有人在敲打她。 既然贴身宫女听到了梁公公的名字,就慌里慌张的跑走了。那么,这幕后之人,也许就是梁公公。 只是她想不出来,为何一直对她毕恭毕敬的梁公公,如今却要指使贴身宫女来说上这么一嘴。 不像是让为难她,倒像是想让她低头去讨好或者挽救与玄烨的关系一般。 话里话外都在说,让她不要任性,且要抓住机会,不要让自己后悔。 这般无缘无故的劝说,着实怪异。 于桑之又翻开来那本书,里面夹着的黑色符文随风摇曳,四角翻飞在吹起的清风中,格外神秘。 这缺少一把“眼”。 等到于桑之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玄烨所在的殿门外。 梁九功正在费心费力的伺候茶水和点心。 一抬头看见于桑之来了,结结实实是吃了一惊。 不过梁九功也没有太多的意外,毕竟贴身宫女正是他授意去劝说于姑娘的。 他家皇帝爷还梗着脖子别扭,硬是难受也不低头。 他这个做宫奴的,只好为万岁爷多操操心。 “于姑娘。”梁九功很快扬起笑脸,露出一个谄媚的笑。 他一边将手中的瓜果递给一旁伺候的小太监,一边迎上前来。 “于姑娘,贵人事忙,鲜少见着您啊。”若说没有怨气,自然是不可能的。 梁九功可是结结实实陪着万岁爷熬了这些日子的夜,眼看着万岁爷越发闷苦。 别说那些时不时被训斥的大臣,就连他们这些下人也都战战兢兢,每日唯恐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惹得万岁爷大怒。 不过于桑之仿佛就缺少了一根神经般,直接掠过了他那句阴阳怪气的话:“皇上在里面吗?” “是。”梁九功偷眼瞧她,想知道于桑之是个什么表情,又或者想看清于桑之的意图。 可是于桑之的面上一片冷然,雪白的肌肤透着莹润的光。 显而易见,这些日子睡得很好,和他梁九功完全不一样。 梁九功一边心里发酸,一边正经起来,说道:“是,于姑娘找万岁爷,可是有什么事吗?” 于桑之微微颔首。 梁九功便一边着人往里边通禀,一边亲自为她打开了大门:“万岁爷就在里头,于姑娘可以待久一点。” 虽然梁九功面上看不出来于姑娘找万岁爷有什么事,但他很乐意见着于姑娘和万岁爷重归于好。 嘎吱一声,这厚重的大门,被梁九功亲自又关上。 梁九功站着,闭目感受着暖洋洋的日头。 其实按照规矩和礼制来说,后宫嫔妃并不能随意进入,哪怕是皇后,也得皇上准予了才能进去。 可是,于姑娘难得来这找万岁爷,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 或许等到于姑娘出来,他又能看见万岁爷久违的笑容呢? 于桑之顺着宫殿往里走。 她脚步踩在地板上,轻飘飘的,悄无声息。 和寻常后宫妃嫔来看望皇上所带的糖水餐食不同,她手上只拿了一本书。 透过日光一看,俨然是那本泛黄的古书。 玄烨在于桑之踏入殿内的第一步便已经知道了来人是谁。 不过他不动声色,面上勉强维持着冷静,手持朱笔,就是这笔尖,许久没有再落下。 直到于桑之站在他面前,他才恍若忽然发觉似的,微微抬头,垂着眼问:“你怎么来了?” 此刻,凝在空中的那个朱笔所汇聚的墨汁,才恍然啪嗒一声滴下。 玄烨察觉到了,抿了抿唇,冷静自持地将袖子挽起,将朱笔放回一旁的笔架上。 光从表面上看,倒像是于桑之打搅了他似的。 然而实际上,玄烨的心底,已经开始小鹿乱窜。 玄烨一面感觉自己很冷静,他的灵魂从自己的身躯里飘出来,冷静地,理智地,低头看着于桑之的漆黑的发旋。一面又觉得自己的理智濒临崩溃,他的心脏因为于桑之的靠近又重新跳动起来。 在这种理智与情感的拉扯下,他感觉他的血脉喷张,在这安静的环境里,散发出侵略性的味道。 然而于桑之比他要显得更为冷静。 她更加清冷、自持地将一本书堆在他面前。 玄烨低头一看。 好嘛,稀里古怪。 又是那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玄烨瞥过一眼,撇过脸去。 110-120 第111章 阻 玄烨无声的拒绝这一场对话。 为此,在于桑之抽出书本里的那个黑色图案时,他不仅把脸撇过去了,便是身子,也侧向一边。 她总有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于桑之点点他的胳膊。 玄烨撇了她一眼。 不吭声。 于桑之便又点了点。 玄烨深吸一口气。 “这是什么?”玄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正常,然而,语气间还是泄露了丝丝怨气。 他都打定主意要避着她了,她却把这些东西直接往他面前放。 分明是不给他选择的余地。 玄烨睨着她,希望她能看出自己的意思,不和他谈论这个话题。 其实书房重地,他们哪怕不聊聊诗词歌赋,也可以聊聊花草树叶。 总之,他不要看这劳子的什么“钥匙”或者“符棣”。 于桑之本想为玄烨仔细讲解一下这个图案,并请他留意与之相关的钥匙,却没想到玄烨反应这么大。 她有些吃惊,把黑色图纸收了起来。 “你怎么了?” 于桑之发觉这几日气氛确实有些古怪,往常她从不会在意这些东西的,但今却也不得不在意起来。 玄烨冷哼一声,带着丝怨气,略有些倨傲道:“没什么。” 反正他出了什么事,他心里想什么,她从来不会在意。 又何必来问他呢? 玄烨倔强地仰着头,眼底舒淡,脸稍稍侧向一方,不去看于桑之的眼睛。 于桑之确实不知道,若是她知道,还能后知后觉的来问他? 略微沉吟了一会儿,于桑之猜测道:“国事烦忧?” 玄烨也顿时不屑又嫌弃的看了一眼她:“怎么可能。” 他回来了,一切宵小都无所遁形。 他处理政务,也得心应手。 于桑之只能勉强转了两圈脑子,从记忆里剥蚕抽丝地想了一下这几日发生的事。 哦,这几日啊,除了方士被她敲打,贵宾被关进冷宫,还有什么大事吗? 可要说玄烨因为小事别扭,那她自然是不信的。 玄烨一直在她面前展现出来的,就是成熟稳重的形象,偶尔泄露出一丝气急败坏,那也只是极小的概率。 平日里不是冷着脸教训人,就是皱着眉头将人骂的狗血淋头。 按理来说,像这样的人已经很难有什么东西能够牵动他的情绪,更别说让他如此明显的展露出来。 既然国事被玄烨所否定,那么想必就和她有关。 玄烨一边仿若不在意的偷偷侧眼看于桑之,一边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眼底一片幽深。 他捏着龙案一角,视线撇过来看于桑之一眼,又移开。又撇过来看一眼,又移开。 像是在等着她说话,又像是什么也没等。 连续几回后,于桑之顺着他的视线落到那个被收起的黑色图案上,心底渐渐浮起一个猜测。 莫非…… 于桑之浮起一抹笑:“莫非万岁爷知道我找到了钥匙的事?” “什么?”玄烨差点打翻了案几。 玄烨的瞳孔猛颤,他明明已经明令叫人将方士关到了地牢了。 还特地嘱咐了不许让于桑之和方士见面。 为什么这样,钥匙还能“流”出来? 玄烨有点不甘心。 于桑之见到玄烨的表现,哪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肯定是她要回去的事,被玄烨知道了。 于桑之一时也静寂无声。 她是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反倒是玄烨,反应大的离谱。 他目光赤红,不敢置信地盯着于桑之,眸光猛颤,就连手背的青筋都凸现出来了。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滞,玄烨的呼吸更加粗重。 在玄烨忍不住即将要上手抓住于桑之胳膊的时候。 于桑之动了。 她安抚玄烨,轻轻道:“我诈你的。” 玄烨粗重的呼吸霎时停了一下,他狼狈地垂下眸子,掩饰眼底的血红色。 那突然暴起的青筋还浮现在他的手臂上,显得他整个人既危险又可怕,如同被抓住致命之地的猛兽,正在朝着世界展现他低低的愤怒,隐藏的獠牙尖锐又锋利,展现着一个猛兽所隐藏的全部实力。 猛兽粗重的呼吸喷洒在于桑之的身上。 玄烨缓了很久,才慢慢平静下来,他头转向一边,不敢看于桑之的眼睛。 他怕看到明目张胆的抛弃和疏离。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于桑之轻声地问。 玄烨没有立刻回答。 等了两息,于桑之还以为玄烨并不打算回答了。 她正要开口。 就听见玄烨说:“在你和方士谈话的时候。” 于桑之回忆了一下,在那个晚上,她抓到了方士的本命,本着要带回去的原则,她提着那东西一路缓步回到了关雎宫。 却没想到回去的途中会遇到等在殿门前的方士,也许是那个时候不小心被玄烨听到了。 从而引出今天或者说这段时间的问题。 于桑之不知道该怎么说。 反倒是玄烨自己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如果真见到了,朕会帮你找的。” 才怪。 玄烨面不改色的撒谎,脸上甚至没有红一下。 他才不会帮她找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就应该关一辈子或者一直让人找不到才好。 于桑之似乎是信了,点点头。 玄烨的面色缓和了一些。 他展开双臂,将于桑之拥入怀里:“瘦了。” 明明是这段时间他不去见她的,此刻却又开始黏糊起来。 于桑之不知道她哪里瘦了,这段时间分明一日五餐地补。 她捏了捏玄烨身上的肌肉,引得玄烨一颤,手按住她的手掌,眼眸危险地看着她。 内里灼烧着火焰。 里面的缠绵和挽留,任谁看都能清晰的看出来。 于桑之把话还回去:“分明是你。” 这些时日,玄烨确实憔悴了许多,不光是人,还有精神。 玄烨抱着于桑之的腰,吸取着她身上的气息,很难说他此刻有多么满足。 如果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深夜呼吸着带着木质冷香的空气,眼前是于桑之披散着的如绸缎般的乌发。 换作是一年前,他就连做梦也不会梦到,自己居然会栽在一个女子身上。 从前面看,玄烨和于桑之一片静好。 然而,谁也不知道于桑之背后,玄烨揽着于桑之的腰,从于桑之背后轻轻打了一个手势。 这个手势很明显。 是在告诉暗卫。 加强对地牢的防护,加派人手,一定不要让于桑之和方士见面。 而在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对方士动手。 一阵微风飘过,玄烨收回了手。 雁过无痕。 安静的书房内,龙延袅袅,仿若他从未做过这个手势。 第112章 毒虫 方士在牢里呆了三十天。 这三十天,前半段日子,他还拿自己当回事,不光对着暗卫冷言冷语,甚至还发脾气不碰食物。 或许是后来在暗卫毫不动摇的态度下,发现为背后的主人压根不关心他这条命,才算老实了,又憋屈又烦闷地抓起碗里的饭。 看了两眼又忍不住想要把这些吃的扔出去,干瘪的五谷,泛着油花的汤,不光清汤寡水,而且毫无味道。 偶尔暗卫来迟了,手里的饭都已经冷了。 第十五天的时候,他似乎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变得安静下来。 暗卫在又一次送食的时候,被对方叫住。 “喂。”方士的脸遮挡在披散的头发下,他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有洗漱过了,头发上粘了稻草,手脚也沾上了灰尘。 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显得阴狠的眸子此时闭上:“第几天了?” 暗卫答:“半个月。” 方式仰着头,颇有些不可思议:“原来已经半个月了啊。” 他侧过头,看着摆放餐具的暗卫:“你们打算一直把我关在这里?” 暗卫没有说话。 方士伸出两根手指,掐算了一下:“你应该知道,我极善卜卦之术。” 暗卫顿了一下。 本该果断离开的脚步停滞了片刻。 方式抓住了他的破绽,亲自闭上眼睛掐算:“你的主子虽然打算一直把我关在这,但是,北面离火,从卦象上来看,你的主子最后不会如愿的。” 暗卫不敢多言。 方士笑了一下,他仿佛看出了暗卫背后之人的懦弱。 “你做不了主。”方士缓慢的说:“你为什么不让你的主人亲自和我谈一谈呢?或许我能帮他也说不一定。” 方士在牢里被关了那么久,虽然狼狈,但也没有丧失基本的理智:“一直把我关在这里,或许反而是适得其反呢?” 暗卫动摇了一下。 外面传来轻微的两声击掌声。 暗卫转过头。 他看到这位被万岁爷严阵以待的方士,轻轻笑了出来:“反正我现在在你们的手里。” 反正也逃不走,不是吗? 暗卫轻轻点了点头。 过了一柱香。 方士换上干净的衣服,这些天来,终于再次碰到热水。 暗卫把打好的一桶热水浇到木桶里,简单给了方士胰子和澡巾。 暗卫面无表情:“就在这洗。” 地牢昏暗而没有天光,冰冷的寒气无时无刻不从地下冒上来。 方士这段时间一直压抑着寒气,力图不牵动旧伤。 此刻看到热水,那口紧绷的气松了,瞬间感到胸口一阵闷痛。 “你先离开。”方士惨白着脸。 暗卫冷着脸,仿佛没有听到方士的话。 显然,他是不打算出去了。 刺眼的目光落在方士身上,方士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更何况…… 他能感受到,黑暗中,更有无数目光藏在暗处,正冰冷且不加留情地打量着他。 他当然可以一把掀翻这场交易,或许也可以大声咒骂暗卫让他滚。 但是…… 方士顿了顿,还是屈服了。 等到两个时辰之后,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重新回到从前脱俗的模样。 他看向暗卫:“你的主子在哪?” 暗卫没有说话,反而从袖子取出一条黑布。 “给。”暗卫的声音沉闷,仿佛落进石头也砸不出一声响的深渊。 方士想要去拿,结果却被人隔着手挡住了,一声更尖锐的声音响起:“咱家来带。” 暗卫退到一边。 黑色的沉闷的带着湿沉沉的的布条,遮住了方士的眼睛。 方士感觉到了一点点憋闷。 不,不光光是一点点,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膛正冒起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好了吧?”方士咬牙切齿。 没有人回答他,反而是他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 “跟紧了。” 他跟着暗卫往前走,眼前是完全看不见的黑色。 方士努力睁着眼。 可惜他如今虽然略有神通,却也无法突破人类的限制,让自己透过这样厚重的黑布,看到眼前的一切。 那尖锐声音的主人仿佛清楚他的境况,刻意放慢了脚步,既让他可以跟上,却又让他一直落在后面。 “磕嗒”。 方士吓了一跳,片刻后才发觉那是脚磕在石头上的声音。 这段路略显凹凸不平。 有细碎的石子磕碰声从脚下袭来,增加一丝看不见的恐惧。 一直走了不知道多久。 眼前才终于有了亮光。 方士被人往前面一扯,落入了一片明亮的大殿里。 淡淡的龙延香从四周蔓延开来,散发着古老而又高贵的气息。 玄烨端坐在虎皮龙椅上,闭着双目。 方士便知道,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他掳走的,必然是这皇城最尊贵的存在之一。 毕竟除了皇帝,没有人能够突破禁卫军,和皇宫所有的暗哨,神不知鬼不觉把他带走,同时不引起一丝波澜。 方士被踹倒在地,他手撑着地毯,缓缓抬起眼。 皇帝已经从龙椅上下来。 此刻正站在离他半个身位的地方,居高临下,淡淡地看着他。 这种高处往低处看的轻蔑目光,一度刺痛了方士的心脏。 同时,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之前,之所以他能够获得那些威望,能够在朝堂和后宫里得到一些声名,无非是眼前人纵容的结果。 而侧面表明了,他以为自己是暗中的主导者,怀揣着不知名的目的而来,企图搅动风雨。 实际上,他的所有目标和动作都被人静静望在眼中,当做那梁上的小丑,做出无比令人发笑的戏剧来逗弄人开心。 而一旦这个小丑超出了作为一个工具应该有的约束,那么就会被人毫无留恋的抛弃乃至囚禁。 站在方士身前的玄烨,看到方士眼中闪过一抹隐痛。 便终于知道方士从那个人上人的梦境中终于清醒。 “我知道您为什么抓我。”方士缓缓说道。 他缓缓笑了起来,这些天过去,他一直不敢面对并承认的就是,这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帝王居然真有一颗真心。 且这颗真心,落在了他的敌人——于桑之身上。 “呵呵。”他在心里想,我算是什么?为他们做嫁衣吗? 玄烨没什么反应,淡淡颔首。 若到现在方士还不清楚他的目标,那么方士就没必要见到他了。 “所以,”玄烨冷淡看向方士:“钥匙是什么?” 方士的话很多都匪夷所思,让人不敢深想。 哪怕是敢自称是真龙天子,君权神授的玄烨,也不能完全揣摩当晚那二人所有的话所有的细节。 什么换个世界,什么专门把她弄进来…… 一切的一切,都和他的所有认知相饽。 但是,他不敢去赌。 “钥匙,呵呵,钥匙不在我身上。”方士终于发出今日所见到的第一个真心的微笑:“我是骗她的,我手里哪有钥匙?只不过如果不拿这个借口作为托延,那她就会立马弄死我,呵呵,皇帝,你恐怕不知道你的枕边人有多狠,你以为她是什么清纯无害小白花吗?” 玄烨无动于衷,冷眼看着方士怨怼。 “呵呵,我就这么一说,她就信了,你说她是不是傻?”方士喘气,脖子也因为激动红了:“我压根没有钥匙。世界上也不会有人能找得到。她永远都回不去了,哈哈。她就是一个蠢货,贱人。” 本一直冷眼看着方士发疯的皇帝终于皱眉,在听到方士骂贱人的时候,猛然踹出一脚。 “噗。”玄烨这一脚可不是好挨的,方士立马就倒飞了出去,口中喷出一口血,倒在地上,手捂着胸口。 越来越多都血从他身体各处出现。 乍一看没有伤口,然而血却越来越多,触目惊心。 方士原先一直用药来压制着身体的损伤,而在牢里,别说药了,连自由都没有。方士的身体一直承受着破坏又复原的痛苦,而如今这一踹,彻底将他的身体踹出了一个突破口,内脏的损伤,身体内部的损伤全都再也压抑不住。 到血染红了方士的衣衫,把这一块小小的地方变成了类似血谭。 方士趴在地上,类似于一个血人,然而他却还在笑。 他的笑夸张而诡异,倒真像是那梁上的小丑画着夸张的油彩,咧着嘴,哪怕痛极了,也要呈现给别人欢快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 血液从方士的嘴角缓缓流下。 “你生气了?”方士仿佛看到了什么从未见过的事情,那眼中的惊讶是那么真实,相比之下,那触目惊心的血迹和身上的痛苦,反而被他忽略了。 “呵呵。”方士不知道说什么好,倒真是一对痴情人,没想到啊,在古代,在这个三宫六院的皇宫,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咳咳。”方士终于笑够了,内里的疼痛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剧烈的咳嗽把他的内脏撕扯得更加疼痛。 也好,也好。 既然他不能凭借他之前设想的剧本去重创于桑之,那他就在他们的关系中搅混水。 一个不是要走吗? 一个不是不让人走吗? 两人之间的情谊看似坚不可摧,毫无动摇。 但是实际上,却已经充满了裂缝,谁说裂缝不能挖开墙角,谁说蚍蜉不能撼动大树? 方士终于不再咳嗽,他趴在地上,如同丧家败犬,却也像是酝酿阴谋的毒虫。 哈哈哈哈。 “但是。”方士眼中闪着恶意的光芒,那是他眼中泛起的毒汁,是他内心想好的毒计:“她会不会找到,谁都不知道。不过,我能帮你,让她永远找不到!” 第113章 男孩 玄烨抿紧唇,默默看着方士在地上匍匐。 不可否认,方士的提议,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诱惑。 若光他一个人,那么必然无法严防死守,让于桑之永远留在这里。 但是方士却说,他可以帮他。 “好。” 经过深思熟虑,玄烨终于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那朕便信你一次。”—— “当啷。” 重物掉落在地的声音。 自方士几近一个月未曾出现,于桑之便明白了方士的无用。 她并没有什么格外的情绪波动,仿佛一开始就没有把希望放在方士身上似的。 纤细的小脚伸出茂盛的树冠外,在透亮的阳光下,白嫩肌肤布满光泽,仿佛涂了一层桐油的白玉,摇曳生姿。 于桑之此时就坐在树上半垂着头,望向树底那掉落的东西。 或者,那几乎不能称作是“东西”。 穿着破烂麻衣的男孩从树下爬了起来,他用布满灰尘的手擦了擦自己泥泞的小脸,哪怕于桑之的力气不大,他的手也有几处火辣辣的擦伤。 黑白分明的双瞳狡黠地望着坐在树上的人,同时又满是警惕:“你要干什么。” 话虽然这么说,右手却继续不动声色的把偷来的钱包往自己身后塞。 男孩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唇,两只眼睛滴溜溜的往两边看,走在寻找逃跑的方向。 男孩没有想到,他随便在大街上挑选的一个女人,看着柔柔弱弱的,但腰上挎着的钱包里,却鼓鼓囊囊的。 他还没高兴多久,就被这个没想到有这么大的力气的女人给扔了出来。 此刻四面八方都没有人,男孩难得有些紧张。 平日里,他总是手脚最快的那一个,抢到了钱包就跑的没影了。 还是他第一次折戟沉沙,被扔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哪怕面前的女人看起来并没有让他害怕的坚实肌肉,也没有值得让人敬畏的硕大的块头,但男孩还是感觉一阵紧张。 这种紧张好像是他八岁的时候,因为没有地方住,城外的寺庙被老乞丐抢走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只能拖着细细小小的腿,捡几片叶子,在城外的树林里休息上一夜。 那会儿半夜的时候,他听到有类似毒蛇经过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和这种给他背后发凉的感觉很像。 男孩很不想承认,他在这个柔柔弱弱的女人面前退缩了。 “你……”眼看眼前没有路让他逃跑,男孩只能咬舌头,问面前的女人:“如果……如果我把它还给你,不…你……你能放了我吗?” 也许因为长时间都没开口,也许是因为没有经过系统的教育,男孩的话说的磕磕绊绊,结结巴巴的语句也有点颠三倒四。 但是于桑之听懂了。 是的,此刻坐在树上,正盯着男孩看的,正是从宫里跑出来的于桑之。 和市面上流行的话本里,无聊的格格因为厌恶了高墙大院,使劲浑身解数贿赂了自己的贴身宫女以及或是带刀侍卫,或是因为一面之缘而产生渊源的少将军从而经历重重艰险,满脸狼狈从宫里爬狗洞逃出来等等艳俗小说不同。 对于桑之来说,离开宫里就像是喝水一样简单。 甚至于如果她不想让宫里其他人知道她离开过,那也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于桑之只垂下眼思考了片刻:“可以。” 很难想象,皇城之下,偷盗居然还如此猖獗。 那狼狈的小男孩仿佛一只被惊吓到了的小仓鼠,可怜兮兮地探头看了于桑之一眼。 “咚。”钱袋被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小男孩一手放钱袋,一边半张脸警惕地看着于桑之的动作。 仿佛在质疑于桑之会不会再骗了他之后反悔。 然而,于桑之并没有动作。 小男孩在松了一口气之后,如同一只真正的鼠类,手脚并用地离开。 望着男孩的背影,很难想象这么小小的一个个子,却有这样的爆发力。 果然和男孩口中说的,如往常一样快,当然这种快并非是无缘无故能锻炼出来的,而是在生与死的界限中不断地激发潜力,最后形成的一种本能。 男孩并不是故意挑中于桑之的,但于桑之遇到男孩,却也并非全是偶然。 男孩身上腐败的味道比所有人身上的都要重,那是一种超脱了尘土、虱子、贫穷的味道。 更像是腐烂而破败的命运的衰退味。 像是神灵要收回对信徒的馈赠,像是眷属即将回归天与地的怀抱。 于桑之从树上跳下去,脚踩实到地面。 男孩已经不见踪影,但是于桑之仿佛没有丝毫急迫的意思,依旧慢吞吞地走着。 甚至在走过一个拐角的时候,还被拦住了。 “于姑娘?” 坐在马车里,望着马车外那张熟悉的脸,纳兰明珠一时感觉自己眼花了。 否则怎么会看到不可能出现在这的人呢? “纳兰大人。”于桑之点点头。 目光越过纳兰明珠,仿佛在看他,又仿佛什么都没被她放在眼里。 纳兰明珠深吸一口气,眼神略微复杂地看向于桑之。 就是这样,越是靠近,越是察觉到自己与她的差距。 越是在意,越是发现自己在她的眼中,看似存在,但实际上从未被入眼过。 有时候,纳兰明珠也会在背后暗暗为皇帝可怜,爱上这样一个人,看似抓住了她,却从未抓住过她不曾停留的灵魂。 纳兰明珠看着对方的眼睛,那就嫩如花般的肌肤,白到连日光都黯然失色。 他轻轻笑了一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此处是位于百姓行商的西巷,寻常连他都不会来,更多的王孙贵族是住在东巷,若非他今天有事,特地来西乡拜访一位技术高超的大师,他也不会有幸在这里见到于桑之。 于桑之盯着纳兰明珠看了半晌,只看得纳兰明珠不自觉去摸自己的脸,怀疑自己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好久于桑之才收回目光,她回答得言简意赅:“出来逛逛。” 更多的话被纳兰明珠给吞下喉咙,其实他更想问的是,皇上为什么会放她出来? 她那又为何会来到这寻常权贵不来都西巷。 只是细细想想后,那些疑惑和疑虑都被他重新掩下。 以他的身份和位置,恐怕不应该如此熟稔地问出这样出格的话,否则的话,恐怕他自己,也会觉得自己不怀好意。 纳兰明珠只能又笑了笑,忽略于桑之明显敷衍的话语。 他为于桑之介绍起来:“这边是西巷,除了百姓平日里卖的一点吃点和交易粮食,并无其他好玩的地方。不过于姑娘有兴趣,可以去东巷看看。那里的银楼很受大家小姐们的喜爱,格格们也时常光顾。旁边那醉雨轩菜色也不错,偶尔吃腻了宫里的菜,去那里换换口味也不错,今天听说醉雨轩的大厨掌勺,专门为客做了两道硬菜,如果于姑娘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于桑之点头,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听进去。 而纳兰明珠看着于桑之的脸,目光不曾移动过:“除此之外,这边西巷虽然处于皇城脚下,但不识眼色者也未必没有,虽然拱卫皇城的军士也尽职尽责,但未必没有漏网之鱼,于姑娘若是逛够了,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纳兰明珠虽然还在介绍着,但是一句比一句慢,直到最后两句,连他自己都在内心嘲笑着自己的胆怯与懦弱,却越发咬文嚼字,想要拖延时间。 海兰明珠不舍得走,他知道这样的对话,说一句就少一句。但是此刻他不断的想要延长这样的时间,就让他和姑娘一起,安安静静的说上一段话。 直到最后,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说无可说,才短暂的停住了话头。 眼前的少女美丽得如天神对他的馈赠,即使触摸不到,但也像是长生天对他长期的忠诚所赋予的恩泽。 “或者。”纳兰明珠眼睛眨也不眨,紧盯着于桑之那极为具备特色的瞳孔:“如若我有幸,能够有幸和于姑娘同乘?” 这是略微出格于礼仪之外的一种邀请。 纳兰明珠想要载于桑之一乘,却无法确定于姑娘是否会答应他的冒昧。 纳兰明珠半盯着天色:“将要下雨了,如果于姑娘受寒,一定是我的无礼。” 诡辩。 然而天仿佛听到了纳兰明珠内心的祈祷,在他说话的下一秒,便飘起了毛毛细雨。 骨节分明的手刚好伸在于桑之面前,是一个礼貌的邀约姿势。 然而于桑之盯着那只半露青筋的手看了一会儿,反而婉拒道:“不用了。” 说完,不等纳兰明珠多说些什么,她转身,不顾纳兰明珠担忧的目光,快步离去。 “于姑娘。” 纳兰明珠深深吸气,空气种还残留着片刻的香气,那是一种格外引人注意的木质香,纳兰明珠曾让人留意过,却在各大商铺都未曾见过类似的香。 一向骄傲的纳兰大人,此刻半撑着头靠在马车窗边,撩起帘子,看向于姑娘离开的背影,不无忧虑。 也稍显落寞。 忧郁的他再次吸了一口口气中残留的气息,一只手缓缓捂住自己伸出去的另一只手,用力:“啊,失败了。” 于桑之绕过纳兰明珠,等目之所及在见不到纳兰明珠的马车时,于桑之几个跳跃和跃迁,来到来一处小庙旁。 树木阴森,庙头破败。 金色的金箔早被人从泥石像里挖抠下来,露出底层斑驳的泥色。 此刻的天雨已经淅淅沥沥落下来,仿佛小庙种即将上演的戏剧。 第114章 玫瑰 传闻庙里供的是座金佛像,后来在朝代变化中,金佛像被人剥去了外面的那层金壳,变成了泥佛像。 再后来泥佛像也变得斑驳,旁边逐渐多了一座土地庙。 香火慢慢分出去,这座庙也越来越小,越来越旧。 直到后来皇城逐渐繁华,大多数的人都往王城里迁徙,唯独落下几户人家。 再后来,这几户人家也搬走了,几个流浪小儿发现了这处遮风挡雨的好地方,占了这块地头,逐渐形成了一小块聚集的落脚地。 而此刻,庙里。 大多数的流浪者聚集在一块,他们的对面一个,散发着浓浓恶臭的老人,正和刚刚见过于桑之的男孩,互相依偎着靠在一起。 “他在身上都发了脓,前些日子还咳个不停,早该拉出去埋了。”一个小乞丐低低说道,仿佛以为对面听不到。 然而,此刻寺庙里安静极了,哪怕是一只蚂蚁爬过的声音,都会引起他们的警惕。 更别说他此刻说的这一句话了。 但是没有人训斥他,也没有人反驳他,因为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 对面的老头确实活不久了。 久久流浪,让他们比大户人家的大夫还要眼毒,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生命的极限在哪里。 更别说他们和这个老头的交情也十分的浅,最多也就是一起祈祷,一起流浪,互相说两句话的功夫。 而这样的情分,并不足以让他们在老头生命垂危的时候保留他们的善意。 “要死出去死,要埋快点埋。”略微壮点,只是断了条腿的大汉呸了一口唾沫。 他已经忍受这股恶臭很久了,看来这庙就很小,晚上为了受寒,还要尽量把风挡上,这就更臭了。 听到大汉的话,男孩明显愤愤不平。 大汉的腿被人打断的时候,那条腿也是发脓发臭,不时就有蚊虫在旁边叮咬。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骂过大汉,也没说让大汉拖着那条断腿烂腿滚出去。 老人按住了男孩捏紧的拳头,粗粗喘着气。 其实不用别人说,老人对自己的身体最清楚,他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的状态了。 “爷爷。”男孩睁大眼睛:“您醒了?” “咳咳。”老头咳了两下,却没想到停不下来,只能男孩一边安慰,一边用手顺着老人的背安抚。 “爷爷你别怕,我会给你找到药的。” 其实今天,如果他没有被那个女人抓住,那他偷到的那个钱袋,足以让一个优秀的大夫,为他来到这个城外最为著名的“穷人地”,让大夫为爷爷诊治了。 然而老人却按住了男孩的手:“没有用的,不用乱花钱了。” 老人的病情,已经反复了好几个月,一日比一日严重。 严重到这几日,若不是担心孙子会失去他后被人欺负,老人几乎很难维持着自己的执念清醒过来。 这样的病况,哪怕是大夫来了,也难以把他的命,从阎王的手里勾回来。 “孩子。”老人抚摸着男孩的背脊,他倒是不怕死,但唯独怕的是,这个本就命途坎坷的孩子,会不会在他死后,遭受到命运更加严厉的挫折。 这让老人一度不敢安心睡去,就怕自己真的在睡梦中,一去不复返了。 然而,他的身体却容不得他这样熬着,这些天他能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仿佛就连上天都在想着让他离开这个世界。 “不。”男孩揪着老人的衣角,发出哽咽的声音。 庙里其他人看着这个场景,明明应该是催泪的,然而他们却无动于衷。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嫌弃这对爷孙。 至少有些人不是。 几个眼神浑浊的瘦子,咧着那张被人打断了好几颗牙的嘴,发出不易让人察觉的笑。 几个呼吸间,他们已经互相对了眼神。 这么小的一个男孩,刚好城东那边的斗兽场有贵族正在招募一些奴隶,本来还想着去外面拐几个回来,这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吗? 此刻,哪怕这对爷孙身上散发着恶臭,在他们眼中也自动变成了金钱的味道。 或许是察觉到了寺庙里有些人的不怀好意,那对爷孙其中的老人吃力地握住男孩的手。 他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然而却不敢放任自己的意识沉沦下去。 “等……等我没了,你就拿着我们藏起来的那些东西快跑。”老人的眼睛扫过那几个目光不断流转在他们这边的瘦子,察觉到了很深的危机。 “咳咳,到时候不用管我,就让我烂在这里,你……你拿着那些东西快跑。” 男孩说不出话来。 老人死后,他就只能孤身一人。 偌大的一个世界,也不会再有关切他的人了。 男孩的眼泪鼻涕堵住了,发出呜咽声。 但是爷爷展现出了他从所未有的心狠,他抓着男孩的手,直到把男孩的手掐出了一道道红痕:“听到了没有?” 男孩含着眼泪点头。 老人知道男孩跑的很快,但若是有人围堵,男孩不一定能跑的出去。 他们现在所躺的地方,是老人曾精力尚好的时候,从一群小乞丐手中争夺斗殴所留下的。 这几天,他曾经展现的凶狠和不要命的冲劲所制造出来的强撑的威严,已经被他的生病而弥散了七七八八。 剩下的一两分,也会在他失去最后一丝力气的时候,把男孩当做泄愤的物品,奖赏给他们恶意的欢乐。 老人抚摸着男孩布满泥泞的脸蛋,揉过男孩因为吃不饱而凹陷下去的脸颊。 他希望这个男孩活下去,活下去。 于桑之走在树林里,眼前的树林漆黑一片,突然有几点星星点点的如同萤火一般光,从远处逐渐汇聚、聚集。 绕过了于桑之的脚踝,绕过了她的手臂,绕过了她的头顶,再越过她的脚步,照亮了于桑之的去路。 如同漆黑一片的夜幕被照亮,萤火一般的光辉在其中像是燃烧着的蜡烛,随着她的脚步,一支支点亮又一支支熄灭。 像是神明在眷顾他的信徒,身前一片光亮,身后一片黑暗。 一步。 男孩的爷爷捏了男孩的脸。 两步。 男孩的爷爷擦了男孩哭肿的鼻子。 三步。 男孩的爷爷暴起青筋。 四步。 男孩的爷爷凸起眼珠。 五步。 男孩的爷爷最后抓紧了男孩的手。 六步。 男孩的爷爷控制不住力道,把男孩的手抓出一片红痕。 七步。 男孩的爷爷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男孩。 八步。 男孩的爷爷瞳孔涣散。 九步。 男孩的爷爷终于坚持不住。 十步。 手逐渐垂落,落在灰尘沾染的大地上。 也是第十步。 男孩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手腕的垂落,意味着这个自小流离颠沛的男孩,将要失去他世界上最后一个羁绊。 身前的萤火,一根根点亮。 身后的萤火,一根根熄灭。 仿佛是夜色下的白蜡烛,随着男孩的哭声涤荡。 男孩哭的意识模糊,甚至没有发觉到几个瘦子按着剩下的地面,正缓慢的起身。 因为悲痛,男孩短暂的忘记了爷爷的叮嘱。 也因为悲痛,然而忽略了角落一闪而过的刀光。 其实那根本算不上一把刀,那只是他们捡来的农夫丢弃的生锈的一把镰刀。 用来割草尚且觉得慢,但在此刻,用来割破一个男孩娇嫩的肌肤却显得绰绰有余。 伴随着黑暗中隐秘的危险,萤火终于照亮了这座寺庙。 短短四座土墙。 连遮风挡雨都尚且做不到,却成为罪恶的温床,死亡的葬地。 庙里的气氛很悲痛,怎么能这么悲痛? 然而,寺庙里的气氛也很欢快,欢快的人露出尖锐的獠牙。 渴望将等待已久的猎物一吞入腹。 在这样的一瞬间,萤火渐渐从寺庙外踱了进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除了那个沉浸在悲伤里的男孩。 因为死亡的气息将他淹没,因为过度的泪水让他看不起视线外朦朦胧胧的世界。 寺庙里的人一瞬间全都警惕起来,然而在看清眼前人的下一刻,他们又不自觉的放松了身体。 无他,因为眼前人实在是太无害了,仿佛尖锐一点的树叶都要将她娇嫩的肌肤割破,仿佛灼热一点的太阳都要将她灼伤。 那张面孔仿佛命运的馈赠,透着他们永远也见识不到的精致与柔美,玫瑰花瓣似的唇瓣,仿佛轻轻一咬,就能淌出汁水。 那双精致的眼眸恍若不是这个世界的造物,深深的看过来,让每一个被眼风扫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尾椎骨酥麻,视线不受控制地流传在那张精致的脸上。 几个瘦子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眼神黏腻得像是腥臭的泥巴,带着无数的欲望,黏黏糊糊的粘在了她的身上。 那是对金钱的无限渴求,那是对□□的无限发泄。 在这破庙里,在这被贵人高高在上踩到土里,他们很难见到这样的女子。 无声的交谈又开始了,自以为是的猎人已经在欲望的驱使下,将狩猎的范围扩大。 他们不光要那个手无寸铁的男孩,还要这个引人疯狂的女子。 听说,在那城东的斗兽场上,卖掉一个男孩能得到不菲的佣金,而卖掉一个貌美而柔弱可怜的女子,则能得到无数贵族的欢呼。 纵然那斗兽场遍布鲜血,每一步都踩踏着尸体与血汗的味道,但也飘扬着权势与金钱的气息。 娇弱的玫瑰花有幸在斗兽场上盛开再被撕裂。 …… 那是命运的归途,那是幸运的表现。 ……谁让这娇嫩的玫瑰,不在奴仆好好精心修剪的花园,反而来到泥泞,和他们这群腐臭的烂人做伴呢? 第115章 钥匙 这个庙外的天气状况很不稳定,明明刚刚还是干燥的天气,却突然下起了小雨。 突如其来的雨水似乎给这场额外的狩猎增加了不少刺激,庙里的有些人眼睛都开始发绿,他们手里的镰刀蠢蠢欲动,似乎在思考从哪个地方下口比较好。 过渡阴暗的氛围滋生了极度的恐惧。 有一两个置身事外的乞丐,脸上已经露出面亡肌瘦的恐惧,那是一种明明知道每日朝不保夕,却依旧对一切怀着惊惧的目光。 那是对事实完全没有选择权,自然也难以发散同情心的家伙。 他们更怕的是,如果这个女人和这个孩子挣扎起来,会不会连累到他们? 哪怕他们作为人性的心中应该有一点怜悯,却在日常的生活中已经变得足够坚硬。 如果镰刀一下子没有制服那个男孩,会连累我的。 他们心中这样想。 手握利器的人从来没有那种不会伤害无辜之人的觉悟,他们只会把戾气越发发散给比他们更加弱小的人群身上。 而不巧,我就是这样的人群中的一员。 乞丐们眼观鼻鼻观心,在明哲保身的同时,已经不自主原离那片空旷的阔地,反而把自己一个挨一个地挨挤在角落里。 这不是他们不喜欢那片空地,不喜欢身体舒展开的感觉。 而是他们知道,就在三日前,就有一个倒霉蛋,因为挡住了别人做事的地方,被狠狠一脚踢到一边,砰地撞上了地,头一歪,死了。 因此,他们很快清楚,自己在面对这样的场面时,应该干什么。 几个瘦子笑起来,他们拿着绳索,先往小男孩走去。 另外两个人不出痕迹地对了个眼色,悄悄朝着于桑之包围过来。 也许是忌惮着于桑之的突然出现,他们只是警惕地包围住她,看紧了,并没有第一时间做什么。 反观男孩。 在他们这些天的观察里,已经确定了男孩已经无亲无故,唯独能称作亲人的老头也已经死掉了。 这样一个能卖出价钱的货物,自然是不能让他跑了。 瘦子脸上咧着嘴,黄黄的牙齿露着笑。 他们叉着腰,居高临下的来到男孩面前,似乎并不怕他反抗:“小子,这老头死了,把他扔了,跟哥走吧,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沉浸在悲伤里的男孩这才抬起头来,看哪里不知道这群人的目的,他们哪里有,香的辣的可以给他吃,他们自己都吃不饱呢,只有可能把他卖了,换来他们的口粮。 男孩倔强的往他们的脸上呸了一口。 瘦子脸上的脸色一变,从青转红又转白,他伸出手,狠狠摸了一把自己的脸。 等看清了自己手上的唾沫,他的眉头狠狠一拧:“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本来如果男孩安安分分的,他们拿他去卖了也就算了。 但是现在这样,不揍他都不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是谁做主的。 瘦子抬起手,啪一下打在男孩的脑袋上,男孩被打得头昏眼花,头往下砸,砸在地面上,蜿蜒出一摊血。 瘦子唾了一口:“真是弱。” 这样的小子,还想反抗?简直是天方夜谭。 瘦子这般想着,捏起男孩的脸,看清男孩眼底的不愤和屈辱,冷冷笑了声,给了他两个巴掌。 瘦子力气大,打得男孩的脸红肿充血。 本就干干瘦瘦的脸,此刻更是不能看了。 “还敢这么盯着老子?嗯?”瘦子这样说着,脚往下踩,狠狠踩在男孩控制不住趴下去的背上。 男孩捏着拳头,只可惜他几次想爬起来,但都被暴力再次按压下去。 “小子,你现在知道怕了吧?” 看着眼下这坨几乎被打死的肉,瘦子眼里展现出一丝快意。 这种时候,他本该拿着绳子把男孩绑起来,但是他却特意停留了,嘴巴朝着男孩,眼睛却对准突然进入庙里的于桑之:“这个地方是老子管着的,什么都是老子说了算,里面的人,自然也都是老子的。” 这句话出口,却让人没想到的是,男孩居然还积蓄了一把力气,一口咬在瘦子的腿上。 “啊。”瘦子吃痛,脚不受控制往前一踹。 男孩一下子倒飞出去。 /:. “快。”瘦子的脸都涨红了,他招呼他的同伴们:“快给我抓住他,我要他死。” 看来是真的被男孩惹怒了。 而他的同伴也第一时间行动起来,两个人去抓男孩,两个人也终于在确定于桑之背后没有人一起过来,也动起了手。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 没等他们的手碰到那个突入寺庙的女人,他们就一下子倒飞出去。 整个人趴在地上痛呼呻吟,像是和之前男孩的地位掉了个个儿。 男孩本来在挣扎着,想要不被绳子套住,此时此刻看到这一幕也是吃惊得惊呆了。 他几乎不可想象,这个前不久才见过一面的女子,居然会这么厉害。 不过一照面的功夫,甚至他都没看到她怎么出手的。 那些仗势欺人的人都已经飞出去了。 男孩反应不过来。 等到他被于桑之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他还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于桑之。 如此看来,之前他偷于桑之的钱袋的时候,她已经对他手下留情了。 于桑之把男孩从地上拽起来之后,就没有管他。 任由男孩一个人在那里瞪大了眼睛。 她朝着老头死亡的地方走去,也就是男孩原先所在的地方。 老头的尸体散发着一股子死前好久没清洗过的酸臭味。 再加上一些干燥的稻草此刻被雨水淋湿了所发酵散发出的味道。 几种味道杂糅在一起,很不好闻。 然而于桑之像是没有闻到。 她面不改色靠近,细细盯了老头一会儿,把老头翻了个面。 老头似乎是死不瞑目,又或许是放心不下他唯一惦记的人,不光眼睛半睁,手笔也残留着死亡前爆起的青筋。 因为死去的时候不久,尚且还没变成死亡的灰白色。 于桑之逡巡一会儿。 很快,她就在老头身上找到了她的目标。 传说,贫穷过头的人家,生前遭遇了无数的挫折磨难,面对了死亡前的悲伤,灵魂会被黑白无常抛弃,腐烂斑驳,转而化作流淌着的黄泉水,供养地府里艳丽的黄泉花。 而黄泉滑上,会有丛生出一片一片的花序,从最里面,能找到一把黄色的古铜钥匙,能直接连接着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传说没有地府,没有神佛,只有一片虚无。 而这个钥匙,便是死去之人的第七根肋骨。 于桑之握着老头的脊椎骨,一寸寸向下,几乎是片刻后,就找到了那根让她为之而来的第七根肋骨。 那根骨头藏在前后两根之间,于桑之还没想好要怎么取出来,就被男孩屏着气一头撞过来:“你放开他。” 于桑之的下盘很稳。 男孩这样撞过来,于桑之动都没动一下,反而是男孩一头栽到了于桑之身上,很快揉着脑袋,鼻子也冒出了很大的一个鼻涕泡。 本身,男孩就被他人给打得头破血流,脑袋都磕到了地上,糊了一脑门的血。 现在,更是血都擦到了于桑之干净柔软的衣服上,刺啦啦一大片,看起来触目惊心。 男孩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身体里居然还能有这么多的血,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流了这么多的血还能不晕过去。 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对着于桑之滋着牙:“你给我放开,放开,你们都给我滚。” 于桑之转眼把目光投向男孩。 从一开始,她就没正眼看过男孩,如今正式看了一眼,方看到了男孩身上的伤口。 她近乎冷漠地示意男孩看向片刻前爬起来,虎视眈眈看着他们的瘦子们。 “看到了吗?即使不落在我手里,也要落在他们手里。” 男孩一愣。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很快就萎靡了一下。 于桑之看了一眼男孩,很快道:“五十两,我要一根骨头。” 男孩瞪大了眼睛,嗫嚅着说:“你,你,那也不行。” 自从于桑之的五十两开价之后,庙里就从落针可闻到了极度兴奋的地步。 很快,一个瘦到皮包骨头的男人就拉着他同样皮包骨头的妻子的手,他显得很兴奋。 “贵人,贵人,我给你,五十两,不就是一根骨头吗?我给你,要是一根不够,我妻子这里还有骨头,你看你要几根?一根两根都行,只要五十两。” 那皮包骨的男人瘦的眼巴巴得看着于桑之,那双眼睛充满了期待和贪婪,又有些小心和警惕,他的眼睛一边看着于桑之,一边小心环视着周围,似乎是怕有人跟他抢。 他的妻子也近乎只剩下一口气了。 但还是被那个男人近乎虔诚地献上来:“求求你了,贵人,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我的妻子也有三天没吃一口粮食了。你拿我的骨头,或者你拿她的骨头。”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不间断的哭喊声和祈求声落在耳畔。 于桑之一直看着男孩。 耳边是旁人祈求和贪婪的声音。 一声又一声。 仿佛是在鄙夷男孩的坚持。 也仿佛在催促男孩做出决定。 “如何?”于桑之问男孩。 五十两,男孩这辈子都没见到过这么多钱。 或许他曾经摸到过这么大的银锭,但是也很快被官府抓到打了一顿,然后被抢走了偷来的钱袋。 男孩咽了咽口水,然而他还是坚持:“不要。” 谁说男孩不聪明? 他很清醒,如果他现在同意了,哪怕拿到了,等片刻后,也一定会被人盯上,转头这五十两,就成了他孝敬给别人的“贡品”。 第116章 深夜 “很好。” 于桑之点头。 男孩呼出了一口气。 他以为他拒绝了,于桑之就能够放弃。 然而没想到,就在于桑之说出很好的下一秒,让人猝不及防,她就扯下了一根肋骨。 那张柔美惊艳的面孔此刻有一股嚣张的错觉。 然而等听到了她的后一句话,才发觉,那根本不是错觉:“我偏偏喜欢强人所难。” 那根肋骨落在于桑之的手里,仿佛在给男孩诡异的嘲讽。 嘲讽男孩居然如此愚蠢,真的相信了别人会给他选择,让他从五十两银子和他爷爷里选择一个。 而事实证明,当你弱小的时候,你永远,永远,也无法真正拥有公平选择的权利。 “怎么,很难过吗?” 于桑之低着头看男孩潮湿的眼睫毛。 她看到了男孩的委屈,男孩的愤怒,以及那种被欺骗的憋屈感。 但是哪怕男孩捏紧了拳头,也不敢扑上来打她。 以为男孩已经明白了,他的弱小。 他的反抗,在这里所有人的眼里,都显得这么可笑。 真的,真的可笑。 男孩很想笑出声来,然而她只有一滴滴的泪水,顺着他悲伤的面孔,一滴滴往下淌。 他难以自抑地留下眼泪,难以自抑地被悲伤淹没。 他感觉自己成了蚍蜉,感觉自己成了蚂蚁,前者无法感动大树,后者立马就要被更强大的大象一脚踩死。 这种憋屈感,他很多次都感受过,当跑到街上跪了很久求不来一个馒头的时候,当走了很久找不到饥荒地一片树叶的时候,当直面自己的妹妹被易子而食的时候。 哪怕在现在,他的头顶依旧被牢牢的无力感笼罩,那种阴云一天都没有在他头上散去。 自然,也没有在庙中的所有人头上散去。 当贵族在狩猎场上驰骋的时候,他们则跪在他们的脚下,当做马凳,当做可以被随时踩一脚的器具。 也许是男孩太过悲伤。 也许是男孩愤怒的情绪已经感染到了于桑之。 总之,于桑之在临走的时候,看了男孩一眼,给了他一个机会。 她把那些瘦子们和男孩隔开,给了男孩背着他的爷爷逃跑的机会。 “走吧,等到你有一天,想要找我报仇,你就来。”于桑之漫不经心地说。 同时,随着她的话,她身边的萤火虫又一个接着一个地亮起,绕着于桑之盘旋一会儿,顺着男孩的手飞进去,很快就拼成了几个字。 “你可以来这里找我。”于桑之漫不经心。 她很少有同情心,自然也比不得玄烨后宫中那些名号德善的妃嫔们善良。 不过她愿意给男孩一个机会。 男孩咬着牙,红着眼睛,也不知道是被刺激到了,还是真的把于桑之的话听进耳朵里。 他郑重道:“好。” 他回去找她报仇的。 男孩的那句好还没落到于桑之的耳朵里于桑之就已经走远了。 望着于桑之的背影,男孩第一次感觉到浓浓的挫败感。 输给那些拿着镰刀的男人,男孩只有愤怒。 输给那些带狗腿子的权贵,男孩也只有不忿。 然而输给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子,甚至于,自己在不大一会儿之前,还从这个女子手上投走过钱袋,反而让男孩羞耻又心虚。 他一面难受于于桑之的无情,无情无义的女人把他唯一珍重的东西破坏了,一方面又羞耻于于桑之的无视。 他都这么惨了,他都这样了,她却分毫同情都不留给他。 甚至他感觉她的眼睛里,就没有落入过他的影子。 很难说,这一刻,男孩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但是在这一刻,他的心里已经燃烧起了熊熊的战火。 哪怕可能面对的,可能是比那些带着镰刀的男子还麻烦还难对付的古怪的女人,也没能让他浑身的斗志颓废下去。 一瞬间,男孩仿佛又被激起了求生欲。 那点因为老头的死亡而带来的悲痛一下子被他闪着亮光的眼眸给覆盖住了。 他握紧拳头,一面警惕着周围的人,一面拖着老头的身躯,也离开了这个地方。 被掼倒在地的男人们一边不甘心放过男孩这么大一块肥肉,一边却又忌惮于于桑之残留下的权威,不敢轻举妄动。 男孩拖着老头的尸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庙。 天地浩渺,从来没有底层人的容身之处。 不过男孩知道,北面正在招兵。 曾经他害怕抛尸于荒野,恐慌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兵队里被带上沙场。 他不敢直面沙场上飘扬的黄色的泥土,也不敢面对说书人口中血流成河的战场。 人总是怯弱的,会对未知报以恐惧。 但此刻,男孩却默默激起了斗志。 那女人都说了让他功成名就之后来找她报仇。 那么,等自己积累战功,拳打蛮子,脚踢叛军的时候,他就会让那个女人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他不是曾经那个只能在她面前被无视的孩子了。 于桑之抱着自己的战利品。 来到了宫门。 此时的宫门早已落匙,在夕阳失去绚丽的五彩的光辉之后,那小黄门就会恪尽职守地关上皇宫的大门,把皇宫的一切分成内外两个部分。 内就是内,外就是外。 而于桑之此时,就被不经意地拦在了外面了。 然而于桑之一点也不慌。 她轻飘飘地脚踩墙壁,站在宫墙高处的树枝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宫内的地面。 这娴熟的状态,仿佛这并不是从宫里第一次出行,反而像是已经这样干过好几次,反而变得有恃无恐了一般。 “谁?” 本来按照于桑之的技巧和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不惊动宫中守卫的基础上翻进宫里去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偏偏今日不巧。 有个要放水的侍卫刚好走在这片地方的树脚下。 这是一片较为偏僻阴凉的地方。 因此,侍卫也没有什么顾忌,裤子一扯,腰带一松,就要给自己放水。 就在他放松的那一刻,头上突然多了片阴影。 如同一片云似得遮在了侍卫的头上,像是一块命运的抹布,盖住了侍卫的整个人。 “是,是谁?” 侍卫被吓得都要软了起来,但偏偏,这会儿他的嗓子不受控制,一突突就把话说出来了。 这句话似乎惊动了站在树枝上的人,站在树枝上翩若惊鸿的人低头一瞥,直瞥得侍卫浑身的热血都冻结了。 却是没想到,这次居然撞上了人。 于桑之想要装傻无视这个侍卫离开。 然而,侍卫却第一时间警醒了起来,手握上他放在一边的刀把。 他裤子都来不及提,已经挡在了于桑之的前面。 “你是谁?深夜闯入皇宫,意欲何图?”侍卫的嗓音听起来沉稳。 细听,却也有一丝慌乱。 在这个哪里都是黑暗的夜晚里,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单打独斗,如果面前是一个心怀不轨的高手,那么,为了他的职责,他一定会放出信号,提醒其他侍卫。 而在这个放信号的过程中,他有可能赢,也有可能输。 有可能人头落地,也有可能立下战功。 侍卫两股战战,一面为即将到来的恶战而咬牙,一面,却又握紧了自己的刀。 于桑之的路就这么被拦住了。 她看着面前的侍卫,也许是尚且稚嫩,脸上还残留一丝天真无邪的责任,满脸自己今天要完了要完了,早知道就不自己偷偷偷懒跑出来解手的窘迫感。 也许是因为对面没有声音,也看不到对面的身形。侍卫显而易见的更加慌。 他更努力的瞪大眼睛,想要看清对面的人影,然而让他失望的是,他只能隐约知道有人在对面,却完全察觉不出对面之人的落脚点。 这让他更加紧张,这肯定是个厉害的高手。 没等他想好该怎么死,听对面一声哗啦的响,是对方要离开的声音。 侍卫再顾不得什么,一个健步冲上前去,左手捏着信号弹,右手举着刀,嘴上还大声喊到:“来人,有刺客。” 这样莽撞的举动,也不顾自己是否能防守。 然而下一秒,刺客两个字仿佛就卡在了他的喉咙里,他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嘴里半句话还没出来,仿佛一只嘎住了的鸭子。 “于……姑娘。”侍卫扑通一声跪倒在低,头低着,已经是面红耳赤。 他怎么把皇上最为看重的于姑娘当做是刺客了呢?还差点弄出了好大一番动静。 侍卫一阵心虚又心惊,却又隐约察觉出不对:“不过,于姑娘……” 他小心翼翼的,仿佛怕自己没组织好措辞:“这深更半夜,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若换作其他人,哪怕是他们熟悉的,这突然违反宫禁,跑到这里,他也是照抓不误的呀。 于桑之回答得理所当然:“回来休息。” 外面的客栈自然不如皇宫来的舒适方便,更何况。 于桑之低着头望着侍卫。 她来来回回熟稔地翻过宫墙好多次了,只这次出了意外,让这个侍卫突然逮到了。 平时从未被逮到过,自然把皇宫当成是院墙,来来回回惬意得很。 “啊?”侍卫一时目瞪口呆。 仿佛是觉得这个回答很有道理,于姑娘不回皇宫回哪休息呢?却又觉得也并不是十分的有道理。 譬如,他怎么就感觉,于姑娘把皇宫当成了来去自如的客栈,还是不用付银子还能多领一份银子的地方。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感觉。 也许是错觉。 侍卫直觉自己应该是感觉错了,虽然皇上他没有给于姑娘一个很高的位份,但是皇上对于姑娘的上心,那是大多数人都能感觉得到的。 第117章 混沌 简单应付了一番侍卫,于桑之离开得淡定。 她一路往自己的宫殿走,甚至都没有刻意隐藏过自己的身形。 刚刚遇见了一个侍卫,想必过不久,玄烨那里就会知道她出宫的消息。 她拿着新得到的钥匙,正要想着怎么开启回去的通道,就见几步前,玄烨侧着脸,站在她宫殿门前的样子。 也许是现在已经是晚上,也许是今天的夜色比较阴郁,玄烨的脸上黑沉沉的,看不出来表情。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又似乎是察觉到了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玄烨缓缓抬起头,过于深过于沉的宫殿的影子,照在他青隽俊美的脸庞上,遮住了一半脸,反而显得神秘而莫测。 看到了于桑之的身影,玄烨没有表情的脸上轻轻松了松,嘴角勾起一抹不可察觉的弧度,他看向她,似乎是关怀,又似乎是疑惑:“你哪里去了?” 想来,那个侍卫还没来得及禀报给他的皇上。 “出去走了走。”于桑之侧过了脸,轻轻忽悠道。 玄烨也似乎只想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质疑的模样。 他松了一口气,来拉于桑之的手:“你……” 他的话顿住了,因为他接触到的于桑之的手,全是血。 一下子玄烨本来放松的神色就紧张起来了,他紧紧拽着于桑之的手,眼睛紧盯着于桑之的眼睛:“你受伤了?还是哪里磕破了?是谁?朕要诛他九族。” 于桑之早就将那根断掉的肋骨藏起来了,此刻的手上,残余的并非是她的鲜血。 玄烨没有把握好力道,或者说他压根没有心思去控制他手上力道。 于桑之的手腕被他的力道握得生疼,直到她皱起眉头,玄烨才发觉到自己力道过重,攥疼了她,又不由自主露出一抹愧色,放松了力道。 拉开袖子一看,果然有点红了。 “没事。”于桑之解释道:“不是我的血。” 玄烨不信,拉过于桑之的手腕,自己小心翼翼拿了帕子擦了,看到鲜红的血色下露出的细腻雪白的底色,这才有些相信。 他仔仔细细一寸寸看过去,确实没有伤口,甚至连疤痕都无,看来于桑之说的是真的。 玄烨这才真的放松下来。 “下次不要再去危险的地方了。”玄烨惊魂未定。 谁也不知道,他看到那些血的那一刻,脑海里在想什么。 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发紧,胸膛发涩发酸,从未有过的惶恐笼罩看他。 玄烨从来没有这样过,哪怕幼时,曾被权臣攥住权柄,小小一个,站在那金黄色的龙椅上,面对着一群看似臣服于他,实际上却各有心思的陌生人时,他都没有这样紧张过。 这是很难以言喻的,玄烨心想,也许那就是担忧吧。 而于桑之的没有受伤,也让他高兴起来,也有了些许兴致。 “你跟我来。” 玄烨深夜来到于桑之的宫殿,在这里等候良久。 既然等了这么久,自然不可能是简简单单的来看一眼。 他拉着于桑之的手,大步往前。 再前面,是御花园,夜晚的御花园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喜事,用红包灯笼一个个串了起来,灯火倒影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就像是给水面也串起了一串串发光的夜明珠,颗颗星辰也落于其上,更是嚷湖面多了一丝热闹而寂寥的美。 湖边,晚风吹拂,带来一丝香气。 于桑之嗅了嗅,发觉了浓重的香料混着鲜美的肉的香味。 仔细环视一圈,果然看到了用三两根树枝而交叉做成的烤架,而烤架上,那滋滋冒着油光的烤鸡,正被包这御花园产出的绿油油的荷叶上,混淆了荷叶的清香和肉质的香气。 “这是?”于桑之迟疑。 玄烨有点紧张:“今日夜色正好。我看圆月当空,你没看到不免可惜。” 于桑之看了一下月亮,果然很圆。 她在外面许久,居然也未曾察觉到。 “朕为你烤鱼。”玄烨有些紧张,他拿着刚穿好的鲜鱼。 特意用自己最完美的侧脸对着于桑之,同时又专门换了姿势,雷厉风行地点起了火。 “这副场景是不是有点似曾相识?”清凉的夜风中,传来了玄烨低低的声音。 是的。 于桑之还记得,自己刚开始落在那小破院子的时候。 就是玄烨给她做的饭。 刚开始她只是想找一个帮忙给她割猪草的苦力。 谁曾想,对方居然是个没有做过活的皇帝。 玄烨浅笑了下:“许久没有做过,有点手生了。” 那会在小破院子里,他那般殷勤,一方面是因为喜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乐意。 而到了皇宫里之后,吃穿住行都有专人包办,反而许久味噌碰过这些东西了。 玄烨专心致志地撒上调料,浓郁的香料气息从鱼肉上散发出来。 藏在一边的梁九功紧张地握住了拳头。 皇上能不能让于姑娘回心转意,就在此一举了。 梁九功一边担心,一边则小声示意凑近的侍卫别出声。 一会儿要是惊扰到皇上就不好了。 而收到消息的侍卫长则有些纠结。 他一方面想要报告给皇上有关于姑娘出宫的事情,一方面又不敢去打扰。 就在这样静谧的氛围中,玄烨起身,要将烤好的鱼递给于桑之。 却没有注意到后面的一个石头。 “皇上小心。”眼看到玄烨脚下被绊了一下,梁九功大惊失色。 然而还不等梁九功和侍卫长扑上去。 就听得玄烨和伸手去拉玄烨的于桑之纷纷落水。 水中泛起阵阵波纹。 于桑之藏在腰间的“钥匙”,也顺着倒下的力道,落入湖水中。 逐渐的,湖面泛起了银白,道道浅色的亮光在湖水中绕着圈形成。 “皇上。”等梁九功扑到湖面岸边。 几个侍卫连番救人,哪怕第一时间吧二人救起,也发现,二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昏迷当中。 而在不远处,一个穿着黑色披风,葱地牢里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方士,则口鼻流血地也倒在里面岸边上。 只不过他所处的地方更加隐蔽,全身上下都被树枝阴影挡住了,没有人发现他。 他死前,手还死死往前伸去,眼睛死死瞪大,仿佛眼前有什么可怖的事情发生。 而于桑之,则闭着眼睛,脸颊红润,并无异常,只是深深陷入了昏迷中。 “梁公公,属下无能,只能看出皇上身体康健,并不能叫醒皇上啊。”胡须花白的老太医颤颤巍巍,以头抢地。 “同样的,娘娘也和皇上一样,属下压根叫不醒。” 老太医头上汗流了一额头。 他从未看过如此诡异的病情。 两人的身体都完好,甚至因为救治及时,并没有发生什么小病小痛,然而就是这样,他却叫不醒其中的任何一人。 这样诡异的场景,他平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梁九功也记得团团转。 他怎能想到,怎么会出了这种事? ……………… 而在另一边。 于桑之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沉沉浮浮,浮浮又沉沉。 在这个过程中,她感知不到自己是谁,也无法分辨出这里是哪里,是何时何地。 等她的意识终于稳定了一些。 她才勉强撑着眼皮睁开眼睛。 才第一眼,她差点以为又是方士搞出的小手段,把她给穿进里另一个世界。 然而很快,她又睡过去,那一点微末的清醒的意识,也很快被覆盖,重新反复。 良良久久,良良久久。 等到再睁眼的时候,于桑之捂着自己的脑袋,观察四周,有点慌乱:“这是哪里?我又是谁?” 于桑之感知到自己胸膛里还残留着恐慌和害怕,还有一点点期待。 她从拔步床上坐起来,一点点挪到了床边,侧头看向黄色的镜子。 好漂亮的一张脸。 于桑之惊叹。 她从自己的眉头一直摸到自己的下巴,又从眼睛摸到鼻子。 她暂时记不起自己是谁了,又为何出现在此处,可显而易见的是,她有一张美人脸。 “花娘。”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摇着扇子擅自开了门,那人头上戴了一朵大大的红花,打扮得夸张而艳俗,手上套了好几个金镯子:“花娘。” 老鸨进了门,就把门锁上了。 她满脸微笑,几乎有些满意地端详着花娘这张脸。 这张脸是她这两年精心培养的,艳而不俗,恰到好处,既能妩媚得让看官们流连忘返,又能够清纯得不染纤尘。 “真不错。”老鸨上手捏了于桑之的下巴,那打量满意商品的眼神,让于桑之有些隐隐厌恶。 然而心脏胸腔馁缺升起了另一抹陌生的情绪,那是带点害怕的恐惧和敬畏。 “这张脸,天生就是要吃这碗饭的。”端详够了,老鸨放开了手,嘴角扯起一个夸张的弧度:“要是那些看客们看了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为你痴为你狂,那银子啊,定是拿到手软。” 老鸨拉着于桑之的衣服转了一圈,看她的胸,看她的身材,嘴上啧啧称奇:“啧啧,这么好的女娃,这么漂亮的妞儿,让多有权有势的老爷付钱,都便宜了他们。” 于桑之潜意识里很想抽出被老鸨攥着的手,但很奇怪,她似乎被控制了,依旧麻木而温顺地站在原地,听着老鸨对她的点评。 而心里则升腾起一些古怪的情绪。 那是对以后的一丝期待,那是对老鸨赞美的松了一口气,还有对自己以后日子的惶惶不安。 那千万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于桑之的胸腔也跟着震荡,呈现出一种格外的脆弱来。 “好了。”老鸨看够了,终于松了手。 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大声道:“满月楼新晋的花魁花娘,登台!” 第118章 剑客 于桑之被推到一扇门前。 珠帘微微晃荡。 于桑之从珠帘反射的光影中,看到自己胆怯的一张面孔。 “登台。”龟公唱台的声音大而尖,仿佛一把尖锐的匕首,一下子划开了舞台背后的真实面目。 于桑之隔着一扇若隐若现的帘子,就这么与台前的热闹突然接轨。 “花娘登场。” 于桑之站在原地,她的理智告诉她她并没有准备好。 但是周围的一切却仿佛默认了她应该出现。 “还不快去?”老鸨瞪了一眼,推了于桑之一把。 于桑之便这么一个踉跄,进入了布满红绸的舞台。 面前是脚下的一簇簇鲜花。 喝着小酒脸上全是酒意的男人们,享受着女子的按摩,一边调笑着接受女子的亲吻,一边眯着眼睛往台上打量。 “哇。” 大家发起喝彩:“这是老鸨从哪里找来的美人儿?” 眼前男子们一个个醉酒又贪婪的笑把面前的一切都变得滑稽。 于桑之纷纷感觉到世界在她面前褪色,但没过一会儿,又纷纷抹上色彩。 刚刚变成了黑白的男子此刻面上皮松松的,一看就是美色消耗掉了精神,他的脸重新被抹上酡红,仿佛是世界拿着一支画笔,给他增添了一抹红色。 “小美人儿。” 他的嘴上含糊不清。 便是他膝盖上为他倒酒的美人,也分不清他说的是台上的花娘还是台下的自己。 男子眯起眼睛。 这次膝盖上的女子分清了。因为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台上的花娘,一副钱不是问题的模样:“美人长的真标志,还刚是个雏儿,宵爷我要了,老鸨,多少银子?小爷买了。” 老鸨就站在台上,她笑得合不拢嘴:“哎呦,魏小爷,这花娘和其他女子可不一样,是我们的新花魁喔,银子可不少的。” “怕什么?”魏小爷一拍桌子,已经是喝醉得大汗淋漓的模样:“还怕小爷我给不起钱吗?小爷我的银子多的很,你只管报价。” 周围有个吃的肠肥肚圆的老板摇着头,故作高深道:“魏小爷,你这就不对了,哪怕是花楼,可这花娘是个漂亮的女人呐,女人总是需要花言巧语的,不若魏小爷去把这小美人哄过来,可不比砸银子风雅得多?” “也是。”魏小爷喝醉了,舌头有点大。 他眯着眼睛,略有些迷离地盯着台上的花娘:“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他在楼上开了一间房,足以和这花娘一起度过足够快乐的一晚。 于桑之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杀意升腾,但很奇怪的是,这杀意仿佛被什么给按下了,又或者被什么有力的力量给打散了。 她再也升腾不起那杀伐果断的感觉。 取而代之的,是仓皇却无措的感觉。 连那双漂亮含着情谊的眼睛,也像是湿润润得沾了水,变得泫然欲泣起来。 魏小爷的眼睛都看直了。 一双咸湿的手就这样打算摸上花娘的肩膀。 却被老鸨拦下来。 老鸨含着笑,她是很不想得罪魏小爷这个贵客的,魏小爷本身资产雄厚,又是个风流的,这她花楼里扔了不少银子,光是平日里的花用就占了她花楼的三成。 但是此刻老鸨有些不甘心。 她培养花娘这个美人出来,课不光光只是想得到这一点银子的。 老鸨含着笑,略有些调皮地点了下魏小爷的胸膛:“魏小爷急什么,这流程还未走完呢,这鲜花都还没送上来。” 老鸨是想要再等一等,看看有无更有权有势的人,能看上花娘这张脸,舍得花更多的银子把花娘买下。 “送鲜花”是花楼的规矩。 每次出一个花魁,都会有这样一个登台,等到花魁到了台上,就由楼上和楼下的贵客出价。 一朵鲜花就是一百两银子,而往往,最后每位花魁都能收到一捧鲜花作为自己的第一次开场。 平日里,十两银子能够外面的百姓花用一年,而如今,在酒香弥漫的花楼里,这百两银子才堪堪能换上一朵鲜花,参与这花魁的竞争。 旁边捧着鲜花的小花童则站在旁边,挂着大大的笑容。 他等着各位贵客因为花娘的出众面容,来找他用无数两白银购买不值钱的鲜花。 “好吧。”魏小爷倒是很洒脱。 他常年混迹于青楼酒楼之中,对这个流程不说了如指掌,也算是看了许多遍。 不过他很欣赏这种“热闹”。 ——哪怕这种热闹让他和美人会迟一点见面。 迟一点摸上美人的手,那倒也没什么。 魏小爷这样想。 他含住身边女子给他递过来的酒水,眼眸中有些热闹由有些快乐的样子。 他对这位美人是势在必得的。 少了魏小爷过于强势又或者是过于直白的叫价,场面变得热闹了很多,也隐晦了很多。 不少人开始暗暗塞钱给那个捧着鲜花的小童,以此来换取不少的鲜花,再将那些鲜花扔在于桑之的脚下,便是他们的“报价”。 当然,有些人是单纯出价,因为看上了于桑之的脸,或者是看上了她的身体,觉得漂亮,觉得年轻,又或许只是觉得有趣。 而小半的人只是想凑凑热闹。 毕竟每次花楼选举花魁的日子总是不多的,能碰上,花个不伤大雅的小钱,以此来消遣消遣,也是很不错的 他们便不是指望能抱得美人归,而是单纯地想要热闹热闹。 等到酒过半巡。 小童手里篮子里的花已经被换了大半,而老鸨的笑容则越来越深。 就在这时,一个背着剑的男子走了过来。 他指着小童里剩下的花,直接道:“我全都要了。” 全都要了? 老鸨不免有些惊愕。 毕竟这篮花的数量不少,而如今过了半巡,方才换了半篮子的鲜花,剩下的鲜花不说太多,但也不是寻常人能负担得起的。 老鸨以为自己没认出人,仔仔细细将少年打量了一番。 这位男子背着剑,身体挺括,身姿笔直,因为站着,身形挺拔如竹,背后背着的长剑锋利威严,仿佛随时能顺手把一个人也的脑袋如西瓜一样砍下来。 老鸨打量着打量着,有些被自己的想象吓到。 不过她依旧是没想起这张脸是谁。 这证明这位少年并不是她认识的达官贵族家的任何一个子弟。 而事实确实如此,背着剑的少年是一个剑客,他下的山来,是为了历练自己的,并没有足够显赫的出身。 老鸨便笑了:“这位公子,是否是走错了地方,如果是口渴,想要讨碗茶喝,左拐小巷里才是茶馆,要听书得往那里去。 我们花楼啊,只有香香软软的女人。” 哈哈哈。 周围的贵客和老鸨一起笑起来。 “这里可没有免费的茶水给你喝。” “你知道这一篮子都花有多少钱吗?这可不是外面一文钱能换一大篮子的野花。” 也许是许久没有看到这样惹笑话的人了,他们都笑得很大声。 少年的脸逐渐有些红,不过还是镇定自若的样子。 他身后背着的剑足以给他安全感,让他在旁人的嘲笑中也能第一时间平静下来。 是的。 他确实不知道这一朵鲜花多少钱。 他只是来捉一个平白惹了一位小娘子的地痞无赖到这里来,而刚进入花楼,那地皮无赖就仿佛是鱼入了水,再寻找不到。 因为口渴,他喝了一杯水。 也因为这杯水,他看到了这位被迫站在台上的女子的仓皇。 因为这点可怜,他站了出来,仅此而已。 “我确实没有太多钱。”年轻的剑客大大方方道:“可是她不愿意,你们也不应该强求人家。” 单纯的剑客一直长在山上,活在山上,刚入世就遇到了这样的场景,难免心存善意,妄图想要帮助这个小娘子。 “要多少钱?我这里有几两银子,都给你。弱还有不够的,我去凑,一定能凑出来。到时候都给你。”少年说:“但是你能不能把这位姑娘先放了?她看起来很不想站在台上让你们看。” 少年单纯,少年心性,又因为足够无知,所以显得直白。 而他直白的话让其他人则更加大声地嘲笑他:“穷鬼,你这点钱,连一朵花的花瓣都买不到,还想买下剩下所有的花?真是好笑。” 少年剑客不知道旁人为什么笑。 不过他却有些忧愁了,他皱起了眉,看着那小童手上的花,很有些想要探究的意思。 明明这花和他山上的花看起来差不多唉,也不是金子做的,怎么就连花瓣都买不起了? 少年剑客有了些想要弄明白的意思。 然而老鸨却不等他弄明白,就要开始轰走他了。 “这位公子,我们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您还是到别处去寻乐子去吧,我们可不能奉陪了。” 老鸨可没有跟着这个少年玩乐的心思。 对于她来说,能拿到银子才是最重要的,而这个少年的突如其来,则打扰了她的打算。 她的打算是,给这花娘找个有钱有势的贵客,再让花娘好好下下功夫,把贵客们都笼络住,好让这青楼成为他们小巷的招牌,而她则可以每天简简单单地收收银子。 而花娘的第一次登台,是绝对不能被破坏的。 少年剑客有些闷闷不乐,不知道是因为这过于昂贵的鲜花,还是因为老鸨过于阴阳怪气的招呼。 他有些慢吞吞地说:“可是我不是要寻乐子啊,那个姑娘真的很不喜欢站在上面,你看,她都不快乐。” 站在这台上的女人哪有开心的? 少年的话再次引起了哄堂大笑。 也许是这样的乐子不多,也许是这样的热闹一个月也难发生几次,这叫周围的看客们都起了点逗弄的心思:“既然如此,那你给几两银子,看看这老鸨愿意不愿意?” 第119章 跟我走 老鸨自然是不愿意的。 她几乎是含羞带怯地挥了一下帕子:“贵客们说什么呢?我哪里是这样看银子的人?” 老鸨看了台上的花娘一眼。 她告诉少年剑客:“我们青楼是不看银子,这鲜花也只是个彩头,不过,你看花娘可愿意跟你走?” 若换作是寻常人,早听出来了这是委婉的拒绝,冠冕堂皇的话语。 然而剑客不知道啊。 他自山上下来,银钱短缺,世俗规矩也不甚清楚。 他若是清楚,便能看清老鸨那暗暗威胁花娘的眼神。 也能明白花楼不是他这一穷二白的人能进来的。 少年剑客一下子松了眉头,很是欢喜的样子:“那自然是好。” 他抬起头,望向台上茕茕孑立的女子,眼睛里像是藏了星星:“你要跟我走吗?” 少年梳着一束长马尾,短打薄衫遮不住粗壮有力的臂膀,少年意气,很是朝气蓬勃的样子。 于桑之看愣了一会儿,感觉不属于自己的心开始变得紧绷。 美丽柔弱的女子眼含春水,如哀如戚,如琢如磨,漂亮的红色长裙让她整个人仿佛开在红色里的雪白花蕊,漂亮而脆弱,清丽而哀婉。 少年剑客的目光往上抬着,越是看,越是心跳揣揣。 二人的对视引起了周围看客的不满,他们拍着桌子,打断了这暧昧的氛围。 他们是来看笑话的,而不是来看英雄救美的。 “老鸨,花娘?你们如何说呀?”有人起哄。 但比起善意,更多的是看热闹看乐子的恶意。 魏小爷也端起酒杯,很有些兴趣的样子。 在他眼里,花娘已经是他的了。 不过在落在他身上之前,看个乐子也不失为一种快乐。 于桑之感受到了老鸨的催促。 老鸨的眼里可不是暗含着凶光那么简单,于桑之清楚而明白,此刻她只能说一个答案。 那便是拒绝。 然而,那少年剑客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踌躇,很是有些洒脱而散漫地说:“没关系,姑娘,你想要如何都行。想跟我走行,不想跟我走也行。如果你想跟我走,我有剑,不会让你被拦住的。” 少年很少做下承诺,但一但下了承诺,他便会很认真很认真地去执行,总归不会放人鸽子的。 于桑之又感受到各种粘腻的目光带着好笑与恶意落在她身上。 仿佛在等着看这位可怜的女郎是否会被剑客三言两语的海誓山盟打动,从而一举抛弃养大她的青楼,也抛弃这做主的老鸨。 唯独有一束目光,清棱棱的,像是水,含着笑,里面藏着期许和星星,很认真地在等她的话。 或是拒绝,或是同意。 仿佛无论哪个答案,都一样地让人期待。 于桑之感觉自己的胸口压了一块石头。 “我……” 她才刚说出话,就被少年剑客打断了。 “我明白了。”少年很明媚地笑起来,长长的马尾打在他的肩头,快乐得像是一把剑。 他眯着眼睛笑起来,仿佛很满足的样子:“我明白了,你的眼睛告诉我了答案。” 一双盈盈秋水,便这样愣住了。 少年快乐地上前,想要抓花娘的手。 然而老鸨却很急切地挡在了他面前。 “不行。”她有些急,少了点故作宽容的稳重。 她养了花娘这么久,可不是为了给这个野小子带走的。 “嗯?”少年剑客疑惑地看了看老鸨挡住他的那双手,歪了下头,露出虎牙:“我知道了。” 他把怀里的碎银子一股脑掏出来,都丢在了老鸨的怀里:“这些,这些,都给你。” 少年剑客一身武艺高强,然而银钱却少,这碎银几两,连这花楼最高的琉璃盏都买不到。 老鸨的脸色有些绿,然而更让她脸绿的是,很快,少年就越过了她拦着他的手臂,往前跳跃两步,翻上了台子,抓握住了于桑之的手臂。 手掌下的触感温润而细腻。 少年也不由得红了脸。 他嘟囔道:“真细。” 随即不顾老鸨的叫喊,一把抓住于桑之的手往下跳。 台阶其实很高,于桑之不知道为什么却反而没有了紧张。 反倒是少年剑客好奇地盯着于桑之的脸,似乎在惊讶她的胆子这番大,随即又轻轻笑起来。 能让他一眼看到了就欢喜的,必定也是个不寻常的。 “呼呼。” 两人的衣衫在空气中翻飞。 黑色的劲装和红色的长裙交缠,有一种夸张的美。 魏小爷也坐不住了。 他本来是想要看个笑话,但是现在却反倒被乐子耍了。 他不乐意地叫嚷:“不行,小爷都订了,花也送了,美人怎么反而跑了?” 老鸨也脸色苍白,连忙叫人来拦,同时大声问花娘。 “花娘,你真的要走吗?你的父母还嘱咐我让你今晚去见见他们呢。” 于桑之感觉风在自己身边穿过,少年剑客在带她跳窗的前一刻,含笑着问她:“走吗?” 闪着星光的眸子很亮。 仿佛很有魔力。 于桑之一下子仿佛被蛊惑了似的,内心也升起一股柔情来,她羞涩又矜持地点点头,雪白温润的脸照映在黄色的焰烛里,很漂亮。 少年剑客便欢快地笑了,他小声说:“抓紧我。” 少年清爽的气息喷在于桑之的耳畔。 在于桑之不知道的时候,耳朵逐渐红了。 “好了。” 到了外面,冷风一吹,于桑之才算是真的从那双亮亮的眸子里清醒过来。 周围是一条寂静的小巷。 往后一看,远处熟悉的地方如今人仰马翻。 可以想象,有很多人正在找藏在这里的两人。 “花娘,我这样叫你吗?”他叫了一声,又感觉不对:“好似怪怪的,不然我叫你花花吧。” 这个少年真的直白。 于桑之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剑客欢快的笑脸,这样想。 “花花,你要往哪里去呢?”很快少年剑客的脸上就布了愁绪。 很显然,他真的是一时上头,就把她带了出来。 甚至都没想好把人带出来的下一秒,该怎么办? “不如这样吧?你跟着我好了。”很快,少年剑客就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我叫阿玄,是下来除恶的,你跟我走吧。” 阿玄绕着于桑之转了一圈,很有些理直气壮的样子:“反正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你要跟着我的吧?跟着我吧?” 说到最后,甚至都带了丝委屈巴巴的味道。 阿玄眨眨眼,长长的睫毛仿佛一只蝴蝶似的,很是会捣乱的样子。 于桑之低下头,她其实是有些愿意的,阿玄那双浓密的睫毛像是一只淘气的蝴蝶,在她的心脏里四处扇风。 “但是,我不会武功呀。”于桑之的声音很轻,柔柔的,仿佛一根羽毛刺挠在阿玄的心里。 阿玄的心颤了颤,他有点奇怪地捂住了心脏。 不过很快,他就又松了眉毛,很是不在意地说:“没关系呀,我很厉害的,我保护你呀。” 说着,或许是因为骄傲,他身后的马尾也翘了翘。 于桑之便这样被哄走了。 这里的时间仿佛流逝得很快,又仿佛流逝得很慢,画面慢慢褪色,又很快被赋予了色彩。 于桑之跟着阿玄,两人一直往南走。 阿玄说自己之前一直在山上,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师傅教着学武。 他的眼睛亮亮的,很有些得意的颜色:“所以我很厉害的,现在连师傅都打不过我。” 因为快乐,他的头也昂起来,被光照亮,很好看。 于桑之有些痴了。 阿玄又很善良,也很正义。 他总是要路上去帮助一些弱小的人。 于桑之便跟着他,看着他拿着剑阻拦抢劫的马贼,看着他救助被欺负的老妪。 他出手的时候总是很果断并正义的,他接受别人赞美的时候也是很理所当然的。 有一次,他路过救助了一个马匹部落的部长小女儿,被那懵懵懂懂开窍的小女儿用爱慕的眼神缠上。 于桑之一边失落,一边又觉得仿佛理应如此。 阿玄却很坚决并果断。 他仿佛比于桑之更敏感似的,总是在那部落小女儿靠近他的时候不着痕迹远离,又在部长借着感谢敬酒的时候避开商讨两人般配的话题。 这个时候,于桑之又会觉得,阿玄似乎不是她想的那般不知事故。 至少,不该招惹两个女人,他是很懂的。 这晚,阿玄喝多了酒,躺在草地上。 他们银钱不够,只开一间客栈住一间房的情况总是有的。不过阿玄总是很客气地把床铺让给她,再自己躺在地上。 偶尔更加贫穷的时候,他会找个安全的破庙,然后把她放在里面,自己守在外面。 草地上于桑之也是坐过,当然,她当花娘的时候没有,离开了之后便很熟悉。 阿玄的眼睛朦朦胧胧的,像是含着迷蒙的酒水。 他努力睁大眼睛看她,一边咯咯笑起来,一边又有些得意地说:“花花,你别这样看我,我知道的,我都不让别的女人碰的。” 也许是喝了酒,他的声音有些含糊,又有些低,不仔细听,仿佛就要散在空气里:“我从小就听我师傅说,我爹错就错在多招惹了一个女人,所以他被两个女人害惨了……” 他的声音更低了:“我爹是师傅的师弟,他们是同一派的。师傅说,他也想不通,为什么我爹会想要伤害我娘,去娶一个平凡的农女。” 于桑之悚然一惊。 然而等她再低头,却发现阿玄早就睡熟了。 他砸吧砸吧嘴,手里的酒水倾斜,落了两滴在地上。 夜并不冷。 于是他甚至打起了轻轻的鼾声。 第120章 异变 第二天一早的时候,阿玄起来是很有些意外的。 他眉目含春,低下头看了看趴在他胸膛睡着的花娘。 花娘很软,阿玄一面不自觉地摸着花娘的手指,一面迷迷瞪瞪地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你醒了?”感受到一点动静,本来就没睡熟的花娘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便听到了一个清润又快乐的声音。 阿玄总是很快乐的,他似乎立马把昨夜的对话抛之脑后。 他对花娘说:“这里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要接着往南走。” 花娘睁大了眼睛。 惹得阿玄笑出声来。 他拨弄着花娘长长的睫毛,有一点似乎像是找到好玩的玩具的样子:“花娘为什么这么吃惊?是不是舍不得离开这里?我这些天已经四五次看到部落的男子对着你笑了。” 说到后面,阿玄的声音低下去,嘟嘟囔囔的,显得有些哀怨。 花娘哪里记得这些? 这些天她为阿玄和部落小女儿的事伤心都不够,哪里有见到部落的男子对着她笑过? 花娘红了脸:“你别胡说。” “就是,就是。”阿玄这个时候又有点小孩子气了,仿佛不是之前那个拿着剑斩凶除恶的少年英雄了似的,他不依不饶的:“花娘可别看他们,要看就看我,我可比他们好看多了。” 阿玄很没有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觉悟,他把头昂起来,让花娘看清他的脸。 阳光照在这张俊美又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得十分漂亮。 花娘有些看得痴了。 于是阿玄便又咯咯咯笑起来,很自然地说:“花娘喜欢我的脸,便不许再看其他人的脸了。” 似乎因为长在山上,从小练武,阿玄没有旁人的委婉,这句话也显得十分理直气壮。 很快部落的族长过来送行。 对于这么一个优秀的年轻小伙,要把他放走,族长是很可惜的。 毕竟这世道,说清净很难清净,若是能把他留下来,与他女儿做个配,那是很好的,很合适。 可惜的是,这样的小伙儿,居然没看上他的女儿。说实话,族长不免有些觉得这个小伙子眼睛不好。 他身边那个青楼来的女子,怎么能和她的女儿比肩呢? 但明面上,族长还是很客气的。 他给他们二人带了干粮,还给了他们不少的银两充作路上的花销。 “少侠救了我的女儿,就是我们部落的救命恩人。老夫就这么一个女儿,真是感激的不知如何是好,这些盘缠就当做老夫的谢礼。”族长抱拳,忽视了女儿一个劲给他使眼色让他挽留的眼神。 又换做其他人,肯定是要推辞一番的。 但是阿玄脑中可没有推辞这个词,他想的是,既然是给他的谢礼,那么他收的也理所应当。 正当二人寒暄几句,即将要走时。 那位部落族长的小女儿冲了出来,她没想到她父亲也不站在她这一边。 是了,她知道,她父亲觉得,一个女孩子痴痴缠缠一个男子,仿佛很是廉价似的。 她也不想显得这样廉价,可是有什么办法,她第一眼见到阿玄,一颗心便已经落在了他身上。 “你要走了吗?”部落的小女儿穿了一身鹅黄,站在绿油油的草原上,眼睛里含着泪,抬头望着自己心爱的男郎。 然而注定让人惋惜的是。 哪怕她这样豁出去脸,也没能得到一点挽留。 “是。”阿玄眉眼弯弯。 从山上下来,他一直是很快乐的,每天仿佛笑都笑不够似的,也不知道这笑能招惹多少人。 花娘心中忧愁。 “你,这里不好吗?你不愿意留在这里?”部落小女儿双眼含泪,非要阿玄说出个一二三来。 阿玄略显苦恼地皱了眉:“不行的啊。” 他慢吞吞地说:“师父交代我下山来历练,让我称雄除恶,荡平四野罪恶,我不能一直在这儿的啊。” 部落小女儿更伤心了,她抽抽噎噎地说:“你师父真坏,你才这么年轻呢,就要你到处历练。” 阿玄只笑。 很快,部落小女儿仿佛说服了自己似的:“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我反正也不想一直在这儿,我也想跟着你四处走走,我还可以帮你做饭,我做饭很好吃的。” 部落小女儿只想跟着他,只想,只想。 然而这回部落族长很快就冷了脸,他第一次斥责自己乖巧的女儿:“胡闹。” 外面这么危险,在路上这么辛苦,她还跟着带着一个女人的男子,这真是太胡闹了。 然而部落小女儿听不进去,她央求自己的父亲:“父亲,反正部落里有弟弟,他可以帮衬你,女儿就想出去走走,想四处看看,过段时间还会回来孝敬父亲的。” 部落族长冷着脸不说话。 于是部落小女儿便把一双泪眼看向了阿玄。 阿玄眨眨眼,躲在了花娘背后。 部落族长一见,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训斥道:“真是太胡闹了,也不想会不会麻烦少侠。” 很快,他就叫人把部落小女儿给带了下去,重新关了起来。 他充满歉意的朝着阿玄说:“是我管教不严,今年春天我会给他找一个好郎君的。那便祝少侠路上一路风顺。” 阿玄和花娘很快就离开了这里。 虽然部落小女儿很快就被带走了,但这件事还是横在了花娘心里。 她略有些哀愁地想:“阿玄真是太好了,好到有很多人愿意抛弃自己的身份跟着他。” 这些女孩子都很好。 有好的家室,漂亮的脸蛋。 而她除了一个青楼的身份,悲惨的过去,她什么也没有。 花娘不禁想,阿玄真的愿意一直带着她吗? 一路上,阿玄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心思重重,很快便趁早带她进城找了客栈。 花娘有些奇怪,毕竟从前阿玄都是不走到黄昏不作罢,从来都是接近傍晚,才会想起要给自己和花娘找个休息的地方。 “今日怎么这么早就休憩呢?”花娘奇怪地问。 阿玄摸摸花娘的头发,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啊,这几天光忙着救人,我有些累了。”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透露出:“听路上的人说,东城门口有花灯节,要不要去看?” 花娘从进青楼开始,一直到从青楼出来,一直都匆匆忙忙。 在青楼的时候,忙着学技艺,忙着能让老鸨满意。等出了青楼之后,又跟着阿玄到处斩杀坏人。 对于花娘来说,这样的热闹仿佛隔世来的虚幻,是不属于她的,更是很远的。 “嗯?”见到花娘迟疑,阿玄皱眉,难道他哄人的方法错了吗?可是他从书上看到的都是这样子的呀。 花娘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冲着阿玄露出一个小时:“好。” 阿玄这才偷偷松了一口气。 他很想要花娘重新快乐起来,为了这个小小的目的,他偷偷偷懒一个晚上又不是什么大事。 “那好。”阿玄很认真地跟花娘说:“你握紧我的手,外面太危险了,你抓紧了我,才不会被弄丢。” 阿玄这话实在太像是在和小孩子说话了,花娘红了耳朵,轻轻推阿玄一下。 阿玄还毫无所察,还奇怪为何花娘要推他。 很快,阿玄拉着花娘的手,两人来到了一条热闹的街上。 此时已经临近傍晚,很多家的百姓都在收拾东西,他们很是热闹地讨论起了晚上的花灯节,一个个略显兴奋的面庞红扑扑的。 花娘左顾右盼,只看到了一些正在搭建的戏台,还有一些小贩正在抢占晚上花灯节的街道两旁的摊位。 “我们似乎来的太早了……”花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拉着,来到一个小贩前。 香喷喷的馄饨在葱油花汤里落隐落现,这高汤熬的很浓,花娘闻到了一股很浓烈的香味。 “咕咕。”是她的肚子在叫,花娘略显窘迫地捂住了肚子。 阿玄便笑了。 他给了小贩一点银两:“来两碗馄饨。” 见花娘的目光有些惋惜地落在银钱上,阿选一把揽过花娘的肩膀,叫她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一边很自觉地擦桌子拿筷子。 他和花娘说:“族长给了我们很多银子,我们这些日子可以不用过的和从前那样辛苦了。” 从前没钱,连累花娘一直和他一起风餐露宿。 对于这点,虽然阿玄平时不讲,但都不动声色记在心里。 在他眼里,他是男子汉大丈夫,他既然把花娘救了出来,他总归是要管她生活的,而让花娘一直跟着他吃苦,他又暗暗觉得难受。 好在现在这些银子可以让他们挨过这段时间。 等过些日子,阿玄打算再去找个悬赏的任务做一做,总归是能养的起花娘的。 花娘便点点点头。 她不是在心疼那些银子,她是在替阿玄惋惜。 他明明可以放弃她,一个人也能过的很好,可是他总是因为她妥协。 例如在乡野里,也有很多老汉会愿意让阿玄住在他家里,度过一晚。 但阿玄总是担忧她,害怕她不适应,宁愿花大价钱去住客栈,自己打地铺,也要保证她的安全。 有时候,花娘也会想,阿玄会不会在某些时候,会觉得当初带她出来是个错误的决定。 “在想什么啊?”阿玄笑着拿筷子在花娘眼前挥了挥,他笑靥如花,告诉花娘:“你怎么总是忧心忡忡的。” 花娘一怔。 还没等花娘说话,远处却传来一丝动静。 似乎是有人在喧嚣的声音。 阿玄笑着看花娘,也正打算说什么,就闻到了剧烈的血腥味。 浓烈的血蔓延开,铁锈般的腥味开始逐渐浓烈。 “啊。”有人发出了尖叫。 120-130 第121章 不知足 阿玄心头一紧,快提起了手中的剑。 他警惕地竖起耳朵,两只手臂小心的将花娘围在中间。 “是东边。” 很快,阿玄就察觉到了方位,他有些为难的看着花娘。 花娘很善解人意:“你先过去吧,我在这里没事的,我不乱走,我等着你过来找我。” 阿轩这才松了眉头,点点头,正要走的时候,又忍不住转过头来叮嘱:“我很快就回来。” 花娘朝着他笑了一下。 于是阿玄很快就朝着东边而去。 花娘站在原地,心中忐忑不安。 她知道阿玄一向见义勇为,绝不会对这种事坐视不理,但她还是忍不住担心。她的手指紧紧攥住衣角,目光追随着阿玄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当街的大街上。 一名衣着华丽的女子正被一名满脸横肉的恶霸强行拉扯。女子的脸上满是泪痕,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恶霸的钳制。 她的丫鬟捂着受伤对手臂,很是担忧地大声道:“小姐。” 他们周围围着一群的下人。 但周围的下人们虽然愤怒,却无人敢上前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 “放开她!”阿玄一来就看到这副场景,他的声音如同惊雷,惊住了恶霸。 恶霸愣了一下,随即转过头,看到阿玄站在不远处,手中握着一把长剑,目光冷冽如冰。恶霸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小子,少管闲事,否则连你一起收拾!” 阿玄没有废话,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恶霸面前。他的剑尖直指恶霸的咽喉,语气冰冷:“我再说一次,放开她。” 恶霸被阿玄的速度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猛地将女子推开,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朝着阿玄刺去。阿玄身形一侧,轻松躲过匕首的攻击,随后反手一剑,剑背重重拍在恶霸的手腕上。 “啊!”恶霸惨叫一声,匕首应声落地。 阿玄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一脚踢中恶霸的膝盖,将他踹倒在地。恶霸还想挣扎,却被阿玄用剑尖抵住了喉咙,动弹不得。 “你……你敢动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恶霸咬牙切齿地吼道。 阿玄冷笑一声:“我不管你是谁,欺负弱女子,就该受到惩罚。” 就在这时,李府的夫人和老爷匆匆赶来。夫人看到此时的情景,顿时怒火中烧,指着恶霸痛骂道:“你这个无耻之徒!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了!” 恶霸被骂得脸色铁青,却因为被阿玄制住,无法还口。 李府老爷也气得浑身发抖,吩咐下人:“快去报官!把这个恶徒抓起来!” 阿玄见恶霸已被制服,便收起了剑,退到一旁。李府夫人情绪激动,走上前指着恶霸的鼻子继续痛骂,却不知不觉间靠得太近。恶霸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忽然伸手抓住李府夫人的手腕,想要将她挟持为人质。 “夫人小心!”阿玄眼疾手快,一把将李府夫人拉到自己身后,但恶霸的匕首已经划了过来。阿玄的手臂上顿时多了一道血口,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地。 “阿玄!”花娘站在原地,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惊呼出声。 她的心猛地揪紧,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去,却被阿玄的目光拦住。 花娘顾不上那么多,却无法忽略阿玄的意见。 她没有武功,无法保护自己,一旦上去,只会成为累赘。 花娘死死咬着唇瓣。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阿玄,眼中满是担忧。 阿玄却仿佛没有感觉到疼痛一般,反手一剑,将恶霸的匕首打落,随后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你……你……”恶霸捂着肚子,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李府夫人惊魂未定,连忙上前扶住阿玄:“少侠,你没事吧?快,快去请大夫!” 阿玄摇摇头,语气平静:“夫人不必担心,小伤而已。” 这哪里是小伤? 花娘眼中含着薄泪。 若此刻他们二人没有在大街上,她定是要指着阿玄的鼻子痛骂他一顿的。 李府老爷也走上前,满脸感激:“少侠,今日多亏了你,否则我们李府恐怕要遭大难了。” 阿玄笑了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要的,要的。”李府夫人叫下人绑住了恶霸,此刻也连忙上前来感谢救命恩人:“若不是少侠,此刻我们母女二人对性命就都要交代在这儿了,这大恩实在是没齿难忘。” 阿玄笑了下,露出洁白的牙齿:“夫人言重了。” “少侠心怀大义,但我们李府也不是忘恩之辈,少侠如今受伤了,无论如何,我们李府也要医治好少侠才对,否则岂不是让他人说我李府薄情寡义?”李府夫人看向爱玄的手臂:“何况我们母女是真的想感谢少侠,还请少侠给我们一个机会。” “如此。”李府夫人和善地看向花娘:“这位姑娘也一起去我李家坐一坐吧。” 阿玄犹豫了一下,但是在花娘无声的担忧中,还是让步了:“好吧。” 李府的庭院中,花娘坐在石凳上,手中捧着一杯热茶,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阿玄。阿玄的手臂上缠着白色的绷带,血迹隐隐渗出,但他依旧神色如常,仿佛那伤口并不存在。 李府的夫人坐在一旁,眼中满是感激之色。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歉意:“少侠,今日多亏了你,否则我们李府恐怕要遭大难了。” 阿玄笑了笑,摆摆手道:“夫人不必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我的本分。” 李府的老爷也连连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钦佩:“少侠年纪轻轻,却有如此侠义之心,实在令人敬佩。不知少侠师从何门?日后若有需要,我们李府定当全力相助。” 阿玄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我自幼在山中随师父习武,师父他老人家不愿透露名号,只说让我下山历练,行侠仗义。” 李府夫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少侠的师父真是高人,教出如此优秀的弟子。” 花娘坐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却有些复杂。她看着阿玄与李府夫人谈笑风生,心中隐隐有些酸涩。她知道,阿玄的勇敢和善良总是能吸引许多人,而自己……只是一个从青楼出来的女子,如何能与这些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相比?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目光渐渐低垂。她不想让阿玄看到自己眼中的失落,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心中的那份爱慕之情。 然而花娘很想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小到最小。 却总有人把她放在心上。 “花娘。”阿玄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花娘抬起头,对上阿玄关切的目光:“怎么了?” 阿玄笑了笑,语气中担忧又带着一丝调侃:“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是累了?” 花娘一愣,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有,只是有些……有些累了。” 李府夫人闻言,连忙说道:“哎呀,是我们疏忽了。少侠和姑娘今日辛苦了,不如先在府上休息一晚,明日再启程如何?” 花娘正想拒绝。 然而阿玄看了看花娘,见她神色疲惫,便点头答应:“那就叨扰了。” 李府夫人笑着站起身,吩咐下人准备客房。她亲自带着阿玄和花娘来到后院,安排了两间相邻的房间。 “少侠和姑娘早些休息,若有需要,尽管吩咐下人。”李府夫人柔声说道,目光在阿玄身上停留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花娘站在房门口,看着李府夫人的背影,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但这不安到底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最后只能归于自己太过敏感了。 “花娘,你怎么了?”阿玄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关切。 花娘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阿玄点点头,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你早点休息,明天我们再出发。” 花娘“嗯”了一声,目送阿玄走进隔壁的房间,才缓缓关上房门。 她坐在床边,心中却久久无法平静。今日发生的一切在她脑海中不断回放,阿玄的英勇、李府夫人的感激、还有阿玄手臂上的伤口……每一幕都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阿玄……”花娘轻声呢喃,眼中泛起一丝泪光。她知道,自己对阿玄的感情早已超越了普通的依赖,但她不敢说出口,更不敢奢望阿玄会回应她的感情。 她只是一个从青楼出来的女子,而阿玄……他是那么耀眼,那么优秀,注定会有更好的人陪伴在他身边。 花娘越是想,越是觉得自己过于无用。 “花娘,你睡了吗?”门外忽然传来阿玄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花娘猛地抬起头,连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起身打开房门:“怎么了?” 阿玄站在门外,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我让下人熬了些药,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你今天受了惊吓,喝点药会好一些。” 花娘愣住了,她接过药碗,手指微微颤抖:“谢谢你,阿玄。” 阿玄从来是没心没肺的。 他今日能一脸两次感觉到花娘情绪的不对劲,已经用光了他毕生的运气了。 “不用跟我客气。”阿玄打了个哈欠。 今天一天惊魂。 他也是肉体凡胎,也难免有些累了。 他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阿玄摸摸花娘的头发,“你早点休息。” 花娘点点头,目送阿玄离开,才缓缓关上房门。 等到阿玄的脚步声彻底听不到,她这才捂着胸口。 “阿玄。”她眼中有泪:“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只会让我越来越不知足,只会让一个不自知的人胃口越来越大。” 第122章 情话 夜深人静,李府的庭院中只剩下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李府夫人的房间里,烛火微微晃动,映照出她略显疲惫却依旧精致的面容。她坐在床边,手中握着一杯热茶,目光却有些游离。 李府老爷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眉头紧锁,显然心事重重。他低声问道:“夫人,你这么晚还不休息,可是有什么心事?” 李府夫人放下茶杯,轻轻叹了口气:“老爷,今日的事,你怎么看?” 李府老爷闻言,脸色更加阴沉:“那个恶霸,分明是冲着我们李府来的。我怀疑,他就是被我们退婚的那家人派来的,想要毁了我们女儿的名声。” 李府夫人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这是不依不饶,非要让我们李府难堪。今日若不是那位少侠出手相助,恐怕我们女儿的名声就真的毁了。” 李府老爷握紧拳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愤怒:“这些人,真是阴险至极!可我们总不能一直防着他们,谁知道他们下次还会使出什么手段?” 李府夫人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目光坚定:“老爷,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李府老爷问道。 李府夫人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那位少侠,我看他身手不凡,人品端正,若是能让他留在我们李府,保护我们的女儿,岂不是一举两得?” 李府老爷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夫人的意思是……让他娶我们的女儿?” 李府夫人点点头:“正是。若是他能入赘我们李府,不仅能保护我们的女儿,还能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有所忌惮。” 李府老爷却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夫人,这未免太草率了。我们的女儿可是如花似玉,娇养长大的,怎么能随便嫁给一个不知来历的江湖人?就算他今日救了我们,这份恩情也不足以让我们把女儿嫁给他。” 李府夫人却不以为然,她轻轻握住李府老爷的手,语气温柔却坚定:“老爷,你听我说。那位少侠虽然来历不明,但我看人一向很准。他举止有度,谈吐不凡,绝非普通的江湖人。若是他能入赘我们李府,对我们来说,未必是坏事。” 李府老爷依旧犹豫:“可是……我们的女儿会同意吗?她一向心高气傲,怎么会愿意嫁给一个陌生人?” 李府夫人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自信:“老爷,你放心吧。我们的女儿虽然心高气傲,但她也是个聪明人。今日那位少侠救了她,她心中定然感激。若是我们好好劝说,她未必会反对。” 李府老爷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夫人,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这件事还是要慎重考虑。” 李府夫人点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欣慰:“老爷,你放心,我会好好安排的。只要我们李府有了这位少侠的保护,那些躲在暗处的老鼠,就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李府老爷终于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好吧,既然夫人这么说了,那就依你的意思办吧。不过,这件事还是要先问问女儿的意思,不能勉强她。” 李府夫人笑着点头:“这是自然。老爷,你就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而在第二天一早,李府夫人便悄悄找到了李府小姐。她坐在女儿的床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语气温柔:“女儿,昨晚睡得可好?” 李府小姐点点头,脸上却带着一丝疲惫:“母亲,我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那个恶霸又来了……” 李府夫人心中一紧,连忙安慰道:“别怕,有母亲在,没人能伤害你。” 李府小姐低下头,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母亲,我是不是……给家里添麻烦了?” 李府夫人摇摇头,语气坚定:“傻孩子,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我们李府的掌上明珠,我们一定会保护好你。” 李府小姐抬起头,眼中满是感激:“母亲,谢谢你。” 李府夫人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女儿,母亲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李府小姐问道。 李府夫人轻声说道:“那位救你的少侠,你觉得他如何?” 李府小姐愣了一下,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他……他很勇敢,也很善良。” 李府夫人点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欣慰:“母亲也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若是他能留在我们李府,保护你,你觉得如何?” 李府小姐低下头,声音中带着一丝羞涩:“母亲的意思是……让我嫁给他?” 李府夫人轻轻握住女儿的手,语气温柔:“母亲只是希望你能有个依靠。那位少侠人品端正,身手不凡,若是他能入赘我们李府,不仅能保护你,还能让我们李府更加安稳。” 李府小姐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母亲,我明白了。若是他能愿意,我……我愿意。” 李府夫人心中一喜,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好孩子,母亲就知道你会明白的。” 李府夫人这么一合计,就感觉择日不如撞日,若此事定下来了,那就越早越好。 于是,不等阿玄和花娘用完早膳,李府夫人就急匆匆叫上人一起去阿玄住的地方。 阿玄此刻正在偷偷看着花娘。 花娘看着阿选对手臂,眼睛全是担忧:“这段时间你要养好你的手,千万不能随便乱动了。” 阿玄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他正要说话,门外却传来了李府夫人的声音:“少侠,姑娘,可方便进来?” 阿玄站起身,看了一眼门外,朝着花娘解释了一下:“是李夫人。” 说着,他打开房门:“夫人,请进。” 李府夫人走进房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少侠,姑娘,昨晚休息得可好?” 阿玄点点头:“多谢李夫人关心,我们休息得很好。” 李府夫人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少侠,我们李府上下对你感激不尽。不知少侠接下来有何打算?” 阿玄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我们打算继续南下,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 李府夫人点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少侠如此年轻有为,真是令人敬佩。不过……我们李府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少侠可否考虑?” 阿玄疑惑地问道:“夫人请说。” 李府夫人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郑重:“我们想请少侠入赘我们李府,娶我们的女儿为妻。这样一来,少侠不仅能有个安稳的归宿,还能保护我们李府免受那些恶人的侵扰。” 李夫人的话太过突然。 阿玄一下子愣住了。 然而让李夫人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剧烈反对的,不是阿玄身边的花娘,而是阿玄自己。 阿玄笑了笑,只不过有些冷静:“李夫人是在同我们开玩笑吗?” 李夫人急了:“自然不是,此事说来话长。但是少侠昨日也见过我女儿了,无论是家室还是相貌,无论是才学还是家财,那都不是一般女子能比得上的。而少侠也武艺过人,还心性很好,两个人如此般配,我这做母亲的,自然也是想要为我们女儿寻一个良人。” 阿玄的声音有些冷淡了,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是我从山上下来,师父便一直嘱托我要斩凶除恶,要为人民做出贡献,如果我入赘了李府,那就一直待在这里,那其他地方的人怎么办?那其他需要我帮忙的人又该如何,李夫人想过没有?” 李府夫人被这般不留情面一说,顿时感觉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只不过她实在是不想浪费这样的机会,因此拉了花娘下水:“既然如此,那你师父应当是不允许你接近女色的。但你身边又跟着一位女子,那又如何说道?” 阿玄义正言辞,睁眼说瞎话:“这是我从其他地方救出来的,如果她不跟着我,她就要被其他人抓回去了。” 李府夫人气的差点一个仰倒。 她这样给了阿玄面子,没想到阿玄居然也不给她留一点脸面。 她冷哼一声,这会儿也不强求阿玄去入赘李府了。 “虽然如此,可以我的经验来看,这位姑娘对少侠的感情,恐怕早就突破了救命恩人的界限了吧?少侠说你师父要你斩凶除恶,远离女色,可是身边带着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子,又朝夕相处,少侠怎么保证自己以后不会对她心动,又如何保证以后不会辜负对方呢?” 李夫人这番话有点捅破了阿玄故意躲避的问题。 阿玄拉着花娘的手越走越快:“这就不劳夫人您费心了。” 而花娘自从李夫人那句话出来,便一直面无血色。 她没有想到,她的心思如此明显。 只是见了自己一面的李夫人都能这样轻易看出来,而和她朝夕相处的阿玄,能看不出来吗? 阿玄头也不回,拉着花娘走出了李府。 “走。”阿玄小声嘟囔:“她好过分,明明是我们救了她,还要这样恩将仇报。” 他们走到一片寂静的角落里。 李夫人没有派人拦他们,他们的周围又是一片寂静无人烟。 阿玄抓住了花娘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他很认真地盯着花娘:“它在动,是因为你。” 花娘很少听到情话,从未知道情话是如此动听。 她的手明明是按在阿玄的胸膛上,可她却听到了很近的,一声剧烈心跳声。 第123章 隐瞒 阿玄的剑锋又一次染了血。 暮色中,他半跪在泥泞的小路上,剑尖抵住一名山匪的喉咙,血珠顺着剑刃滑落,混入雨水。花娘缩在树后,攥着药瓶的手指节发白。这已经是南下路上第七次遇袭——阿玄斩杀的恶人越多,仇家的悬赏令便如雪花般贴满沿途城镇。 哪怕阿玄的剑再快,再英勇,也抵不过一轮又一轮的车轮战。 他的白衣早已染成斑驳的暗红,旧伤叠新伤,腰间一道刀疤还未结痂,今日左肩又添了箭伤。 “花娘,过来替我包扎。”他回头冲她笑,嘴角还沾着血沫,眼神却亮得灼人。 花娘咬着唇替他拆开绷带,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时,阿玄忽然捉住她的手。 “疼吗?”她问得轻,睫毛上还挂着泪。 “疼,”他盯着她泛红的耳尖笑,“但你在,便不疼了。” 这句话成了咒。 此后每夜露宿荒野,阿玄总要把她裹在披风里,下巴抵着她发顶絮絮叨叨:“师父说江湖险恶,要学好武功下山才不会被欺负。可若险恶里有个你,我倒盼着这路再长些。” 花娘羞得往他怀里钻,却摸到他后背一道狰狞的鞭痕——那是三日前为护她被流匪抽的。甜蜜掺着血腥,像掺了砒霜的蜜糖,叫她每口都咽得心惊。 这一路来,她既是甜蜜,又是担心。 而此刻,他们再一次见到了新的村落。 “走吧。那里。”阿玄笑了下,哪怕身上还有伤疼得很。 他露出了小小的尖尖的虎牙:“这次我们一定把他们甩掉了。” 他有着自己的骄傲:“等我这会儿伤好,定叫他们一个个做不敢出头的老鼠。” “他们本身就是老鼠,你才是大英雄呀。”花娘在心里这样说。 阿玄停住脚步时,山道旁歪斜的木碑正被夕阳镀上一层血色。碑上“恶人村”三个字刀刻斧凿般凌厉,裂隙里爬满暗红的苔藓,像干涸的血痕。 花娘攥紧他后襟,有些害怕。 “好奇怪。”她小声说:“这个村,居然叫这个名字。” “怕了?”阿玄掌心按在剑柄上。风掠过道旁野栗树,叶片相击声里混着铁链拖地的轻响。 “恶人村”的木牌歪斜地插在土坡上,字迹被风雨磨得模糊,倒像是“善人村”。 花娘咬了咬唇,脸泛红,嘴硬:“不怕。” “少侠是路过?”田埂边直起个戴草帽的老汉,裤脚卷到膝盖,腿肚子上有道陈年刀疤。他笑眯眯地递来一竹筒凉茶,袖口沾着几点暗红,像是朱砂。 阿玄接过竹筒,余光瞥见老汉腰间别着的烟杆——铜锅上刻着工部军械库的鹰隼纹。他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甘甜中带一丝铁锈味:“老丈,村里可有借宿的地方?” “巧了!”老汉一拍大腿,“村东王寡妇家刚空出间厢房,被褥都是新晒的。” 王寡妇家的灶台飘出炖鸡香。 “多吃些,瞧这姑娘瘦的。”妇人舀了勺鸡汤放进花娘碗里,腕上银镯叮当作响。花娘低头喝汤时,瞥见灶台角落堆着几捆破烂的书,不过封皮上的字她不认识。 阿玄夹起一块鸡肉,顿了下。 他笑着岔开话题:“大娘这手艺,倒像京城醉仙楼的做法。” 王寡妇手一抖,汤勺磕在锅沿:“少侠说笑了,乡下粗食哪比得上京城……”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孩童嬉闹声。 三个总角小儿举着风车跑过院门,最大的那个脖颈系着红绳,绳结上拴着枚残缺的玉珏。 花娘呼吸一滞——那玉珏的纹路,竟与三年前她在青楼见过的某个恩客随身玉佩一模一样。 这会儿,花娘也有点紧张起来了。 晚上。 似乎感受到阿玄的不一样。 王寡妇格外和善。 王寡妇抱来新絮的棉被,熏过艾草的香气掩不住淡淡霉味。 “委屈二位挤一挤,”妇人歉然笑着退出房,“西屋漏雨,实在住不得人。” 花娘盯着唯一的那床锦被,指尖无意识绞着衣带。 阿玄却已利落地铺开地铺:“你睡床。” 烛火将他身影拉长在土墙上,随雨声摇晃成孤独的山峦。 三更时惊雷炸响,花娘从噩梦中惊醒,发现锦被不知何时盖在了地铺上。阿玄和衣而卧的背影近在咫尺,脊背宽阔有力。 “冷么?”他突然出声,吓得花娘扯歪了帐幔。 青瓷枕骨碌碌滚到床底,阿玄俯身去捡,再抬头时手里多了枚铜钱:“前朝通宝?这花纹倒是特别。” 花娘凑近细看,钱币边缘的云纹里,藏着个针尖大的“魏”字。 阿玄捂住花娘的眼睛:“睡吧。” 渐渐的,花娘真的也睡过去了。 这恶人村虽然叫恶人村。 但是既不偏僻,也不荒凉,反而像是蛮繁华的小集市,什么都有。 而人倒也不像恶人,就是个平常人。 “我们这里,都是普通人。”老村长说。 翌日廊下对弈,黑子敲在楸木棋盘上清响如玉。 “少侠这棋路,倒完全不像没碰过棋。”老村长捻着白须,又下一子。 花娘捧着新沏的野菊茶过来,见阿玄指尖黑子落在他手指中,格外剔透。 阿玄捏着枚鹅卵石磨成的黑子,看老村长颤巍巍从陶罐里摸出白子。 “少侠可知这棋盘来历?”老村长落子天元,枯指划过木纹,“取的是村头雷击木,刻线用的洛河淤泥混朱砂。” 阿玄指尖黑子悬在"三三"位,忽地转向西南星位:“好木料。只是雷击木阴气重,该配桃木镇邪。” 棋枰微震,花娘端来的野菊茶泛起涟漪。 她瞥见村长袖口沾着几点靛蓝。 “老丈这白子烧制得妙,”阿玄弯腰拾起半片残棋,“胎土掺了西域白垩,可是潼关外的工艺?” 村长白眉一跳,茶碗在粗粝的棋盘上磨出轻响:“年轻时走商攒的玩意儿,让少侠见笑了。” “听说贵村擅种火麻?”阿玄突然转了话头,黑子重重叩在"七四"路,“可这土里混着硫磺味,倒像北疆炼硝的荒地。” 老村长白子迟迟不落,棋枰上的裂痕正将黑子连成北斗状。 花娘站在一边,越听越是对阿玄的认识越深。 阿选单纯,善良,勇敢,武功高。 而且从来不是无知之辈。 他连这些都知道。 花娘甚至能通过想象,想象出阿玄被困在山上,却一遍又一遍读哪些深奥的书籍游记的样子。 槐叶簌簌作响,老村长放了棋子,很是隐晦地说:“少侠见多识广,不像我和村里人。” 聪明人大多都命不长。 村长走了。 老村长拄着桃木杖往祠堂走时,鞋底沾着的硫磺粉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金线。檐角铜铃无风自动,三长两短的声响惊起竹林里的灰雀——那雀鸟扑棱翅膀的方向,正对着阿玄借宿的厢房。 “姑娘尝尝新蒸的槐花糕。”王寡妇端着漆盘进来,指甲盖上的蔻丹比昨日艳三分。 花娘单独面对王寡妇的时候,还是有些怕的。 她笑了下,小声道:“多谢,放在这儿吧,我一会儿和阿玄一起吃。” 王寡妇盯了她许久,没有多说,把东西放下了。 花娘盯着桂花糕思考。 这个时候阿玄回来了,他一进来,就发现了桂花糕。 “奇怪,王寡妇怎么给了你这个?”阿玄说。 白天的时候,他到处乱窜,跑遍了整个村子,只在村长家的门口看到一棵桂花树。 “那棵树村长很宝贝,听说不轻易让人去碰的。” 阿玄坐下,撑着下巴和花娘说。 “啊这。”花娘也不知道。 “算了。”阿玄正要去拿桂花糕,却被花娘挡住。 花娘满脸小心地拦住阿玄的手,取出她藏在身上的一根银簪。 她将簪子轻轻刺入桂花糕,再抽出来时,簪尖已然变得漆黑。 花娘和阿玄面面相觑。 “看来,村长已经忍不住要对我们动手了啊。”阿玄感慨道。 花娘也打了个寒颤。 “这可怎么办?” 他们有一个村子的人。 而他们只有两个人。 “这……”阿玄也一时想不出好办法。 “等我给师父送个信吧。”阿玄想了好久,最后还是说。 花娘没办法,也只能点头。 阿玄提笔蘸墨,在信纸上细细写下近日的发现。 只不过将花娘的痕迹细细隐瞒了下来。 末了,他笔锋一顿,写道:“弟子怀疑此事与魏王有关。” 信送出后不久,时间还早。 阿玄便与花娘如一丝也没发现的模样,与平时一样玩玩乐乐。 王寡妇发现他们都没动过的桂花糕。 “啊呀,我桂花过敏。”阿玄状似不小心地说道:“所以我们两个都没办法享用王婶子你的好意了。” 王寡妇觉得有些不对,但看了看阿玄的刀,也没法发作。 不久,师父的回信便到了。 信中字迹苍劲有力,却透着几分谨慎:“阿玄,此事非同小可,切莫打草惊蛇。魏王势力庞大,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你需小心行事,暗中查探,不可轻举妄动。若遇危急,可去寻为师的老友——青云观的李道长,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既然师父这么说,阿玄只能动身。 在动身的前一夜,阿玄将花娘带出恶人村,将她藏身于一户普通善良的人家。 “你待在这里等我。”阿玄的眼睛亮晶晶的,怀揣着喜欢。 “青云观离这里有些远,我去请李道长。你要记得保护好自己。” 花娘点点头,拉着阿玄的袖子。 两个人蜜里调油的日子还没过多久,就又出现了这小小的离别。 “别怕,我很快就回来。”阿玄如此承诺道。 第124章 叛乱 阿玄踩着寅时的露水叩响青云观门环时,李道长正在练拳。 乍一看到阿玄,他还有些震惊:“玄侄,你怎来了。” “来来来,给你,新做出来的桂花糕。”李道长收腿,给了阿玄一碟子糕点。 李道长与阿玄的师父是世交,不过二人所为道不同。 一个修道,寻求大道至简。 一个修剑,寻求天下大公。 李道长小时候还抱过阿玄,也曾摸过阿玄的脑袋。 对世交这个得意徒弟,倒是很有些耳闻。 阿玄心里着急,连忙推辞,并朝着李道长行礼,寒暄了几句。 他惦记着花娘,长话短说,把自己的猜忌与李道长说了。 "咳咳……你说魏王有问题?"李道长本来正在一边听一边啃桂花糕。 听到这句,立马咳咳了两声,眯起眼睛,像只打盹的老猫突然被惊醒。 他抖了抖拂尘,银丝尾梢扫过阿玄的肩头,"你这孩子,怎么跟你师父一样,专挑大事儿管。" “这不好办呐。”李道长斜眼看阿玄:“先不说是不是真的,就是真的也得有证据。” 阿玄揉揉脸,也显得难办。 李道长想了两下,摸摸头,慢悠悠站起身。从供桌底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颗蜜饯:"来,尝尝,这是贫道自己腌的梅子。" 一边说着,一边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颗,"唔,有点酸……不过解腻。" 阿玄刚刚推辞了糕点,此刻只能接过梅子,发现纸包背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星宿图。 李道长凑过来,指着图上的北斗七星:"你看,这儿少了一颗星,贫道画歪了。" 阿玄摸了摸,墨水残留着一定的痕迹,说不清是不是故意画歪的。 李道长看了阿玄的动作,哈哈大笑,他挠了挠头,笑得像个老顽童,"哈哈哈,不过证据嘛,不打紧,有我跟你一起去,无论是楚王还是魏王,那点把戏,贫道闭着眼睛都能看穿。" 阿玄迫不及待:“真的?” “自然是真的。”李道长道,“不过走之前得算一卦。” 李道长很有些仪式感。 在出门之前,总是要给自己来上一卦。 他嘀嘀咕咕,忽然从袖子里抖出串五帝钱,铜钱叮叮当当响:"这可是贫道的宝贝,平时都舍不得用。" 说着,他往地上一撒,铜钱排成个奇怪的形状,"哎呀,又歪了……咦?" 阿玄低头一看,铜钱竟拼出个"凶"字。 李道长摸摸胡子,有种装失败的尴尬:"没事没事,贫道最擅长化解凶煞了。" 他转身从香案上抓起一把香灰,往空中一撒,"你看,这不就破了?" 香灰落地,竟凝成个笑脸的形状。 老道得意地捋了捋胡子:"贫道这手绝活,可是练了五十年。" 他忽然凑近阿玄,压低声音,"不过这事儿可不能声张,贫道还得留着这手去恶人村耍耍呢。" 阿玄还能怎么? 只能点头。 月色如水,李道长和阿玄猫着腰溜进恶人村。老道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边走边小声嘀咕:"这村子风水不好,连桂花糕都不香了。" 两人躲在一棵老槐树后,李道长忽然扯了扯阿玄的袖子:"嘘——"他指了指不远处巡逻的村民,"你看那人,走路一瘸一拐的,像不像瘸腿猫?" 阿玄惦记着花娘,心里着急,本来自己也是顽劣的性子,此时却毫无心思了:“道长,咱们是来查案的。” "知道知道,"李道长摆摆手,从袖子里摸出颗蜜饯塞进嘴里,"贫道这不是活跃气氛嘛。" 他吃到一半,忽然眯起眼睛,盯着阿玄因为紧张而泛红的脸,"咦,你这孩子,怎么心神不宁的?莫不是……心里有人了?" 阿玄一愣,耳根瞬间红了:"道长你胡说什么?" 阿玄红着脸,连冷风也吹不散的热度。 李道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嘿嘿一笑,拂尘轻轻点了点阿玄的胸口:"贫道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看不出来?你眼神飘忽,嘴角带笑,分明是动了春心。" 他仔细一想,眼珠子咕噜一转:“你不告诉老道,是不是怕我去你师父跟前说?” “不怕。”李道长压低声音:“你和我说,是哪家的姑娘,我保证不和你师父说。” 阿玄支支吾吾,硬是没说出一个名字来。 连李道长都为他气馁:“你看你这锯嘴葫芦,这样的没用,那姑娘还能喜欢你吗?” 阿玄红着脸不说话。 李道长没办法,拍了拍阿玄的肩膀,又从袖子里摸出颗蜜饯递过去:"来,吃颗蜜饯,压压惊。" 阿玄匆匆忙忙吞下蜜饯,只品出囫囵吞枣的甜味。 月色朦胧,恶人村的石板路上泛起一层薄雾。 李道长刚刚惹了阿玄害羞,说什么阿玄也不理他了。 李道长只好蹲在屋顶上,手里捏着块桂花糕,边啃边嘀咕:"这村子晚上比白天还热闹,真是稀奇。" 阿玄趴在他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村口。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几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溜出巷子,肩上扛着沉甸甸的麻袋。 "道长,你看!"阿玄压低声音,指了指那几人,"他们背的是什么?" 李道长眯起眼睛,咬了一口桂花糕:"唔,看着像是……兵器?"他忽然拍了拍阿玄的肩膀,"玄侄,跟上去瞧瞧。" 两人轻巧地跃下屋顶,像两只夜行的猫。阿玄的脚尖点地无声,李道长则像个老顽童似的,一边跟一边往嘴里塞蜜饯:"这村子的人,晚上不睡觉,倒是挺勤快。" 那几个黑影拐进一条小巷,阿玄和李道长躲在墙角,探头一看——巷子里堆满了木箱,箱子上盖着油布,隐约露出金属的寒光。 "哎呀,这可不得了。"李道长压低声音,小声说。 这可是武器。 黑影鬼鬼祟祟,偷偷回头看。 李道长和阿玄躲得轻而易举。 “没想到。”李道长摸着胡子,有些担忧:“这恶人村真的有这可怕的大事。” 有人想造反不可怕,可怕的是万一不能扼杀在摇篮里,只会生灵涂炭,不死不休。 魏王在皇帝面前很得脸,平时又累计了一些威望,手里还攥着兵符。 这一旦真的被发现,真的没有回头路。 等他们走远,阿玄和李道长溜到木箱旁。阿玄掀开油布一角——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弩机,机括上刻着突厥狼图腾。 果不其然。 阿玄的眉头皱了起来。 看来和他最坏的打算一样,这恶人村,是和王亲国戚造反有关。 只是虽然他猜测是魏王,却也不能在此刻断然判断。 “怎么办?”阿玄小声说。 “走。”李道长拉起阿玄的手:“咱们一起去再探探。” 村长家。 李道长蹲在村长家的雕花木床前,手里捏着半块桂花糕,鼻子都快贴到地砖上了:"玄侄,你说这床底下会不会藏着好吃的?" 阿玄眨眨眼,想也没想:“不可能。” “那可不一定。”李道长嘀咕。 两人找找停停,阿玄掀开垂地的锦缎床帷,不小心碰到什么,扬起的灰尘呛得老道直打喷嚏。 “什么东西?”李道长捂着鼻子痛骂:“这不爱干净的老鬼。” 阿玄眼疾手快,很快掀开那暗层,找到隐藏的信笺,火漆印上的蟠龙纹在月光下泛着血光。 正要细看,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小心。”李道长做口型。 "哎哟我的老寒腿……"村长嘟囔着推门而入,两人慌忙滚进床底。 床底下,两人面面相觑。 李道长的胡子扎到了阿玄的鼻子,阿玄的脑袋顶到了李道长的胸口。 这地方太挤了。 李道长对阿玄使眼色。 先等老村长出去。 阿玄用眼神回应。 村长摸索着点燃油灯,阿玄屏住呼吸。 突然,吱吱吱一声。 出现在窗户外边。 “什么声音?” 老村长被惊动了,提起一边的扫帚:“屋子外面有老鼠。” 老村长出去了。 阿玄松口气,连忙和李道长一起从床下爬起来,闪身出去。 在月色朦胧的树上,阿玄打开了那信封。 夜风拂过信纸,掀起一角暗纹——正是魏王的私印。 阿玄和李道长面面相觑,两人皆是意料之中又情理之外的表情。 等老村长的灯熄灭了,阿玄偷偷闪身进去吧复刻的纸替换。 “这怎么办?”阿玄的眼睛闪闪的,他按着师父的命令下山来,师父只让他惩奸除恶,他本以为可以带着花娘游山玩水,哪怕途中有一点危险。 可现在。 “嗯……这是件大事。”李道长也得和人从长计议。 “你先走吧,我留在这儿。”李道长难得严肃了起来。 “这件事你先烂在肚子里,这里我来管。” 这件事已经不是几个小毛贼的事情了,这是朝廷,是百姓的大事。 “好。”阿玄想了想。 既然师父让他请李道长下山,那么他们自然有安排,自己只需要偶尔能帮上忙就够了。 如此一想,阿玄便安心把这里交给了李道长。 他回头找到花娘,很快带着花娘继续南下。 一路上,花娘隐隐有担忧。 她的直觉是很准的。 不过月余,就发生了很大的叛乱。 很多很多人死了。 就连沿界的城池,也逐渐被破坏。 很多难民逃出来,拖家带口,身无分文。 花娘看到了很多难民跪着在城门前乞讨,也看到了很多百姓易子而食。 “怎么会这样。”花娘看到了可怜的一家子。 一个木板床,几个饥寒交迫的孩子。 还有失控到到处抓孩子做菜人的早已失去理智的男人。 “别看。”阿玄皱着眉头捂住花娘的眼睛。 魏王的部署远比他们想象得早。 在皇帝察觉之初,就果断掀杆而起。 第125章 错误 阿玄得到的消息远比花娘更多。 可是,他也在这会儿毫无办法。 这一路上,他执行着他的宗旨,在努力挽救流民。 但他这会儿的力量如同杯水车薪。 百姓需要的是安稳的居所,还有足够的粮食。 而阿玄很穷,他顶多能把欺负老弱的所谓“坏人”抓起来。 他改变不了当前的局面。 他感到烦闷。 越是时间推移。 花娘感受到的越多。 远处的战火越激烈。 而阿玄也收到了师父的信。 师父的信件很简单。 他让他不要管其他一切,去帮助皇帝平定叛乱。 百年安稳的王朝,早就在表面的安定中腐朽。 整个朝堂,甚至找不出一个能征善战的能将。 阿玄并不害怕上战场。 但是……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的花娘。 如果他上战场了,花娘怎么办呢? 午时正好,本该嬉笑欢乐的午后,此刻却喧嚣哭声震天。 花娘蹲在市集角落数铜板,竹篮里最后三个馒头被晒得发硬。 卖糖葫芦的老汉缩在断墙下打盹。他很累了,可是他回不到他的家,他的家被人烧烂了。 草靶子上只剩一串裹着焦糖的山楂——三天前那里还插着二十串,现在倒像是插满箭矢的靶子。 "姐姐……"脏兮兮的小手扯她裙角,花娘低头,女童脖颈挂着半块玉佩,细看竟是大家姑娘们常戴的样式。花娘把馒头掰成碎渣喂她,却发现孩子手里沾着血。 阿玄突然从房梁翻下来,发梢沾着木板的碎屑:"花娘快看!"他献宝似的摊开掌心,躺着只断翅的蝴蝶,"我在城隍庙捡的,你说它能活到明天吗?" 花娘抬头看他,漂亮的女子,一抬头一仰首都是稀碎的漂亮的光。 阿玄又看痴了。 “真好看。”花娘戳戳蝴蝶的翅膀,发觉了蝴蝶的可怜:“它断了一半的翅膀。” “是啊。”阿玄回过神来,他拧着眉头,如同看那些可怜的流民一样:“怎么办?它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 “会的吧?” 话音未落,马蹄声碾碎蝉鸣。魏王的黑甲骑兵撞翻糖葫芦摊子,还狠狠抽了老汉一道:“干什么挡路?” 阿玄搂着花娘旋身避到酒旗后,剑鞘轻轻一磕,那原先还很高傲的黑甲骑兵瞬间头身分离。 “唔。”小女孩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睁着含着眼泪的眼睛惊恐地看着阿玄。 阿玄没注意到,只顾着看花娘的安危:“你没事吧?” “没事。”花娘也惊魂未定。 这些日子变幻得太快了,仿佛世界一下子就变得天昏地暗。 阿玄看花娘没事,俯身扶起老汉一。 老汉被抽的吸气,本就破旧的衣衫更破了。 “这可怎么办?这世道……”老汉哭天抢地。 而阿玄也有些愧疚。 师父已经发了第二封信要他出发了,可是他现在还犹豫不决。 “怎么了?”阿玄低头,看到一双哀愁的眸子。 他回过神:“没事。” 柳絮飞得像送葬纸钱,花娘和阿玄蹲在房檐上数难民。 一,二,三,四…… 好多好多。 花娘看得目不转睛,已经数也数不清了。 好多都是曾经有一亩三分田,好不容易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盖一间木板房的百姓。 如今都已经面黄肌瘦,在寻求另一座城的帮助。 花娘听到房檐下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们都是从岩城逃过来的。听说岩城被魏王私兵屠了满城,尸体连河都放不下了。” “这么可恶,连无辜的百姓他都要杀!” “没办法,上头的人争天子,我们百姓遭殃喽。” 花娘听到这里,有些难过。 她转头,发现阿玄比自己更难过。 “阿玄。”她喃喃地道,看着阿玄的脸,有些不敢用自己的手去触碰他。 阿玄的私心和责任正在拉扯着,他很难想象,自己若是一直和花娘躲在这里,以后他如何面对自己。 “花娘。”阿玄很想勾起一个笑容模样来,但是失败了。 他伸出手去,也接触到花娘冰凉的手。 他问:“花娘,你喜欢怎样的男子呢?” 花娘红了脸,盯着阿玄说:“大英雄呀。” 是你呀。 你就是我的大英雄呀。 阿玄闭了闭眼。 也许,他应该去做他一直想做的人,也做花娘喜欢的样子。 “好。”阿玄笑了。 阿玄牵着花娘的手,穿过一片荒废的麦田。麦穗早已被饥民割尽,只剩下光秃秃的麦秆在风中摇晃,像一排排瘦骨嶙峋的鬼影。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夹杂着孩童的啼哭,空气中弥漫着焦土和腐烂的气味。 "前面就是张将军的家了。"阿玄轻声说。 花娘有些迷茫:“张将军?” 阿玄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舍,"是的,张将军。他是个可靠的人,会保护好你的。" 花娘意识到不对:“你要丢下我吗?” “不是。”阿玄很急切地反驳:“只不过我师父要我去做一件危险的事,我不好带着你。” 花娘怔了下:“像你上次去找李道长一样吗?” 阿玄不说话。 花娘便当他默认了。 她低着头,指尖紧紧攥着阿玄的衣袖,像是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她的声音轻得像风:"你一定要去吗?" 少年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像一汪没有杂质的泉水:"花娘,师父从小就教我,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却什么都不做。" 花娘怔怔看着他,仿佛意识到一切都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最后,她只能轻声道:“那你要早点回来啊。” 你答应过的。 就像每一次一样。 张将军的家是一座简陋的农舍,院子里种着几棵枣树,树下拴着一匹老马。马儿瘦得肋骨分明,正低头啃着干草。 "阿玄兄弟!"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从屋里迎出来,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这位就是花娘姑娘吧?快请进!" 阿玄点点头,拉着花娘走进屋里。屋内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墙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刀,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布。 张将军哈哈笑了两声:“这里简陋,等过两天,我会带着花娘姑娘一起去京城去。” 京城安全,也是阿玄把花娘拜托给张将军的主要原因。 “张将军,”阿玄郑重其事地说,"花娘就拜托你了。她……她对我很重要。" 张将军拍了拍胸脯,豪爽地笑道:"放心吧!我张某人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保护一个姑娘还是绰绰有余的!" 张将军早娶了妻,看阿玄看花娘的眼神,他门儿清。 花娘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谢谢张将军。" 阿玄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塞进花娘手里:"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你拿着。等我回来。” 阿玄一直珍藏着这枚玉佩,从来也没有拿出来过。 如今…… 阿玄抱了抱花娘:“等我。” 花娘含泪:“好。” 夕阳西下,阿玄站在村口,回头望了一眼张将军的家。花娘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玉佩,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 张将军走到她身边,轻声说:"姑娘,进屋吧。风大,别着凉了。" 花娘摇摇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阿玄的方向:"他会回来的,对吗?" 张将军哈哈大笑:“当然。小兄弟承诺过的,我还从没见他没做到过。” 在焦急的等待里,花娘日益憔悴。 也许是看花娘的情绪失落,张将军的妻子带着花娘去见了一些人,还去参加了一场宴会。 这宴会异常豪华。 花娘很难想象在这样的情形下,居然还有这样奢华热闹的宴会。 张将军的妻子靠在花娘的耳边小声说:“这是李大人举办的宴会,听闻李大人是李国公的侄子,过几天也要上京。” 因此这可能是最后一场在这里奢华的宴会了,因此格外隆重。 等到宴会散场的时候,花娘没注意,踩到了一个人的鞋子:“不好意思。” 那人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 花娘匆匆一眼,都没看清那人是谁,只看到了一个玉扳指。 过了些天。 张将军收拾好了进京的行囊。 花娘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望着窗外的景色。张将军骑着马跟在车旁,时不时回头看看她,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花娘姑娘,再走两天就到京城了。等到了那儿,咱们找个安稳的地方住下,等阿玄兄弟回来。" 花娘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不安。她握紧手中的玉佩,仿佛能从冰凉的玉质中感受到阿玄的温度。 马车驶过一片竹林时,突然被一队官兵拦下。为首的官员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锦袍,腰间挂着镶金玉佩,看起来气派非凡。 "这位是……"张将军勒住马缰,警惕地看着来人。 那官员微微一笑,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花娘:"本官是李大人派来的,奉阿玄少侠之托,特来接花娘姑娘入京。" 花娘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往张将军身后躲了躲。张将军皱了皱眉,疑惑地问:"阿玄兄弟托李大人来接花娘?他怎么没提前告诉我?" 那官员摆摆手,语气轻松:"阿玄少侠走得急,没来得及通知你们。不过你们放心,李大人一定会好好照顾花娘姑娘的。"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张将军。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大意是阿玄托李大人照顾花娘,让张将军放心。 张将军看了看信,又看了看花娘,犹豫道:"可是……" 李大人打断他的话,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张将军,难道你信不过李大人?李大人多大的官,用得着骗你吗?更何况阿玄少侠可是特意交代过的,你可别辜负了他的信任。" 张将军确实得罪不起李大人,又被他说得有些动摇,转头看向花娘:"花娘姑娘,你看……" 花娘咬着唇,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但看着张将军为难的样子,又不好说什么。她低声说:"张将军,我听您的安排。" 张将军无奈,又不敢真的去和李大人对峙,他李大人是李国公的侄子,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命不见经传的小将:"那好吧。请跟李大人说一声,花娘姑娘就拜托李大人了。" 第126章 玉碎 花娘被带上另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内铺着柔软的锦缎,熏着淡淡的檀香。她坐在角落里,心里忐忑不安。 马车驶入京城后,并没有停在什么客栈或民宅,而是直接驶入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花娘被带进一间装饰奢华的房间,李大人笑眯眯地说:"花娘姑娘,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本官会好好照顾你的。" 花娘心里一沉,强装镇定地问:"李大人,阿玄他……什么时候回来?" 李大人笑了笑,语气暧昧:"阿玄少侠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不过你放心,有本官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他说完,转身离开房间,顺手锁上了门。花娘冲到门边,用力拍打门板:"李大人!放我出去!" 门外传来李大人轻佻的笑声:"花娘姑娘,别白费力气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本官的人了。" 李大人走后不久,吱呀一声。 一个面容可怕的婆子端着一碗药出现。 “"这位娘子,何必这么倔强?"婆子端着药,阴沉沉地靠近,"跟了李大人,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一个弱女子,何必自讨苦吃?" 花娘缩在床角,手里紧紧攥着阿玄送的玉佩,声音颤抖却坚定:"你告诉李大人,民女已有心上人,请他放过我。" 婆子伪装出来的平和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面孔:"心上人?那个不知死活的剑客?他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她端着药凑近,一双手粗糙有力。 “来,喝了这碗药,等你喝完这碗药,什么心上人,什么剑客,全都能忘了,你只能记得谁让你□□。” 随着她这句话落下,门外两个粗壮的婆子冲上来,按住花娘的肩膀。花娘拼命挣扎,指甲在婆子的手臂上抓出深深的血痕,但她的力气终究敌不过两个壮妇。 "放开我!你们这些畜生!"花娘嘶声尖叫,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那刻薄的婆子捏住她的下巴,强行将一碗苦涩的药汁灌进她的嘴里。 花娘呛得咳嗽不止,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她的衣襟。 "这药会让你乖乖听话,"婆子狞笑着,"等你成了李大人的人,看你还怎么嘴硬!" 花娘被灌了药,浑身无力,意识模糊。 意识昏昏沉沉中,她感到一股火从小腹开始往上冒。 “好渴。”她掐着自己的喉咙,勉强抵抗着那股药力。 不知是过了半柱香还是一柱香的时间。 门被打开又关上。 那些婆子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李大人。 李大人看她这副模样,眼神轻蔑。 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花娘之前的清高。 花娘泪水朦胧,只能从昏昏沉沉的视线里模糊看到李大人可怕的身影。 “小娘子。” 李大人得意地笑着,伸手去扯她的衣带。 "不要……"花娘虚弱地挣扎,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就在李大人即将得逞的瞬间,花娘突然咬破舌尖,剧烈的疼痛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猛地抓起妆台上的银剪,狠狠刺向李大人的手臂。 "啊!"李大人惨叫一声,捂着流血的手臂后退几步,"你这个贱人!" 花娘趁机滚下床,踉跄着跑到妆台前。 她望着暴怒的李大人,指尖颤抖着探向发间的银簪。 "你……你要干什么?"李大人惊恐地看着她。 花娘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李大人,你不是喜欢这张脸吗?那我就毁了它!" 她猛地将簪尖划过脸颊,从眉骨到下颌,血珠混着泪水淌成红梅。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晕厥,但她依然倔强地站着,目光如刀般刺向李大人。 "疯妇!"李大人这时候也不禁有些害怕起来。 他气急败坏地吼道,"可恶!这脸……这脸还能不能要了?" 房间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仆从。 一群婆子打开门看到这样惨烈的场面,也不由得惊住。 花娘趁着他们愣神的瞬间,猛地推开挡在门口的婆子,踉跄着冲出了房间。 "还愣着干什么!抓住她!"李大人气急败坏地吼道。 仆从们这才回过神来,匆匆去追。 花娘跌跌撞撞地跑在府邸的长廊上,脸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脚步虚浮,几次险些摔倒,但求生的本能让她咬牙坚持。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身后传来李大人的怒吼,"就算她脸毁了,也要抓回来乱棍打死!" 花娘的心跳如鼓,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喘息声和脚步声。她不知道自己能跑到哪里,只知道必须逃离这个地狱般的地方。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妪突然从角落里闪出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姑娘,跟我来!" 花娘来不及多想,跟着老妪钻进了一条狭窄的小道。小道里七拐八拐,异常狭窄,但花娘却觉得这是她这辈子走过的最安全的路。 老妪带着花娘从小道走到了隐蔽的后墙,又从一处狗洞里钻了出去。 她们逃出了府邸。 将她带到城郊的一片荒地上,老妪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硬的饼子塞给花娘:"姑娘,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你保重。" 花娘接过饼子,眼泪无声地滑落:"谢谢婆婆……" 老妪叹了口气,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花娘站在原地,脸上的伤口还在渗血,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她望着眼前苍茫的天地。 天大地大,世界这么大。 她跟着阿玄出来,一路走过来。 阿玄要去的地方就是她要走的方向。 而如今,这么大的地方,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 花娘走了好久好久。 走的饥渴交加。 流民们见了她可怕的面容,哪怕是乱世,也露出了不合时宜的惊愕。 花娘捂住脸,躲躲藏藏几日,在慌乱的搜查下,也只能躲在流民人群里。 破庙的漏雨声像断了线的算盘,花娘蜷在神龛后的草堆里,脸上的血痂结成了蛛网状。 她用阿玄送的玉佩贴着溃烂的伤口。 偷偷的,不敢叫人瞧见。 晨雾里飘来馊水味,花娘睡得不安稳。 天一亮,就跟着流民往城门涌。 守城兵卒的枪尖挑开她遮脸的粗麻,疤痕交错的皮肉惊得众人后退。 她熟练地捂住自己的脸,拿布满灰尘的头巾遮住。 曾经旁人见了她只会惊艳,而如今—— "晦气!"守城的兵卒朝她啐口水,"长成这样也敢来?" 花娘被踢到昨日下过雨的水潭里,污水浸透裤腿。 明明周围有无数的人看着。 但无一人为花娘出头。 兵卒熟视无睹,反而呵斥花娘:“别在这里挡着,快走开。” 排在后面的流民看花娘一眼,紧紧抱住他们怀中的干粮。 花娘又被人踢了几下,很难地爬起来。 腊八那日,听说前线皇帝的军队有神人相助,打了胜仗。 城隍庙施粥棚前排起长龙。 花娘裹着捡来的破棉袄,轮到她的破碗时,掌勺的婆子突然压低声音:"姑娘,这勺稠的给你。" 花娘抬头,婆子可怜地望着她的脸,似乎对她有些怜悯。 花娘受不住那目光,脸也仿佛被那目光烫到了似的低下头。 腊八的粥是她这些日子吃的最香的一碗。 她还看到,如她一般凄惨的孩子老人们,也在迫不及待地讨这一口粥喝。 花娘蹲在桥洞下,听到了旁人说话:“你可知道这城隍庙为何会突然施这腊八粥?” 花娘悄悄竖起耳朵。 “哈哈,好冷……这粥真香。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那人压低了声音:“之前皇帝都打了败仗,这次突然有个神人来为皇帝效力,皇帝本打算把他放在前锋的位置的,谁知道这不是一般人,从小兵做到指挥,又从指挥做到将军。”他伸出一个拇指,“是这个!” “这么厉害啊。”那人呼出一口冷气:“那这胜仗打了,仗快打完了吧?” “唉,那还得再打。”那人也叹气:“对我们来说,要么就皇帝赢,要么就魏王赢,可千万别再这样半死不活拉锯了。”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纵然皇帝和魏王谁输,人家锦衣玉食一辈子,临到头,一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逝了,也只留下史书三两句话。 而百姓呢? 流离失所,易子而食,被人践踏。 花娘听到他们说话,把耳朵凑过去,已经忍不住要问了:“你们说的神人,叫什么名号呢?” 那两个惨兮兮的流民抬头,见到了一张可怕的脸。 “天哪。”那人拍胸口:“吓到我了。” 他本来看花娘是个女人,还奇怪为何女人会在这儿,如今看到了她的脸,一切都明白了:“叫什么名字,我想想。” 过一会儿,他很高兴地说:“我想起来了,具体名号不知道,但他们好像都叫他玄将军。” 咚咚咚。 花娘低头,她的心脏又猛烈跳动起来了。 咚咚咚。 她有些急切,很有些神经质地去抓那人的手:“是阿玄吗?是他吗?” “你干什么啊?”那人很嫌弃地撇开花娘的手臂,很不乐意地道:“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什么阿玄,我之知道今上给他名号为玄将军。” “一定是阿玄。”花娘喃喃道。 他很厉害,也很棒。 第一次下山打仗,就能打了胜仗。 花娘泪眼蒙蒙。 她捂住自己的胸口。 明明应该为阿玄高兴的。 只不过此时,她怎么感到有些伤感呢? 第127章 发觉 开春时疫横行,流民堆里开始死人。花娘脸上溃烂的伤口招了苍蝇,反倒成了护身符——连瘟神都绕着她走。 她蹲在林里挖野菜,忽然听见土包里传来婴啼。 扒开薄土,是个面色青紫的女婴,裹着棉麻做的襁褓。 花娘摸了摸这小女婴的胸口,勉强还有起伏。 花娘寻来最后半口米汤喂进去,婴儿吮着她溃烂出血的指尖,竟咯咯笑出声。 她忽然哭了。 原来这乱世,还能有笑声。 当夜,花娘抱着女婴躲在土地庙。月光透过破瓦照在神像上,她惊觉土地爷的眉眼竟这般低垂。 仿佛看不见眼前的苦难。 流民堆里,养活自己已是不易,更何况花娘一个女子,还带着一个女婴。 花娘费尽心思。 她去讨米糊。 她去求救女婴的药。 然而,掌柜的掀帘泼出半盆药渣,褐色的汁液混着雪水溅在她膝头:"滚远点!带着这痨病鬼别处死去!" 没有人重视这女婴的性命。 就仿佛人们罔闻花娘的遭遇。 花娘求了两天,一无所获。 还是和她一起讨食的乞丐冷眼看着她说:“你连自己都救不了,你还想救别人?” 花娘怔住了。 女婴的身体日渐冰冷。 哪怕花娘费尽心思,也明白,她是救不了她了。 她带女婴回到庙里。 "再撑撑。"花娘无意识地泪流满面。 她虽然不知道女婴撑下去有什么好的结果,却还是习惯性地低喃这句让人充满希望的话:“再撑撑,说不定春天就来了呢?” 这个冬天女婴没有撑过去,也同样带走了很多人的性命。 流民数量锐减。 而城头小将,数着流民日渐减少的数量,则松了一口气。 本来庇护花娘的运气也似乎到头。 或许是照顾女婴染上了风寒,也或许是饥寒交迫染上了疫病。 总之,花娘发起了高烧。 高烧让记忆沸腾。花娘恍惚看见那时的阿玄走进青楼,认真地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又恍惚记得他轻飘飘带她离开。 画面忽转至恶人村外的月夜,阿玄清澈的眼睛,他和她说会很快回来的声音。 最清晰的却是诀别那日。阿玄抱着她,和她说以后会来接她。 恍惚一下,花娘突然发觉,原来阿玄离开时,也是暗含悲伤。 子夜风雪骤急,破庙的蛛网簌簌落灰。花娘摸到阿玄留下的玉佩,玉佩硌着掌心。 花娘忽然笑起来,笑声又轻又凉。 她的眼睛含泪。 忽略她脸上交错的疤,还能依稀看出她的一双美目。 "要下雪了……"她望着漏风的屋顶呢喃。垂死的瞳孔里,阿玄仿佛正踏雪而来,玄色大氅扬起纷纷扬扬的槐花。 他腰间佩剑如昔,一双眼睛凉凉地望来。 花娘很想伸手去够,幻想少年俯身拥她入怀。 但这到底是幻想,她轻轻一碰,就连那凉凉的眼睛都不见了。 也好。 她本来就毁了脸,不好看了,阿玄看到她也一定认不出她。 这样也很好了。 花娘满足地阖上眼,任疫病吞噬最后一丝清明。玉佩从指间滑落,落在她沾满泥土的衣裙上。 风雪渐歇,破庙里只剩下花娘微弱的呼吸声。 一个女子,便这样轻轻地去了 很快,阿玄的军队势如破竹,让魏王节节败退。 阿玄仿佛真是世人口中所说的神人。 他本就有不凡的武艺,又有从小的饱读诗书。 哪怕天真善良了些,但于战场上很有天赋。 皇帝很高兴,赏了很多官想让他做,但都被一一拒绝。 “我本就是山上下来的野小子呀,我做不得官的。”阿玄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想起了故人:“我答应了一个人,等这仗打完,我要和她一起,去从没去过的地方,走从没走过的路,继续帮扶天下。” 皇帝有些觉得自己的心意被辜负了,但又很欣赏阿玄这样的选择:“也好。” 战场决战到最后一刻,就连魏王也感到上天有失公允。 他红着眼睛:“你为什么帮他?不来帮我?” 魏王曾经私下想要笼络阿玄,但都失败了。 阿玄想起流离的人们,想起一路上的见闻,又想起那屠了很多人的魏王私兵,摇了摇头。 他抬起剑,倒是说了一句实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因为魏王的私心,让多少人家破人亡。 魏王瞬间红了眼睛,勃然大怒:“我偏不信,你就不存私心吗?” 阿玄提剑对抗,轻轻的一句话落在魏王耳边:“我提剑,说为了我想保护的人。” 阿玄的眼睛一瞬间柔软了,又立刻坚硬起来。 马上了。 等到战事结束,他就能去见她了。 阿玄的银甲映着烽火,剑锋所指处,魏王的玄旗如秋叶纷落。 他记得自己挥出的每一道剑,记得自己斩杀过的每一个人。 "放火油!"阿玄挥剑斩断吊桥铁索。魏王囤在峡谷的粮草轰然炸裂。 暴雨倾盆,阿玄的剑刺穿魏王心口。 魏王不可置信的眼神如同一把剑,刺入阿玄眼睛里。 魏王摸了一把自己唇边溢出的血,呕着血沫大笑:“哈哈哈,没想到,我也有今天。” 继而,他狠毒地诅咒阿玄:“你以为你就赢了吗?我咒你无妻无子,悔恨一生,孤独终老。” 随着魏王的话落,他的头颅被旁人割掉。 阿玄身边的私兵眼神闪闪地盯着手中的头颅,献宝一般地献给阿玄:“玄大将军。” 陛下说过,只要取敌首,可赏赐黄金万两,赐加官进爵。 明明是大获全胜的一刻,阿玄却觉得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 他有一股冲到张将军面前的冲动,想要确认花娘是否完好。 但是此刻的情况让他很快回了神。 他按了按自己当初胸口,有些奇怪地对自己说:“花娘在张将军那里,又有什么事呢?” 班师那日,阿玄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浩浩荡荡。 京城的百姓都聚拢在两边,朝着阿玄看。 对这位大英雄,他们只从传言中听到,如今才得一见。 这一见,才发觉这英雄如此年轻,又如此好看。 皇帝亲自来接见了阿玄,并且慰问了其他将领。 皇帝拍着阿玄的肩膀:“晚上的庆功宴,朕早就准备好了。” 阿玄莫名心神不宁,归心似箭。 庆功宴的丝竹声飘过宫墙时,阿玄正盯着掌心出神。琉璃盏里的葡萄美酒映着殿内灯火,却照不出他想要的那抹笑靥。 "爱卿要何封赏?"皇帝的金冠晃得人眼疼,"赐你万户侯如何?江南三州的赋税尽归……" 这些都不是阿玄想要的。 他一一婉拒,并且有些心慌。 "臣不胜酒力。"阿玄突然起身,他想去找张将军,现在就去。 好在皇帝并未为难,很快就放阿玄走了。 阿玄一路纵马疾驰,打听到了张将军现在的居所。 他叩门。 “张将军。”上一次两人见面,还在战事初起的时候,现在再见,一个已经是大功臣,而另一个…… 张将军羞報:“担不起这一声将军啊。” 阿玄只匆忙和张将军客套了两句,就问:“花娘呢?” “嗯?”张将军愣住了。 实在是他没想到,阿玄如此匆忙来找到他,是为了花娘。 “这。”张将军有些纳闷:“你不是把花娘姑娘托付给李大人了吗?” “什么?”阿玄站立不稳。 他几乎目眦欲裂:“我从来不认识什么李大人。” 张将军被吓了一跳,很快就面色发白起来:“这,那……那就不好了。” 若阿玄没有把花娘托付给李大人,那么李大人必有所图。 “哎呀。”那花娘姑娘,想必凶多吉少了。 急切的阿玄再顾不得什么,他揪住张将军的领子,眼睛通红:“你说的是哪个李大人?” 子时的更鼓刚敲过三声,李府后院突然炸开冲天火光。阿玄骑着马急行,剑鞘磕在腰上叮当作响。 "什么人!"护院刚举起狼牙棒,咽喉已绽开血花。 阿玄的剑光如银蛇游走,所过之处只余满地断刃。 他一路向前,嗅到内院飘出的脂粉香,混着古怪的药味,胃里突然翻江倒海。 他咬牙,不敢想象花娘曾经在他手上遭遇了什么。 李大人被人从床上拎起来的时候还是懵的。 直到看到阿玄那如同恶鬼似的眸子,才害怕起来。 等到看清周围的环境和跟着阿玄一路闯进来的张将军和小厮,又愤怒。 他被钉在紫檀屏风上时,还在嘶吼:"本官是朝廷命官!” "你是又怎么样?"少年剑客眼底漫上血色,剑气如暴雨倾泻。李大人的惨叫中,阿玄仿佛看见花娘被灌药的场景,看见她划破的脸,看见雪地里蜷缩的尸身。 阿玄头痛欲裂。 李大人被踩断了脚。 李大人被割破了脸。 李大人被剑气割破全身奄奄一息。 但李大人还在嚎。 于是阿玄便割断了他的舌头。 一切终于安静。 淡黄色的液体从李大人下身处流淌。 阿玄嗤笑,最后一剑刺穿心脏。 李大人死了。 周围诡异的安静。 阿玄环顾四周,突然抓起案头墨砚,发疯般砸向满墙春宫图。 张将军劝都不敢劝,若论责任,他也不是无辜的。 黎明时分,阿玄折磨够了李府的人,连同那些个下人——他审讯了一夜,终于知道自己的花娘当初经历了什么。 给花娘灌药的下人们被做成了人彘,此刻正在艰难苟活着。 李府的妻妾被聚拢成群,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阿玄提着剑,往京城外走。 他要找到花娘。 哪怕是死,也要见尸。 第128章 钥匙 阿玄的靴底磨破时,连他师父都不再去信给他。 他沿着流民迁徙的痕迹,在每一处彻夜寻找。 春雨浸透的乱葬岗上,他徒手翻开三百具尸骸。腐肉里的蛆虫爬上手腕,混着血水凝成珠串。 然而没有,都没有。 终于有一日,阿玄闯进瘟疫横行的流民营。 身后跟着拦他的很多士兵。 他们知道阿玄的丰功伟绩,却不明白为何这样的一个大英雄却发了疯。 阿玄一个个找过去,形态疯狂。 在一处小小的草棚里。 高烧的流民说胡话:"毁了容的女子……抱着死婴往庙里……" 阿玄很想问一问,一张嘴,却发觉自己声音都哑了。 他便操着哑了的嗓子,问他:“哪个庙?” “土地庙。” 阿玄踉跄行走,居然发觉自己有点胆怯。 他不敢像之前那样急匆匆往前了。 他在想,他来迟了。 他该道歉的。 可他又如何道歉呢? 哪怕山路再高,也终究有尽时。 站在寂静的庙前,阿玄也显得很平静。 也许是因为,他早就猜到了,却不愿相信罢了。 身后有人小声劝他节哀。 然而阿玄怎么听得进去呢? 那是他的花娘啊。 吱呀一声。 破旧的庙门开启。 阿玄怔怔望着前方,突然跪地。 阳光漏过破瓦,照见神龛下蜷缩的人形。花娘脸上交错的疤痕覆着薄霜,唇角却噙着笑,仿佛只是睡着。 玉佩是早就没了。 没了主人的物件,自然会被人抢夺去卖掉。 旁边破布包裹着女婴,也染上白霜。 阿玄忽觉一股强大的情绪,把他压的喘不过气。 “花娘。” 他膝行上前,很有眼色的下属为他们关上庙门。 他凑近了花娘的身体,小声地说:“花娘,我回来了。” 安静。 没有人声回应。 阿玄凑近了花娘的脸,两张脸靠在一起:“花娘,我答应过你的,等人间太平,我们就一起走南闯北,一直一起,不分开……” 说着说着。 有湿润的眼泪从阿玄的眼眶里流下来,沾湿了花娘的脸。 “花娘。”阿玄又为她擦去。 他们靠在一起:“你看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你站起来,你回应一我一声呀。” 破晓时分,阿玄抱着花娘走出土地庙。 昨夜暴雨催落的山花铺满山径,每一步都陷进绵软的花冢。 他突然想起刚见到花娘那会儿,少女明眸皓齿,面含惊惧,就那样站在台上。 等他来救。 "你看,我现在来了,你却不理我了。"少年抱着她,把花瓣塞进她染血的裙摆。 “这花好香,你一定会喜欢的。” 阿玄突然想起,他还没有送过花娘几次花朵,反而让花娘跟着他一路吃了不少苦。 他低头看去。 怀中的女子轻得像捧槐雪。 “你好轻啊,花娘。”他喃喃道:“这么瘦,一定吃了不少苦。” 山径上的槐花积了三寸厚,阿玄抱着花娘往下走时,脚步轻得像踩云絮。 花娘的头发歪了,他便轻轻把它别到耳后。 晨光漫过山峦,照见花娘的面容。 阿玄依稀觉得,花娘的面容和之前一样好看。指不定下一秒,花娘就会从他怀里起来,开玩笑般轻轻地娇娇地说,刚刚那是她在和他玩闹呢! 然而他等了好久好久,花娘也没有起来。 庙门口的士兵屏息垂首,他们看着玄将军抱着一个女子出来,又见玄将军仿若这女子还未逝去一般与她说话。 他们只静默跟着,不敢多言。 下山的路上,阿玄始终挺直脊背。 哪怕副将小心地请求帮他把女子一起带下山,也被他拒绝。 士兵说他嘴角噙笑,仿佛抱着新嫁娘。 但副将看着,却显得惊骇。 这模样,更像被抽了魂的傀儡。 他们一直走,一直走。 走到了山脚,阿玄却脚步不停。 士兵欲言又止:“将军。” 然而眼前人仿若未曾听闻,一路往前走。 他们要跟上,却听得一声指令:“你们站在这里,不用跟了。” 阿玄抱着花娘,一路走,一路走。 沿途有些风景很美。 阿玄轻声地说与花娘听了。 “你看这河水好看吗?”阿玄贴着花娘的面,眯着眼睛小声说道:“波光粼粼的,很像一面镜子呢!” 阿玄把花娘放在了河边。 清澈的河水照出了花娘的脸。 阿玄眯着眼睛,别过了花娘脸颊边的头发。 他很仔细,很小心地清洗了花娘沾了泥土的脸和手。 “我一路向前,见了很多人,有富贵的老爷,也有权势滔天的皇帝。”阿玄低头,细细碎碎地说:“还见了很多小姐和公主,她们都无甚稀奇,只有一个人在我眼里不一样。” 阿玄洗干净了花娘的手,拿她的手贴了自己的面庞:“我只见过一个特别特别美的美人,从第一次见面,她就住在了我的心里。” “你知道是谁吗?”阿玄的头低下去,眼泪低在河边的土地里。 “一个好漂亮好漂亮的美人,她哪怕躺着,不说话,不回应我,生了我的气,我也觉得她是最漂亮的。” 阿玄的声音越说越轻。 他取了一把剑。 一把自他懂事就跟着他的剑。 这把剑一开始跟着他惩凶除恶,后面跟着他战胜魏王,最后他用它和花娘团聚。 扑哧一声。 剑见了血。 阿玄擦掉自己唇瓣的血,痴痴地看着花娘的面容。 “这么好看的美人,到了地下,肯定会孤独的呀。”阿玄轻轻说:“阿玄来陪你。” 第129章 回到末世 于桑之醒来的时候,胸口还鼓胀着一股哀愁凄婉的情绪。 她头痛欲裂,难受地蹙起了眉。 阿玄的身影仿佛还在她脑海中,排山倒海的留恋让她居然升起了一股柔软的情绪。 腐烂混浊的瞳孔里映出于桑之骤然睁开的双眼。 丧尸王激动得不能自己。 面对莫名消失后又从天而降的主人,丧尸王更加敬佩。 虽然他揣着包袱即将要跑路,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深深敬佩之情。 “咚。” 丧尸王双膝跪地,仰起头满脸惊喜:“主人你回来了?” 于桑之瞥了一眼丧尸王,一下子便明了。 她要是再不回来,恐怕它就要跑了吧? 末世王察觉到主人的眼神,连忙心虚低头。 他有什么错呀,这末世这么无聊,主人不见了,他不得背着包袱跑了? 于桑之闭了闭眼。 她毕竟不是花娘,那敏感的情绪很快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她以往的冷漠。 “滚。”于桑之对丧尸王说。 …… 梁九功大惊失色地擦着额头的汗。 自从皇上醒来,并且于姑娘不见之后,皇上就开始时常发疯。 偶尔脾气上来,打砸都是常有的事。 很久,御书房的响动才停下来。 梁九功小心翼翼地擦着脑门上的汗,颇觉难受。 于姑娘怎么就不见了呢? 哪怕想走,也要安抚好皇上再走啊。 留他一个孤零零的老人去伺候皇上,真是伴君如伴虎。 御书房内。 玄烨捂着额头,眼神发红。 自从莫名其妙做了那一场梦。 玄烨便一直处于心悸之中。 花娘死前的印象逐渐被于桑之的脸所代替。 恍惚失去挚爱的痛苦一直走折磨他的心脏。 若仅仅是一场梦就好了。 但是自他醒来,他找遍了整个大清都找不到于桑之的踪迹,如同平白蒸发了一样。 “砰。” 又是一声。 梁九功再也待不住,连忙推门进去:“万岁爷保重龙体啊。” 玄烨眼睛发黑,眼前仿佛还是于桑之的笑靥。 “滚。”他吼。 玄烨的指节深深扣进紫檀木案,血珠顺着雕龙纹路渗入奏折。 梁九功跪在满地碎瓷里屏息。 看着那道明黄身影冷笑:“莫名其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玄烨低下头去,仿佛喘不上来气。 他的声音低低的:“呵。” 他冷笑:“就算是天涯海角,朕也要把你找出来出来。” 梁九功冷汗涔涔,突兀地看到一张画像。 画像从桌上一路延展下来,垂在地上。 画中女子眉目清冷,面容美丽。 可无论画师如何临摹,都描不出那人似仙的一双眼。 梁九功连忙滚出去。 他跪在殿外,听着里面传来的瓷器碎裂声,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 良久,声音初歇。 几个太监进去,又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 最后一个没来得及跨过门槛,被一只绣着金龙的靴子狠狠踹在后心,整个人扑倒在梁九功面前。 梁九功看见那太监嘴角渗出的血迹,连忙低下头。 "梁九功!"玄烨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低声漂浮在梁九功的头顶。 "去找。"玄烨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却让梁九功更加恐惧,"给朕去找能打开异世之门的人。朕要见于桑之,朕要见于桑之!" 梁九功知道皇上很想见她。 可是。 "可是皇上"梁九功壮着胆子开口,"这世上哪有什么异世" "住口!"玄烨猛地变脸:“钦天监那帮废物也说没有!可朕听见了!上回朕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破道士说拿到钥匙就可以开启异世。” 他大声声音又突然沉冷下来:“你也听见了。” 梁九功冷汗渗透了脊背。 "奴才这就去办。" "记住,"玄烨的声音忽然压低,"若是让朕知道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他的目光落在殿外那个还在吐血的太监身上。 梁九功浑身一颤:"奴才明白。" 走出一段距离时,梁九功听见身后传来玄烨冰冷的笑声。 他快步走过长廊,直到那笑声渐渐消失,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月光下,他看见自己的官服已经被冷汗浸透。 第二天一早,梁九功便开始寻找那些传说中的能人异士。 找到一个人不难。 找到一个真正的能人才难。 三个月来,梁九功已经记不清自己出宫多少次了。每一次都是满怀希望而去,却总是失望而归。 那些自称能通阴阳的术士,要么是装神弄鬼的骗子,要么是夸夸其谈的狂徒。有一个甚至当着他的面表演"隔空取物",结果藏在袖子里的铜钱掉了出来,被当场揭穿。 梁九功摸了摸怀中的密旨,那薄薄的一张纸仿佛有千斤重。他知道,皇上已经等不及了。 昨天皇上又发了一场疯。 然而,世界上真的有异世吗? 梁九功更相信那是自己眼花了,耳聋了,听错了。 "大人,"一个侍卫匆匆跑来,"打听到了,在终南山有个隐士,据说能开天门。" 梁九功苦笑:"又是据说?" "这次不一样,"侍卫压低声音,"听说他曾经真的让人死而复生,是真正的隐士。" 梁九功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皇上日渐消瘦的面容,想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果再找不到人……他不敢想象。 终南山的山路崎岖难行,梁九功带着几个侍卫走了整整三天。山间的雾气越来越重,连鸟叫声都听不见了。带路的樵夫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指着前方一片竹林说:"就在里面,你们自己去吧。" 竹林深处有一座茅屋,屋前种着几株奇异的白花,花瓣上还带着露水。梁九功刚要上前敲门,门却自己开了。 一个身着灰袍的老者站在门口,他的眼睛很特别,像是能看透人心。 仿佛很是知道梁九功此次来到的目的。 梁九功还没开口,老者就说:"你是为皇上找异世之门来的。" 梁九功浑身一震:"你如何知道?" 老者转身进屋:"进来吧,我等你很久了。" 屋里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古怪。墙上挂着一面铜镜,镜面泛着幽幽的青光。桌上摆着一个青铜香炉,炉中飘出的烟竟然凝而不散,在空中形成各种奇异的图案。 "皇上要找的人,确实在另一个世界。"老者缓缓说道,"但要打开异世之门,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梁九功心神巨震。 “什么代价?” 虽然这么问,但梁九功知道,无论什么代价,皇上都会付。 老者没有回答,而是走到铜镜前,伸手在镜面上轻轻一抚。镜面突然泛起涟漪,梁九功看见镜中出现了御书房的景象。 玄烨冷冷坐在御书房内,手抚着那张画,脸上却不是梁九功这段时间熟悉的冷漠表情,而是有些久违的温柔。 "看见了吗?"老者说,"皇上的心思已经全挂在了那异世之人身上。” 梁九功扑通一声跪下:"求前辈跟我入宫。" 老者的脚步很轻,走在宫中的青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梁九功跟在他身后,总觉得老者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虚幻,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 御书房里,玄烨正在批阅奏折。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直接越过梁九功,落在老者身上。 "你就是能打开异世之门的人?"玄烨的声音里带着压抑。 老者微微颔首:"贫道青云子,见过皇上。" 玄烨轻轻站起身,龙案上的奏折被带得散落一地:"那现在就打开异世之门!朕要见于桑之!" 青云子却站在原地不动:"皇上,打开异世之门需要付出代价。" 玄烨冷静不了。 "什么代价朕都愿意付!"玄烨说,"金银珠宝?高官厚禄?朕封你为国师!" 青云子摇摇头:"这些都不是代价。" 梁九功看见皇上的手在发抖,那是即将发疯的征兆。 他连忙上前一步:"还请明示。" 青云子从袖中取出一面铜镜,正是梁九功在茅屋里见过的那面。镜面泛着幽幽的青光,映得御书房里一片惨绿。 "要打开异世之门,需要以龙气为引。"青云子缓缓说道,"皇上是真龙天子,龙气最盛。但若强行抽取龙气,轻则折损阳寿,重则" "重则如何?"玄烨追问。 "重则龙气散尽,江山易主。" 御书房里一片死寂。 梁九功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吓人,他看见皇上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定格在一个诡异的笑容上。 "朕明白了。"玄烨慢慢坐回龙椅,"你是说,朕要用这江山,换一个见于桑之的机会。" 青云子点头:"正是。" "好!"玄烨轻轻大笑起来,"这江山算什么?朕连命都可以不要!只要能再见于桑之一面,朕什么都愿意!" 既见了那般美丽的女子,有怎么能回到虚妄之中? 梁九功扑通一声跪下:"皇上三思啊!" "闭嘴!"玄烨冷冷呵斥,"朕意已决!青云子,你现在就开始!" 青云子叹了口气,举起铜镜。镜面突然泛起涟漪,一个漩涡在镜中缓缓成型。梁九功感觉一阵阴风从镜中吹出,御书房里的烛火剧烈摇晃,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开始了。"青云子轻声说。 玄烨站在原地,他透过铜镜,终于看到于桑之的身影。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 然而,下一刻,一只青白的手映入铜镜中。 他看到一个面色青黑,嘴唇发乌的男子给于桑之梳头。 玄烨心底顿时醋意横生。 第130章【正文完】 第130章 正文完 玄烨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废墟之中。 天空是铅灰色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他的龙袍已经破烂不堪,金线绣制的龙纹被撕裂成几段,沾满了泥土和血迹。 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声,一辆改装过的越野车在废墟间颠簸前行。车上坐着五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模样。 "前面有人!"开车的年轻人突然喊道。 副驾驶上的中年男人举起望远镜:"是个落难的,衣服都破了。" "要救吗?"后座的女人问道,"我们的物资不多了。" 中年男人放下望远镜:"末世里能活一个是一个,带上吧。" 玄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个人架上了车。他想要呵斥这些胆大包天的平民,却发现喉咙干得冒烟,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给。"女人递过来一个水壶,"慢点喝。" 玄烨接过水壶,发现是铁制的,上面还有磕碰的痕迹。他勉强喝了一口,水里有股铁锈味,但此刻却比琼浆玉液还要甘甜。 "我叫老周,"中年男人说,"这是小李和小王,后面是张姐和她女儿。我们要去中央基地,你呢?" 玄烨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该怎么解释自己是大清的皇帝? 良久,他还是闭上了嘴巴。 "看样子是受刺激了,"张姐叹了口气,"这世道,谁没点伤心事呢。" 越野车继续在废墟中穿行,玄烨透过车窗,看见外面到处都是倒塌的建筑,街道上散落着各种残骸。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枪响,让车上的人都紧张起来。 "前面有丧尸!"开车的年轻人突然喊道。 玄烨看见几个扭曲的人形生物朝车子扑来,它们的皮肤灰白,眼睛血红,嘴里发出非人的嘶吼。 "加速!"老周喊道。 越野车猛地提速,将几个丧尸撞飞。玄烨紧紧抓住座椅,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景象。这些怪物是什么?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别怕,"张姐的女儿小声说,"我们很快就能到中央基地了,那里很安全。" 玄烨看着窗外飞逝的废墟,突然意识到,这里可能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异世。但于桑之在哪里?为什么他会被带到这个可怕的地方? 越野车继续向前,远处隐约可见一座高耸的城墙。老周松了口气:"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玄烨却感觉一阵眩晕,他看见自己的手在发光,那是龙气在流失的征兆。青云子说过,异世之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而他的龙气,正在被这个世界一点点吞噬。 中央基地的城墙高达三十米,由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表面布满了弹痕和焦黑的痕迹。玄烨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这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座城池都要雄伟。 “检测过了,没有丧尸啃咬的痕迹。” 经过严格的安检和消毒程序,玄烨终于进入了基地内部。街道上人来人往,虽然每个人都面带疲惫,但至少还能看到生活的气息。 "这是你的临时身份卡,"老周递给他一张塑料卡片,"每天可以领取一份基础物资。听他们说,想要更多,就得工作。" 玄烨接过卡片,上面印着他的照片和一些奇怪的符号。他注意到街道两旁的店铺,有的在卖武器,有的在卖食物,甚至还有人在卖一些发光的石头。 "那是能量晶核,"张姐解释道,"从变异兽体内取出来的,可以给设备供能。" 玄烨点点头,暗自记下这些信息。他发现这里的货币体系已经完全崩溃,取而代之的是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方式。 这里的管理人员把他带到一栋破旧的公寓楼:"你就先住这里吧,202房间。明天我带你去登记处,看看你能做什么工作。"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柜子,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海报。玄烨坐在床上,开始整理这一天获得的信息。 这个世界曾经繁华,却在一场灾难中毁灭。幸存者们建立了基地,但资源匮乏,秩序混乱。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皇帝,没有朝廷,只有所谓的"基地管理层"。 第二天,玄烨跟着老周来到登记处。工作人员看了看他的资料:"以前是做什么的?" "管理一个大家族。"玄烨斟酌着用词。 "那就是有管理经验了,"工作人员在平板上点了几下,"去后勤部报到吧,那里缺个仓库管理员。" 仓库里堆满了各种物资,从食物到武器应有尽有。玄烨很快发现,这里的物资管理极其混乱,账目不清,浪费严重。 "这些粮食为什么堆在这里?"他指着一堆发霉的米袋问道。 "哦,那是上个月运来的,"一个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说,"没地方放就堆这了。" 玄烨皱起眉头。在清朝,粮仓管理是重中之重,稍有疏忽就会导致饥荒。他找来纸笔,开始重新整理仓库的账目。 一周后,当基地管理层来检查时,被仓库的变化惊呆了。所有物资都分类摆放,账目清晰,连发霉的粮食都被及时处理掉了。 "这是谁做的?"负责人问道。 "是我。"玄烨站了出来。 负责人打量着他:"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管理一个很大的家族。"玄烨微笑道。 从那天起,玄烨开始参与基地的管理工作。他提出的物资分配方案,让基地的资源利用率提高了三成;他制定的巡逻制度,大大减少了城墙外的丧尸威胁。 玄烨突然觉得,生活在这个末世,也不是那么得难。 这日清晨,基地的广场上聚集了二十多人。玄烨站在队伍末尾,背着一个帆布包。他的任务是负责搜寻物资,而打头阵的是三个异能者。 "这次的目标是城西的沃尔玛,"领队的异能者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代号"铁拳"。 "根据无人机侦查,那里还有不少物资,但丧尸数量也不少。" 玄烨注意到另外两个异能者,一个能操控火焰,一个能隐身。他们穿着特制的作战服,腰间别着能量晶核。 "记住,"铁拳扫视着众人,"遇到危险就按警报器,我们会第一时间赶到。但要是谁擅自行动,就别怪我们不救。" 车队驶出基地,玄烨坐在一辆皮卡的后座上。同车的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叫阿杰,一个叫小美,都是第一次出任务。 "听说你是新来的仓库管理员?"阿杰好奇地问,"怎么想着来出任务?" 玄烨笑了笑:"想多了解这个世界。" 他的眼神有些惆怅。 阿杰突然不敢问了。 反而是小美紧张地握着手里的匕首:"希望这次能平安回来。" 一个小时后,车队停在了沃尔玛的停车场。铁拳一拳轰碎了大门,火焰异能者立刻清理了门口的丧尸。 "行动!" 几个异能者打头阵,先清理了几个游荡的丧尸。 玄烨跟着队伍进入商场。货架东倒西歪,地上满是碎玻璃和干涸的血迹。他按照指示,开始搜寻罐头、药品等物资。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尖叫。玄烨循声望去,看见小美被一只丧尸逼到了角落。他立刻抓起地上的灭火器,用力砸向丧尸的头部。 "快跑!"他拉着小美躲到货架后面。 警报器响起,铁拳很快赶到,一拳将丧尸打飞。但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更多的丧尸从四面八方涌来。 "撤退!"铁拳大喊。 玄烨却注意到,在丧尸群后面,有一个古古怪怪的丧尸,和他从镜子里看到的很像。 "等等!"他喊道,"那个丧尸……" "你疯了吗?"铁拳怒吼,"快走!" 玄烨被迫离开。 几人跑到了车上,一脚油门,车很快开了出去。 车队在一片废弃的加油站停下。铁拳检查了周围环境,确认安全后,示意大家休息。 玄烨靠在皮卡车上,打开一瓶水。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远处的废墟,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长发及腰,正站在一栋倒塌的建筑前。她的侧脸,她的姿态,都与记忆中的于桑之一模一样。 玄烨手中的水瓶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他闭了闭眼,再看时,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了。 "怎么了?"小美走过来问道。 "没什么,"玄烨强压下心中的震动,"可能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 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觉。那个身影,那个姿态,他再熟悉不过了。 在大清,于桑之就有这样美绝人寰的一张脸。 每次她转身时,长发都会轻轻飘起,让他的心神挂在她身上,就像刚才看到的那样。 "休息十分钟,然后出发。"铁拳的声音传来。 玄烨却坐不住了。他借口去方便,悄悄朝那栋倒塌的建筑走去。地上有新鲜的脚印,还有残余的一缕木质香。 "你在干什么?"铁拳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玄烨回过头,很镇定:"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别乱跑,"铁拳警告道,"这里虽然暂时安全,但随时可能有丧尸出现。" 回到车上,玄烨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那个身影,那缕木香,都在告诉他:于桑之可能真的在这个世界。 他侧头往于桑之出现过的地方望去,压抑着内心的情绪。 别看他表面如此正常,但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潜藏着一只情绪的野兽,只等他一个松懈,便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