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乱世搞工业,吓哭五胡大佬》 第一章 汉赵来使?不,是矿老板上门 秋风吹散仇池山的薄雾,阳光照在一座外观奇特的城楼之上。 楼高五层,占地百亩,恢宏大气。 楼前高悬石匾,“百姓楼”三字熠熠生辉。 顶层,国君专用书房,一间光线明亮的厅室内,杨难敌正百无聊赖地戳着面前一张摊开的……地图。 地图材质特殊,光滑坚韧,上面用清晰的线条标注着山川河流,以及几个刺眼的红圈——正是仇池国境内几处几乎被掏空的矿脉。 “铜快见底了,铁矿石也撑不了半年…这破地方,资源也太贫瘠了!” 杨难敌揉了揉眉心,心里疯狂吐槽。 “穿越成啥不好,非穿成这仇池国主?杨难敌?这名字…感谢爹妈,让我听起来就很不好惹的样子......” 五年前,他,一个苦逼的考古研究生,一觉醒来就成了这个五胡乱华时期的氐族小国国君。 其实都算不上是个国家,充其量算个部酋。 他也算不上是个国君,只能算个酋长。 此时北方两大政权,汉赵和石赵正在猛烈交战之中。 更别提仇池这种小割据势力,简直是在夹缝中求生存。 仇池在哪?陇南! 巴掌大点地方,四面环山,穷得叮当响,放游戏里就是新手村都嫌寒碜的副本! 当时正值五胡十六国初期,中原大地乱成一锅粥,汉赵刘曜和石赵石勒正为了“谁是北方正统”打得脑浆子都出来了。 连华夏正统政权东晋都龟缩南方瑟瑟发抖。 像仇池这种小卡拉米,通常的命运就是被路过的大佬顺手碾死。 杨难敌刚来那会儿,看着国库里那点可怜的家当和周围虎视眈眈的邻居,差点原地去世。 直到……他意外在山腹深处摸到了“地脉之心”——一个能稳定输出近乎无限电能的超级核心! 杨难敌当时就泪流满面。 这种金手指,是个好东西啊! 五年!整整五年!靠着这作弊器般的能源,他硬生生把这穷山沟改造成了……嗯,大概相当于十九世纪中叶工业革命水平的小怪物! 电弧炼钢厂?搞!优质钢材咔咔出! 水泥混凝土?整!大坝、道路、房屋、关隘,固若金汤! 初级化工厂?上!沥青铺路,化肥增产,生活品质蹭蹭涨! 规模化农业?必须的!粮食不但自足,还能出口换点零花钱! 新式学堂?开!数理化实用技术搞起来,培养技术工人是根本! 新式军队?练!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规模不大但火力凶猛! 如今的仇池,外表看着还是穷山恶水,内里却已经是阡陌交通、工坊喧嚣、安居乐业的“异类”存在。 杨难敌给这地方定的调调就是:低调发育,苟住别浪!闷声发大财才是王道! 可资源快没了啊! 工业怪兽胃口太大,本地那点矿藏根本不够塞牙缝!扩张?地盘小,人口少。 更悲催的是周围全是虎狼,扩张个锤子! 杨难敌愁得头发都快薅秃了。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敲响。 “主公,汉赵使臣郭勉到了,正在一楼等候区。按规矩,收缴了所有随身武器,过了安检。” “汉赵?” 杨难敌眼睛瞬间亮了,像饿狼看见了肥羊。 “刘曜的人?他们不是在洛阳被石勒的养子石虎揍得满地找牙吗?这时候派人来我这穷乡僻壤…” 他心思电转,嘴角勾起一抹老狐狸般的笑容。 “哈,矿老板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立刻换上一副“我很年轻、我很和善、我很讲道理”的表情,整了整身上那件简化版、干练的改良汉服。 “带他上来!去使者接待厅!对了,赶紧弄个座牌。把‘郭勉’两个字加上去,贵客,可不能怠慢了!” “是!” ...... 使者接待厅,“长明灯”散发着纯粹的白色光芒。灯光毫无摇曳,毫无烟气,却明亮如正午。 身着宽大朝服的汉赵使臣郭勉跪在这超越时代的光明中,额头紧贴冰凉的地面。 “求杨公发兵援我汉赵!” 一张打造精致的长桌前,杨难敌端坐主位。 年轻,和善,讲道理。 “郭使君,何不坐着说话?” 杨难敌看着仍跪在地上的郭勉,笑着指了指长桌对面。 郭勉愕然抬头,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光洁的桌面上,坐椅的正前方,立着一个小小的牌子。 牌上正刻着他的名字——郭勉。 这是何意?赐座? “这如何使得?外臣不敢僭越!”郭勉立刻伏地叩首。 杨难敌招了招手,两名武将走来,强行扶起郭勉,摁着他坐在了桌前。 “这不合礼仪啊...” 郭勉十分不适应。 头一次跟一国君主平起平坐,他只觉得汗流浃背,手脚无措。 杨难敌提起桌上一个造型奇异的圆筒状铜壶,给郭勉面前的杯中添了一注水。 “我仇池国向来没有让人下跪的规矩,使君既然踏入我国,不妨入乡随俗。” “尝尝罢,上好的龙园茶,我托人从晋国皖县买的。” 见杨难敌如此亲切,郭勉只道求援有望,赶紧站起身来拱手。 “杨公仁德!然石赵吞并青州,如今兵锋直指洛阳,若洛阳再失,我长安必定不保! “试想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今我主愿结盟共抗,实为两国存续之机!” “恳请杨公速发援兵,共御强敌!” 郭勉声如泣血,杨难敌却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使君莫急,喝茶,坐下慢慢说。” 说着他端起面前那印着“为仇池鞠躬尽瘁”几个大字的水杯,朝着郭勉轻举示意。 郭勉只好也端起面前的同款水杯,啜饮了一小口,开始诉说石赵大军如何如何残暴,而汉赵又是如何如何节节败退。 说话间他才注意到,杨难敌左右,还坐着两名同样穿着改良汉服的官吏。 他们面无表情,伏在桌案上,专注地记录着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们手握着的是一支短短的、通体乌黑的硬杆。 无需蘸墨,只需用那铜尖一划,便能写出字迹。 用于记录的不是竹简,也不是通用的黄麻纸,而是由无数雪白薄页装订成册的物事。 笔尖划过,发出轻微而密集的“沙沙”声,速度快得惊人,绝非毛笔书写可比拟。 杯中茶水见底时,郭勉总算将两国交战情况讲完。 最后他说:“那石赵天王石勒自比汉光武帝刘秀,意在一统天下,仇池与我汉赵当结金玉之盟,共抗强敌啊!”。 听到此处,杨难敌才轻叹一声:“使君有所不知。” “我仇池国小民寡,兵微将弱,自保尚且艰难,何谈远赴关中,力抗石虎虎狼之师?况且真要是出兵,粮饷从何而来?” 说着,杨难敌朝着郭勉伸出三根手指,意味深长地轻轻搓了搓:“劳民伤财,我之国民,负担不起啊!” 郭勉当然看不懂这国际通用要钱手势,急得又要下跪。 “杨公过谦了!外臣一路行来,见仇池谷仓丰实,道途整饬,一派大国气象!” “更闻贵国近年广纳流民,开田务商,国力蒸蒸日上!何言兵微将弱?” “只要杨公愿伸援手,与我汉赵精诚联手,定能挫败石虎那豺狼之师!” 杨难敌扶了扶额头。 心想这老小子怎么情商这么低,就听不出来我是在谈价钱? 咋的,求援借兵都想白嫖? 他在心中翻了个白眼,面上却瞬间挂上愁苦。 “郭使君!慎言!慎言呐!你这是要陷我仇池于不义之地啊!” “日益壮大?那是谣传,天大的谣传!” 他重重叹了口气,指了指窗外险峻的山峦。 “这里穷山恶水,穷得都需要济贫啦!那石虎的要是攻打过来,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紧闭山门,乞求祖宗留下的这点天险,能保佑我们不被踩扁罢了!” 杨难敌一面哭穷,一面看向窗外。 视线远处,的确是穷山恶水。 但是近处... 宁静的田园,喧嚣的工坊,一排排规格统一的小院,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沥青道路。 怎么看都已经是富强文明和谐美丽的小康社会。 若论实力,要援汉赵并非不可。 但是... 杨难敌干脆不装了。 他把水杯往桌上一顿,摆出一副“摊牌”的架势。 “郭使君,你来求援,连点诚意都不表示?光凭几句唇亡齿寒,就想让我仇池将士去拼命?” 郭勉被这直白的话砸懵了,脑子嗡的一声,这才猛地回过味来! “杨公恕罪!是外臣思虑不周!敢问杨公有何条件?我汉赵必竭尽所能!” 郭勉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对方狮子大开口,要城池、要财宝、要公主... “我要汉赵并州境内,永久采矿权。” 杨难敌仿佛早有预谋,快速将条件讲了出来。 “啊?” 郭勉彻底傻眼。 采掘山石?这算什么条件? 闻所未闻! 他预想过割城、索贡、甚至和亲,万万没想到对方要的竟是…挖石头? 仇池这穷山恶水难道还缺石头不成? 他几乎没犹豫,立刻拍板:“行!此事外臣即可做主应下!敢问杨公,何时发兵?” 郭勉心里像是一块大石落地,他觉得这条件颇为划算! “发兵?”杨难敌一脸诧异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出兵?” 郭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里咯噔一下。 “杨公!您...您这是何意?方才不是谈好了条件?” “我说的援助,并非出兵,而是给你们提供军粮。” “军...军粮?可我家陛下遣我前来,是恳请仇池发兵相助啊!” 杨难敌叹了口气,指着窗外:“郭使君,你瞧瞧,我仇池就这么巴掌大块地方,拢共不过十万口人。能抽出多少兵?” “就算我砸锅卖铁挤出几千人,扔到石虎几十万大军面前,够塞牙缝吗?” 郭勉哑口无言。 “我给你们粮食,有了足够的粮食,你们自己招募更青壮岂不更好?不比我这远道而来的几千疲兵强?” 郭勉脑子飞快转着。 这话...似乎有点道理? 他试探着问:“那...贵国能提供多少粮草?” 他心里嘀咕,仇池乃是山地小国,就算有些存粮,估计也有限。 杨难敌竖起一根手指,轻描淡写:“一万担,精米。” “什么?!” 郭勉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眼珠子瞪圆了。 “一万担精米?!” 刚刚还哭穷说穷得需要济贫!转头就甩出一万担,还是精米?! 一万担精米!足够两万大军饱食整整一个月! 这在战时,是泼天的财富! 巨大的惊喜冲昏了郭勉的头脑。 虽然没求到兵,但拿到这么多救命粮,绝对是大功一件! 他忙不迭点头:“好!好!杨公高义!汉赵上下感激不尽!这条件,外臣应了!” 杨难敌却话锋一转:“不过,一万担不是小数,调配需要时间。” “杨公的意思是?” “分五次运,每次两千担。” 郭勉心里虽然急,但也明白这要求合理,人在屋檐下,只能低头。 “行!听凭杨公安排!分五次便分五次!” “很好!” “不过郭使君,既是交易,就得有交易的规矩。” 杨难敌手指点了点桌面。 “定金,总得先付吧?” 郭勉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还有后招! 他连忙道:“此次出使,外臣带了些许珠宝玉器,价值不菲,权作定金可好?若是不够,外臣立刻快马回国筹措!” 杨难敌嗤笑一声,摆摆手,满脸嫌弃。 “你那些破石头,留着自己玩吧。” “我要的定金很简单。” 他盯着郭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一万担精米,换取等重的铜和铁!” “何时第一批铜铁运到我仇池山门,第一批精米便向你长安起程!” 第二章 治安管理处罚法 杨难敌的想法很简单。 掠夺矿产资源,才是工业文明的玩法。 仇池地小,资源薄弱,五年来的发展都快把资源掏空了。 再不寻求扩张,寻找新的资源,迟早回到解放前。 正愁着呢,这郭勉送上门来了。 “郭使君,方才这提议,你觉得如何?” “杨公…恕罪...” “如此之多的铜铁,一时之间,恐难以筹措齐全啊!” 郭勉有些犹豫。 “看来郭使君是做不了这个主?” “既如此,郭使君请回吧!我仇池小国,人微力薄,帮不上汉赵什么大忙了。来人——” 说罢,杨难敌站起来就要走。 “杨公留步!” “能做主!能做主!外臣能做主!铜铁...铜铁而已!我回国立刻筹措!立时筹措!绝不敢耽误!” 郭勉好不容易抓住这一线生机,哪能让它溜走? 粮食!那可是前线救命的粮食! 杨难敌这才慢悠悠地重新坐稳,脸上那点淡薄的笑意又回来了,仿佛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 “这就对了嘛。” 他轻轻招手。 一名文员立刻上前。 打开随身携带的硬面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三份装订整齐的纸张,又从胸前口袋抽出一支郭勉刚刚见过的那种短短的、通体乌黑的硬墨笔。 “一式三份,请使君过目签署。”文员将文件和那支奇异的笔推到郭勉面前。 郭勉视线落在面前摊开的纸张上。 只一眼,他就懵了。 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什么“甲方”、“乙方”、“标的物”、“履约期限”、“验收标准”、“仲裁裁决”… 一堆从未见过的词,看得他头晕眼花。 他试图去理解,却发现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完全不明所以。 圣贤书白读了?郭勉开始深深怀疑自我。 那文员指着“乙方代表”后的空白处: “使君,此乃标准制式合同,没什么大问题,签押即可。” 郭勉晕乎乎地签下自己名字,感觉像签了卖身契。 杨难敌笑得更灿烂了。 “郭使君,那咱们就...合作愉快?” “愉快...愉快...” 郭勉连连拱手。 看着杨难敌那张年轻的脸上绽放出和煦的笑容,他恍然间有种被占了大便宜的感觉。 就在这时,走廊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杨公!急报!石赵信使无视警告,拒不办理入境签证,强闯关卡安检!” “被将士扣下后仍口出狂言,言道...言道大赵天王石勒陛下亲笔敕令,让杨公屈膝拜读!” 门外传令兵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愤慨。 杨难敌眉头一蹙,放下手中的水杯,杯底与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石赵信使?这么嚣张?” “你们是如何处置的?”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已如标枪般挺立在门口。 郭勉目光所至,来人约莫三十出头,身姿挺拔如松,一看就是个武将,却穿着一身深灰色、剪裁利落的布衣。 更奇异的是,在他肩上钉着块奇怪的金嵌硬布片子,上面还绣着几朵花瓣纹饰。 只看了第一眼,郭勉就不自主地感受到了这套服饰简洁中透着的威严。 这套服饰的主人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距离。 此人正是杨难敌最信任的心腹,仇池国禁卫队队长——张烈。 “禀杨公!” 张烈抱拳行礼。 “石赵信使一行三人进入我国境内,拒绝接受例行安检,拒绝办理签证,并辱骂、推搡执勤警卫。” “在被依法制服过程中,其中一人持械反抗,已被缴械制服。三人现已被完全控制,移交治安所羁押候审。” 他顿了顿,继续以公事公办的语气汇报:“依照《仇池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十七条、第三十二条之规定,其行为已构成「寻衅滋事」、「妨碍公务」、「故意损毁公私财物」及「非法携带管制器具」。” “初步裁定,对其首犯处以治安拘留十五日,并处赔偿损毁财物损失;其余两名从犯,处以治安拘留十五日。” “是否提起公诉,需待进一步调查其是否涉及间谍行为后再行定夺。请杨公示下!” 汇报完毕,张烈再次挺直腰板,右拳“咚”地一声捶在左胸,行了一个标准的仇池军礼。 杨难敌赞赏地点点头。 “嗯。张队长处置得当,就按治安管理处罚法的规定执行吧。让他们在里面好好学习我们仇池的规矩。” “另外,重点查查他们身上带了什么,沿途有没有偷拍…哦不,刺探我军情工坊!” “是!属下明白!”张烈再次抱拳。 标准的武将礼仪,却充满了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秩序感和法治精神。 郭勉此刻彻底懵了。 他完全听不懂张烈在说什么! “治...治安管理处罚法?” “寻...寻衅滋事?妨碍公务?治安...拘留?” “张队长所言...究竟是何意?还有那公诉又是何物?” 郭勉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匪夷所思。 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些词语,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认知上。 每个字他都能听懂,但组合在一起,对他而言如同天书。 杨难敌对郭勉那副如遭雷击、三观尽碎的模样早已见怪不怪。 “郭使君不必疑惑,此乃我仇池国内法度,简单来说就是,我们惩处了那三名石赵信使。” “请问杨公,究竟是如何惩处?”郭勉小心翼翼地问道。 “拘禁十五日,赔偿损毁,劳作教化。” 郭勉听完,脸上的表情更加精彩了。 震惊、茫然、难以置信交织在一起。 “拘...拘禁十五日?赔偿损失?劳...劳作教化?” 郭勉喃喃自语,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敌国信使如此傲慢! 更携带着羞辱性的敕令,强闯关卡、辱骂仇池国君主! 结果在仇池这里,最大的惩罚就是关起来十五天,赔偿损坏的器物? 难道不应该是直接砍了,或者囚禁起来严刑拷打吗? 怎么就劳作教化了? 这算什么惩罚?听起来简直…儿戏! “劳作...教化...这...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呢?” 郭勉喃喃自语。 张烈浓眉一竖,一脸“你啥都不懂”的表情:“轻?郭使君此言差矣!劳其筋骨,正其心志!更能为我仇池添砖加瓦,明白吗?” 郭勉看着耿直的张烈,哑然失语。 这仇池国,行事作风处处透着诡异! 杨难敌此人,更是深不可测! 他哪里知道,这种“轻描淡写”背后所代表的,是一种全新的秩序逻辑和力量自信。 第三章 石勒的信 郭勉还在独自凌乱时,张烈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 它显然被大力揉捏过,边缘甚至有些撕裂的痕迹。 “杨公,此乃石赵信使携带之物,其自称乃石勒敕令!” “其言辞狂妄悖逆至极,属下阅后怒不可遏,险些将其撕碎喂狗!” “...但念及毁损公文要扣饷银...属下...属下强忍怒气,将其带回!” 说罢他将那帛书抚平,递给杨难敌。 杨难敌挑了挑眉,神色平静地接过帛书,展开。 他目光扫过纸面,嘴角竟微微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 “嘿,写得还挺好,我念给大伙听听。”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清晰、平稳,甚至带着点朗读课文般抑扬顿挫的语调,当着郭勉和厅内众人的面,将信的内容一字不落地念了出来: “伪汉赵刘曜,天命已弃,覆亡在即!闻尔仇池氐酋杨难敌,僻处陇坻,不识时务,竟怀螳臂当车之妄念,欲援此垂死腐尸?愚不可及!尔等氐蛮,穴居岩缝,鼠目寸光,不过仰仗山险,效妇人藏头缩尾之态,苟全性命于乱世!纵有些许奇巧淫技,筑怪异之巢穴,铺无用之黑路,聚敛些微财货,不过井蛙之见,沐猴而冠!今朕提兵百万,横扫六合,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若尔胆敢遣一兵一卒过境,助那伪赵刘贼,朕必遣中山公虎,亲提虎狼之师,踏平仇池山!破尔巢穴之日,必屠尽尔国,老弱妇孺,鸡犬不留!使尔贱种,永绝于世!尔之首级,当悬邺城高阙,以儆效尤!何去何从,尔自思量!勿谓言之不预也!” 落款鲜红刺目——大赵天王石勒。 杨难敌话音落下,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被点燃! “混账东西!” “狂妄!欺人太甚!” “竟敢如此辱我主公!辱我仇池!” 几名下属官员脸色铁青,眼中喷火,双拳紧握,显然被信中内容彻底激怒。 反应最激烈的当属张烈。 “杨公!石勒匹夫,猖狂至此!信中对我仇池、对主公您极尽污蔑侮辱,更扬言要屠国灭种!此等奇耻大辱,不共戴天!” “属下请命!愿率我禁卫队精锐为先锋,星夜兼程,直捣邺城!定要割下石勒那胡奴的头颅,悬于我仇池山门之上!让天下人看看,辱我仇池者,是何下场!” 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火铳上,而且一口一个“胡奴”,似乎忘了他自己也不是汉人。 郭勉更是听得心惊肉跳,冷汗涔涔。 这封信的狠毒与嚣张远超他的想象,字字句句都像是淬了毒的匕首,直指仇池的存亡。 在他看来,任何稍有血性的君主,面对如此赤裸裸的灭国威胁和人身侮辱,都该怒发冲冠,即刻点兵雪耻! 他下意识地看向杨难敌,等待着一场雷霆之怒的爆发。 然而,杨难敌的反应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他非但没有暴怒,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郭使君,你听听这文采,这骈俪对仗,这引经据典,这杀气腾腾的排比...啧啧,写得着实不错,比那些饱学大儒也不遑多让了。” 他抬眼看向目瞪口呆的郭勉,眼神中带着戏谑。 “使君觉得,这信会是石勒亲手写的吗?” “啊?” 郭勉完全跟不上杨难敌的思路,下意识地摇头。 “石勒虽雄才大略,然...然其出身胡奴,早年目不识丁,这等锦绣文章,必是出自其帐下汉人谋士之手。” “这就对了嘛。”杨难敌一拍桌子,仿佛解开了什么谜题。 “石勒放羊娃出身,就算后来学了点字,能写自己的名字就不错了,哪能写出如此文采飞扬的檄文?定是找人代笔的嘛。” “这信的文笔越好,越说明石勒本人可能压根就没细看过,或者看了也未必全懂,就是让手下人写来吓唬人的。” “咱们要是真被这代笔先生写出来的漂亮话吓着了,岂不是正中下怀?” 郭勉彻底傻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雷劈过一样,一片空白。 国书辱骂,灭国威胁,鸡犬不留... 如此泼天大事,在杨难敌嘴里,怎么就变成了讨论对方有没有文采、文章是谁代笔的闲谈? 这...这已经不是深不可测了,简直是荒谬绝伦!不可理喻!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仇池公杨难敌,一定是疯了! 就在郭勉三观尽碎、风中凌乱之际,杨难敌忽然抬手掀起袖口,露出手腕上一条泛着金属光泽的奇怪手链。 那手链上镶着一块透明琉璃,里面似乎还有几根针在跳动着。 “哟,都酉时三刻了。” 杨难敌的语气瞬间变得轻松,仿佛刚才那封灭国威胁信从未存在过。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同样简洁的改良汉服,对郭勉露出了一个标准的下班式微笑。 “郭使君,实在抱歉。按照我仇池国的规矩,酉时就是下值时间了。可你瞧瞧,这都酉时三刻了!非工作时间不谈公事,这是原则。” 他指了指窗外,“大楼后面便是「万民膳堂」,这个时辰应该还有供应晚餐。使君想必也饿了,请自便移步前去用餐。哦,对了,” 杨难敌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膳堂吃饭是要付「餐券」的,就在入口处有兑换窗口,使君记得先去兑换,免得饿肚子。我们仇池,不兴吃白食的。” 说完,杨难敌根本不给郭勉任何反应的机会,对厅内众人随意地挥了挥手。 “行了,都散了吧,该下值的下值,该当值的当值。张烈!” “属下在!” 张烈虽然还在气头上,但对杨难敌的命令反应极快,立刻挺直腰板。 “你辛苦一趟,带郭使君去膳堂认认路,顺便帮他兑换点餐券。使君远来是客,别让人家饿着了。” 杨难敌吩咐完,又对着郭勉点了点头。 “郭使君,请自便,明日若有闲暇,咱们再叙。哦不对,明日是周末了,是不上班的,那咱们下周见!” 话音未落,他已迈着轻快的步伐,径直走出了接待厅,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郭勉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焦的木雕。 “下周见?这何其离谱…” 他张着嘴,看着杨难敌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桌上那封鲜红刺目的“灭国诏书”,再看看旁边虽然强压怒火但依旧一丝不苟接受命令的张烈... 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晕眩感彻底淹没了他。 这仇池国...这杨难敌...到底是什么妖孽?! “郭使君…” 张烈虽然还在为石勒的羞辱信而愤怒,但当他转向郭勉时,脸上已经努力挤出了一个职业化的、略显生硬的服务式表情。 “郭使君请随我来,膳堂就在后面,不过今日已是周五,饭菜...呃...或许不甚可口,多担待!” 郭勉:“......” 第四章 掘脉开山工卒营 三日后,长安,汉赵皇宫。 郭勉跪伏在冰冷的御阶之下,额头的冷汗浸湿了殿前的地砖。 他正语无伦次地向高踞龙椅、面色铁青的皇帝刘曜描述着在仇池那光怪陆离的见闻。 “…陛下!那仇池…那仇池国全然不似人间!琉璃为瓦,黑泥铺路,有铁牛喷烟吐雾,有长明灯如昼!” “杨难敌所居之「百姓楼」,光洁如镜,亮如白昼…” “然,然最令臣匪夷所思者,乃是那「万民膳堂」的饭食!” 刘曜眉头紧锁,强压着不耐:“郭勉!朕不是要听你说仇池的饭食!朕问你,援兵呢?杨难敌可答应发兵救援?” 郭勉一哆嗦,赶紧叩首。 “陛下息怒!杨公…杨公他…婉拒了发兵之请…” 他看到刘曜眼中瞬间燃起的暴怒与绝望,急忙补充道:“但!但是!杨公言道,打仗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愿以仇池之粮秣,解我汉赵燃眉之急!” 刘曜眼中的暴怒火焰骤然一滞。 “粮草?!” “他肯借粮?他肯借多少?有何条件?是要黄金?还是蜀锦?或是…” 他目光扫过殿中侍立的宫女,带着一丝狠厉,“他要美人?朕宫中美姬,任他挑选!” 他脑海中迅速盘算着国库的底子和宫中还能拿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换取这救命的粮食。 “皆非也!陛下!” “那杨难敌所求,甚是奇特。他说让我们以等重的铜和铁作为交换。” 刘曜愣住了,随即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嗤笑。 “等重?铜铁换粮食?呵!哈哈哈哈!”他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那杨难敌莫不是痴了?放着钱帛城池美人不要,竟要这些笨重之物?” “换!他要多少,给他多少!只要能解我大军缺粮之困,拖住石虎那疯狗,这买卖做得!这简直是白送朕的军粮!” 刘曜瞬间觉得这笔交易自己占了大便宜,只要能得到军粮撑下去,就有战胜石勒大军的希望。 “陛下英明!” “只是…后续的军粮交易,杨公还有一个附加条件。” “说!”刘曜大手一挥,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他…他要求,允许仇池派员进入并州境内…挖掘山石。” “挖…挖山石?” 刘曜彻底懵了,这要求比用铜铁换粮食还要离奇百倍。 山石?漫山遍野都是,除了筑城垒墙,还能有什么用? 难道仇池人打算用石头去砸石虎? 他狐疑地看向郭勉:“他真这么说?只要允许他们挖山石?” “千真万确!臣不敢妄言!” 刘曜摸着下巴,沉吟片刻,最终大手一挥。 “允了!一并允了!些许山石,何足道哉!” “只要能换来粮食,他想挖哪座山就挖哪座山!郭勉,朕命你再去仇池敲定此事,务必让第一批粮秣尽快运抵前线!” “臣遵旨!” 郭勉如蒙大赦,叩首退下,脑中却不受控制地又浮现出仇池那“公共食堂”的景象。 尤其是那个掌勺的胖厨——那人穿着雪白的围裙,戴着奇怪的白帽子,站在一排排热气腾腾、盛满前所未见佳肴的巨大金属方盘后面。 那些菜肴的香气之浓郁、色泽之诱人,远胜长安宫中御膳! 只可恨那胖厨舀起满满一大勺炖肉,即将倒入他盘中时,竟像施法般将手腕抖了两抖,那勺中食物瞬间少了一半! “下次到仇池,定要多换几张餐券才是!” 郭勉已然暗下决心。 ...... 仇池,百姓楼第二会厅。 巨大的玻璃窗外,汉水奔流,群山巍峨。 会厅内,气氛却有些活泼。 杨难敌正与几位官员热烈讨论着面前摊开的图纸。 “...故而,这第三届全民健身运动会的重点项目,除了传统的田径、拔河、游泳、负重等...” 一位文质彬彬的官员指着图纸说道,“杨公特别强调要将「蹴鞠」的规则进行修改!” “蹴鞠?” “蹴鞠自汉代便盛行于军中,其规则已相当完善,杨公想作何修改?” “这我知道,”另一位官员插嘴道,“我曾见杨公与街边小儿共抢一球,以脚力传递,最后踢入一个门框之中,玩得不亦乐乎。可正是此种玩法?” 杨难敌点点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有期待,也有执念。 他拿起笔在图纸空白处迅速画出一个长方形场地,两端各画了一个小方框。 “两队各十一人上场,以脚为主,辅以头胸,争抢一球,目标是将球踢入对方门框之内!” “讲究排兵布阵、团队协作、体能耐力、脚下技巧!” 他越说越兴奋,“场地要大!就用西山训练场东边那片新平整的草场!规则我已拟好,稍后就让秘书发给你们。” “要快!青壮和少年都要各自选拔,组织训练!此乃强健体魄、磨砺意志、培养集体精神之绝佳运动!” 他看着图纸上简陋的球场草图,心中默默加了一句:“老子就不信了,在这片土地上,从小抓起,科学训练,还培养不出一支能打的队伍!总好过前世那帮...唉,日尼玛,退钱!” 前世国足带来的憋屈,仿佛成了他推动这项运动的隐秘动力。 杨难敌正想着,张烈快步走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杨难敌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眼中精光闪烁:“好!刘曜果然答应了!哈哈,天助我也!” 他兴奋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望向北方遥远天际线,仿佛蕴藏着无尽宝藏的山脉就在那里。 “并州啊…” “那可是煤海铁山!无尽的宝藏!铜、铁、铝土、煤炭…甚至可能有很多伴生的稀有金属矿…”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高炉喷涌的铁水,听到了矿山机械的轰鸣。 他转过身。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我们即将组建「掘脉开山工卒营」,配备最好的矿司、匠人和工具! “咱们要挖的第一座矿山,就在并州太原郡!” 会厅里响起一片兴奋的议论声。 就在这时,一名警卫队员在门口报告:“杨公,石赵那三个信使,十五日拘禁期满,已按规释放。是否带来?” 杨难敌心情正好,摆摆手:“都带去我的事务房,我要看看他们学习得如何。” 第五章 十五天的效果 门被推开,三名形容憔悴、穿着仇池统一发放的灰色“羁押服”的男子,在两名护卫面无表情的“护送”下,被带了进来。 那身灰布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仿佛吸走了他们身上所有的精气神,与半月前的嚣张跋扈判若两人。 此刻,他们眼神躲闪,畏畏缩缩,目光不敢在任何地方停留超过一秒。 其中长得最瘦弱白净的那位信使,走姿别扭,时不时痛苦地夹紧臀部,看来是享受过什么“特殊待遇”。 一进门,视线触及桌后端坐的杨难敌,以及他身边的禁卫队长张烈时,三人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下意识地“唰”一声挺直了腰板,双手紧贴裤缝,脚跟并拢,动作整齐划一,精准得仿佛被同一把无形的卡尺量过。 “参见杨公!参见张队长!”三人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整齐。 杨难敌放下茶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三位“脱胎换骨”的敌国来使,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 他那张并不算威严的脸上,此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感。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光滑的桌面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嗯,精神头看起来还行。仇池的规矩,学明白了吗?” 为首的信使立刻立正。 “报告杨公!学明白了!我等受益匪浅!” “在仇池境内,须遵守《仇池治安管理处罚法》,不得寻衅滋事、妨碍公务、故意损毁公私财物、非法携带管制器具!” “要尊重当值的护卫大哥,服从管理,遵守公共秩序!如有违反,将依法受到治安拘禁、罚没、赔偿损毁等处罚!情节严重者,将提起公诉,由万民法庭审判!” 他的回答如同背书般流利。 另外两人也连连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对“规矩”的敬畏。 杨难敌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看来这十五天没白过。既然学明白了,那就回去吧。顺便把这封信,带给你们的天王石勒。” 他拿起桌上一封没有封口的普通信笺,递给为首的使者。 为首的使者双手恭敬地接过,看也不敢看,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 “好了,你们可以走了。”杨难敌挥挥手。 三人如蒙大赦,赶紧躬身行礼,转身就要往外溜。 “慢着!” 杨难敌的声音不大,却让三人瞬间僵在原地,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差点忘了。你们三个的罚款...” 他顿了顿,目光瞥向张烈。 “张队长,那天他们推搡时,是不是还弄坏了咱们一个护卫大哥号衣上的纽扣?我记得是铜的?” 张烈微微侧身,面向杨难敌,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板正。 “回杨公,是编号甲三小队队员王石头。号衣为冬季执勤款,右胸第二颗铜制包边纽扣被蛮力扯落,遗失。” “该纽扣非同一般,乃采用昆仑山寒铁精铜,经由仇池兵造坊七十七位老师傅,历时七七四十九天,千锤百炼而成,并得终南山白云观道长开光加持,自带「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百邪退散」三重属性,实乃我禁卫队精神象征与物理防御之双重瑰宝!” 他略一停顿,似乎在心里飞快计算了一下,“这纽扣加上制服本身,折合铜钱十万零三百五十五株。” 张烈报账清晰准确,语速不快,每一个数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三个使者心上。 杨难敌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差点没绷住笑出来。 他强压住上扬的嘴角,假装震惊。 “我的天,这么贵?还是个开过光的宝贝疙瘩?王石头那小子,平时看着挺老实,没想到还是个隐形富豪啊!这么重要的资产,为何没登记在册?” 说完目光重新落回面如死灰的三人身上。 “听见了?铜钱十万零三百五十五株…嗯,看你们可怜,给你们抹个整头,就算三千二百一十五文吧。都...交齐了吗?” 三人脸色瞬间煞白。 为首的使者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瘪瘪的钱袋,倒出里面仅有的几枚他们自己的铜钱和一小块碎银,哭丧着脸: “杨…杨公…我们…我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那玉佩…都被治安所按估价抵了罚款和赔偿…就…就剩这点…还是看管发的返程干粮钱…” 他们现在身上除了这身灰布衣服和这可怜的几个钱,真是一无所有了。 张烈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接过那点可怜的财物,掂量了一下递给杨难敌,并凑到耳边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了句:“属下演得可还行?” 杨难敌用眼神给他点了个赞。 随即叹了口气,仿佛很无奈。 “唉,罢了罢了,这点钱,连个鸟蛋都赔不起。” “不过看在你们学习态度还算端正的份上,剩下的...就算仇池公民对你们的人道主义援助,不用还了。” “走吧,记住教训,下次再来仇池,要守规矩。” 三人哪里还敢有下次,闻言如获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百姓楼,头也不回地朝着山外奔去,生怕再被这可怕的“规矩”留下。 他们此刻只想尽快离开这个用“拘禁”和“罚款”就能把人彻底收拾服帖的诡异山国,回到那个可以痛快砍头、至少死个明白的正常世界去。 处理完眼前的事,杨难敌端放松下来端起热茶。 谁知还没送到嘴边,秘书官便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杨难敌脸上的轻松瞬间凝固,随即化作一丝无奈。 他放下茶杯,对着身旁如青松般站立的张烈叹了口气:“司隶院又找麻烦来了!” 司隶院,是杨难敌亲手设立的机构。 它的职权范围涵盖了纪检、监察、审计职能,核心目的就是将国君和所有官员的权力都关进制度的笼子。 设立之初,他抱着有总比没有强的心态,没想到效果异常的好。 一群由他亲自选拔、培养的司隶,个个较真,严格执行着那厚厚一沓《仇池官吏行为规范》和《仇池行政规程》。 大到重大工程立项,小到国君办公用品超标采购,他们都能给你翻个底朝天,三天两头跟杨难敌扯皮。 虽然有时候被查得头大如斗,但杨难敌内心深处对这种“自己给自己套枷锁”的制度设计,却是十二万分的满意——这才是他理想中那个建立在规则之上、而非个人好恶之上的新仇池。 “走吧,张队长,陪我去趟五楼,会会咱们的青天大老爷们。” 杨难敌整理了一下衣襟,语气中充满无奈。 第六章 司隶院 五楼,司隶院专属的审查室。 这里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简洁明亮的灯光和一张巨大的环形会议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严肃、冷静甚至略带压迫感的气息。 当杨难敌推门而入时,司隶院院长陈邈已经端坐在主位等候。 陈邈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一身深灰色的司隶制服笔挺如刀裁,不怒自威。 他代表着司隶院的基石——沉稳、公正、经验丰富。 在陈邈两侧坐着另外三名司隶,同样身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制服,神情肃穆。 然而,其中一人瞬间吸引了杨难敌的目光。 那是一位年轻的女司隶。 圆脸,皮肤白皙而细腻,仿佛上好的羊脂玉。 剪裁得体的深灰色司隶服穿在她身上毫无严肃感,倒显得她更加娇小玲珑了。 由于是工作时间,她的头发盘在头顶,露出了精致的五官,一双杏眼此刻正迎上杨难敌的目光。 一时间,竟让杨难敌有些局促。 “杨公请坐。”陈邈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杨难敌定了定神,走到预留的客位坐下。 他身后的张烈如同他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随着,一副主公指哪打哪的模样。 “今日请您来,是为您日前批下那笔粮秣之事。” 陈邈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 “听说您将两千担精米,调拨与汉赵?” 杨难敌点点头回应:“不错,是有此事。” “汉赵使臣郭勉苦苦哀求,石赵大军压境,他们粮草短缺,眼看就要断炊了。” “我再三思虑,一方面确有唇亡齿寒之理,另一方面考虑到在并州矿藏,便决定以交易形式,先挪些粮食与他们应急。” “可是规程呢,杨公?” 那女司隶突然发言,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杨难敌。 “按《仓粮调拨规例》和《外藩易货条则》,这等涉及国仓存粮的大宗外藩交易,须得提前七日,由民食、商工二部联署签押,报请司隶院核验无误,再递交国君府会议公议拍板!” “同时,司隶院对此等交易,更有权随时查问!” 她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带着质问。 “然则,据下官查问,民食部、商工部两位部曹大人对此事毫不知情!司隶院也未曾收到只字片纸的报备文书!” “杨公,您仅凭一纸手令,就调走了国仓半月存粮!敢问,您的凭据何在?” 一连串的质问,条理分明,法度清晰,没给杨难敌留半分情面。 杨难敌被这连珠炮似的诘问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轻咳了一声,求助似的看向陈邈:“陈院长,这位是?” 陈邈呵呵一笑,捋了捋胡须:“啊,老朽失礼,忘了与杨公引荐。” “这位是司隶三处新晋司隶,萧墨衡。” “虽是新人,却深谙法度,心思缜密,行事勤勉,实乃我司隶院后起之秀!此番核查,正是由她主理。” “原来是萧司隶,久闻大名。” 杨难敌的目光在她清丽的面容上停留。 “萧司隶,此事确属事出突然。彼时汉使都快哭晕了,石勒檄文又咄咄逼人,可以说形势迫在眉睫。” “身为一国之主,我思虑再三,为长远计,才行使了这临机决断之权。事急从权嘛!” “事急从权?”萧墨衡杏眼圆睁,毫不退让。 “杨公!《仇池宪章》第一条便开宗明义:君权官权,皆源于法,行于法度之内!‘事急从权’四字,岂能成了规避法度、独断专行的挡箭牌?” “若事事皆可从权,那还要法度何用?还要司隶院何用?还要各曹各部何用?” “您是要回到过去那种朕即国家、一言九鼎的旧时代吗?这与您亲手建立的仇池立国之本——法治精神,背道而驰!” 人才啊!这可比前世那些女法官、女检察官强多了! 杨难敌虽然被怼得哑口无言,却还是在心里给美女司隶点了个赞。 他无奈地摊了摊手:“那…萧司隶,依你看,现在该怎么办?粮食我已经答应了人家,总不能食言而肥,那可就真成邦交事故了。” “规程未行,杨公的批文无效!粮食,一粒也不能出库!” 萧墨衡分毫不让。 “绝对不行!”杨难敌也亮明态度,“承诺已出,关乎我仇池脸面,更关乎日后大计。这批粮对我们换那急需的矿产,至关重要!”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一直沉默旁观的院长陈邈开口了,声音平和却带着分量:“杨公所虑深远,确是一心为仇池;萧司隶坚持法度森严,亦是职责所在。依老朽之见嘛...” 他顿了顿,捋须道:“不如请杨公即刻召集民食部、商工部、外务部、计财部并相关主事官,开一个国君府紧急朝会。会上,您亲自说明缘由,剖析利害,众官当场议定,也算补上了章程。杨公以为如何?” 杨难敌现在一听到章程就头疼,一想到又要和各部扯皮就烦,但也别无他法。 他叹了口气,点头道:“好吧,就依陈院长所言。” 然而,萧墨衡那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倔强:“院长,下官以为不妥!” “即便事后补议,终究是规程有亏,难掩当初规避法度之实。” 她那双杏眼再次投向杨难敌,带着审视:“杨公可曾细思?一次两千担精米,是我仇池百姓近半月口粮!您轻飘飘一句话就给了那朝不保夕的汉赵?若其撑不过半月便亡国了,粮草岂非打了水漂?若消息走漏,百姓闻知仓粮骤减,岂不人心惶惶?” “更何况这些粮食,本可优先供给学堂,或是矿工兄弟的犒赏!您这般慷慨,其中是否掺杂了超越国家利益之外的私人考量?司隶院有理由对此立案,进行初步调查!” “萧墨衡!” 陈邈声音微沉,带着制止的意味。 “慎言!杨公一心为国,其心可昭日月!岂容随意揣测?调查之说,岂能空口无凭?” “当务之急是补正程序,确保交易合规!你若有疑虑,后续盯紧些便是了!” 萧墨衡紧抿着嘴唇,倔强地与陈邈对视了几秒,那双无辜的杏眼中满是不服。 “既然院长如此说,我无话可说。但补正规程必须严格进行,一个环节都不能少!后续监督,我司隶三处会全程紧盯!” 杨难敌听到这里松一口气,以为今日之事可以到此结束了。 谁知萧墨衡却再次发声。 “既然陈院长已定下解决之策,事不宜迟,请立刻召集相关各部曹事务官,到国君府聚议!” “立刻?” 杨难敌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 “现在已是申时正二刻了,各部同僚忙碌一天,眼看就要下班休息,此时召集议事,恐怕...效率不高,也耽误大家休息。” “况且议题也需要时间准备,不如明日一早再议,大家精神饱满,效率更高。” 萧墨衡用鄙夷的神态看着杨难敌,毫不客气地指向墙上的挂钟,声音拔高了几分: “杨公!还有整整半个时辰才到酉时!半个时辰,足够召集各部尚书、主事,足够您阐述缘由、足够各部就事论事发表意见并形成决议!司隶院即刻便可草拟会议记录及补充审批文书!您这般推诿拖延,莫非想借机摸鱼?” “摸鱼”这个词,还是杨难敌自己带进仇池的口头禅,此刻被萧墨衡精准打脸,砸得他老脸微红,一时语塞。 “咳…萧司隶,你这…你这说得太严重了…”杨难敌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张烈此时也忍不住了,接话道:“司隶慎言。主公前日批阅公文至子时,若此为摸鱼,那尔等岂不个个都涉嫌早退?” 杨难敌摆摆手,示意张烈噤声。 他对着萧墨衡微笑道:“萧司隶不要误会,我只是怕耽误诸位宝贵的下值时间!” 一旁的陈邈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对着杨难敌拱了拱手,语气带着长辈对晚辈那种无可奈何的宽容:“杨公莫怪。这孩子…萧司隶她就是这个牛脾气,认死理,但一颗公心赤诚可鉴,还请杨公海涵,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示意萧墨衡稍安勿躁。 杨难敌看着萧墨衡那张写满“今天不办完谁也别想走”的倔强圆脸,再想想那批已经承诺出去、关乎后续战略布局的粮食和矿藏… 他认命般地长叹一口气。 “罢了罢了…加班就加班吧!”杨难敌摆摆手,脸上写满了无奈,“陈院长都这么说了,萧司隶更是公忠体国…张烈!” “属下在!”张烈立刻挺直。 “传令下去,民食部、商工部、外务部、计财部、资源勘探总署、仓储转运司…所有相关部门的负责人,放下手头一切事务,十分钟内,到三楼大会厅集合!” “国君府紧急议事,议题:对汉赵紧急粮食援助交易的合规性审查及规程当场议定!不许迟到啊!” “是!”张烈领命,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杨难敌揉了揉眉心,对着在坐的几位司隶说道:“走吧,请各位移步会厅。希望这半个时辰,真能如萧司隶所言,绰绰有余地把这事给办利索了。” 他率先起身,朝着门口走去,背影透着几分被抓壮丁的萧索。 萧墨衡抿了抿唇,没有再多言,只是迅速收拾起自己的记事簿和硬墨笔,动作干净利落。 陈邈则对杨难敌的背影露出一个“工作总算推进了”意味的笑容,也跟了上去。 下值前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大楼里一片唉声叹气,急促的脚步声、传令声在各个楼层响起。 第七章 被人盯着的感觉棒极了 晚朝会总算在司隶院的监督下准时走完流程。 杨难敌身心疲惫,但他还得去买点新鲜的蔬菜和调味品。 他答应了家中弟弟和妹妹,今日要回家吃饭。 “杨公好!” “杨公,今日这么晚才下值?这些岭南来的番椒看着新鲜,您带些回去尝尝?” “杨公,您看这新到的晋国豆腐乳,闻着可香了!” 杨难敌推着那辆还带着些许毛刺的铁框购物车,行走在货架之间。 耳边是此起彼伏、带着浓重陇南口音的招呼声。 货架上,反季节的玻璃棚蔬菜水灵鲜嫩,包装在简易油纸袋里的仇池自产精米堆叠如山,来自晋国、成汉、甚至遥远西域的干果、香料、琳琅满目。 冷藏区的冰槽里,用硝石制冷的冰块镇着新鲜的河鱼和少量自产禽肉。 这就是仇池国的“万货公廨生鲜分廨”,虽然规模顶多相当于前世一个小型社区菜市场。 他拿起一捆水灵的菠菜,看了看标签上“第三农社·温室三号棚”的戳记,又掂量了一下旁边来自晋国的柑橘,最终还是放下了柑橘。 有点小贵,远途运输的成本都摊在价格里了。 “还是不够丰富啊…”杨难敌心里默默叹气。 他怀念前世超市里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货架,来自全球各地的水果、海鲜、零食、饮料… 想要建成工业怪兽?差得远呢! 目前仇池的工业体系还处于非常原始的阶段,许多东西能自给自足已是奇迹,品类和产量都远远不够。 他引进了土豆、玉米、番茄,推广了棉花种植,但距离真正丰富的物质生活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香料只有盐、花椒、姜、桂皮等寥寥几种,白糖也算是轻奢品,其它调料更别提了。 “杨公,您要的酱油和醋到新货了!按您给的方子,酿造坊的老师傅说这批味道正多了!” 一个穿着超市制服的年轻伙计热情地指着一个角落的货架。 杨难敌眼睛一亮:“哦?快给我来两壶!” 这是他用前世模糊记忆指导酿造坊搞出来的山寨货,虽然离生抽老抽陈醋香醋的细分还远,但总算有了点像样的调味品。 当然,结账时还是用的晋五铢,毕竟还要与外界通商。 收银员是个手脚麻利的妇人,熟练地用算盘噼里啪啦算着。 杨难敌看着购物车里那点东西,再看看周围同样在采购、生活显然比山外富足安宁得多的仇池百姓,心中那份对物资匮乏的遗憾才稍稍平复。 “至少,大家能吃饱穿暖,病了有医馆,孩子有书读,不用随时担心被胡骑砍了脑袋…这五年,没白折腾。” 他拎起油纸包好的东西,走出了明亮嘈杂、充满生活气息的生鲜分廨。 超市门口的空地上,停着一辆“车”。 它有着一个类似前世老式拖拉机的简陋铁架底盘,上面固定着一个铁皮盒子的驾驶室,勉强能挡风遮雨。 动力源并非蒸汽机,而是杨难敌利用“地脉之心”提供的澎湃电能,驱动一个笨重巨大的直流电机,通过粗糙的齿轮链条传动到后轮。 车头装着两盏用玻璃罩着的电石灯,算是车灯。 没有减震系统,四个轮子是用实心橡胶包裹着铁箍做成的,橡胶来自与南方商队艰难换购的天然生胶,数量稀少。 这就是杨难敌花了几个月时间,在仇池“机械创新工坊”里,带着几个最有悟性的铁匠和木匠,一点一点攒出来的座驾——他称之为“仇池一号”。 杨难敌拎着油纸包拉开车门,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也从超市门口走了出来,手里也提着个小小的油纸包。 是萧墨衡。 她已经换下了司隶制服,穿着一件浅色改良窄袖上襦,下配一条靛蓝色细布褶裙,与她娇小的气质十分搭配。 乌黑的长发也不再是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而是松松地挽了个低髻,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几缕碎发柔顺地垂在白皙的颈侧。 卸去了公务时的锐利气场,此刻的她,眉目间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柔婉,在傍晚柔和的光线下,整个人像一颗温润的珍珠。 杨难敌看得微微一怔,刚才会厅里那个言辞犀利、寸步不让的女司隶,和眼前这个提着油纸包、带着点生活气息的清丽身影,反差实在有点大。 他下意识地扬起手,露出了一个下班后偶遇同事的轻松笑容:“萧司隶?这么巧,你也来买东西?” 萧墨衡闻声抬头,微微颔首:“杨公。” “天快黑了,路不好走,要不要搭个便车?我送你。” 杨难敌指了指他那辆铁皮疙瘩。 萧墨衡的目光扫过造型古怪的“仇池一号”,秀气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清脆依旧,却少了会议室里的咄咄逼人:“多谢杨公好意,不必了。我有车。” 说着,她朝超市旁边的一个简陋车棚示意了一下,那里停着一排二八大杠。 仇池别的东西可能不多,但这玩意家家户户人手一台。 “哦,也对。” 杨难敌拍了拍自己座驾那粗糙的铁皮门框。 “我这破车,坐着确实不如自行车舒服,还吵得很。” 萧墨衡的目光再次落在那辆车上,这一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似乎在审视一件需要评估的物品。 “杨公,这辆车应该是您自己设计、组装的,按理说属于私人物品,但作为国君的代步工具,它依然属于广义上的公车。” 她顿了顿,看着杨难敌瞬间有点僵住的笑容,继续平静地阐述规则:“根据《仇池官吏财产公示条例》实施细则第七条:凡担任公职者,其名下或实际使用、可能涉及职务便利或公共资源占用的贵重物品,无论来源,均需向司隶院财产申报处进行登记备案,纳入财产公示监管范围。” 她抬起眼,目光直视杨难敌,带着一种纯纯的较真劲:“所以,请您务必在三个工作日内,携带主要材料清单以及车辆画像,到司隶院财产申报处完成登记备案手续。” 杨难敌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拎着油纸包的手紧了紧。 不是吧?我的私有财产,还要上户口? 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常服、提着刚买的菜、却依旧专业的年轻女司隶。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夹杂着哭笑不得的情绪涌上心头。 杨难敌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咬牙切齿。 “我…知道了。我一定去报备!三个工作日是吧?本公绝不拖延!” “不过你看,现在是下值时间,天也快黑了,咱们能不能…暂时不谈公事?让我…安安静静地开车回家吃顿饭?” 萧墨衡看着杨难敌那副仿求饶的模样,嘴角似乎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点了点头,语气终于带上了一点平和:“好的杨公,我只是提醒您履行必要的程序。既然您已承诺,那便好。” 说完她推着那辆仇池自产的二八大杠,准备离开。 经过杨难敌身边时,她停下脚步侧过头,那双明亮的杏眼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澈。 “杨公,您是个好国君。” “但既然我进了司隶院,穿上了司隶服,那么监督您,让您的敕令在阳光下、在规则内运行,就是我的职责和使命。一丝一毫,都不会懈怠。” 说完,她轻盈地跨上自行车,蹬动踏板。 靛蓝色的裙摆在晚风中微微拂动,纤细的身影很快融入了仇池山城渐起的暮色与点点灯火之中。 杨难敌站在原地,手里还拎着那包蔬菜和调味品。 望着萧墨衡消失的方向,半晌,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无时无刻被人盯着的感觉真是棒极了…” 第八章 枝头和坚头 杨难敌拉开车门,将那辆铁皮怪兽发动起来。 电机发出一阵沉闷的“嗡嗡”声,车身猛地一抖,然后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 速度…大概比人快步走快那么一些。 就这玩意儿,别说跟前世的汽车比,就是跟手工耿发明的“无用良品”比都显得寒碜。 仇池的工业基础还是太薄弱了啊,差不多...约等于十九世纪中期吧!杨难敌暗自估算。 精密加工?不存在的。 材料科学?全靠地脉之心硬烧出来的优质钢硬撑。 电子控制?梦里啥都有。 这“仇池一号”能跑起来,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是地脉之心提供的无限廉价能源强行驱动的结果。 杨难敌驾驶着这辆“工业垃圾”,沿着平坦宽阔的仇池一号国道驶离了商业区。 道路两旁,是规划整齐的农田和星罗棋布的宅院,清澈的山水通过铸铁管道流入家家户户。 田垄间隐约可见巨大的圆形金属罐体,那是连接地脉之心的加压灌渠总阀。 路旁耸立着刷了黑漆的铁柱,柱顶是造型古怪的玻璃罩子,每到夜晚,里面的“珠”便会大放光明。 更远处山坡下,几座巨大的工坊轮廓在暮霭中显现。 巨大的烟囱巍然矗立——那是冶炼坊... 这一切,都是外面那个正在兵戎交战的乱世无法想象的。 车开得很慢,正好可以审视这片他一手打造的“桃源”。 国土面积?很小。 依托仇池山险峻山势,核心控制区大概也就方圆几十里。 开车慢悠悠转一圈,一个多时辰足够了。 人口?经过五年休养生息和吸纳流民,也不过几万户,十来万人,管理起来相对容易。 但是再多就不行了,快饱和了。 地势?这才是立国之本。 仇池山四面陡绝,山顶平缓有泉源,本就是历史上易守难攻的割据宝地。 如今加上杨难敌用混凝土加固的关隘、架设了探照灯的哨所。 热武器,目前只有射程堪忧的火铳和少量的线膛步枪,似乎也够用... “小国寡民,山险工坚,再加上一点小小的科技代差…这才是我想要的苟道啊!” 那些胡人的大军?暂时还闯不进这崇山峻岭。 杨难敌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大楼轮廓,心中意气风发。 仇池天地,大有可为! “哐当!”一声异响传来,车身猛地一顿,然后电机发出了过载般的哀鸣,速度骤降。 “…又特么哪根传动轴歪了还是齿轮卡了?” 杨难敌骂了一句,不得不停下这头随时可能罢工的“铁牛”,认命地下车检查。 这落后工业水平,任重道远...... 当杨难敌将“仇池一号”停在院角的简易车棚里、拎着食材、带着一身机油味推开自家院门时,天色已近黄昏。 他的家位于一片相对安静的区域,和所有仇池居民一样,是统一规格的二层小楼,样式简洁,但采光通风极好。 推开厨房门,一个穿着朴素葛布衣裙的少女,正背对着门,踮着脚尖试图去够挂在墙上的腊肉。 她身形纤细,动作带着一种专注的笨拙。 “枝头,要帮忙吗?”杨难敌放下东西,卷起袖子。 少女闻声回头,露出一张清秀但略显苍白的小脸,眼神明亮,带着点书卷气的执拗。 正是他17岁的妹妹,杨枝头。 “哥!你回来啦!正好,帮我看看这个。” 她完全忘了腊肉的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旁边的小桌旁,抓起几张写满密密麻麻符号和图形的草纸。 杨难敌走过去,饶有兴致地看着妹妹铺开的图纸。 “哥,我这两天重新推演了‘仇池一号’的整套动力系统!” “你看!问题出在能量转换效率上!” 她纤细的手指在纸上快速移动。 “最大的损耗是在这个传动部分!你想用单一直流电机驱动,加了太多级齿轮减速!这中间铁疙瘩传动轴的变形、齿轮啮合的精度不足、还有油料润滑不到位产生的摩擦热,每一步都在吃掉宝贵的电能!” 她又指向另一处:“还有电机本身!照理说,地脉之心供应的电量是足够驱动的,但电枢绕组的损耗太大,铁芯磁导率不够!” 杨枝头的语速越来越快,眼神在图纸和杨难敌脸上快速切换,闪烁着一种洞悉问题本质的兴奋光芒:“哥,我觉得可以改进...我推演了两种方案...” “停!停!杨大工匠师!” 杨难敌赶紧打断她,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先做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搞研究。你哥我今天被迫营业,又开着这破车回来,肚子都咕咕叫了。” “腊肉我来拿,你负责洗菜。” 杨枝头这才想起正事,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去水槽边清洗那捆水灵的菠菜。 她的动作不算麻利,心思显然还飘在那些公式里。 洗着洗着,眼神又有些发直,手指无意识地在沾了水汽的木板上划拉着什么。 杨难敌切着肉丁,看着妹妹心不在焉洗菜的侧影,他心中感慨万千。 五年前,他刚穿越过来,顶着仇池国国君的身份,正焦头烂额地处理着父亲杨茂搜死后留下的烂摊子——一个随时可能被周围势力吞并的弹丸小国,还有两个尚未成年的弟弟妹妹。 那时妹妹杨枝头12岁,弟弟杨坚头才8岁! 父母双亡,他这长兄如父,压力山大。 而且当时只觉得弟弟妹妹这俩名字实在...一言难尽。 杨坚头?杨枝头? 这父母起都是些啥便宜名字?是指着石头和树枝随便蒙的?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捡到了宝,而且是两块绝世瑰宝! 杨枝头,这个安静内向的小姑娘,在仇池学堂开设“数理”“格物”等基础课程后,展现出了恐怖的天赋。 那些让同龄人、甚至不少成年官员都抓耳挠腮的数学符号、物理原理、化学公式,在她眼中仿佛有着天生的亲和力。 杨难敌最初只是教些基础,很快就被她层出不穷的问题和举一反三的推导逼得不得不绞尽脑汁回忆前世的知识。 如今,仇池工业体系里许多关键的技术难题,比如水泥的配方优化、电弧炉炼钢的温度控制算法、甚至那台破“仇池一号”的电机效率提升方案,背后都有杨枝头夜以继日演算和实践的影子。 严格来说,她才是仇池工业化进程中至关重要的“大脑”。 至于弟弟杨坚头……杨难敌刚把肉丁下锅煸炒出油香,院门就被“砰”的一声撞开了。 一个虎头虎脑、穿着短打劲装的少年像阵风一样卷了进来,手里还挥舞着一张巨大的、画满了各种标记和线条的地图。 嘴里嚷嚷着:“哥!哥!最新战报!石虎这头疯虎太狠了!刘曜要顶不住了!” 第九章 家有俩宝 这风风火火的少年,正是13岁的杨坚头。 他把地图“哗啦”一声铺在厨房门口油叽叽石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指着地图上洛阳西侧的位置。 “哥!汉赵和石赵在洛阳拼上命了!刘岳带一万五千人拿下孟津、石梁两戍,斩首五千,眼看要把石生困死在金墉城!” “可石虎带着四万步骑从成皋关杀出,在洛水西岸把刘岳打得吐血!” “这简直是今年来打得最精彩的一仗!” “杨—坚—头!” 杨难敌将锅铲在锅边敲了几下,没好气地说:“说了无数遍了——别!坐!地!上!” “是不是皮又痒了?嫌你哥我又有几天没收拾你了?” 杨坚头笑嘻嘻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分析战况: “刘曜经此一败又气又病,长安人心惶惶!他定会再派郭勉来求粮,咱们可以借机多要点东西。” “但石虎刚赢下洛阳,气焰正凶,不知道会不会打到咱们仇池来。那石勒天王不是寄了封威胁信来吗?我觉得咱们也该防备防备了!” 杨难敌一边翻炒着锅里的肉丁,一边听着弟弟的“战报直播”,心中再次涌起那种捡到宝的庆幸。 这小子,在仇池学堂里是出了名的“学渣”,一上课就蔫头耷脑,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机械原理在他眼里如同天书。 但一接触到军事、权谋这些东西,他就像换了个人,精力无穷,悟性惊人。 杨难敌书房里那些从山外搜罗来的残缺兵书、地理志、各国简史,都被他翻烂了。 他甚至能根据商队带回的零星信息,推演出千里之外战局的大致走向,其敏锐的战略嗅觉和洞察力,让杨难敌都时常感到心惊。 有次杨难敌被叫去学堂,先生气得胡子乱抖,说杨坚头学业一塌糊涂,唯独一篇《隆中对》背得滚瓜烂熟。 他当时看向墙角罚的弟弟,心中豁然。 这小子,天生就是吃战争和政治这碗饭的料! 杨难敌往锅里倒入切好的菠菜,嗤啦一声响,蒸汽升腾。 “分析得不错,坚头。” “那你觉得之后的天下大势会如何发展?” 杨坚头眼睛一亮:“哥,考虑咱们仇池吗?” 杨难敌将炒好的菠菜盛进盘子:“不考虑,就当咱这山头不存在。” 杨坚头立刻俯身在地图上指点江山: “汉赵经此大败,元气已伤!刘曜垂垂老矣,其子刘胤、刘熙皆非雄主。石勒挟大胜之威,又有石虎这头疯虎领兵,必趁势猛攻!关中,我看悬了!” 他手指重重敲在长安位置。 “东晋?”他手指划过长江,“王与马共天下,琅琊王家把持朝廷,我看乱子多着呢,也顾不上北方。” “凉州张茂?”他扫过西北,“倒是稳当,但偏安一隅,只求自保,难有作为。” “成汉李雄?”他点了点巴蜀,“占了地利,可那鬼地方土著太多,全是烂摊子,不足为虑。” “至于辽东慕容廆?”他指向东北,“此人倒是枭雄,正埋头经营辽东,招纳流民,野心不小!但离中原腹地太远,鞭长莫及。” 最后,他手指停在冀州、青州一带:“最要命的还是那些祈活军!四处流窜,像没头苍蝇。石勒肯定嫌他们烦,必会腾出手来彻底剿灭!” 杨难敌点头赞许:“不错,大局看得通透!” “石勒既要收拾乞活军,又要攻打刘曜,这就削弱了兵力。” “所以在我看来,这种情况下,刘曜应该还撑得住。” 杨坚头表示不认同:“石勒虽然分兵,但派去攻打刘曜的可是石虎那头凶兽!我不认为刘曜能抵挡得住石虎!” 杨难敌点了点地图上陇南一处偏僻之地:“这不还有咱们仇池嘛!” “也是!”杨坚头兴奋地点头,“咱们仇池一旦下场参战,暴打石虎小朋友...诶不对,哥你明明让我抛开仇池不谈的!” 杨难敌搞怪一笑,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哥你耍赖!”杨坚头抗议道。 “不过哥,你让咱们的人去并州挖石头,这步棋高啊!石虎和刘曜在司州打得狗脑子都出来了,谁也顾不上那些荒山野岭。咱们趁机把那些黑石头、硬石头、发亮的石头都挖回来!等他们打完,并州怕是被咱们掏空小半了!这叫……叫……” 他挠着头,努力想个词。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杨枝头端着切好的腌萝卜走过来,平静地接了一句,眼神却还停留在自己手指上刚刚无意识画出的一个复杂符号上。 “对对对!还是我姐有文化!” 杨坚头嘿嘿一笑,随即又皱起眉头。 “不过哥,石勒那封威胁信…虽然你回了封示弱的信,可那羯奴向来凶残狂妄,万一真觉得咱们好欺负,派兵来骚扰边境怎么办?咱们虽有山险,但毕竟人太少了啊!” 杨难敌摇摇头:“目前没这可能,石勒大军不可能绕过汉赵打到仇池来。” “至于小股袭击,咱们不怕,几支火铳就能解决问题。” 杨坚头又问:“那要是汉赵顶不住了呢?” 杨难敌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给汉赵支援粮草的原因。” “让他们多顶一些时间,咱们才能安心搞生产、建国防,到那时就算石勒大军真的来了,咱们也不怕了。” 说罢他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菠菜腊肉丁摆上餐桌:“好了,开饭!” 饭菜很简单:一大碗香气扑鼻的菠菜腊肉丁,一碟腌萝卜,还有杨枝头下午蒸好的、掺了些许玉米面的杂粮馒头。 三人围坐在木桌旁,灯光暖黄,是家的味道。 杨坚头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继续刚才的话题:“哥,我还是想带兵打仗,如果石勒打过来,你得让我上!” “而且我看得赶紧加强边境巡逻,尤其是靠近秦州边境那几个容易渗透的山口!还有,咱们的火铳和线膛枪射程还是不够远,要是能再打远点,守起关来就更...” “射程问题涉及弹道学和发射药能量转化效率...”杨枝头小口吃着菜,头也不抬地接道。 “我正在计算不同装药量下的膛压曲线和弹丸初速,只要有更精确的计时工具,我就能算出来。哥,你上次说的利用石英晶体震荡的那个‘钟’的原理…” 兄妹俩一个滔滔不绝分析着天下大势和军事部署,一个沉浸在自己的公式和实验中,偶尔碰撞出一点火花,却奇异地和谐。 杨难敌看着这一文一武相互映衬的弟弟妹妹,心中无比踏实。 父母虽然起名水平不太行,但留下的这对宝贝,还真给了他在这乱世立足的底气。 第十章 移山甲和掘地龙 初冬,天气寒冷起来。 仇池造器大坊三号工棚却是热火朝天。 工棚里“天雷火炉”散发着湛蓝色光芒,靠着地脉之心传来的电能,炉内温度精准控制在1600-1700摄氏度,是炼钢的最佳温度。 这样的工棚仇池有10座,每天都在不停运转,为仇池生产出最优质的钢铁产品。 大到建筑钢材,小到精密零件,应有尽有。 如果产品检测不合格怎么办? 熔了再来。 用杨难敌的话来说——有电,任性! 杨难敌对这里扑面而来的热浪早已习以为常。 他头戴一顶白色圆帽,边走边看,时不时凑近铁砧去瞧瞧师傅们的精湛手艺。 “哥,这边!” 是杨枝头在招手。 杨难敌看到她穿着一身满是油污的匠作服,蹲在一台正在组装的“钢铁巨兽”旁。 “巨兽”两米多高,五米多长,将她衬得十分渺小。 她手里拿着卡尺,似乎刚刚做完一项精密测量,并对测量结果十分满意。 杨难敌穿过忙碌的人群,看着眼前这台巨大的半成品,心脏砰砰直跳。 这玩意儿主体框架是用“铆钉秘法”和“铁水融接术”连结而成,底下装着六个半人高的胶裹巨轮。 头部预留着一个巨大的铲斗接口,尾部则是“转轮盘”传动的挖掘臂。 只见一个老工匠指挥着几个年轻工匠,正将几块打磨得银光闪闪的铁皮拼接上去。 铁皮上用桐油彩漆刷着几个大字:「移山甲一号」。 我勒个乖乖! 只是随手画了个草图,竟然真的被杨枝头造出来了! 杨难敌来不及继续感慨。 只听杨枝头说:“哥,这台移山甲是可拆卸的,肢解后运送到并州,在那边装好就能用。” “还有那边,那是掘地龙,也是一样的!” 杨难敌转过身去。 不远处,另一台结构差不多,但带着巨大旋转钻头的「掘地龙一号」也正在紧锣密鼓地组装。 “不知动力如何?这么大的家伙,能带得动吗?”他问道。 杨枝头指着机身内部一个钢匣子说:“哥,动力的问题我已经解决了,你瞧这是什么?” 杨难敌走上前,用手拍了拍那钢闸子。 “原来如此,这是减速箱吧?” “没有这宝贝疙瘩,这两台大家伙,一堆废铁疙瘩,根本带不动!” 杨枝头眼睛一亮。 “减速箱?” “哥,还是你这名字起得好!我先前还打算叫它‘三叠转力机关’呢!” “我就是按照你画的图纸和想法设计的,有了它,‘地脉之心’传过来的劲道,就能变成移山掘地之力!哥,你脑子里怎么总有这么多精妙的点子?这减速箱的构思,简直是神来之笔!” 杨难敌笑着摇摇头:“光我脑子里有想法顶什么用,想法再好,也得靠你杨大匠师演算才行!” 他望着眼前初具雏形的钢铁巨兽,心中感慨万千。 这五年,多少次对着动力传动的草图兴叹,就是卡在传动系统这个要命的瓶颈上动弹不得。 现在,这难题被自己这便宜妹妹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 早知如此,当初试造“仇池一号”时就该拉上杨枝头,说不定今天都开上敞篷车在仇池国道上兜风了。 “杨公!枝头姑娘!”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一个身材矮壮、满脸络腮胡、手臂肌肉虬结的中年汉子大步流星走过来。 他叫鲁铁,原本是仇池最好的铁匠,如今是仇池造器大坊主管兼首席造器师。 他手里拎着一把特制的加长扳手,脸上蹭着几道黑灰,眼神十分明亮。 “「移山甲」的力轴刚装好!按枝头姑娘的测算,分毫不差!就是这转轮盘座还得再敲打敲打,有点紧。” “鲁师傅,辛苦了!” 杨难敌看着眼前这位从铁锤敲打到能看懂复杂图纸并打造精密配件的“大国工匠”,由衷敬佩。 “进度怎么样?十天,两台,能行吗?” 鲁铁抹了把汗,指着车间里热火朝天的景象。 “杨公您看,日夜轮班!人歇活不歇!炉子那边在浇铸掘地龙的底盘,这边移山甲的骨架基本好了,就等那传动机关最后调校后装上去。” 他咂咂嘴继续道:“就是条件实在不易!全靠手抬肩扛,打磨靠砂轮手搓,吊装靠葫芦链子加人拉!我这辈子打过的铁,都没这几天造的孽多!” 杨难敌苦笑一声,看着四周冒着电火花的粗电缆,几百斤重的配件装置靠人力用撬杠一点点挪到位置;空气里粉尘弥漫,通风全靠几个大功率风扇对着墙洞猛吹。 他小声自我安慰道:“还行,比邓稼先一穷二白造原子弹那会儿强多了!” 话音刚落,旁边蹲着检查铆钉的杨枝头忽然抬起头。 “哥,啥是原子弹?” 哈!学霸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杨难敌得意起来,摆出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把裂变和链式反应的知识讲了一通,当然也不知道讲没讲对。 “...原子弹就是建立在裂变和链式反应的基础上,其爆炸和辐射威力,足以直接摧毁整个仇池国...” 没等他讲完,杨枝头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护目镜,语气平静:“哥,理论上原子弹咱们也能造。” “核心难点在于高纯度裂变材料的提纯和临界质量的精确控制,这需要更高级的离心分离技术和精密加工能力。以我们目前的基础工业水平,大概需要…” “...嗯…集中资源攻关的话,花个十到十五年,应该能造出原理验证装置。” “噗…咳咳咳!”杨难敌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这便宜妹妹。 “我的亲祖宗!你还想造原子弹!你这小脑袋瓜里到底装了多少吓死人的东西?” 杨难敌拍着胸口顺气,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等等...刚刚她说什么?十到十五年? 这一瞬间,杨难敌甚至冒出了“让她试试”的念头。 算了算了...没这个必要...我仇池只想过安稳日子... 他使劲摇摇头,掐灭了这个念头。 鲁铁不明觉厉,心有余悸地说道:“枝头姑娘,咱还是先把这两台铁牛弄利索吧!并州那边等着开工呢!” “当然,优先级是移山甲和掘地龙。” 杨枝头点点头,仿佛刚才只是讨论晚饭加不加肉一样自然,又埋头去测量她那“转轮牙盘”的间隙了。 杨难敌定了定神,赶紧把话题拉回正轨:“鲁师傅,兄弟们轮班太辛苦,伙食和工钱绝不能亏待!万民膳堂十二时辰不关门,肉菜管够!赶工补贴按平日三倍算!” “还有,工匠们的安危是重中之重,决不能出任何事故!” “杨公放心!”鲁铁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老鲁我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杨难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增加了一条要求:“还有,更加重中之重,所有开销事项都要记录在案,并报给司隶院审查!”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杨难敌脑海里又浮现出司隶院萧墨衡那较真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寒战。 鲁铁浑然不觉,连声答应。 倒是杨枝头微微皱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第十一章 文化人石勒 邺城,新修的建德宫,汉风与胡风混杂。 石勒的书房内,炭火熊熊。 三个信使跪在地上,身上还穿着仇池“羁押服”,脸上残余着惊惶与疲惫,显然还没从《仇池治安管理处罚法》里缓过劲来。 为首的使者颤抖着双手,捧上一封样式奇特的信件。 并非帛书,也不是竹简,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薄而坚韧、洁白如雪的纸张,装在一个同样材质的硬纸套里。 上面写着“大赵天王石勒亲启”,字迹谈不上优美,但清晰工整。 石勒端坐在宽大的胡床上,身着锦袍,不怒自威。 他接过那封信,入手的感觉就让他微微挑眉。 轻若无物,却坚韧异常,触感冰凉光滑。 他翻来覆去地看那信封,又捏了捏信纸,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好奇。 “此乃何物所制?”他粗声问道。 目光投向旁边侍立的一位气质儒雅的汉人谋士——张宾,他最倚重的智囊。 张宾上前一步,接过石勒递来的信封仔细端详,又轻轻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他先是眉头微蹙,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回禀天王,此物…臣前所未见。” “既非帛又非纸,亦非楮皮所造,轻薄坚韧,光滑如砥,实乃奇物。这仇池杨氏…果然有些门道。” “哼,装神弄鬼!”石勒嗤笑一声,但手指却不自觉地摩挲着那光滑的纸面,显然对这新奇物件很感兴趣。 他展开信纸,张宾在一旁垂手侍立。 信的内容是杨难敌绞尽脑汁翻译成的半文半白体: “大赵天王陛下: “来信收到,言辞激烈,令在下十分不安。 “仇池是个小寨,在陇南穷山沟里,地方小,人也少,兵更是弱得可怜。我们世代住在这山旮旯里,靠老天爷赏口饭吃,能守住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不被豺狼叼走就不错了,哪还敢有别的念想?” “刘曜派使者来求援,纯属病急乱投医。我杨难敌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天王雄兵百万,威震天下,我仇池这点家当,还不够大军塞牙缝的。我脑子又没进水,哪敢为了刘曜那点虚情假意,就傻乎乎地去招惹天王您这尊大佛?” “天王尽管放心!我仇池国上下,绝无能力派出一兵一卒去帮刘曜!我们只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种种田,打打猎,有间屋子住,有张床睡就行了,绝对不敢掺和您和刘曜之间的大事!” “天王神威盖世,覆灭刘曜只在反掌之间。我仇池这点微末存在,实在不值得天王浪费一兵一卒。恳请天王高抬贵手,放在下一条生路!” “杨难敌,顿首再拜!” 石勒看完,紧绷的脸色明显松弛下来,甚至露出一丝得意又轻蔑的笑容。 他将信纸随手丢在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哈哈哈,孟孙,你看看!这氐酋杨难敌,倒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字字实情!句句在理!他这山沟里的氐蛮,倒有几分自知之明!” 这封信显然搔到了石勒的痒处,将他捧得飘飘欲仙,其爽快的感觉,甚至不亚于刚刚在洛水西岸大败刘曜。 他尤其满意信中那些“脑子没进水”“塞牙缝”“关起门过小日子”等俚俗直白的话。 他觉得这氐酋果然是个粗鄙山酋,连封像样的信都写不利索,只会说大白话。 张宾拿起信仔细又看了一遍,眉头并未舒展:“天王,此信言辞卑怯,确似示弱。” “然…据臣多方探察,仇池绝非寻常山酋部族。其商队所出货物,如那异常坚韧锋利的铁器、晶莹透亮之琉璃器皿、前所未见之‘雷火泥’所筑奇坚壁垒,甚至还有传闻中冬日生绿蔬…此皆非寻常手段可得。其国虽小,恐有我等未知之秘。杨难敌此人,五年间将一弹丸之地经营得密不透风,绝非庸碌之辈。” “故而此信…是否太过刻意?或是缓兵之计?” 石勒大手一挥,满脸的不以为然:“哎呀,孟孙,你就是想得太多了!” “那仇池也能称国?无非是一小山寨罢了,那杨难敌,他再有奇技淫巧,能变出天兵天将不成?无非是躲在深山里,仗着山险弄些唬人的玩意儿罢了!真要有本事,岂会如此摇尾乞怜?” “你看他信中这字句,半通不通,连篇累牍都是大白话,毫无文采可言,可见其粗鄙无文!连封信都写不好的人,能有多大出息?” 石勒出身羯胡没落家族,身份低微,放过羊,种过地,当过贩夫走卒。 甚至年轻时还差点被卖作奴隶。 如今咸鱼大翻身,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大赵天王,自然对自己曾经的身份讳莫如深。 他刻意贬低杨难敌的文笔,给自己贴上“有文化”的标签,就是为了彰显自己的高贵和有涵养。 毕竟他可是专门请了汉人大儒教他读书识字的。 石勒拿起那洁白的信纸信封,又捏了捏,仍是感到十分新奇,这更让他产生了一种迫切想要贬低杨难敌的心理。 “依我看这些新奇物件,或许是得了些域外奇术,又或是机缘凑巧找到些古方,不过是雕虫小技。” “但行军打仗,靠的是真刀真枪,凭的是虎狼之师!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堪一击!待孤灭了刘曜,顺手碾平他那山沟,看看他那些奇技淫巧能挡得住孤的铁骑几轮冲锋!” 石勒眼中闪烁着征服者的光芒,那份雄主的气魄不容置疑。 “当前要务,是踏平汉赵!” “传令我儿石虎,全力进击!刘曜经洛阳之败,已是风中残烛!其子刘胤、刘熙,不过守户之犬!关中之地,唾手可得!” “那杨难敌既然识相,就暂且让他苟活几日。待孤收拾了刘曜,回头再捏死这只小虫子!” 张宾见石勒主意已定,且信心满满,虽心中疑虑未消,但也知不宜再劝。 只得躬身应道:“天王英明。臣会继续留意仇池动向。” ...... 凉州,姑臧城。 “大人!汉赵求援信!石虎猛攻弘农城!刘曜说只要咱们出兵袭扰石赵粮道,愿赠黄金万两!” 州牧张茂喝着茶,眼皮都没抬:“莫管闲事!咱凉州地界,啷当安稳啷当过,去撩拨石虎?嫌日子太舒坦咧?” 他摆摆手,像赶苍蝇,“回话,莫得空!咱凉州兵,要守自家门哩!” ...... 成汉,成都皇宫。 丞相范长生:“陛下,刘曜又派人来喽,哭得惨兮兮嘞,这回说只要我们出兵牵制石赵,秦州三郡就归我们喽!” 李雄冷笑:“三郡?三十郡老子也不敢帮忙撒!那石虎凶得批爆,未必你还没听说过吗?信不信我喊一声石虎来了,你屋小孙孙马上就不敢哭了?” 范长生:“老臣都快要一百岁喽,最小的孙孙也三十多喽,陛下还是莫拿老臣开玩笑了撒!” ...... 建康,东晋朝堂,气氛凝重。 龙椅上,晋帝司马衍才五岁,懵懂地听着台阶下群臣议论纷纷。 “陛下!”老将陶侃出列,神色激昂,“石虎猖獗!弘农若破,汉赵无险可守,必亡!唇亡齿寒,当速发援兵,与刘曜东西夹击!” 司徒王导立刻皱眉:“陶公!石赵兵锋正盛,石虎悍勇无匹!我江东新定,贸然出兵,恐引火烧身!当务之急是固守江淮,积蓄实力!” 中书监庾亮忽然嗤笑道:“那刘曜四处求援,还真以为有谁敢出兵救他?” “哦对对对,还有个仇池!陇南那山沟里的仇池小酋杨难敌,听说还盛情接待了那汉赵使臣郭勉。呵,真是不知死活!” “仇池,一个巴掌大的氐人小部酋,刘曜竟向其求援,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足见其已穷途末路,无计可施!如此不堪一击的盟友,救之何益?空耗国力,徒惹笑柄耳!” 这番话立刻引起了一片附和的嗤笑声,朝堂上充满了对汉赵、尤其是对仇池的鄙夷。 仿佛嘲笑仇池的弱小,就能冲淡他们对石赵的恐惧,为不出兵找到更冠冕堂皇的理由。 同为权臣的庾亮与王导交换了一个眼神。 最终,王导轻咳一声,缓缓开口,为这场争论定下调子:“国之大计,当以社稷安稳、生民休养为先。” “王敦之乱,创伤未愈,我晋廷仓廪未实,甲兵未精,实非大举出兵之良机。汉赵之请…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我以为,可遣一使,携诏书、些许钱帛,往长安安抚刘曜,以示我大晋存恤之心。至于出兵…容后再议吧。” 容后再议,便是搁置,便是拒绝。 大殿内的主战派官员面露愤懑与绝望,却也无可奈何。 反对者们则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一场关于是否援助的讨论,最终在对弱小仇池的嘲笑中落下帷幕。 第十二章 万民膳堂 汉赵已然孤立无援,郭勉带着刘曜“不惜一切代价换粮”的旨意,再次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仇池。 这一次,他熟门熟路地来到了百姓楼,然而,接待厅里却不见杨难敌的身影。 “杨公何在?”郭勉有些焦急地问当值的官员。 “郭使君稍候,杨公正在西山那边…嗯,指导工作。” 官员客气地回答,眼神里带着一丝郭勉看不懂的兴奋。 约莫半个时辰的脚程,郭勉被引到了西山脚下,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忘了此行的目的,再次被深深震撼! 只见一片巨大的空地上,有两头他从未见过的钢铁巨兽! 一头形如巨鼋的怪兽,头顶粗壮的铁钻抵住山壁,机括轰鸣,坚硬的岩石应声而破! 一头巨兽昂然矗立,长臂如虬龙探爪,轰然插入碎石堆!铁臂一沉,兜起几台牛车才能拉动的顽石土块! “这...这是天兵下凡?”郭勉惊呆了。 更骇人的是,那巨兽铁腹之中,竟有人影端坐! 一人刚从巨兽腹中钻出,另一个蓝衣黄帽的汉子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进去。 只见他握住几根粗大的铁枢,那巨兽的铁臂竟随之缓缓移动! “此…此乃何物?”郭勉一把抓住身边路过的匠人,声音发颤。 “哦!那是咱们‘掘脉开山工卒营’的新家伙什儿,‘移山甲一号’!旁边那个叫‘掘地龙一号’!开山裂石,如撕腐纸!” 那匠人抹了把汗,脸上满是自豪。 他朝远处一指:“喏,杨公正在亲自指点驾驭之法!” 郭勉顺指望去,只见高坡之上,杨难敌也穿着一身粗布蓝衣,头戴圆顶黄帽,正对着那“掘地龙”腹中人大声呼喝,双手不断比划: “左三!右五!稳住那‘地龙钻’的劲头!” “进二!退一!莫要贪快!” “对!就这般!稳住!” 尘土飞扬中,那年轻的仇池公,俨然成了这移山填海之力的掌舵人。 郭勉这时才想起此行的任务。 “杨公!”他赶紧跑过去。 “粮!陛下急需军粮!铜铁矿石已在路上,第一批就在武都关外!您答应过的粮秣…” 杨难敌被打断,有些不悦地转过头,看到是郭勉,才放下正在指挥的手。 “哦,郭使君来了。来瞧瞧,这些家伙什怎么样?这可是本公近日解决了巨大的技术难题才造出的好东西啊!” 郭勉哪懂什么技术难题,他心心念念的只有粮食。 “杨公,外臣斗胆请问,第一批粮食何时起运?” “粮?放心,本公答应的事,从不食言。” 杨难敌拍了拍图纸上的灰,“不过嘛,要想粮食现在就运走,还得答应我一个‘小小’的条件。” 郭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来了!狮子大开口的时候到了!割地?财帛?还是… 他紧张地看着杨难敌。 杨难敌微微一笑。 “条件很简单。烦请使君回去禀告你家陛下,我仇池要在汉赵境内,特别是从我仇池边境到黄河渡口、再到太原郡这一线,修筑道路。” “修…修路?”郭勉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这?只是允许贵国在我境内…修路?” “对,就这。”杨难敌点点头,笑容里带着一种郭勉无法理解的深意。 “路修好了,我们运送挖出来的山石才方便嘛。当然,也方便给你们运粮。这就叫互惠互利!” “如何?此事不为难吧?使君能做主吗?” 郭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用宝贵的救命粮食,就换一个允许修路的许可? 这算哪门子条件?简直是白送! 他生怕杨难敌反悔,忙不迭地点头:“能!能做主!陛下有旨,只要粮草起运,一切皆可应允!” “修路?杨公您尽管修!想修多宽修多宽,想修到哪里就修到哪里!只要把粮食运到前线!”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仇池人为了方便自己运输矿石和粮食的举动,对汉赵百利而无一害。 “痛快!”杨难敌一巴掌拍在郭勉肩上,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张烈!” “在!”一直跟在杨难敌身后的张烈立刻上前。 “带郭使君去一号粮库!两千担精米早已备好!装车,准备发运!” “是!”张烈领命,对郭勉做了个请的手势,“郭使君,请随我来。” 当郭勉看到那座巨大的粮库时,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那由“雷火泥”筑成的粮库里,堆满了用麻袋装得整整齐齐的新米,散发出阵阵清香。 仇池的实力,再次以这种最直观的形式,震撼了他。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仇池公杨难敌,真是个大善人啊! 粮草交割事宜由手下人去办,郭勉此刻心中卸下了千斤重担,只剩下一个强烈而朴素的欲望——吃! 他怀揣着沉甸甸的铜钱,为了这顿,他可是下了血本。 他脚步轻快地再次冲进了仇池「万民膳堂」。 这一次,他目标明确,直奔那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打菜窗口而去。 还是那个胖厨,还是那雪白的围裙和高帽,还是那标志性的、带着点不耐烦的圆脸。 郭勉挤到最前面,豪气地将一大把铜钱拍在兑换窗口:“全换餐券!要最贵的!” 换到厚厚一叠餐券后,郭勉挺直了腰板,将餐券拍在胖厨面前的台子上,指着那盆油光红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中气十足地喊道:“这个!多来点!” 胖厨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鼻腔里哼了一声,慢悠悠地拿起大勺。 那巨大的勺子深入肉盆,舀起满满一勺颤巍巍、肥瘦相间、裹着浓稠酱汁的肉块!郭勉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睛都直了。 然而,就在那勺肉即将离开盆沿,倒入郭勉餐盘的瞬间! 胖厨那粗壮的手腕,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幅度,极其自然、极其轻微地抖了两抖! 唰啦! 只见勺子里至少三分之二的肉块,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精准地滑落回盆中! 最终倒入郭勉盘中的,只剩下了小半勺。 “你…!”郭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指着胖厨的手都在抖。 胖厨面不改色,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勺子往旁边的炖菜盆一插:“下一个菜要啥?” “……”郭勉看着胖厨那张理所当然的脸,又看看盘子里那分量“合理”的红烧肉,满腔悲愤化作一声长叹。 罢了罢了,人在屋檐下… 他咬着牙,又点了几个硬菜,无一例外,都遭遇了那神乎其技的“抖勺”洗礼。 最终,当他端着堆满了各式菜肴的餐盘,找了个位置坐下,将第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送入口中时那浓郁的肉香,酥烂的口感,咸鲜中带着一丝回甜的酱汁在舌尖炸开! 所有的憋屈,所有的肉痛,胖厨那可恶的抖勺…在这一刻,都被这无与伦比的美味冲刷得干干净净! 郭勉满足地闭上了眼睛,腮帮子鼓动着,发出含糊不清的赞叹:“值…真值了!” 他甚至顾不上用筷子,直接上手抓起一块炸得酥脆的“黄金鸡腿”,胡乱蘸了些鲜红的番椒粉末,狠狠一口咬了下去,吃得满嘴流油,浑然忘了自己是一国使臣。 这一刻,仇池的「万民膳堂」,就是他的人间天堂。 第十三章 刘曜的疑虑 次日,西山脚下,旌旗招展。 一支规模庞大、着装奇特的矿匠队伍已经集结完毕。 杨难敌叉着腰站高处,看着眼前这支承载着他“资源掠夺”和“基建狂魔”梦想的队伍,意气风发。 张烈还是那副“我什么都不关心,我只关心主公安危”的模样,站在他身旁。 “弟兄们!废话不多说!” 杨难敌抖开一张巨大的并州地图,手指戳在上面几个醒目的红色标注处。 “瞧见没?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金疙瘩、铁疙瘩、黑疙瘩的窝子,本公都给你们标得明明白白!” 台下众人伸长了脖子,眼中闪烁着兴奋和绝对信任的光芒。 主公说哪里有矿,哪里就一定有!这是五年来无数事实证明的铁律! “也不必担心那些杀来杀去的胡兵,挖山石的地方都是本公精心挑选的,离他们远着呢!” “到了地头,照着图,就给本公挖!往死里挖!” 郭勉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土坡上,正看着运粮队将最后几袋精米装上板车。 他此行任务已然完成,只待随运粮队一同返回长安复命。 不过此时他还想再多瞧瞧这支即将开向并州的「掘脉开山工卒营」,也好回去向刘曜汇报所见所闻。 听到杨难敌的喊话,下意识地看向那张巨大的地图。 那些红色的标记点… 他知道杨难敌要挖的是铜矿铁矿,这交易汉赵已经应允。 但让他心底升起一丝莫名疑惑的是,杨难敌为何如此笃定并州有矿山? 不仅知道并州有矿,甚至精确地知道矿脉的具体位置,仿佛亲眼见过一般! 他自然不会知道,杨难敌前世学的是考古。 地质学、矿物学那都是必修课! 中国几大煤田、铁矿带、铜矿带的位置,他如数家珍! 并州?那可是煤海铁山!铜、铝土、还有各种稀有金属伴生矿!不挖它挖谁? 杨难敌可没空管郭勉在想什么,他竖起两根手指,用力晃了晃: “工钱!翻番!咱仇池的规矩,出门干活,亏待不了自己人!” “伙食!管够!本公下了特令,把万民膳堂最好的厨子都配给你们了!” 底下的矿匠和护卫们彻底沸腾了,吼声震天,士气高昂到了极点。 没有什么比实打实的待遇更能凝聚人心! 看着眼前群情激昂的场面,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欢呼,杨难敌也十分上头。 他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狂野的笑意,声音也更带煽动性: “我以前说过,在咱仇池的地界要讲规矩,要爱护花花草草,要守护绿水青山,但是到了外面...” “去他娘的山川风水和草木生灵!树挡砍树,山挡开山!挖!掘!掏!给本公把地皮翻过来!” “仇池以外,咱们管杀不管埋!” 这充满掠夺性和破坏力的宣言,再次点燃了台下本就沸腾的情绪。 “管杀不管埋!!” “翻地皮!!” “挖他娘的!!” 粗豪的吼声在山谷间疯狂回荡,仿佛他们不是去采矿,而是去征服一片无主的蛮荒之地。 杨难敌十分满意,正举手让大家安静,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飞快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观望的郭勉。 还好。 他似乎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在细细琢磨杨难敌所说“山川风水和草木生灵”指的是何意。 看来是多虑了,杨难敌暗自松了口气,也暗自提醒自己别太得意忘形。 毕竟郭勉是汉赵使臣,有些话传回长安,终归不太好听。 低调,要低调。 他立刻收敛了那丝狂野,用力挥了挥手,朗声做最后的总结: “总之一句话:把并州挖到有用的山石都给本公搬回来!” “有没有信心?!” “有!!!”台下上百号矿匠和护卫吼声震天。 “好!”杨难敌满意地一挥手,指向东北方。 “带上家伙!开拔!” 沉重的车轮碾过地面,发出隆隆的闷响。 被拆卸成部件的「移山甲」和「掘地龙」被固定在那几辆重型四轮平板马车上,随着队伍缓缓驶出仇池,驶向东北方的并州。 郭勉站在土坡上,看了看自己运粮的车队,又望向那支古怪的队伍渐行渐远, 他隐隐觉得,杨难敌索要的“修路权”,似乎并不仅仅是为了运山石那么简单。 ...... 几日后,首批满载着仇池精米的粮车,在汉赵士兵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隆隆驶入长安。 雪白米粒从麻袋中倾泻而出,粒粒饱满,散发着诱人清香,瞬间驱散了笼罩在长安上空的阴霾。 “好!好!好!” 刘曜抚摸着那从未见过的上等精米,连说三个“好”字。 连日来的焦虑一扫而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 “杨难敌!真乃信人也!” “些许山石?哈哈哈哈,漫山遍野都是!朕的并州雍州要多少有多少!换来这救命的军粮,简直是天佑我汉赵!” “朕悔啊!悔不该早与这仇池国建交,若早些时日,何至于被石虎逼得如此狼狈!” 群臣也多露喜色,如今军粮有了着落,前线将士就能稳住阵脚,就有了拖垮石虎的希望。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谋士曹平此刻眉头紧锁,出列拱手道:“陛下!臣有言,不得不发!” 刘曜心情正好,大手一挥:“曹卿但说无妨。” 曹平声音带着忧虑:“陛下!仇池崛起之速,太过诡异!几年前,其不过一山沟小部,仰仗天险苟活,短短几年,竟能拿出如此多精粮,令臣不解!” “更听闻其琉璃棚、长明灯、灰墙楼...其国中气象,郭勉回报亦语焉不详,只道处处透着匪夷所思。此等变化,绝非寻常!杨难敌此人,心机深沉,所图必大!”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陛下若能趁其羽翼未丰,派精兵出其不意,一举攻破仇池山隘,将其国中所有奇技淫巧,还有这无穷无尽的粮秣产出据为己有!则我汉赵立时府库充盈,何惧石勒?此乃天赐良机!远比与他做什么矿石换粮的买卖划算百倍!”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瞬间一凝。 一些将领眼中也闪烁起异样的光芒,似乎被曹平描绘的蓝图所诱惑。 “此言差矣!” 一个洪亮的声音立刻响起反驳,正是另一位谋士呼延谟。 他身形魁梧,虽为文士却带着几分武将的豪气,“陛下!曹平此议,乃是自毁长城,取祸之道!” “我汉赵与仇池已缔结盟约!杨公虽未出兵,然雪中送炭,送来救命粮草,解我燃眉之急!此乃实实在在的恩义!” “若我汉赵背信弃义,趁人之危去攻打盟友,此事一旦传开,天下人将如何看待陛下?如何看待我汉赵?届时,还有何人敢与我汉赵结盟?” “此乃失信于天下,自绝于诸侯!石勒未灭,先失道义人心,陛下三思啊!” 他转向曹平,目光如炬:“曹平你只看到仇池之富,却无视其能!仇池山险,一向易守难攻,听闻那杨难敌苦心经营五年,如今关隘更险,城池更固,更不知藏有何种诡异兵器!” “郭勉回报中,那杨公座下大将张烈,行事章法森严,其兵卒令行禁止,绝非乌合之众!贸然攻伐,胜败难料!一旦战事胶着,石勒趁虚而入,我汉赵腹背受敌,顷刻便有倾覆之危!” 曹平被呼延谟连声质问,脸色有些难看,但仍梗着脖子反驳:“呼延大人此言,未免太过高看那仇池!山险?再险能有潼关险?至于兵器?些许奇巧之物,焉能抵挡我汉赵铁骑冲锋?至于盟约…哼!” 他冷笑一声,“呼延大人莫非真以为杨难敌视我汉赵为盟友?” “若真是盟友,为何只给粮秣,不肯发一兵一卒?他这是在观望!是在待价而沽!一旦石勒占了上风,或是他认为时机成熟,你以为他不会趁火打劫,反咬我汉赵一口?” 他再次看向刘曜,语气急促:“陛下!更可疑者,是杨难敌索要的修路权!他派人进入我并州腹地,名为修路运石,实则包藏祸心!此路一修,仇池之兵便可沿路长驱直入!” “况其开山挖石,焉知不是在勘探地形,测绘我山川关隘,为日后图谋我汉赵江山做准备?陛下不可不防!” “曹平!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呼延谟骂道。 “仇池杨公索要修路权,明言是为运输山石粮秣方便,此乃合情合理!若他真有异心,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还要先给我等送来救命粮草?他若真有吞并我汉赵之心,何不坐视石虎灭我,再趁石赵与我两败俱伤时出兵?岂不更省力?” “眼下大敌当前,石虎十万大军压境,你曹平不思如何稳固盟友,共抗强敌,反而在此猜忌构陷,百般阻挠!你这般作为,才是真正将那杨难敌往石勒那边推!” “若杨难敌得知我朝中有人如此算计于他,一怒之下断绝粮秣,甚至转而与石勒暗通款曲,那我汉赵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你究竟是何居心?” 呼延谟的质问掷地有声,直指曹平居心叵测。 殿内支持呼延谟的大臣也纷纷点头,眼下最迫切的是挡住石虎,任何可能导致仇池断供甚至反目的行为,都无异于自杀。 刘曜脸上的喜色早已褪去,听着两位心腹谋士的激烈争执,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曹平的猜测,呼延谟的警告,在他脑中激烈交锋。 攻占仇池,夺取那神秘的财富? 这诱惑力太大了!足以让他瞬间拥有对抗石勒甚至统一北方的资本! 但呼延谟说的对,风险同样巨大。 仇池绝非易与之辈,万一打不下来,或者打成消耗战,石勒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而背盟的恶名,更是他承受不起的。 更重要的是...前线将士,正等着仇池后续的粮草! 断粮,就是前线崩溃! 刘曜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争执的两人,最终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够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呼延谟所言,乃老成谋国之道!大敌当前,石赵才是心腹之患!” “仇池杨公送来救命粮草,解朕燃眉之急,此乃大恩!我汉赵岂能做那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之事?曹卿所虑虽有其理,然过于危言耸听!” 他转向曹平,语气严厉了几分:“修路开山之事,乃双方约定,只要仇池人不逾矩,便由其去!朕相信那杨难敌乃是守信之人!” “陛下...”曹平还想再争辩。 “不必多言!”刘曜断然挥手,“传旨!厚赏郭勉!并保障后续粮秣尽快起运!” “臣...遵旨。”曹平脸色灰败,不甘地低下头,退回班列。 呼延谟则松了口气,拱手道:“陛下圣明!” 刘曜疲惫地靠在龙椅上,目光投向殿外南方仇池的方向。 解决了内部的争吵,但他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除。 杨难敌,这个躲在陇南山沟里的氐酋,他到底想要什么? 曹平那句“不可不防”如同毒刺,悄然扎进了刘曜的心底。 第十四章 神路 秦州边境,天水郡西郊,隶属于汉赵境内。 仇池通往并州的公路从这里开始修建。 首段工程,官道三十里。 当最后一丈散发着焦糊气息的乌黑路面被巨大的石碾压实,烟尘尚未散尽,周边居住的百姓早已按捺不住,潮水般涌来。 “通了!神路通了!”欢呼声震天动地。 “这路可真宽呐!少说能容三架牛车并行!” “比打谷场还平坦呢!” 人们小心翼翼地踏上这乌黑发亮的路面,脚下是前所未有的坚实。 有人用力跺脚,纹丝不动。 孩童们撒欢奔跑,尘土不起。 “老天爷!这真是路?”白发老农李老蔫蹲下身,粗糙手指反复摩挲平整而又略带沥青温度的路面。 前几日春雨的痕迹早已干涸,只在洼处留下清浅水洼。若在往日,这黄土路早已泥泞不堪,寸步难行。 一辆满载瓦罐的牛车缓缓驶上,车轮滚动,发出平稳低沉的“沙沙”声。 车夫一脸享受,驾车多年,从未走过如此平坦的路! “神迹!这是神路啊!”人群沸腾。 妇人们聚在一起啧啧称奇,汉子们则来来回回踩踏着路面。 有小孩偷偷抠下路缘一小块乌黑坚韧的“石头”,那浓烈的焦油气味让他如获至宝,迅速用破布包好,珍重揣入怀中。 然而,在这片狂热膜拜的边缘,一群身着靛蓝粗布短褂、臂绣铁锤凿子徽记的仇池工卒,却抱着胳膊,眉头紧锁。 “唉,太糙了!”年长汉子踢了踢路边碎石带,满脸嫌弃。 年轻队员接口:“可不!一层碎石垫底,刷层薄黑膏就完事?路基都没压实!瞧这儿,”他指着路肩微陷处,“底下还是虚的,经不起几场大雨!” 一名嘴里叼着草的工卒蹲在排水沟旁,用小尺一比:“瞧这排水沟,浅得跟尿冲出来似的!” “搁咱仇池,顶多算最差的乡道!咱们仇池哪条道不是三层打底?灰土、碎石层、上好的黑膏!” “行了!”洪钟般的声音传来,队长赵铁柱大步走来。 “咱们工期紧,任务重!主要是先保矿运畅通!这路就凑合用吧!日后返工便是!” 赵铁柱是仇池首批工程兵,跟着杨难敌开荒挖地修高炉,什么苦险活都干过。 性子直爽,很少在乎什么。 但眼前修好的这条路,却让他有些憋火。 在他看来,这种质量的糙路,实在不配让百姓顶礼膜拜,他脸上也臊得慌。 百姓们听着仇池匠人抱怨,只觉脑袋嗡嗡作响。 这等神路,竟只是“最差的乡道”?还“凑合用”? 仇池国内的路,莫非是白玉铺就,金砖镶边? 敬畏与晕眩冲击着他们的认知。 就在此时,赵铁柱拿起磨损的硬壳夹板本,对两个气质斯文的靛蓝短褂中年一招手:“老陈,老吴,带上家伙,跟我来!” 他踏上稍高土坡,洪亮嗓音压过嘈杂: “乡民们!静一静!听我说!” 人群瞬间安静,目光聚焦在赵铁柱脸上。 “咱们这段路,从这儿到三十里外的王家集,算是通了!” “能这么快修通,得感谢乡亲们大力支持,没给咱们添堵,让道腾地!” 这话让不少百姓脸上露出点受用的神色,但更多的是茫然。 赵铁柱话锋一转,神色更加严肃:“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很重要,你们都好好听着!” 他指着图纸上那些用细密线条圈出的区域和旁边的标注:“修路的时候,占了谁家的地,压了谁家的田埂,或因为取直,让谁家的院墙往后挪了几尺几寸的,我这图纸上,都标得清清楚楚!” “现在,麻烦被占用了土地乡亲,过来登记!认领!核对!咱们当场算账,当场解决!” “轰——!” 赵铁柱话音未落,在场百姓的脸色瞬间变了。 人群发出一阵不安的骚动,不少人下意识地往后缩。 “登记?核对?” “官差老爷们早就来过好几趟了!”一个中年汉子小声嘀咕。 “说是仇池杨公要修神路,让咱们识相点,别碍事!敢有半个不字,皮鞭伺候,还要抓去服徭役!” “是啊是啊,我家那半垄菜地,就是官差带人直接铲平的,连个屁都没放!”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附和。 “如今让咱们登记…核对…究竟要核对什么?” 有人颤声道:“莫…莫非是修了路,要加收‘神路税’?” “肯定是这样!天下哪有白修的路?”更多人开始附和。 一时间,人群噤若寒蝉,无人敢上前。刚刚还热切抚摸路面的手,此刻都藏进了袖子里,生怕被点名。 人群中,一个穿着半新绸衫、看似普通富户管家模样的人,眼神闪烁。 他是城中王乡绅派来的家丁王三,专为打探这“神路”与仇池人的虚实。 赵铁柱将这些乡民的神色表情尽收眼底。 他浓眉一挑,脸上掠过一丝无奈的笑容,终化为怜悯。 “各位!各位安静!别瞎琢磨了!” 他用力拍打夹板本,发出“啪啪”的声响,让人群安静了一些。 “听清楚!” “我们不是汉赵官差!不是来征税的!我们是仇池道工司派来修路的!” “我们仇池国国君,杨难敌杨公有令!” “凡工事征用民产,必须补偿!” “占田拆墙,按方计价!赔钱赔粮!一分一厘,清清楚楚!绝不让你们吃亏!” “轰——!!!” 又是全场哗然! 占地补偿?按方计价?赔钱赔粮? 每一个词都是万钧重锤,砸在麻木的心坎上。 所有人都瞪大眼,张大嘴,定身般看着赵铁柱,想从他脸上找出欺骗的痕迹。 许久,白发老农李老蔫拄着枣木拐,颤抖着挤出人群。 他仰起沟壑纵横的脸,试探着问道:“官…官爷…占地…真…真给补偿?” “千真万确!!”赵铁柱大手一指站在身旁的老陈和老吴:“这两位是账房!陈先生!吴先生!” “被占地的乡亲!现在就去登记!姓名住址!量清尺寸!商量要钱要粮!当场签字画押!补偿当场兑现!” “当场兑现?!” “当场兑现?!” 场面瞬间闹腾起来。 “老天爷!真有这等好事?!” “菩萨显灵了!” “快叫张三!他人呢?” “呆子!你家菜园被压了!快去量啊!” 声浪再起!那几个被占地的村民,激动得面带潮红,眼里迸出亮光,连滚带爬冲向两名账房先生。 人群自动分开,目光追随,充满羡慕催促。 李老蔫拖着不便的腿脚,紧赶慢走到陈先生前:“官爷…俺叫李老蔫…家就在路旁…就在前面…院墙被推…” 陈先生十分和气登记着李老焉信息,并安慰他:“老丈莫急。李老蔫是吧?就是前面那家?那便是西头李家庄头一家。” 接着转头示意吴先生:“劳烦丈量。” 吴先生拿起皮尺,招呼两名学徒帮忙。 众人跟到李老焉家门前。 阳光下,皮尺笔直,读数记录,一丝不苟,众人屏息,如观圣仪。 “量好了。”陈先生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地,一分二厘。墙,三尺。” “按仇池的标准:良田每亩补精米一石或钱五百株!院墙每丈补钱一百株!” 惊叹再起!补偿之高,闻所未闻! 李老蔫激动欲晕:“米…米…官爷!俺要米!家里快断粮了…” “好!”陈先生提笔记,“地一分二厘,合补精米一斗二升。墙三尺,合补钱三十株。” 他数出三十枚黄澄澄、沉甸甸的五铢钱,塞入李老蔫颤抖的手里。 又撕下盖有鲜红“仇池道工司补偿专用”印的凭条:“老丈,凭此条去那边粮车找刘管事,足量领米!” 最后推过登记簿:“您在此按手印,两清!” 李老蔫左手紧攥冰凉铜钱,右手捏着墨印凭条,只觉重逾千斤。 浑浊老泪滚落,砸入尘土。 他伸出泥垢拇指,在印泥里重重一按,带着的虔诚的表情,在登记簿“李老蔫”几个字旁,用力按下。 做完这一切,他佝偻着背,目光迟缓地转向那悬挂在树间、写着“仇池道工司”几个大字的红布条。 慢慢地、有些笨拙地屈下膝盖,朝着那红布条的方向“噗通”跪倒。 这一幕,如火星入滚油! “真给了啊!” “老天开眼!祖坟冒青烟!活菩萨啊!” “仇池杨公!好人啊!” 吴先生扶起李老焉:“老丈,仇池没有下跪的规矩,如此大礼就免了吧!” 他话音未落,赵铁柱已搬来一个半人高的乌黑铁架,架上稳放一个覆着厚布、前嵌琉璃镜的方匣。 “还有道手续,”赵铁柱咧嘴一笑,“取影存证,劳烦老丈站定!” 李老蔫茫然立在中间,左边吴陈二位先生,右边是赵铁柱。 “看那里!”赵铁柱指向匣子,“喊‘福——寿——安——康’!” 李老蔫懵懂张嘴:“福…福寿安康…” 咔嚓! 匣内机簧轻响,一道微光自琉璃镜后闪过。 “好嘞!补偿金领取,取证已成!”赵铁柱笑着拍起手掌。 围观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 后面领补偿的乡民,无论要钱要粮,皆依样画瓢,在那神奇铁匣前挺直腰板,喊出那声“福寿安康”,留下自己的“铁证”。 王三家丁都看呆了,他迅速挤出人群,消失在小道尽头,急着回城禀报这颠覆认知的消息。 一个总角孩童,受大人急遣,正撒腿狂奔回村报信。 田埂湿滑,他一个趔趄重重摔在泥地里,啃了满嘴泥。但他立刻挣扎爬起,顾不得疼痛和满身污泥,一边继续狂奔,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村庄方向。 “给钱啦!发粮啦!——占地的给钱发粮啦!——仇池官爷说话算话!——李老汉都领到啦!——” 稚嫩的呼喊,穿透欢呼的声浪,乘着风,比任何人跑得都快,飘向炊烟袅袅的村庄深处。 第十五章 都是常识 仇池山关隘,入关处。 十几辆由健壮骡马拖曳的重型平板车一字排开,车上满载着从并州运回的“山石”。 杨难敌站在马车前,身边是穿着厚厚工装、小脸冻得微红却眼神晶亮的杨枝头。 周围是闻讯赶来、挤得水泄不通的仇池百姓,他们踮着脚,伸长脖子,好奇又自豪地打量着这些来自远方的“石头”。 “开箱验货!”杨难敌的声音透过铁皮喇叭筒,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工卒们立刻行动起来,解开绳索,掀开覆盖的油布。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堆积如山的黑色块状物,在阳光下闪烁着乌沉沉的光泽。 “煤!是煤!好多的煤!” “有了这些黑石头,能炼更多焦油!” “制作肥料、雷火泥也少不了要用到这些煤呢!” 百姓们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深知这“黑金”对于仇池工业和生活的重要性。 紧接着,是成堆的暗红色、带着土黄色斑点的矿石。 “铁!赤铁矿!” “铜矿!看那孔雀绿的颜色!” “还有那些灰白色的,是铝土吧?” 人群中不乏在矿坊、冶炼坊工作的匠人,他们兴奋地指认着。 他们都知道,这些是仇池的根基,是关乎每一个仇池人衣食住行的关键。 然而,杨难敌和杨枝头的目光,却紧紧盯着最后那辆车上卸下的、数量相对稀少、用麻袋精心包裹的矿石。 工人小心地打开袋口,露出里面形态各异、颜色独特的矿石:有带着金属光泽的银灰色小块,有深沉的铅灰色伴生着亮黄色结晶的石头,还有闪烁着奇异蓝紫色的矿石…… 杨枝头立刻跳下高台,几乎是扑到了那些矿石跟前。 她拿起一块银灰色的矿石,掂了掂分量,又用小锤轻轻敲击,侧耳听着声音,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哥!你看!是铬铁!还有辉钼!纯度看起来相当不错!” 她又拿起另一块带着蓝紫色泽的矿石,“这...这难道是...天啊,这是红土镍吗,哥你快来看看,我不太确定!” 杨难敌也快步走下高台,又一次仔细将最后一车运回的矿物检查了一遍,十分轻微地皱了皱眉。 “没有钴...”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哥,怎么了?”杨枝头察觉到杨难敌的失落。 杨难敌迅速抬起头,笑起来:“没事,让我们来看看这些宝贝吧!” 接过杨枝头递来的矿石,摩挲着那块铬铁矿粗糙的表面,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 他举起那块矿石,对着负责运输归来的工卒们喊道: “兄弟们!你们立功了!你们带回了最好的宝物!你们是仇池的功臣!” 接着他又高高扬起手中的铬铁矿,朝着围观百姓挥了挥手:“乡亲们!别小看这些石头疙瘩!” “瞧这黑里透亮的家伙,用它炼出的精铁,打成的菜刀,剁肉三年不卷刃!铸的锅鼎,传三代不生锈斑!” 他又抓起一块带着金属幽光的辉钼矿: “再看这墨金石!只需少许掺入铁水,你家那‘浣衣斗’便能多撑五年不坏!” 最后,从麻袋中掏出块红土镍: “此物更妙!有了它,咱们的大匠师们便能钻研‘储雷光于方寸’的秘法!此乃开天辟地之功,就看我仇池匠人的本事了!” 杨难敌的声音带着一种宣告未来的激动。 杨枝头在一旁用力点头,补充道:“哥,不止是菜刀铁锅!有了这些宝贝,咱们能铸出无缝铁管!那用处可就...” 杨难敌眼睛一亮,迎向杨枝头的目光:“你是说...枪?” “正是!若能成,咱们的雷火铳与线膛铳,射程、准头、寿命皆可倍增!” 杨难敌却笑着摇头,带着一丝神秘:“格局,小了。” 杨枝头一愣,随即杏眼圆睁:“哥!你又琢磨出新东西了?” 杨难敌将那铬铁矿在掌心掂了掂,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新东西的事,过几日再说!眼下乡亲们等着什么?” 他猛地提高声调,对着人群喊道: “等着三年不卷刃的刀!三代不生锈的锅呢!大家说是不是?” “是!” “杨公说得对!”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热烈的回应和掌声。虽然兄妹俩那些“铬铁”、“辉钼”、“无缝铁管”的术语听得他们云里雾里,但“刀更利”、“锅更耐用”、“火铳更厉害”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足以点燃他们的热情。 “杨公和枝头姑娘真是神仙下凡,啥都懂!” 百姓们七嘴八舌,脸上洋溢着自豪与憧憬。 站在人群边缘的郭勉,此刻却是一脸茫然和深深的震撼。 他现在是仇池国的常客了,这次是来催促运送第二批军粮的。 他自诩见多识广,通晓天下大势,但眼前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框架。 那些“铬”“钼”“无缝钢管”...这些音节组合在一起,对他来说无异于天书符咒,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完全不知所云。 他只看到杨难敌兄妹对着一堆其貌不扬的石头激动得近乎失态。 而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周围的仇池百姓——那些穿着油污工装的粗壮汉子、裹着臃肿棉袄的农妇、甚至流着鼻涕的半大孩子——脸上竟都洋溢着一种“我懂”、“我明白这有多重要”的由衷喜悦和热切期待。 他忍不住拉住旁边一个看起来像工匠模样的中年汉子,指着台上问道:“这位大哥,杨公和枝头姑娘说的‘铬钼’‘无缝钢管’究竟是何种神兵利器?为何大家如此高兴?” 那汉子愣了一下,随即用一种“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的平常语气反问道:“怎么这都不知道,这些都是常识好吧?” “常识?”郭勉再次懵逼。 “嗨,就是能打得更远更准的枪管子,还有能让咱的器物更结实耐用的好铁呗!具体咋弄的,那是杨公和枝头姑娘的学问,俺们就知道,有了这些宝贝石头,咱仇池的生活有奔头!” 郭勉彻底愣住了。 这个在他看来如同天书般的“学问”,在这个最普通的仇池工匠口中,竟是如此理所当然! 这仇池国,从上到下,从君主到百姓,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就在这时,杨枝头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转向杨难敌,蹙眉道: “哥,这些铬、钼之属,其淬炼法门远较寻常铁铜更加艰难!”“尤其是那钼矿,非得用猛火煅烧至极高温度,辅以精粹之术,方可得其真髓。” “咱们现有的炉子,怕有些吃力,需要加以改造才行。其中火候拿捏,以及如何隔绝浊气以护其精纯,皆是极难把握的关窍。” “还有那些镍土石,欲将其从杂矿中析取出来化为己用,更需研制新的药石浸炼之法,其耗费心力,恐非易事。” 杨难敌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笑着对杨枝头说:“有你在,技术难题,一个个攻克!枝头,此事由你主理,我会让顶尖匠师和最优秀的学徒来帮你,首要便是攻克这铬钼合炼精钢之法!” “需要什么资源,我给你最高权限调配!鲁铁那边,我会让他全力配合你改造炉子。” “不惜一切代价,把无缝钢给我弄出来!” 杨难敌还在说着,杨枝头已经低头沉思起来,一副“解决方案大概有这么几个”的样子。 杨难敌顿了顿,语气中带点地方保护主义:“切记!此等淬炼合钢之术,乃是我仇池于这乱世立足的根本!所有工坊、器具、方略,皆须严守机密,非核心匠师不得窥探!相关图谱秘录,由你亲自掌管!我们要用这些矿藏,将仇池打造成固若金汤、外人不敢觊觎之地!外面打得再凶,也与我们无关!” 郭勉总算从一连串的“电弧炉”、“湿法化学”、“溶剂萃取”等天书词汇中,捕捉到了最后几句清晰无比、立场鲜明的话语——外面的战争,与仇池无关!! 他再也按捺不住,挤出人群冲到杨难敌面前,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杨公!您有如此移山填海之伟力,有这…这‘铬钼钢’之神物!何不秣马厉兵,挥师东出?扫平石赵,匡复中原,成就王霸之业,岂不快哉?!何苦偏安一隅!” 杨难敌正摩挲着手中那块沉甸甸的铬铁矿,听到郭勉这近乎咆哮的“宏图大论”,他抬起头。 “王八之业?哈!郭使君说得轻巧!那得管多少州郡?多少张嗷嗷待哺的嘴?操多少份永远操不完的心?打不完的仗,流不尽的血,填不满的军费窟窿!还要跟那些满脑子只有地盘和权柄的枭雄钩心斗角,本公可没那个本事。” 他指了指眼前堆积如山的矿石,又指了指远处隐约可见的百姓楼。 “看到没?管好仇池这一亩三分地,让这几万人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娃有书念、病了有大夫看...光是这些,就掏空了本公的心力!开矿、炼钢、修路、种地、办学堂、搞学问...哪一样不得殚精竭虑?” 他摊开双手,一脸无能为力。 “我就只想窝在这山沟沟里,守着我的炉子,捣腾我的璇玑玉衡,让跟着我的乡亲们过几天安稳踏实的日子。能躺平喘口气,安安稳稳睡个囫囵觉,那就是最大的福分!石勒、刘曜、哦还有南边的司马家,他们想折腾,就让他们使劲折腾去呗!我仇池不掺和,也掺和不起!” 说完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郭勉,随手将石揣进怀里,拉起杨枝头:“走,枝头!随哥去机密工坊!这煅取精粹的法子,得赶紧试它一试!” 第十六章 张宾的谋算 邺城,后赵王宫。 百年前这里曾经是魏武曹操的军政大殿。 如今石勒高踞在铺着斑斓虎皮的王座之上,面色阴沉得如同殿外铅灰色的冬云。 殿内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股令人窒息的寒意。 刚刚结束的朝议,如同一桶冰水浇在所有臣子心头。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石勒猛地一拍扶手,沉重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震得几案上的铜盏嗡嗡作响。 他霍然起身,怒目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最终停留在负责司州前线战报的将领身上。 “孤的虎儿踏平洛阳,斩首无数,生擒伪赵宗室大将刘岳!何等威风!何等气势!” 石勒的声音如同滚雷,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 “可如今呢?过去多久了?一月?两月?为何一个小小的弘农郡,一座残破的函谷关,至今还在伪赵余孽手中?为何刘曜那病夫还能缩在长安苟延残喘?” “孤的百万大军,难道被泥巴糊住了脚吗?!” 被点名的将领浑身剧震,“噗通”一声双膝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 他的声音颤抖,从紧贴地面的喉管里挤出:“天王息怒!天王息怒!非是末将等不用命,实是…实是伪赵军近来有异!天大的异常啊!” “异?何异?”石勒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压迫感如山岳般倾泻。 将领不敢抬头,语速飞快地禀报:“禀天王!自洛阳陷落,伪赵残兵本应士气涣散,不堪一击。然近月以来,其守城意志异常坚定,他们的士卒之面貌亦迥异于前!非但无饥馑之色,反见精悍之气!守城时悍不畏死,冲锋时亦较以往凶猛许多!” “我军多次强攻,皆被其以逸待劳,依托坚城,死命抵挡下来,伤亡...伤亡甚重!” “哦?”石勒浓眉紧锁,怒火稍敛,转为一丝狐疑。 刘曜的军队什么德行他很清楚,洛阳一败,本应兵败如山倒,怎么就士气大涨了? 就在此时,另一名负责军情刺探的官员也战战兢兢地出列: “天王明鉴!据前线斥候拼死回报,以及潜入伪赵境内细作冒死传回的消息…伪赵军营之中,粮秣供应…极为充足!前所未有之充足!其士卒所食,非是寻常杂粮草根,竟多为精米白面!甚至…甚至…”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仿佛说出的话烫嘴。 “甚至有细作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亲眼所见,其军中战马所食草料中,亦掺有大量豆料、麦麸!那些战马膘肥体壮,毛色油亮,嘶鸣有力!” “更…更骇人的是,我军有被俘后侥幸逃脱归来的士卒透露,在伪赵敌营囚禁期间…竟能饱食!一日两餐,餐餐管饱!” “那逃卒言…言道…比在我军还…” 他意识到失言,猛地顿住,冷汗涔涔。 “比在孤的大赵军中吃得还好是吗?”石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和一丝荒谬感。 “荒谬!简直荒谬绝伦!刘曜那厮,去岁并、雍大旱,蝗灾肆虐,颗粒无收!他府库早就被孤掏空大半。” “长安粮价飞涨,百姓易子而食!他哪来的粮食?哪来的精米白面喂他的兵,喂他的马?!莫非他刘曜能凭空变出粮食不成?!” 殿内死寂,无人能答。这巨大的反常,如同一团浓重的迷雾笼罩在所有人心中。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谋主张宾缓步出列。 他依旧是那副儒雅从容的模样,但眉宇间也带着深深的思索。 “天王。” 张宾拱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此事...确有蹊跷。臣思来想去,遍观伪赵周遭,唯有一处,或可解此谜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张宾身上。 张宾迎着石勒审视的目光,沉声道:“天王可还记得,数月前,伪赵曾遣使臣郭勉,秘密前往陇南的仇池?” “仇池?”石勒眉头一皱,那个被他用一封信件震慑住的山沟小酋邦? “杨难敌?那个只会弄些奇技淫巧、回信卑躬屈膝的氐酋?你是说他给刘曜提供了军粮?荒谬!” “天王明鉴。”张宾不疾不徐地说道。 “仇池虽小,地处陇南一隅,然其国中种种传闻,始终透着诡异。 “去岁至今,臣陆续收到一些零星消息,虽真伪难辨,却值得深究。” “其一,有往来陇右的商旅言,仇池境内,冬日竟有大量新鲜绿蔬产出,价格虽高却源源不断。” “其二,有细作从武都关方向回报,曾见仇池商队规模异常庞大,所运之物以沉重麻袋为主,押运护卫极为森严,非是寻常货物。” “其三,”张宾顿了顿,声音更沉,“我曾派往伪赵境内活动的几支小股斥候,在接近秦州边境地带...离奇失踪。 张宾抬起头,目光灼灼:“伪赵今年确有灾荒,府库空虚乃不争事实,然其军粮突然丰足,士卒面貌焕然一新,恰在郭勉出使仇池之后!若说巧合,未免太过牵强。” “臣斗胆推测——仇池杨难敌,恐以某种方式,暗中向伪赵提供了大量粮秣!其数量之巨,足以支撑伪赵前线大军消耗!” “荒谬!”石勒断然否定,脸上写满了不信与轻蔑,“杨难敌?他那弹丸之地,能有多少产出?供他自己那点山民吃饱已是极限!他拿什么去供刘曜的十万大军?他若有此等粮山,何须躲在深山里当缩头乌龟?孟孙,你是否太过高看那氐酋了?” 张宾并未退缩,只是微微躬身:“天王所言,亦是臣心中疑惑之处。然,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再离奇也是真相。伪赵粮草来源,除却仇池,臣实难想出第二处。” “况且,杨难敌此人,行事诡谲难测。其表面示弱,焉知不是韬光养晦?其‘奇技淫巧’若用于农耕仓储,或有我等难以想象之效?” 石勒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王座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张宾的分析,条理清晰,丝丝入扣。 虽然他视仇池氐酋杨难敌为蝼蚁的,但眼前汉赵军队那反常的士气、那源源不断的精粮白面、那膘肥体壮的战马,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铁一般的事实! 这巨大的矛盾,令他不得不细细思考。 他内心深处那份根深蒂固的对仇池的轻蔑,此刻正在一点点动摇。 张宾敏锐地捕捉到石勒的心思变化。 他立刻上前一步,拱手道:“天王若心存疑虑,臣有一策,或可一探虚实!” “讲!” 张宾拱手,目光沉稳:“伪赵与仇池交界,多在秦州武都、阴平一带。彼处山高林密,沟壑纵横,自古行路艰难。若仇池果有粮秣输送伪赵,必有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通道。然世上无不透风之墙,再隐秘的通道也必有知情之人。” 石勒眼神一凌:“孤闻仇池密如铁桶,你如何能找出这等知情人?” 张宾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弧度:“臣倒是真识得一人,或可尝试与其联络。若真探出仇池粮队大举出境,便派精兵劫粮焚车,屠杀运粮护卫。” “如此,一可立威,二可断伪赵之粮,三可重创仇池!” 石勒的眼神在殿内文武百官身上扫过,最终牢牢锁住张宾。他眼中那份对“山沟小酋”的轻蔑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贯的算计与杀伐。 “好!就这么办!孟孙,此事全权交与你!速速联络!若有实信...” “点一千五百精锐步骑,绕行险峻山路,潜行至秦州边境待命!一旦发现杨难敌那氐酋胆敢私通刘曜,无需禀报,格杀勿论!” “孤倒要看看,那山沟里的小部酋,到底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 “臣遵旨!”张宾深深一揖,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第十七章 合规审查 郭勉又双叒来仇池了。 由于第二批军粮尚未筹备完毕,他被安排在百姓楼一层一间小小的“外宾驿舍”里。 这房间不大,但窗明几净,桌上放着一盏外观怪异的长明灯。 郭勉按下那小小“机关”,长明灯便亮了,再按,长明灯又灭了。 按、按、按、按.... 亮、灭、亮、灭... 玩得不亦乐乎。 “郭使君,那灯虽不算贵,但弄坏了也是要赔偿的。” 一位年轻的书吏走进来,善意提醒,接着递过来一叠厚厚的、印着格子的纸。 “这些文书需要您填写。”他指着那叠纸,语气十分客气。 “主要是确认粮秣用途、交割方、押运路线及担保人。还有这份...这是《邦国大宗物资交易风险示谕书》需要您签字确认,表示您已知晓相关风险,如果粮食在仇池境外被其他势力劫走,仇池国概不负责。哦,对了,这是《秘约守契》,关于您在仇池境内所见所闻,尤其是涉及工坊形制、机关要术、营伍分布——皆属绝密!不得泄一丝予外人!违者....我方将终止一切合作。” 郭勉看着那一堆密密麻麻的格子、横线和闻所未闻的名词,只觉得头皮发麻,眼前发黑。 他拿起一张表格,上面要求填写“购粮官凭印记”“税赋登册号”“载具负力” ……这都是何物? 正当他为难时,杨难敌踱着悠闲的步子逛了进来。 “郭使君,又见面了,这几日过得可好?” 郭勉见杨难敌来了,立刻站起来行礼,然后苦着脸埋怨道:“杨公!这…这调拨粮草,难道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吗?何须如此繁琐?这些东西…外臣实在不知如何填写啊!” 杨难敌放下茶杯,脸上写满了“同病相怜”:“规矩如此,本公……也难啊!” 他摊开双手,一脸无奈:“这已是通融后的最简章程了,若按惯常的规矩,使君须先去民食曹请配额,再去工市监备案,后赴礼曹备照公文,继而到度支监核算本利,最后找仓漕司敲定押运路径...这一套手续下来,没个三两月可办不成。” 杨难敌话还没说完,门就被敲响了。 “请进。”杨难敌已猜到门外是谁,语气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又来了”的意味。 门开了,萧墨衡抱着一本厚厚的卷宗走了进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的司隶制服,圆脸严肃,杏眼清澈,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公事公办的锐利气场。 “杨公。”她向杨难敌微微颔首,然后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郭勉身上。 “这位就是郭勉使君?” 她的声音清脆利落,不寒暄,不客套。 “我是司隶院三处萧墨衡。根据《邦国粮秣市易规条》及《戍卫禁密律令》,现对贵邦此次购粮事宜,进行合规审查。请您配合。” 郭勉被她气势慑住,下意识站起:“啊?哦…萧…萧司隶?” 萧墨衡没理会他的局促,径直走到桌前,展开卷宗,声音清脆:“核验条目如下—— “其一,请提供汉赵国皇帝刘曜陛下签署的授权书,需加盖御玺印章。” “其二、请提供汉赵前线主帅亲笔签收文书,并注明哪营哪军,驻在何处,需粮几何。” “其三,这是《秘约守契》,一式两份。请使君悉知其中条款,尤其是我仇池境内山川布局,工坊形制、兵营阵列等核心机密,使君不得向外吐露半字。” “其四,《廉明自证书》,言明购粮一事,绝无向我仇池官吏行贿,亦无受其勒索任何好处。” 郭勉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微张,感觉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这都是些什么闻所未闻的东西? 更离谱的是,这一切都由一个年轻女子主导! 这与他认知中的官场、外交,乃至男女尊卑的秩序,完全背道而驰! 他求助似的看向杨难敌,眼神里充满了“这也可以?这女人是谁?她凭什么?”的震惊和茫然。 杨难敌给了他一个习惯就好的眼神,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就在这时,萧墨衡的目光转向了杨难敌,眉头微蹙:“杨公,正好您也在。关于第二批军粮调拨,司隶院在审核仓储转运司的申报材料时,发现一处纰漏。” 杨难敌心里咯噔一下,放下茶杯:“萧司隶请讲。” “申报材料显示,您批准的调拨数量是两千担精米。然民食曹最新《官仓清点簿》载明:一、三号官仓存粮,扣去已定之民食、工食、学廪等份例后,所余机动米粮……仅一千八百担,这里明显存在两百担的缺口。” “请问杨公,您批的两千担,具体来源如何落实?是动用了未纳入月度清点的应急储备?还是您指示民食部临时挪用了他项配额?或者,您还有其他未报备的粮源?” 萧墨衡的目光锐利,紧紧盯着杨难敌,仿佛在审视一个账目不清的嫌疑人。 郭勉在一旁听得更加傻眼!这个女人…竟然敢当面质疑国君! 而且是在他国使臣面前!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杨难敌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干咳一声:“这个嘛…萧司隶用心了。缺口…缺口是存在的。” “是这样,本公考虑到友邦前线军情如火,第二批粮草不容耽搁。故...本公特批...” “从本季‘万货公廨’预备投放市集之平价粮中,调取两百担精米,暂解汉赵燃眉!手令业已补发,民食曹那边……想必文书流转太慢。尚未来得及呈至司隶院……” 萧墨衡的眉头并未舒展:“动用市场平价粮配额,属于重大民生政策调整。根据《平准定规条》第七条,需要提交国君府会议讨论,并将结果进行七日公示,这点杨公您不会不知道吧?” “您直接下达手令,属于程序倒置,存在决策风险和市场扰动隐患。司隶院会对此启动专项监督程序,跟进后续市场反应和民生影响评估。” 杨难敌无奈地揉了揉眉心:“那依萧司隶的意思,该怎么办?” “章程!必须周全!”萧墨衡的声音清脆而坚定,毫无转圜余地。 “我建议动用专项核查,只有在确认此举不会造成仇池国百姓民生动乱,且所有文书缺漏均已依法补正的情况下,司隶院才会在放行批文上签字。” “这专项核查...需要多久?”杨难敌希望她能看在“外交紧急”的份上松点口。 萧墨衡翻开手中的文件夹,指尖划过一行印刷体文字,神情专注。 冬日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恰好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让她认真时微微抿起的嘴唇显得格外柔和。 杨难敌的目光在那专注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心头竟有些荡漾,甚至莫名想起那天傍晚超市门口,她推着自行车时靛蓝裙摆拂动的样子。 “根据《司隶院规程》第三章第十二款,常规调查期限是两个月。”萧墨衡的声音将他飘忽的思绪拉了回来。 “两月?!”郭勉失声叫了出来。 如果两月后才能放粮,在加上运送需要的时间,前线恐怕已经饿殍遍野。 “萧司隶,能否快些,外臣能等,石虎的大军可不会等啊!” “是啊,萧司隶,情况特殊,想想办法。”杨难敌也请求道。 萧墨衡抬起头,那双清澈的杏眼平静地迎上杨难敌无奈的目光。 “念在此事关乎邦交,又涉及战事...情况特殊,核查期限可酌情缩短至十个工作日。” “十日...”郭勉喃喃重复,虽然还是耽误,但总比两个月好太多。 “郭使君,是十个工作日,不是十日,周末不算的。”萧墨衡淡淡说道。 郭勉到仇池来过好几次了,自然知道周末的含义。 仇池百姓劳作五日,休息二日,这似乎已是铁打的规矩。 他默算了一番,那便是...半月。行吧,也能接受。 “郭使君都听到了?第二批军粮,恐怕真要劳烦使君在鄙国多盘桓些时日了。” 杨难敌的语气带着十二万分的真诚无奈。 郭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他此时满脑子只有一堆闻所未闻的“契约”“规程”“律令”。 萧墨衡也将目光重新投向郭勉,仿佛刚才对国君的质疑只是一个小插曲:“郭使君,请继续配合我们的核查。这些文书,请您尽快填写、签署并提供相应佐证。有任何不解之处,都可以问我。” 她把那一本厚厚的卷宗,向郭勉面前推了推。 郭勉看着眼前这位气场慑人、连国君都敢当面质询的年轻女司隶,再看看旁边一脸无奈习以为常的杨难敌… 他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他颤抖着手拿起笔,看着那些天书般的格子和条文,再一次对“出使”这件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第十八章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经过半个月的等待,郭勉吃胖了。 他终于看到满载粮草的车队缓缓驶出关隘。 杨难敌亲自相送,脸上带着标志性的、略带歉意的笑容。 “郭使君,实在是规矩繁琐,流程冗长,让你久等了。” 郭勉看着一辆辆粮车出关,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但想到那个冷面女司隶萧墨衡近乎苛刻的审查,忍不住再次抱怨:“杨公!恕臣直言,您乃一国之君,这等军国大事,何须受制于下吏?” “那萧司隶…未免太过专权了些!君权还是应当握在您自己手中才稳妥啊。” 杨难敌摇头:“郭使君也不是第一次到我仇池了,怎么还说如此外行的话。你扪心自问,我仇池之治国之法度,不比你汉赵好上百倍?” 郭勉想到这些天的所见所闻,一时语塞,只喃喃分辩道:“自古君权天授...” 看着郭勉的样子,杨难敌知道他心中已有答案,只是一时不愿承认罢了。 “一国之君,才最该被人管着,被规矩管着,被法度管着,被那些铁面无私、连国君面子都敢驳的人管着...” 他说到这里,语气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眼神飘忽了一瞬,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萧墨衡那双清冷又执拗的眼睛,还有她拿着卷宗,条理分明地指出他某个决策“不合流程”时认真的表情。 就在这时,关隘沉重的侧门发出“吱呀”声,缓缓打开了一条缝。 守卫仔细查验后,放进来两个人。 两人满面风霜,衣衫褴褛,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 “两位跟我来!先到收容驿所暂住,等过几日分配了住所,两位就可以搬进去了!” “打今日起你们爷俩就是仇池的一份子了!” 其中一个年纪稍轻的,嘴唇冻得发紫,声音颤抖地对年长的老汉说:“阿爷,这仇池的风,比咱们躲的那个破庙还冷…真能行吗?” 年长的老汉拢了拢他的肩头,抬头看向关隘内平整的道路和远处隐约可见的百姓楼。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希冀:“娃儿,撑住!前些日子修‘神路’的人你没瞧见,他们都是打这儿来的,信阿爷的话,这仇池真有活路!” 郭勉看着那对父子被守卫引导着走向关内,困惑地看向杨难敌:“杨公,贵国不是严限流民进入么?怎的放了人?” 杨难敌拢了拢袖子,语气平淡地解释道:“这是经过了咱们民务司考核,三查五审才放进来的人。最近越来越冷,逃窜而来的流民也越来越多。故而每年这个时节,仇池都要进行入关考核。” “考…考核?流民也要考?”郭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当然要考!” “虽然都是些可怜人,但你也看到了,我这仇池就这么点地方,粮食、活计、住处都是有限的。总不能像开善堂,一股脑全放进来吧?” 杨难敌看向关隘外侧一大片临时搭建的棚区:“走,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两人走向关隘外专设的巨大考核场,场地用木栅栏简单围起,分成了几个区域。 此刻人声鼎沸,挤满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 郭勉最先注意到的是一个木匠模样的中年汉子,被要求现场用提供的简易工具和木料制作一个榫卯结构的板凳腿。 他手忙脚乱,木屑纷飞,几次尝试都歪歪扭扭,连接处松松垮垮。 负责考核的工匠摇摇头,在本子上画了个叉。 汉子瞬间,哀求道:“官爷,再给次机会!我...我还能重做...” 在他的旁边,一个看起来还算精壮的年轻人正在接受盘问。 官吏面无表情:“你说你从冀州来,原籍何村?村中里正姓甚名谁?路上可曾遭遇劫匪?如何应对?” 年轻人眼神闪烁,回答支支吾吾,前后矛盾。 旁边一个负责暗中观察的吏员低声对主审官说了句什么,主审官直接挥手:“下一个!你,来历不明,言语闪烁,不予通过。” 年轻人还想争辩,被守卫架了出去。 还有一个读过几天书的老学究模样的人,正在结结巴巴地背诵论语。 他背得磕磕绊绊,考官不耐烦地摆摆手问:“若你进入仇池,在工坊做工,坊主克扣你应得的工钱,按律你当如何申诉?” 老学究彻底懵了,茫然地摇头。 考官叹了口气:“连如何维护自己的正当权利都不知道,如何适应仇池的法度?下一个!” 杨难敌带着郭勉一路参观过去,极少有人通过考核。 唯独有一个沉默寡言、双手布满厚茧的老铁匠。 他不仅迅速按要求锻打出一块形状规整的铁条,还指出了工具上的一处小瑕疵。 面对关于路上见闻的询问,他回答简洁但清晰。 当被问及对仇池“人人需劳作”的看法时,他只说了句:“有活干,有饭吃,有地方睡,不受刀兵之苦,就是人间仙界。” 考官们低声商议片刻,递给他一块小小的木牌。 老铁匠死死攥住木牌,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狂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虔诚的郑重。 周围瞬间投来无数羡慕、嫉妒到发红的眼光。 杨难敌看着那老铁匠,语气轻松地对郭勉道:“郭使君,你看,想进仇池就这么容易。” “这...这也叫容易?!”郭勉的声音都变了调,他指着那些被拒之门外、如丧考妣的流民。 他总算彻底明白了杨难敌之前说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是什么意思。 这哪是过桥,这分明是沙里淘金。 他回想起汉赵招揽流民充军的场景,那几乎是来者不拒,只要能拿得动兵器就行。 与眼前这精挑细选、近乎冷酷的效率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杨难敌看郭勉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忍不住乐了。 他拍了拍郭勉的肩膀,摆出一副“你还太年轻”的样子。 “郭使君啊,这才哪到哪。没听说过科举吧?更没听说过公考吧?相比之下,我仇池这考核已经算是相当亲民了!” 郭勉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科举、公考,他完全无法理解,只觉得杨难敌又在说些天方夜谭。 参观完这令人窒息的“过桥”现场,两人走到了郭勉的马车前。 护卫已经整装待发,准备护送粮队和使臣返程。 “郭使君,我仇池是守信的,第二批粮草已备齐,别忘了我们两国之间的承诺。代我向刘曜陛下问好。” 杨难敌拱手道别,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却带着距离感的笑容。 郭勉正要登车,却见张烈脚步匆匆地从关内方向疾奔而来,神色十分激动。 他径直跑到杨难敌身边,俯身在他耳边快速低语了几句。 杨难敌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成了?!当真?!” 张烈用力点头,声音同样带着激动:“千真万确!枝头姑娘亲自试的!鲁师傅那边已经…” “好!太好了!”杨难敌猛地一拍大腿,打断了张烈的话,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他转头对郭勉语速极快地说道:“郭使君!实在抱歉!工坊那边有重大突破,本公必须立刻赶过去!使君请自便,恕不远送了!” 话音未落,杨难敌已转身回奔,张烈紧随其后,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关隘内。 一股难以言喻的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郭勉的脊背。 “不知这重大突破…又是何种奇物…” 第十九章 彩虹屁 仇池二号大坊,精密零配件工棚。 这里被临时清空出一片区域,空气中弥漫着兴奋与紧张混合的味道。 几十米外,一排木制人形靶标静静伫立。 场地中央,杨难敌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手中热兵器的分量。 还像模像样的,只是细看就会发现外观有些山寨,山寨版的AK47。 管他的,够猛就行! 杨难敌这么安慰自己。 这便是目前仇池工业体系最尖端的结晶——基于无缝钢管技术制造的第一支连发自动步枪原型! “没想到真成了!” 鲁铁激动地搓着布满老茧的大手,黝黑的脸上因兴奋而泛着红光。 “老鲁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玩意,多亏了枝头姑娘琢磨出的改良配方!” 杨枝头站在一旁,推了推鼻梁上有些下滑的眼镜,平静地补充道:“鲁师傅,任何推演少了实践,都是空中楼阁,无缝钢管是靠你们一锉刀一锉刀磨出来的。” “还有炼金师们配的火药,冶师们浇铸的弹丸,精工匠们打造的机括零件,如果没有他们,这无缝钢管充其量只是一根烧火棍。” “说得好!”杨难敌满是期待,“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是宝刀还是烧火棍,今日便见分晓!” 他大步走向靶位,数十道目光紧紧追随。 坊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冶金师、炼金师、机括匠…这些仇池的顶尖头脑们屏住了呼吸,拳头不自觉地攥紧,目光都聚焦在杨难敌和他手中的枪上。 这是仇池从未有过的武器!它的威力究竟如何?能否改变仇池小国寡民的防御格局? 当然,如此重大的项目,司隶院的监督绝不会缺席。 萧墨衡手中拿着记录板,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杨难敌知道,记录板上很快就会写满各种条条框框。 “诸位,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他嘴上耍着帅,实则内心在打鼓,这玩意能不能打出子弹来,他都不太确定。 杨枝头倒是十分有信心,对他说:“哥,放心开枪,绝对没问题。” 杨难敌装模作样地将射击前预备动作做了一遍。 深吸,屏息,手指缓缓扣动扳机。 “砰——!” 一声清脆而响亮的枪声在车间内炸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弥漫开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五十米外的靶子。 靶环…纹丝不动。 一个年轻的观察员立刻小跑过去,仔细查看后,扯着嗓子喊道:“报告!脱靶!” “噗……”人群中不知是谁没忍住,发出了一声极低的嗤笑,随即又赶紧憋住。 杨难敌脸上面上挂不住,干咳两声,掩饰性地检查了一下枪身,嘟囔道:“这…这后坐力比预想的大点…嗯,靶子也有点小…” 他把枪往旁边的张烈怀里一塞。 “你来!” 张烈也不推辞,接过枪,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冰冷的杀器是他手臂的延伸。 他甚至连瞄准的姿势都显得格外标准沉稳。 只见他迅速抵肩、据枪、瞄准、击发! “砰!砰!砰!砰!” 动作快如闪电,四声清脆的枪响几乎连成一线。 观察员再次跑过去,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报…报告!四发!全部十环!正中靶心!” “哗——!”短暂的寂静后,围观的专家和技术人员们爆发出热烈的惊叹和议论。 这枪的精准度,远超他们的想象! “你小子!打个三环五环的不行吗?非得十环?”杨难敌对着张烈轻声骂道。 张烈憨厚地挠了挠头,一脸无辜:“杨公,您只让我打,没说让我放水啊。再说了,这枪…确实好使。” 杨难敌气哼哼地手一挥,指向测试场最远端——那里立着一个用厚实木桩简单捆扎成的粗糙人形靶,距离足有近三百米! “看到那个木头人没?张烈,给我打它胸口!” 这个距离,在众人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之前的火铳,有效射程不过七八十米,线膛枪也就一百米顶天了。 三百米?肉眼看去,那木人已经很小了。 张烈面色凝重起来,深吸一口气,据枪姿势更加稳固,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远方的目标。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砰——!” 一声沉闷有力的枪声响起,似乎蕴含着更强的能量。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五百米外的木人。 “噗嗤!” 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传来。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只见那木人胸口位置,猛地爆开一团细碎的木屑!一个清晰的孔洞赫然出现在木人胸前! 观察员飞奔过去,仔细检查后,声音都激动得变了调:“穿…穿透了!胸口正中心!好大的洞!这威力…太可怕了!” “我的天!三百米!真打中了!” “这穿透力…穿甲都够了!” “不可思议!这射程,这威力…战场利器啊!” 专家们彻底沸腾了,围着张烈和他手中的枪,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这不仅仅是武器的突破,更是仇池安全屏障的一次质的飞跃! 杨难敌心中的尴尬一扫而空,只剩下巨大的喜悦和底气。 他一把抢过张烈手中的枪,爱不释手:“量产!立刻!马上!” 刚吼出这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不远处的萧墨衡。 他搓着手,脸上堆满笑容。 “当然,此事还须司隶院首肯。萧司隶,你们的意见是...” 会同意吗?量产武器,涉及资源调配、安全保密、人员培训...... 她能列出一百条需要审批的理由! 杨难敌此时就像一个想吃零食的小孩,眼巴巴等着他妈给钱。 出乎他意料的是,萧墨衡与身边的同事低声快速交流了几句。 那名司隶先是眉头紧锁,似乎在激烈争辩着什么,但萧墨衡神情坚定,语速很快地回应。 最终,同事似乎被说服了,缓缓点了点头。 萧墨衡走上前一步,迎着杨难敌略显紧张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冷静:“杨公,司隶院同意该型步枪进行量产。” “啊?”杨难以为自己听岔了。 这么痛快?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不符合她的人设啊! 萧墨衡平静地解释道:“司隶院评估认为,在当前的乱世格局下,仇池国面临石赵等强大势力的直接军事威胁。国家安全与生存,是压倒一切的最高准则。” “此型步枪展现出的巨大战术优势,是保障仇池独立自主、震慑外敌不可或缺的战略力量。” “而且我们仔细核算过,预算相对充足,故而我们司隶院同意量产,相关资料我也会尽快提交院长审核。” 竟然批准了!破天荒头一遭啊! 杨难敌心头狂喜,脸上瞬间堆满笑容。 得夸!狠狠地夸! 他几步走到萧墨衡面前,开始吹起了彩虹屁: “瞧瞧!大家都瞧瞧!什么叫慧眼如炬?什么叫深明大义?什么叫以国事为重?” “萧司隶今日之举,便是明证!” 他伸出双手,像是要把萧墨衡捧起来。 “诸位仇池同胞!看见没有?萧司隶这是在用行动告诉我们!”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正的栋梁之才,懂得在关键时刻,为国为民,挺身而出,撑起一片天!” 他越说越起劲。 “萧司隶今日这决断,堪称我仇池官场的定海神针!是吾辈学习之楷模!是...是...” 他卡壳了一瞬,随即灵光一闪,诵出一首诗来: 容华自可悦人眼, 却求法尺在心田。 诸君且看萧司隶—— 总以丹心荐轩辕! 这诗虽然七拼八凑,读起来也有些土味,但这种彩虹屁萧墨衡是闻所未闻的。 她整个人都懵了。 她一向人缘不好,何曾经历过这种排山倒海、花样百出的当面吹捧? 况且她也算是仇池最有文化的人之一,自然能听出杨难敌夸她明明可以靠颜值,却偏偏要凭本事。 一时间,她无所适从。 在众人的掌声中,一张脸羞得通红。 “杨公!您...您言重了!下官...下官只是依据律法和实际,履行分内职责!” 她下意识地想低头,眼神像受惊的小鹿般四处飘忽,完全不敢再与杨难敌对视。 “此事还需院长最终审定,若无其他事,下官先行告退,去整理报告了!” 萧墨衡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完,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胸前抱着记录板,几乎是落荒而逃。 杨难敌摸了摸鼻子,眼神追着萧墨衡消失的门口方向。 好像用力过猛,吹过头了? 看来下次得换种话术... 他正反思着,张烈不合时宜地凑了过来。 “主公,痛快!这下可算是报了上次在司隶院之仇了!您看她那脸红的,啧啧,跟煮熟的虾子似的,跑得比兔子还快!解气!” “你懂个求!”杨难敌给了他一个白眼。 杨枝头全程冷静地目睹了这戏剧性的一幕。 “原来如此。目标物情绪反应的剧烈波动,源于夸赞源的特定指向性及非程序化表达。夸赞源的懊恼变量,与目标物的逃离行为呈显著负相关...”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精确的词汇。 “嗯,反应阈值突破临界点,产生不可控连锁效应。看来,两个样本间的分子作用力有极其微妙变化了。” 在她看来,哥哥和那位严肃女司隶之间,似乎正在进行着一场化学反应极其复杂的微观粒子运动。 第二十章 岁课大比 巨大的落地窗外,寒风卷着细雪扑打在玻璃上,厅堂内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墨水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疲惫感。 仇池国一年一度、为期五天的“岁课大比”进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议程已经来到了民食经济诸司的主事官员考评述职环节。 正在做汇报的,是民食部下属仓储转运司的孙主事——孙兴业。 他三十多岁,身材微胖,眼神活络。 “......综上,本年度仓储损耗率严格控制在千分之三以内,远低于规定上限。所有物资调拨均手续齐全,账目清晰,经得起任何审查。” 孙主事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目光扫过台下,落到杨难敌身旁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身上。 他微微颔首,表示满意。 “二叔,这孙主事是您当初极力推荐的,看来确实有两把刷子。仓储损耗压得这么低,账目也清爽,这一年干得挺像样。” 杨难敌侧过头跟中年人搭话。 这位被称作二叔的中年人正是杨难敌的堂叔——杨茂林。 他面相忠厚,一团和气,颌下短须修得整齐干净。他端起手边一杯热腾腾的油茶,呼呼吹了两下,咂了一口才笑呵呵地低声应道: “难敌啊,你信叔,叔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眼力啊,嘿,错不了!” “还记得当年你搞这新政,族里那些老古板,外头那些守旧势力,闹得多凶?还不是你二叔我,这张老脸豁出去,磨破了嘴皮子才让他们消停下来。” “这些人哪,脑瓜子是不太灵光,,但好歹认亲缘辈分。我这张老脸,也就这点用处了。” 杨茂林拍拍自己的脸颊,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今你让我管着这个「民协堂」,挂个堂正的名头,不就是图我这张脸熟,腿脚也还利索,能多往下面跑跑,听听大家的牢骚,看看各处的实情,顺便嘛……” 他拖长了调子,眯缝着眼,笑得像个老农,“也替侄儿你留留心,瞅瞅哪家的后生郎是真踏实、真有能耐的好苗子,值得举荐。” 他抬手指了指台上的孙兴业,“像这位孙主事,就是我看准的。你叔的眼力,准着呢!” 杨难敌看着杨茂林那张总是带着和煦笑容的脸,听着他滴水不漏的话,心中反倒生出了一丝疑虑。 这位二叔,确实在家族和旧势力中拥有独特的影响力,当初的说服工作也确实功不可没。 他性格看似随和,人缘极好,总能四平八稳地周旋于各方,将“民协堂”这份工作干得稳稳当当,推荐的人选也大多能胜任。 不过杨难敌总觉得,在这份随和与周到之下,似乎还藏着些什么,让人有些看不透。 但他还是笑了笑,点头道:“二叔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有您老坐镇民协,替我看着这民生百态,举荐贤才,我可省心多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讲台,但眼角余光却留意着杨茂林那始终挂着温和笑意的侧脸。 “下一环节是勘探司各主事的述职!” 走上台的是一个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的汉子。 “我是勘探司二队队长周福,下面由我述职。今年二队的主要任务是并州矿产勘探...” 周福有气无力地念着述职报告,似乎有什么心事。 当念到“勘探时未尽到监管之责,导致发生人员安全事故”时,他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 述完职,周福心事重重地放下稿子。与此同时,台下司隶院负责绩效评定审查的官员站了起来。 “经调查,周福同志督察不周,未尽到监管职责属实。致使三人轻伤、五人重伤,后果较为严重。依据《诸司职官功过条例》第十七条,当录重大失职,载入档籍,并考虑革除队长之职。同时,此事件应作为范例警示全国,以儆效尤。” 会场一片寂静。 周福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革除职务!作为范例警示全国!这对他这般以技立身的人来说,无异于前途断绝、声名扫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杨难敌。 按照规定,司隶院的处理建议具有很强效力,但杨难敌手中也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权。 杨难敌揉了揉眉心,看着台下那个惶恐的身影。 周福的能力他是知道的,这次错误确实存在,但属于无心之失。 司隶院的建议符合程序,但过于严苛。 更重要的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并州那边的勘探开采刚铺开,实在不宜革除他这个队长。 他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周福的错误,属实。司隶院的建议,于法有据。” 周福听到这话,心沉到了谷底。 “然——”杨难敌话锋一转,“念其过往工作勤恳,在并州勘探中贡献突出,此次错误属于初犯且未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且他本人主动认错,取得了伤者家属的谅解。” “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我建议,给予周福同志录其失职之过一次,罚没岁禄,仍留本职察看百日!” “期间暂缓全国警示,以观后效。望周福深刻反省,在后续工作中务必严谨细致,将功补过。” 杨难敌的话如同赦令。周福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用力点头:“谢…谢杨公!谢杨公!我一定改!一定改!” 会场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有赞许的,也有觉得处罚过轻的。 司隶院那位提出建议的官员微微皱眉,但看到院长陈邈没有表示,也就没再说话。 他正要依令记录杨难敌的裁定,一道压抑着愤懑的声音陡然响起: “慢着!” 站起来的是工造署的王主事。 他朝着杨难敌的方向深深一揖,目光却锐利地扫向台上的周福: “杨公宽厚仁慈,体恤下属,我等感佩!然则,下官有一事不解!” “勘探司在并州行事,乃举国重器之所托!探矿开山,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危!此番轻拿轻放,让那些兢兢业业、时刻警醒的同僚如何自处?让后来者如何引以为戒?” 会场气氛瞬间凝重,之前低声的议论也戛然而止。 司隶院几位年轻司隶微微点头,显然赞同王主事的观点。 周福的脸色也再次变得煞白。 杨难敌眉头微蹙,正待开口安抚,变故再生! 会议厅的大门“哐”一声被撞开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被两名神色焦急的会场护卫拦在门槛外。 一群普通民众拥挤着推开护卫,给老妇挤开了一条通道。 她哭得双目红肿,声音嘶哑,朝着厅内方向扑来: “我的儿啊!我那苦命的儿啊!周福!你这天杀的!你害惨了我的儿子!你说轻伤无碍?你看看…你看看他的一条腿都要废了啊!他才二十岁啊!以后怎么养家糊口?怎么娶妻生子?!你知不知道,我儿子这辈子毁了!” 第二十一章 二叔 老妇嚎啕不止,周福羞愧难当恨不得钻进地缝。 谁也未曾料到,在这岁课大比之时,受伤工人的亲属竟然直接堵门控诉! 场面顿时尴尬而混乱,护卫不知该强行带离还是如何处理时,一直坐在杨难敌身旁,似乎置身事外的杨茂林,轻轻放下了茶杯,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站起身,脸上那惯有的乐呵呵表情并未消失,只是眼神里多了一分恰到好处的感同身受和乡土的亲和力。 他不紧不慢地踱到门口,无视了护卫,直接走到那位哀恸欲绝的老妇人面前。 “阿婆,莫哭,莫哭,把眼珠子哭坏了,”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陇南方言的土味,拉近了距离。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老妇人那因激动而颤抖不已的肩膀。 “老杨家茂林在这儿呢。认得我不?你们村东头的柳大娘,是我表姨。” 他没说身份,只说了一个乡邻长辈的名字。 这招果然管用。老妇人混沌的泪眼努力聚焦,看着杨茂林那张和气却让人莫名信任的脸,认了出来,情绪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些。 “茂…茂林…”她颤巍巍地改了口。 杨茂林脸上堆着感同身受的愁容,仿佛自家亲戚遭遇了大难:“唉哟,造孽啊!柳家小六子是吧?那可是个好后生,勤快老实!老嫂子,你受了大委屈,我晓得了!” 他没有提周福,也没有提司隶院,更没有提杨难敌,只是带着一种商量的口吻: “你看啊,老嫂子,这大比的日子,大家伙儿都在里头商量着如何给周福那小子重罚,给大伙儿一个交代呢。” “但说到底,眼下最要紧的,是小六子的腿!咱们仇池有最好的大夫,有新法子!咱不能耽误孩子!赶紧用好药,全力治,这才是顶顶要紧的!” “治好了,是老天爷开眼;就算万一…咱老杨家和咱们民协堂,也不能亏待了咱本分的好后生!” “咱们商量着,按最高的抚恤,给安排个轻省又体面的活儿,绝不会让柳家断了香火,绝不让老嫂子你晚年没了依靠!” 这番承诺,直接戳中了老妇人最深的恐惧和担忧——孩子的未来,自己的晚年。 杨茂林这张老脸也在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比什么国法家规都更实在、更可信。 老妇人激动的情绪被安抚了大半,半信半疑地抬头:“茂林先生…您说话算数?杨公…杨公他…” “算数!自然算数!” 杨茂林立刻直起腰,脸上堆起更浓的笑意,对着会场内朗声道:“杨公刚才说了,小六子的救治、安置、抚恤,仇池都有保障,是吧,杨公?” 他顺势把话递给了杨难敌。 杨难敌看着杨茂林那张仿佛天生带笑的脸,滴水不漏的安抚话语,心中那点疑虑更深了——二叔反应太快,处理得太圆滑了,简直像是早有准备。 但眼下,他只能顺势接过话头: “正是!阿婆放心!” “仇池医馆定全力救治柳六,用最好的药!等腿治好了本公亲自给他做媒,寻个持家的好媳妇!” 老妇人得了最高权威的亲口承诺,又有杨茂林打包票,这才抽噎着,在护卫小心搀扶下离去。 随她而来的那群亲属及民众也相继散去。 一场几乎要失控的闹剧,转眼间平息下来。 杨茂林拍拍手,转身走回座位,脸上又恢复了那熟悉的乐呵劲儿,仿佛只是出门扶了一把摔倒的老太太。 杨难敌坐回主位,目光扫过二叔那波澜不惊的笑脸。 这事,透着蹊跷。 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的好戏。 “诸部司述职已毕!” 台上司仪官的声音再次响起。 “诸位辛苦,午间休歇一个时辰,午后我们将继续进行下一紧要议程——仇池国国君年度功过评定!” ...... 散会后,人群如蒙大赦般涌出议事厅。 杨茂林故意落后几步,走到失魂落魄正准备离开的周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福啊,别太灰心。主公仁厚,给了你机会,要珍惜啊。” 周福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位老会来安慰自己,连忙躬身:“杨老,我…我愧对杨公信任,也愧对您的关心…” “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杨茂林摆摆手,语重心长,“主公念旧情,可司隶院那帮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这次是载录失职之过,下次若再被他们抓到把柄,可就没这么好运道咯。以后做事,更要加倍小心,步步谨慎才是。” 周福心中一凛,脸色又白了白,连连点头:“是,是,杨老教训的是,我一定谨记!” 杨茂林满意地点点头,状似随意地问:“对了,我听说你家中老母头风症又犯了?医馆那边开的安神定眩的药散,可还够用?缺什么就跟孙主事言语一声。” 他朝不远处正和几个人说话的孙主事努了努嘴。 孙主事立刻会意,堆着笑走过来:“周队长,有事您尽管吩咐!咱们仓储司别的没有,保障好同志们的医药用度还是没问题的!” 周福看着眼前这两位突如其来的关怀,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温暖,也有惶恐和不安。 他唯唯诺诺地应着,在杨茂林鼓励的目光和孙主事热情的笑容中,带着满腹心事离开了。 杨茂林看着周福的背影,对孙主事低声道:“这个人,心里有委屈。找机会,多关心关心。” 孙主事心领神会:“杨老放心,属下明白。” ...... 开了一天的会,杨难敌感觉脑浆子都快被那些表格和争论榨干了。 推开家门,一股混合着饭菜香气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哥!回来啦!”杨坚头正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炖菜从厨房出来,脸上是少年人特有的活力笑容。 “嗯,回来了。”杨难敌脱下沾着寒气的外袍,长长舒了口气。 目光扫过小小的餐厅,桌上摆着几样家常菜:一碗油亮的炒腊肉,一盆冒着热气的炖萝卜,还有一小碟杨枝头刚拌好的咸菜。 妹妹杨枝头正坐在桌边,小心翼翼地摆放着碗筷,动作依旧带着点书卷气的笨拙。 明亮的灯光下,弟弟妹妹的身影,一桌简单的饭菜,瞬间让杨难敌满身的疲惫消散了大半,感觉又满血复活了。 “岁课大比结束了?”杨坚头一边盛饭,一边好奇地问。 他虽不爱读书,但对这些涉及国政人事的事情总是格外敏感。 “早着呢!”杨难敌一屁股坐下来,感觉骨头都在呻吟。 “今天第三天,开了整整八个时辰!你敢信吗?光是批评我,就念了整整十页稿子!” 杨坚头听后张开嘴,一副“这么夸张”的表情。杨枝头则不以为意,仿佛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杨难敌反手捏了捏紧张的肩颈,继续吐槽道:“还好你哥我兢兢业业,为国为民,没犯什么大错,否则那司隶院能把我揪到台上批斗!” 他夹了一块炖得软烂的萝卜塞进嘴里,暖意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才继续道:“对了,你们觉得二叔这个人怎么样?” “二叔挺好的啊!哥,你跟他相处最多,怎么还问我们?”杨坚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杨难敌笑了笑:“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 他当年穿越过来,一点前身的记忆都没有,所以对二叔杨茂林也很陌生。 总感觉这个人的笑面下藏着什么心思。 这时杨枝头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地说:“据我观察,二叔的言行轨迹存在高度无序性,人际熵值接近布朗运动阈值,无法建立有效行为模型。” 杨难敌失笑:“丫头,你就不能说通俗点吗?” 杨坚头则竖起大拇指:“要不说是我姐呢,有文化,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他突然眼睛一亮,兴奋地转移了话题:“告诉你们个好消息!我报名参加冬季运动会了!” “哦?报名什么项目了?”杨难敌果然被吸引了兴趣,暂时把年度考核的事抛到了脑后。 “蹴鞠!当然是蹴鞠!”杨坚头挺起胸膛,一脸骄傲,“我可是咱们少年组的铁头中锋!擅长头球攻门!” 杨枝头淡淡喝汤,小声提醒:“你不是铁头中锋,你是坚头中锋。” 杨坚头满不在乎,又转向杨难敌,“哥你知道吗?教头夸我天赋异禀,只需要在门前负责吃饼就行!” 杨难敌差点一口饭喷出来,心说你个饼锋居然还骄傲上了。 “哥,到时候一定要来看我比赛!看我拿下仇池神杯!”杨坚头挥舞着拳头说。 “哎呀,突然想起今日被罚了整整两月工钱,买不起门票了,来不了,来不了!” 杨难敌故意笑着拒绝。 “不行!哥你必须来!” “不来,你个饼锋,太菜了。” “哥!” “哈哈哈……” 一屋子欢声笑语。 第二十二章 敌袭传来 冬日的仇池山坳,寒风凛冽,却挡不住广场上沸腾的热浪。 历时五天,熬干了无数人脑浆子的岁课大比总算落下帷幕。 紧绷的神经需要松弛,仇池国首届“冬令演武大会”,就是杨难敌精心准备的“泄压阀”与“粘合剂”。 百姓广场被临时改造成巨大的演武场。 平整的地面上用石灰划出清晰的跑道、蹴鞠场、角力区。 依山而建的看台虽简陋,却足以容纳数千观众。 最扎眼的是场地四角高耸的铁杆,杆顶悬着新造的“灼灼炬”,白炽光芒刺破冬夜,亮如白昼! “我的老天爷,这比十盏长明灯还亮堂!晚上干活要有这个,眼珠子都能省不少!” “工造署那些‘匠痴’,还真弄出点邪乎玩意儿来了!” “杨公说的‘格物致用’,果然不假!” 杨难敌和所有观众一起坐在拥挤的看台上,看着眼前喧嚣而充满生气的景象,连日来的疲惫仿佛被这热气驱散了大半。 左边,小妹杨枝头裹着新袄,小脸冻得微红,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拔河队员们脚下胶鞋与地面的摩擦系数。 右边则是跃跃欲试、一身劲装短打的杨坚头,眼神紧盯着绿茵场。 杨难敌接过人群一个接一个递来的高音大喇叭,他的声音通过铁皮喇叭筒响彻广场。 “仇池国的同胞们,过去一年,大家辛苦了!今日,我们不谈炉水,不谈矿石,不谈考课!” “今日,我们只论勇武、齐心和喜乐!” “仇池首届冬令演武大会,开幕!” “吼——!”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震得山谷回响。 鼓乐齐鸣,铁皮喇叭里播放出激昂的解说词。 “首先入场的是禁卫队的方阵!” 只见张烈身着笔挺制服,领着一队昂首挺胸、步伐如尺的警卫队员踢着正步走过,动作整齐划一,引来一片喝彩。 “紧随其后,工役营!” 一群穿着沾满油污工装、却精神抖擞的汉子扛着扳手、锤头模型,推着象征“移山甲”的小车模型,憨厚地笑着挥手,引发善意的哄笑和掌声。 “迎面走来的是农桑社!丰收的象征!” 妇女们挎着篮子,里面是反季节的翠绿黄瓜、红彤彤的番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还有我仇池未来栋梁,学童方阵!” 孩子们穿着整洁的学童服,背着晨曦牌书包,好奇又兴奋地东张西望,奶声奶气喊着口号,惹人怜爱。 就在方阵入场如火如荼时,看台上忽然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和吸气声。 只见引导各队入场的女司仪队伍前方,一道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萧墨衡! 不再是司隶院那身严肃的深灰制服,而是换上了一件剪裁合体的靛蓝色长袖礼裙,简洁的款式勾勒出少女特有的纤细身姿。 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精致的发髻,鬓边别着一枚小小的珍珠发饰,在灼灼炬光下,整个人如同新雪初霁的寒梅,清冷中透着惊人的柔美。 她双手举着写有“裁判”字样的木牌,身姿挺拔,神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局促,脸颊微微泛红,努力维持着礼仪姿态。 这份平日里绝难见到的、迥异于她工作状态的柔美,瞬间击中了看台无数目光。 杨难敌目光扫过入场口,瞬间定格。 他手中捧着炒米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靛蓝色的身影。 穿越五年,此刻这惊鸿一瞥让他脑子瞬间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小姑凉…穿裙子原来这么好看?司隶院的制服简直是暴殄天物!” 旁边的张烈,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自家主公,“杨公,炒米花!” 杨难敌猛地回神,才发现手中的纸盒子已经拿偏了,炒米花唰唰往下掉。 他老脸一红,掩饰性地咳嗽几声,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了场中那个清丽的身影。 ...... 各项比赛相继开始。 首先是拔河。不同工坊、不同村落组成的队伍,穿着统一的号坎,喊着震天的号子,在光滑的场地上角力。肌肉贲张,青筋暴起,汗水在灯光下闪烁。 当“铁坊红炉队”最终将“农社黄牛队”一寸寸拽过界线时,整个广场都沸腾了。 获胜的工人们抛起队长,输了的也笑着拍打对手的肩膀。 杨难敌看着这纯粹的、原始的力量碰撞与团队协作,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接着是掷铁丸、投标枪。 来自矿山的壮汉们甩开膀子,沉重的铁球划出笨拙却充满力量的弧线,引得阵阵喝彩。 标枪区,则成了警卫队的表演场,张烈亲自下场示范,动作标准而充满爆发力,标枪带着破空声飞出老远,稳稳扎在远处的草垛上,赢得满堂彩。 杨枝头不知何时掏出了个小本子,飞快地记录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空气阻力…出手角度…初始动能…嗯,张队这一掷,比算学推演少了分劲道,应是肩臂发力未合…” 旁边的杨难敌听得直咧嘴。 重头戏自然是蹴鞠。少年组的决赛率先开打。 杨坚头作为“少年猛虎队”的中锋,顶着“坚头中锋”的名号,在场上撒开了欢儿奔跑。 他技术不算细腻,但那股子猛冲猛打的劲头十足,尤其擅长争顶头球。 对方后卫明显比他高半头,但杨坚头凭借一股子狠劲和灵活,硬是在乱军中抢到一个落点,一记凶狠的头槌,皮球呼啸着砸进球门死角! “球进啦——!!!杨坚头!是杨坚头!炮弹般的头槌!”解说员的声音瞬间撕裂空气。 “不可思议!他以小身板在巨人丛中杀出血路,这记头球势大力沉,直挂死角!坚头中锋,名不虚传!” “坚头!坚头!”场边瞬间炸锅!少年们冲上来把杨坚头压在最下面,欢呼声响彻云霄。 杨坚头从人堆里挣扎着爬出来,头发凌乱,脸上蹭着泥,却咧着嘴,朝着主席台的方向,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力气大吼: “哥!看见没!饼锋在此!” 杨难敌哈哈大笑,用力鼓掌。 杨枝头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小声嘀咕:“落点无误,球皮缝制不匀,旋转有偏…下次改进。” 成年组的比赛更加激烈,甚至带上了几分战场搏杀的气息。 来自不同工种的队伍在场上寸土不让,冲撞、飞铲时有发生。 张烈作为主裁判,忙不迭地吹哨和掏牌。 场下起哄声此起彼伏。 最终,由矿工和冶炼厂工人组成的“铁流队”凭借强悍的身体和默契的冲吊配合,艰难战胜了以警卫队预备役为班底的“卫国队”。 当队长高高举起那只由鲁铁亲手打造的“仇池神杯”时,全场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颁奖仪式在激昂的“仇池歌赋”鼓乐声中进行。 杨坚头如愿以偿地捧起了少年组冠军奖杯——一个缩小版的精钢饭碗模型,上面刻着“饼锋荣耀”。 他乐得合不拢嘴,双手紧紧抱着奖杯,像是抱着稀世珍宝,还不忘高高举起,对着杨难敌的方向使劲摇晃。 杨难敌亲自为成年组冠军队颁奖,看着一张张被汗水、煤灰和胜利喜悦染花的脸,他心中充满了成就感。 这就是他想要的仇池,有钢铁的脊梁,也有鲜活的脉搏。 运动会接近尾声,压轴项目是象征“奔向未来”的百人百米冲刺。 发令铳响!数百穿着各色工装的青壮如离弦之箭射出,场面蔚为壮观。 就在杨难敌准备起身宣布闭幕,整个广场沉浸在狂欢的余韵中时,一个身影冲破人群,艰难挤到了杨难敌跟前。 是张烈! 他脸色铁青,呼吸急促,甚至顾不上敬礼,直接将一张刚刚从百姓楼电讯室取来的、还带着机器余温的电报纸塞到杨难敌手中! “杨公!急报!并州方向!第三批运粮队!” “在秦州武都关外五十里,黑风口峡谷遇袭!” 第二十三章 胡骑 杨难敌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顾不得广场人声鼎沸。 他猛地低头,目光如电般扫过电报纸上那由密码译出的文字: 「武都关急电」未时三刻,我押运第三批粮秣之车队,行至黑风口峡谷中段,突遭精锐骑兵伏击!敌约千五百骑,我护卫队虽有火铳,但寡不敌众,依托粮车仓促结阵抵抗,已被围困!请求火速增援!重复!请求火速增援!——押运指挥—李保国。 电报纸在杨难敌手中被捏得咯吱作响。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狂欢的人群,越过明亮的灯光,投向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寒风呼啸的群山。 ...... 武都关,残月如钩,寒风似刀。 当杨难敌率领的警卫队精锐和部分工卒组成的快速反应部队,赶到黑风口峡谷时,战斗早已结束。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焦糊的谷物气息,令人窒息。 峡谷内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数十辆装载粮食的大车被掀翻在地,烧得只剩下扭曲漆黑的骨架,焦黑的谷物灰烬在寒风中打着旋儿飘散。 散乱的麻袋被撕开,粮食与血污、泥泞混杂在一起,被践踏成一片污秽的泥沼。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 仇池押运护卫队的士兵们,大多保持着战斗的姿态倒伏在粮车残骸旁、岩石后。 他们身上的蓝色工服被鲜血浸透,火铳还握在手中。 许多人死状惨烈,显然在绝对劣势下进行了殊死抵抗。 然而,更多的尸体属于袭击者。 是胡骑! 他们或仰面朝天,胸口被火铳近距离轰开巨大的血洞,或蜷缩在地,肢体残缺。 尸体层层叠叠,尤其在几处护卫队依托粮车构筑的临时掩体前,敌人的尸体几乎堆成了小丘!粗略估算,敌我战损比至少在十比一以上! “王八蛋!” 张烈看着朝夕相处的弟兄们冰冷的尸体,双眼瞬间布满血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捏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手枪,指向天空,却被杨难敌一把按住。 杨难敌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冰冷的岩石。 他一步步走入这血腥的屠宰场,皮靴踩在混合着血泥的焦土上,发出粘腻的声响。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一具护卫队员的尸体,年轻的脸上凝固着愤怒和不甘,胸口插着三支狼牙箭。 杨难敌伸出手,轻轻拂过那年轻士兵的眼睑,替他合上未瞑的双目。 他的动作很轻,但指尖的颤抖暴露了内心翻江倒海的杀意。 这是自他穿越到仇池,筚路蓝缕,将这片山坳打造成世外桃源以来,第一次有族人被屠杀! 他怒火中烧,几乎要冲破理智。 但他死死地压住了。 冲动是魔鬼,尤其在敌人已经亮出獠牙的此刻。 “搜!仔细搜!找活口!” 杨难敌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禁卫队员们强忍悲痛,在战场上仔细搜索起来。 很快,在一堆被刻意用尸体和粮袋掩盖的缝隙里,他们发现了一名重伤昏迷的通讯兵。 他的一条腿被马蹄踩得血肉模糊,胸口被长矛刺穿,但奇迹般的还有微弱的呼吸。 “军医!”杨难敌低吼。 随队的军医立刻上前,进行紧急处理。 一剂吊命回心针扎进去,通讯兵发出痛苦的呻吟,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当他模糊的视线聚焦在杨难敌脸上时,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和激动。 “杨…杨公…” “别动,省点力气。”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是谁干的?” 通讯兵嘴唇翕动,艰难地吐出断断续续的词句: “石…石赵…胡骑…至少一千多…李指挥…带我们…死守…有强弓…好多箭…冲了几次…都被火铳…打退了…后来他们…放火…李指挥…带人反冲…就…就…”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眼中充满了悲愤和恐惧:“李指挥…被…被穿铁甲的…砸碎了头…弟兄们…都…都拼光了…我…听到…‘天王…鸡犬不留…焚尽粮草…’…还有…还有…” 通讯兵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开始涣散,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抓住杨难敌的袖子,挤出一句至关重要的话:“他们…抢走了…李指挥的地图…还有…几杆…火铳…” 最后一个字吐出,通讯兵的手无力地垂下,头歪向一边,彻底没了声息。 “鸡犬不留…” 杨难敌缓缓站起身,重复着这个词。 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杀意,与平日里温和惫懒的形象判若两人。 他慢慢环视着这片被鲜血和火焰染红的峡谷,看着那些为守护粮食、守护仇池承诺而战死的年轻面孔。 “好一个鸡犬不留…”杨难敌的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带着无法消弭的仇恨,“石勒…石虎…很好…” 他猛地转身,面向所有肃立的禁卫队员和工卒。 “弟兄们的血,不会白流!” “石勒想要震慑?想要看看我仇池是不是只会躲在山沟里种菜的软蛋?” “那本公就让他看看!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降维打击!张烈!” “在!” “透露出去,仇池给汉赵的第四批粮草已经备好,明日启运!让他们再来抢!” “是!” 杨难敌最后看了一眼通讯兵渐渐冰冷的遗体。 弯腰,捡起地上一个被踩破的、刻着“为仇池鞠躬尽瘁”字样的搪瓷水杯。 那是他的遗物。 他将水杯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冰冷刺痛着掌心。 “石勒…你惹谁都不该惹我......” ...... 残月下,一支狼狈不堪的骑兵队伍在山道上蹒跚而行。 战马疲惫喘息,队伍稀疏了许多。 “妈的!折了近五百兄弟!” 领头的千夫长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 “那群氐人…是疯子!老子十年戎马,今日险些折在这!” 旁边一个什长捂着胳膊上被火铳铁砂撕开的伤口,脸色惨白。 “头儿,那喷火的短棍太邪门了!离得老远,砰一声,碗口大的血窟窿!兄弟们冲上去,一排排地倒啊!太狠了!” “是啊,”另一个骑兵心有余悸。 “看着像农夫,拼起命来比咱们还凶!顶着箭雨,硬是用那铁疙瘩撕开咱们的骑阵…这仇池,邪性!” 千夫长抹了把脸上凝固的血污,眼神阴鸷:“值了!粮草烧光了,他们的头目也宰了!还捞到了宝贝!” 他拍了拍马鞍旁油布层层包裹的几杆火铳和那张染血的地图。 “头儿,接下来咋办?” “弟兄们伤得不轻,马也乏了。去前面那个寨子,借地方休整,弄点吃的。” “你,”他点了一个伤势较轻的斥候,“带上这铁疙瘩和地图,挑匹快马,八百里加急,直送邺城!” “禀告天王:黑风口大捷,焚毁仇池援汉粮草无数!斩其押运官,夺其利器秘图!我军…略有折损。请天王定夺!” 斥候肃然领命,接过包裹,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第二十四章 流言 黑风口峡谷的惨烈消息传回仇池,民众舆论瞬间炸了锅。 五年来的安宁,让他们几乎忘记了自己还身处乱世。 如今同族在外敌屠刀下牺牲,他们才恍然惊觉。 公民大楼前的广场,临时搭建起了简易灵堂。 数十口覆盖着仇池蓝白旗帜的棺椁整齐排列,每一口棺椁前都摆放着牺牲者的搪瓷杯、工作证或一件生前珍视的小物件。 杨难敌一身深色常服,头带桑麻。 他走进灵堂,第一眼就看到了李保国的妻子赵氏。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麻衣,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泪水无声地汹涌流淌,滴落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她紧紧搂着怀中丈夫那件洗得发白、带着机油味的工装外套,仿佛那是最后的依靠。 两个懵懂的孩子,也跪在丈夫的棺椁前。 大儿子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小脸上满是恐惧和不解;年幼的女儿还不懂死亡,只是看着母亲在流泪,她也跟着哭起来。 “保国…你说开春就带娃去学蹴鞠…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赵氏的声音嘶哑破碎,手指死死抠着棺木边缘,悲痛至极。 “赵氏,李保国是好样的,请节哀!”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杨难敌。 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质问:“杨公!我夫君…他…他是为护咱仇池的粮死的吗?还是…为了那山外的刘皇帝?” 这声质问,就像尖刀一样,刺中了杨难敌的内心。 是啊,李保国他们,是为仇池而死,还是为汉赵而死? 张烈在一旁听得眼睛都红了,急急上前一步:“赵嫂子!保国兄弟是为仇池战死的英雄!我们也不想他出这样的意外,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这怎么能怪杨公…” 赵氏猛地抬头。 “什么叫不想?” “什么叫事情已经发生了?” 她环视着广场上的人群,每一个字都泣着血:“你们告诉我!这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男人昨天出门时还笑着跟我说只是一趟简单的差事,今天怎么就躺在这冷冰冰的棺材里了?” “是啊!凭什么?” “我家大山,才刚娶媳妇啊!” “粮道隐秘?怎么就让胡骑摸进来了?这责任谁来负?” “为了给汉赵送粮食,把咱仇池儿郎的命都搭上了!” …… 广场上质问声、哭嚎声、控诉声化作一片愤怒的海洋。 杨难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赵氏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 但他只是深深弯下腰,对着李保国的棺椁,鞠了三个躬。 然后,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广场上每一张悲痛的面孔。 “李保国。” “张大山。” “王二柱。” “钱小虎。” …… 杨难敌每念出一个名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在广场上所有人的心上,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伴随着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喊。 当最后一个名字的余音落下,整个广场陷入一种死寂。 杨难敌的目光最终落回赵氏身上,她的眼神空洞,只剩下巨大的悲伤和迷茫。 “赵嫂子问得好。” “李保国他们,是为谁死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人,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我不推卸责任!他们,正是为我而死!” “主公!”张烈失声惊呼,脸色大变。 一旁的萧墨衡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清丽的脸庞上满是急切:“杨公!此事岂能……” 杨难敌抬手,没让她说下去。 “以前,是我错了!” “我以为,守着仇池这一亩三分地,示弱于人,就能躲过乱世的刀兵!就能让大家都过安稳日子!” “我忘了,忘了这是什么世道!” “是我大意!是我轻敌!是我害死了他们!” 他指向那数十口棺椁。 “但是!” “石勒以为,杀我仇池同胞,焚我仇池粮车,就能吓破我仇池的胆?就能让我仇池跪地求饶,俯首称臣?” “他错了!大错特错!” “今日!当着所有牺牲同胞的英灵!我杨难敌在此立誓!” 他声音陡然拔到最高。 “第一誓:血债,必以血偿!” “不灭石赵,不屠尽石勒、石虎满门,我杨难敌,自戕于此!以头颅祭奠我枉死的兄弟!” “第二誓:从今日起,凡我仇池民众踏足之处,皆为安全之地!凡我仇池旗帜飘扬之所,绝不容外敌染指!” “我杨难敌,绝不让任何一个同族,再因外敌的屠刀而流血牺牲!” “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他的誓言,斩钉截铁。 广场上瞬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怒吼。 “不容外敌染指!” “血债血偿!!” 声浪如潮,震动着山坳,也点燃了每一个仇池人心中的血性与怒火。 张烈心潮澎湃,朝着杨难敌抱拳: “主公说得太好了!弟兄们泉下有知,当可瞑目!血债血偿!不容染指!” 杨难敌微微侧过头,压低声音,只让张烈听见: “哪有哪有,大部分是有感而发,小部分是急中生智...效果可还行?” 他脸上那副慷慨激昂、视死如归的表情还没完全褪去,语气却已经变得惫懒起来。 一直沉浸在杨难敌誓言震撼中的萧墨衡,恰好听到那句“急中生智”。 她紧绷的心弦像是被什么拨动了一下,又气又好笑,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意识到场合不对,她赶紧捂住嘴,杏眼瞪向杨难敌,带着嗔怪: “杨公!你...其实早就想好了要如何应对了,是吗?” 杨难敌摸了摸鼻子,瞬间恢复正经,但眼底深处那点惫懒又冒了出来: “遇山开路,遇水搭桥罢了,我这几年国君也不是白当的好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广场上的民众和那些冰冷的棺椁。 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洞悉: “不过这事,应该还没完。” 张烈一愣:“主公是说...石赵还会有动作?” 杨难敌摇摇头。 “我指的是仇池。” ...... 哀悼仪式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但悲痛和议论并未停止。 在赵氏抱着孩子准备离开时,杨茂林带着温和关切的笑容,适时地出现了。 “赵家媳妇,节哀啊。” 杨茂林的声音充满了长辈的悲悯,他轻轻拍了拍赵氏的肩膀,又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递上一个小布包。 “这点钱粮,是民协堂的一点心意,给孩子们添件冬衣,买点吃的。唉,保国是个好汉子,踏实肯干,就这么…唉,可惜了,太可惜了…” 他连声叹息,语气无比真诚。 赵氏红肿着眼睛,哽咽着道谢。周围的邻居和工友也纷纷感叹杨老仁义。 在人群外围,孙主事正看似无意地与几位情绪激动的矿工家属低声交谈。 “……是啊,李队长他们死得太惨了…都是为了那批粮啊…”孙主事一脸沉痛。 “可不是!给那劳什子汉赵送粮!结果呢?自己人死光了,粮也没了!图啥?” 失去兄弟的汉子们愤愤不平。 孙主事压低声音,仿佛推心置腹:“唉,谁说不是呢。咱们仇池自己粮食也不是多得吃不完,学堂午餐的肉菜都减量了…听说啊,司隶院那边为了凑这批粮,还批准挪用本该投放到市场的平价粮份额,现在市面上的粮价都开始涨了…” “真的假的?杨公为啥要这么帮外人?” “这…谁知道上面怎么想的。”孙主事摇摇头,一脸无奈,“也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者…唉,咱们小民,哪懂这些大人物的事。就是为保国队长他们不值,还有留下的孤儿寡母…” 他叹息着,目光投向赵氏离开的方向,充满了“同情”。 类似的对话,在工坊门口、在万民膳堂排队时、在居住区的街道旁,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开来。 第二十五章 地图和火铳 仇池粮队被劫的消息打破了长安城勉强维持的平静。 “废物!饭桶!石勒匹夫!竟行此卑劣伏击之事!” 刘曜脸色发紫,气得语无伦次。 “杨难敌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连粮车都护不住!朕的军粮!朕前线的救命粮啊!” 石虎在弘农城的攻势本就凌厉,如今粮道被断,前线危如累卵! 朝堂上一片死寂,群臣面色惶然。 “陛下息怒!” 郭勉大步出列。 他因成功促成前两批粮草交易,已被擢升为散骑常侍,此刻话语权大增。 “此事罪魁祸首,乃是石勒!其手段之卑劣,令人发指!仇池押运队以寡敌众,战至最后一人,杀伤数倍于己之敌,其忠勇壮烈,天地可鉴!” 他环视群臣,语气激昂:“陛下!石勒此举,不仅是劫粮,更是对陛下、对我汉赵的羞辱!若我朝忍气吞声,岂非令天下耻笑,令将士寒心?” “臣请陛下,即刻发兵!趁石虎精骑尚在秦州边境,配合仇池方面设伏!他们尝到了甜头,定会再次来袭!” “郭大人此言差矣!”曹平立刻针锋相对地站了出来。 “仇池押运队全军覆没,足见其战力有限,所谓杀伤数倍之敌,不过夸大之语,岂可尽信?” “杨难敌龟缩山沟,只知弄些奇技淫巧,何曾有胆魄与石赵虎狼之师正面抗衡?” 他转向刘曜:“陛下!当务之急是前线安危!粮草被劫,军心必然动摇!再与石赵纠缠仇池之事,只会空耗国力,正中石勒下怀!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刻遣使与石勒议和!至于仇池…” 曹平面色变得阴冷:“杨难敌此人,行事诡异,包藏祸心!他派人深入我并州腹地挖山修路,所图非小!此次粮队被劫,焉知不是他故意泄露消息,引石赵来攻,好借刀杀人,削弱我汉赵对秦州的控制?” “臣请陛下,即刻下令!驱逐所有仇池在并州之工卒!收回那不知所谓的修路权!断绝与仇池往来!以此向石勒表明我汉赵诚意,换取和谈之机!这才是保国存续之道!” “曹平!你血口喷人!”郭勉勃然大怒,气得浑身发抖。 呼延谟也立刻挺身而出,厉声呵斥:“曹平!你竟敢如此构陷盟友!若非仇池之粮,只怕前线早已崩溃!如今仇池为护我粮草,壮士喋血,你非但无半分感激,反要诬陷驱赶?你是何居心?” “呼延大人!郭大人!”曹平毫不退让,试图用声音压倒对方。 “你们口口声声盟友,那杨难敌可曾派出一兵一卒助战?他只知躲在陇南山中坐看风云!” “如今他自身难保,还能再供我多少粮草?与其指望一个靠不住的山酋,不如向石赵低头换取喘息之机,这是务实,是为陛下江山社稷计!” “放屁!你这是卖国求荣!”郭勉怒不可遏,几乎要冲上去。 “够了!”刘曜猛地一拍御案,喝止了这场激烈的争吵。 他本性多疑,常常拿不定主意,此刻心中全是疑虑。 但此刻又需要展示他作为帝王的权衡之术。 刘曜缓缓开口: “仇池护卫的确忠勇可嘉。” “然国事艰难,需谋定而后动,眼下确非大举复仇之良机。” “郭卿,你速以朕之名,修书一封与杨公,表达哀悼与感激,言明我汉赵与仇池同仇敌忾!” “并请他务必尽快筹措下一批粮草,以解燃眉之急!” 郭勉都被刘曜的决断惊呆了。 这种时候,不出兵帮仇池复仇就罢了,还惦记着仇池的粮? “陛下…此举恐不妥...” 刘曜抬手制止,说出了更离谱的话:“曹卿所虑,在理。仇池工卒在并州境内活动,恐生枝节。” “传旨并州各郡:即日起,勒令仇池来人停工,待局势稍稳,再议后续合作。此事就这样定了,休要再论!” “陛下圣明!”曹平眼中闪过一丝得色,躬身领命。 郭勉和呼延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愤怒、失望与深深的忧虑。 ...... 邺城,后赵王宫。 “好!孟孙真乃神算!”石勒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黑风口一战,焚尽仇池粮车,断汉赵一臂!刘曜小儿,看他还拿什么与我儿石虎相抗!孟孙当居首功!” 然而,谋主张宾的脸上却无半分喜色。 他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天王,此战虽胜,然…代价惨重,且疑窦丛生。” 石勒浓眉一挑:“哦?孟孙何出此言?折损些兵卒,在所难免。能毁其粮道,便是大胜!” 张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郑重地从一个锦囊中取出一份被血渍浸染了边缘的帛图。 又示意侍从捧上一个沉甸甸、造型古怪的乌黑铁管——正是从战场上缴获的仇池火铳。 “天王请看此物。” 他首先展开那幅地图,铺在石勒面前的御案上。 “天王,您看此图!” 石勒的目光落在图上,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随即化为深深的惊疑! 这地图绘制之精,远超他的想象! 山川走向、河流脉络、城池关隘、道路里程,无不标注得清晰无比! 线条精准如尺规所画,墨色均匀,更令人骇然的是,图上竟用了多种他从未见过的符号标识:圆圈代表村落,方块代表城池,虚线代表小路,实线代表官道…… 甚至在武都关附近的山谷、隘口处,都详细标注了宽度、坡度、险要程度!其精细程度,比他那耗费无数人力绘制的军用舆图不知强了多少倍! “这…这真是仇池氐酋所绘?”石勒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如此图舆,非饱学大匠、耗费经年累月踏勘不可得!杨难敌…他如何能有此等本事?” “此图,正是从仇池押运指挥身上搜得。” 张宾沉声道,手指点向地图上黑风口峡谷的位置,那里显然被重点标注过。 “其图如此,其人岂是寻常山酋?其国中,必有精通天文地理、测绘勘测之奇才!此图背后,恐藏着我等未知之强敌!” 石勒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目光死死盯着地图上仇池山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帛纸,看清山坳里隐藏的秘密。 张宾又指向侍从捧着的火铳:“天王再看此物!此乃战场缴获,仇池兵卒称之为火铳。” “据生还勇士拼死回报,此物威力惊人!数十步外,火光一闪,轰然巨响,我精骑无论人马,中者立毙,甲胄如同纸糊!” “敌以此物依托粮车据守,竟让我上千铁骑一时难以靠近,伤亡…伤亡近五百皆因此物所赐!” “伤亡近五百?!”石勒猛地站起身,虎目圆睁! 他只知道胜了,却没想到代价如此惨重! 他的精骑是何等实力他非常清楚,竟折损在一支小小的押粮队和这不起眼的铁坨子上? “正是!” “此物构造,臣前所未见。看似铁管一根,然其激发构造不明所以。臣已命巧匠秘密拆解研究,然其内构造精巧,非寻常匠人所能理解。” “杨难敌手中,竟有此等凶戾杀器…天王,仇池绝非疥癣之疾,实乃心腹大患啊!” 石勒缓缓坐回王座。 地图的精细,火铳的凶威,巨大的伤亡数字… 这些信息交织在一起,彻底颠覆了他对那个“山沟氐酋”的认知。 “孟孙…依你之见,下一步,当如何?” 张宾拱手道:“天王勿忧!仇池虽有此奇物,然却也并非无懈可击!” “臣已探得确切消息,仇池为稳住刘曜,已承诺再次筹措粮草,不日即将启运!此乃天赐良机!” “哦?”石勒目光一凝。 张宾分析道,“此物发射缓慢,填装繁琐,且惧近战!其声光骇人,初次遭遇确实震慑心神,然我大赵勇士岂是吓大的?” “臣建议再添精兵,秘密准备火箭、重甲!待其粮队再入峡谷,先以火箭覆盖,扰乱其阵!再以重甲死士持大盾在前,强行冲阵!只要近身,火铳便成烧火棍!必能将其彻底歼灭!” “此后乘胜杀入仇池,俘其工匠!届时,此等利器,便为我大赵所用!” 石勒听着张宾的计划,眼中的忌惮渐渐被狠厉取代。 他猛地一拍扶手:“好!就依孟孙之计!孤倒要看看,杨难敌要如何抵挡孤的铁骑!” “臣遵旨!”张宾深深一揖。 第二十六章 关门打狗 黑风口峡谷,西侧隘口之上。 杨难敌裹着厚实的军裘,隐蔽在一块巨大的岩石背后。 “难为这帮羯胡人了,这么冷的天,又跑来袭我粮队。” 他拧开那个不太保温的搪瓷保温杯,杯口冒着袅袅热气。 啜了一口滚烫的苦荞枸杞茶,顿时感觉身上暖和起来。 在他身旁,趴伏着的杨坚头,正紧握着一具由仇池大坊二号工棚最新打磨出来的高倍望远镜。 镜筒冰冷,紧贴着他冻得微红的脸颊,透过精密的镜片,峡谷对面山坡上的一切都无处遁形。 “哥,看得清清楚楚!” “东边山腰那片枯树林子后面,至少趴了五六百人!都带着弓,马拴在后面的背风坡,蹄子都裹了布。还有…靠谷底乱石堆那儿,影影绰绰的,像是穿着重甲,举着大木盾的!” “嘿,看样子是学精了,想硬顶着火铳冲?” 他第一次面临战场,语气里却没有胆怯,反而有一种猎人发现猎物的兴奋。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隐蔽山坳里,一支运粮的车队静静蛰伏。 二十多辆覆盖着厚重油布的马车,乍看之下与之前的运粮队别无二致。 但油布之下,却并非粮袋,而是张烈和他的禁卫队。 这一次,他们配备的不再是火铳,而是上百杆刚出炉的自动步枪。 杨坚头放下望远镜,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指,转头看向依旧慢条斯理喝茶的兄长,眼中满是钦佩和好奇:“哥,你怎么算定他们一定会回来?还就在这儿埋伏?” “靠猜靠算可不行。打仗,最重要的就是可靠的情报来源。” 杨难敌咽下口中温热的茶水,将保温杯盖子轻轻旋紧。 “咱们仇池一直守在山里,没受到外敌入侵,给了我们一种现世安稳的错觉。” “直到十天前被劫粮,我才突然想起,关隘险要不是万事大吉,我们还需要源源不断的情报。” “所以我吸取教训,在咱们仇池边境的几个关键隘口外面,还有秦州通往并州的几条商路要道上,设了几个不起眼的茶水摊子。” 杨坚头眼睛一亮:“茶水摊子?” “对。” “真正的茶水摊子,卖热茶、卖些简单的干粮馍馍,也收山货皮毛。来往的商队、樵夫、甚至…敌人的探子,都要停下来歇脚喝水。” “茶水摊的掌柜伙计,都是精心挑选、脑子活络的精明人,随便几句话,就能套出些消息。” “黑风口伏击后没几天,老孙头的茶棚就传来消息,说有几个行迹鬼祟、口音混杂的汉子,一口气买了五十人份的硬馍和两大桶水。方向,就是冲着黑风口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拿过杨坚头手上的望远镜,看了看对方埋伏的情况。 跟杨坚头说的八九不离十。 杨坚头听得两眼放光:“哥,你这招高啊!不过要是能把这茶水摊子开到邺城,开到长安,开到每一个犄角旮旯,那该多好!” 杨难敌无奈地摇摇头:“我倒是想!可上哪找那么多合适的人手去?” “当探子,当细作,那可不是光会卖茶水就行的活计。得机灵,得懂察言观色,还得能把命别裤腰带上。难啊!” 他又喝了一口热茶,说道:“慢慢来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杨坚头还自顾自地想象着那场景。 “要真有那一天。” “情报源源不断,四面八方都跟长了眼睛似的,那打仗还算个事儿吗?简直是舞弊啊!” 杨难敌笑道:“没错!那就等于是开图了!” “开图?”杨坚头一脸茫然,这个词对他而言太陌生。 杨难敌随手扯过一张垫在膝盖下的简易地图,铺在岩石上。 手指在上面点了点:“你想象一下,你是一个带兵的将军,正领着咱们仇池的儿郎。” “现在,不用派斥候,也不用茶水摊子,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石虎的骑兵在这张地图上,像一群蚂蚁一样,从哪条路过来,多少人,扛着什么家伙什儿,全都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他轻轻一拍地图:“你说,这仗打起来,你是什么感觉?” 杨坚头倒吸一口冷气,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神迹! “我滴个乖乖!” “要真是这样,我打他们不就跟遛狗一样简单了吗?想怎么遛就怎么遛,想在哪揍就在哪揍!” “哥!咱们仇池啥时候能开上这个图啊?” 杨难敌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有点尴尬。 他心里门儿清,以仇池现在的科技树,别说卫星地图,连个像样的电报网都没铺开。 想开图?下辈子估计都够呛。 他干咳两声,强行把话题扯开:“咳…这个嘛,得看你姐多努努力了。万一她哪天灵光一闪,真把这‘开图’的神器给捣鼓出来了呢?也不是不可能,对吧?” “我姐?” 杨坚头缩了缩脖子,一脸畏惧。 “得了吧哥,我可不敢去打扰她!上次就问她那个会转的铁陀螺有啥用,她给我讲了半个时辰的什么角什么守恒,听得我脑浆子都快糊了!” “所以啊,”杨难敌顺势把话题拉回正轨,“你现在还是把心思收回来,好好盯着眼前这场仗吧!等这一仗打完,哥有任务交给你。” “真的?” 杨坚头瞬间忘了开图的事。 “啥任务?” 杨难敌神秘一笑:“真的,但现在不告诉你。” 他将高倍望远镜递给杨坚头,示意他看敌军动向。 对面山坡枯林后的弓手,谷底乱石堆中重甲盾兵细微的移动,都尽收眼底。 “看样子,石勒派来的这群疯狗,已经全部钻进咱们的口袋里了。” 他猛地转头,对身后早已等候多时、紧握着信号枪的士兵,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淬火的寒冰: “发电报!” “粮队,半炷香后,准时进入峡谷!” “所有火力点,给我盯死了对面那片枯树林子!还有谷底那些石头缝!”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山坳里伪装得完美的“粮车”,嘴角勾起一抹杀意。 “今天——” “咱们就在这黑风口——” “关门!” “打狗!” ...... 运粮车缓缓前行,四周安静得只剩下车轮压在碎石上的声音。 “呜——” 沉闷的牛角号带着塞外的粗粝,猛地撕裂了峡谷的死寂! 黑风口东侧的山坡上,枯树林的伪装瞬间剥落! 数百名穿着杂色皮袄、梳着发辫的羯胡骑兵如同被惊扰的马蜂,轰然涌出! 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张弓搭箭,箭头裹着浸透油脂的破布,被火把点燃! “放!”粗野的胡语命令炸响! “咻咻咻——!” 燃烧的箭矢如同骤雨,带着刺耳的尖啸和浓烟,狠狠扎向西侧隘口处刚刚露头、看似惊慌失措的“仇池粮队”! 火箭撞在覆盖油布的粮车上,腾起几簇小火苗,很快又被寒风压制。 几乎在箭雨落下的同时,峡谷谷底那片嶙峋的乱石堆后,爆发出更沉重、更凶悍的咆哮! 上百名身披厚重札甲、手持几乎与人等高巨大木盾的石赵重装步卒,如同从地底爬出的铁甲凶兽,迈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开始向隘口挤压!巨盾层层叠叠,如同一道移动的铁壁,缝隙间闪烁着长矛的寒光! 他们踏过冰冷的溪流,碾过碎石,目标明确——冲破隘口,杀入那看似混乱的粮车阵中!用钢铁和血肉碾碎那些只会放响的“烧火棍”! 指挥这次伏击的石赵千夫长,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壮汉,此刻正隐在枯林边缘一块巨石后,嘴角咧开残忍的笑意。 “冲!冲上去!撕碎那些只会耍花样的氐狗!天王有令!鸡犬不留!粮草尽焚!” 他仿佛已经看到重甲兵撞入车阵,看到那些穿着蓝色工装的仇池人像麦子一样被砍倒,看到火光冲天,粮草化为灰烬!上一次的憋屈和巨大伤亡,要用十倍的血来洗刷! 然而,就在重甲兵踏过峡谷中线,距离隘口粮车阵不足百步! 就在羯胡骑兵的弓弦上刚刚搭上第二轮火箭,箭还未离弦! 就在刀疤千夫长脸上的狞笑绽放到最大之时—— 西侧隘口那些看似慌乱堆叠的“粮车”上,覆盖的厚重油布,被几十双有力的大手猛地掀开! 油布之下,不是鼓胀的麻袋,而是一个个半蹲着的身影! 深灰色的仇池制式作战服,钢盔下是冰冷如铁的目光。 他们手中端着的,不再是火铳,而是一支支泛着幽暗金属光泽、枪管修长、造型奇特的——烧火棍! 第二十七章 反袭击 “开火!” 张烈冰冷的声音通过简易的扩音器,清晰地传遍隘口! “人打光!马留下!这是杨公特别交代的!” 没有多余的战术指令,没有复杂的队形变换。 只有一个简单到极致,却又蕴含着绝对力量与蔑视的命令! “哒哒哒哒哒哒——!!!” 枪声接连响起。 下一瞬! 黑风口峡谷狭窄的空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连绵不绝、如同滚雷般密集狂暴的金属撕裂声彻底主宰! 几十支自动步枪同时喷吐出致命的火舌! 枪口焰在昏暗的峡谷中连成一片刺目的光幕! 灼热的弹壳如同金色的暴雨,叮叮当当砸落在岩石和冻土上! 冲在最前面的重甲步卒,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钢铁和火焰组成的死亡之墙! 那曾让他们信心满满、刀枪难入的厚重札甲,在迸发的弹丸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噗嗤!噗嗤!噗嗤!” 沉闷而恐怖的撕裂声瞬间取代了冲锋的呐喊! 血雾如同妖异的红莲,在冰冷的空气中猛地爆开! 前排举着巨盾的壮汉,连人带盾被狂暴的弹流撕得粉碎!钢铁碎片、木屑、残肢断臂混合着滚烫的鲜血和内脏,向后猛烈喷溅! 后面的人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穿透同伴身体的子弹狠狠凿穿!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们像破麻袋一样掀飞、撕烂! 密集的弹幕没有丝毫间断!形成了一道真正的金属风暴! 它无情地犁过谷底狭窄的空间,将试图结阵推进的重装步卒连同他们赖以生存的巨盾,一起绞杀成一片猩红的地狱! 山坡上,正在弯弓搭箭准备第三轮齐射的羯胡骑兵们,脸上的狰狞瞬间凝固,被无边的恐惧取代! 他们眼睁睁看着下方谷底那支被寄予厚望、足以冲垮城墙的重甲前锋,在几个呼吸间,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般消融、崩溃! 那根本不是战斗!那是一场赤裸裸的、单方面的屠杀! “妖…妖法!”有骑兵失声尖叫,手一抖,点燃的箭矢掉落在自己脚边。 “撤!快撤!”刀疤千夫长目眦欲裂,发出绝望的嘶吼! 然而,晚了! 隘口处,几个枪法最好的禁卫队员早已调转枪口! 黑洞洞的枪管微微上扬,锁定了山坡上那片因极度惊恐而陷入混乱的骑兵集群——不过目标是骑士,而非坐骑! “哒哒哒哒——!” 更加精准、更加致命的点射和短连发泼洒过去! 高速旋转的子弹轻易穿透皮甲,撕裂血肉! 人仰马翻! 惨嚎声、马匹的悲鸣声瞬间压过了枪声! 中弹的骑兵如同下饺子般从马背上栽落,被受惊的战马践踏成肉泥!侥幸未死的也陷入彻底的混乱,像没头苍蝇一样在狭窄的山坡上互相冲撞、挤压! 什么火箭覆盖,什么重甲冲锋,什么木盾战术。 在绝对的火力代差面前,一切精心策划的战术,都成了最可笑、最无力的挣扎! 在石赵骑兵眼里,这种实力碾压就像是神魔降临。 他们毫无反抗的余地,甚至连逃跑都是奢望。 然而禁卫队这边。 “啊!我的眼睛!哪个龟儿子乱崩弹壳!”一声突兀的的痛呼传来,在持续不断的枪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一个正打得兴起的禁卫队员,被旁边战友枪膛猛烈抛出的滚烫弹壳,不偏不倚地崩到了左眼眼角! 他痛得龇牙咧嘴,捂着眼睛蹲了下去,抬起头,眼角已经浮肿起来。 旁边那老兵百忙之中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吼道:“嚎啥嚎!又死不了!等老子打完这梭子,回去找个长得最乖的护理妹妹给你吹吹!” 骂完,老兵利落地换上最后一个弹匣,对着山坡上一个试图勒住受惊战马的骑兵就是一个精准的点射。 “砰!”那骑兵胸口炸开血花,栽落马下。 整个战斗过程,从张烈下令开火,到谷底重甲兵被彻底碾碎,再到山坡骑兵集群崩溃四散,不过短短三分钟! 峡谷中,只剩下自动步枪扫射后袅袅的青烟,刺鼻的硝烟味,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以及满地狼藉的残肢断臂、破碎的甲胄盾牌。数十匹甚至上百匹失去主人、惊魂未定的战马正不安地嘶鸣、踱步 一千五百精锐,在仇池禁卫队绝对的火力碾压下,如同烈日下的薄雪,瞬间消融殆尽! 张烈面无表情地放下打空最后一个弹匣的自动步枪,枪管滚烫,冒着缕缕白烟。 他甚至连汗都没出。 “报告!战场肃清!谷底重甲目标全灭!山坡骑兵溃散,正向北、东两个方向亡命逃窜!是否追击?”一名小队长跑步过来,声音洪亮,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亢奋。 “追个屁!两条腿追四条腿?打扫战场!清点缴获!看看有没有喘气的军官!” 张烈骂了一句,随即又补充道,“通知二队,把咱们准备好的礼物亮出来!” “是!” 很快,几名禁卫队员从一辆特制的大车上,抬下几块巨大的、事先准备好的木板。 木板被迅速立在了隘口最显眼的位置,正对着峡谷对面那片死寂的、沾满血污的枯树林。 木板上,用鲜红如血的油漆,刷着几行巨大的、歪歪扭扭、却充满了极致嘲讽意味的简体汉字标语: 「蝼蚁撼大树,」 「螳臂挡洪流。」 「区区石勒狗,」 「千里送人头!」 猩红的标语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在尸山血海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嚣张! 杨坚头不知何时已经溜到了张烈身边,他一把抢过张烈手里那个铁皮喇叭筒,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空旷死寂、只有风声呜咽的峡谷对面,用刚学会的、半生不熟的羯胡语,扯着嗓子大吼: “喂——!对面石勒的狗崽子们——!听着——!” “回去告诉你们那个放羊出生的天王——!” “我们杨公说了——犯我仇池者——虽远必诛!” “等着吧——仇池会让他知道——什么叫降维打击!” 少年的声音十分纯净,却带着无尽的恶意嘲讽,传出老远老远。 山风呜咽,卷起几片染血的枯叶,仿佛在为这赤裸裸的羞辱伴奏。 杨难敌慢悠悠地站起身。 他拍了拍军大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弯腰,重新端起了那个放在脚边的那不太保温的搪瓷保温杯。 他拧开杯盖,里面苦荞枸杞茶的热气已经散尽,只剩下一层深褐色的茶末沉在杯底。 他抬头一饮而尽。 冰凉的茶水滑入喉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杀了这帮胡骑,这仇,总算是报了一小份。” “大份的,就轮到石勒和石虎了!” 说着他又想起了就在十几日前,这黑风口阵亡的李保国等人。 “坚头!刚刚不是说交给你个任务吗?” 杨难敌喊道。 杨坚头正兴奋地踢着一块碎裂的石赵盾牌碎片,闻言立刻哼哧哈赤地冲了过来。 “哥!啥任务?是不是让我带兵?” 他迫不及待地挥舞着手臂,仿佛已经握着自动步枪在冲锋。 杨难敌抬手,精准地按住弟弟躁动的脑袋瓜。 “带兵?急什么。” 他目光投向东南方。 “给你个更有意思的差事。” “出趟差,去长安。” “长安?”杨坚头脸上的兴奋瞬间垮掉,像是被泼了盆冷水。 “去那破地方干嘛?看刘曜那张哭丧脸?听他啰嗦跟咱要粮草?” 他嫌弃地撇嘴:“没劲!哪有打仗痛快!” 杨难敌看着弟弟那副“我要打仗”的委屈样,差点笑出声。 “傻小子!你以为让你去喝茶?” “我是让你去给刘曜,好好展示展示咱们今天的战果!” “顺便问问他——” “这仇池的粮,他汉赵,还要不要!” 杨坚头眼珠一转,明白了! “懂了哥!保证让那老小子看得清清楚楚!” 但随即又有点蔫:“可…还是没带兵过瘾啊…” 杨难敌大手重重拍在他肩膀上,力道十足。 “这一趟要是办漂亮了!” “回来,哥就让你当真正的将军!” “给你配真家伙!” “去干石虎!” 杨坚头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 带兵!真家伙!干石虎! “哥!一言为定!” 少年把拳头捏得咔咔响。 “长安是吧?我去定了!” 第二十八章 仇池特使 黑风口一千多石赵骑兵被仇池团灭。 但与此同时,弘农郡城却也被石虎大军攻破。 消息到达了长安城。 “屠…屠城?石虎…他…他怎么敢?!”刘曜瘫坐在冰冷的龙椅上,手中的八百里加急军报飘落在地。 上面写着“弘农陷落,军民尽屠”八个潦草字迹。 殿内一片死寂,群臣面无人色,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窒息感。 弘农郡,洛阳西面最后一道屏障!弘农郡一失,石虎的铁蹄便可沿着平坦的平原,直扑潼关! 潼关若再有失…长安便是砧板上的鱼肉! 刘曜颤抖的手指向殿前一人。 “曹平!你口口声声说向石赵示好,便是这样的结果?” “陛下!陛下!” 曹平几乎是扑倒在御阶之下。 “事急矣!石虎凶威滔天,携屠城之威,其锋不可挡!为今之计,唯有再遣使向石勒乞和!献上降表,割让雍州,或…或可保全宗庙,留得一线生机啊陛下!” “曹平!你住口!”郭勉一步踏出,指着曹平的鼻子厉声怒骂。 “石虎屠我弘农城,血债滔天!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你竟还在此摇尾乞怜,劝陛下求和?你还是不是汉家儿郎!还有没有半点血性!” 呼延谟也怒骂道:“石虎屠城,岂是为了区区一城?他是要灭我汉赵社稷!是要亡我华夏衣冠!你让陛下向他摇尾乞和?无异于将脖子伸进饿狼口中!” “石勒石虎父子,豺狼心性,贪婪无度,今日割雍州,明日便要长安!后日便要陛下与满朝文武的首级!此乃自取灭亡之道!唯有死战!死战到底!方有一线生机!” “死战?拿什么死战?”曹平梗着脖子,脸色惨白却依然嘴硬。 “粮道被断,前线将士食不果腹!弘农城新破,军心涣散!石虎挟大胜之威,十万虎狼之师就在潼关之外!郭勉!呼延谟!你们鼓动陛下死战,是要拉着整个长安,为你们的愚忠陪葬吗?!” “你放屁!”郭勉气得浑身发抖。 “粮道被断,是谁的责任?若非你曹平构陷盟友,蛊惑陛下限制仇池工卒,寒了杨公之心,粮草岂会迟迟不至?” “若非如此,前线将士岂会饿着肚子打仗?弘农城又岂会…岂会…” 他说不下去,想到弘农城惨状,虎目含泪。 呼延谟更是痛心疾首,对着御座上的刘曜重重叩首:“陛下!曹平之言,误国误君!石虎屠弘农郡,其志在灭国!求和?那是痴人说梦!是引颈就戮!” “如今之计,唯有两条路:一是倾尽长安之兵,死守潼关,与石虎决一死战!二是…二是放下身段,求仇池援手!” 郭勉也立刻跪下:“陛下!呼延大人所言极是!臣愿再赴仇池!哪怕跪死在杨公面前,也要求得他发兵救援!请陛下速速下旨,解除对仇池掘脉开山营的一切限制,并许以重酬!此乃生死存亡之秋,万不可再犹豫了!” 曹平还想反驳,但殿内群臣也纷纷哄闹起来。 “郭大人、呼延大人所言有理!石虎残暴,求和必死!” “仇池杨公,是最后的希望了!” “请陛下速速决断!潼关危在旦夕啊!” 群情汹涌,矛头直指曹平之前的误国之策。 刘曜看着阶下群臣激愤的脸,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悔恨由心底而起。 “蠢…蠢啊!” “朕…朕被猪油蒙了心!” 他颤抖的手指指向面色惨白的曹平:“曹平!都是你这佞臣!构陷忠良,离间盟友,误朕误国!来人!将这祸国殃民的逆臣,给朕拿下!打入死牢,听候发落!” 殿前武士如狼似虎般扑上,将瘫软在地、连声喊冤的曹平拖了下去。 殿内为之一静。 刘曜颓然靠在龙椅上,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看着跪在阶下的郭勉和呼延谟,眼中充满了疲惫和最后一丝希冀:“郭爱卿…朕…朕悔不当初!如今…如今去求杨公…还…还来得及吗?” 郭勉心中一酸,强忍悲愤:“陛下!只要有一线希望,臣万死不辞!臣这就…” 他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响亮的通传声,打破了殿内沉重的气氛: “报——!!!仇池国特使——在宫门外求见——!!!” 这一声通传,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 刘曜猛地坐直身体,灰败的脸上瞬间涌起病态的潮红! 群臣更是齐刷刷地扭头望向殿门,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绝处逢生的狂喜光芒! 仇池使者?!在这个节骨眼上?!难道是杨难敌…他肯发兵了?! “宣特使进来!快宣!” 漫长的等待之后,在无数道炽热、期盼、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聚焦下,殿门轰然洞开。 寒风卷着雪沫涌入,吹得殿内烛火一阵摇曳。 一个身影,逆着光,大步走了进来。 没有使臣的冠冕袍服,没有繁复的礼仪。 来人年纪极轻,不过十三四岁模样,身形尚未完全长开,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锐利与沉稳。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样式奇特的劲装短打,沾着些许旅途的风尘,眼神明亮如寒星,径直穿过两侧惊愕的文武百官。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提着的那个物件——一个用粗麻布草草包裹、仍在不断向下滴淌着暗红色粘稠液体的球状物! 少年走到御阶之下,无视了刘曜和满朝文武惊疑不定的目光,手臂猛地一扬! “咚!” 那包裹着的东西被他狠狠掼在金殿光洁冰冷的地砖上!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 麻布散开,一颗须发戟张、怒目圆睁、肤色青黑、脖颈处断口狰狞的羯胡头颅,咕噜噜地滚了出来,一直滚到御阶边缘才停下。 那双凝固着惊恐与不甘的浑浊眼睛,正好死死地“瞪”着高踞龙椅的刘曜! 浓烈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满殿皆惊!吸气声、低呼声、甚至有胆小的官员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少年——杨坚头——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只是扔了件寻常垃圾。 他抬起下巴,迎着刘曜惊骇欲绝的目光,清脆而冰冷的声音清晰地响彻整个大殿: “汉赵皇帝陛下,我哥杨难敌让我给你带个话。” “石勒派来打劫的黑风口那条老狗的狗头,送你当个见面礼。” “顺便问问——” “现在,还想不想谈‘合作’了?” 第二十九章 石勒的惊惧 邺城宫中,石勒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 石勒倚在虎皮王座上,手指捻着一封军报,十分得意。 “好!好!好!不愧是孤的虎儿!弘农坚城,终被踏破!屠得好!屠得干净!” 他的声音异常洪亮,连梁上微尘都被震落。 “刘曜老儿,看你还能缩在长安几日!哈哈哈!” 侍立一旁的张宾,脸上却无半分喜色。 他看着军报上那刺目的“尽屠”二字,眉头深锁。 “天王,中山公勇冠三军,攻克弘农郡,确为不世之功。然…屠城之举,臣以为…恐非上策。” “哦?孟孙又心软了?” 石勒满不在意。 “弘农军民顽抗至今,折损我多少儿郎?不屠,何以震慑天下?何以泄孤心头之愤?” “乱世用重典!不杀得他们胆寒,如何让那些心存侥幸者望风而降?” 张宾知道石勒此刻正在兴头上,难以听进逆耳忠言,但他身为谋主,职责所在,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劝诫: “天王!打天下易,治天下难!天王您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所行之政,哪一件不是开天辟地、泽被万民之举?” “您推行‘占田课田’,令流民有地可耕,大赵有税可收。” “下令新垦荒地三年免税,鼓励拓荒,活民无数。” “创新‘官牛租赁制’,解贫户无牛耕田之苦,此乃活命之政!” “您更下严旨不得侮易衣冠华族,设君子营广纳汉族俊杰,集思广益!” “设立通译署培养人才,沟通胡汉;实行胡汉分日朝会,各循其俗,此乃安邦定国之策!” “天王,正是您这些前所未有、泽被胡汉的仁政恩德,才使得大赵蒸蒸日上,万民归心,有了今日之强盛啊!” 张宾的语气愈发沉痛:“然则,中山公此番屠尽弘农一城…天王,此一举,无异于将您苦心孤诣所筑之仁德高台,亲手推倒!” “屠刀之下,士庶寒心!关中乃至天下汉民闻此噩耗,非但不会望风而降,反会激起同仇敌忾之心,人人自危,拼死抵抗!” “刘曜本已日薄西山,此举却可能让他收拢残兵,同仇敌忾,使我军夺取关中之路,平添多少白骨,耗费多少时日?天王,此非上策,实乃资敌啊!” 石勒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 张宾的话,让他顿时清醒。 他并非不明事理的莽夫,能从一个奴隶走到今日天王之位,他的眼光远超常人。 他深知张宾所言句句在理,切中要害。 那些他引以为傲的治国举措,确实是他能成大事的根本。 屠城一时痛快,却可能动摇根基。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石勒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孟孙所言…甚是有理!是孤一时被捷报冲昏了头,忘了根本!” 他猛地坐直身体,眼中闪过一丝懊悔与决断:“来人!取笔墨来!” 提笔,写就诏令,加盖天王印玺。 “速将此诏送往弘农前线石虎军中!” “诏令中山公石虎:弘农已下,威慑已成!自即日起,严令三军,务必约束士卒,善待降俘,安辑百姓!不得再行屠戮!违令者,立斩不赦!” “天王圣明!”张宾心中大石落地,深深一揖。 石勒能如此从善如流,这份气度,正是他甘愿效死的缘由。 石勒摆摆手,脸上重新浮现一丝得色,正待再说几句,书房外忽然传来侍从通传声: “报——天王!黑风口精骑…归来了!正在宫门外,求见天王!” “哦?!”石勒猛地从王座上站起,红光满面。 “好!好!双喜临门!定是又焚了仇池的粮车!快让他进来!孤要好好听听,杨难敌那氐狗是如何哭爹喊娘的!” 然而,狂喜之下,石勒心底却本能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疑虑。 按常理,这支深入敌境执行隐秘任务的精骑,劫粮之后应立刻返回并州前线石虎大营复命、补充休整才对。 如此长途奔袭,直接返回邺城…不合常理!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再获大胜”的喜悦压了下去。 他笃定地认为,定是劫获了极其重要的战利品,或是擒杀了仇池的重要人物,才让领队将军迫不及待地亲自回邺城报功! 张宾也微微蹙眉,显然与石勒想到了一处。 精骑直接回邺城,绝非小事。 他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目光紧紧锁定书房门口。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虚浮踉跄的慌乱,而非得胜归来的雄壮。 门开了。 进来的身影,让石勒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张宾的瞳孔也骤然收缩! 不是领队将军! 而是一个浑身泥泞、脸上惊恐与疲惫的小卒! 他头盔歪斜,身上带着干涸的血迹和污泥,一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眼神涣散,如同惊弓之鸟。 “天…天王…”那小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完了…全完了…” 石勒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袭来。 他强压着怒火与惊疑,厉声喝问:“你是何人?!领队将军何在?!孤的精骑呢?!” “末将…末将只是队正,王…王将军…他…他死了!都死了!一千五百精骑…全没了!”那小卒语无伦次,身体不住发抖。 “什么?!” 石勒如遭雷击。 “你说清楚!怎么死的?被谁所杀?是仇池氐酋干的?” 张宾也脸色剧变,急声追问:“我军伤亡如何?对方伤亡如何?战场详情速速报来!” 那小卒被两人的气势所慑,稍微定了定神,但眼中的恐惧丝毫未减。 他哆嗦着,断断续续地描述: “就…就在黑风口…我们埋伏好了…火箭和重甲兵…都按计划…可等粮队进了谷口…”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恐:“…那…那车上的布一掀开…不是粮!是人!拿着…拿着会喷火的铁棍子!不是火铳!比火铳…快…快太多了!声音…像打雷!又密又急…根本…根本不停!”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地狱般的场景,身体剧烈颤抖起来:“重甲兵…冲在最前面…那么厚的甲…跟纸糊的一样!…全碎了!血…肉…满天飞!根本…根本冲不过去!山坡上的弟兄…想射箭…可…可那铁棍子…指哪打哪…人…人像下饺子一样往下掉…马都惊了…乱跑乱撞…” 张宾听得心惊肉跳,追问道:“对方有多少人?伤亡多少?可有看清那‘铁棍’模样?” 小卒茫然地摇头,脸上只剩下彻底的恐惧和不解:“伤…伤亡?没…没看见他们死人!一个都没有!他们也就百十人…毫不隐蔽...不停地…不停地喷火…那铁棍子…乌黑的…这么长…” 他用手比划着:“比火铳细长…声音…太响了…太吓人了…我们…我们的人…一片一片地倒…王将军…头…头都被打烂了…” 石勒的脸色已经由铁青转为骇人的惨白,他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武器! 一千五百精锐,竟然在短时间内被屠杀殆尽,而对方竟无一伤亡?!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极限! “然后呢?!”张宾的声音也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然后…他们…他们还立了牌子…”小卒的声音带着一种巨大的屈辱和恐惧,“用…用红字…写了...写了...” “写了什么?”石勒迫切想要知道仇池方的态度。 “小的不敢说...” “说出来!恕你无罪!” “是...是一首诗赋...” “念!”石勒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小卒浑身剧震,想了半天,才将那四句打油诗结结巴巴地复述出来。 当“千里送人头”几个字念出口后,小卒再也支撑不住,匍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将那深入骨髓的恐惧都哭出来。 石勒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眼前发黑,气血翻涌! 他猛地一掌拍在身旁沉重的紫檀木几案上! “咔嚓!”一声脆响,坚硬的案角竟被硬生生拍裂! “杨难敌——!氐狗——!孤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将你仇池山夷为平地!鸡犬不留——!!” 石勒从未被如此羞辱过。 他双眼赤红,青筋暴跳,几乎就要立刻下令点兵,踏平陇南! “天王息怒!”张宾见状,顾不得心中同样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立刻劝道,“此仇必报!但绝非此时!” “天王!仇池显露之凶器,威力之恐怖,远超我等想象!” “一千五百精骑,峡谷伏击,对方仅有百人,竟被其瞬息全歼而自身无损…此等战力,实乃心腹大患!如今敌情不明,其手中究竟还有多少这等杀器?其山中国内,又藏着何等诡异?贸然发兵,若再遭此等雷霆打击,损兵折将事小,动摇军心国本事大啊!” 张宾的话让石勒一凛。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那依你之见?!” “当务之急有三!其一,立刻封锁黑风口惨败消息!尤其不能让前线将士知晓!否则军心必溃! “其二,火速传令中山公!弘农郡新克,务必稳扎稳打,巩固战果,清理残敌,安抚…安抚民众,暂时按兵不动,绝不可再轻敌冒进!潼关…潼关暂缓进攻!静待邺城进一步指令!”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深沉的光芒:“其三,也是最紧要的!杨难敌经此一役,暴露出的野心,其志绝非仅自保!他必有下一步动作!我们必须以静制动,全力探明其虚实,尤其是那‘喷火铁棍’之秘!待摸清底细,再谋雷霆一击,毕其功于一役!此乃万全之策!请天王三思!” 石勒听着张宾的分析,渐渐冷静下来,心中升起的是杀意和忌惮。 他看着地上那吓破了胆的小卒,仿佛真看到了黑风口峡谷那尸山血海和猩红刺目的嘲讽标语。 他缓缓坐回王座,手指深深掐进虎皮的毛丛中。 第三十章 长安南市 长安城,岁末的寒意被采买年货的人潮驱散了几分。 南市大街上,有商贩的吆喝,有牲口的嘶鸣,还有孩童的嬉闹,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喧嚣。 然而,在这表面的热闹之下,却难掩一种乱世特有的灰败与紧张。 杨坚头裹着一件仇池自产的厚实灰呢短大衣,带着两个同样穿着便装的禁卫队员——王石头和李大牛,慢悠悠地走在略显泥泞的街面上。 三人看无论是样貌神情还是穿着都分外扎眼,引来各种狐疑打量的目光。 “扑通!” 杨坚头一脚踩进个泥水坑,溅起的污点弄脏了他锃亮的皮靴。 他皱着小眉头,满脸写着不高兴。 “瞧这路修的…全是积水坑,你瞧瞧这烂泥浆,车马一过溅你一脸,跟施工工地似的!这长安城连个城管司都没有的?” 李大牛,一个憨厚壮实的汉子,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接话:“可不是嘛,咱仇池那沥青路,下雨天走路都不沾泥!咱们的养护工天天洒水,一点灰都没有。这儿…咳咳…”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辆疾驰而过的牛车卷起的尘土呛得直咳嗽。 王石头年纪稍长,更沉稳些,他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看着街边热气腾腾的胡饼摊子:“少东家,也甭嫌弃了。这胡饼闻着倒是挺香,要不…咱尝尝?比咱膳堂的肉夹馍如何?” 他眼神里带着点对“地方特色”的向往。 杨坚头撇撇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石头叔,你瞧那案板,黑乎乎的!那揉面的手,指甲缝里都是泥!这卫生标准…啧啧,吃了不怕闹肚子?” 他嘴上嫌弃,但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引得王石头和李大牛嘿嘿偷笑。 “少东家,您这话说的,咱当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李大牛憨笑道。 “想当年,咱们也穷得快啃树皮了,别说这胡饼了,连粟米粥都吃不上!” “不过现在想想,还真是回不去了。现在咱吃的都是啥,精米,白面,顿顿有肉,餐餐有油!” 说着他又指着前面不远处聚在井边打水的人: “咱那自来水,一拧开就哗哗的,又干净又方便。再看看这儿,打水还得排队,费时费力。” 三人同时抬脚,跨过一个泥坑,话题转到了正事上。 王石头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周围:“少东家,你说那刘曜会答应咱的条件吗?” 杨坚头一边在货摊上挑挑拣拣,一边说道:“石虎都快打到长安了,要是没有咱仇池的援助,他高低要亡国。等着吧,最多三日,不,两日他就得派人来请咱们。” 李大牛挠挠头,还是有点不解:“少东家,我就是想不通,主公为啥非要那三块荒地? “我找人打听了,一块在渭水边上,全是碎石滩,鸟都不下蛋;一块在泾阳北边,盐碱地,白花花一片,种啥死啥;还有一块更偏,山旮旯里,除了石头就是荒草。汉赵自己都嫌是累赘,主公要这些干啥?” 王石头嗤笑一声,拍了下李大牛的后脑勺:“牛子!让你平时多去夜校听讲,你就知道睡大觉!主公这招,高明着呢!这叫殖—民—地!” “殖民地?”李大牛更懵了。 “对!殖民地!”王石头来了精神。 “你看啊,咱们仇池好是好,可地方就巴掌大,山沟沟里能用的地都开完了。人越来越多,工厂越建越大,矿石、棉花、生胶这些原料从哪来?造出来的琉璃、精钢、新农具、白花花的精米卖给谁?光靠咱自己那点地方,怎么让大家伙儿都过上更好的日子?怎么让咱的娃儿以后有更多机会?” 杨坚头赞赏地看了王石头一眼:“行啊石头叔,没看出来你还挺关心时事!我哥就是这个意思!” “咱们仇池,不想像石勒刘曜那样抢地盘当皇帝,管那些烂摊子,太麻烦!咱们要的是实惠,是发展!‘殖民地’就是咱们在别人地盘上,划出一块‘飞地’。 他蹲下身,捡了根树枝,在泥地上简单画了个圈代表仇池,又在旁边画了三个小圈代表那三块荒地。 “这三块地,对汉赵来说就是没用的包袱,甩给咱们,他们不心疼。但对咱们仇池,这就是三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李大牛眼睛一亮:“下金蛋?” “没错!” 杨坚头用树枝点着代表渭水边碎石滩的小圈。 “这块地靠着渭水,水路四通八达!碎石滩怎么了?正好平整了建大码头、大货栈、大工厂!把咱们仇池的好东西,源源不断运出来,卖到雍州、秦州,甚至更远的凉州去!再把外面咱们需要的矿石、生胶、香料、新种子,用大船运回去!这不比抢地盘打仗强百倍?这就是个大聚宝盆!” 他又点向盐碱地和山旮旯:“这两块地,看着荒,地下说不定有好矿!盐碱地还能想办法晒盐、或者搞点别的化工。山旮旯里修个秘密仓库、训练场啥的,谁也发现不了。” “总之,这三块地拿到手,咱们仇池的根,就稳稳扎进汉赵的肚子里了!这就叫经济扩张,闷声发大财!” 李大牛听得目瞪口呆,一拍大腿:“哎呀!原来是这样!占个窝,下金蛋!是这个理儿!我服了!” 他随即又皱起眉:“那...咱们真要出兵帮刘曜打石虎?他可是掌着十万大军!” 杨坚头摆弄着街边摊子上的木梳,接口道:“所以这就要谈到第二个条件了。冲锋陷阵的事让汉赵自己干!咱们仇池的兵,只负责在后面...” 说着他做了个端枪扫射的动作,“哒哒哒哒!懂吗?咱们的人,连根毛都伤不着!” 王石头摸了摸背后的步枪:“没错!李大牛,你还记得杨公的话吗?绝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仇池百姓,因为外敌的屠刀而流血牺牲!” 李大牛恍然大悟,但朴实的本性让他心里还是有点疙瘩:“噢!但这么干…好像…好像有点…不太地道吧?让汉赵的兵顶在前面当肉盾送死,咱们在后面捡便宜…” 杨坚头放下木梳,用不符合年龄的冷静语气说道:“牛哥,你心善。但我哥说过一句话,在这狗屁倒灶的乱世里,慈悲和道德,也要有国界...” 正说着,前方一阵喧哗。 “让开!滚开!不长眼的贱民!”伴随着粗暴的胡语呵斥和嚣张的汉语叫骂。 只见几个穿着貂裘、腰挎弯刀、梳着匈奴传统发辫的年轻贵族,骑着高头骏马,旁若无人地纵马冲进了人群密集的街市。 第三十一章 匈奴贵族 匈奴贵族们挥舞着马鞭,肆意抽打躲闪不及的路人,马蹄将路边摊贩的货物踢得四处飞散。 一个躲避稍慢的老汉被马鞍撞倒,滚在泥水里,他辛苦售卖的一筐冬梨滚落一地,被马蹄踩得稀烂。 一个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孩吓得哇哇大哭。 杨坚头三人正好挡在路中央。 李大牛下意识地将杨坚头往身后护了护。 这个动作立刻引起了纨绔们的注意。 “嘿!哪来的土包子?敢挡爷的路?”为首的纨绔勒住马,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杨坚头三人。 杨坚头那身明显异于长安时兴样式的呢子大衣,王石头和李大牛虽穿着便装但笔挺的站姿,都透着一股“外地人”的气息,成了纨绔们眼中的乐子。 几个纨绔立刻嘲笑起来。 “看什么看?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怕不是哪个山沟里钻出来的野猴子吧?哈哈!” “快滚开,别污了爷爷们的眼!” 李大牛眉头一皱,瓮声瓮气地道:“几位贵人,路很宽,请绕行便是,何必出口伤人?” “呦呵?还敢顶嘴?”为首的纨绔眼睛一瞪,感觉权威受到了挑战,“你算什么东西?爷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给我滚开!” 说着,竟扬起马鞭,作势要朝李大牛抽去! 就在鞭梢即将落下的一刹那,一直沉默的王石头动了! 他动作快如闪电,左手一抬,精准地抓住了纨绔持鞭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纨绔感觉腕骨欲裂,惨叫一声,马鞭脱手! 同时,王石头右腿闪电般弹出,脚尖在纨绔坐骑的前腿关节处轻轻一点。 那马一声惊嘶,猛地人立而起!纨绔猝不及防,惊叫着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狼狈地滚在泥地里,华丽的皮裘沾满泥污。 另一个离得近的纨绔见同伴吃亏,怒吼一声,拔出腰间短刀就朝王石头扑来。 李大牛冷哼一声,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挡在王石头侧前方,蒲扇般的大手后发先至,一把攥住对方持刀的手腕,顺势一拧一压! “哎哟!” 那纨绔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手腕剧痛,短刀当啷落地,整个人被李大牛像摁小鸡仔一样,脸朝下死死摁在了冰冷泥泞的地面上,动弹不得,只剩两条腿徒劳地乱蹬。 电光火石之间,两个嚣张的纨绔就被制服!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剩下几个纨绔惊呆了,一时竟不敢上前。 被摔下马的纨绔头子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脸上污泥混着可能磕破鼻子流出的血,又惊又怒,五官扭曲。 指着杨坚头三人,声音带着愤怒和屈辱:“反了!反了天了!你们…你们知道老子是谁吗?!敢动老子!老子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杨坚头看都没看那人一眼,只是弯腰,从泥水中捡起一个又一个未被踩烂的冬梨,放进竹筐里,递还给惊魂未定的老汉。 他稚嫩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平,却像淬过寒冰: “常听我哥说外面很乱,总有人喜欢骑在他人头上,欺压、践踏、奴隶。今日出了仇池,总算是见识了。” 他目光扫过泥泞长街和惊惶人群,又看向王石头和李大牛:“你们说,是咱们仇池太好,还是这世间太坏?” 王石头平静地看着杨坚头:“少东家,世上能有一个仇池,已不作他想。” 杨坚头点点头,看向那鼻青脸肿的纨绔头子,对王石头下了令:“接着揍,揍扁他!” 哀嚎声不绝于耳,围观者越来越多。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威严的喝声:“住手!何人在此闹事?!” 一队身着汉赵官服、手持制式兵刃的巡城士兵迅速分开围观的人群。 为首一人,身着深绯色官袍,气度沉稳,正是长安京兆尹张德。 他看到那几个狼狈不堪的匈奴纨绔子弟,脸色微微一变。 但当他的目光扫过被护在中间的杨坚头时,瞳孔猛地一缩,似乎认出了什么。 那纨绔头子见到京兆尹,仿佛看到了救星。 顶着个肿脸猪头,还十分嚣张地喊道:“张大人!你来得正好!这几个刁民当街行凶!殴打本公子!快把他们拿下!打入死牢!我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京兆尹没有立刻下令抓人。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纨绔头子端详了一番,总算从这副被揍得妈都不认识的尊容认出他来:“原来是刘大公子!” “刘公子,请稍安勿躁。” 然后,他转向杨坚头三人,特别是目光在杨坚头脸上停留片刻,竟拱手行了一礼,语气带着明显的客气,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三位…受惊了。本官京兆尹张德,驭下不严,致使狂徒惊扰了贵客,实在罪过!请三位海涵!” 这一幕,让围观的人群和那几个纨绔都愣住了。 京兆尹…竟然对这三个“土包子”如此客气? 还称其为“贵客”? 那刘公子简直要气疯了。 他指着张德,手指都在哆嗦:“张德!你…你疯了吗?他们打了我!打了尊贵的匈奴贵人!你一个小小的汉人京兆尹,敢包庇凶徒?你知不知道如今这长安是谁说了算?是我们匈奴人!” “信不信我立刻到单于台告你一状,就能让你这顶乌纱帽落地,全家发配为奴!” 听着这话,京兆尹张德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他猛地转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和凛冽的寒意: “刘公子!本官敬你父兄,但不代表你能在长安城无法无天!单于台节制百官,但亦需遵从陛下法度!今日之事,是非曲直,本官自有公断!” 他向前逼近一步,身后的巡防士兵也随之踏前一步,刀剑半出鞘,寒光闪烁。 张德盯着刘公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现在,立刻,带着你的人,给本官——滚!” “若再敢纠缠贵客,休怪本官,按律行事!届时,就算令尊亲至,也救不了你!” 最后几个字,斩钉截铁,杀气凛然! 刘公子被张德突然爆发的气势和士兵们冰冷的刀锋震慑住了。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怨毒无比地瞪了杨坚头三人一眼,又狠狠剜了张德一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你个张德!还有你们…给老子等着!” 说罢,狼狈地招呼起同样惊疑不定的同伴,扶起被制服的两人,牵过惊马,在一片鄙夷和指指点点的目光中,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走了。 张德这才转过身,对着杨坚头三人,脸上重新换上歉意的笑容,深深一揖:“三位贵客,实在抱歉,是下官治理无方,让这些不开眼的东西扰了兴致。陛下已在宫中设下盛宴,特命下官前来相请,为三位压惊,并商议要事。还请三位移步宫城。” 杨坚头拍了拍大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小脸上恢复了那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对着王石头和李大牛一扬下巴:“走吧,王哥,李哥,吃饭去!看看皇帝老儿家的伙食,有没有咱仇池膳堂的肉饼香!” 语气轻松随意,仿佛刚才的冲突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第三十二章 宫宴 汉赵皇宫,椒房殿偏殿。 宫宴的排场不小,青铜烛台高燃,菜肴丰盛,宫廷乐师在角落奏着舒缓的雅乐。 杨坚头作为主宾,被安排在刘曜下首不远的位置。 他正小口小口地啜着面前琥珀色的匈奴特色马奶酒,入口绵甜,后劲不小。 坐在侧后方的李大牛侧身,压着嗓子提醒:“少东家,杨公吩咐过,您还未成年,不能沾酒!” 杨坚头缩了下脖子,压低声音:“李哥,好李哥!就一点点!你看这匈奴人的饭菜,羊肉膻,饼子硬,就这酒还行!我就尝个味,绝对不多喝!千万别告诉我哥啊!” 他竖起一根小指头,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 这时,殿门口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陛下驾到——!” 殿内所有人立刻起身。 刘曜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在主位落座。 “杨小使臣,还有两位壮士,不必多礼,快请坐。”刘曜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有好几天没睡好觉了。 他举起面前的酒杯。 “今日南市之事,朕已听闻,实乃御下不严,让几位受惊了。朕代长安城,代汉赵,向三位赔罪!这杯酒,朕先干为敬!” 说罢,刘曜仰头饮尽杯中酒。 杨坚头也端起那杯马奶酒,学着样子一仰脖,结果被那后劲冲得皱眉,赶紧放下杯子,吐了吐舌头:“路见不平嘛,小事小事。倒是陛下您,管这么大个摊子,挺累的吧?”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直白。 寒暄几句,刘曜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正色道:“杨小使臣所提之条件,朕已与诸卿仔细商议过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几位核心大臣,包括脸色依旧不太好看的呼延谟和郭勉,以及另一位神色倨傲的老者。 正是南市那纨绔刘公子的父亲,汉赵单于台右辅,刘延,亦是皇室宗亲。 “杨公欲在泾阳以西、渭水北岸,择三处荒地,此事…朕允了!” 刘曜说得干脆,仿佛那真是三块毫无价值的废地。 “此三地,即日起便划归仇池,任杨公规划使用,汉赵绝不过问!此乃朕之诚意!” 杨坚头眼睛一亮,拍了下大腿:“痛快!陛下爽快!我哥知道了肯定高兴!” 刘曜话锋一转,语气凝重:“然…杨公所提第二个条件,令朕与诸卿,实在…难以决断。” “贵国愿出兵助朕抗石虎,朕感激不尽!但要求我汉赵大军为前锋,直面石虎的虎狼之师,而贵国精兵只居后策应…此议…”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此议,恐有不妥啊!石虎兵锋正盛,其麾下皆是百战精锐。若我军精锐尽出为前锋,一旦损耗过重,即便有贵国精兵在后,亦恐难以支撑全局,长安危矣!此非朕不信杨公之能,实乃…心有余悸!” 刘曜话音刚落,右辅刘延便冷哼一声,接口道:“岂止是不妥!简直是荒谬!陛下所言极是!若要我汉赵将士顶在最前做盾,承受石虎主力冲击,那还要你们仇池的援兵做什么?我们自己跟石虎打不就行了?横竖都是死!” 他语气充满质疑和不满,目光如刀般扫过杨坚头三人。 另一位依附刘延的大臣也立刻附和:“刘大人所言极是!杨小使臣,贵国杨公若真有诚意结盟抗敌,就该拿出诚意来!让我军为前锋,贵军殿后,这分明是保存实力,坐看我汉赵流血!如此行事,岂是盟友之道?” “我看,贵国所谓的援助,不过是虚张声势,并无与我汉赵同生共死的决心!” 这话极其尖锐,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呼延谟和郭勉脸色一变,想要反驳,却被刘曜用眼神制止。 刘曜沉默着,看向杨坚头。 杨坚头原本还带着点好奇神色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他放下筷子,坐直了身体,小拳头在桌下悄悄攥紧,但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不容置疑: “刘大人这话就不对啦!我们提的条件,一点毛病没有!” 他伸出三根手指,一根根掰着,语速加快,像是在认真跟人讲道理: “第一!这是谁的家?长安!是你们汉赵的长安,对吧?守自己的家,护自己的皇帝和老百姓,是不是该你们汉赵的勇士冲在最前面?难道要我们仇池人替你们守大门?那这长安城,以后算谁的?陛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第二!”他声音提高了一些,“我们仇池的兵,擅长奇袭!要是让我们跟石虎的铁骑硬碰硬撞在一起,那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我们人少,耗不起!让我们待在后面打我们最拿手的,才能帮你们狠狠揍石虎!这叫…叫扬长避短!懂不懂?” “第三!”杨坚头又猛灌了一杯酒说道,“至于说我仇池保存实力,虚张声势?” “黑风口峡谷,石勒派出的可是一千五百精锐骑兵!装备精良,志在必得!结果如何?全军覆没!我仇池押运队,以区区数十人护卫之力,全歼敌军,自身无损!这,算不算实力?” “我们若有心保存实力,坐看汉赵流血,何必千里迢迢运粮来此?何必在黑风口与石勒精骑死战?何必今日派我来此,与诸位商议如何收拾石虎?” 他站起身,小小的身影在烛光下却仿佛带着一股凛然之气。 “我们仇池人说话算话!说帮忙就是帮忙!但帮忙是互相的!是讲信任的!要是你们汉赵的大人们,连守自己家门的胆子都没有,连自己该扛的责任都想推给别人,还在这儿怀疑来怀疑去…” 杨坚头顿了顿,目光扫过刘曜和那些面色变幻的大臣,一字一句地道:“那这忙,我们不帮了!” “王哥!李哥!我们走!”他猛地一挥手,竟真站起来要走。 “且慢!”刘曜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真正的急切,呼延谟和郭勉也立刻上前一步。 刘延等人脸色铁青,却又被杨坚头刚才那番话噎得一时难以反驳,尤其是“黑风口全歼”的事实,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们质疑仇池实力的言论显得无比苍白可笑。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刘曜看着呼延谟和郭勉,两人眼中虽有忧虑,但更多的是对仇池实力的信任和对局势的绝望。 呼延谟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郭勉更是急切地看着刘曜。 “杨小使臣留步!”刘曜的声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沙哑,“朕…允了!就依杨公之策!汉赵大军为前锋,贵国精兵居后策应!此乃国战,汉赵男儿守土有责,自当奋勇在前!” “陛下!”刘延失声惊呼,满脸的不敢置信。 刘曜猛地转头,眼中寒光一闪,帝王威压瞬间笼罩大殿:“刘右辅!军国大事,朕意已决!休得多言!” 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硬生生将刘延后面的话噎了回去。 刘延脸色铁青,胸膛起伏,却只能愤然坐下,捏紧了拳头。 第三十三章 辕门射戟 第三十三章辕门射戟 殿内气氛稍缓,但依旧凝重。 刘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看向杨坚头,语气带着谨慎的探询:“杨小使臣,既然盟约已成,不知杨公对于击退石虎,可有…妥当的方略?” 杨坚头重新坐下,拿起一块羊肉啃了一口,嚼了几下才咽下去,然后随意地用袖子抹了抹嘴,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方略?很简单啊!第一步,先把弘农城拿回来;第二步,打下洛阳;第三步,一路打到邺城,把石勒那老小子从被窝里揪出来!完事儿!” “噗——!”坐在对面的刘延刚端起酒杯想压压火,闻言直接喷了出来,酒水溅了一身。 他指着杨坚头,气得胡子都在抖:“狂妄!无知小儿!信口开河!这也叫方略?” 呼延谟也是一脸愕然,嘴角抽搐着,艰难地开口:“杨…杨小使,此议…未免太过…太过宏大。石虎拥兵十万,据守坚城,我军新败,士气低迷…当务之急是稳住潼关,徐徐图之,步步为营方是正道啊!” 他觉得这少年简直是疯了。 只有郭勉,露出一副“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复杂表情。 刘曜直接听呆了,嘴巴微张,手里的酒杯都忘了放下。 他就没见过这么嚣张、这么简单粗暴的“计划”! 这哪是计划?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强忍着骂人的冲动,声音都有些发颤: “杨…杨小使…这弘农郡…石虎十万大军驻守,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如何…如何夺回?” “那陛下现在能动多少人马?”杨坚头啃完羊腿,油乎乎的手指随意在衣襟上蹭了蹭,抬眼问道。 刘曜涩声道:“不瞒小使臣,国事艰难…能战之兵,堪堪不足十万。新募兵勇尚在操练,粮秣更是捉襟见肘…” 杨坚头一拍大腿,打断刘曜的诉苦:“十万?够了,陛下速派一员得力大将,提兵五万,出雍州,直扑并州上党郡!” “上党?” 刘曜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石虎主力在弘农,为何舍近求远去打上党?” “打上党,是为了把石勒的援军拖住!”杨坚头解释道。 “要是打不过,也别硬拼,派人联络青州祈活军,他们被石勒撵得跟兔子似的,肯定乐意帮你在石勒屁股后面捅刀子!” “总之,拖住石勒,越久越好,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刘曜听得心头微动,这分兵袭扰之策,倒有几分道理。 “那…然后呢?” “然后?”杨坚头咧嘴一笑,“再拨我八千勇士!要嗓门最大的那种!由我全权指挥!弘农郡,交给我来打!” “八…八千?” 刘曜感觉自己可能听错了。 “八千勇士对阵石虎十万虎狼?!这…这岂不是去送死?” 殿内死寂一片。 呼延谟、郭勉等主战派也瞠目结舌。 刘延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杨坚头:“黄口小儿!信口雌黄!你可知十万大军是何等阵仗?八千填进去,连个水花都溅不起!” 杨坚头认真地点点头,脸上甚至带着点“我已经很替你考虑了”的表情。 “嗯…陛下说得对,八千好像是有点多,不方便节制。”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刘曜几乎崩溃的目光中晃了晃。 “那就五千!五千精兵,不能再少了!” “人太少骂不出气势,引不出来人。放心,我们会保护好他们的,尽量少损失点。” 刘曜又问:“既如此,那仇池出兵多少?” 杨坚头微微一笑:“仇池小国寡民,只能出兵五百!” “岂有此理!简直荒谬绝伦!”刘延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拍案而起,指着杨坚头怒喝道,“黄口小儿!你这是在消遣陛下!拿我汉赵将士的性命当儿戏!我五千人合你仇池五百人?去对阵十万大军?你当石虎是泥捏的吗?我看你仇池根本就是……” “刘大人!” 杨坚头突然打断他,冷冷地回应。 “您儿子在南市当街纵马,挥鞭欲打我国使团护卫,辱我仇池,这事儿,我还没找您算账呢!您倒是先跳起来了?” 刘延的话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南市之事他已听闻,本以为是儿子惹了什么江湖人士,没想到对方竟是仇池使团! 这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一时语塞。 杨坚头看着他憋屈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怎么?刘大人觉得我在吹牛?觉得我仇池没本事收拾石虎?” 刘延被激得气血上涌,尤其是看到刘曜和其他大臣投来的目光,更是骑虎难下。 他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吼道:“好!好!杨小使!你若真能证明你有此等通天手段,能败石虎大军!我儿刘胤,任你处置!要打要罚,绝无二话!” “哦?刘大人说话算话?”杨坚头眼睛一亮。 “哼!我刘延是什么身份,岂会有诳语!”刘延硬着头皮道。 “行!那刘大人,还有陛下,诸位大人,请移步殿外空场!”杨坚头站起身,对王石头和李大牛使了个眼色。 众人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杨坚头走出了偏殿,来到殿外一片空旷的宫苑场地。寒风凛冽,远处城墙上门旗摇曳。 杨坚头回头看着刘延那副“看你耍什么花样”的表情,小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仿佛只是在玩一场有趣的游戏。 他朗声道:“诸位大人,你们听说过吕布辕门射戟的故事吗?” “当然! 郭勉立刻点头,眼中带着对古老英雄的追忆。 “传闻百年前,汝阳袁术座下猛将纪灵率军三万攻打刘备,战神吕布为解刘备、纪灵之争,于辕门之外,一箭射中一百五十步外戟上小枝!神乎其技,传为千古佳话!凭此一箭,平息了一场兵戈!” 他随即又摇头,“然,此乃民间传说,多有夸大。一百五十步外射中戟尖?人力岂能及?不过是后人敬仰其勇武,附会神迹罢了。” 杨坚头笑了笑,那笑容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明亮。他抬手,指向远处宫墙根下那片空地:“好,那郭使君,呼延大人,你们说,这里距离那堵宫墙根,大约有多远?” 呼延谟身为武将,对距离极其敏感,他眯眼估测了一下,沉声道:“老夫曾步测过这段宫苑,从此处到那墙根,约二百步!” “二百步?好!”杨坚头用力一点头,转向刘曜,“陛下,烦请让人在那墙根下,并排每隔十步立一个废弃的兵甲,头盔、胸甲、或者盾牌都行,要立稳了。不多不少,立十个!” 刘曜虽然满心疑惑,不知这少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此刻箭在弦上,只得挥手吩咐:“照杨小使臣说的办!快!” 几名内侍和侍卫立刻跑去库房,搬来十副陈旧废弃、锈迹斑斑的札甲和头盔,按照杨坚头的要求,在宫墙根下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间隔十步,远远望去如同十个沉默的钢铁哨兵。 安排妥当后,杨坚头拍了拍手,环视众人,特别是盯着脸色阴沉的刘延,朗声道:“郭大人不是说吕布射戟是传说,人力不可及吗?好!今天,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辕门射戟!” 第三十四章 仇池神兵 听杨坚头说要辕门射戟,刘延看着那远得连轮廓都看不清的兵甲阵列,又看看杨坚头那单薄的身板和空空如也的双手,忍不住嗤笑出声。 语带极尽嘲讽:“呵!黄口小儿!大言不惭!你若真能射中那兵甲,莫说射中,便是侥幸挨着一下,老夫...” 他话未说完,杨坚头已收敛笑容,小脸一肃,对身旁一直沉默如山的李大牛低喝一声:“李哥!” “明白!”李大牛瓮声应道,声如闷雷。 只见他猛地一掀厚实的大衣下摆,动作快如闪电! 那支被大衣遮掩、斜挎在身后的自动步枪瞬间暴露在凛冽的空气中! 冰冷的金属枪身泛着幽暗的光泽,修长的枪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李大牛如同演练了千百遍般,一个干净利落的据枪动作,枪托抵肩,脸颊紧贴冰冷的枪身,右眼透过简陋的机械瞄具,瞬间锁定了三百多米外那排渺小的目标! 他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从憨厚的护卫化身为坚毅战士! “砰!砰!砰!砰!砰!……” 清脆而急促的枪声,以一种超越所有人认知的速度和节奏,骤然撕裂了皇宫的宁静! 没有弓弦的嗡鸣,没有箭矢的破空!只有这如同锻锤敲打铁砧般的、连绵不绝的爆响! 枪口焰在寒风中如同跳跃的死神之眼! 只见宫墙根下,那排成一列的十个兵甲目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第一个头盔应声飞起,在空中翻滚! 第二副胸甲中央猛地炸开一个碗口大的破洞,铁片纷飞! 第三面盾牌瞬间四分五裂! 第四、第五…… 枪声几乎没有间隔!李大牛的手臂稳如磐石,每一次细微的调整都精准无比! “哒哒哒哒哒——!” 短短十几秒!如同狂风扫过麦田! 当最后一颗滚烫的弹壳清脆地落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叮铃”一声轻响时,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风停了。 乐师的丝竹声不知何时早已断绝。 连远处城墙上的旌旗都仿佛停止了飘动。 所有人——刘曜、呼延谟、郭勉、刘延,以及所有在场的侍卫、大臣、内侍——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宫墙根下。 那里,原本整齐排列的十个兵甲,此刻已全部遭殃! 取而代之的,是一地扭曲破碎的钢铁残骸!头盔被打穿、变形,滚落一旁;胸甲被撕裂出狰狞的大洞,扭曲着瘫在地上;盾牌更是碎成了大小不一的木块和铁皮! 寒风卷过,带起几片破碎的甲片在地上翻滚,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嘶——!” 不知是谁,终于找回了呼吸,倒抽了一口冷气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死寂! 紧接着,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哗然! “天...天罚!这是天罚啊!”一名老臣浑身筛糠般颤抖,指着那片狼藉,语无伦次。 “神兵!这是真正的神兵利器!还有这位李壮士...他是真正的战神!”呼延谟猛地踏前一步,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盯着李大牛手中那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的“铁棍”,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撼与狂喜!他仿佛看到了击溃石虎的希望! “看到了吗!陛下!您看到了吗!”郭勉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变了调,他一把抓住旁边一个大臣的胳膊用力摇晃,“这就是仇池的实力!” 刘曜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至极! 最初的惊骇瞬间被无边的狂喜取代! 他猛地一拍大腿,竟然不顾帝王威仪,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中充满了绝处逢生的激动和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哈哈哈!好!好一个仇池神兵!好一个辕门射戟!” “不!这不是辕门射戟,这是辕门碎甲!有此神兵,何愁石虎不灭!何愁江山不复!” 突然,笑声戛然而止。 他死死盯着李大牛手中的神兵,又急切地转向杨坚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杨小使臣!此…此等神兵利器!仇池…仇池国中,共有几何?” 这问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眼神灼灼地聚焦在杨坚头那张还带着点稚气的脸上。 这武器的威力,已颠覆了他们对战争的认知!其数量,将直接决定这场国战的走向! 杨坚头五根手指,干净利落地张开。 “五…五件?!”这很符合刘曜的预期,他心想自己的军队作先锋,有五件这样的神兵在后面压制敌方,确实能有极大的胜算。 杨坚头却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种“你怎么这么没想象力”的嫌弃表情,仿佛刘曜猜了个极其离谱的低级答案。 “不是五件。”他声音清脆,否定得干脆。 刘曜眼里瞬间绽放出更大的惊喜。 “那…那是…五十件?!”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有些失真。 五十件!若有五十件此等神器,分列阵旁,足以形成一道令石虎铁骑望而却步的死亡屏障!石虎何足道哉? 这个数字,已经超出了刘曜的想象极限。 五十件如此神兵,在他看来,足以倾一国之力! 殿内一片吸气声!五十?! 所有大臣,包括呼延谟和郭勉,都感觉头皮发麻!若真有五十件,汉赵...何惧石虎! “也不是五十。” 杨坚头轻轻晃了晃那依旧张开的五根手指,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了那个足以让整个汉赵宫廷彻底失声的数字: “是五百。” “轰——!!!” 五百! 这个数字如同九天惊雷,在椒房殿外的宫苑上空轰然炸响! 刘曜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 五百件?! 五百件能瞬息间将十副铁甲打成筛子、能在二百步外轻易取人性命的神兵?! 这…这怎么可能?! 仇池!那个躲在陇南山沟里的小部酋!他们到底是个什么妖孽?! 一股巨大的寒意,夹杂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臣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刘曜的四肢百骸,让他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步,若非身旁内侍眼疾手快扶住,几乎要瘫倒在地。 呼延谟这位沙场老将,此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握着佩刀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手背上青筋虬结! 五百件!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仇池可以轻易武装起一支足以横扫天下的“神兵营”! 意味着石虎那所谓的十万虎狼之师,在仇池面前,真的将如同纸糊一样! 意味着这天下格局,从今日起,将彻底改写! 他看向杨坚头,看向李大牛和王石头,眼神中再无半分质疑或轻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敬畏! 这敬畏,甚至动摇了他对皇权的忠诚! 这次连郭勉都完全傻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巴无意识地张开着,大脑一片空白。 五百件,这样的兵器竟有五百件…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仇池,没想到却也只看到了冰山一角。 他为自己感到庆幸,庆幸自己曾经坚持到仇池求援,才引促成了今日的联盟,否则,汉赵就算不被石赵攻陷,也会被仇池覆灭。 其他大臣更是鸦雀无声,一个个如同泥塑木雕,眼神空洞,身体僵硬。 他们的大脑已经完全无法处理“五百”这个数字背后所代表的、足以碾碎他们所有认知的恐怖国力。 “噗通!” 一声沉闷的响声打破了死寂。 刘延瘫坐在地。 这位刚才还色厉内荏、仗着宗室身份倨傲无比的右辅大人,此刻如同被抽掉了全身骨头,直挺挺地跌坐下来。 他喃喃重复着:“老臣…老臣回去就打断我那不孝子的狗腿...打断他的狗腿...” 杨坚头目光转向面如死灰的刘延,嘴角露出一丝坏笑: “且慢,刘大人。令郎叫什么名字来着?” 刘延一愣,下意识道:“……犬子名讳,刘胤。” “哦,刘胤。” “当街行凶,鞭打我国使团护卫,辱我仇池国威!敢问汉赵皇帝陛下,这刘胤该当何罪?” 刘延冷汗瞬间湿透后背,求助似的看向刘曜。 刘曜脸上也挂不住了。 南市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没想到这友邦使团揪着不放,可就难办了。 他假装不知情怒斥道:“刘延!可有此事?!” 刘延连连求饶:“陛下开恩,饶我小儿!” 就在气氛高度紧张时,杨坚头忽然摆摆手,脸上露出一种“大度”的笑容。 “陛下息怒。” “年轻人嘛,脾气冲点,也情有可原。” 他语气轻松,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是错觉。 刘曜和刘延都懵了。 这小子,搞什么鬼? 杨坚头话锋一转,笑眯眯道: “死罪嘛…就不必了。” “陛下不是拨我五千精兵去打弘农吗?直接让我一个外人领兵,不太合适,容易惹人非议。” “不如……” 他看向刘延,笑容灿烂,却让刘延感到彻骨的寒意! “就让刘大人的儿子刘胤,当个挂名的主将吧!赢了呢,是他福大命大,陛下脸上有光,宗室增彩。” “输了嘛……” 他故意拖长声调。 “也不亏,死在石虎手里,还有我着陪他。” 殿内响起一片抽气声! 刘胤是刘延之子,也是刘曜的亲侄儿。 杨坚头提出让刘胤领兵,看似合情合理,实则是拿刘胤当作了人质! 因为刘胤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他做这个名义上的主将,军队实权必定握在杨坚头手里! 刘曜眼神闪烁不定。 杨坚头的算计,他岂能不知? 可…… 他看着李大牛腰间那幽冷的“铁棍”,想着那能屠灭羯胡精骑的“神兵利器”。 五百件! 弘农战场的胜败,乃至汉赵的存亡,如今全系于仇池! 一个废物侄子,换一线生机? 值! “好!” 刘曜猛地抬头,压下所有情绪: “就依杨小使臣所言!” “右辅大人,速命刘胤前来,领受兵符!随杨使征讨弘农!” “朕,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他眼底暗芒闪过。 此子手腕,不可小觑! 杨坚头依然随意地笑着,一张少年的脸上似乎全无心机和算计。 第三十五章 代号穿杨 仇池,一号兵造坊深处,绝密级工坊。 空气里弥漫着机油、火药和金属加热后特有的焦糊味,巨大的电弧炉发出低沉的嗡鸣。 杨难敌、杨枝头、鲁铁以及几位头发花白但眼神锐利的高级技工围着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台面上摊满了各种精密的零件图纸、计算草稿和几支不同型号的线膛枪管原型。 “……所以,自动步枪解决了火力密度和压制问题,”杨难敌的手指敲击着图纸上标注着“仇池-1型”自动步枪的剖面图,“但在特定的战术环境下,我们还需要一种能在敌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精准地摘掉他们首脑人物的利器。”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杨枝头那因专注而微微发亮的小脸上。 “我称之为——‘狙击步枪’。” “狙击…步枪?”鲁铁摸着络腮胡,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黝黑的脸上写满了匪夷所思,“主公,您是说…比现在咱们现有的家伙打得还要远、还要准?准到什么程度?” 杨难敌拿起一根最长的实验枪管,比划着指向窗外,远处山脊上有一个隐约可见的巨石轮廓,那距离目测至少一千米。 “精度,要求能击中那里…一只山羊的头颅。” “这距离?!打山羊头?!” 鲁铁倒抽一口凉气,差点把手里的扳手掉地上。 “我的老天爷!这…这不可能!风一吹,鸟一飞,喘口气都能偏出八丈远!这比您上次说的那个啥啥‘原子弹’还玄乎!” “不!有可能!” 杨枝头却像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抬起头,小脸因激动而泛红,眼镜片后的双眸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哥!这个想法…太棒了!这才是真正的‘神兵’!” 她几乎是扑到工作台前,纤细的手指飞快地划过图纸,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技术难点?当然有!而且非常多!但并非不可逾越!” 她抓起一张空白草纸,用烧焦的木炭条飞速画着、写着: “第一,弹道稳定性!射程超过千米,普通步枪弹的存速和稳定性会急剧下降!需要全新设计的高精度、高比重、流线型专用狙击弹!弹头形状、重心分布、发射药配方、装药量梯度…全部要重新计算和实验!” “第二,枪管!现有枪管的材质、加工精度、膛线缠距和一致性远远不够!需要更高强度的合金钢!需要能加工出近乎完美直线度、同心度、膛线均匀性的精密机床!可能需要冷锻或者更复杂的工艺!鲁师傅,这个挑战最大!” 鲁铁看着杨枝头画的那些复杂曲线和要求小数点后几位的公差,只觉得头皮发麻,但眼中也燃起一丝不服输的火焰。 “…娘的!是块硬骨头!但…啃下来就是传世神兵!” 杨枝头没停,继续道:“第三,瞄准系统!肉眼瞄准一千米外的人头?那是神话!我们需要将现有的望远镜进行改良,变成一种能放大目标、精确测距、修正风偏的光学仪器!这需要研磨出极其纯净、无瑕疵、高曲率的光学玻璃透镜!需要复杂的镜筒结构和精密的调节装置!这可能是最难的部分!” “第四,射手!这不仅仅是武器,更是人和武器的极致结合!需要培养感知力、计算力、心理素质都超乎常人的‘神射手’!需要专门的风速、湿度、重力、科里奥利效应…等等环境因素的修正训练和辅助计算工具!” 她一口气说完,胸脯微微起伏,眼神却更加灼热:“难!非常难!比自动步枪难十倍!但哥,如果我们能造出来…它带来的战术价值,将是颠覆性的!” 杨难敌看着妹妹眼中燃烧的火焰,心中欣慰。 他点点头,沉声道: “枝头分析得很透彻。自动步枪给了我们强大的火力,但战争不是简单的火力堆砌。石赵也好,其他势力也好,兵力百倍、千倍于我仇池。” “一旦陷入被伏击、被分割、被围困的境地,再强的自动火力也可能被消耗殆尽。但如果有这样一支枪…” 他的手指再次指向窗外那遥不可及的山石。 “能在对方大军集结时,千米之外,瞬息之间诛灭他们的主将!” “能在他们精心策划伏击时,先一步击毙他们的指挥官!” “能在他们自以为安全的后方,让他们的谋士、督军、后勤主官无声无息地倒下!” “这,就是战略级的威慑!是能以最小代价,直接撬动整个战局的‘胜负手’!它能让我们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鲁铁听着杨难敌描绘的场景,再想想那可怕的射程和精度,脸上的匪夷所思渐渐被一种巨大的震撼和向往取代。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主公…这…这要是真成了…那真是…神鬼莫测啊!可…可这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枝头姑娘说的那些…咱们现在这点家底…” “不试试怎么知道!” 杨枝头立刻反驳,俏脸上满是不服。 “合金钢配方我们有基础!精密机床的雏形也在!光学玻璃的研磨工艺可以攻关!鲁师傅,您当初不也觉得自动步枪是天方夜谭吗?现在我们不是造出来了?事在人为!” “对!事在人为!”杨难敌斩钉截铁,“这个项目,代号‘穿杨’,由枝头总负责,鲁师傅,还有王工、李工你们几位全力配合!需要什么资源,直接打我条子,最高优先级!保密等级提到最高!这是我们仇池未来的‘定海神针’!” 就在这时,实验室厚重的铁门外传来急促而有节奏的敲门暗号。 “进来!”杨难敌应道。 门被推开,一名通讯兵快步走进,将一份译好的电报纸双手呈给杨难敌:“杨公!长安急电!” 杨难敌展开电报纸,目光扫过上面的密码译文,脸上紧绷的线条瞬间舒展,嘴角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 “成了!”他将电报递给一脸关切的杨枝头,“坚头这小子,没白跑一趟!汉赵那边,条件全盘接受!三块飞地到手!出兵方案也按我们说的来!” 杨枝头看着电报,也露出笑容:“坚头果然厉害!这下并州那边的资源通道就更稳了。” 杨难敌收起笑容,揉了揉眉心,露出一丝无奈:“就是…这事有点不合规矩。” 鲁铁和几位技工不明所以。 杨难敌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解释道:“坚头才14岁,按照咱们的律法,他压根没资格担任任何公职,更别说代表国家出使谈判了。” “这事,我是瞒着司隶院,直接点的将。” “没办法,时局紧迫,他又是最合适的人选——年纪小不容易引人警觉,脑子活络,胆大心细,最重要的是,他懂我的底线在哪,能随机应变。”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担忧:“这小子,这次干得是真漂亮。就是…回头司隶院那边,怕是要找我麻烦咯。特别是那萧墨衡,要是让她知道我用未成年公民去执行外交任务…”话音未落,实验室厚重的铁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清脆、冷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薄怒、却又无比熟悉的少女声音: “杨公,您也知道这不合规矩?” 工坊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杨难敌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那点得意和担忧混合成一种极其复杂的“被抓现行”的尴尬。 鲁铁和几位技工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感受到了门外传来的寒气。 只见萧墨衡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依旧是那身笔挺的深灰色司隶制服,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清澈的杏眼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精准地锁定了杨难敌。 她胸前抱着厚厚的记录板,显然已经在门外听了一会儿。 “萧…萧司隶?”杨难敌干咳一声,试图挤出一个笑容,“这么巧?你也来…视察工作?” 萧墨衡没有理会他的打岔,径直走了进来,一双杏眼瞪着杨难敌,句如连珠: “杨公,根据《仇池未成年公民保护法》第三章第十二条:严禁任何组织或个人安排、迫使或诱使未成年公民参与可能危及人身安全、超出其身心承受能力或法律法规禁止的活动。” “派遣14岁的杨坚头出使长安,涉及复杂外交博弈,潜在风险巨大,已明显违反此条。此事我会记录在案,提交司隶院备案。” 她顿了顿,看着杨难敌瞬间僵住的表情,竟莞尔一笑,话锋意外地一转:“不过,今日我来,并非为此事。” “啊?”杨难敌一时没反应过来,准备好的解释卡在喉咙里。 这丫头今天转性了?居然没揪着不放? 他赶紧顺着台阶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哦?那萧司隶所为何事?” “陈院长请您即刻去一趟司隶院案卷库。” “他在那里等您,说是有要事相告。” “陈院长?”杨难敌心中疑虑更甚。 陈邈这老狐狸,没事跑案卷库干嘛?还点名要他亲自去? 他看了看萧墨衡,感觉事情不简单。 “我家枝头能一起去吗?”他厚着脸皮问。 “案卷库乃是机密之地,下官建议杨公带张烈去就行。”萧墨衡不失礼貌地回答。 第三十六章 村情六处 司隶院深处,案卷库。 厚重的铁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有几盏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陈旧纸张和防虫药草混合的独特气味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陈邈正站在一排顶天立地的巨大铁皮档案柜前,一只手里盘着两颗油光可鉴的野核桃,另一只手握着一卷油布包裹的卷宗。 “主公来了?快进来,这地方灰尘大,小心呛着鼻子。” 他招呼着,语气像招呼邻居家小孩来看他藏的宝贝。 “陈院长,何事如此郑重?”杨难敌走到近前,目光扫过那卷陈旧的油布包。 陈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示意萧墨衡关上厚重的库门。 门轴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将最后一丝光线也隔绝在外,库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沉凝。 “主公,事关重大,老朽便不绕弯子了。” 陈邈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苍凉。 “您可知,在您祖父杨飞龙在位的时期,仇池…也曾尝试过一条不同的路?” 杨难敌心头猛地一跳!祖父杨飞龙? 这个名字在原主的记忆里很模糊,只知是个英年早逝的先人。 “祖父…也曾变革?”杨难敌试探着问。 “何止是变革!”陈邈眼中闪过一丝灼热的光芒,仿佛被那尘封的记忆点燃。 “飞龙公惊才绝艳,其胸中韬略,放眼当时,无人能及!他见国小民弱,强邻环伺,深感仇池若不变,终将湮灭。他力排众议,推行新法,整顿吏治,鼓励工商,兴修水利,甚至…尝试改良农具,推广新式作物!” 杨难敌越听越是心惊!改良农具?推广新式作物?这思路…太熟悉了! 难怪自己当初实行新政,仇池境内接受程度颇高,原来早有祖父做了思想铺垫。 “飞龙公曾言,”陈邈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敬仰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人力有穷,当假于物’,‘欲强兵,必先富国,欲富国,必重百工’。” “他试图在仇池建立一套迥异于当世的制度,让百姓各司其职,物尽其用。” 杨难敌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这理念,这措辞!这根本不是一个古代封建领主能有的思维! 一个大胆得让他头皮发麻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难不成…祖父杨飞龙,也是一个穿越者?! 陈邈没有注意到杨难敌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沉浸在回忆中,语气变得低沉:“然而,飞龙公倾尽心血,虽有所成,仇池面貌亦有所改观,却终究未能…未能彻底扭转乾坤。” “主公可知,飞龙公变革,与您今日所为,最大的不同在何处?”说到这里陈邈故意卖了个关子,眼睛瞟着杨难敌。 杨难敌略加思索,脱口而出:“地脉之心?” 陈邈缓缓点头:“不错。主公您是幸运的,您找到了地脉之心。但当年您的祖父却没有这么好运。” “没有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雷力”,许多构想便如空中楼阁,无法真正落地生根。炼钢、铸器、筑路...凡需巨大力量支撑者,皆受掣肘。最终...唉,几十年过去了,好多事,族人们都忘记了,只有我们这些老东西还记得,曾有位飞龙公壮志未酬,郁郁而终。” 杨难敌心中掀起滔天巨浪!祖父果然是穿越者! 他试图用超越时代的知识改变仇池,却受限于能源瓶颈,最终功败垂成! 而自己何其幸运,竟直接获得了“地脉之心”这个外挂! “不过飞龙公也并非一事无成,”陈邈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杨难敌的思绪拉回,“他深知仇池危机四伏,光靠明面上的力量远远不够。” 陈邈轻轻拍了拍手中的油布卷宗:“为此,飞龙公以智慧与远见,秘密构建了一张覆盖关陇、渗透中原、远达江南的情报网!” “情报网!”杨难敌又惊又喜。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之前自己还在跟杨坚头吐槽,说想要培养情报人员难度极大,如果有一张现成的情报网,那岂不是剩了无数的功夫? 没想到祖父已经做到了? 他满怀期待地看向陈邈。 陈邈点点头:“不错,情报网,飞龙公还特意为其命名为——” 他顿了顿,极为慎重地说出了那个神秘的名字:“村情六处!” “噗...” 杨难敌一口唾沫差点把自己呛死,他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怎么了主公?我说这里灰尘大吧,都呛着了!”陈邈关心道。 杨难敌摆了摆手,心想这祖父是穿越者没跑了,还是个调皮的穿越者。 他想吐槽却无从说起,只能竖起大拇指由衷夸道:“这名字起得霸气!” “正是。” 陈邈丝毫没发觉有什么不对,继续介绍。 “村情结构之精妙,人员之精干,运转之隐秘,远超常人想象。” “飞龙公临终前将此网,交予他最信任、亦最擅长此道的三家执掌,世代相传,隐于市井,深藏不露,只为在仇池危难之时,提供一双眼,一只耳!” 杨难敌心中急切:“敢问院长,是哪三家?” 陈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道:“飞龙公临终前,曾留下预言。他言道,数十年后,将有一羯胡枭雄崛起,名为石勒,其势如虎狼,荼毒天下,为我华夏心腹大患。如今看来,果然应验!然飞龙公又言,真正会将仇池基业连根拔起,迫使我仇池举族南迁,避入蜀地深山者,并非石勒!” 陈邈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一字一句道:“而是——汉赵刘曜!” “什么?!”杨难敌如遭雷击,浑身一震! 刘曜?! 他对五胡十六国这段乱麻般的历史细节本就模糊,只知道石勒石虎凶名赫赫,刘曜似乎最后也败了,但具体怎么败的,仇池的结局如何,他根本不清楚! 陈邈此言,无异于一道惊雷劈在他头顶! 如果历史走向如此,那自己就差点把最大的敌人当成了盟友。 “飞龙公洞悉天机,留下此警讯,便是要后人谨记,刘曜此人,虽无大才,但心胸狭隘,背盟之事他干得出来!” “主公今日与汉赵结盟,虽迫于石赵压力,然老朽思及飞龙公预言,心中实在难安,如鲠在喉!故而今日不得不冒昧请主公前来,将此绝密和盘托出!” 陈邈的语气充满了凝重和忧虑。 杨难敌深深一揖:“陈院长今日之言,救了仇池!” 陈邈连忙扶住杨难敌:“主公言重了!老朽与张家、萧家,受飞龙公大恩,守护仇池,守护杨家,守护村情六处,乃是我等三族立身之本,职责所在!” “张家?萧家?” 杨难敌猛地抬头,目光瞬间扫过一直沉默立于陈邈身后的萧墨衡,又猛地转向库房门口。 那里,张烈如同铁塔般守卫着,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坚实。 一个不可思议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照亮了他的脑海! 第三十七章 质问 陈邈迎着杨难敌震惊的目光,缓缓点头,声音低沉而清晰: “不错。飞龙公将村情六处托付给三家族,便是老朽所在的陈氏,负责主公近身护卫的张氏,” 他的目光投向门口的张烈,张烈身形似乎更挺拔了几分。 最后,陈邈的目光落在身旁那清丽而沉静的靛蓝身影上:“还有萧氏,这也是为何我如此器重萧墨衡这丫头。” 萧墨衡微微垂首,算是默认,灯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浓密的阴影。 杨难敌暗暗吃惊。 原来一直默默守护着仇池最后一道防线、掌握着最隐秘力量的三大家族,竟就在自己身边! 这感觉如同迷雾散尽,豁然开朗! 许多之前觉得巧合或难以理解的事情,此刻都有了答案。 张烈超乎寻常的忠诚与能力,萧墨衡那与年龄不符的敏锐与执着,陈邈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 “还有一件事老朽要告诉主公。” 陈邈双手郑重地将那卷沉甸甸的油布卷宗捧起,递向杨难敌,眼中是毫无保留的托付。 “飞龙公过世后,村情六处已沉寂多年,分散在各地的联络点目前都是自负盈亏,老朽偶尔还拿出点积蓄出来补贴补贴,但目前实在撑不下去了,还望主公尽快想法周转周转...” 听到这里,杨难敌不禁失笑。 这时候才把情报网的秘密说出来,敢情是经费不够了啊! 杨难敌咳嗽一声掩饰尴尬,摆出一副庄重的模样:“感谢陈院长及时告知村情六处一事,不必担心,此后村情六处一应费用皆由本公全权负责!” 陈邈也郑重其事地拱手。 “村情六处,尽付主公!飞龙公在天之灵,定会欣慰,他当年未能走完的路,未能实现的宏图伟业,将在主公手中,重现光芒!” 杨难敌伸出双手,无比庄重地接过那卷承载着祖父遗志和三族忠诚的卷宗。 油布冰凉而坚韧的触感传来,仿佛连接着两个穿越时空的灵魂。 走出司隶院,杨难敌压不住心头翻腾的灼热。 祖父杨飞龙?穿越者?村情六处?陈、张、萧三姓? 这信息量巨大得让他脑子嗡嗡作响。 他巴不得马上就能重启这张情报网,让源源不断的信息飘入仇池。 至于经费问题,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目前仇池最不缺的就是钱。 不过...有些人还真是瞒得够严实啊! 回到书房,他站在墙上挂着那副巨大的舆图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张烈!”杨难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沉凝。 “到!”张烈立刻挺直腰板,声音洪亮,标准的军姿回应。 “这么大的事!你小子居然不告诉我!还瞒了这么久?!” 张烈被杨难敌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一愣,他眨了眨眼,那表情近乎憨直。 “报告主公,您…也没问过我啊?” “我要是知道,还用问你吗?!” 杨难敌被他这耿直的回答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声音都拔高了八度。 张烈想了想,依旧用他那耿直得能气死人的口吻,一板一眼地解释道:“主公,您不问,卑职怎么知道您不知道呢?” “嘿!”杨难敌又好气又好笑:“逻辑闭环了是吧?张烈啊张烈,你小子…还真她娘的是个人才!” “算了算了,”杨难敌摆摆手,直接切入正题,“既然现在我知道了,那你这个村情六处的张家传人,总该给我交个实底了吧?这村情六处,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提到正事,张烈脸上的困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军人特有的干练和凝重。 他再次挺直身体,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汇报机密的郑重: “禀主公!村情六处自飞龙公草创,历经三代,虽经波折,但核心网络一直未曾断绝。陈、张、萧三家各司其职,陈氏掌总纲、密档;萧氏精于内务、人员甄别及…嗯,一些特殊技艺;我张氏一脉,则主要负责外勤、刺探、及秘密交通线。” 杨难敌听着他的汇报,感觉他似乎变了一个人,好像他天生就是吃密探这碗饭的。 “以仇池为中心,西至玉门关,东达广固城,南抵百越,北至幽州,皆有我们的‘村情员’。多为市井商贩、驿站伙计、僧道游方、乃至部分郡县小吏。” “虽然非尽在要害,但耳目众多,消息驳杂却能相互印证。尤其近五年,主公治下仇池商路畅通,物资新奇,更便于我等以此为掩护,编织网络,渗透更深。”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至于石赵…邺城中枢,因石勒防范极严,那汉人谋士张宾又心思缜密,渗透极难,只有零星商旅传递些街谈巷议。不过,其大军动向,尤其是石虎所部驻扎之弘农、洛阳一带,以及秦州与汉赵交界之战略要冲,皆有我处眼线!” 杨难敌静静地听着,心中的波澜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和隐隐的兴奋。 原来自己并非孤军奋战!祖父留下的这张暗网,虽然名字土得掉渣,但覆盖范围和扎根深度远超他的想象! 尤其是在这信息传递极其落后的时代,这样一张情报网的价值,简直无法估量。 “好!好一个村情六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未曾谋面的祖父…真是给我留了一份大礼啊!” 杨难敌一把将张烈薅到自己的办公座位上坐下,力道大得差点让张烈这铁塔般的汉子一个趔趄。 “坐!站久了对身体不好,我给你揉揉肩。” 张烈屁股刚沾到那皮椅,闻言如同被烙铁烫了,“噌”地又弹了起来,脸都涨红了:“主公!这如何使得!折煞卑职了!万万不可!” “坐下!”杨难敌不由分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硬生生又把张烈按了回去。 他转到张烈身后,脸上瞬间堆起一副“和蔼可亲”笑容,双手熟练地搭上张烈紧绷的肩颈肌肉。 “哎,你看你,整天站岗放哨、东奔西跑的,这肩胛骨硬得跟石头似的!本公这祖传的推拿手艺,一般人可享受不到!” 第三十八章 媚术 杨难敌一边说,一边手法娴熟地揉捏起来,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张烈那铁疙瘩般的肌肉竟真被他捏得有些酸胀后的舒坦。 但张烈心里警铃大作! 这笑容,这语气,这突如其来的“体贴”…太熟悉了! 每次主公露出这副表情,后面跟着的准是加值! 而且是那种能熬干人骨髓的长期加值!跑不了! “主…主公…”张烈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哀求的意味,“您…您有什么任务,请尽管吩咐!揉肩…真不用…” “嘿嘿,就知道瞒不过你。” 杨难敌手上不停,笑容愈发灿烂,但眼神却锐利起来。 “村情六处这张网,祖父留下的这份家底,不能就这么放着落灰。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得让它动起来,而且要动得飞快!”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听着,张烈,这事交给你,别人我信不过!” “第一,所有节点,所有村情员,即日起全面唤醒!不管他们是卖豆腐的还是开茶楼的,告诉他们,该干活了!” “第二,网点设备,全部更新换代!所有关键节点,配发微型电报机!鲁铁师傅那边刚弄出来的新玩意儿,体积小,功率够用,确保情报瞬息可达!密码本,用我亲自设计的这套,回头给你!” “第三,所有村情员,分批次,秘密回仇池!接受新式通讯、密码、伪装技术轮训!时间紧,任务重,让他们拿出当年逃荒的劲头来学!” “第四,护身家伙升级!袖珍火铳,鲁铁那边也有样品,一人配一把!关键时刻能保命!”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杨难敌语气加重,“各节点据点,按最高标准修缮加固!药品、压缩干粮、御寒衣物,按战时标准配齐配足!钱粮物资,敞开供应!薪资翻倍!年终奖按仇池公民最高标准,双倍发放!” 他用力捏了捏张烈的肩膀,仿佛要把这沉甸甸的责任摁进去:“这事,关系仇池存亡!必须办好!就交给你了!” 张烈听着这一条条如同重锤砸下的指令,感受着肩上那沉甸甸的“信任”,心里那点侥幸彻底破灭。 果然是长期加班!而且是涉及整个情报网络重建、升级、运转的超大型地狱项目! 他苦着脸,声音带着一丝挣扎:“主公…属下…属下刚请了七天年假…想着陪媳妇回趟娘家,看看娃…” 杨难敌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瞬间换上十二万分的理解和同情:“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对不住对不住...这样!” 他立刻变得无比“慷慨”:“休假期间加班费,按三倍工资!另外,等这事忙完了,再给你补半个月调休!带薪的!让你好好陪陪老婆孩子!怎么样?够意思吧?” 张烈嘴角抽了抽,眼神里充满了“我信你个鬼”的无奈和委屈。 “主公,您每年都说调休,但属下一次都没休成过,媳妇儿...媳妇儿都快跟我闹离婚了...” 张烈这铁打的汉子,此刻竟显得有点可怜巴巴。 “咳咳!”杨难敌老脸微红,干咳两声,拍着胸脯保证:“这次!这次一定让你休!本公用人格担保!忙完这阵子,风风光光送你休假!说到做到!” 看着张烈那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认命表情,杨难敌总算放开了他的肩膀。 他端起桌上温热的茶杯,咕咚灌了一大口。 “对了,”茶水刚咽下去,他又想起一件事。 “张烈,你刚才说萧家擅长特殊技艺?那...萧墨衡,她承袭的是哪种?” 张烈闻言,脸上的委屈瞬间被一种极其古怪的神色取代。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 最终,他凑近杨难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和不可思议的语气: “禀主公…属下没记错的话,萧家这一代,墨衡姑娘承袭的是…媚术。” “据说…已至化境,言笑顾盼皆可惑心,乃…乃村情六处审讯与渗透之绝刃!” “噗——!!!” 杨难敌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眼睛瞪得溜圆,茶杯停在半空,脑子里只剩下司隶院那姑娘冷着脸一条条念法规的模样。 媚术?! 杨难敌脑中想着萧墨衡那大学生般清澈的眼神,以及她作为司隶那种兢兢业业要把权力关进制度笼子里的气势,实在难以将其与媚术两个字联系起来。 他揉了揉太阳穴对张烈说:“烈子,你去忙吧,让我静静。” 张烈没动。 杨难敌觉得奇怪,抬头瞥见张烈似乎紧锁着眉头。 “还有事?” 张烈深吸一口气,神情有些凝重。 “主公…关于上次黑风口遇袭…属下…属下百思不得其解!” “哦?”杨难敌眼神一凝,身体微微前倾,“说。” “黑风口峡谷,地势险要,是秦州通往仇池的必经之路之一!按村情六处的部署,沿途有观察哨,也有传讯点!大规模骑兵调动,不太可能瞒过我们的眼睛!” 张烈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怒和困惑,“然而,直到押运队发出最后求救电讯,我们竟未收到任何来自村情六处的预警!” 杨难敌有些疑惑地问道:“陈院长今日才将村情六处交由我打理,他说此前各节点尚在沉寂状态,未有预警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张烈猛地抬头,“村情六处以仇池的安全为最高宗旨,仇池附近的节点从未沉寂!黑风口一事连陈院长都是后知后觉!此事定有蹊跷!” “那你的意思是,村情员里...有鬼?” 杨难敌眼神深处仿佛有风暴在酝酿。 “查!” 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当然,你要忙人员培训等诸多事宜,查鬼的事,就让萧墨衡去办。” “告诉她,就从黑风口事件前后,所有接触过相关路线情报、所有在相关节点值守的村情员查起!我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捅刀!” “是!属下领命!”张烈重重抱拳,转身大步离去。 第三十九章 钓鱼佬 邺城,后赵王宫深处,烛火摇曳,映照着石勒阴晴不定的脸。 张宾垂手侍立,手中拿着一卷细密的羊皮纸,上面是刚刚传来的密报。 “天王,”张宾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仇池那边传来消息,最近动作频频,很不寻常。” “讲。”石勒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耐。黑风口折损一千五百精锐骑兵,如同剜了他一块心头肉。 “其一,杨难敌的幼弟杨坚头,以特使身份出使长安,随行者仅两名护卫,刘曜亲自接见,并设宴密谈!” 石勒皱了皱眉:“可知他们谈了何事?” “具体谈了何事,仇池那边并不知晓,但我们自己的人在汉赵宫中有眼线,说是宫宴上,仇池护卫上演了一出辕门射戟的好戏,刘曜及汉赵诸卿皆被震惊。” “辕门射戟?” “不错,据说是在瞬息之间,射穿了二百步之外一字排开的十副兵甲!” “什么!?”石勒惊得站了起来。 “二百步之外?瞬息之间?射中十副兵甲?” 张宾摇了摇头:“不是射中,是射穿,据我们的人说,那十副兵甲当场被巨力击穿,成了一堆破铜烂铁。我怀疑咱们黑风口的精骑,也遭遇了同样的打击!” 石勒沉默了好一阵,才缓缓坐下来。 “这么说来,仇池人手里握着一种神兵利器,有着床弩般的巨大威力。” 张宾点点头,“是的,比床弩威力更大,且只需要一人就能轻易使用。” 石勒已经从刚刚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眼中再次现出精芒:“把这些消息传给我儿石虎,他知道该怎么做。再给我说说其他情报。” “是,天王!”张宾再次掀开那羊皮纸,“这第二个情报,是来自仇池境内,据说这些天,杨难敌频繁进出工坊,工坊周围戒备陡然变得森严,日夜皆有重兵把守,出入盘查极严,似有重大秘密。” “这消息哪来的?” “是杨茂林传来的。” 石勒听后冷哼一声:“杨茂林这老狗,上次黑风口,他说粮队押运松懈,路径明确,结果呢?第一仗是成了,可第二仗呢?他拍着胸脯保证对方新败,必然慌乱,正是再劫一票、彻底断粮的好时机!结果呢?一千五百精骑!孤的一千五百精骑啊!连个响动都没传回来,就全填在了那鬼山沟里!这老狗的情报,到底准不准?!” 张宾微微躬身,神色不变:“杨茂林此人,老奸巨猾,首鼠两端,其心难测,其言自然不可尽信。然…” 他话锋一转,“他急于借我大赵之手除掉杨难敌,好让他自己坐上仇池部酋之位,这份心思倒是真的。他送来的消息,纵有水分,却也非全然空穴来风。此人,目前对我们…仍有利用价值。” 石勒强压下怒火,眼中闪烁着算计。 “利用价值…哼!” 他冷哼一声。 “那就让他再多吐点真东西出来!告诉他,孤要的是关于杨难敌的详细情报,详细到他每天吃了什么,睡了多久,身边都有些什么人!” 他端起侍从重新斟满的酒樽,一饮而尽,眼中寒光毕露。 ...... 仇池山一处僻静的河湾旁,几间朴素的木屋,屋前搭着个简陋的草棚,里面堆满了渔具——长短不一的竹制鱼竿、各式各样的鱼篓、散乱的鱼线和揉成一团的饵料袋。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鱼腥味和泥土气息。 屋内烧着普通的柴火,远不如公民大楼的暖气舒适,但胜在烟火气足。 杨茂林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裤腿高高挽起,露出沾着泥点的小腿,脚上趿拉着一双草鞋。 他正蹲在火塘边,用一个缺了口的瓦罐煮着野菜糊糊,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山歌。 孙主事缩着脖子进来,带进一股寒气,脸上带着焦虑:“二爷,黑风口那事…跟咱预想的不一样啊!本想搞点流言蜚语,谁知反倒被杨难敌煽成了对抗外敌的怒火!咱们…白忙活了?” “急啥?”杨茂林头也没抬,用一根树枝搅着瓦罐里的糊糊,热气腾腾,糊糊噗噗冒泡,“这点小风浪,就想掀翻我那大侄子五年造的船?你也太小瞧他了。” 他舀起一勺糊糊吹了吹,吸溜一口,烫得龇牙咧嘴,“这小子,鬼精着呢,又舍得给甜头,那些跟着他吃香喝辣的,哪那么容易就反水?” 他放下勺子,抹了把嘴,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河面,叹了口气:“唉,这几天老是空军!邪了门了,下血本用蚯蚓干打窝,这帮鱼崽子,光吃窝不咬勾,都成精了不成?” 他捶了捶后腰,一副懊恼又无奈的老农模样。 孙主事哪有心思关心他钓鱼的事,心里更急了:“那…那咱们就干看着?” “干看着?”杨茂林转过身,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谁说干看着了?鱼没钓起来,换个地方打窝不就行了?” 他拿起一根鱼竿,慢悠悠地理着上面纠缠的鱼线,动作娴熟:“黑风口这把火,先让它凉着。现在,该点另一把了。我那大侄子,在黑风口吃了石勒的亏,报仇心切,把他那还没满十四岁的亲弟弟派去长安跟刘曜谈买卖去了!” 孙主事眼睛一亮:“对!这事可以做文章!派个小娃娃去公干,这不是明摆着违反他自己定的规矩吗?完全可以…” “光盯着程序顶个屁用?要往根子上说!” 杨茂林披上厚厚的袍子,拿着鱼竿走出门去,又冲孙主事努努嘴:“别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着!赶紧的,把盆里那点饵料给我端过来!连着几天不咬钩,今天非得换个窝点试试,就不信这河里的鱼都成精了!” 孙主事连忙应声,手脚麻利地将墙角一个散发着腥气的陶盆端了过来。 杨茂林抓起一把豆粉和蚯蚓碎的红褐色饵料,一边用力揉搓着,一边走到一处看好的钓点,把饵料大把大把地撒下去。 浑浊的河水下,饵料迅速散开,形成一小片浑浊的诱惑区域。 杨茂林盯着那缓缓扩散的饵料云团,头也不回地对孙主事吩咐道,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光盯着他派小孩去不合规矩这点破事顶个屁用?挠痒痒呢?记住,要往心窝子上戳!” 他慢条斯理地抓起一把饵料,指缝间渗出泥浆般的汁水。 “你得让大伙儿都琢磨琢磨,他杨难敌拿咱们仇池娃的血,咱仇池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换来了啥?啊?换来了几块鸟都不拉屎的荒地!” “你得让大伙都知道,他派杨坚头出使汉赵,签的是卖国契,是拿咱们仇池的安危,给他自己铺一条通往山外的金光大道!懂不懂?!” 杨茂林把最后一点饵料均匀地撒向河面,溅起浑浊的水花。 “要让大家伙儿都觉得,他杨难敌的心,早就歪了!只顾着他自己的野心,不管底下人死活!他弄的那些规矩、那些法度,都是套在百姓脖子上的枷锁,方便他拿咱们的血汗去给外人送礼!” 孙主事恍然大悟,眼中闪烁着阴狠的光:“明白了,二爷!属下这就去办!保管让这股风,吹得满城风雨,吹进每个人的心窝子里去!” “慢着!”杨茂林喊住他,拿起一根新鱼竿,慢条斯理地往鱼钩上挂蚯蚓,动作专注得仿佛在雕琢艺术品,“这次,别光在矿上、工坊那些糙汉堆里传。重点是学堂,那些读了点书、认了几个字儿的半大孩子,还有那些教书先生,他们脑子轴,认死理,最容易热血上头。懂吗?” 孙主事重重点头,转身就要走。 “等等,”杨茂林将挂好蚯蚓的鱼钩轻轻沉入水里,水面只留下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头也不抬,仿佛随口问道:“我那大侄子,还在工坊里捣鼓他那堆铁疙瘩?” 孙主事停下脚步,回想了一下:“今天倒没听说主公去工坊。他上午在办公室处理公务,下午…下午好像是跟着萧司隶去了那个老档案库。进去待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出来。” “档案库?”杨茂林握着鱼竿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狐疑。 “那地方…向来是陈邈那老狐狸的自留地,看来他是去见陈邈了。” 孙主事不以为意:“兴许是与陈院长有要事相商?也…也正常吧?” “正常?”杨茂林嗤笑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啥事不能在办公室谈?不能在司隶院谈?非得在那不见天日的档案库?” 他微微眯起眼,像是在仔细观察水里的鱼,又像是看见了那灰尘扑扑的档案库。 “除非…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片刻,他像是捕捉到了什么极其关键又极其危险的线索,脸色微变,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莫非…是那村情六处…” 杨茂林手猛地收紧,鱼竿晃了晃,鱼儿受惊而逃。 “快!让安插在黑风口那个暗线…想办法让他消失!绝不能让他落到杨难敌手里!要快!” 孙主事惊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反驳:“二爷!那王老七…可是咱们好不容易才埋进去的暗桩…” “你懂个屁!”杨茂林唾沫星子都溅到了孙主事脸上,“村情六处一旦被杨难敌那小子接手,他第一个要查的就是黑风口!王老七就是我们的催命符!立刻!马上!让他永远闭嘴!” “是!属下这就去办!”孙主事不敢再有丝毫犹豫,匆匆领命而去。 杨茂林拢了拢身上的袍子,死死盯着那根纹丝不动的鱼漂,深吸一口气: “淡定...淡定...这么好的窝子,下一杆必爆五斤大鱼...” 第四十章 出远门 邺城,外城驿道旁。 驿卒王麻子给马槽添料,嘴里嘟嘟囔囔:“娘的,都开春了,还这么冷…” 粗糙的手在马草里扒拉着,突然碰到个硬硬的蜡丸,他眼神一缩,警惕地环顾四周,迅速塞进怀里。 回到破屋里,捏开蜡丸,展开里面薄如蝉翼的密信,上面只有一行熟悉的暗记。 王麻子浑浊的眼睛猛地亮起,手指激动地抖着:“狗日的,终于…终于有信儿了!老子这破驿站,总算不是个摆设了!” 他立刻将密信凑到油灯上烧成灰烬,瘸着腿翻出床底下积满灰的旧褡裢。 ...... 长安,南市,老龚茶馆。 掌柜龚彪提着大铜壶,脸上堆着笑穿梭在嘈杂的茶客间:“客官,水来喽,慢用!” 一个戴着斗笠、风尘仆仆的客人坐到角落,敲了敲桌面,三长两短。 龚彪眼皮都没抬,自然地走过去续水。 客人压低声音:“老龚,宫保鸡丁,打包带走。” 龚彪手一抖,热水差点洒出来,他强自镇定,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哎哟,客官,这菜…可有些日子没做了,料得现备。” 他迅速接过对方桌下递来的一个沉甸甸粗布包裹。 客人站起身:“不急,我傍晚来取。” 龚彪看着对方消失在门口,又低头摸了摸柜台下那包硬邦邦的东西,心里骂了句娘:“奶奶的,终于舍得给钱了?老子这破茶馆的瓦都快掉光了!” 脸上却挤出更大的笑容招呼新客:“客官,里边请,热茶管够!” ...... 建康,秦淮河畔,停云小筑。 琴师柳三娘指尖在古琴上流淌,清音袅袅,引得几位文人雅士闭目沉醉。 一曲终了,侍童奉上一份新乐谱。 柳三娘展开,眼神飞快扫过。谱面上是寻常的工尺谱,但几个特定音符位置被极细微地改动过。 她心中默念:“惊蛰前,归巢。” 指尖无意识地在琴弦上一划,发出一声轻微的颤音,台下雅士们睁开眼,赞叹不已。 柳三娘优雅欠身,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浅笑,心里却翻腾着:“总算…有动静了。这建康城的软风,都快把人骨头吹酥了。” ...... 仇池,闹市旧巷。 一处不起眼的老旧铁门旁,挂着“员工通道,闲人免进”的破牌子。 李二牛蹲在旁边的墙角,闷头抽着旱烟,眉头拧成疙瘩。 今天培训那劳什子电报机操作指南课,听得他脑仁疼。 “嘿!二牛哥!真是你啊!”肩膀猛地被拍,李二牛差点把烟锅子戳脸上。 抬头一看,是同村的赵大栓。 “好家伙,在哪里发财了?几年没见,黑了不少!”赵大栓嗓门洪亮。 李二牛赶紧挤出憨厚的笑,心还在怦怦跳:“发啥财,混口饭吃!洛阳米贵,居大不易啊!” “那还混啥呀!回来呗!”赵大栓指着外面热闹的街市,“瞅瞅咱仇池现在!沥青大路铺到家门口,工坊招工工资高,食堂顿顿有肉!你这一身力气,回来进厂子多好!比你在外头给人打零工强百倍!我帮你跟工头说说?” 李二牛瞟了眼那扇紧闭的旧门,敷衍道:“是是是,大栓兄弟说得对!这次回来…就是看看机会,看看机会…” 他使劲嘬了口烟,心里哀嚎:老子倒是想进厂子,可这村情员新技能专题课还没学完呢! …… “烈子,干得漂亮!”办公室里,杨难敌拍着张烈的肩膀,满脸都是赞赏,“村情六处这网撒出去,比我想的还快!好!这才是办事的样子!” 张烈被夸得有点懵,挠挠头:“主公过奖了。就是…就是时间太赶,好些个人员档案没补齐,物资签收单也没做全,还有几个点的加固工程图纸还在审核…” 他脸上露出点担忧,“就怕司隶院那帮人揪着这些瑕疵不放…” 杨难敌大手一挥,一脸的不以为然,“村情六处是最高机密单位,司隶院可管不着!” 他踱了两步,语气带着点抱怨:“他们啊,就是吹毛求疵!整天盯着那几张纸,这个表格没填好,那个流程没走到位!屁大点事都要按规章来,烦都烦死了!形式主义害死人啊…” 张烈深以为然,用力点头:“主公说得对!那些条条框框,确实耽误事儿!要不…” 他眼睛一亮,带着耿直的兴奋,“主公您干脆下道命令,把司隶院撤了?省得他们天天找茬!” “哎哟我的祖宗!”杨难敌吓得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哐当”一声把办公室门死死关上,背靠着门板,压低声音急道:“这话你在我这儿说说就得了!千万别让司隶院的人听见!” 他清了清嗓子,“总之,心里想想就得了!不说这个,你赶紧回家收拾收拾,准备准备,跟我出去一趟。” “是!属下遵命!”张烈下意识挺胸领命,转身就往外走。 五秒后,办公室门被“砰”地撞开,张烈探进半个身子,一脸懵:“主公!您刚说…让我回家收拾?咱们出远门?” 杨难敌靠在椅背上,露出个狡黠的笑:“刘曜不是划了三块飞地给咱们吗?一号飞地那边基础建设开始了,咱们得去瞧瞧,自家的产业嘛!” “飞地?那可在汉水边上!”张烈声音都拔高了,“主公!您批给我的年休假条子墨迹还没干呢!我媳妇儿说了,这次再敢放她鸽子,她就…她就抱着娃回娘家,再也不回来了!” 他黝黑的脸膛上写满了悲愤,活像个被克扣了工钱的长工。 “啧,烈子啊,你这话说的,”杨难敌站起身,绕过桌子,哥俩好似的揽住张烈紧绷的肩膀,一脸“你占了大便宜”的表情。 “我这是带你公费旅游,家庭团聚!懂不懂?你媳妇儿作为咱们精密车间技术骨干,三天前就被调去了一号飞地了。怎么样,惊喜不惊喜?意不意外?” 张烈瞬间愣住,眼睛瞪得溜圆:“啊?她…她也去了?” 脸上的悲愤迅速被一种“还有这种操作”的茫然取代。 “不过主公,还有个要紧事!”张烈的眉头又皱起来,“最近仇池…好些学堂闹起来了,说您跟汉赵签的是卖国契,用咱仇池的粮和血换荒地,只顾自己开疆拓土,不管百姓死活!有个学堂还集体罢课!这时候您离开仇池…是不是不妥?” 杨难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甚至还带着点期待:“我早听说了。” 他松开张烈,走到巨大的玻璃窗前,望着外面貌似宁静祥和的街景。 “我挑这个时候走,就是要让他们…闹得再凶一点,跳得再高一点。” 第四十一章 飞地 渭水北岸,新划定的“仇工特区”一号飞地。 依着高低起伏的地势,一道由粗大原木和带刺铁丝网组成的隔离墙迅速拉起,将一大片碎石滩和盐碱地圈了起来。 墙外,不远处几个村落的村民扶老携幼,好奇地聚拢围观,对着墙内指指点点。 “瞧见没?里头那些人在干啥呢?带个帽子圆溜溜像个瓢!”一个老汉眯着眼,试图看清。 “铁牛!是铁牛在动!好大的铁牛,不用人赶,自个儿在土里拱!还冒烟呢!” 一个半大小子兴奋地指着墙内几台轰鸣的履带式挖掘机和推土机。 在村民眼中,这些钢铁巨兽正以不可思议的力量翻动着冻土。 这时,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头戴同款黄色安全帽的年轻工人从隔离网的一个小门里走出来,对着越凑越近的人群挥手驱赶:“去去去!看啥看!都散开散开!这儿不是赶集的地方!” 他指着隔离网上用鲜红油漆刷着大字的木牌,努力板着脸:“认字儿不?睁大眼睛瞅瞅!军工重地,生人勿近!懂不懂?再靠近,按细作论处啊!” 村民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军工?啥是军工?” “生人勿近…俺们是本地人,就住在十里外的村子里,不算生人吧?” “那铁牛不吃草咋个干活哟,你它看都累得冒烟了…” “细作?俺们就看看,咋还成细作了?” 议论纷纷,脚下却像生了根,非但没散,反而好奇心更重了,踮着脚尖使劲往里瞅。 那年轻工人有点急了,正要再吼,一个穿着同样工装但帽子颜色略深、像是工头模样的中年人走了出来,拍了拍年轻工人的肩膀:“行了小刘,甭喊了,让他们看吧。” 工头扫了一眼墙外那些充满原始好奇的脸,咧嘴一笑。 “反正他们也看不懂。别放进来就行,注意警戒。”说完背着手又溜达回工地深处。 隔离网内部。 混凝土搅拌机隆隆作响,戴着各色安全帽的工人们正在打地基、铺设管线。 几台“掘地龙”正按照地面画好的白线,卖力地挖掘着沟渠。 杨难敌裹着厚厚的衣服,正和几个戴着红帽子的“高级匠师”围着一张摊在木箱上的图纸讨论。 张烈戳在他身后半步,脸上依旧是那副“我是谁我在哪但主公指哪我打哪”的耿直表情。 萧墨衡深灰色司隶服一丝不苟,胸前别着司隶院颁发的“现场监督”银质徽章。 她这里走走那里看看,手里拿着硬皮笔记本和硬墨笔,正一丝不苟地记录工地上所有细节。 只听杨难敌指着图纸一处,对一位白发老师傅说: “王工,这原料堆场的排水沟坡度还是小了!图纸上标的是千分之五,实际我测了一下顶多千分之三!这不行!现在已经是春分了,这鬼地方雪水一化,堆场的矿石煤渣全得泡汤!必须按标准来!坡度不够就往下再挖!排水通畅是底线!” 王工挠了挠头,有些为难:“杨公,天气虽然开始回暖了,但下面冻土层还没化,土太硬了,挖机啃起来都费劲,费时费力还费煤…” “咱们不缺煤!过阵子再把地脉之心的电网接过来就啥都好说了!坚持一下,集中力量,三天之内务必把这排水沟的坡度给我整达标了!何师傅,你亲自盯着挖!” “保证完成任务!” 杨难敌点点头,开始到处转悠起来。看着这片逐渐像模像样的工地,心里噼里啪啦算盘响: 渭水边这破地? 码头!必须是大码头! 搞成物流枢纽。 什么陶瓷、琉璃、香料、丝绸,全往这儿怼! 就叫…陇右万商之埠! 弄好了仇池就是华夏经济中心。 至于泾阳那鸟不拉屎的盐碱滩? 适合搞化工。 就叫九转万造滩吧! 纯碱、烧碱、盐酸…统统安排。 土法上马也得搞。 污染?暂时顾不上了。 环保装置还得再等几年! 这叫先发展,后治理。 荒山坳里那块? 嘿嘿,秘密基地! 兵械大坊塞进去。 枪械弹药全从那里出。 未来就算搞不出导弹之类的,搞几门土炮总行吧? 杨难敌想着想着就咧嘴笑了。 三块飞地,那都是他精挑细选的。 刘曜还真以为他是捡破烂? 正当他得意时,一个仇池禁卫小跑过来,凑到张烈耳边急促低语了几句。 张烈浓眉瞬间拧紧,他立刻转身,几步走到杨难敌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凝重:“主公,刚收到仇池百姓大楼转来的加密急讯。城内……谣言四起!” 杨难敌的目光从图纸上抬起,平静地看向张信使:“哦?什么谣言?” “内容极其恶毒!”张烈语速加快,带着怒意,“说您不顾仇池百姓死活,拿咱们的血汗粮食和娃儿的性命,去跟汉赵刘曜换几块没用的荒地,是为自己铺就通往山外的金光大道!” “还说您定下的规矩法度,都是套在大家脖子上的枷锁,方便您用大伙儿的命去讨好外人!现在…学堂里议论纷纷,工坊和矿上也有不少流言蜚语,人心…有些浮动!” 一旁的萧墨衡也听到了,她合上笔记本,秀眉紧蹙,快步上前,清冽的声音带着司隶特有的责任感:“杨公!此等谣言煽动性极强,直指您执政根本!民众易受蛊惑,此刻仇池人心不稳,恐生变故!您应当即刻返回,澄清谣言,稳定大局!” 杨难敌听完,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哈出一口白气,语气淡然:“都别急。” 他踱了两步,军大衣的下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让他们闹,闹得越大越好。本公离开仇池,就是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煽风点火的狐狸以为有机可乘,把尾巴彻底露出来!” 杨难敌顿了顿,目光转向萧墨衡,语气转为严肃:“黑风口遇袭的情报泄露一事,查得怎么样了?” 萧墨衡摇了摇头,带着几分挫败感:“杨公接手村情六处后,我立刻调集了黑风口事件前后所有相关节点的档案和人员记录,秘密排查。” “唯一一条指向性较强的线索,是负责黑风口外围观察哨的一个老村情员,名叫王老七。他在事件发生前三天,曾以探亲为由短暂离开过岗位,时间点极为可疑。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就在我们准备秘密传讯他的前一天,王老七…离奇失踪了。现有的线索,至此全断了。” “失踪了?”杨难敌眼神骤然锐利如刀,“就在你们准备找他之前?看来我们的对手,不仅谨慎,而且…动作也很快啊。” “是。”萧墨衡挺直腰背,眼神坚定,“对手极其警觉,稍有风吹草动便断尾求生。但请杨公放心,此案萧墨衡必会追查到底!” “王老七这条线断了,还有其他蛛丝马迹可循,只要他背后之人还在活动,总会露出马脚!司隶院绝不会让黑风口一千五百石赵精骑的血债,不明不白!” 杨难敌看着她严肃认真的小脸,那股子倔强和责任感几乎要从那双清澈的杏眼里溢出来。 他心头微微一动,忽然起了几分促狭的心思,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点玩味的笑意问道:“哦?萧司隶打算怎么继续查呢?莫非…是要用到你那家传的特殊技艺?” 第四十二章 坚头归来 “特殊技艺”四个字,被杨难敌咬得格外清晰。 萧墨衡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杨难敌指的是什么,白皙的圆脸“唰”地一下红透了,一直红到了耳根! 她像又羞又恼,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杨公!属下所学...名为「惑神引」,可短暂影响特定对象的心神,使其放松警惕或产生错觉,可用于套取关键信息!绝非…绝非您想的那种…下流手段!” 她羞恼交加的模样,眼波流转间那份清冷被打破,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动风情。 杨难敌看得心神微微一荡,旋即哈哈大笑起来,调侃道:“惑神引?原来如此,萧司隶误会了,本公绝无此意!本公只是觉得…你这媚术…嗯不,惑神引,果然厉害!名不虚传!” “你!”萧墨衡这下彻底恼了,举起手中那本厚厚的硬皮记事夹,作势就要朝着那张可恶的笑脸砸过去! 什么司隶威严,什么上下尊卑,此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咳!咳咳!”一旁的张烈突然咳嗽两声,一副“我只负责安保,我什么都没看见”的表情。 杨难敌顺势收起了玩笑,看着萧墨衡气鼓鼓放下笔记本的样子,强忍着笑意转移话题:“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萧司隶,你方才说到家传技艺,除了那…咳…特定情境应用,还有些什么?本公着实好奇,能得飞龙公如此倚重的萧氏秘术,究竟有何不凡?” 萧墨衡深狠狠瞪了杨难敌一眼,才勉强维持着公事公办的语气,简洁介绍道:“回杨公,萧氏承祖训,确有几门微末技艺傍身。除…除特定情境下的「惑神引」外,主要有三。” “其一为「问心术」,可于近距离通过言语、神态、气息细微变化,感知对方所言真伪及心绪波动; “其二为「匿息诀」,习练至高深处可极大收敛自身气息,降低存在感,便于潜行隐匿; “其三为「易容术」,借助药物及特殊手法,可短时间内改变容貌体态。 “当初飞龙公草创村情六处,正是看中萧氏「问心术」之神效,用于甄别筛选村情员心性,凡心术不正、意志不坚或怀有异心者,皆难逃此术洞察。” 杨难敌听得暗自点头,问心术,这不就是人形测谎仪吗?好技艺啊! 祖父果然会用人! 他忍不住又嘴欠了一句:“哦?那在甄别村情员是否心志坚定时,是否还要辅以「惑神引」检验一下?看看他们在美色…嗯…特定情境诱惑下,是否还能把持得住?” “杨难敌!”萧墨衡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噌”地又冒了上来,俏脸再次涨得通红,羞愤之下连尊称都忘了。 这次她再也忍不住了,手中的硬皮记事夹带着风声,结结实实地朝着杨难敌砸了过去! “哎哟!”杨难敌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正着。 他夸张地叫了一声,连忙往张烈身后躲,嘴里喊着:“张烈!张烈!有人要行刺本公!” 张烈反应极快,一个箭步迈开,又将杨难敌的破绽卖给了萧墨衡。 还装模作样地环视周围,厉声喝道:“刺客何在?!主公莫慌!张烈在此,敌人在哪里?!” 正打闹着,一个工头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跑来。 “杨公!你家坚头阿弟回来了!” 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似乎都小了一些,杨难敌闻言立刻转身,快步朝着工地外面走去。 很快,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杨坚头风尘仆仆,小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透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完成使命后的兴奋。 他远远看到杨难敌,咧嘴一笑,小跑着冲了过来:“哥!” “好小子!”杨难敌大笑着迎上去,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把他拍得一个趔趄,“长安干得漂亮!辕门射戟,威风八面!听说刘曜那张老脸都吓白了?哈哈,你小子有点能耐啊!来,哥给你接风,请你吃顿好的!” 他揽着杨坚头的肩膀就往工地临时搭建的板房区走,同时对张烈和萧墨衡招呼道:“张烈,萧司隶,一起!尝尝咱们工地上的‘特色伙食’!” ...... 板房区一角,用几块耐火砖和铁板搭了个简易炉灶。 张烈的妻子——精密工坊的技术骨干王秀英,正麻利地用长铁钳翻动着铁板上滋滋作响的烤肉片。 新鲜的鹿肉、山鸡脯,还有仇池带来的腊肉,油脂在滚烫的铁板上跳跃,散发出令人垂涎的浓郁香气。 几人围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 杨难敌把烤得焦黄冒油的鹿肉夹了一大块到杨坚头碗里:“快吃,饿坏了吧?边吃边说,长安那边具体怎么定的?” 杨坚头早就被那香气勾得腹中雷鸣,也顾不上烫,吹了两下就咬了一大口。 肉汁瞬间在口中爆开,烫得他直哈气,含糊不清地说道:“定了!哥,刘曜那老小子,这次是真被咱们的‘哒哒哒’给彻底镇服了!他同意按咱们的计划走。” 他咽下嘴里的肉,又灌了口凉水,语速加快,带着兴奋:“他答应派他侄子刘胤,带五千精锐步卒,直扑弘农城下骂阵!就一个任务,把石虎那疯狗的主力给激出来!” “五千?刘曜倒还算有点诚意。”杨难敌点点头,也夹了块肉,“不过,刘胤这人如何?靠得住吗?” 杨坚头嚼着鹿肉,满嘴油光嗤笑:“靠得住?屁!那就是个草包纨绔!我特意跟刘曜讨的,让他当这挂名将军!” “挂名将军?” 杨难敌筷子一顿,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哈哈大笑,用力拍弟弟肩膀。 “好小子!干得漂亮!” “跟哥想到一块儿去了!刘曜这老狐狸,本事不大,疑心病可不小。首鼠两端,随时可能卖咱们!” “可不是!”杨坚头咽下一口肉。 “谈的时候我就瞧出来了,这老东西靠不住!让他亲侄子顶在前面,五千兵捏在咱们眼皮底下,就是最好的人质!” “他敢耍花样,先拿他宝贝侄子开刀!” 说着他冲着杨难敌挤眉弄眼。 “怎么样,哥,我这差事办得不错吧?能让我带兵了不?” 第四十三章 铁板上的军略 杨难敌知道杨坚头迫不及待想带兵出征,也知道他有这个天赋。 不过他还得考一考杨坚头,看看这小子关键时刻能不能沉得住气。 杨难敌突然正色,放下筷子:“石虎是疯狗,更是名将,最善打硬仗。若他不上当,不派主力精骑迎战,反以大军围剿刘胤五千人,你当如何?” “嘿嘿,这可难不倒我!” 杨坚头笑着说。 “打仗,要的就是一个活泛!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咱们手里有家伙,这打法就更灵了!” 杨难敌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敌进我退…敌疲我打? 这可是某位伟人的十六字诀精髓。这小子,从哪学来的?自己悟的? 杨坚头并未注意到杨难敌的惊异,灌了口凉水,一抹嘴,继续说道:“石虎那十万人,听着唬人罢了!他真正的家底,就那两三万精骑!剩下的,全是凑数的!” “他要是缩头乌龟,只派些虾兵蟹将来围剿汉赵那五千人?嘿,正好!弘农城外有的是小山包、树林子!我带着他们兜圈子便是。” “打几场消耗战,白白损兵折将,石虎那老小子就知道肉疼了!” 一旁的萧墨衡听得心中翻起惊涛骇浪。这真的是个十四岁少年能有的眼光? 张烈则竖起大拇指,耿直地夸道:“坚头兄弟说得对!跑死他们!耗死他们!” 杨难敌压下心中震动,示意他继续:“最终呢?你要如何拿下弘农城?” 杨坚头猛地站起身,小脸上杀气腾腾: “造势打弘农?那是吓唬人的!” “我真正要的——” “是瞅准时机,一枪崩了石虎那疯狗!他脑袋一掉,他那十万大军,立马变十万只没头苍蝇!” “弘农城?不攻自破!” 杨难敌点点头,表示赞许。 他拿起铁钳,拨弄了一下铁板上几块烤得有点焦糊的边角料,若有所思地开口:“不过还有个变数,咱们得提前想好对策。”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所有人,“万一…石虎不吃激将法,缩在大营里死活不出来…” 杨坚头眉头也微微蹙起,显然这个问题他也想过。 “这确实不太好办…” 一旁的张烈听得没劲,忍不住插嘴:“主公!要俺说,咱们直接架起家伙,隔着河就给他突突了!省得……” “吃你的肉!”话没说完,就被他媳妇王秀英用铁钳敲了一下面前的空碗,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战略部署有你啥事?主公和阿弟在商量军国大事,别瞎出馊主意!” 张烈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不敢吭声了。 杨难敌笑了笑,对杨坚头说:“我给你出个主意。” 杨坚头眉头一下舒展开:“哥,就知道你有主意,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 杨难敌故作高深一笑:“你们可知,石虎并非石勒所生?” 说完他夹起一块烤得滋滋冒油的鹿肉放进嘴里,慢悠悠地嚼着,脸上露出一副“你懂的”高深莫测表情。 “妙啊!”杨坚头眼睛放光,重重一拍铁板边缘,震得上面的肉片都跳了起来,“石虎是石勒的养子!我知道怎么做了!哥你可真损啊!这招捅心窝子,那疯狗绝对忍不了!” 萧墨衡和王秀英也都露出恍然和赞同的神色。 萧墨衡微微颔首,轻声道:“此计甚毒,直击石虎最敏感之处,他若还能龟缩不出,便枉称‘疯虎’了。” 王秀英则笑着摇摇头,仿佛在说“这法子就杨公能想得出来”。 只有张烈,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你们在说什么”的茫然。 他挠了挠后脑勺,完全忘了刚才被媳妇儿训斥,忍不住瓮声瓮气地追问:“啥主意啊?咋就损了?怎么你们都懂了?我…我咋没听明白呢?” “噗嗤…”王秀英被他这耿直到近乎傻气的问题逗笑了,随即又没好气地抄起铁钳,作势要敲他脑袋:“你个榆木疙瘩!让你吃就好好吃!” 她嗔怪地白了张烈一眼,“干好你的禁卫工作,动脑子想计策你就别掺和了!” 张烈被媳妇儿说得一缩脖子,委屈巴巴地小声嘟囔:“不就是问问嘛…不问咋知道…” 杨难敌看着张烈那副憨厚又憋屈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朝他投去一个充满怜悯的眼神。 他拍了拍张烈的肩膀,半是安慰半是调侃:“烈子啊,术业有专攻!你媳妇说得对,你还是好好做你的禁卫队长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吧!” 接着,转向杨坚头:“好了,咱们再捋一下细节。弘农城外,汜水河畔,咱们五百人五百条枪,怎么把石虎的十万大军打趴下。” 杨坚头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兄弟俩就着油光锃亮的铁板,以筷子为笔,以铁板为图,在烤肉的香气与工地的喧嚣中,开始了一场决定弘农战场走向的精密推演。 张烈则老老实实地埋头吃肉,偶尔抬眼看看主公和阿弟在铁板上划拉,眼神里依旧充满了不明觉厉的敬畏。 萧墨衡则重新翻开笔记本,认真地记录着关键的战术部署要点。 她的目光在杨难敌和杨坚头之间流转。 她看着杨难敌条理清晰地分析地理、布阵、潜在风险,那份沉稳和远见让她心中暗暗惊讶。 更让她意外的是杨坚头,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对战场态势、人心险恶的把握竟如此老道,提出的布营方案滴水不漏。 讨论到了尾声,杨难敌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坚头,哥相信你的判断和能力。这次领兵出征弘农郡,哥就把军权正式交给你了!” 他指了指工地后方一片被帆布遮盖的严严实实的区域。 “五百人,五百杆‘哒哒哒’,已经在此整装待命了!” “真的?” 杨坚头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杨难敌按住他的肩膀,加重语气:“记住咱们的底线!这次出征,咱们的仇池军,不伤一人!这是死命令!” “哥,你放心!”杨坚头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郑重,“我知道轻重!咱们的兵,命金贵着呢!我保证,让刘曜的人去啃硬骨头,咱们就负责在后面吃饼!” 他做了个足球场上头球冲顶的动作,眼神狡黠。 杨难敌被他逗笑了,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哈哈,没错!你个饼锋!” 篝火映照着少年坚毅又兴奋的脸庞,铁板上的肉香混合着机油和尘土的气息,一场以弘农郡为目标的战略,就在这简陋工地的晚餐中敲定了最后的细节。 萧墨衡夹起一块烤好的肉,沾了调料放进嘴里。 她看着这对兄弟,亲密无间,在谈笑胡闹间挥斥方遒的样子,心里升起一丝莫名的暖意。 第四十四章 石虎 弘农郡城头,石虎按着冰冷的夯土,脸上逾显焦躁。 一个月了! 整整一个月! 他被一条不得西进的严令困在这座早已被他啃得只剩骨头渣子的死城里! “固守?守他娘个鸟!”石虎猛地一拳砸在城垛上,尘土簌簌落下。 “刘曜那老狗就在长安瑟瑟发抖!只要破了潼关,老子三天就能把他的狗头拧下来当夜壶!守?守到几时?守到刘曜那老棺材瓤子自己咽气吗?!” 他焦躁地在城墙上踱步,沉重的铁靴踏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他胸腔里被强行压抑的暴虐咆哮。 目光扫过城下,偌大的弘农郡城,死寂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寒风卷起几片枯叶和未燃尽的灰烬打着旋儿。 一个月前那场酣畅淋漓的大屠杀,似乎抽干了这座城池所有的活气。 侥幸活下来的人,如同惊弓之鸟,蜷缩在残垣断壁后,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就在这时,一丝极细微的、压抑的呜咽声,顺着凛冽的风,断断续续地飘了上来。 石虎猛地顿住脚步,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声音来源。 城下一条狭窄的巷口,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妇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脏污襁褓裹着的婴孩,正佝偻着背,贴着墙根,像受惊的老鼠般快速移动。 孩子似乎饿了,又或是被刺骨的寒风冻着,那细弱却执拗的哭声,正是从襁褓里传出来的。 妇人低头哄着孩子,并没发现城头上的石虎。 石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他目光依旧钉在那个卑微的身影上,却是在问身边跟随的副将张貉:“张貉,你看那妇人,抱着个累赘崽子,在这鬼地方找食,是不是…挺辛苦的?” 张貉心中一凛。他跟随石虎多年,深知这位大帅性情反复无常,残暴如魔。 此刻他竟问出这种话? 张貉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试图揣摩石虎的心思,或许是连日苦闷,让大帅难得起了点恻隐之心? “大帅明鉴,”张貉微微躬身,声音放得极低,“确实…甚是辛苦。这弘农城里,能活下来已是不易,还要拖带个吃奶的娃儿,妇人怕是心力交瘁,朝不保夕啊。” “心力交瘁?朝不保夕?”石虎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怪异、极其瘆人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他猛地朝后一伸手。 一名亲兵心领神会,立刻将一张硬弓和一支羽箭递到他手中。 石虎掂了掂弓,动作熟练而优雅地搭上箭,缓缓拉开那张足以射杀奔马的三石强弓。 冰冷的箭簇,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稳稳地对准了巷口那个毫不知情的妇人。 “既然这般辛苦,”那本帅…就帮她一把!” 话音未落,弓弦惊雷般炸响! “嘣——!” 一道乌光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瞬间跨越了数十步的距离! “噗!” 利箭精准无比地贯入妇人的后心! 妇人身体猛地向前一扑,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怀中的婴孩脱手飞出,重重摔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发出更尖锐凄厉的哭嚎。 而妇人自己,连一声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已气绝,鲜血在她身下迅速洇开,在灰败的石板路上涂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张貉虽然见惯了杀戮,却还是为石虎的残暴所惊。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一点微弱的声音: “大帅!天王严令…不可再屠戮平民…” “平民?”石虎随手将弓扔给亲兵,仿佛只是随手捏死了一只碍眼的虫子。 他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地上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小襁褓,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百无聊赖的残忍。 “邺城的命令是让老子固守这鸟地方!”石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狂暴怒火,震得城头亲兵们纷纷低头,“再不让老子去打仗,老子就把这城里剩下的喘气的,一个一个,全他妈屠干净!” 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死死盯着张貉:“听清楚了吗?!” 那目光里的疯狂和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张貉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所有劝谏的话都死死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一个字:“…是!” 石虎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对张貉的识相还算满意。 他不再看城下的惨剧,只是随意地对着身后肃立的亲兵吩咐道: “哦,对了。” “那小孩儿现在没娘了,怪可怜的。” “去,把他了结了吧。” “省得…在这世上受苦。” 轻飘飘的话语,如同宣告一片落叶的归宿。 身后的亲兵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随即躬身领命:“喏!” 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仿佛只是去执行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 很快,城下那婴孩撕心裂肺的哭声,戛然而止。 短暂的寂静之后,石虎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但眼底焦躁依旧。 “父王他…到底怎么想的?让我这十万大军按兵不动,空耗粮草,他老人家在邺城高坐,就不知道兵贵神速?” 张貉心中叫苦,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能躬身小心应答:“大帅息怒。天王严令,右侯亲笔传书,想必…想必是有我等未能洞察之玄机,意在万全…” “玄机?”石虎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张宾不过一介酸儒罢了,他以为坐在王宫暖阁里,就能决胜千里之外?他懂什么叫真正的战场?” “大帅明鉴…”张貉硬着头皮试图缓和,“然天王之军令如山,我等…也只能听命而行。” “听命?听命就能把仗打赢吗?!”石虎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被束缚的困兽般的焦躁,“战场是什么?是稍纵即逝的机会!是敌人咽喉露出的破绽!刘曜新败,军心涣散,长安空虚得像座不设防的宝库!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他转过身,拳头重重砸在冰冷的城垛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张貉沉默了一下,知道不能再绕圈子,小心翼翼地抛出关键因素:“大帅,天王此番严令固守,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仇池国的杨难敌…” “杨难敌?”石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发出刺耳的狂笑,“哈哈哈!就凭那个躲在陇南山沟里的氐蛮小酋?” 他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讽:“一个连自家山门都不敢出的缩头乌龟,也配让我石虎、让我大赵十万铁骑如临大敌?我看张宾那老匹夫,是被那山沟里的野人吓破了胆!” 张貉看着石虎那轻狂到极点的模样,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必须把话挑明:“大帅!不可轻敌啊!黑风口一事绝非小小挫败!那是整整一千五百名大赵最精锐的具装甲骑!却无声无息被歼灭,连匹马都没跑回来…”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寒意:“而且,长安那边最新的密报也证实了,仇池人在汉赵宫廷,展示了于二百步之外,瞬息之间,击碎十副精铁兵甲之利器!此事乃刘曜亲信亲眼所见,绝非虚言!” 石虎脸上的狂笑骤然僵住,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黑风口的诡异惨败,是他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一千五百条最悍勇的生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没溅起就消失了。 长安传来的“辕门射戟”更是匪夷所思,二百步外瞬息击碎十甲…这超出了他对武器的认知。 然而,石虎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他向一个山沟小国低头认怯。 “放屁!”石虎开始咆哮起来,“定是那杨难敌和刘曜,为了恐吓我军,故意散布的谣言!在我十万大军面前,这些把戏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城墙阶梯处传来! “报——!”一名斥候气喘吁吁地冲上城头,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惶,“禀大帅!汉赵军队!汉赵军队距弘农郡城已不足三十里!” “什么?!”石虎霍然转身,脸上的狂怒瞬间被一种极致的、近乎病态的狂喜所取代! “来了?!终于来了?!哈哈哈哈哈!”石虎仰天狂笑,笑声震得城头灰尘簌簌落下,“好!好啊!刘曜老狗,终于忍不住要来送死了吗?!快说!来了多少人马?领兵的是谁?!” 斥候被石虎的狂态吓得一哆嗦,连忙回禀:“回大帅!看旗号,应是汉赵刘胤!兵力约莫五千,大多是步卒!” “五千…步卒?”石虎狂喜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他足足愣了好几息,才猛地爆发出比刚才更加癫狂、更加难以置信的大笑! “哈哈哈哈!五千?!刘曜老狗是疯了还是老糊涂了?派他那个不成器的侄子,带着几千残兵败将,就敢来捋我石虎的虎须?来挑战我十万大军的营盘?!”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甚至笑出了泪花,仿佛听到了世上最滑稽的笑话。笑声中充满了极致的轻蔑、暴虐和一种即将释放嗜血欲望的兴奋。 “好!好得很!”石虎猛地止住笑声,脸上的狰狞之色几乎要滴出血来,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刘胤小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孤正愁这口恶气无处发泄!正好拿你这不知死活的蠢货开刀祭旗!” 他“锵”地一声将佩刀狠狠插回刀鞘,大手一挥,声如炸雷,震得身后亲兵都心头一凛: “传令三军!披甲!备战!” “孤要亲率大军,碾碎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几千只蝼蚁!” “让刘胤小儿和他那几千杂鱼,有来无回!用他们的血,染红我石虎的战旗!” 第四十五章 挂名将军 滚滚烟尘在初春的泥泞道路上扬起,一支泾渭分明的队伍正朝着弘农城方向缓缓推进。 前面的大部队,是挂名将军刘胤率领的五千步卒,甲胄陈旧却还算齐整,长矛如林,战旗猎猎。 而紧随其后的那支小队伍,则显得格外扎眼。 “瞧见没?后头那帮人!”汉赵队伍中,一个年轻士卒努努嘴,压低声音对同伴嘀咕,“那就是仇池军?才…才几百号人吧?” 旁边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油子伸长脖子往后瞅:“五百!听说就五百人!我的亲娘咧,他们就派这么点人跟着?这…这够塞牙缝的吗?” “嘿,他们那是穿的啥?你看那花花绿绿的布片子,跟山里的鹌鹑似的!” 另一个士卒嗤笑道,目光在仇池士兵那身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迷彩服上来回扫视。 “连像样的甲胄都没有!兵器看起来也怪,就一根烧火棍似的铁管子背着,连把像样的刀枪都不见!这能打仗?” “可不是嘛!还说什么神兵利器…我看就是装神弄鬼!”老兵啐了一口,“指望他们?不如指望老天爷劈个雷把石虎劈死!” “还有啊,你们看,他们连后勤辎重都不带,身上也没背几件东西,人马都吃啥啊?” 议论声在汉赵军中此起彼伏,充满了怀疑、轻视和一丝被当炮灰的愤懑。 在他们看来,仇池这区区五百人,衣着古怪,兵器奇特,人数更是少得可怜,简直像是来看热闹的。 就在这时,行军队列短暂停下休息。 仇池士兵们动作整齐划一,迅速从各自背负的行军包中掏出一个个四四方方、用油纸包裹严实的硬块。 “他们掏啥呢?干粮?”汉赵士卒好奇地张望。 只见仇池士兵熟练地撕开油纸,露出里面灰扑扑、质地紧密的块状物,直接放到嘴边,“咔嚓”一声,竟硬生生啃下一块! 周围的汉赵士卒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的老天爷!他们…他们吃土块?!”有人失声惊呼。 “不对!你看他们嚼得动!还咽下去了!”另一个士卒满脸的匪夷所思。 一个胆大的汉赵什长忍不住凑近离他最近的一个仇池小兵,指着对方手里啃了一小半的压缩饼干,结结巴巴地问:“兄…兄弟,你们吃的这是何物啊?” 那小兵抬起头,脸上还沾着点饼干屑,咧嘴一笑,露出白牙,顺手掰下一小块递过去:“压缩干粮,尝尝?管饱,吃一块顶一天!” 什长犹豫着接过那块硬邦邦、毫不起眼的东西,入手沉甸甸的。 他学着对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一咬。 “嘎嘣!” 坚硬的触感让他牙根一酸,但随即一股浓郁的麦香混合着盐和油脂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他费力地咀嚼着,眼睛越瞪越大——这东西虽然硬的像石头,但一进嘴里,很快就化开了,而且味道竟然不差,比干粮强百倍! “吃这个,你得喝水!”那仇池小兵递过来一个绿油油的铁壶。 什长咕咚灌了一口水下肚,没过一会儿,一股饱腹感竟然真的涌了上来! “神…神了!”什长感觉肚子里踏实了不少,看向手中剩下的压缩饼干,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这…这小小一块,感觉比俺们三张粟米饼子还顶事!” 这神奇的一幕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汉赵军中引起更大范围的骚动和窃窃私语。 轻视的目光中,开始掺杂进一丝对未知事物的惊疑和隐约的敬畏。 队伍前方,骑在马上的杨坚头自然也听到了后面的骚动。 他勒了勒马缰,让坐骑与刘胤并排而行。 “刘公子。” 杨坚头侧过头,声音带着点促狭,故意顿了顿才改口。 “哦,不,刘将军。前方就是弘农地界了,石虎的探马怕是已发现咱们。您这位主将,可做好对阵石虎那疯虎的准备了?” 刘胤骑在马上,身形倒还稳当——毕竟匈奴贵种,马术是刻在骨子里的。 但几天行军下来,他这挂名将军当得实在憋屈。 手下那五千原本还对他有些敬畏的精卒,如今都只杨坚头的眼色和号令行事。 行军布营、探马斥候,甚至埋锅造饭,全是那仇池小子带来的几个护卫在安排调度。 他这个将军基本成了个甩手掌柜,只能跟在杨坚头后面打打酱油。 不过,输人不输阵,尤其不能在仇池人面前露怯。 刘胤挺了挺腰板:“哼!区区石虎,不过是我汉赵昔日一叛将耳!早年便是我手下败将,何足道哉?此番定要将其生擒活捉,献于陛下阶前!” 他声音刻意拔高,仿佛是说给周围亲兵听的,也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哦?” 杨坚头眉毛一挑,来了兴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好奇。 “刘将军竟与石虎交过手?这倒未曾听闻,愿闻其详!” 刘胤见杨坚头似乎被自己唬住,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屁股随着马鞍甩来甩去。 他咳嗽一声,回忆道:“也就十来年前吧…石勒老贼还未自立门户,尚是我汉赵属将,彼时石虎更是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比我还要小上一岁,个头更是矮了大半个头!” “有次与我街头相遇,他不知天高地厚来挑衅于我,被我三拳两脚就打得鼻青脸肿,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毫无还手之力!” 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那场“辉煌胜利”就在昨日。 “噗嗤——” 杨坚头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咳咳…原来如此!原来刘将军的赫赫战功,是…是欺其幼小得来的啊!” 他笑得几乎要岔气,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刘胤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被杨坚头这毫不留情的嘲讽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眼中怒火升腾,下意识就想发作。 但目光扫过杨坚头身边那位如同铁塔般沉默护卫着的王石头,让他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 他毫不怀疑,自己只要敢对杨坚头动一根手指头,那尊门神会立刻把他从马上掀下来,像丢破麻袋一样扔进泥地里。 他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杨坚头笑够了,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花。 “刘将军,这就对了嘛。老想着欺负弱小算不得真本事。石虎当年或许矮你半头,可人家如今是什么?是纵横河北、屠城灭郡、让小儿止啼的一代凶神名将!你呢?” “还在原地踏步打转,靠祖荫混个将军当当。这差距,啧啧…” 刘胤气得浑身发抖,握着缰绳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却偏偏无法反驳。 杨坚头指了指弘农城的方向: “还是跟着我,好好打这一仗。等我把石虎收拾了,你也能跟着沾沾光!” 刘胤虽早已没了脾气,但嘴依然硬着:“哼,且看你有什么本事!” 第四十六章 吹牛皮 队伍在沉默与偶尔的议论声中继续前行。 日头偏西时,前方出现了一道颓圮的关墙轮廓,横亘在略显开阔的河谷地带。 关墙残破不堪,砖石散落,昔日的雄关气象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荒凉。 关前,一条宽阔的河流蜿蜒而过。 杨坚头勒住马缰,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他指着那片废弃的关隘遗迹,对身旁骑在马上的汉赵卫大将军刘胤说道:“刘将军,此地距离弘农郡城不足五里,我们就在此扎营。” “此地?”刘胤顺着杨坚头的手指看去,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你果然还是太嫩”的嘲笑。 他一个纨绔子弟都能看出此地不宜驻扎。 “杨小将军,你可知这是何处?此乃古函谷关旧址!这城墙都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河水改道冲刷,关墙倾颓,此地早已形同虚设,毫无险要可言!在此扎营?” 他环顾四周,张口卖弄起来:“前无屏障,后无退路!若石虎大军攻来,只需一个冲锋,便能将这残垣断壁踏为齑粉!届时我等便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杨小将军,你莫非是想让我这五千将士,和你这五百‘神兵’,在此地给石虎送上一份大礼不成?” 刘胤的声音不小,周围的汉赵将校和亲兵听得真切,脸上也纷纷露出忧虑和不满之色。 是啊,这地方怎么看都是绝地!仇池这小娃娃,果然不懂打仗! 面对刘胤的质疑和周围怀疑的目光,杨坚头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却毫无波澜,反而露出一丝胸有成竹的微笑。 他拍了拍坐下战马,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刘将军稍安勿躁。函谷关对旁人而言,或许只是废弃的土堆。但对我仇池军来说,此地,正适合扎营!” 他抬手指向那条湍急的河流:“看见那条河了吗?我仇池军,就扎营在河对岸。” 随即,他的手指又点向废弃的关墙:“而刘将军你,只需引石虎大军至此,便据守这关墙之内,待他发起猛攻,你也不必坚守,站在那断墙之上看我仇池军的表演即可…” 杨坚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当然,刘将军,想当初你三拳两脚就将石虎打得满地找牙,相比如今守一守这破城墙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刘胤被杨坚头激得心头一凛,口中自然不落下风:“哼,叫那石虎只管来,瞧我守不守得住!” 话说出口,刘胤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心中念头飞转。 他此行被这仇池小娃拿捏得死死的,如今这小娃娃非要选这绝地,也罢! 若事有不谐,这残破关隘后面起码还有条逃生之路,总比困在河对岸的仇池军强。 到时石虎大军被这五百仇池“神兵”吸引,自己正好带着亲兵退出函谷,此乃妙计也。 想到此处,刘胤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信任”笑容,抱拳道:“好!既然杨小将军如此笃定,本将便信你一回!我部即刻进驻关内,整备防御。只是……” 他顿了顿,心有忐忑。 “石虎若部众太多,一旦被其围困,坚守恐非易事,届时我可顾不得杨小将军的安危!” “刘将军放心。” 杨坚头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保留,爽快应道。 “你只需将石虎部众引至这关前河边,牢牢钉在关内。剩下的,交给我们。” 他不再多言,调转马头,对身后那五百名沉默如铁的仇池士兵一挥手:“过河!扎营!” 五百仇池军令行禁止,动作迅捷,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分成数队,行至河岸边。 紧接着,令汉赵军无比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些仇池士兵迅速卸下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颜色灰扑扑、看起来像是厚重牛皮缝制的东西,以及一个巴掌大小、带着一根细长铜管的铁制圆筒。 他们动作麻利地将牛皮状物摊开在岸边相对平整的地面上,那东西呈长圆形,中间鼓起几个气囊般的结构,边缘有绳索和卡扣。 然后,他们将铁筒上那根细长的铜管插入牛皮囊上一个不起眼的、似乎是特制的接口之中。 “嘿!快看!他们干啥呢?”一个眼尖的汉赵士卒指着河边大叫起来。 只见那些仇池士兵开始双手用力地上下抽动那铁筒上的一个手柄! 伴随着“噗嗤、噗嗤”有节奏的排气声,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干瘪摊在地上的厚重牛皮,如同被无形的气吹胀一般,肉眼可见地迅速膨胀、鼓胀起来! “我的老天爷!他们在吹牛皮!!”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赵老兵失声惊呼,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吹牛皮的,可没见过真能把牛皮吹得这么大、这么鼓的! 周围的汉赵士兵也全都看傻了,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这景象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 那铁筒是什么法宝?怎么能把牛皮吹得像吹猪尿泡一样鼓起来?而且看那牛皮坚韧异常,绝非寻常皮革! 仅仅十几个呼吸之间,一张张原本干瘪的牛皮,在仇池士兵快速而有力的鼓风作用下,完全膨胀、定型! 它们变成了一个个长约一丈、宽约五尺、通体浑圆饱满、由数个坚韧气囊组成的奇特小船! 气囊之间由坚韧的皮革连接,形成稳定的船体结构。 “两人一组!登船!渡河!”仇池军的小队长们简洁有力地发出命令。 仇池士兵们迅速解开连接铁筒的铜管,将鼓胀的皮筏推入湍急的河水中。 两人一组,动作迅捷而默契地翻身上船,一人操起船头放置的一根短桨负责划水和掌握方向,另一人则手持另一根短桨在船尾辅助。 皮筏入水,稳稳地漂浮在水面上,显示出极好的浮力。 “过!”一声令下,数十艘鼓胀饱满的皮筏如同灵活的鱼儿,顶着湍急的河水,朝着对岸奋力划去。 皮筏在波浪中起伏,却异常稳固,仇池士兵的划桨动作整齐有力,配合默契,速度竟丝毫不慢! 河风吹拂着他们的迷彩服,他们沉默而坚定地划向对岸,那背影在夕阳下,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整个汉赵军阵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神乎其技的渡河方式彻底震撼了! 方才的轻视、怀疑、嘲讽,此刻全都化作了巨大的惊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看着那些仇池士兵在湍急的河面上如履平地般渡河,他们心中那点对“五百人太少”的疑虑,似乎被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冲淡了不少。 “愣着干什么?!” 河对岸,已经站在一块高地上的杨坚头,双手拢在嘴边,朝着还在关墙下发呆的刘胤大声喊道,清亮的少年嗓音在河谷中回荡。 “刘将军!赶紧让你的兵进关,修修那破墙!以免石虎那疯狗突袭!动作快点!” 刘胤猛地一个激灵,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看着河对岸已经迅速隐藏到树丛中的仇池军,再看看自己手下这群还处在呆滞状态的士兵,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惊疑、忌惮,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挫败感。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波澜,朝着身后喝道:“都听见没有?!速速进驻关内!加固城墙!准备迎敌!” 第四十七章 口袋阵 石虎已回到中军大营,听到斥候回报,汉赵军在废弃的函谷关旧址扎营。 他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狂笑!仿佛听到了年度最佳笑话。 “哈哈哈!函谷关?!那破土堆子?”石虎对着帐内一众将军们摊开手,“瞧瞧,汉赵是没人了吗?派个乳臭未干的娃娃,领着几千残兵,去守百年前就废了的函谷关!” 他猛地止住笑声,脸上瞬间被狰狞的暴虐取代,眼中燃烧着嗜血的火焰:“好啊!好得很!正愁这口鸟气没地方撒!既然你们自己选好了坟地,本帅就成全你们!” 他大手一挥:“冉良!” “末将在!”一名汉人面孔的将领立刻上前。 “点一万精兵!步骑各半!”石虎的声音如同滚雷,“由你统领!给本帅踏平那堆破砖烂瓦!把刘胤小儿的脑袋,给本帅拧回来当球踢!” “末将领命!”冉良抱拳,但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还是谨慎问道:“大帅,是否…再派游骑仔细哨探一番?谨防诡计。” “诡计?”石虎嗤之以鼻,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什么诡计都是土鸡瓦狗!” 冉良见石虎心意已决,不敢再多言,领命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城头。 很快,大营寨门洞开,沉重的脚步声与马蹄声混杂,扬起漫天尘土,一支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万人军阵,朝着函谷关滚滚而去! …… 函谷关。 刘胤脸色铁青,看着眼前残破不堪、连个完整垛口都找不到的夯土墙,心中的懊悔几乎要溢出。 “加固?这他娘的怎么加固?!” 他狠狠一脚踹在一块松动的墙砖上,砖石哗啦啦滚落,扬起一片尘土。 “这墙风吹都能倒!石虎的大军一到,一个冲锋就能把这里踏平!半个时辰?我看连一刻钟都顶不住!” 他烦躁地来回踱步,手下几个校尉也是面如土色,看着这毫无防御价值的废墟,心里拔凉。 “将军,”一个心腹校尉凑近,压低声音,目光瞟向对岸那片寂静的树丛,“仇池那帮人…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不会…丢下我们跑了吧?” 刘胤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望向河对岸。 只见那片树林郁郁葱葱,安静得可怕,别说人影,连一丝炊烟都看不到。 刚才那五百人过河的阵仗,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刘胤的心。 难道…真被耍了? 杨坚头那小子虚张声势,带着人溜了?把自己这五千人丢在这绝地当诱饵送死?! “将军!快看!对岸!有旗!”一个眼尖的亲兵突然指着对岸树丛边缘,失声叫道。 刘胤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那片沉寂的树丛边缘,一面小小的、三角形的红色旗帜,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探了出来! 它在初春微寒的风中,极其醒目地左右各摇了三下! 正是事先约定的“敌军将至,准备接战”的信号! “来了!石虎的兵来了!”刘胤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被信号强行定住的荒谬感交织在一起。 他下意识地再次望向那片树林深处,依旧是什么都看不到。 “他们…他们怎么知道的?比我们的斥候还快?!” 这是刘胤心中唯一的疑惑。 …… 河对岸,树丛深处一片被伪装网覆盖的简易观察哨位上。 杨坚头单膝跪地,手中紧握着双筒望远镜,镜筒正稳稳地对着弘农城方向。 镜筒微微调整,视野瞬间拉近。 远处地平线上,一道滚滚的烟尘长龙清晰可见,如同一条土黄色的巨蟒,正朝着函谷关方向急速蠕动。 烟尘前方,是密密麻麻如蚁群般的黑点——那是骑兵前锋扬起的蹄尘!更后方,则是更加厚重、步卒行进掀起的漫天黄沙! “距离,五里。”他放下望远镜,声音平静无波,对着身边一个通讯兵下令,“传令各分队,先让敌人进口袋。” 命令通过手势,很快传达到河岸后方、树丛深处、岩石缝隙间,那一个个早已潜伏就绪的仇池军火力点。 五百名沉默的战士,手指稳稳搭在了冰冷的扳机护圈上。 黑洞洞的枪口,无声地对准了即将成为血肉磨盘的函谷关前河滩。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和远处那越来越近、如同闷雷般逐渐清晰的马蹄轰鸣。 ..... 冉良勒马立于阵前,心中十分疑虑。 函谷关,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叟,在初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关墙低矮,多处坍塌,汉赵军卒的身影在断壁残垣后仓惶闪动,如同受惊的兔子。 驻扎在这样的地方,也妄想阻挡石虎大帅? 他方才已经派了小股部队的试探性进攻,仅仅用了半炷香的时间,就几乎摸到了关墙根下,若非对方乱箭齐发,加上推下几块松动的巨石,差点就爬了上去。 他有些谨慎地看向河对岸,那片死寂的树林依旧沉默。 河面宽足足有百米,除非肋生双翅,否则根本不可能有伏兵从那里冲杀过来! 就算有,不等他们渡到河心,岸上的弓箭就能把他们射成刺猬! “将军,看来刘胤小儿已是惊弓之鸟,这函谷关就是个纸糊的灯笼!”副将指着关墙上混乱的汉赵军卒,语气笃定,“方才弟兄们稍一用力,他们就手忙脚乱。若是全军压上,顷刻可破!” 冉良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弛下来,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他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和嗜血的兴奋。 石虎大帅要的是速战速决,要用汉赵人的血洗刷黑风口的耻辱!眼前这唾手可得的功劳,岂能放过? “传令!”冉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铁血的决断,“全军压上!步卒列阵,强攻函谷关!骑兵左右游弋,封锁关后通路,不准放走一个!破关之后,鸡犬不留!用汉狗的血,祭奠黑风口的弟兄!” “吼——!”震天的咆哮从后赵军阵中爆发出来,如同沉睡的猛兽苏醒。 令旗挥动! 沉闷的战鼓擂响! 如同决堤的洪水,一万石赵精锐动了! 步卒方阵排着森严的队列,长矛如林,盾牌如墙,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如同移动的钢铁壁垒,缓缓压向函谷关前的开阔河滩。 沉重的脚步声汇聚成一股撼人心魄的闷雷,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左右两翼,剽悍的轻骑兵如同出闸的狼群,呼啸着散开,马蹄践踏起漫天泥浆,迅速包抄向函谷关残破的两翼和后方,意图彻底封死汉赵军的退路。 河滩上,黑压压的后赵军阵如同涨潮的海水,迅速填满了关前狭长的地带。 羯族士兵们眼中闪烁着狂热与杀戮的欲望,只待冲上关墙,展开一场期待已久的屠杀。 第四十八章 神兵天降 关内,刘胤脸色煞白如纸。 这是他头一次亲自指挥战斗,他慌乱无比。 扶着摇摇欲坠的墙垛,看着下方如同黑色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敌军,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顶住!放箭!滚木礌石!快!” 他嘶声力竭地吼叫着,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将军,来不及准备,我们已经没有滚木礌石了!” “那就给我往下浇油!” “将军,我们也没有准备热油!” “开水!快,倒开水也行!” “将军,我们也没有准备开水!” “那他妈的你们准备什么?!” 刘胤绝望地看着四面八方涌来的石赵士兵,看着自己手下士兵惊恐的眼神和颤抖的双手。 “完了完了…守不住了...”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此时他连之前的逃跑计划都忘得一干二净。 当然,也忘了对岸还有一支“可有可无”的仇池军。 树丛深处,伪装网下。 杨坚头缓缓放下了望远镜。 他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岩石般的沉静。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河滩上密密麻麻的石赵军阵,如同看着一群待宰的羔羊。 时机到了。 猎物,已全部踏入屠宰场。 他微微侧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清晰地传入身边通讯兵的耳中: “打。” 通讯兵眼中瞬间爆发出精光,猛地按下了手中一个带着短天线的铁盒子上的按钮! “呜——!!!” 一道尖锐得足以撕裂空气的凄厉哨音,如同地狱的号角,猛然从河对岸那片死寂的树林中冲天而起!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这突如其来的、非金非木的诡异声响,让所有正在冲锋或准备冲锋的后赵士兵都猛地一滞,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声音来源。 冉良心头警兆狂鸣!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他猛地扭头望向河对岸—— 就在那凄厉哨音响起的刹那! 那片沉默的树林,活了! 不是千军万马的冲锋,而是—— “哒哒哒哒哒——!!!” “砰砰砰砰砰——!!!” 一种从未听过的、密集到令人头皮炸裂的、如同无数铁匠铺同时疯狂锻打钢铁般的恐怖爆鸣声,毫无征兆地、如同火山喷发般从河对岸的树林、灌木丛、岩石缝隙中猛烈炸响! 刹那间,河对岸的树林边缘,如同同时点燃了数百道短暂而刺目的火线! 无数橘红色的、细长的光点,如同来自地狱的毒蜂群,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瞬间跨越了百丈宽的河面! 太快了! 快到肉眼根本无法捕捉轨迹! 快到声音还未完全传入耳中,死亡就已经降临! 噗噗噗噗噗——!!! 河滩上,那原本气势汹汹、如同黑色潮水般的后赵军阵,瞬间如同被无数无形的巨大镰刀狠狠扫过! 血肉之花,在刹那间疯狂绽放! 兵甲防护如同纸糊!坚硬的木盾被轻易撕裂、洞穿!盾牌后的躯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击,猛地向后倒飞出去!胸口、头颅、四肢…爆开一个个碗口大的血洞!温热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骨渣混合着硝烟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密集的攻城阵如同被狂风摧折的芦苇,成片成片地倒下! 士兵们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狂暴的金属风暴轻易洞穿,带起一蓬蓬血雾! 战马在凄厉的嘶鸣中轰然倒地,将背上的骑兵重重甩出,随即被后续射来的子弹打得如同筛糠般抖动! 开阔的河滩,瞬间变成了最恐怖的屠宰场!没有金铁交鸣的厮杀,没有势均力敌的对抗,只有单方面的、高效到令人绝望的屠杀! 铅弹撕裂肉体的闷响、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濒死的惨嚎、战马的哀鸣…瞬间压过了后赵军阵的冲锋号角和鼓声!汇合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曲! “妖法!是妖法啊!” “天雷!是天雷劈下来了!” “快跑!快跑啊!” 石赵军阵在不到十个呼吸的时间里,就从杀气腾腾的进攻阵列变成了崩溃的修罗场! 侥幸未死的士兵彻底被这超越认知的恐怖杀戮吓破了胆,他们丢下兵器,推搡着、哭嚎着,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窜,只想逃离这片瞬间变成血肉磨盘的地狱! 然而,河滩开阔,无遮无拦。 河对岸那致命的“火线”如同长了眼睛的死神之鞭,冷静、精准、高效地追逐着每一个试图逃跑的身影! 子弹如同泼水般倾泻而下,无情地收割着生命! “我哥说得没错,”杨坚头看着战场冷冷分析道,“冷兵器遭遇热兵器,10%的伤亡就能让他们的战阵彻底被打乱,30%的伤亡就能让他们全面溃散。” 说罢他给身旁的一名枪手使了个眼色,那枪手心领神会,调整好姿势,准星锁定了一个目标。 扳机扣动瞬间,冉良胯下的战马嘶鸣着轰然倒地,冉良被重重摔在地上。 他趴在一块被血水浸透的洼地里,浑身沾满了泥浆和碎肉,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那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恐怖爆鸣和周围地狱般的景象冲击着他的感官。 他看到了副将被一连串铁弹拦腰打成两截,上半身还在徒劳地爬行… 他看到最勇猛的百夫长,连人带盾被轰飞出去… 他看到无数士兵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倒下,鲜血汇聚成小溪,流入浑浊的汜水河,将河水染成了刺目的暗红… 终于,枪声和惨叫同时停了下来,冉良发现一万精兵仅剩下了他一人。 “不…不可能…这…这是什么…”他失魂落魄地喃喃着,眼神涣散,大脑一片空白后却又渐渐清晰起来。 黑风口一千五百精骑消失的谜团,在这一刻,有了血淋淋的答案!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清晰、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的声音,借助某种奇特的扩音装置,清晰地回荡在血肉横飞的河滩上空: “你叫冉良,是吧?” 冉良浑身剧震,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河对岸那片如同魔域般的树林边缘,一个穿着花花绿绿布衣的少年身影,傲然挺立在一块岩石上。 “留你一条狗命!”杨坚头的声音冰冷刺骨,不带一丝感情,“滚回去告诉石虎——” 少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仇恨和凛然的杀意,如同惊雷般炸响: “弘农河滩的血债,只是开始!犯我仇池者,虽远必诛!” 冉良如蒙大赦,巨大的羞辱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晕厥。 但他不敢有丝毫犹豫!活下去!把这个如同噩梦般的消息带回去!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 他用尽全身力气,连滚带爬地扑向一匹受惊后茫然立在尸堆旁的无主战马,狼狈不堪地爬上马背,甚至顾不上辨别方向,狠狠一夹马腹,亡命狂奔! 他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因为在他的身后,一万后赵精锐,在短短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灰飞烟灭。 不知过了多久,残破关隘上,一个刘胤“噗通”一声瘫坐在地,失神地望着那片树林,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着: “神兵…天降…神兵…天降…” 第四十九章 示威 帐帘被猛地掀开,冉良几乎是滚爬着进来的,他头盔早已不知去向,发髻散乱,脸上、身上糊满了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迹,狼狈到了极点。 “大…大帅…我们败了…”他喉咙里发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绝望,“…全…全没了…一万弟兄…全没了啊!!” 帐内一众石虎麾下的悍将,原本或坐或立,神情各异,此刻全都僵住了。 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如同从地狱血池里捞出来的冉良,听着他那语无伦次却又字字泣血的描述: “仇池...是仇池军,他们在河对岸…火!好多火线!比箭还快…不,比雷还快!盾…盾牌都挡不住,人…成片地倒…血…全是血…河都红了…副将…老张…都…都碎了!拦腰…拦腰就断了!马…马头都打没了!跑不掉…谁也跑不掉!是阎王在…索命!是索命啊大帅!” 冉良涕泪横流,瘫软在地,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描述的景象带着不可名状的恐怖,让帐内将领们听得毛骨悚然。 不少人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仿佛那来自仇池的恐怖“火线”下一刻就会穿透帐篷射进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主位上的石虎,等待着一场足以将冉良撕碎的雷霆之怒。 然而,预想中的咆哮和杀戮并未降临。 石虎端坐在铺着虎皮的帅椅上,凝视着瘫在地上的冉良。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息。 “起来。” 石虎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刻意压低。 冉良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石虎脸上没有预料中的扭曲暴怒,没有择人而噬的疯狂。 那张棱角分明的胡人面孔上,是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 汗水混着血污从冉良额头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 “大…大帅?”冉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方才所言,”石虎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两把淬火的刀子,钉在冉良脸上,“句句属实?” 那目光里的压力让冉良几乎窒息。 他不敢起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属下以项上人头担保!句句属实,绝无半点掺假!若有虚言,愿受千刀万剐!大帅!那…那根本就不是人力可敌!那是…那是来自幽冥的业火啊!” “好。”石虎只吐出一个字,身体重新靠回虎皮大椅,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催命的鼓点。 “那你仔仔细细,完完整整,给本帅讲一遍。就从你列阵关前,到…全军尽没。” 冉良浑身一哆嗦,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想立刻昏死过去。 但他不敢违逆石虎此刻那平静到令人心悸的命令。 他趴在地上,断断续续,却又竭力清晰地,将整个地狱般的景象复述出来:诡异的哨音如何撕裂天空,死寂的树林如何瞬间喷吐出无数条致命火线,盾牌如何如同纸片般被撕裂,士兵如何成片倒下如同被割的麦草,副将如何被拦腰打断,勇猛的百夫长如何连人带盾被轰飞…每一个细节,每一次撕裂空气的尖啸,每一蓬炸开的血雾,都在他颤抖的声音里重现。 帐内诸将的脸色随着冉良的叙述越来越白,越来越青。 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指节发白;有人喉结滚动,吞咽着口水,仿佛那血腥味已弥漫进大帐;还有人禁不住发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一万精锐!半盏茶!灰飞烟灭! 然而,主位上的石虎,眼神却越来越亮! 起初是惊疑,随后是凝重,再然后…那平静如死水般的眼底,竟燃起两簇越来越炽热的火焰! 就像猛兽嗅到更强猎物气息的极致亢奋! 当冉良最后说到那少年冷酷的宣言,声音彻底嘶哑,瘫软在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时,整个中军大帐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哈哈…哈哈哈…” 低沉的笑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石虎! 他靠在虎皮大椅上,肩膀微微耸动,笑声渐渐变得高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 “好!好!好得很!”石虎猛地一拍扶手,霍然站起。 “多少年了!多少年没碰到像样的对手了!”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那无形的、强大的敌人,声音如同闷雷在帐内炸响: “杨难敌!仇池!这才配得上做我石虎的对手!这才有资格,让本帅的十万铁骑,痛饮其血,踏碎其骨!” ...... 弘农郡大战一触即发,千里之外的仇池山城,却陷入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反对卖国契!” “杨公出来给个说法!” “凭什么用我们的粮,我们的兵,去换汉赵的破石头烂地?!” 广场中央那面象征公义的石鼓周围,黑压压地聚集着游行示威的人群。 口号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白布写的红标语在风中显得分外醒目。 人群最前面,几个嗓门洪亮的青年学生尤为激动,唾沫横飞地控诉着。 他们身后是一些穿着工装或沾着泥点的农夫,脸上则混杂着茫然、忧虑和被裹挟的激动。 几个穿着极为普通,眼神却格外游移、煽动力极强的身影,正混在激动的人群里,不断推波助澜。 “汉赵军吃得人马膘肥,咱们的万货公廨却粮油短缺!” “飞地?那破地方鸟不拉屎!拿仇池子弟的命换来的!值吗?” “你们还没听说吗,飞地基建已经烂尾了!” 杨难敌站在百姓大楼前的台阶上,身后是脸色铁青的张烈和眉头紧锁的萧墨衡。 张烈胸膛剧烈起伏,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他忍了又忍,终于在那句“仇池已经没有公道可言”的喊声中,一步踏前,洪钟般的怒吼瞬间压过了广场上嘈杂的声浪: “都给我闭嘴!”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喝震得一滞。 张烈双目喷火,手指几乎要点到前排几个喊得最凶的学生鼻尖上:“你们这群白眼狼!真是吃得太饱,忘了当年饿得啃树皮的日子了?!” “杨公殚精竭虑,带着大家开荒地、建水渠、造机器、办学堂,让你们吃饱穿暖有书读!现在倒好,听了几句风言风语,就敢堵在这里质疑杨公?良心被狗吃了?!” 他越说越怒,声如雷霆:“什么卖国契?那是杨公深谋远虑,你们懂个屁!” 张烈的话虽糙,但胜在气势,前排一些学生有些不敢反驳。 然而,那些混在人群里的煽动者立刻捕捉到了反扑的空隙。 “张队长好大的威风!” 一个尖利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带着刻毒的嘲讽。 “张口闭口杨公深谋远虑,我们不懂?我们只看到粮食往外运,子弟兵去给刘皇帝卖命!谁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某些人中饱私囊的借口?” “就是!”另一个声音立刻跟上。 “司隶院不是号称监察百官吗?这么大的事,他们查清楚了没有?给个准话啊!” 矛头瞬间转向了萧墨衡。 无数道目光,混杂着怀疑、愤怒和一丝看戏的恶意,聚焦在她身上。 萧墨衡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翻开随身携带的硬皮笔记本,试图用数据和逻辑说服众人: “司隶院早已进行审核,交易涉及粮秣总量为三批次共计六千担,占去年全国粮食总产量的百分之五点七,并未动用基本民生保障储备......” “......换取的铜、铁、煤及铝土矿等战略资源,经资源勘探总局评估,其潜在价值远超粮食投入。首批矿石运抵后,兵造坊、机械工坊产能提升已初步显现...” “......飞地建设方面,其选址基于长远工业规划和商业发展,前期投入主要用于基础设施……” 然而,她口中那一连串精确却冰冷的数字和术语非但没有平息众怒,反而像火星溅入了滚油。 “够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工匠猛地打断她,气得胡子直抖。 “又是这套官腔!什么这方面那方面?老头子听不懂!我就问一句,凭什么把粮食给外人?凭什么让我们的娃儿去给汉赵挡刀?!” “对!我们不听这些弯弯绕绕!” 一个青年工人振臂高呼。 “司隶院和百姓楼穿一条裤子!你们说的话,我们一个字都不信!” “不信!不信!不信!” 人群再次被点燃,愤怒的声浪比之前更加汹涌澎湃,无数手臂挥舞着,指向台阶上的萧墨衡,仿佛她才是那“卖国契”的罪魁祸首。 “司隶院就是帮凶!” “滚下去!” 第五十章 公投 萧墨衡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她紧咬着下唇,紧握着笔记本。 那些凝聚着她无数个日夜核查、推演的数据和逻辑,在汹涌的、不讲道理的群体情绪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瞬间被撕得粉碎。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委屈涌上心头,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张烈气得浑身发抖,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却被杨难敌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 杨难敌自始至终没有开口。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穿透喧嚣愤怒的人群,冷静地扫视着。 他看到了学生们脸上被煽动起的狂热,看到了工人农民眼中的茫然和从众的愤怒,更看到了那些在人群中异常活跃的身影—— 那个躲在几个高大工匠身后,不断用手势示意旁边人起哄的三角眼青年,是仓储转运司孙主事的小舅子。 那个在人群边缘,看似义愤填膺地挥舞拳头,眼神却不时瞟向百姓大楼方向、带着几分算计的精瘦汉子,是孙主事手下负责采买的得力助手。 还有那个声音最尖利、不断把话题引向“中饱私囊”的妇人,杨难敌记得,她丈夫就在孙主事分管的后勤仓库当差。 他不动声色地朝身旁脸色苍白的萧墨衡使了个眼色,眼神微微向那几人的方向偏了偏。 萧墨衡一怔,顺着杨难敌的目光望去。 她本就不笨,方才被情绪淹没的无力感瞬间被一股冰冷的理智取代。 蓄意煽动!有人在利用民众的焦虑,刻意搅动浑水! 杨难敌微微侧头,声音压得极低:“萧司隶,在这里念数据是没用的。看见那几个了吗?去,好好查查他们,比在这里磨破嘴皮有用百倍!” 萧墨衡眼中一下子亮了起来,她猛地合上笔记本,没有丝毫犹豫,对着杨难敌用力一点头:“明白!” 随即转身,迅速消失在百姓大楼里。 “哎?!司隶院的人怎么跑了?” “心虚了!肯定是心虚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给我们个解释!解释!” “对!解释!必须给个说法!” 眼看萧墨衡离开,那几个煽动者立刻像打了鸡血,声音拔得更高,带动着不明真相的人群再次鼓噪起来。 矛头再次集中指向台阶上仅剩的杨难敌和张烈。 张烈气得额头青筋暴跳如雷,手再次按紧了枪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主公!这群刁民……” “张烈!”杨难敌看向这位憨直的禁卫队长,语气带上一丝奇特的平静:“你,现在立刻去休假。你十五天的年假,才休了七天,把剩下的都给我休完。” “啥?!”张烈彻底懵了,眼珠子瞪得溜圆,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公!这种时候?您让我去休假?!我……” “就是这种时候,你才该去休假!”杨难敌斩钉截铁,目光如炬地盯着张烈,“你留在这里就是给我添乱,乖,回家去陪婆娘。” 张烈胸膛剧烈起伏,梗着脖子,似乎还在抗拒。 “这是命令!” 看着杨难敌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看下面群情激愤的人潮,张烈只能狠狠一跺脚,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遵命!” 他带着满腹的憋屈和不解,也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广场,背影都透着一股不甘的怒火。 台阶上,只剩下杨难敌一人,他深吸一口气,向前踏出一步,双手微微下压。 “静一静!都静一静!听我说两句!” 他的声音洪亮,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奇特的镇定,竟让喧嚣的广场渐渐安静下来。 无数双眼睛聚焦在他身上,有愤怒,有怀疑,有茫然,也有几分好奇——国君要说什么? “根据咱们仇池的律法,”杨难敌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广场上空,“你们今天站在这里,行使的是百姓正当的权利!我杨难敌,作为国君,完全支持!你们示威的目的,不就是想要个公道吗?不就是觉得我这个国君当得不好,决策有误,甚至…有人怀疑我屈身事汉,签了卖国契吗?” 他坦然地说出了人群中最尖锐的指控,反而让不少人一愣。 “既然大家要公道,要真相!那我们就按仇池的规矩来办!一周之后,正好是我担任仇池国君的第六个年头!我们就在这里——百姓广场,召开全国百姓大会!” 他顿了顿,看着下方无数张愕然的脸,抛出了石破天惊的提议: “大会之上,司隶院会把他们调查到的、关于这次粮食交易、飞地建设、乃至所有你们质疑事项的真相、账目、评估报告,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公布出来!公布的结果,大家自行判断!” “然后——”杨难敌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我们进行一人一票的公投!推选新的国君!” “如果大家觉得,我杨难敌无能,我签的是卖国契,我辜负了仇池百姓的信任!那么,到时候,别给我投票就行!” “觉得谁能带领仇池更好,就选谁!” “这个法子,够不够公道?!” 轰——! 整个百姓广场,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死寂过后,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的哗然! 所有人都懵了!包括那几个藏在人群里的煽动者,全都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国君之位?公投?让位?! 千古未有!闻所未闻! 人群像炸开了锅: “这…这怎么行?国君之位岂能如此儿戏?” “天啊…杨公他…他竟然…” “高风亮节!敢作敢当啊!” “公投?意思是…我们自行选择国君?” “看来杨公真是坦坦荡荡,不怕查啊!” 议论声如同潮水般翻涌。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愤怒和怀疑,在这前所未有的“公投”提议面前,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复杂的情绪冲淡了。 许多人看向杨难敌的眼神,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就在这时,先前那个振臂高呼、质疑声最大的青年工人站了出来,他脸上的激动还未完全褪去,但眼神里多了几分郑重。他对着台阶上的杨难敌大声道:“好!杨公!没想到您能提出这样的法子!我们信您这一回!一周就一周!我们等着看司隶院公正的调查结果!希望您说到做到!” 他的话,立刻得到了周围许多工人的呼应和点头。 民意,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和等待的出口。 虽然疑虑未完全消除,但“公投”这个颇有吸引力的建议,也暂时压制了躁动。 那几个煽动者面面相觑,眼神飞快地交流着。 他们只是想把杨难敌架在火上烤,却完全没料到杨难敌会直接掀了桌子。 杨难敌看着渐渐平静下来的广场,朗声道:“好!既然大家同意,那么我们就一周后,在此地,见分晓!现在,请各位有序散去,各自归家!感谢大家的信任!” 第五十一章 逆天的枝头 百姓广场的喧嚣暂时平息,杨难敌却没回办公室。 他站在台阶上,望着散去的人群,心头并无轻松。 被煽动的公众情绪,确实难搞啊! 看了看手表,已经到饭点了,是回家还是去食堂对付一口? 他正犹豫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急匆匆穿过广场边缘,朝他奔来。 是杨枝头和鲁铁。 “哥!”杨枝头跑得微微气喘,清秀的小脸上带着一丝急切,“‘穿杨’的合金枪管胚子熔炼出来了,淬火参数也优化了,刚性韧性和抗热疲劳都达标了!但…但精密部件的加工遇到了瓶颈!” 鲁铁跟在她身后,这位平日里雷厉风行的老工匠,此刻却眉头紧锁,一脸愁容,仿佛被什么天大的难题压弯了腰。 “遇到难题了?”杨难敌压下心头的烦闷,露出笑容,“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走,先去食堂,边吃边聊!天塌不下来。” 三人走进万民膳堂,正值饭点尾声,人已不多。 杨难敌熟门熟路地走向打饭窗口,点了三份标准套餐,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 杨枝头刚坐下,就迫不及待地摊开随身携带的草稿纸,上面画满了复杂的零件图和密密麻麻的公式:“哥,根据你提供的‘栓动式’原理图,击针、拉机柄、闭锁卡榫这些核心部件的形状和配合精度要求极高。尤其是闭锁卡榫与枪机框的接触面,还有击针通道的直线度……” 她纤细的手指在图纸上点着:“我们试了用你改进的铣床配合人工打磨,但现有的普通碳钢刀具磨损太快,精度无法稳定保证。用新造的铬钼合金钢做刀具,硬度是够了,可韧性差,加工我们自己做的铬钼合金胚件时,刀尖容易崩!” “好不容易磨出来的零件,公差波动太大,组装后要么卡滞,要么闭锁不严实,根本达不到你要求的千米外精准狙杀的稳定性!” 杨难敌扒拉了一口饭,仔细听着,眉头也微微皱起。 精密加工确实是目前最大的拦路虎。 他看向一直沉默着、食不知味地用筷子戳着饭的鲁铁:“鲁师傅,您经验最丰富,目前咱们工坊能达到的最高精度,大概是多少?” 鲁铁仿佛没听见,依旧低着头,机械地戳着碗里的饭粒,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鲁师傅?”杨难敌提高了点声音。 “啊?”鲁铁猛地回过神,茫然地抬头,接着重重叹了口气,放下筷子,“精度?杨公…那精度,它重要吗?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这个啊!” 鲁铁像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急切地说:“杨公!您怎么能…怎么能做那样的决定啊!公投?推选新国君?这…这简直是…千古未有啊!国君之位,岂能如此儿戏?万一…万一选出来个糊涂蛋,咱们仇池不就…不就全完了吗?” 他越说越激动,显然是憋了一路。 杨难敌放下筷子,半开玩笑地说:“鲁师傅您就放心吧,国君之位,有德有才者居之,我看您就挺合适!” 他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头:“您看,您德高望重,技术精湛,仇池的工业基石一大半是您带着人一锤子一榔头敲出来的。您要是当个‘鲁国公’我第一个给您投票,保管您高票当选!” “杨公!”鲁铁急得差点跳起来,脸更红了,连连摆手,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您…您就别拿老鲁我开玩笑了!这仇池国唯一的国君就是您,离了您,就得乱套!” 杨难敌摇摇头:“鲁师傅,如果一个国家,换了个国君便乱了套,那就说明这个国家制度大有问题,这个国家也毫无希望。” 听到这话杨枝头清澈的杏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她忽然插话:“哥,你是不是把仇池建成一个‘去国君化’的国家?无论谁当国君,甚至没有国君,国家都能自动良好地运转下去?” 杨难敌对着妹妹竖起了大拇指。 “枝头,理解得非常到位!没错,这就是我的一个…算是理想吧。我希望仇池的未来,是建立在完善的律法、公正的监督和高效的执行机构之上,而不是系于某一个人的英明或者昏聩。” 杨枝头得到哥哥的肯定,先是露出一丝浅笑,但随即秀眉微蹙,陷入了更深的思考:“那么…如果我们能设计出一种…一种拥有‘人智’的机器呢?” “它没有私心,绝对公正,只依据预设的规则和输入的信息进行判断和决策。由它来管理国家的日常运转,处理海量的数据和信息,制定最优的分配方案…这样,是不是就能真正实现‘去国君化’,甚至‘去人治’的完美国家了?” 杨难敌心里一颤。 逆天! 我妹,竟如此逆天! 竟然在没有任何现代信息科技熏陶的情况下,设想到了人工智能这个概念,而且还用于治国! 不是人!简直不是人!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枝头,你的想法…非常非常了不起!甚至可以说,你看到了未来的一种可能!这种智慧机器,或许真的有一天会被创造出来。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而现实:“想要造出这样的机器,我们现在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它需要更强大的计算能力、更复杂的逻辑结构、更精密的元器件…还有太多太多的未知领域需要探索。那是一条无比漫长,充满荆棘的道路。或许需要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的努力。” 他看向眼睛放光的杨枝头和一脸茫然的鲁铁,把话题拉回现实。 “眼下我们最重要的任务,还是脚踏实地把‘穿杨’造出来,这是咱们的基础!鲁师傅,您说对不对?” 鲁铁还是苦着脸,带着点哀求看向杨难敌:“杨公,您得答应老鲁我,您得继续当这个家!您要是撂挑子,我这心里没底,干活都没劲!” “您得给我个准话!只要您还在位一天,我鲁铁拼了这把老骨头,豁出命去,也一定把那些狗屁倒灶的精密配件给你磨出来!” “鲁师傅,您放心。实话跟您说吧,我还没打算把国君之位让出去,我之所以搞这次公投,是为了引蛇出洞,让那些躲在暗处造谣生事、煽风点火的人,自己跳出来!” “原来如此!” 杨枝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嗯,概率模型支持这一策略。主动降低自身势能,制造权力真空假象。” “根据人性贪婪和投机的基本假设,幕后操纵者为最大化自身利益,其采取行动暴露自身的可能性将显著提升,其行动轨迹的可观测性将达到峰值。” “哥,你是想用最小的成本,钓出最大的鱼。” “……” 鲁铁张了张嘴,看着杨枝头,又看看杨难敌,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 “……枝头姑娘,你…你还是别分析了,老鲁我听着就头疼!明白了!您二位运筹帷幄,老鲁我…我吃完饭就去磨配件!磨到头发丝那么准!” 第五十二章 鱼汤 一顿囫囵饭吃完,鲁铁一头扎回工厂,去攻坚那些要他老命的精密部件去了。 杨枝头抱着一摞计算草稿回了实验室。 杨难敌独自踱出食堂。 他眯起眼睛,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河面,想起了接下来该去见的人。 ...... 杨茂林的新钓位选在一处突出河岸的小石矶上,风景很不错。 鱼竿斜插在石缝里,他本人则盘腿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上,斗笠遮了半张脸,气定神闲,仿佛已与这山水融为一体。 杨难敌走到近前,脚步声惊动了这份宁静。 杨茂林微微抬头,脸上立刻堆起那种长辈特有的笑容。 “哟,是难敌啊?”他乐呵呵的,屁股纹丝未动,眼睛飞快地瞟了一下河面的浮漂,又落回到杨难敌身上。 “吃晚饭没?来来来,坐会儿。正好,二叔等会儿给你弄碗新鲜鱼汤,现杀现炖,包你喝了鲜掉舌头!” 杨难敌也不客气,随意地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瞥了一眼杨茂林脚边的鱼篓上。 竹篾编的篓口敞开着,里面除了清水荡漾,空空如也。 “鱼呢,二叔?就这还想请我喝鱼汤?您什么时候学会画饼了?” 杨茂林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兴致勃勃地指着浮漂,声音带着笃定:“瞧你这急性子!看见没?沉下去了!马上就上钩!你等着,肯定是条大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那鱼漂猛地往下一沉! “瞧见没!来了来了!”杨茂林立刻来了精神,一把抓过鱼竿,身体绷紧,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矫健。他口中念念有词。 “小样儿,劲头还不小!”手腕一抖,鱼竿弯成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 他娴熟地控线、溜鱼,动作一气呵成,颇有“钓神”风范。 一番“惊心动魄”的搏斗后,哗啦一声水响,“大鱼”被他奋力拽上了岸。 两人都定睛看去,赫然是一只湿漉漉的…破布鞋! 杨茂林的表情瞬间凝固。 杨难敌强揶揄道:“二叔,看来今天这顿新鲜鱼汤是喝不成了。还好还好,刚才已经在食堂吃过了。” 杨茂林脸上的尴尬一闪而逝,立刻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弯下腰抓起那只破鞋端详:“嗨!我说呢!怪不得这几天一直找不到我这双鞋,嘿嘿,现在物归原主了!” 他把那破鞋放在身旁,然后拍拍手看向杨难敌:“难敌啊,你亲自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找我?打发个人来叫一声不就行了?二叔还能不去?” 他边说边坐回大石上,重新摆弄鱼线,动作慢条斯理,目光却仿佛不经意地在杨难敌脸上扫过。 “倒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就是想找二叔您打听个人。” “哦?打听谁啊?二叔在仇池待了半辈子,熟人多得很。只要不是那些刚进来的流民,你说名字,二叔多半认识。” 杨茂林整理着鱼钩,头也没抬。 “仓储转运司的孙主事,孙兴业。” 杨难敌报出名字,视线落在杨茂林整理鱼线的手指上。 那手指停顿了极短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一瞬。 杨茂林抬起头,脸上露出几分适时的思索和恍然:“孙兴业?噢!他啊!” 他似乎很坦然,还带着点感慨:“说起来,他大表姑是我二姨夫的侄女,攀起来也算是沾着点拐弯抹角的亲戚。这不,我看这小子精明又肯干,正好仓储转运司那边缺个能管事的,就顺嘴在你面前提了一下,推举了他。怎么突然问起他?” “也没什么,就是司隶院那边有桩小案子,牵扯到了他。您也知道,司隶院办事规矩多,有些环节的审结报告需要我这个做国君的签批。所以想先找您做个背调,也省得我签字的时候心里没个底数。” 杨难敌说罢看向杨茂林,想从他脸上找出些破绽。 “司隶院?怎么?他怎么了?是仓储运转违规了?还是…犯什么错了?”杨茂林目光里是恰到好处的探询,表情十分自然。 没有破绽。 杨难敌眼中的疑惑转瞬而逝,接着轻咳一声笑道:“案子的事情,按照《保密条例》,我这里头好多细节也不方便细问细说,更不能外传,相信二叔您能理解。” “哦呵呵!对对对,保密!司隶院自有他们的章程,难敌你秉公处理就行。” 他又显出几分长者的仗义,甚至带着点替人担保的意味。 “孙兴业这小子嘛…跟我关系确实不错,逢年过节也走动走动。但说真的,平日里看着可正派一个人儿!办事也算稳重老实,挺会替上头分忧的那种人。会不会是搞错了?或者有些什么误会?” 他一边说,一边往鱼钩上挂饵。 杨难敌的笑容不变:“二叔看人的眼光自然不会有问题,我就是顺道一问罢了。司隶院做事有他们的程序,查是肯定要查清的。没事最好,要真有什么,那也是他自己的问题,定然与二叔无关。” 杨茂林干笑两声,手上挂饵的动作却稳得很。 他话锋一转,像是才想起来,语气带着长辈的关切和一丝责备:“对了,我今日来钓鱼的路上可听说了!你小子搞了个什么公投?想干嘛?想把祖宗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基业丢了?我可告诉你,这事儿我不同意啊!绝对不同意!” 杨难敌假装叹了口气,显出几分疲惫:“唉,二叔,您是不知道,这国君难当啊!” “难当也要当!想当年你爷爷的爷爷杨千万,带着咱们氐人千辛万苦才找到仇池山这方宝地扎下根来。你爷爷杨飞龙,更是呕心沥血,将咱们仇池从一个小部族发展成如壮大!传到你这儿,已经是第六任首领了!这位置,是祖宗基业,是万千族人的指望!岂是你想撂挑子就撂挑子的?!”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充满了家族大义。 “二叔教训得是。侄儿一时糊涂,只想平息众议。可这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想收是收不回来了。”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点促狭的笑容:“不如这样,二叔您德高望重,在族中威望也高,不如您也去竞选?侄儿我第一个投您一票!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胡闹!”杨茂林猛地站起来,鱼篓都差点被带倒。 “杨难敌!你简直是乱来!拿咱们仇池当儿戏!我……” 他话还没说完,杨难敌突然指着河面喊道: “二叔快看!漂动了!有鱼!” 第五十三章 贪饵的鱼 杨茂林的斥责瞬间卡在喉咙里,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抄起鱼竿。 “嘿!好家伙!”他低吼一声,开始娴熟地控线、溜鱼,鱼竿弯成惊心动魄的弧度。 一番激烈搏斗后,哗啦一声水响,一条足有半臂长的肥鱼被他猛地拽上了岸,在石矶上噼里啪啦地蹦跶! “瞧见没,我说什么来着,这可是正宗的河鲜翘嘴鲌,起码五斤往上!你小子刚才还不信!” 他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哈哈大笑,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二叔真乃神钓!侄儿佩服!”杨难敌竖起大拇指。 杨茂林弯腰拎起那只一直空着的鱼篓,特意在杨难敌面前晃了晃,篓底终于有了沉甸甸的实物感:“哈哈,运气来了挡不住!看来今天这新鲜鱼汤,你是有口福了!走走走,去二叔家,让你婶子现杀现炖,加两块老豆腐,撒点嫩葱花,那汤色奶白,鲜香扑鼻,包你喝了念念不忘!” 杨难敌仔细看着杨茂林那张写满了丰收喜悦和热情好客的脸,捕捉着他眉梢眼角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还是毫无破绽。 喜悦是真的,热情也是真的,仿佛之前关于孙兴业的话题,关于公投的激烈反对,都只是无足轻重的插曲。 莫非自己真的猜错了?二叔确实与此事无关? 他的推举只是出于亲戚情分,他的反对也只是出于对祖宗基业的担忧? 还是说…这条鱼来得太是时候,与他的情绪转换配合得天衣无缝,如同精心设计好的一幕戏? 他看了看杨茂林那张写满丰收喜悦的脸,带着点遗憾笑道:“哎呀,二叔,您这运气真没得说!这么大的鱼,炖汤肯定鲜美!可惜啊,我刚才在百姓食堂真吃饱了,肚子撑得溜圆,这会儿是一口汤都灌不下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做了个饱胀的动作,“这么好的鱼,您留着和婶子慢慢享用吧,别浪费了。改天,改天我一定专门来蹭二叔一顿好的!” 杨茂林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绽开得更大:“哈哈,好!那就说定了!改天!改天二叔给你钓条更大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渔具,仿佛刚才那条鱼的出水,彻底驱散了所有阴霾。 杨难敌微笑着告辞:“行,二叔您慢慢收拾,我先回去了。百姓大会筹备在即,还有不少琐事。” “哎,好,好!你忙你的,正事要紧!”杨茂林头也不抬地应着,专心致志地解着鱼钩。 杨难敌转身,沿着河岸往回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笼罩在河边那个看似专注钓鱼的身影上。 直到杨难敌的背影完全融入河岸转弯处的树影,消失不见,杨茂林脸上那热情洋溢的笑容才如同退潮般迅速淡去,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再看鱼篓中的鱼,只是盯着河面,眼神幽深。 没过多久,一个胖乎乎的人影从河岸不远处的芦苇丛后闪了出来,正是仓储转运司的孙主事孙兴业。 他快步走到杨茂林身边,压低声音:“二爷!杨公他……” “这次的事,暂且作罢。”杨茂林眼睛依旧看着水面,“让你手底下那些嘴巴不牢靠的、手脚不干净的,都给我安分点!别再煽风点火了!广场上的人,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都散了!” 孙兴业一愣,脸上满是错愕和不甘:“二爷!这…这是为何啊?那杨难敌自己都提出公投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咱们正好可以借机把他踢下国君之位!您老德高望重,只要您登高一呼……” 杨茂林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孙兴业那张写满急切和野心的脸上。 他先是咧开嘴,露出了一个非常欣慰的笑容,甚至还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孙兴业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对方晃了晃。 “兴业啊,你说得对啊!”杨茂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赞许,“说得太对了!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哈哈哈!千载难逢!” 孙兴业被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弄得有点懵,但看到杨茂林笑得如此开怀,脸上也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跟着呵呵笑了起来:“二爷英明!只要您……” 他的笑声和奉承戛然而止。 因为杨茂林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快得像变脸。 “英明?”杨茂林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英明个屁!孙兴业,你是猪脑子吗?!” 孙兴业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褪尽,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千载难逢的机会?”杨茂林往前逼近一步,气势迫人,“我要是现在听了你的蠢话,抓住这个机会跳出来,你以为那杨难敌会怎么样?他会鼓掌欢迎?然后乖乖把位置让给我?” 他冷哼一声,语气充满了嘲讽:“那小子今天来,就是来探我的底!来给我下饵的!他敢掀桌子搞公投,就是挖好了坑等着人往里跳!我要是真顺着杆子往上爬,去争这个位子,那就是自己把脖子伸到他铡刀底下!等着被他拿着司隶院那把快刀,连带着你们这群蠢货,一起连根拔起,剁碎了喂鱼!” 他指着地上那条还在微弱挣扎的鲤鱼,声音森冷:“看见没?贪饵的鱼,就是这个下场!” 孙兴业被骂得面无人色,连声说:“那...那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我那好侄儿已经怀疑到你头上了,说不定正在查你的底,赶紧把没擦干净的屁股擦干净,不要给司隶院留一丝线索!听懂了吗?” 孙兴业哪里还敢说半个字,连连点头,连滚爬带地消失在芦苇丛深处。 杨茂林看都没看孙兴业离开的方向,仿佛只是随手拍走了一只聒噪的苍蝇。 他弯下腰提起竹篓,将刚刚钓起的翘嘴鲌倒回了河里。 拿起鱼竿,慢悠悠地挂上新的饵料,甩了出去。 河面荡开一圈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五十四章 挖深壕 筑碉堡 千里之外,弘农郡城下。 杨坚头叉着腰,小身板挺得笔直,站在一个临时堆起的土包上,活像个经验老道的包工头。 他手里挥舞着一张画得密密麻麻的羊皮地形图,声音洪亮得穿透了风声: “甲字营!你们负责的这段,再往深里挖半尺!对,战壕底部必须保证能站直了露半个头!乙字营!你们那儿的胸墙垒歪了!歪了懂不懂?重新砌!要直!要厚!能顶住投石机那种!” 他指指点点,唾沫横飞。 下面几千名汉赵士兵,个个灰头土脸,正挥舞着铁锹、锄头,吭哧吭哧地埋头苦干。 他们在离弘农城墙五百米左右的地方,依据地形起伏,正挖掘一条蜿蜒曲折、深达丈余的巨大战壕。 挖出的泥土又被迅速堆砌在壕沟内侧,形成一道土石混合的坚实胸墙。 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用粗木、土袋和仇池提供的速凝水泥加固的突出部,形似一个个小小的碉堡雏形,里面预留了射击孔。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动作麻利点!”杨坚头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穿透力,“记住我们的口号——”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吼出:“东风吹!战鼓擂!” 底下数千条汉子条件反射般齐声应和,声音震得远处的弘农城墙似乎都在抖:“这个世界到底谁怕谁!” 杨坚头满意地点头,继续喊:“多流汗!” 士兵们吼:“少流血!” 杨坚头:“挖深壕!” 士兵们:“筑碉堡!” 最后一句,杨坚头几乎是蹦起来,十分得意地喊道:“一切反动派都是——” “纸老虎!!!”数千人齐声咆哮,声浪滚滚,直冲云霄。 那气势,与其说是军队口号,不如说是大型工地团建。 不远处的临时指挥棚下,挂名将军刘胤,早已不是那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倒像个老农,正捧着个热气腾腾的陶杯,美滋滋地啜饮着仇池那边弄来的龙园茶。 他听着那震天响的口号,看着自己手下兵卒在杨坚头指挥下挥汗如雨,非但没有丝毫被“夺权”的恼怒,反而一脸惬意。 他现在已经彻底服了。 意识层面的服。 自从上次函谷关一战之后。 他又多次目睹杨坚头带着五千汉赵兵和五百仇池兵,与石赵大军各种风骚走位,极限拉扯。 把石虎的军队玩得团团转。 几天下来,敌方损失不小,而己方战损是零。 “舒坦!真他娘的舒坦!” 刘胤咂咂嘴,对旁边一个愁眉苦脸的副将感慨。 “你看,咱们的人只管埋头干活,连根箭毛都碰不着!石虎那疯狗缩在城里,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这叫什么?这就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杨小将军,神人也!” 副将看着自家将军这副甩手掌柜的模样,忧心忡忡地低声道:“将军……您就不觉得……咱们的兵……都快变成他杨坚头的兵了吗?您听听这口号喊的……” 刘胤斜睨了他一眼,嗤笑道:“你个呆瓜!谁能让弟兄们少流血、打胜仗,他们就听谁的!让他们都听你的?你行吗?你带得动吗?你能让石虎那十万大军吃瘪吗?” “你瞧瞧,石虎吃了亏,现在都龟缩回城不敢出战了!” 他拍了拍副将的肩膀,语重心长,“安心喝你的茶吧!” 副将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悻悻地端起茶杯。 然而就在这时,弘农城方向陡然传来一阵沉闷而急促的号角声! “呜——呜——呜——” 紧接着,紧闭的城门轰然洞开!吊桥重重落下!一队队披着重甲的石赵步卒,在少量轻骑的掩护下,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汉赵军正在构筑的工事猛扑过来! 目标直指几个刚刚立起框架、尚未完全合拢的碉堡! “敌袭!石虎袭营!”瞭望塔上凄厉的警报划破长空。 刚刚还在口号震天的工地瞬间大乱!许多正在挖土砌墙的汉赵士兵下意识地丢掉工具,慌乱地去抓放在一旁的刀枪盾牌。 “慌什么!”杨坚头异常镇定,通过简易的扩音喇叭响彻全场,“所有人!按照操练!进壕!上墙!守好自己的位置!没进碉堡的,依托胸墙!弓弩手准备!仇池卫队!火力压制!” 他的命令清晰而迅速。汉赵士兵毕竟训练有素,短暂的慌乱后,立刻反应过来,纷纷跳进挖好的深壕,依托着土石胸墙,张弓搭箭。 那十几个已经初步建好、里面全是仇池的步枪手,射击孔瞬间探出了黑洞洞的枪口。 石赵的突袭步卒速度极快,重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 他们显然吸取了上次河滩惨败的教训,队形比之前疏散许多,试图减少伤亡。 “稳住!放近了打!”碉堡里传来仇池老兵沉稳的指令。 三百米…二百五十米…二百米米! “打!” “砰!砰!砰!”步枪清脆的点射声率先响起。 “突突突突突——!”紧接着,自动步枪那令人心悸的、如同撕布般的连续爆鸣瞬间压倒了其他一切声响! 冲在最前面的石赵重甲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尖刺的钢铁之墙!精良的甲胄在自动步枪的近距离攒射下脆弱得如同纸糊! 火星四溅,甲片崩飞,沉闷的入肉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冲势最猛的几排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齐刷刷地扑倒在地,将后面的人绊倒一片。 一个冲得太猛的石赵百夫长,眼睁睁看着前面同伴的甲胄被瞬间打穿几个大洞,鲜血狂飙,吓得他脚下一滑,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啪叽”一声摔了个狗啃泥,头盔都滚出去老远,露出锃光瓦亮的光头,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另一个小队试图利用同伴尸体做掩护往前爬,结果被碉堡里精准的点射打得抱头鼠窜,慌不择路间,几个人撞在一起,滚作一团,其中一个倒霉蛋崴了脚,用听不懂的羯胡语哇哇乱骂。 还有一匹受惊的战马拖着背上的轻骑兵在阵前乱窜,那骑兵死死抱住马脖子,被颠得七荤八素,头盔歪斜,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嗷嗷”声,引得汉赵战壕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哈哈!看那光头!” “快瞧那个抱马脖子的!他是在骑马还是被马骑啊?” “省省力气吧羯狗!再冲也是送死!” 石赵这次试探性的突袭,在仇池自动步枪构筑的死亡火网和汉赵士兵的哄笑声中,仅仅持续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丢下几十具奇形怪状的尸体和几个在地上哀嚎打滚的伤兵,便如同潮水般狼狈不堪地退回了城门洞里。 沉重的城门再次轰然关闭,只留下城外一片狼藉和汉赵阵地上此起彼伏的嘲笑声。 刘胤端着茶杯,乐得直拍大腿:“哈哈哈!痛快!真他娘的痛快!杨小将军,你这碉堡战壕,神了!” 杨坚头从指挥位置跳下来,走到刘胤面前,小脸上却没什么笑容,反而带着一丝凝重。 “刘将军,先别高兴太早。” “哦?石虎的兵不是被打得丢盔弃甲吗?有何不妥?”刘胤不解。 杨坚头指着远处紧闭的城门,“人是打回去了,但石虎的战术变了。之前他恨不得一口吞了我们,现在却搞这种小股部队的袭扰。” 他顿了顿,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忧虑:“他们人多,能白天晚上不停地骚扰,但咱们得睡觉啊!长此以往,士兵疲惫,就算有这些枪,也会坚持不住。让石虎找到什么破绽发起大规模强攻,后果不堪设想。” 刘胤脸上的笑容也消失:“这石虎,学精了啊!那…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主动出击?咱们这点兵也没法攻城啊!” 杨坚头摇了摇头。 “我们要做的,就是等。” “等?”刘胤一头雾水,“等什么?” 杨坚头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狡黠:“等我哥的消息。” 第五十五章 办公室恋情 仇池,杨难敌书房。 萧墨衡秀气的眉毛紧锁着,将一份报告递给他。 “杨公,司隶三处对广场煽动者进行了紧急排查。” “重点筛查了那七名带头闹事的。” 她将卷宗放在杨难敌桌上,语速很快,条理分明: “初步核查结果如下:粮库调度员王为,涉嫌利用职务之便,多次虚报损耗,贪污粮券四十二张; “木工坊管事李牙,在采购移山甲工程木材时,收受山外木材商贿赂,以次充好,差价中饱私囊; “矿工代表赵顺,利用其子在前次事故中轻伤之机,伙同医馆学徒伪造重伤证明,骗取额外抚恤金三次...” 她一连报了七个人的名字,都是些利用手中微末权力或钻制度空子贪图蝇头小利的勾当。 “这七人,经济问题确凿,当罚,司隶院已启动相应程序。煽动行为本身,因法无明文禁止此类集会言论,暂无法追究刑责。”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明显的不甘:“但是,再往下深挖,试图将他们与孙兴业建立直接联系...线索就断了。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杨难敌接过报告,随手翻了翻,脸上没什么意外,反而点了点头:“嗯,跟我想的一样。” “跟你想的一样?” 萧墨衡十分不解。 “杨公早就知道会这样?” “因为我去找过杨茂林。”杨难敌放下报告,语气平静。 “跟他提了一嘴孙兴业,还有司隶院在查他的小案子。” 萧墨衡瞬间明白了,有些气愤道:“杨公!你……你怎么能直接去找他?这不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他我们在查他,在怀疑他吗?打草惊蛇啊!” “对,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我们在查他。我就是想打草惊蛇。” “为什么?!这只会让他藏得更深,把所有痕迹抹得更干净!就像现在这样!” 杨难敌站起身,踱步到窗前,看着外面百姓大楼在暮色中的轮廓。 “自从黑风口那件事发生,我就开始怀疑我这个二叔。” 他转过身,眼神深邃:“可我到现在,也看不透他真正的底牌,更摸不清他在仇池这张网里,到底织得有多深,牵扯了多少人。” “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如果我现在就凭着这些捕风捉影的怀疑,直接跟他翻脸摊牌…结果多半是两败俱伤。” 萧墨衡急切地反驳:“我们有完善的法度!我们有忠于你的军队!只要找到他的罪证,铁证如山!司隶院就能将他绳之以法!我们……” 杨难敌摇了摇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墨衡。” “仇池现在看似欣欣向荣,实则根基未稳,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制度革新。这个时候若是爆发的内斗,国家必乱。我不能冒这个险。” 萧墨衡看着杨难敌沉静而带着忧虑的侧脸,心中的不解和急躁渐渐平息下去。 她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国君,在看似玩世不恭的表象下,有着远超年龄的深沉思虑和对这个国家最根本的责任感。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倾向于信任他的判断。 “那……我们该怎么办?” 杨难敌手指轻轻敲了敲卷宗:“查不到孙兴业,没关系。把这些人的问题查清楚就行,该罚的罚,该公示的公示。让百姓看看,这些喊着为民请命的家伙,自己屁股底下有多脏。” 萧墨衡点点头:“嗯,这几个人的问题,我知道该怎么处理。我只是在想,杨茂林的问题怎么办,总不能任由他蹲草丛里吧...” 杨难敌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兴味:“萧司隶也知道蹲草丛?看来平日里听我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听得不少啊?” 萧墨衡被他看得心头一跳,她辩解道:“身为司隶,了解国君言行习惯,亦为职责所系!况且....” “...杨公说的有些词句,听着确实挺有意思......” 这番带着点强词夺理又暗含坦诚的话,让杨难敌心头莫名一动。 她圆润的脸颊微红,杏眼含嗔却又努力保持正经的样子,让他有些心猿意马,竟有种办公室恋情的错觉。 “萧司隶,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难敌看着萧墨衡因紧张而微微睁大的眼睛,说出了一句很欠揍的话:“你现在...是在对我用那特殊技艺——惑神引吗?” “杨!难!敌!”萧墨衡瞬间炸毛,刚才那点微妙的氛围被击得粉碎! 她圆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像熟透的蜜桃。羞窘和愤怒交织,让她几乎又要将手中的笔记本扔向那张可恶的笑脸! 就在她即将付诸行动的瞬间—— “笃笃笃!”一阵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恰到好处地响起,打断了室内一触即发的“战火”。 两人都像被按了暂停键。 杨难敌立刻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瞬间恢复了国君的沉稳。 “进。” 萧墨衡也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门的方向,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和呼吸,努力将脸上的红晕压下去,只是那微微起伏的肩膀,还是泄露了她此刻的羞愤难平。 门被推开,张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是那副介于沉稳与不靠谱之间模样,脸上还带着兴奋,丝毫没发现办公室内的异样。 “烈子,你来得正好!”杨难敌走过去揽住张烈的肩。 张烈这时注意到一旁的萧墨衡,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开口:“咦?萧司隶也在?你这是...脸怎么这么红?屋里很热吗?” 杨难敌眼疾手快,捧住张烈的脸,强行把他的视线从萧墨衡身上掰了过来,正对着自己。 “烈子,瞧你这眉毛都快飞起来了,何事开心,说来听听!” 张烈立刻想起正事,脸上的兴奋劲儿又回来了:“对对对!杨公!天大的好消息!鲁师傅那边...” 杨难敌眼睛猛地一亮。 “成了?!这么快就搓出来了?!” 张烈用力点头:“鲁师傅和枝头小姐那边...穿杨的核心部件...您快过去看看吧!” “好!”杨难敌猛地松开张烈的脸,立刻转身看向萧墨衡。 “墨衡,走!本公带你看个好东西!” 萧墨衡此刻脸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称呼和转变弄得又是一阵不自在。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司隶的威严,在背后狠狠瞪了杨难敌一眼,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第五十六章 穿杨将至 仇池山深处,一片被群山环抱、地势隐蔽的开阔谷地被临时辟为绝密靶场。 这里只有杨难敌、杨枝头、鲁铁、萧墨衡、张烈以及寥寥几名签署了最高等级保密契约的机械工程师在场。 气氛凝重而充满期待。 杨难敌从鲁铁那双布满老茧、沾满油污的手中接过一个修长、沉重、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物件。 它被深灰色的帆布包裹着,只露出精密的枪管和部分结构。入手沉甸甸的,远超寻常火铳。 “……这枪可真沉啊!”杨难敌掂量着,眼中却满是炽热的光芒,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冰冷的金属,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毁灭力量。 鲁铁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疲惫与亢奋交织的光芒,他嗓子有些沙哑地介绍道:“杨公,这是枝头小姐反复计算、设计,我们几个老家伙带着徒弟们,没日没夜,用您说的‘地脉之心’熔炼出来的特种合金钢,一点一点手工磨出来的!” “枪管用的是无缝工艺,内部膛线是枝头小姐设计的新式样,缠距都经过精确计算!这枪托是上好的胡桃木,反复浸油烘干,防变形……” “每一个零件,都磨了不知道多少遍,用卡尺量了又量……” 他指了指自己深陷的眼窝和袖口洗不掉的油污,“做梦都在磨砂轮!” 杨难敌看着鲁铁憔悴却异常明亮的脸庞,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由衷赞道:“没想到啊,鲁师傅!你还真能把这‘穿杨’给磨出来!这玩意儿,可比图纸上看着带劲多了!” 鲁铁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带着铁匠特有的自豪:“我是个铁匠!打小听着欧冶子铸剑的传说长大!做梦都想亲手锻造出一柄让天下人惊叹的神兵!” “今日……嘿,今日老鲁我算是圆梦了!这把穿杨,就是我鲁铁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 杨难敌目光灼灼地看着手中这件超越时代的杀器,十分肯定地告诉鲁铁:“鲁师傅,你早已超越了欧冶子!他铸的是君王之剑,你造的,是改写战争规则的神兵!” “这把穿杨,可比欧冶子打造的什么鱼肠、巨阙、湛卢加起来都厉害百倍!”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环视众人:“光说不练假把式!接下来,我们就来试试这神兵利器的威力,到底配不配得上穿杨这个名字!” 张烈早已跃跃欲试。 作为仇池公认的第一神枪手,他当仁不让地上前,郑重地从杨难敌手中接过了沉甸甸的“穿杨”。 他迅速检查枪械状态,动作流畅而专业,眼神锐利如鹰。 “枝头,你去给张烈当观察员。”杨难敌将简易光学测距仪和风速风向仪递给她。 “我吗?”杨枝头有些不自信。 “我相信你一定能胜任。”杨难敌笑着说。 “好的哥,我试试!” 杨难敌拉着萧墨衡退到安全掩体后,指着千米之外山坡上预先设置好的几个目标点——那里插着几个空玻璃瓶,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小得几乎肉眼难辨。 “墨衡,等着瞧吧,”杨难敌的声音带着强烈的自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见证奇迹的时刻,就要到了!” 张烈在预设的狙击点卧倒,身体如同磐石般稳定。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将脸颊轻轻贴在冰冷的胡桃木枪托上,透过那倍率惊人的光学瞄准镜,锁定了千米之外那个小小的玻璃瓶。 砰! 第一枪射出!巨大的后坐力让张烈强壮的肩膀也微微一震。枪声在山谷中回荡,异常沉闷有力。 远处山坡上,目标瓶子纹丝不动。子弹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张烈眉头微皱,迅速拉动枪栓,退壳、上膛。 砰! 第二枪!依旧毫无动静。 张烈再次调整姿势,呼吸更加绵长。 砰! 第三枪!瓶子依然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 杨难敌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他扒着掩体边缘,伸长脖子看向目标点,又看看趴在那里纹丝不动的张烈,忍不住压低声音喊道:“张烈!你小子关键时刻能不能给我长点脸?!打准点啊!” 距离太远,风声也大。张烈似乎听到了喊声,但没听清具体内容。 他微微侧头,扯着嗓子大声回应:“杨公!你说什么?打你脸?!不行不行!这可使不得!” 掩体后的杨难敌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赶紧摆手,气急败坏地喊:“不不不!不是打我的脸!是让你打准点!打瓶子!瓶子!” 旁边的萧墨衡看着这鸡同鸭讲的一幕,又看看远处纹丝不动的瓶子,再看看杨难敌那副面子上挂不住的窘迫样子,之前被他戏弄的羞恼似乎找到了宣泄口。 她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轻声说道:“杨公,这就是干扰射手的下场。保持安静,相信专业人士。” 杨难敌被噎了一下,只能悻悻地闭嘴,把希望寄托在杨枝头身上。 杨枝头仿佛没听见这边的插曲,她冷静地报出观测数据:“距离:一千零二十米。风向:东南偏东。风速:三级,约每秒四点五米。湿度:偏高。子弹落点偏移……修正参数:密位上调3,方向向左修正0.5。” 她的声音清晰、平稳,每一个数据都如同冰冷的公式,精准地传递到张烈耳中。 张烈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根据杨枝头报出的数据,熟练地旋转瞄准镜上的调节钮。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呼吸再次变得悠长而平稳。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只剩下瞄准镜里那个被十字线牢牢锁定的、反射着刺眼光芒的小点。 他屏住呼吸,食指均匀而缓慢地施加压力。 砰! 第四声枪响!声音似乎与前几次并无不同。 但这一次,掩体后的观察者们,都在望远镜筒里清晰地看到,千米之外,山坡上那个小小的光点——那个玻璃瓶——瞬间炸裂开来!化作一片晶莹的碎片,在阳光下如钻石般四散飞溅! 短暂的寂静。 随即是压抑不住的惊呼! “中了!打中了!”一个年轻的工程师激动地跳了起来。 “我的天!真的打中了!那么远!”另一个工程师声音都在发颤。 鲁铁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片破碎的反光点,嘴唇哆嗦着,喃喃道:“成了……真的成了……我磨那些零配件的时候,手都在抖……我就知道,能成!一定能成!” 萧墨衡也掩住了微张的嘴,杏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千米之外,一击必杀! 这完全超出了她对武器的认知! 她下意识地看向杨难敌。 杨难敌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瞧见没,这就是穿杨!真正的百步穿杨!不,现在是千步穿杨,哈哈哈!” 张烈从狙击点站起身,抱着沉重的武器,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向这边用力挥了挥手。 杨难敌大步走过去,重重拍着张烈的肩膀,又看向疲惫却兴奋的鲁铁和沉静的杨枝头:“干得漂亮!你们立了大功!”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张烈递回的“穿杨”,再次感受着它的分量和冰冷,眼中闪烁着猎人看到顶级猎枪般的光芒。 他转头看向鲁铁,带着一丝热切和期待问道:“鲁师傅,这宝贝……能量产吗?” 刚才还沉浸在巨大成功喜悦中的鲁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杨公!您……您就饶了老鲁我吧!就这枪管!您知道我们报废了多少根才弄出这一根勉强合用的吗?” “还有这瞄准镜!那镜片稍微有一丁点不平,一丁点气泡,看出去就是歪的!这根本不是打铁造枪,这是在造仙器啊杨公!” “您要量产……除非您再给我变出十个枝头小姐,一百个比我手艺还好的老匠人,再让玻璃厂那帮老兄弟多长十双眼睛出来!不然……不然您就是把老鲁我榨成汁,也弄不出第二支一模一样的了!” 看着鲁铁那张写满“臣妾做不到”的苦瓜脸,杨难敌也意识到自己有点操之过急。 他哑然失笑,拍了拍鲁铁的肩膀:“好好好,是我心急了,量产的事以后再说。这把穿杨,就是我们的镇国神器!独一无二!”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冰冷的枪身,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张烈,给杨坚头发加密电报!告诉他,穿杨将至!” 第五十七章 百姓大会(上) 百姓广场中央,象征公义的石鼓前,临时搭建的高台肃立。 广场上人头攒动,比前几日游行示威时更为拥挤。 高台上,司隶院院长陈邈立于中央,两侧是神情肃穆的司隶们,包括脸色依旧紧绷的萧墨衡。 巨大的公示板竖立在他们身后,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文件、图表、签批记录—— 关于援助汉赵的六千担粮食来源、去向、换取矿藏的价值评估; 关于飞地建设的选址依据、成本核算、长远规划; 关于并州矿山的勘探报告、开采权协议、运输路线安全保障; 关于道路建设占地补偿的详细清单与支付凭证…… 事无巨细,纤毫毕现。 陈邈的声音透过简易的电喇叭,清晰而平稳地传遍广场: “诸位百姓!今日百姓大会,依杨公提议及诸君同意,司隶院将就近日舆情所关切之所有事项,进行详尽公示与说明!此为仇池立国之本——公开、透明、受监督!” 他指向公示板:“所有文件、账目、评估报告,皆已在此!司隶院同仁将逐项宣读,并接受现场质询!任何疑问,皆可提出!”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数据与逻辑的海洋。 司隶们轮流上前,逐条宣读公示内容,声音洪亮清晰。 一些懂财务的商人、参与过工程的工头、矿上的老把式,开始认真倾听,不时低声交流,有人频频点头,有人面露恍然。 然而,隔行如隔山。 对于更多普通百姓,尤其是那些满腔热血、尚未真正参与社会分工的年轻学子们,那些复杂的数字、专业术语、冗长的文件链条,如同天书。 “粮食总产量百分之五点七?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只看到粮库往外运粮!” “价值评估?谁知道他们怎么评估的?说不定那些石头根本不值钱!” “程序流程?签字盖章?谁知道是真的假的?说不定都是串通好的!” “说来说去,还不是牺牲我们仇池子弟去巴结汉赵皇帝?事实摆在眼前!” 质疑声起初零星,渐渐汇聚成嗡嗡的声浪,尤其是在学生群体中发酵。 他们的逻辑简单而直接:仇池子弟死了,粮食运出去了,汉赵在打仗,这就是卖国!程序再漂亮,也掩盖不了这个事实! 杨难敌坐在旁听席,看着台下那些被情绪裹挟、拒绝理性思考的面孔,心中一阵无奈。 他想起了前世网络上那些罔顾事实、只凭情绪宣泄的暴民,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投向台上那个正在努力解释的身影。 此刻,轮到萧墨衡解释飞地建设前期投入与长远收益的平衡问题。 她正试图用更通俗的语言说明工业布局的战略意义,却被台下越来越大的质疑声打断。 “司隶院包庇!” “程序都是骗人的!” “我们不听这些!我们要公道!要杨公给个说法!” 萧墨衡的声音被打断数次,她深吸一口气,秀气的眉头紧锁。 连日来的压力、对真相被漠视的愤怒、对煽动者的痛恨,终于在这一刻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她猛地一步上前,几乎抢过了陈邈手中的电喇叭,清脆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锐利和一丝被逼到角落的烦躁: “公道?公道就在这些白纸黑字上!就在这些签了名盖了章的程序里!我们司隶院把心剖开给你们看,把账本摊在太阳底下晒!你们还要什么公道?!” 她指着公示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叫嚷得最凶的面孔,语速快如连珠: “数据摆在这里!所有的流程我们都公示过!所有的文件都有签字盖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们看不懂?没关系,可以问!可以学!但你们在做什么?你们在闭着眼睛喊!捂着耳朵闹!用情绪代替思考!用臆测代替事实!” 她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种近乎刻薄的锋利: “脑子不好使,就去医馆找大夫治!眼睛有问题,就去配副眼镜看清楚!别在这里上下嘴皮子一碰,就颠倒黑白,恣意污蔑!” “轰——!” 整个广场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台上的陈邈和其他司隶,更包括旁听席上的杨难敌! 杨难敌眼睛瞪大,嘴巴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站在高台边缘、像只炸了毛的小狮子般愤怒又倔强的身影。 他完全没想到,平日里虽然耿直较真但始终恪守礼仪的萧墨衡,竟然会在百姓大会上,对着万千民众,爆发出如此……犀利的言辞! 短暂的死寂后,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的反弹! “司隶院骂人!!” “她骂我们脑子有病!眼睛有病!” “包庇!赤裸裸的包庇!” “司隶院跟杨公是一伙的!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撤销司隶院!!” “选新国君!立刻选新国君!!” 人群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刚刚稍有平息的质疑,被这句话彻底引爆,转化成了对司隶院权威的彻底否定和对杨难敌更强烈的驱逐诉求!声浪排山倒海,几乎要将高台掀翻! “静一静!!!” 一声沉稳如洪钟的断喝,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陈邈重新拿回了电喇叭,他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锐利的目光扫视全场,声音穿透嘈杂: “诸位!稍安勿躁!你们要选新国君?好!但选之前,请你们自己看一看,今天这百姓大会上,你们的人,都到齐了吗?!”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喧嚣声下意识地减弱了几分。 人们相互张望,左顾右盼。 “咦?粮库的王调度呢?游行那天他喊得最凶,今天怎么没来?” 一个粮库工人疑惑地大声问。 “工坊的李牙管事?他不是说要来讨说法吗?人呢?”一个工坊的工匠喊道。 “矿上的赵顺代表!他说他发烧了来不了!”一个矿工嚷道。 “还有我们学生会的副主席魏海!他好几天没露面了!今天也没来!”学生群里也有人高呼。 这些名字被一一喊出,人群开始骚动不安。 正是这几个人,在游行示威时冲在最前面,是他们组织串联,是他们带头喊口号,是他们将“卖国契”的疑虑深深植入众人心中!他们是民意沸腾的“领袖”! 第五十八章 百姓大会(下) 人群又开始哄闹起来。 “他们人呢?!这么重要的公投大会,他们怎么能不来?!” 质疑声开始转向这些缺席者。 陈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揭露真相的力量:“他们之所以没来,不是病了,也不是忘了!是因为——他们心虚了!” 他猛地一挥手,身后两名司隶立刻展开几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文件。 “经司隶院严密调查,现已查明!”陈邈的声音如同宣判: “仓储转运司调度员王为,利用职务之便,伙同他人,多次克扣、倒卖万货公廨平价粮油配额,制造短缺恐慌!反将短缺之责栽赃给援助汉赵一事上来!” “工坊管事李牙,收受外来商队贿赂,泄露工坊内部图纸,造成技术外流风险!” “矿工代表赵顺,夸大捏造工伤事故,伙同医务人员造假病历,违规报销工伤赔偿!” “学生代表魏海,在学堂内长期利用学生会职权,霸凌殴打同学,将同学打成重伤,为掩盖这些事情,其家长贿赂了学堂教导主任!” “还有后勤仓储员家属陈某...” 每一条罪状宣读出来,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广场上! 人群彻底懵了!刚才还汹涌的愤怒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取代! 这时陈邈转身示意,禁卫将王为、李牙、赵顺、魏海等七人押上高台。 他们个个面如死灰,王为更是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陈邈将一沓沓盖着鲜红印章的卷宗、单据、证人笔录举到他们面前: “王为!粮库出库单据与平价粮配额账目严重不符,倒卖赃款藏于你妻舅家灶台下,人赃并获!你可认罪?” “认…认罪!小人该死!克扣粮油…倒卖…栽赃给援助粮…句句属实!”王为瘫软在地。 “李牙!晋国商队‘福瑞号’掌柜已招供,银钱贿款藏于你家后院槐树第三块石板下,图纸泄露清单在此!认罪否?” 李牙面无人色,抖如筛糠:“认…小人认罪!收了五十两…泄了…泄了水车轴承图…” “赵顺!伪造的‘重伤’病历与医馆王大夫的证词在此!你伙同其虚报工伤,诈取抚恤!可认?” 赵顺噗通跪下,涕泪横流:“认!小人一时糊涂…想多弄点钱给儿子看病…是假的!都是假的!” “魏海!被你打断三根肋骨的刘生就躺在医馆!教导主任已供出收受你家三百贯钱掩盖此事!铁证如山!还有何话说?” 魏海眼神桀骜却难掩恐慌,最终低头啐出一口唾沫:“…打了!怎样?给钱平事,学堂里都这么干!” 陈邈目光如炬扫过七人:“尔等供述,与司隶院查证完全吻合!证据链完整无缺!若有异议,十五日内可向百姓法庭提起上诉!”七人垂首,再无一人敢言半句异议。 整个百姓广场,陷入一片死寂。 原来!原来他们视为领袖、为他们“仗义执言”的人,竟是蛀虫!是骗子!是霸凌者! 是利用他们的焦虑和信任谋取私利的败类! 巨大的哗然席卷广场!愤怒的矛头瞬间调转: “王八蛋!原来是他们搞的鬼!” “我们被骗了!被当枪使了!” 悔恨、愤怒、羞愧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 许多人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台上。 陈邈看着台下情绪的转变,沉声道:“诸位!煽风点火者已被揪出!真相已然大白!那么,按照之前的约定,我们现在开始,投票推选新的国君!有人集体推荐吗?” 广场上一片死寂。 众人面面相觑,刚才还喊着要选新国君,此刻却无一人敢出声。 经历了这场风波,谁还敢轻易接这个位置?谁又能服众? 冷静下来一想,谁能比杨公做得更好? 陈邈等了几息,再次开口:“那么,有人自荐吗?” 依旧无人应答,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旁听席上,一个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是杨难敌。 他脸上带着平静,走到台前,从陈邈手中接过电喇叭,声音平和而清晰地传遍鸦雀无声的广场: “既然无人推荐,也无人自荐……那我,杨难敌,自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羞愧、或茫然、或期待的脸庞。 “陈院长,”他转向陈邈,“既然无人竞争,是否意味着我这个国君就无需再选了?” 陈邈立刻躬身,斩钉截铁:“自然!国君之位,非您莫属!何须再选?” “不,有这个必要。”杨难敌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新的任期。” “选,是让每一位百姓都记住,这权力是大家赋予的,需要时刻接受监督。不选,那今日大会,便失去了它的意义。” 他再次面向众人,举起了电喇叭:“竞选的话…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豪言壮语。治理国家,靠的不是口号。就给大家念一首我喜欢的词吧,或许能表达一点我的心境。” 他清了清嗓子,用清晰而带着一丝悠远的声音念道: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词句清朗,意境深远。那凌寒独放、报春不争、笑看烂漫的梅花意象,仿佛一道清泉,涤荡了广场上所有的喧嚣与戾气。 许多人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字字句句,却莫名感受到一种历经风霜后的从容与坚守。 念罢,杨难敌放下电喇叭,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甚至有点孩子气的笑容,对着台下挥了挥手: “好了,词念完了。竞选发言结束。买点新鲜菜回家吃饭去咯!” 他转身,步履轻松地走下高台,张烈赶紧跟了上去。 二人在成千上万双眼睛的注视下,朝着百姓大楼后面的生鲜超市方向,悠然走去。 身影刚转过大楼拐角,杨难敌那副世外高人般的淡然瞬间垮塌,他贴着张烈的耳朵问道:“怎么样,本公装的逼还到位吧?” 张烈猛地点头,满嘴彩虹屁:“主公装的逼,圆润、丝滑、炸裂...简直是教科书式的典范!” “有那么好?没有吧?”杨难敌还在假装自谦。 张烈努力摇头晃脑,组织着语言:“那首诗词,字正腔圆,嗯...意境也很深远!更绝的是最后那句‘回家吃饭去咯’,就非常...怎么说呢我文化不好...” “你是想说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对吧!”杨难敌补充道。 “对对对,属下认为,主公这逼,满分一百的话,至少…至少九十八分!” 杨难敌得意一笑。 “九十八?哈哈!够了够了!做人要知足,留点进步空间嘛...” 第五十九章 你妈贵姓 弘农城外,连绵的战壕与胸墙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阴影。 杨坚头坐在一个半成品的碉堡顶上,头带一顶带着探照灯的矿工帽,灯光映照下,眼圈乌黑。 他望着远处那座如同巨兽般匍匐的弘农城,城头火把星星点点,映照着石赵士兵巡逻的身影。 刘胤端着一碗热汤走过来递给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土袋上,声音里满是疲惫:“小杨将军,这都第七天了!石虎这疯狗白天黑夜地派人来撩拨,兄弟们轮班盯着,眼都不敢眨,铁打的也熬不住啊!咱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灌了一大口汤,烫得直咧嘴,“你哥说的那个穿杨,到底是什么天兵天将?怎么还没到?” 杨坚头接过汤碗,小口啜着,暖流下肚,驱散了些许寒意和困倦。他撇撇嘴,没好气地说:“两天前就接到我哥的加密电报了,穿杨早就在路上了!还不是怪你家那位刘曜皇帝?” “但凡他舍得拿出点钱粮,把汉赵境内那些破路修一修,我们的穿杨也不会来得这么慢!” “穿杨?穿杨...”刘胤咂摸着这个奇怪的名字,满脸困惑,“小将军,你老说穿杨,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比你们那些喷火的铁棍还厉害?真能决定胜局?” 杨坚头放下汤碗,抬手指向五百米外弘农城头一个几乎看不清轮廓、只有火光勾勒出模糊人影的哨兵位置。 “看见那个垛口后面晃悠的影子了吗?大概就那个位置。” 刘胤眯着眼使劲看,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点。 “若是我手里有穿杨,我现在坐在这里,就能让他的头盔像个烂西瓜一样炸开!不,是让他整个人从垛口上消失!到时候,石虎手下那些兵,谁敢在城头露头?谁还敢睡觉?城头就是他们的坟场!” 刘胤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 五百米外取轻易人性命?这简直是神魔手段! 他刚想再问,远处弘农城门方向,再次传来令人心悸的沉闷号角! “呜——呜——” “又来了!”刘胤猛地跳起,碗里的汤都洒了一半,脸色铁青。 沉重的城门吱呀开启,吊桥轰然落下。 一队约三十人的石赵轻骑,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迅捷地冲出城门洞,马蹄踏起滚滚烟尘,目标直指汉赵军阵地几个相对薄弱的结合部! 他们显然已经摸透了仇池步枪的规律。 “所有人!进工事!准备接敌!” 杨坚头的声音通过简易扩音器瞬间传遍阵地,疲惫的士兵们条件反射般跳入壕沟,架起弓弩。 石赵骑兵在距离壕沟约二百五十步地方就明显放缓了速度,这个距离,仇池的步枪虽然能打到,但精度和威力都大幅下降,且对方有足够时间规避。 他们在这个“安全距离”外开始策马游弋,寻找着守军松懈的迹象。 “丙字营!你们那段胸墙塌了个角!快堵上!别让这群羯胡钻了空子!” 杨坚头对着扩音器厉声指挥,“甲字营的碉堡!火力压制!打散他们的队形!” “砰!砰!砰!”碉堡里的步枪手开始精准点射,子弹呼啸着飞向骑兵队伍,逼迫他们分散躲避,不敢轻易靠近。 但石赵骑兵显然训练有素,利用马匹的机动性在安全距离外画着圈,时不时做出冲锋的假动作,引得阵地上的弓弩手紧张地放箭,却大多徒劳地落在空地上,白白消耗体力箭矢。 “妈的!这群滑不溜手的泥鳅!”刘胤气得破口大骂,“就在外面晃悠,打又不好打,赶又赶不走!烦死人了!” 杨坚头看着那些在安全区外挑衅的骑兵,眼中寒光一闪,对着扩音器吼道:“仇池卫队!全体都有!换目标!打他们的马!一匹也别放过!我就不信,没了四条腿,他们还能像跳蚤一样蹦跶!” 命令一下,碉堡里的火力瞬间集中!不再追求击杀骑兵,而是密集地射向那些高速移动的马匹! “噗嗤!”“嘶——!” 沉闷的入肉声和战马凄厉的嘶鸣顿时响起!一匹冲得稍近的战马被子弹击中大腿,悲鸣着轰然栽倒,将背上的骑兵狠狠甩飞出去,生死不知。 另一匹战马臀部中弹,吃痛之下人立而起,疯狂地原地打转,几乎将主人颠下马背。 石赵骑兵的阵型瞬间大乱,游弋的圈子也缩小了不少,明显被压制住了。 就在石赵骑兵准备收拢队形,鸣金收兵时。一个落在队伍稍后位置,似乎是因为马匹受惊而落后了几步的骑兵,突然勒住缰绳,在距离杨坚头所在碉堡约三百步外猛地张弓搭箭! 这个距离,哪怕是最强的弓都不可能射到这么远,对躲在碉堡后的杨坚头毫无威胁。 “嗖!”箭矢离弦,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并非射向杨坚头,而是远远地落在了碉堡前方约几十步的空地上,斜插进泥土里。 就在箭矢离弦的瞬间,那个骑兵似乎用尽力气,朝着碉堡方向吼了一句什么。 夜风呼啸,距离又远,声音模糊不清。 但杨坚头的耳朵却猛地竖了起来! 那句话…虽然被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但隐约的发音...似乎是... “你妈贵姓”?! 杨坚头浑身一震!这个荒诞不经、甚至带着点侮辱性的词句,瞬间激活了他哥哥杨难敌临行前的郑重交代:“弘农城里,有我们村情六处的钉子!如果情况紧急,他会设法联系你。接头暗号就是这句——‘你妈贵姓’!记住了,只有听到这个,才是自己人送来的真情报!” “是他!是村情六处的暗桩!” 杨坚头心中狂呼,表面却不动声色,只是眼神锐利如鹰隼般扫过那支斜插在地上的箭矢。 石赵骑兵队伍很快退回了城门洞,沉重的城门再次关闭,留下城外一片狼藉和几匹倒毙或哀鸣的战马。 “快!去把刚才射到碉堡前面那支箭给我捡回来!小心点,别让人看见!” 杨坚头立刻压低声音,对身边一个最机灵的禁卫队员命令道。 禁卫队员领命,借着夜色和工事的掩护,如同狸猫般敏捷地窜出,很快将箭矢取了回来。 杨坚头接过箭矢,入手沉甸甸的,箭杆是普通的硬木。 他屏住呼吸,手指在箭杆上仔细摩挲,果然在靠近箭头约一寸的地方,摸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粘合缝隙!他掏出随身的小刀,小心翼翼地沿着缝隙撬开——箭杆是中空的!里面赫然卷着一张极薄的、几乎透明的油纸! 他展开油纸,借着头上探照灯的光,看清了上面用蝇头小楷写下的五个字: 石虎明日登城 一股热血瞬间冲上杨坚头的头顶!他猛地攥紧了油纸。 “终于…等到了!”他低声自语,眼中燃烧起复仇与兴奋交织的火焰。 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夜幕,看到那正在赶来的狙击手,以及他背在背后的穿杨。 “哥…穿杨啊穿杨…明天,你可一定要赶到啊!”杨坚头的心声在寂静的壕沟里无声地呐喊。 第六十章 文明问候 东方刚泛起鱼肚白,弘农城外汉赵阵地上的扩音喇叭就响起了杨坚头那极具穿透力的少年嗓音。 “城上的羯奴听着——!” 他清了清嗓子,把杨难敌从后世带来的各种“文明问候”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尔等羯兵,缩头乌龟,胆小如鼠,不如每日龟缩城内,只挑午时出来遛一遛,因为早晚会出事。” “尔等首领石虎,锅底一样的脸,足有两尺之宽,辰时额头一滴汗,午时还未到腮边,就问他这脸是有多大?” “石虎小儿,年纪轻轻便秃瓢谢顶,想是肾宫火衰所致,快让我仇池良医替你号一号脉,开些壮阳之药,再不速速医治,胯下那坨恐成竹签之小器。” “啧啧啧!缩在城垛后的羯奴们!探出那点狗头鼠须作甚?屠城的时候不是挺威风吗?此刻怎么怂了?是被尔主石虎的秃瓢寒光闪瞎了眼,还是被他胯下那根竹签惊软了腿?” “我看尔等也别守了,我仇池军想打进城来都不用半柱香时间,尔等不如早些自挂东南枝,以谢天下!” …… 杨坚头骂得酣畅淋漓,用杨难敌亲传的各种“问候”方式把石虎和石赵军队从头到脚、从内到外、从祖宗十八代到子孙后代都问候了个遍。 而且每骂完一段,都要把喇叭递给旁边精通羯族语言的助手,让他翻译成羯语再骂一遍。 壕沟里,仇池的士兵们人手一把刚随补给运到的、颗粒饱满的炒葵花籽,一边“咔吧咔吧”磕得飞快,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自家小将军骂战,不时爆发出哄堂大笑,品评着哪一句骂得最有内涵。 “哈哈!早晚会出事!真是绝了!” “午时还未到腮边!哈哈哈!石虎果真庞然大脸啊!” “竹签之小器,我的妈呀,肚子都笑疼了!哈哈哈!” “咔吧…咔吧…小将军这嘴皮子,啧啧,比咱那自动步枪还利索!” 旁边的汉赵士兵们,则是集体陷入了石化状态。 他们这辈子听过叫阵的,也听过骂娘的,可从来没听过如此花样百出、角度刁钻、语言新颖的骂法!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对骂战的认知范畴,简直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刘胤也端着一碗热粥,蹲在杨坚头旁边,听得目瞪口呆,手里的勺子都忘了往嘴里送。 他咽了口唾沫,由衷地感叹:“小杨将军…某从前只知汉人的语言精妙,如今才知原来仇池语言更是博大精深,内涵丰富啊!某今日真是开了眼界!佩服!佩服!” 城头上,石赵士兵们可就惨了。 那经过扩音器放大的、极具穿透力的谩骂,如同魔音灌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他们心上。 尤其是那些涉及石虎生理缺陷的描述,更是精准踩中了痛脚。 士兵们个个面红耳赤,咬牙切齿,握着兵器的手青筋暴起,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撕烂那张嘴! 然而主将石虎迟迟没有露面,军令如山,他们只能强忍着滔天怒火,在城垛后面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 杨坚头骂了小半个时辰,嗓子都有点冒烟了,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扩音喇叭,接过禁卫递来的水囊猛灌了几口。 刘胤看他歇了,这才凑过来,一边稀里呼噜地喝着粥,一边随口问道:“小杨将军,骂得痛快!不过…你确定石虎那疯狗,今天真会登城?”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自从见识了仇池“神兵”的威力,又经历了这几日安稳的“挖坑”生活,刘胤已经彻底躺平当起了甩手掌柜,对杨坚头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 军情?决策?那都是杨小将军的事。 他本来就只是个挂名将军好吧?喝茶看戏乃是本职! 杨坚头抹了把嘴,语气斩钉截铁:“当然!我哥给的消息,绝不会错!” 刘胤放下粥碗,脸上露出几分不解:“杨公远在千里之外的仇池山城,他是如何知晓这弘农城内石虎的一举一动的?莫非真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刘将军,你这就不懂了!我哥想知道的事儿,别说千里,就是三千里、四千里、一万里之外,他也能知道!据说前些日子,我们在那个…欧罗巴洲那边,刚建好一个电报站,就收到最新消息了!” “电报?”刘胤茫然地重复着这个闻所未闻的词。 “对!电报!”杨坚头越说越来劲,开始给刘胤科普起世界地理,“那消息说,罗马帝国,知道吧?就是西边的一个国家,比你们汉赵和他们石赵加起来还要大!他们的皇帝,叫…叫什么弗什么瓦什么乌斯的,要在一个叫什么拜…拜占庭的地方,兴建新都城!听说比你们长安还要气派!” 刘胤听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掰着手指头,努力消化着这些爆炸性的信息: “欧…欧罗巴州?某虽不才,天下格局还是略知一二的。某只听闻当年晋武帝分封天下二十一州,哪里有个欧罗巴州?没听说过啊?” “罗马帝国?比汉赵和石赵加起来还大?这…这又是何方神国?” “拜占庭?此城在何处?为何我华夏舆图之上,从未标注过?” 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巨大困惑和震撼。 杨坚头看着刘胤这副土包子模样,心里得意无比。 他这仇池学堂的“吊车尾”,此刻在刘胤面前,俨然成了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大学问家!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继续发挥,好好给这位汉赵将军普及一下“寰宇之大”,顺便再显摆一下自己“渊博”的知识。 就在这时! “呜——呜——呜——!” 弘农城头,骤然响起号角!这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城外所有的喧嚣! 紧接着,弘农城墙上,所有石赵士兵如同打了鸡血,瞬间挺直腰板,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凶光! 杨坚头和刘胤同时转头,望向远处那城头! 敌楼垛口处,一个高大魁梧的带甲将领,缓缓登上了城头。 他光秃秃的脑袋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油光,脸上横肉虬结,一双凶戾的眸子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地、穿透数百米的距离,锁定了杨坚头所在的方向! 石虎! 他终于现身了! 第六十一章 穿杨到了 石虎那颗标志性的、油光锃亮的光头在初升的阳光下格外刺眼,一双凶戾的眼睛如同死死锁定在杨坚头所在的碉堡方向,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 “传令!”石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嗜血的兴奋,“全军轮番压上!今日不破敌阵,誓不收兵!本王就在此地看着,看这群汉狗和仇池小崽子能撑多久!” 呜咽的号角瞬间变得急促而疯狂!早已蓄势待发的石赵军如同开闸的洪水,从多个城门涌出! 这一次,不再是几百人的小股骚扰,而是每次数千人的持续冲击! 他们吸取了教训,队形更加分散,顶着糊了厚厚一层泥巴的木质大盾,悍不畏死地扑向汉赵军辛苦构筑的壕沟和胸墙! “稳住!依托工事!交叉火力!别让他们靠近!” 杨坚头的吼声在枪炮声中显得声嘶力竭。 他一边指挥,一边忍不住对旁边的刘胤低喝:“这石秃子,用兵倒是不蠢!知道用人数和车轮战来耗!是个狠角色!” 刘胤此刻哪里还有心思评价石虎的军事才能? 他看着如同潮水般一波接一波涌上来的敌军,脸都白了:“小杨将军!顶不住了啊!兄弟们几天几夜没合眼,弓弦都拉不动了!这…这如何是好?!” 仇池的自动步枪火力虽然依旧凶猛,编织出致命的火网,将冲在最前面的石赵士兵成片扫倒。 但石赵军人数实在太多,倒下十个,立刻有二十个补上。 而且他们似乎学乖了,不再集中冲锋,而是利用地形和简易盾牌掩护,分散靠近,再让骑兵穿插而上,大大降低了火力杀伤效率。 更糟糕的是,持续的射击让仇池士兵携带的弹药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 “报告小将军!汉赵的丙字营结合部被突破了!石赵兵正在往里灌!”一个传令兵满脸是血地冲过来。 “什么?!”杨坚头心头一紧。 “报告!甲字营碉堡左侧胸墙被推塌了一段!汉赵弟兄正在肉搏堵口子!” “报告!咱们仇池的弹药…也不多了!最多再撑半个时辰!” 仇池的副官王石头焦急地报告,他此刻端着自动步枪,枪管都打得发红冒烟。 杨坚头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敌军,看着己方士兵疲惫不堪的脸,听着汉赵士兵濒死的惨叫和石赵兵疯狂的嘶吼,心沉到了谷底。他猛地一拳砸在土袋上! “小将军!”王石头凑过来,压低声音,“让俺带一队精锐兄弟!豁出去冲一波!就冲到城墙下两百米内!俺们枪法准,瞄准那秃瓢,集火!不信打不烂他那颗狗头!只要宰了他…” “放屁!”杨坚头军队里待的时间长了,也开始骂脏话。 “我哥给我下了死命令!仇池军不伤一人!你他妈这是让我带着兄弟们去送死!冲过去?你看看这开阔地!冲不到一半就得被射成筛子!就算冲到,石虎身边全是亲卫重甲,你能保证一枪毙命?就算毙了,你们还回得来吗?!这命令你想都别想!给老子守住了!” 王石头被吼得缩了缩脖子,看着杨坚头通红的眼眶,知道他是真急了,也是为了他们好,只能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妈的!憋屈!太憋屈了!” 刘胤在一旁急得直跳脚,竟开始骂起远在长安的刘曜来:“陛下啊!你个老抠门!让你修路!你舍不得!看看!看看!穿杨还没到!老抠门!老抠门!” 就在这时,石虎在城楼上发出震天的狂笑!他看到汉赵军的防线如同被蚁群啃噬的堤坝,正在多处崩溃!胜利的天平似乎在向他倾斜! “哈哈哈!仇池小儿!黔驴技穷了吧!众将士听令!全军压上!破阵就在此时!第一个冲进敌营者,赏百金,晋三阶!” 石虎拔出佩刀,直指摇摇欲坠的汉赵阵地! 石赵军士气大振,如同打了鸡血,攻势瞬间又猛烈了数倍! 顶在最前面的汉赵士兵伤亡惨重,阵线开始大面积松动、溃退! 壕沟被填平,胸墙被推倒,石赵兵如同黑色的洪流,开始涌入阵地! “完了…顶不住了…”刘胤面如死灰,手中的战刀都在颤抖。 杨坚头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 他一把夺过通讯兵手上的步枪,爬出战壕,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仇池卫队!全体都有!放弃外围!向主碉堡收缩!火力全开!向弘农城压进!王石头枪法好,掩护王石头!推进到城下两百米!给老子崩了那个秃瓢!” 他知道这几乎是自杀式的冲锋,但他别无选择!穿杨迟迟不到,伤不到石虎,全军覆没就在眼前!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线生机!至于不伤一人的死命令…顾不上了! “得令!”王石头和几个仇池老兵立马应声组织卫队收拢,准备搏命干一票大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咴律律——!” 两声嘹亮的马嘶从后方阵地传来! 两匹快马如同离弦之箭,风驰电掣般穿过混乱的战场,无视流矢,直扑杨坚头所在的主碉堡! 当先一骑,正是禁卫队长张烈!他一身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锐利如刀! 紧随其后的那匹马上,坐着的却是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身影——杨枝头! 她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迷彩服,背上背着一个比她人还高的、被厚厚油布包裹的狭长金属箱。 张烈勒住马缰,声音带着喘息却无比清晰,“东西到了!” 杨枝头动作麻利地翻身下马,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沉重的箱子卸下,放在碉堡入口相对安全的角落。 她甚至没看杨坚头一眼,立刻开始解开油布,露出里面一个造型极其怪异、充满精密金属质感的大家伙。 枪管长得离谱,上面还架着一个带着复杂刻度的圆筒,枪身结构复杂,充满了冰冷的力量感。 正是“穿杨”! 杨坚头看到那箱子,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绝望! 他嗷一嗓子就扑了过去,一把抱住那个冰冷的金属造物,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穿杨!我的亲娘咧!你可算来了!再晚来半炷香,你们可就要吃老子的席了!” 刘胤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凑拢来喊道:“这就是穿杨?这就是穿杨?一看就很厉害!快快快!让石虎见识见识!” 张烈抹了把脸上的汗,看着前方汹涌的敌潮和摇摇欲坠的防线,没好气地吐槽:“一路赶来,跑死了三匹马!差点被汉赵那破路颠散架!枝头小姐一路上都在算弹道公式,分析空气密度,差点没把我念叨疯!还好赶上了!” 杨枝头终于抬起头,扶了扶鼻梁上新配的眼镜。 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汇报实验数据:“坚头,战场环境参数已初步采集。目标距离约五百二十米,风速二级偏西,湿度偏高。建议尽快组装调试,进行首发校准。另外,张队长路上摔了一跤,可能影响了核心光学镜组的同轴度,需要检查…” 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开始组装那支巨大的狙击枪,动作快而精准。 杨坚头:“…姐,你弟我可是差点没了,你都不关心关心?” 杨枝头略微抬头,手指仍飞速拧紧一颗校准螺栓。 “根据瞳孔扩张度及声带震颤频率分析,你的肾上腺素水平超标37%。建议立即闭嘴,避免干扰首发弹道计算——否则你的阵亡概率会从当前13.6%飙升到需要我重新计算的麻烦程度。” 杨坚头:“......” 他看着姐姐那副“我只是来送个快递”的样子,再看看外面杀声震天的战场,一时间无语。 就在这时,“嗖!”一支流矢擦着杨坚头的头皮飞过,将他头上的矿工帽打歪! “卧槽!”杨坚头赶紧把帽子扶正,惊魂未定地吼道:“王石头!带人顶住!给老子争取五分钟!不!三分钟!” 第六十二章 凉州骑兵 他话音刚落,耳朵里又捕捉到一声极其轻微的“你妈贵姓”。 混杂在震天的喊杀声和马嘶中,仿佛幻觉。 声音来源,赫然是刚刚那个差点一箭掀了他天灵盖的石赵轻骑! 杨坚头猛地抬头望去。 那骑兵竟也恰好望了过来,脸上带着点“哎呀,不好意思射偏了”的无辜表情。 杨坚头瞬间就明白了! “又是他!这情报送的…也太他妈准了!直接送到我的坚头上来了!” 杨坚头哭笑不得,低骂了一句,心头却是一松,知道对方在传递安全信号。 他一把捞起刚才差点要了他命的那支箭。 手指熟练地摸到箭杆上的细微缝隙,撬开——里面果然又卷着一张薄如蝉翼的油纸! 展开一看,上面依旧是蝇头小楷,内容却让杨坚头一愣。 坚头莫慌,还有惊喜! “还有惊喜?什么惊喜?”杨坚头捏着纸条,一脸茫然。 石虎都亲自登城督战了,大军压境,防线都快崩了,这还能有什么惊喜?穿杨已经到了啊?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如滚雷般的声音,从战场东北方向的地平线上隐隐传来! 这声音不同于弘农城下的厮杀,而是更加整齐、更加沉重、带着大地的震颤! 杨坚头、刘胤、张烈、甚至正在专注调试“穿杨”的杨枝头,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东北方的天际线,尘土如怒涛般冲天而起! 在翻腾的烟尘中,一面面玄色的大旗猎猎招展,旗上赫然绣着狰狞的狼首图腾! 紧接着,无数黑甲骑士如同决堤的钢铁洪流,骤然撕裂烟尘,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正疯狂进攻汉赵阵地的石赵骑兵侧翼猛扑而来! “是凉州兵!”刘胤第一个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前凉的狼旗!是凉州牧张茂的人马!” 这支凉州铁骑来得太突然!太迅猛! 他们显然早已埋伏多时,此刻选择了一个石赵军全力攻城、侧翼最为薄弱的致命时机! 万马奔腾,铁蹄踏碎大地! 凉州骑兵如同烧红的尖刀切入凝固的牛油,瞬间就将石赵进攻部队的侧翼撕开了一道巨大的、鲜血淋漓的口子! 正在忘我进攻的石赵骑兵和步卒,完全没料到身后会杀出这样一支数量庞大的生力军! 侧翼遭受如此猛烈的冲击,阵型瞬间大乱!许多人甚至来不及转身,就被呼啸而过的凉州马刀砍翻在地,或是被沉重的马蹄踏成肉泥! “敌袭!东北方向!凉州军!” “稳住!后队变前队!迎敌!” 石赵军中响起了惊恐而混乱的呼喊。但突遭打击,指挥系统一时陷入瘫痪,士兵们惊慌失措,进攻的势头被硬生生打断,甚至开始出现溃退的迹象! 城楼上,正自信满满指挥大军压上的石虎,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 他猛地瞪圆了那双凶戾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东北方向那支突然杀出的玄甲洪流! “凉州狗?!张茂老儿安敢如此!” 石虎暴怒如狂,额头青筋暴跳!但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震惊之后立刻做出了反应。 “鸣金!收兵!快!”石虎几乎是咆哮着下令,声音嘶哑。 “传令各部!交替掩护!向城门收缩!弩手!城上弩手!覆盖城下百步!掩护我军撤退!快!” 呜咽的金钲声急促地响起,压过了进攻的号角。 城墙上,早已待命的强弩手立刻探出身来,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射向城下百步距离,形成一道死亡隔离带,暂时阻挡了凉州骑兵的衔尾追杀和汉赵阵地的反扑。 石赵军虽然突遭打击,损失惨重,但在石虎严令和城头箭雨的掩护下,竟也展现出了相当的组织性。 且战且退,外围的部队则迅速收缩,组成防御圆阵,掩护着核心向城门方向缓缓移动。 场面虽然混乱狼狈,但并未演变成彻底的大溃败。 当最后一波石赵残兵在漫天箭雨的掩护下仓惶退入城门,沉重的城门轰然关闭,吊桥吱呀呀升起时,整个战场安静下来。 只有伤兵的哀嚎、战马的悲鸣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空气中回荡。 凉州骑兵并未追击,而是在距离弘农城约三百步的地方勒住了战马,整肃队形。 为首一员大将,身披玄色明光铠,手持长槊,气度沉凝。 他排众而出,带着几名亲卫,策马缓缓向杨坚头所在的主碉堡方向行来。 杨坚头、刘胤、张烈等人早已走出工事。 杨坚头看着这位陌生的凉州将领,心中充满了疑问。 这都是我哥搬来的救兵? 那将领在距离杨坚头十步开外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 他摘下覆面头盔,露出一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却目光炯炯的脸庞,大约四十岁上下。 他大步走到杨坚头面前,无视旁边地位更高的刘胤,对着杨坚头这个少年郑重抱拳,声音洪亮: “凉州牧麾下,武卫将军,陈珍!奉我主之命,特率凉州健儿一万,前来助小将军一臂之力,共破弘农,擒杀石虎!” 陈珍顿了顿,目光扫过杨坚头身后那奇特的碉堡和仇池士兵手中造型怪异的武器,眼中闪过一丝敬畏,语气更加诚恳: “仇池大恩,凉州无以为报,某必尽全力助小将军破城!刀山火海,任凭驱策!” “大恩?” 杨坚头脸上满是困惑,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我哥最近又偷偷摸摸干了什么惊天动地、能让人家派一万骑兵来报恩的大买卖?” 陈珍看着少年疑惑的表情,爽朗一笑,眼中满是感激:“杨小将军在前线与石虎激战,可能尚不知晓。月前,我家州牧大人突发背疽,病势汹汹,遍请名医皆束手无策,皆言道‘疽发入里,神仙难救’。州牧大人高热不退,脓毒内陷,眼看就要…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犹带后怕。 “就在这生死关头,是仇池杨公派来的良医,携神药妙术,我家主公竟是从那鬼门关硬生生被拽了回来!此等再造之恩,我凉州上下,铭感五内!州牧大人康复后,听闻小将军在此独抗石虎凶锋,立刻命我率精锐铁骑前来助阵,以报杨公大恩!” 旁边的杨枝头一直在专注地检查“穿杨”的光学瞄准镜,听到“背疽”二字,如同触发了某种机制,又开始畅谈起来: “背疽,又名背部急性化脓性蜂窝织炎,多为金黄色葡萄球菌或链球菌感染,可先局部麻醉,用无菌手术刀切开脓肿引流,清除坏死组织,辅以青霉素静脉滴注,术后需保持创面清洁干燥,定期换药即可痊愈。” 陈珍听得连连点头,脸上满是钦佩:“对对对!正是如此!那位神医也是这样说的!步骤、用药,一丝不差!想不到小将军身边的…呃…这位女官,竟也精通如此神乎其技的医术!仇池果然人人皆非凡品,卧虎藏龙啊!” 他看向杨枝头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杨坚头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我就不会……我连伤口消毒都不会…” 他有点郁闷地摸了摸鼻子,感觉在姐姐来了之后,自己又变回了文盲。 陈珍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豪爽的笑声冲淡了战场残留的硝烟味:“小将军神武非凡,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已是天纵奇才!这岐黄之术,精研一道足矣!” 他笑罢,神色一正,再次抱拳,目光灼灼地看向弘农城头那面“石”字大旗:“小将军,如今我凉州健儿已至,与小将军神兵合兵一处,破城擒贼,正在今日!请小将军下令,我凉州铁骑,愿为前驱!” 他身后的凉州骑兵齐刷刷挺起长槊,发出震天的呼应:“愿为前驱!破城擒贼!” 第六十三章 缩头乌龟 城内,刺史府临时改成的中军大堂。 “废物!一群废物!” 石虎赤红着眼,一脚踹翻沉重的楠木帅案,笔墨纸砚、令箭兵符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下方跪着的几个将领抖如筛糠,大气不敢出。 “十万大军!整整十万!竟被仇池那小崽子几千人堵在城里!脸都丢尽了!”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光映着他狰狞扭曲的脸:“若不是念在尔等跟随本王多年,今日定要拿几颗狗头来祭旗!” 大将冉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天王息怒!凉州兵虽至,也不过万余。我军虽受挫,然城内尚有精兵七八万!依托坚城,粮草……粮草也尚可支撑……” 他声音越说越低,底气明显不足。 “支撑?”石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串夜枭般的厉笑。 “冉良!你他妈睁眼说瞎话!尚可支撑?本王问你,这弘农城里还有多少存粮?够几万张嘴吃几天?!” 他一把揪住冉良的领甲,几乎将他提离地面,凶戾的目光死死盯着对方躲闪的眼睛:“本王在弘农耗了一个多月!打又打不出去,耗又耗不起!再待下去,不用仇池小儿打,我们自己就得饿死在这破城里!优势?优势就是他娘的等死!” 巨大的挫败感和对未来的绝望彻底点燃了石虎骨子里的暴虐。 他猛地将冉良搡开,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大堂角落。 那里蜷缩着几个从城内掳来的年轻女子,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石虎的目光锁定其中一个姿色尚可的,狞笑一声,大步走过去。 那女子惊恐地尖叫,拼命挣扎后退。 石虎却像抓小鸡一样将她粗暴地拽起,大手“刺啦”一声撕开她的粗布衣裙,当着一众将领的面,就在冰冷的地砖上发泄起兽欲。 女子的哭喊求饶声和将领们难堪的低垂头颅,构成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片刻,石虎心满意足地起身,随意提上裤子,看也不看地上那具还在微微抽搐、布满青紫淤痕的雪白躯体。 他舔了舔嘴角,眼中闪烁着一种非人的、令人胆寒的残忍光芒,对旁边一个亲兵随意地挥了挥手,如同在吩咐处理一头牲畜: “拖下去,洗干净,给本帅煮了。记住,要新鲜的。” 石虎的咆哮和女子的哀嚎隐约穿透厚重的城墙,飘散到寂静的夜色中,被一道更隐秘的讯息取代。 ...... 翌日清晨,一支带着“你妈贵姓”暗号的箭矢,再次精准地避开所有耳目,落在了杨坚头脚边。 撬开箭杆,油纸上只有一行小字: 石虎闭城固守,急催邺城援兵。三日之内,必有大军至。 杨坚头捏着纸条,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把纸条递给刚刚巡视完防线的陈珍和刘胤。 陈珍看完,浓眉倒竖,一拳砸在刚加固好的胸墙上:“好个石虎!打不过就龟缩!小将军,趁他援兵未至,我军士气正盛,当速速攻城!” 他眼中战意熊熊,“我凉州儿郎皆不畏死!只需小将军麾下神兵在城下以火力压制城头守军,某亲率健儿攀城!” 陈珍刚来不久,就已经搞清楚了仇池军队的优势所在,也知道了“仇池神兵”是如何使用。 刘胤却不急,他端着刚泡好的龙园茶,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插了一句:“嗯…强攻…也好,也好…” 悠哉得仿佛在点评一道菜是否合口。 杨坚头却摇头道:“陈将军忠勇可嘉,但此法不可行。” “为何?”陈珍不解,“我军兵力虽不占优,但胜在士气高昂!” 杨坚头再次摇头: “其一,强攻伤亡必然惨重!凉州兄弟是来助拳的,不是来送命的!我哥说了,盟友的命也是命!” “其二,你们是骑兵,不擅攻城,云梯、冲车,我们一样都没有!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无奈:“我们的弹药快没了!新的补给至少还要五天才能运到,根本做不到火力压制!” “什么?神兵利器还要丹药?!”刘胤捧着茶杯的手一抖,茶水溅出来烫得他龇牙咧嘴,一脸震惊地看向杨坚头。 “小杨将军,你们这…这…打仗还带吃丹药的?莫非是仙家手段,需服丹引气才能施展?” 杨坚头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没好气地怼道:“刘将军,您在前线待了这么多天,合着是来这儿做客养生来了?弹药!不是弹药,就是子弹!铁丸子!” “哦!子弹!子弹!”刘胤恍然大悟状,连连点头,脸上毫无尴尬,反而乐呵呵地又抿了一口茶,“懂了懂了,铁丸子嘛!消耗品!跟箭矢一样!你们仇池的东西就是新鲜,名字都这么别致…养生?嗯,这龙园茶确实养生,败火…” 他干脆闭目养神,一副“你们聊我听着呢,但别指望我懂”的佛系模样。 陈珍嘴角抽了抽,强行把注意力拉回正题,忧心忡忡道:“小将军,若不能强攻,难道坐等邺城援军抵达?届时内外夹击,我军危矣!” “坐等?谁说我们要坐等?我们要在邺城援兵来前行动起来!只要能把石虎那颗秃瓢引上城头…让他露个脸…” 杨坚头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我自有办法,让他永远留在那儿!” ...... 弘农城外。 杨坚头再次爬上主碉堡顶,盘腿一坐,抄起那大喇叭,深吸一口气,将肺活量催到极致! “城上的石秃子!羯奴头子!缩头乌龟!你他娘的给老子听着——!” 扩音器将他的少年嗓音放大,带着十足的挑衅和鄙夷,清晰地送向城头。 “石虎小儿!昨夜睡得可安稳?是不是抱着你那根竹签儿做的搅屎棍,梦见自己变成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醒醒吧!看看你那油光锃亮的秃瓢,照照你昨晚失禁漏在床边的尿,连癞蛤蟆都嫌你丑得伤风败俗,不愿在你脑袋上蹲着拉屎!” 他骂得酣畅淋漓,语速极快,根本不给对方喘息思考的机会。 “还有城上那些给石秃子卖命的羯狗!你们的主子就是个没卵蛋的怂货!自己不敢露头,就知道把你们当肉盾往前送!看看城外你们同袍的尸体!都臭了吧?石秃子管埋吗?怕是连口裹尸的破席子都舍不得给你们!跟着这种连自己胯下竹签都管不住的主子,你们祖宗十八代的棺材板要按不住了!” “石病猫!石秃子!石竹签!有种你就再爬上城头,让你爷爷我看看你那颗能当反光镜用的狗头!哈哈哈!” 杨坚头骂得唾沫横飞,旁边的刘胤听得眉飞色舞,差点鼓掌叫好。 陈珍则是一脸叹为观止的表情,只觉得仇池骂人的艺术,实在是博大精深,自己这粗人一辈子也学不会这么刁钻的词汇。 然而,城头上,一片死寂。 石虎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在敌楼垛口处。 杨坚头骂了半天,嗓子都冒烟了,城头上除了多出几面厚实的橹盾,连石虎一根毛都没见着。 “嗖嗖嗖——!” 回应他的,是城头骤然爆发的箭雨!虽然射程不够,大多软绵绵地落在离壕沟几十步的地方,但也成功地将联军逼退了一段距离。 “妈的!真成王八了?这么骂都不出来?”杨坚头灌了口水,气得把喇叭往旁边一摔。 陈珍皱眉:“小将军,石虎看来是铁了心要等援军了。他不露头,你的穿杨…” 杨坚头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不露头,穿杨就是根烧火棍!总不能对着城墙打吧?” “哈!”刘胤端着茶杯,看着那片插满箭杆、却离自己这边还有老大一截距离的空地,乐了,“石秃子这是急眼了?放箭壮胆呢?这射程…啧啧,连咱们汉赵老掉牙的蹶张弩都比不上!” 杨坚头放下喇叭,看着那片徒劳无功的箭雨,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脸上没有半分笑意。 第六十四章 城破 “这老王八蛋…这次还真沉得住气了?” 杨坚头原本的计划,就是用最恶毒、最揭短的语言激怒石虎这个一点就着的暴脾气,逼他再次出现,好给穿杨创造一击必杀的机会。 可没想到,经历了昨日的挫败和凉州军的突然出现,石虎竟然硬生生忍住了这口恶气! 宁愿被骂得狗血淋头,也要龟缩在城内,甚至用这种毫无杀伤力的放箭来作为回应! “妈的!”杨坚头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神瞥向主碉堡镂空处。 张烈正架着那支冰冷的穿杨,对准了城头。 杨枝头则在一旁用一块沾了特制油脂的软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每一寸金属部件,尤其是那长长的枪管和精密的瞄准镜。 杨坚头咬着指甲,眼神在弘农城那灰暗的轮廓上逡巡。 突然,他脑子里如同划过一道闪电! 杨难敌提醒他的那句话猛地蹦了出来:“你可知,石虎并非石勒所生?” 养子身份! 杨坚头猛地抬头。 有办法了! 他一把抓起喇叭,冲着弘农城头喊道: “石病猫,石竹签,哇!最新火爆消息,听说你是石勒老儿捡回来的野孩子?” “你亲爹亲娘是不是嫌你长得太丑,脑袋像个剥了壳的卤蛋,小雀儿像根没长开的豆芽菜,才把你丢在路边喂狗的?” “怪不得石勒让你出来当疯狗卖命,却把龙椅留给石弘那黄口小儿坐!原来你压根儿就是他捡回来的野孩子!” “石弘小儿在邺城吃香喝辣玩女人,你在这弘农吃箭矢啃泥巴!石勒老贼把你当亲儿子了吗?” “你他娘的就是高粱地里撒麦子——杂种!” 这声音如同淬了剧毒的钢针,穿透了清晨的空气,狠狠扎向城楼! 指挥棚下,闭目养神的刘胤猛地睁开眼,搪瓷缸差点脱手:“嘶……这小祖宗……骂得也太毒了……” 凉州军阵前,陈珍也倒吸一口凉气:“杨小将军这张嘴,定是请大师开过光...” 整个战场,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城头上,橹盾后面一阵死寂。 下一秒! “吼——!!!” 一声非人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猛地从弘农城楼最高处的敌楼中炸响! 那咆哮声中蕴含的狂怒、暴戾、以及被彻底撕开伤疤的剧痛,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不寒而栗!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擂鼓,咚咚咚地从城楼深处传来! 一个高大的、浑身散发着滔天杀气的黑影,猛地撞开了挡在前面的亲卫,如同失控的疯牛,冲到了垛口之前! 阳光照在他那颗因为极度愤怒而血管贲张、显得更加油亮刺目的光头上,也照亮了他那双已经完全被猩红血色吞噬、只剩下纯粹毁灭欲望的眼睛! 石虎! 他终于被彻底激怒了! 他死死地盯着杨坚头所在的方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咆哮: “小畜——” “生”字还未出口! 五百余米外,那座不起眼的碉堡射击孔内。 “目标确认!石虎!距离五百二十五米!” 杨枝头清冷的声音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报数。 “风速三级,偏东,修正零点五密位。湿度偏高,弹道略微下坠,修正零点二密位。目标移动速度…零,稳定暴露。” 张烈半跪在地,脸颊紧贴着穿杨那冰冷修长的枪托。 他的呼吸早已调整到最细微的状态,整个世界只剩下瞄准镜中那个被十字线稳稳套住的、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光头身影。 手指,沉稳、缓慢、坚定地扣下了扳机。 “砰——!!!” 一声沉闷到极点、却又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巨响,在碉堡内轰然炸开! 巨大的后坐力让张烈强壮的身躯都猛地向后一震! 在瞄准镜的视野里,时间仿佛被拉长。 石虎那颗油光锃亮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眉心偏上的位置,一个碗口大小的血洞瞬间炸开!红的、白的、混合着碎裂的骨渣和脑组织,如同被重锤砸烂的西瓜瓤,呈放射状向后猛烈喷溅! 他脸上的愤怒甚至还没来得及转换成惊愕,整个人就像一截被巨力砸中的朽木,被那股沛然莫御的冲击力带得向后飞起,“嘭”的一声重重撞在身后的城楼木柱上!留下一个血肉模糊、触目惊心的印记! 然后,那具魁梧的身躯才软软地顺着柱子滑落在地,瘫成一堆毫无生气的肉块。 城楼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亲卫、将领、士兵,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茫然之中。 他们看到了什么? 刚才还如同凶神般咆哮的天王石虎…脑袋…炸开了?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城头! “大…大帅…死了?”一个亲卫失魂落魄地喃喃道。 “啊——!!!”尖利到变形的惨嚎打破了死寂。 “大帅死了!!” “妖法!是妖法!!” “跑啊!!” 城头瞬间炸开了锅!石虎的亲卫队最先崩溃,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 将领们有的呆若木鸡,有的脸色惨白,有的则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恐慌如同瘟疫,以惊人的速度向整座弘农城蔓延! 城下。 “成了!”杨坚头猛地一挥拳头,脸上满是兴奋。 陈珍倒吸一口凉气,饶是他身经百战,也被这隔着五百米一枪毙敌的恐怖景象惊得头皮发麻! 他终于明白杨坚头所说的“引他出来就有办法”是什么意思了! 这哪里是办法?这简直是神罚! 刘胤更是被那声巨响吓得手一抖,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茫然地睁开眼,看着远处城头乱成一锅粥的景象,又看看旁边兴奋的杨坚头和一脸震撼的陈珍,愣愣地问:“啊?怎么了?开饭了?” 杨坚头懒得理这个活宝,抄起扩音喇叭,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穿透力和复仇的快意: “石虎已死!弘农城破就在眼前!凉州、汉赵的兄弟们!随我——杀!!!” “杀——!!!” 早就憋足了劲的凉州铁骑如同决堤的洪流,在陈珍的带领下,爆发出震天的怒吼,万马奔腾,直扑弘农城门! 汉赵士兵也被仇池“神兵”的恐怖威势所鼓舞,在刘胤终于反应过来的嘶声指挥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紧随凉州骑兵之后,向着摇摇欲坠的弘农城发起了总攻! 城头上,群龙无首,人心惶惶。 面对如狼似虎、士气如虹的联军,以及那不知何时会再次降临的“神罚”,石赵守军的抵抗意志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城门,在混乱与绝望中,被轰然撞开! 黑色的凉州铁流与汉赵士兵组成的洪流,汹涌地灌入了这座被石虎蹂躏多时的城池。 弘农,破了! 杨坚头踏着血泊冲上城楼,目光灼灼盯住石虎稀烂的头颅。 “痛快!” 他咧嘴一笑,染血的手掌啪地按上那颗光秃脑壳,反手抽刀! 嗤啦——! 无头尸身颓然倒地。少年单臂高擎滴血的头颅,放声狂吼:“石虎伏诛!!” “万胜!!” “仇池神威!!” 城下万军沸腾,声浪震天! 就在这癫狂的欢呼中,杨坚头瞳孔骤缩—— 汹涌的人潮里,一个黑袍兜帽的身影突兀地静立在那里,就像故意要让杨坚头看见一样! 那人缓缓抬头,兜帽下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笑意。 寒意瞬间窜上杨坚头脊背! “抓住他!抓那个穿黑袍的!”他嘶声指向人海。 然而声浪却如浪潮般将他的命令淹没。 仅仅几个呼吸间! 黑袍身影如同鬼魅,向后一退,彻底融入沸腾的兵潮,再无痕迹。 城头寒风呼啸,只余下那颗怒目圆睁的羯胡头颅,和少年心中的惊疑。 第六十五章 地脉之心 百姓大楼,杨难敌还在书房苦哈哈地处理着公务。 萧墨衡抱着一摞词典那么厚的文件站在办公桌前,时不时递过来一张。 “这是《弘农战役军费开支审计报告及后续预算调整申请》,司隶院初审意见:抚恤标准符合《优抚条例》,但弹药损耗超出战前预估上限百分之二百三十七,需国君签署特别说明备案。” 她放下第一份,立刻抽出第二份,动作流畅得像流水线: “《秦州天水郡新接收流民安置及飞地建设合规性审查报告》,重点标注:三处临时安置点安全设施不合规,一处规划道路占用民田未完成补偿。整改期限:十个工作日。” “《并州太原郡资源开采特许权行使情况季度评估》,司隶院联合资源勘探总局现场核查发现:三号矿区存在安全隐患,防护措施有七项未达标。处理建议:立即暂停涉事矿区作业,全面整改。” “还有这一份,《村情六处邺城节点关于向石赵高层渗透的请示》。密级:甲上。阅后即焚。” “杨公,请您速速阅览,我手里这些,都是今日必须签批的。” 杨难敌苦笑着抬头:“萧司隶,你这是…打算让我今晚就住办公室了?” “杨公说笑了。按流程,您有五个工作日审阅。” “另外,听闻您近日再次改装了仇池一号,需要再次到财产申报处进行…” 杨难敌顿时头大不已。 这时,走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杨公,急报!” “进!”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李大牛。 张烈奔赴前线后,由他暂代禁卫队长一职。 “主公,刚译出来的,弘农急电!” 杨难敌抽出里面的电报纸,上面是熟悉的密码转换后的汉字,字迹清晰: 弘农大捷!石虎已毙!我军无一伤亡! 萧墨衡敏锐地捕捉到杨难敌脸上并非预想中的狂喜,反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凝。 她放下文件,轻声问:“杨公,是捷报吗?” “是捷报。” 杨难敌指尖点了点电报纸上几个字,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波澜。 “弘农大捷。石虎死了。” 萧墨衡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这不是杨公一直想办到的吗?诛杀此獠,为李保国他们复仇雪恨。大快人心!” 杨难敌缓缓靠向椅背,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那黑暗,看清某种无形轨迹。 “是啊,想办到,也办到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只有自己才懂的意味。 “但我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死了。他…本来不应该死的。” 萧墨衡怔住了。她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不应该死?” “此等残暴凶徒,人人得而诛之!死在弘农城下,正是天理昭彰,有何不该?” 杨难敌没有解释。 他只是细细回想着那深植于他脑海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历史记载。 石虎,这个本该在血雨腥风中登基称帝、将北方拖入更深地狱的暴君,竟提前倒在了弘农的城头。 这会不会引发些什么呢? 当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会不会引发一场无法控制的飓风? 他霍然起身。 “墨衡,”他打断了萧墨衡的疑惑,语气不容置疑,“这些文书,先放一放。” 萧墨衡下意识地想追问:“杨公,可这些…” “我必须去确认一件事。” 杨难敌已绕过宽大的书桌,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径直向门外走去。 ...... 仇池群山之下,距地面一百多米深处。 溶洞之中,有一块嵌入山核的巨大黑玉。 黑玉内部,无数细密如蛛网的幽蓝电弧无声流淌,仿佛凝固的雷霆,又似星河被囚禁其中。 每一次明灭闪烁,都让周围岩壁发出低沉的嗡鸣,纯粹而磅礴的能量感几乎化为实质,沿着蛛网般的晶体管道传向地表。 这便是仇池一切奇迹的冰冷心脏——地脉之心。 这里是绝对的禁地。 除了杨难敌、陈邈、张烈等寥寥数人,无人能踏足。 杨难敌的手,缓缓按上那冰冷刺骨的晶体表面。 一股庞大的吸力瞬间攫取了他的意识! 熟悉的感应建立,冰冷的现实也随之而来——晶体深处,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能量在裂痕处微弱逸散,如同生命在流逝。 还剩七年。 地脉之心仅剩七年寿命。 更要命的是,杨难敌自己的生命,在当年开启它时便已与其绑定。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此时,杨难敌并未过多关注寿命的事。 他的意识被强行拖入能量的洪流,进入了更深的地方。 那里出现了一些混乱的碎片画面。 他看到,石虎在弘农城头,头颅如西瓜般炸裂! 他看到,少年杨坚头单臂高擎那颗狰狞首级,在万军狂呼中傲然挺立! 他看到,城下汹涌兵潮中,一抹格格不入的黑袍身影,兜帽下嘴角勾起一抹诡异而冰冷的弧度! 最后…出现了一张似乎见过却又不熟悉的脸! 祖父杨飞龙!他正与几名同样身着黑袍的人激烈争吵着什么,面容既熟悉又因年代久远而模糊不清! “呃!” 杨难敌猛地抽回手,如同被烫伤,踉跄后退一步,额角渗出冷汗,意识从深层链接中惊醒。 “主公可是看到了些什么?”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杨难敌霍然转身,只见陈邈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禁地入口处,灰袍在幽蓝光线下显得格外深沉。 “陈院长?你什么时候来的?” “听说主公来了,老朽自然要来。” 陈邈的目光扫过地脉之心那幽深的表面,最后落在杨难敌苍白的脸上。 “是否…与石虎之死有关?” 杨难敌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点了点头。 “是。石虎的分量太重了,他的死让我有些不安。不过现在看来,确实如我所料,引出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能告诉老朽吗?” 杨难敌直视着他:“我和你之间,本就没有秘密。当年我发现这地脉之心,莽撞触摸,被其蕴含的磅礴雷力瞬间击晕,命悬一线,是你找到并将我救回。” “自那以后,它予仇池磅礴的雷力,亦与我性命相连。” 陈邈微微颔首,神色肃穆:“主公与此物有命中之缘,此乃仇池之福,亦是天命所归。” “过去的事暂且不提,”杨难敌话锋一转,“陈院长,我现在只问你一件事:我祖父杨飞龙…当真已经去世?” 陈邈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随即化为深沉的叹息,缓缓摇头:“看来,是地脉之心告诉了你什么。 “也罢…是的,飞龙公,或许并未过世。” “他当年,并非病逝,而是…被一些神秘人强行带走的。此事隐秘至极,知情者…或许真的只剩下老朽一人了。” “果然如此…”杨难敌低声自语,脑海中闪过城下黑袍那抹诡异的笑容,那绝非这个时代应有的气息。 “那个黑袍…怎么看都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他心里忍不住吐槽,妈的,这剧情越来越不像历史了,倒像是玄幻。 陈邈虽未听清杨难敌的低语,却敏锐捕捉到他眉宇间的烦躁与困惑,并未深究,只是沉声问道:“老朽记得主公曾言,得此神物,是福亦是祸。主公今日心神不宁来此,是否…因为这‘祸’已显?” 杨难敌沉重地点头。 关于寿命绑定之事,他曾告知过陈邈。 “是的,”他指了指晶体深处那道裂痕,“还剩七年。地脉之心若毁,我亦随之。” 陈邈花白的眉毛紧锁:“那修复之法…当真只能是主公提过的那种…极其罕见的奇石?” “钴!需要数以万计的钴!” 杨难敌道出了几年来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它是修复这裂痕的关键。 “但这种石头…极其稀少,我尚未发现其踪迹,或许这华夏大地,难有如此巨量之矿藏。” 陈邈宽慰道:“主公勿忧。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总会找到的。” 杨难敌淡然一笑:“不过据我所知,这奇石倒是在某处有许多,只不过路途太远,鞭长莫及啊!” “哦?主公既知何处有此奇石,咱们跋山涉水,再远也要去啊!”陈邈有些急切地说,“敢问主公,究竟是在何处?” 杨难敌有些自嘲地摸了摸鼻子,吐出两个字: “刚果......” 第六十六章 黑袍人 石勒焦躁地在御案后踱步。 地上,玉盏的碎片和泼洒的酒渍还未清理,显然是刚发过脾气。 “冉良,你给孤说清楚,弘农城究竟是怎么丢的,我儿石虎是怎么死的!” 冉良抖如筛糠:“妖法…是妖法!城头一声闷响,中山公的脑袋…就炸了!” “红的白的喷了一墙!将士们魂都吓飞了!弘农…顷刻就破了!” 他连连比划着,当时发生的事情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放屁,放屁!” 石勒暴怒。 “一个十四岁的娃儿,能操纵妖法?孤会信你说的这些鬼话?” 说着,他拔剑就要砍杀冉良。 张宾死死按住石勒拔剑的手:“天王息怒!仇池邪器诡异,中山公轻敌冒进,正中圈套!当务之急,是守!” “守?”石勒眼珠赤红,“孤的儿死了,你还要孤当缩头乌龟?” “必须守!”张宾斩钉截铁。 “天王!正因血仇似海,才更要忍此一时之辱!仇池展现的手段,已非人间战阵!” “那杨坚头能以妖器取中山公性命于无形,弘农坚城在其面前如同纸糊!此等力量,天王就不怕他将那妖法施到邺城来?” 石勒听了身体猛然一凛,似乎对那妖法也深深忌惮。 他颓然坐下。 “孟孙,你说怎么办?” 张宾此时也恢复谋臣应该有的样子,踱步分析道:“臣从回报中得知,中山公与那杨坚头小儿对峙旬月有余,一直势均力敌。然,就在那一日...” “杨坚头小儿以养子身份激怒中山公,使其愤怒登城,这才以妖法害死中山公。” 听到这里,石勒若有所思。 “你言外之意是说......” “不错,天王想必也猜到了,此妖法当需在相对空旷之地,目视对方才可生效。” “孟孙之言有理。”石勒点头表示认可。 张宾得到肯定,继续说道:“这就是为何臣坚持要守,而非进攻。所有关隘,所有城池,一应将官深居简出,不立于高墙之上,不现于万军阵前,让那妖法寻不到目标,寻不到施法的空隙!” “待我们稳住阵脚,细探仇池虚实,摸清那妖法的根底,定能找到破解之法!” “守?守到几时?”石勒有些不甘。 “难道要孤在这邺城深宫里,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 “当然不能一直守下去!”张宾断然道。 “天王,仇池虽得妖法之利,然其根基浅薄,不过一隅山国!人口不过十万,纵有奇技淫巧,又能支撑多久?” “若我等能断其羽翼,使其妖法无用武之地呢?” 石勒眯起眼:“断其羽翼?如何断?” “与刘曜结盟!” “刘曜?” 石勒眼里满是嘲讽。 “他刚得了弘农,又报了前仇,此刻怕是在长安城里搂着美人,笑我石勒死了儿子又丢城!他肯与我这死敌联手?” 张宾眼中闪烁着洞悉人心的光芒:“刘曜此刻,表面欢喜,内心实则惶恐!” “天王试想,如此妖法,天王怕,难道那刘曜就不怕?他刘曜,不过是从仇池借了一把杀人的刀,可这把刀,也不知何时会悬在他刘曜的头上!” 石勒沉默了,脸上的怒意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思索取代。 张宾的话,在理。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御书房紧闭的门外响起: “张右侯此计,甚好。刘曜,必会同意。” 这声音如同鬼魅,石勒和张宾同时头皮炸裂,猛地扭头望去! “谁?!”石勒厉喝,手再次按向腰间佩刀。 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袍中的身影,毫无顾忌地走了进来。 宽大的兜帽低垂,遮住了整张面孔,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毫无血色的下颌。 石勒厉声咆哮:“来人!给孤拿下!” 他猛地站起身,手按剑柄,张宾也迅速退后一步,全身戒备。 门外,值守的羯胡亲卫似乎无动于衷。 “省点力气。” 黑袍人干涩地笑道。 “你这些亲卫…并非渎职放我进来。他们只是…‘同意’了我进来这个事实而已。” 话语平淡,却透着令人骨髓发寒的诡异。 石勒的手紧紧握着刀柄,惊疑不定。 张宾脸色煞白,额头沁出冷汗,但他强压住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对着黑袍人问道:“这位…先生,你是何人?孤身至此,意欲何为?” 黑袍人似乎对张宾的审问毫不在意,他微微侧身,面向石勒: “我是来帮你的,石天王。若想保住你赵国江山,或许张右侯方才所言联合刘曜之计,是你最好的出路。” “帮孤?凭你三言两语?”石勒自然不太相信。 黑袍人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仿佛在嘲笑石勒。 “共同的恐惧,足以让生死仇敌暂时放下刀兵。”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漠。 “刘曜或许比你更怕仇池,他此刻正寝食难安,他需要一个强大的盟友来分担这份恐惧,而你石勒,是这北方唯一够资格与他联手的人。” 石勒死死盯着那诡异的黑袍,又看向张宾。 张宾脸色发白,却强自镇定,缓缓点头。 意思很明白:听听无妨。 石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惊悸,缓缓落座:“好,说说吧,先生的高见!” ...... 长安,未央宫深处,椒房殿。 龙涎香的气息袅袅,混合着女子身上甜腻的暖香。 重重锦帐之后,宽大的龙榻上,刘曜鼾声正沉。 他粗壮的手臂紧紧搂着新纳的美姬,美人肌肤胜雪,滑腻如最上等的羊脂白玉,温顺地蜷缩在帝王怀中,呼吸均匀,睡得香甜。 刘曜在梦中咂了咂嘴,仿佛仍在回味那温香软玉的滋味。 忽然,怀中的触感变了。 那滑腻温软的肌肤触感,陡然变得粗糙又冰冷起来,带着一种陈年墓穴里才有的阴湿。 一股腐朽的尘土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 “呃!”刘曜猛地从绮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如擂鼓!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入手却是一片粗粝冰凉的布料! 哪里还有什么温香软玉?! 一个全身裹在黑袍里的身影,正无声无息地站在他的龙榻之前,不足五步之遥。 宽大的兜帽低垂,将面容完全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只有一道冰冷的目光似笑非笑! “啊——!”刘曜发出一声尖叫,他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缩向龙榻最里侧,一只手胡乱地在锦被和玉枕下疯狂摸索,寻找防身的器物。 “啊——!”他身边的美人也同时惊醒,看清床前鬼魅般的黑影,吓得魂飞天外。 她赤条条的身体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只知道用颤抖的手死死抓住滑落的锦被,胡乱地往自己身上裹。 “来…来人!护驾!有刺客!快来人啊!” 刘曜嘶声力竭,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殿外死一般的寂静。 平日里连皇帝翻个身都会立刻低声询问的近侍宦官,此刻杳无音讯。 值守殿门的羽林卫士,仿佛集体化作了石雕。 那黑袍人依旧静立着,似乎在等刘曜问话。 刘曜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枕下那把防身用的短刀。 他猛地抽出,刀尖直指那诡异的黑影:“何方妖孽!敢…敢刺王杀驾!就不怕朕…朕诛你九族!” 就在匕尖即将刺出的刹那,那干涩的声音传进了刘曜因恐惧而嗡嗡作响的耳朵: “陛下…” 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嘲弄。 “你怕的是我,还是仇池?” 第六十七章 财货钱粮之战 百姓楼顶层,杨难敌书房。 此刻他眉头紧皱。 黑袍人的事情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地脉之心特意让他看到黑袍人的画面,绝对有什么特殊用意。 再结合陈邈说的那些往事。 搞不好和祖父杨飞龙失踪的事情有关。 他得等杨坚头回来后问个清楚。 不过目前他手头还有更重要的事。 拿起案上那份来自长安的密报,看着“驱赶矿队”、“消极避战”几个字,他一阵冷笑。 “给弘农城传令,” “让坚头带人回来,这仗,不打了。” 侍立一旁的李大牛“噌”地踏前一步:“主公!这就…这就撤了?” “张队长刚击毙了石虎!咱们士气高涨,只要继续攻下去,一路打到邺城问题不大啊!” “就算刘曜那老匹夫翻脸不认人,属下带一队弟兄摸进长安,把那反复无常的老匹夫弄死便是…” 杨难敌慢悠悠端起茶杯,吹开浮沫。 “弄死他干嘛?” “李大牛啊,钝刀子割肉,慢火炖王八,那才叫疼。” “打仗,不一定要靠枪炮见血,有种仗,叫财货钱粮之战。” 李大牛之前就被王石头吐槽过不学无术,现在听到新词,又懵了,十分后悔没去上夜校。 他只得张了张嘴,半天憋出一句:“…财货钱粮之战?啥玩意儿?比咱的穿杨还厉害?” 杨难敌笑而不语,指尖在长案上的羊皮舆图上,轻轻敲了敲。 天下二十一州,各方势力一览无余。 更显眼的是标在图中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 “劣币洗劫术”“丝绸截流计”“盐铁双杀局”“舆情操控法”...... 李大牛眼睛瞪得滚圆:“主公,这都是些啥啊?” 杨难敌淡淡一笑:“简单来说,本公管这叫小农经济毁灭大法。” ...... 弘农城外,汉赵军大营。 帅帐里“砰”的一声巨响,刘胤一巴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碗乱跳。 他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面裨将的脸上,用的词儿新鲜热辣,全是跟杨坚头现学现卖的精华: “听听!听听咱们那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下的什么狗屁旨意?“ “各部谨守营盘,勿轻启战端?仇池所部,可相机撤回?” “我呸!石虎那杂种的脑浆子还在弘农城墙上挂着呢!石赵那群丧家犬缩在城里屁都不敢放一个!这时候谨守营盘?勿轻启战端?他脑子是被长安平康坊的娘们儿夹坏了,还是让驴给踢了?!” 营帐里几个汉赵将领噤若寒蝉,脸憋得通红,想笑又不敢笑。 杨坚头抱臂靠在门框边,看着这个把“语言艺术”学到骨子里的前纨绔子弟,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短短旬月,刀头舔血,刘胤身上那股骄横跋扈的权贵气被磨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倒是一种被战火淬炼过老兵痞气。 骂痛快了,刘胤转头看向杨坚头:“杨小将军!这窝囊气我刘胤受够了!长安老子不回去了!回去看那老糊涂虫的脸色?我呸!” “仇池…仇池还缺个能砍人的先锋官不?算我一个!” 他话音刚落,帐帘“哗啦”一声被掀开。 外面黑压压跪倒了一片!打头的是几个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汉赵军侯,后面跟着望不到头的士卒。 五千汉赵军,竟齐刷刷跪在帅帐前! “杨小将军!”一个断了一只耳朵的军侯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求少将军收留!带兄弟们走吧!上头昏聩,我们心知肚明只有跟着您,咱们才能有盼头!” “求少将军收留!” 声浪如同闷雷滚过营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无数双眼睛,饱含着不甘和愤怒,还有对眼前这位少年将军近乎盲目的信任。 杨坚头脸上的笑意敛去。 他走出帅帐,清朗的声音穿透寒风: “汉赵的兄弟们!你们是好样的!是条汉子!这份情,我杨坚头,仇池上下,记在心里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现实:“可你们当中,很多人家里有等着归人的婆娘,有嗷嗷待哺的娃!让你们抛家舍业,跟着我远走仇池,那不是义气,那是造孽!是让家里的婆娘守活寡!让娃没了爹!” 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啜泣和叹息。 那些已成家、有牵挂的汉子,头埋得更低了。 “有家室、有爹娘要奉养的兄弟,” “听令!收拾行装,明日一早,拔营回长安!把你们的婆娘娃儿护好了!把你们的老爹老娘伺候好了!那才是真汉子!” 他目光一转,落在那些年轻、眼中燃烧着火焰的士兵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激昂的鼓动: “至于那些还没成家,光棍一条,爹娘老子也走得早,无牵无挂的兄弟!你们要是看得起我杨坚头,信得过我仇池!愿意跟着我去搏一个前程!好!站出来!跟我走! “我哥说了,仇池地方小,可容得下有血有肉的汉子!到了仇池,只要肯卖力气,有仇池一口干的,就绝不让你喝稀的!” “是走是留,自己选!绝不勉强!” 短暂的沉默之后。 “我跟你走!少将军!”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士兵猛地站起来。 “还有我!家里就剩我一个了!” “算我一个!老子受够了长安那些鸟气!” “走!去仇池!” 陆陆续续,近千名年轻、无牵无挂的汉赵士兵站了起来,汇聚到杨坚头和刘胤身前,眼神炽热而坚定。 凉州大将陈珍看着眼前这震撼的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他走上前,对着杨坚头郑重抱拳,声音洪亮:“杨小将军!此间事了,凉州军也该回去了。今日一别,山高水长!他日若有用得着我凉州男儿的地方,只需小将军一句话,凉州铁骑,定当星夜驰援!绝无二话!” 杨坚头比陈珍矮了足足一个头,他拍了拍陈珍厚重甲胄的臂膀,让陈珍低头凑耳过来。 “陈将军,仗打完了,可事儿还没完,相信我,咱们不久便会再见。” “我哥说了,接下来还要打一场大仗,不过是看不见刀光剑影的仗,到时候,还得多多仰仗将军和凉州牧鼎力相助啊!” 陈珍听得一愣一愣的,看不见刀光剑影的大仗? 他脑子里一团浆糊,完全跟不上这少年跳跃的思路。 但杨坚头话语里的那份笃定和亲近,让他心头一热。 他虽不明所以,却豪迈地大笑起来,重重回拍杨坚头的肩膀:“哈哈!好!小将军说话痛快!不管什么仗,凉州接着便是!后会有期!” 说罢,陈珍翻身上马,一挥手,凉州铁骑卷起漫天烟尘,如一股铁灰色的洪流,向西奔腾而去。 第六十八章 诸侯会盟 仇池,百姓楼,寰宇厅。 从未如此热闹。 杨难敌借着弘农大胜之声威,搞了一个“诸侯会盟”。 说是诸侯,其实来的并不都是各国首领。 大多都是各国使臣前来参加。 也是,区区仇池,派个使臣前来,已经很给面子了。 当然,也有些小割据势力,是首领亲自前来的。 想要趁机结交杨难敌这个突然崛起的枭雄。 杨难敌并不在乎来的都是些谁,他的目的,不过是进一步扩大仇池的影响力而已。 会厅内。 负责布置的礼仪官是个一丝不苟的中年人,他扶了扶眼镜,指着长桌: “说过多少次了?茶杯!必须摆在座牌右侧,误差不得超过一指宽!” “看看!歪成什么样了?拉线!用线给我对齐!” 几个年轻小吏手忙脚乱,赶紧扯起一根细棉线,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几十个茶杯的位置,额头冒汗。 一个小吏低声嘟囔:“至于嘛…整这些虚礼…表面功夫...” “虚礼?表面功夫?”礼仪官耳朵尖得很,板着脸开始训斥起来。 “你懂什么?这叫大国风范!” “咱们仇池如今是什么身份?要让这些各国使节看看,什么叫规矩!什么叫气度!” “赶紧的,人快到了!” 厅外走廊,脚步声由远及近。 负责接待的官员引着一行人鱼贯而入。 汉赵派来的当然是老熟人郭勉。 他脸色有些灰败,眼神躲闪。 他家皇帝刘曜背约驱赶仇池矿队,消极避战的事,让他实在臊得慌。 心里正盘算着一会见了杨难敌该怎么开口解释,才能显得不那么无耻。 紧随其后的是东晋使臣,琅琊王家的王彬。 时任江州刺史。 他身着宽袖博带的晋朝官服,下巴微抬,带着一种世家大族固有的傲慢。 他身旁跟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副使王羲之。 不错,就是那个书圣王羲之。 不过此时他无官无职,当这个副使完全是凭借王家的势力,出来混点资历,好为日后的官途铺平道路。 他抬头看看头顶明晃晃的灯光,又低头看看那光可鉴人的地面。 “想不到仇池竟如此有趣!” 他终究是年轻人心性,被眼前的一切新奇事物吸引住了。 王彬鼻腔里哼出一声不屑。 “哼,奇技淫巧,终非正道。” “叔父,此言差矣!” “此灯亮如白昼,却无烟气,更胜宫灯百倍!还有这地面,像玉石一般,巧夺天工啊!” “竖子懂什么!” 王彬低声呵斥。 “治国平天下,靠的是圣贤文章、礼乐教化!这些匠气之物,玩物丧志!” 王羲之吐吐舌头,也不反驳,目光又被另外的新奇事物吸引去了。 这时,一个浓重蜀音传来:“龟儿子滴,勒个地方硬是巴适得很咯!” 说话的是成汉国师、天师道领袖范长生。 他须发皆白,精神矍铄,旁若无人地大声感慨:“老子梦里头的仙界,差求不多也就是勒个样儿!” 王彬闻言嗤笑一声:“范老真是少见多怪。” “仇池不过尔尔,些许奇技淫巧,如何比得上我晋廷之恢宏气象?” 王彬之所以要怼范长生,自然是因为成汉李雄擅自称帝,不把晋朝当正统。 范长生也不惯着王彬,他一双老眼精光一闪,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你娃娃莫打胡乱说!老子活了一百多岁,啥子场面没见过?” “老子周游四海的时候,你还在你妈肚儿里头打滚!” “你当我没去过你们建康?连我们成都府都比不上,还在这充啥子大瓣蒜!” “你!” 王彬被这粗鄙的话噎得面红耳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王羲之赶紧低头,肩膀却忍不住微微耸动,显然是在偷笑。 “哈哈哈!范国师说得痛快!”一阵爽朗的大笑响起,凉州大将陈珍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 “我看仇池杨公这地方是真不错!亮堂!干净!看着就让人心里头舒坦!比那些乌漆嘛黑、弯弯绕绕的强多了!” 他这话意有所指,王彬的脸色更难看了。 成汉不尊晋廷也就罢了,凉州可是向晋称臣的,此刻竟然胳膊肘往外拐! 就在这略显尴尬的气氛中,一道英姿飒爽的身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辽东慕容氏的代表慕容雪到了。 她是慕容廆之女,一身鲜卑劲装,勾勒出矫健的身姿。 她无视了周围或惊艳或探究的目光,大大方方地扫视着寰宇厅。 “这仇池国君,倒是个妙人。能把山沟沟弄成这样,有点意思。比那些只会吹胡子瞪眼,满口酸腐的臭男人强多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附近几人耳中,王彬的脸已经黑如锅底。 角落里,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立着,如同融入阴影的毒蛇。 他是辽西段末柸,依附于石勒,与辽东慕容是死敌。 此刻他皮笑肉不笑,眼神阴鸷地扫过慕容雪。 又带着挑剔和不屑打量着这光亮的厅堂,低声对身旁随从嗤道:“哼,穷山恶水,弄点新奇玩意儿就想号令诸侯了?石天王不屑与会,才是正理。看他们能得意几时!” 厅门口稍显拥挤处,站着河间游氏兄弟,游纶和游统。 他们作为小势力首领,亲自前来。 此刻看着这仇池境内令人匪夷所思的景象,不禁交头接耳,声音带着激动与敬畏: “大哥,你看这…这地面…这灯火…” “二弟,这杨公!真乃神人也!若能得杨公些许助力,我苑乡坞堡何惧石赵豺狼?” 在他们身后,还有几位类似身份的小势力首领,个个眼神热切,心思活络。 一眼望去,前来参加会盟的,几乎囊括了当今天下所有势力。 但,唯独没有石赵。 几个仇池小吏守在门口,一丝不苟地为进场的人登记名册,并发放一块小巧的木质“入阁牙牌”。 上面刻着姓名与所属势力,要求佩戴于胸前。 使节们有的好奇翻看,有的面露不屑,有的则小心翼翼挂好。 看着这井然有序的场面,礼仪官总算满意地点点头,对侍者示意:“奉茶!” 厅内,来自四方的使节或首领带着各自的心思落座。 明亮的灯光下,茶杯整齐划一地列在刻有他们名字的座牌右侧,分毫不差。 空气中弥漫着茶香,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投向那空着的主位,等待着那位仇池公——杨难敌的到来。 第六十九章 狗屁册封 “诸位久等了!” 杨难敌看着手腕上的指针,掐着点准时出现。 他身后半步,跟着禁卫队长张烈。 此刻他胸膛挺得老高,目光扫视全场,自动步枪斜挎在胸前,食指无意识地搭在了扳机上,仿佛随时准备将任何不轨之徒打成筛子。 杨难敌眼角余光瞥见张烈那过于“热情洋溢”的备战状态,低声提醒:“烈子,保险!把保险拉上!别待会儿谁打个喷嚏你给我整走火了!” 张烈那副“我家主公天下第一”的表情瞬间僵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拉上了保险。 厅内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杨难敌身上。 年轻、和善、讲道理。 这是所有人的第一印象。 再仔细一打量。 那身改良汉服更是显得十分得体,再衬上那张明眸皓齿的脸,颇有几分古天乐年轻时候的影子。 慕容雪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草原上最璀璨的星辰。 这仇池公,果然和那些脑满肠肥或酸腐顽固的诸侯大不一样! “哼!” 一声不屑的冷哼从东晋使团方向传来。 王彬捋着胡须,下巴抬得更高了,眼神里充满了世家门阀对“暴发户”的鄙夷。 “原来是个黄口孺子,难怪将这仇池之地弄得如此不伦不类,毫无章法纲常!” 王羲之却完全没听进去,他正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杨难敌。 这位诛杀石虎的仇池国君,竟然看起来和自己年纪相仿! 这反差让他心头涌起强烈的好奇,甚至生出了结交之心。 凉州大将陈珍一见杨难敌,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他本能地想站起来抱拳行礼,但看看周围各国使节矜持的样子,又觉得不妥。 他强压下冲动。 只是坐直了身体,一双虎目灼灼放光紧紧盯着杨难敌,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杨公!俺老陈来了!凉州铁骑永远跟您站一边! 杨难敌目光扫过全场,自然也看到了这位凉州猛将。 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对着陈珍的方向微微颔首致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角落里,阴影中的段末柸在看到杨难敌的瞬间,瞳孔也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的氐人国君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和掌控力,远非他预想中那种山沟里的土霸王。 但这丝动容转瞬即逝,随即被更深的阴鸷取代,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坐在他不远处的范长生不动声色地捻着胡须,将这抹阴冷尽收眼底。 杨难敌在主位落座,目光扫过全场,笑容温和依旧。 “诸位远道而来,旅途劳顿,辛苦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话音刚落,东晋正使王彬便已按捺不住。 他整了整宽大的袍袖,鼻腔里哼出一股居高临下的冷气。 “仇池地处陇南,山高水远,确是偏远。杨公煞费苦心,邀我等齐聚此等荒僻之地,不知是何用意?” “莫非……只为显摆一番那弘农小胜之威,好叫天下诸侯都来恭贺么?” 这话夹枪带棒,意思再明白不过。 你仇池算什么东西?也配召集诸侯会盟? 不过是侥幸打了一场胜仗,就敢僭越礼制,妄自尊大! 厅内气氛瞬间一凝。 陈珍拳头捏得咯咯响,范长生眯起了老眼,慕容雪饶有兴致地看向杨难敌,看他如何接招。 杨难敌脸上那点淡薄的笑意丝毫未变。 他目光在王彬桌前的座牌上略作停留,仿佛才看清对方身份。 “哦?原来是江州刺史王公。” “谬赞了,谬赞了。弘农一战,不过小胜而已,也就诛杀了区区一个石虎,实在不值一提。” 区区一个石虎? 不值一提? 王彬被这轻飘飘的反击噎得一滞。 他自然是知道,那石虎的凶名,曾让整个北方都为之颤抖! 杨难敌无视王彬瞬间涨红的脸,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 “至于请诸位前来,实非为了这等微末战功。” “而是另有一桩关乎天下苍生、黎民福祉的要事,需与诸位贤达共商。” “哼!”王彬猛地站起身,从袖中郑重其事地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帛书。 “杨难敌!本官此来,可不是与你商议什么要事!本官奉的是大晋天子恩旨!” 他刷地一下展开帛书,自顾自地宣读起来: “氐酋杨难敌,僻处陇坻,虽化外之民,然诛除凶羯,稍靖地方,略有微功。朕念其微劳,特敕封尔为征虏将军,假节,都督陇右诸军事,赐爵仇池公!望尔感念天恩,恪守臣节,永为藩篱,拱卫王化!” 宣读完,王彬下巴抬得更高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仇池弹丸之地,理应归顺朝廷,沐浴天子圣恩,接受正统礼仪教化!” “杨公,旨意已宣,还不快快领旨谢恩?” 这一出“册封”,直接给杨难敌整笑了。 这晋室,还真把自己当根葱啊? 被胡人揍得都出不了淮河,居然跑这来找存在感了? 谁给你的勇气啊? 杨难敌刚想出声,凉州大将陈珍已“腾”地一声霍然站起!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叮当作响。 “狗屁册封!” “白马杨氏百多年前在汉朝就是陇右豪族!起家尚在魏武曹操之前!你司马晋廷算个什么鸟东西?也敢腆着脸说册封就册封?” “不受你这狗屁册封又如何?” 王彬被这劈头盖脸的辱骂震得脸色煞白,他指着陈珍:“你…你…凉州安敢如此不敬!狂悖!目无君父!” “别忘了!凉州州牧张茂亦是受我大晋天子册封的!尔等亦是晋臣!” 陈珍嗤笑一声,叉着腰继续说道:“那是我家主公念在你们先帝旧日情分上,给他几分薄面才接的!” “现在你们弄个三岁娃娃坐在龙椅上,晋廷上下全被你们琅琊王家把持着!这狗屁册封,谁认?” “反了!反了!凉州这是要造反不成?”王彬气得几乎要跳脚。 “造反?我凉州还用得着造反?”陈珍抱着胳膊,一脸鄙夷。 “我就问问,你们大晋朝廷,如今管得了我们凉州一粒粮、一根草、一个兵吗?” “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当年汉赵刘渊占了长安,称帝了。如今石勒打得你们龟缩江南,也称帝了。怎么屁都不见你们放一个?” “晋廷都是些欺软怕硬之徒吗?” 厅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火药味十足的唇枪舌剑惊呆了。 王羲之看着自家叔父被骂得毫无还手之力,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 其他势力代表则心思各异,或看热闹,或暗自盘算。 杨难敌用眼神给陈珍点了个赞,心说你真是我的嘴替。 然后开口了。 “诸位,诸位,” 他抬起双手,做了个向下虚按的手势。 “今日会盟,是为天下苍生计,何必为了些许虚名,伤了彼此的和气?” 他的目光越过面红耳赤的王彬,语气依然十分平静: “王使君带来的恩旨,仇池心领了。” “不过嘛,仇池边陲小国,向来只知自保安民,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对什么将军名号、公爵之位,实在没有兴趣。” “至于归顺谁家,接受什么教化……” 杨难敌微微一笑,挥手示意众人环顾这恢弘大气的会场。 “诸位觉得,我仇池需要吗?” 第七十章 万国商盟 杨难敌那句“我仇池需要吗?”说得无比霸气。 像是无形的巴掌,狠狠扇在王彬脸上。 他的脸皮涨成了猪肝色,嘴唇翕动,却愣是憋不出半个字来。 “你…你…狂悖!目无…” 他“目无君父”还没说完,就被旁边凉州大将陈珍的大嗓门盖了过去。 “杨公!您说!怎么个盟法?我凉州第一个入盟!” 杨难敌看着他这耿直火爆的样子,脸上笑容更盛。 “陈将军稍安勿躁。诸位,听我细说。” 陈珍一边坐下,一边嘟囔道。 “杨公但说无妨!反正这盟我凉州是入定了!” 杨难敌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面孔,朗声说道: “这‘万国商盟’,无关刀兵,不涉疆土,只谈一个字——” 他刻意顿了顿,让那个字在寂静的厅堂里回荡。 “——利!” “利?” “商贾之事?” “只谈利?” 窃窃私语声瞬间响起。 有人皱眉,有人不解,有人则眼中精光闪烁。 杨难敌环视一周,嘴角噙着洞悉世事的笑意。 “诸位觉得奇怪?甚至觉得本公俗气?” “可诸位想想!” “今之天下,虽然战端四起,烽火连天!” “但无论各国打成什么样,饭,是不是还要吃?”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现实。 “衣服,是不是还要穿?” “地,是不是还要种?” “钱帛,是不是还要往袖兜里揣?” 这话说得直白,接地气。 厅内不少人下意识地点头。 “对!” “是这个理儿!” “打仗也得吃饭穿衣啊!” 大部分人都附和起来。 杨难敌点点头,语气转为深沉。 “所以这个‘利’字,必然是重中之重,是立国之基,安民之本!” “若没有利,没有丰足的钱粮货殖流通,各国治下之民生将毫无保障!” “朝廷连税赋都收不上来!士卒连饭都吃不饱!百姓连活路都没有!” “最终,无需外敌来攻,内部便会崩溃,不战——自溃!” 这话如同重锤,敲在那些大国代表的心上。 成汉国师范长生捻着胡须,老眼微眯,缓缓点头。他深知巴蜀富庶,靠的就是商贸。 汉赵郭勉神色复杂,弘农战后,长安物资确实吃紧。 东晋王彬虽然一脸不屑,但内心深处也清楚,晋廷偏安江南,靠的就是江东的富庶支撑。 慕容雪美眸流转,若有所思。辽东慕容氏要发展,同样离不开钱粮物资。 杨难敌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 “故此,本公提议成立这‘万国商盟’,不为别的,只为让入盟之国,互通有无,各取所需,让各国皆有利可图!” 听到这里,慕容雪带着浓浓的兴趣问道:“杨公此言,令人耳目一新。只是不知,有何种利可图?” “慕容姑娘问得好!” “具体之利,稍后自有章程。” “不过本公在此,敢撂下一句话——” 杨难敌目光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郭勉和王彬。 “别的我不敢说,只要诚心入盟,按规矩行事,两三年内,让入盟国治下比长安、建康更富庶,我还是敢打包票的!” “什么?!” “比长安、建康更富庶?” “两三年内?” “这…这怎么可能!” 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狂言”震懵了! 长安、建康是什么地方?那是当今天下公认最繁华的都城! 仇池公竟然说能让入盟国的地方比这两座都城还富庶?还是在短短两三年内? 不可信! 绝不可信!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王彬终于找到了反击的突破口,嗤笑声充满了刻薄的嘲讽。 “哈!黄口孺子,大言不惭!商贾贱业,岂能登大雅之堂?还妄想富庶过帝都?痴人说梦!” 他指着杨难敌,仿佛抓住了天大的把柄。 “还万国商盟?杨公,你仇池才几座山头?巴掌大的地方,也敢妄称万国?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滑天下之大稽!” 角落里的段末柸也阴恻恻地补刀:“不错,空口白话,谁不会说?杨公莫非是想空手套白狼,诓骗我等?” 面对汹涌的质疑和嘲讽,杨难敌脸上笑容不变。 他没急着反驳王彬和段末柸,而是看向范长生。 “范国师,您老见多识广,想必也有疑虑?” 范长生捋着雪白的长须,老眼中精光闪烁,缓缓开口: “杨公,夸口的事先放一放。” “老道活了百多岁,啥子盟没见过?勒个“盟”字背后,怕是没得白给的馅饼咯!” 他用浑浊的老眼看向杨难敌。 “这商盟,怕不是要我等奉仇池为宗主,听你号令吧?只怕这‘利’字,最后都流进了仇池的口袋,我等不过是为你杨公做嫁衣罢了!” 河间游氏兄弟中的游纶忍不住开口:“杨公,恕在下愚钝。这商盟…能帮我们打退石赵的兵马?能让我们多守住自家城池?若不能,要它何用?我们这些人,朝不保夕,只想守住手里这点地盘活命啊!” “是啊杨公!” “商贾之事,太过飘渺!” 几个小首领纷纷附和,他们脑子里只有刀枪和粮食,经济?那是什么玩意儿? 王彬见反对声起,更是得意。 对身旁的王羲之低语道:“看见了吧?人心所向!此等荒诞提议,徒惹人笑。” 王羲之眉头微蹙,低声道:“叔父,侄儿观杨公神色笃定,似有深意。不入此盟,恐…错失良机也未可知。” “哼!”王彬一甩袖子,“荒谬!天大的良机,也轮不到这山野匹夫来给!” 郭勉坐在那里,如坐针毡。 他内心是倾向杨难敌的,可…他悄悄抬眼,正对上段末柸那双毒蛇般的眼睛。 那眼神透出的意思很明白:别忘了你家刘皇帝与仇池是假盟,与石勒石天王才是真盟! 郭勉心头一凛,冷汗瞬间下来了。 杨难敌目光落在郭勉身上,直接点破:“郭使君,不必为难。我知道你的态度。我更知道,你保证不了刘曜的态度。” “所以此盟,与汉赵无缘,我想郭使君不如现在便离去吧!” 郭勉脸涨得通红,却无言以对。 汉赵、仇池,短暂的盟约,就此破裂。 他向杨难敌鞠了个躬,悻悻离场。 王彬抓住机会,继续对杨难敌讥讽道: “杨公,你也看到了!在座诸公,除了凉州,还有谁赞同你这异想天开的万国商盟?” “你仇池的影响力,不过尔尔!” 杨难敌笑了,没有半分怒意。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或疑惑、或嘲讽、或不安的脸。 最后定格在王彬身上。 “王刺史,你想多了。这万国商盟,本公根本就不是在跟你们提议,本公不过是知会你们一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