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玩家生长记录[主咒回]》 1. -1 从负开始的禅院冒险 玩家,虽说称其为玩家,实际上比起游戏技术反而是编程与建模能力更为出众。 风灵月影流的玩家秉持着「游戏的尽头是mod与外挂」的信念,某日突发奇想妄图给《模拟人生》写一套咒术能力体系,于是求仁得仁,在高强度的编写中成功耗尽生命值转生异界。 等到玩家意识回笼,立马意识自己眼中画面正是《模拟人生》游戏初始界面,于是这个在深夜猝死的倒霉蛋既没有为自己的死亡震惊,也没有为失去一切不知道有没有的亲朋好友遗憾,反而轻车熟路地打开了熟悉的捏脸系统,准备一如生前那样开始游戏—— 是精子。 界面正中央本该有个人形,最不济也得有个猫啊狗啊的地方只出现了个教育启蒙片里的圆头带鞭毛的常客。 一颗精子。 连自己死掉都能平静接受的玩家愣住,不敢置信地摆了摆尾巴。 好消息:能动。 坏消息:她甚至不是一颗卵子。 玩家沉默地看向初始界面其他功能,只见除了她本人(种族存疑)外可交互的模块就只剩下天赋,她看了看仅开放一格的天赋栏和里面三个可选天赋: 1.恶臭呼吸(这些模拟市民令他人退避三舍。) 2.律动(这些模拟市民更擅长跟随节奏摆动身体。) 3.孢子(也许你想给自己加装一根纤毛?或者几张嘴?) 玩家:《孢子》?总觉得上次玩它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游戏内容是通过吞噬其它生物以获得进化点数,在自己身上进化出更强力的身体部件,一步步从单细胞进化到打太空战的地步。 强确实是强,但是这样的精子就算在玄学的力量下能够与卵细胞结合,生出来的小孩又是个什么形象……《孢子》里可没有任何哪怕半点符合人类审美的动物,点这个天赋是想玩两面宿傩模拟器吗? 这么想一下,其实也没那么想活。 玩家毫无顾忌地将一切点上了随机,按下开始键。 伴随着背景音乐响起,玩家操控的角色被密密麻麻的精子环绕,攒动的白色海洋几乎无法望见尽头。所有小蝌蚪都不自觉地弹跳着,于是玩家往天上望去,看见了无数随机分布的平台。 玩家立刻领悟到了游戏玩法——仅通过操控角色方向让自动弹跳的角色踩上空中平台,从而不断升高,一般而言这类游戏没有尽头,只有最高分数记录,不过在当前环境下,最上方的终点奖励必定是出生的机会。 已经活过一次的玩家对再活一次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于是随便自己被什么东西挤来挤去,作为本场人机游戏唯一人类完美融入智障ai,让场面看起来只是单纯的在烧显卡。 精子之间有碰撞体积,但是碰到地面并不会结束游戏,这样的机制让令人头皮发麻的白色汪洋丝毫不见减少,从空中掉下来的白色小点甚至落不到地面上,直接就能踩着底层废物的身体再次被送上空中平台。 不知道怎么被挤上中层的玩家向下看去,发现不少精子已经被砸得连小尾巴都没有了,这些跳得甚至没有最低的平台高的残疾精子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入场券,唯一的作用就是成为那些竞争失败者再次奋起的垫脚石。 那个精子是不动了吗? ## 玩家开始操控角色###坠落。 她灵巧地避开地面胡乱向上跳的和天上暴雨一样往下砸的精子们,以令人眼花缭乱的灵巧来到这个她视线范围内第一个死者身边,观察这个古怪又残缺的尸体。 过了极为漫长的一段时间,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淅淅沥沥的“雨”暂停在空中,玩家眼前出现了游戏失败的字样。 此时地面已经被尸体严严实实地覆盖起来,在这堪称死寂的最底层,只有玩家在尸体上一蹦一蹦。 …… 这个游戏的垃圾程度倒是深得【人生】精髓。 —————— 遗憾的是,游戏失败后玩家没有就地暴毙。 回到初始界面的玩家没有尝试试出这游戏一共能重来多少次,在又一次全点随机之后,她凭借丰富的游戏经验和不同于智障ai的不知道没有实体怎么思考的人类大脑迅速成为头部精子。 上层的平台难度和中下层的平台难度简直是跨了游戏,不仅有易碎平台、地刺平台、隐身平台、限时平台、移动平台、黏液平台、禁跳平台,还有各种冷不丁就冒出来的机关陷阱。 与此同时ai操控的精子也终于体现除了氛围组以外的作用,有的精子擅长跳高,有的精子免疫某种伤害,有的精子能够横着冲刺,有的精子能吸附其它精子,还有的精子也不想着往上跳,就一个劲的想把别的精子挤出平台。 不过从竞争者身上起跳的高度是从平台上起跳的三倍,这些精子对玩家而言不是妨碍,而是工具。 就这样集中精力和陷阱斗智斗勇了一个多小时,玩家看到了本次游戏的尽头,那个近乎透明的平台高悬天际,只偶尔会像钻石一样,折射出点不同寻常的虹光。 只是在玩家意识到的刹那,胜利的阶梯就已为他人唾手可得。 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精子似乎是中了弹射陷阱,正好随机到了这个方向,现在只差一个幸运的弹跳就能宣布游戏结束。 幸运儿胡乱蹦跳着。 玩家望着幸运儿。 她转头把不远不近吊着的推挤者勾引进地刺陷阱,再将备用的踩踏者勾来,接着把握分秒间的时机,以仅仅高出踩踏者一个身位的高度先后从推挤者身上起跳,在蹦到最高点时,玩家再毫不留情地踩在踩踏者身体上。 三倍之后又三倍,千钧一发之际,玩家与幸运儿同时踏上最后阶梯。 它们一同来到了球形空间,正中间是一朵缓缓绽放的花苞。 两颗精子。 这个游戏能有两个赢家吗? 假如将这整个空间看作一个卵子—— 比起双胞胎,这更像多精入卵啊。 玩家观察着不紧不慢舒展花瓣的花苞。 幸运儿胡乱蹦跳着。 说结果。 等到花朵完全盛开时,圆柱空间里只有一个精子在一蹦一蹦。 …… 游戏胜利奖励特征: 幸运儿(它们注视着你)。 怎么搞得像手刃血亲,就算是正常受精也是这个流程啊,这个奖励特征的描述可不怎么奖励。 不过玩家并不在乎这些,她不期然回想起第一局游戏里所见的覆盖大地,无边无际的尸体。 它们注视着她吗? 那不可不谓有趣。 出生过程没再出什么变故,在播放了那朵花枯萎,果子一点点长大直到完全成熟的动画后,一阵白光闪过,玩家的身体变为了婴儿。 出生奖励特征: 天才(这些模拟市民思维更敏捷,能够更快地学习技能,一段时间不提升技能会感到无聊。解锁天才相关互动。) 她睁开眼睛去看随机到的亲人。 模糊色块。 她默默把第一视角改成了第三视角。 好,这下看清了。 看起来是什么世家大族,苍白的女人缩在柔软华服里,被一众侍女医护簇拥着,在几近昏迷的沉默中,任由仆人将婴儿抱走。 外面看起来像是她父亲的男人看了眼柔软包被里犹带血污的小婴儿,给自己灌了口酒。 “这个咒力,眼睛再花点就要看不见了。” 仆人低着头,并不敢应声。 男人神色莫明地摸了摸婴儿已可见可爱的娇嫩脸颊,说:“叫莲。” “大人,这……这是女婴……”仆人有些犹豫地看向男人。 男人笑了声,转身挥了挥手,又灌了口酒:“没差没差。” 只见那仆人应是,回去又告知女人身边的侍女: “小姐的名字是莲,禅院莲。” 床上的女人突然有了动静。 她无神地睁大双眼,气若游丝道:“孩子、孩子……” 身边的侍女低下头,眉眼哀愁:“夫人,您千万注意身子……这个孩子,并不是……” “闭嘴。”女人无力地呵斥,费力转头看向玩家:“我的孩子怎么不是——没有咒力?!” “有的有的!”侍女连忙安慰:“虽然有些微弱,但是仔细看还是能看见。” “这连咒术师都谈不上!”女人对侍女的话毫不感兴趣,失望地自言自语道:“六个月后再要一个……不,三个月……影法术可不能出现在其他支脉,那群恶狗连我们的骨头都不会剩下……五条的六眼……” 眼见着女人的声音逐渐微弱,侍女连忙问道:“夫人,小姐的仆人……” “撤回来。” 眼见着女人终于闭上了眼,侍女偷偷呼出口气,同房间里另几个人打起了眉眼官司。 她们就是原本准备配给婴儿的仆人。 其中一个仆人接到眼神后心领神会地点头,轻手轻脚退出房间,又在看见外面扫洒的女仆时微微抬起下巴:“惠子,小姐的专属女侍就是你了,快去找个奶妈。” “诶?我?不是美月姐姐——” “你不是想往上爬想疯了吗?每天花枝招展地在少爷夫人们窗外乱晃,美月姐姐可怜你,这才把机会让给你。”仆人呵斥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女仆不知所措地连连应是。 玩家在第三视角将一切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此刻不由得在心中叹服: 好一出连环戏,这就是禅院吗? 不如重开。 2. 012 不足周岁的婴儿要睡很长时间,不过短暂的清醒时刻足以让玩家明白自身处境。 负责照顾她的人是看起来不过二八的少女惠子小姐,也许是因为年轻漂亮,却生了张拙嘴,于是反而成为了被欺负的对象。 玩家上一次见到主母还是五个月前刚出生的时候,这样的冷落给了所有侍从准确风向,惠子小姐两个月前至少还能请奶妈给玩家喂奶,后来甚至不得不抱着玩家去堵奶妈的路。 今天奶妈告状说她抱着婴儿跑来跑去就是在偷懒,惠子小姐支支吾吾地说不来话,于是被懒得追根究底的管事分配了额外的脏活累活。 惠子小姐跑去主母的仆人那里,想着至少把婴儿安置好,结果掉着眼泪还没说个所以然来,立马被里头的人一阵劈里啪啦地轰了出来。 惠子小姐真的不擅长说话。 玩家倒是很擅长,可惜现在说不了话。 天黑极了,不见半点月亮的踪影,刚闷头干完一天工作的惠子小姐背着小小的婴儿,侧脸被明灭的提灯映上暖黄柔光。 她回到被分给婴儿的偏僻院落,在门前台阶上休息了一会,又接着一丝不苟地点上房间里的每一根蜡烛。 惠子小姐总觉得小孩是会怕黑的。 她将背上的小婴儿解下,放在铺了好几层的榻榻米上,又用枕头环绕起来,让小宝宝能陷进柔软的棉花里。她看了会儿可爱得能让人心化掉的婴儿,又接着起身从水缸里舀了盆清水,仔细擦拭房间的每一个可能落下灰尘的角落。 在自虐式地忙碌完一切后,惠子小姐惘然停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晃过来,跪坐在婴儿身边。 …… “莲小姐,我好累啊。”她说。 当唯一能自主支配身体的人不再发出声响,这不算大的和室立马陷入可怖的寂静。 玩家在心里叹了口气,嘴里发出几声幼稚的“啊啊”声回应她。 惠子小姐眼睛的焦点落在婴儿上,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千月姐姐就是被分家的少爷看上了,现在躺着也能吃到好吃的,什么活也不用干,我明明比千月姐姐漂亮,为什么没有少爷看上我呢?” 她又说:“大家都说我长得漂亮,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明明我既不偷懒,也不贪吃…也不会在别人背后说坏话…现在也还是处子。” 她绞尽脑汁地想多想一点自己的优点,最终放弃了这个话题。 “莲小姐也很漂亮,比我见到过的所有宝宝都要漂亮,以后肯定是谁也比不上的大美人,可是大家都不喜欢莲小姐。” 惠子小姐靠近了一点,试探性地戳戳小婴儿圆润的脸颊,又想缩回去。 玩家轻轻握住惠子小姐的手指。 “莲小姐,喜欢我吗?” 惠子小姐靠过来,将小婴儿笼罩在自己怀里。 玩家用松绿色的眼珠注视着惠子小姐。 “莲小姐的母亲讨厌不是咒术师的莲小姐,莲小姐的父亲从来没提过莲小姐。” 惠子小姐看着小婴儿圆润可爱的眼睛,说:“要是我也抛弃了莲小姐,莲小姐就要死掉了。” 她缓缓将小婴儿搂在怀里,一点点加重力道,直至甚至给被抱住的玩家带来不适。 惠子小姐说:“莲小姐是只有我喜欢的孩子。” …… 真是糟糕的发言。 玩家“啊啊”两声,应和了她。 —————— 几乎没有人能想到这个纤细又美丽的少女有多么耐得住磋磨,惠子小姐一句抱怨都不说地干到了秋天,又眼见着干到了冬天,本来见她美丽总觉得她干不了多久就会傍上大人物离开的仆人们,也有几个对她改了观。 在干着最底层的活的人消息并不灵通,有人见到惠子小姐总背着婴儿,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她的小孩。 有人说:“你家小孩真是漂亮,和你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惠子小姐窃喜地支支吾吾道:“是……是我家……” 有人说:“本来这活就累,你还背着小孩,你家男人呢?” 惠子小姐心虚道:“没……没有……” 有人暗中藏刺道:“这么宝贝,是哪个少爷的野种?” 有人帮衬道:“有人干活你还说些有的没的,这么行你别把活推给她啊。” 就说话的能力而言,惠子小姐并没有黑化强三倍。 不过那些伤人的话,远不如以前那样能让惠子小姐哭泣了。 再后来,寒冬到来。 管事好像忘记了婴儿的配给,惠子小姐更不知道有这回事,她断定娇弱的婴儿经不起任何寒冷,于是拼了命地烧着柴火,惟恐任何丁点冷风带走她私自占有的宝贵的孩子。 她不得不把婴儿独自放在家里,凌晨喂了花大力气托别人运来的羊奶后,自己随便应付两口便急急忙忙地去干活。在工作时又时时挂记家中,几乎每两个小时便要偷偷跑回来给家里添火。当一整天的重体力劳动结束后,她还要跑去后山,背上重得让她抬不起腰的薪柴。 惠子小姐,哪有这么过日子的? 玩家独自一人,不得动弹,在暖气旺得令人喘不过气的空屋里等待着,尽管时间漫长得几乎凝固,她却对明晃晃的快进键视而不见。 这只是无意义的自讨苦吃而已。 不过玩家作为只能咿咿呀呀的小婴儿,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等待了。 等待惠子小姐疲惫地把头埋在婴儿怀里,说:“我妈妈也讨厌我。” 等待惠子小姐把婴儿抱在怀里,说:“怎么都融入不了她们的圈子。” 等待惠子小姐调皮地戳婴儿的脸蛋,说:“你都没哭过诶,哭一下嘛。” 等待惠子小姐在回家时亲吻婴儿,说:“我爱你。” 等待惠子小姐在喂奶时把不小心滴落的奶珠点在婴儿鼻尖,说:“笨蛋笨蛋。” 等待惠子小姐在睡觉前亲吻婴儿,说:“我爱你。” 等待惠子小姐在加柴火时说:“我妈妈为了节省,总是把我关在黑漆漆的小隔间里,连蜡烛也不给……那么冷,又那么黑。” 等待惠子小姐在冻裂的伤口疼得流泪时,亲吻婴儿,说:“我爱你。” 等待惠子小姐抱着婴儿指着天上的乌云说:“那是个坏家伙,总要挡住星星,你以后也不要喜欢它。” 等待惠子小姐在扫雪摔倒时一拐一拐地走过来,亲吻婴儿,说:“我爱你。” 等待惠子小姐缝那件不知道破了多少洞的里衣刺伤了手后,亲吻婴儿,说:“我爱你。” 等待惠子小姐在望着天空发完呆后,亲吻婴儿,说:“我爱你。” 玩家呢,是那种打通游戏三十遍也绝不会碰屠杀线的玩家,为了让自己钟意的角色活过剧情杀,甚至能将c++、jave、python、c一个不剩的全部精通。 所以即便惠子小姐只是将自己缺失的东西成倍加注到无法回应的婴孩上,从那得不到回报的付出中希冀着可能的爱,玩家也近乎愚蠢地付出着自己的等待,以这无人知晓的付出无人知晓地回应惠子小姐无人知晓的孤独。 玩家等待着春日、春分、她的一岁生日。 届时她便能开口说话。 【就用“我爱你”作为这段人生的第一句话也不错。】玩家很有仪式感地想到。 雪化的时候,惠子小姐生病了。 别担心,小感冒,不是绝症征兆。 只是脑袋晕乎乎的,在搬东西的时候出了篓子,把大花瓶砸碎了不说,还担上了责罚——在这样的地方,责罚可不仅仅只是罚钱和开除。 惠子小姐没能添上柴火,在黑漆漆的夜里带着冰冷的血腥味回了连一丝余温也没有的家。 她踉跄着连滚带爬撞开门,只看见她的孩子嘴唇青乌,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她绝望地爬过去,哭声死死堵在喉咙里,只有颤抖的呼吸声泄露出来。 平时屋子里温度一直保持着相当程度的温暖,惠子小姐怕把婴儿捂出痱子就没裹太多,眼下寒气弥漫,就连成年人在这样少的保暖衣物下都不可能存活。 可是玩家的寒冷debuff倒计时是24小时。 也就是说,哪怕是身处绝对零度,玩家也能活上24小时。 惠子小姐看得见这些异常吗?惠子小姐能容忍这些异常吗? 遗憾的是,玩家对这些问题早已心中有数。 回过温来的玩家睁开眼睛,伸手轻轻擦去那因她落下的滚烫眼泪。 惠子小姐失声道:“莲莲!莲莲!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是吗?不要吓妈妈!” 玩家松绿色的眼珠一如既往地注视着惠子小姐。 惠子小姐愣了一下,说:“莲莲……我的乖孩子,你在给妈妈擦眼泪……妈妈真没用,老是在你面前哭。” 又过了一会,她说:“莲莲,抱一下我,拜托……” 玩家在她怀里动了几下,张开双手,抱住她。 良久,惠子小姐从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里缓过神来,慢慢感受到自脊背缓缓爬升的凉意。她缓缓松开怀抱,低头看向自己怀中仅着单衣在零下温度里呆了近十小时的婴儿。 这可爱得能令人心化掉的婴儿连高热的迹象都没有,甚至从头到尾没发出一声啼哭。 不,她从出生起就没哭过,包括被她不小心烫出水泡的时候——那种疼痛,明明连大人都会惊叫。 婴儿松绿色眼眸看着她。 …… 婴儿松绿色眼睛注视这她。 惠子小姐沉默了一会儿。 她颤抖着将玩家放回榻榻米上,说:“我……我去烧柴火。” 生下来就听得懂人话,从来不哭也不闹,在她难过时抚摸她,在她孤独时靠着她……这描述的不是可以毫无顾忌爱着的洋娃娃。 那双稚圆的松绿色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注视着她的? 雪化了,春天就快到了。 惠子小姐咬断针线,浅笑道:“莲莲,看,这是给你做的新衣服。” 在寂静空阔的和室,她抬眼,不期然撞上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 洋娃娃看着她。 她强撑着重新展开笑容,不自觉带上讨好意味:“试、试——我去放在那边衣、衣柜。” 惠子小姐恐惧这些异常。 —————— 要不要试试看婴儿怎么装? 这样想着的玩家却调开游戏面板,毫不犹豫按了快进键。 是这样的,惠子小姐啪的一下消失了。 速度一分钟一天让人生变得像游戏一样轻松,直到某天状态栏上显示「难过+3:来自失败的生日」,玩家才发现春分到了。 玩家点开公告栏,失败的生日给她随机了一个负面特征: 刻薄(这些模拟市民在嘲讽或对其他模拟市民进行恶作剧时会感到快乐,赢得争吵后会获得自信。解锁刻薄相关互动。) 模拟市民只有三个生日,像这样每个生日都给性格特征的话……一个拥有几十个缺点的家伙到底得有多糟糕啊? 干脆就以这个为目标吧。 玩家按住快进键不松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太阳月亮互相追逐着飞速轮转。 第二年结束,刷出的负面特征是古怪(这些模拟市民会自言自语,而且情绪难以预测。) 第三年,她一如既往地开倍速准备集邮负面特征,惠子小姐突然领了个少年过来,接着说了句“以后你负责照顾她,甚尔君。”就急匆匆地走了。 玩家在正常的时间流速里,用松绿色的眼珠沉默地凝视着。 3. 2 禅院甚尔,刚因为打了小的被一群老的围殴了,伤都没好就被扔过来照顾小孩,领他过来的女人如释重负地快步离开,独留他一人和市川人偶一样的小鬼对上视线。 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鬼。 那群家伙大概是觉得作为男人去侍奉女性是件很折辱人的事,这才给他安排这项差事,但他无所谓,不如说乐得轻松。 禅院甚尔率先开口:“先说好,你哭一次,我揍你一次。” 小鬼仍旧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他们无声对视着。 ……要干什么,领他过来的女人也没说啊。 算了,先睡一觉,正好他被老东西赶出家门没地方可去。 禅院甚尔很自在地无视了禅院莲的视线,自顾自在她的房子里找被褥准备补觉。其实在这种阴森的地方被一个更阴森的小鬼盯着还挺令人发怵的,禅院甚尔琢磨着要不先下手为强,把这小孩敲晕了再说。 虽然身上隐隐作痛的伤口告诫他没用的废物还是乖乖在地上趴着为好,但禅院甚尔每次因疼痛联想起那些居高临下的说教时都会从骨子里涌出凶性。 在他有所动作前,面前的小孩却先动了。 穿着老旧的小孩慢吞吞地爬下木头椅子,向门走去,看起来并没打算理睬他。 哪怕是以禅院甚尔的常识也是知道不到他膝盖的小孩一个人出门是有问题的,于是他仅剩下的良心问了嘴:“干什么去?” 禅院莲回答:“找乐子。” 禅院甚尔低头看着这个小不点:“乐子?” 禅院莲回答:“甚尔君难道平时不逛花酒吗?就是那样的乐子。” 甚尔说:“我不逛,而且这种话从你这种小鬼里说出来也太怪了。” 禅院莲仰头望向他:“有钱了也不逛吗?” “逛。”甚尔下垂着眼瞥她:“你有那种功能吗?” 禅院莲说:“逛花酒的精髓是欣赏漂亮女人不得不摆出的热情笑靥、疲惫商务的亲近热络和仅剩真心被践踏后的绝望神色,这才是能令人身心愉悦的活动。” 甚尔:“你这小鬼既不听人说话也不说人话是吧。” “我出门了。”莲转回头:“被子在右边房间橱柜里。” 说完这话的小孩径直拉上了门,把被扔过来照顾她的大孩子留在了和室。 太古怪了。 禅院甚尔心想。 进门以来他连口哈欠都没打,这小鬼是能读心吗? ……说起来这个大小的女孩是这么说话的吗? 是妖怪吧。 在橱柜里顺利找到被褥的禅院甚尔在榻榻米上心安理得地丢下一个人跑出去的小不点睡着了。 等到他再次醒来已经是次日中午。 禅院甚尔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嚣着要把胃给吃掉,一口气睡了个昏天暗地的他却浑身懒洋洋的不想动,于是瘫在榻榻米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你在看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禅院甚尔开口问从刚醒过来就出现在他身边盯着他看的小不点。 小不点指着他的肚子:“它一直在响。” “哈?”禅院甚尔说:“你饿了也会响。” “不。”小鬼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我饿了只会死。” 禅院甚尔:“我饿了也会死。” “死了之后是尸体,还是骨灰盒呢?”小鬼若有所思。 “先是尸体,后是骨灰盒。”禅院甚尔说:“但是现在没必要安排后事,我还没有到饿死的地步。” “你再睡一觉不就死掉了吗?” “……”睡太久脑子转动艰难的禅院甚尔回过味来:“你在讽刺我?” 禅院莲看起来有点高兴道:“你听出来了,我本来想着你没意识到就当我没说的。” 瘫在榻榻米上什么都不用干真的很爽。 但是禅院甚尔还是爬了起来,左手捏着小鬼的领子,右手握成拳头举起。 “这么生气吗?” “没有,只是有点不爽,但是越想越不爽。”禅院甚尔说:“我觉得这东西能让你说点好听的话。” 只是等他把小不点提起来之后,才发现这家伙真的是好小一点。 感觉很没品,这一拳打下去的话仿佛就失去了什么,但是不打又差了点什么, 所以禅院甚尔的拳头定格在空中。 禅院莲眨了下眼睛,伸手指向客厅。 禅院甚尔决定去看看再做决定。 是吃的。 缺了点腿的矮茶几上放着一大堆寿司、秋刀鱼和柿种。 禅院甚尔松开提溜着小孩的手,还给她理了理和服,然后就心安理得地盘腿坐下,毫不顾忌地将食物塞进嘴里。 小孩看了他一会儿,又往外走。 禅院甚尔含糊不清地问道:“干什么去。” 禅院莲说:“我是以不幸和痛苦为生的妖怪,看见别人满足就会受伤。” 禅院甚尔咕咚一声把饭咽下去,说:“那你可真是来对了地方。” 禅院。 小孩微笑道:“——是个好地方。” 该怎么形容那样的微笑? 几乎光是看着,就能听见鬼怪窃窃打着算盘,这笑容的主人绝对能就着别人的不幸吃下三大碗米饭,还要嗅着泪水给绝望之人下套,碾上几脚本就苦痛的生命以作饭后消食。 总之,哪怕是从来不关注小孩的禅院甚尔也知道这绝不是小孩的笑。 但他瞥了眼小孩转身离开的背影,满不在乎地继续大嚼。 —————————— 说是看见别人满足就会受伤的小鬼没多久就拿着水回来了,她把冷水倒进茶壶里,再放了把不知道哪里搞来的茶叶,搅合搅合放到矮茶几上。 最初的饥饿劲过后,架势已经不那么狼吞虎咽的甚尔说:“这么泡茶?” “你喝生水拉过肚子吗?” “没。” “我也没有。” “……”甚尔问道:“那你放叶子进去干什么?” “有点味。”禅院莲一本正经道:“有味总比没味好。” 已经被算到吃这些东西会口渴的甚尔皱着眉头拿起茶壶,掀开盖子看了眼茶叶在水里打着旋的茶水混合物,问道:“没在整我?” “有一点。”禅院莲诚实回答:“不过我平时就是这么喝的,生火很麻烦。” 那没灶台高的身高确实很有说服力。 甚尔没再计较,直接拿起水壶往嘴里倒,根本没准备给辛苦搬水的小孩留一星半点。 “怎么样。”禅院莲问道。 甚尔点点头:“没喝出味。” 禅院莲要求道:“你再仔细品一品。”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品的……”甚尔咂了下嘴,回味道:“有股叶子味。” “这可是长老珍藏的好茶叶。”禅院莲摇摇头:“和他像藏宝藏似的藏起来的咒术封印盒藏在一起,因为打不开那个盒子,所以我就拿了这个。” “哪个长老?” “两条眉毛长长的那个。” “好茶叶。”甚尔果断赞同:“有股令人神清气爽的叶子味,再来一壶。” “不在乎我是不是在整你了?” 禅院甚尔嗤笑一声,手肘杵在矮茶几上没个正形:“我是靠某些人的不幸和痛苦为生的,只要听见他们倒霉,我就爽得不得了。现在你就是去外边人工湖里直接舀混着泥沙和浮萍的水我都会觉得好喝得要命。” 禅院莲作思考状:“那种水喝了也没问题吗……” “你倒是别摆出真要做的样子啊。”禅院甚尔说:“夸张懂吗臭小鬼。” 小孩没应声,把手伸进和服里头掏来掏去,然后掏出了个外表带着繁复山海花纹的盒子给他。 禅院甚尔问:“干嘛。” 小孩说:“这个时候只要乖乖说谢谢然后涨好感就行了。” “当玩galgame吗你。”禅院甚尔打开盒子,只见里面赫然是满满当当的茶叶。 这小鬼还真没唬他。 禅院甚尔看了眼小孩,又看了眼茶叶:“你……该不会是明明做了恶作剧、还缴获了战利品,结果根本没有人可以分享,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把这东西送给第一次见面的人吧?” 小鬼冷淡地抬眼,盯住他的眼睛:“你该不会是因为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太多次了,于是立马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吧?” 这两个没人要的小孩在这里互相揭什么短呢。 说完话的两人双双陷入了沉默。 这个时候要是同病相怜、抱头痛哭,未免也太恶心了,禅院甚尔想。 黑色长发,有着一双冰冷又锐利的松绿色眼眸的小小市川人偶,此刻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按着最严苛的老头也挑不出毛病的礼仪跪坐在禅院甚尔面前。 她眉眼轻敛,神色端庄,摆出一副该在灵柩前供着的姿容,开口道:“这是我从冥河带来的食物,食用之人将再也无法踏足人间,此后你若不每周供奉,灾祸便要降临。” 禅院甚尔沉默了一会儿。 他修长而有力的双手轻而易举地越过低矮茶几,将小小的鬼娃娃举在空中。 “有这么怕寂寞吗?这个时候老实哭出来才惹人怜爱。” “甚尔君,这是诅咒。” 被他举高高的小孩面不改色说道:“这座山林里隐踞的巨物中没有任何人胆敢与他人建立联系,现在你要成为这群不幸者里最不幸的那一个了。” 禅院甚尔扯出一个嚣张的笑: “那就试试看吧。” 4. 2 死前看见倒计时不是基本技能吗 感觉像是养了一只会往家里叼死老鼠的黑猫。 用旅行青蛙作比喻会不会礼貌一些? 夸下海口的禅院甚尔没几天就因为左脚先踏进门槛被人找茬,事情闹到他老爹那里后,该人眼不见心不烦地将少年托管给了家族学堂——一个聚集着孤儿、下三滥和刺头的地方。 他当然不是会老老实实听从管教的家伙,于是隔三岔五地便从学堂宿舍溜出来,只是出来了也没地方可去,最后反而是相当频繁地来到玩家的出生点。 禅院莲看着公告栏跳出的提示: 「您的朋友*禅院甚尔回来了。」 玩家将「朋友」修改为「青蛙」。 「您的青蛙*禅院甚尔回来了。」 拉门被“唰”地拉开,还未见人影,就看见个油纸团被丢进来。来人也没管东西有没有扔到目标手上,相当熟稔地往榻榻米上滚去。 禅院莲也没管从身旁滚过去的大只青蛙,将油纸团打开,有些好奇地尝了口里面的饭团。 她嚼嚼,咽下。 “学堂里也会教家政课吗?” “教啊,出门当咒术师可没有做好的饭吃。” “想必甚尔君的课业相当让老师头痛。”禅院莲晃了晃手上的饭团:“简直像是从垃圾桶里掏出吃剩下的和坏掉了的食材,再凭借纯粹的大力将食物硬挤成一团看不出原材料的结合物,别说味道,连口感都糟糕透顶。” 禅院甚尔露出懒洋洋的笑:“哪有,不是说抢来的东西会更好吃吗?我特意打劫了别的家伙给你做的,不过一不留神都吃掉了,干脆把吃剩下的都捏在一起送给你了——等等你在干什么——你没有味觉吗?” 玩家看着状态栏上消失的「不舒服+40(来自极度饥饿,倒计时一小时零九分)」和新增的「恶心+2(来自低劣的食物。)」满意点头。 她对禅院甚尔解释道:“正好还有一小时零九分就要饿死了。” “精确到分钟的死亡时间是吧。” “甚尔君不知道吗?人要死的时候眼前会浮现数字的死亡倒计时的。” “真的假的?”年仅12岁的甚尔此时还没见过死人,于是半信半疑地想要用过往经历来举证:“从来没人说过这件事。” “甚尔君人缘这么差,没人跟你说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禅院甚尔被说服了。 于是他反问:“你自己不是能搞到吃的吗?干嘛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玩家沉痛地回答:“晃了下神……” 明明只是按了三分钟倍数键而已。 禅院甚尔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他确实不确定人要死的时候眼前会不会浮现数字倒计时,但是他知道人饿了的时候起码会面色苍白、无精打采。 大概就以禅院莲那毫无异色的外表,任谁来都会认为她只是又开了个无足轻重的玩笑,但是自那以后,禅院甚尔来的时候倒是经常会带吃的东西。 有时候是砸到他的小青果,有时候是打完人后搜刮的赃物,有时候是去饭堂后厨偷吃后顺便给小孩带的大餐,有时候是不知道怎么搞来的糖果,更多的时候是他自己做的试验品。 正经做的时候就好吃,不正经做的时候味道就千奇百怪了。 小孩总是会很给面子的全部吃掉,要不是那些称得上辛辣的点评,禅院甚尔都要怀疑这小孩是不是味觉有问题。 但是味觉没问题的情况下也把那些单纯搞怪的食物吃掉,听起来似乎更可怕。 玩家:有得吃就行,三天不吃饭就会死的机制玩起来有多麻烦真是谁玩谁知道。 其实还挺有意思的,有哪个玩家能拒绝彩蛋呢?在转瞬即逝的时间快进下突然到来的旅行青蛙,和他带来的不知道是鼻涕味的比比多味怪豆还是正儿八经的美味日式料理的薛定谔伴手礼,仿佛令等待长大的过程也有了游戏性。 就概率而言,心血来潮胡乱做的搞怪料理才是ssr。 总之在生死簿上一闪一闪地活到了夏天,按理来说深山老林里夏天不该难捱,但这几天热得像是顶上那颗爆弹终于要开始生物灭绝计划,禅院甚尔躲在屋檐阴影下眯着眼睛看被烈日照得煞白的屋外,黑头发的小孩穿着看起来就热得刺眼的鲜艳小袖,在外头站着看树。 “不是说妖怪或者鬼魂什么的都会害怕太阳的吗?” 莲煞有其事地配合道:“我是旱魃那一挂的妖怪。” “看起来不像。”甚尔翻了个身,离开被他躺热了的那块地。:“明明平时看起来阴森森的,像是很适合被放在陵墓里的东西。” “是因为长头发吧。”莲摸摸太阳下吸热得烫手的黑色长发:“说起来也该剪了。” 莲看向甚尔。 甚尔又翻了个身,脸贴着温凉的榻榻米,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我可没给别人剪过头发。” 莲也没强求,转过头继续看树。 蝉鸣响了一会儿。 “你明明就很热,汗水都滴下来了。” “夏天穿这么厚当然会热。” “说好是旱魃那一挂的妖怪呢?”甚尔“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小跑到太阳底下把莲拎了回来:“我都要搞不清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他也没等莲回答,继续说道:“天热也不知道往凉快地方跑,就知道站在大太阳底下发呆,你是笨蛋吗?” “是在研究。”虽然被人拎在半空一晃一晃的,但莲还是坚定地反驳道。 “呵,研究。”甚尔摆出一副禅院不屑的样子。 于是这个湿哒哒的小鬼面无表情地碎碎念道: “枇杷(学名:Eriobotrya japonica (Thunb.) Lindl.)蔷薇科·苹果亚科枇杷属常绿乔木,树高可达10米,小枝粗壮,棕黄色,密生锈色或灰棕色绒毛;叶片革质,披针形、倒披针形、倒卵形或椭圆长圆形,长12~30厘米,宽3~9厘米,原产于中国……” “停停,什么东西……你从哪听来的?” “研究。”莲试探性地挣扎了一下,随后迅速放弃,任由自己在半空晃荡:“只要眼睛看就能知道的知识,难道甚尔做不到吗?” 其实是游戏功能,【园艺-研究】的具体表现方式就是绕着植物看或者和植物说话,虽说看起来有点精神状况受到挑战的意味在里头,但是确实有些莫名其妙的知识出现在游戏界面的备忘录里了。 玩家很乐于一本正经把游戏功能说成常识来吓唬甚尔。 “做不到。”甚尔相当干脆地回应到。 就是因为这样的表现,所以甚尔才会经常疑惑这只鬼娃娃到底是聪明过了头还是只是单纯的妖怪。 他把莲扔在榻榻米上。 小孩并不是任性的性格,被放到凉快的地方后就安静地乖乖趴了下来。 甚尔随意躺在她边上,只懒洋洋地发呆,大脑里难得什么也没想。 破落小院里的人类没再说话,于是在闲适的安宁下,蝉鸣得愈发嚣张。不知是蟋蟀还是蝈蝈的小虫似乎也不甘屈居第二,卯足了劲比着嗓门。树干、枝头、檐下、草叶,四面八方的虫鸣你方唱罢我登场,连成一片此起彼伏、又连绵不绝的呕哑噪音。 就算被这样的喧嚣环绕,人类竟还觉得静谧。 树叶在热流里婆娑作响,堂前的风贴着地面,轻柔携来几丝困意。 小朋友滚到了甚尔怀里。 穿堂风还算凉爽,没被太阳照到的地方也算凉快,这个被风干了的小鬼摸起来也是冰冰的,所以甚尔没说什么,只是漫不经心将手搭在小孩身上。 禅院甚尔是天与咒缚,无咒力,废物,自打生下来就没有过不被人鄙夷的时候。 他怀里这个小鬼不知道打哪里来,总之一副没爹没妈的样子,在大宅的偏僻角落里活成了野人,看起来一个错眼就会死掉。 他现在该想些什么犹豫、疑虑、陌生之类的东西,但这困倦将他大脑搅得迷迷糊糊的,没剩下几分思考的余裕。 禅院甚尔怀着某种隐秘的期待与忐忑伸出手,学着无意间看到的侍女哄小孩睡觉的画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小孩背部。 这样温柔的肢体接触,在此以前还从未有过——要不是困意蒙蔽了大脑,他怎么也不可能有勇气伸出手。 此刻他不动声色地提起了所有警惕,表面上是漫不经心地随意拍背,实际半阖眼帘下的碧绿眼珠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小孩可能有的每一个嘲笑的预兆。 她会睁开那双冰冷又讥诮的松绿色眼睛,无声地注视他吗? 她会一如既往地平静地说些尖刻的话吗? 她会拍开他的手吗? 她会翻身离开吗? 在这之前,他要先装作无事发生般转过身去。 但是小孩像真的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 一分钟。 十分钟。 禅院甚尔慢慢阖上了眼。 在坠入梦境的前一刻,他突然想起来 ——怕寂寞的小鬼,他怀里这个也是啊。 在破旧和屋聊胜于无的荫蔽下,一大一小的两个小朋友都慢慢打起了小呼噜。 5. 2 这一觉一口气睡到了太阳下山,甚尔睡醒了也赖在榻榻米上,回味着充足睡眠带来的朦胧闲适,迟迟不愿回归有着老橘子在的糟糕现实。 莲醒了,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慢吞吞地开口:“下次带个水壶过来。” 甚尔:“给树浇水?我要六成果子。” 莲:“要是能吃下的话,全部给你也行。” 甚尔:“说起来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莲:“直哉的。” 甚尔:“谁?” 莲:“我哥。” 禅院莲和禅院直哉关系不差,但也不能用好来形容,只能说还不认识。有着半径最高300米的第三视角和倍速的莲经常会将避开视线到处乱窜作为自己的娱乐活动,像市川人偶一样一动不动地呆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用毫无生命感的眼珠平静地注视这个大家族里的一切阴私。 碰见禅院直哉只是一个必然的偶然,这个三岁小孩还没长成大人,不过跟着身边的垃圾有样学样,又活力充沛,总是要把周身人弄得咬牙切齿抑或默默催泪。 莲回想起了禅院直哉在漫画里的操作,又连带着一不小心回想起了他在同人里的各项操作,于是从他衣帽间里随便挑了一件穿上,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前,在小孩起夜时把人吓得屁滚尿流后才大摇大摆地离开。 莲在直衣里掏了掏,拿出个翻盖手机捣鼓了一会儿,慢慢推到甚尔手边。 甚尔:“……这是什么东西?” “威胁他放我走的照片。”禅院莲的语气仍旧是那么平静:“我答应他说绝不外传。” 甚尔看了眼手机上小孩惊恐尿床的照片,又看了眼哪怕没人分享也一定要外传的莲。 老实说,搞不清楚谁更可怜。 甚尔:“谁在乎这个,我说你是怎么搞到手机的。” “啊,这个。”玩家正直道:“上天的恩赐。” “正好放在别人枕头下面的恩赐是吧。” 玩家纠正道:“正好放在别人内衬口袋里的恩赐。” 甚尔粗鲁地揉了把小孩的脑袋。 ——禅院是个什么垃圾堆啊? ———————————— 玩家深刻反思了一下自己。 不管怎么说,搞到了大好糗料,结果根本没人分享,最后硬塞给唯一一个认识的人才险险达成出尔反尔成就未免也太可悲了。 要是没有甚尔的话,她岂不是成为了那种连跟小孩子许下的承诺都会遵守的大好人了? 这怎么对得起她性格标签里的古怪和刻薄。 果然人还是得活在群体之中啊。 这么说来,是时候实验一下游戏的聊天模块了。在原本的游戏中单击其他模拟市民的话会出现社交选项,大致可以分为友善、浪漫、有趣、刻薄和恶作剧,会根据个人特征增加可用社交选项,比如天才特征的话会有【友善-天才·分享绝妙的想法】的交流选项,而邪恶特征的模拟市民能进行【刻薄-邪恶·嘲笑】的社交。 因为和甚尔相处时候的交流都是自然而然的,所以莲还没动过这项功能。 玩家把倍速改为常速,下意识瞟了眼需求栏——连黄的都没有,六项全红了。 看来交朋友的事得往后缓缓。 去哪里解决呢? 在这个日本拿着钞票说能把美国买下来的时代,老旧的禅院大宅坐拥大把资产却连自来水系统都没引进,说是什么水管线路会破坏祖传的阵法,还有什么施工人员安全性低之类的。毕竟对于做决策的那堆人来说,冷冰冰的自来水系统可不会每天把温暖的洗浴用具捧到床边,论便利程度,现代化可远不及封建制。 因为烧热水很麻烦,所以玩家一般是用冷水解决的,而且以她的力量没法从井里打水,得去大水缸里偷水——或者直接去人工湖里泡着。 玩家又抬头看了眼天色。 日上三杆……快到午餐的时候了,各处人员估计都忙碌起来,人多眼杂,这时候去偷水可不是好主意。 不过正好有个地方可以一探。 之前在假山那边溜达的时候,有仆人说“征一少爷”好午时屏退左右来着。这种委婉的说法在大家族里差不多直接等于爱好白日宣淫,老实说玩家还没见过真人做那种事,总之时机正好,说不定她能在所谓“征一少爷”品尝人生最快乐的时刻的那瞬间前推倒个烛台,验证一下在那种时刻受到惊吓是不是真能让人萎掉甚至丧失能力。 玩家出发了,寻找上天的馈赠。 一如既往,她十分顺利地绕开了一切耳目,虽然这个麻烦又庞大的家族里并没有一个显示所有人居住地的准确地图,但是仅凭一贯的尊卑规格就能推测出各个身份的家伙的大致位置,是对敌人而言非常善解人意的封建规矩。 玩家一边想着天元的结界把禅院这种封建老古董惯坏了,一边悄无声息地爬上回廊。 庭院是符合建制的标准庭院,虽然设计者可能在景观或者风水布局上布下了些巧妙的设置,但是占地几个山头的日式风格让一切庭院都雷同起来。 玩家顺着回廊,提着鞋,轻轻贴着木墙走,最终在某个传来隐约哭声的门前站定。 她很自然地将鞋摆在门外,像回自己家一样拉开门,从拉开的窄得只容她这样的小不点通过的门缝里侧身而过,再顺手拉上门。 在她行云流水得仿佛回自己家的操作下,拉门也配合得像恭顺迎接丈夫回家的传统妻子,乖巧地没发出半点声响。 真是个好门。 玩家赞赏地摸摸门。 她转头看向哭声制造者。 默不作声观察半晌,玩家疑惑地问道:“你在哭什么?” “抚子……呜呜……抚子酱亲手做的爱心巧克力,才不是什么随便从商店里买来的友谊巧克力呢,笨蛋秀君吃一口就知道了啦……呜呜呜呜……明明那么喜欢、嗝、但是怎么也传达不到……” 这个男人回答完后又哭了几声,这才尖叫着一窜三米远。 “巧克力被扔掉就这么难过吗?”玩家问。 男人看起来想质问她是谁,但是犹豫片刻,最终选择坚定反驳道:“这当然很过分!” 玩家拿起手边茶几上的糕点,当着他的面嗷呜一口吃掉。 男人:“不,不是食物的问题,而且你这种行为也只能算得上ntr,不对,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不是说过了这个时间禁止所有人出入的吗?” 玩家又拿了一块糕点,含糊不清地敷衍他:“妖怪。” “只有小屁孩才会想出这么荒谬的谎话。”男人看起来找回了冷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物:“你是谁家的?这么低微的咒力,是仆人的小孩吧。你的父母没告诫过你不要到处乱窜吗?我倒是可以原谅你这一次无礼,要是遇到别人你可就要倒大霉了,别说挨打,可能连全家人的脑袋都要掉下来哦。咳,当然,我这里的事你一定要守口如瓶……” 男人滔滔不绝的,眼看要没完没了了。 玩家点了【友善-讨论兴趣爱好】。 在片刻恍惚后,友谊绿条涨了点,对话内容则像是游戏记录一样直接显示在视野侧栏,大致是说的那本漫画的优点。 可以跳过无聊的社交直接涨好感,这个技能是人生Game里的神技啊。 只见对面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亲热地坐在她身边一起吃糕点,此刻意犹未尽地说:“没想到你这么小的小不点也能懂行,我好久没跟人这么聊得来了。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是——” “禅院征一。”玩家打断他的自我介绍,并没有想和这人处成黏黏乎乎的漫友的意思。 饥饿条满了的玩家拍拍掉落的糕点渣,准备走人。 玩家被书柜上的隐藏机关吸引。 玩家看向禅院征一。 “啊,这个——”禅院征一会意上前捣鼓了一下,只见书柜反转过来“——这个是我平时用来做掩护的书,画得也还成。” 那是满满一墙,从初发行到至今的全刊《少年jump》。 玩家走不动路。 “你喜欢这种?”这个此刻变得无比帅气的男人说:“也是,小孩子喜欢看这种漫画也正常,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全部送你……嘛,纯情恋爱漫才是人生的真谛,这种事情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了。” 玩家没理会他,径直抽出1990/12/03那刊。 禅院征一凑上来看:“啊,是这本,这刊正好是《幽O白书》初登载哦,你还蛮有眼光的。说起来不知不觉《幽O白书》都完结了,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作品啊,像富O义博这么优秀又勤奋的画家真是少见,不知道他下一本会画什么呢?要是是纯爱漫画就好了……” “level E。” 说完这句话的玩家果断切了社交技能代打。 这人怎么这么能说,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 已经被迫脱宅近三年的玩家硬扛着两天没合眼的困意一下子完全沉迷到了漫画里,连好友栏上禅院甚尔状态变为「战斗中」都没理会。 ——其实平时也没理会,甚尔被人找茬不是日课吗。 6. 2 不觉间已至秋日,天高云远,清风乍起,草木瑟瑟,碧波微澜。 夕阳西下,人声渐隐。 昏黄晚霞半环山脉,犹如流纱细覆,常绿的百龄古树叶面微微发亮,辉映出一片叠翠流金。 貌美女侍手拎食盒,轻轻敲开护卫看守的大门。 今日庭院主人迟迟未现,主人兄长便派了最为宠信的女侍,婉转提醒弟弟别耽于享乐。 女侍将鞋摆在台阶外,仅着白袜,轻巧踏上回廊。 忽而起了阵无源疾风,潭边古柏参差交错,细碎针叶悉索作响,仿若精怪窃窃私语。 女侍脚步稍顿,垂眸挽起耳边碎发,复又前行。 她举止轻柔,身姿窈窕,一头青丝仅由木簪将将绾起,恭顺露出一抹优美纤细的脖颈,在素色和服的拘束下小步轻迈,又有如风中兰草微微摇曳。 眉若远黛,肤如凝脂,乌黑瞳仁水光潋滟,顾盼间一派似水柔情。 她行至主人屋外,对拉门外不知从何而来的破旧小鞋心生疑惑,但也不作他想,只将食盒放下,礼数周全地跪坐下来,轻轻敲响主人屋门。 “干什么?” 门内响起男人声音。 女侍微微提高声音回应道:“征一大人,太阳已经下山了,泽大人吩咐送来晚餐,不知您现在是否方便?” 门内传来走动声。 男人拉开门,低头看她:“是你啊,进来吧,东西放桌上就行。” 女侍跟随男人进门,脚步落后半步,头颅低垂,视线只盯着身前人脚步,不敢有半分逾越。 她动作娴熟地跪在矮桌旁,取出食盒中菜品一一摆上。 今日似乎并不只有主人一人。 只是在主人热情又兴致勃勃的声音中,另一人却从未发出半点声响。 女侍微微抬眼。 ——“啪!” 什么瓷器掉了。 可她连主人的呵斥声也听不见。 在那万物齐喑的极致寂静中,只能看见那在每个梦中如影随形的松绿色眼睛,不知何时起便注视着她。 那个支配她每一个噩梦的微笑,那道在每一个噩梦里空缺的的陌生声音,那些在她每一个噩梦里出现无数次的话语。 “找到你了,惠子小姐。” —————————— “她得罪你了?”禅院征一看着女人踉跄逃跑的背影问道。 “怎么会,我和惠子小姐关系可好了。”莲低头,伸手就要捡地上碎掉的瓷片。 “等等等等,放着我来收拾。”禅院征一连忙制止她,一边拿了块布捡起大块的碎片,一边碎碎念道:“别碰这些锋利的东西,你一摸就要划伤的,超可怕的哦。那个惠子……惠子小姐是我兄长的女人,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也能帮你要过来,不过还是别玩得太过分了,毕竟是那样一个美人——不对,你不也是女的吗?你也能对美丽女人有兴趣?该不会是想要人家当妈妈吧?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没有如往常打断他话痨的黑发小童,他的笑声慢慢蔫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禅院征一问道:“她是你前世的爱人吗?” 这家伙在想什么。 被逆天发言惊到的莲没来得及反驳他,只能沉默地看着这个男人因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而用手捂住嘴,甚至眼眶湿润。 禅院征一擦擦眼泪,一副看透一切的样子拍了拍小孩肩膀:“这样吓唬她,只能伤她的心啊。” 虽然过程全错,但就结果而言是正确的。 莲也没拍开他的手,自顾自地拿过茶壶:“是惠子小姐太迟钝了,这样下去就要死掉了。” 禅院征一摇摇头,不赞同地说:“追人可不能用威胁的方式。” 莲没搭他话茬,一边把温杯的茶水环绕浇在玉质文竹边缘上一边说:“是正月清扫。” 禅院征一弯腰,一边用抹布将碎片捡到撮箕里一边问道:“她和那件事有关?”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莲低头吹了口新茶蒸腾的热气:“她犯了另一个错,至于这个错——可以说小,也可以说大。” 禅院征一习惯极了这种令人云里雾里的说话方式,几乎是立刻下意识收起了展露在外的轻浮。他略过莲那些含糊不清的话语,直指要害:“要到人容易,放人可难如登天——” 他微微抬眼,禅院家祖传的上挑眼尾在这个角度格外动人心魄:“不过就像抓到了我的把柄一样,这个家族里每个人隐藏起来不愿让他人知晓的东西,你又窥见了多少呢?” 真不愧是长胡子长老捧在心尖的继承人,要是惠子小姐有这种敏锐程度,玩家就不用费尽心思铺路了。 禅院莲曲起示指与拇指,轻轻弹了下一口未动的半满茶杯。 指甲与瓷器碰撞,清鸣声掀起波澜。 “仅仅是让一个没人在乎的小女仆能看看外面的程度而已。” —————————— 听起来很厉害吧,被吓唬住了吗? 其实这种对话只是用信息差来吓唬旁观者而已,本质上和玩梗没什么区别,都是说一些只有自己和对方懂的话来显示自己很懂行罢了。 事情是这样的——家族里的主母死了。 有点太短了。 应该是这样的——家族主母为了强行备孕,听信谗言采用各种偏方,最终求仁得仁,在去年过年的时候撒手人寰了。 这里面有没有阴谋参与暂且不谈,该有哪些人受罚这里也不论及,总之主母身边的一众仆从全都是要死的。 在过年的时候像打扫干净屋子一样将有罪无罪的低贱仆人一起丢到坟墓——有没有这种东西还待商榷——这就是所谓“正月清扫”。 惠子小姐领了差事就被踢出来,正好躲过一劫。 但是惠子小姐胆大包天地把主母的女儿昧下了。 正是因为知情者一个不剩地全部死掉了,所以惠子小姐才能顺利把玩家当成自己孩子来养,可是只知道埋头苦干、人缘又差的惠子小姐,竟然连发生了这一回事都不知道,还傻傻地往阴谋推助者身边凑—— 没有说长胡子长老推波助澜了的意思。 总之,笨蛋惠子小姐也能获得的幸福,肯定不在这肮脏又扭曲的禅院里。 莲看了眼收拾残局的男人,又自顾自地继续沉迷漫画。 叮叮咚咚一阵的男人忙完回来后,看着小桌上已然冷却的茶水,遗憾叹道:“没喝呢。” 莲拿着最新一期的《少年jump》抬头:“我对迷药可没有特殊爱好。” “嘛,虽然我也只是试试,不过你是有那种看破食物成分,或者预言吉凶的能力吗?” 莲:“你的欲望都快膨胀出来了。” “哦哦,是看见欲望的能力吗?” 莲没搭理他,继续埋头看漫画。 禅院征一的纯爱漫全都追到最新连载了,于是此时杵着下巴坚持不懈地骚扰她:“如果是妖怪的话,是小孩子、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一直穿着同一件衣服——是座敷童子吧。” 因为禅院征一没有夸张地话痨,而且《幽游白O》看完了,所以愿意回应一下的莲:“我可没有能让禅院幸福的能力。” 禅院征一思考了一下:“幸福?那种东西不是用来欺骗平民,好让他们安安分分被压榨的谎言吗?座敷童子只要能招来财缘,让家族繁盛就行了。” 莲:“明明是个纯爱漫画爱好者。” 禅院征一:“就是因为没有这种东西所以才喜欢啊,要论热血战斗的话,我可是在战斗里长大的。” 过了一会儿,禅院征一又说:“直接抓的话可以吗?感觉你很容易抓的样子。” 莲也没反对,只是说:“失败了的话,我就不会再来了。” “真是任性的座敷童子。”禅院征一弯腰趴在矮桌上:“不过正常来说,在我第一次尝试抓住你的时候就该跑掉了,后面还一直会过来,是为了那个惠子小姐吗?” “有这个原因。” 禅院征一沉默了一会儿。 “果然还是应该直接尝试动手抓。”他移开视线,低声说:“光是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能力就足够危险了,那些机密的东西不知道被你听去了多少……” “征一君今年多少岁了?”莲突然问道。 “嗯?二十一,怎么了?” “说出来的话像十一样。”莲合上《少年jump》,把书放回原位:“我会过来的,出新刊的时候。” 趴在矮桌上的成年男性的小指像被惊吓到般明显地颤动了一下,身体主人显然也发现了这个破绽,立马紧紧将手握成拳头,他装作无事发生般说:“谁在跟你说过不过来的事,好歹正视一下自己的危险性。你对家族的威胁太大了,我有义务抓住甚至扼杀你,不管是座敷童子还是擅长隐蔽幻化的咒术师,把你交上去对我来说都是大功一件,虽然这次让你侥幸逃过一劫,但是下一次我绝对会安排十七八个咒术师一起……” 莲没准备听他长篇大论的邪恶计划。 看,禅院。 下次来的时候大概率确实会遇到十七八个咒术师一起埋伏,不过莲有半径三百米加透视的第三视角,想抓她简直是天方夜谈。等到埋伏散去,这个家伙以为她不会来了,面对满书架的《jump》露出禅院式的面无表情时,再平平无奇地冒出来,就又能看到这个禅院精英破防的样子了。 毕竟—— 如果不掺杂伪装、哄骗、贪婪和另有所图,这个垃圾堆里长大的禅院就要对交朋友束手无策了。 7. 2走在路上突然被踹难道是狗的问题吗 真是麻烦,如果位高权重的话一句话就能做到的事,在毫无背景的时候,为了不留破绽,就不得不规划蛛网似的阴谋。 但是阴谋诡计玩弄得太多,逐渐就从惊险有意思的事变成流水线折磨了,最后能让玩家感到一点愉快的地方,竟然只有来自「刻薄」特性的「嘲讽或对其他模拟市民进行恶作剧时会感到快乐」。 这个由游戏系统赠予的,会显示在状态栏的「高兴+2(来自恶作剧成功)/高兴+1(来自刻薄)」实际给人的感觉相当奇妙,就像是隔着磨砂玻璃的云雾一样,有着既虚幻又轻盈的质感。 其实饥饿和寒冷也是这样,并不像现实中一样有能将人逼疯的痛苦,仅仅像是隐痛般提醒玩家有这么个东西存在——不然玩家也不会总忘了进食——虽然对生存而言不利,但是极大优化了游戏体验。 每天游荡、观察、寻找罪恶与把柄、给会绊脚的家伙下套、装神弄鬼套路笨蛋,逐渐变成了上班一样的东西,时间一下就滑过去了。 深夜,忙碌了一天的莲坐在回廊上,看着手边小灯笼的火焰在凌冽寒风里忽明忽灭,直到一片雪花落在她光着的脚丫上,她才转移视线,注视这雪花慢慢化成水珠。 这是今年的初雪。 恰是此时,名字里带着冬至的少年携着股冰冷的血腥气回来了。 他一手捞起安静得和夜色融为一体的小鬼,一手提起散发着暖黄色微光的小灯。 “你是在我身上安了眼睛吗?怎么什么时候来都能碰到你。” 玩家看了眼公告栏: 「您的青蛙*禅院甚尔快要到家了。」 「您的青蛙*禅院甚尔回来了。」 玩家诚实回答道:“装了眼睛。” 甚尔瞥了她眼,脸上一副没信的样子。 他把小孩和小灯一起放在榻榻米上,从口袋掏出糖果塞到小孩怀里,接着转身去拉上和室的门:“天热了不知道躲到荫凉地方,天冷了也不知道躲到暖和地方,这冷得要命的天气还光着脚在走廊上吹风——你感觉不到温度吗?” 莲冻僵的手撕糖果包装撕得不太利索:“冷的。” 禅院甚尔就抱臂看着她撕:“我看不冷。” 玩家看自己状态栏上「不舒服+20:来自饿坏了(五小时三十二分钟后变得极度饥饿)」总觉得还不急,于是把难搞的糖放在缺了点腿的小矮桌上,起身慢吞吞地把医疗箱拖出来,看向甚尔。 甚尔顿了下:“你什么时候搞来的……算了。” 他径直走过来,把上衣脱下,随意扔到小孩头上。 莲也没生气,慢慢把衣服扒拉下来,然后像裹被子一样用过大的上衣把自己裹得只剩个脑袋。 她看向甚尔的伤口,问道:“动了刀?” 甚尔满不在乎地回答:“武械课开始了。” 他连毒都没消,随意缠了两圈绷带:“那种程度也好意思出来教人——下次我就能干翻他。” 莲一点一点蹭过去,把自己超冰的小手贴在甚尔腹部的伤口上。 “嘶——干什么?”甚尔皱着眉问,但是并没有制止她的动作。 莲回答:“看起来是会疼的。” 她捂了一会儿,等手暖了点,就披着那件过大的上衣,把根本不能算包扎了的绷带拆下来,重新消毒上药。 她叹了口气:“甚尔的敌人,多得像天边的星星啊。” 甚尔说:“……又不是我自己想要生来就是个废物的。” 莲抬起眼帘,观察说出这话的少年的神态。 只见他脸上未作表情,碧绿眼眸在昏暗环境里显得暗沉,用来照明的小提灯映在他眼中,令这狼似的眼睛仿佛有火光明灭燃烧。 “跪又跪不下去,站也站不起来,但是,那些说我是垃圾的东西——他们又算是什么东西。” “被废物踹两脚就能倒的家伙,也叫优等生?” 甚尔顿了顿,没再在小孩面前说出什么看起来只是无能发泄的话。 莲拍了拍被自己缠得漂漂亮亮的绷带:“甚尔也是笨蛋。” 甚尔想要揉她脑袋,被她躲过去,还被抓住手臂继续处理伤口。 莲一边上药一边说:“就像好好走在路边突然被踹了脚的无辜小狗,发了疯地咬回去,结果还要觉得自己做了错事。” “我可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事。”甚尔低头看小家伙忙碌。 “哪里没做错?” “哪里都没有。” 过了会儿,甚尔又说:“反正打人肯定没错。” 莲赞同点点头,接着问:“还有呢?” “跪不下去也没错。” 莲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什么?” 莲拍拍榻榻米,示意他把脑袋放过来。 她把听话躺下的少年的脑袋放在怀里,用碘伏棉球蘸湿脸上那道被利器划开的口子周围已经干得发黑的血渍。 她说:“这不是默认了自己就是走在路上就会被踹两脚的家伙吗?” ——无咒力是他天生的错这件事,连他自己也习以为常了。 莲给那道伤口贴了个ok绷作为收尾,好整以暇地看着怀中睁开眼的甚尔,说:“打完一个讨厌的家伙后会紧接着冒出另一个恶心的家伙,跑过来找碴的人像雨后春笋一样一茬又一茬地冒出来,除了拼了命地反抗回去,找不到别的解决方法,好像世界上每个人连路过都会看自己不顺眼。等到停下来的时候,发现四面八方都堵着墙,根本找不不到能走的路?” 那双孤狼似的眼睛盯着她,等着一个答案。 玩家很难不为这凶狠困兽的不自觉依赖感到愉悦。 她说:“当暴力致使你更身陷囹圄,那就说明这不是能单靠暴力解决的事。” 哪怕是另一个世界线,依靠绝对武力打穿禅院的天与暴君,也没能对这个家族乃至他自己根深蒂固的偏见做出什么动摇。 此刻,两双相似又不同的绿眼睛对视着。 玩家说:“改变这些东西,要靠的是权力。” 她举起食指,轻声说道:“跟那些死死抓着权力不放,要把尸僵烙在每个人身上的掌权者们虚与委蛇、尔虞我诈、党同伐异、口腹蜜剑。在外假立强敌,在下煽动民心,在内远交近攻,团结一切有生力量,心怀二意者用完之后直接背刺接手政治遗产;至于那些无可救药的老家伙……每个都有着无穷无尽的陋习,跟这种虫豸在一起是治理不好咒术界的,一个不剩的全部处理掉——” 玩家垂眸看着盯着她的甚尔,说道:“不擅长这些?” 甚尔说:“我看着那些老东西的脸就想吐。” 玩家说:“恰好,这里有个很擅长的人。” 禅院甚尔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 小不点抬头看他。 少年从破矮桌上拿起糖果,一边轻而易举地将塑料包装撕开,一边神色不明地说:“你才这么小一点,都没我膝盖高。” 在无穷迷雾里,似乎确实有一条路出现了。 那是正确的路吗? 什么是正确的呢? 甚尔把糖果塞到小孩嘴里:“每天脑海里装些去哪儿玩,或者挖苦谁就够了。” 禅院甚尔此人,没有改变环境的意思,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意思,从来没想过未来,一直以来最习惯的事就是被谁看不爽了,打,或者看谁不爽了,打。 某天结识了妖怪一样的小孩,有了可以回去的地方。 他现在也没有改变什么的想法。 这样的生活,能一直维持下去就够了。 口里被塞了糖的玩家含糊不清地“呜呜"了两声。 —————— 从前有个人住在雪山下。 有天雪山上砸下了一团雪块,给人砸得七荤八素,缓过神来的人立马愤怒地回击了雪山。 好消息是,他力气很大,这回击是有效的。 坏消息是,这回击是有效的。 紧接着雪山上砸下两团雪块。 于是这人继续回击。 眼见着雪山上的雪砸下来得越来越多,人也只是愤怒又迷茫地回击着。 只有亲身体会到埋在铺天盖地的冰雪里里的寒冷与窒息,笨蛋们才会明白雪崩是什么东西。 不过既然暂时做不到把雪给融了,也做不到把山给夷了,那么玩家现在要做的事,也许只是陪着某个笨蛋一起等着雪崩的到来罢了。 要说很担心的话,那倒也没有。 就像甚尔虽然总觉得玩家会把自己饿死,但他带吃的上门的时间也完全是随心所欲的一样,玩家毫不怀疑甚尔被千钧冰雪掩埋在下时会窒息濒死,但所作所为比起他们的亲密关系,更像是个路过好心人。 应对措施做倒是正在做了,不过赶不赶得上事态发展就完全随缘,要是甚尔拉仇恨能力太高、雪崩来得太快,那就当她什么也没做。 按实际行为来看玩家似乎是更喜欢惠子小姐一点。 但是这种莫名其妙相信对方无论如何都能活下去的感情,算在什么里才好呢? 总之,玩家将含到最后只剩下一点点的糖咬碎吞下去,心里已经想好了到时候看到狼狈甚尔时要说的冷嘲热讽。 8. 3 「忧郁(这些模拟市民时常会感到难过,在难过时会更有灵感。)」 某天突然弹出生日失败惩罚的负面特征,玩家才发现自己已经三岁了。 孩提时代总是人类一生中最无力,同时也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倒霉地活成了野人的玩家则为了更早地获得生存、甚至是阻止什么的力量,不得不往不知道发育完没完全的大脑里塞满别人不愿为他人所见的东西。 玩家叹了口气,总觉得自己的大脑也变得肮脏起来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状态面板: 不舒服+40(来自极度饥饿,倒计时3小时)/难过+3(来自失败的生日)/难过+3(来自缺少社交)/难过+1(来自忧郁)/厌恶+2(模拟市民讨厌所处环境)/无聊+1(来自刻薄) 啊,大概还有3个小时就饿死了。 不过说起饿就忍不住想起甚尔,那家伙有一个星期没来了,大概是陷入什么麻烦了。 毕竟上一章给他插的旗多得像戏台上的老将军,眼下想必是flag应验了,估计不会好过,只是具体什么情况玩家也无从得知。 莲又看了眼自己的人际关系界面: 甚尔:橙色条,进度五分之四。 接着是长长一串滑不到边际的冒了点绿头的人名加头像。 系统默认只有红色和绿色,橙色条是玩家改的——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发现有这个功能顺手换了下而已。 关系网差不多也铺到瓶颈了,就现在吧。 莲有些笨拙地爬下椅子,拉开前几天下了雨后便长了蘑菇的拉门,先跳下回廊,走一段满是杂草的小路,再走一段因年久失修而坑坑洼洼的石子路,最后走上由石砖小心铺平了的大路,不多时,庄严古朴的建筑物便映入眼帘。 这里是家族学堂。 禅院莲熟门熟路地踮着脚撬开后门的锁,在地上捡了两个被鸟啄过的青杏,随意在身上擦两下便吃了起来。 倒不是她开锁技艺高超,主要这锁也就是古老一字锁,随便拿什么东西捅两下都能开。与其说是靠锁防人,不如说是靠礼法把“别去被锁上了的地方”刻进人骨子里。 族学里小孩不多,大概也就半个班级的人数,年龄参差不齐,学习态度更是滥竽充数。毕竟受人尊敬的要素从一生下来就已经决定了,成绩好坏对这群早早被社会锚定的小孩来说意义不大。 禅院莲在墙角听了一会儿,费力爬上窗户,无声无息坐在窗框边缘注视里头堪称教育界耻辱的失败教师典型。 老得皱皱巴巴的糟老头子摸着精心打理过的花白胡须,用含糊不清的京都日语拉长了语调地说着些该和他自己一同埋去土里的封建言论,间或混杂着少许不知道将来有没有用,但是反正格外无法入脑的咒术知识。 甚至也许是因为年龄大了,语言及记忆功能受到挑战,时不时便要留出一长段空白,或者“诶多诶多”地说个不停,就连耐心如玩家也难以从这仿佛死前无意义呓语的教学里提炼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莲往底下小孩的坐位扫了眼,空了三个,甚尔的坐位大概便在里头。 也许是过于悄无声息了,坐了这么久竟然还没人发现窗户上多了个人。 玩家也不急,安静地等待着,直到白胡子老师无意间与她对上视线,然后无声无息吐露两个字: “天阉。” 人总是会对自己真的有的缺陷格外敏感,明明老头子看起来一副脑子转得很慢的样子,此时竟格外迅速地暴怒了起来。 你们真应该看看他发怒时的表情,仿佛刻在脸上的每一条毫无生气的皱纹都生动地生气起来,像一群胡乱扭动的线条,又因为要自持身份,于是居高临下地骂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下面那些小萝卜头有的帮衬、有的好奇、有的不屑、有的从梦中惊醒,但是一个个都比之前打起了千百倍精神。 莲晃了晃腿,毫不在意族学老师都说了些什么,装作一副听不懂日语的样子。 族学老师呵斥道:“谁指使你来的?护卫!护卫!谁把这个劣童放进来的?” 是啊,快点叫护卫吧。 有的人看起来是漫不经心地坐在窗户上晃腿,实际上是下不去了,就像到处乱窜被卡在树上的猫一样。 早知道不选窗户了。 人来得很快,高大护卫能轻而易举地将她从窗户上提溜下来,却必须缩着脑袋乖乖被小老头训得像孙子,壮实的大男人连连点头哈腰,嘴里检讨的同时脸上还要赔着笑,看起来像是黑白的滑稽剧。 被拎着后领的莲点开自己的状态栏,果不其然看见了高兴+2(来自恶作剧成功)/高兴+1(来自刻薄) 很难说她是受了游戏特征影响还是本身性格就相当糟糕。 大概白胡子小老头也觉得教导一群不会听人说话的小鬼是一件无聊至极的事,这下子完全放弃了教学,一门心思想把这个陌生小东西的背后指使者挖出来令其付出代价。 他对护卫说:“打!给我从这劣童嘴里问出背后指使者,问不出来你就一起受罚!” 护卫连连应是,端茶送水的女侍恰巧在此时来了,她轻轻扫了眼被拎着的莲,又低下头去,温声细语道:“大人,喝口水吧,请别为这样不知所谓的小孩愤怒,您的身体更重要。” 老头看见她,怒火稍缓:“伊织,今天是你当班。” “是的,大人。”伊织带着笑行了个礼,又说:“奴婢虽不知前因后果,但总认为这么小的小孩哪怕是上了刑也只懂得哭泣,若真要问出什么,不如责罚她的父母。” 伊织小姐的日语可比族学老师的日语能入耳多了,老头子仔细一想,觉得也是这个理,于是指使道:“你去给我把这小孩的父母找出来。” 伊织小姐为难道:“也许只有总管才能知道族内每个人的身份,只是奴婢人微言轻,恐怕连总管的门也敲不开。” 老头说:“真是没用的东西,喂,你,抓着这个小孩跟我走,我今天非得把她父母打一层皮下来,让他们知道管教小孩的重要性!” 他踹了脚一问三不知的无辜护卫,跑去抓着主管问,新上任的主管哪知道玩家身份,一心只想着和稀泥,没想到族学老师态度意外坚决,倚老卖老地大闹起来,于是只好把皮球踢给其他人。结果到最后这皮球踢来踢去,一连惊动了宗族长老都没问出小孩身份。 这下可捅了大篓子了。 他们把莲绑起来三堂会审,但是这话也不会说几个的小孩能问出什么东西,大家心里都犯嘀咕。 禅院莲:纯真的眼神。 长老们狐疑地讨论起来。 禅院家真的有这么一号人吗?如若没有,这小孩又是怎么穿过结界溜进来的?是哪家的野种?还是背后有人指使? ——最后决定先用血缘指示的咒术看一下直系亲属再说。 这么大的事自然通知过家主,待讨论到了尾声,肌肉遒劲的男人才不慌不忙地走过来。他漫不经心扫过莲,再一屁股坐上主位,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自斟自饮的主位,心思各异、派系丛生的副位,而被拘束在下位的,却是个生理年龄三岁的小女童。 这副场景真是有趣。 到了这一步,莲也没必要再装小孩,她从按着她的护卫手下探出头来,对着主位上的男人问道:“能把你的酒给我喝吗?” 家主咕咚一声咽下酒,漫不经心笑道:“你这么小的娃娃,也懂得酒的好处了?” “不。”莲口齿清晰地回答:“我只是马上要饿死了。” 虽然吃了两颗酸杏把极度饥饿变成了饥饿,但是这群笨蛋耗费的时间太长饥饿值又掉下去了,所以现在大概还有3分钟可以活。 不过看她那冷静平稳的语调和系统固定生成的尚带婴儿肥的可爱外表,大概没有人会觉得她在说真话。 男人把装酒的大葫芦举了举,示意护卫放开她。 禅院莲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过去,抱着对她而言过大的酒葫芦咕咚咕咚地喝。酒刚入喉便是迷茫+1,这个有些特殊的情绪状态她之前还没刷出来过,现在初次体会更觉奇妙。 本来她与自身的情绪就像是隔了层毛玻璃,总觉得这个世界轻飘飘的,现在加上迷茫状态后更飘了。一切饥饿与压抑,阴谋与讥诮都被抛在脑后,她遗忘了一切,像是陷入云朵般的梦境。 柔软,以及心知肚明的虚假。 男人问:“你父亲是谁?” 莲:“唔……不是你吗?” 男人:“喝醉了?果然是小孩子——你叫什么?” “名字……”莲在不知道与如实回答中犹豫了一会,于是又咕咚了几口酒,在迷茫+2中选择了后者:“莲。” “莲?”男人支着脸看着小娃娃喝酒:“没印象,别人家的吧。” 莲:“真过分,我可是废了很大力气才被生下来的。” 男人:“一般该说活下来才对。” 莲:“活下来倒不怎么费力。” 男人:“不是都要被饿死了?” 莲:“这样的境况也不算少见,不过我现在还能跟你讲话,想来这次也一样。” 男人支起身子,低低笑了起来。 旁边那些围坐了一圈的人,有脸上皱巴巴的,有肌肉鼓囊囊的,有蓄着长胡子的,有挂着长眉毛的,看见这一幕无不神色微变,不动声色交流着眼神。 一旁随侍突然膝行过来,凑近家主附耳几句。 “大人,三年前主母所出嫡女名莲。此外还有一名支系少爷,三名家系奴仆同名,总管那边也报上了9名相近岁数的下落不明的女童。” “啊。”男人应了声,面不改色地对众人宣布:“记起来了,是我女儿。” 一个看起来半只脚入土的老头不满道:“小姐自有专属女侍跟着,她若是小嫡女,那仆人去了哪?” 总管呐呐道:“莲小姐的女侍是惠子,一年前私自跟了泽少爷,派去问话的人报回……早已死了。” 所谓泽少爷便是长胡子长老的长孙,于是这个老头看过去一眼,有些迟疑。 家主哼笑一声,半揽着莲,就着小娃娃的手灌了一大口酒,懒洋洋道: “……行了,这是我的女儿——这件事到此为止。” 9. 3 这权力的入场券,吹吹灰,大致也可以用了。 不过玩家想过被家主一眼认出来,也想过通过血缘追踪被查出来,没想竟出现了眼下这个情景——完全没认出她的家主一口气包庇了她的存在。 因为感觉这样的场面更有趣,所以玩家欣然顺水推舟。 她配合着完成了换住所、领仆人、定制服装等一系列琐事,忙忙碌碌到第二天,直到晚上睡觉时才得到片刻安静。 就算这样,光是她卧室附近的仆人就有五个——两个守床,两个守夜,一个护卫——一般而言当然不至于如此,这样的待遇是恩宠还是戒备就自由心证。 玩家在午夜时分突然睁眼,悄无声息跟在刚刚进来看了眼的下半夜守夜人身后,仗着小个子迅速地从人的背后与木墙缝隙间一下出溜了过去,紧接着直接翻过回廊护栏,一下摔到小花园里。 赤脚与泥土相接,最大程度减少了声音的同时,也最大程度放大了疼痛。 玩家蹲在地上缓了几秒,继续潜行。 接下来巡逻的护卫就好躲得多了。 尚且不会翻墙的玩家先是拿上藏在假山里的钩锁,再颇为艰难地爬过对于三岁小孩而言过于高大的院墙,终于踩上院外的石砖地后,饶是玩家也松了口气。 说起来直哉的院子好像在这附近来着。 玩家顿了顿,换了个方向。 禅院直哉的院落可比玩家的好出入得多了,这几年玩家经常把那里选作饭后消食场地,对其熟悉程度远超直哉本人。 守门的侍卫半耷拉着眼,一副犯困的样子,玩家光明正大走过去,径直推开虚掩的大门。 她轻车熟路地从直哉鞋柜里拿了双小鞋,路过卧室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有些遗憾地放过了他。 毕竟玩家也不是那种会因玩乐耽误时间的人……这两年吓得也够多了,不差这一回。 不太合脚的木屐被笈拉着与木制地板碰撞,发出清脆地“咚咚”声,守夜的仆人扫过来眼,又闭上眼睛,假装耳朵也犯了困。 玩家对这个院落的熟悉,也是包括人的。 说起来,这是不是更该叫渗透? 总之,在这小小插曲之后,玩家又一次出现在了家族学堂。 月悬中天,学堂里的枯山水在地面上投下鬼怪的廓影,在昏暗光影中,和衣美人垂眸端坐在散发着寒气的冰冷石墩上。 玩家说:“晚上好,伊织,今天真是帮大忙了。” 伊织小姐俶尔抬头,又掩饰般低下头去:“不,能为莲小姐奉献些微薄贡献,已然是我的莫大荣幸……” 玩家顺着她的话说:“真不愧是老管家的女儿,代代都有着坚贞不移的忠心,可以令人毫不犹豫地施以信任,伊织小姐可真是仆人的典范。” 就这样的话,伊织小姐竟然被夸红了脸,她一边连连否认,一边恭敬奉上了个小木箱,说道:“小姐要找的人被锁在关押训练用咒灵的仓库,只是一整天过去,似乎无人有开门的意图。” 玩家叹了口气:“这群傻子还真是连底线都不知道。” 她一边接过小木箱,一边说道:“这些就够了,伊织真是可靠。回去休息吧,今天辛苦你了。” 伊织小姐行了个礼,又有些担忧地说:“虽说奴婢不该揣测小姐的用意,但是莲小姐若是要去那里,不如带上奴婢……奴婢虽然一无是处,也多少能为莲小姐搏得一点离开的时间。” 玩家看了她眼,拒绝道:“不,伊织——多少珍惜自己一点,你的用处绝不仅限于一次性的挡箭牌。” 伊织小姐又红了脸,呐呐应是。 伊织小姐是个很奇妙的人,她的家族世代作为禅院的仆从,以忠心不二作为自己的标榜,在这样教育下的伊织小姐近乎狂热地推崇着主家的血脉,认为禅院血统高贵无比,流淌着这份血液的人拥有什么才能也不奇怪。于是玩家刚一展现已经不能用早熟来解释的智慧,伊织小姐就立马相信玩家是流落在外的主家小姐,自告奋勇地要帮不幸的主人取回自己应得的地位。 哪怕是那些正儿八经的禅院也没有几个能像伊织小姐这样推崇禅院血统的,玩家要是敢随便找个人说自己是失落的小姐,首先就会被不愿被分走利益的禅院们按下来,其次就要被试试看能不能利用得骨髓也不剩下。 总之,皈依者狂热的伊织小姐非常好用。 玩家对刚刚帮了自己大忙的人下了个非常失礼的结论后,又提起小木箱继续出发。 目的地虽说算得上是机密,但是整个禅院再大也就一两座山,除了设下结界的地方,没有哪里能对幽灵般的玩家保有秘密。 玩家从小箱子里拿出小灯笼点亮,有些苦恼地望着木门上的古老一字锁。 这里就是对玩家保有秘密的设下结界的地方。 这锁是结界的交点,哪怕看起来一捅就开,实际上也根本没法撬,而玩家虽说提前准备了这里的钥匙——当然是来自上天的恩赐——但却高估了自己的身高。 她不报希望地踩在小木箱上,踮脚举起钥匙去勾锁。 差一点点。 这一点点就是天堑啊。 莲努力了会儿,除了感觉被羞辱了身高外什么用也没起,于是她软绵绵地顺着门滑下来,坐到小木箱上,心想: 回去算了。 需要三岁小孩救的没用甚尔和咒灵共度良宵吧。 休息了会儿,莲又翻出勾锁,将带勾的那头向锁扔去,糟糕的准头和技巧让勾锁与门一次次发出寂静黑夜里几乎是震耳欲聋的响声。 也许是上天觉得甚尔还是可以救一救的,在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异响之前,铁钩终于瞎猫碰上死耗子地撞进了锁洞里。莲扯了扯绳子,攀援上去,接着费力将绳子系在腰上固定,空出手来将钥匙捅进锁里。 锁掉落在地。 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狂风大作。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腐臭味与无形无声的恐怖一同席卷而出! 莲冷静地将铁钩抽出锁洞,任由自己摔落在地,疼痛传来的那刻立马滚向一旁。 她回眸撇了眼,皱起眉头——玩家竟然看不见咒灵。 正此时,一道黑影从门内疾射而出,毫不犹豫扑向玩家,紧接着就地一滚,顺势起身向外跑去。 他抱着小孩喘着气问道:“向哪跑?” 莲说:“祠堂,东南。” 她看向甚尔身后被摧折的草木。 哪怕是在这样危及生命的时刻,不管是第一视角还是第三视角都没显示出半点咒灵的影子。 不知道在这里空耗了多久的甚尔几乎浑身都是凝结的黑色血痂,还有几处新鲜伤口一刻不停地涌出着鲜红血液,此刻瞳孔涣散,只是完全吊着一口气躲开咒灵袭击,躲避的动作越来越力不从心。 玩家用柔软的新衣服擦干渗进那双绿色眼睛的鲜血,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各路痕迹,在甚尔又一个受身躲避时,她突然伸手护住甚尔后颈。 有什么东西咬去了她的食指与中指。 玩家把痛呼压在喉咙里,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强弩之末的甚尔果不其然没注意到这里的情况,继续踉跄着往前跑去。 果然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那边也有。 玩家解下发带随意给自己止了个血,接着换成第三视角,观察昏暗月光里的隐约痕迹,用简短语句指挥甚尔避开咒灵。 「警告:代码错误!」 「警告:mod冲突!」 这样配合了没多久,玩家视野里突然弹出鲜红警告,紧接着满目滚动出密密麻麻的错误代码,将一切可视画面全部遮挡。 偏偏在这个时候! 玩家在心里狠狠辱骂游戏,紧接着再次集中精神,试图从代码空隙里寻找咒灵的蛛丝马迹。 但是高速滚动的代码没给她任何机会。 玩家干脆闭嘴看起了代码。 等等,这不是那个她写到一半猝死了的咒回mod? 一个劲地提示错误错误,倒是给个键盘让玩家输入啊! 因失血过多同样看不太清眼前的甚尔注意到怀中小孩突然没了声音,下意识用手探她的颈动脉。 莲安抚地拍了拍甚尔的手,心里评估了下进度,接着指挥道:“看到大路就跑上去,再往左边木廊拐,翻墙进去。” 甚尔没应声,只是喘息着拉开残破外套,将小孩整个地全部塞在怀里,包得密不透风。 莲的脑袋被死死按在胸膛上,于是这下连咒灵的呼啸声也听不见,只能听见抱着她逃跑的人的心脏在猛烈搏动,仿佛凶兽榨尽最后一丝力量拼命嘶吼。 莲乖乖地被按住,反正既看不见又听不见,于是有些好奇地数起了他的心跳。 真是狼狈。 莲想。 说不定下一秒就会倒下去。 但是这浑身浴血的凶兽一刻也不停地奔跑着,没再让她受半点伤。 翻过墙后,莲动了动,伸出完好无损的那只手,戳戳甚尔下巴。 “可以了。” 甚尔继续冲出一段路,这才恍惚停下。 他把小孩放下,半蹲着从头打量到脚,又把双指放在她颈动脉上。 然后一言不发地倒地。 莲带着近乎失明的视野,无奈地叹了口气,摸索着贴着甚尔坐下。 10. 3开挂之前非得坑我一把是吧 春分以后,太阳就渐渐出得早了,此刻天际泛白,云隙间隐约透露一抹霞光,给地上忙碌的咒术师们分了些许光亮。 禅院直毘人作为人渣堆里有点人样的家主,一马当先地奔着比较棘手的咒灵解决,出发前又在几个长老那碰了个软钉子,于是打起咒灵来半点没留手,根本没理会谁提出的“生擒咒灵”以及“不必分出精力救援仆人。” 他有些在意咒灵仓库的古怪痕迹,在大致解决完事件后便把收尾的事交给手下,自己则转回来凭着丰富的任务经验从被咒灵及咒术师们犁过一遍的地上寻找蛛丝马迹。 他走上之前完全没注意过的小路,平地起跳翻过院墙,来到了防护结界罩着的家主祠堂。 很不错的选择,这边结界筛选的是禅院血脉,设置之初就考虑过庇护后辈的功能,是以强度也很能看。 他对这素未谋面的罪魁祸首生出一丝赞赏,继续循着血腥味往前走。出乎他意料的是,仅仅是几个拐角便见到了人影。 他不动声色地向倚着木墙的血色身影靠近,见那少年模样的人像是昏迷过去,便试探着伸出手,抬起他的脸。 血刺拉乎的,这怎么辨认得出来。 他把少年的脑袋左右转了转,迟疑道:“是扇家的小子吗?” “扇还没娶妻。” “能让我眼熟,肯定是哪个堂兄弟的小孩……啊,是不是那个——” 禅院直毘人顿住,视线下移。 只见少年的衣服动了动,虚掩的破羽织里慢慢探出只看起来能一口吃掉的小手,接着露出点黑漆漆的发旋,最后钻出个脏兮兮的小娃娃。 他沉默了会儿,伸手用袖子胡乱抹了几下小娃娃的脏脸,说:“这个好像是我家的小孩。” 小孩望着他,眨了下眼睛。 他说:“不是给你安了一大堆仆人?” 小孩继续眨眼睛。 “第一天就这么闹。”他说着,径直将小孩的右手从羽织里拉出来,看到那撕裂的伤口后很不合礼数地咂了下舌:“不管是仆人还是护卫,你好歹叫上几个。” “等跟他们扯完皮,想救的人大概已经饿死在仓库里了。” 那实在是繁琐又漫长的章程,要是平日里得罪了哪个人,这些环节更是能卡得人杀心大起,作为禅院家主的直毘人对这一套深有体会。 于是他转而问道:“既然懂得这些,怎么不给自己留个后援?现在伤成这样留在这里都没人捡。” 小孩又不说话,只是对着他眨了下眼。 “……”他好笑道:“我就是后援?” 小孩伸出手朝他的方向探了下,碰到他衣袖后扯了扯,像是觉得这样就算完成了撒娇,于是又缩回羽织里,说:“……接下来就拜托了,父亲大人。” 直毘人看着小孩闭上双眼,疲惫地窝在少年怀里,思考了一会儿,伸手捏了下小孩的脸。 哪来的自信他会护着她? —————— 清晨,云消雾散,旭日大光,禅院家当主抱着他昨天刚认回来的女儿走出祠堂,说—— 歹人蓄意谋害贵女,天与咒缚护驾有功。 听者无不惊疑、侧目,质疑议论若蚊吟似有若无。 当主漫不经心扫视一圈,大步向前跨去。 —————— 明明在被救的时候还能打起精神和他说话,结果闭上眼睛后就再也没有醒来过,面色死白的娃娃被安置在高枕软榻上,几乎不见一点胸膛起伏。 武家打扮的男人处理完了一堆可以说是无意义的要事,不知不觉晃荡到了这个没有半点小孩样的“女儿”的榻边。 他是在这个绝对慕强的家族里因相对强大而被选定的家主,耳濡目染的教育能让他看清很多东西,可也有许多事情被他处理得一团遭。 比如那个被嫁与他做妻子的女人,比如他膝下子嗣的教育。 父母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总是保有最高的期待,在慕强又古板的禅院里,只要没有过于出众的子孙,他的长子就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他拿着对待后继者与理想的延续的态度来对待那孩子,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那孩子身上得到想要的反馈。 在某次处理完任务回来后,他猛然发现,那小子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一副只敢向弱者挥刀的囊虫样子。 那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在处理亲缘关系上的失败,他发了很大一通火,头一次那么细致地想要揪出每一个蓄意带坏他继承人的幕后黑手,结果只得出了那小子是天生的孬种,以及禅院每个人都在他变成人渣的路上推了一把而已。 这把火烧到最后,只是让那小子一见到他就脚软地跪在地上,扭曲地崇拜着强大的咒力,变成了一副最标准的禅院样子。 自那以后他就没再花那么多心思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至于之后几个孩子,抛开人品不谈,咒力也都不怎么样,要说的话就是一群禅院,于是开盲盒开到后面,他已经从寻找后继者变成了单纯的想开个起码实力能挑起大梁的。 尤其五条那边还开出了个六眼。 六眼长到五岁,他就压力大得掉了五年头发。 想到这里,直毘人叹了口气,往嘴里倒了口酒,随性地在小孩病榻上坐下。 相遇那天他醉得有点过头,听着侍从絮絮叨叨也没感觉是件多严重的事,于是只把那当一如既往的“无关紧要的要事”来处理,这小孩松绿色眼睛从护卫手下冒出来的时候,他一下联想到了某次祓除咒灵回来看见的枯萎莲叶,于是模模糊糊地想:这孩子说不定叫莲啊。 这孩子确实叫莲。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身体一副娃娃模样,但没怎么用心装过小孩,咒力低微得像个普通人,松绿色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总让人背后发凉。 那三堂会审上面不改色向他讨酒的样子看起来就很是有趣,于是不管这孩子是别有用心的咒术师、生而知之的异才,还是借腹转生的妖怪,既然自己送上门来,他也来了助推一把的兴致。 他又拿起小孩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看了看,说:“咒力低微也就算了,现在还缺了两根手指,这么糟糕的条件可没法在禅院立足。” “不过果然是女孩抱起来的手感好。”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又不期然地想起了被小孩轻轻扯了下衣袖的奇怪触动。 像走在路上有只流浪猫跑过来小声喵了一下,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他为自己的联想低笑两声,自言自语道:“——总之先醒过来吧,之后要面对的狂风骤雨之后再说。” 就这样跑过来说了两句不知所谓的话,男人便拎着酒壶打算离开,在门口却遇上了被仆人拦下的那个天与咒缚少年。 当时这少年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了,伤势可比里面那小孩重得多,眼下反而是小孩一直昏迷不醒,少年倒已经能活蹦乱跳。 真不愧是天与咒缚。 禅院直毘人看了会儿仆人为难无咒力废物的热闹,突然开口道:“之前说你护驾有功,现在可以说说你想要什么赏赐了。” 半边脸都包在绷带里的天与咒缚闻言,抬起眼来看他。 那真是漂亮的眼神,像是沉寂地燃烧着冰冷的愤怒。 天与咒缚先是问:“她怎么样了。” 禅院直毘人回答:“还在昏迷,一副醒不过来的样子。” 天与咒缚沉默了会儿,收回了视线。 “我想要力量。”他说:“喂,大叔,要保护一个人,得要多大的力量?” “谁知道呢?”禅院直毘人哈哈大笑,笑得酒壶里的好酒都洒出几滴:“起码得比我强吧!” “你有多强?” “这个家族的最强。” “是吗?”听到这句话的天与咒缚眼中并没有敬畏,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最强是多强?” 他又是笑,感到似乎泛上了些许迷蒙醉意:“这个嘛,去演武场练练?” “行。” 禅院直毘人走了两步,顿住,古怪地打量了下从头到脚都缠着绷带的天与咒缚:“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天与咒缚回答:“求之不得。” 真是令人羡慕,这么小的小鬼就有豁出一切也想要守护的东西了。 禅院直毘人没管仆人难以置信的目光,大步上前揽着少年往外走,弯下腰小声八卦道:“喂喂,你和我女儿是什么关系?” 少年回答:“偶然撞见的。” “谁问你这个了。”禅院直毘人打了个酒嗝,笑道:“长大以后想娶她回家吗?” “哈?我不恋童。” 禅院直毘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三岁和十几岁的年龄维度好像也挺大的。 天与咒缚说:“硬要说的话,我想要她完好无损的活着,那种家伙不适合流血,也不适合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禅院直毘人一边把手放在少年肩膀上,一边醉醺醺地笑。 他活着的目标也就是维持禅院家的地位而已,要说无论如何也想保护的人的话,至今也没找到。 “真不错啊,你小子。”他说:“我得把你狠狠揍一顿才行。” 11. 3 失明的日子可真是难熬。 死机的游戏界面被通红的错误弹窗遮盖得严严实实,连先前滚动的错误代码都不再能看见,莲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了眼睛。 当身处黑暗时,世界上一切无害的物体都会异化为魍魉。 侍女贴心地将榻榻米与木制地板铺上一层厚实柔软的毛毯,再将居所内一切硬角包上海绵,吃饭只需张口,穿衣不需伸手,要是不论及什么也无法看见给人带来的心理压力,这倒也不失为神仙过的日子。 常言道一切恐惧皆来自于未知——眼下这世界对莲而言尽是未知。 门外走路习惯像猫一样悄无声息的少年故意重重踩在回廊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他“唰”地拉开门,窜进来给小孩嘴里塞了颗硬糖,又去勾她的手。 “你这笨蛋。” 少年捏着她的伤手说。 硬糖对于小孩来说有点过大了,她有些艰难地将糖从左边搅到右边,发觉甚尔是故意禁言自己的。 “你是笨蛋吗?”少年又说。 难道她只能要么吐掉口里的东西,要么乖乖听他训吗? 莲思考片刻,没等甚尔说出第三句话,果断朝侍女做了个手势。 门外几个人高马大的守卫一拥而上将甚尔扔了出去。 明明都已经对讥讽狼狈甚尔打好了腹稿,没想到现在反而是她比甚尔更加狼狈,现在要是说几句责备的话,天与咒缚说不定会难过得掉眼泪。 莲没有和满心愧疚的人谈心的兴趣——那未免也太肉麻了。 总之在她处理完因这一切变故而蜂拥而来的苍蝇前,根本没长政治嗅觉的笨蛋先放在没人在乎的偏僻角落。 莲握了握怪异残缺的右手。 这个也很难办。 与其说她是因为不自量力地想要保护某个或许不需要她保护的人而付出了毫无必要的惨痛代价,不如说这就是在这个咒灵横肆的世界作为连“看见”能力都没有的弱者所必定面临的危险。要知道连最普通的普通人在面临咒灵带来的死亡威胁时都能短暂“看见”,而她却从始至终都只能用孩童的无力躯体面对无法观测的凶恶怪物。 而强行把她从唯物主义世界带来的游戏不仅帮不上忙还要反手背刺一把。 莲将糖从右边挪到左边,将右手放回宽大羽织里。 不过她并不讨厌地狱难度的游戏。 既然右边的手受伤了,那作为右利手的她就要开始训练左手的使用、书写,甚至书法。 既然眼睛一时半会无法看见,就要让耳朵、鼻子承担起分辨事物的要务。 既然无法通过第三视角轻而易举地隐匿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那就将每一处建筑结构都牢记于心。 活着本身倒没有那么艰难。 虽然不清楚家主对她是个什么态度,这份盛宠又能在禅院对弱小者的歧视下持续到几时,但现在不趁这机会赶紧吸收知识、训练技能,实在是浪费这丰富资源。 她安静躺在侍女柔软温暖的怀中,左手抚摸着特意为她找来的盲文书籍,耳朵里听的是侍女如珠碎玉的美妙嗓音与迎合着和歌变换节奏的三味线。 若月小姐正在为她诵读《万叶集》。 说起来,这个绿色技能条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莲若有所思。 待若月小姐读完大伴旅人的《赞酒歌十三首》,她微微抬手,示意今日国学课到此为止。 她从□□小姐怀中爬下,沉吟片刻,留下了乐师的三味线。 第一日,她漫不经心地胡乱拨动,听三味线发出破碎凌乱的嘈杂声响,而随着技能从无进阶到二级,她对音阶与曲调似有所感。 第二日,她试图模仿记忆中乐师的曲调,磕磕绊绊地从头顺到了尾,此时技能进度来到三级中段。 第三日至七日,她仍旧只是漫无目的地拨动琴弦,既不请教乐师,也不研读技能书籍,但随着技能进度条坚定不移地伴着练习上涨,她自然而然地明悟了更适宜的姿势和能弹出她想要的效果的指法,此时技能来到四级初。 第七日至第三十八日,随着技能等级的升高,自学带来的提升越来越慢,但在这样无人指导、没有任何教程与曲谱的情况下,能获得进步本身就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事实上,她现在甚至没见过乐谱。 第三十九日,技能来到第七级,她创作了一首乐曲,弹奏给了乐师听。 乐师惊叹道:“您的技艺已十分精湛,我许多浸淫此道多年的同行技艺都远不及您,不过请问这首乐曲是从何得来?初闻不觉,回味起来似乎格外奇巧。” “偶然得之。”莲不在乎乐师的话中有多少恭维成分,只漫不经心地拨了拨弦。 她右手的拨片只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为了符合自己的发力方式,弹奏激烈弦音时自创了快速又古怪的手法,她此刻示范了一遍,问乐师:“三味线中可有此种技法?” 哪怕看不见乐师神情,也能听出她话语中的震惊:“不,从无……请问小姐师从何人?” 这样就可以断言了。 技能学习方式竟然是跟着游戏本体来的。 以游戏中的【电玩】技能为例,三级能参加新手电玩大赛,六级能参加职业电玩大赛,九级是少有人能匹敌的头部精英职业玩家,十级是每个社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令人肃然起敬的传奇水平。 而玩家每天需要做的仅仅只是一直坐在电脑前打游戏,哪怕是整天用休闲游戏刷技能,只要花费了足够的时间,电子竞技的水平就能毫无瓶颈地达到传奇。 同时,在身体需求满足、心情良好、环境适宜、良师教导、天赋加成的条件下,这一过程所需要的时间甚至能短得以月计数。 莲有些好奇十级的水准能弹出什么来,于是请求家族请来了一位堪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三味线大师。家族众人对她如此高规格的“玩物尚志”颇为不满,可但凡能与她稍有接触的人心中都隐约怀着一份恐惧。 每天除了八小时的健康睡眠外,全被高强度的学习占据,这个时年三岁的小孩在以月计数的漫长时间中从未有过常规意义上的任何娱乐——别说小孩了,这就不是人类能忍受的日程。 在这位大师到来后一个月,莲出师了。 这位将一生献给了传统技艺的大师用被刻上了无数岁月的苍老双手紧紧篡住莲畸形残缺的小手,滚烫泪滴从幼儿稚嫩手背滑落,他不住喃喃道:“天纵奇才!天纵奇才!” 这样的情景发生在她十级弹完第一首乐曲后。 与其说是达到了技艺的顶峰,知晓了一切的相关知识,不如说达到了必定能震撼人心的地步。 就在这时,死机的代码界面花屏了一瞬。 每个满级技能都会给一个成就,现在由于游戏卡死,成就自然无法弹出……代码的异动会和这有关吗? ——真是令人迫不及待。 ———————————————— 禅院以咒术为尊,奇淫技巧再如何杰出,那也都是无能的弱者。 但那个令年逾八十的老者称赞青出于蓝的天才,时年三岁、目盲、手指残缺。 天赋、游戏助力、【天才】特征,当种种加成造就的超强学习能力毫不偏颇地涵盖每个学科,大多数人的态度就由震惊转为了恐惧。 在莲提出了能驳斥某个咒术根基理论的不可质疑的论据,并对教导者的深信不疑表示疑惑后,教导她的老师甚至大喊着“怪物!你是毫无疑问的怪物!”踉跄着夺门而逃。 莲则只是平静地摸索古书的细微墨痕继续“阅读”,让侍女将有空闲的教导者领来。 倒不是她有意出风头,只是她确实掌握了不少人的把柄,在名不见经传的时候尚且能装神弄鬼震慑人心,现在她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中,身份出身皆为人所知,要是表现得无能软弱——哪怕是平平无奇也不行——那些被她掌控的人就会发了疯地想抹掉知道自己污点的人。 她既然走不了武力震慑的路,就要打造“智多近妖”、“先知”甚至是“全知”的名头。 这对她而言并不是很辛苦,超人的学习能力带来了更高的奖励反馈,当她能轻而易举将一项技能融汇贯通时,成就感给她带来了少有的充实感。 感觉自己沉甸甸的,切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另她惊讶的反而是家主不知由来的近乎宠溺的态度,那家伙看起来从没对她是废物或者怪物的言论发表意见,实际上私下里总借着各种由头往她这里塞东西,要单论物质的话,恐怕没有哪个小辈比得上她的规格。 莲摸索着辨认出被塞到手上的是雕成恶鬼的暖玉,有些疑惑地向来人方向望去。 “雕得很有意思吧。”男人的的语调里有几分兴致勃勃。 “摸起来的感觉和造型给人的感觉完全是两码事,反而给人以割裂的艺术感。”莲说:“这是‘婆罗地煞’的战利品?” “这你也知道?明明我刚刚才祓除完回来。” “事情闹得很大。”莲摆弄了会儿,又把玉还给男人。 男人没接,只带着身酒味贴过来,说:“是伴手礼。” “能让长老们阴阳怪气三个月的伴手礼。”莲说:“不过就恢复伤口的功能而言,它对你更有用处。” “怎么连功效都知道了?”他不满地抱怨道。 莲没有解答他的意思,只是说:“放心吧,眼睛大概还有一周就恢复了,我有这个预感。” 时间已过了九个月,代码是在三天前滚动起来的,莲估算了下进度,估计一周后能把倒霉mod尽数删完,这种现象正符合她的猜想,那么至少删完后挡视线的错误冲突会消失。 虽然这么说,看到写了三年的mod被删掉时玩家还是难以抑制地辱骂游戏。 咳,说回现实。 检测不出任何外伤,也没有任何诅咒的气息,只是突然间无法视物,于是这个很顺畅应下父亲名头的男人无论是科学的还是不科学的手段都跃跃欲试地想用一用。 明明按理说他连玩家是不是间谍都不能确定……难道这世界上真有什么血缘感应吗? 于是疑惑的玩家问:“我和长老间的激烈战况你完全不在意吗?” “这个嘛——你不是快赢了吗?邪性得我都害怕起来了。” 害怕。 指有空就过来串门? 玩家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门外的侍从不知道又得了什么名头前来敲门,男人应了声,离开都没坐热的软塌。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来,说:“那说好了,快点睁开眼睛,不然就把你丢掉。” “再丢一次吗?” “再丢一次。”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一半的人联合向他施压,真难为他能抗这么久……玩家对禅院高层堪称猖狂的渗透正是为了榨尽这份不知从何而来的纵容所能带来的一切利益。 说起来,当初投胎到禅院,难道是因为人渣和垃圾桶的适配性吗? 12. 3 要说平常,那只是地球无数自转中的某个一周。 要说不寻常,那天正是日本传统意义上的新年。 早上下了场罕见的滂沱冬雨,下午的时候天边出现了彩虹。 身份高贵的主人们聚在祠堂准备跨年,小辈们也有样学样地互相嘘寒问暖,仔细打扮过的小孩们端端正正地跪坐着,挂着没练到家的虚假笑容,奋力表现出既看不见也摸不着,不知道被谁发明出来的“礼貌”与“得体”。 烛火猎猎,人影绰绰,推杯换盏,高声欢语。 既无征兆,也无特殊,在某个连整点也不是的时刻,家主身边的幼童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睁开眼睛,那烛火簇拥下反射出隐约金光的松绿色眼睛倒映出一张张因过度欢欣而稍显扭曲的滑稽笑脸。 禅院直毘人正要赶小孩回去睡觉,刚转头就看见那双眼睛,明明主位比下边也不过高了三五厘米,这小孩注视众人时却一身居高临下的气派。 他情绪不明地笑了下,只伸手去拿小孩手里的酒杯:“终于睁眼了……难得见你要求坐在我身旁,只是为了偷我酒喝?” 莲任由他抽走酒杯,转手将酒壶抱到怀里,抬眼瞥了眼他,又低头给自己灌了满满一口,脸颊鼓鼓并不说话。 禅院直毘人也不在意自己没被搭理,将就着用酒杯里剩下的酒液润了嗓子,问:“这是放松的表现?” 莲将酒液慢慢咽下,站起身,又理了理衣装。 “这是高兴的表现。” 身边盘腿坐着的男人比她站起来还要高,于是她微微仰头,直视那张带着禅院特色的锋利面容,说:“初次见面,父亲。” “现在才算初次?”男人支着下巴懒洋洋地笑:“你给我带来的大麻烦可是从第一次见面一路持续到现在。” “这个嘛。”莲说:“现在还有一个大麻烦。” “现在?” 只见可怖的呆滞不知何时开始在人群中迅速蔓延,人们举酒执箸的动作顿住,不约而同带着来不及褪下的欢欣抬头望向天空。 那里空荡得仿佛从来如此。 庇护千年、坚不可摧、历史悠久得融进了封建陋习里,像乌龟壳一样让蚓虫们安心攒动的结界突然消失了。 莲难得心虚地移开视线,说:“现在。” —————————— 某个连带人穿越都能做到,却被一个没写完的mod搞得死机的游戏为了解决问题,干脆将mod所代表的一切尽数删除,但这个世界确实有咒力存在,而玩家的游戏又无法兼容咒术,所以——游戏简单又粗暴地连同玩家所能接触到的咒力也一并删除了。 玩家将自己的右手握成拳,又缓缓展开。 这只手完好得像从未残缺过。 这只手当然不会受到伤害,因为玩家的游戏里不存在咒灵。 禅院自然而然地将这种现象归结到了所谓“刚觉醒的术式”上,在千年的咒术史中,抹消净化之类的术式虽少,但不是没有,并且出现过格外强大的术士。 于是在新年晚宴上,大家配合着将刚刚那一幕轻飘飘掀过,但又绵里藏针地提出测试下主家幺女“刚觉醒的术式”能做到什么程度。 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笑眯眯提出这项提议的家伙身后,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只见男人神色陡然转变,震惊地向远离她的方向弹出。 他心有余悸地喃喃道:“咒力……” 莲若无其事收回手:“看来能够封禁术式。” 在有谁出口之前,直毘人先声夺人:“胡闹。” 他转而又说:“夜已经深了,小孩就先回去休息。” 没人再提出异议,于是莲行了个礼,微微转眼,将各人神色纳入眼中,借言离开。 等年过完,祖宅人员没那么纷杂后,直毘人才专门抽了个时间陪莲测试术式。 首先知道的是,这个“术式”没法关上。 被动触发式无效化,没有远程攻击手段,不会被衣物阻挡。 其次,莲仍旧看不见咒灵,同理也无法看见仍何结界之类的咒力造物。 直毘人:什么结界毁灭机。 他开始盘算要给莲加几个咒术师跟着,等到要过结界时几人张个小结界把莲给包在里头,让她别走哪拆哪。 四到二级的咒灵但凡碰到莲就会消失,连消散的过程没有,在咒术师眼中,咒灵的所在地陡然变成了咒力真空,尔后周围弥漫的咒力才顺着扩散现象慢慢将这一突兀空白填满。 一级甚至特级的咒灵尚不清楚,因为禅院家明面上没有这样的咒灵储备。 不过一级咒术师的咒力她也能够封禁,断开肢体接触即解封,但给人的感觉相当难受,直毘人亲测。 ——浑身上下流淌着的代表着力量的咒力荡然无存,咒灵也无法看见,强化后的□□力量倒还在,这代表想要伤害莲仍是轻而易举。 至于咒具,放在莲手上立马变成废品,离了手之后也变不回来,心疼得长老龇牙咧嘴,于是试了一个便没再试。而那些因为无法销毁而流传至今的咒物——上至特级——在她手上竟做不了分毫抵抗。 最霸道的是,因咒力而导致的次生伤害也会被抹消,比如若咒术师攻击树木,树木倒塌,树枝将划伤莲,那么当树木触及莲的刹那就会回到先前未被攻击的状态,相当于这次咒术攻击不存在,而假使导致这一攻击的罪魁祸首是咒灵,那么咒灵也会被一并抹消。 直毘人:“这术式歧视咒灵?” 莲:“你想直接把人也抹消掉?” 直毘人:“这样禅院明天就能脚踩六眼,统一咒术界。” 莲:“现在也不差。” 这话说得没错。 莲的术式表现出了非凡的对咒灵特攻,但对人的攻击性可以说近乎于无,这样的术式天然就站在保护人类的绝对立场上,甚至不会如六眼那样引来猜忌。 她不够强,但弱得恰到好处。 直毘人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可在后续如何处理这块又犯了难。 眼下禅院不能眼睁睁看着五条得势,于是上下全盼着抽出十影法,但抽不出来就是抽不出来,现在似乎歪了别的保底,而用法大家都一无所知。 抹消的术式虽然好,但众人能不能接受它和祖传的十影法一个高度?若是要拉出去和六眼打擂台,这术式又欠缺了一份自保能力,而莲身为女孩,本就比六眼的男孩少一分攻击性,保不齐要被六眼压在下面。 不过变数也有。 他看着眼前这个怪物一样的孩子,问:“怕吗?” 这孩子面色淡然,绿色的眼睛里却沉默涌动着冰冷的欲望:“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术式没有攻击性,可主人不是。 禅院直毘人自信满满地想:二十年之后,这咒术界必是他们禅院一家独大! —————————— 自那以后,莲仍旧按部就班地摄取知识,禅院直毘人则连开了三天的会,还时不时把莲拉过去表演。 开完之后禅院马力全开地鼓吹这位年仅三岁的术士,从智慧到术式,从性情到格局,一会儿是龙凤之姿,一会儿又成了天降祥瑞、天命所加,那边五条听了都怀疑这是不是为了十影法立的靶子,否则哪有给自己继承人这种吹法的? 至于加茂,虽然这么说不太礼貌,不过没有人关心加茂。 而和外界的将信将疑不同,禅院内部倒是最先信上的,这位年幼的抹消术士实在是一路从名不见经传邪性到声名大震,而比她生而知之更邪性的是她令人死心塌地的能力。 那些分配给她的仆从护卫先不提,一个两个仿佛被灌了迷魂汤,在那恐怖的学习速度还未曾体现之前便对着个眼盲手疾的无术式幼女忠心不二,而等众人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后安插过去的心腹,一个个传递过来的消息都是没有异常。 等抹消术士受到举族之力培养后,不少各派心腹更是直接倒戈,嘴里各有各的说法,但看起来都像是全身心地信任这位主家幺女。 而这位主家幺女,怎么能在那样繁重的学习任务之余,还抽出空来将他们的心腹给策反的? 是以禅院众人对这位未来领路人的疑虑并不在过于年幼、身为女性、能力是否不足上,而是真心怀疑——主家是不是为了地位稳固和邪神做了交易? 不过不管如何,禅院要是不愿屈居人后,就得咬着牙,硬着头皮走下去。 —————————— 三月后,咒术总监会上有这样一席话: 恰值新旧之交、阴阳轮替,禅院幺女于钟声伊始之际睁眼。 有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历经一岁瞽残之疾,其女觉醒术式,凡含咒力者——不论强弱,皆尽抹消。 咒术之史虽千年,抹消净化者也鲜,其女之术尤强于众,咒师咒具之类,触之则喑,泯然凡者;咒物咒灵之流,触之即无,惘若未存。 宗主结界,其始可溯平安元年,历经一千五百年而无损,又幸天元荫蔽,虽千鬼齐攻而无惧,犹不可留存一息之数,其抹消之力,近乎法则。 今人心乱象,咒灵井喷,天于五条降诞六眼,又予禅院空前之变机,术界来日叵不可测。 13. 4 缺了什么? 与如火如荼的造势不同,禅院将抹消术师本人藏得严严实实,眼见得又是一年春分,整个禅院最热闹的地方却是演武场。 仅经夯实的地面在激烈的战斗下扬起如卷风般的沙尘,青年人们健美流畅的肌肉在这春寒料峭之际蒸腾起蓬勃热气,细密汗珠与尘土结合免不得要灰头土脸,但这点狼狈只能给勇武者的潇洒作配。 “砰!” 简陋高台上又是一人被打得疾射而出,激得围观众人一片叫好! 台上少年随手将砍缺了的大刀扔下台去,兵器架旁有人朝他掷去长枪:“试试这个!” 他像捉住一只小鸟那样将带着迅猛之势飞速射来的长枪轻易擒住,脸上露出快意的笑,毫不怯场地对着台下众人比了个挑衅的手势,一派张扬少年意气。 他自然有这样的资本,自打上台以来,他已经打穿了整整一十二人,其中包含四位自认为实力不错,想要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一点教训的“高贵咒术师”! 当他第一次毫不留情地将咒术师踹下台去,场下一片像被拔了舌头、割了卵蛋的骡子,连声大气都不敢出——直到一道清脆的掌声不紧不慢地响起。 穿着宽大羽织的女童声音不大,但在寂静中显得有力无比:“胜者刀术精巧,攻势威猛又粗中有细,诱敌之术防不胜防,败者思路灵活,术式运用常能出其不意,今日虽失手,待来日精炼武艺,将术式融汇贯通,未尝不可以再战。我禅院人才辈出,这正是大兴之象。” 禅院没有人不认得她。 于是不管是咒术师还是非术师,不管是躯俱留队还是炳,不管是主家还是分家,都齐齐鼓起了掌,待这掌声发起人停止动作,众人掌声仍久久不散,搞得禅院甚尔都要误以为自己打出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精彩战斗。 他看了眼众人簇拥下的小孩,没作表示,只是用刀背敲了敲高台边缘,相当欠揍地说:“还有人吗?” 不服他的、鄙夷非术师的、想在禅院莲面前露脸的、跟他有仇的、自信满满的,台下有得是人。 这群骁勇善战的匹夫,不管多少仇视与偏见都能随着汗水与鲜血一同挥洒出来,不管来日又是一副什么嘴脸,高昂战意正如同醇烈酒香,令他们不知不觉昏了头,只能看见站台上纯粹的暴力与强大! 人群什么时候开始为天与咒缚喝彩的? 这群大醉的匹夫没人知道! —————————————— 白天大出风头的甚尔最后是力竭后被莲让身边的二级咒术师打下来的,他一回小屋就瘫在榻榻米上任由摆弄,一副已经燃烧殆尽了的样子。 莲过了一会儿才孤身出现,进门也没和他打招呼,径直坐到他身边,安静看了他一会儿,又不安分地用手指抹他干掉的汗迹。 “好脏。”小孩说。 她这个时候又和白天被人群簇拥时看起来不一样了。 有嘴碎的人说,禅院莲和邪恶的存在做了交易,所以有着迷惑人心的能力,能轻而易举地令人死心塌地。 “嫌我脏?”他长臂一展,轻而易举地把小孩拽倒,跌进他怀里:“臭死你。” 他最近在长个子,每天吃饱喝足,运动量又大,身高窜得飞快,小孩还是又小又软的一团,落到身上像轻飘飘的棉絮。 有股奶娃娃的可爱香气。 “洗没洗澡?”他问。 “洗了。” “这么早?”他嘀咕了一下,又毫不悔改地说:“那回去再洗一次。” 小孩挣扎了两下,从他身上滚了下去,很在意地捻起一丝披散的头发嗅了嗅:“不要,我也是要面子的啊。” 禅院甚尔不知道是哪里被戳中了,一下笑得乐不可支,莲没理会这突如其来的噪声,理理衣衫,又走到门外拿出食盒,放在缺了腿的小矮桌上。 甚尔支起身子,没个正形地盘腿坐着,眼睛跟着走来走去的莲转,肚子一感应到食物立马就咕噜咕噜大声叫嚷,但他却没急着动筷。 “我吃完你就要走了?”他问。 莲回答:“舍不得我吗?” 他立马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代表不屑的嗤笑,嘴上还要说:“不来夸奖夸奖我?你这个浑身上下八百个心眼的小骗子。” 话刚出口,连他自己也被这亲昵过了头的语气惊到,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强自镇定地将食盒打开。 他感觉到小孩注视着自己,原本能够忍受的视线好像突然变得滚烫起来,刺得他面上发红。 小孩仍是很平静的语气:“嗯——?明明甚尔也打得很开心,那几个欺负过甚尔的被额外下了黑手,我可是都看见了哦。” 原本还暗自慌乱的甚尔听到这话反而冷了下来,他将饭咽下,抬眼和那双松绿色眼睛直直对上:“还有呢?” 莲说:“你最近进步很大,真是辛苦了?” 甚尔说:“你是来惹我生气的?” 莲移开视线:“甚尔想听什么话呢?” 甚尔一下没了胃口。 他说:“不错,很锋利,真是一把好刀,不这样夸奖我吗?” 莲沉默了一下,说:“不错,很锋利,确实是一把好刀,不过它能斩杀什么敌人?” 甚尔说:“所有。” 莲问:“不会折断吗?” 这下轮到甚尔沉默了。 莲问:“那磨损呢?” “那——”甚尔说:“你规划的未来里,我在什么地方?” 莲顿住,说:“先吃饭吧。” 禅院甚尔虽然没什么动力,没什么干劲,没什么目标,随波逐流混吃等死也无所谓,但这不代表他是个蠢货。他知道一向忙碌的继承人出现在躯俱留队出现的演武场,借口说看看训练成果挑起比武,是为了给他机会报复平日里没法打的人,是用自身威信对抗对天与咒缚的偏见。 同样也是巩固自身地位,借他之手打乖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咒术师,树他当个靶子吸引仇恨和激励非术师,打造由她掌控,顺应她意的禅院的手段。 他不在乎那些。 哪怕世界上确实有什么骗人死心塌地的妖术,那也无所谓。 他反而勾勒出一抹笑:“不是吧,这算什么,试用一下?不打算买下来吗?” 莲叹了口气,说:“你这笨蛋。” 甚尔身体前倾,越过小矮桌,居高临下地捏她尚未褪去的婴儿肥。 “哈。”他说:“笨蛋是你。” 约定好了要保护你的。 ———————— 玩家,社交强人,很擅长说漂亮话,能迅速发现每个人性格上的弱点,知道自己哪些举动会获得好感,会故意在危机时刻伸出援手。 她甚至能精准的知道自己在做出什么后能获得一个人的真心。 但是就算来得轻易,她也知道那是很珍贵的东西。 所以傻乎乎把一切全捧出来的笨蛋,最好明白玩家是骗人的惯犯。 ———————— 莲吸完甚尔,又到处转了转,观察了一下各项计划的进度,看了看之前心里标记好的人的表现,不知不觉月亮已经升起,离睡觉时间却还有一会儿。 她回想了一下今天的行程,发觉除了看甚尔比武和吃饭,其他时间娱乐条一直没升。 ……她把甚尔当成什么解压玩具了吗? 想了想,她慢悠悠晃去了直毘人的住处——没有悄无声息潜进去,看不见的结界实在很麻烦——门口的护卫自觉迎上,打开触发式结界将她带了进去。 顺便一提,这个道具是在她口头指导下研发出来的。 直毘人看见她也不惊讶,阴阳怪气道:“某些人请了整整一天的假,竟然还有时间来探望我这个糟老头子。” 莲相当熟捻地爬上直毘人的书桌,问道:“你平时解闷玩什么?” 直毘人哈哈一笑:“女人。” 莲虚心接受了这个建议,问道:“还有呢?” 直毘人想了想说:“动画。” 玩家百无聊赖地磨墨,接着问:“还有呢?” “怎么会有小孩不爱动画?”直毘人纳闷道:“你是不是没看过?” 玩家露出一个阅尽千帆的沧桑眼神。 这个时代的动画和漫画,早已在上辈子就被她盘得包浆了,她要是想看新番,得等到三十年后。 她一边转着墨块,感受墨块和砚台的细微震动,一边毫无波动地说:“现实世界里真实发生的事可要刺激的多,比如……” 直毘人停住酒杯:“比如?” “母亲是怎么死的?” 他将那杯酒灌进了喉咙,长吁一口气,无语道:“谁教你这么聊天的……” 眼看莲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他只好挑挑拣拣,尽量简略——其实具体情况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说道:“美国那边出现了个少见的特级,我和加茂那边的老头子一起去祓除,结果那狡猾的咒灵躲了一个多月,时不时漏点尾巴,像耍着我们玩……后来我们抓住了它——加茂最后一个特一级死了,我回来了。” 他丢开酒杯,拿起酒葫芦,用那圆圆壶身碰了碰莲的小圆脸,看起来竟有几分醉意。 “回来之后千花便死了,扇说有不忠的仆人骗了她,也一个不剩地全杀了。” 直毘人的目光有些游离,触及莲后,又笑起来:“……要闹的话,就去大闹一场吧。” 莲眨了下眼,不置可否,只是看了眼时间,说:“说‘祝你生日快乐。’。” “唔?”直毘人说:“祝你生日快乐?今天是你生日?嗯?——怪不得你突然请假……” 十二点转瞬过去,系统弹窗: 【失败的生日:难过+3】 惩罚特征:邪恶(这些模拟市民会对他人的不幸感到快乐,解锁邪恶相关互动) 玩家不爽地“啧”了一声。 14. 4 咒灵:孤独1 山本大介,一个平平无奇的一级咒术师,从被发掘起就打上了总监会的标签,所以毕业后顺理成章地成了总监会的狗。 平民咒术师坐到他这个位子差不多也就到顶了,平日除了对着总监会卖个笑,其余时候倒也是顺风顺水。 当然,一旦有什么烫手山芋,自然是由他这条好狗接着。 今天他的任务是负责最近被吹得神乎其神的禅院幺女的等级考核,先不论传言几分真几分假,这位才出生没几年的贵女一上来就要求进行二级术师考核,任务对象则是粗略估算在二级至一级的咒灵。 此前他已经经过了总监会、御三家以及各种有名有势家族的轮番敲打试探,对于这位身份高贵、年龄幼小、手无缚鸡之力,但是是所谓“咒术界未来救世主(禅院语)”的烫手山芋,既不能让她不小心死掉,也不能让她如鱼得水地混过考核;既不能让她受到丁点伤害,又要让她在与咒灵的激烈战斗中完全展露自身能力;既要毕恭毕敬落后半步眼睛谦卑地盯着地面,又要详尽地将她身上的秘密掏个底朝天。 总之,他像个地鼠一样被敲来敲去,并且也做好了被这位贵女敲打的准备,甚至也有了任务完成后继续被敲来敲去的预期。 别说咒术界,就算是整个日本所有行业,为了养家糊口出卖劳动力的打工人哪个不是一团捣臼里的年糕模样。 他提前两个小时到达了约定的地点,做好了这个世家子迟到两个小时的准备——要是“未来新星”心血来潮有了什么要事,那他白等一天的可能也是有的。 她迟到事小,他来的不够早事大。 落后小镇连个像样的咖啡店也没有,他坐在拉面店里某个看起来从大正传下来的包浆破木椅上,叫了碗不要蒜的清汤拉面。 店主是个膀肥腰圆的矮汉,经年累月的烹饪里团团肥肉吸足了荤油,发散着一股红汤上的浮油的七彩光芒。大概是出于城里姑娘们见了要讨厌的大男子主义,他发出了一声响亮且不屑的响鼻,操着一口乡音浓厚得不知道是不是在说日语的腔调,大声说到:“清汤面,不要蒜?我不给男人卖这样的面!” 一般是姑娘家出于羞涩的原因,在扭扭捏捏和朋友一同来拉面店后,还要点一份不会让自己散发奇怪味道的清汤寡水,山本大介将自己同拘谨的小姑娘对比,发现也没差,于是平和地回复:“你就当我是个孬种吧。” 店家似乎从未听过这样的回复,之前屠户似的蛮横表情一转为好奇又鄙夷的古怪神色,他小声咕隆了两句,看起来还想要蛮缠两句。 山本大介真心实意地怀念起了京都人邻居死了也不见得会瞥一眼的冷漠处事方针,打断他道:“我在等一位身份高贵的大人,要是冲撞了贵客,你这店也别想开了。” 店家咕隆声一顿,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了句吓唬谁呢,但身体却诚实地转身下面去了。 山本大介心想,当初为什么选这里为接应点来着。 因为人少。 他一下悟出了这家拉面店作为镇上少有的店铺却门可罗雀的镇民总体经济水平低以外的原因,并对自己接下来要见识的食物产生了由衷的担忧,这样不顺利的开局仿佛应了某种冥冥之中的厄运,令他心烦气燥起来。 他面无表情地等待着,右手状似无意地搭在左手不锈钢钟表上,用手指顺着表盘冰冷光滑的圆形外壳抚摸。 他逐渐放空了思绪。 “咚”地一声,上宽下窄的面碗毫不客气地砸在滑腻木桌上,溅出几滴淡黄的汤水。他看着面碗上仿佛与花纹和风味融为一体的陈年老垢和黄汤里像老爷子头顶一样稀疏的几根隐约白面,熟练拿出了在职场中锻炼出的视而不见的态度。 习惯性说了声我开动了,他从筷篓里拿出筷子。 出乎意料的是,面的味道也没有很差。 虽说寡淡得像单纯用开水将面煮熟了,但面好歹还是熟的,意外地带了股小麦的香气。 他习惯在家里吃早餐,今天起得早,为了不打扰妻子的睡眠,特意在前一天晚上告别,今早则轻手轻脚地出门,现在肚子里还连点水也没有。 山本大介快速又安静地将面挑出来吃完,面对着清汤下头可以一眼望到底的仿佛河床一般的污垢,终究还是没有喝汤的决心。 他张嘴让店家收拾餐桌,果不其然看见了店家恼怒至极的样子,那瞪得铮圆的眼睛配合着满脸横肉,真有几分肖似恶鬼。 毕竟在日本吃拉面要大声喝汤的礼仪都传遍世界了。 待会儿看他空坐几个小时,老板会更生气的。 山本大介一丝不苟地端正坐着,右手摸着手表,正式开始了等待,他大脑放空,眼神涣散,但神情郑重,身姿挺拔,看起来与其说是动物,不如说是没有思想的植物,这样空乏枯燥、毫无意义的等待甚至能模糊人类最为自傲的知性,让人与物品失去区别——但毕竟是礼仪。 大族之流,总有无数这样的礼仪,他没有重现之前接待某个家族长老时被从头针对到尾的情景的意图,也不想再经历一遍被使唤得团团转还被卡得要死的时光,于是干脆践行自己所知的所有礼仪来祈祷接下来的考核能顺利半点。 右手传来不锈钢的冰冷温度,让他多少回复了几分安定。 ———————— 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5分钟,声名斐然却始终不见其人的禅院幺女终于亮相了,山本大介看着女孩身后三辆黑色商务车,心里已经为如何拐着九转十八弯地委婉提示这位世族独立完成考核成绩才能作数打起了草稿。 没等他开口,女孩下车后微微点头,三辆车便接连驶离。 大约一米出头的女孩转头看了眼他,似乎知道他在顾虑什么,说到:“一些照顾生活起居和保护安全的人,在我不出现生命危险的情况下,不会干预考核。” 他脑中的草稿被打断,于是鞠了个躬,说了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社交话语。 等再次抬头时,女孩已经站在他身前,松绿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她保持着近三米的距离,说:“初次见面,山本先生。” 山本大介维持着脊梁弯曲的姿势,顿了一下,回复道:“初次见面,禅院小姐……请多指教。” 本次用来考核的咒灵极擅躲藏,窗观测到的有效信息不多,按理说应该多派几个咒术师用命填一填情报,但禅院那边却放弃了更方便的能直接祓除的咒灵,拍板定下了这个变数极大的任务。 这也是他出现在这个考核里的原因之一。 陆续出现的死者约二三十人,发现地点各不相同,但都出现了高度腐败的巨人观,衣物干燥地呈现出一副溺死的特征。小镇警局人手不足、备位充数、设备落后、资金欠缺,平时只应付些偷鸡摸狗的案子,突然面对这样的尸体,连一个法医都掏不出来,于是只将尸体一股脑扔在医院停尸房——停尸房不够放后,多的就放去了殡仪馆,再放不下的预备直接烧了下葬。 拉面店出门几步就是警局,山本大介正准备快走几步在前面引路,见禅院小姐目标明确地出发,便落后半步低头跟随着。 他提前去过警局,因此值班的警员没有对他们的到来发表什么失礼的言论,只是看见他身前的小女孩还是神色古怪。他自觉地上前让警员将案件资料拿出,却听见座机发生刺耳的来电提示音,警员神色慌张地跑去拿起电话,片刻后像无助儿童般看向他:“刚刚又发现了一具尸体……今天、这是第二十九起了……” 而那位真正的孩童早已自顾自地爬上办公椅,翻阅起了胡乱堆积在桌上的资料,闻言说:“让人把这具尸体直接送过来。” 警员呆呆地“诶”了一声,山本大介则是接过电话,镇静地对镇警下达了指令。 这些在普通任务中都是辅助监督的活计,不过这次的敌人过于隐秘,杀人又杀得太猛,考虑到辅助监督派不上什么用场,就干脆让他这个考核官兼职了。 说完话后禅院家的小姐继续安静地看资料,山本大介摸不太清楚自己的定位,干脆在人前侧方站着,既充当护卫作用,又保持在她视线范围内。 有用的资料不是很多,禅院小姐没用多少时间就翻阅完毕。 她说:“既没有行动轨迹,也没有人际关系,基本信息倒是写了,但是连宗教信仰也没问。” 女孩的语气很平和,但是警员的脸慢慢涨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人手不够……” 禅院小姐突然跳下椅子向外走去,警员以为她生气了,连忙跟上去想要道歉,没想到刚到门口便看见救护车缓缓停下。 禅院小姐对着打开的救护车后门说:“不用搬下来。” 里面的警察下意识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见盖着尸体的渗着脓液的白布动了一下,伴随着“噗”的气声。 有什么东西“叭”地一声掉了下来。 ——是被泡得满是褶皱的、手套一样的、完整的皮。 15. 4 咒灵:孤独2 好消息是,没有尖叫和呕吐。 坏消息是,镇警原本就捉襟见肘的警力更加雪上加霜。 两位坐在救护车车厢的警察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后面跟来的那位则有幸没能清楚地看见发生了什么,不过也许是出于某种本能的恐惧,他远远看着救护车,踌躇不前。 禅院小姐说:“只是普通的尸体溺死手套状脱落,一般出现于一周以上的溺水尸体……味道有点刺鼻,不过尸体还算干净,虫卵还没来得及孵化出来。” 她翻了翻急救治疗包,戴上了两层医用手套,掀起尸体上的布摸索起来。 也许是因为肌肉和皮肤严重溶解的原因,骨头之间轻易便能发生摩擦,并且那声音清晰得瘆人。 “全身粉碎性骨折,下肢高度腐败,身上有来自人类的咬伤,与死者牙齿基本吻合,看痕迹是生前伤。”她平静得像是没有嗅觉,一边脱手套一边问:“除了刚开始发现尸体的时候,之后运输尸体时有警察昏迷过吗?” 警察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答:“……刚开始大家都很害怕,但是太多了、尸体、后来就没有了……没有昏迷的。” “那很巧。”禅院小姐说:“这两位说不定今天就要死了——像这些尸体一样。” 和一无所知,只能被动接受信息的普通人警察不同,山本大介的咒术师视野让他能了解更多前因后果,救护车上方笼罩着一层浅淡的雾般的咒力,普通人长期处于这种环境会被不可避免地浸染,负面情绪放大正是其表现之一。 让两位已经见过几十具尸体的警察恐惧得昏迷过去,只能说明咒力浸染已经到了临界值,而昏迷这一行为又让这两个普通人被咒灵打上了标记,在这种连咒灵本体都没见到的情况下,几乎是没有救回来的可能。 而尸体上遗留的残秽保守估计二级以上,看不出方向痕迹,仿佛是完全独立于其主人,又或者是从尸体内部出现的的——等禅院小姐隔着两层橡胶手套接触到尸体后,那点残秽更是像风中烟雾般消散了。 禅院小姐跳下车,说:“资料上记录的28具尸体的发现现场与发现时间没有明显规律,虽说大部分是清晨发现,可以推测夜晚死亡,但也不无上着课突然腐烂的学生与上班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尸体的白领,所有尸体刚发现时都是水里泡了一周以上的样子,下肢及肢体下垂位腐败明显加重、人类咬痕、抓痕等状况随机出现,倒是骨折的状况加上这位也只有两例——单就共性而言,被改变的时间流速、毫无征兆的溺亡,山本先生,你能联想到什么?” 山本大介不由得一起思考起来。 山本大介说:“领域?——但是这个咒力量未免太少……” 领域是特级诅咒的标志,一级咒术师对上特级不是没有一战之力,但是死去、残疾的几率也不小。 他下意识篡住手表,心里迅速萌生了退意。 “是很奇怪。”禅院小姐看了眼他的动作,说:“一般战斗力强的咒灵不会精于隐匿,也不会安分于这个程度的杀人速度——那么也说不定是藏身在另一个世界的虚无咒灵。” “另一个世界?”山本大介意识到自己动作太明显,于是不动声色地放开手表。 禅院小姐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现实时间过了很久,但人却只感觉过了一瞬,这样的经历每个人都经历过。” 山本大介说:“……睡觉?” 禅院小姐一边支使剩下的那个警员给她找东西,一边点头继续说:“现实世界中短短一瞬,人却感觉过了很久——这样的状况也数不胜数。” 他问:“是思维?灵魂?您的意思是,那里有一片湖?不、要去那里打咒灵?” “没错。”禅院小姐肯定了他的猜测,甚至进一步指出:“如果那里确实能成为一个地方的话,也可以称之为——集体无意识。” 这种东西哪怕是对咒术师而言也过于“魔法”了。 “集体无意识里面的一片湖。”他面色古怪地嘟哝道。 “以精神影响现实,咒灵本来不就是这种东西?” 没等他动摇太多,禅院小姐便已经让警员找完了一堆奇怪用物,效率惊人地准备出发祓除咒灵。 “试试而已。”禅院小姐拿着个三流电影里常出现的用于催眠的挂表在他眼前晃了晃,说:“这样的咒力就算翻倍来看也只是一级而已,最多只是占了出身奇特的优势而难以找到本体。山本先生要一起去吗?或者醒着等我说祓除完后直接上报考核完成?” 山本大介犹疑了一瞬。 虽然很想选后者,可是这样的考核报告根本没法写。 他在为了安全谨慎拒绝和被禅院及其盟友狠狠打压,被总监部放弃中权衡,最终别无选择地回答:“那就麻烦您了,禅院小姐。” —————————— 水漫过了脚踝,顺着潮汐的规律涌动着,他清晰地感觉到水面温柔地抚过脚背,又依依不舍地离去。 空气中弥漫着水的腥味,他睁开眼睛,看见一片无穷无尽的蓝色。 水是蓝色,天是蓝色,水与天没有边际,空间无限地空旷起来。 ……湖? 他环顾四周,赤身裸体地孤立于天地之间,感受到令人恐惧的渺小。 他是……山本大介,一级咒术师,来到这里是为了祓除咒灵。 不、不对,他的任务是考核与保护,祓除咒灵是禅院的任务。 禅院呢? 不,也不对,那不是重要的事情。 他愣愣地抬起左手,看着空无一物的手腕。 他感到焦躁、不踏实、不安心,怅然若失,心底空落落的。 咒力暴涨至百分之一百三,他脸上出现精英咒术师特有的冰冷与狂气,肌肉蓄势待发,他的双眼检索着一切可能是咒灵的痕迹。 无所谓什么任务,他会以最快的速度杀死咒灵,回到那个令他安心的存在旁边。 空无一物的水天之间渐渐弥漫起稀薄的咒力,缥缈得像是岸滨海面上的辐射雾,从望不见的源头笼罩至望不见的尽头,似乎包裹了整个世界。 但没有咒灵。 他的杀意与急迫无处宣泄,轻而易举地被胶质的焦虑裹挟。 他开启术式,随便找了个方向飞奔,几乎是几个闪烁便掠过千米,以期寻找“湖”的边界,亦或者令幻境露出破绽。 —————————— 过了多久? 水是蓝色,天是蓝色,光影在这里没有意义,时间失去了踪影,他感知不到疲惫。 浅浅的没过脚踝的水无处不在,模仿着虚假的潮汐,涌动、退去。 没有敌人,没有咒灵,没有尸体,没有生命,没有她——没有家。 他停了下来。 水面下是什么?他赤足踩着的是什么? 他突然意识到。 什么都没有。 水、水、水、水、水—— 这里是海才对。 束缚的副作用令他狂乱、神经质、无法冷静,充满杀意,但广袤得如同自然伟力的“海”强行摁下他的头,勒令他以思考解决问题。 外面的那些尸体是怎么死的? 淹死、腐烂、一周以上。 他要在这里呆一周吗?一周以后咒灵会出现吗? 不是一周。 一周是尸体要呆的时间,而活人要待的时间是—— 他不敢想。 他不再使用术式,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走着走着走着走着,直到他走不动了。 他不疲惫,不饿,不渴,不困,咒力充足,但是走不动了。 也许他该数数以记录时间。 但是他不敢数。 他空泛地望着着远方如果是真正的海应该有的地平线的地方,时不时幻想那里飘过来一具尸体。 哪怕飘来一具蝇蛆丛生的腐败尸体,他也会激动地拥抱他。 但是仍旧只有无边无际的,明媚、清澈、透明的蓝色。 ———————— 他和妻子是相亲认识的。 他帅气多金,父母双亡,出手慷慨,态度冷漠,对妻子的要求是活的,女的,一副完全只是觉得到了结婚的年龄而结婚的态度,但又不肯透漏到底干的什么工作。 妻子是母亲病重,辍学打工,需要钱,并且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干。 观念陈旧的大人物们认为结了婚的男人做事才稳重,他就自觉地找个女人,当做送上门的软肋给他们捏。 他对妻子阐明了危险性,并告知她的工作范围。 ——在夜晚必须呆在他购置的房子里,出远门需要告知他,对外人必须说婚姻幸福,当婚姻持续到第五年他会需要一个孩子。 这段婚姻必须持续起码一年,一年以后双方可以随时中断关系。 但是妻子似乎误解了她的工作范围。 她给了他一个家。 花、黑夜里属于他的暖黄灯光,裙摆轻飘飘扫过手背,黑色长发滑落肩际。 当他将笑着扑过来的她打横抱起,感受到女人绵软娇小身躯的重量时,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真切地守护着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把她当做锚定自己的【束缚】? 要尽快解决这一切,要回去见她,不要受伤,她会担心。 山本大介沉默着看向自己浸没在水中的双足,那里脓水破溃的溃疡一直蔓延到了膝盖。 举目环视,仍旧唯有令人眩晕的平静蓝色。 16. 4 咒灵:孤独3 最开始,他一遍一遍地描摹心爱之人的样貌,作为活下去的力量来源。 随着时间流逝,他难以抑制地搜刮自己脑海里的每一点记忆,不管快乐憎恶,像反刍老牛一样一遍遍咀嚼自己胃袋里仅剩的粮食。 他常常自言自语,有时会发了狂地吼叫。 再过不知道多久,他不再发出声音。 哪怕毫不停歇地回忆,记忆还是像水一样流失了,留下来的全是些幸福的片段,令他感觉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如此美满,但这美满又像童话里的火柴,熄灭后反而令人更难以忍受现实的凌冽风雪。 后来,他什么都不再想,机器地驱动疼痛的躯体。 有时候他会突然问自己为什么前行。 过一会,自己才回答自己。 回家。 ———————— 人能断绝交流多久? 山本大介躺在海里,失去了恐惧与焦虑,陷入了可怖的平静。 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记录时间的只有不断恶化的水肿溃疡,那并非出于咒力的破坏,只单纯因为人是生活在空气里的生物,无法适应水长时间的浸泡。 他有时难以分辨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只有腐烂的感觉无比鲜明,贯穿始终。 他像一颗沉睡的石头,睁着眼睛,躺在不存在的海床上,当潮水涌来时,无色无味的水漫过眼鼻,生物的本能令他屏住呼吸,但当水将他完全包裹,想要被融化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勒令他呼吸空气的不是生存的本能,是——家。 但他感到这种冲动已经越来越虚弱了。 那些和他一样的尸体们,有多少是淹死在了刚及脚踝的【海】里呢? ———————— 在虚假的时间里,他终于忘掉了命令他活下去的最后一点痛苦的幸福。 终于。 水面上升。 咒力浓郁起来。 他自己支撑着自己摇摇晃晃跪坐,皱皱巴巴的皮和破溃处的脓水一起滴进水里,发出接连不断的吧嗒声响。 黑压压的恐怖咒力像乌云一样遮天蔽日,舒缓涌伏的海水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四面八方的海浪歇斯底里地搏斗着,迸溅出飞扬的白沫与水雾,像无数头狂热杀戮的兽。 汹涌激腾的浪携带万钧之势狠狠锤在他泡发腐烂的丑陋身体上,仿佛剜刀般凶猛刮去他残存的皮肤与血肉。 他像人偶一样毫不反抗地被拍进海里,然后身体自发地关闭声门、收缩呼吸肌、升高肺内压、开放声门,膈迅速用力收缩,意图将涌进气道的水通过咳嗽清理出去。 他狼狈地用手臂支起身体,被水打湿凝成一缕一缕的发丝沾在脸上,遮住他的视线。 那个怪物终于要出现了。 耳朵里出现天震地骇的剧烈呼啸,漆黑的咒力浓得能凝结成雨直接倾倒下来,昏暗环境下的海水变为仿佛凝结毒汁的险恶黑水,人置身其中,被掷入一片沸腾激荡的远古黑暗里。 他若有所感地抬起头,不知哪个迎面扑来的浪头将他脸上海藻般蜿蜒的黑发冲开,令他得以望见远方一抹白线。 那白线由远及近,不断拔高、拔高、拔高。 巨人般、山岳般、杀人的海。 咒术总监会里曾有人提议公布咒灵存在,训练公民对抗恐惧的能力。 但后来提议者自己也否决了这项提议。 当面对天地伟力,人恐惧不是出于大脑,而是骨髓与血肉。 虚无世界中一具腐烂的渺小尸体,呆望着望不见高的巨物海啸,平静地颤抖。 他看到了海啸那显眼的,毫无遮挡的庞大咒力核心。 他一动不动。 在它出现之前,他就已经被它击败了。 ———————— “……已经死了。” “我?”他问。 黑发女童说:“咒灵。” 警察局的办公区里,两位不幸晕过去的巡警被随随便便地垫着层布放在地上,原本留守的一个和另外赶回来的三个都聚在一起围观这场“作法”。 出于同僚情谊,几人曾提议过将昏过去的人的放到休息室里,只是作为外援的小女孩露出了古怪的神色,怜悯地对他们说:“你们不会想这么做的。” 现在他们知道这种怜悯出于什么了。 就在山本大介回过神的瞬间,地上两位昏迷的巡警变成了一具没有外伤的尸体和一个狂乱哀叫的疯子。 有人恐惧,有人叹息,有人安抚同僚,有人准备去拿几个长期备用的巧克力。 山本大介前的黑发女童说:“过去了四分钟,咒灵已经解决,你还活着,活的很好,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口。” 于是山本大介举起自己的双手,发现确实皮肤完好。 发现了这一发现后,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便放下手,继续坐着。 黑发女童看了眼他,没说什么,只是塞了杯热水到他手里,转身去找几个警察签署保密协议,并且指导他们处理尸体、用伤害最小的方式将发疯的人的四肢缚束起来。 期间又有警察过来给他塞了好几块巧克力。 他一手拿着热水,一手拿着巧克力,一动不动,像个滑稽的空壳。 直到处理完杂事的女童回到他面前,语言简短地命令他喝掉水,吃掉手上拿着的食物。 他听从命令,感受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暖流和力量,但这些感觉支撑了一会儿,又消失了。 他活过来了一点,发觉自己衣着整齐,坐在干燥的空气里,人的声音和机器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创造出狭义的自然界里所没有的杂乱噪音,头上白炽灯发出稳定明亮的光。 一切都稳定而虚假,像是包裹着气体的泡沫。 他突然又感觉自己坐在一片无穷无尽的蓝色里,鼻腔里泛起□□腐败的恶臭,浑身上下传来难以忍受但已经习惯了的剧烈疼痛。 他又低头看自己的手。 没有褶皱,完好无损,没有腐烂。 黑发女童打断了他的发呆,给他纸和笔,命令他写下经历的一切。 他捏着笔,面对着纸,黑发女童坐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第一行字: 【海齐着脚踝 蓝色天也是蓝色】 又过了一会儿,黑发女童问海下面是什么。 他慢慢写下【没有】。 “有没有别人?” 【没有】 “有没有怪物?” 【没有】 “时间过了多久?” 【没有】 “咒力核心在哪里?” 【海啸】 “什么时候出现的?” 【最后】 他又接着写下: 【现在】 “不,海啸已经结束了。”女童说:“我已经杀死了它。” 他说:“海,比天还要高,不可能杀死……怪物。” 女童说:“只要触碰就能抹消,所有怪物对我而言是一律平等的脆弱。” 女童伸出手,看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伸出手,轻轻触碰那只对他伸出的,幼小无力的手。 绝对、霸道、无可质疑的封禁能力。 女童直视着他的双眼,像是催眠,又像是安抚般说:“在这样的力量下,海被杀死了,你活了下来。” “海被杀死了。”他重复到。 他捏着笔,低垂着头,不再说话。 —————————— 说出来有点可笑,不管咒灵是在领域里还是什么胡编的集体潜意识里,莲都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进不去。 因为玩家的游戏里不存在咒力。 在尝试过触碰无法将两位警察从昏迷中唤醒后,她进行了简略推断: 1.昏迷中的人身上没有咒力。 2.死去的人身上有咒力。 得出:某个时刻,咒灵会降临现实,带来肉///体的死亡。 当咒灵与现实交汇的刹那,就是唯一祓除的时机。 那么,也许昏迷、发呆、神游,以至于误入被污染的潜意识里的人们并不会一开始就会碰到咒灵,他们会等待一段时间,直到咒灵杀死别人赶来,又或者触发某种条件引起咒灵注意。 考虑到尸体的时间流速差异,也许这段时间会比较长。 长得令人难以忍受也是有可能的。 那么现在她手边有没有一位心性坚韧、能力强大,经验丰富,起码能撑到和咒灵面对面的存在呢? 于是莲一边调动考官的参与感,一边尽力将所有也许用得上的信息自然地透漏出来,同时还要稍微遮掩一下咒灵的危险程度。 因为考官先生看起来真的非常擅长明哲保身。 但是考虑到咒灵飞速增长的杀人速度,莲没有放任它多杀几十个人来收集情报的意图。 祓除的过程非常顺利,将两位昏迷警察作为进入引子,同时让考官陷入发呆恍惚的状态。莲将手悬在考官一厘米处——既为了能及时消除咒灵,也为了防止抹除能力或是单纯的触碰将恍惚状态的考官在遇到咒灵之前唤醒——几乎是考官开始颤抖的刹那,她就立刻触碰了考官。 另外一个醒过来的警察证明咒灵确实被解决了,但是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的山本先生精神状态显然不是很好。 如果这世上真有灵魂一说,那山本先生的灵魂仿佛已经淹死在了那片海里。 不过这就要论及莲选择山本先生的另一个原因了。 莲循序渐进地引导倒霉的考官重新适应这个活着的世界,等到工作收尾,她以庆祝之名又和山本先生一起去警察局旁人烟稀少的拉面店里吃面。 “山本先生早上就是在这里解决的早餐,味道怎么样?” “……” “那就再吃一遍吧。” “……” 在等待的过程里,她又问:“山本先生娶妻了吗?” 山本先生神情果然恍惚起来:“……娶了。” “果然。”莲说:“山本先生和妻子的关系一定很好。” 她看着山本恍惚的眼神,继续说:“那个手表——对,左手上的手表——多了一个按钮,自从怀表的时代过去后,常有人会在机械表上设置机关,在夹层里放上重要的照片,我看到的第一眼就猜测里面是山田先生爱着的人。” “爱?”山田大介用右手抚摸着手表,空茫地睁着眼,像两只干涸的鱼眼睛:“不,已经没有了。” “怎么没有了?” 山田大介抓着手表说:“没有了……安心的感觉——全部都烂了。” 莲没有在意他混乱的话,拿了双筷子,抵着手对齐:“人总有时会误以为爱会随着泪水流光——打开看看她,山本先生。” 山本先生过了一会儿,才动作熟练地打开手表。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里面笑着的一家两口。 毫无动作。 等到莲将面挑完,对着面汤犹豫时,坐在对面的男人突然死死抓住手表,发出了不似人类的痛苦吼叫,眼睛里没有一丝泪水分泌,手掌却被掐得鲜血滚滚,仿佛流干了泪水的人要用血液哭泣。 ——但是有锚点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怎么也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说起来,这个拉面怎么一点味也没有。 17. 4 最后这个咒灵上报的等级是特级,定下来的术师等级则干脆升到了一级。 这样珍贵又无害的能力对人类的珍贵性不言而喻,考虑到禅院莲无法用咒力保护自己的特殊情况,咒术总监部甚至规定她出任务必须有一人以上陪同。 之后几月她又完成了数个不同类型的祓除任务,彰显出来的抹消能力没有短板,百分百的完成率与极短的耗时毫无疑问震撼人心。 在刚出道的这会儿“订单大放送”优惠过去后,禅院莲便只对救火任务和疑难杂症感兴趣,也就是说,只有付出足够的代价,或者咒灵足够古怪才能请的动她。 不过实际上这些大家族出身的咒术师几乎都只能由高昂代价请动,像禅院莲这样愿意出面解决疑难咒灵——往往也是这种咒灵致死最多——的术师完全可以称之为活菩萨。 在救下几个咒术师后,大家逐渐不约而同地认可了禅院莲的地位—— 咒术界的【脆弱珍宝】。 几乎不需要成长时间,抹消的术式一出现便已经是霸道又不讲道理的完全形态,但也看不见成长空间,没有咒力强化的身体令她的□□力量上限钉死在了人类范畴,又无法使用各种结界、简易领域、咒具——这样的术式仿佛是由上天定制,单纯地肩负抹去一切咒灵的使命。 这样的声势下,抹消的风头甚至隐隐盖过了六眼。 在听到这样汇报的时候,莲正享受着温柔的女仆小姐提供的早起服务。 “抹消的风头盖过了六眼?”她意味不明地复述了这句话,对若月小姐说:“那群偷懒的家伙买情报的时候连伪装都不会做,结果得到的东西全是挑着禅院爱听的编的。” 有着漂亮棕色眼睛的若月小姐抬头看她,泛起如春水般多情的柔软笑意:“要出手整顿那边吗?莲小姐。” 莲配合着咕噜咕噜吐出嘴里的泡沫,被毛巾轻轻沾去水分,回复道:“排到第三位,可以和采购、人事一起处理,先规划结构——让忠三负责这件事,一周后在【湖心】给我口头报告计划。” 若月小姐浅笑应下,又继续将剩下的文字汇报读完。 处理完琐事之后,莲便准备出发活动活动,闷头学习了半个月,今天她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不算太难的咒灵,而这个任务之所以出现在她的选择范围里,主要是委托者给的报酬太丰厚了。 一级攻击性咒具,价格炒起来可以过亿,更何况这把咒具是难得的太刀外表,用起来会比奇武顺手很多,一般在黑市里都是有价无市。 她事前已经派人将委托者调查了个底朝天,又跑去长老那听了一耳朵该家族流传出来的辛密,现在正对这个任务感到跃跃欲试。 她走到协助者等待的和室,却发现了某个歪着身子正百无聊赖地往嘴里塞点心的家伙。 一旁的仆人自觉解释道:“禅院宏树大人于今日卯时(5-7)被发现昏迷不起,余下数位有资格保护您的术师皆同样重伤,总管大人已带人前往确定具体情况,这位便是……”他的表情似乎很想说是幕后黑手或者罪魁祸首,但是嘴上还是说着:“……这位是自告奋勇担任您的护卫者的人。” 莲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回应道:“是吗?不知道宏树他们伤势怎么样,改时间我会亲自探望的。” 偷吃点心的家伙胡乱吞了口茶水,拍拍碎屑,说:“在老宅这么安全的地方能有什么事,肯定是他们自己不小心撞到哪里了,这些粗心大意的家伙看到你去探望说不定会羞愧致死,让他们自己呆着养伤得了。” 莲说:“每一个都不小心撞到哪里了?” 厚脸皮的家伙面不改色地回答:“说不定呢,我老早就觉得这些弯弯曲曲的路设计得太反人类了,趁着这个机会全部推掉改成直线怎么样?” “那也未免太不解风情了。”说出莲心声的是若月小姐,她仍是一脸微笑模样,主动过来递了个梯子:“甚尔大人实力强劲,又不会受小姐能力影响,是护卫者的上佳之选。辅助监督的车已经到了,毕竟时间不等人,不如就此定下?” “甚尔大人”看了眼她,收回视线,说:“别叫我大人,怪别扭的。” 若月小姐从善如流俯身道:“失礼了,甚尔君。” 莲看了眼腰间别着把劣质咒具的甚尔,并不多说什么,一锤定音道:“那就走吧。” 禅院甚尔起身,弯腰,单手抱起小孩,对着面露惊讶之色的若月小姐说:“领路。” —————— 辅助监督是自家的,因此并未对突然更换的护卫提出质疑,只是问需不需要将报酬改换到新来者名下。 莲说:“不用,这位是自费上班。” 甚尔说:“就当是医药费吧。” 他抱着莲上了被他们搞得云里雾里的辅助监督的车,把莲放下,兴致勃勃地问:“去打什么?” 辅助监督误以为这是对他问的话,非常专业地回答: “这次委托来自末流咒术师家族泽尻,祓除目标是二级咒灵鹰无女。据委托人自述,该咒灵为三级术师死后所化,目前盘踞于泽尻祖宅,能够通过生前熟悉的事物进行空间跳跃。‘窗’事先探查过一遍,既没有见到咒灵本体也也没有遭受攻击,仅能确定咒灵是二级程度,怀疑必须由咒灵生前仇敌前往才能引出。 我们现在正驶往奈良的和束町,预计一个半小时内抵达,计划先去町里和泽尻会和,再一同前往祓除咒灵。” “生前仇敌?”甚尔挑眉。 “据说——”辅助监督顿了顿,改为更严谨的说法:“根据来源不可考的信口胡说,这位死去的三级术师是泽尻继承人的妻子,平日会折辱一切靠近丈夫的年轻女性,借住在祖宅的一位表小姐不堪其辱,在某次争吵中失手杀死了她。 事发后泽尻立即举族搬离老宅,目前并未出现人员伤亡。” 甚尔说:“这就是那个,‘普通人无法杀死咒术师,死去的咒术师会变成咒灵归来’的例子?典型得像是书本里的知识点直接蹦了出来。” 莲说:“虽说是末流咒术师家族,平日里也该会教导这些常识才对……我记得泽尻的咒术师有两个,一个是家主,一百多岁的二级,另一个是旁支过继来的,二十多岁的男性,三级?” 辅助监督回答:“是的,这位二十七岁的三级咒术师泽尻清俊便是死者的丈夫,【居酒屋】那边说他样貌中上,举止典雅,平日里很有一些避之不及的狂蜂乱蝶,风流事韵也不在少数。” 甚尔说:“咒灵还没打,先听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平时的委托情报有这么详细吗?” 辅助监督笑了笑,车仍开得很平稳:“毕竟是莲小姐的任务……这些都多亏了莲小姐的指导,平时我们也会尽己所能让情报达到这个程度的。” 莲很自然地无视了辅助监督的恭维,说:“关于普通人‘失手’杀死了三级咒术师,那边后来给出的解释是什么?” 辅助监督说:“泽尻说这位三级术师生育了一位强力咒术师苗子,本人因此伤了根本,沉疴难起,缠绵病榻已久,是以普通人也能杀死。” 莲说:“沉疴难起,缠绵病榻,但是能见到借住的表小姐并发生冲突?” 辅助监督一下绷紧了全身肌肉,紧张懊悔得想穿越回去拿这个问题狠狠质问忽略了的自己和同事,此刻他只能搜肠刮肚,强作镇定地回答到:“那边推辞这位表小姐事后被用了家法,一直昏迷不醒,是以我们没能知晓她和死者发生冲突的具体经过。” 他顿了顿,从后视镜里看了眼禅院甚尔,在接触到莲的眼神后收回视线,继续说道:“此外,从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泽尻中有关于生育秘法的流言。” 莲点头,示意提问结束,她抬头看甚尔。 甚尔说:“怎么,让我识相点就自己离开?” 莲说:“你实在很会挑任务。” 甚尔说:“我都在车上了,现在也不可能半路下去吧。” 莲说:“不是不行。” 甚尔说:“对谁你都主动出击,对我你就要往外面推?” 莲:…… 没见过上赶着当工具的。 不早不晚,正好是和甚尔一起的时候碰到了一直在调查的线索,很难说他的运气是好还是不好。 莲说:“接下来可就再没有离开的选项了。” 甚尔撇了她眼,粗暴地揉了揉小孩脑袋:“明明在乎那些的只有你。” 他说:“我的答案一直是无所谓。” —————————— 与泽尻的汇合地点在町内最高档的酒店里。 町——市以下,村以上的行政区划。 町内最高档,这话说来实在奇怪。 西式的大洋楼外摆放着鲜花,一条宽大的红地毯延伸数十米,门外站着四个容貌姣好的迎宾小姐,大开的正门里,隐约可见人影绰绰。 辅助监督远远停下,迟疑道:“这……泽尻那边说包下了酒店。” 莲看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说:“既然没有向别的咒术师下委托的消息,那这个阵仗自然是为了欢迎我——这是想着一级咒具只有一个,不如利用个彻底。” 禅院甚尔先下了车,此时倚着车门望向那边,似笑非笑:“借机开个宴会认识一下?这谁想出来的损招……怎么,进不进。” “甚尔觉得呢?” 甚尔低头往车里瞟:“我进去把他们全揍一顿,然后把最老的那个给你拎出来。” 莲:“……” “也可以。”莲说:“打错了就开除你。” “啊,真严格。” —————————— 鲜艳明媚的迎宾小姐大声传唱禅院的名号,窃窃私语的人群猛地安静,二十多道目光齐齐聚焦于大门前的幼小身影上。 逆着光的市松人偶,唯有松绿色的眼睛亮得令人胆寒。 18. 4咒灵:鹰无女1 首先不得不提出的是,莲非常擅长和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们打官腔。 其次,她的话术早已经升到了LV10,魅力是LV6,侦察LV7,推理LV8。 话术加说服,魅力令人不自觉放下戒心,侦察获取漏洞,推理则能导出这些不寻常的漏洞后的隐秘事件。 最后,御三家之一“禅院”的名声非常好用。 对大多数人而言枯燥又虚伪的宴会对莲来说是情报大放送,把整个家族叫得上号的人全都摆在她的面前……这个家族能藏得下谁的底裤都算游戏无能。 典型西式迎宾酒店装修的大厅里堆砌着生硬重复的茛苕叶花纹,金色与白色的粗劣搭配缤纷喧闹得空乏。九张铺着洁白桌布的圆桌对称分布,但只有最中间的那张被安排了十张仿巴洛克的木制高背椅。 在这张唯一带有座位的餐桌上,白色餐巾被折叠成各不相同的精致造型,复杂程度与高度则是由主位至下位依次递减,毫不掩饰地表现主办方鲜明的阶级观念。 泽尻众人簇拥着将抹消术士往主座迎去,为首之人是位老得几近蜷缩的老者,像是久久留恋枝头不愿落下的果实,已经完全彻底地失去了曾经甜美饱满的果肉,只余一层死皮不甘地扒在仅剩的崎岖果核上。 连皱纹都吸满了严肃刻薄的老者此刻强挤笑容,意图散发出和蔼的气质,结果只透出了令人不适的谄媚讨好。 按照约定俗成的礼仪,此时应当对上座推让再三,尊贵的来客却不作言语,径直端坐于上座,无声表达责问的态度。 恭迎声安静下来,只剩下老者的声音说着失礼的歉词。 甚尔站在莲身后,无聊地看着他们暗流涌动的交锋,注意力逐渐偏到大厅正前方摆放的简朴刀具上。 那把刀很强。 刀鞘、刀镡、刀柄上都没有任何花纹配饰,色调单一古朴,一切设计全是仅由实用出发,自然而然地散发着力量的美。 那把刀放在这里,并不显得它本身拙朴,反而讥讽地衬出这里一切矫揉造作得丑陋。 那肯定是把很适合染血的好刀,他有点想试试手感。 宴会上的氛围不知何时开始逐渐解冻,坐位上的众人按照尊卑顺序条理分明地“闲聊”着,位于上座的女童只漫不经心地抛出几句话,引得众人纷纷回应恭维,竟也显得来往热络。 泽尻有心不提正事,绕着圈子请客人久留,只是酣谈半晌,惊觉哪怕是以多对一也不知不觉被人提着鼻子走,眼见女童轻描淡写几句话就令原本便有龌龊的派系浮躁起来,挨着莲坐的泽尻家主清咳一声,又挤出笑,这才聊起“鹰无女”。 他说:“那鹰无女,原姓鹰无,面容妖媚,为攀我门故作清纯,实为蛇蝎毒妇……” 莲没兴趣听些充满主观偏见的不实情报,说:“直到现在,我似乎都没见过那个用来当诱饵的‘仇人’?” 泽尻家主脸上浮现被打断的怒火,又自己强按下去,勉力笑道:“正拘在隔间,以供您驱使。” “听说受刑伤重,不得见人?” “是,顽女性烈,不耐刑罚,竟欲咬舌自尽,此番堪堪救回。”老者转头命令道:“带上来。” 站着的人中有个迅速应是,不多时便用麻绳拉了个人回来。 与其说是“堪堪救回”,不如说全凭人类本身的生命力撑到了现在,在地上拖行的少女身上只有寥寥救治的痕迹,开放性的伤口大多红肿破溃,血液和污迹混合着发酵出难闻的臭味,那张开喘息的嘴中隐约能看见切面光滑的半截断舌。 莲面无表情地扫了眼神色各异的众人,问甚尔:“看见了吗?” 甚尔脸上是与莲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说:“看见了。” “几个?” “啊?”他下意识看了眼莲,又返回去看那些人:“两个、唔……四个?” 莲说:“七个。” 泽尻家主疑惑地询问这段对话的含义,莲只是不带感情地看了他一眼,表现出一贯的高傲,说:“您的意思是,让我带上这种……污物?” 别有用心的人总会表现出更强的忍耐力。 泽尻家主识相地没再多问,皮笑肉不笑地让把人带上来的家伙磕头道歉,并命人将少女带下去整理。 “在如今时代,严厉如贵家法真实属少见。”莲说。 老者说:“只有严厉的规矩才能让所有族人紧紧团结在一起,何况那鹰无女既是咒术师,又是长辈,杀人者就是以命偿还也是应当。” “……偿命。”莲将这词在口中绕了一圈,说:“看起来再过半刻,这位‘仇人’也不必去咒灵手中‘偿命’了。” 下不来台的泽尻家主讪笑两下,又随意找了个替罪羊以私仇蒙混过去。 —————— 差不多摸清了泽尻的内部派系,莲便准备结束会谈,她婉拒了泽尻家主的休整邀请,点名本次故事主人公泽尻清俊前往协助。 这位过继来的继承人显然不太得人心,有的人恼于他后宅不宁祸及全族,有的人打着去父留子以便操控的念头,都赞成他陪贵客一同前去面对咒灵。 泽尻家主没理会众人对他指定的继承人的排挤,就在莲准备出发时,他带着个男童过来,像是送附赠品般说: “这是鹰无女的后代一郎,时年七岁,已明白事理,带上他说不定会有奇效。” 工于心计的人往往将真正的意图藏在边角之中。 莲看了眼目光呆滞,行动刻板的男童,以漫不经心的态度应下。 —————————— 和禅院一样,泽尻的老宅建在深山老林里,风格也大差不离。 甚尔看了眼崎岖的山路,一手抄起莲,说:“这地方恶心得像是回了老家。” 泽尻清俊有些诧异地看了眼宴会中一言不发,被大多数人默认为保镖甚至仆人的甚尔,又咽下疑惑,伸手对被收拾好了的少女说:“失礼了,欣子。” 值得一提的是,他并没有任何协助自己年仅七岁的孩子上山的意图,甚至连视线都会有意避开。 山路道窄,铺就的石砖在经年累月的自然侵蚀下多有崩坏,各式各样的野草从石砖缝隙拔出纤叶,生长得一派郁郁葱葱。自然的勃勃生机往往与人类的繁盛此消彼长,从人类的角度,这里说一句荒凉破败也无不可。 泽尻清俊在前方引路,甚尔跟在后面,莲则趴在甚尔肩上,视线毫不掩饰地跟随着最后面的泽尻一郎。 不管是外表还是年龄都归属于人类孩童范畴内的男孩一言不发地爬着楼梯,但要真以人类孩童的要求来看他,不管是乖巧程度还是体力都未免过于异常。 莲微微偏头,对着甚尔的耳朵用气音小声说:“那小孩的咒力看起来怎么样。” “比前面的大人还要高一点……而且很有既视感。”甚尔也小声回答。 “既视感?” “总觉得这种像鬼一样的小孩在哪里见过。” 莲从甚尔肩膀上直起身子,抬头,无声盯着他。 “啊……”甚尔有点心虚地把小孩的脑袋按回肩膀,果断道:“像你。” 被迫趴回去的莲没反驳,动了动,找了个小脸正好陷进他颈窝的舒适位置,只冒出一双绿眼睛继续观察。 确实很像。 泽尻一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黑色的眼珠木楞地睁着,皮肤白皙,在这样的运动量下也呼吸平稳,额际干燥。他眼睛直视着注视着他的莲,但不带任何恐惧或好奇的情绪,只单纯是因为被注视而注视。 扫过衣际的嫩草,在脸侧飞过的瓢虫,咯脚的小石块,树上垂下来的尺蠖,这些只要是感知正常的人都会注意到的东西,却没分得男孩的半点目光,就好像那具身躯里并不存在能思考的灵魂,只有维持人类生活的基本应式。 要说的话,这孩子比玩家还拟人。 —————————— 正中太阳稍向西偏的时候,一行五人抵达了泽尻宅邸,也许是因为坐落山间的缘故,仅闲置了三日的房子蒙上了一层肉眼可见的薄灰。强盛阳光毫无阻碍地照亮此方每寸土地,落到人身上时带来一如往常的温暖热度,令这座存在咒灵的空宅并不阴森。 “接下来……”泽尻清俊有些犹豫地看向被放下来了的年幼抹消术士。 “有种被人盯着看的感觉——”禅院甚尔出声打断,猛地看向垂着头的无力少女:“是你吗?” 没等目露惊恐的少女做出什么,他又自顾自地说:“消失了。” 莲说:“真谨慎,看来得主动出发寻找本体了——泽尻先生,请带我们去鹰无小姐生前停留最久的地方。” 泽尻清俊说:“最久……应该是卧室吧,怀孕之后,她就很难离开床了……变成咒灵后,她还会停留在那里吗?” 夫妻俩似乎也不是貌合神离的那种情况。 莲看了眼他,说:“通过生前物品穿梭空间,那里会是它最有利的战场。” 她。 它。 泽尻清俊瞳孔微缩,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最终只应了是。 19. 4咒灵:鹰无女2 无人的宅邸里行进着沉默的人,脚步声与回声交错回响,辐射出空旷的死寂。 直到一颗巨树猝然砸下! 巨响、烟尘,建筑结构轰然崩解! 早有准备的玩家迅速打开第三视角,悄无声息潜伏转移。 灰尘弥漫的朦胧光线里,她在男孩背后的视野盲区无声睁开眼睛。 却见泽尻一郎毫无征兆转头,将脖子扭至人类极限角度,待发现无法继续转动后,才将身体也扭曲着偏转。 ——那黑色的无机质瞳孔与她对视。 —————— 提问,对视线这么敏感,是哪种东西的习性? —————— “被抓走了,闪现的能力真是耍赖。”甚尔抱怨道。 “我这边也跑走了。”眼睁睁看着泽尻一郎面对着她倒退着跑掉的没用玩家态度倒是非常坦然。 “诶?”同样面对猝不及防的袭击却仿佛活在另一个剧场的泽尻清俊愣愣看着他们两个。 莲对他说:“无伤大雅,继续带路吧。” 普通人对这种场面很难不提出疑问,但长久以来早已习惯服从大家长权威的泽尻清俊习惯性地应下,他带着疑虑转过身去,发现残瓦断垣正好将路堵了个严实。 他说:“如果不穿过这里的话就只能绕路了,禅院小姐觉得怎样比较好。” “直接过去。”她说:“希望那位欣子还能有个全尸。” 泽尻清俊身手还算敏捷地越过废墟,闻及此言顿了一下,转过头问:“您愿意救欣子?” 莲注意力集中在脚下,嘴里回答他:“虽说希望不大,不过我是能救就救那一派的,倒是你,对那位欣子是兄妹之情还是爱慕之意?” 泽尻清俊叹了口气:“我和欣子并不算熟识,帮助只是出于对弱势者的同情而已,她年龄只有我的一半,本应拥有更多的未来和希望。” “哦?”莲利落地翻越障碍:“那你的妻子是憎恨一切靠近你的女人,还是被你暧昧的态度所激惹?” 他微微转头,说:“家妻……是我的错。” 他神色之中所蕴藏的那种冥冥中的灰败仿佛突然上升,使得眉宇间的忧郁变成了悲哀的颓丧,苍白的双唇抿着,没有再解释的意图。 此刻他们正好穿过了废墟,瓦砾、木头和树枝组成的小山上突然滑落了个什么东西,三人同时凝神警惕,却只看见了一个微微滚动的弹珠。 甚尔一个侧步挡在莲斜前方,迅速做好了便于战斗的起手势,并分出注意力警惕四周。 “不仅能闪现还能远距离操控物品?”没发现其他异常的他说:“定个二级真是委屈它了。” “毕竟在人家的地盘。”莲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是和‘鹰无’生前有关的东西?” 泽尻清俊意识到了这是对他说的话,于是收回视线,说:“是……” 莲说:“我要的可不仅仅是一句是。” 泽尻清俊说:“抱歉……这个应该算她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那已经是六年以前的事了,她在等我的时候去和公园里的小孩打弹珠,一点没剩地全赢了下来,从战利品里选了一颗金色的送给了我。” 甚尔说:“这算什么,打感情牌吗?” “咒术师所化咒灵……”莲回想了一下,说:“典籍里记载的东西既不严谨又多有漏洞,所以也不排除还保有一切情感的可能。” 泽尻清俊留念地看了眼那个和地摊上最普通的廉价弹珠别无二致的“第一份礼物”,最终只是将它遗留在石子与泥土的缝隙里,沉默着继续领路。 没走几步,一个纸风车突兀出现在了前路。 深林空宅里回荡着的温柔微风轻轻抚摸着这个用最简单的折法折成的陈旧鹅黄色四折风车,哪怕因保管不当而多处损伤,那慢慢转动的样子仍旧很打动人心。 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盯着泽尻清俊。 泽尻清俊窘迫道:“呃、这个是、抱歉,这个是、这个是——我记不太清……” “才第二个而已。”禅院甚尔鄙夷地拍了拍小孩脑瓜:“以后不要长成这种大人。” 莲远离这个只是想趁机拍她脑瓜的家伙,很干脆地回复:“我会雇人专门替我记录这些的。” 甚尔:“你倒是先别这么坚定地往人渣的方向长啊。” 泽尻清俊羞愧欲死:“请不要这么说,我有印象了,是六年前的京都庙会……还是说五年前一起去的新潮手工小铺?之前那个她很喜欢的幼儿园门口宣传送的也是纸风车,还有风信子花田出任务的那会——对不起太多了我真的想不起来……” “轰!” 廊桥也变成了一片废墟。 …… 原来不是忘记了,是太多了不知道是哪一个啊。 两个都不知道有情人能过得有多腻歪,擅自以己度人的禅院陷入沉默。 甚尔沉默着率先往前走,路过泽尻清俊身边时给了他一个非常复杂的眼神。 莲也沉默地往前走,用同样的眼神看了眼他。 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这样看的泽尻清俊既羞愧又无措,只好捏着袖子跟着走。 翻过废墟,果不其然出现了第三个物品。 泽尻清俊很识相地走了过去,这次倒是一下就认了出来:“是这个蚂蚱……都枯成这样了竟然还是完整的。” 他像与不知在哪的咒灵对话一样,说:“那次你让我猜这个草编的蚂蚱最珍贵的地方,我说因为是你编的,你很欢快地宣布我猜错了,说最珍贵的是编它的两片芦苇叶。” “因为那是来自你故乡的野草,代表着你将无忧无虑的家乡分享给我。” 他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温柔的微笑,但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微笑时,羞愧与灰败又报复性地涌了上来。 他最终把这个干枯得似乎一碰就能碎的草蚂蚱遗留在身后,继续领着可能通往咒灵本体的路。 第四个物品是一个看起来该呆在垃圾箱里的廉价空塑料瓶,时光让塑料包装的鲜艳色彩都陈旧发灰,只依稀认得“泡泡水”几个字。 他说:“看到小学门口有小孩在吹泡泡,你也闹着要吹,于是我去小摊上买了瓶给你。你吹的时候还用上了咒力作弊,让泡泡既大,又不易破,直直往天上飘,我则和小孩一起仰头盯着你飞的越来越高的泡泡,直到高得几乎要融入云彩。” “最后小孩们把你围了一圈,都没有我的位置,你就看着我笑。” 他没能再笑,只带着痛苦继续走。 一枚硬币从天上掉下来,正巧落在他手里。 一枚五元硬币。 “是新年祭拜吗?” “人群很挤,把我们也挤得紧紧挨在一起,直到这枚硬币不知怎么地从捐赠鼎里落下,像这样砸中我们的手,我们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十指相扣很久了。 我们幼稚地争论了很久是谁主动的,但谁也没松手,寺庙里的僧人捡起硬币放在我们十指相扣的掌心,说‘良缘永结’。” 他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拿着硬币看向能主导一切的抹消术士,眼睛里几乎是有泪的水光,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将硬币遗弃在了木栏杆上。 —————————— 红围巾系在院门上。 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红围巾,哪怕在门锁上绕了好几圈,仍旧落了许多在了地面,被尘土与污渍沾染。 泽尻清俊说:“杀了我吧。” 他站在门前,无法动弹。 莲说:“你的妻子已经死了,眼前这个是有着她生前记忆的咒灵。” “她就是!”泽尻清俊低吼道:“我难道非得害死她第二次吗?” 他几乎话刚出口就道了歉,嘴里熟练地念出一长串歉辞,还乖顺地去解那条红围巾。 他一边慢慢地解,一边努力语气平和地问:“禅院小姐,一个人如果有生前全部的记忆和情感,在您眼里,竟然也不算本人吗?” 莲说:“以你的经历,竟然还能相信童话故事吗?” 泽尻清俊顿住,过了会儿,将解开的红围巾缓缓抱在怀里。 这条围巾仍然很柔软,甚至还能给人以温暖和力量。 “您说得对。”他轻声说:“您拥有强大的术式,还有绝对冷静的心与敏锐的判断力。” “而像我这种无能的废物,连不相信也做不到。” 门缓缓打开。 目的地就在门后,此时就算建筑被毁也不影响通行,因此泽尻清俊没再说徒增可笑的回忆,径直走了进去。 门后有两人。 一是活着的欣子。 二是一件人立的和服。 —————————————— 虽然嘴上说着尽最大的可能,但实际上谁都不认为欣子有活着的可能。先不论虐杀人类是咒灵的本性,哪怕是个正常人也会对杀害自己的人抱有杀意。 被“家法”割去舌头,关在无光的杂物间里忍受黑暗与疼痛的少女,却没从理应“偿命”的对象那里受到任何伤害。 她拄着登山杖,一瘸一拐地向他们走来。 泽尻清俊捧着围巾,向那件仿佛有人穿着般站立的和服走去。 一人被抹消术士所触碰,毫无异变。 一人毫不顾忌那和服的怪异奇诡,像对待自己仍活着的恋人般,为两人一同围上红围巾。 他像孩子依恋母亲般,微微低头,倚靠在恋人的颈间。 “自那以后,再没一起看过一场雪。” “约定也一个都没有完成。” 20. 4咒灵:鹰无女3 这是只有最温柔的童话才会出现的情景。 无生命的纯白振袖抬起手,做出徒劳的拥抱和安抚,似乎真有留恋某人的灵魂寄居于此。 但是那一眼可以望到底的空荡衣袖,又可笑而无比鲜明地彰示恋人中的一位已经不可挽回地死去的事实。 那是段已经结束的爱情故事,往后尽是烛火熄灭后于寒风中飘忽不定的余烟。 “在卧病在床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她憎恨每一个人,包括我。”泽尻清俊轻声说:“出现的这一切都是被遗忘的杂物,我本以为等我也忘掉后,这些东西就成为了全然的垃圾——一如它们本身的样子。” “但是您看。”他松开拥抱,牵起那只由咒力构成的手,怀着某种郑重的仪式感,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缓慢相扣。 他说:“她一个人也没杀过,她比谁都要干净。” 日影偏斜。 木质垂花门无声矗立,分割阴阳。 门内的男人说:“这里站着的是我的爱人。” 抹消术士立于门外煌煌日光之中,那平静注视的姿态,几乎给人知晓未来的凌驾感。 她说:“看来你已经下定决心保护它。” “是,我会回去请求父亲取消委托。” “是吗?”抹消术士问:“你的话语,分量够吗?” 当然不够。 不去结党连群,汲汲营营,就得不到可以偏袒某人的权力。 门内男人带着近乎疯狂的平静,说:“父亲最在乎的就是咒术师的延续,如果那个有着咒术师天赋的孩子死去,他必定愿意倾听我的请求。” 这个男人当着死去妻子的面说要杀死他们的孩子。 抹消术士微微笑起来:“你疯得可真不轻啊。” —————————————— 莲答应了泽尻清俊的请求。 不是去杀自己小孩那个。 驱使咒灵为自己效力在咒术界里是常规操作,虽说保有爱情的咒灵是头一回见,但是这咒灵目前为止一人没杀也是不争的事实。像咒灵这种普通人看不见、杀不死、反抗不了的东西,要不是技术和安全性不够,谁不想在家里养两只呢? 一个保有爱情的咒灵,说不定也愿意为爱干点脏活。 不想玷污自己爱人的泽尻清俊看起来对这套说法颇有微词,但是听到“对付这种长期处于自己的一言堂,差不多活了一个世纪的掌权者,利益比威胁更有可行性”后,也不得不认下了这些权宜之计。 “不要动不动就杀杀杀的。”莲对着泽尻清俊和禅院甚尔,摆出一副很热爱和平的样子说:“能用语言解决的事就多‘谈谈’。” 甚尔捣鼓着莲塞给他的卫星电话,闻言发出了一声很不屑的嗤笑,眼里写着“你看我信不信”。 那边的泽尻清俊则是犹豫半晌后,说:“虽然大家都说那个孩子是有天赋的继承者,但是……还请您留意。” “与您的早慧不同,”他眼睛里露出显而易见的憎恶,恶毒的形容从牙关里溢出: “那个披着孩子样貌的东西是毫无人类知性的、污浊的、玷污的、不该留存于世的——怪物。” 莲说:“你就是这样才会被排挤的。” 她看着愣住的泽尻清俊说:“别把这些说出来,你的父亲不是该提醒你很多遍了吗?这么心软可不行。” “放心吧,这些事你父亲已经和我商量过了,什么时候——他不是已经把一郎给我了吗?” “想不明白就别想。”甚尔看起来已经过剧情过腻了,把卫星电话揣进兜里,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说:“待会有战斗吗?” 莲说:“有,放点水。” 于是甚尔对泽尻清俊说:“这不就够了,快走。” —————————— 四人分成两队,甚尔和泽尻清俊去和家主商议,莲留在这边则是伸伸手就能消灭咒灵。 至于欣子,她留在这边反而比较安全。 出发的两人刚走,莲左右看了看,找了块干净点的地径直坐下,手上还拽了两根野草,用闲聊的口吻说:“接下就只需要等他们的回信了,反正现在也无事可做,鹰无女士,可以教我扎蚂蚱吗?” 那件在她眼中像布料解算的纯白振袖步幅小而平稳地走了过来,缓缓跪坐在地上,将和服下摆提拉整齐,咒力组成的无形的手折了两根野草,竟然也真的开始教起扎蚂蚱。 紧张得格格不入的欣子在这样既家常又诡异的氛围里无所适从,只好抱着登山杖呆滞地看着她们一教一学。 木制垂花门里关着的女人,木制垂花门外坐着的女孩,光与影的分割线,还有风中微微摇晃的纤长野草,地衣上排排列着的像模像样的蚂蚱。 她们接着学起青蛙、蜻蜓、小框、茶垫、信插。 莲说:“别光顾着看,去采点草叶回来。” 欣子正要起身,却被早有准备的莲拉住衣角,再看时,却见泽尻一郎出现在门后。 泽尻一郎站了一会儿,竟然也真的去采草去了。 欣子呆呆坐着,感觉更加无所适从。 她不明白很多事,只知道夫人是个很可怕的人,少爷是个很可怕的孩子,大宅常年被浓郁的黑色氛围笼罩着,这里只有尖叫、咒骂和哀泣,没有谁会微笑,也没有谁会扎蚂蚱。 她脑海里的夫人是躺在床上的怪兽,她也从来不知道原来她还会用草编各种各样的东西。 青蛙、蜻蜓、小框,这些都很有意思。 她悄悄往小小的抹消术士那边挪近了点,聚精会神地看着飘带似的草叶在那双手的操控下灵活穿插,编织的过程像魔法一样不可思议,不一会就有了小蛇的雏形。 她不知不觉凑得太近了。 抹消术士看了她一眼,拿了个蜻蜓塞进她怀里。 ———————— 怎么说呢,虽然本意不是真的想学草编技艺,但游戏的技能模块自己触发了,技能升级速度还是大师教学的逆天飞速。 本打算折两下就套话的玩家没忍住把技能刷到了五级,学习效率高的代价就是容易沉迷,她一不留神都开始自己创造新的样式了。 刚偷师完就把老师杀了是不是太缺德了? 玩家一边若无其事收着草蛇的尾,一边按着计划问道: “鹰无女士,‘爱’是什么?” 那纯白振袖没作声,只继续编着花。 是没有发声的器官也说不定。 在奇怪的地方坚持唯物主义的玩家没为说话对象的不配合而失去谈兴,自顾自地说:“虽然我不敢自称了解‘爱’,但显然,您也完全不明白这个东西啊。” “爱,不疯狂是不可能的;咒灵,不疯狂更不可能。” “保有理智、爱着谁、不愿伤人。” “您不觉得这三个设定凑在一起也太疯狂了吗?” 被无形的手编织的草叶停住了,纯白振袖后面站立的男孩抬头,露出空洞而无机质的黑色眼睛。 玩家漫不经心地端详着编好的草蛇,嘴里仍毫无顾忌地火上浇油:“有着‘爱’的咒灵,却连爱人身边女性都不愿伤害,您死后竟然比生前还要宽容——您是为了什么而变成咒灵的?” 她歪歪头,直视鬼童毫无人气的眼睛: “你要杀的是谁?” 21. 4咒灵:鹰无女4 穿上和服后,既没法跑,也没法跳,连大步快走都很难做到,更别提爬上树的最顶端大笑了。 她穿着爱人送的纯白振袖,半是甜蜜半是苦恼地抱怨,但当爱人轻笑着将她拥入怀中,一切抱怨就全融进爱的蜜河里。 爱这种东西,要怎么描述才好? 阳光下变幻着虹光的透明泡泡,甜得腻牙的像黄金一样流淌的芬芳蜂蜜,还有像是在仙境里叮咚流淌的岩缘清溪……世界上能把人填得满满当当的好事有那么多,但是一想到遇到这些好事时身边有他—— 那得有多高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啦。 她是在乡野长大的女孩,面对深宅大院时害怕得不得了,在这里大家都不会快乐地笑,也不会和她聊天讲八卦,背后有时会出现可怕的议论声,还有人们轻飘飘扫过来的眼神……哪怕那眼神里不带什么恶意,她也总是会既紧张又难过。 这个时候她世界第一勇敢的爱人超级果断地带她逃跑了。 雪像鸭绒一样满满当当地塞满了整个世界,他们依偎着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路灯暗淡的黄色光芒将雪花也染得暖洋洋的。 他们紧紧挨在一起,小声地哈着白气。 就见她的爱人从鼓囊囊的和服里头拉出一条长长长长的红围巾。 “哈哈哈……哈”她一边冷得吸气,一边大笑:“怎么会这么长,哈哈哈……而且这种红色,只有奶奶才会用啦!……还没拉完?真的好长哦,你到底是怎么塞进去的啊?” “不许笑。”爱人红着脸用带着体温的围巾把她围得严严实实的,小小的白气从他的嘴里冒出来:“是我织的……也不许笑我没有男子气概。” “笨蛋!”她一把抱住他的头,坏心眼地一点空气也没留:“会织长长长长——长围巾的男人,最有男子气概啦!” 雪下得那么大,但是落到身上一点都不冷,这个时候要是能看到星星就好了,暖洋洋的雪,黄澄澄的路灯,还有亮晶晶的星星。 说起来,下雪的时候看不见星星也太遗憾了吧! 她迷迷糊糊地笑着,抱着爱人说了一大堆怪话。 他怎么能这么讨人喜欢?泡泡、蜂蜜、小溪、路灯、雪花,还有在家乡看见的满满一整个天空的星星——全都想送给他! ———————————— 醒过来的时候,还是在风格典雅的和室里。 因为她感冒了,一时冲动跑出来的两个傻瓜连钱也没带,这场叛逆结束得这么仓促,甚至都没人知道他俩逃跑过。 但是她感觉自己轻盈无比,像是迎着狂风的大鸟,每一根羽毛都有力地昂扬着,拥有面对一切的坚决勇气。 她从小就能上山抓蛇打鸟,长大以后更是连一两层楼那么高的咒灵都能祓除,只是当一个大河剧里那样穿着漂亮衣服默不作声跪坐的女主人而已——虽然端正身子跪坐没一会儿就让她肌肉酸痛,但这点困难跟祓除咒灵时能威胁生命的疼痛比起来完全不值一提。 她会像妈妈一样,变成一个可靠又能干的妻子,然后再变成一个温柔又强大的母亲。 到时候他就是像支柱一样严厉的父亲——啊,不行,他根本严厉不起来,到时候小孩一撒娇他肯定立马就心软了——真没办法,那就只好她来严厉一点啦。 不过小孩子的话,果然还是开心最重要,她会编很多很多小动物,如果不小心恶作剧把小孩玩哭了,就用蚂蚱和小青蛙来哄小孩笑,没有小孩能拒绝这个! ———————— 很奇怪。 她的头有点痛,不是那种很剧烈的痛,是种闷闷的隐痛,还要带点没有睡意的困倦。 她怀孕了。 丈夫抱着她激动得掉眼泪,说他们有自己的小孩了,小孩肯定会很可爱。 属于她自己的小孩,她有点高兴。 但好像没那么高兴。 脑袋像被什么包着,没办法把快乐的情绪调动起来。 医生说她只是睡太久了。 ———————— 肚子好大。 她跑不起来了,连小步快走也做不到。 可恶,她的六块腹肌。 她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肚子里孕育的另一个生命,还有它的心跳。 丈夫脑袋靠在她肚子上听着胎儿的动静,她摸着他的黑发,想要微笑。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微笑非常废力。 ————————— 每到晚上的时候,肚子里的心跳就格外清晰,有时候她会误以为自己正在被孕育。 她很害怕,但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一种空落落的急迫感。 丈夫惊叫着掐住她的手。 她发现自己手上捏着一团带着血的枯糙头发。 是她自己的。 她后知后觉疼痛。 ———————— “停下来吧。”丈夫流着眼泪求她:“我们去医院看看吧?听说有叫妊娠期抑郁症的疾病,也许你只是生了病,看看医生就能好,如果真的很辛苦的话,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了好不好?” 他其实很爱哭,也不够坚强,不过哭起来很讨人喜欢。 不对。 是那痛苦很讨人喜欢。 家主说她肚子里的是咒术师,命令她必须生下来。 她用碗砸他。 她没有力气,只砸破了他身边人的头。 那个被她砸破头的人缝了两针,说:“家主在这布了阵法,你以后就安心养胎吧。” —————————— 她出不去了。 哪怕生命鼓动的巨大胎儿早已娩下,她的四肢却仍旧干枯得皮包骨头。 知道什么是皮包骨头吗? 骨头,上面覆盖一层软塌塌的,可以拉起来的皮,里面有一些水一样稀的肉。 卧室里有一扇窗,她则一整天一整天地盯着窗户里的狭窄的苍白天空。 她应该充满咒力、身体轻盈,可以肆无忌惮地奔跑跳跃,轻松爬上最高的枝桠,耳边听着人们声嘶力竭的惊恐尖叫,嘴里品尝眼泪、鲜血、脑浆、内脏,让人的身体内喷薄而出的血液在台阶上汇成涓涓流淌的小溪,把残肢断骸编织成精巧的篮筐…… 啊。 是这样没错。 所以,那个把她关在房间里的老家伙也太过分了吧? 她一定要杀掉他才行! —————————— 黎明,太阳还没出现,天空显现出均匀死寂的灰白色,院前死树的枯枝上,停了四只漆黑的乌鸦。 但是一丝声响也没有。 就像万物都屏住呼吸,默不作声地窥视着。 被表哥表姐们起哄而进入这座死宅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沿着墙走,却突然被一只破窗而出的手钳住手腕。 那枯骨般的手迸发出不合常理的巨大力量,破洞中激凸的浑浊眼球里却洋溢着明亮的希望的光。 “——杀了我!” 尖叫、挣扎,但最可怕的—— 是那像被蛀空了般,一捏即碎的脖颈。 22. 4咒灵:鹰无女5 “这些就是全部了。”那孩子说:“你会杀了我吗?” 莲说:“看情况。” 男孩空洞死寂的眼睛像是被注入了一抹灵光,此刻微微歪头,举止中竟有着股二八少女的娇俏: “可是,咒术师不就是该祓除咒灵吗?” “祓除咒灵,然后获得报酬。”莲说:“我要的比那多一些。” 男孩往前几步,先前还畅通无阻的垂花门前似乎有什么玻璃一样的东西阻挡了他,于是他干脆趴在那屏障上,将脸凑至他所能触及的最远距离。 他眼睛大大地睁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莲,似乎想要看到人皮阻挡的更里头去。 他问:“比那更多的,还有什么呢?” 莲仍旧席地而坐,平静地抬头看着那张被挤得扭曲变形的脸,回答: “金钱、权力、人才、附属、技术、秘法——以及敌人。” “敌人?” “敌人——同样也可以是同盟。”莲没有更多解释的意图,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上:“你的敌人是谁?” 他的眼珠微微转动,说:“是……把我关起来的家伙——” 他顺着屏障缓缓下滑,顺势摆出了可爱的鸭子坐,睁得要人替他担心会不会裂开的眼眶也回复了正常的程度,和微微蹙起的眉一起,传递出一股常理之内的悲伤忧愁。 他微微低头,双手贴着那层透明牢笼。 “我有一双巨大的翅膀,被漆黑狭小的房间死死束缚着,那翅膀从生出来起就没自由舒展过,反而因为过于狭小的空间挤搡得我无法呼吸,那种感觉……稀薄的空气、无法动弹、没有光芒、没有声音、没有希望……每一根羽毛都无望地挣扎着、抓挠着……” 他一只手攥紧胸口的衣服,深吸一口气,心有余悸地体味空气填满肺部的满足感,又突兀地露出了明媚的笑容:“那个家伙超过分的对吧?我要把他的骨头和肉一起嚼碎。” 他看着莲,眨了一下眼睛,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纯然期待:“有在怜悯我吗?” “嗯。”莲说:“但是——” “刚刚你脸上的表情,是仇恨还是饥饿?” 他一下愣住,脸上丰富夸张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空白。 “……我不知道。”他捧着脸,小指微微翘起,脸上慢慢露出陷入痴恋的少女的甜蜜神情:“到底是因为恨而想要吃了他……还是因为他看起来很好吃呢?” 他很果断地露出笑容:“你不要总引着我思考啦,不一门心思想着恨的话,我的脑袋就没法转动了。” 莲没再说什么,起身拍了拍草屑,然后伸出手。 “不要做复仇以外的事。” 在那被无声抹去的牢笼外,小小的抹消术士对扭曲着保有最后一丝知性的咒灵说: “否则,你就彻底死亡了。” —————————— “谈谈”组那边的进展有些诡异的凝滞。 在酒店最顶端的豪华套房里,泽尻家主听完了泽尻清俊打了三个多小时腹稿的劝说,却只微眯着眼睛,不置可否。 禅院甚尔则是连门都没进,倚在门外摆出一副等结果的样子。 禅院莲给自己分配祓除任务,给他分配交涉任务,什么意思不言自明,他从一开始就不在乎泽尻请俊能谈出个什么来,手倒是一直放在武器旁边。 异变正是此刻发生的。 既像是空气急速摩擦的音爆,又像是鸟类捕食前的尖啸,那古怪的声音越来越大,人们寻找声音的源头,发现竟是从一枚不知从何而来的硬币里发出。 直至“啪”地一声,像气球爆炸般的短促声响。 那里出现了个咒灵,将宽敞的房间挤得逼仄不已。 丢硬币的甚尔先不慌不忙地接了个电话,听到那边说: 【那是什么样的咒灵?】 什么样的咒灵? 尖而弯曲的喙和爪,锋利的羽毛,还有层层叠叠松弛垂坠的人皮。 它的腹腔完全是开放的,全靠人类女性样式的骨架和咒力支撑,其间悬挂着一颗肺,密密麻麻长着葡萄似的气囊。一对展开约七米的庞大翅膀完全由人的手堆砌而成,每只手都像有着自己想法般胡乱抓挠着,看起来反而像延伸着古怪的触须。 凭心而论,要是能飞起来的话,这也能算帅气的咒灵,但这由肉与骨组成的沉重翅膀还真就没有飞行的能力,全靠那些组成“羽毛”的密集手指抓着地面爬行。 那糟糕的场面,要不是战斗素养还在,他真的很想闭上眼睛。 不过也许是出于懒得描述的想法,禅院甚尔只对着电话那边说: “一只飞不起来的鸟罢了。” 二级咒灵【鹰无女】,本体显现。 ———————————— 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武器,上去随便过了几招,发觉这咒灵行动相当迟缓,有时会消耗气囊里的气进行一段快速直线型冲刺,只要注意别被那些乱伸的手抓到,也别和喙爪硬碰硬就行。 于是他一边和莲扯着些漫无目的的闲话,一边且战且退,有意无意把战斗往泽尻家主那边引。 “你在干什么?!”久未战斗过的老头一下失去了表面上的气定神闲和礼貌,恼怒又慌张地命令道:“快点把它引开,下面不多的是人吗?转移它的注意力!” 甚尔微微一顿,于是【鹰无女】的爪子直直朝老头抓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又抛出咒具,将那锋锐至极的爪子微微撞开—— 这老头只幸运地损失一条右臂。 他说:“别自己往咒灵上撞啊,泽尻大人,你看,咒具都为了救你损坏了。” 他一边几个后跳撤离战场,一边把手机按了扬声。 那边的莲像是知道他在干什么,出声道: 【我的护卫是咒具使,只有拥有咒具才能发挥实力,请您将约定好的报酬提前交付给他,他会保护您——当然,您更愿意自己挥舞刀剑的话,我这边也不会有意见。】 老头显然没有手挥舞刀剑。 此时情况紧急,咒灵的利爪近在咫尺,他来不及发怒,慌张地指向一个上了锁的长盒,甚尔也没要钥匙,抓着盒子就朝咒灵挥了上去,于是这道无用的防盗措施应声而碎,只剩下里头一把带着鞘的刀。 他把电话扔给老头,满意地用咒灵试刀去了。 【泽尻君】 电信号转述的话语有些怪异的无机质感。 【哪怕我不算孤陋寡闻,您的胆量也要令我眼界大开。】 【罔顾人伦、目无天纲、寡廉鲜耻、灭绝人性,若不是我多问了一嘴,真要被您满腹虚词诡说蒙骗过去。】 老头正指挥着泽尻清俊为他止血,听及此言也顾不得留意战况,问道:“您是何意?” 【囚禁三级咒术师,打破禁忌,将人硬生生转化为咒灵,此法之恶毒,在咒术史上也少见,您认为此等穷凶极恶之法,几个死刑比较值当?】 老头强忍着疼痛,冷汗涔涔地说:“请您明鉴,老夫对此事半点不知,完全是受歹人蒙骗……” 【那歹人在何处?】 “轰!” 他险之又险地被泽尻清俊搀扶着避开被攻击波及而砸下的挂灯,下意识回答:“他给出药和阵法后就离开了,我派人多方打听也没找到他的半点踪迹。” 泽尻清俊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慢慢松开了扶着他的双手。 【您的意思是,您既不知道主谋,也不知道真相,对原理、技术、转化过程更是全无所闻,于是就拿着半成品想要让我包庇您犯下的滔天大祸?】 老头立马意识道自己在危急状况下说错了话,开始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找着回转之法。 “嘟——” 等他想出什么凝聚近一个世纪的智慧的巧言妙语前,那电话就已挂断了。 接着一只喙从他天灵盖刺入,又有四根利爪从他腹腔穿出,鲜血与内脏顺着大开创口流淌而出,带着未出口的话语一同弄脏了地板。 那鸟抽出喙,又张开嘴,一口咬碎了头骨,囫囵咽进喉咙里。 咒力暴涨。 但场面却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禅院甚尔在不远处看着。 泽尻清俊在咒灵面前站着。 【鹰无女】咽下脑袋后,又去专心啄着余下的尸体,像是一头真正的饥饿已久的鹰。 整个顶楼,只有进食与肉块被撕裂的声音。 要是它一开始就以原型出现在众人面前,谁会相信它还真的保有爱情。 泽尻清俊沉默良久,最终颤抖着伸出手,轻轻触及那泛着冷光的锋锐尖喙,说:“不要这样……” 鸟也真的停了下来。 人类含泪的眼睛,与那怪异畸生的眼球对视。 过了三秒。 鸟张开满布利齿的喙,笼罩了男人的整个头颅。 男人望着鸟,失去了一切反抗的能力,但是那鸟却兀地向一边倒下,庞大沉重的身躯重重砸在地板上,迅速又过于轻易地结束了生命。 一把毫无特色的刀整根没入鸟的头颅。 禅院甚尔路过一动不动的泽尻清俊,去咒灵的尸体上拔回武器。 “也许这会让你好受点——” 他说: “它本来能避开要害的。” 23. 4咒灵:鹰无女6 已经是夕阳了。 天边逐渐黯淡下去的太阳弥留般爆发了最后的光亮,半边天空被染上了奇诡的绚丽色彩,另外半边则是在梦幻的蓝紫色渐变中汇入黑暗。 莲放下电话,说:“你觉得它会活下来吗?” 没有人说话。 莲说:“不过不管怎么样,在这样的天光里死去,也能说一句浪漫。” 就算想要一个好结局,在她接到委托前,这个故事也已经结束了。 她看向那个悲剧与阴谋凝结出的恶果。 泽尻一郎仍旧只是机械地以目光回应她的目光。 既拥有人类的肉//体,又有着咒灵的习性,本身能听从基本的命令,还可以承载咒灵的意识投射,同时携带着不俗的咒力潜能,要是泽尻家主能知道具体的制作方法,她还真能多留他一会儿。 莲看着空壳一样的男孩,说: “你的母亲离开你了,你的父亲想要杀死你,知道你身世的人都会为你的死刑投赞成票。” 泽尻一郎眼皮都没动一下。 “没法沟通可就难办了。”莲强行将话题延续下去,说:“咒灵和人类,你要选择那边?” “从你出生起,这世界上就注定不会有你的容身之所,人类不会接纳你,咒灵们则只会狂乱地挥舞杀意,你的未来通向哪里……你会有未来吗?” 莲安静地等待着回应。 风像呼吸般若有若无地吹拂着,树叶与草都静止不动,没有生物在这里停留,于是连一两声虫鸣也不会响起。 在最后一抹夕阳消散前,莲叹了口气,伸出手。 “被别人代替着做选择也算未成年的特权。” 她说:“过来,没被祓除的话,我会庇护你。” 于是只对命令有反应的无灵魂躯壳轻轻触碰了莲的指尖。 莲看着没有变化的泽尻一郎,自顾自地说:“果然是人类的部分多一点…… 等你再长大一点,能够往脑子里塞满各种无意义的思考后,说不定要为自己生命的意义痛苦余生呢。” —————————— 委托完成后就要收取战利品了,虽然主要委托人死得没留下几块肉,不过报酬反正不会打折扣,到时候再散布一点死者的‘惊天丑闻’、‘惊世骇俗的恶行’,连委托声誉都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宾馆顶层的房间差不多破坏了二分之一,幸好没波及楼下承重柱,赔偿金额也在泽尻承受能力之内。不过死了压在头上半个世纪的大石头,指定的继承人又没有能威慑众人的威信,众人一时为钱财分配闹得不可开交。 泽尻清俊揉着额头出门透气,正好遇上了坐着辅助监督车回来的禅院莲。 莲都不需要问前情提要就知道会发生什么,说:“这种场合下,你不在场可不行。” 泽尻清俊对相处了短短半天的莲反而比对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们更亲近,下意识说出了心底话:“抱歉,我不擅长这些……而且也没这个心情,尸体就在那,大家却只顾着争论赔偿和下一任家主。” “想要逃跑了吗?”莲说。 “……是啊。”泽尻清俊苦笑了一下,说:“我都想要从这个世界里逃跑了。” 莲伸出手,示意他将东西接过。 那是只刚编出来的草蚂蚱,草叶新鲜坚韧,洋溢着生机的绿。 “这是鹰无女士教我编织时的教学品。”她说:“如果你拥有家主那样说一不二的权威,或者能及时拆穿阴谋的敏锐、带着某人远走高飞的能力、战胜一切阻碍的武力,也许事情不会沦落至眼前的地步。” 他捧着这可以算是遗物的东西,耳边是女童稚嫩而平静的嗓音。 “你至少还有六十年可活,可以用这六十年保护什么东西,或者贯彻什么东西。不擅长的事哪怕拼着头破血流也要掌握,你是咒术师,天然地比普通人站在更高的起点上,拥有更多改变错误的能力。” “你想要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那女童问。 世界。 他从来没有想过世界的问题。 妻子不该死,欣子不该被割去舌头,族人们不该对亲人的死亡不屑一顾,肮脏的阴谋与算计不该发生。 那是什么样的世界? 他说:“我不知道。” “那就看看我要的世界。” 那孩子平淡地说着,话语里仿佛带着山岳般巍峨而不可动摇的意志。 他捧着草蚂蚱。 心底鼓噪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令他露出了轻柔的微笑。 他向抹消术士深深鞠躬,说:“拜托您了。” —————————— 等委托收完尾后,太阳已经完全落下,街边的店铺早早亮起灯光,在灰暗天空的衬托下显现出五彩缤纷的活力。路边小店里享用晚餐的人来来往往,大家出于礼貌压低声音,又在谈至酣畅处放声大笑,共同组成充满生活气息的嘈杂人气。 让辅助监督按时下班的莲拉着甚尔目的明确地钻进了家偏僻的小店。 甚尔好奇地拿着菜单翻了翻,看着价格最高600日元的定食套餐,说:“禅院明天要破产了?” 刚经手价值过亿的单子,请人吃几百日元快餐的莲毫不害臊:“量大管饱,欣子推荐的。” 什么神乎奇技的交际能力。 甚尔说:“不是吧,和她你也能聊得起来?” “略懂一些口语,”莲半真半假地补充道:“还有读心。” 她探出身子,伸手翻对她来说倒着的菜单,说:“我给她找了个手语老师,以她这个年龄应该能学得很快——啊,这个。” 甚尔顺着她的手看去。 三百日元的大胃王挑战,超大份激辣咖喱猪排饭。 ——她请的庆功宴甚至还是大胃王挑战。 难怪只带着他一个来吃,这要是被她的小弟12345看到了得痛哭流涕,咒骂禅院苛待了她。 甚尔说:“饮料管够吗?” 莲说:“我也不是真抠搜到了这个地步。” 店家冰柜里头尽是些七八十日元的气泡饮料,连过百的啤酒都没有,甚尔说这话完全是在调笑她。 她为了展示自己的雄厚财力,一口气买了十四罐可乐,还煞有其事地在餐桌上摆成9-4-1的三层饮料塔。 过来记单的老板娘好笑地看着他们,问道:“确定是两份大胃王挑战吗?小心别吃坏了肚子哦。特别是你,小家伙,超大份咖喱可是快和你人一样大了。” 玩家的胃可是黑洞,她玩游戏时一直把自己当垃圾桶处理多余的和快过期的食物。 毕竟真的垃圾桶满了还得倒。 面对老板娘当然不可能这么说,莲指着对面的甚尔说:“他可以装下两个我。” 老板娘打趣道:“那就拜托兄长君挑战两份‘妹妹’套餐了,顽张って(干巴爹)!” 她举着菜单,用吓唬的语气说:“完不成挑战的惩罚可是整整一千五百日元哦。” 甚尔非常顺畅地躺平,说:“罚款从这小孩那里扣。” 这样冷酷无情的推卸行为,令周围餐桌的食客都哈哈大笑起来。 点完餐后就是等待,莲从摆得整整齐齐的饮料塔最下层小心抽了一罐可乐,不过小孩过于柔软的指甲撬不开拉环的缝隙,她试了两下,默默把易拉罐推到对面。 说是易拉罐,这不是根本不易拉吗? 未来的天与暴君非常帅气地单手开瓶,再更加帅气地一口闷完,打了一个充满嘲讽的嗝。 莲没说话,又推过去一罐。 闷完。 又一罐。 甚尔仍旧是轻而易举地拉开拉环,刚把饮料凑到嘴边,停顿了一下,说:“这算是‘动物表演’吗?” 莲手上拿着从第二层抽出的易拉罐——整个饮料塔此时还奇迹般地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闻言说:“是‘动物非要表演’。” 甚尔喝了口可乐,说:“照你这种灌法,在饭端上来前我就要饱了,完不成挑战亏的不是你吗?” “有道理。”莲说:“但是你失败了,我成功了的话,就算我赢了。” “你在自顾自地比什么,我根本没答应吧?” “无所谓,我会嘲笑你。” 甚尔顿了顿,放下可乐。 这是非常有力的威胁。 莲用小孩不到餐桌一半长的手,将手上那罐可乐慢慢推到指尖所能够到的最远位置。 甚尔打开易拉罐,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地越过整张餐桌,直接放在小孩面前,说:“你最好真的能完成挑战。” 端上来的超大份激辣咖喱猪排饭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和坐着的莲一样高的米饭上垒着一层切好的猪排,比她肩膀还要宽的盘子里则是满溢着让人闻着就流口水的大红咖喱酱汁。 肉不算多,不过咖喱的味道也很不错。 在莲刚吃完饭堆的尖尖时,老板娘郑重地制止了她,宣布她挑战成功,并威胁地给她看了自己摁在手里的救护车电话。 莲沉默片刻,从善如流地对甚尔炫耀:“我成功了。” 甚尔说:“黑箱。” 最后两人都没完成这个挑战,在桌子上留了三千日元,将剩下的咖喱打包带走了。 宽阔道路笔直地向前延伸,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相伴着往前走。 “不闹别扭了?” “不是闹别扭……对我这样的存在也毫无芥蒂,是你心大得奇怪。” “现在这种轻松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这就够了——说起来,我在那个谁手上看到了个草蚂蚱。” “唔。” “那个欣子手里有一个蜻蜓。” “嗯……” “连那个小鬼手里都有一个青蛙——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那把刀不是给你了吗?” “不算。” “有了那把刀还要别的东西,实在有点过于贪婪了吧?” 大的身影直接弯腰凑过去掏小身影的口袋,拿出了一条小蛇一样的影子。 “哼。” 天完全黑了下来,光污染严重的城市里没有星星,但是路灯照耀下的每个人都在自顾自地生活,平凡而细微的快乐不经意地闪耀着。 活着的人继续往前走。 24. 4 禅院直哉,目前6岁。 怀疑自己家里有鬼。 不,不是怀疑有鬼,是百分之一百地有鬼! 作为咒术师后裔的他当然知道世界上存在着与鬼很相似的咒灵,但是真正的鬼和咒灵是不一样的——具体哪里不一样?呃,这个该怎么说…… 他第一次遇见鬼是在夜晚的时候,他半夜被尿意憋醒,毫无戒备地睁开眼睛,然后对上一双连动也不会动的绿眼睛。 大脑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地用自己全身的力量尖叫、哭泣、嘶吼,直到最后引来守夜的仆人。 可是鬼早已消失,只剩下被吓破了胆的他和脏了的床单,仆人神色古怪地给他换寝具,重新梳洗。 没人相信他说的撞了鬼的话,有的人说他做了噩梦,有人说他只是单纯地为自己尿床扯了个可笑的谎言,最可恨的是不知道哪个嚼舌根的家伙到处说这件事,某天路上遇到的不知道关系有多远的什么什么长辈都说:“直哉,听说你都三岁了,现在还在尿床?” 那天他回去了以后就狠狠在院子里砸了一通,还不由分说地发作了好几个仆人,他责罚仆人当然不会讲证据,觉得谁可疑就打,最后满意地看着所有仆人全都跪在地上求饶,这才觉得没有人敢违背自己。 然后鬼就来了。 还是半夜,还是床头,一身鲜艳的花衣服——是他的衣服。 他在过去的所有时间里一刻不停地想着再遇到鬼了怎么报复回去,但是当那个鬼娃娃再一次突然出现在面前,他的表现却比前一次更窝囊。 他连一声尖叫都没发出就昏了过去。 再后来,他耳边响起了些像是窃窃私语一样的声音,于是下意识地慢慢睁开眼睛,当太阳的白光从眼睛缝隙里钻进来时,他还先于意识清醒之前感受到了一丝安心……直到他看见在角落盯着他的鬼娃娃。 她没走!? 这都已经是白天了! 他哭着死死扯住仆人的衣服,指着鬼娃娃,嘴里却什么也没法说清,只有超越喉咙极限的恐惧尖叫! 可是仆人却说:“您怎么了——那里什么都没有啊。” 像人偶一样,黑色姬发,面色死白的娃娃,竟然缓慢地露出了一个冷得令人打颤的微笑。 她肆无忌惮地当着他的面打开门离开了,仆人仍旧只是疑惑地看着他,他慢慢止住尖叫,软软地瘫坐到地上,不知怎么地打起了嗝。 他想要狠狠地向这个没用的仆人发怒,可是更强的无助与恐惧却让他啜泣着向仆人索取拥抱,当仆人真的把他抱在怀里安慰,他甚至觉得他像故事里的父亲一样可靠。 第三次的时候,鬼娃娃说话了。 那时他刚上了咒术课,满耳朵的天才追捧令他的自信空前地膨胀起来,于是哪怕又一次在半夜被吓到,他还是在短暂的缩瑟后鼓着勇气,凝聚咒力对着她说:“别过来!我有咒力,我能祓除你!” 鬼娃娃像是没看见一样,诅咒一样地说:“拔舌地狱。” “地……地狱?” 她指着嘴,说:“用铁钳夹住舌头,拉长——拉长——拉长——连着根一起拔出。” 那根手指转而指向他,说:“枉口嚼舌、谣诼诬谤者,下拔舌地狱。” 那怕没完全听懂鬼娃娃在说什么,他还是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害怕,甚至为臆想中被拔掉舌头的场景真心实意地疼痛起来,此时上次保护了他的仆人听到动静赶来了,于是他慌不迭躲到仆人身后,将人当做挡箭牌,说:“什么拔舌地狱,没有人敢拔我的舌头!” “您又做噩梦了?”仆人说:“只有撒谎的人才会下拔舌地狱……您难道是撒了谎才会梦到这种东西吗?” 他正想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从来没撒过谎,可惜昨天的记忆正巧还残留在脑海里,令他此时吱吱呜呜地说不出话。 仆人轻声问他:“昨天的事,是您撒了谎吗?那个被审判为图谋不轨的人受了很重的罚,现在还没法走路,似乎还有瘸了的风险。” 他感觉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说题外话的仆人完全不关心他的处境,于是恼怒地说:“那种低贱的家伙怎么样都好吧?我现在可都要被拔掉舌头了!” 仆人顿了顿,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坏话说多了就要被拔掉舌头,世界就是这样运作的。” 他慌张地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找叔叔伯伯,他们都是很厉害的咒术师,一定可以祓除掉那个鬼……” 仆人说:“那里真的有鬼吗?说不定是您在为自己做了坏事而羞愧。您再仔细想想上课所学的东西,咒灵能自由进出满是结界的禅院祖宅吗?咒灵能不露一点气息地潜伏在数十咒术师眼皮子地下吗?咒灵会只针对您一个而完全不伤害您身边的仆人吗?请您不要再说这些奇怪的臆想,这会让家族会放弃您的。” “她就在那!”他难以置信地尖叫:“你看啊!她就在那里站着啊!” 仆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干脆直接前往他指着的方向,身手探去。 仆人的手一下就摸到了她的黑色长发。 “你看——”他满是惊喜地开口。 仆人捧着着那缕黑发,回头对他说: “您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吧?” ———————————— 哪怕先前已经被吓哭了很多次,他还是觉得那一次哭得最绝望。 ———————————— 当趁着快意,大笑着讥讽没用的堂嫂时,他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堂嫂跪在地上,捂着脸,眼泪一点点从指缝里溢出来时,他才慢慢提起了心。 不是吧,只是几句话而已,叔叔伯伯也都是这么说她的,要哭的话只能怪她自己懦弱又没用吧? 他感觉嘲讽堂嫂也没那么有意思了,不耐烦地甩下两句话,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不断地想出各种话安慰自己。 当自己的院落打开时,他习以为常地走进去,却听见开门的仆人说: “请问……您是?”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身后的仆人说:“你怎么了?这是直哉少爷,院子的主人啊。” 开门的仆人说:“禅院什么时候有个叫直哉的少爷?” 身后的仆人沉默了一会儿,竟然说:“是啊……什么时候?” “等等,你们在说什么!”他不敢再听下去,大叫道:“我是禅院直哉,一直都住在这里,早上才刚从这里出去,中间那间大房间是我的卧室,我昨天晚上还在那里睡觉!” 开门的仆人看起还是有些犹疑,问:“小人已经在这里干了三年……您要是这个院落真正的主人的话,应该知道小人的姓名吧?” 他张了张口,发现脑海里毫无印象,焦急道:“我怎么会去注意一个开门的叫什么!” 开门的仆人说:“那您身后那名侍从叫什么,您总知道吧?” 他松了口气,果断回答道:“叫小耗。” 开门的仆人问:“小耗?” 他自信满满地说:“因为他被耗子咬掉了一跟脚趾,特别滑稽,所以叫小耗!” 身后的仆人说:“不,我不叫这个名字。” 身前的仆人说:“没有人会叫这个名字。” “诶?” 虽然两个人都只是普通的说话,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慌乱了起来, 对,对哦,小耗只是他取的外号而已,他的本名叫什么来着? …… 明明只是区区仆人而已,谁会花心思记开门的和小跟班的真名啊! 他实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一股脑地冲进了院子里,可是每一个看见他的仆人都没对他行礼,像是不认识他是谁。 他含着泪花到处乱跑,直到碰见了那个仆人,那个抱着他安慰过的仆人。 “您是……”仆人犹豫着说:“是直哉少爷吗?” 要怎么形容那种心情? 一直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的他,扑进仆人怀里嚎啕大哭,含糊不清的说:“呜呜……你叫什么……呜呜呜……我、我一定、一定会一直一直记得你的!” 仆人轻轻拍着他说:“我是和介,少爷。” 他拽着和介的衣领,全身心地沉浸在痛哭里,想要把所有的恐慌与不知所措全部用泪水冲刷掉,渐渐红着眼睛与鼻尖,累得睡着了。 等再醒来时,一切又好像恢复如常了。 他拽着和介小心翼翼地把院子里的每个人都看了一遍,有的人认得他,有的人需要想一会儿才行,他没敢对这些人发怒,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他在绣娘身边,看到了那个鬼娃娃。 鬼娃娃盯着他,将食指竖在嘴前。 —————————— 他安稳地活到了6岁,没再惹别人哭,也没再被谁忘掉。 直到家里突然通知他,要给他的妹妹办一场最盛大的五岁生日宴会。 在生日宴会上,和堂兄弟一起去祝贺自己素未谋面的同父同母的亲生妹妹时,他下意识僵硬地略过了那个留着黑色姬发的身影。 “怎么回事,你妹妹就在眼前啊,干嘛装一副没看到的样子?”堂兄故作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曾经的绝望又笼罩了他。 要怎么才能让人知道 ——他根本就没有妹妹。 25. 5 时值冬末,按理来讲正是冰雪将融、新芽萌发的时节,某个偏僻院落里该夏日丰收的枇杷树,却反常地挂满了累累硕果。 禅院甚尔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站在树下,望着果实。 不是想吃。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出场的场景里总会有食物存在,不过那并不是因为他是贪吃的人,只纯粹因为某个小孩对给他塞食物有奇异的热衷,那种完全不管别人吃不吃得下的投喂频次,除了他之外还真很难有人能全盘接收。 现在他站在树下望果子,有三个原因。 第一:他闲得无聊。 第二:那颗枇杷树上结了三个菠萝。 莲座式排列的翠绿剑叶,亮黄色的圆柱状果体,以及有序生长的鳞片样突起,看起来完全是菠萝的东西突兀地结在树枝尖端,将纤长枝条压得几乎垂成一条竖线。 当他第一次冬天早上开门见到这玩意的时候,先是看了看天上挂的是太阳还是月亮,然后又将门关上再重新打开,最后站在枇杷树下沉思良久。 有没有可能,那小孩又骗了他,这棵树其实是一颗菠萝树? 但是他在去年夏天确实吃到过枇杷……他的记忆是真实的吗?他真的吃到过枇杷吗?难道他去年夏天吃的不是枇杷而是菠萝? 他带着满脑子问号出了门,临走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树,那三个菠萝堂而皇之地结在树上,现实世界毫无破绽的物理引擎与光线追踪铿锵有力地对他说:有问题的是你。 第二天,他又是一开门就看到了树。 昨天学堂老师告诉他,菠萝是长在地上的。 他用这辈子最软弱迟疑的语气问,菠萝有没有可能长在树上? 听到这话的老师脸上连一贯的讥讽不屑都消失了,以纯然怜悯的神色对他说,多去外面看看,别老宅在家里。 他看着树,不知道自己应该为枇杷树上结了菠萝疑惑,还是为地上的菠萝长在树上疑惑,但最疑惑的果然还是—— 那几根树枝都弯成这样了,为什么还不折? 现在,闲得无聊的他站在枇杷树下,任由自己大脑里塞满对人生、宇宙、世界以及枇杷树的疑问。 哦,还有第三点。 “已排查完毕自明治以来的所有受封华族,目前去向不明者共计三十二家,具体情况如下……” “关于总监会密函封授者,族内已锁定七人,行程疑点如下……” “辅助监督中的【丝】传来消息,最近发现多种特异性咒灵,怀疑出现范围囊括全球,共同特征如下……” “族内情报部门改组中出现不明动向,已排除长老、总监会、五条、加茂、附属家族,怀疑未知势力渗透,调查过程如下……” ——不如出来看菠萝。 —————————— 除了最开始那段时间老老实实在全族人的注视下安分地呆在家主安置的院落里,之后稍微掌握权柄后,玩家到处乱蹿的习性又故态萌发。于是历经半年磨练,禅院所有人都默认玩家薛定谔地存在于老宅的每一寸土地。 当突然发现余光里像物品一样无声无息的市川人偶时,只要露出认命的微笑就够了。 偏僻院落里被玩家拿来练手的枇杷树被遗忘了两年,等玩家心血来潮回去看时,发现某个鸠占鹊巢的家伙竟也将它照顾得很好。 当被玩家以外的人养时,这棵五天不浇水就会枯死的娇气植物连每天除虫除草都不需要,顽强地吸收着每一丝阳光雨露,生机勃勃地长成了绿荫如盖的样子。 玩家回想了一下,发现过去两年自己连一颗枇杷也没收到过。 ……甚尔还真的一点也没给她留。 正好园艺技能也不知不觉升到了七级,解锁了采穗接枝的技能,玩家就用这棵树试了手,事实证明游戏技能改变现实的效果相当炸裂,菠萝长在树上的景色连玩家也觉得离谱。 但是每次甚尔看这颗树的时候,玩家面板上就会出现「高兴+2(来自恶作剧成功)」 于是玩家一脸正经,若无其事地搬回了这个小院。 事情是处理不完的,要善于在每个犄角旮旯里寻找快乐。 前来汇报的家臣接收完新的指示后就离开了,莲拉开门,一如既往地对甚尔明知故问 :“在看什么?” 甚尔只回过头给了她一个眼神,意思是:我在看什么你不知道? 莲跨出房门,在倒数第二个台阶上端坐,看这个孤身立于料峭春寒里的少年。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高窜得很快,现在大概已经长到了一米七六,总是穿着族内统一发放的上紧下宽的练功服,但是身上堪称完美的肌肉让毫无特色的制式服装也变得像是炫耀身材,整个人有股说不出来的挺拔与勇武。 绿眼睛总是很冷,看着谁都像是想要撕下一口肉。 不过虽然外表和处事方式都是实打实的孤狼,实际上却意外的既恋旧又宜家,没经同意自顾自地搬进了这间被她遗弃的院落,然后安稳地窝下来,好好收拾卫生,看顾着至少没让植物死掉,甚至还把缺了脚的小矮桌补好了。 想着这个在外对同窗下尽黑手的家伙,回家后绞尽脑汁,最后用废旧衣服上撕下的布料和石块补好小桌,她就很遗憾没能亲眼看到那样的场景。 “咔擦” 她拍了张照,将眼前的景色记录下来。 背对着她的少年几乎是同时转过头,看着举着手机的她,问:“干什么?” 莲以陈述的语气说:“甚尔这样从头到脚塞满问号的样子,很好笑。” “你也知道我从头到脚都是问号。”他伸手残忍地给顽强坚持了许久的树枝施加上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拿着被折下来的菠萝对她说:“这是什么?” “菠萝。” “想试试菠萝和头撞在一起那个更疼吗?” “正经菠萝。”莲没再说废话,乖巧道:“拿去化验过,一切数据都很正常。” “都拿去化验了,你自己也觉得它既不正经也不正常吧。” “味道很甜,也不会辣口——要吃吗?” “我不吃。” “那就看着我吃吧。”莲平静的语气里暗藏一丝得意:“这棵树以后就只会结菠萝了。” 釜底抽薪的计谋被她用在抢果子吃上。 甚尔终究是没忍住,敲了小孩的脑袋。 —————— 之后,莲捧着某人给她洗干净切好的菠萝,问:“后天的宴会,要去吗?” 这只孤狼咬着菠萝回复她:“去。” ———————— 将抹消术士作为主推的计划很顺利,不如说顺利得甚至出乎了预料,族内原本只想着起码她能干脆地解决咒灵,没想到她完成委托的过程还能雁过拔毛,只要是理论上能得到的利益全能收入囊中。 虽然不是什么大势力,但谁家做个委托还能把委托方家族收为附庸啊。 那么接下来,以这场生日宴会作为契机,将抹消术士正式推向“上流社会”也是顺理成章了。 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不过哪怕早在1947年就以宪法废除华族制度,现在的社会资源仍旧被那些熟悉的姓氏把持着,就算有些显赫的家族倒下,有些名不见经传的家族崛起,金钱、技术、权力兜兜转转还是在这些少数人手里腾挪。 厨师的儿子还是厨师,议员的儿子仍旧能当议员*,连群众自己也习惯了这样死水般的阶层固化,战败后被外力强行拆开的财阀们没几年能名字都不带换地重新出现,这种“习惯”也功不可没。 这些像筛网一样过滤利益的集团,正是咒术家族们在世俗界最大的供奉者。他们历史悠久,对咒术师们知根知底,更是会用金钱与权力招募大量个人咒术师作为客卿,甚至有不少家族直接吸收了咒术师血脉,对咒灵并非毫无反抗之力,是以在眼高于顶的御三家前也有着不小的话语权。 而所谓御三家的地位,就是看谁在总监会里话语权更高,谁在咒术师群体里更有威信,谁在权贵中更受追捧。现在禅院和五条隐隐有龙争虎斗之势,这毫无疑问更方便投机者们在其中浑水摸鱼、左右逢源、算尽锱铢。 在权力游戏里浸淫已久的操盘者们明里暗里将注意力集中在今日这个过于年幼的主角身上,由每一丝微表情尽力诠释的友善神情下皆覆盖着冰冷的待价而沽。 至于这位明明更加年幼,却先六眼一步出现在名利场的抹消术士—— 她从容得像是从上辈子起就开始玩弄权力了。 入目团花锦簇、满眼金碧辉煌,人人华冠丽服,口吐谩辞哗说,汹涌暗流中所有圈套、利剑、眼睛,全对准正中心的一人。 就这样的局势,她竟然还有余力套一嘴去向不明的华族的情报。 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里,有个难得穿了一身正装的家伙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主动凑过来的女士闲聊着,两双相似又不同的绿眼睛不经意撞上,又平静错开。 ——至少在这次游戏里,会有个傻瓜自顾自地要保护她。 —————————————— 最后的最后,众人齐齐举杯祝贺,眼中或真或假地洋溢着欣赏与叹服。 抹消术士吹灭蜡烛,象征性切下一刀蛋糕。 【成功的生日:快乐+3】 【请自行输入特质。】 真是虚假的快乐。 【奖励特征:冷静(这些模拟市民更难被欲望或情绪支配,外界因素难以对他们产生影响。)】 5 很忙。 忙死了。 上次这么忙,感觉还是在上次。 禅院直毘人一双满是厚茧的大手揉捏着自己笑僵了的老脸,停在亮堂的书房前,心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仔细想想,他真的有那么想要禅院兴旺吗? 从光打在房间上的投影来看,书房里要处理的文件已经和他人一样高了。 能推的他全部都推了,可是最后汇集到他手上的事务还有这么多,美名其曰只有贵为家主才能决定——说真的,就是长老们在合起伙搞他吧?在要起飞的时候争着拖后腿,这也能算是禅院特色了。 他在心里把可能给他使绊子的家伙挨个骂了一遍,但是人高的纸山还是静静堆着,没有丝毫减少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拉开房门。 纸山后坐着个小孩,头也不抬地说:“这些已经处理完了,剩下的回信你誊写一遍——” 他举着小孩欢呼道:“座敷童子果然是福神!” 莲:? —————————— “咳、”禅院直毘人清了清嗓子,把小孩放下,又做作地摸了摸心爱的酒葫芦,说:“真是难得见你一回啊。” 莲露出了看破不说破的眼神。 她没理会直毘人的寒暄,拍拍自己被弄皱的衣服,说:“文件记得全看一遍,不要偷懒。” 直毘人“哈哈”笑了两声。 他连长老们挖的坑都能一个不剩地全踩完,她要给他设什么陷阱他还能看出来不成? 虽然心里这么想,他还是坐在书桌前,装模作样地拿起页纸,嘴里说:“刚刚五条家那边给我说了个很有意思的提议。” “他们说【六眼】和【抹消术士】年龄相仿,正巧可以来场姻亲,以避免不必要的争端。” 莲拉开门的动作顿住。 她转过头来,脸上带着奇异的兴致: “他们真的这么说?” “你也觉得很有意思对吧。”禅院直毘人立马顺势放下那页纸,说:“对面那个老家伙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在打瞌睡的时候说出了胡话,没想到他是正儿八经地提议,还说什么【抹消术士】说不定能帮【六眼】减轻负担——这种话都说出口了,他自己没意识到问题吗? 说真的,五条那边到底怎么回事,该不会是被诅咒师夺舍了吧?” “说不定呢——”莲若有所思地说:“说不定有人给他们把虎描述成了猫,以至于他们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与虎谋皮……这个施以援手的家伙,我要好好感谢他才行。” 她微微笑起来,松绿色眼睛隐约泛起幽光: “没问题,答应下来吧,让我看看对面那个宝箱里藏着什么战利品。” —————————————— 也许是【抹消术士】的“完美出道”给了五条急迫感,【六眼】的“出道会”在那不久后也安排下来了,而二者的第一次见面也会在这里。 这种人员繁杂的场合,禅院方面可以远远地看上一眼这一代的【六眼】,要是心里认为不合适,能够选择立即停止这次尝试,大家都和和气气地当做无事发生。 这是个规格丝毫不亚于【抹消术士】出场的宴会,举办地点在有资质承接国宴的迎宾馆。将传统元素与现代技艺巧妙融合的建筑设计既以简约留白给人以空间上的辽阔感,又仔细刻画了不经意处的奇巧,屋内行廊用整墙的巨幅浮世绘和璀璨灯光渲染出奢靡华贵,屋外廊桥又以湖、树、石勾勒出隽永侘寂。 微风轻抚,如镜的湖面泛起微澜。 那个同样被五条寄以厚望的“救世主”出现在了廊桥上。 见者无不呆滞、驻足、愣立。 那发丝纯洁无瑕,如云边落下一抹轻盈的白,让人情不自禁联想到碧空的天蓝眼眸里隐约反射着人类不该拥有的碎冰般的光,男孩的面容近乎无限地贴合了西洋赞美诗里对天使的描述,似乎是有人胆大包天从梵蒂冈西斯廷教堂的穹顶里捧出了自创世之初的圣洁。 那双美得非人的眼睛里有着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的漠然,这种漠然并非出于金钱、权力、地位、力量,而是源自一种更深邃的、更超脱的本质。 花鸟、草木、微风、虫鱼、人类、金石…… 一切都噤了声,默不作声地仰望着他。 打破这种奇异氛围的却是他自己。 五条家的神子突然停下脚步,顿了顿,用那双全知之眼看向身后,问: “你就是家里给我安排的未婚妻?” —————————— “——五条家的小子脑子是被【六眼】烧坏了吗?” 只是出于好奇而偷偷尾随的甚尔额爆青筋。 廊桥上,有几个表情管理还有待加强的侍女露出了听天由命的安详眼神。 那边各种意义上狠狠镇住众人的【六眼】还自顾自地说着:“是禅院,看起来一点咒力都没有,叔伯就是这么对我描述的。” “至少得是女性吧。”甚尔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我浑身上下哪里和‘妻’字沾边?” 他甚至看起来都不太像未婚。 “还得要是女性吗?”【六眼】疑惑地问身边人。 被问到的侍从垂下头,回复道:“是的……必须得是女性才能当妻子,悟大人。” 他又说:“而且禅院那边还没有给出明确答复,具体情况还有待——” “哦。”【六眼】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样的设定,对接下来的啰嗦毫无兴趣,很自然地转头接着继续前进。 □□脆无视,既没追究尾随也没追究出言不逊的甚尔,背对着【六眼】及其侍从队伍走了几个拐角,轻而易举地甩开因为刚刚的变故而跟着他的视线,拿出手机,对最新消息回复道: 【是个目中无人的家伙。】 —————————————— 莲收回手机。 目中无人,人类的人。 挺确切的描述。 宾客已经来齐,压轴出场的主办方带着那颗最为珍贵的蓝宝石目标明确地向她走来,周围簇拥着的侍从齐齐弯腰恭敬行礼,唯有桂冠明珠般的【六眼】仍在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被这双眼睛注视,真会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莲率先伸出右手,说:“我是禅院莲。” 【六眼】身边看起来最年长的侍从脸色微变。 那不是在这种场合下该行的礼仪。 但【六眼】已有模有样地学着伸出手,说:“我是五——” 当两人指尖触及时,他骤然顿住,惊疑地看向自己背后,下意识缩回手来,喃喃道:“——看不见了……” 莲的手仍悬在空中,说:“这就是普通人所看见的世界——我是禅院莲,有些人会称我为【抹消术士】。” 【六眼】像是看见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紧紧盯着那只对他伸出的手,但又有些跃跃欲试,好奇地慢慢靠近。 先是指尖的触碰,再是指腹,顺畅地滑入掌心,最后交握。 他是:“我是五条悟。” 他继续握着手,说:“你们的世界真奇怪。” 五条那边的侍从闭嘴咽下了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阻止。 这下全世界都知道【抹消】对【六眼】也有效了。 ———————————— 虽然是从出生起就作为家族的底牌培养,五条悟倒戈起来却相当迅速,干脆得像是蓄谋已久,中间没有任何的犹豫与苦恼。在整场为展示他而举办的宴会里,他没分给凑上来的家伙半点眼神,固执地坐在莲旁边,时不时碰几下手,专心致志地玩着开关【六眼】的游戏。 身边的侍从竟然也一个都没提出意见。 莲转头看悟,握着她手的男孩也迅速抬眼和她对视,那双眼睛漫不经心地给人以美的冲击。 莲默默转回头。 ——不过像这样的孩子,也确实有着任性地将一切殷勤丢在地上的权力。 莲反握住悟的手,目视前方,悄声说:“安分一点,家族教导过你怎么在宴会上表现吧,按照那个来。” “没有。”悟说:“我只要按自己喜欢来就可以。” 真的假的。 莲看向五条家的侍女。 侍女露出疲惫而平静的笑。 懂了。 “有这么喜欢吗?”莲问:“【六眼】被关上的感觉。” 被握着手的他很明显地话多了起来:“很奇怪,但是很轻松,脑袋也不会疼了,大家平时都是这种感觉吗?真作弊。” “作弊?” “有这样的余裕的话,脑袋里就可以想很多东西。刚刚贵之跟我说男人不可以当未婚妻的时候,我只是听到了,然后知道了,现在才有空想为什么。” 他语气轻快地说:“汉语的词源里将男性称为夫,女性称为妻,夫妻本身就带着男女结合的意味。男人没有孕育的功能,无法履行延续生命的要务,所以不能担任妻子的角色。雌雄结合、孕育、生产、繁衍,人类是这样、动物是这样,大多数种子植物也是这样。 不过对于创造夫妻这一概念的人类来说,扩大种族基数已经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对后代的需求更多地是出于国家、家族、个人,但是贵之说我不可以要男人当未婚妻,却并不是因为家族需要我的后代——我的后代又不会是【六眼】——只是因为他接受了妻是女性而已。” 他兴致勃勃道:“平时想到种子植物那里的时候,脑袋就已经疼得像要爆炸了。” 他的思维敏锐又天马行空,自然而然地偏向宏观角度,只居高临下地对眼前的凡人投下一瞥。 莲看着过度兴奋的悟,抽出手,说:“下周去约会吧。” 他眨了下眼睛,故意摆出更令人心动的角度:“不可以直接结婚吗?” 莲说:“姑且算是为了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