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娇骨》 第1章 身穿,这是哪儿? 追光灯下,阮乔最后一个回旋定格,台下掌声雷动,室友张蕊夸张的飞吻还停留在视线里。 刚喘匀了气,准备退场,头顶那盏沉重的圆形追光灯猛地闪烁起来,“滋啦”一声脆响,像是老旧的电路终于不堪重负。 阮乔心口一跳,下意识抬眼—— 眼前只剩下炸裂的白光,无边无际,瞬间吞没了整个世界。 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一种高速下坠、身体被彻底抽空的失重感。 风,刺骨而陌生的凛冽寒风,裹挟着奇怪的气味猛地灌入她的口鼻。 浓郁的酒气,一种铁锈般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还有…… 汗味,脂粉味,浑浊得令人窒息。 白光消失,视线花了足足好几秒才重新聚焦。 冰冷,坚硬,是某种粗糙石板的触感。她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摔趴在地。 好冷。 寒风无遮无拦地刮过她身上轻薄透亮的雪纺水袖舞衣,激起一阵剧烈的哆嗦。 礼堂的暖气和人群的喧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她头皮发麻的喧嚣。 粗犷的、放肆的大笑声,鼎沸的人声,酒盏碰撞的脆响,还夹杂着一些完全听不懂的、古里古气的语言腔调。 她浑身都疼,茫然地抬起头。 入目是高耸得有些压抑的穹顶,巨大的、模样狰狞的青铜野兽头颅形状的灯架上,插着一排排手臂粗的火把,跳跃燃烧的火焰把整个巨大的厅堂映照得如同鬼域。 光影明灭间,一张张陌生的、或惊愕或鄙夷或兴奋的脸孔挤在一起,都穿着灰扑扑或者褐色、深色的衣袍袍袖,像是从古装剧片场钻出来的群众演员。 她趴在一处冰冷的高台边缘,像一件被随意丢弃的物品。 台下不远处人影幢幢,摆满了矮桌几案,不少人正端着一种青铜或陶制的、样式古怪的杯子饮酒作乐。 她的闯入,像一颗石子投入浑浊的池塘,激起短暂的涟漪。 许多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侵略性,让她感觉自己像案板上待宰的鱼。 一个穿着青色官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最先反应过来。 他那张圆脸上瞬间堆满了过于刻意的笑容,甚至有点惶恐地搓着手,目光在阮乔和主位之间飞速转动了两下。 主位? 阮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火光最亮的高台上,离她不过几步之遥,一个高大的身影正靠在铺着厚厚兽皮的宽大座椅里。 他并未因她的突然出现而起身,姿态甚至称得上有些懒散。 一身玄色铠甲在火光下折射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沾着几点干涸的暗红色污渍。 是血吗? 阮乔心头一颤。 那人铠甲未卸,仿佛刚刚从战场上走出,一身彪悍的煞气和浓重的血腥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远比台下的浑浊酒气更令人窒息。 他看起来年纪不算太大,面容异常英俊,但那份英俊被眉宇间深刻的狠厉冲得七零八落。 下颌线条刚硬如刀削斧凿,紧闭的薄唇透着一丝不近人情的冷硬,鼻梁很高,显得眼窝有些深。 最让她脊背发凉的,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经历过真正杀戮的眼睛,幽黑,深不见底,像凝固的寒潭。 看过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一种审视猎物的锐利和冷漠。 微胖的郡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阮乔勉强能听出点抑扬顿挫、类似电视剧里古代官话的腔调朝着主位那位拱着手,用一种近乎谄媚的声音高声道: “主公恕罪!这……这定是上苍也感念都督攻克涿城之大胜,才降下此等绝色奇珍,特来为主公贺! 此女天生卷发如云,肌肤似雪,身段玲珑,翩若惊鸿,实乃上天所赐!望都督笑纳,以助庆功之兴!” “卷发?好生稀奇!” “从未见过……怕是异域来的女子……” “那皮肤……啧啧,嫩得能掐出水……” 台下响起嗡嗡的议论声,那些目光更加赤裸裸地在阮乔的脸上、身上。 尤其是在她那头及腰的、异于常人的浅栗色卷发上流连,充满了震惊和猎奇。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阮乔的心脏。 他们在说什么? 她一点都听不懂。 她猛地挣扎着想爬起来,膝盖撞得生疼。 “不……你们……” 她喉咙发紧,想开口问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她还要回后台找张蕊! 可发出的声音,却是软糯清澈、标准的现代普通话,“这是哪儿?!是哪个影视城在拍戏吗?放我回去!我要找我同学!” 她的声音在偌大而嘈杂的殿中显得有些突兀和微弱,更带着一种完全陌生的腔调,软绵绵的,像在唱小曲儿,跟周围粗粝的喧哗格格不入。 台下瞬间诡异地静了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 “说的什么鸟语?” “哈哈,莫不是吓傻了吧?” “这腔调……倒真是闻所未闻!”有人不怀好意地讥讽。 郡守的笑容僵在脸上,额头似乎渗出了汗珠。 这些议论像鞭子一样抽在阮乔身上。 影视城? 拍戏? 她绝望地看着周围,那铜灯架上燃烧的火焰炙烤着空气,散发出松脂特有的焦味混着淡淡的烟熏气; 身下的石板冰冷彻骨;那些士兵脸上的风霜和手上狰狞的老茧,绝不是化妆能画出来的; 那些武器,那些带着浓厚地域特色、略显粗笨的地毯和织物纹样…… 细节真实得令人绝望。 就在这哄笑声和阮乔的惊恐无措中,主位上的男人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他一步步走下那几级台阶,步伐沉稳,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皮靴踩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周围的哄笑声在他起身的那一瞬就消失了,空气变得落针可闻,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陆沉停在阮乔面前。 迫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皮革、金属、血腥和一种属于男性的凛冽气息。 阮乔想往后缩,背脊却抵住了冰冷的台壁,退无可退。 她只能仰着头看他,水袖下的手指死死攥紧了轻薄的面料,指尖冰凉。 陆沉垂下眼睑,目光精准地落在她狼狈披散的发上,那异于常人的卷曲弧度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那双深黑的瞳仁里映着火光,像是寒潭底投入了熔金,跳动着一丝异样的热度。 随即,他的视线在她被冻得有些发青、却依旧显得无比娇嫩的脸上滑过,再落到紧裹着纱衣、因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曲线上。 没有多余的话,他直接伸出右手。 那只手很大,指节分明,手背和指节处布满薄茧,还有几道细小的、颜色较深的伤痕。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占有,他粗糙的手指捏住了阮乔一缕滑落在脸颊旁的卷发。 指腹上的薄茧轻轻刮擦过她耳侧细腻的皮肤,激起一阵本能的战栗。 他的手指捻动了一下那缕发丝,似乎在感受那奇特的、松软的、如同上好丝绒又带着生命韧性的触感。 阮乔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想躲,却被那根缠着她发丝的手指无形地禁锢着。 她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神。 不加掩饰的侵略。 如同最凶猛的野兽看待落入自己领地、唾手可得的猎物的光芒,带着绝对掌控的玩味和征服欲。 一股寒意从阮乔的脚底板瞬间冲上了天灵盖,比周身的寒冷更甚。 “啧,”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战场磨砺出的沙哑,像粗粝的砂石摩擦,每个字都带着重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倒是新鲜……”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在她脸上逡巡,像是在审视一件珍奇的物件,“像刚断奶的野猫崽子。” 这绝对不是什么影视城! 他不是在演暴君! 他本身就是!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灭顶的巨大恐惧攥住了阮乔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下一秒,她感觉那根缠绕着发丝的手指松开了。 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箍住了她的腰,坚硬冰冷的铠甲边缘重重地硌在她柔软的腹部,刺痛传来。 她整个人被男人极其强横地一把从冰冷的地上捞了起来。 “啊——!”短促的惊叫被死死压在喉咙里,变成一声闷哼。 陆沉像拎一只小猫似的将这个浑身冰凉、挣扎无力的“天降尤物”随意地揽在身侧,转身大步向上走,走向那高高在上的座位。 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裹挟着他特有的气息,形成一道无形的牢笼,把她彻底包裹。 他连看都没看台下的郡守一眼,只丢下一句带着血腥余味的命令,清晰得足以让殿内所有人听得见: “孤乏了,诸位随意。” 话音刚落,男人便转身离开了。 第2章 洗干净她 阮乔僵硬着身子被男人抱着,可是冰冷似乎在她骨缝里生了根,她蜷缩着,将脸埋在他怀里,不敢乱动。 陆沉瞥了一眼,只看到她毛绒绒的发顶。 胆子不小。 经过一道长廊,陆沉将她放下,冷声对着院中的侍女说道:“洗干净她。” 侍女们垂眸,“诺。” 深深看了一眼阮乔,陆沉便大步离开了。 侍女们上前,剥去了阮乔身上那件浸透了汗水和血腥气的旧披风。 夜风立刻裹紧了阮乔身上得雪纱舞衣,激起她一阵更剧烈的战栗。 她被半扶半架地转过几道回廊,寒风被高墙厚壁阻隔了大半。 脚下是铺着平整石板的路面,虽然仍寒气逼人,却不再泥泞。 这似乎是独立的一处院落,黑瓦青砖,门廊下挂着两盏昏黄的防风灯,朦胧光晕只能照亮门前几步。 她被引入一间侧屋。 门合上的瞬间,暖意与静谧包裹而来,与庆功宴上的喧嚣浑浊形成强烈反差。 房间不大,干净清爽。 一张铺着苇席的平头矮榻,一张式样简单的木质案几,一只半人高的粗陶水瓮。 墙角搁着一个半敞口的大肚炭盆,烧得正旺的红炭发出稳定的热量,将屋内烘得暖融融的,驱散了外头的严寒。 空气里有淡淡的松木燃烧的香气,混杂着一种类似艾草的微涩草本味道。 两个侍女依旧沉默。 但她们的动作比在院中时稍微和缓了一些,规矩也松动了一点。 年长些的侍女利落地将一块厚实的毛毡垫子放在房间中央的石地上。 另一个则转身打开了半掩着的那扇门,从里面吃力地搬出一个东西——一只硕大的、崭新的松木桶! 桶壁打磨得光滑,还能闻到新木特有的松香气。 桶被放在毛毡上,稳稳当当。 紧接着,年轻些的侍女不知何时已从里屋出来,手里提着一只沉甸甸的、冒着滚滚白气的黄铜大水壶。 年长的侍女熟练地将一个沉重的木塞拔开,一股更浓的草药气息散逸出来,陶瓮里的水显然也是早已准备好的、用某种药草熬煮过的温水。 年轻侍女开始一趟又一趟,将瓮中颜色微深的温水一瓢一瓢舀入木桶,年长的则负责掺兑刚烧开的滚水进去,用手肘测试着水温。 全程没有任何交流,好似看不见阮乔这个活生生的人。 冷热交融的白雾氤氲蒸腾起来,很快弥漫了小半间屋子,模糊了光线,也将草药的微涩气息冲淡了些,带来一种难得的温热水汽。 她们默不作声,配合默契。 没有征求阮乔的意见,也不需要。 热水注入的声音停止,温热的、带着药草微辛气息的水汽扑面而来。 年长的侍女这才转向阮乔,伸出手,示意她脱衣入浴。 她的眼神是沉默的,平静到近乎麻木,传达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主君的吩咐不可违逆。 “我自己来!”阮乔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退后一步,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墙,声音尖锐,全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你们……你们出去!” 巨大的恐惧和难堪让她只想一个人待着。 两个侍女再次僵住,这是什么腔调? 她们听不懂。 年长的侍女眉头微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伸出的手并未收回,也没有半分离开的意思。 她的目光越过阮乔的肩膀,投向她身后靠墙处那扇紧闭的小门。 无形的压力隔着门板传递进来。 门外有守卫。 这无声的对峙里,意图明确得令人绝望。 她们不走,也不可能走。 空气凝滞了几秒。 年轻侍女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被年长的侍以一个轻微的眼神制止了。 阮乔看着她们的沉默,看着她们固执伸出的手,看着那蒸腾着热气、对她而言却如同刑具的浴桶…… 一股冰冷的绝望彻底攫住了她。 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的意愿轻如鸿毛。 泪水无声地涌上来,溢满眼眶。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脱口而出的呜咽。 她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像个被抽走魂魄的木偶,僵硬地、迟缓地抬起手,摸索着解开了那身舞台装束。 曾经让她在追光灯下如神女临凡的纱衣,如今是最大的讽刺。 她赤足踩在铺好的毛毡上,微微凹陷的柔软触感与石板的冰冷仅有一层之隔。 冷。 没有一丝犹豫,她迅速抬腿跨进温热的药水里,将自己整个沉入,只露出一个脑袋。 水温恰到好处地包裹住冰冷刺骨的身体,带来一阵战栗后的酸软。 那草药的味道随着水汽钻进鼻腔,有些发呛。 见她还算配合,侍女们松了一口气,立刻动了起来。 湿布沾着滚热的皂荚汤,落在阮乔肩颈、后背的皮肤上。 力道绝不温柔,带着一种下人对“物品”进行必要清理的粗糙和麻利,搓洗着她的皮肤。 手指不算细腻,擦过肌肤时甚至有些刮蹭感。 卷曲长发也被粗鲁地浸入水中,一缕缕被揉开,再被大力拧干。 动作间扯痛了头皮,阮乔只能闭紧眼睛,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屈辱、愤恨和那微乎其微的温热慰藉一同吞进腹中。 沉默是唯一的旋律,只有水声搅动,布帛摩擦,以及炭盆里木炭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哔剥声。 不知过了多久,搓弄停止了。 “姑娘请起。”侍女抬手,示意阮乔站起来。 一块干燥却仍显粗粝的麻布递到她手上。 阮乔像木偶一样接过,潦草地擦拭着自己。 水滴顺着头发和身体流下,在暖和的屋里也激起一点寒意。 两件叠放整齐的衣物被递到她面前。 里面一件是素色细麻布的单衣,质地较厚实,触感比之前搓洗她的布匹柔软一些。 外面则是一件剪裁简单、料子更厚实些的窄袖深衣,是略深的靛蓝色。没有过于复杂的花纹。 还有一双靛蓝色、厚布底的圆头短靿布鞋。 侍女们熟练地帮她穿上。 里衣的交领被平整地系好,深衣的襟口拉拢,一根同色的宽布带在腰间束紧。 鞋子大小勉强可容下脚掌,硬邦邦的底,但踩在地上也算踏实。 她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件,被沉默而迅速地整理完毕。 年长的侍女看了看她清洗后的样子,眼里闪过惊艳,这等好相貌,难怪主君会亲自送过来了。 她对着阮乔,又或者只是对着空气做了个“坐好”的手势,然后指了指靠墙的那张矮榻。 两人无声地收拾了水桶、水瓮等物,动作干净利落,带着那身湿衣退了出去,走时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 是轻轻落锁的声音? 还是仅仅只是木门合拢的声音? 房间瞬间安静下来。 炭盆里的火光跳跃着,光影在墙壁上温柔地晃动。 身上的衣服不算单薄,挡去了寒意。 草药的微辛味似乎还残留在发丝里。 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门外的脚步声沉稳而规律,每一次落地都像敲打着耳膜。 是士兵,在门外值守。 绝望与暂时的平静在此刻诡异地交织。 不能留在这里! 那个男人随时会来! 阮乔的心在胸腔里狂跳。 视线如受惊的雀鸟,再次投向那扇侍女进出的门。 它刚才似乎只是合拢了! 没有上锁。 逃走的念头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覆盖了被清洗换衣带来的一丝微弱暖意。 她必须跑! 她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尽量不发出声音,飞快地溜到那扇小门边。 她小心翼翼地抬手,轻轻推了一下——门页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嘎”声,露出一指宽的缝隙! 心脏骤然紧缩! 她紧张地侧耳听外面的脚步声。 守卫此刻正踱向另一端,离这扇门较远! 就是现在! 她不再犹豫,猛地发力推开小门,埋头就冲了出去! 冰冷凛冽的空气如同无数细针,瞬间扎透了刚被衣服温暖的肌肤。 屋内的暖意被无情地撕扯离体。 她抬脚踏进了更深的黑暗里,朝着小庭院另一端的模糊门洞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去。 身后传来惊呼声! 是女人的声音! 非常短促,瞬间又被恐惧掐断,显然是刚才退出去不久的侍女发出的。 阮乔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顾不上分辨方向,拔腿就跑。 快点,再快点。 第3章 跑什么? “谁?!胆敢乱闯!”一个炸雷般的暴喝骤然在近旁响起,震得人耳膜嗡鸣! 门洞侧边的阴影里猛地撞出一个人影! 粗壮的身形,一身短打劲装,手中明晃晃的佩刀已经半出鞘! 借着门洞那边廊下微弱的灯笼余光,阮乔看清了那是一张胡子拉碴、凶神恶煞的脸。 是负责内院守卫的亲兵! 他显然也被这突然从主人内院冲出来的的漂亮女人惊到了,但更多的是被冒犯的怒火。 主公看中的人,这贱人居然敢逃! 阮乔吓得魂飞魄散,想也不想就往他身边空隙挤,试图绕过这堵铁塔似的身躯! “找死!” 亲兵被她的“冲撞”彻底激怒,蒲扇般的大手如同老鹰捉小鸡,迅捷无比地一把攫住了阮乔。 一股巨大的勒拽之力猛地传来! “咳!”阮乔只觉得脖子骤然一紧,呼吸瞬间被卡住,整个人被那只铁钳似的大手硬生生向后拽了回去,双脚差点离地。 后脑勺撞在了亲兵坚实的皮甲上,撞得她眼冒金星。 紧接着,她被毫不留情地拽回门洞内,然后被一把拽回那个刚刚逃离的庭院里! 力道大得让她根本无法抵抗,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前扑跌。 “砰!”坚硬冰冷的泥地狠狠迎上了她的膝盖和小臂,火辣辣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 “嘶……”阮乔疼得眼前发黑,倒抽着冷气,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地上。 剧烈的喘息带起胸腔阵阵疼痛,散乱的卷发狼狈地沾在冷汗涔涔的额角和颈侧。 手掌擦破了皮,膝盖也一定是青紫一片。 亲兵高大的身影堵在月亮门洞前,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铁塔。 他并没有进来,只是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她,眼神如同在看一只愚蠢的耗子。 那两个侍女也缩在院子角落的阴影里,吓得瑟瑟发抖。 完了…… 彻底完了…… 有脚步声传来。 是皮靴踏在石板和硬土上的特有的沉闷声音,沉重,稳定,不疾不徐。 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鼓面上,敲击着院落里所有人的心脏。 阮乔猛地抬起头。 他来了。 是刚刚那个男人。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刚刚那个侍女端水进出的小门口。 他的玄甲已经卸下,换上了一身暗青色的窄袖常服,腰间随意束着一条黑色的革带,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 少了那身沉重的铁甲带来的压迫感,却反而显露出一种更直接的、属于肉体的强悍力量。 他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有几缕不羁地散落在额前。 刚沐浴过的发梢似乎还带着微微湿意,但周身那股难以言喻的煞气,并未因此而减弱半分,反而因褪去了战场的尘埃而显得更加纯粹冷冽。 庭院里弥漫着尴尬、恐惧和死寂。 看守的亲兵见主人出来,对着月亮门洞的方向行了一礼,退回了外院阴影中。 “主君。”侍女们颤抖着跪下,头低得几乎要埋进地里。 陆沉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地上的阮乔身上。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得如同一口结了冰的深潭。 深邃的眼底,映着廊下幽微的灯笼光芒,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投入了几点幽冷的星火,却无法带来一丝暖意,反而寒得彻骨。 阮乔对上那目光的一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接冲上天灵盖,比刚才撞到硬地还要冷上十倍。 她甚至忘了膝盖和手臂的疼痛,挣扎着想往后缩,双手死死揪住胸前的衣襟,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很危险。 陆沉迈开长腿,一步步向她走来。 那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随着他的靠近,一点点覆盖住她蜷缩在地的身体。 每一步靠近,他身上那股混着松柏水汽和男性气息的压迫感就更浓一分,将她周遭的空气都挤压殆尽。 终于,他停在她面前。 陆沉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那是一种阮乔完全听不懂的古调方言,词句简短而冷硬,带着上位者命令式的口吻。 他问的是:跑什么? 阮乔死死盯着他那开合的薄唇,只能从那冷硬的语气里听出不耐烦的质问。 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无法控制的哭腔,本能地回应:“你……你是谁?放我走!我听不懂!你放我回去!” 又是这种古怪的音调。 陆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审视着地上的女人,洗去仆仆风尘后露出的肌肤在昏暗光线下更显出一种令人心惊的瓷白,带着新伤的红痕格外刺眼。 那头被侍女简单梳理过的卷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和胸前,勾勒出单薄颤抖的肩线。 她眼中全是惊惧的水光,倔强,徒劳,脆弱得像一捏即碎的琉璃盏。 这副模样落在他眼里,却是另一种感觉。 像只刚被抓回、明明怕得要死却还虚张声势炸毛的小动物,徒劳地呲着毫无威胁的小尖牙,只会激起更深的掌控欲。 他耗费时间耐心清理干净的小玩意儿,竟敢不安分地试图逃跑? 简直是对他权威的冒犯。 一股冷怒夹杂着被挑战本能的、更为原始的躁意,无声地在他眼底升腾。 他的耐心已告罄。 他没有再试图说话。 俯身。 阮乔只看到他猛地弯下腰,阴影如同牢笼般瞬间笼罩下来! 还没来得及尖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箍住了她的腰! “啊——!”短促的惊呼声终于冲破了喉咙。 她被陆沉像拎一只不驯的小兽般,粗暴地从冰冷的地上提了起来,夹在身侧。 她的双脚甚至无法完全着地,只能徒劳地挣扎蹬踏。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放开!” 阮乔惊怒交加,用尽了全身力气踢打、捶打着他箍住她的手臂,普通话的咒骂混合着惊恐的尖叫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刺耳又无望。 她的拳头落在陆沉坚实如铁的小臂上,如同撞上冰冷的岩石,纹丝不动。 指甲划过他的皮肤,留下几道无关痛痒的白痕。 她的挣扎和嘶喊,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渺小得可笑。 陆沉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甚至没有再看她。 他像是处理一件扰人的麻烦,夹着她,径直穿过那个被打扰的小院,大步走向院落另一侧更为幽深的、属于他的居所主屋。 “嘭!”结实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他用后脚跟狠狠踹开,又被他抱着人闯入的身体顶得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反弹着摇摇晃晃。 门内暖意扑面而来,还带着一种属于男性的刚硬气息。 但阮乔只觉得窒息! 她被猛地向前一抛! “唔!”身体失去控制,重重地跌落在房内铺设着厚厚兽皮的地毯上。 即使有柔软兽皮缓冲,巨大的惯性还是让她滚了两圈才停下,撞到旁边的矮榻腿上。 新伤叠着旧伤,痛得她蜷缩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顾不上疼痛,本能地就想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往门口爬去! “咣!”身后又是一声巨大的闷响。 她惊恐回头。 陆沉已经进屋,那条刚刚离开不久的、穿着皮靴的长腿,正以一种极其粗暴的姿态,狠狠地踹在了厚重的门板上! 巨大的力道让门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 “咔哒!”门栓落下! 重重地将这间屋子与外界隔绝! 像是一记死亡的宣判,砸在阮乔的心上。 最后逃走的希望,彻底斩断。 第4章 受辱 屋子很大,但陈设却透着一种简洁冷硬的实用感。 靠墙一张巨大的、铺着厚厚皮革和兽皮的矮榻是最醒目的存在。 另一侧是几张简单的几案,上面随意摆放着一些卷起来的皮纸,一把带着鞘、随意横放的狭长战刀在烛火下反射着幽寒的光。 几盏样式古朴的青铜灯烛火跳跃,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光影跳动间,那些兵器、皮革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张牙舞爪。 “别……别过来……”阮乔背抵着冰冷的矮榻边缘,身体蜷缩到最小。 看着那个如同煞神般一步步逼近的身影,牙齿咯咯作响,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危险,“求求你……让我走……” 她的话依旧无人能懂。 在陆沉耳中,那只是无意义的、带着哭腔的、扰人心绪的噪音。 陆沉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烛光勾勒出他高大挺拔、极具侵略性的轮廓。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洗浴后换上的那身浅色丝质单衣,领口被她刚才的挣扎扯松了,露出一截纤细脆弱的脖颈和一抹莹白如雪的锁骨肌肤。 宽大的外袍腰带也被蹭歪了,显得凌乱而狼狈。 这副惊惶失措又无路可逃的模样,反而勾出了一种脆弱又致命的诱惑。 尤其是在这间充斥着他气息的、绝对封闭的空间里。 此女甚美! 仅仅是看着,都让他动了情。 陆沉眼神一暗,“过来。” 阮乔睁大眼睛看着他,不为所动。 他眼中的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兽性光芒。 像盯准了猎物致命弱点的孤狼。 “听不懂?”他低沉地开口,这次是纯粹的陈述,没有任何问询的语气。 知道她听不懂,他也彻底失去了沟通的兴趣。 他猛地俯身,一把攥住了阮乔的脚踝! 那冰冷的、带着薄茧的手掌如同烧红的铁箍! 阮乔触电般剧烈挣扎嘶喊起来:“不!不要碰我!放开!放开啊——!” 下一秒,天旋地转! 她被那股蛮横到极致的力量硬生生从地毯上拽了起来,像个破布娃娃般被拖拽着甩向那张巨大的矮榻! “砰!”身体砸在冰冷的皮革和柔软的兽皮上。 未等她爬起,一片沉重的阴影带着无法形容的侵略感和浓烈的男性气息,如同崩塌的山峦,轰然压了下来! “啊——!”所有呼吸被瞬间挤压殆尽!屈辱、恐惧和剧痛混成的尖叫冲破喉咙。 粗糙的手指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抗拒的力量,毫不怜惜地抓向她交领的衣襟! “嗤——喇——!” 裂帛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刺耳! 那件由侍女仔细穿好的、价值不菲的交领上襦,如同被撕开的纸片,在他手下应声而碎! 华丽的布料被撕扯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露出里面更多细腻光洁、如同上等暖玉般的肌肤,刺得人眼睛生疼。 撕裂的声响如同最后一道催命的符咒。 冰凉的空气混杂着男人身上陌生的、刚硬的气息猛地贴上裸露的肌肤,激起一片惊颤的鸡皮疙瘩。 被扯开的衣襟下,莹白的肩头暴露在跳动的烛光里,圆润的弧线和柔嫩的肌肤散发出一种无知无觉却致命的蛊惑。 陆沉的动作骤然一顿。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些冰冷的、暴戾的、不耐的情绪,像是被投入滚烫的熔岩,瞬间被更猛烈的、滚烫的、纯粹的占有欲点燃吞噬! 男人目光炽热得能将人灼穿! 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类似饿极了的野兽在喉咙里滚动的低沉嘶吼。 再没有一丝犹豫。 带着薄茧的滚烫手掌,如同带着烙印的铁钳,重重地扣住了她的双手手腕,强行分开,将它们死死地压在了冰冷的皮革榻面上。 “不……我不要!”阮乔哭喊着在他身下挣扎。 陆沉冷笑,高大沉重的身躯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一切的温度和不容抗拒的重量,将她最后的抵抗余地彻底封死,狠狠碾入柔软冰冷的兽皮之中。 黑暗的潮水伴随着身体的剧痛和无边无际的绝望屈辱,彻底将阮乔吞没。 冰冷厚重的兽皮粗糙地蹭过脸颊,视线被扭曲的阴影和他迫近的肩颈线条占据,呼吸间全是男人身上那种混合着浴后松柏气息和浓烈侵略性的味道。 手腕像是要被捏碎的疼痛清晰地传递上来,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兽皮毛糙的表面,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是这无声地狱里唯一的背景音。 摇曳的光影在墙壁上疯狂地舞蹈,扭曲,放大,像是要把她所经历的一切屈辱、痛苦和无助都勾勒出来。 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男人的喘息沉重地喷在她耳畔颈侧,滚烫灼人,带着一种纯粹欲望满足后的粗野。 他低沉的、喉间发出的模糊音节,对她而言同样是陌生的天书,却只加剧了这屈辱的深渊感。 意识仿佛被无情的潮水撕扯着,漂浮到了很高很远的地方,冷漠地俯瞰着这具被禁锢、被侵占、被碾碎的躯壳。 帐内红浪翻飞,女子的哭喊声渐渐弱了,到最后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阮乔以为时间已经凝固了。 压制在手腕和身体上的沉重力量终于撤离了。 身上的温度骤然消失,冰冷的空气重新贴上来,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 浑身的痛楚和酸软无力感更加鲜明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朝房门口走去。 阮乔像一截被狂风暴雨摧折的枯枝,僵硬地、缓缓地侧过脸。 视线穿过凌乱散落的发丝缝隙,看到那个高大的背影走向门口。 油灯的光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投下跳动的光影,明暗交错。 他走到门前,停顿了一下。 阮乔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残余的最后一丝恐惧攫紧了她。 “嘎吱——” 门栓被拔开的声音清晰刺耳。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他拉开一道缝隙。 外面看守的士兵模糊的影子似乎晃动了一下。 陆沉没有回头,他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事后的餍足的沙哑和绝对的命令口吻,清晰地传到守夜的士兵耳中:“看住她。若再踏出此门一步……” 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种无需言明的冰寒杀意,令那士兵一阵头皮发麻,他赶紧单膝跪下,“诺。” 陆沉回头,瞥了一眼床榻,半遮半掩的帐子里的女子纤细的胳膊无力地垂在榻边,白嫩的手腕上有一圈青紫的掐痕。 想到她身上还有更多他弄出的痕迹,刚刚行事时那种蚀骨的感觉又上来了。 只是这女子实在太过娇弱,他还没怎么用力,她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到底是初次,对他抗拒非常,又哭又闹的,后来是他强行将她折服于身下的。 他皱眉,怎的这般不经事? 一次都受不住。 以后可怎么承受得住他! 陆沉脸色瞬间阴沉,不过有几分姿色罢了,他怎么会对一个玩物动了这样的心思? “去请女医来。”,话音刚落,男人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了。 一旁的侍女低头应了一声“诺”。 另一个侍女则赶忙过来关上门,没有落锁。 阮乔麻木地收回目光,那扇门依旧可以打开,但门外是凶神恶煞的士兵,是这个充满未知恐惧的陌生世界。 她逃不出去的沉重认知,比那冰冷的门栓更加坚固地锁在了她的心上。 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门外回廊的尽头。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墙角铜盆里残余的炭火,偶尔发出一两声微弱的、濒死的噼啪。 乔蜷缩在那冰冷、沾满泪水、染着陌生气息的兽皮中,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她身上未着寸缕,手腕被捏出的红痕在昏暗光线下清晰可见,带着瘆人的淤青。 身上的每一处痕迹,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暴行。 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房梁上模糊的、跳跃交错的阴影,像两个看不见底的黑洞。 世界崩塌后是死寂的废墟。 风似乎停了,连院子里的虫鸣都听不到了。 万籁俱寂。 只有那残存的痛楚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寸骨骼血肉,勒紧,慢慢渗入骨髓深处。 她想家了,想爸爸妈妈,想她的毛绒小熊了…… 想宿舍温暖的灯光,想张蕊夸张的笑声和絮叨,想空调里吹出的暖风,想晚自习后回寝室路上飘来的奶茶香…… 这一切,仿佛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永恒海峡,遥远得只剩下一片模糊的、令人窒息的黑白剪影。 一滴滚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渗入冰凉的兽皮长毛深处,瞬间消失不见。 第5章 来历不明的女子 晨光熹微。 书房的沉重木门被推开,混杂着硝石、陈旧皮革和浓稠铁锈的气息如同冰水般灌入鼻腔。 巨大粗糙的木架塞满了半壁,杂乱堆积着用皮绳死死捆扎、蜡印封存的卷轴,像凝固的战场遗骸。 另一面墙上,几张黝黑的强弓和鼓胀的箭囊投下狰狞暗影,墙角那杆步槊的槊尖幽光,凝固着永不褪色的不祥。 悬顶的硕大青铜灯,火焰不安跳跃,将整个石室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兽笼,浓重的阴影如活物般在砖石地上吞吐。 靠墙的宽大皮革坐榻上,铺展着一张完整的棕熊皮,空洞的熊眼泛着死寂的光。 陆沉并未坐在正中,随意地斜倚着冰冷的石墙。 他赤着上身,暗蜜色的坚实肌肉在幽暗光线里如同起伏的山峦,贲张着压抑的张力。 素色寝袍草草覆住宽肩,衣襟大敞,袒露着结实虬劲的胸膛。 他闭着眼,一手支着额角,指节弯曲,一下、一下,沉沉叩击着硬皮革包裹的扶手。 “笃……笃……笃……” 节奏冷酷如催命符,穿透令人窒息的死寂,在空旷冰冷的石壁间弹跳撞击,每一响都似无形的铁蹄,重重碾踏在寂静之上。 “砰。”门外响起微不可闻的声音,门被推开一条缝隙,迅即合拢。 一个滚圆的玄色官袍身影几乎是贴着地面滚进来的,动作仓惶如受惊的豚鼠。 涿城郡守刘宗,深秋的寒霜未能封住他胖脸上油亮沁出的冷汗,整张面皮泛着冻僵的惨绿。 扑通! 沉闷巨响,他笨拙地以面砸地,额头狠狠撞上冰冷坚硬的石砖,身体被那深入骨髓的凉意激得筛糠般剧烈一颤。 “主公……” 声音抖得像濒死的蝉翼,破碎不成调,“卑职……叩……叩见……” 额头死死抵着地面,不敢抬起半分,连呼吸都冻住了。 那叩击声并未停顿。 “笃……笃……笃……” 时间在凝滞中煎熬,每一次叩击都像无形的冰针,狠狠扎入刘宗紧绷欲裂的心脏。冷 汗浸透内衫,沿着冰凉的脊骨滑落,跪地的双腿早已麻木,却连指尖都不敢稍动。 骤然。 叩击声戛然而止。 凝固的空气仿佛又冻硬了几分。 “昨夜那女子,”陆沉依旧闭着眼,声音不高,却比千载玄冰更刺骨,字字淬着冬夜的霜棱,“是你所献?” 完了,那女子莫不是刺客? 刘宗猛地一弹,如同被沸油浇烫,骤然抬起的胖脸上涕泪汗油糊成一团,带着哭腔急吼: “主公明鉴!明鉴啊!卑职……卑职一片赤诚可表日月!为贺主公破城之威……才……才请了涿城顶好的‘华韵班’! 可……可那女子……她绝非班中人! 那班主吓得尿了裤子!卑职将人拘了,一个个问过!众口一辞!她……她是凭空掉下来的!!” 他激动得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庆功宴上几百双眼都看见了!‘轰’的一声!直挺挺掼在殿中!舞乐都断了!主公您……不是也瞧见了?” 刘宗觑了一眼陆沉的脸色,见他没什么愠怒的表情,才敢继续说道:“卑职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奇事,闻所未闻!妖异!妖异!” “掉下来?”陆沉缓缓吐出这三个字,语速很慢,像是要嚼碎每一个音节,品味内里的虚实。 浓密的眼睫在幽光下似乎轻颤了一下。 指间的叩击变成了指尖在硬皮革上无声的描摹。 “千真万确!断无虚言!”刘宗嗅到那话尾一丝冰冷的松动,立刻赌咒,“卑职愿以人头作保!她……她说的话更是……叽里咕噜!绝非人言!雅言、官话、胡语番腔……一概不通! “班中,班中两个老走西域的老油子听了也是直摇头!说……说像……” 他憋得脸通红,“外邦语调。!” 陆沉猛地睁开眼! 深邃沉寂的眼眸如同积蕴万载寒气的深潭漩涡,瞬间锁死刘宗游移躲闪的瞳孔。 “外邦?”声音依旧冰冷,却陡然下沉,带着一种迫人的吸力。 刘宗冷汗直流,只点头,不敢再言。 凭空坠落的外邦女子? 刘宗这发自肺腑的恐惧,不似作伪。 一场缜密谋划的美人计? 不会有人蠢到送一个连话都说不成、行止失措、破绽百出的“蠢物”到他榻上。 昨夜掌下那不堪一握的纤腰,那挣扎时的虚弱,被他弄狠了时哭得一塌糊涂…… 此女与“刺客”二字,差之云泥。 不是谄媚。 不是陷阱。 那便只有…… 一个意外。 这念头犹如黑暗中猝然溅起的火星,诡异又灼目。 一股岩浆般暴烈的烦躁瞬间从陆沉心底喷涌——任何脱离掌控的存在,皆引他暴怒。 但随之奔腾而起的,是一种更为幽暗、更为强烈的占有风暴! 未知? 诡秘? 何惧之有! 管你是天降灾星还是地涌妖魅,既落进我陆沉掌中,上了爷的榻,便是爷笼中的鸟! 他眼中最后一丝探究的浮冰彻底沉入深不可测的寒渊,只余下纯粹、冷酷到极致的圈定与掌控。 既然是意外,那就将这意外,彻彻底底地打上他陆沉的印! “滚。” 一字,落地如冰锥贯石。 刘宗如同被特赦的死囚,肥胖身躯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敏捷,额头在冰冷石砖上死命一磕,哽咽着:“诺!诺!卑职告退!告退!” 他看也不敢再看,手脚并用地扒着地面,连滚带爬地窜出门去,沉重的脚步声仓皇凌乱地逃向回廊尽头。 门被亲卫无声掩上,隔绝了那劫后余生的狼狈声响。 书房内重归死寂。 青铜灯火苗猛地跃动了一下,将陆沉倚墙的身影剧烈拉伸,在墙壁上投下庞大而狰狞的暗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轮廓。 他静坐数息,周身的气息沉凝如铁。 倏地,高大身躯矫健弹起,动作流畅如离弦之箭。 随手一拢半敞的寝袍,腰间布带系紧,掩住那如同钢铁浇筑般的胸膛。 他径直迈向门口,步履深沉。 门开处,初冬清晨凛冽如刀锋的寒气涌入。 庭院空旷冷硬,守夜士兵如同钉死在阴影中的石俑。 停驻在那扇熟悉的门前。 值守亲兵和侍女无声后撤,如礁石分开潮水。 吱嘎—— 门轴发出干燥嘶哑的呻吟。 浓稠浑浊的气息瞬间将他淹没。 残余的药草苦涩、炭火的微弱灰烬、还有那无法散去的、属于昨夜强横掠夺的气息, 屋内比书房温暖些,却昏暗如同墓穴深处。 炭盆余烬仅剩一点死灰色微明。 角落矮榻上,一团蜷缩在厚旧兽皮下的阴影纹丝不动。 是他的“意外之获”。 陆沉迈入,反手合门。 巨大的阴影如同黑夜本身降临,瞬间吞没了矮榻旁所有的微末光线。 脚步钉在榻前寸许之地。 兽皮下不见丝毫起伏。 但那微微的隆起,昭示着里面裹着的仍是活物。 兽皮粗糙的边缘滑落一角,一小段湿冷的、栗色卷曲的发丝,蛇一般盘绕在深棕色的皮毛边缘,在昏暗里透出妖异的微光。 陆沉垂眸,目光冰冷地扫过那缕头发,锋利的眉峰习惯性聚拢,烦躁与强行压抑的探究像毒藤缠绕绞紧。 不懂? 那便不必懂了! 今日必要烙下印记。 猛地! 高大身躯俯冲而下! 一只滚烫如炼铁、带着战场剥蚀般薄茧的大手,毫无征兆地抓住了阮乔的手腕。 蛮力爆发! 狠命一扯! “呜——!” 阮乔整个人被硬生生拖拽成半坐的姿态! 肩头覆着的厚重兽皮轰然滑落! 露出里面素麻中衣领口,以及其下一小片细腻到刺眼的、遍布红痕淤斑的锁骨肌肤! 冷冽空气如冰针骤然刺入每寸毛孔! 她浑身触电般剧烈一抖,喉间溢出压抑的抽气声。 巨大的眩晕中,她被迫扬起头颅,正撞进上方那双近在咫尺的深眸! 深、黑、冷,如无星无月的万载寒渊! 是他! 男人的眼里没有任何一丝情绪波澜,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审视。 昨夜的屈辱历历在目,恐惧瞬间在阮乔脑中炸成一片空白的雪芒! 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每一根神经末梢! 她脸色惨白,瑟缩着往后躲。 陆沉哪能让她如愿,冰冷的目光在她因极致惊恐而失去所有血色、呈现出死灰般的脸上寸寸刮过。 肿胀欲裂的眼睑边缘凝固着泪痕,惨白干裂的唇瓣上印着清晰破皮的深陷齿印,还有那双…… 瞳孔扩大到极点、空茫死寂、只剩下纯粹冰冷地狱般的恐惧深渊的眸子! 下一秒,他空闲的另一只手猛地抬起,五指如钩,带着一股令人耳膜震响的劲风,目标正是她那脆弱纤细的颈项! “你是谁?” “呃——!” 阮乔喉骨间已经爆发出半声被扼断的痛苦呜咽! 她浑身猛地一僵! 极致的恐惧如同滔天灭顶的冰海巨浪,瞬间将她最后一丝挣扎的意志彻底吞没! 大脑中的那根弦——承受了连番惊吓、羞辱、肉体折磨与此刻灭顶精神威压的弦——彻底崩断了! 所有感官骤然失灵! 眼前刺目的白光如雷霆炸开,彻底淹没一切! 耳朵里是尖锐到撕裂灵魂的尖啸长鸣!身体所有的力量被瞬间抽空! 心脏在窒息的剧痛中疯狂挣扎了几下,然后骤然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捏碎! 冰冷的黑暗,如同无数条带刺的铁链,从四面八方猛然缠绕上来,拽着她向下、向下……堕入无底的深渊…… 她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像一截被砍断的朽木,从被强行扯起的半坐姿态骤然瘫软下去,毫无生气地摔跌回冰冷粗糙的兽皮毛丛中。 头颅重重侧歪,额角撞在粗糙的皮革上,发出闷响。 陆沉松开手,缓缓直起身,俯视着兽皮中如同破碎人偶般瘫软失去知觉的女人。 那张脸在灰败中透出死气,只有微微翕张的鼻翼证明着一息尚存。 他捏紧的五指慢慢松开,骨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深深看了一眼晕过去的女子,高大身影倏地转身,没有丝毫停顿,大步流星走向门口,厚重的木门被拉开。 昏暗中,炭盆里最后一点红芯悄然熄灭。 矮榻上,阮乔的身体在冰冷的兽皮上彻底松弛下来,像一朵无声凋败在荒原的花。 第6章 这家主君是疯子 涿城别院。 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格上糊着的粗葛布,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带。 空气中弥散不去的药草苦涩和一丝未散的、属于男人的凛冽气息,混杂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死寂。 门被无声推开,一股混杂着新鲜草药和风尘仆仆寒气的味道涌了进来。 是昨夜那个年长的医女,姓胡,背着她那半旧的柳条药箱,脸上带着熬夜后的疲惫,深凹的眼眶下泛着青黑。 她是别院的老人了,昨夜初见此女时便知其遭遇非常,被那煞气沉沉的主君召去匆匆应付。 如今被急急唤回,心头已有几分了然。 “胡阿姊……”守在榻边的年轻侍女阿竹,脸色比昨夜更加苍白,像被霜打蔫的小白菜。 她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惊魂未定的惶恐,“您……您快看看……小夫人她……好似不太对……” 因着侍了寝,侍女们便称呼阮乔为“小夫人”。 胡医女没应声,脚步却加快了几分,直接走到矮榻前。 只一眼。 她那双阅尽世间疾苦、见惯伤痛的混浊老眼,瞳孔骤然缩紧! 像是被冰冷的针狠狠刺了一下。 昏暗中,那女子被胡乱裹在厚实的兽皮里,只露出一张脸和半截肩颈。 肌肤是近乎透明的玉白色,像冬日山巅最洁净的初雪,美中不足的是,这片洁白雪地上,却布满了刺目的淤痕! 脖颈间,一道深紫色的掐痕如同丑陋的绳索印子,扼在纤细的喉骨下方。 顺着伶仃的锁骨往下,虽然被松垮的素麻单衣领口遮了大半,但敞开的衣襟边缘,依然能窥见下方大片大片如同雪地里晕开的墨团般的青紫痕迹。 昨夜光线昏暗,又被催促着急诊包扎膝盖手臂的摔伤,竟没细瞧这些。 那时只觉这女子浑身冰凉,颤抖不止,原以为是摔的痛的,或是初承恩露的惧怕。 此刻是白日,这些新添的、触目惊心的痕迹才如此清晰地暴露出来! 胡医女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上来,心口一阵发紧。 这家主君…… 是铁打的汉子,沙场的煞神,但这是人,是活生生、娇滴滴的小女子啊! 昨夜那一番折腾不够,今日清晨又来? 这哪里是宠爱,这是把人当木桩子沙包在摔打! 是要往死里弄啊! 瞧瞧这脖子上的掐痕,若再深一分…… 嘶,这冰肌玉骨的小身板,如何能禁得住他这般磋磨? 饶是胡医女在这府中看惯风浪,见惯了男人对女子的种种手段,此刻也禁不住从心底泛起一股强烈的寒意,甚至夹杂着一丝难言的怜悯。 这女子也委实太漂亮了,卷曲如海藻的栗色长发铺散在深色兽皮上,衬得那张失血的小脸愈发明艳动人,即使紧闭着眼,眉尖蹙起的弧度也带着说不出的韵味,绝非寻常庸脂俗粉可比。 如此稀罕的人儿,若放在其他权贵府中,怕是要被捧在掌心呵护备至,偏偏落在这位煞星手上…… 一旁的侍女阿竹,更是吓得浑身抖如筛糠,手指用力绞着自己的棉布裙角,几乎要将其抠破。 昨夜她就在屋外当值,听到了里面小夫人惊恐凄厉的哭喊…… 后来又看到主君面沉如水、大步流星地离开。 她进来伺候小夫人擦洗身子换衣时,看到那些青青紫紫的可怖痕迹,几乎要晕过去。 大都督他……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这小夫人……太可怜了……长得跟画上的仙女儿似的,却…… 胡医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涌。 在这府中,怜悯是最无用的东西,活命才最重要。 她坐到榻边微热的一角,示意阿竹:“扶稳小夫人的头。” 她的手指冰凉粗糙,小心翼翼地搭在阮乔纤细的手腕上。 那腕骨细得惊人,肌肤冰凉入骨,脉搏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跳动得又浅又快,像是受惊的小鸟在薄冰上疯狂扑棱,随时可能力竭坠落深渊。 又试了试颈侧,触手冰凉,冷汗涔涔。 胡医女眉头紧锁,这何止是“不太对”? 这分明是惊惧过甚,精气衰竭,邪风已深侵五脏的危候! 又翻开阮乔紧闭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微散,对光毫无反应。 她收回手,面色凝重得如同铁块。 “如何?胡阿姊?”阿竹声音发颤。 胡医女没答话,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打开药箱。 从里面取出几根细长的银针,在微弱的炭火余烬上燎了燎,然后手法稳健地下针,取百会、神庭、印堂、内关、神门…… 动作麻利却带着凝重。 阿竹不敢再看阮乔身上的痕迹,忍着心悸,照着胡医女的吩咐,小心地用温水浸湿了帕子,轻柔地去擦阮乔额角和颈侧的冷汗,碰到那冰凉的肌肤,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心里只念着:老天保佑,可别让这小夫人就这么去了…… 几针下去,又过了约莫小半炷香的时间,在胡医女和阿竹屏息的注视下,阮乔灰败的脸色似乎稍微转淡了一点。 流连微弱得几乎断绝的气息也稍稍平顺了一些,但依旧昏迷不醒,眉心那点痛苦的纹路紧紧拧着。 “……死不了,但也只吊着一口气。”胡医女终于哑声开口,声音干涩,一边收针,一边飞快地从药箱下层翻找, “内伤已深,外邪缠绕,再受不得一丝惊恐波折!须得即刻安神固元,静养……”她顿了顿,估摸着这境地, “至少静养十日!否则,就算日后身子勉强能好,这神魂也恐难恢复如初了!” 她的话点到即止,但其中的严重性已不言而喻。 阿竹讷讷点头。 胡医女从药箱中取出一小罐气味浓烈的黑色药膏和几张质地粗糙的膏药贴纸,递给阿竹: “用热水化开这些药膏,热敷伤处一日三次,能化淤消肿。膏药贴在她小腹和后腰的穴位上,十二时辰再揭下。” 又翻出一个小小的、脏污的土陶药瓶,“这是我珍藏的‘定魂散’,温水化开一滴,徐徐喂下,先稳住神魂。” 做完这一切,胡医女疲惫地揉了揉酸痛的眉心。 刚收拾好药箱准备告退,沉重的脚步声已在门外响起。 吱嘎—— 门被推开,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透入的微光。 陆沉穿着玄青色窄袖劲装,外罩一件挡风的半旧皮甲,腰间束着黑革带,显然是刚从校场下来,一身冷冽的气息还未散尽。 他踏入门槛,冰冷的眸光掠过屋内,没有半分停留地扫向胡医女。 胡医女和阿竹立刻躬身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如何?”陆沉的声音不高,却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上,带着习惯性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他的视线掠过榻上那依旧裹在兽皮里、只露着苍白小脸、如同人偶般无声无息的身影,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胡医女深吸一口气,深深躬身,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平稳,却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沉重: “回家主,小夫人体弱,此番惊厥乃是惊惧交加、内外交困所致,精气大为亏损,心神俱裂……需大静养大补,万不能再受惊扰,否则……恐……性命有虞。” 她斟酌着用词,用了“性命有虞”四字,已是她所能表达的最大程度的警告。 阿竹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陆沉的目光终于落回阮乔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毫无生气的苍白,紧闭的双眼下淡淡的青影,紧蹙的眉头……都清晰地烙印在他深沉的眼底。 他甚至能看到她那头异于常人的栗色卷发有几缕粘在汗湿的颈侧,有一种脆弱到极致的颓靡之美。 与昨晚和他清晨离去前的模样似乎并无太大差别。 只是那份死气,更浓重了。 就这般不情愿,真是不识好歹! 空气凝滞片刻,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一点火星声。 就在胡医女和阿竹几乎要窒息在这沉重的威压下时,陆沉突然开口。 “孤要她——” “今夜侍寝。” 侍寝?!!!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冰冷的铁鞭,狠狠抽在胡医女的脊梁骨上! 她猛地抬头,浑浊老眼里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几乎要溢出来! 她看了一眼陆沉那张冰冷俊美却毫无人气的脸,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揉搓! 疯了! 这家主君简直是疯子! 她刚刚才说“性命有虞”、“惊惧交加”、“万不能再受惊扰”,转眼就要这几乎气绝的小夫人去侍寝? 是要她的命吗? 阿竹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头伏在地面上,身体抖得像是狂风中的落叶。 陆沉说完,甚至没有再看榻上一眼,他高大的身影微微转动,似乎就要拂袖离去。 就在他脚步将移未移的瞬间,榻上的阮乔,在深沉的昏迷中,身体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猛地刺激了一下。 只见她微不可察地猛地一颤! 一直紧紧拧着的眉心狠狠抽搐了一下,灰败的嘴唇微微翕动,喉间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却带着无尽惊惶和痛苦绝望的呻吟:“……不……走开……” 那声音破碎沙哑,轻得如同濒死蝶翼的震动,却像是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地刺穿了这死寂囚笼里凝固的空气。 陆沉的身影,竟在这一声微不可闻的“不”字落地时,诡异地钉在了原地! 第7章 听话,服软 榻上,阮乔眉头紧蹙。 黑暗粘稠沉重,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烂渔网,将她紧紧裹缠,拖向窒息的海底。 光在哪里? 光…… 刺目的白光骤然炸开! 是礼堂那盏巨大的、沉重的圆形追光灯! 灼热的灯壁清晰可见,炙烤着她的眼睛。 下面是一片朦胧但熟悉的热烈喧嚣,是掌声!是还有欢呼声! 她站在舞台中央,最后一个回旋定格,汗水黏着发丝贴在额角,心脏还在激烈地跳动着…… “乔乔!”室友张蕊夸张的笑脸在台下前排摇晃,比着飞吻的嘴型清晰可辨,“晚上奶茶!” 温暖的笑声将她淹没。 她要回后台,才刚转身—— “滋滋滋……嘭!” 刺耳的电流爆裂声混合着金属碎裂的巨响! 头顶那滚烫的刺目光源化作无数尖锐的碎片,带着死亡的白热光线,如同陨星般朝她心脏狠狠砸来! 失重感! 绝望的下坠! 白光消失,刺骨的寒风裹挟着令人作呕的浓稠酒气、一种铁锈般的甜腥味、汗酸和劣质脂粉的气息猛地灌入口鼻! 冰冷! 坚硬粗糙的地板! 无数双惊愕、鄙夷、猎奇的眼睛! 穿着奇怪衣服的人! 还有那个……那个像煞神一样的男人…… “不……我不要在这里……放我回去……”意识在黑暗的深渊里拼命挣扎。 阮乔像是溺水者妄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爸……妈……”破碎的音节无声地在肺腑间撕扯,“蕊蕊……张蕊……” 场景在噩梦中疯狂切换。 她坐在拥挤的教室,老师在讲中国舞理论,前排男生头顶翘起的呆毛一颤一颤…… 下一秒,那个高大的、散发着暴戾气息的阴影就笼罩下来,粗糙的手指攫住了她的卷发…… 她想尖叫,喉咙却被死死扼住! 她看到陌生的街巷,灰败的高墙耸立,穿着破旧布衣的人们眼神冷漠麻木,像一具具行走的空壳。 她拼命地跑,用尽全身力气奔跑,可街道永远看不到尽头! 身后沉重的皮靴声,如同附骨之蛆! 她像是被拐卖的女人! 流落到语言不通、陌生、充满敌意的蛮荒之地! 四面八方都是铜墙铁壁! 她撞得头破血流,哭得声嘶力竭……逃不出去! 哪里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不要……轻点……求求你……痛……我好痛……”昨夜的屈辱和那撕裂般、深入骨髓的钝痛再次清晰地翻涌上来! 她哭着哀求,用尽了所有她能想到的示弱姿态,那个男人沉重的身躯却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完全禁锢,喘息沉重,动作更加暴烈凶狠,没有丝毫怜惜…… “不!不要!我好痛!放——” 那巨大的恐惧如同最猛烈的闪电,劈开了沉沉的混沌梦魇! 阮乔猛地弹开沉重的眼皮! 胸膛剧烈起伏,像被抛上岸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 眼前的光影模糊晃动。 摇曳的灯火,粗陋低矮的屋顶……然后,那视线里最清晰的存在—— 那个男人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峦阴影,冷漠地矗立在榻边。 不要! 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然后瞬间爆裂般冲向四肢百骸! 昨夜与方才噩梦中的恐惧感排山倒海般碾过神经!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冲破喉咙! 身体爆发出死囚临刑前最后的反扑力量,阮乔不管不顾地、手脚并用地疯狂向后缩去! 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石墙之上! 巨大的震动让她整个身子都跟着震颤,散乱的卷发粘在煞白的脸颊上,瞳孔里只剩下那个深黑色身影带来的、吞噬一切的骇人惊惧! 这么怕他? 陆沉冷眼看着榻上那惊弓之鸟。 冷峻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在她爆发尖叫、撞向墙壁的瞬间,极其细微地眯了一下,如同猛虎被突然的反扑刺了一下神经。 但他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动弹分毫。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淬了冰的铁像。 短暂的死寂过后。 “出去。”冰冷的声音响起,是对着屋内其他人。 胡医女和阿竹早已被那撕心裂肺的尖叫惊得面无人色,闻言如蒙大赦,立刻深深躬身,不敢多看一眼,几乎是屏着呼吸,轻手轻脚又极快地退了出去,反手带上了门。 门轴发出细微的呻吟,隔绝了内外。 窒息的囚笼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阮乔背脊死死抵着冰冷的石墙,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牙齿咯咯作响。 她的心跳声就在耳边疯狂擂动,几乎要震破耳膜。 她看着陆沉,那张在火光下半明半暗、线条冷硬如石像的脸,那双没有任何温度、如同锁定了猎物的眼睛…… 完了。 又惹怒他了。 他会像昨夜那样吗? 不,会比昨夜更可怕!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求生欲如同雪崩后的微弱火苗,猛烈地燃烧起来。 不能反抗了! 反抗只会引来更可怕的对待! 她得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见到爸妈,才有可能回去…… 哪怕只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昨晚她的哭求不起作用,甚至适得其反……她该怎么办? 念头电光火石间流转。 陆沉看着那双被泪水浸透、布满巨大惊恐的眸子里,恐惧依旧浓重,却硬生生地多了一丝东西。 那丝东西飞快地凝结,化作了云烟…… 他看着她开始微微抽泣,哭声依旧带着无法控制的恐惧和委屈,但身体却不再疯狂向后挤。 紧贴着冰冷墙壁的身体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蜷缩的膝盖慢慢放松下来,试图将自己从那种完全对抗的姿态中“平复”。 然后,她抬起那只没有被蹭到伤口的手,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护着小腹昨夜最痛的地方。 陆沉眼神变得幽深了,她的身体,他很喜欢。 阮乔努力地看向陆沉,泪水还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滚。 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向自己的脸。 她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说了也无用,他听不懂。 她只能用肢体语言表明自己的想法,细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擦拭着自己脸上的泪水,动作笨拙,带着一种极力想要展现的“克制”和“整理”。 擦拭完泪水,那只手没有放下,反而僵在半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目光怯生生地落到陆沉身上,又飞快地、受惊般垂落。 然后,那只抬起的手,极其缓慢地、犹疑地,放在了自己纤细的颈侧那一道被指甲刮出的、结了细小血痂的伤痕上。 那里微微红肿。 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里,力度很轻。 然后她抬起满是泪水的眼,再次望向陆沉。 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努力地弯起来,试图扯出一个弧度。 但那完全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极其僵硬、带着巨大恐惧和惊惧后创伤的……挤眉弄眼。 她的嘴角试图向上牵拉,却被恐惧的抽搐和未干的泪痕拉扯得扭曲变形。 唇角在抖,连带着鼻翼都在微微翕动。 她的“笑容”里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满满的、强行堆积起来的、几乎要随时崩塌的讨好和求饶。 眼睛弯起的弧度和嘴角的抽搐完全脱节,像是两张被强行缝合在一起的不同表情。 陆沉站在榻前垂眸看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见男人不为所动,阮乔一边维持着这个比哭还要扭曲可怜的“笑容”,一边用另一只护着小腹的手,极其缓慢地去扯他的袖子。 她小心翼翼的样子,配合着她满身未消的青紫痕迹和那张惊恐绝望的脸…… 荒诞又可怜到了极点。 却意外地取悦了陆沉。 阮乔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她像极了一只被猎人打伤后、为了活命不得不匍匐在地、浑身颤抖着试图用最笨拙的方式去舔舐猎人靴尖以表臣服的小兽。 阮乔顾不得那么多了,带着现代人被文明浸染过的思考痕迹—,她知道要服软,要求饶。 可骨子里的自尊和昨夜的痛苦记忆又让她无法真正做出更低贱的姿态,只能凭借记忆里影视剧和少女杂志的描绘。 僵硬地、错乱地模仿着自以为能讨好男人的方式——笑容和细微的身体触碰。 她不知道这样是否有用。 她只知道,她不能像昨晚那样哭喊着求饶了。 她在用她最后一点微弱的理解力和生存本能,笨拙又绝望地向这位掌握着她生死的“暴君”传达着一个极其苍白的信息: 我怕你。 我怕得要死。 求你…… 别打我…… 也别弄死我…… 我会很听话的…… 扯住男人袖子的手在抖,她脸上扭曲的笑容还在努力维持着。 快要撑不住了,嘴角疯狂抽搐了一下,眼眶一红,瞬间积蓄了更多的泪水,悬在长长的睫毛上,将落未落。 好一个识趣的娇弱美人,她很聪明,也知道如何示弱。 陆沉站在阴影里,将她的下巴抬起,冷硬的嘴角微微勾起。 这样,更让人期待了呢。 火盆里,最后一点炭红的余烬,“啪”地一声,骤然碎裂开来,溅起几点细小的火星。 第8章 喝了药才能活下去 他的手在她脸上游走,阮乔浑身僵硬着,手指在颤抖。 火盆里,最后一星炭火在无声中湮灭成灰白,光线似乎又暗沉了几分。 陆沉看着阮乔脸上那比哭还要惨烈扭曲的“笑”。 看着她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看着悬在她睫毛上欲坠不坠、被火光映得越发晶亮的泪珠儿。 心头那点被她尖叫撞墙激起的戾气,奇异地被这笨拙又可怜的讨好姿态一点点压了下去。 女人,就该这般乖顺。 恐惧也好,求生也罢,终归是服帖的姿态。 若是昨夜…… 她能早一点学会这般,哪怕是伪装出这般,他又何至于动真火? 想起她那截纤细腰肢在他掌下不堪一握的脆弱,以及她初经人事的战栗…… 他原本是打算留着几分怜惜的。 可她做了什么? 漂亮的眸子一见他靠近便盛满了全然的抗拒,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母豹,嘴里发出他听不懂的尖利音节。 四肢并用,对着他又蹬又踹,毫无章法的抓挠凶狠得很! 若非他反应快,她那双爪子怕是要挠在他的脸上了。 虽然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她脸上那种憎恶的表情和她决绝的嘶喊,他太熟悉了。 在战场上,在刑房里,被逼入绝境的俘虏和死囚,脸上、眼底的表情便是如此。 那是对他掌控欲最赤裸的挑衅。 他身居高位,手握生杀予夺,容得下千军万马的嘶吼,却绝不容许帐中人的放肆。 一个榻上玩物,竟敢忤逆他! 她是他的意外所得,更是他势必要彻底打上烙印的所有物,岂能容许半分抗拒? 不安分的东西。 陆沉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她脸上寸寸刮过。 她娇美的脸上泪痕纵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纤细的手指死死揪着自己宽大麻衣的袖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无措的青白色。 美人垂泪,楚楚可怜…… 这副惨兮兮的样子,竟比昨夜艳丽时,更能勾起他心底某种更加深沉的、近乎破坏的欲念。 只让她哭得更惨些才好。 一阵燥热猛地从小腹窜起。 陆沉放开手。 艹,他甚至感觉血液在奔涌。 若不是亲耳听见了那医女“惊厥”、“精气亏损”、“性命有虞”的判词,知道眼下这被吓破胆儿的小东西确实再也禁不起他真刀真枪的折腾。 他定会立刻将她按回那粗糙的兽皮里,撕扯开她身上碍事的衣物,用更加强横的力量让她彻底臣服自己。 榻上的人儿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深处掠过的那一丝晦暗翻涌的欲色和戾气。 本就绷紧到极致的身子猛地一哆嗦,嘴边强撑起来的扭曲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彻底垮塌下来。 嘴巴微微张开,像是喘不过气,悬着的泪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大颗大颗地滚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进鬓角卷曲的发丝里。 揪着他衣袖的手指也无力地滑了下来,垂在身侧,徒劳地蜷缩着,她跪坐在榻上,微微发颤。 女子无声的崩溃,带着一股惊惧到极致后的绝望颓靡。 “真想弄死你!” 陆沉喉咙里滚出一句低沉的、带着粗粝砂砾感的狠话。 他猛地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影瞬间完全笼罩了矮榻上的阮乔,阴影将她完全吞噬! 一只滚烫、带着薄茧的粗糙大手,一把攫住了阮乔那小巧的下颌!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纤细的骨头捏碎! “呃……”巨大的痛苦和窒息般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只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她被迫仰起头,眼泪被这一抬,瞬间汹涌而出。 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如同被巨掌捕获的花苞,瞬间在他指间变形。 肌肤的柔嫩和他手掌的粗粝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陆沉俯视着掌心这张惊恐万状的脸。 剧痛之下,那双睁大的眸子里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和痛苦。 她的眼睛真干净,清澈得映不出任何别的东西,只是本能的惊悸和求生欲在挣扎。 心底某个角落,仿佛被这种纯粹的、毫无遮掩的软弱和不设防,轻轻拨动了一下。旋即又被更深的掌控欲填满。 他清楚地看到她眼底倒映出的自己——那不加掩饰的、毫不柔情的占有和一丝近乎残酷的兴味。 阮乔假装看不懂男人的眼神,只是在发抖。 陆沉却笑了。 那些权衡、掩饰、温文尔雅的假面,在她面前通通无用。 她听不懂他的言语,自然也就无需再用那些虚伪的辞令。 只需最原始的力量,最直接的索取,便能让她学会顺从。 这也看来,语言不通…… 倒也算不得一件坏事。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窜起的冰冷火星,让陆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玩味。 他看着她如同待宰的羔羊,在他掌下除了发抖和流泪,别无他法。 掐住下颌的力道骤然一松。 阮乔早已失了力气,软软地向后倒去,后脑勺撞在冰硬的石壁上,发出轻微的一声闷响。 她连痛呼都不敢发出,只是大口大口地倒抽着冷气,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更加汹涌地流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小猫濒死般的抽泣。 陆沉收回手,眼神漠然地看着她瘫软在兽皮里,如同一团被雨水打烂又揉皱的花。 他没再碰她。 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件松松垮垮、沾着零星干涸血迹的素麻单衣。 扫过她裸露在外的锁骨上新鲜的淤青和被掐出的指痕,最后落在她满是泪水的脸颊上。 这么爱哭,女人真是麻烦。 他忽然转过身,大步走向门口。 “吱呀——”门开合的声音干脆利落。 冰冷的寒气和走廊里隐约透入的光线只闪入一瞬,便又被隔绝在外。 阮乔蜷缩在兽皮里,过了许久,身体才从那极致的恐惧和剧痛中找回一点知觉。 方才被掐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疼,喉咙里像是堵着棉花,每一次抽泣都带着撕裂般的干痛。 门外再没有动静传来,那个恐怖的影子似乎真的离开了。 走了吗? 她紧绷到几乎碎裂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丝,连带着汹涌的泪意也稍稍止住,只剩下无声的哽咽和身体的微微抽搐。 大脑一片混乱,方才他的眼神,分明就是…… 就在这时,门再次被毫无征兆地推开。 阮乔立马转头看去。 不是他。 是侍女阿竹,她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水盆,脸色依旧苍白,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灰烬走进来,身后还跟着那个背着药箱的胡医女。 阿竹轻手轻脚地将水盆放在地上,不敢看阮乔脸上的泪痕和下颌那明显的红紫指印。 她垂着眼,声音又轻又颤:“小……小夫人……主君吩咐……侍、侍奉您……梳洗……” 阮乔一动不动,不知道她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大概猜出是要给自己擦脸。 阿竹说完便用温水浸湿布巾,小心地去擦拭阮乔脸上狼藉的泪水。 胡医女沉默地走上前,拿出那瓶气味独特的“定魂散”,兑了温水,用一个粗糙的木匙,小心翼翼地舀了一丁点,送到阮乔干裂苍白的唇边。 她的声音透着一种经历过太多后的沉郁:“张口,喝下去。能护住心脉,安稳些。” 阮乔的眼睛眨了眨,她看着木匙,又看看胡医女严肃而略带同情的脸。 是要她喝药的意思。 喝了药才能活下去! 最终,求生和渴望平静的本能压倒了麻木。 她乖乖地、像某种接收指令的木偶,微微张开嘴,让那微苦温凉的液体滑入口中。 她的身体很痛,心更是一片寒凉绝望的冰原。 可当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再次扫过屋内,一丝微弱的、甚至称不上是希望的念头,如同深潭下挣扎涌起的微细气泡。 无声地浮了上来。 他似乎……接受了她那种笨拙的“服软”姿态? 至少,暂时不会再像之前那般……粗暴地对待她了。 第9章 江东霸主——陆沉 日子在无声的囚笼里,如同屋檐下缓慢滴落的冰水,一滴,一滴,敲在石阶上,也敲在阮乔日渐沉寂的心上。 转眼过去十天了。 自那日清晨之后,那个男人再也没有踏足过这间偏院小屋。 压在头顶的、令人窒息的阴影似乎暂时移开了。 阮乔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日复一日的寂静里,如同被水浸泡过久的麻绳,一点点松弛下来,却也一点点失去了韧劲。 胡医女留下的药膏带着浓烈的草药味,阿竹每日三次为她热敷那些青紫的淤痕。 冰凉的膏药贴在后腰和小腹,带来一丝丝微弱的暖意,缓解着深层的钝痛。 那瓶“定魂散”每日一滴,混在温水里服下,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似乎真的将那些惊惧的魂魄碎片勉强粘合在了一起。 身体上的疼痛在缓慢消退,被掐出的指痕和脖颈的勒痕也渐渐淡去,只留下一些浅淡的印记。 她能下地了。 初时脚步虚浮,扶着墙才能站稳。 几天后,她便能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的院落里缓慢踱步。 院子不大,青砖铺地,角落堆着些废弃的兵器架和木柴,光秃秃的,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 院墙很高,灰扑扑的,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只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模糊的、如同闷雷般的号令声和整齐的踏步声。 阮乔意识到——她被囚禁了,还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 阿竹依旧每日来送饭食、热水,替她梳洗换药。 另一个年长些的侍女偶尔也会来,沉默地打扫屋子,更换炭盆里的灰烬。 她们的动作麻利而谨慎,眼神低垂,从不与阮乔对视,更不会主动说话。 阮乔尝试过沟通。 她拉住阿竹的手腕,在她惊惶的目光中,努力放慢语速,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晰地吐出:“这……是……哪……里?” 她指着地面,又指向天空,试图表达“地方”和“世界”的概念。 阿竹茫然地看着她,眼神里只有纯粹的困惑和不安。 她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惶恐地摇头,小声嘟囔了一句阮乔完全听不懂的短促音节。 阮乔不死心。 她指着自己身上靛蓝色的粗布深衣,又指着阿竹身上的旧袄裙,再指向窗外,“衣……服……不……同?” 她想了解这个时代的服饰特征。 阿竹看着她指来指去,更加手足无措,脸上露出近乎哀求的神色,似乎想挣脱她的手,又不敢。 阮乔又尝试指着送来的饭食——粗糙的粟米饭,一小碟咸菜,偶尔有点肉末——问:“叫……什……么?” 她想知道食物名称。 阿竹只是慌乱地摆手,眼神躲闪,最终只能指着碗,笨拙地模仿着吃饭的动作,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然后眼巴巴地看着阮乔,似乎在问:懂了吗? 阮乔挫败地松开手,懂了。 她看着阿竹如蒙大赦般飞快地收拾东西离开的背影,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涌上心头。 普通话!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多么通俗易懂的语言! 这些古人怎么就听不懂呢?!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发音出了问题,可无论她如何调整,换来的永远是对方茫然无措的眼神。 她也尝试去听她们之间的对话。 当阿竹和那个年长侍女低声交谈时,她屏息凝神,捕捉每一个音节。 那些声音短促、低沉,带着一种奇怪的、她从未听过的腔调。 像是某种极其难懂的方言,音节黏连,抑扬顿挫与她熟悉的语言体系完全不同。 她努力分辨,却如同听天书,连一个熟悉的词汇都捕捉不到。 问,问不出。 听,听不懂。 语言,这道无形的鸿沟,比那高耸的院墙更加坚固,彻底将她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 她像一个被遗弃在陌生星球的孤儿,周围的一切都蒙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 渐渐的,阮乔不再尝试开口了。 交流变成了无声的肢体语言。 她指指水盆,阿竹便去打水。 她摸摸肚子,阿竹便去端饭。 她指指门外,阿竹便惊恐地摇头摆手。 沉默成了她唯一的保护色,也成了她最深的囚笼。 这样下去……她要怎么才能回家?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悄然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只能通过观察来获取信息。 她仔细观察阿竹和年长侍女的穿着。 她们的衣服样式极其简单,交领右衽,窄袖束腰,布料粗糙厚重,颜色灰暗。 她自己身上的靛蓝深衣也是类似的剪裁,只是料子似乎稍好一些。 她注意到院外偶尔走过的士兵,穿着简陋的皮甲或粗布军服,手持的武器是长矛和一种类似环首刀的直刃兵器,形制古朴。 远处传来的操练声,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原始的、充满力量的肃杀感。 这一切,都让她脑海中那个模糊的猜测越来越清晰。 这时代,类似于三国时期。 群雄割据、战火纷飞、人命如草芥的时代。 那个男人…… 好吧,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应该就是盘踞一方的军阀,是手握生杀大权的霸主。 而她,一个从天而降的异类,成了他随手捕获的、关在笼中的雀鸟。 这个认知让她遍体生寒。 在这样的乱世,一个语言不通、无依无靠的女子,命运会如何? 她不敢深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身体在恢复,心却在沉沦。 她大部分时间只是坐在窗边那张冰冷的木凳上,透过窗棂上糊着的粗葛布,望着外面那方被高墙切割成四四方方的、灰蒙蒙的天空。 眼神空洞,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玉雕。 只有在阿竹进来时,她的眼珠才会微微转动一下,然后继续归于沉寂。 又是一个黄昏。 炭盆里的火早已熄灭,屋内寒气渐重。 阿竹送来了晚饭——一碗温热的粟米粥,一碟腌菜。 好粗糙的饭菜。 阮乔严重怀疑那男人是靠着起义发家的,估计是个草根,而且还是才刚刚起义不久的那种。 不然怎么混到这般地步? 谁家有权有势的霸主会天天吃咸菜就白粥? 他是陈胜还是吴广? 不对不对,有没有可能是张角,黄巾起义的那个? 仔细想想也不太对,那些士兵们的头上可没有裹什么黄头巾。 历史是个好东西啊,总是那么扑朔迷离,让人分不清是虚假的,还是真实的。 反正,都是胜利者书写的。 阮乔也懒得去想了,管他是谁,吃饱了再说。 她机械地拿起粗糙的木勺,小口小口地吃着,味同嚼蜡。 阮乔哪里知道,陆沉可不是什么泥腿子出身,他乃江东吴郡陆氏嫡长子,字持誉。 其父陆衍曾为汉朝吴郡太守,在黄巾之乱后期以及随后的诸侯割据中,凭借吴郡本地豪强和流民武装迅速崛起,控制了富庶的吴郡、会稽郡。 陆衍在数年前一次与淮南袁术残部的冲突中战死。 此子以弱冠之年临危受命,凭借铁血手段和非凡军事才能迅速稳定局势,并不断扩大地盘,现已是江东霸主。 这里,曾经强盛的大汉王朝。 在黄巾之乱的重创和持续不断的宦官、外戚、权臣倾轧下,皇权威严扫地,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荡然无存。 汉帝虽存,却已是象征大于实权的泥塑木偶。 曾经效忠汉室的州牧、太守、乃至地方豪强、流民首领,纷纷凭借手中掌握的军队和资源,割据一方,互相攻伐。 整个天下陷入了无休止的战乱、饥荒和流离失所。 兵戈之祸伴随着水旱、瘟疫,使得民生凋敝,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景象比比皆是。 原有的社会秩序和道德伦理在残酷的生存压力下逐渐崩塌。 今天下三分,江东霸主陆沉,北地枭雄郑阎虎,如还有荆南牧守萧胤。 三方鼎足而立,既明争暗斗,也为生存和发展寻找着微妙的平衡点。 乱世纷争。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沉了下去,屋内彻底陷入昏暗。 阿竹点亮了墙角一盏小小的陶制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巨大阴影。 阮乔放下勺子,粥还剩大半碗。 她实在没什么胃口。 慢慢站起身,阮乔准备回到矮榻上,蜷缩起来,等待又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夜晚。 “吱呀——” 院门被推开的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有侍女请安的声音响起。 阮乔的身体猛地一僵! 手指瞬间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脚步声! 沉重、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冰冷的节奏感,踏在院中的青石板上。 一步,一步,清晰地朝着这间小屋逼近! 阮乔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成冰!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攫住了她的喉咙和心脏! 那个男人过来了! 第10章 今晚,她侍寝 陆沉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院落里回响。 他刚从丹阳前线回来。 那里与荆州萧胤的势力,或依附于他的武陵蛮,关于彭蠡泽附近几个关键据点的争夺并未完全结束,形势微妙。 他连夜赶回这临时落脚点处理堆积的军报。 只不过路过这偏院时,心中那一丝烦躁和对掌控的不自觉需求,驱使他走了进来。 他看到阮乔僵立在窗边,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眼中是对他猝不及防、铺天盖地的恐惧。 这一幕,奇异地压下了他从军旅中带回的疲惫与对荆南局势的思虑。 这种感觉,如同驯服了一匹烈马,令人心神俱醉。 上次听那医女说她体弱,短期内不能再承受风雨。 加上战事告急,他竟多日未见她了。 如今,她的身体当是可以的。 他大步上前,在阮乔惊惧的注视下,攫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目光在她略显清减却依然动人的脸庞上巡视一周,带着一种审视的冷意。 屋内光线暗淡,愈发显得她肌肤胜雪,卷发垂落间平添几分慵懒又惊悸的异族风情。 “来人。” “主君。”脚步声迅速靠近,闻声赶来的阿竹等人垂首立在门外。 陆沉的眼神没有离开阮乔的脸,命令清晰简洁: “准备汤浴。” 他的手指拂过阮乔脸颊,带着一种强制性的温柔。 阮乔感受到他指尖的薄茧和寒意,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刚刚说了什么? 陆沉将她的微表情看在眼里,嘴角牵动了一下。 “今晚,”他对着阮乔道,“她侍寝。” 刹那间,阿竹的脸血色尽褪。 胡医女的话在她脑海里炸开——“惊厥”、“精气亏损”、“性命有虞”! 上次侍寝,小夫人可是足足休养了十日! 阿竹不禁担忧,娇柔无比的小夫人,今夜在主君的身下……能活下来吗? 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陆沉却不以为然,他松开阮乔的手腕,转身走向屋外,高大的背影融入黑夜中。 屋内一片死寂。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墙壁上拉扯出摇动扭曲的暗影。 阮乔僵在原地,扶着墙壁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泛白,指尖冰冷刺骨。 方才与他短暂的肌肤相触留下的寒栗感尚未消散。 那夜的撕裂之痛、无法呼吸的屈辱、恐惧到濒死的绝望,瞬间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冲垮了她这几日勉强构筑的脆弱屏障。 她甚至能清晰回忆起那种粗糙冰冷的铁甲硌在皮肉上烙下的刺痛,以及他压抑在喉间的、带着兽性的喘息……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猛地弯下腰,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将方才勉强咽下的粟米粥呕了出来。 酸腐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小夫人!”阿竹一声低呼,慌忙扑上来,又是惊恐又是担忧。 她不敢去碰阮乔,只能手忙脚乱地处理地上那滩狼藉。 胡医女不知何时也快步跟了进来,她现在成了这位夫人的专治医师,这家主君留下了她。 看到阮乔面如金纸、伏地干呕的模样,胡医女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忧虑。 她立刻从药箱里拿出一片气味辛辣的干姜片,快步上前递到阮乔鼻端下方,语气急促:“吸气!” 辛辣刺鼻的气味强行冲入鼻腔,阮乔被这强烈的刺激呛得又咳了几下,但那股恶心的翻腾感竟奇异地被压了下去些。 她无力地瘫软在地身体如同脱水的鱼,只剩下微弱起伏的喘息。 胡医女没多言,示意阿竹快些清理污秽,眼神凝重地落在阮乔惨白汗湿的脸上。 这一吓,恐怕之前几日的调养都付之东流了。 阿竹忍清理干净地上的秽物,又打开窗户通了会儿风,屋内的浊气才散了些。 不一会儿,屋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水桶磕碰地面的声响。 几个身材健硕、面无表情的仆妇抬着一个硕大的、还散发着松木清香的浴桶进来,稳稳放在里屋中央铺好的厚厚草席上。 随后又有仆妇提着滚烫的热水一桶桶倒进去,冷水勾兑,氤氲的白汽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带着一丝清新的草木香气。 水温被调试得恰到好处。 一个年长些、面容刻板的仆妇上前,对着阮乔微微躬身,目光却毫无温度:“请小夫人入浴。” 阮乔摇头,不想去。 要是到现在她还不明白要干什么,那她就是真的蠢货了。 那个男人是要她陪他上床。 她不要! 见阮乔不为所动,那几个仆妇便走上前半拖半抱地把她弄到浴桶边。 温热的水汽扑在脸上,本该是舒适的,此刻却只让阮乔感到窒息般的恐慌。 她跑得了吗? 不一会儿,阮乔就被剥去了身上那件沾了呕吐物气息、变得皱巴巴的素麻单衣。 冷空气侵袭着光裸的肌肤,她任由阿竹和那仆妇将自己扶进水中。 水温包裹住身体,仆妇粗糙的手沾了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澡豆,用力在阮乔身上搓洗。 她娇嫩的肌肤被搓得发红,生疼。 她的长发被解开,湿漉漉的栗色卷发如同纠缠的海藻,阿竹温柔地揉搓着她的长发。 阮乔闭上眼,水珠从睫毛滑落,混着滚烫的泪。 她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任人摆布。 清洗完毕,换上仆妇带来的崭新衣物。 这一次是质地上乘的软绢中衣,触感冰凉顺滑。 她坐在灯下,肌肤因沐浴和热气透着不自然的红润。 卷发上水汽未干,烛光映着她苍白的脸,有一种颓靡的华艳。 像一件被擦净、包装完毕,只待主人把玩的贡品。 一切准备妥当。 屋内重归寂静。 阿竹和胡医女早以及那些仆妇早已退了出去。 门被小心地带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流淌。 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异常清晰。 吱呀一声,门开了。 陆沉走了进来。 他已经换下了那身带着旅途风尘的便装皮甲,穿着一身藏青色、质地同样光滑的宽大锦袍,腰间松松系着镶玉革带,衣襟微敞。 长发随意地在脑后束着,几缕不羁的发丝垂落在饱满的额头和略显疲惫却依旧锋利的眉宇间。 他似乎刚刚处理完紧急军务,眉宇间带着一丝未散的倦意和思虑,但周身那股迫人的威压并未减弱半分。 他没有立刻走向屋内光亮处的阮乔,而是踱步到房间另一侧靠近窗边的地方。 那里不知何时被人抬进来一架巨大的、黑漆雕花的木制屏风。 屏风上半部是打磨光滑的黑漆,下半部镶嵌着整块半透明的、微微泛青的玉石。 玉石质地有些浑浊,但在灯火映照下,光线能朦胧地透过来,映出影影绰绰的形状。 陆沉就站在屏风后面。 屏风将他高大的身影切割成模糊的轮廓,只有一片深沉而静止的影子,投射在玉石板的上半部分。 他似乎在看着玉板,又似乎在透过那朦胧的玉质,看着屏风另一侧的灯光和……被灯光勾勒出的身影。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阮乔坐在离屏风最远的角落铺着兽皮和粗毡的矮榻上。 洗浴带来的红润早已褪尽,只剩下苍白的底色。 她死死低着头,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双手死死交叠按在小腹的位置。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陆沉的存在。 他虽未靠近,但那无形的压力比直接站到她面前更加令人窒息。 他的目光,即使隔着屏风,也如同无形的绳索,将她紧紧捆绑。 她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唯恐微小的声响会惊扰那静立的影子。 屏风后,陆沉伸出手。 他的指尖划过冰凉的、带着天然纹理的玉面。 玉石的冰凉与指尖的温度形成鲜明对比。 他的目光落在那模糊轮廓的脖颈线条上——纤细,脆弱,不自觉地微微扬着,带着恐惧的弧度。 很好。 她安静了。 这才是应该有的姿态。 他收回手,目光微移。 隔着半透明的玉石屏风,他能朦胧地看到一片莹白细腻的肌肤,在昏黄的灯火下像一块温润的寒玉。 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和掌控欲无声地蔓延开。 无需言语。 他低头,解开了自己腰间的镶玉革带。 金属扣环发出一声清晰的“咔哒”轻响,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然后,那根华贵沉重的腰带,连带着上面温润的玉佩,被他随手一抛。 “咚!” 沉重的腰带和玉佩砸落在阮乔脚边铺着的兽皮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玉佩温润的玉质在兽皮粗糙的毛发里滚动了一下,停下了。 这声音,如同无形的惊雷在阮乔头顶炸开! 她浑身剧烈一颤! 猛地抬头,惊恐万状地看向那屏风后深沉模糊的身影! 屏风后,陆沉微微侧过身,透过玉石的朦胧光晕,清晰地看着她那瞬间惊惧放大、写满崩溃的瞳孔。 目的达到。 很好。 他不再停留。 高大的身影在屏风后彻底转开,径直走向阮乔。 男人沉重的身躯坐在了榻上。 锦袍宽大的袖摆随之垂落。 他微微后靠,目光抬起,“更衣。” 他说话了,说的什么? 阮乔猛地站起来,后退了好几步,低着头,不敢看他。 第11章 哭,再哭大声些 逃?无处可逃。 躲?避无可避。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水浇头,反而激起了阮乔骨子里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 不能像上次那样了! 哭喊、挣扎、抗拒……只会换来更暴烈的对待! 她必须……必须让他满意! 哪怕只是暂时的!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喉咙生疼。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漩涡般的眼睛。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剧痛压下那汹涌的泪意。 然后,她微微屈膝,双手交叠在身前,朝着卧榻的方向,极其笨拙地、幅度极小地福了一福。 那是她曾经在古装剧里看到过的、女子行礼的姿态。 她不知道这个时代是否如此行礼,也不知道是否标准。 她只是凭着模糊的记忆,试图表达一种臣服,讨好或者是顺从的姿态。 做完这个动作,她抬起脸,努力地、试图在苍白惊惧的脸上挤出一丝类似“温顺”的表情。 嘴角艰难地向上牵扯,眼睫却因为强忍泪水而剧烈颤抖着,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脆弱得如同即将碎裂的琉璃。 真乖。 陆沉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笨拙到可笑的行礼姿势。 强装温顺却掩不住惊惧颤抖的“笑容”。 裹在华服里依旧单薄得仿佛一折即断的身躯。 这些,非但没有激起他半分怜惜,反而像投入滚油的火星! 一股更加暴戾、更加原始的冲动猛地从小腹窜起,瞬间烧灼了他的理智! 他厌恶这种刻意为之的讨好! 他想要的,是她最本能的、最彻底的、被碾碎一切的臣服! 是她被剥去所有伪装后,那赤裸裸的、纯粹的恐惧和无力! 她越是试图用这种拙劣的“乖巧”来保护自己,他就越想撕碎这层脆弱的伪装。 看看里面那瑟瑟发抖的灵魂,究竟能被他逼到何种境地! “哼。”一声冰冷的、带着嘲弄意味的轻哼从他鼻腔里溢出。 阮乔身体猛地一僵! 那丝强撑的“温顺”瞬间垮塌,眼中刚刚压下去的惊恐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重新弥漫!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朝着阮乔的方向,随意地、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招了一下。 那动作,如同召唤一只豢养的宠物。 阮乔的心脏骤然缩紧! 她看懂了这个手势! 他让她过去。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混杂着更深的恐惧涌上心头。 但她不敢犹豫! 她死死咬着唇,几乎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 一步一步,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挪动着灌了铅的双腿,朝着那张巨大的、散发着皮革和雄性气息的卧榻走去。 每一步都无比艰难。 终于,她停在了榻前,离他不过一步之遥。 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松柏冷冽和男性侵略性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陆沉的目光在她身上一寸寸刮过。 从她颤抖的睫毛,到苍白的唇瓣,再到那微微起伏、被里衣勾勒出脆弱曲线的胸口。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温情,只有一种审视猎物的专注和一丝被点燃的、幽暗的火焰。 他伸出手,猛地攫住了阮乔纤细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 “啊!” 惊呼未落,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 阮乔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被那股蛮横的力量狠狠拽倒! 身体失控地向前扑去! “砰!” 她重重地摔跌在冰冷坚硬、铺着厚实熊皮的卧榻之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未等她有任何反应,一股沉重如山岳般的力量轰然压下! 陆沉高大的身躯如同崩塌的山峦,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毁灭性的力量,将她死死地、完全地覆盖! “唔!”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 所有的挣扎都被这绝对的力量碾碎! 她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蝴蝶,徒劳地扑扇着脆弱的翅膀。 他滚烫的唇带着惩罚般的力道,狠狠碾上她冰凉颤抖的唇瓣! 撕咬、掠夺! 这吻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狠厉! 阮乔的大脑一片空白! 巨大的恐惧和屈辱让她瞬间崩溃! 所有的强装镇定、所有的“乖巧”伪装,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得粉碎! 只剩下最原始的、无法控制的惊惧和绝望! “不……不要……”破碎的呜咽从被堵住的唇齿间溢出,带着令人心碎的哭腔,“痛……好痛……求你……轻……轻点……” 她徒劳地推拒着他沉重的胸膛,手指触碰到他滚烫紧绷的肌肉,却如同蚍蜉撼树。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的哭求,她的眼泪,她在他身下那不堪承受的颤抖和破碎的呜咽…… 这一切,非但没有换来丝毫怜悯,反而如同最烈的春药,彻底点燃了陆沉心底那头名为“征服”的凶兽! 他喜欢极了! 喜欢她这弱小无助、只能在他掌下哀鸣哭泣的样子! 喜欢她所有的抵抗都被无情碾碎后的彻底臣服! 喜欢这具娇嫩的身体在他粗暴的掠夺下绽放出的、带着血泪的破碎之美! “哭!”他喉间滚出低沉沙哑的命令,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再哭大声些!” 他不再有任何克制,动作更加暴烈凶狠,带着一种要将她彻底揉碎、拆吃入腹的狠劲! 身体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哭喊声变得嘶哑断续,只剩下破碎的抽噎和绝望的呜咽。 她像狂风暴雨中一叶小小的扁舟,被滔天巨浪反复抛起、砸落、撕裂…… 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一点点模糊、抽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阮乔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男人狂风骤雨般的掠夺终于停歇。 陆沉沉重的身躯依旧压着她,粗重的喘息喷在她汗湿冰冷的颈侧。 他微微撑起身体,深不见底的黑眸俯视着身下的人。 阮乔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 唇瓣被咬破,渗着细小的血珠。 她一动不动,像一具被彻底玩坏后丢弃的精致人偶,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她还残存着一口气。 陆沉伸出手指,带着一丝事后的慵懒和审视,拂过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指尖的触感冰凉滑腻,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脆弱感。 一种前所未有的餍足感充斥着他的四肢百骸。 这种酣畅淋漓的征服感,这种将美好彻底掌控、肆意揉捏的快意…… 是他在战场上击败强敌、在朝堂上压制对手时都未曾体会过的极致。 然而,就在这餍足感升腾的瞬间,一丝极其细微的、却异常清晰的异样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他的心头。 他失控了。 他对这具身体的痴迷,对这脆弱灵魂的掌控欲,似乎超出了他原本的预期。 这种近乎贪婪的索取,这种不顾后果的暴烈不像他。 他,陆沉,江东陆氏嫡长子,执掌江东军政大权的储君。 他的后宅,从来都是秩序井然、各安其分的棋盘。 陆沉的嫡妻崔挽, 出身江东顶级门阀——吴郡四姓之一的吴郡崔氏。 其父崔允,乃江东名士,曾任会稽太守,在陆沉之父陆衍崛起初期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丹阳兵源支持。 崔挽端庄贤淑,通晓诗书,容貌清丽,是世家贵女的典范。 她与陆沉的婚姻,是陆氏稳固江东、联结崔氏的政治基石。 两人相敬如宾,崔挽主理中馈,将后宅打理得井井有条,为陆沉省却无数烦忧。 但这份“宾”,是冰冷的礼法规矩,是利益交换的默契。 陆沉敬重她的身份和能力,却从未在她身上投注过半分情欲的炽热。 她的身体对他而言,如同供奉在宗庙里的玉璧,尊贵,却无趣。 陆沉的妾室,苏氏, 出身会稽郡望族苏氏。 苏氏在会稽根基深厚,掌握着沿海盐田和部分海贸。 苏氏女容色娇艳,性情温婉柔顺,是典型的江南美人。 她被送入陆沉后宅,是苏家向新主表达忠诚、寻求庇护的献礼。 陆沉对她,更多是闲暇时的消遣,如同欣赏一株精心培育的名贵花卉。 还有一妾室楚氏,出身丹阳郡豪强楚家。 楚家以武立足,族中子弟多善战,是陆沉早期平定丹阳山越时收服的当地势力。 楚氏女英气中带着妩媚,擅骑射,性格比苏氏稍显活泼。 她的存在,是陆沉安抚丹阳地方、展示对归附者恩宠的象征。 他对她,带着一丝对“战利品”的玩味。 这三位女子,无论出身高低,性情如何,在陆沉眼中,皆是后宅这盘棋局上的棋子。 她们代表着不同的势力,承载着不同的政治意义。 他与她们的相处,自有其固定的、冰冷的规则。 他给予她们相应的地位、用度、尊重,她们则回报以家族的忠诚、后宅的安宁以及温顺的侍奉。 她们的顺从是教养使然,是利益权衡,是规矩的一部分。 她们的哭泣或欢愉,都像是精心排练过的戏码,引不起他心底半分真正的波澜。 可眼前这个…… 陆沉的目光再次落回阮乔惨白昏迷的脸上。 她的眼泪是真的,恐惧是真的,痛苦是真的,被他狠狠掠夺后的无助与娇弱也是真的。 她与他们言语不通,也不懂规矩,更不会权衡利弊,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 而他,亦不知她是谁。 所以她的反应是最本能的,也是最原始的。 她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带着天然的裂纹和脆弱,却也因此折射出令人心悸的、毁灭性的光芒。 这种真实,这种脆弱到极致引发的毁灭冲动,这种近乎贪婪的占有和索取让他感到陌生。 甚至……一丝不安。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试图挣脱他引以为傲的、如同铁壁般的意志力。 这女子从天而降,莫不是什么妖孽? 不然怎会让他对她的身体贪恋至此? 他猛地抽身坐起! 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锦袍凌乱地披在身上,精悍的胸膛在昏暗光线下起伏着,残留着情欲的痕迹,眼神却已恢复了惯常的冰冷沉凝。 他看了一眼榻上如同破碎玉偶般的阮乔,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随即,他扬声,声音带着事后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来人!” 第12章 美人膝,英雄冢 “喏。” 门被推开,阿竹和胡医女低着头走了进来。 空气里依旧残留着浓郁的、难以言喻的暧昧与腥甜气息。 混杂着燃烧尽了的烛油味道,凝滞得令人窒息。 也暧昧至极。 胡医女的手搭在阮乔纤细的手腕上,感受着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脉息,眉头锁得死紧。 她的目光落在阮乔脖颈、裸露肩臂处那些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上。 眉心一跳,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这具身体,在承受了狂风暴雨之后,如裂满了蛛网,只需轻轻一触,就会彻底崩碎成齑粉。 “主君。”胡医女转向站在床榻前的高大身影,声音颤抖着。 “小夫人气息微弱,脉象浮散若游丝,心经、脾脉皆受重创,血弱已极。老身斗胆直言,此乃急痛攻心、精气涣散之危候。”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陆沉,他的眼眸深邃,看不出情绪。 胡医女忙低头,“若能避风避寒,静卧温养,辅以汤药,或许尚有半分固本培元、挽回生机之望。若强行挪动,再遭外感风寒震荡,那便是……” 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小夫人,性命堪忧。 陆沉的目光落在矮榻上。 阮乔裹在厚厚的锦被里,只露出小半张脸,苍白如新雪,没有一丝血色。 她双眼紧闭,眉头因痛苦而微微蹙着。 又因刚刚哭得可怜,长长的眼睫沾满了水汽,湿漉漉地不时颤抖一下。 唇瓣被咬破的地方已经结了一层暗红的痂,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 陆沉眉宇间不耐,这女子,不过承宠一次,竟这般无用。 知道她娇弱,他才只要了她一次,并且收了不少力道。 谁知还是这般不顶事。 阿竹端着一碗刚刚煎好、散发着浓重苦涩药味的汤药,小心翼翼地想喂进去。 但阮乔唇齿紧闭,根本无法喂进去。 她用银勺强行撬开一点缝隙,褐色的药汁喂进去一点。 只见阮乔喉头微弱地痉挛一下,嘴角立刻溢出更多浑浊的药汁,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红血丝。 陆沉看着顺着阮乔唇角蜿蜒滑落的药汁和血丝,如同蜿蜒的小蛇,落进枕上凌乱的发丝里。 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眼神深处,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被极度压抑的烦躁迅速翻腾又沉没。 他没有说话。 室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银勺碰到药碗的声音。 “主君……”胡医女有些焦急地再次开口,这病势可拖不起! “吩咐下去。”陆沉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胡医女的话,“收拾东西,明日启程,回建康。” 所有人都愣住了。 胡医女惊愕地抬头。 阿竹喂药的手僵在半空。 就连院外角落里侍立的侍卫,身体也微不可察地绷直了。 主君此举,分明是在催小夫人的命啊! “修罗三思!”胡医女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哀求的颤抖,“小夫人这身子,真的经不起车马劳顿啊!” 陆沉的目光缓缓扫过阮乔毫无生气的脸。 大步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听着,孤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灌药也好,吊命也罢。”他的拇指残忍地按在阮乔苍白的、干裂的唇上,“孤要她活。” 他俯身靠近阮乔耳边,“你必须给孤……撑到建康。”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阮乔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陆沉猛地直起身,松开手,如同丢开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 他不再看床榻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冷硬的命令声抛在身后: “明日给她穿厚些。用最稳的马车。胡医女,药带齐。” 沉重的脚步踏过门槛,消失在初冬凛冽的晨风中。 翌日,一支简练却气势迫人的车马队伍,在清晨稀薄的阳光下,驶出了吴郡别院。 陆沉骑着通体乌黑油亮的骏马,行进在队伍最前方。 他依旧穿着便于行动的窄袖骑装,外罩深色狐裘大氅,寒风拂起大氅的一角,露出腰间佩剑冷硬的寒光。 俊朗的脸上神色沉凝,眉宇间带着军旅中淬炼出的冷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权势顶端的睥睨。 他的目光掠过沿途萧瑟的田野和低矮的房舍,锐利如鹰隼,思索着丹阳前线的动向和彭蠡泽的微妙平衡。 他身后几步,便是一辆宽敞而厚重的马车。 一向冷厉无情的陆持誉竟在行军时带着一女子,这倒是稀奇事。 一时间流言四起,众人很是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美人,能勾得江东霸王竟破例在没有行纳妾礼的情况下,将人带回去。 听说那美人从天而降,雪肤花貌,头发是卷曲的。 传言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也没人会去考证。 自古以来,谁不喜欢听八卦呢? 更何况是这种风流韵事。 暮色四合,漫天的风沙卷着寒意掠过军营,巡逻兵甲胄上的冰碴子在火把下泛着冷光。 主营帐外,两个小兵缩着脖子搓手,目光却忍不住往那顶最显眼的军帐瞟。 “你说……里头那位,真长着卷头发?”矮个小兵压低声音,喉结动了动,“我长这么大,只在番邦商队的画儿上见过。” 高个的啐了口沙:“何止卷头发,听说皮肤白得像雪,那天坠在庆功宴的舞台上,穿的衣裳料子都认不出,亮晶晶的,倒像是天上的云彩裁的。” 这话刚落,帐内忽然传出轻微的响动,两人顿时噤声,慌忙挺直腰杆装成巡视的样子,眼角余光却瞥见一女子掀帘而出。 是胡医女。 小兵们撇嘴,没意思,竟是个老妇! 帐内,男人身披玄色披风,肩甲上的兽纹在火光下狰狞,眉眼间惯有的冰霜却淡了些。 不多时,陆沉的声音从帐内传了出来:“姜汤凉了,去换。” 侍女应诺时,帐帘被风掀起一角。 有人眼尖,瞥见里头坐着个身影,乌黑的卷发松松垂在肩头,侧脸在烛火下确实白得晃眼。 那女子正捧着个青瓷碗小口喝着什么,手指纤细,不像寻常女子那般粗糙,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 后半夜,军营里的议论声更激烈了。 “听见没?主公亲自管她喝没喝姜汤!” “前儿个李校尉多嘴问了句‘要不要请个嬷嬷来教规矩’,当场被主公瞪得差点跪地上,你忘了?” “啧啧,想当年王将军家的嫡女来营里送粮草,主公连正眼都没瞧,如今竟为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破了例……” “嘘,小点声儿,放心被听见。” “嘿,老子这不是——” “还说!” 那人被瞪了一眼,只得闭嘴了,一翻身,竟睡着了。 没人敢深究这女子的来历。 如今行军已有半月,这女子就像个谜。 夜里围炉取暖时,老兵们开始编起了故事。 “我看哪,是天上的仙子犯了错,贬下来的,偏巧落在咱们主公跟前。” “依我看,是主公少年时救过的姑娘,如今寻来了。” “别瞎猜了,”最年长的伙夫抠了抠耳朵,“管她是谁,能让主公眼里少点杀气,不是好事?” 帐外的风还在呼啸,关于“卷发美人”的流言像野草般疯长。 有人猜她是敌国奸细,有人说她是祥瑞之兆,更多的人则抱着看戏的心态—— 想看这位冷厉的江东霸王,究竟会为这朵意外闯入的娇花,做到哪一步。 毕竟,美人膝下埋英雄,自古皆然。 第13章 小夫人,性命垂危 车轮在冬日结着薄霜的道路上,滚动出沉重而单调的声响。 车厢四壁和车顶都加了厚实的皮毛和棉褥,隔绝了寒冷。 车门紧闭,帘幕垂得严严实实。 车厢内,又是另一番炼狱景象。 厚厚的锦褥铺就的软榻上,阮乔被裹在一层又一层厚重的皮裘和锦被里,只露出一张毫无人色的小脸。 她的身体随着颠簸的车轮不断轻微地震颤、起伏,每一次颠簸都像无形的利刃,在她脆弱的脏腑里狠狠搅动。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痛苦地颤动着,偶尔溢出一声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 惨白的唇间被放置了一片薄薄的参片,微弱的参气强行吊着她那一丝如游魂的气息。 阿竹和胡医女紧挨在软榻旁。 阿竹眼睛红肿,一刻不敢松懈地拿着帕子,紧张地擦拭着阮乔额角鬓边不断渗出的虚汗。 胡医女手里端着一只小碗,里面是浓稠腥苦的药汁。 她艰难地用银匙撬开阮乔的齿关,每次只能喂进指甲盖大小的量进去。 即便如此,阮乔喉头也时常因为抗拒和虚弱而痉挛,一半药汁又狼狈地呛咳出来。 胡医女便立刻用干净的布巾接住,快速擦拭掉她唇角溢出的汁液。 然后抓紧她喘息平复的一丝间隙,继续喂下一口,动作极其迅速而小心翼翼。 车轮再次碾过一个坑洼! “唔……”阮乔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一下,又重重落下。 紧闭的双眼骤然涌出泪来,喉间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小猫濒死般的哀鸣。 “小夫人!”阿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可如何是好,走了这些时日,要多久才能到建康啊。 胡医女手中的碗差点倾洒,她稳住手,飞快地瞥了一眼毫无动静的车门帘幕,咬了咬牙,低声急促道:“快!拿清露!润一润她唇舌!” 车厢外,乌黑骏马上,陆沉的背影挺直如铁。 他听到了车厢里隐约传来的声响,但也没有放在心上,这胡医女是个有几分本事的,那女子死不了。 如今,要快点赶回建康。 陆沉没有选择全程走陆路。 车队行进数日,抵达彭蠡泽西北重镇寻阳后,便改走水路。 丹阳大捷的消息恰好也快马传至寻阳港,荆州方面慑于陆沉雷霆手段,彭蠡泽附近几处敏感营垒的势力悄然收缩后退。 局面暂时“安定”下来,为接下来的水路行程扫清了些许阴霾。 巨大坚固的船稳稳泊在寻阳水驿码头上。 不同于南来北往普通的商船客舟,这艘船的形制更为瘦长坚固,船舷加高,甲板宽阔,巨大的硬质船帆已经升起,桅杆高耸,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 船体通体涂着防水的桐油和黑漆,吃水极深。 船头船尾及两侧船帮处,可见持着长矛、身披黑甲的锐卒肃立警戒。 他们如铁铸的雕像站立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码头和宽阔的江面。 阳光下,兵戈的锋刃和甲片折射出冰冷的寒光。 凛冽的江风刮过,吹得船帆猎猎作响,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铁锈味,也吹得码头上的旗帜疯狂舞动。 旗帜上沉稳霸气的“陆”字随风飘扬。 肃杀森严的气势,让码头上原本喧闹的贩夫走卒、旅人客商都噤若寒蝉,下意识地避开这片区域。 陆沉翻身下马,大氅被江风吹得向后扬起,显出挺拔如松的身形。 他并未立刻登船,锐利的目光先在码头四周缓缓扫视一圈,确认着布防,最后才落向后方那辆紧闭的马车。 阿竹和胡医女搀扶着被厚重斗篷完全裹住的阮乔,小心翼翼地从马车上挪下来。 阮乔几乎是被半抱着,双脚虚软,足尖连点地的力气都欠奉。 厚厚兜帽的阴影下,只能看到她惨白得近乎透明的下颚线条。 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全凭身边两人提着那一丝微弱的生气。 她们艰难地走向那架斜斜搭在船舷、又陡又高的跳板。 陆沉的目光冷冷地追随着那抹深陷在厚重皮毛中、几乎要被风卷走的孱弱身影。 他抬手,声音不高,“安置她到后舱静室。” 说完,他不再多看一眼,利落地转身,在亲卫的簇拥下,率先踏上跳板,步伐沉稳地登上了宽大的船头甲板。 阿竹心中暗暗叫苦。 后舱静室…… 听着清静,可这船上全是主君的亲兵悍卒,那肃杀之气。 她不敢深想,只能更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阮乔,在左右两名健壮仆妇的帮助下,几乎是抬着阮乔,一步一顿地挪上那条令人眩晕的跳板。 战船拔锚启航,巨大的船体缓缓破开微黄的江水,向北驶入浩渺的彭蠡泽,继而将折入长江干流,顺流东下,直指建康。 船身庞大,行于开阔水面之上,虽仍有水流造成的微小颠簸,但比起土石道路上那要命的震动,已是天壤之别。 临时被充作后宅舱室的空间位于船尾上层,位置相对安静,远离甲板上的兵卒喧嚣。 舱室不大,但布置简洁,铺着厚厚的西域毡毯,隔绝了部分船板的冰冷。 为了保暖,舱内一角安置着一个设计精巧的小铜火炉,正发出微微的暖意和木炭燃烧的噼啪轻响。 但舱内依然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桐油、皮革和江水潮冷的混合气息。 胡医女抓紧这难得的平稳时机,又给阮乔灌下几匙温热的药汁。 也许是药力起了微末作用,又或许江水的节奏多少平复了一些脏腑的折磨。 阮乔虽然依旧昏沉,但气息似乎比在马车里时略微平稳了一丝丝。 她躺在铺着厚实绒毯的矮榻上,依旧被层层锦被裹着,只露出半张小脸,呼吸轻浅。 阿竹刚稍稍松了口气,舱室厚重的木门便被轻轻叩响了。 门被推开一条缝,进来的是陆沉的一名亲卫队长,身形魁梧,面容冷峻。 他目光扫过舱内,在阮乔身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对着阿竹和胡医女沉声道: “主公有令:小夫人需静养,无事不得惊扰。所需用度,自会有人送来。若有急事,可寻我。” 他指了指自己,“我叫陈武。” “是,陈将军。”阿竹连忙屈膝应道,心中稍定。 好歹主君还记得小夫人。 陈武点点头,不再多言,退了出去,反手带上门。 舱内重归寂静。 只有炉火的噼啪声、江水拍打船体的哗哗声,以及阮乔微弱的呼吸声。 胡医女再次搭上阮乔的脉搏,眉头依旧紧锁。 她看着阮乔毫无血色的脸,又看看阿竹忧心忡忡的样子,低声道: “这船行虽稳,但江上湿寒之气极重,对小夫人这等内伤极重、气血两亏之人,仍是极大考验。 那‘定魂散’效力有限,须得时刻留意,若有高热惊厥之兆……” 她话音未落,船身似乎猛地一晃! 像是撞上了什么水下暗涌! “唔!”阮乔的身体随之剧烈一颤! 原本微弱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瞳孔里是巨大的惊恐和痛苦!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一手死死抓住胸口的锦被,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向上抓挠着虚空! “小夫人!”阿竹和胡医女同时扑上去! 只见阮乔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嘴唇发绀,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 紧接着,“噗——”一大口暗红色的、带着黏腻泡沫的鲜血骤然从她口中喷涌而出! 温热粘稠的血腥气瞬间在舱内弥漫开来! “定魂散!快!”胡医女厉声喝道,手忙脚乱地去翻药箱。 阿竹吓得魂飞魄散,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药瓶。 阮乔呕出这口血后,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倒下去。 她的眼睛无力地半睁着,瞳孔涣散,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濒死的艰难。 鲜血染红了她的下巴、脖颈,浸透了锦被,在昏黄的烛火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凄厉的暗红。 舱门被猛地推开! 是陈武! 他显然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脸色凝重地冲了进来,看到眼前景象,瞳孔也是一缩! “怎么回事?!”他沉声喝问。 “小夫人……小夫人呕血了!”阿竹带着哭腔喊道。 胡医女已经将“定魂散”强行灌入阮乔口中少许,又拿出银针,飞速刺入她几处要穴,稳住了阮乔即将溃散的生机。 陈武看着榻上气息奄奄、浑身浴血的女子,又看看慌乱施救的医女和侍女,眉头紧锁。 他转身快步走出舱门,对着守在门外的一名亲兵低吼:“速去禀报主公!后舱静室,小夫人急症呕血,性命垂危!” 亲兵领命,飞奔而去。 舱内,胡医女施针的手微微颤抖。 阿竹用沾湿的布巾,擦拭着阮乔唇边不断溢出的血沫,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 炉火的光映照着阮乔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以及锦被上那大片刺目的暗红。 江水滔滔,战船破浪前行。 船头甲板上,陆沉负手而立,江风吹动他玄色的大氅,猎猎作响。 他望着前方浩渺的江面,目光沉凝如铁,不知在想些什么。 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主公!”亲兵的声音带着紧张,“后舱静室急报!小夫人……呕血不止,医女言……性命垂危!” 第14章 倒是个命大的 船舱内死寂。 血腥气浓得几乎化不开,混杂着炭火温吞的暖意和江水冰冷的潮气,粘稠地塞满了每一个角落。 昏暗的光线下,阮乔瘫软在凌乱染血的锦褥上,脸色青灰,唇角、下颌至脖颈蜿蜒着刺目的暗红。 胡医女的手指如飞,银针精准刺入几处要穴,薄刃迅疾划开拇指和食指指肚,放出几股细弱到几乎察觉不到、颜色暗沉的污血。 阿竹死死用湿布按压着她另一处被银针扎开的虎口部位,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血污斑驳的被褥上,洇开深色的小圆点。 完了,完了,小夫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和胡阿姊也活不成了。 “气…...气回了一点…...一点点…...”胡医女喘息着,指尖死死搭在阮乔腕间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脉息上,声音嘶哑。 她的额头布满细汗,眼神紧盯着那苍白面颊上极其微弱的抽搐。 船舱的木门被巨力撞击,砰然洞开! 刺骨的江风与湿气狂涌而入,瞬间冲淡了浓重的血腥,也带来了更深的寒冽。 玄色的大氅卷着煞气,陆沉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如同一尊骤然降临的杀神,将本就低矮的舱室挤压得更加逼仄。 他没有踏入,就那样站在门槛之外。 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刹那间刺穿昏暗的空气,精准地钉死在床榻之上。 船舱死寂无声,只有江流拍打船体的闷响。 陆沉的视线扫过阮乔青灰带绀的面孔,掠过她唇边刺目的血迹,扫过她颈间蜿蜒凝结的血痕。 最后,定格在她因极度虚弱而涣散的瞳孔上。 那双曾盛满惊惧和清光的眸子,此刻像两块蒙了厚厚尘垢的琉璃,空洞地映着烛火和舱顶的暗影。 一片近乎窒息的死寂里,是压抑到极点的喘息。 陆沉终于开口了,声音冷得不像话,“怎么回事?孤要她立刻醒来!” 胡医女的手猛地一抖,几乎捏不住指间的银针。 她脸上血色尽褪,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毡毯上,头颅深深埋下去,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 “主…...主君明鉴! 小夫人…...小夫人内损太重,已是…...已是油尽灯枯之兆! 奴方才强施针砭,放出血污,已是……已是强行吊住了最后一口气息! 若要此刻强使她醒来……犹如摧枯拉朽,顷刻之间便会……” “便会如何?”陆沉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打断她。 胡医女猛地顿住,额头重重触地:“便会…...断魂!主君!”最后的呼喊带着绝望的哭腔。 陆沉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深邃的目光再次投向床上那张几乎与死人无异的脸,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眸。 “药。”他惜字如金。 胡医女身体僵住,如同冻在了那里。 阿竹忽然像是被毒蜂蛰了一下,猛地抬头,眼中迸出一点带着泪光的、绝望的反抗光芒。 男人当真是无情! 她不顾一切地膝行上前几步,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粗糙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变形: “主君!小夫人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求您让夫人安静走吧!再灌药……那是催命的毒药啊主君!” 她的额头瞬间红肿,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沿着她的脸颊滑落。 陆沉的视线终于从阮乔脸上移开,缓缓落在这跪地哀泣的侍女身上,目光如同看一截毫无生气的木头。 他甚至懒得多说一句,目光微微偏转。 侍立在他身侧阴影中的陈武眼神骤然一厉,如同寒芒一闪。 他身形陡然上前一步,一脚闪电般踹在阿竹的肩膀上! “呃!” 一声闷哼伴随着骨头错位的细微声响。 阿竹娇小的身体被一股巨力踹得向后翻滚出去,重重撞在坚硬的船板壁上。 她像只被折断翅膀的雀鸟般软倒在地,连一声痛呼都没能完整发出。 阿竹抱着受伤的肩膀蜷缩在角落,眼神绝望惊恐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 舱内瞬间又归于死寂,只有阿竹痛苦的抽气和远处滔滔的江水声。 陆沉的视线重新落到胡医女身上,寒冷瘆人。 胡医女脸色惨白如纸,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 她不敢再有任何犹豫,连滚带爬地扑向自己的药箱。 沉重的箱盖在她哆嗦的手中砰一声翻开,里面瓶瓶罐罐碰撞出刺耳的声响。 她不顾一切地翻找着,手指被碎裂的瓷瓶边缘划破也浑然不觉,终于在最底层的隔层中,摸出一个沉重的、巴掌大的乌木小盒。 盒子打开,里面并非丸散汤药,竟是用厚厚油纸紧紧包裹着的一小坛酒! 那坛极小巧,不过女子掌心握拳大小,通体是深黑如墨的瓷胎。 胡医女颤巍巍地剥开一层层密封的油纸,揭开小小的封泥盖。 一股极其怪异的、混合着浓烈酒气和某种沉重土腥、甚至隐隐带着一丝铁锈味道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浓烈到几乎能瞬间盖过满舱的血腥气,辛辣刺鼻,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沉滞感。 胡医女捧着这小小的黑瓷坛,双手依旧控制不住地颤抖,跪行到陆沉脚下的门槛前,用尽全身力气高高捧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主…...主君,此乃…...‘虎魄沉魂’……以极烈烧酒为引,调和数味强提精气的虎狼之药。 更有…...更有秘制猛兽心头精血入引……霸道无匹…... 饮之如同烈火焚身,壮者能…...续断骨、激气血于一瞬, 然…...然本就油尽灯枯之躯,无异于一剂…...穿肠剧毒…... 稍有不慎,顷刻间便能燃尽最后一点生机…...主君三思啊!” 陆沉垂眸,看着那被高高捧起的黑瓷小坛,浓郁的怪戾酒气扑面而来。 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动容,连眼皮都未多抬一下,只伸出了手,稳稳地握住了那冰凉的坛身。 他指节微微用力。 胡医女只觉得手上一轻,那催命的药引已然到了那高大男人手中。 陆沉终于抬步,第一次踏入了这充满了血腥、药气和诡异酒气的舱室。 沉重的甲靴踏在厚实的毡毯上,高大身影投射下的阴影,彻底笼罩了床榻上那具气息奄奄的身躯。 他走到床边,左手伸向阮乔的下颌。 没有一丝犹豫,两根带着粗糙薄茧的修长手指骤然发力,极其强硬地捏开了阮乔苍白紧闭的牙关! 力道之大,角度之巧,令阮乔毫无意识中竟本能地因疼痛而微微张开了嘴! 下一刻,那深黑的小坛被他手腕一倾—— 暗红近紫、粘稠如膏状的酒液带着令人作呕的异烈气味,如同滚烫的铁水,毫不留情地灌入那毫无生气的口腔! 汹涌、霸道、冷酷! “唔…咕…”濒死的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火辣辣穿肠灼烧的强烈刺激,骤然弓起! 阮乔喉咙深处发出被扼住喉咙般的、痛苦到极致的闷吼! 身体猛烈地痉挛抽搐起来! 陆沉眉头都没皱一下,捏着她下颌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纹丝不动。 另一只手稳如磐石,小小的黑坛依旧以一个冷酷残忍的角度倾倒。 浓稠的“虎魄沉魂”持续灌入,滴酒不剩! 当最后一点深紫粘稠的酒液被灌下,陆沉收回酒坛。 捏着阮乔下颌的手指骤然松开。 阮乔像被丢弃的破布偶般砸回床榻,身体先是剧烈弹动、咳呛,随即又猛地向后反弹弓起! 她双目紧闭,额头、颈项瞬间青筋暴凸,像濒死的鱼一般弹跳着! 胸膛剧烈起伏,发出可怕的“嗬嗬”声,每一次抽吸都带着浓郁酒气和血气翻涌的声音! 那张灰败的青白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种极其诡异的、如血欲喷的赤红! 仿佛有什么凶戾的火,在她身体最深处被点燃,正焚烧着她仅剩的残渣! 胡医女已经连抖都忘记了,只是瘫软在地,失神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小小躯体在锦褥间痛苦的濒死抽搐。 阿竹倒在角落,死死咬住下唇,渗出鲜血,绝望地闭上眼。 浓烈的酒气、翻涌的血气、诡异的药气、江水的潮气在船舱内翻搅。 陆沉垂手而立,玄色的大氅垂在身侧,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冷峻光影。 他冷漠地注视着锦被上翻滚的、随时可能真正断气的“物品”。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那一番剧烈的抽动便是阮乔最后的挣扎时—— 阮乔猛烈弓起的身体骤然僵住! 她不再抽搐,也不再抽气。 如同一根绷紧到极限后骤然断裂的弦。 舱内陷入一片死寂,连那“嗬嗬”声也消失了。 胡医女的心瞬间沉到了江底最深处。 阿竹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要熄灭。 陆沉的眉头,第一次,在目睹了如此长时间后,极其轻微地皱了起来。 冰冷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说的阴郁暗流。 就在这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一点极其极其细微的抽息声,打破了死亡般的沉寂。 “嘶……” 轻得如同羽毛落地。 床榻上,阮乔僵直弓起的身体,极其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落回被褥中。 她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那张仿佛被血火焚烧过的脸颊上,触目的赤红如潮水般极快褪去,渐渐地变成极其微弱的粉色光泽。 一直紧闭、死寂的眼睛,此刻那浓密的睫毛正难以察觉地……微弱地……极其艰难地颤动着。 一下。 又一下。 仿佛被困在厚重茧壳中的蝶,耗尽了所有力气,只为撬开那一道通向活人世界的、沉重的缝隙。 胡医女如同被雷击中,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微微颤动的睫毛! 阿竹也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迸出劫后余生般的光芒! 小夫人…… 陆沉的视线,牢牢锁在那轻微颤动的睫毛上。 他向前一步,两指搭上了阮乔颈侧。 微温的皮肤下,那脉息依旧微弱如风中烛火,但……它竟然还在! 虽然缓慢,却带着一种近乎顽强的、令人惊异的生命力! 陆沉冰冷深邃的眼底,那层凝重的寒冰,终于被这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生机,砸开了一道难以察觉的缝隙。 一丝带着血腥气的讶异,浮现在他眼底深处。 他一直毫无表情的脸上,嘴角极其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垂眸,看着阮乔嘴角未曾擦净的一点凝固血痕和诡异酒液残留的粘稠水光。 指尖竟缓缓抚过那点污渍,感受着那脆弱皮肤下异常顽固的搏动。 “呵……”一声极低的笑从他喉间滚落,“倒是个命大的。” 第15章 建康,竹露苑 阮乔命大,活了过来。 建康城的冬日,湿冷刺骨。 凛冽的江风裹挟着水汽,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骨髓深处。 比起吴郡别院那带着血腥气的暖阁,这江东霸主的权力中心,多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带着权力重压的寒意。 巨大的车马队伍在肃杀的黑甲亲卫拱卫下,碾过建康城宽阔却略显萧索的青石长街。 最终停驻在一座气势恢宏、门禁森严的府邸前。 高耸的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尊巨大的石狻猊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沉默矗立,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威严。 门楣上高悬的匾额,两个铁画银钩的鎏金大字——“陆府”,在寒风中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阮乔是被阿竹和胡医女用一张厚实的、几乎密不透风的锦缎软兜,从马车上抬下来的。 她整个人深陷在软兜里,被层层叠叠的锦被和厚实皮毛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 她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 一路的颠簸、江船的湿寒、以及那场几乎耗尽她所有生机的呕血,早已将她摧残得仅剩一口气息。 她像一件易碎的瓷器,被小心翼翼地抬进了这座象征着权力顶峰的深宅大院。 陆沉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丢给亲卫。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被抬着的软兜,便径直走向正缓缓开启的朱漆大门。 玄色大氅在寒风中翻卷,步履沉稳,面目冷硬。 男人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深邃的阴影里,只留下冰冷的空气和肃立的亲卫。 阿竹和胡医女抬着阮乔,在几名沉默仆妇的引领下,穿过重重门禁、曲折回廊。 沿途所见,皆是高墙深院,青砖黛瓦,庭院深深,布局严谨而压抑。 偶尔有穿着体面、步履无声的仆从低头匆匆走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世家大族特有的、混合着檀香、书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陈旧尘埃的气息,冰冷而疏离。 最终,她们被引至府邸深处一处极其僻静的院落。 院门并不起眼,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新制的木匾,上书“竹露苑”三字,字迹清秀工整。 院内不大,几间小巧的房舍围着一个光秃秃的小庭院。 角落里种着几竿稀疏的翠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更添几分清冷萧索。 院中地面铺着青石板,缝隙里积着薄薄的湿冷水汽。 一名穿着深青色袄裙、梳着利落圆髻、约莫三十余岁的管事嬷嬷早已候在院中。 她面容端正,眼神平静无波,对着抬着软兜的众人微微颔首。 赵嬷嬷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刻板:“夫人有令:将人安置在西厢暖阁。胡医女随侍诊视。阿竹留下伺候。其余人等,无事不得擅入。” “是,赵嬷嬷。”仆妇们恭敬应声,抬着软兜走向西侧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 阿竹连忙跟上,心中却是一沉。 这院子……太偏僻了。 她刚刚偷偷观察了一番,这院子离主院隔着好几重院落,离其他几位夫人的住所也远。 这只是被遗忘在府邸角落。 小夫人怕是今后更不好过了。 好在西厢暖阁倒是收拾得干净整洁。 地面铺着厚厚的毡毯,隔绝了地砖的寒气。 靠墙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挂着厚重的锦缎帐幔。 窗下摆着一张书案和两张圈椅,角落里燃着一个不大的铜火盆。 炭火烧得正旺,将室内烘得暖融融的,驱散了些许湿冷。 阮乔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拔步床上。 阿竹和胡医女立刻忙碌起来,解开裹着她的层层锦被皮毛,检查她的状况。 她的脸色依旧灰败,呼吸微弱,但似乎比在船上呕血后那濒死的模样好了一丝丝,至少气息尚存。 胡医女再次搭脉,眉头紧锁,低声对阿竹道:“脉象沉细欲绝,元气大伤。此处虽暖,但湿气仍重,于她肺脉极为不利。 我先开方煎药,你须时刻留意,若再起高热或咳喘加剧,立刻唤我!” 阿竹连连点头,眼圈又红了。 这时,那位赵嬷嬷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端着热水盆和干净布巾的侍女。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床上昏迷不醒的阮乔,对胡医女和阿竹道:“夫人吩咐了,所需药材、炭火、饭食,每日自有专人送来。 胡医女可开方子,交由外院管事去药房抓取。阿竹,你专心伺候小娘子,缺什么短什么,可寻我。” 她的语气平淡,没有称阮乔为“小夫人”。 可不是嘛,一个连纳妾礼都没有行的狐媚子,算哪门子的夫人! “谢嬷嬷。”阿竹和胡医女连忙屈膝应道。 赵嬷嬷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阿竹。 阿竹把头埋得更低了。 赵嬷嬷收回目光,不再多言,带着侍女放下东西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只剩下阿竹、胡医女和昏迷的阮乔。 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阿竹心头的寒意。 她看着床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想起主君那冰冷的背影,又想起这深宅大院无处不在的森严规矩和冷漠眼神。 一股巨大的无助感涌了上来。 这里不是别院,她要更加小心谨慎些才是。 清梧院,是崔挽的院子。 院落开阔,布局大气。 正堂轩敞,陈设古朴典雅,紫檀木的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 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山水画和笔力遒劲的字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上好的沉水香气息。 一切都透着世家大族积淀深厚的底蕴和一种不怒自威的庄重。 崔挽端坐在正堂上首的紫檀木圈椅上。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暗纹锦袄,外罩一件同色系的银狐裘坎肩。 乌发一丝不苟地绾成端庄的发髻,只簪着一支样式简洁却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簪。 面容清丽,眉目如画,气质沉静如水,通身不见丝毫奢华,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雍容气度。 她正听着下首几位管事嬷嬷禀报府中庶务。 从各院用度、年节采买、到田庄收成、库房盘点,事无巨细,条理分明。 她偶尔开口询问,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带着一种天生的、令人信服的掌控力。 几位管事嬷嬷垂手肃立,回答得恭敬而谨慎。 “竹露苑那边,已按夫人吩咐安置妥当。胡医女开了方子,药材也已送去。那位小娘子……依旧昏沉。” 赵嬷嬷走到崔挽身边低声禀报。 崔挽端起手边温热的青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动作优雅从容。 她眼睫微垂,目光落在清澈的茶汤上,语气平淡无波: “嗯。既是主君带回来的人,好生照看着便是。一应用度,按……苏夫人那边的份例减半供给。病中所需药材,不必吝啬。” 按照规矩,那女子不算是妾,连外室都算不上。 夫人良善,行事妥当,就算是按照苏夫人的份利减半,那女子也有了足够的体面了。 “是。”赵嬷嬷应声。 崔挽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目光转向另一位管事:“年节将至,送往丹阳大营的犒赏物资,务必在腊月廿三前备齐送出。清单我已看过,再添三百坛上好的‘建康春’。” “是,夫人。” 堂下禀报声有条不紊地继续着。 崔挽处理着这些繁杂事务,神情始终平静。 竹露苑那个“意外”的存在,不过是府中多添了一盆需要按时浇水的花草,引不起她心中半分波澜。 府邸另一侧,外院的书房重地。 此处守卫比内院更加森严。 门口侍立着披甲执锐的亲兵,眼神锐利如鹰隼。 书房内,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积着如同小山般的卷宗、皮纸军报。 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江东及周边舆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勾勒着复杂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 密密麻麻的标记和批注意味着着局势的复杂。 陆沉坐在书案后。 他已换下骑装,穿着一身深青色、质地精良的常服,腰间束着玉带。 烛火跳跃,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意,但眼神却锐利如刀锋,专注地审阅着手中的一份加急军报。 丹阳前线虽暂时安定,但荆州方面,萧胤势力在彭蠡泽西岸的兵力调动依旧频繁,小股精锐斥候的渗透骚扰时有发生。 豫章郡南部几个豪族的态度也暧昧不明,似有首鼠两端之意。 北境郑阎虎在吞并幽州部分势力后,正厉兵秣马,其南下之意昭然若揭,细作活动日益猖獗。 他提起朱笔,在舆图上几处关键位置重重圈点,又在一份关于整饬丹阳、豫章防务的奏报上批下“速办”二字。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亲卫统领陈武无声地走进来,垂手肃立:“主公,竹露苑那边……” 陆沉头也未抬,目光依旧锁在舆图上,声音低沉冷冽:“何事?” “胡医女禀报,那位小夫人……今日午后似乎清醒了片刻,但很快又昏睡过去。脉象依旧沉弱,咳喘未止,但……暂无呕血之兆。” 陆沉手中的朱笔在舆图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小城标记上微微一顿,笔尖悬停了一瞬。 随即,他手腕沉稳地落下,在那个标记旁画了一个小小的记号。 “知道了。”他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下去吧。” “喏。”陈武躬身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朱笔划过皮纸的沙沙声响。 陆沉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复杂的舆图上逡巡,思虑着丹阳的布防、豫章的安抚、北境的威胁…… 千头万绪,如同无形的巨网,将他牢牢束缚在这张冰冷的书案之后。 至于阮乔,不过是投入深潭的一颗微小石子。 在权力与战争的滔天巨浪面前,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真正泛起。 陆沉哪里还有心思去管一个女人的死活,埋首,继续沉浮在无尽的军政要务之中。 夜深了。 竹露苑西厢暖阁内,炭火依旧燃着,发出微弱的光和热。 阿竹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手里拿着一块温热的湿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阮乔额角鬓边渗出的虚汗。 她的动作轻柔,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疲惫。 阮乔依旧昏睡着。 但比起之前已经是好了太多了,至少,命,是捡回来了的。 胡医女下午又来诊视过一次,重新调整了药方。 一碗浓黑的药汁刚刚被阿竹强行喂下去小半碗,剩下的又浪费了大半。 胡医女临走时,面色依旧凝重,只留下一句:“仔细守着,若有高热,立刻通知我。” 阿竹点头,看着阮乔灰败的脸色,听着她细弱游丝的呼吸,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无助和恐惧。 这深宅大院,比她想象的还要冰冷可怕。 主君自那日回府后,便如同消失了一般。 夫人崔氏更是如同供奉在云端的神像,只下达了安置的命令,再无半分垂询。 她和胡医女二人,连同床上这个半死不活的小夫人,就像被遗忘在了这座华丽牢笼的最偏僻角落。 她想起吴郡别院里那惊心动魄的夜晚,想起马车上的颠簸欲死,想起江船上那令人绝望的呕血…… 再看看眼前这死寂的院落和床上气息奄奄的人儿……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阿竹的心头。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阮乔露在锦被外、冰凉得吓人的指尖。 阮乔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 窗外,建康城深冬的寒风,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竹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第16章 后宅,夫人良善 建康城的深冬,被一场不期而至的鹅毛大雪覆盖。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细密冰冷的雪片无声飘落,将这座雄踞江东的霸府之城染成一片肃穆的银白。 连绵的屋宇、高耸的城墙、宽阔的街道,都被厚厚的积雪温柔地包裹。 积雪虽暂时掩去了几分兵戈铁血的凛冽,却更添一种深宅大院特有的、沉甸甸的寂静。 陆沉踏出外书房厚重的门扉时,天色已近黄昏。 檐角垂下的冰棱在暮色中折射着幽冷的光。 他裹紧了身上的玄狐大氅,靴底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连续月余的案牍劳刑、军情研判,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 丹阳的防务部署、豫章豪族的安抚、北境郑阎虎蠢蠢欲动的密报、荆州萧胤在彭蠡泽西岸看似收缩实则更显精妙的布防……将他牢牢缚在权力的核心。 此刻,他终于得以暂时抽身。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雪后的清新,却也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后宅的、带着脂粉和暖香的气息。 他脚步沉稳地朝着清梧院走去。 这是规矩,亦是维系江东陆氏与吴郡崔氏联盟的必要姿态。 给予嫡妻应有的尊重,是世家大族立足的根本。 清梧院内,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与外间的冰天雪地判若两个世界。 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气。 崔挽早已得了通报,正端坐在正堂上首的紫檀木圈椅上。 她穿着一身湖蓝色缠枝莲纹的锦缎袄裙,外罩一件银鼠皮镶边的云锦坎肩。 乌发挽成端庄的圆髻,簪着一支点翠嵌珍珠的步摇,流苏随着她抬眸的动作轻轻摇曳。 她面容沉静,眉目温婉,通身的气度雍容华贵,又不失世家主母的端庄。 “郎君。”见陆沉踏入堂内,崔挽起身,微微屈膝,声音清越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 “夫人。”陆沉颔首,解下沾了雪沫的大氅递给一旁侍立的侍女,在主位落座。 目光在崔挽脸上掠过,带着一丝公务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惯常的沉静。 侍女奉上热茶。 两人之间并无过多寒暄,崔挽简单询问了几句前朝是否辛劳,陆沉也简略回应。 随即,崔挽便条理清晰地开始禀报府中近况:年节祭祀的准备、送往各处的年礼、府库的收支、以及…… 竹露苑那位“小娘子”的安置和近况。 “妾身将那女娘安置在竹露苑静养。胡医女日日诊视,汤药未断。只是……” 崔挽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听闻前些日子江上受了风寒,又呕了血,底子亏虚得厉害,至今仍是缠绵病榻,时昏时醒。 妾身已吩咐下去,所需药材用度,皆按份例供给,不曾短缺。” 陆沉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滚烫的茶水在杯中晃了晃。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波澜。 他“嗯”了一声,并未多问,只道:“夫人费心。” 崔挽垂眸,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不再言语。 她深知分寸,点到即止。 那位“天降”的女子,是主君一时兴起的意外,是后宅棋盘上一枚突兀的棋子。 她只需确保这枚棋子安分地待在它该在的位置,不惹麻烦,不坏规矩,便已尽到主母之责。 至于其生死病痛,不在她需要额外“费心”的范畴。 两人又说了些府中琐事,气氛平和,如同冰层下缓慢流淌的河水,表面平静无波。 在清梧院略坐片刻,陆沉便起身。 崔挽亲自送至院门口,目送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回廊的尽头,方才转身回屋。 陆沉并未直接回前院书房,脚步一转,朝着府中另一处较为精致的院落——藕香榭走去。 那是苏莲月的居所。 藕香榭临水而建,冬日池水结冰,覆着厚厚的白雪,院中几株老梅却开得正盛,红梅映雪,暗香浮动。 暖阁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空气中浮动着清甜的果香和淡淡的脂粉香气。 苏莲月显然精心装扮过。 一身娇嫩的鹅黄袄裙,衬得肌肤胜雪,柳眉杏眼,温婉可人。 她正坐在窗边绣墩上,对着铜镜细细描画黛眉,听闻脚步声,立刻放下螺黛,笑靥如花地迎了上来。 “主君!”声音柔媚得能滴出水来,屈膝行礼的动作也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袅娜风致。 陆沉“嗯”了一声,在暖榻上坐下。 苏莲月立刻殷勤地奉上热茶和几碟精致的江南点心,又亲自剥了一颗晶莹的蜜桔,纤纤玉指拈着橘瓣,送到陆沉唇边。 “主君辛苦月余,妾身瞧着都心疼了。” 她眼波流转,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仰慕,“快尝尝这蜜桔,是妾身娘家新送来的,最是清甜解乏。” 陆沉就着她的手吃了,橘瓣的清甜在口中化开。 他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 苏莲月便乖巧地跪坐在他身侧,力道适中地为他揉捏着紧绷的肩颈。 她的手法是专门学过的,能缓解疲劳。 暖阁内熏香袅袅,气氛静谧而旖旎。 苏莲月一边揉捏,一边柔声细语地说着些府中趣事。 或是娘家送来的新奇玩意儿,声音如同春日黄莺,婉转动听。 她深知自己的优势,容貌、性情、以及母家源源不断供给的财富,都是她在后宅立足的根本。 她所求不多,只愿主君偶尔的垂怜和一份安稳。 至于竹露苑那位…… 她只当是主君一时兴起猎得的珍禽,新鲜劲过了,自然也就淡了。 她犯不着去招惹,更不会像楚红蕖那般沉不住气。 在藕香榭小憩片刻,陆沉起身便要走。 苏莲月虽有不舍,却也不敢挽留,只温婉地送至院门口。 陆沉的下一个目的地,是位于府邸东侧的红蕖院。 楚红蕖的性子,比苏莲月要活泼外放许多。 还未走近,便听到院内传来一阵清脆的笑语声。 楚红蕖穿着一身水红色绣金缠枝莲的骑装,虽在府中,她仍偏爱利落装扮。 此刻,她正带着两个侍女在院中堆雪人。 她脸蛋冻得红扑扑的,眉眼间带着丹阳女子特有的爽利和英气,笑声如同银铃,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清晰。 “主君!”一见到陆沉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外,楚红蕖立刻丢下手中的雪球,像只欢快的雀鸟般飞奔过来。 她屈膝行礼的动作都带着一股子利落劲儿,脸上笑容明媚张扬,“您可算得空来看妾身了!” 也不等陆沉说话,便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陆沉并未推开,但神色依旧平淡。 她将他往暖阁里引:“外面冷,快进来暖暖!妾身新得了一坛上好的‘女儿红’,正想请主君尝尝呢!” 暖阁内,炭火烧得旺,暖意扑面。 楚红蕖亲自斟酒,动作带着几分江湖儿女的豪气。 她不像苏莲月那般婉转,说话也直接许多。 “主君,您可不知道,您不在府里这些日子,可闷坏妾身了!” 她嘟着嘴,带着几分娇嗔,“苏姐姐性子静,整日不是绣花就是看书。夫人那边……妾身也不敢常去叨扰。” 她眼珠一转,话锋似不经意地一转,“倒是听说……竹露苑那位妹妹,病得挺重? 主君您带她回来时,妾身远远瞧了一眼,啧啧,那模样……真是我见犹怜呢。” 她说着“我见犹怜”,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和探究。 陆沉暼了她一眼,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辛辣醇厚的酒液滑入喉中,带来一股暖流。 他抬眸,目光平静地看向楚红蕖那张带着明媚笑容、眼底却藏不住试探的脸。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夫人既已安置妥当,自有医女照料。” 楚红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绽开:“那是自然!夫人处事最是公允妥帖!妾身就是……就是好奇嘛。 听说她是天上掉下来的?还听不懂咱们的话?真是稀奇!”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少女般的天真好奇,“主君,她……是不是会什么妖法呀?” 陆沉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并未回答楚红蕖的问题,只道:“酒不错。”随即站起身,“前头还有些军务未了。” 楚红蕖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立刻又堆起笑容:“那妾身送主君!” 她将陆沉送至院门口,看着那高大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回廊中,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淡去。 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神神秘秘的……”转身又跑回雪地里,一脚踹散了刚刚堆好的雪人脑袋。 第17章 小夫人是被吓病的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 陆沉独自走回廊上,玄色大氅的下摆扫过廊下堆积的薄雪,留下浅浅的痕迹。 脚步忽然一顿,这竟是去竹露苑的方向。 后宅诸事,崔挽处置得宜,他无需过问。 苏氏的温顺,楚氏的活泼,也都在他默许的范围内,维持着后宅表面的平静。 世家联姻,利益交织。 后宅的体面关乎他陆沉乃至整个江东的颜面。 些许小女儿情态、言语间的试探,只要不逾矩,他懒得理会。 不过,也该是去看看她了。 竹露苑内,寂静无声。 只有风雪掠过竹梢的呜咽。 院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火。 陆沉推门而入。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 他面色微沉,这药得喝到何时才是个头? 阿竹正守在暖阁外间的小炭炉旁,用一把小蒲扇小心地扇着炉火。 炉上温着药罐,苦涩的药气弥漫开来。 她听到门响,惊得猛地抬头,看到风雪中裹着玄色大氅的高大身影。 吓得手一抖,蒲扇差点掉进炭炉里! “主……主君!”阿竹慌忙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陆沉没看她,目光直接投向里间垂落的厚重门帘。 他闻到那药味似乎比之前更浓烈了些。 他迈步,径直走向里间。 门帘被掀开。 暖阁内光线昏暗,只有床头一盏小小的油灯跳跃着微弱的光芒。 浓重的药味几乎令人窒息。 阮乔依旧躺在拔步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只露出一张脸。 一个月不见,她似乎更瘦了。 脸颊深深凹陷下去,下巴尖得能戳人。 好在脸色不再是之前的死白。 阮乔似乎并未完全昏睡。 陆沉掀帘而入带起的冷风和那沉重的脚步声,让她紧闭的眼睫开始颤抖起来。 陆沉停在床前几步远的地方。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床上那小小的一团完全笼罩。 他看着她。 看着她因恐惧而颤抖的睫毛,看着她病态潮红的脸颊上渗出的细密冷汗。 她还是这副脆弱到极致的模样,仿佛风一吹便会消散。 可这并没有激起他半分怜惜之意。 相反,这脆弱的样子就如同投入滚油中的火星一般,瞬间点燃了他心底那点被压抑已久的、近乎暴戾的占有欲!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猛烈。 她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这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他不禁开始思考,对于这个女子,他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感。 经过一番思索,他发现自己对她确实有几分喜欢。 这种喜欢并非单纯的男女之情,而是一种复杂的、夹杂着多种情绪的感觉。 他欣赏她的美丽与聪慧,也享受着对她的掌控。 如果她能够安分守己,不再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他愿意将这份喜欢转化为真正的宠爱。 他会给予她更多宠爱。 前提是,他的宠爱,她受得住!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满足和毁灭冲动的情绪,无声地在他眼底翻涌。 阮乔已经醒了,可她不敢睁开眼睛。 她知道,是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还在看她。 被他迫人的注视逼到了极限,阮乔猛地睁开眼! “啊——!”一声短促的尖叫从她嘴里溢出。 陆沉也没放在心上,她还是怕他。 “怕什么?”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如同毒蛇吐信,“孤还能吃了你不成?” 陆沉玩味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阮乔的尖叫声被呛咳声粗暴地打断。 她痛苦地蜷缩着,指缝间一抹刺目的暗红灼烧着陆沉的眼睛。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逼近半步。 “主…...主君!” 突然,一道强压着惶恐却又异常坚定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是胡医女。 她显然刚从外面取了新药回来,身上还带着寒气,脸颊冻得通红,手中捧着药包。 她几乎是扑跪在拔步床前,挡住了陆沉的脚步。 没眼色的东西。 陆沉的目光如淬毒的冷箭,倏地钉在跪在脚边人的身上。 胡医女浑身一僵,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但她的肩膀绷得笔直,没有退缩。 她知道这位主君有多可怕,上次他在小夫人初来时那番冰冷审视和近乎漠然的“观察”还历历在目。 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好人! 小夫人这一个月经历了反复的吐血、高烧和惊厥,在鬼门关几番挣扎。 好不容易才从阎王手里抢回半条命,脉象虽然平稳了些,但内里亏损得如同沙漏。 再也经不起半点风雨摧折! 在她看来,眼前这个男人,比任何寒邪都要可怕! 远离了他,小夫人才能多活几年。 “你最好是有事!”陆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让空气都凝滞了。 胡医女深吸一口气,头抵着冰凉的地板,声音里带着恐惧,她字斟句酌,极尽委婉: “禀主君,小夫人脉弱息微,心肺受损极重,全赖精心汤药温养、地龙取暖护持,才堪堪稳住。 近日…...近日虽不再呕血高热,然内里根基仍如风中薄絮……” 她飞快地抬眼,目光掠过锦被边缘透出的那只枯瘦的手腕。 阮乔还在痛苦地咳嗽着。 好不容易才养好了些,这会儿全都功亏一篑的。 小夫人这是被吓病的! 胡医女满眼不忍,心下再不满也不敢当着陆沉的面表达出来。 她只好恳切道:“尤其…...尤其忌讳一切惊、恐、忧、思等七情所伤。 情志过激,恐致气血逆乱,引动旧疾……功亏一篑啊!奴斗胆,恳请主君……” 她再次重重磕头,几乎匍匐在地,“体恤小夫人孱弱病躯,宽宽慰其心,保重为上。 待小夫人玉体安康……自能更好地侍奉主君。” 她把话说得极其含蓄,却也直击人心。 尤其是最后那句“玉体安康后,小夫人能更好地侍奉主君”。 直接戳中了陆沉心底那点扭曲的占有欲。 他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物品,绝对不能就这样被他自己给亲手毁掉! 胡医女对于这种达官贵人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像他这样的人,说白了就是纯粹的心理变态。 这种人总是既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永远都不满足。 在他们这些达官贵人的眼中,女子不过是他们的附属品罢了,必须对他们忠心耿耿、言听计从。 而且他们还恬不知耻地想着要去掌控女子的身心,让女子完全听从他们的摆布。 呸,男人什么的,都是狗东西! 胡医女已经四十岁了,一直单身。 她替阮乔感到不公,奈何这世道,女子多艰难…… 更何况这人还权势滔天! 这仙女儿似的小夫人,怕是进了虎狼窝了。 这一个月来,胡医女和阿竹日夜守在阮乔床边。 看着她昏沉呓语,看着她痛苦挣扎,也看着她难得清醒时流露出的纯净温软。 虽然她们语言不通,交流只能靠简单的手势和眼神,但人心是能感知的。 胡医女记得,当阮乔终于有力气在阳光好的时候稍稍坐起的时候; 当她想推开窗看外面被雪压弯的竹枝时; 当她拉着自己的手,眼神带着恳求的时候; 她撒娇讨糖吃的孩子,轻轻地摇晃着自己的胳膊。 直到自己无奈地点了头,亲自给她裹紧了毯子,只开一道细细的窗缝让她透气时; 她看到了她眼里的笑意,明媚得晃眼,漂亮得惊人。 那一刻,她看到了她眼里的星光,多么纯真的好姑娘啊。 可惜被猪糟蹋了! 还有那次,阿竹那丫头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新奇小玩意儿,逗得小夫人咯咯直笑。 两个女孩儿大概年纪相仿,所以能玩到一块儿去,冷清的院子里时常有欢声笑语。 阮乔从不摆主子架子,对胡医女和阿竹一直以礼相待。 她像一个误入囚笼的精怪,安静地适应着陌生的世界,努力汲取着一丝丝温暖。 胡医女和阿竹,从最初的奉命行事,到后来真心实意地希望她能活下来。 她们希望这缕微弱却干净的灵魂能不被这深宅大院的寒冷吞噬。 所以此刻,胡医女豁出去了。 陆沉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身体僵硬如石雕的胡医女。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阮乔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呛咳声,和炭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 昏黄的烛光将他的影子拉长,笼罩着床榻和跪在床前的两人。 阿竹早已吓傻,下意识地也挨着胡医女跪下了。 这医女是在委婉地提醒他——她承受不起。 陆沉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袖口,指节因为一瞬间被冒犯的愠怒而微微收紧。 一个医者,竟敢妄加揣测他的心思,还敢阻拦他?! 冰冷的视线扫过胡医女匍匐的背影,愠怒只在陆沉眼底深处旋起了小小的风暴旋涡。 很快,这旋涡便被一丝莫名的焦躁所取代。 胡医女没说错,他感觉得到。 床上那个“东西”,确实脆弱得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更遑论他的强悍。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阮乔。 她娇嫩的脸颊上,病态的红晕更盛。 泪水混合着冷汗,沾湿了鬓角散乱的几缕乌发。 她紧紧抱着被子,眼神防备地看着他。 这种抵死不从的姿态,让陆沉很不痛快。 她凭什么? 一个来历不明的、依靠他的怜悯才能苟延残喘的禁脔,竟敢如此抗拒他的存在?! 陆沉眼神骤然一沉。 他讨厌这种感觉。 更讨厌这种失控感! 在他的脚下,胡医女依旧跪着,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一旁的阿竹更是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呵,这两个奴婢倒是忠心耿耿。 终于,陆沉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冰冷威压,转过身。 高大的玄色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移动,一步步走向厚重的门帘。 他伸手,掀起门帘。 刺骨的寒风猛地倒灌进来,吹散了暖阁内一部分浑浊的药气。 也吹得那盏小小的油灯火苗疯狂跳动,明灭不定,将床榻上那张痛苦惨白的小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他没有回头。 “好生‘调养’,莫要辜负了——夫人的……恩典。” 帘子沉重地落下,隔绝了他高大的身影。 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阮乔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胡医女如释重负后骤然剧烈起来的喘息声。 阿竹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 胡医女猛地撑起身体,膝盖刺骨的疼痛也顾不上了,几乎是扑到床前,紧紧抱住了阮乔。 “没事了,没事了,”她轻轻拍打着阮乔的后背,“小夫人不怕,他走了,不怕……” 阮乔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停止了抽泣,只是软软地倚在胡医女怀里,眼泪无声地汹涌滑落。 她的身体仍在微微发抖,眼神空洞地望着雕花的拔步床顶。 怎么办,她真的做不到平静地面对一个对她施暴的强*犯。 她怕他,真的好怕他! 胡医女的手指搭在阮乔微弱的脉搏上,心沉了下去。 看着阮乔失魂落魄的眸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调养? 这分明是索命! 她对着阿竹使了个眼色,阿竹连忙挣扎着爬起来,重新跪坐在炭炉旁,用颤抖的手拿起蒲扇,机械地扇着炉火…… 第18章 嫡妻的体面,崔挽 呼啸风卷过陆府层层叠叠的屋檐廊角,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陆沉踏出了竹露苑,玄色大氅在风雪中翻卷。 身后昏黄的灯火迅速被浓重的黑暗和风雪吞没。 江东初定。 丹阳大捷的余威尚在,彭蠡泽的暗流暂时平息,豫章郡的豪强在铁血手段下暂时蛰伏。 北境郑阎虎虽蠢蠢欲动,但隔着广袤的淮泗平原和长江天堑,短期内尚不足为惧。 荆州萧胤…… 那条深藏不露的老狐狸,此刻想必也在观望。 这是一个难得的、稍纵即逝的喘息之机。 陆沉行走在通往清梧院的路上,靴底踏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 廊外风雪肆虐,廊内悬挂的防风灯在风中摇曳,将他的身影拉长又缩短。 他已经二十五岁了。 这年纪不算年轻。 天下纷争。 在这乱世中,有多少英雄豪杰在他这个年纪,早已尸骨无存,或沦为他人踏脚石。 而他,陆沉,从父亲手中接过风雨飘摇的江东基业。 历经血火淬炼,终于将其锻造成一方不容小觑的霸业。 霸业需要传承。 他需要一个继承人。 一个名正言顺、血脉纯正、能承继他陆氏基业、凝聚江东人心的继承人。 他的第一个孩子,必须是从嫡妻崔挽的肚子里出来。 这不仅关乎血脉,更关乎江东陆氏与吴郡崔氏牢不可破的政治联盟,关乎世家门阀的体统与尊严,关乎他陆沉治下江东的稳定根基。 一个庶出的长子,无论多么优秀,都可能成为未来权力更迭时致命的隐患和分裂的源头。 他绝不允许。 清梧院内,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与外间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 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气。 崔挽已卸去白日处理庶务时的装扮,换了一身家常的月白色素绸寝衣,外罩一件同色软缎长褙子,乌发松松挽起,只用一支素银簪固定。 她正坐在窗边的暖榻上,就着一盏明亮的琉璃灯,翻阅着一卷古籍。 昏黄的灯光柔和了她清丽的侧脸线条,添了几分温婉静谧。 侍女通报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 “主君到。” 崔挽放下书卷,起身相迎。 她脸上并无多少意外之色,她知道陆沉会来。 这是她作为嫡妻该有的体面。 “郎君。”崔挽微微屈膝,声音清越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目光平静地落在陆沉沾了雪沫的玄色大氅上。 陆沉颔首,解下大氅递给侍女,在主位落座。 侍女奉上热茶。 他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深沉。 室内一时静默。 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崔挽温声道:“郎君操劳一日,可要用些宵夜?” “不必。”陆沉放下茶盏,目光抬起,落在崔挽沉静的脸上。 她的眉眼温婉,气质高贵,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温润却带着疏离的凉意。 这便是他的正妻,江东陆氏的女主人,他未来嫡子的母亲。 他需要她。 “夜深了。”陆沉的声音低沉,打破了内室的宁静。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暖阁内投下浓重的阴影,目光沉沉地落在崔挽身上,“夫人,安置吧。” 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温情的铺垫。 崔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再抬眼时,她的目光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无波,如同深潭。 “是,郎君。”她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带着世家贵女应有的端庄和顺从。 她转身动作优雅地走向内室那张宽大、铺着厚厚锦褥的拔步床。 陆沉紧随其后。 内室比外间更加温暖,烛火的光芒被厚重的锦帐过滤,显得朦胧而暧昧。 空气中沉水香的气息似乎更浓了些。 崔挽走到床边,背对着陆沉,动作略显迟缓地解开了寝衣外罩的软缎长褙子,露出里面素色的寝衣。 她的手指纤细,动作带着一种世家女子刻入骨髓的优雅,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陆沉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任何温存的举动,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解衣的动作。 若是此刻崔挽回头,便会看到陆沉的眼神里的漠然。 崔挽解下长褙子,搭在床边的衣架上,然后缓缓转过身。 素色的寝衣勾勒出她窈窕却略显单薄的身形。 她微微垂着头,不敢直视陆沉的眼睛,只是默默地走到床边,掀开锦被一角,动作轻柔地躺了下去。 她的身体紧贴着床榻内侧,尽可能地为外侧留出空间。 陆沉这才开始动作。 他解下腰间玉带,随手丢在床边的矮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然后是外袍、中衣…… 动作利落。 烛光下,他精悍结实的肌肉线条如同铜浇铁铸,贲张着力量感,却毫无温情。 他掀开锦被,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躺了进去。 锦被下,崔挽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侧传来的、带着强烈侵略性的体温和力量感。 那是属于雄性的压迫感。 陆沉没有多余的言语,也没有任何前兆。 他侧过身,一只带着薄茧、滚烫而有力的手臂猛地揽住了崔挽纤细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拖向自己! 力道之大,让崔挽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闷哼! 她的身体被迫紧贴着他坚硬如铁的胸膛,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松柏冷冽和淡淡硝石气息的味道。 从他身上传来一种属于战场,属于权力巅峰的,令人心悸的气息。 陆沉的动作没有丝毫温柔,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 他另一只手探入她的寝衣,滚烫的唇重重地碾上她微凉的颈侧,吮咬,留下清晰的印记。 崔挽的身体在他掌下僵硬得像一块木头。 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将所有的惊惶、不适和那难以言喻的屈辱感死死压在喉咙深处。 她不敢挣扎,不敢反抗,甚至连一丝细微的推拒都不敢有。 这是她的责任,是她作为陆沉嫡妻必须履行的义务。 她只能紧闭双眼,默默承受着身上男人毫无怜惜可言的掠夺。 她的顺从,她的沉默,她的僵硬…… 这一切落在陆沉眼中,瞬间激起了他心底一丝莫名的烦躁。 太安静了。 太顺从了。 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精致的木偶。 这让他忽然想起了竹露苑里那个病弱不堪的女子。 在他的身下,她从来都不是乖顺的。 她会挣扎,会哭喊,会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惊恐地瞪着他。 即使两人力量悬殊,也从未放弃过那点微弱的反抗。 那种带着生命力的抗拒,在陆沉脑海中一闪而过。 与他身下这具温顺的躯体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一股莫名的、带着毁灭性的冲动猛地窜起! 陆沉的动作骤然变得更加暴烈! 他攫住崔挽的下颌,强迫她仰起头,滚烫的唇狠狠堵住了她微张的唇瓣。 舌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撬开她的齿关,攻城略地! “唔……”崔挽猝不及防,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粗暴而剧烈颤抖起来! 她被迫承受着这近乎窒息的掠夺,眼角终于控制不住地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 陆沉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凶狠。 他像是要将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和无处发泄的暴戾,尽数倾泻在这具温顺的、代表着世家体统的躯体之上。 锦帐剧烈地摇晃起来…… 拔步床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烛火在帐外跳跃,将帐内纠缠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扭曲、晃动。 崔挽死死地抓着身下的锦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不敢触碰陆沉,她怕极了他。 他的每一次……都让她战栗不已。 每一次同房,都让她痛苦不堪。 泪水无声地滑落鬓角,浸湿了散乱的发丝。 她只能死死咬着牙,将所有的声音都咽回肚子里。 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一丝世家贵女的体面——不在丈夫面前失态。 终于,狂风骤雨般的掠夺终于停歇。 陆沉沉重的身躯依旧压着她,粗重的喘息喷在她汗湿冰冷的颈侧。 崔挽紧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汗水濡湿,凌乱地贴在脸颊上。 唇瓣被咬破,渗着细小的血珠。 她一动不动,泪水无声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倒也惹人怜惜。 陆沉伸出手指,难得好心情地拂过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突然,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坐起! 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锦被滑落,露出他精悍的上身。 他看也没看床榻上的崔挽,径直下床,动作利落地开始穿衣。 “来人,送水。” 锦帐被掀开,冷空气瞬间涌入。 崔挽的身体在骤然失去重压和温度后,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依旧紧闭着眼,任由泪水滑落。 陆沉穿戴整齐,系好玉带,披上玄色大氅。 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崔挽一眼。 他拉开内室的门,大步走了出去。 外间守夜的侍女早已被惊动,垂首肃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陈武。”陆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冰冷清晰。 “属下在!” “掌灯,回前院。”陆沉命令道,没有丝毫停顿,迈步便走。 “喏!”陈武立刻应声,动作迅捷地提过一盏防风琉璃灯,快步跟上。 清梧院内,暖阁的灯火依旧亮着。 内室拔步床上,崔挽缓缓睁开眼。 空洞的眼神望着头顶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锦帐顶,泪水无声地汹涌滑落。 第19章 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风雪似乎永无止境,将建康城裹在一片死寂的银白里。 清梧院的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崔挽心底那层深入骨髓的寒意。 锦帐低垂,拔步床上凌乱的锦褥还残留着方才那场冰冷掠夺的痕迹和气息。 崔挽蜷缩在床榻最里侧,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身体深处传来的阵阵钝痛和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 她紧闭着眼,泪水早已干涸,只剩下眼角的酸涩和一片空茫的死寂。 五年了。 她嫁入陆府,成为江东陆氏嫡长媳,已整整五年。 二十岁,在寻常人家,或许已是儿女绕膝的年纪。 可在她这里,岁月早已凝固在了在嫁入陆府的那一天。 她依旧是那个端庄、沉静、无可挑剔的陆夫人。 江东陆氏的门面,吴郡崔氏与陆氏联盟的象征。 唯独,不是她自己。 吴郡崔氏,簪缨门第。 崔挽,出身吴郡四姓之首的清河崔氏南渡后与江东张氏联姻的嫡支。 她的母亲是张氏嫡女,父亲崔允官至前朝侍中,清流领袖,门生故吏遍及朝野。 崔挽自幼长在锦绣堆中,诗书礼乐,女红中馈,无一不精。 她是真正的世家贵女,一举一动皆被刻上家族的烙印,一言一行皆关乎门楣荣辱。 少女时代的崔挽,也曾有过短暂的、如同春日杏花般朦胧的憧憬。 那是在吴郡一年一度的上巳节祓禊宴上。 曲水流觞,文人雅集。 她随母亲在屏风后观礼,隔着朦胧的纱影,看到一位身着月白襕衫的年轻士子。 他眉目清朗,气质温润如玉,谈吐间引经据典,风姿卓然。 他即兴赋诗一首,咏叹春光易逝、君子当惜时奋进,言辞恳切,意境深远,引得满座赞叹。 崔挽的心,在那一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春水,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他似乎是吴郡顾氏旁支的一位年轻俊彦。 那惊鸿一瞥的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片刻微澜,便迅速沉入水底,再无痕迹。 世家贵女的教养如同无形的枷锁,将那份朦胧的好感牢牢锁在心底最深处,不敢有丝毫表露。 乱世烽烟的风暴很快席卷而来。 黄巾余孽肆虐,董岳乱政,诸侯并起,汉室倾颓。 吴郡虽偏安东南,亦不能独善其身。 崔挽的父亲崔允,因直言进谏触怒权贵,被贬谪出京,终日郁郁寡欢。 清河崔氏在北方根基受损,不得不将重心南移,与江东本地豪族加深联姻,以求自保。 就在这时,江东陆氏崛起了。 陆沉,出身吴郡陆氏,虽非顶级门阀,却凭借过人的胆识和手腕,在乱世中迅速聚拢流民武装,整合地方势力,击败了盘踞吴郡的几股割据力量,成为江东一股不容忽视的新兴势力。 陆沉急需一个强有力的姻亲联盟,来稳固根基,提升门第声望。 而清河崔氏这块金字招牌,无疑是最佳选择。 对崔氏而言,陆沉虽出身稍逊,但其手握兵权,在乱世中拥有实打实的实力和巨大的潜力。 将嫡女嫁入陆家,既能借助陆氏武力庇护家族在江东的产业和地位,又能通过联姻深度绑定,为家族在乱世中谋得一份保障。 这是一场基于乱世生存法则的、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当家族的决定传到崔挽耳中时,她正在绣一幅春日杏花图。 针尖猛地刺入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瞬间在洁白的丝绢上洇开。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哭闹。 世家贵女的教养早已刻入骨髓。 她只是默默地放下绣绷,任由侍女替她擦去指尖的血迹。 她知道,从她出生在崔氏门楣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便已注定。 她的婚姻,从来不是她自己的事,而是维系家族兴衰的纽带。 那个惊鸿一瞥的顾氏少年郎,终究只是她漫长人生中一个转瞬即逝、连名字都未曾知晓的幻影。 备嫁的日子忙碌而压抑。 族中长辈一遍遍耳提面命,教导她如何做好陆氏宗妇,如何辅佐夫君,如何维系家族利益。 绣娘日夜赶制着繁复华丽的嫁衣,金线银线在锦缎上穿梭,绣出象征富贵吉祥的缠枝莲纹和百鸟朝凤图案。 华美得令人窒息,却也沉重得如同枷锁。 出嫁那日,锣鼓喧天,十里红妆。 她穿着那身华美沉重的嫁衣,顶着缀满珠翠的凤冠,在族人的簇拥和祝福声中,坐上了前往陆府的花轿。 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视线,也遮住了她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少女的光彩。 花轿摇摇晃晃,如同她飘摇未知的命运。 她听到外面喧嚣的人声、鞭炮声,心中却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她知道,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崔挽,而是陆崔氏。 她的喜怒哀乐,她的生死荣辱,都将与那个名叫陆沉的男人,以及他身后那个充满铁血与杀伐的陆氏家族,牢牢捆绑在一起。 陆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繁琐的礼仪过后,她被送入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洞房。 红烛高烧,映照着满室喜庆的红色。 她端坐在铺着大红锦褥的拔步床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冰凉。 心跳如同擂鼓,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红盖头下,她只能看到自己绣着并蒂莲的精致鞋尖。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推开。 一股混合着酒气、汗味和一种陌生男性气息的风灌了进来。 脚步声停在床前。 崔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想到待会儿要发生的事,她有些紧张。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猛地掀开了她的红盖头! 骤然的光亮让崔挽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随即,她看清了站在床前的男人。 她的丈夫,陆沉。 男人穿着一身大红的吉服,身姿挺拔如松。 烛光映照下,他的面容清晰地映入崔挽的眼帘。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刚毅如刀削斧凿。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年轻、锐利,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冷峻。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比她想象中要年轻得多。 但那双眼眸却深邃如寒潭,里面翻涌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野心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掌控欲。 崔挽的心,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哪个少女不怀春? 哪个女子不爱慕年轻有为、英武俊朗的郎君? 眼前的陆沉,无疑符合甚至超出了她对“郎君”外貌的所有想象。 那一瞬间,少女时代关于月白襕衫的模糊影子,竟被眼前这张极具冲击力的、充满雄性魅力的俊脸冲淡了几分。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脸颊在烛光下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如同胭脂般的红晕。 她按照嬷嬷教导的礼仪,微微屈身,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新嫁娘的羞涩:“郎君。” 陆沉的目光在崔挽脸上停留片刻。 眼前的女子,凤冠霞帔,容颜清丽绝伦,气质端庄沉静,如同精心雕琢的玉像,完美地符合他对世家嫡妻的所有要求。 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满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所有物”的审视和确认。 “嗯”,陆沉抬手,开始解自己吉服上的盘扣。 就……就要开始了吗? 崔挽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紧张地绞紧了手中的丝帕,指尖冰凉。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嬷嬷的教导言犹在耳,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巨大的羞怯和紧张还是让她浑身僵硬。 陆沉很快褪去了繁复的吉服外袍,露出里面紧身的玄色中衣,勾勒出他宽肩窄腰、充满力量感的精悍身形。 他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崔挽完全笼罩。 他俯身,带着酒气和凛冽气息的灼热呼吸喷在崔挽敏感的耳廓和颈侧。 她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向后缩,却被一只滚烫有力的大手猛地攫住了腰肢! 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几乎脱口而出! “别动。”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下一秒,他滚烫的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地碾上了她微凉的唇瓣! 不是温柔的亲吻,而是带着掠夺和占有的撕咬! 他的舌尖如同攻城掠地的军队,强势地撬开她紧闭的齿关,在她口中肆意扫荡,汲取着她的气息! “唔……”崔挽猝不及防,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冲击和窒息感让她浑身发软,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狂风暴雨般的侵袭。 那点刚刚升起的、微弱的悸动和期待,瞬间被这粗暴的掠夺击得粉碎! 只剩下纯粹的、本能的惊惧和羞耻! 陆沉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另一只手探入她繁复华丽的嫁衣,而后撕扯开那些碍事的盘扣和系带! 昂贵的丝绸在他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 他滚烫的手掌带着薄茧,毫无怜惜地抚过她细腻光滑的肌肤,所过之处,激起一阵阵战栗和刺痛! 崔挽的身体在他掌下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她死死咬着下唇,将所有的痛呼、惊叫和屈辱死死压在喉咙深处。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被她强行忍住。她 想起嬷嬷的教导,想起家族的期望,想起自己作为陆氏嫡妻的责任…… 她不能失态! 陆沉的动作急切而粗暴,带着一种初尝禁果的、不加掩饰的原始欲望和掌控欲。 每一次……都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崔挽感觉自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彻底撕裂、吞噬。 红烛的火焰在帐幔上投下剧烈摇晃的影子。 锦帐内,只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子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破碎的呜咽。 昂贵的嫁衣被揉皱、撕裂,如同被蹂躏的花瓣,散落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骤雨般的掠夺终于停歇。 陆沉沉重的身躯依旧压着她,灼热的汗水滴落在她冰冷的肌肤上。 他微微撑起身体,深不见底的黑眸俯视着身下的人。 崔挽紧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唇瓣被咬破,渗着细小的血珠。 她一动不动,像一具被彻底玩坏后丢弃的精致人偶。 陆沉看着她这副破碎不堪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餍足的光芒。 他抽身坐起,动作利落地下床,开始穿衣。 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崔挽一眼。 穿戴整齐后,他走到桌边,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酒,仰头一饮而尽。 冰凉的酒液滑入喉中,浇熄了方才的燥热。 他放下酒杯,“好生伺候夫人歇着。” 话音刚落,陆沉没有丝毫留恋,径直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洞房里,只剩下崔挽一人。 红烛的火焰跳跃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烛泪无声地滑落。 新婚夜,郎君不留宿,这叫她明天如何面对陆府众人? 心中那点因他俊美容颜而升起的微末悸动,早已在方才那场冰冷粗暴的掠夺中,被碾磨得粉碎。 他大抵也是不喜欢她的。 五年,相敬如宾。 婚后的日子,如同她预想的那般,也如同她未曾预想的那般。 她的夫君,继承了其父的基业,却比其父更加野心勃勃,手段也更加铁血霸道。 他的心思全在开疆拓土、稳固霸业之上。 后宅,对他而言,更像是一个需要维持体面的摆设,一个处理军政要务之余偶尔休憩的驿站。 他对她,给予了一个正妻应有的尊重和体面。 清梧院是府邸最宽敞的院落,用度供给从未短缺。 府中中馈大权尽数交予她手,仆从管事对她毕恭毕敬。 在外人眼中,他们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 只有崔挽自己知道,这是陆沉给的体面。 他极少踏足清梧院。 偶尔前来,也多是处理完公务后的深夜,他从不留宿。 床笫之间,如同执行公务,冰冷、直接、毫无温存可言。 每一次,都让她感到一种被物化的屈辱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事后,他便会立刻起身离去。 五年了。 她像一个被精心供奉在神龛上的玉像,完美无瑕,却毫无生气。 她替他打理着庞大的后宅,平衡着各方势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体面。 她做得很好,无可挑剔。 可她的心,却在这日复一日的冰冷和疏离中,渐渐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子嗣? 她何尝不想。 一个嫡子,是她地位最稳固的保障,也是她作为妻子无法推卸的责任。 可陆沉的心思不在后宅,更不在她身上。 聚少离多,加上他那冰冷无情的索取方式,让她身心俱疲,如何能轻易受孕? 她甚至隐隐觉得,他或许……并不那么急切地需要一个孩子? 至少,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扭头看着铜镜中那张依旧年轻美丽、却失去了所有鲜活光彩的脸庞。 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眸,如今只剩下沉静的、如同古井般的幽深。 她想起那个上巳节祓禊宴上惊鸿一瞥的月白身影。 那点微末的念想早已在岁月的风沙中碾磨成灰,散落在记忆深处,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她的青春,她的憧憬,她所有关于情爱的微末幻想,都如同那幅被血染污的春日杏花图—— 被深锁在家族利益的锦匣之中,蒙尘,褪色,最终化为一片无人问津的锦灰。 风雪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崔挽缓缓睁开眼,空洞的目光望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滴冰冷的泪水,无声地从她干涩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散乱的发丝里,消失不见。 第20章 嬷嬷,我想回家了 “吱呀——” 内室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暖黄的光线泄入昏暗的拔步床区域,伴随着刻意放轻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一股熟悉的、带着药草清苦气和一点冬日炭火暖意的气息随之飘了进来。 “娘子?”一个压得极低、却又饱含了无限心疼的声音响起。 是钱嬷嬷。 她身后跟着崔挽的贴身婢女青棠和雪雁。 青棠端着热气腾腾的水盆,雪雁捧着干净的布巾和一套柔软的素绸寝衣。 钱嬷嬷看清拔步床内的情形时,布满皱纹的眼角猛地一抽。 她几步抢上前,厚重的棉布裙裾扫过光洁的地板,发出悉索的声响。 看到床上那凌乱的锦被下崔挽苍白如纸的侧脸,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类似石楠花的味道。 钱嬷嬷的心疼得像是被钝刀子狠狠剜了一下。 这场景…… 何其相似! 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清梧院的新房内,红烛高烧,却映照着一片狼藉。 那时还是新嫁娘的崔挽,也是这般蜷缩在铺着大红锦褥的拔步床上,嫁衣被撕裂,散落一地。 她脸色惨白,唇瓣被咬破,渗着血珠,紧闭的眼角不断有泪水滑落,身体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钱嬷嬷带着青棠和雪雁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她当时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哎哟我的小祖宗!” 钱嬷嬷扑到床边,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吴地口音,话像竹筒倒豆子似的蹦出来, “这天杀的!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糟践人的! 好好的新嫁娘,给折腾成什么样了? 这是当上战场宰猪猡呢?我们娘子是金枝玉叶,可不是铜皮铁骨!” 她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将散落的锦被往上拉了拉,裹住崔挽单薄的身体。 她看着崔挽颈侧、肩头那些触目惊心的红痕和淤青,气得浑身发抖。 亏她还以为那陆沉是个好的呢,那脸倒是长得俊俏,谁知道私底下是这么个东西。 “他那老子就是个蛮牛性子!他这脾气怕是有过之无不及!长得俊顶什么用?心肠是块石头!这才刚进门头一天呐,就给娘子下马威!这叫什么事儿!” 青棠那时还是个懵懂的小丫头,一边端着热水,一边小声咕哝:“嬷嬷说得是,家主……主君也太不像话了! 我们娘子多娇贵的人儿啊,我看主君生得那般俊,行事怎么跟……跟头饿狼似的!” 雪雁则稳重些,翻找着药匣,低声道:“青棠!休要胡言!” 虽说是斥责,语调却带着深深的忧虑。 她们家娘子,她当然也知道心疼! 将找到的消肿止痛油递给钱嬷嬷,雪雁劝道:“嬷嬷您就少说几句吧,咱们在背后编排主子,不合规矩。” 这里不是崔府,她们都得谨言慎行。 钱嬷嬷接过药油,手指蘸着,避开明显的伤痕,只轻轻涂在崔挽腰背肩胛处的淤青周围。 她力度适中地揉按着,嘴里依旧絮絮叨叨地骂着:“哼!规矩?他眼里哪有过规矩!那是嫌折腾得不够,还顺带尝个甜头吧!咱们娘子倒成了他解渴的酒壶了!呸!” 她狠狠啐了一口,手上的力度却更加放柔了几分。 瞧瞧,五年过去了,主君还是这般粗俗。 这五年来,娘子与主君行房的次数少得可怜,满打满算也不过十来次。 她们娘子身子弱,这些年汤汤药药的喝可不少,总也不见有孕。 更何况主君的心思从不在后宅,有时甚至半年都不来后院一步。 这样下去,要何时才能有个子嗣啊? 有了孩子,她们家娘子也不必再遭这份罪了。 唉…… 钱嬷嬷心里别提有多难过了。 雪雁舀了红糖桂圆汤送到崔挽唇边,崔挽偏开头,低哑地哭道:“嬷嬷……我不想喝……” 钱嬷嬷心都要碎了,强硬地接过碗:“得喝! 我的好娘子,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这身子想想! 这才开头,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你是清河崔氏的女儿,是这陆府堂堂正正的大夫人,谁也越不过你去! 身子骨就是你的本钱!自己先垮了,岂不是让那些暗地里等着看笑话的得意? 听话,啊?喝了它。 嬷嬷在这儿呢,谁也别想欺负了你去! 当年夫人生下你也是这般艰难,都是这样一点点硬撑过来的。咱们娘子可不比别人差!喝!” 崔挽只得含泪喝了几口。 钱嬷嬷,本名钱三娘。 她的根,不在高门大户,而在建康城最喧嚣、也最底层的市井巷陌里。 她爹是建康城西有名的“钱一手”,专给大户人家接生的稳婆。 她娘是浆洗缝补的好手。 钱三娘从小就在妇人生孩子的血腥气和婴儿的啼哭声里长大。 帮着爹娘打下手,递热水、绞布巾、收拾秽物,小小年纪就练就了一副泼辣胆大、手脚麻利的性子。 她见过太多妇人生产的凶险,也见过太多因为生不出儿子或难产而遭夫家冷落甚至休弃的悲剧。 后来,她爹在一次给官宦人家接生时,产妇血崩而死。 他爹被迁怒,被那家奴仆生生打断了腿,扔出府去,回家后没多久就病死了。 她娘哭瞎了眼,也撒手人寰。 十六岁的钱三娘,咬着牙,靠着从爹娘那里学来的本事和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也做起了稳婆的营生。 她接生手法稳当,胆子大,敢用药,尤其擅长处理难产,渐渐在城南一带闯出了些名头,人称“钱大胆”。 再后来,她嫁给了城南一个老实巴交的木匠。 木匠对她很好,日子虽清贫却也安稳。 她生了个女儿,取名招娣。 可惜好景不长,女儿三岁那年染了天花,没熬过去。 木匠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也走了。 接连的打击几乎击垮了钱三娘。 她抱着女儿小小的尸体,哭干了眼泪。 就在她万念俱灰时,吴郡崔氏府上的管事找上了门。 原来府里一味侧室难产,请了几个稳婆都束手无策,听闻城南有个“钱大胆”,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来了。 钱三娘抹干眼泪,抱着最后一丝对生命的敬畏和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去了。 她凭借胆大心细和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一些近乎失传的土法,硬是将那对母子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崔府老夫人感念她救命之恩,又怜她孤苦无依,便问她可愿入府做个管事嬷嬷,专管府中女眷生育调养之事。 钱三娘看着张府那高门大院,想着自己那破败冷清的家,一咬牙,应了。 从此,她成了崔府的“钱嬷嬷”。 在崔府,她凭着实打实的本事和泼辣爽利、护犊子般的性格,很快站稳了脚跟。 她接生过崔府好几房的孩子,后来崔挽出生,也是她亲手接的生。 看着襁褓中那个粉雕玉琢、哭声却像小猫一样细弱的女婴,钱嬷嬷那颗在苦难中磨砺得坚硬的心,第一次软得一塌糊涂。 她主动请缨,做了崔挽的乳母。 她把自己对早夭女儿所有的思念和母爱,都倾注在了崔挽身上。 看着她从蹒跚学步到亭亭玉立,看着她读书习字,看着她成为名动吴郡的世家贵女。 她教崔挽辨认草药,教她一些简单的妇人调养之法。 更用自己的市井智慧和泼辣性子,在暗地里替崔挽挡掉了不少后宅的阴私算计。 崔挽对她,也远比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更亲近、更依赖。 崔挽出嫁时,钱嬷嬷是陪嫁中最重要的心腹。 她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娘子,如同娇艳的牡丹被移栽到陌生的、充满铁血气息的土壤里,心中充满了不舍和担忧。 而陆沉在新婚夜的所作所为,更是印证了她最坏的预感。 思绪从前的血色回忆中抽离,钱嬷嬷看着眼前拔步床上当年更加死寂的崔挽,心头那股混杂着心疼和愤怒的火焰又熊熊燃烧起来。 “我的好娘子……”钱嬷嬷的声音比五年前更加苍老沙哑。 她坐到床边,如同五年前一样,拿过雪雁递来的温热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崔挽额角鬓边渗出的冷汗和未干的泪痕。 “青棠,再去打盆干净的热水来,兑些活血化瘀的草药包进去。” 钱嬷嬷吩咐道,声音沉稳了许多,依旧带着市井妇人特有的利落劲儿。 “雪雁,把我新配的‘暖宫散’拿来,用温酒化开,给娘子服下。再拿那件最厚的狐裘坎肩来,给娘子披上。” 青棠应声去了。 雪雁则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又端来温好的黄酒。 钱嬷嬷接过药散,小心地倒入温酒中化开,用小银勺舀起,送到崔挽唇边:“娘子,喝了吧。暖身子的,驱驱寒,也……缓缓疼。”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温柔,“别怕,嬷嬷在这儿呢。天塌下来,嬷嬷这把老骨头还能替你顶一会儿!” 崔挽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她微微张开干裂的唇,顺从地让那带着辛辣药气的温酒滑入口中。 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四肢百骸的些许寒意。 钱嬷嬷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了无生气的模样,心里又急又痛。 她一边用布巾擦拭着崔挽冰凉的手,一边忍不住低声絮叨,像是在说给崔挽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说你……何苦来哉?嬷嬷早跟你说过,那主君就是个铁石心肠的煞星! 他心里头只有他的江山霸业,哪有半分儿女情长? 你倒好,还巴巴地盼着他能……唉!” 她重重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指抚过崔挽冰凉的手背,“咱们不指望他!咱们把自己的身子骨养得棒棒的! 你是正头娘子,谁也越不过你去!等将来……等将来有了小主子,咱们娘俩儿守着孩子过!气死那些个不长眼的!” 崔挽空洞的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一滴泪水不争气地落下,她抱着钱嬷嬷,“嬷嬷,我想回家了……” 钱嬷嬷心头一酸,却强忍着没让自己也掉下泪来。 “好娘子……”她将崔挽的手握得更紧了。 她也想啊…… 第21章 竹露苑的“主子” 腊月的建康城,寒风如同淬了冰的刀子。 刮过街巷,卷起地上细碎的雪沫,扑打在行人脸上,生疼。 陆府高耸的朱漆大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严寒。 府内,年节的气氛已悄然弥漫开来。 回廊下早早挂起了防风的大红灯笼,仆从们脚步匆匆,忙着洒扫庭院、悬挂桃符、清点送往各处的年礼。 空气里飘散着新煮浆糊的微甜气息和熏烤腊肉的咸香。 竹露苑内,却依旧维持着一份与世隔绝般的寂静。 几竿翠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枝头积着薄雪,更添清冷。 院中那方小小的石桌石凳,也覆着一层晶莹的白霜。 只有西厢暖阁的窗棂上,糊着的厚厚葛布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的、跳跃的灯火光芒。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 红彤彤的炭火在铜盆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将不大的空间烘得暖融融的,驱散了冬日的湿寒。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带着清甜气息的药香。 不再是之前浓烈刺鼻的苦涩气味,这是胡医女新配的、用以温养气血的滋补药膳。 阮乔穿着一身崭新的、厚实的靛蓝色细棉袄裙,外面还罩着一件滚了灰鼠毛边的夹棉坎肩。 一头栗色的卷发被阿竹用一根简单的桃木簪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 她正坐在窗边一张铺着厚厚毛毡的矮榻上,手里捧着一个粗糙的陶土手炉。 炉里煨着烧得通红的炭块,暖意透过陶壁熨贴着她冰凉的掌心。 她的脸色看着不错,双颊透出久违的、健康的红晕,如同初雪后映着朝阳的梅花瓣。 一双曾经因惊惧和病痛而空洞无神的眼眸,此刻也重新焕发出清澈的光彩。 她的眼睛很漂亮,像两泓被山泉洗过的黑曜石,映着跳跃的炭火光芒。 只是那眼底深处,依旧沉淀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和疏离。 她像是一只迷途的幼兽,对周遭的一切保持着本能的警惕。 “小夫人,尝尝这个!” 阿竹端着一个白瓷小碗,脚步轻快地走过来,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声音清脆得像檐下挂着的冰凌相撞, “胡阿姊新熬的‘八珍甜酪’!用了上好的牛乳、杏仁、莲子、还有好几种蜜饯果子呢!香甜得很,最是滋补!” 阮乔抬起头,看着阿竹那张圆圆的、带着真诚笑意的脸。 虽然听不太懂她叽里咕噜的话,但那碗里散发出的浓郁奶香和甜香,还有阿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让她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了些。 这段时日,她跟着阿竹和胡医女学了几句这个时代的语言。 也就简单的几句,复杂的她还是说不来。 不是她不想学,实在是这古音太难说了,有点像粤语。 她学了好久才将自己的名字讲得比较标准。 难怪项少龙穿越到古代后能跟古人无障碍沟通,因为他本身就是香港人,会说粤语啊。 阮乔是江西人,江西方言庞杂,就是没有说粤语的! 学了快一个月了,她讲话的腔调从正宗的普通话变成了不伦不类的粤普? 为此,没少被阿竹笑话。 胡医女经常看医书,阮乔凑过去看时整个人都麻了。 是小篆。 天,她认识的字不多! 穿越到古代,她一个985的大学生成了文盲了! 语言不通,又不识字,唉…… 阮乔有些挫败地收回了心思,她点点头,学着阿竹之前的动作,笨拙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有些烫手的小碗。 碗里的甜酪呈乳白色,点缀着金黄的杏仁碎和粉色的蜜饯丁,看起来诱人极了。 阮乔拿起小银勺,舀了一小勺送入口中。 温热的、细腻丝滑的甜酪瞬间在舌尖化开,浓郁的奶香混合着坚果的醇厚和蜜饯的酸甜,形成一种奇妙的、令人愉悦的滋味。 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像一只终于尝到甜头、满足地眯起眼的猫儿。 “好吃吧?”阿竹看着阮乔的表情,眼睛笑成了月牙儿。 她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我就说嘛!胡阿姊的手艺最好了!比府里大厨房做的点心都强!” 她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收拾着旁边矮几上散落的药碗和针线簸箩。 这些是阮乔无聊时尝试跟阿竹学做的针线活,结果惨不忍睹。 胡医女坐在炭盆另一侧的小杌子上,手里拿着一卷泛黄的医书,正就着火光细细研读。 她偶尔抬眼看看阮乔和阿竹,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严肃的脸上,此刻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阮乔的身体能恢复到现在这个地步,是她和阿竹这几个月来最大的成就。 从阮乔蹩脚的语音里,胡医女连蒙带猜地知道了阮乔的名字。 阮——乔。 看着这姑娘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和一点鲜活气,她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阿竹,”胡医女放下书卷,声音带着一丝叮嘱,“甜酪虽好,也别让小夫人贪嘴吃多了,仔细克化不动。晚膳的参鸡汤也快炖好了,记得提醒小夫人喝。” “知道啦,胡阿姊!”阿竹脆生生应道,又转头对阮乔比划着,“小夫人,这个好吃,但不能多吃哦!一会儿还有更好喝的汤!” 阮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甜酪。 暖意从胃里蔓延开来,驱散了四肢的寒意。 这几个月,她像一株被暴风雨摧残得奄奄一息的植物,在胡医女和阿竹小心翼翼的呵护下,终于重新扎下了根,抽出了新芽。 身体上的伤痛在慢慢愈合,可心头的茫然和恐惧,却如同这竹露苑四周高耸的院墙,依旧将她牢牢困住。 她听不懂这里的语言,看不懂这里的文字。 她像一个被彻底剥离了所有社会属性的婴儿,被重新丢进一个完全陌生、充满未知规则的世界。 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眼前这两个对她释放善意的女子。 阮乔想着,要是就这样,永远都只有胡医女、阿竹和她三个人的话,这日子似乎也还不错。 不用上班,吃喝不愁,这不正是她渴望的生活吗? 只要那个男人不再出现,阮乔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苟活很久很久。 与竹露苑的宁静温暖不同,陆府后宅的大灶房里,此刻正是热火朝天。 巨大的铁锅里翻滚着滚烫的热油,炸着金黄的肉丸和年糕; 蒸笼里冒着腾腾白气,散发出诱人的米面香气; 案板上剁肉切菜的声响此起彼伏,混杂着厨娘们高亢的吆喝和说笑声。 几个负责浆洗、洒扫的粗使婆子趁着歇息的空档,围在灶房角落一个烧着热水的小炭炉旁取暖。 她们手里捧着粗瓷大碗,喝着热乎乎的菜粥,嘴里也没闲着。 “哎,听说了吗?竹露苑那位,好像能下地了?” 一个满脸横肉、穿着油腻围裙的胖婆子啐了一口瓜子皮,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八卦劲儿。 “早听说了!”旁边一个干瘦的婆子撇撇嘴,脸上带着不屑, “都养了快仨月了!天天好汤好药地供着,连夫人都没她金贵!胡医女和阿竹那丫头,简直把她当祖宗伺候!” “可不是嘛!”另一个圆脸婆子接口道,声音带着酸溜溜的嫉妒, “听说份例比苏夫人院里还足!光上好的血燕窝就不知糟蹋了多少!啧啧,也不知道主君图她什么?病恹恹的,风一吹就倒的样子!” “图什么?”胖婆子嗤笑一声,绿豆眼里闪着市侩的精光, “还能图什么?不就是图那张脸和那头怪模怪样的卷毛头发呗! 你们是没瞧见,前几日我去那边送炭,隔着门缝瞅了一眼! 乖乖!那皮肤白的,跟刚剥壳的鸡蛋似的!那卷毛……啧啧,跟西域进贡的波斯猫似的!难怪主君稀罕!” “再稀罕又能怎样?”干瘦婆子不屑地哼道,“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没行过礼,没拜过祖宗,算哪门子的夫人? 切,顶多算个玩意儿! 主君新鲜劲儿过了,还不是丢在一边?你看主君这几个月,可曾踏进竹露苑一步?怕是早忘到脑后去了!” “就是就是!”圆脸婆子连连点头,“我看啊,也就这样了。等开了春,主君再纳几个新人进来,谁还记得她是谁? 到时候,怕是连胡医女和阿竹都得被调走!看她一个哑巴似的,话都不会说,在这深宅大院里怎么活!” 几个婆子越说越起劲,言语间充满了对阮乔这个“来历不明、无依无靠、连话都不会说”的“玩意儿”的轻蔑和恶意揣测。 她们的声音不高,但在嘈杂的灶房里也足够清晰,引得附近几个正在揉面的年轻厨娘也竖起了耳朵,脸上露出或好奇、或同情、或不以为然的神色。 “你们几个老货!嚼什么舌根呢!”一声带着威严的呵斥突然响起。 是掌管大灶房的管事娘子赵嬷嬷。 她身材高大,面容严肃,穿着一身干净的深蓝色棉袄,正叉着腰站在灶房门口,目光如电般扫过那几个聚在一起说闲话的婆子。 几个婆子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碗差点掉地上,连忙站起身,讪讪地不敢再言语。 赵嬷嬷冷哼一声:“主君房里的事,也是你们能议论的?皮痒了是不是?再让我听见一句,统统给我滚去洗恭桶!” 婆子们噤若寒蝉,缩着脖子溜回自己的位置干活去了。 赵嬷嬷看着她们散开,眉头却微微蹙起。 她虽呵斥了那些婆子,但心里对竹露苑那位,也并非没有看法。 一个来历不明、言语不通、连礼都没行的女子,却占着单独的院落,享受着不亚于侧夫人的份例,确实惹人非议。 只是她身为管事,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更明白主君的心思深不可测,不是她们这些下人能妄加揣度的。 她摇摇头,不再多想,转身去查看蒸笼里的年糕了。 灶房里恢复了忙碌的喧嚣。 没人再说竹露苑那位“主子”的闲言碎语。 第22章 水师各营,整军备战 腊月廿三,小年。 建康城笼罩在浓重的年节氛围里。 街市上人头攒动,采买年货的百姓摩肩接踵。 空气中弥漫着炒货的焦香、腊味的咸鲜和爆竹燃放后淡淡的硝烟气息。 孩童们穿着新袄,举着糖葫芦或风车在人群中嬉笑穿梭。 清脆的笑闹声为饱经战乱的都城增添了几分难得的鲜活生气。 与城内的喜庆格格不入的是,城北的陆府,外书房内,气氛异常凝重。 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和皮纸军报被推到一旁。 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巨大的、几乎铺满整个桌面的北境舆图。 舆图以精细的笔触勾勒出山川河流、城池关隘。 上面用朱砂、墨笔和不同颜色的蜡块标记着密密麻麻的符号、箭头和批注。 陆沉端坐于主位。 他身穿玄青色窄袖劲装,外罩一件挡风的半旧皮甲,腰间束着黑革带,勾勒出精悍的腰身。 他背脊挺直如松,面容沉凝,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 锐利的目光在舆图上缓缓扫过,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下首两侧,分坐着他的核心班底。 左侧为首的是谋士徐庶。 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于胸前。 今日徐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儒衫,气质沉静内敛。 他一手捋须,一手在舆图上虚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主公,郑阎虎吞并幽州大部后,其势已成。 其麾下‘虎贲卫’重甲步卒三万,皆百战悍卒,擅攻坚拔寨; ‘幽并突骑’五万,乃其根本,剽悍迅捷,尤擅长途奔袭、分割包抄。 其主力现屯于冀州邺城、并州上党一线,扼守太行要隘,虎视我江东。 其意昭然,待开春冰消雪融,必挥师南下,图谋我丹阳、吴郡富庶之地!” 顿了顿,他的指尖划过舆图上代表长江的蓝色长带: “然其亦有致命之短。 其一,根基不稳。 郑阎虎起于草莽,虽收服袁绍旧部、黑山余孽,然其内部派系林立,幽州公孙氏残部、并州地方豪强皆心怀怨怼,貌合神离。 其二,粮草辎重。 其连年征战,虽劫掠甚丰,然冀并之地饱经战火,民生凋敝,其大军所需粮秣多赖后方幽州供给,路途遥远,转运艰难。 其三,水军孱弱。 其麾下仅有少量可渡黄河、漳水之小舟艨艟,于长江天堑之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徐庶的分析条理清晰,切中要害。 他话音落下,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盆里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 右侧为首的是水军大都督周泰。 他年约三旬,身形魁梧壮硕,面容黝黑粗犷,浓眉如戟,一双虎目精光四射,穿着半旧的皮甲,腰间挎着一柄沉重的环首刀。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如洪钟:“军师所言极是!那郑阎虎算个鸟! 他陆地上再横,到了大江之上,就是没牙的老虎! 我江东水师楼船百艘,艨艟斗舰数百,将士皆如蛟龙入水! 只要他敢来,定叫他的‘虎贲卫’、‘突骑’统统喂了江里的王八!” 他声音带着浓重的江东口音,豪气干云,引得旁边几位年轻将领热血沸腾,纷纷点头附和。 “周都督不可轻敌。”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坐在徐庶下首的老将程普。 他须发皆已花白,但精神矍铄,眼神锐利如鹰隼,是陆沉父亲陆衍留下的老臣,经验丰富。 “郑阎虎虽不善水战,但其麾下谋士许攸,狡诈多端,极擅用间、分化、火攻等诡道。 且其骑兵迅疾,若其避开我水军主力,绕道豫章、庐江等水网稀疏之地,以小股精锐渡江袭扰,断我粮道,焚我粮仓,亦是大患!” “程老将军顾虑得是。”坐在周泰下首的年轻将领吕蒙接口道。 他面容英挺,眼神锐利,虽年轻却已显露出不凡的将才。 “末将以为,与其坐等郑阎虎来攻,不如主动出击! 趁其立足未稳,内部不稳之际,遣一精锐之师,自丹阳北上,经广陵,渡淮水,直插其腹地徐州! 徐州乃其粮草转运枢纽,若失徐州,其南下大军必断粮!此乃‘围魏救赵’之策!” “不可!” 徐庶立刻摇头,“吕将军此计虽险,然我军主力若北上,则江东空虚! 荆州萧胤,看似恭顺,实则老谋深算,其拥荆南四郡,控扼长江上游,水军实力不容小觑。 若我军主力北上,萧胤趁虚而入,顺江而下,直捣建康,则我根基危矣!此乃腹背受敌之局!” 提到萧胤,书房内的气氛更加凝重。 荆州如同一把悬在江东头顶的利剑,其态度至关重要。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亲卫统领陈武低沉的声音:“主公,荆州使者蒯越求见。” 陆沉眼中精光一闪:“宣。”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冷风灌入。 一名身着深青色文士袍、头戴纶巾、年约四旬的中年文士缓步走了进来。 他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平和内敛,举止从容不迫,正是荆州牧萧胤麾下首席谋士蒯越。 蒯越对着陆沉躬身一礼,姿态不卑不亢:“荆州别驾蒯越,奉我主萧牧伯之命,拜见陆大都督。恭贺都督丹阳大捷,威震江东!” “蒯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陆沉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赐座。” 蒯越谢过,在侍从搬来的锦墩上落座。 目光在书房内众人脸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陆沉身上,开门见山道:“都督明鉴。 北境郑阎虎,豺狼之性,贪婪无度。 其吞幽并,窥冀州,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其野心勃勃,绝非一隅之地可满足。 今其屯兵邺城、上党,磨刀霍霍,其剑锋所指,非仅江东,实乃整个江南富庶之地! 唇亡齿寒之理,我主萧牧伯深以为然。”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恳切:“我主深知,都督雄才大略,乃江东擎天之柱。 然郑阎虎势大,若其倾巢南下,单凭江东之力,恐难独挡。 届时,战火蔓延,生灵涂炭,非江东之祸,亦是我荆州之殃! 故我主特遣在下前来,愿与陆公摒弃前嫌,共御强敌!” “哦?”陆沉眉峰微挑,指尖在舆图上轻轻叩击,“萧牧伯欲如何‘共御’?” 蒯越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卷用火漆封好的皮纸卷轴,双手奉上: “此乃我主亲笔所书盟约草案,请陆公过目。我主愿与江东结为同盟,守望相助。 若郑阎虎举兵南下,犯江东之境,我荆州水军愿出洞庭,顺江而下,袭扰其侧翼,断其粮道! 同时,我主愿开放荆州境内官道,供江东兵马粮秣通行无阻,助陆公全力抗敌!” 陈武上前接过卷轴,呈给陆沉。 陆沉展开卷轴,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 盟约条款清晰,萧胤的诚意看似十足。 但他心中冷笑,萧胤这条老狐狸,岂会做亏本买卖? 开放官道? 袭扰侧翼? 说到底,是想让江东顶在前面与郑阎虎死磕,他荆州则坐收渔利,保存实力! 书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陆沉。 陆沉缓缓合上卷轴,目光锐利如刀,直视蒯越:“萧牧伯好意,孤心领了。然……”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转冷,“荆州水军出洞庭,顺江而下,固然可袭扰郑阎虎侧翼。 然其军若顺流直下,一日千里,亦可瞬息抵我建康城下! 萧牧伯此举,究竟是助我抗敌,还是……‘假途灭虢’?” “假途灭虢”四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响! 书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周泰、吕蒙等武将的手已下意识按在了腰间刀柄上! 徐庶、程普等人亦是面色凝重! 蒯越脸色微变,但瞬间恢复如常。 他迎着陆沉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坦然道:“陆公明察秋毫,在下佩服。 然陆公此言,未免有伤两家和气。 我主萧牧伯,向来以信义立身,绝无此等背信弃义之举! 盟约在此,天地可鉴!若陆公仍有疑虑,我主愿以长子萧珏为质,送入建康,以示诚意!” 以子为质! 此言一出,连陆沉眼底都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萧胤竟舍得下如此血本? 看来郑阎虎给他的压力,确实不小。 陆沉沉默片刻,手指在舆图上代表彭蠡泽的位置重重一点,声音低:“盟约可结。 然,为表诚意,萧牧伯需即刻撤出彭蠡泽西岸所有营垒驻军! 此泽,乃我江东西部门户,不容他人染指! 若萧牧伯应允,孤即刻签署盟书,共抗郑阎虎!若不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蒯越,“那便请蒯先生,即刻返回荆州!” 最后一句,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蒯越心头剧震! 彭蠡泽西岸的营垒,是荆州东进的重要跳板,亦是防御江东水军西进的关键屏障! 陆沉此要求,无异于釜底抽薪! 他这是要彻底堵死荆州东进之路,将萧胤的势力牢牢锁在荆南! 书房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蒯越身上,等待着他的答复。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人心头。 蒯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绝非他一个使者能当场决断。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对着陆沉深深一揖:“陆公所请,事关重大。在下需即刻传书禀明我主,请我主定夺!望陆公宽限数日!” 陆沉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点头:“可。孤给你三日。” “谢陆公!”蒯越如蒙大赦,再次躬身行礼,随即在陈武的引领下,匆匆退出了书房。 书房内重归寂静。 炭火盆里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主公,”徐庶率先开口,眉头微蹙,“萧胤老奸巨猾,以子为质,撤出彭蠡泽,看似诚意十足,实则……恐有后招。 需防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军师所言极是!”周泰瓮声瓮气地道,“那老狐狸的话,信一半都嫌多!咱们得防着他一手!” 陆沉的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手指在代表彭蠡泽的位置缓缓摩挲,眼神幽深难测: “无妨。他要做戏,孤便陪他做足。 彭蠡泽,本督势在必得!至于郑阎虎……”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如同猛兽露出獠牙,“他既敢觊觎江东,孤便让他……有来无回!”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跳跃的烛火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传令!丹阳、豫章、庐江三郡,即刻进入战时戒备! 水师各营,整军备战! 斥候营加派三倍人手,严密监视北境及荆州动向! 粮草辎重,按战时双倍配给,限十日内备齐!” “喏!”众将轰然应诺,声震屋瓦! 一场关乎江东存亡、甚至整个江南格局的滔天巨浪,悄然拉开了序幕! 第23章 就当是被猪啃了 军事会议结束,已是华灯初上。 陆沉屏退众人,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舆图前。 烛火跳跃,将他挺拔的身影映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沉默的山峦。 北境郑阎虎的威胁,荆州萧胤的算计,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的心头。 他需要绝对的冷静和专注,容不得半分杂念。 就在他凝神思索彭蠡泽布防细节时,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苍白脆弱、却有着惊人美貌的脸庞。 胡医女前几日曾禀报,她身体已大好,能下地走动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烦躁和一丝奇异冲动的情绪,悄然涌上陆沉心头。 这情绪来得突兀,甚至有些不合时宜。 在这千钧一发的军政要务关头,他竟会分神去想一个后宅女子?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努力将这不合时宜的念头强行压下。 越是要克制,便越是无法克制。 那女子的身影,挥之不去。 他想起她在他掌下颤抖哭泣的模样,想起她栗色卷发在枕上铺散开时如同海藻般的妖异美感…… 一种强烈的冲动,野火般在他心底燎原! 他大概是太久没有过女人了。 陆沉霍然转身,大步走向门口,一把拉开了厚重的书房门!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 心中欲念更深了。 “陈武!”陆沉烦躁地喝道。 “属下在!”陈武出现在廊下阴影中。 陆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去竹露苑!” 去后院? 陈武小心觑了一眼陆沉,见对方一脸欲求不满的样子,心下了然。 主公正值壮年,火气大! 竹露苑内,暖阁如春。 炭火红彤,驱散冬寒。 空气里弥漫着“八珍甜酪”残余的温甜奶香,混合炭火暖意,慵懒醉人。 阮乔斜倚在窗边矮榻的软枕上。 一身崭新的靛蓝色细棉袄裙,厚实柔软,衬得腰肢纤细。 领口、袖口、下摆细细滚了一圈灰鼠毛边,毛茸茸的,平添娇憨。 外罩同色夹棉坎肩,更显得她身形单薄。 一头浓密栗色卷发,被阿竹用打磨光滑的桃木簪松松挽起。 慵懒髻边垂下几缕发丝,随她动作轻晃。 未施脂粉,肌肤却莹润透亮,如羊脂白玉。 唇色自然嫣红,似初绽桃花。 她手里捧着一卷粗糙竹简,是阿竹不知从哪翻出的蒙童残卷。 她看不懂那些文字,只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描摹刻痕,眼神放空,带着茫然无聊。 长睫低垂,投下扇形阴影,随眨眼轻颤,如栖花蝶翼。 阿竹坐小杌子上,在素棉布上绣着歪扭花样,时不时偷瞄阮乔,圆脸上满是欣赏的笑意。 小夫人长得可真好看! 胡医女靠炭盆边矮榻假寐,攥着半卷医书,发出轻微鼾声。 “吱呀——” 院门被推开的声音,在寂静雪夜里突兀刺耳! 紧接着,是男人沉稳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清晰地逼近暖阁! 阿竹针线一抖,针尖差点戳手!脸色瞬间煞白! 胡医女猛地惊醒,浑浊老眼恢复清明,惊疑望向门口。 莫不是主君来了? 阮乔描摹竹简的手指顿住,她缓缓抬头,清澈眼眸望向紧闭门扉,瞳孔深处掠过一丝烦躁。 好好的,他怎么又来了? 脚步声停在门外。 阿竹和胡医女赶紧起身,准备出门迎接。 门轴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 厚重的木门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推开了。 凛冽寒风裹挟雪沫涌入,炭盆火苗被风压得一矮,随即蹿起摇曳。 陆沉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并未穿大氅,肩头沾着未化雪粒。 乌发被寒风拂乱几缕,垂落饱满额前,更添凌厉。 深邃眼眸如淬寒冰利刃,扫过暖阁,最后牢牢钉在窗边那抹靛蓝身影上。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素净袄裙难掩她身段曲线,纤细白嫩的脖颈,不施粉黛却莹润生辉的脸庞,以及那双抬起来、平静望着他的清澈眼眸…… 这副模样,比病榻时的凄美,更多了雨后新荷般的清新韧性。 像精心擦拭后露出本色的稀世美玉,在灯火下散发诱人光泽。 他清晰感觉到下腹一紧。 这女人,看起来更加可口了! 他迈步踏入暖阁,反手轻轻带上门,将风雪隔绝。 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室内响起,每一步都踏在人心尖。 阿竹和胡医女早已扑通跪倒,额头紧贴地砖,抖如筛糠,大气不敢出。 陆沉未看她们,目光始终锁着阮乔。 他径直走到矮榻前,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她完全笼罩。 阮乔仰头,平静看他。 俊美冷硬的脸近在咫尺,浓密睫毛,挺直鼻梁,紧抿薄唇,以及那双翻涌毫不掩饰欲念的黑眸。 阮乔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疯狂吐槽:啧,皮相倒好,可惜是头牲口。 陆沉俯视她。 她的平静出乎意料。 没有惊叫着瑟缩,也没有恐惧的泪水。 清澈眸子里只有死水般的平静,倒映他侵略性身影,却激不起波澜。 这平静非但未平息他心头火焰,反如滚油溅火星,点燃更深征服欲与被忽视的愠怒! 她不怕他了? 还是……认命了? 他伸出手,粗糙指腹带着薄茧与寒气,轻轻拂过她光滑脸颊。 冰凉触感让阮乔皮肤激起细小疙瘩。 她身体微僵,旋即强迫放松。 她没有躲闪的触碰,只微微偏开视线,长睫如受惊蝶翼快速扇动,泄露强压的抗拒。 “养得……不错。” 陆沉低沉开口,手指滑下,停在她小巧下颌,微微用力,迫使她抬脸迎上他目光。 阮乔被迫看他。 他眼中翻涌欲念让她胃里翻腾。 她深吸气,压下不适。 行吧,该来总会来。 她脸上却挤出僵硬讨好弧度。 她微微点头,喉咙发出含糊不清的“主君”二字。 陆沉眼底戾气消散一丝,取而代之是更赤裸的、带着玩味的占有欲。 倒是会说几个字了,虽然听起来极其别扭。 不过他喜欢她这驯服的姿态,即使掺杂着不情愿。 他松开钳制她下颌的手。 目光在她靛蓝袄裙上扫过。 见状,阿竹和胡医女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她。 阮乔有些不自在,她身体前倾,伸出未拿竹简的手,笨拙探向矮榻旁小几。 小几上放着粗陶茶壶与倒扣的粗陶杯。 她拿起茶壶,倒了小半杯温热茶水。 这是阿竹之前准备的。 她放下竹简,双手捧起粗陋陶杯,微微抬起,递向陆沉。 “喝——茶。” 陆沉目光落在她捧杯的手上。 手指纤细白皙,指甲圆润干净,捧着粗糙陶杯,反差强烈。 杯中茶水微晃,映着跳跃炭火光芒。 他未接茶杯。 反而俯身,高大身躯带着迫人压力再次逼近。 滚烫呼吸喷在她敏感耳廓颈侧,激起她一阵细微战栗。 “茶?”他低沉声音带着嘲弄沙哑,如砂石摩擦,“孤……此刻不渴。” 他饿了。 话音未落,一只大手精准攫住她纤细腰肢! 另一只手如铁钳,一把扣住她捧杯手腕! “啊!”阮乔猝不及防,短促惊呼! 手中陶杯脱手飞出,“啪嚓”脆响,摔得粉碎! 温热水溅湿地毯!6 阮乔如小猫被拎起! 双脚离地! 天旋地转间,被男人蛮横地按向身后铺厚兽皮的矮榻! “唔!”身体砸在柔软冰冷兽皮上,虽不疼,但冲击力与被掌控的无力感让她眼前发黑! 未及反应,沉重的身影带着滚烫温度,轰然压下! 将她死死禁锢在冰冷兽皮与他滚烫胸膛之间! 浓烈男性气息混杂皮革硝石味道,瞬间将她淹没! 陆沉那双深不见底黑眸近在咫尺,燃烧赤裸欲火! 陆沉低头,滚烫唇带着惩罚力道,狠狠碾上她微凉唇瓣! 舌尖带着不容抗拒强势,撬开她紧闭齿关,在她口中肆意扫荡,汲取她气息与微弱反抗! “唔……”阮乔挣扎被完全压制,只能发出破碎呜咽。 她闭眼,认命放弃徒劳反抗,任由狂风暴雨侵袭席卷。 陆沉感受到身下人瞬间僵硬与随后放弃抵抗的顺从,眼底火焰燃烧更炽! 他喜欢! 粗糙大手带着滚烫温度,毫不怜惜探入她靛蓝袄裙之下。 隔着薄薄素绸中衣,重重揉捏她身前的细腻。 力道之大,几乎留下淤青! “嘶……”阮乔疼得倒抽冷气,身体本能弓起,却被他更用力压回! 下一秒,只听“嗤啦”一声布帛撕裂脆响! 陆沉手指勾住她袄裙侧襟系带,猛地向外一扯! 靛蓝细棉布料应声而裂! 露出里面素白绸缎中衣和一小片细腻如瓷肌肤! 系带上缀着的小小玉扣崩飞,落地发出清脆“叮当”,滚入角落阴影。 暖阁内,炭火跳跃,噼啪轻响。 阮乔紧闭双眼,长睫剧烈颤抖,沾着不知汗水还是生理泪水的水光。 她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声音咽回肚里。 只在心里一遍遍默念:忍!忍过去! 为了能活着回去,就当是被猪啃了! 第24章 脏的是这个吃人的时代 一双火热的大手再次抚上她的腰肢时,阮乔浑身僵硬。 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还来? 不是刚刚才结束吗? 这死男人是属泰迪的吗? 精力这么旺盛? 刚开完军事会议就直奔后院泄火? 江东霸主的精力都用在床上了? 陆沉滚烫沉重的身躯再次压下来,将她死死禁锢。 浓烈的男性气息铺天盖地而来,陆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近在咫尺,里面翻涌的赤裸欲火几乎要将她吞噬。 阮乔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干脆闭上了眼睛,将头扭向一边。 肮脏的男人,她嫌恶心! 再看下去,她怕自己忍不住就要吐出来了。 粗糙滚烫的大手带着薄茧,毫不怜惜地重重揉捏着她腰肢上的软肉。 力道大得让她疼得倒抽冷气! “嘶……”她身体本能地弓起。 死男人力气大,捏得她是真疼! 她真想骂人。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得忍! 一番自我攻略后,阮乔脸上努力维着平静,她甚至……尝试着放松身体。 反抗? 她试过,但是最后倒霉的都是她自己。 还要反抗吗? 不存在的! 她阮乔才不是那种一根筋的傻白甜女主! 跟这种手握生杀大权、武力值爆表的古代霸总硬刚? 她是嫌命长了吗? 看看那些穿越小说里跟男主死磕的女主,哪个不是被虐得死去活来、遍体鳞伤最后才HE? 说实话,她真的是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爱上一个强……犯? 就这么不心疼自己吗? 她阮乔才不要走那种苦情路线! 她也不可能会原谅对她施过暴的人,HE? 除非她死了! 最好是陆沉死了! 她可是个清醒的现代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 更何况…… 她悄悄掀开一点眼皮缝,飞快地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那张俊脸。 嗯,平心而论,陆沉这张脸确实帅得惨绝人寰。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颌线如刀削斧凿,组合在一起有种凌厉又矜贵的英俊。 抛开那恶劣的性格和禽兽行为不谈,单论皮相,睡他……好像也不算太亏? 就当……嫖了个顶级男模? 还是不用花钱倒贴的那种。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稍微平衡了一点。 “不专心。”陆沉滚烫的唇落在她的脖子上,带着惩罚意味地啃咬。 “别,痒。”阮乔哼哼唧唧的,推了推男人的头,她最怕痒了。 陆沉抬头,看了眼她潮红的脸,带着承欢后的娇媚,越发让人想狠狠欺负了。 一股巨大的征服快感和奇异满足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陆沉! 这感觉…… 比他攻下一座城池、斩杀一名敌将,更加令他……心神激荡! 这女子,确实让人上瘾。 他眼底翻涌的欲火燃烧得更加炽烈了,松开了钳制她手腕的手,转而捧住了她的脸颊。 力道比之前似乎轻了一分。 他的吻,也不再是单纯的撕咬和掠夺。 滚烫的唇依旧带着强势,碾过她微凉的唇瓣。 舌尖放缓了攻城略地的速度,带着一种近乎品尝的意味。 阮乔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看来男人都喜欢女人在床上主动点? 哪怕是装的。 她强忍着心里的不适和那点生理性的恶心感,更加“努力”地配合起来。 虽然依旧笨拙,甚至因为紧张而显得僵硬,但她不再像刚刚那样,木头一样的,毫无反应。 她开始回应他。 这次不是痛苦的,而是带着点刻意为之的、撩拨意味。 这声呜咽,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陆沉的身体猛地一僵! 随即,一股更加汹涌的热流席卷全身! 他低吼一声,删……骤然变得更加激烈! 他吻得热烈,大手也不再仅限于粗暴的揉……,而是带着滚烫的温度,在她纤细的腰肢、单薄的脊背、甚至她的…… 每一次触碰,都带着薄茧的粗粝感,激起她一阵阵战栗。 她紧闭着眼,长睫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颤抖,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不让自己发出更多奇怪的声音。 床榻摇晃间,阮乔感觉自己像在演一场荒诞的戏。 她是演员,陆沉是唯一的观众兼对手戏演员。 她必须演好这场“驯服”的戏码,取悦这位喜怒无常的暴君,才能换取未来脱身的可能。 至于陆沉? 呵呵,就当是穿越路上被疯狗咬了一口! 等她回到现代,谁还记得这破事! 她配合着,甚至抬起手臂,环住了陆沉精悍的腰身。 陆沉的身体猛地……! 他停下动作,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盯着身下紧闭双眼、脸颊绯红、长睫颤抖的女人。 她环住他腰身的手臂纤细、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俯身,滚烫的唇再次重重落下。 阮乔几乎是头晕眼花了,这事,费体力啊! 暖阁内,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男人粗重的喘息,以及女子压抑的破碎呜咽。 一切终于平息。 陆沉沉重的身躯依旧压着阮乔,粗重的喘息喷在她汗湿的颈侧。 他没有像前两次那样立刻……离去,而是微微撑起身体,深不见底的黑眸俯视着身下的人。 阮乔紧闭着眼,脸颊潮红未退,长睫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唇瓣被蹂躏得红肿,微微张开,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一副被彻底“宠爱”过的、娇弱无力的模样。 陆沉伸出手指,带着事后的慵懒和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轻轻拂过她红肿的唇瓣。 指尖的触感滚烫而柔软。 “学得……倒快。”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玩味? 阮乔心里咯噔一下:学得快? 学什么? 配合他发情吗? 他怎么不去死! 但她脸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羞怯,微微偏开头,避开了他的手指,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小猫般的、细弱的呜咽。 陆沉看着她的反应,眼底那点玩味更深了。 他起身,开始穿衣。 穿戴整齐后,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了阮乔一眼。 删删删…… 他没有说话,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吱呀——” 门被拉开,凛冽的寒风再次灌入。 陆沉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阮乔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娇弱迷离? 她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肺腑里所有沾染了那人气息的空气都排挤出去。 可是那股属于陆沉的味道,早已渗透进她的皮肤、她的发丝、她呼吸的每一寸空气里! 无论她如何用力呼吸,都无法摆脱! 阮乔的眼圈不受控制地、渐渐地红了。 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与自我唾弃涌上心头! 她终于是堕落了…… 为了活着。 她把自己……卖了。 卖给了那个掌控她生死、视她为玩物的男人! 疲惫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昨夜发生的一切! 腰肢像是被折断般的……, 双腿酸软得几乎无法支撑站立…… 那些新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和吮咬出的红印,恶毒地灼烧着她的皮肤! 她感觉……自己脏了。 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脏了。 她缓缓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布满痕迹的、莹白如玉的肌肤。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些不堪入目的印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头! 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她讨厌这具身体! 厌恶它在陆沉……做出的无法自控的反应! 厌恶自己为了活命而不得不做出那些笨拙的……和顺从! 厌恶那个在男人掌控下,发出羞耻声音的自己! “脏……好脏……”她低低地呜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如同受伤的小兽。 她用指甲狠狠地、用力地抠刮着手臂上的一处淤青,仿佛要将那沾染了陆沉气息的皮肤生生剜掉! 指甲在细腻的肌肤上划出深深的红痕,带来尖锐的疼痛,却丝毫无法减轻心头的恶心与屈辱! 她蜷缩在冰冷的锦褥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哭泣。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要承受这一切? 她想回家! 回到那个有自由、有尊严、有法律保护的世界! 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物! 不想在这深宅大院里,像一件物品一样被随意丢弃! 巨大的痛苦将她彻底淹没。 她感觉自己正在沉沦,沉入一个名为“陆沉”的、深不见底的泥沼之中,无法自拔,越陷越深……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流干。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空洞得可怕。 她看着铜镜中那个披头散发、脸色惨白、眼神死寂的自己。 这就是她吗? 那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独立、自信、对未来充满憧憬的阮乔? 那个曾经在阳光下奔跑、在图书馆里畅游、和朋友肆意欢笑的阮乔? 那个灵魂……还在吗?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慢慢站起身,踉跄着走到角落的铜盆前。 盆里是阿竹早已备好的、早已凉透的清水。 她拿起盆中的软巾,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然后用力拧干。 冰冷的湿意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开始擦拭身体。 用那冰冷的、粗糙的软巾,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身上每一寸肌肤! 尤其是那些被陆沉触碰过、留下印记的地方! 她擦得那么用力,仿佛要将那层沾染了污秽的皮肤生生擦掉! 冰冷的触感带来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疼痛,皮肤很快被擦得通红,甚至有些地方渗出了细小的血丝! “脏……太脏了……”她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动作却越来越疯狂。 就在她近乎自虐般地擦拭着锁骨下一处深红的吻痕时,动作猛地顿住! 她死死盯着铜盆中倒映出的、自己那张扭曲而痛苦的脸。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挣扎! 脏? 她真的脏吗? 一个冰冷而尖锐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她心底炸响! 不! 脏的不是你! 是这个时代!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铜镜! 镜中那个苍白憔悴、眼神却陡然锐利起来的女子,正死死地盯着她! 是!脏的不是她! 是这个视女子为玩物、为附属品、可以随意买卖、赠送、甚至杀戮的时代! 是这个弱肉强食、毫无公平正义可言、只凭强权说话的乱世! 是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视她为所有物、可以肆意践踏她尊严的陆沉! 她为了活着,不得不屈服于强权,不得不忍受屈辱,这难道是她的错吗?! 难道这就意味着她脏了吗?! 不! 错的不是她! 是这个吃人的世道! 是这个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将女性视为私有财产的封建牢笼! 一股近乎悲壮的清醒的力量,在她胸腔里轰然爆发! 瞬间冲垮了那灭顶的绝望与自我厌弃! 她不再擦拭身体。 她缓缓放下手中冰冷的软巾。 任由那冰冷的湿意贴在滚烫的皮肤上。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双重新燃起火焰,带着冰冷恨意与不屈光芒的琥珀色眼眸。 她屈服了。 她暂时失去了身体的自主权。 但她的灵魂!她的意志!她想要回家的渴望!她追求自由的信念!从未被真正摧毁! 她脏了吗? 不! 她的灵魂,依旧在泥沼中挣扎着,发出不屈的呐喊! 她的眼睛,依旧看得见光! 看得见那遥远的、名为“自由”的彼岸! 脏的,是这个时代! 而她,要在这个肮脏的时代里,保持灵魂最后的洁净! 然后……撕开这牢笼! 挣脱这枷锁! 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她缓缓挺直了脊梁,如同风雪中傲然挺立的红梅。 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是一片冰冷而决绝的清明。 活下去。 陆沉,这场游戏……还没结束! 第25章 小夫人得宠了 暖阁厚重木门合拢的余音还未散尽量陆沉的脚步声已消失在回廊深处。 屋外跪伏在地的阿竹和胡医女,等到再也看不到那道身影了,两人紧绷的脊背才如释重负地缓缓松懈下来。 胡医女率先爬起来。 到底是上了年纪又经历得多,她抖了抖发麻的膝盖,转身走进了屋内。 浑浊的老眼带着几分担忧和谨慎,看向矮榻上的阮乔。 这一看,却让她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大半。 阮乔已经躺回了榻上,她侧卧在柔软的兽皮上,身上凌乱地搭着被褥,露出雪白肩头和一小片细腻的后背肌肤。 长发散乱,几缕黏在汗湿的鬓角颈侧。 嘴唇是红肿的,脸色带着异样的潮红,眉头微蹙,似乎在忍受着某种不适。 但—— 她的眼神是清明的。 不再是之前那般,被主君强行占有后,如同被抽离了魂魄,几乎要枯萎凋零的死寂。 她的眼睛深处,虽然带着疲惫,带着淡淡的屈辱,细看下还有一丝强撑下的烦躁。 却独独没有了那近乎绝望的灰败。 胡医女在心里长长吁了口气,老脸甚至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 看来,这位小夫人是真的想通了。 在这深宅大院里,女人想通点,日子才能过下去。 想不通? 那就等着自个儿把自个儿磋磨死吧! 她走上前,手脚麻利地从旁边取过一张厚实的绒毯,动作小心地盖在阮乔身上,轻声细语: “夫人,寒气重,裹好歇着,我这就去熬碗安神暖身的汤药来。” 说完,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把门轻轻带严实。 胡医女刚走,阿竹就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 她的脸颊被冷风吹得发红,圆圆的脸上那双大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复杂的光芒。 看到阮乔虽然狼狈但眼神清亮、还透着一股活着劲头的模样,阿竹心头那块压了数月的大石,“轰”地一声落了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喜的激动! 想通了! 小夫人终于想通了! 这个认知让阿竹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小夫人这般好颜色,只要想通了,肯顺着主君一些,还愁不得宠吗?! 她一边替阮乔擦拭,一边心中暗喜。 她是打心眼里为阮乔高兴,更是为自己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而欣喜若狂! 阿竹跟着阮乔一起被陆沉带回陆府的,扔进这清冷偏僻的竹露苑后,便无人问津了。 在这之前,她不过是别院后厨众多粗使丫头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每天干的都是劈柴、烧火、洗刷油腻大锅、运送泔水这些又脏又累的活计。 稍微偷点懒,管事的婆子手里的荆条可不认人。 同住的大通铺里,十个粗使丫头,排在她前面的不知凡几。 分饭食时她只能捡别人挑剩的菜底,冬日分炭,她领到的最湿最不耐烧,手指脚趾年年冻得流脓烂掉一层皮。 没有人看得起她,只因为她是个没根基、没路子、也没银钱打点的下下等奴婢。 直到被别院的管事派去服侍阮乔。 当时别院里悄悄流传着:“主君从外面带回来一个番邦妖女,颜色倒是不错,就是骨头忒硬,惹恼了主君。 如今被打发到别院里自生自灭,估计没几天活头了。” 给一个失宠又活不长的“妖女”当丫鬟?众人避之唯恐不及。 挑来挑去,这顶“好差事”就落在了无权无势、无人撑腰的阿竹头上。 后来小夫人被带回吴郡,她也跟着来了。 阿竹记得自己抱着那点可怜的铺盖卷,踏进竹露苑那个风雪呼啸的傍晚。 看着这冷冷清清的院落,再想想主君那能把活人生吞了的眼神,她当时就觉得自己的小命怕是真的到头了。 最初的日子,比她想象的更绝望寒冷。 主君不来,意味着竹露苑彻底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 府里逢年节分发下来的东西,衣料、点心、瓜果、炭薪、日常用度…… 起初还有送来的份例,但眼看着送来的东西一次比一次差,被克扣得明目张胆。 好的都被管事婆子私下截留了,次品的次品才扔到竹露苑。 负责给各房运送份例的丫鬟都敢对阿竹呼来喝去:“你个伺候妖女的蠢丫头!有口饭吃不饿死就知足吧!还敢挑三拣四?也不瞧瞧你那主子,离咽气还有几口气?晦气!” 更让她喘不过气的是来自府里其他下人的鄙夷和挤兑。 浣衣处的老嬷嬷分派脏衣服给她时,总会把最臭、最脏、最费力清洗的那些扔到她面前,刻薄地说:“喏,拿好!妖女的丫头自然该洗妖女的脏污!” 她放屁,这哪里是小夫人的衣物了! 可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哪里敢出言不逊。 去取饭食的路上,总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大小丫鬟对她指指点点,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她听见: “瞧见没?就是她,伺候那个番邦狐狸精的!” “啧啧,也不知沾染了多少晦气!” “小心点,别被她碰着,沾了妖气晦气!” “听说主君厌极了那狐狸精,她还能得意几日?” 甚至那些粗使丫头们,见了她都躲着走,生怕沾上她的霉运。 最令阿竹屈辱和刻骨铭心的一次冲突,发生在半个月前的一次份例分配上。 府里管事采买了一批上好的玉露丝光棉缎,因量不多,只紧着几位夫人裁剪新衣用。 照例,这种顶级布料,每位有身份的侍妾也都该分得一匹用于添置衣物。 那次,阿竹得知有份例,兴冲冲地去内务管事房领取。 走到管事院门口,恰好碰到楚夫人房里的贴身大丫鬟——彩屏。 彩屏衣着光鲜,头戴一根小小的鎏金簪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鬟给她打伞遮阳。 派头十足,正趾高气扬地指点着管事婆子们搬运东西。 一匹质地绝佳、泛着柔和珠光的雨过天青色绸缎正被一个小丫鬟从内库取出。 那颜色,那光泽,简直亮瞎人眼! 阿竹眼睛都看直了,心想这大概就是自家小夫人那份了? 玉露丝光缎她以前听都没听过! 给小夫人做件新衫子该多好! 她壮着胆子上前,对着管理布匹的管事婆子说:“嬷嬷,我是竹露苑的丫头阿竹,来替我家阮夫人领布匹份例。” 那管事婆子抬眼瞥了她一下,没吭声,眼神却瞟向旁边的彩屏。 彩屏慢悠悠地转过脸来,上下打量着衣着寒酸,头上连个簪子都没有的阿竹,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讥诮: “哦?竹露苑?阮夫人?哪个阮夫人?”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尖利刻薄,引得院内院外不少丫鬟仆妇都看了过来。 阿竹被那目光刺得脸皮发烫,硬着头皮说:“就是……就是住在竹露苑的阮小夫人……” “噗嗤!”彩屏直接用帕子掩着嘴笑出声来,声音更加放肆:“原来是那个番邦来的妖女啊? 怎么,她也算夫人了?配用这玉露丝光缎?也不怕糟蹋了这上等的料子!” 管事婆子立刻跟着点头哈腰,对彩屏谄媚地笑:“彩屏姑娘说的是!那阮夫人……身份是尴尬了点,况且这缎子确实名贵稀少……” 彩屏下巴一扬,指着那匹刚拿出来的雨过天青色缎子,颐指气使地说: “这匹我看着正合我家夫人温婉的气质,给我们楚夫人院里送去吧。” 说完,她又斜睨着阿竹,像施舍乞丐一般,对一个角落里堆放布料的小丫头招招手: “喏,那边那几匹下脚料里,随便挑一匹颜色凑合的,让这丫头拿回去,也算给她主子添个遮羞布!” 角落里堆放的几匹布,颜色灰暗陈腐,一看就是不知道压了多少年的库底货,料子粗糙泛黄,连粗使丫头都未必看得上。 四周隐约传来压抑的嗤笑声。 阿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热血直冲头顶! 她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不仅侮辱她,更是侮辱了她忠心伺候的小夫人! “你!”阿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彩屏,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能这样?!这玉露丝光缎明明白白是我家夫人的份例!凭什么给你?!” “啪!”彩屏猛地一巴掌拍在旁边装布料的樟木箱上,声音尖利拔高: “贱婢!你敢指我?!凭你也配跟我抢?!这府里谁不知道竹露苑那位是个什么腌臜货色?! 她能进府已经是主君天大的恩典!还想跟我们楚夫人平起平坐?! 做你的春秋大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奴才样儿!滚!” 彩屏一番尖酸刻薄、气势汹汹的责骂,劈头盖脸砸下来,字字诛心。 周围的嗤笑声更大了一些。 管事婆子脸色一沉,对着阿竹喝道:“没眼力见的蠢丫头!还不快拿上东西滚!再敢搅闹,仔细你的皮!” 她随手把角落里一匹最差、最灰扑扑的粗布扔到阿竹脚边。 阿竹只觉得羞愤欲绝,脸上火辣辣地疼,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她想争辩,想破口大骂,可看着彩屏那副高傲得意的嘴脸,看着周围那些冷漠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管事婆子不耐烦的驱赶手势…… 她发现自己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被巨大的现实差距和根植于骨子里的等级森严压得死死的。 她最终只能含着屈辱的眼泪,抱起那匹劣等粗布,在彩屏轻蔑的冷笑和众人鄙夷的目光注视下,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管事院。 那天回去的路上,眼泪打湿了那匹粗糙的灰布,心里的恨意和委屈如同藤蔓般疯长! 她恨彩屏的刻薄,恨管事婆子的势利,更恨这府里所有人的拜高踩低! 都因为她的小夫人不得宠! 若小夫人得宠……若小夫人得宠……他们谁还敢?! 此刻,阿竹看着矮榻上虽然狼狈却眼神清亮、似乎终于“开窍”了的阮乔,过去所有累积的委屈和今日看到的希望,如同岩浆般在她心头沸腾翻滚! 楚夫人…… 彩屏…… 管事婆子…… 还有那些踩低捧高的奴才们…… 阿竹的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压抑许久的扬眉吐气的渴望:等着吧!看吧!我家小夫人想通了! 她长得比那个只会舞刀弄棒的楚夫人好看一百倍! 主君刚才……主君刚才的态度! 他待得比前两次久! 这是好兆头! 大大的好兆头! 小夫人只要肯用心,一定能得宠! 一定能让主君对她另眼相看! 到时候……到时候看谁还敢克扣她们竹露苑的东西! 看谁还敢当着面骂她是伺候妖女的蠢丫头! 看那个彩屏,还有什么脸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小夫人……”阿竹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过后的哽咽和哭腔 她跪爬到矮榻边,小心翼翼地替阮乔掖了掖绒毯边角。 “您……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胡阿姊去熬汤药了,喝了就暖和了!”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热忱和干劲,仿佛未来一片光明。 阮乔偏过头,看着阿竹那张泛着激动红晕、眼里充满希冀的圆脸,捕捉到她眼底那份名为“扬眉吐气”的火苗。 阮乔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傻丫头啊…… 但她脸上却扯出一个疲惫却安抚的笑容,配合着点了点头:“嗯,谢谢你。” 就让这丫头先高兴着吧。 她的“配合”,能给阿竹带来盼头,似乎也不错。 至于她心里真正谋划的离开路线…… 此刻,只有天知、地知和她自己知。 第26章 效果太好,她心慌 腊月廿四,小年后的清晨。 建康城昨夜落了薄雪,青灰色的天光透过云层,映照着陆府连绵屋脊上覆盖的浅浅白霜,空气清冽微寒。 年节将至的喜庆氛围笼罩着这座深宅大院。 昨夜竹露苑的动静,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后宅这片看似平静的水域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清梧院正堂,地龙烧得暖融。 崔挽身着家常的月白色素绸袄裙,外罩一件银狐裘坎肩。 她正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执笔批阅着府中各处送来的年节用度账册。 神情专注,眉目沉静,气质绝尘。 贴身大丫鬟雪雁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奉上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低声禀报:“夫人,方才内院管事来报,昨夜……主君宿在竹露苑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听说……动静不小,叫了三次水。” 崔挽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一滴墨汁险些滴落。 她抬起眼,眸光平静无波。 她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抿了一口,才淡淡道:“嗯,知道了。” 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甚至有些寡淡。 雪雁垂手侍立一旁,不敢多言。 她深知自家夫人的性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主君宠幸谁,冷落谁,于夫人而言,不过是后宅棋盘上棋子的位置变化。 只要不逾矩,不坏规矩,便不值得她耗费心神。 一个来历不明、言语不通的番邦女子,即便一时得宠,又能翻起多大浪花? 夫人是清河崔氏的女儿,是这陆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地位稳如磐石。 崔挽放下茶盏,目光重新落回账册上,继续提笔批阅。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淡淡光晕,通身的气度雍容而疏离。 竹露苑的动静,于她而言,不过是掠过水面的微风,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真正荡起。 主君重规矩,嫡妻未有子嗣前,妾室不得有孕。 后院的女人们,每次侍寝后都会饮下避子汤。 那女子,也不例外! 她根本不需要放在心上。 藕香榭临水暖阁内,炭火融融,熏着清甜的果香。 苏莲月穿着一身娇嫩的鹅黄软缎寝衣,乌发松松挽着,正对镜梳妆。 她拿起一支点翠嵌珠的步摇,对着铜镜比了比,柳眉微蹙,似乎不甚满意。 贴身丫鬟翠缕一边替她梳理长发,一边低声将昨夜竹露苑的动静说了。 苏莲月执簪的手停在半空,镜中那双温婉的杏眼微微睁大,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诧。 随即又迅速恢复平静,只余下一点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幽光。 她放下步摇,拿起另一支素雅的珍珠簪,对着镜子比划着,声音柔得像裹了蜜的糖水: “哦?那位——阮妹妹……身子可是大好了?倒是个有福气的。”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簪子上的珍珠,“主君……待她倒是不同。昨夜那般动静,想必是极喜欢的。” 她放下簪子,拿起妆台上的胭脂盒,用小指蘸取一点嫣红,轻轻点在唇瓣上,对着镜子抿了抿。 镜中人唇色娇艳,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惹人怜惜的轻愁。 “咱们这位主君啊……向来是冷心冷面的。难得见他对谁这般……上心。”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自怜,“只盼着阮妹妹能惜福,莫要恃宠生娇才好。这后宅里,最忌讳的便是得意忘形。” 翠缕连忙附和:“夫人说的是!那阮氏再得宠,也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如何能与夫人您相比? 夫人您可是正经的苏家小姐,主君待您也是极好的!” 苏莲月对着镜子,唇角勾起一抹温婉却略带苦涩的笑意:“傻丫头,什么好不好的。咱们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 她不再多言,专心对镜描画着黛眉,只是那眉宇间,终究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阴霾。 主君昨夜那般……失控? 那番邦女子,究竟有何魔力? 藕香榭内略显忧愁,而那红蕖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楚红蕖穿着一身利落的石榴红骑装,外罩一件挡风的银鼠皮短褂。 她正站在院中那几株开得正盛的红梅树下,手持一柄未开刃的短剑,有模有样地比划着家传的几式剑招。 身姿矫健,动作带着几分将门虎女的英气,红梅映雪,人比花娇。 贴身大丫鬟彩屏端着热茶和点心站在廊下,看着自家夫人舞剑,脸上满是崇拜的笑意。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水红袄裙,头上簪着楚红蕖赏的鎏金小簪,比往日更加光鲜亮丽。 “夫人!歇会儿吧!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彩屏扬声喊道,声音清脆爽利。 楚红蕖收了剑势,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脸蛋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 她接过彩屏递来的热茶,仰头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哈出一口白气。 “痛快!”她抹了把汗,将短剑递给彩屏,走到廊下坐下。 彩屏一边递上热毛巾,一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兮兮又难掩不忿的语气: “夫人,昨儿夜里……主君在竹露苑那边,闹腾了大半宿呢!叫了三次水! 那动静……啧啧,隔着院子都能听见些响动!那番邦狐狸精,可真是……好手段!” 楚红蕖擦汗的手顿了一下。 她抬起眼,看向彩屏那张写满了“不屑”和“打抱不平”的脸。 彩屏是她乳母张嬷嬷的女儿,从小跟她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彩屏性子张扬,心直口快,最是护主,也最是瞧不上那些靠狐媚手段上位的女子。 在她眼里,自家夫人英姿飒爽,性情爽利,比那些装腔作势、哭哭啼啼的狐媚子强百倍! 那阮氏,一个来历不明、话都说不利索的番邦妖女,凭什么能得主君这般……恩宠? 简直是打她家夫人的脸! “哦?”楚红蕖挑了挑眉,英气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她将毛巾丢回彩屏手里,拿起一块梅花形状的点心咬了一口,含糊道:“主君喜欢,有什么办法?那阮氏……长得确实有几分颜色。” 她想起远远见过的那张脸,肤色极白,异于常人的及腰的卷发,五官精致得不像真人。 心里也不得不承认,那副皮相确实勾人。 “有颜色又如何?!” 彩屏立刻拔高了声音,带着浓浓的不服气,“不过是仗着那张脸和那头怪模怪样的头发罢了! 狐媚惑主! 奴婢看她那副病恹恹、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就知道不是个安分的! 夫人您才是正经的将门虎女! 主君往日里也最爱看您舞剑骑马! 那狐媚子除了会勾引男人,还会什么?主君定是一时被她那副妖精样迷了眼!” 彩屏越说越气,一张圆脸涨得通红:“您是不知道! 前些日子奴婢去领份例,那竹露苑的小丫头阿竹,还敢跟奴婢抢那匹玉露丝光缎! 奴婢当时就狠狠教训了她一顿!一个伺候妖女的贱婢,也敢蹬鼻子上脸! 如今倒好,那妖女得了点宠,尾巴怕不是要翘到天上去了! 奴婢倒要看看,她能得意几天!” 楚红蕖听着彩屏愤愤不平的絮叨,慢条斯理地吃完手中的点心,又喝了口茶。 她放下茶杯,抬眼看向彩屏,那双英气的杏眼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好了,彩屏。这些话,在我这儿说说便罢,出去可别乱嚼舌根。”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走到院中,望着那几株红梅,声音平静下来: “主君的心思,岂是我们能妄加揣度的?他喜欢谁,宠幸谁,自有他的道理。咱们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至于那阮氏……”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略带玩味的弧度,“是狐媚子也好,是真有本事也罢,日子还长着呢。在这后宅里,光靠一张脸,可活不长久。” 她转过身,看向彩屏,眼神带着一丝告诫:“你也收敛些性子。上次那匹缎子的事,做得过了。 克扣份例,传出去不好听! 咱们楚家出来的,行事要光明磊落,别学那些小家子气的做派,平白让人看低了去。” 彩屏被自家夫人这么一说,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更多的是委屈和不甘,小声嘟囔道:“奴婢……奴婢就是替夫人不值嘛!那妖女……” “行了!” 楚红蕖打断她,语气加重了几分,“什么妖女不妖女的!这话以后不许再说! 她是主君带回来的人,名义上也是府里的夫人,该有的体面还是要给。 你是我身边的人,更要谨言慎行,莫要给我惹麻烦。记住了吗?” 彩屏见夫人神色严肃,不敢再辩,只得悻悻地低下头:“是,夫人,奴婢记住了。” 楚红蕖看着彩屏那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 这丫头,忠心是忠心,就是性子太直,眼里容不得沙子。 她何尝不知道彩屏是为她好? 又何尝对那阮乔的得宠没有一丝芥蒂? 只是她比彩屏看得更透。 陆沉是什么人? 那是手握生杀大权、心思深沉的江东霸主! 他的宠爱,如同烈火烹油,来得快,去得也快。 今日能宠那阮氏,明日也能宠别人! 与其争一时长短,不如稳扎稳打,守住自己的位置和楚家在陆沉心中的分量,才是长久之计。 她挥挥手:“去把剑收好。今日天好,陪我出去跑两圈马,活动活动筋骨!” “是!夫人!”彩屏立刻应声,脸上又露出笑容。 跑马好! 夫人骑马的英姿最是好看!比那病歪歪的狐媚子强多了! 阮乔自然不知道院中那些事,更不知道陆沉的宠爱让她再次成为了府中上下热议的话题! 竹露苑暖阁内,炭火余温犹存。 阮乔拥着厚厚的锦被,坐在拔步床上。 她只穿着一件素白柔软的细绸寝衣,领口微敞,露出一小段纤细的锁骨和颈侧几处新鲜的、暧昧的红痕。 一头浓密的栗色卷发慵懒地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刚睡醒的脸愈发莹白如玉,带着一丝慵懒的媚态。 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带着明显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阿竹端着一盆兑了香露的温水进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喜气。 她脚步轻快,声音都比往日清脆了几分:“小夫人!您醒啦?快梳洗梳洗!胡阿姊熬了滋补的药膳粥,正温着呢!奴婢伺候您梳头!” 阮乔看着阿竹那副“我家主子终于得宠了”的激动模样,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傻丫头,高兴个啥? 你家主子昨晚差点被折腾散架! 那死男人属牲口的吗? 三次!三次啊! 生产队的驴都没他能干! 她懒洋洋地掀开被子下床,脚踩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面上,酸软的腰肢让她忍不住蹙了蹙眉。 心里又把陆沉骂了一百遍。 阿竹手脚麻利地伺候她梳洗,一边絮絮叨叨:“小夫人,您不知道!今早奴婢去大厨房取早膳,那些管事婆子对奴婢可客气了! 给的份例都是顶好的! 连那玉露丝光缎,管事嬷嬷都说了,下午就亲自给您送来!还有啊……” 阮乔听着阿竹兴奋的汇报,看着铜镜中自己那张被“滋润”过后更显娇艳的脸庞,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陆沉昨夜的表现,与其说是宠爱,不如说是一种被取悦后的、带着新鲜感的占有欲爆发。 这种“恩宠”,如同无根浮萍,随时可能消散。 她看着镜中阿竹那张充满希望的脸,心里再次轻轻叹了口气。 傻丫头,这深宅大院的“恩宠”,从来都是双刃剑啊。 扬眉吐气? 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摸了摸颈侧那处新鲜的痕迹,眼底掠过一丝凝重。 看来,她的“配合”策略,效果有点……太好了? 好得让她有点……心慌。 第27章 新户籍,芦花荡村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陆沉都去了竹露苑。 暖阁里彻夜不熄的灯火,与低回的暧昧声息,如同投入这深宅后院平静水面的一颗颗石子,涟漪扩散得越来越清晰。 阮乔表现得异常乖顺。 在陆沉令人窒息的贴近和索取中,为了让自己少受点罪,她笨拙而生涩地回应着他的狂热。 是夜,陆沉的手指抚过她微微颤抖的腰窝。 他明显感觉到手下那片紧绷的肌肉在放松迎合,尽管带着明显的僵硬和不熟练。 但这种姿态本身,便是最好的取悦。 她很少开口说话。 除了最初那几个词,依旧是不成句子的破碎言语,夹杂着含混的鼻音,像一只刚刚学舌的、被雨水打湿的鸟儿。 他有时候听她讲话,都是别开眼,忍住不笑的。 阮乔自己也察觉到了,陆沉在偷偷笑话她的口音。 她很生气。 本来就跟他没什么好说的,要不是为了讨好他,她才懒得跟他讲话呢! 正好,她不用讲了! 这倒让陆沉省心了,至少他不必费神去应付她刻意的奉承与讨好。 只要她的身体足够顺从,这就够了。 昏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她的气息急促而柔软,带着一种干净又略甜的味道,缠绕着他。 她喉咙里偶尔溢出的呜咽,像小猫细细的爪子挠在他心尖上。 尤其当他倾身埋首在她颈窝,滚烫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沙哑地唤她“阿乔”时。 他能感觉到怀中纤细的身体会瞬间绷紧,继而难以自抑地细细颤抖,那细微的反应,极大的取悦了他。 这名字仿佛成了他掌控她的密钥,轻易便能拨动她的心弦。 连续三夜的沉溺,让陆沉对这份“新得”的“玩意儿”彻底满意了。 新鲜感尚未褪去,乖顺的触感令人流连。 更重要的是,她身体里那种强韧的生命力。 在绝望之后重新燃起的、带着隐忍却又蓬勃的生机。 如同野地里的杂草,反而激起了他更深的掌控欲。 既然喜欢,又足够听话,就该有个名分。 陆沉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面前摊开着江东三郡的舆图,目光却穿透了地图,落在了竹露苑那个身影上。 “陈武。”他声音低沉。 门被无声推开,亲卫首领陈武垂手肃立:“主君。” “那女子,”陆沉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阮氏,名字叫阮乔,十八岁。” 这还是他在榻上同她缠绵时,从她不连贯的破碎言语中,一点点拼凑出了这两个音节。 “给她办个正经的户籍。” 陆沉的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修长的手指划过江东密集的水网。 她生得柔婉,说话也软糯,像是从小在水边长大的小娘子。 “出身不必太显,寻常人家便可。籍贯么……就放在江南水乡。你明白我的意思?” 陈武心领神会,立刻躬身:“属下明白。” 主君要的,是一个清清白白又易于掌控的“良家子”身份。 那异域女子的身份是隐患,也是牵绊。 如今给一个江南孤女的出身,无根无底,方便主君拿捏,也断了外人探她底细的心思。 陈武办事效率极高。 他先去了江东六郡总督府设在建康负责户籍管理的清吏司,直接面见了负责户籍册录的文书典吏王显。 典吏王显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官,乍见凶名在外的陆府亲卫统领亲自登门,惊得手足无措,连座都让了一半给陈武。 当陈武低沉道明来意,言简意赅地指示他为一个名叫阮乔的女子伪造一份出自江南某地的清白户籍时,王显的额角顿时渗出了冷汗。 给来历不明的人办黑户? 这在户籍管理严明的本朝可是大罪! 但眼前这位是谁? 是江东之主陆沉的心腹爪牙! 他手里那枚陆府行走的腰牌,足以让他这个小小典吏无声无息地人间蒸发。 王显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躬身应下,甚至不敢多问那女子的来历。 “何处人氏?籍文资料?你想清楚了没?”陈武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回、回统领大人,”王显擦着汗,飞快地在脑中检索着符合条件的空白户籍册, “江南……江宁府……不,浙江府下属吴江县有个芦花荡村,靠近湖畔,多是打渔种藕的人家。 前些年……那里遭了一场疫病,有不少绝户,册录尚有遗漏未曾及时销毁……” “嗯。”陈武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继续。” 王显立刻心领神会:“芦花荡村东头第三户,民户阮老栓,前年初,阖家俱亡于时疫…… 村中旧档记载,其幼女阮氏乔娘,年方……年方约莫十八,因年幼体弱,早年被送至邻县舅父家寄养,尚未婚配……”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铺开一张空白墨笔户籍单,提笔蘸墨,将陈武给的信息—— 阮乔,年龄约莫十八,籍贯浙江府吴江县芦花荡村,一一工整填写。 落笔时,王显的手都在轻微颤抖。 这张轻飘飘的纸,一旦盖上清吏司的官印,便是一个“清清白白”的“江东良家子阮乔”的诞生。 他取出典吏印信,饱蘸印泥,用力按了下去。 鲜红的印章如同血液般刺目。 “大人……”王显将造好的崭新户籍单,连同附带的“路引”。 一张证明阮乔由浙江府来江东探亲的官方文件,恭敬地双手奉给陈武。 陈武接过,快速扫了一眼,随即说了声“有劳了”,转身便离开了。 “不敢不敢,下官不敢当!” 冷硬的气息消散,王显才像虚脱般瘫坐在椅子上,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翌日,一张崭新的、带着淡淡墨香和官印气息的户籍单,被送到了陆沉手中。 籍贯处“浙江府吴江县芦花荡村”的字样清晰可见。 陆沉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字,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芦花荡? 小水塘里的野草罢了。 倒是符合她的身份——柔弱依附、生死不由己。 挺好。 第28章 乖,怎么会不乖呢? 黄昏时分,陆沉再次踏入竹露苑。 暖阁里已经点了灯,炭火烧得极旺。 阮乔穿着一件新得的湖水绿软缎夹棉袄子,料子细密柔软,衬得她皮肤如初雪新蕊。 一头浓密卷发难得地梳了个简单的绾髻,用一支小巧的珍珠簪固定着,露出纤长优美的颈线。 她正坐在窗边铺着厚垫的矮榻上,对着一本翻开的竹简发呆。 上面的字,她一个都不认识。 橘色的灯火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扇形的阴影,侧影温顺得像一尊瓷娃娃。 陆沉的眼神暗了暗。 他径直走过去,高大身影带起的风拂动了她颊边的碎发。 他将那份户籍单递到她眼前。 阮乔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眼神带着懵懂,伸手接过了那张轻飘飘的纸。 她垂眸看着。 纸上的字她一个不识,只有那个大红的官印图案异常醒目。 她茫然地看向陆沉,眼神询问着:“什…么?” 陆沉俯下身,双手撑在她身侧的榻边,将她困在他与矮榻之间。 带着侵略感的男性气息瞬间将她笼罩。 他低头靠近她的耳廓,温热的呼吸喷洒,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阮乔。”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拂过她颊边细软的绒毛,感受那细微的瑟缩,“浙江府吴江县芦花荡村人氏……一个孤苦伶仃的孤女。” 阮乔的瞳孔微微一缩。 浙江府? 吴江县? 她穿越前是南方人,对江南的地理并非一无所知! 这里……这里根本不是浙江府治下! 他在给她伪造身份! 他看着她琥珀色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心情莫名地愉悦了几分。 他需要的就是她这种无从反抗的认知。 她的一切,只能掌握在他的手里。 “户籍已落。” 他靠得更近,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垂,声音裹挟着强势的占有欲和某种施舍般的恩典, “以后,你就是我陆沉正经的妾室,不再是没名没分的外室妇人。”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支赤金镶嵌红宝的石榴花形钗。 花瓣繁复,宝石虽不大,但切割得流光溢彩。 在这略显简陋的暖阁里,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富贵气焰。 他没有给阮乔反应的时间,也没在意她是否听懂这些名分等级。 他取下她发髻上那支朴素的珍珠簪,随意丢在一边。 然后,将那支象征着她妾室地位的金钗,稳稳地插入了她柔软卷曲的墨色发间。 沉甸甸的分量压得阮乔脖子微微一僵。 金红宝石的冷光映在她白皙的脸庞上,更显得她白璧无瑕。 陆沉的手指顺着钗滑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脸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眼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满意与掌控。 阮桥看懂了他的眼神。 看,我给了你身份。 也给了你名分。 只要你乖顺,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你最好——别不识抬举! “以后,安分守己地待着。”他摩挲着她的下颌,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伺候好孤,自有你的好日子过。” 伺候你妈! 阮桥险些要蹦起来骂人了! 不要脸的狗东西! 老娘才不稀罕做你的小老婆! 阮乔气得脸色发红,身体在他掌下僵硬得像块木头。 她抬眸,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着男人深不可测的眉眼。 狗男人,他怎么还不去死! 妾室阮乔? 孤女阮乔? 呸! 妈的,她是江西人,有爹有娘,什么狗屁的孤女,他才是孤家寡人! 还芦花荡村,他怎么不说荷花淀呢? 真他妈能编! 实在是气得狠了,不然她是不会这么骂人的。 户籍上的每一个标签,都是他亲手烙印在她身上的枷锁。 她藏在袖中的手指用力掐进了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脸上却努力挤出一个温顺的、带着些微茫然羞涩的弧度,像一株努力迎合攀附上来的菟丝花。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含混微弱的鼻音:“嗯……谢……主君……” 老娘可真是谢谢你了! 她的嗓音软糯,带着江南水汽氤氲的怯意,好听极了。 陆沉满意地松开了手,直起身。 金钗在她发间熠熠生辉,衬得她容光更盛。 “乖乖的。”他最后丢下两个字,如同给宠物下达指令,便转身离去。 他相信,有了根,有了名分,这只不安分的鸟儿,该学会认命地栖息在名为陆沉的笼中了。 阿竹一直屏息站在门外候着,此刻才敢端着温水盆进来。 当她一眼看到自家小夫人发髻上那支华光流彩、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金钗时,激动得险些要跳起来! “小夫人!天哪!这是……这是主君才赐下的吧?!真好看!真衬您!” 阿竹的声音都抖了,圆眼睛里满是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 名分! 她们小夫人终于有了正经名分了! 还是主君亲口抬的! 还有了这么好的首饰! 这是天大的脸面啊! 以后再也不用担心被人说是没名没分的外室了! 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们了! 阮乔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发间冰冷的金钗。 冰凉的触感,沉甸甸的重量,如同她此刻的心情,沉入深渊。 她看着阿竹那张因兴奋而涨红的脸,听着她语无伦次的欣喜,目光却穿过窗棂纸糊的缝隙,望向庭院中沉沉压下的、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夜色,像是铺天盖地的浓墨,将她彻底包裹,不容挣扎。 “浙江孤女……”她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这几个字在舌尖滚过,带着一种荒谬又刺骨的冰凉。 石榴花赤金宝钗沉甸甸地坠着,珠光流转,映在铜镜里女子那张柔美却透着一丝麻木的脸上。 阮乔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钗身,指尖在尖锐的花瓣顶端停顿。 这华贵之物像一枚精致的刑钉,正将“阮乔”这个名字牢牢钉死在一张伪造的浙吴户籍上。 她看着镜中人发间刺目的光点,又透过模糊的窗棂纸望向沉沉夜幕。 如此,她更要逃了。 阿竹还在兴奋地絮叨金钗有多贵重、名分有多荣耀,阮乔耳中却只回响着陆沉低沉的“乖乖的”。 乖,怎么会不乖呢? 阮乔冷笑,琥珀色的瞳孔深处,一丝冰冷的星芒无声划过。 下一步,不能急。 这张精心编织的蛛网上,每一根丝线都连着主人的警觉。 阮乔的指尖在冰冷的金钗上收紧,复又松开。 该顺着丝线跳舞了…… 跳到那织网者放松警惕的一刻。 第29章 阮氏,孤让你过来 阮乔的舞还没开始跳,意外倒是先来了。 腊月廿七,除夕前夜。 建康城喧天的年节喜气,被陆府深处通往宗祠的幽长回廊隔绝在外。 回廊两侧新挂的大红灯笼在凛冽寒风中摇曳,烛火透过薄纱灯罩,在青石板路残留的薄雪上投下跳跃的、略显凄惶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焚烧后的冷冽余韵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肃杀。 竹露苑内,天光未明便已灯火通明。 不同于往日的清寂,今日苑中多了许多步履匆匆、神色端凝的陌生仆妇。 崔挽身边最得力的管事赵嬷嬷亲自坐镇,指挥若定。 粗使丫头们屏息凝神,将庭院洒扫得纤尘不染,连廊柱都擦拭得光可鉴人。 空气里飘散着清水的冷冽和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窒息的洁净感。 暖阁内,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份无形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压力。 阮乔被安置在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是昨夜辗转难眠的痕迹。 赵嬷嬷亲自执梳,身后两名侍女捧着托盘,神情恭谨刻板。 净面,敷粉,扫眉。 胭脂是极淡的樱粉色,点在唇瓣上,如同初春枝头一点微末的生机。 赵嬷嬷的动作一丝不苟,阮乔的头发也被梳得一丝不苟。 沾了浓稠发油的篦子将阮乔浓密卷曲的栗发紧紧向后抿贴,卷曲的头发都被强行压服。 然后将她的长发在脑后梳拢,分成数股,先绾成一个低矮、紧实的圆髻作为基底,再将其余长发分成两股,垂于颈后,形成简洁的垂髾。 发髻整体低伏贴颈,显得端庄而内敛。 发髻上,只簪了一支崔挽特意命人送来的、样式极其简朴的素银扁方簪。 簪身光素无纹,只在簪头处镶嵌了一颗豆粒大小、光泽诱人的珍珠,用作压鬓之用。 再无其他饰物。 “阮夫人,”赵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今日入祠告祖,非同小可。需得庄重素净,方合礼制。” 她示意侍女上前。 托盘上,是一套崭新的、叠放整齐的衣物。 最醒目的是一件水红色的深衣。 这是时下女子最常见的正式礼服,尤其用于庄重场合。 它由上衣下裳相连而成,衣襟从右向左斜向包裹身体,形成交领右衽。 衣襟很长,需缠绕身体数周,最后用腰带固定,下摆宽大,呈喇叭状曳地,行走间如同水波荡漾,端庄而优雅。 阮乔知道,这是曲裾。 衣服的料子是上好的吴绫,触手温软滑腻,颜色娇嫩却不张扬。 衣领、袖口、衣襟边缘以及下摆的缘边,用同色丝线细细密密地绣着缠枝莲纹,针脚细密精巧。 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很是低调的讲究。 腰带是同色的锦带,宽约两指,用以束紧缠绕的衣襟,固定身形。 深衣的穿着过程本身便是一种仪式,无形中在告诉阮乔,什么是规矩! 赵嬷嬷和侍女们动作熟练地为阮乔穿上。 先着素色中单,再套上深衣。 衣襟从右腋下开始,向左肩斜向包裹,绕过身后,再回旋至身前,层层缠绕,最后用那根水红色锦带在腰间系紧固定。 衣襟在胸前形成交叠的“V”形领口,露出里面素白的中单领缘。 宽大的下摆层层叠叠,垂落于地,行动间需微微提步,更显仪态端庄。 镜中人,脂粉匀净,眉目如画。 一身水红深衣,身姿被宽袍大袖与层层缠绕的衣襟勾勒得修长而含蓄,低垂的发髻与素银簪更添几分沉静内敛。 她站在那里,如同从古画中走出的仕女,温婉娴静,却也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吉时将至,请阮夫人移步宗祠。”赵嬷嬷退后一步,躬身肃立。 陆氏宗祠矗立在陆府最深处,背倚苍山,面朝开阔的庭院。 黑瓦白墙,飞檐斗拱,在冬日灰蒙蒙的天光下,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令人喘不过气的肃穆与威严。 祠堂大门洞开,里面早已灯火通明。 香烟缭绕,浓重的檀香气味弥漫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庄重。 阮乔被赵嬷嬷和两名侍女簇拥着,沿着铺着青石板的甬道,一步步走向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祠堂大门。 寒风卷起她的裙摆,冰冷的空气如同细针般刺入肌肤。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指尖冰凉。 祠堂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冰封的湖面。 正厅高悬着巨大的“陆氏宗祠”匾额,下方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乌木牌位。 这些牌位如同无数双沉默而冰冷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渺小的生灵。 香案上,粗如儿臂的龙凤红烛熊熊燃烧,烛泪滚滚而下,如同凝固的血泪。 供品琳琅满目,香烟袅袅升腾,弥漫着浓郁的、令人头晕的檀香气息。 香案前,人影幢幢。 陆沉一身玄青色暗云纹锦袍,外罩墨狐裘大氅,身姿挺拔如松,负手立于主位。 他面容沉静,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 唯有周身散发出的无形威压,让整个祠堂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崔挽站在他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穿着一身庄重的深紫色缠枝莲纹锦缎袄裙,外罩银狐裘坎肩。 发髻高挽,簪着象征主母身份的赤金衔珠凤钗,面容沉静如水,仪态端方雍容,如同庙宇中供奉的神像。 苏莲月、楚红蕖两位妾室则站在更靠后的位置。 苏莲月穿着娇嫩的鹅黄袄裙,外罩银鼠皮坎肩,妆容精致,低眉顺眼,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复杂。 楚红蕖则是一身利落的石榴红骑装,外罩挡风的皮褂。 英气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抱着手臂,目光锐利如鹰隼,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被引入祠堂的阮乔,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弧度。 祠堂两侧,肃立着几位须发皆白、面容如同刀刻斧凿般严肃的陆氏族老。 他们手持拐杖,眼神浑浊却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府中几位有头有脸的管事也垂手侍立,神情恭谨中带着小心翼翼。 当阮乔的身影出现在祠堂门口时,所有的目光,如同无数道无形的探针,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好奇、审视、探究、淡漠、轻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瞬间将她牢牢罩住! 阮乔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被如此多陌生而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同时注视,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剥光了陈列在展台上的物品,无所遁形。 强烈的羞耻感和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陆沉今日心情不错,见她脸色不太好,以为是人太多了,惹得她胆怯了。 他扬起下巴,语气中竟有点宠溺的味道,“过来。” 阮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自以为是的家伙。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喜欢她呢! 见她迟迟不动,陆沉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阮氏,孤让你过来。” 催魂呢。 来来来,老娘这就来! 阮乔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加快了脚步。 藏在宽大水袖下的手,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掌心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一步步走向香案前指定的位置。 第30章 纳妾文书,妾室阮氏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当阮乔抬步踏入祠堂门槛的瞬间,她眉目如画的脸庞,摇曳柔媚的身姿,清晰地暴露在祠堂内明亮的烛火之下! 刹那间,祠堂内响起一片极其细微的,却又清晰可闻的抽气声! 太美了! 崔挽面色如常,只是心中免不得暗暗思忖,难怪主君喜欢。 这般好颜色,是个男人看了都移不开眼。 雪雁站在崔挽侧后方,原本低垂的眼帘倏地抬起,瞬间捕捉到阮乔那张脸。 饶是她见惯了世家贵女,眼底也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 那女子肌肤赛雪,五官精致得如同画里走出来的! 尤其是那双眼睛,带着水汽,像受惊的小鹿,却又深不见底! 雪雁的心头猛地一沉!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家夫人沉静的侧脸,又飞快地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惊涛骇浪。 此女颜色……太盛! 绝非池中之物! 夫人她…… 倒是站在雪雁身旁的青棠,她没有雪雁那么沉得住气,眼睛瞬间瞪圆了! 小嘴微张,差点“啊”出声! 她死死捂住嘴,才把惊呼咽了回去。 天爷! 这……这就是那个番邦来的? 长得……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比画上的仙女儿还好看! 怪不得主君…… 她偷偷瞄了一眼主君高大挺拔的背影,又看看自家夫人端庄沉静的侧脸,心里莫名地替夫人揪了一下。 站在更靠后阴影处的钱嬷嬷,浑浊的老眼在看到阮乔那张脸的瞬间,瞳孔骤然缩紧! 像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妖孽! 果然是妖孽! 这通身的气派,这勾魂摄魄的脸! 跟她当年在张府后宅见过的、那些靠美色上位的狐媚子一模一样! 不! 比那些更甚! 这女子……天生就是来祸害人的! 她看着阮乔那副强装镇定却掩不住脆弱的模样,心里非但没有半分怜悯,反而涌起一股强烈的敌意和警惕! 不行! 绝不能让这狐媚子乱了夫人的心神! 她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靠近崔挽。 她家夫人端庄贤淑,岂是这些个狐媚子可比的! 苏莲月身侧, 翠缕扶着自家夫人的手臂,清晰地感觉到夫人在看到阮乔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翠缕的目光飞快地在阮乔脸上扫过,心头也是一震! 好一个……我见犹怜! 尤其是那身水粉深衣,衬得她肌肤胜雪,眉尖若蹙,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怯生生的茫然和无助,最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翠缕的心沉了下去。 她太了解自家夫人了,夫人看似温婉,实则心思敏感。 这阮夫人……绝非善茬! 她这是走夫人的路,让夫人无路可走啊。 她担忧地看向苏莲月,只见夫人脸上依旧挂着温婉得体的浅笑,只是那捏着帕子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一旁的楚红蕖身侧, 彩屏抱着手臂,下巴微扬,原本准备看笑话的轻蔑表情,在看清阮乔容貌的瞬间,彻底僵在了脸上! 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这狐媚子! 长得……长得也太……! 一股强烈的嫉妒和危机感如同毒蛇般猛地窜上心头!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家夫人。 楚红蕖英气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彩屏敏锐地捕捉到夫人抱着手臂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彩屏心里立刻炸了锅! 凭什么?! 一个来历不明的番邦妖女,凭什么长这样?! 她强压下翻涌的酸意和怒火,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哼!装模作样!” 她的声音不大,正好楚红蕖听到了,她眉头一皱,回头瞪了一眼彩屏,彩屏这才老实了不少。 在族老席,几位须发皆白、面容严肃的族老,浑浊的老眼在看到阮乔时,也齐齐闪过一丝惊异! 他们活了大半辈子,见惯了世家闺秀、名门淑媛,却从未见过如此……如此兼具异域风情与江南水韵的绝色! 那肌肤,那五官,那身段……简直不像凡尘中人! 大族老捻着雪白的长须,眼底的惊艳迅速被深沉的忧虑取代。 他微微侧头,对身旁的二族老低语,声音带着凝重:“此女……颜色过盛,恐非吉兆啊……” 他想起了史书上那些因美色误国的君王。 二族老缓缓点头,眉头锁得更紧,忧心忡忡道:“持誉正当壮年,锐意进取。若沉迷此等绝色……”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意思不言而喻。 江东基业初定,强敌环伺,主君若耽于温柔乡,后果不堪设想! 三族老则直接捋着胡子,对着旁边另一位族老低声抱怨:“哼!妖媚惑主!持誉怎可……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看向阮乔的眼神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排斥和警惕。 “吉时到——!”一位穿着深青色长袍、须发皆白的司礼族老,拖着长腔高唱。 那声音震得阮乔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老当益壮啊! 众人敛神,纷纷收回了心思,祠堂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香烟缭绕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司礼族老神情肃穆,展开一卷用明黄绸缎郑重包裹的族谱,小心翼翼地摊开在香案旁一张铺着猩红绒布的紫檀木长案上。 族谱纸张泛着陈旧的黄褐色,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小篆,记录着陆氏一族绵延的血脉与荣光。 另一位族老则取过一支崭新的紫毫笔,饱蘸了浓稠如血的朱砂。 陆沉上前一步,走到长案前。 他拿起那支朱笔,鲜红的朱砂如同凝固的血液,闪烁着刺目的光泽。 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几步外、垂首肃立的阮乔身上。 不一会儿族老低沉有力的声音在寂静的祠堂内清晰地回荡,: “今有浙江府府吴江县良家女阮氏乔娘,年十八,品性温良,自愿入我陆氏为妾。今于宗祠告祖,录入族谱。” 话音落下,陆沉便笔走龙蛇,在族谱上属于他陆沉名下的妾室位置,工整地写下两个朱红大字——阮 乔。 鲜红的字迹,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印入泛黄的族谱纸页! 在密密麻麻的黑色墨字中,这抹朱红显得格外刺眼夺目! 朱笔落定,陆沉放下笔。 司礼族老立刻上前,取过一方崭新的、雪白无瑕的丝绢,走到阮乔面前。 “阮氏乔娘,上前,按指为凭。”赵嬷嬷在一旁低声提醒。 阮乔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 她看着那方雪白的丝绢,如同看着一张等待签署的卖身契; 看着旁边那盒鲜红刺目的印泥,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跳动! 按指印! 在这庄严肃穆的祠堂里,在列祖列宗沉默的牌位注视下,在陆府所有核心人物的见证下! 她即将成为陆沉的妾室。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水混合着岩浆,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她感觉浑身血液都涌向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又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她死死地盯着那抹鲜红,藏在袖中的手剧烈颤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钻心的疼痛! 赵嬷嬷见她僵立不动,眉头微蹙,正要上前催促。 陆沉的目光倏地射了过来! “按!” 阮乔猛地一颤!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愤怒和屈辱。 强迫自己抬起沉重的腿,向前挪了一小步。 她伸出右手,那只手却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司礼族老面无表情,用棉团饱蘸了鲜红的印泥,用力按在她右手大拇指的指腹上! 冰凉的、粘稠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带着令人作呕的滑腻! 见她不动,族老面色有些不满,对着阮乔身后的赵嬷嬷使了个眼色。 赵嬷嬷心领神会,上前将阮乔沾满鲜红印泥的拇指,重重地按在了族谱上,她名字“阮乔”旁边的空白处! 一个清晰无比、带着她体温和所有屈辱的鲜红指印,深深地印在了族谱上! 印在了她的名字旁边! 印在了陆氏宗族的历史里! 那红色如此刺眼,像极了淋漓的鲜血,凝固在泛黄的纸页上,也凝固在了她灵魂的最深处! 阮乔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和无力感,瞬间将她彻底吞噬!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鲜红的指印,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硬生生剥离了身体。 她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中,冷冷地看着下面那个被强行按上指印、如同祭品般献祭在宗祠里的自己。 “礼成——!”司礼族老高唱一声,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 陆沉看着族谱上那个清晰的指印,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满意。 他微微颔首。 赵嬷嬷搀扶住摇摇欲坠的阮乔,低声道:“阮夫人,礼毕,该向主君、主母行礼谢恩了。” 阮乔被赵嬷嬷半搀半架着,对着陆沉和崔挽的方向,深深地、僵硬地福下身去。 裙摆铺散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如同一朵被风雨摧折后、委顿于地的残花。 陆沉的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上停留片刻,眼神淡漠,他微微抬手,声音平淡无波:“起来吧。” 崔挽则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 她声音温和,却也带着不容逾越的疏离与端方:“阮妹妹不必多礼。以后便是自家人了,需谨守本分,好生侍奉主君,和睦姐妹。” 她的目光扫过阮乔发间那支毫不起眼的素银簪,又掠过她惨白如纸的脸,眼底深处无波无澜。 苏莲月站在后面,看着阮乔摇摇欲坠的身形,轻轻叹了口气,用帕子掩了掩唇,对身边的翠缕低语:“瞧着怪可怜的……像朵雨打过的梨花。” 语气带着一丝真切的怜悯,却也有一丝事不关己的疏离。 楚红蕖则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的人听见:“装得倒是挺像那么回事。” 她身后的彩屏立刻跟着撇了撇嘴,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用气声嘟囔:“狐……” 却被楚红蕖冷声打断:“彩屏!” 彩屏一顿,不敢再言语。 哼,狐媚子,就是会装可怜! 阮乔被赵嬷嬷搀扶着直起身。 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 祠堂内香烟缭绕,烛火跳跃,映照着列祖列宗沉默的牌位,也映照着下方一张张或淡漠、或审视、或幸灾乐祸的脸庞。 她站在祠堂中央,心中一片荒凉。 从此,她不再是那个来自异世的孤魂阮乔,她是陆氏宗谱上,朱笔落名、指印为凭的——妾室阮氏。 她不是自己了。 第31章 要是说破了,她要怎么装下去? 腊月廿七的夜幕,如同浸透了浓墨的锦缎,沉沉地覆盖在建康城上空。 陆府深处,白日里宗祠的肃穆与冰冷,被竹露苑内骤然点亮的暖融灯火驱散了几分。 竹露苑今日不同往日。 院门檐角下新挂了两盏精巧的八角琉璃宫灯,灯罩上绘着并蒂莲和双飞燕的图案。 烛火透过琉璃,折射出朦胧而喜庆的光晕,将院中几竿覆雪的翠竹映照得影影绰绰。 回廊下也添了几盏防风红纱灯,暖红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驱散了往日的清冷孤寂。 暖阁的门窗上,新糊了透光性更好的素白窗纱,上面贴着大红的“囍”字剪纸。 虽不及嫡妻婚嫁时的繁复华丽,却也透着几分郑重其事的新意。 门帘也换成了厚实的、绣着缠枝莲纹的猩红锦缎,隔绝了外间的寒气。 暖阁内,更是焕然一新。 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 角落里那盆小炭炉换成了更大、更精致的鎏金铜火盆,里面烧着上好的银霜炭,不见一丝烟气,只散发着融融暖意。 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果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助眠安神的沉水香气。 拔步床的锦帐换成了簇新的、质地厚实的猩红云锦。 上面用金线银线绣着繁复的百子千孙、瓜瓞绵绵图案,在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 床上铺着厚厚的大红锦褥,上面撒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床头一对粗如儿臂的龙凤红烛熊熊燃烧,烛泪滚滚而下,在鎏金烛台上堆积成小山。 临窗的紫檀木圆桌上,铺着猩红桌布,上面摆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壶温在暖套里的、散发着醇厚酒香的合卺酒。 两只小巧的、用红绳系在一起的青玉合卺杯静静搁在托盘里。 整个暖阁被布置得喜气洋洋。 虽不及嫡妻婚仪时的奢华铺张,却也处处透着用心和一份属于“新婚”的、不容忽视的郑重。 今日主子大喜,阿竹和胡医女今日也换了新衣。 阿竹穿着一身簇新的水红袄裙,梳着双丫髻,簪着两朵小小的绒花,圆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气和紧张。 她小跑着进进出出,检查着炭火、茶水、点心,动作麻利。 胡医女则是一身深青色干净整洁的棉袄,外面罩了件半旧的墨绿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根素银簪子。 她将一瓶气味清冽的消肿药膏放在床头小几最顺手的位置,又检查了一遍温着的安神汤药。 她们对陆沉的敬畏依旧深植骨髓,但那份恐惧已转化为一种更深的、属于“家仆”对“家主”的敬重与恪守本分。 阿竹的卖身契在陆沉手里,胡医女的身契也早已被纳入陆府。 她们是陆府的奴婢,伺候好主子是她们的本分,也是她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戌时三刻,沉重的脚步声在回廊上响起,由远及近。 阿竹和胡医女立刻放下手中活计,垂手肃立在暖阁门内两侧,微微躬身。 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开。 陆沉走了进来。 他换下了白日里那身庄重的玄青锦袍,穿着一身质地柔软深绛色暗云纹常服。 腰间松松系着同色镶玉革带,勾勒出精悍的腰身。 乌黑的长发并未束冠,只用一根墨玉簪松松挽在脑后,几缕不羁的发丝垂落额角,褪去了几分白日的冷硬威严,添了几分慵懒随性。 男人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室外的寒气踏入暖阁,带来一股凛冽的气息,瞬间打破了室内暖融甜腻的氛围。 他的目光在焕然一新的暖阁内扫视一圈。 掠过那对燃烧的红烛、猩红的锦帐、撒着“早生贵子”的床褥,最后落在临窗圆桌旁,那个背对着他、静静伫立在水红窗纱前的纤细身影上。 阮乔依旧穿着白日里那身水粉色曲裾深衣。 宽大的衣摆垂落,层层缠绕的衣襟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和优美的背部线条。 一头浓密的栗色卷发被松松挽起,白日里那支素银簪已被取下,发髻间只簪了一朵小巧的、用红绢扎成的并蒂莲花。 烛光透过水红窗纱,在她身上投下朦胧的光晕,侧影温婉沉静,如同一幅精心描绘的仕女图。 陆沉的眼神暗了暗。 他挥手示意阿竹和胡医女退下。 两人如蒙大赦,无声地躬身退出,反手带上了厚重的锦缎门帘。 暖阁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红烛跳跃,光影在猩红锦帐上投下摇曳的、暧昧的图案。 空气中果香、沉水香与合卺酒的醇厚气息交织在一起,酝酿出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无声的张力。 陆沉迈步,走向窗边。 脚步声沉稳,一步,一步,清晰地踏在阮乔紧绷的神经上。 她依旧背对着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藏在宽大水袖下的手,悄然攥紧。 算了。 又不是第一次了,流程她很熟。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演好今晚这场戏,是她计划的第一步。 她缓缓转过身。 烛光下,她的脸庞被水红窗纱映照得格外柔和。 脂粉早已洗净,露出莹白如玉的肌肤,白日里那点樱粉胭脂褪去,唇色是自然的嫣红,如同初绽的桃花瓣。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烛火映照下清澈见底,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新嫁娘的羞涩和怯意,长睫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 陆沉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他低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近乎贪婪的占有欲。 红烛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之间无声流动的、带着滚烫温度的气息。 暧昧的氛围让人免不得心猿意马。 “阿乔。”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亲昵。 这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如此清晰地唤她的名字。 阮乔的心猛地一跳! 狗男人声音还怪好听的。 陆沉的声音低沉磁性,如同上好的丝绒摩擦过耳膜,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魔力。 阮乔强压下心头那点异样的悸动,微微垂下眼睑,避开他过于灼热的目光。 她学着阿竹教她的样子,屈膝福了一福,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恰到好处的温顺:“主君。” 这声“主君”和那低眉顺眼的姿态,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陆沉眼底压抑的火焰! 他喜欢她这副驯服的模样! 喜欢她在他面前展现的、独属于他的温顺! 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 他身上那股特有凛冽气息的味道,强势地侵入她的感官。 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滚烫的指尖,轻轻拂过她微凉的脸颊。 阮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甚至微微偏头,让自己的脸颊更贴合他掌心的温度,如同温顺的猫儿。 长睫依旧低垂,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抗拒。 “今日……”陆沉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玩味。 他的指尖顺着她光滑的脸颊滑下,停留在她小巧圆润的下颌上,微微抬起她的脸,迫使她迎上他深不见底的黑眸,“委屈你了?” 被他突然这么一问,阮乔险些绷不住了。 他这不是废话嘛! 那个女人被迫当了人妾室还满心欢喜的? 饶是他位高权重又如何? 她又不是这个时代的女性! 她有她的尊严和骄傲! 当然,这些话她不敢当着陆沉的面说。 要是说破了,她要怎么装下去? 第32章 花烛夜,绝望的沉沦 阮乔没有说话,她撇开目光。 陆沉不满她的态度,“看着孤,回答。” 脸被他捏得有些疼,阮乔不得不将视线放在陆沉脸上。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了她强装的温顺,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祠堂里的指印,族谱上的朱红名字…… 都是他亲手打下的烙印。 他需要确认,这烙印是否已深入骨髓。 阮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清晰地看到他眼底那丝冰冷的审视和掌控欲。 她不能露怯! 不能让他看出丝毫破绽!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温顺。 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不……不委屈……谢主君……给妾身名分……” 她微微侧头,脸颊在他掌心轻轻蹭了一下,如同寻求庇护的幼兽。 这个带着讨好意味的动作,让陆沉甚是满意! 一股强烈的征服欲和占有欲的热流猛地窜起! 他不再满足于这浅尝辄止的触碰! 他猛地俯身! 滚烫的唇狠狠碾上她微凉的唇瓣! “唔……”阮乔猝不及防,短促的呜咽被堵在喉咙深处! 巨大的冲击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突然就发起情来了? 她的身体本能地想要向后缩,却被陆沉另一只手臂猛地揽住纤细的腰肢。 然后死死禁锢在怀里! ……力道很大…… 几乎要将她揉碎! 他的吻如同狂风暴雨,带着上位者的掌控和掠夺! 滚烫的手掌带着薄茧, 隔着……删删删, 在她单薄的脊背上……。 所过之处,激起一阵阵战栗和刺痛! 另一只手则探入她宽大的袖袍,揉捏着她的手腕。 野蛮至极。 阮乔被迫承受着这近乎窒息的掠夺。 她死死咬着牙,将所有的恶心和不适都压在心底。 脑海里努力回忆着与胡医女的对话: “小夫人,男人要靠哄着,尤其是在塌上!” “哦?怎么个哄法,不妨展开来说说。” “……不能一味地默默承受,要学会适当的欲拒还迎,这样你才能少遭些罪。 主君跟蛮牛似的,哪次不得折腾个大半夜?您这身板怎么受得了!” 阮乔红了脸,问,“那,怎么个欲拒还迎法?” 胡医女瞬间来了精神,“您附耳过来,老身说与您听。” …… 想到胡医女说这些话时一本正经的表情,阮乔不由得脸红了。 深深看了一眼胡医女,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阮乔只能感慨,论起房事来,还是古人玩得花。 比不过。 真的比不过。 原来保守的竟是她! 她学着胡医女教她的那些手段,放松了身体,扬起脖子,主动攀上了陆沉的脖子。 她的笨拙回应,瞬间让陆沉眼底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猛地将她打横抱起! “啊!”阮乔短促的惊呼被淹没在他滚烫的胸膛里! 天旋地转间,她被重重地抛在铺着大红锦褥、撒满“早生贵子”的拔步床上! 身体陷入柔软的被褥,红枣花生硌得她生疼! 未等她有任何反应,陆沉沉重的身躯便压了下来。 将她……在柔软的锦褥和他滚烫的胸膛之间! 可怕至极! 阮乔觉得陆沉恨不得要吃了她! 猩红的锦帐被猛地扯落! 厚重的帐幔瞬间将拔步床内狭小的空间完全笼罩! 烛光被隔绝在外,帐内陷入一片朦胧的昏暗! 只有帐外龙凤红烛跳跃的光芒,透过猩红云锦的缝隙,在帐内投下暧昧摇曳的光影! “嗤啦——!” 布帛撕裂的脆响骤然响起! 层层缠绕的衣襟瞬间被……地撕开! 露出里面素白色的中单和一小片细腻如瓷的肌肤! 冰凉的空气骤然侵袭! 阮乔的身体猛地一僵! 巨大的羞耻感让她瞬间爆发出的……。 非但没有阻止陆沉的动作, 反而激起了他更深的暴戾和兴奋! 他喜欢她这种带着恐惧…… 和抗拒的真实反应! 这比她的顺从更能点燃他心底那头名为“征服”的凶兽! “乖一点!”他低吼一声,滚烫的唇再次狠狠堵住她的嘴! 攫住她手腕的手力道更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让她痛得眼泪瞬间涌出! “……………………”破碎的呜咽从她被堵住的唇齿间溢出。 娇美的脸带着……泪水和巨大……的痛苦! 陆沉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反而更加暴烈! 删删删…… 他滚烫的唇顺着她纤细的脖颈一路向下,……, 留下一个个清晰的…… 删删删 粗糙的手指…… 她身上所有碍事的衣……! 摇…… 晃…… 晃的 …… 阮乔感觉自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头晕得很。 沉浮间,她早已将胡医女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屈辱的泪水汹涌滑落,浸湿了散乱的鬓发和身下猩红的锦褥。 她死死咬着下唇,将所有的哭喊都咽回肚子里,只在心里疯狂咒骂: 死男人! 畜生! 禽兽! 牲口! 去死吧! 说出口的话却是软糯的求饶,她哭着,“,删……你…… 删删删。” 她快要疯了,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被褥,险些……不住了。 艹 ……! 陆沉哪里会听她的,只恨不能再 ……些。 “……你……删删删……”,阮乔终于彻底放弃了徒劳的抵抗。 她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她绵软无力的样子却奇异地更加刺激了陆沉! 喜欢看她在他 ……失去所有力气, 只能任他予取予求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 狂……骤雨般的……终于停歇了。 陆沉依旧压着她,粗重的喘息喷在她汗湿冰冷的颈侧。 不一会儿,他抱着她一起侧躺着。 平息了片刻,陆沉微微撑起身子,深不见底的黑眸俯视着身旁的人。 阮乔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 瘫软在凌乱不堪…… 沾满泪痕…… 长发散乱,黏在汗湿的脸颊和颈侧。 身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 淤痕和…… 咬出的红印。 眼睛红肿,嘴唇也是肿的。 看起来可怜极了。 陆沉伸出手指,带着一种事后的慵懒,拂过她红肿的唇瓣和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啧,”他喉间滚出一声满足喟叹的轻哼。 指腹恶意地按了按她颈侧一处新鲜的淤痕。 看着她白皙肌肤上瞬间加深的印记,眼底掠过一丝近乎残忍的兴味。 “哭什么?孤疼你,你还不乐意?” 这是疼吗,这是要弄死她啊! 阮乔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焦距。 她缓缓转动眼珠,看向上方那张在血色光影下半明半暗、俊美地脸。 呸! 恶魔! 不要脸! 所有的恐惧、屈辱、愤怒在这一刻爆发了! 妈的! 她忍不下去了! 她猛地抬起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帐内骤然响起! 陆沉的脸被她打得微微偏了一下! 动作顿住! 阮乔浑身脱力,手臂软软地垂落下去。 她瞪着他,声音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恨意:“滚……滚开……畜生……禽兽不如的东西……我……我恨你……” 她骂得断断续续,声音嘶哑破碎。 字字清晰,带着深入骨髓的憎恶和绝望! 她怎么就这么倒霉? 碰到了这么个狗东西! 陆沉猛地转过头! 还有力气打人? 那就说明是他不够努力! 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攫住她那双盛满恨意和泪水的眼睛! 呵! 装不下去了? 总算是暴露本性了! 这样的她,让他更想欺负了。 “恨孤?”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和兴奋! 他俯下身, 滚烫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 滚烫的气息喷在她敏感的肌肤上,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她的耳膜: “恨就对了!” “孤就喜欢……看你恨孤,却又不得不……在孤……删……欢的模样!” 话音未落,他滚烫的唇再次带着 ……的力量…… 压下! 还来? 阮乔后悔了,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不不不,小女子,能伸能屈! 她赶忙求饶,哭得梨花带雨,“我……我错了,主君,我再也不敢了……下次,下次行不行?” “晚了!” 新一轮的征伐将阮乔的声音彻底淹没。 ……再次…… 删删删…… 帐外,那对龙凤红烛燃烧得更加炽烈。 烛泪如同血泪般滚滚而下,在鎏金烛台上堆积成山。 ……在黑夜里久久不能停歇。 (原谅这面目全非的文字吧,我真的尽力了……) 第33章 怎么又哭了? 腊月廿八,小年清晨。 建康城在薄雪覆盖下醒来,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燃放后的硝烟味和蒸煮年糕的甜香。 陆府各处已开始洒扫除尘,悬挂桃符,年节的喧嚣隔着重重院落,隐隐传入竹露苑深处。 竹露苑内,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寂静里。 院中那几竿翠竹枝头的积雪在晨光中泛着微光,檐角下那对绘着并蒂莲的琉璃宫灯烛火早已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琉璃罩。 暖阁厚重的猩红锦缎门帘垂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内外。 暖阁外间,阿竹和胡医女早已起身,却不敢靠近内室门口半步。 阿竹端着一盆兑了香露的温水,僵立在距离内室门帘几步远的地方,脚尖不安地蹭着地面。 昨夜……那动静…… 她被迫在门外廊下守了大半宿! 暖阁隔音虽好,但主君低沉压抑的喘息、锦帐剧烈摇晃的吱呀声,还有…… 还有阮夫人断断续续、压抑不住的破碎哭腔和呜咽…… 总之室内的一切声音,都让她面红耳赤,心跳如擂鼓! 好几次她都以为阮夫人要哭得背过气去了! 她偷偷瞥了一眼旁边同样肃立的胡医女,见她面色如常,心里更是羞窘难当。 胡阿姊……她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胡医女当然没有反应,她已经麻木了,甚至有些恨铁不成钢。 看来她的话,阮夫人是一点都没有听进去。 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眼神平静地看着内室紧闭的门帘,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嘴角,泄露了她心底的不赞同。 主君……未免也太不收敛了! 昨夜几乎闹腾了一夜,竟一次水都未传唤! 阮夫人那身子骨…… 胡医女想起昨夜临睡前放在床头小几上的那瓶消肿药膏,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可怜啊……幸好她早有准备。 只是……这般折腾,怕是又要好生将养几日了。 暖阁内,拔步床的猩红锦帐依旧低垂,将帐内空间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暖红光影里。 空气中的暧昧气息尚未散绝,混着腥甜味道。 龙凤红烛早已燃尽,只在鎏金烛台上堆积起两座凝固的、如同小山般的暗红烛泪。 晨光透过猩红云锦帐幔的缝隙,在帐内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束,映照着凌乱不堪的床褥。 陆沉缓缓睁开眼。 意识从深沉的睡眠中浮起,他习惯性地想翻身坐起,却感觉到臂弯里带着温软触感的重量。 他微微侧头。 阮乔蜷缩在他怀里,脸埋在他颈窝处,只露出小半张脸和散乱铺陈在他胸膛上的浓密栗色卷发。 她睡得极沉,呼吸轻浅均匀,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微微颤动着。 莹白如玉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眼尾泛着红肿,唇瓣微微肿起,带着被蹂躏过的嫣红。 陆沉的目光落在她裸露在锦被外的圆润肩头上。 细腻如瓷的肌肤上,布满了深深浅浅、触目惊心的痕迹。 青紫的指痕、吮咬出的红印、甚至还有几道被指甲划破的细小血痂…… 如同雪地上被肆意践踏后留下的狼藉印记,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暴风骤雨般的掠夺。 昨夜,战况激烈。 被子下,两人肌肤相贴,未着寸缕。 她柔软的身体曲线紧密地贴合着他精悍的身躯,温热的体温透过相贴的肌肤传递过来。 阮乔这副被狠狠宠爱过、破碎又温顺的模样,瞬间撞入陆沉眼底! 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软的依赖感。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占有欲和满足感的燥热,如同电流般猛地窜过他的四肢百骸! 他清晰地感觉到下腹再次绷紧! 从此君王不早朝。 这阮氏……着实貌美! 陆沉喉结滚动了一下,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起幽暗的火焰。 他忍不住收紧手臂,将她温软的身体更紧地拥入怀中。 粗糙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亵玩的意味,轻轻摩挲着她肩头那处最深的淤痕。 “唔,别动……” 睡梦中的阮乔似乎感觉到了不适,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发出一声细弱含糊的嘤咛。 她无意识地在他怀里蹭了蹭,想要避开那扰人清梦的触碰。 这小猫撒娇般的动作,非但没有让陆沉停下,反而引得他更加欲罢不能了。 这妖精!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碾上她微肿的唇瓣! “唔……!”阮乔猝不及防,从深沉的睡梦中被强行惊醒! 窒息感和唇上熟悉的、带着侵略性的滚烫触感让她瞬间回忆起昨夜那场不堪承受的噩梦! 巨大的恐惧和抗拒让她猛地挣扎起来! 双手下意识地抵住他滚烫坚实的胸膛,试图推开他! “放开……唔……”破碎的抗拒声被堵在喉咙深处! 陆沉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将她禁锢得更紧! 他滚烫的舌强势地撬开她的齿关,在她口中肆意扫荡,汲取着她清甜的气息和那点微弱的反抗! “唔……不……”阮乔的挣扎在陆沉绝对的力量压制下显得徒劳而可笑。 她感觉肺里的空气都要被榨干,窒息感和巨大的屈辱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眼角滑落,没入散乱的鬓发。 这男人是泰迪转世吗? 一天到晚只会发情!!! “怎么又哭了?”陆沉终于松开她的唇,滚烫的呼吸喷在她敏感的耳廓和颈侧。 他看着她泪眼朦胧、脸颊潮红、大口喘息的模样,眼底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 粗糙的手指顺着她光滑的脊背向下滑去…… 阮乔的牙齿都准备好了,她要咬死这个狗男人! “主公……”就在这时,外间传来陈武的声音,“辰时三刻了……” 阿竹偷偷看了一眼满脸为难的陈武,心里想着,陈武大哥也是出息了。 陈武心里直打鼓,他也不想的! 坏了主公的兴致,还能让他好过? 只是主公再不起来,外书房那帮谋士们该有话说了。 陆沉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眼底翻涌的欲火瞬间恢复了惯常的冰冷沉凝。 辰时三刻? 他竟睡到了这个时辰? 这在以往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他微微蹙眉,心头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 啧,昨夜…… 确实放纵了些。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依旧在微微颤抖、泪眼婆娑、如同惊弓之鸟般的阮乔。 这副破碎不堪的模样,虽然依旧勾人,却也让他失去了继续的兴致。 女人,还不足以让他放下正事。 他松开钳制她的手,利落地翻身坐起。 锦被滑落,露出他精悍结实的上身,肌肉线条流畅分明,带着力量的美感。 他看也没看床榻上蜷缩成一团的阮乔,径直掀开锦帐,下了拔步床。 帐外骤然涌入的光线让阮乔不适地眯起了眼,她下意识地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锦被里。 只露出一双红肿的、带着惊惧泪水的眼睛,警惕又茫然地看着那个高大挺拔的背影。 陆沉走到衣架旁,拿起昨夜随意搭在上面的深绛色常服,动作利落地穿上。 他系好腰带,整理着袖口,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效率。 晨光透过窗棂,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俊美无俦,却也冷硬如石雕。 他穿戴整齐,转身,目光终于落回拔步床上。 阮乔依旧蜷缩在锦被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带着惊惧和戒备的眼睛,像一只被猎人吓破了胆的小兽。 那副模样,让他心头厌烦更甚了。 陆沉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被这女子绊住脚了。 尤其是当她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时,他的心像是被猫挠了一样,痒得很。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转身,冷声道:“你好生歇着吧。”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大步走向门口,一把掀开厚重的猩红锦缎门帘! “吱呀——” 门帘掀开,刺目的晨光和微冷的空气瞬间涌入暖阁。 阿竹和胡医女肃立在门外,看到陆沉出来,连忙躬身行礼:“主君。” 陆沉的目光在阿竹那张依旧泛着红晕的圆脸和胡医女平静无波的脸上扫过,只沉声道:“伺候好她。” 声音冷硬,听不出情绪。 “喏。”两人齐声应道。 陆沉不再多言,裹挟着一身凛冽的气息,大步流星地穿过回廊,消失在竹露苑的院门之外。 陈武紧跟其后。 暖阁内,随着陆沉的离去,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骤然消散。 阿竹和胡医女这才敢直起身。 阿竹偷偷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脸上红晕未褪。 胡医女则立刻端起温水盆,对阿竹低声道:“快进去看看夫人。” 两人掀开门帘走进暖阁。 帐内,阮乔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 锦被下,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听到脚步声,她猛地将头埋进锦被深处,像一只受惊的鸵鸟。 阿竹看着凌乱不堪的床褥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暧昧气息,再看到自家夫人被彻底摧残过的模样,眼圈瞬间红了。 主君真让人讨厌! 她强忍着眼泪,快步走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腔和小心翼翼:“夫人……您……您还好吗?奴婢伺候您梳洗……” 胡医女则默不作声地走到床头小几旁,拿起那瓶早已备好的消肿药膏。 她看着锦被下那微微颤抖的一团,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深切的怜悯。 她轻轻叹了口气,拧开药膏的瓷盖,一股清冽的药香弥漫开来。 晨光透过窗棂,在暖阁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第34章 主君亲题,竹露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竹露苑迎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一大早,陆沉才离开不久,府中大管事陆丰便领着十来个精壮仆役来了。 众人抬着崭新的楠木门楣、廊柱替换件,踏着未化尽的薄雪来到苑门前。 管事亲自上前,将往日“竹露苑”木匾小心取下,换上了一块打磨得光滑如镜的乌木匾额。 上书——“竹露院”。 三个遒劲墨字的新匾额——字迹正是主君陆沉亲笔。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苑”,多为客居闲庭或外室居所之称,含糊不清。 而“院”,则是清清楚楚,名正言顺的内宅居所规格。 其背后蕴含的抬举与确认,胜过千言万语。 竹露院的阮夫人最得主君宠爱。 其他夫人们自是有所耳闻。 西跨院,红蕖院内。 炭盆烧得暖融。 楚红蕖正对镜梳妆,手中把玩着一支适合骑射佩戴的赤金小凤簪。 彩屏一边灵巧地替她挽发,一边快言快语道:“夫人,奴婢也是方才去马房那边听说的!竹露‘苑’真改成‘院’了! 还是主君亲笔写的匾额,一大早就在换廊柱呢!” 彩屏哼了一声,将簪子往发髻里用力一插,“‘苑’改‘院’,主君对那狐媚子还真是不一般呢!” “不过,”她眼珠一转,撇撇嘴,“生得再好看也就是个没根基的。 院子还在犄角旮旯里,离主院隔着十八道弯! 哼,动静再大,也就是个……” 她没说出更难听的话,只是脸上的羡慕与不平确实怎么也掩饰不了。 “你啊”,楚红蕖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英气的眉毛一挑,顺手拿起桌上的缠丝马鞭: “改个名罢了。主君乐意抬举,那是她的本事。走,趁园子里雪还没化干净,跑两圈透透气去!” 楚红蕖虽然面上不显,但心底那股子被隐隐比下去的微妙的不服气,激得她只想纵马疾驰。 这样才能将心中那点躁意甩在寒风里。 她才不要争风吃醋呢! 男人的宠爱,谁知道有几分真假! 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去跑马来得痛快。 她利落起身,“走,咱们去跑两圈。” 她不吃醋,有的是人吃醋。 同样位于西跨院的藕香榭,暖阁内弥漫着清雅的果香。 苏莲月身披一件玉色丝绒斗篷,坐在窗边铺着银狐裘的美人靠上,指尖正捻着一小块晶莹的水晶糕。 翠缕轻手轻脚地将竹露院挂牌修葺的消息低声禀上。 苏莲月拈着糕点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优雅地将糕点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待咽下,她方才执起手边的温茶,轻轻撇了撇浮沫。 眼波流转,投向窗外一株覆雪的腊梅: “哦?‘苑’改‘院’了?主君有心了。 阮妹妹那般品貌,是该有个妥帖的安置。 那地方一向冷清,拾掇拾掇也好,冬日里住着暖和些。” 语气里满是善解人意的体贴,听不出丝毫妒意。 她放下茶盏,指尖抚过斗篷上细软的绒边,沉吟片刻,温声道: “我记着库里还有好些上回娘家送来的君山银针?分出些上好的来。 再备上那罐顶好的糖渍桂花。 翠缕,稍后你替我送去竹露院,算是我这做姐姐的一点心意,贺一贺她。” 礼物贵在精致合礼,既全了体面,也恪守了应有的距离。 这份圆融,是刻在苏莲月骨子里的本能。 与人为善,不轻易交恶。 更何况,她看得分明,主君对那女子,是宠,不是爱! 这份荣宠,曾经的她和红蕖都有过。 清梧院主屋西厢的书房内,地龙烧得暖融如春,隔绝了窗外残雪的寒意。 雕花窗棂透进清冷的晨光,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投下细长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松烟墨的沉凝气息和书卷特有的陈旧纸香。 崔挽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 她穿着一身家常的深紫色素面暗云纹锦袄,外罩一件同色银狐裘镶边半臂。 墨发一丝不苟地绾成端庄的圆髻,只簪一支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扁方簪。 虽年纪不大,却光华内敛,气度不凡。 她正凝神批阅着年前最后一批府库账册,执笔的手腕沉稳有力,朱笔在纸页上划过,留下一个个清晰锋锐的批注。 钱嬷嬷侍立在书案侧后方阴影里,低眉垂目。 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浑浊的老眼半阖着,仿佛入定。 书房门被推开一条缝,赵嬷嬷的身影悄然出现。 她对着钱嬷嬷的方向,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凝重和探询。 钱嬷嬷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归于沉寂。 她并未立刻动作,只是将目光投向书案后那个沉静如水的背影。 此时的崔挽正提笔悬腕,朱砂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账册某行条目上方,似乎正在斟酌。 她的侧脸在晨光中轮廓分明,沉静无波,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端凝。 赵嬷嬷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在距离书案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躬身垂首,声音压得极低, “夫人,方才外院管事来报。主君……亲笔题了‘竹露院’的新匾,今晨已命人更换了东跨院那处的门楣廊柱。 匾额用的是上好的乌沉木,字迹……是主君亲笔。” 话音落下,书房内一片死寂。 崔挽执笔的手腕悬停在半空。 饱蘸朱砂的笔尖,凝滞在账册纸页上方,悬而未滴。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晨光透过窗棂,清晰地映照出笔尖那一点浓稠欲滴的鲜红。 崔挽握着笔杆,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纤长手指。 钱嬷嬷浑浊的老眼骤然抬起! 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眼底深处压抑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又是那个番邦妖女! 主君竟为她亲笔题匾! 还大动干戈更换门庭! 这简直……这简直是将那狐媚子捧到了天上! 置夫人这堂堂正室于何地?! 一股混杂着心疼、愤怒和不甘的浊气猛地冲上她的胸口! 她几乎要忍不住开口! “那个……” “嬷嬷——”崔挽打断了钱嬷嬷的话。 悬停的笔尖,只凝滞了短短一息,随即稳稳落下。 账册上那条待勾画的条目旁,批下了一个利落锋锐、力透纸背的“阅”字! 墨迹饱满,朱砂鲜红。 她的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账册上,沉静的侧脸,眉目舒展,神情专注。 钱嬷嬷看着崔挽平静无波的侧脸,心头那股滔天的怒火瞬间熄灭,只余下冰冷的刺痛和心疼! 夫人……夫人她心里该有多苦! 可面上却要维持着这份无懈可击的端庄! “是。她死死咬着牙,将冲到喉咙口的愤懑硬生生咽了回去。 浑浊的老眼里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水光,随即又迅速隐去,只剩下更深的沉郁。 赵嬷嬷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她不敢再多言,只躬身更低了些。 崔挽继续翻阅下一页账册。 她的指尖拂过纸页边缘,目光始终落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 钱嬷嬷看着崔挽这副模样,心头如同被钝刀子反复切割。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浑浊的老眼转向赵嬷嬷,使了个极其严厉的眼色——示意她噤声,退下! 赵嬷嬷如蒙大赦,连忙躬身,无声地倒退着离开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沙响和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钱嬷嬷看着崔挽一笔一划批阅账册的样子,心头顿时酸涩难言。 这份沉静,是夫人用多少年的隐忍和委屈换来的? 她替夫人不值! 替夫人心疼! 可她却也无能为力! 不知过了多久,崔挽终于批阅完最后一页账册。 她放下朱笔,拿起一旁的温茶,轻轻撇了撇浮沫,抿了一口。 她放下茶盏,目光并未抬起,只淡淡开口:“赵嬷嬷方才说……竹露‘苑’改‘院’了?” 钱嬷嬷心头猛地一紧! 她连忙上前半步,垂首应道:“是,夫人。主君亲笔题了匾额,今晨已更换妥当。” “嗯。”崔挽轻轻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盏边缘。 目光落在窗棂透进的一缕晨光上,她的声音依旧平淡,“‘苑’字确实轻浮了些。改‘院’……也好。名正则言顺。” 她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主君有心了。” 钱嬷嬷听着这平静无波的话,心头那股酸涩更甚! 她忍不住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和不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的好夫人!您……您就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主君他……他为了那个来历不明的番邦女子,又是亲笔题匾,又是大动土木! 这……这分明是抬举她! 打您的脸啊!老奴……老奴替您不值!” 她终究是没忍住,将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 崔挽缓缓抬起眼睑。 看着钱嬷嬷布满皱纹的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愤怒和心疼,崔挽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弧度极淡,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悲悯的意味。 她知道钱嬷嬷的心思,可这不是在清河崔氏,是在江东陆氏。 她是崔氏女,也是陆氏妻! “嬷嬷,”她的声音带着主母的威仪,“慎言。” 钱嬷嬷她猛地一颤,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连忙低下头,声音哽咽:“老奴……老奴失言!请夫人责罚!” 崔挽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缕晨光,声音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脸面?值不值?” 她顿了顿,指尖在温热的茶盏上轻轻划过,“我是清河崔氏的女儿,是这陆府名正言顺的主母。 我的脸面,不在一个院名,也不在主君抬举了谁。 我的脸面,在这清梧院的一砖一瓦,在这府库账册的一厘一毫,在这后宅上下数百口人的衣食住行、规矩体统之上。”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世家贵女的骄傲与底气: “主君抬举谁,是他的事。只要不乱了规矩,不损了陆氏门楣,不碍着我打理这后宅,那便……随他去。” 她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至于那阮氏……既已抬了名分,便是府里的正经如夫人。该有的体面,不能少。” 她放下茶盏,目光转向钱嬷嬷,语气恢复了一贯的端凝: “去库房,将那几匹新得的、颜色鲜亮些的吴绫和蜀锦挑出来。 再配上一套赤金嵌珠的头面,样式……不要太张扬,雅致些的。午后,你亲自送去竹露院。” 她顿了顿,补充道,“就说……是我贺她新居落成、名分落定的一点心意。让她……好生将养着。” “夫人!” 钱嬷嬷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解和痛心! 还要送礼?! 夫人这气度…… 未免也太…… 崔挽的目光平静地迎上钱嬷嬷的视线,到底叹了口气:“嬷嬷,按我说的做吧。记住,你是清梧院的人。你的言行,代表的是我的脸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钱嬷嬷怎么会不明白。 夫人不是不在意,而是……不屑。 不屑于与一个以色侍人的妾室争一时长短。 夫人要维护的,是清河崔氏的体统,是陆府主母的尊严。 这份尊严,不需要靠打压一个妾室来彰显,而是体现在这无处不在的、无可挑剔的端方与掌控之中。 她重重地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是,老奴……遵命。” 她佝偻着背,脚步沉重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崔挽一人,对着窗外那缕清冷的晨光,静默无言。 第35章 除夕,陌生时空的第一个新年 腊月三十,除夕。 清梧院主堂——栖霞堂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巨大的厅堂挑高数丈,雕梁画栋,气势恢宏。 三十六盏琉璃八角宫灯悬挂于绘满祥云仙鹤的藻井之下。 每盏宫灯内置六臂烛台,拇指粗的红烛噼啪燃烧,将室内照得纤毫毕现。 暖融光明,驱散了岁末所有的寒意。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沉水香,腊梅冷香与珍馐佳肴升腾的温热香气。 正堂上首,摆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蟠龙戏珠纹嵌大理石面长案。 陆沉端坐于主位。 他已换下平日的常服,穿着一身庄重华贵的玄青色云锦亲王常服。 他虽未正式称王,但江东霸主之位已然等同诸侯王。 袍服上用金线银线绣着繁复的日月山海和狻猊纹样,肩披墨色玄狐裘大氅,腰间束着玉带,更显身形挺拔,气势迫人。 他面容沉凝,深邃的眼眸在通明的灯火下显得格外锐利,如同栖息在云端俯瞰众生的鹰隼。 年节欢庆的氛围似乎并未沾染他分毫,周身依旧萦绕着那股属于权力顶峰的、深不可测的孤寒。 崔挽端坐于陆沉左下手的主母之位。 她身着一身品阶仅次于正红的深紫色织金凤凰牡丹纹亲王正妃礼服,外罩银狐裘镶边披风。 墨发盘成极其繁复隆重的朝云近香髻,发间簪着象征主母身份的赤金点翠嵌红宝凤凰步摇,垂下的流苏长及肩头,随着她微微的动作轻颤摇曳。 她容颜沉静,姿仪端华,眉眼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通身的气度雍容华贵,完美地诠释着江东第一女主人的身份。 长案左右两侧稍下方的位置,则并排摆放着三张稍小的紫檀木嵌理石面长几案。 苏莲月居左首下位,穿着一身娇嫩不失庄重的鹅黄色缠枝莲纹贡缎袄裙,外罩一件同色系、滚着白色银鼠毛边的云锦坎肩。 发髻挽成雅致的随云髻,簪着几支点翠嵌珠小钗和一支温润的羊脂白玉簪。 她垂眸端坐,姿态温婉娴静,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如同春日枝头一朵安静绽放的玉兰。 在她身侧后方,贴身丫鬟翠缕低眉顺眼地侍立着。 楚红蕖居右首下位,则是一身鲜艳的石榴红遍地金牡丹骑马装改良而成的礼服,比寻常女子礼服更显利落,外罩挡风的火狐裘短褂,英姿飒爽。 她的发髻亦不繁复,只挽了个大气的高髻,簪了一支赤金嵌红宝的凤尾簪,整个人如同冰雪地里怒放的红梅,带着勃勃生机和掩不住的锐气。 彩屏一身喜庆的水红袄裙,站在她身后,圆脸上难掩兴奋,却也努力板正姿态。 而今晚,栖霞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聚焦在了紧挨着右侧苏莲月席位的,最末端的一张新添置的紫檀木几案之后的身影上。 阮乔端坐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天水碧色云锦曲裾深衣。 这颜色清雅素淡,在一众华服中并不抢眼,却无比衬托她骨子里那份剔透清灵的气质。 衣料光滑如水,触手生温。 衣襟、袖口与下摆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繁复却含蓄的缠枝忍冬花纹,在灯烛光下流转着细腻的光泽。 层层缠绕的衣襟将她纤细的腰肢勾勒得玲珑有致,宽大的下摆垂落在地,仪态端庄。 一头浓密如海藻的栗色卷发被精心挽成了一个略显繁复的朝天髻,既不会僭越主母的隆重,又比侧室苏、楚二女稍显特别。 真正夺走所有人目光的,是她发髻间唯一的饰物—— 一支栩栩如生、由整块上等和田白玉精雕而成的银杏叶发簪。 玉质温润无瑕,莹白如脂。 簪头是几片层叠绽放的、极其纤薄几近透明的银杏叶,最小的叶尖甚至薄如蝉翼,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而舞。 叶脉被雕琢得清晰无比,在烛火下泛着柔润内敛的光晕。 独特的卷发、白璧无瑕的肌肤,配上这支巧夺天工、清雅脱俗的玉簪。 阮乔如同晨曦薄雾中凝露的新叶,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纯美与异域情调,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这发簪是陆沉亲自下令命府中的工匠,连夜赶制而成! 它所代表的恩宠与特别,不言而喻! 阮乔安静地坐在那里。 脸上敷着淡淡的脂粉,唇点嫣红,恰到好处地掩去了昨日承欢的倦色。 她没有刻意抬头迎视任何目光,只微垂着眼帘,长睫如同蝶翼般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 她的仪态是胡医女和阿竹连日紧急教导的,虽说不如那些贵女,却也是不差的。 她将“得宠又谨慎小心”、“貌美却根基浅薄”、“柔弱需依附主君”的姿态,演得恰到好处。 一道道珍馐如同流水般端上各桌。 清蒸鲥鱼只取鱼腹最肥美的一段, 烤鹿肉滋滋作响散发着诱人的焦香, 水晶蟹粉狮子头玲珑剔透, 玉髓羹清澈见底漂浮着鸽子蛋…… 色香味俱是顶级,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崔挽唇角含着无可挑剔的淡笑,仪态万方地执着玉箸,动作优雅地为陆沉布了几筷他平日偏好的素酿豆腐和松茸鸡汤里的嫩笋尖,柔声道:“主君操劳一年,今夜当尽享佳肴。” 陆沉微微颔首,“夫人有心了。” 他端起手边的龙泉窑梅子青釉酒盏,浅啜了一口陈年花雕。 目光扫过满座,最终落在阮乔身上时,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满意神色。 楚红蕖正兴致勃勃地用银匕叉起一块炙烤得金黄焦脆的鹿肋排,对着身旁的彩屏低声笑道:“这火候,比上次猎来的野鹿还好!” 她的声音爽朗,带着兴奋。 抬眼间看到了对面安静得几乎被忽略的阮乔,楚红蕖的目光瞬间被那支白玉银杏簪吸引。 英气的眉头下意识地挑了挑,旋即又大大咧咧地啃了一口鹿肉,嘟囔道:“好看是好看……啧啧,就是太素淡了些,不够鲜亮!” 语气里是坦率的评价和一点难以理解的挑剔,倒没有多少恶意。 彩屏在她身后用力点头表示赞同,小声附和:“就是!还没夫人您簪子上的红宝打眼呢!” 苏莲月却是在崔挽放下玉箸的间隙,温婉地看向阮乔的方向。 她执起自己面前的甜白瓷碗,示意侍女盛了一碗色泽温润、散发着清甜香气的小吊梨汤。 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清晰地飘了过去:“阮妹妹。看妹妹脸色还略有些倦怠,想是尚未完全习惯建康的冬寒。 这是京中做法的小吊梨汤,最是润肺滋阴,正适合时气燥冷,妹妹尝尝?” 她身边的大丫鬟翠缕立刻会意,端着一个青瓷盖碗莲步轻移,恭敬地放到了阮乔的几案上。 “阮夫人请慢用。” “多谢。”阮乔受宠若惊地抬起头,似乎没料到苏夫人会特意与她说话。 她连忙放下银箸,双手有些局促地接过盖碗,学着记忆里的姿势,微微屈身,用胡医女教的、尚有些生疏的话语回道:“谢……谢姐姐……关怀。” 声音细软,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柔软腔调,眼波流转间透出真诚的感激。 “妹妹客气了。以后姐妹相处,时日还长。” 苏莲月莞尔一笑,目光柔和地在她脸上一转,轻轻带过那支簪子,便温婉地收回了视线。 “好了,都自家人,无需拘礼了。今日除夕,尽兴便是。” 陆沉低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互动。 他执起酒盏,示意众人共饮。 一时间,栖霞堂内觥筹交错,银箸玉盏轻碰之声不绝于耳。 丝竹管弦不知何时已在角落响起,悠扬的乐声流淌,衬着璀璨的灯烛与珍馐美馔。 一派承平盛世、其乐融融的景象。 阮乔重新端起那碗微温的小吊梨汤,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眼底的冰冷沉静。 周遭的富贵锦绣、欢声笑语,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耳畔楚红蕖爽朗的笑声,苏莲月温婉的关切,以及上首陆沉低沉的话语与崔挽完美的仪态。 每一个场景都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沉沉地压在这座华美的囚笼之上。 她小口啜饮着清甜的梨汤,舌尖尝到一丝微妙的复杂。 在这座以陆沉为中心运转的奢华世界里,她找到了自己暂时的位置。 一朵被精心培育、点缀在玉冠旁的清雅“银杏叶”。 既得了庇护,也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她低垂的眼睫在光影下微微颤动,蝶翼轻扇。 无人知晓她平静湖面下蛰伏的、渴望挣脱一切束缚的风暴。 陆沉离席时,玄色的狐裘下摆拂过她几案的边角,带来一阵带着雪松气息的凛冽寒风。 阮乔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碗中平静的梨汤涟漪微漾。 随即,更大的喧嚣在外庭响起 ——辞旧迎新的爆竹声终于噼里啪啦炸响在沉沉的建康夜空之下。 隔着朱门绣户,遥远的人间烟火的声浪排山倒海般涌来,如同滚滚春潮拍打着沉寂的堤岸。 她在陌生的时空,度过了第一个新年。 第36章 怎么去,得看她的本事了 家宴在陆沉起身离开后不久便散了。 各院主子在仆从簇拥下,沿着挂满红灯笼的回廊各自归去。 栖霞堂内璀璨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只余下空寂的回廊和残留的暖香。 外院书房,这里有堆积如山的军报和亟待处理的军政要务。 如今时局动荡,北境郑阎虎虎视眈眈。 荆州萧胤的质子即将入城,盟约初定。 但其中暗藏的汹涌暗流,江东的安危,系于他一身,容不得陆沉半分懈怠与温存。 陆沉一回到书房,便埋头处理军务。 陈武在门外候着。 阮乔也回到了竹露院。 内室里,阿竹正忙着整理床榻。 胡医女不知在外间忙些什么,多半是在研究她的医书。 阮乔独自坐在窗边的矮榻上,卸下钗环,换上了寝衣。 窗棂开着一道细缝,凛冽的寒风夹杂着远处传来的爆竹声。 此起彼伏,一波波涌来,拍打着陆府的深宅高墙。 阮乔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残茶,指尖冰凉。 她望着窗外被零星灯火点缀的夜空,眼神空洞。 她的思想早已穿透了厚重的夜幕,落在了另一个遥不可及的时空。 过年了…… 她不在,爸爸妈妈该多难受啊。 她好想他们。 可是她被困在了这里,她找不到家。 每年的除夕夜,狭窄却温馨的公寓客厅。 暖黄色的灯光将小小的空间烘托得暖融融的。 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春晚,主持人喜庆的声音和观众的掌声笑声交织成一片欢腾的背景音。 空气里弥漫着炸丸子的油香、炖肉的浓郁香气,还有…… 妈妈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洗衣液味道。 厨房里,妈妈系着那条印着小碎花的旧围裙,正麻利地往滚开的油锅里下着金黄的藕合。 油花噼啪作响,香气四溢。 她一边炸,一边回头笑着嗔怪:“乔乔!别老盯着电视!快过来帮妈妈把饺子馅拌了!你爸那个懒虫,就知道瘫在沙发上!” 沙发上,爸爸果然瘫坐着,手里拿着遥控器,眼睛却半眯着,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 听到妈妈的话,他懒洋洋地睁开眼,对着阮乔的方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闺女,别听你妈的!爸那是养精蓄锐,等着待会儿大战四方呢!馅儿让你妈拌,她拌的香!” 说着,还得意地冲厨房方向扬了扬下巴。 阮乔忍不住笑出声,趿拉着毛茸茸的兔子拖鞋,小跑着钻进厨房。 她拿起筷子,笨手笨脚地搅着盆里翠绿的韭菜和粉嫩的肉馅。 妈妈的手覆上来,带着温热和薄茧,轻轻拍开她的手:“笨丫头!要顺着一个方向搅!这样馅儿才上劲儿,包出来的饺子才好吃!” 妈妈的声音带着宠溺的笑意,指尖沾了点面粉,轻轻点在她的鼻尖上。 “哎呀!妈!” 阮乔笑着躲闪,鼻尖上那点凉凉的粉末却带着暖意,一直熨帖到心底最深处。 窗外,不知哪家孩子迫不及待地点燃了第一挂鞭炮。 “噼里啪啦”的脆响骤然炸开! 紧接着,如同信号般,整个城市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爆竹声浪里!红 的、绿的、金的烟花呼啸着窜上漆黑的夜空,轰然炸开! 化作漫天璀璨夺目的火树银花! 流光溢彩的光芒透过玻璃窗,将小小的客厅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梦幻的万花筒。 “新年快乐!” 爸爸妈妈的笑脸在绚烂的光影中重叠,温暖而真实。 “新年快乐!” 她笑着回应,声音清脆,带着无忧无虑的欢欣。 …… “砰——啪!” 一声格外响亮的爆竹声在远处炸响,将阮乔从温暖的幻境中狠狠拽回冰冷的现实! 她猛地一颤! 手中的残茶泼洒出来,冰凉的茶水浸湿了衣袖,留下深色的水渍。 指尖传来的刺骨寒意让她瞬间清醒! 这里,不是她的家。 这里没有暖黄的灯光。 没有炸藕合的油香。 没有妈妈带着薄茧的温暖手掌。 也没有爸爸懒洋洋却宠溺的笑容。 没有……家。 一股冰冷的孤独感和绝望瞬间将她淹没!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 不能哭! 不能在这里哭! 她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动作粗暴得几乎要擦破皮肤。 但那泪水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不! 不能就这样认命! 她不能坐以待毙! 这个念头瞬间点燃了她心底那点被绝望压得几乎熄灭的火焰! 阮乔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眼神却骤然变得锐利而执拗! 她不能被困死在这里! 她要回去! 回到那个有爸爸妈妈的地方,回到那个有舞台、有灯光、有属于她的人生和梦想的世界!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她开始疯狂地、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回溯那个改变她命运的瞬间! 穿越…… 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记忆的碎片在混乱的思绪中翻飞、碰撞。 舞台塌陷…… 坠落…… 剧痛…… 黑暗…… 然后是那个谄媚的胖官员…… 庆功宴的篝火…… 最后,是陆沉。 阮乔的心脏狂跳起来,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她坠落时看到的最后景象是刺目的白光和旋转的舞台灯光。 这与她穿越后睁眼看到的军营篝火火光,是否有什么诡异的联系? 那个死胖子为何一口咬定她是“祥瑞”? 是纯粹的谄媚? 还是……他或者他背后的人,知道些什么? 无数个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脑海中疯狂涌现! 每一个问题都指向一个可能——那场舞台事故,或许并非单纯的意外! 或许……隐藏着她穿越的秘密! 或许……也是她回去的唯一线索! 必须找到回去的方法! 可是……怎么找? 她身处一千多年前的古代! 建康城距离她记忆中的大学所在的城市……隔着无法逾越的时空鸿沟! 她被困在这深宅大院,如同笼中鸟,连竹露院的门都难以自由出入,更遑论去调查一场发生在遥远未来的“事故”!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几乎要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扑灭。 但这一次,她没有再让绝望吞噬自己。 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清醒。 阮乔,不能放弃! 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 当务之急就是能够走出这座牢笼,去当初她来到这个时空的舞台。 至于怎么去,那得看她的本事了。 第37章 阿竹,新年快乐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她泪痕未干、却眼神异常明亮坚定的脸。 “我会回去的。” “回到我的世界” “回到我的舞台。” “一定!” 阿竹早就铺好了床榻,也知道阮乔刚刚哭过了。 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规劝夫人,今天是除夕夜,夫人一定是想家中父母了。 刚刚阮乔哭得隐忍而悲戚,阿竹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见阮乔平静了下来,阿竹端着一盏新沏的热茶,轻手轻脚地走到阮乔身边。 她圆圆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眼眶还有些微红。 方才阮乔无声落泪、浑身颤抖的模样,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不明白夫人为何突然如此悲伤,只觉得那泪水里盛满了她无法理解的、沉重的乡愁。 “夫人,”阿竹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将温热的茶盏轻轻放在阮乔手边的矮几上,“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夜深了,寒气重。” 她顿了顿,看着阮乔依旧有些苍白的侧脸,忍不住低声道,“您……您方才是不是想家了?今天是除夕……夫人一定是想念家中的老爷和夫人了……” 阮乔闻声,缓缓转过头。 琥珀色的眼眸落在阿竹那张写满关切和懵懂的圆脸上。 她看到了阿竹微红的眼眶,看到了她眼中那份不带任何杂质的担忧和心疼。 这份真诚的关切,如同一缕微弱的暖风,拂过她冰冷而紧绷的心弦。 她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发现有些艰难。 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事后的沙哑:“嗯……是有些想家了。” 她端起那盏热茶,温热的瓷壁熨帖着冰凉的指尖,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 阿竹见阮乔肯说话,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连忙道: “夫人别难过!虽然……虽然离得远,但夫人如今有了主君疼爱,又有了竹露院,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等将来……等将来主君得空,说不定还能带夫人回家省亲呢!” 她努力说着宽慰的话,试图描绘一个美好的未来,尽管她自己也知道这希望渺茫。 哪有这么容易呢? 高门大户的嫡妻尚不能轻易回母族,更何况是如夫人。 阮乔听着阿竹天真却充满善意的安慰,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回家省亲? 回到那个有舞台、有灯光、有父母的世界? 这几乎是奢望。 但她没有戳破阿竹的幻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低头小口啜饮着热茶。 阿竹见阮乔情绪似乎平复了些,胆子也大了点。 她搬了个小杌子,挨着矮榻边坐下,双手托着下巴,圆溜溜的眼睛望着阮乔。 见阮乔没有苛责她,这才带着一丝好奇和不解,小声问道:“夫人……您刚才……一个人在那儿说些什么?是您家乡的话吗?” 阮乔刚刚说的是普通话,阿竹自然是不懂的。 阮乔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眼看向阿竹,眼眸里映着烛火的光芒,也映着阿竹那张充满好奇和不解的脸。 舞台? 灯光? 这些对于阿竹来说,恐怕如同天方夜谭。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阿竹的问题,反而轻声问道:“阿竹,你……想家吗?” 阿竹被问得一愣,随即脸上闪过一丝茫然,然后慢慢低下头,绞着自己的衣角,声音低了下去:“家……奴婢……奴婢不记得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圆圆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空白的困惑, “奴婢五岁那年……家乡闹了灾荒,地里颗粒无收,树皮草根都吃光了……爹娘……爹娘实在没法子,就把奴婢……卖给了人牙子……”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久远的、仿佛已经麻木的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人牙子把奴婢和好多小孩子关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后来,奴婢就被卖到了一户富商家做粗使丫头。 再后来……那富商家道中落,奴婢又被转卖……最后碰到了夫人,才跟着到了这里……” 她抬起头,努力想对阮乔笑一笑,嘴角却有些僵硬,“夫人您看,奴婢连爹娘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家……早就没了。” 暖阁内一片寂静。 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阮乔看着阿竹那双努力想笑,却掩不住眼底深处那点茫然和悲伤的眼睛。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一股强烈的酸涩感瞬间涌上鼻尖! 她原以为自己穿越异世,身陷囹圄,已是最大的不幸。 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才十五六岁,却早已被命运剥夺了家、剥夺了父母、甚至剥夺了关于“家”的记忆的女孩。 她才真正感受到这个时代底层生命的卑微与残酷! 阿竹的“想家”,是一片空白,是无处可想的绝望! 而她,至少还有清晰温暖的记忆可以怀念,还有一份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的执念可以支撑! 这份认知,让她心头翻涌的绝望和无力感,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悲悯、愤怒和不甘的情绪所取代! 她不能沉沦! 她不能放弃! 她不仅要为自己争取自由,更要……更要努力活下去! 活得更好!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只有强大,才有可能挣脱这该死的牢笼! 她放下茶盏,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阿竹放在膝盖上、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 阿竹的手冰凉而粗糙,指腹带着薄茧,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 阿竹被阮乔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僵!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阮乔握得更紧。 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阮乔。 阮乔的手温暖而柔软,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她看着阿竹那双因为惊讶而瞪圆的、如同小鹿般的眼睛。 眼眸深处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的光芒。 “阿竹,”阮乔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只要她在一天,她一定会护阿竹周全。 倘若有一天她能回去,她一定会想办法保住阿竹,让她不被自己牵连。 阿竹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阮乔。 面对这种不同于主君的威严,不同于主母的端凝、也不同于其他夫人或怜悯或疏离的态度。 阮乔眼里的关切,让阿竹心头猛地一热! 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备和茫然! 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夫……夫人……”她哽咽着,反手紧紧抓住阮乔温暖的手,仿佛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泣不成声,“谢……谢谢夫人……” 阮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再说话。 她看着阿竹哭得像个孩子,心头那点因为思乡和绝望而冻结的坚冰,似乎也在无声地融化。 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她们都是孤独的漂泊者。 她需要阿竹的忠诚和陪伴,阿竹也需要她的庇护和温暖。 这份相互依存的关系,或许是她在这深宅中生存下去的重要支撑。 窗外,辞旧迎新的爆竹声依旧在遥远的地方此起彼伏地炸响,宣告着新岁的到来。 隔着高门大院,遥远的人间烟火,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烫的、充满生机的力量滚滚而来。 阮乔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深沉的夜空。 “阿竹,”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微哑,“新年快乐。” 阿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阮乔沉静而坚定的侧影,用力地点了点头,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扬起一个带着泪花的笑容: “嗯!夫人!新年快乐!” 暖阁内,烛火跳跃,将主仆二人相依的身影映照在墙壁上,温暖而安宁。 第38章 荆州质子,萧珏 逐鹿之争,愈演愈烈。 北境郑阎虎吞并幽并二州,兵锋直指冀州,其势已成,虎视江东。 荆州牧萧胤,拥荆南四郡,控扼长江上游,亦感唇亡齿寒之危。 为共御强敌,萧胤遣心腹谋士蒯越为使,携撤出彭蠡泽西岸营垒之令符,并允诺以嫡长子萧珏为质,亲赴建康,与江东之主陆沉结盟。 陆沉权衡利弊,虽疑萧胤“驱虎吞狼”之谋,然北境压力迫在眉睫,遂允其请。 盟约既定,荆州质子萧珏,便在万众瞩目之下,踏上了前往建康之路。 正月十二,建康城东,东篱门码头。 凛冽的朔风自浩渺江面席卷而来,裹挟着刺骨的寒意与水腥气,吹得码头两侧高耸的玄色旌旗猎猎狂舞,像极了无数条挣扎咆哮的墨龙。 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透不进一丝暖意。 往日喧嚣繁忙的码头,此刻被一股铁血肃杀之气彻底笼罩。 一队队身披玄铁重甲,手持丈二长戟的江东锐卒,如同冰冷的钢铁丛林,沿着码头两侧森然肃立。 甲胄在阴沉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 士兵们目光如电,沉默如山。 以血肉之躯铸成两道密不透风的黑色人墙,将一切闲杂人等隔绝在外。 空气里弥漫着冰冷的铁锈味,江水的湿咸,以及一种令人心头发紧,心口几乎窒息的沉重威压。 荆州牧萧胤之子,萧珏到了。 一艘悬挂着荆州牧萧氏玄底金鳞旌旗的楼船,破开浑浊翻涌的江水,沉稳地驶入码头。 船体庞大坚固,吃水极深。 船头甲板上,一名身披玄铁重铠、面容刚毅如刀削斧凿的中年将领按刀而立。 他身形魁梧,气势沉凝如山岳,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戒备森严的码头,最终定格在码头高台上那位须发皆白、却身姿挺拔如松的老将身上。 此人正是荆州名将、萧胤心腹亲卫统领——文聘! 他周身散发的百战悍将的凛冽杀气,即便隔着凛冽江风,也让人心头凛然。 在文聘身后半步,静静伫立着一名身着月白色云纹锦袍、外罩银狐裘披风的少年。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清俊,眉眼间依稀可见萧胤年轻时的轮廓。 只不过少了几分枭雄的狠戾,多了几分世家子弟的清贵与书卷气。 他便是此行的主角——荆州牧萧胤的嫡长子,萧珏。 江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脸色略显苍白,嘴唇紧抿,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建康城楼与那肃杀如林的甲士。 少年眼底深处不见丝毫惶恐或屈辱,只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近乎深潭般的沉静与审视。 他像一柄光华内敛的名剑,虽藏锋于鞘,却无人敢轻视其内蕴的寒光。 楼船稳稳停靠。 沉重的跳板放下,搭在冰冷的石砌码头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文聘率先踏上跳板,玄铁战靴踏在厚实的木板上,发出沉重而富有节奏的“咚!咚!”声,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目光如电,锐利地扫视着码头两侧沉默的江东铁壁,以及高台上那位按刀而立、须发皆白却目光如炬的老将。 程普! 江东三朝元老、德高望重的老将军程普! 程普一身半旧的玄色山文甲,外罩墨色大氅,虽年逾六旬,却腰背挺直如标枪。 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骨节分明,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 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文聘心头微凛,江东竟派此等重臣亲迎? 是礼遇! 亦是威慑! 萧珏紧随其后,步履沉稳地踏上跳板。 银狐裘披风在凛冽江风中微微扬起,更衬得他身姿孤直,气度不凡。 他走下跳板,双足踏上建康坚实的土地。 目光平静地扫过四周如同铁壁般沉默的甲士,最后落在迎上前来的程普身上。 “荆州牧萧胤嫡长子萧珏,奉父命入建康,拜见陆大都督。有劳老将军亲迎。” 萧珏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却无半分怯懦或卑微。 他对着程普,双手抱拳,深深一揖,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拜见尊长之礼。 姿态不卑不亢,从容自若,尽显世家风范。 程普锐利的目光在萧珏身上扫过,像是要穿透那层清贵从容的表象,直抵其灵魂深处。 他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响起,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余韵:“少公子一路辛苦!陆公已在府中恭候。老朽程普,奉主公之命,迎少公子入府!” 他抱拳回礼,动作沉稳有力。 随即侧身让开道路,身后肃立的黑甲锐卒像是被分开的潮水,瞬间让出一条笔直的、肃杀的通道。 萧珏微微颔首,在文聘及三百名卸去重甲,只佩短刃的荆州精骑护卫下,随着程普,踏上了通往陆府的朱雀大街。 马蹄踏在湿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哒哒”声,在肃杀的码头和寂静的长街上显得格外清晰。 道路两旁,建康城的百姓被黑甲锐卒严密隔开,只能踮着脚尖,透过甲士的缝隙,好奇而敬畏地张望着这支来自荆州的队伍。 窃窃私语声如同细密的潮水,在人群中涌动: “快看!那就是荆州来的质子?” “好年轻啊……还未行冠礼呢……” “嘘!小声点!你管人家多大!没看见那些兵爷的眼神吗?吓死人了!” “啧啧,荆州牧连亲儿子都送来了?看来是真被北边那个‘活阎王’逼急眼了!” “江东……怕是要变天喽……” “打吧打吧!这仗迟早要来!只盼着陆公能赢……” 萧珏坐在马上,身姿挺拔,对两侧的议论与窥探的目光恍若未闻。 他目光沉静如水,直视着前方巍峨的建康城楼和那深不可测的陆府方向。 从双足踏上建康土地的那一刻起,他萧珏,便不再是荆州牧府邸中那个可以偶尔纵马游猎、吟诗作赋的少主了。 他是维系荆、江两家脆弱联盟的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是父亲萧胤在波谲云诡的乱世棋局上,落下的一步深谋远虑、却也险象环生的重注。 前路是龙潭虎穴,还是柳暗花明? 他心中无惧,亦无喜。 唯有沉静。 如同深潭,静待风起。 建康城的风云,随着这位荆州质子的到来,正无声地加速翻涌。 第39章 流言,镇压 建康城东,通往陆府的主街——朱雀大街。 宽阔的青石板路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积雪堆在两侧墙根下。 融化的雪水在石缝间蜿蜒流淌,反射着冬日午后清冷的微光。 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楼宇,门窗紧闭,显得异常冷清。 只有沿街屋檐下悬挂的、尚未撤去的红灯笼在寒风中微微摇晃,残留着一点年节的余韵。 道路中央,由程普率领的江东黑甲锐卒在前开道,其后是荆州质子萧珏及其三百卸甲精骑。 文聘紧随萧珏马侧,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道路两侧,被黑甲锐卒用长戟和盾牌严密隔开的百姓人墙,如同两道沉默的堤坝。 人们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目光好奇地追逐着队伍中央那个月白锦袍、银狐裘披风的清俊少年。 人潮中的议论,久久不歇。 大多围绕着质子身份、荆州局势以及即将到来的大战,带着对未知的恐惧和对江东命运的担忧。 就在队伍行至一处较为开阔的街口,前方不远处便是陆府威严的朱漆大门时。 一阵带着明显兴奋和猎奇意味的议论声响起来了。 那人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钻入了萧珏的耳中! “……嘿!听说了吗?陆公新纳的那位夫人!啧啧啧,那才叫一个天仙下凡!” 一个穿着半旧棉袄,袖口沾着油渍的汉子,正对着旁边几个同样衣着普通的闲汉眉飞色舞地比划着,唾沫星子横飞。 “我三姑婆家的表侄媳妇就在陆府后厨当差!她可是亲眼瞧见过! 说是那头发,是卷的!那皮肤,白得跟刚剥壳的鸡蛋一样! 那眼睛,啧啧,琥珀色的!跟宝石似的!看一眼魂儿都能被勾走!” “真的假的?”旁边一个瘦高个儿瞪大了眼睛,一脸不信,“吹牛吧?哪有那么邪乎?” “骗你是孙子!”那汉子急了,拍着胸脯,“我表侄媳妇说了!陆公对这位夫人可宝贝着呢! 为了她,不但花大价钱修葺了东边的院子,甚至还亲自为那匾额题的字呢!听说啊……”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却恰好能让附近的人听见, “……为了讨这位夫人欢心,陆公连军务都耽搁过!大半夜的还往那院子里钻!啧啧,那动静……嘿嘿嘿……” 他发出一阵暧昧不明的笑声,挤眉弄眼。 “嚯!”旁边一个挎着菜篮子的胖妇人忍不住插嘴,脸上带着既鄙夷又艳羡的复杂神情, “我说呢!怪不得最近府里采买的东西都紧着东边送!什么上好的血燕、南海珍珠粉、还有那价比黄金的玉露丝光缎!流水似的往那竹露院搬!敢情是都填了那狐狸精的窟窿了!” 她撇撇嘴,“陆公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这还没开打呢,就……” “可不是嘛!”另一个穿着绸布长衫、像是小商贩模样的男人也凑过来。 他摇头晃脑,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北边郑阎虎虎视眈眈,荆州那边也是狼子野心!陆公正当励精图治、整军备武之时!岂能……岂能因一妇人而……” 他摇头叹息,后面的话虽未明说。 但那份“沉迷女色、荒废军政”的指责意味,已昭然若揭! “嘘!快闭嘴!不要命了!” 旁边有谨慎的老人连忙低声呵斥,紧张地瞥了一眼不远处肃立的黑甲锐卒。 然而,这些话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虫,已经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原本集中在质子身上的议论焦点,瞬间被这更具谈资的桃色秘闻所吸引! 关于那位天仙般的阮夫人如何狐媚惑主,如何奢靡无度,又是如何让陆公神魂颠倒的细节。 在口耳相传中迅速被添油加醋,无限放大! 陆沉那杀伐果断,威震江东的君主形象,在这些绘声绘色的描述中,悄然蒙上了一层“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暧昧阴影。 甚至隐隐指向“沉迷女色、怠慢军国”的昏聩! 萧珏端坐于马上,原本沉静无波的目光骤然一凝! 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些刻意压低,却又异常清晰的议论片段。 “玉露丝光缎”、“价比黄金”、“耽搁军务”、“妇人窟窿”…… 这些字眼,精准地刺向他敏锐的神经! 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扫向人群边缘那几个议论得最起劲的人。 那个袖口沾油渍的汉子、挎菜篮的胖妇人、穿绸布长衫的小商贩…… 他们的表情看似兴奋八卦,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为之的亢奋与引导! 尤其是那个小商贩,摇头晃脑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黑甲队伍的方向。 眼神分明带着试探! 这不是寻常的市井闲谈! 这是有预谋的、精心设计的流言! 萧珏的心头瞬间雪亮! 他立刻明白了这些流言出现的时机和地点是何等巧妙! 在他这个荆州质子入城,即将面见陆沉的关键时刻。 在陆府大门前肃穆的长街上,突然爆出如此不堪的,直指陆沉迷恋女色、荒废军政的流言蜚语! 其目的不言而喻, 其一,败坏陆沉在江东军民心中的威望! 让江东百姓对这位即将带领他们迎战强敌的领袖产生疑虑和失望,动摇军心民心! 其二,离间江东内部! 让那些忠于陆沉、或本就心存疑虑的将领臣属,对主公的决策产生动摇! 其三,更是做给他萧珏这个荆州质子看的! 让他亲眼目睹江东之主“沉迷女色、不堪大任”的“真相”,从而动摇荆州与江东结盟的信心! 甚至…… 为日后可能的背盟埋下伏笔! 好一招杀人不见血的毒计! 萧珏心中冷笑。 这背后主使,是北境郑阎虎? 还是……荆州内部某些不愿看到两家结盟的势力? 亦或是……两者皆有? 他面上依旧保持着那份清贵少年的沉静,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指,在宽大的银狐裘袖袍下,悄然收紧了几分。 萧珏的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仍在窃窃私语、脸上带着或艳羡、或鄙夷、或担忧神情的百姓。 最后落在前方不远处陆府那扇巍峨森严的朱漆大门上。 文聘显然也听到了那些流言,浓黑的眉头紧紧锁起,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他下意识地侧身,靠近萧珏的马匹。 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堵墙,带着无声的警告意味。 锐利的目光扫向人群,试图找出那几个刻意煽风点火之人! 然而,那几个身影早已如同泥鳅般滑入人群深处,消失不见。 程普走在队伍最前方,自然也听到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议论。 他冷硬如铁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 他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却悄然紧握! 一股冰冷的杀意在他周身无声弥漫! 他猛地抬手,对着前方开道的黑甲锐卒做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 “肃静!”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暴喝骤然响起! 是程普身边一名身材格外魁梧的亲卫什长!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在阴沉的天空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光! 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气:“再敢妄议主公!扰乱秩序者——杀无赦!” “哗啦!”一声! 道路两侧肃立的黑甲锐卒齐刷刷地向前踏出一步! 手中长戟猛地顿地! 沉重的戟杆撞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整齐划一、如同闷雷般的巨响!“咚!” 凛冽杀气瞬间爆发! 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拍向两侧的人群! 刚才还议论纷纷的人群瞬间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一张张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只剩下惊恐和噤若寒蝉的畏惧! 几个胆小的妇人甚至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 整个朱雀大街,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叶的呜咽声。 程普这才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引着队伍前行。 马蹄声再次响起,踏过朱雀街被恐惧冻结的寂静。 萧珏端坐马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程普不动声色下的雷霆手段。 也看到了江东军卒令行禁止的可怕威慑力。 那些流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激起涟漪,却瞬间被更强大的力量碾碎、抹平。 但是,石子投入时激起的浑浊,却已悄然沉淀。 他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 流言虽被武力压下,但种子已经播下。 陆府那扇朱漆大门之后,等待他的,恐怕远不止一场简单的会面。 第40章 承晖堂议事,孤要亲征 萧珏在江东老将程普的引领下,踏过陆府的朱漆大门。 肃杀的甲士,深广的庭院,无声的威压,层层涌来。 萧珏步履沉稳,清俊的面容沉静如水。 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一旦跨过这道门槛,便再无退路。 但他没得选。 按照荆州如今的局势,已是骑虎难下了。 穿过戒备森严的回廊,一座气象沉凝的殿宇矗立在眼前。 这是陆府前院中枢,专为军国重事而设的——承晖堂。 殿名取“承天光而耀江东”之意,却无半分浮华之气,反而透着一股务实肃杀的军府威严。 殿前三级青石台阶,朴实无华。 阶下两排身披玄铁札甲,手持丈二长戟的魁梧亲卫,甲胄打磨得精光锃亮。 巨大的紫檀木殿门洞开,里面灯火通明,却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程普在阶前站定,声音苍劲威严:“少公子,请!陆公已在堂内等候!” 他侧身让开道路,目光落在萧珏身上。 萧珏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心头最后一丝微澜。 他整了整衣袍,步履沉稳地踏上台阶。 文聘紧随其后,魁梧的身躯绷紧如弓,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踏入承晖堂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松烟墨,皮革硝石与铁血气息的扑面而来。 堂内空间开阔,却无藻井彩绘、金碧辉煌的装饰。 梁柱皆是粗壮的原木,刷着深沉的桐油,显出古朴的纹理。 地面铺着厚实的青石板,打磨得光洁平整。 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北境舆图,山川河流、城池关隘以浓墨朱砂勾勒,密密麻麻标注着军情符号。 角落里立着兵器架,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令旗、符节和几柄未出鞘的仪刀。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务实、高效、带着铁血硝烟味的肃穆氛围。 堂内上首,一张宽大厚重的紫檀木案几之后,端坐着此间的主人,江东之主——陆沉。 他并未穿繁复的冕服,只着一身玄青色窄袖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犀皮软甲,腰间束着黑革带,勾勒出精悍的腰身。 墨发束冠,面容冷峻,深邃的眼眸如同蕴藏了万古寒冰的深潭,平静无波。 此刻,陆沉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踏入堂内的萧珏。 在案几两侧稍下方,肃立着陆沉麾下最核心的班底。 左侧为首者,谋士徐庶。 年约四旬,青布儒衫洗得发白,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胸,气质沉静内敛。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萧珏,眼神深邃,带着智者的审视与洞察。 徐庶下首,老将程普。 须发皆白,身披半旧的山文甲,腰悬佩剑,身形虽略显佝偻,但眼神锐利如鹰隼,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风霜。 他方才引路,此刻已悄然立于其位,如同定海神针。 程普身侧,是水军大都督周泰。 年约三旬,身形魁梧如铁塔,面容黝黑粗犷,浓眉如戟,虎目精光四射,穿着半旧的皮甲,腰间挎着一柄沉重的环首刀,浑身散发着剽悍无匹的凛冽杀气! 他抱着双臂,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萧珏和文聘。 在周泰下首,是年轻将领吕蒙。 此人面容英挺,正值弱冠之年,眼神锐利如电,身姿挺拔如松,穿着玄色轻便皮甲,腰悬长剑。 是陆沉着力培养的新锐将星! 他目光灼灼,带着锐气与锋芒。 右侧为首者,陆沉亲叔父,宗族耆老陆衡。 年约五旬,面容儒雅,气质沉稳如山岳,穿着深紫色常服锦袍,外罩挡风的墨色棉氅,眼神温和却带着久居上位的从容与威仪。 他执掌江东内政钱粮,是陆氏宗族在权力核心的定海神针。 陆衡下首,肃立着几位同样气度不凡的文臣武将:有掌管刑狱律法,面容冷峻的廷尉; 有负责营造器械,眼神精明的工曹掾; 有统领斥候密探,如同影子般沉默的暗卫统领…… 每一个人,或沉稳如山,或锐气逼人,或智计深沉。 虽神态各异,但望向主位之上那道身影的目光中,皆燃烧着发自内心的敬畏与忠诚! 如同众星拱月,拱卫着中央的山岳。 整个堂内,弥漫着令人震撼的凝聚力与肃杀之气! 这里没有尸位素餐的庸才,没有靠门荫上位的纨绔! 每一个人,都是凭借真才实学,浴血搏杀,才得以站在江东权力的核心圈层! 他们是陆沉亲手锻造的,足以支撑江东霸业的坚实砥柱! 陆沉曾言:“出身微寒不是耻辱,能屈能伸方为丈夫!” 此言早已深入江东人心,成为凝聚这铁血班底的灵魂信条! 萧珏的脚步在踏入堂内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威压! 尤其是主位之上那道平静却深不可测的目光,让他感觉自己如同被置于烈日下的微尘,无所遁形!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悸动。 目光沉静地扫过堂内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后重新落回主位之上。 他整理衣袍,上前三步,在距离主位约十步之遥处停下,双手抱拳,对着陆沉深深一揖,声音清朗而沉稳: “荆州牧萧胤嫡长子萧珏,奉父命入建康,拜见陆公!愿陆公福寿安康,江东基业永固!” 陆沉的目光落在萧珏身上,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年轻的质子。 堂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般涌向萧珏! 他保持着躬身的姿态,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堂内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人压垮之际,陆沉终于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少公子一路辛苦。”声音平淡无波,“令尊萧牧伯的信义,孤已知。 荆州与我江东,唇齿相依。 今北境郑阎虎,豺狼之性,贪暴无度,觊觎江南膏腴之地。 其势已成,非一家可独挡。”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堂内群臣,最后重新落回萧珏身上,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 “令尊既以少公子为质,又允诺开放水道,助我江东水师北上。此乃共御强敌、守望相助之诚!孤……信之!” “信之”二字,如同惊雷炸响! 带着掷地有声的份量! 堂内群臣神色各异。 萧珏心头猛地一震! 陆沉缓缓站起身。 他高大的身影在烛火映照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一股磅礴的威压轰然降临! 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 “然!盟约非儿戏!信义需践行!少公子既入建康,便是孤之贵客!孤自当以礼相待,保你周全!” 他的目光再次看向萧珏,“但!荆州水道,需即刻开放! 我江东水师先锋,三日内必至彭蠡泽西岸!若令尊有丝毫迟疑,或背信弃义……” 他声音陡然转冷,“则休怪孤……翻脸无情!” 话音落下,一股凛冽的杀气弥漫开来! 堂内温度骤降! 周泰眼中瞬间燃起熊熊战意! 文聘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收紧! 萧珏心头剧震!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陆沉赤裸裸的威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沉稳: “陆公明鉴!家父既遣珏入建康,又撤彭蠡西岸之兵,其心昭昭,天地可鉴! 开放水道、助陆公北上抗郑之诺,绝无虚言!珏……愿为质证!”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迎上陆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珏在江东一日,荆州水道,便为陆公畅通一日!” 陆沉看着萧珏那双清澈却异常坚定的眼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欣赏的光芒。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此子不容小觑! 他微微颔首,周身杀气悄然收敛几分。 “好!”陆沉的声音恢复了几分温度,却依旧威严,“少公子有此担当,孤甚慰。” 他目光转向肃立一旁的陆衡,“叔父。” 陆衡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臣在。” “安排少公子入住‘听涛别院’。一应起居用度,按江东贵宾之礼,不得怠慢。”陆沉吩咐道。 “臣遵命。”陆衡躬身领命。 目光回到萧珏身上,陆沉笑道:“少公子远来辛苦,且在别院好生歇息。待盟书签署,大军开拔之日,孤再与少公子细谈。” 他挥了挥手,示意程普,“程老将军,送少公子去别院。” “喏!”程普抱拳领命。 萧珏再次躬身行礼:“谢陆公厚待。珏告退。” 他转身,在程普的引领下,退出了承晖堂。 文聘紧随其后。 直到萧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陆沉才缓缓坐回主位。 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堂内肃立的群臣,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都听到了?” “听到了!”众臣齐声应诺! “郑阎虎,虎视眈眈!萧胤,老谋深算!此战,关乎江东存亡!” 陆沉的声音如同重锤,“传令三军!整军!备战! 十日之内,粮秣齐备! 半月之内,水师先锋进驻彭蠡! 一月之内,孤亲率大军,北上伐郑!” “喏!”堂内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应诺! 徐庶、周泰、吕蒙、陆衡……所有人眼中都燃烧着熊熊的战意与忠诚! 承晖堂内,烛火跳跃,映照着陆沉沉静而坚毅的侧脸。 他屹立于这即将席卷天下的惊涛骇浪之中。 江东的基石,早已被他亲手锻造得坚不可摧! 第41章 后院惊澜,陆沉可不能死 承晖堂内金戈铁马的铿锵余音久久未散,山呼海啸般的应诺声浪穿透重重院落,席卷了整个陆府后宅。 前院肃杀备战的气息,如同冬日的寒流,无声无息地侵入后宅这片看似平静的港湾,搅动着深潭下的暗涌。 清梧院正堂,地龙烧得暖融如春,却驱不散那份无形的凝重。 崔挽端坐于紫檀书案后,一身深紫色缠枝莲纹锦袍衬得她面容愈发沉静端凝。 她手中执笔,正对着一份府库年结的细目账册,朱笔悬停在一行关于军械库桐油储备的数字上方。 雪雁脚步轻捷地走进来,垂首低语:“夫人,主君在承晖堂召集群臣,下令整军备战,一月内……主君将亲率大军北上伐郑。” 她神情紧绷绷,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崔挽执笔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凝。 笔尖饱蘸的朱砂悬而未滴,在账册纸页上投下一点浓重的暗影。 她抬起眼睑,沉静的目光越过账册,落在窗外覆雪的松枝上,眼神深邃无波,仿佛在凝视着遥远北境的烽烟。 “知道了。”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波澜。 悬停的笔尖稳稳落下,在账册上批下一个利落锋锐的“准”字。 墨迹饱满,力透纸背。 随即,她放下笔,指尖轻轻拂过账册边缘,声音平淡:“传话给内库管事,即刻清点库中所有桐油、硝石、硫磺、麻布、生铁等军需物料,单独造册,优先供给前院军械坊调用。 府中各处用度,除年节必须,一律从简。节省下的银钱、布帛,悉数划入军费。” 指令清晰明确,带着主母掌控全局的从容。 雪雁心头一凛,连忙应道:“喏!奴婢这就去办!” 她转身快步离去,心中对夫人的冷静与决断愈发敬畏。 夫人看似不问世事,实则府中一草一木,钱粮流向,皆在她掌控之中! 钱嬷嬷侍立一旁,浑浊的老眼望着崔挽沉静的侧脸,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终于忍不住低声道: “夫人……主君他……又要亲征了?北境郑阎虎……凶名在外……这……”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忧虑和心疼。 她看着崔挽长大,深知这位清河崔氏的嫡女,虽表面端凝如冰,内心却并非全无波澜。 主君若有个闪失…… 夫人和整个清河崔氏在江东的地位…… 崔挽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动作优雅从容。 她抿了一口温茶,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声音低沉而清晰:“嬷嬷,慎言。主君雄才大略,运筹帷幄,自有决断。 清河崔氏与江东陆氏,同气连枝,荣辱与共。此刻,非是忧心之时。”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瓷壁上轻轻摩挲, “传信回清河,告知父亲。崔氏在江东的门生故吏,需全力配合主君调度,稳定后方,安抚民心。” 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决断。 清河崔氏在江东经营多年,根深叶茂,门生故吏遍布州郡。 此刻,正是彰显两家牢不可破的联盟、稳固根基之时! 钱嬷嬷心头一震,浑浊的老眼瞬间清明! 她明白了! 夫人这是在动用清河崔氏的力量,为江东、也为陆氏稳固后方! 这份沉静下的力量,比任何哭哭啼啼的担忧都更有分量! “老奴……遵命!”她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躬身退下安排。 崔挽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回账册。 窗外的雪光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无波无澜。 唯有那紧握笔杆、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泄露了深潭之下那无声涌动的惊澜。 此战,至关重要。 西跨院藕香榭暖阁内,苏莲月斜倚在铺着银狐裘的美人靠上,手中拈着一枚小巧玲珑的水晶梅花糕,却迟迟未送入口中。 她柳眉微蹙,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轻愁,如同笼罩在江南烟雨中的远山。 翠缕脚步匆匆进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惶,声音带着哭腔:“夫人!不好了!前院……前院传来消息,说主君要亲率大军北上,去……去打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郑阎虎了!” 她声音发颤,“听说那郑阎虎凶残无比,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主君他……他怎么能亲自去啊!万一……” “啪嗒!”苏莲月手中的水晶糕掉落在铺着锦褥的矮几上,碎成几瓣。 她脸色瞬间苍白,纤纤玉指紧紧攥住了手中的丝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一双温婉的杏眼里瞬间盈满了水汽,如同受惊的小鹿,带着惊惶与无助。 “翠缕!”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强自镇定,“休要胡言!主君……主君自有天佑!” 话虽如此,她眼中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滴在素白的丝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她想起主君那冷硬如铁的面容,想起他出征时那决绝的背影,心头一阵绞痛。 北境凶险,刀剑无眼……万一…… 她猛地站起身,在暖阁内不安地踱了几步,银鼠皮坎肩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快!快写信!给我二哥!” 她声音带着急促,“告诉他,主君要北伐!军需粮草、药材布匹,吴郡苏氏商行,必须倾尽全力供应! 价格……按最低的算!不!成本价!不!亏本也要供!要快! 有多少要多少!水路、陆路,所有渠道全部打通!务必确保前线无缺!” 她的声音微颤,却异常坚定。 吴郡苏氏,富甲东南,掌控着江东大半的盐铁、布帛、药材贸易,是陆沉钱粮命脉的重要支撑! 此刻,她必须动用母族全部力量,以保陆沉无后顾之忧。 翠缕连忙应声:“是!夫人!奴婢这就去!”她转身快步离去。 苏莲月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灌入,吹乱了她鬓角的碎发。 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泪水无声滑落。 二哥…… 你一定要帮助主君平安回来…… 当消息传到东跨院红蕖居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楚红蕖一身利落的石榴红骑装,正对着铜镜将一支赤金嵌红宝的凤尾簪用力插入高耸的发髻。 她英气的脸上非但没有忧色,反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和跃跃欲试! “打得好!”她猛地一拍梳妆台,震得妆奁里的首饰叮当作响,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股子泼辣劲儿, “那郑阎虎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觊觎我们江东?!主君亲自出马,定叫他有来无回!” 她眼中闪烁着如同火焰般的光芒,那是将门虎女血脉里流淌的好战与骄傲。 彩屏在一旁递上马鞭,圆脸上也满是激动: “就是!夫人您是没瞧见,前院那些将军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跟要过年似的! 周都督那嗓门,隔着院子都能听见! 咱们江东水师天下无敌!定能把那郑阎虎打得屁滚尿流!” 楚红蕖接过马鞭,在掌心掂了掂,嘴角勾起一抹张扬的弧度:“彩屏,备马!我要去校场!” 她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等等!先给我大哥写信!” 她大步走到书案前,抓起狼毫笔,蘸饱了墨,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字迹如同她的人一般,带着一股子锋锐之气: “大哥亲启: 主君不日将亲率大军北上伐郑! 此乃我丹阳楚氏男儿建功立业之良机! 速调丹阳楚氏私兵三千,精甲良马,弓弩齐备,由你亲自率领,即刻开赴彭蠡泽,听候主君调遣! 告诉族中子弟,此战关乎江东存亡,楚氏男儿当奋勇争先,斩将夺旗! 莫堕了我丹阳楚氏的威名! 若有临阵退缩者,杀无赦!” 她掷笔于案,墨点飞溅! 丹阳楚氏,世代将门,在丹阳郡根基深厚,拥有强大的地方武装和宗族势力,是陆沉在江东立足的重要武力支撑! 此刻,她毫不犹豫地将母族最精锐的力量推向前线! “彩屏!快马加鞭!把这信给我大哥送去!告诉他,我在江东等他的捷报!” “是!夫人!”彩屏脆生生应道,拿起信笺,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楚红蕖走到院中,翻身上马,石榴红的骑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她勒住缰绳,望向校场方向,英气的脸上满是昂扬的战意。 主君,我楚家儿郎,定不负所托! 竹露院暖阁内,阮乔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细棉袄裙,外罩一件灰鼠毛边的夹棉坎肩,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 她手里捧着一卷粗糙的竹简,目光却有些飘忽,并未落在字上。 阿竹端着一碟新蒸好的桂花米糕进来,圆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和紧张: “夫人!您听说了吗?前院炸开锅了! 主君要亲率大军北上,去打那个叫什么郑阎虎的大坏蛋了! 听说可厉害了!府里上下都动起来了!连各院夫人们都……”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听来的消息,小脸涨得通红。 阮乔抬起眼,琥珀色的眼眸平静无波,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放下竹简,拿起一块米糕,小口小口地吃着。 对于阿竹口中的“大战”、“凶险”、“主君亲征”,她内心毫无波澜。 战争? 那是男人们的事,是陆沉的事! 她关心的,只是这场战争带来的变数。 陆沉离开后,这座深宅的看守是否会松懈? 她是否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外界? 甚至……寻找离开的契机? 她甚至在心里默默盘算:陆沉北上,必然带走大量精锐护卫。 府内守卫力量定会削弱。 后院这些女人忙着担忧,忙着动用母族力量支援前线…… 这或许是她浑水摸鱼,积蓄力量的最佳时机。 至于陆沉的安危? 她心中冷哼一声,巴不得他死在战场上才好呢! 在这乱世纷争的时代,最不缺的就是那些骁勇善战、能治理天下的能臣。 陆沉死了又怎样? 还会有千千万万个陆沉涌现出来。 然而,她的内心却突然有个声音在反驳:不不不,陆沉可不能死。 他一死,江东就完了! 好不容易江东初定,百姓们刚刚过上安稳的日子。 如果陆沉死了,到时候必定会引发一场又一场的屠戮,江东的百姓们必将苦不堪言。 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因为私人原因就如此自私地希望陆沉死去。 毕竟,他对于江东来说,不仅仅是一个人,更是一种象征,一种希望。 此战,陆沉必须赢! 虽然内心矛盾不已,但是阮乔表面上还是波澜不惊。 阿竹看着阮乔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反应,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夫人……您……您不担心主君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 阮乔咽下口中的米糕,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声音平淡无波:“担心有用吗?” 她反问一句,目光重新落回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深邃,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与清醒,“那是男人们的事。我们……管好自己便是。” 阿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觉得自家夫人真是……太沉得住气了! 这么大的事,居然一点不慌! 阮乔不再言语,重新拿起那卷竹简,指尖描摹着上面凹凸的刻痕。 窗外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雪沫。 陆沉后院的那些夫人们,各个背景雄厚,都是陆沉最得力的助手。 呵,倒是个好福气的! 哪里就需要她这个“孤女”去忧心呢! 再说,她能力有限,智商有限,对陆沉的霸业毫无用处。 她要做的,是寻得那一线挣脱牢笼的生机。 第42章 利益捆绑,倾力相助 陆沉要率军北上的消息散出去后,忧心忡忡的不仅仅只有他后院的夫人们,还有他背后的姻亲大族们。 对于盘踞在江东各地的清河崔氏、吴郡苏氏、丹阳楚氏这些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而言,这场战争的胜负直接关系到他们未来的荣辱兴衰。 如果陆沉能够取得胜利,他们自然也会随之受益,地位和影响力将进一步提升; 但若是陆沉战败,他们恐怕也难以幸免,可能会面临声誉受损、权力被削弱甚至家族没落的命运。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此,这些姻亲大族们对这场战争格外关注,他们纷纷派出使者与陆沉商议对策,提供各种支持和建议。 同时,他们也在暗中观察局势的变化,以便及时调整自己的立场和策略。 清河郡,崔氏祖宅,松涛院。 夜色深沉,松涛阵阵。 书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映照着书案后一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庞。 崔允,清河崔氏当代家主,崔挽的父亲,前朝侍中,清流领袖。 他穿着深青色家常棉袍,外罩一件半旧的灰鼠皮坎肩。 此刻正就着微弱的烛光,细细品读着手中刚刚由心腹快马送来的女儿崔挽的亲笔信笺。 信笺上字迹端凝清丽,一如女儿的性格,内容却言简意赅,直指核心: 主君将亲率大军北上伐郑,清河崔氏在江东的门生故吏,需全力配合主君调度,稳定后方,安抚民心。 若有懈怠者,父亲亲自处置! 崔允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眯起,浑浊的老眼里掠过一丝深沉的光芒。 他放下信笺,拿起手边温热的紫砂茶壶,缓缓啜饮了一口。 茶汤微苦回甘,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郑阎虎……终于还是来了。” 他低语一声,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历经沧桑的疲惫与洞悉世事的了然。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庭院深深,松影婆娑。 江东的风云,他岂能不知? 陆沉在承晖堂的雷霆之令,早已通过崔氏遍布江东的耳目,传递到他案头。 甚至比女儿的信,还要早上一日。 他转身,目光落在书案旁一张巨大的江东舆图上。 上面用朱笔圈点着几个重要的州郡节点,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一些人名。 皆是崔氏在当地的故吏门生,或是与崔氏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士绅。 这些人,构成了清河崔氏在江东庞大而隐形的根系网络。 “传令。”崔允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 “命清河郡守崔兆,即刻开仓,调拨粮秣三万石,精铁五千斤,桐油千桶,三日内运抵广陵大仓,听候陆公调遣!不得有误!” “命吴郡别驾王朗,即刻联络吴郡、会稽、丹阳三郡士绅,筹集军费,以‘助军饷’之名,十日内务必筹足白银五十万两!由崔氏商行负责押运!” “命丹阳郡丞李固,严密监控郡内舆情,若有妖言惑众、扰乱民心者,无论何人,即刻拿下!严惩不贷!” “传书江东各州郡崔氏门生故吏,凡陆公军令所至,需倾力配合,不得推诿! 若有阳奉阴违、贻误军机者……逐出崔氏门墙,永不录用!” 一连串指令,清晰、果断、狠辣! 容不得他犹豫! 崔允深知,江东若倾覆,清河崔氏在江南经营数十年的根基将毁于一旦! 陆沉不仅是女儿的夫婿,更是崔氏在江东最大的政治盟友和保护伞! 此刻,唯有倾力支持,将清河崔氏这张庞大的关系网拧成一股绳,才能稳固后方,为陆沉赢得一线生机! 至于那些可能存在的异动和隐患? 崔氏的手段,从来不是摆设! 吴郡,苏氏商行总号,灯火通明。 巨大的楠木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如同急雨敲窗。 苏文钦,苏莲月的二哥,苏氏商行现任掌舵人。 他年约三旬,面容精干,此刻正坐在铺着厚厚绒毯的黄花梨木书案后。 摊开在他面前的,是妹妹苏莲月传来的急信。 “二哥亲启: 主君亲征在即!军需粮草、药材布匹,苏氏商行必须倾尽全力供应! 价格按最低! 不!成本价!不!亏本也要供! 要快!有多少要多少! 水路、陆路,所有渠道全部打通! 务必确保前线无缺!二哥!帮帮主君!……” 字里行间,满是妹妹的惊惶无助的恳求。 苏文钦看着被泪水晕开的墨迹,眉头紧锁,指节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这一天,终于来了。”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作为掌控江东大半盐铁、布帛、药材贸易的巨商,他对北境的动向、江东的军备调动,比官府的邸报还要敏锐! 早在半月前,他便已察觉江东各郡粮价异常波动,军械坊日夜赶工,大批药材被官府秘密采购…… 种种迹象早已让他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悬挂在墙上的巨大江东水陆商路图前,目光锐利如刀锋,在图上飞快地扫视着。 “来人!”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商海搏杀磨砺出的决断与狠厉,“传令各分号掌柜!即刻执行‘甲字预案’!” “盐仓!所有库存官盐、私盐,即刻封存!七成调拨前线军需!价格……按去年官价七折!” “布仓!所有库存棉布、麻布、丝绸,优先供应军服、帐篷、旗帜制作!价格……成本价!” “药仓!所有金疮药、止血散、跌打膏、伤寒方剂……全部清点!八成调拨军前!价格……按进价!” “粮仓!开仓!调拨存粮十万石!走水路,三日内运抵彭蠡泽大营!价格……按市价八折!” “传令所有船队!停运一切非军需货物!所有船只、船工,即刻征调!优先保障军需物资运输!运费……按平日七成结算!” “传信给徽州、湖州、杭州的供货商!告诉他们,苏氏商行急需大批药材、桐油、生铁!有多少要多少!价格……上浮一成!但要快!十日之内必须到货!” 一连串指令如同连珠炮般砸下! 苏文钦眼中闪烁着商人的精明与狠辣。 亏本? 不! 这看似亏本的买卖,实则是苏氏商行在乱世中最大的投资! 江东若胜,苏氏便是首功! 届时,盐引、矿权、商路垄断……何愁今日之亏不能百倍赚回? 江东若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此刻倾力相助,不仅是救妹妹的夫婿,更是救苏氏自己的身家性命! 他拿起妹妹那封带着泪痕的信,指尖拂过那晕开的墨迹,眼神复杂。 小妹……放心。 二哥……定让主君无后顾之忧! 同样倾力相助的还有丹阳楚氏。 丹阳郡,楚氏宗族演武场。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 偌大的演武场上,火把通明,照得如同白昼。 数百名精壮汉子赤裸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和古铜色的皮肤,在凛冽寒风中挥汗如雨! 刀光闪烁,枪影如林,呼喝声、兵器碰撞声震耳欲聋!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味和一股彪悍的血性气息! 演武场高台上,楚烈,楚红蕖的大哥,丹阳楚氏宗族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正负手而立。 他年约二十五六,身形魁梧如铁塔,面容刚毅如刀削斧凿,浓眉如戟,虎目精光四射。 穿着一身半旧的皮甲,腰间挎着一柄沉重的环首刀,浑身散发着如同出鞘利刃般的凛冽杀气! 他手中捏着一封刚刚送达的妹妹楚红蕖的亲笔! “……主君不日亲征!速调丹阳楚氏私兵三千,精甲良马,弓弩齐备,由大哥亲自率领,即刻开赴彭蠡泽,听候主君调遣! ……楚氏男儿当奋勇争先,斩将夺旗!莫堕了丹阳楚氏的威名!若有临阵退缩者,杀无赦!” 楚烈看着信笺上那熟悉的字迹,嘴角咧开一个狂放不羁的笑容,眼中瞬间燃起熊熊战火! “哈哈哈!好!好一个红蕖!不愧是我楚家的种!” 他猛地将信笺拍在栏杆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声如洪钟,瞬间压过了演武场上的喧嚣! 他豁然转身,对着下方正在操练的族兵,猛地抽出腰间环首刀! 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都给我停下!”他怒吼一声,声震四野! 演武场上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高台上那道魁梧的身影上! 楚烈高举环首刀,刀锋直指北方,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兄弟们!陆公有令!北上伐郑!杀郑阎虎那狗娘养的!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吼——!”演武场上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数百名楚氏儿郎眼中瞬间燃起熊熊战意! 刀枪高举,寒光如林! “楚然!”楚烈虎目圆睁,声如虎啸,“点兵!三千精锐!披甲!执锐!备马!带足十日干粮!明日卯时,校场集结! 随老子……杀奔彭蠡泽!砍下郑阎虎的狗头,给陆公当夜壶!” “杀!杀!杀!”震天的怒吼声直冲云霄! 整个演武场沸腾了! 楚氏私兵,丹阳虎贲! 他们世代习武,彪悍好战,血液里流淌着对战斗的渴望! 陆公亲征,楚家大公子亲自调兵! 这是何等的荣耀! 何等的信任! 楚烈看着下方群情激昂的族兵,眼中战意熊熊! 他根本不需要考虑什么利益得失! 楚家与陆家,早已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陆公给了楚家荣耀和地位,楚家就要用最锋利的刀、最滚烫的血来回报! 更何况,他楚烈早就想会会那个号称“虎贲卫”无敌的郑阎虎了! 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虎! 他猛地将环首刀插入身前的木栏,刀身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龙吟! 转身大步走下高台,魁梧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出长长的、如同猛虎出柙般的凶悍剪影! 竹露院暖阁内,阮乔坐在窗边矮榻上,手里捧着一卷粗糙的竹简,她正努力辨认着上面的字。 阿竹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府里各处都在为大军开拔忙碌的景象,小脸上满是紧张和兴奋。 阮乔没什么兴趣。 她看到一队队仆役抬着沉重的木箱匆匆走过回廊,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车马喧嚣和号令声。 她知道,那是崔氏、苏氏、楚氏的力量在汇聚,是江东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在加速运转。 她放下竹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片上凹凸的刻痕。 利益捆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们倾力支持陆沉,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和富贵。 这与她何干? 她又帮不上忙。 她重新拿起竹简,目光落在那些如同天书的刻痕上。 学习这里的语言,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是她挣脱牢笼的第一步。 她的战场,不在这里。 第43章 血色残阳,老太君,杨秣 陆府,松鹤堂。 檀香袅袅,沉静如水。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上糊着的素白窗纱,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斜长的、带着暖意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沉水香清冽悠远的气息,混合着书卷特有的陈旧墨香,沉淀出一种历经岁月洗礼的肃穆。 杨秣,杨老太君。 陆沉的母亲,弘农杨氏嫡系次女。 正端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中,椅背铺着厚厚的银狐裘垫,扶手处包着温润的暖玉。 她穿着一身深紫色暗云纹的锦缎常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绒坎肩。 墨发已尽数染霜,一丝不苟地绾成一个端庄的圆髻,只簪着一支样式古朴的羊脂白玉簪。 她面容沉静,眉宇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气轮廓,只是被岁月刻上了深深的沟壑,如同风化的山岩。 那双曾经明亮锐利的眼眸,如今沉淀为深潭般的平静,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与疲惫。 自夫君陆衍与幼子陆池相继惨死于盱眙古道,那场撕心裂肺的痛楚便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杨秣的心魂。 丧夫丧子之痛,尤其是幼子陆池被长槊钉死血泊的惨烈景象,如同梦魇,无数次将她从深夜惊醒,冷汗涔涔。 巨大的悲痛与刻骨的仇恨,不仅摧垮了她的身体,更让她排斥外界一切的喧嚣与热闹。 尤其是涉及家族传承,子孙后嗣的场合,让她生出了一种近乎本能的回避。 陆沉纳妾,入宗祠告祖,行纳妾礼…… 这些在后宅女眷眼中关乎名分,关乎子嗣传承的“大事”,于杨秣而言,无异于一次次揭开她心底最深的伤疤。 看着儿子纳新人,开枝散叶,她何尝不盼着陆氏血脉昌盛? 可每一次这样的“喜事”,都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她那个聪慧伶俐,却永远定格在十六岁的小儿子池儿。 锥心之痛,让她难以面对披红挂彩、香烟缭绕的祠堂。 难以承受象征着家族延续的仪式所带来的对比与煎熬。 因此,她选择了深居简出,避居松鹤堂。 这并非对儿子陆沉的不满,亦非对新入府的排斥。 她只是……累了。 身心俱疲。 她将自己隔绝在这方清净之地,如同受伤的猛兽退回巢穴舔舐伤口。 她不见客,不赴宴。 只在松鹤堂这一方天地里,对着夫君和幼子的牌位,对着窗外那几株象征坚韧的古松,咀嚼着过往的峥嵘与刻骨的仇恨。 她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参茶,目光却并未落在茶盏上,而是越过窗棂,投向庭院中那几株在寒风中依旧挺拔苍翠的古松。 阳光在松针间跳跃,勾勒出遒劲的枝干。 恍惚间,那虬结的枝桠仿佛化作了昔年战场上猎猎招展的旌旗, 那呼啸的风声,也变成了震耳欲聋的战鼓与厮杀…… 还有,那个男人低沉而带着笑意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阿蛮,你看这江东万里河山,终有一日,我要让这锦绣之地,成为我陆家子孙安居乐业之所!” 陆衍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地从军营归来。 他解下沾满尘土的披风,随手递给侍从,大步走到她面前,深邃的眼眸里映着跳跃的烛火和她微嗔的脸庞。 他习惯性地伸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拂去她鬓角不知何时沾染的一点灰尘,动作温柔得不像那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吴郡虎”。 他俯身在她耳边,声音低沉而清晰,他承诺:“今生得阿蛮,定不负卿。” 后来,就再也没有后来了…… 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时光的堤坝,将她拖回那个染血的黄昏。 吴郡太守府邸的后院。 她刚指挥仆妇们将一批新募的乡勇安置妥当,正对着舆图推演夫君陆衍下一步可能进军的路线。 夫君陆衍,她的天,她的地。 他出身吴郡陆氏旁支,却凭借一身胆识和过人手段,在黄巾余孽肆虐、诸侯并起的乱世中,硬生生从一个小小的县尉,一步步成为掌控吴郡、会稽两郡的实权太守! 他像一株扎根于江东沃土的劲松,枝干日益粗壮,庇护着追随他的部曲和百姓。 她杨秣,出身弘农杨氏嫡系,是真正的世家贵女。 她自幼习武,弓马娴熟,性情刚烈,不甘于闺阁绣花。 嫁与陆衍后,她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最信任的臂膀! 随他策马扬鞭,冲锋陷阵,在刀光剑影中守护着他的后背,在尔虞我诈中为他出谋划策。 他们的两个儿子,陆沉与陆池,是她心头最柔软也最骄傲的珍宝。 陆衍一生,从未纳妾,府中唯有她杨秣一人。 他曾笑言:“有阿蛮在侧,胜过佳丽三千。” 这份独宠与深情,是她在这乱世中最大的慰藉与底气。 急促的马蹄声如同骤雨般由远及近,打破了庭院的宁静! 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斥候,几乎是滚鞍落马,踉跄着冲进后院,扑倒在阶前,声音嘶哑: “夫人!不好了!主公……主公在广陵城外……遭遇袁术残部突袭!身中流矢……伤重……伤重不治! 二公子……二公子率亲卫拼死抢回主公遗体……正……正护送灵柩归吴!” “轰隆——!” 杨秣只觉得头顶仿佛炸开一道惊雷! 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手中的舆图“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她踉跄一步,扶住身旁冰冷的廊柱,才勉强站稳。 夫君……死了? 那个如山岳般伟岸、如烈火般炽热、对她许下“定不负卿”诺言的男人……死了? 她甚至能感觉到指尖残留着他昨夜出征前,紧握她双手时传来的滚烫温度! 他的温度……还在! 人……怎么就没了?!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股翻涌的血气压了回去!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让她从灭顶的眩晕中找回一丝清明。 “二公子……二公子呢?”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二公子……二公子率百余亲卫,护送主公灵柩……已过江都……” 斥候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但北边……郑阎虎的骑兵……追……追上来了!就在……就在盱眙古道!” “郑阎虎!”杨秣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寒光! 如同淬了毒的利刃! 他竟然敢趁火打劫?! 截杀她夫君的灵柩?! 追杀她年仅十六岁的次子?! 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如同岩浆般在她胸腔里奔涌! 她猛地转身,一把抓起挂在墙上的佩剑! 冰冷的剑鞘入手,熟悉的沉重感让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强行绷紧! “备马!”她厉声喝道,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带着决绝,“点齐府中所有护卫!即刻随我北上!接应二公子!”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当她带着仅有的三百府兵,日夜兼程,如同疯魔般狂奔数百里,赶到盱眙古道时,看到的,只有一片修罗地狱般的景象。 残阳如血,将整片山谷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尸体烧焦的恶臭。 古道两旁,横七竖八地倒伏着身着江东铠甲的尸体,大多肢体残缺,死状惨烈。 折断的刀枪、破碎的旌旗、散落的辎重……铺满了崎岖的山路。 一辆巨大的、覆盖着白幡的灵车倾覆在路旁。 车轮断裂,车辕折断,白幡被鲜血染红了大半,在凄厉的山风中无力地飘荡。 而在那倾覆的灵车旁,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 她的池儿! 十六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染血的银色鳞甲,面容依旧带着未脱的稚气。 他的胸口,被一柄沉重的长槊贯穿,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鲜血浸透了身下的泥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 那双曾经清澈明亮、总是带着温暖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倒映着天边那轮如血的残阳,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这世道的残忍! “池……池儿——!!!”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撕裂了山谷的死寂! 杨秣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踉跄着扑倒在地! 冰冷的泥土混合着刺鼻的血腥味瞬间涌入鼻腔! 她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碰儿子冰冷的脸颊,指尖却在距离皮肤寸许的地方,剧烈地颤抖着,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长槊钉身,是夏侯渊! 痛! 痛彻心扉! 痛得无法呼吸! 痛得灵魂都在抽搐! 夫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她尚能强忍悲痛,因为他死于战场! 可她的池儿! 她年仅十六岁、本该在父母羽翼下无忧成长的池儿! 他拼死抢回了父亲的遗体,却在归乡的古道上,被郑阎虎的豺狼伏击! 被那该死的夏侯渊一槊钉死!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毒火,瞬间焚尽了所有的悲痛!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眸死死盯着北方! 郑阎虎! 夏侯渊! 这两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要他们血债血偿!她要他们挫骨扬灰! “夫人!”亲卫统领浑身浴血,踉跄着跪倒在她身边,声音哽咽,“二公子……二公子他……临死前……让属下带话给您……’” “我儿说了什么?” 亲卫哽咽,“母亲,保重。” 保重?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她一片混沌的脑海中炸响! 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淋漓! 剧痛让她濒临崩溃的神智瞬间清醒! 对,保重! 她不能倒下! 她还有沉儿! 她还有夫君未竟的基业! 她还有这血海深仇未报! 杨秣缓缓站起身。 夕阳的余晖将她染血的身影拉得极长,她一步步走到倾覆的灵车前,亲手扶正了染血的白幡。 她走到陆池的尸身旁,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拔出了那柄将他钉死在地上的长槊! 沉重的槊杆上,沾满了她儿子的鲜血! 她握着那柄冰冷、沉重、沾满至亲鲜血的凶器,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仅存的、伤痕累累的府兵。 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收敛尸骨!护送主公……和二公子……回家!” 第44章 陆氏儿郎,从不畏战 杨秣的泪都流干了。 那场惨烈的归途,如同淬火的利刃,将杨秣心中最后一点柔软彻底斩断。 回到吴郡,她强忍悲痛,以铁腕手段稳住了因陆衍猝然离世而动荡不安的局势。 她亲自披麻戴孝,主持了夫君与次子盛大的葬礼。 灵堂之上,她一滴泪未流,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 葬礼过后,她将年仅十八岁的长子陆沉叫到密室。 她将那柄沾满弟弟鲜血的长槊,重重地放在他面前。 “阿沉,”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冻结的冰河, “你爹死了,阿池也死了。死在了袁术和夏侯渊的手里。 陆家的基业,江东的担子,现在……落在你肩上了。” 陆沉看着那柄染血的凶器,看着母亲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仇恨与决绝的眼眸。 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股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冷冽气息在周身弥漫。 他缓缓伸出手,握住了那冰冷的槊杆。 指尖传来的寒意和那早已凝固的弟弟的暗红血迹,深深刻入他的骨髓。 “母亲,”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冰冷与沉重,“我知道该怎么做。” 母子二人,在密室昏黄的烛火下对视。 没有痛哭流涕,没有软弱悲戚,只有一种无如钢铁般坚硬的意志在传递、在交融。 仇恨的种子,在这一刻深深埋下,只待破土而出,化作焚天的烈焰! 接下来的两年,是江东最黑暗、最动荡的岁月。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豪强蠢蠢欲动。 杨秣凭借母族弘农杨氏在朝野的深厚人脉和影响力,为陆沉争取到了朝廷的正式任命,稳住了大义名分。 她利用夫君陆衍留下的旧部人脉和威望,亲自出面安抚、震慑那些摇摆不定的地方豪强。 她甚至不惜动用杨氏在江东的暗线,为陆沉刺探情报,清除异己。 而陆沉,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则如同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刃! 他继承了父亲的勇武和母亲的刚毅,更有着远超常人的铁血手腕和军事天赋! 他以雷霆手段清洗内部,整饬军纪,提拔寒门,唯才是举! 他亲率精锐,如疾风般扫荡了周边割据势力,以战养战,迅速扩张地盘! 每一次出征,他都如同复仇的修罗,所向披靡! 他的威名,是用敌人的鲜血和白骨堆砌而成! 杨秣站在幕后,为儿子撑起一片稳固的后方。 她看着他一步步从丧父丧弟的悲痛少年,蜕变成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江东霸主。 她看着他眼底的仇恨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名为“野心”和“掌控”的力量。 夫君,持誉长大了…… 手中的参茶早已凉透。 杨秣缓缓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簪。 松鹤堂内依旧静谧,只有檀香袅袅。 阿沉,又要出征了。 北上。 伐郑。 郑阎虎…… 夏侯渊…… 这两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如毒蛇般无时无刻不在噬咬着她的心脏。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份痛楚与恨意,依旧如同昨日般清晰。 “阿渔。”她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阴影里的周渔,立刻无声地走上前来。 她比杨秣年长几岁,鬓发也已花白,穿着深青色的干净棉袄,外罩一件半旧的墨绿比甲。 面容沉静,眼神温和,带着岁月沉淀的睿智。 她是杨秣从弘农杨家带出来的贴身丫鬟,陪着她从天真烂漫的少女,到嫁为人妇,再到如今历经沧桑的老太君。 五十年的相伴,早已超越了主仆,是除了陆沉外,杨秣在这世上最信任、最亲近的人了。 “太君,”周渔的声音低沉柔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参茶凉了,老奴给您换一盏热的?” 杨秣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几株苍劲的古松上,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更遥远的北方。 “不必了。”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飘忽,“阿渔……你还记得……阿池小时候,最喜欢缠着你给他做糖蒸酥酪吗?每次都要放双倍的蜜豆……” 周渔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强忍着泪意,低声道:“记得……二公子……最是嘴甜,每次吃完,都要抱着老奴的胳膊说‘阿渔姑姑做的酥酪最好吃!比娘做的还好!’……”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太君……您……您别总想着这些伤心事……二公子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您如此伤怀……” “怎么能不伤怀?”杨秣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阿渔,你说,我怎么能不伤怀?”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周渔,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如同熔岩般的恨意与决绝,“我恨!恨那郑阎虎!恨那夏侯渊!恨这吃人的世道!阿池,我儿……他才十六岁!他本该……本该……”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痛楚,随即又强行压下,化作更深的冰冷,“阿沉……要去讨债了。” 周渔看着杨秣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火焰,心头剧痛。 她太了解这位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姐了。 那份深入骨髓的恨意,支撑着她熬过了最黑暗的岁月,却也日夜啃噬着她的心。 “小姐……”她声音带着心疼,“主君他……定会为二公子讨回公道的!您……您要保重身体,等着看那一天!” 杨秣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火焰已被强行压回深潭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嗯。阿渔,我们一起等着。”她轻轻应了一声。 杨秣拉过周渔的手,轻轻拍了了拍。 周渔强忍着泪意,反握着杨秣的手,用力紧了紧。 当年,死于盱眙的众多陆氏亲卫里,还有周渔的夫君,陈武的父亲,陈佐。 这仇,一直都在。 杨秣的目光落在案几上由陆衡送来的、关于大军开拔日期的简报上。 “阿渔,”她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去库房,把老太爷留下的那副金丝软猬甲取出来。那是用天蚕丝混着金线织就的,刀枪难入。”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告诉阿沉,出征时……穿上它。” 周渔躬身应道:“是,太君。老奴这就去办。”她转身欲走。 “等等。”杨秣叫住了她。她沉默片刻,目光投向北方,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再告诉他……” “陆氏儿郎,从不畏战,陆家的血仇……该清了。” 周渔心头一震,看着杨秣的侧影,郑重地点头:“老奴……明白!” 她深深一躬,转身快步离去。 松鹤堂内,重归寂静。 檀香依旧袅袅。 杨秣端起那盏早已凉透的参茶,缓缓饮尽。 冰冷的苦涩滑入喉中,如同咽下那沉淀了多年的血泪与仇恨。 窗外的夕阳,正一点一点沉入远山之后,将天边染成一片如同当年盱眙古道般的……血色残阳。 第45章 辞别,望母亲保重身体 夜色如墨,笼罩着建康城。 陆府深处,松鹤堂内灯火通明。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金铁摩擦的铿锵之音,踏碎了松鹤堂外回廊的寂静。 声音停了,厚重的锦缎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起。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裹挟着室外凛冽的寒气,踏入松鹤堂。 陆沉来了。 他穿着一身玄青色、泛着幽冷光泽的明光铠! 甲叶层层叠叠,覆盖着精悍的身躯,在烛火映照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肩吞是狰狞的狻猊兽首,护心镜光可鉴人。 腰间束着黑革带,悬挂着一柄古朴沉重的环首长刀。 刀鞘是乌沉木所制,镶嵌着几颗黯淡的墨玉。 刀柄缠着暗红色的熟牛皮,磨损得厉害,却透着一股历经沙场的沧桑与杀气!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腰间悬挂的那柄佩剑! 剑鞘是极其罕见的墨玉鲨鱼皮所制,色泽深沉内敛,剑格处镶嵌着一颗鸽卵大小、色泽温润的羊脂白玉。 剑虽未出鞘,却隐隐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锋锐之气! 这柄剑,正是他父亲陆衍生前的佩剑——“定吴”! 陆衍死后,此剑便供奉在陆氏宗祠,非重大战事或祭祀,绝不轻动! 陆沉高大的身影立在堂中,烛火跳跃,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他面容沉凝如铁,深邃的眼眸深不见底。 此刻,他正平静地注视着端坐在紫檀圈椅中的母亲——杨秣。 杨秣在陆沉踏入堂内的瞬间,便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他身上那身冰冷肃杀的明光铠上。 随即,便死死定格在他腰间悬挂的那柄墨玉鲨鱼皮剑鞘的佩剑上! “定吴”! 夫君的佩剑!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剧痛猛地冲上眼眶! 视线瞬间模糊! 烛光摇曳中,那高大挺拔的身姿,那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那眉宇间沉凝如山岳的气质…… 恍惚间,竟与记忆中那个策马扬鞭、英姿勃发的夫君陆衍…… 重叠在了一起! “衍……郎……”一声极轻、带着颤抖的呓语,几乎不受控制地从她干涩的唇间溢出。 随即,她猛地惊醒!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迅速垂下眼睑,强行压下眼底翻涌的湿意和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 她放在膝上的手,死死攥紧了锦袍的下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陆沉将母亲那一瞬间的恍惚与失态尽收眼底。 眸光微闪,他上前几步,在距离母亲三步之遥处站定,微微躬身行礼:“母亲。” 杨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翻涌。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儿子脸上。 那张脸,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被岁月和战火打磨得更加冷硬、更加棱角分明,眉宇间沉淀着属于上位者的威严与深沉。 像,太像了……像他的父亲。 可那眼神……却比他的父亲更加冰冷,更加深不可测。 “阿沉……”杨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努力维持着平日的端宁,“都……准备好了?” “嗯。”陆沉只回了一个字,声音平淡无波。 他解下腰间悬挂的“定吴”剑,双手捧起,递到杨秣面前,“明日出征,儿……欲佩此剑北上。” 杨秣的目光落在那柄熟悉的墨玉鲨鱼皮剑鞘上,指尖微微颤抖。 她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轻轻拂过那冰冷光滑的鞘身,指尖停留在剑格处那颗温润的羊脂白玉上。 那触感,仿佛还残留着夫君掌心的温度。 “好……”她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的余韵,随即又强行压下, “此剑……随你父亲征战半生,饮血无数,煞气极重。你……当慎用。” “儿明白。”陆沉沉声道,将剑重新佩回腰间。 象征着陆氏荣耀与血仇的利刃,稳稳悬于他身侧,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堂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母子二人相对而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张力。 那场发生在盱眙古道的惨剧,如同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那是母子二人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是午夜梦回时最深的痛楚与自责。 陆沉的目光落在母亲鬓角刺目的霜发和眼角的深刻皱纹上。 岁月无情,当年那个策马扬鞭、英姿飒爽的弘农贵女,如今已是风霜满面的老妪。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被拉回那个染血的黄昏…… 丹阳城外,烽烟蔽日! 纪灵那狗贼的五千精锐,像疯了一样冲击着宛陵摇摇欲坠的城墙! 箭矢如蝗! 滚石檑木如同暴雨般砸落! 城头之上,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守住!给老子守住!”他嘶吼着,手中的环首刀早已卷刃,身上甲胄被鲜血浸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父亲新丧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响,江东震动! 他受父亲遗命镇守丹阳,这里是陆家基业的西大门! 绝不能丢! 纪灵狡诈如狐! 攻势一波猛过一波! 纪灵就是要死死拖住陆沉! 拖住江东最后的精锐! 为郑阎虎的走狗——袁术,在盱眙古道伏击陆衍灵柩和陆池争取时间! 他陆沉怎会不知? 他杀红了眼! 每一次挥刀,都带着焚天的怒火! 他知道陆池在护送陆衍的灵柩! 他知道那条古道凶险万分! 可我他……他走不了! 宛陵城下,每一刻都有无数将士在倒下! 他不能走! 他不能辜负父亲的托付! 终于……他们终于杀退了纪灵! 那狗贼丢下上千具尸体,狼狈逃窜! 他顾不上喘息,顾不上满身的伤痛! 立刻点齐还能上马的亲卫,星夜兼程!疯了似的向盱眙古道狂奔! 风雪如刀! 刮在脸上生疼! 马蹄踏碎冰凌,在寂静的雪夜里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的心……在滴血!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绕着我,越收越紧! 当他赶到盱眙古道…… 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血! 残阳如血! 将整个山谷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江东儿郎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伏在冰冷的雪地上! 折断的刀枪! 破碎的旌旗! 倾覆的灵车! 染血的白幡在凄厉的风中无力地飘荡…… 还有倾覆的灵车旁……他的弟弟,陆池。 “啊——!!!” 母亲凄厉的叫声震彻山谷。 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灵魂碎裂的声音! 一股毁天灭地的暴戾与恨意,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 郑阎虎! 夏侯渊! 终有一日,他要将他们们挫骨扬灰! 永世不得超生! 自责与暴戾的气息,从陆沉周身弥漫开来! 松鹤堂内的烛火仿佛都为之摇曳!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如同濒临疯狂的凶兽! 杨秣看着儿子眼中的痛苦与暴戾,看着他紧握的拳头和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心头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 她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心疼与悲怆包裹着! 透过陆沉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了儿子内心深处的炼狱! 看到了那份比她更深沉、更沉重的痛苦与自责!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杨秣的鼻尖! 她猛地别过脸,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在无声地剧烈颤抖着。 陆沉看着母亲无声落泪的模样,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铁像。 良久,杨秣才缓缓转过身,用帕子拭去脸上的泪痕。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平静。 再看向儿子时,眼中只剩下一种历经沧桑后担忧与心疼。 “我儿……”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此去北境,凶险万分。郑阎虎非易与之辈。他麾下的夏侯渊更是骁勇善战,凶名赫赫。”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儿子年轻却已显沧桑的脸上,带着母亲特有的忧虑, “你……膝下尚无子嗣。陆氏血脉系于你一身。万事当以自身安危为重!切莫……切莫刚愎自用,意气用事!” 她走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拂去陆沉明光铠肩吞上沾染的一点微尘。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心头一颤。 “多听听你叔父的意见。他老成持重,执掌内政钱粮多年,深知江东根基。” “程普老将军,是你父亲旧部,历经三朝,经验丰富,忠心耿耿。他的话,你要听。” “徐庶先生智计深远,洞察人心。军机大事,多与他商议。” “周泰、吕蒙……虽勇猛,但毕竟年轻气盛。你身为统帅,需掌控全局,不可一味求快求狠。” “还有……”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荆州萧胤……老谋深算,其心难测。结盟……亦需防其背刺。”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如同天下间所有担忧儿子远行的母亲。 那些关于战略、关于人心、关于安危的叮嘱,从这位向来刚强冷硬的老太君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酸的柔软与脆弱。 陆沉静静地听着。 母亲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岁月磨砺后的沧桑和深切的担忧,一字一句敲击在他冰冷的心湖上。 他从未听过母亲如此絮叨,如此……像一个普通的、担忧儿子的母亲。 他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波动。 “母亲放心。”待杨秣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儿……心中有数。”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母亲鬓角刺目的霜发和眼角的深刻皱纹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心酸涌上心头,母亲老了。 他忽然单膝跪地! 沉重的明光铠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金铁交鸣! “母亲!”他仰起头,目光直视着杨秣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承诺, “儿此去,定取郑阎虎、夏侯渊的项上人头!以祭奠父亲与二郎在天之灵!以雪我陆氏血海深仇! 江东基业,儿必以性命护之!望母亲……保重身体,静待儿凯旋!” 说罢,他俯身,对着杨秣,深深一拜! 杨秣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看着他眼中燃烧着复仇火焰与坚定信念的光芒,看着他腰间悬挂的夫君遗剑“定吴”,心头百感交集! 骄傲、心疼、担忧、仇恨…… 种种情绪交织翻涌,最终化作一股滚烫的热流,冲上眼眶! 她伸出手,颤抖着,轻轻抚上儿子冰冷坚硬的肩甲。 “好……好……”她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娘……等着你回来!” “记住娘的话……万事小心!” 陆沉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火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他最后深深看了母亲一眼,随即,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不多时便消失在门外沉沉的夜色之中。 杨秣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她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望着还在微微晃动的锦缎门帘,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眼角,拭去那冰凉的湿意。 她的持誉啊…… 第46章 她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建康城东,东篱门外。 天光未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已然承载不住即将倾泻的悲怆与肃杀之气。 凛冽的朔风卷起地上的残雪和尘土,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原野,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皮革硝石味。 巨大的校场早已被肃杀的黑潮填满! 一列列、一队队身披玄铁札甲、手持长戟、腰悬环首刀的江东锐卒,在凛冽寒风中肃然挺立! 如同沉默的钢铁丛林。 甲胄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长戟如林,直刺苍穹! 旌旗猎猎,玄底金鳞的“陆”字大纛在风中狂舞,宛若一条咆哮的黑龙! 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铁蹄刨动着冰冷坚硬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哒哒”声。 整个校场,数万大军,鸦雀无声! 风卷旌旗的猎猎声,战马偶尔的嘶鸣和甲胄摩擦的细微金属声,汇成一股低沉而压抑的轰鸣。 这声音如同大地的脉搏,震动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校场高台之上,陆沉巍然矗立! 他身披玄青色明光铠,铠甲泛着幽冷光泽! 肩吞狻猊狰狞,护心镜光可鉴人! 腰间束着黑革带,悬挂着“定吴”剑! 高大的身影如山岳般挺拔,在晨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玄铁兜鍪下,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扫视着下方沉默如铁的钢铁洪流! 陆沉面容沉凝如铁,薄唇紧抿,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决绝的杀伐之气! 在他的身后,程普、周泰、吕蒙、徐庶、陆衡…… 江东核心文武肃立两侧,人人面色凝重,眼神锐利!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之气! 校场之外,通往东篱门的宽阔官道两侧,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建康城,乃至周边郡县的百姓,扶老携幼,自发地涌上街头! 他们穿着厚厚的冬衣,脸上带着冻出的红晕,眼神里却充满了敬畏。 担忧、不舍,以及一种近乎狂热的期盼笼罩着东篱官道! 当陆沉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时,当象征着江东脊梁的“陆”字大纛在风中猎猎招展时。 人群瞬间沸腾了! “陆公——!!!” 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瞬间点燃了人群压抑已久的情绪! “陆公威武——!!!” “主公威定天下——!!!” “陆氏儿郎死战不退——!!!” “杀郑阎虎!为死难的江东子弟报仇——!!!” “保我江东!护我家园——!!!” ……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瞬间冲破了凛冽的寒风,席卷了整个天地! 声音里带着哭腔,带着嘶哑,带着最朴素的、对家园的眷恋和对君主的信任! 无数人热泪盈眶! 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对着高台方向叩首! 年轻的汉子们挥舞着拳头,涨红了脸,发出震天的怒吼! 妇人们紧紧搂着怀中的孩子,泪水无声滑落,嘴里喃喃祈祷着…… 陆沉的目光扫过下方那黑压压的人群,扫过那一张张或苍老、或稚嫩、或激动、或泪流满面的脸庞。 冷硬的面容,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手,对着下方的人群,虚按了一下。 震天的呐喊声瞬间平息! 只剩下风声呼啸和压抑的啜泣。 陆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诸位江东父老!” “郑阎虎,豺狼之性!觊觎江南膏腴之地!屠戮我江东子弟!此仇不共戴天!” “今日!孤率江东儿郎!北上伐郑!雪我血仇!护我家园!” “江东在!沉在!江东亡!沉亡!” “此战!必胜!!!” “必胜——!!!” “必胜——!!!” “必胜——!!!” 短暂的沉寂后,更加狂暴、更加整齐的怒吼声如火山爆发般冲天而起! 声浪滚滚,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无数人泪流满面,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呐喊! 是对君主的信任! 是对家园的守护! 是对血仇的呐喊! 是对胜利的渴望! 校场边缘,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陆府后宅的女眷们肃然而立。 崔挽、苏莲月、楚红蕖、阮乔……皆在列。 崔挽站在最前方。 面容沉静如水,仪态端方雍容。 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又迅速归于沉寂。 她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宽大的袖袍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端庄。 她是陆氏宗妇,是江东的女主人。 此刻,她必须保持冷静,为远行的将士,也为后方惶惶的人心,撑起一片安稳的天空。 苏莲月站在崔挽身侧稍后一步,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着,上面沾着晶莹的泪珠。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但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无声地滑落脸颊,怎么也止不住,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高台上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苏莲月的心痛极了。 她多想冲上去,拉住他的衣袖,扑在他的怀里,叮嘱他要万分小心…… 可她不能。 她是妾室,没有资格那样做。 她只能死死攥着手中的丝帕,将所有的担忧与不舍,都化作无声的泪水和心底最虔诚的祈祷。 楚红蕖抱着手臂,英气的眉峰微蹙,斜睨了一眼身旁哭得梨花带雨的苏莲月,心底没来由地升起一股烦躁。 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拉开了些距离。 这苏氏女,成天就知道哭哭啼啼! 主君出征,那是为国为民,上阵杀敌! 是天大的荣耀! 哭什么哭? 哭丧着脸就能把郑阎虎哭死不成? 真真是小家子气!烦人! 要是男人都像她这样,仗还打不打了? 她在心里毫不客气地腹诽着,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她楚红蕖,丹阳楚家的三小姐。 从小在演武场摸爬滚打,见惯了刀光剑影,流血受伤是家常便饭,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主君此去,是去雪耻! 是去为死难的江东子弟报仇! 是去为江东搏一个太平未来! 该是壮怀激烈,该是豪情万丈! 岂能如妇人般哭哭啼啼,徒惹晦气!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那碍眼的泪人儿。 校场上,男人身姿挺拔,玄铁兜鍪下的面容沉凝如铁。 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般锐利! 铁血威严与凛冽杀气的磅礴气势从他周身弥漫开来,笼罩着整个校场! 楚红蕖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随即,骄傲、不舍与强烈悸动的热流,在她胸腔里奔涌! 看! 她的夫君! 江东之主! 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她痴痴地望着他,目光灼灼,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 看他紧抿的唇,看他绷紧的下颌线,看他一身戎装,屹立在万人中央。 她的夫君,支撑着整个江东的希望与未来! 一股巨大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这是她的男人! 是她楚红蕖的夫君! 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江东之主陆沉! 然而,这股自豪感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感,瞬间淹没了她的心房。 战场……是残酷的……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她见过父亲兄长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疤,见过族中子弟抬回来的冰冷尸体。 那不是儿戏,不是演武场上的切磋。 而是真刀真枪,是你死我亡的修罗场! 刀剑无眼,流矢无情! 强如父亲,也曾差点命丧沙场! 主君……他再强,也是血肉之躯! 他要去面对的是凶名赫赫的郑阎虎,是骁勇善战的夏侯渊! 是数倍于己的北境强兵! 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抱着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肘部的衣料里。 她猛地别过脸,不敢再看校场上那道光芒万丈的身影。 她生怕再看下去,自己也会像苏莲月那个没出息的女人一样,落下懦弱的泪水! 她楚红蕖,丹阳楚家的女儿,绝不能哭! 尤其是在这大军出征的时刻! 她的眼泪,只会给主君添乱! 只会让将士们泄气! 楚红蕖仰头定了定,思绪却不受控制地被拉回到多年前。 丹阳之战,她和陆沉的初遇。 第47章 陆氏双杰,陆沉和陆池 寒风卷起楚红蕖石榴红的披风,猎猎作响,像极了她此刻翻涌不息的心潮。 算起来……她比崔挽更早认识陆沉。 那一年,她十四岁。 还不是陆沉的如夫人,甚至还未曾见过他一面。 但江东陆氏双杰的威名,早已响彻丹阳楚氏的演武场,也深深烙印在她少女的心湖之上。 那时的江东,虽未如今日般威震四方,却也在老主公陆衍的治理下,如同一株扎根沃土的劲松。 枝干日益粗壮,焕发着勃勃生机。 而最令江东子弟津津乐道的,便是陆府一对明珠般耀眼的少年郎——陆沉与陆池! 陆沉,陆氏嫡长子,年方十七。 热烈的少年,是一轮初升的骄阳,光芒万丈,锐不可当! 传闻他自幼习武,天赋异禀,十岁便能开三石强弓,十二岁便随父征战沙场,一柄环首刀使得出神入化! 他性情桀骜,锋芒毕露,是一柄出鞘的绝世宝刀! 丹阳郡守家的公子在宴会上出言不逊,讥讽陆家根基浅薄。 翌日,陆沉便单枪匹马闯入其府邸演武场,当着满堂宾客的面,三招将其挑落马下! 然后扬长而去! 留下满场哗然与郡守铁青的脸! 广陵水匪猖獗,劫掠商船。 陆沉率三百亲卫,驾轻舟逆流而上,一夜奔袭百里,直捣匪巢! 亲手斩杀匪首,将血淋淋的人头悬挂在城楼之上! 其手段之狠辣,行事之果决,令江东群豪侧目,也令无数怀春少女芳心暗许! 他打马过建康长街,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玄色劲装勾勒出少年人挺拔劲瘦的身姿。 马上之人墨发高束,剑眉星目,唇角总是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带着几分睥睨与不羁的弧度! 他是江东最耀眼、最不羁、也最令人心折的少年将军! 是无数江东儿郎心中向往的标杆! 而他的弟弟,陆池,则如同皎皎明月,温润如玉。 年方十五,却已显露出过人的聪慧与沉稳。 他饱读诗书,精通音律,写得一手锦绣文章。 更难得的是性情温和,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毫无世家子弟的骄矜之气。 他虽也习武,弓马娴熟,却更喜静坐抚琴,或与文士清谈。 他常在吴郡太守府邸的花园中,为母亲杨秣抚琴。 琴声悠扬,如同山涧清泉,令人心旷神怡。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如同春风拂面,温暖和煦。 建康城的闺秀们私下里都称他为“陆氏玉郎”,是无数深闺梦里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 他与兄长陆沉,一刚一柔,一烈一温,如同日月同辉,交相辉映,是江东陆氏最璀璨的双璧! 楚红蕖第一次见到陆沉,是在丹阳楚氏宗族一年一度的春猎大会上。 她作为楚家最受宠的小女儿,一身火红的骑装,如同怒放的红梅,策马扬鞭。 在猎场上纵横驰骋,箭无虚发,引得族中子弟阵阵喝彩! 正当她志得意满,准备射杀一头慌不择路撞入包围圈的雄鹿时—— “咻——!” 一支漆黑的狼牙重箭,如同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带着刺耳的尖啸,后发先至! 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雄鹿的脖颈! 那雄鹿哀鸣一声,轰然倒地! 楚红蕖猛地勒住缰绳! 杏眼圆睁,又惊又怒! 谁?! 谁敢抢她的猎物?! 她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远处山坡之上,一人一骑,傲然而立! 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他身披玄色轻甲,未戴头盔,墨发在风中肆意飞扬! 手中一张巨大的铁胎弓,弓弦犹在嗡嗡震颤! 他微微侧着头,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挑衅,遥遥地望向她这边! 霸道又张扬! 正是陆沉! 那一刻,楚红蕖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 心悸得厉害。 那一年,她十四岁!!! 她从未见过如此耀眼夺目,如此桀骜不驯,如此令人心折的少年郎!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月白色锦袍,面容清俊、眉眼温和的少年。 他正无奈地笑着摇头,对着一旁的陆沉说了句什么。 那便是陆池。 温润如玉的“陆氏玉郎”,在他那光芒万丈的兄长身边,也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陆沉似乎对弟弟的劝诫毫不在意,只是对着楚红蕖的方向,扬了扬手中的铁胎弓。 随即一夹马腹,如同旋风般冲下山坡,去拾取他的战利品。 那飞扬跋扈、睥睨一切的姿态,深深烙印在了十四岁的楚红蕖心中,再也无法抹去! 她对他,一见倾心。 命运总是无常与残酷的,暴虐的飓风,摧毁了这轮璀璨的双日! 一年后,他们再次相遇了。 她是丹阳楚氏年轻一代中最耀眼的明珠,是带着族兵冲击袁术残部侧翼的“楚家小辣椒”。 那场宛陵保卫战,惨烈异常! 纪灵的精锐发了疯般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城墙! 她率楚家私兵在城外策应,试图袭扰敌军粮道,却被纪灵手下大将张勋率精骑伏击,陷入重围! 楚家儿郎虽勇,但寡不敌众! 身边的亲卫一个个倒下! 她的战马被长槊刺穿,将她掀翻在地! 混乱中,她的头盔被打落,一头乌发披散开来! “原来是个小女郎!爷爷亲自送你一程!” 张勋狞笑着策马冲来,手中长刀带着死亡的寒光,直劈而下!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心中充满了不甘与愤怒! 她还没能替战死的族兄报仇! 就在刀锋即将及体的瞬间!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撕裂空气! 一支漆黑的狼牙重箭,精准无比地贯穿了张勋的咽喉! 将他整个人从马背上带飞出去! 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 楚红蕖惊魂未定地抬头望去! 只见远处山坡之上,一人一骑,如同天神降临! 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他身披玄甲,手持一张巨大的铁胎弓,弓弦犹在嗡鸣! 少年正冷冷地扫视着混乱的战场! 那股睥睨天下、掌控生死的强大气势,瞬间震慑了全场! 她惊吓之余便是庆幸。 是陆沉! 可惜他并未停留,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估计他早就忘了她! 只是猛地一挥手! 身后便涌出无数黑甲锐卒,瞬间冲垮了张勋残部的阵型! 喊杀声震天! 楚红蕖被亲卫扶起,狼狈不堪。 她看着他策马冲入敌阵,所向披靡的身影。 看着他手中长刀每一次挥落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看着他指挥若定地调动着千军万马…… 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很快很快。 战斗结束后,她不顾身上的伤痛和满身的血污,执意要去拜谢救命之恩。 她在中军大帐外等到了他。 陆沉刚卸下沾满血污的甲胄,只穿着一身染血的黑色劲装。 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锐利如刀。 看着眼前这个头发散乱,脸上还沾着血污和泥土,但是脊梁挺直、眼神倔强的少女,陆沉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丹阳楚氏,楚红蕖,谢小将军救命之恩!”她抱拳行礼,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将门虎女的英气。 陆沉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带着审视,随即淡淡开口,“楚家女郎?倒是有几分胆色。不过……”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训诫的意味,“战场非儿戏!逞匹夫之勇,徒增伤亡!下次,莫要再如此莽撞!” 楚红蕖被他那冰冷的语气和毫不客气的训斥噎了一下,脸颊瞬间涨红! 她何曾被人如此训斥过? 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一股不服输的倔强涌上心头,她猛地抬起头,直视着陆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小将军教训的是!但红蕖并非逞匹夫之勇!楚家儿郎,保家卫国,死战不退!此乃本分!” 陆沉看着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杏眼,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欣赏的光芒。 他不再多言,只丢下一个字:“滚。” 楚红蕖:“……” 她气得差点咬碎银牙! 这人! 救了她,却又如此傲慢无礼!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可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从那以后,那个在夕阳下弯弓搭箭,一箭定乾坤的身影, 那个在血火中如战神般睥睨的身影, 那个冷冷丢给她一个“滚”字的傲慢身影…… 便成了她楚红蕖心中,再也无法抹去的烙印。 她渴望靠近他,渴望站在他身边,渴望……成为能与他并肩而立的那个女人! 后来,老主公陆衍战死广陵! 二公子陆池率亲卫护送灵柩归吴,却在盱眙古道,遭遇郑阎虎麾下猛将夏侯渊伏击! 消息传到丹阳时,陆沉正在宛陵城头与纪灵的精锐血战! 他刚刚击退敌人一波凶猛的攻势,拄着卷刃的环首刀,喘息着靠在冰冷的城垛上。 亲卫统领浑身是血,踉跄着冲上城头,扑倒在他脚下,“大公子!不好了!主公战死!二公子在盱眙古道…… 被……被夏侯渊……一槊钉死!” “轰隆——!” 陆沉只觉得头顶炸开了一道惊雷! 眼前瞬间一片血红! 他猛地抓住亲卫统领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嘶吼:“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二公子……他……他……死了。”亲卫统领涕泪横流,声音破碎不堪。 怎么可能? 陆沉猛地将亲卫统领推开! 踉跄着扑到城垛边! 他死死抓住冰冷的砖石,指甲深深陷入砖缝,渗出殷红的血丝!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眸死死盯着北方! “郑阎虎——!夏侯渊——!!”他仰天嘶吼! 声音如同泣血的孤狼! 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暴戾!“我陆沉!定要将你们……挫骨扬灰——!!!” 那时的楚红蕖虽远在丹阳,却也听闻了这惊天噩耗! 她呆立在楚氏宗祠前,看着族中长辈凝重的脸色,听着那令人心碎的传闻,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陆池。 那个温润如玉、笑容温暖的少年死了? 被钉死在归乡的古道上? 那陆沉呢? 那个如同骄阳般耀眼,桀骜不驯的少年将军……他该有多痛?! 后来,她听说陆沉如同疯魔般,不顾一切地率残部星夜兼程赶往盱眙古道,看到的却是弟弟惨死的尸身和倾覆的灵柩! 再后来,她听说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肆意飞扬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 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冰冷如刀,周身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凛冽杀气! 他如同受伤的孤狼,舔舐着伤口,用最铁血、最残酷的手段清洗内部,整饬军纪,扫荡周边! 每一次出征,都如同复仇的修罗,所向披靡! 那个在丹阳春猎上,一箭抢走她猎物、对她扬弓挑衅的肆意少年…… 那个在夕阳下,与弟弟并肩策马、如同日月同辉的江东双璧…… 永远……定格在了那个染血的黄昏! 楚红蕖望着大军前方的陆沉,一时间百感交集,骄傲、心疼、敬畏、爱慕…… 种种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知道,那个曾经肆意飞扬的少年陆沉,早已在父亲和弟弟惨死的血泊中死去。 活下来的,是背负着血海深仇、手握生杀大权的江东之主——陆沉! 她的英雄,她的夫君,踏上了复仇与征服的征途! 而她,只能在这里,用最骄傲、最坚强的姿态,目送他远去! 祈祷他……平安归来!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再次将目光投向校场。 此刻,陆沉已经走下高台,正朝着她们这边走来。 楚红蕖挺直了脊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如同她最爱的红梅般,傲然绽放于风雪之中。 她不能哭! 她要用最坚强、最骄傲的姿态,送她的英雄出征! 第48章 这天下,只能是一个人的 观礼台上,阮乔站在稍靠后的位置。 她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上。 心中烦闷不已。 她不想来的,是被阿竹那丫头强行从床上把她拖起来,说是要去送送主君。 天知道她有多么不情愿。 昨天晚上,那人像疯了一样拉着她……了一次又一次。 床榻、浴室、地毯,甚至是床上的案几上…… 到处都留下了他们荒唐的痕迹。 她越是求饶,他就弄得越狠。 最后气得她用普通话骂他。 他听不懂,但也知道她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反而兴致盎然,在她耳边说着她听不太懂的官话。 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脸,阮乔怀疑他说的一定也不是什么好话! 两人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夜。 到现在她的腰和腿还酸痛得很。 见他要走过来了,她学着苏莲月的样子,努力让眼眶微微泛红,刻意营造出一种强忍悲痛的假象。 陆沉的目光在崔挽温婉可人的脸上停留一瞬。 她站在那里,脸上是历经风浪后的从容,是清河崔氏嫡女刻在骨子里的端庄与威仪。 陆沉心头掠过一丝沉甸甸的敬意与感激。 崔挽沉静的面容之下,是她强压下的惊涛骇浪,是她用尽心力为他、为江东撑起的稳固后方。 清河崔氏的门生故吏遍布江东州郡,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 在他出征之际,这张网正被崔挽无声地收紧、稳固,为他提供着最坚实的政治根基与人脉支撑。 崔家,是他江东霸业不可或缺的磐石。 他敬她这份担当,感激她这份无声的付出。 目光掠过崔挽,落在她身侧稍后一步的苏莲月身上。 她低垂着眼睑,肩膀微微耸动。 她又在哭了。 每次出征前,苏莲月都是如此。 她是这个心思细腻,情感丰沛的女子,对他是发自内心的担忧与不舍。 她身后,富甲东南的苏氏商行,此刻正由她的二哥苏文钦倾尽全力运转! 粮秣、布匹、药材、桐油…… 无数军需物资正以近乎不计成本的方式,通过苏家掌控的水陆渠道,源源不断地输往前线! 苏家倾尽全力的支持,苏莲月纯粹炽热的担忧,让陆沉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也夹杂着一丝怜惜。 他敬她母族的财力与忠诚,感激她这份滚烫的真心。 目光再转,落在另一侧的楚红蕖身上。 她抱着手臂,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陆沉勾了勾嘴角,她一直是个胆大的。 这个丹阳楚氏的将门虎女,她的心性如同她的父兄一般刚烈! 她身后,丹阳楚氏剽悍善战的私兵,此刻正由她的兄长楚烈亲自率领,星夜兼程赶往彭蠡泽前线! 楚家毫无保留的武力支持,让陆沉心头涌起强烈的激赏! 他敬她母族的勇武与果决,感激她这份烈火般炽热的忠诚!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站在角落里,低眉垂目的身影上。 阮乔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学着苏莲月的样子,让眼眶微微泛红,营造出一种强忍悲痛的假象。 陆沉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伪装! 她微微泛红的眼眶下,是掩不住的疲惫与烦躁。 他记得昨夜她在他身下挣扎呜咽,最后累得昏睡过去的模样。 这个来历不明的小东西…… 她的顺从是假的,她的眼泪是假的,她此刻的“不舍”更是假的! 但……那又如何? 她是他的人! 是他亲手打上烙印的、属于他的所有物! 她的身体,她的顺从,都取悦了他! 这就够了! 她身后,什么都没有。 她只有他! 目光在四张截然不同的脸庞上扫过,陆沉心头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崔、苏、楚三家的鼎力支持,是他此战最大的底气! 她们,以及她们身后的母族,是三根坚实的支柱,牢牢支撑着他江东霸业的根基! 这份情,他陆沉记在心里! 待他凯旋,自当厚报!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化作眼底更加炽烈、更加疯狂的火焰!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站在角落、一身素净、低眉垂目的身影上。 阮乔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细棉袄裙,外脂粉未施,清丽的面容在寒风中显得有些苍白。 他迈开脚步,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穿过肃立的亲卫,径直走向她! 观礼台上的女眷们瞬间屏住了呼吸! 崔挽眼神微凝,苏莲月捏着帕子,看起来有点紧张。 楚红蕖眉头微蹙,目光紧紧追随着陆沉的身影。 一步,两步…… 谁知陆沉在阮乔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了阴影。 崔挽面上没什么反应,苏莲月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楚红蕖赌气地将脸扭向一边。 阮乔心头猛地一跳!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迎上那他深不见底的黑眸! 她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微微屈膝福了一福,声音细若蚊呐,“主君……” 陆沉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眼眶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她苍白却依旧清丽动人的脸庞。 他伸出手,滚烫的指腹,轻轻拂过她冰凉光滑的脸颊。 “乖乖待在竹露院。”他低沉的声音响起,“等孤……凯旋。” 阮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强忍着想要后退的冲动,努力维持着脸上的温顺,甚至让眼眶里的水光更盛了几分。 再次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的鼻音:“妾身知道了。主君保重。” 陆沉看着她那副“强忍不舍”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满意的光芒。 他不再多言,收回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高台! 玄青色的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阮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暗暗松了口气,藏在袖中的手悄然松开,掌心已是一片湿冷的汗渍。 她重新垂下眼睑,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烦躁与不耐。 “呜——!!!” 低沉雄浑的号角声骤然响起,撕裂了清晨的寂静! 声音苍凉、悲壮,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瞬间传遍整个校场,直冲云霄! “出发——!!!”陆沉的声音充满了决绝! “喏——!!!”数万将士齐声应诺! 山崩海啸的声浪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轰!轰!轰!”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响起! 整齐划一! 大地为之震动! “哗啦!哗啦!” 甲胄摩擦,发出如同潮水般的金属轰鸣! “驾!驾!” 战马嘶鸣! 铁蹄踏地! 尘土飞扬! 黑色的钢铁洪流,如同一条苏醒的巨龙,缓缓开拔! 长戟如林,寒光闪烁! 旌旗蔽空,猎猎作响! 沉重的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闷的“吱嘎”声! 承载着江东希望与血仇的铁血之师,在悲壮的号角声中,在万民含泪的注视下,踏上了北征的征程! 陆沉翻身上马! 这匹马通体漆黑,神骏异常,是乌骓。 随着乌骓马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 陆沉勒住缰绳,最后回望了一眼建康城巍峨的城楼,目光扫过观礼台上那些熟悉的身影,最后在那抹素白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 随即,他猛地一夹马腹! “驾——!” 乌骓马如同离弦之箭,猛地窜出! 玄青色的披风在身后狂舞! 他如同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刃,率领着滚滚铁流,向着北方,向着那血与火的战场,轰然进发! “陆公——保重啊——!!!” “一定要平安回来——!!!” “杀了郑阎虎——!!!” “江东儿郎——死战不退——!!!” 送行的人群爆发出更加悲怆、更加狂热的呐喊! 无数人泪流满面,追随着大军离去的方向,奔跑着,哭喊着! 道路两旁,那些抱着孩子的妇人,看着队伍中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年轻面孔。 看着她们的儿子、丈夫、兄弟,义无反顾地踏上征途,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 压抑的啜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悲鸣! 阮乔站在观礼台上,看着眼前这悲壮而惨烈的一幕。 如林的刀枪,沉默的铁流,震天的呐喊,撕心裂肺的哭嚎…… 如同一幅巨大的画卷,狠狠冲击着她的感官!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泪流满面的妇人, 扫过那些在母亲怀中懵懂张望的孩童, 扫过那些白发苍苍、拄着拐杖、对着大军离去的方向无声叩首的老者……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悯,瞬间淹没了她的心! 战争! 这就是战争! 一群深爱着家园、深爱着妻儿的江东子弟,为了保护他们身后的亲人,为了守护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义无反顾地踏上战场, 去攻打另一群同样深爱着家园、深爱着妻儿的北境士兵! 去杀戮!去流血!去牺牲! 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为什么? 为什么要有战争? 为什么不能和平共处? 她来自一个和平的时代,战争对她而言是历史书上的文字,是影视剧里的画面,遥远而抽象。 她曾觉得秦始皇统一六国,不过是一个强权吞并其他弱国的历史进程,是帝王野心的实现,是“成王败寇”的冰冷逻辑。 所谓的“书同文,车同轨”,在她看来也不过是统治者为巩固权力而施行的政策,是冰冷的、强制性的秩序。 然而,在这一刻! 就在这生离死别、肝肠寸断的送别现场! 就在这无数家庭即将破碎、无数生命即将消逝的残酷现实面前! 一个如同惊雷般的念头,猛地劈开了她混沌的思绪! 她看着眼前这悲壮惨烈的一幕幕,看着那因分裂而带来的、永无止境的相互攻伐与仇恨! 看着这无休止的流血与牺牲! 她突然明白了! 始皇帝横扫六合,一统天下! 那不仅仅是一个帝王的野心! 那是一场以铁血为犁铧,以白骨为基石的,是一场惨烈无比的文明熔铸! 是将无数个如同眼前这般: 因分裂而饱受战火蹂躏,妻离子散,朝不保夕的破碎山河,强行熔铸成一个整体的、痛苦而伟大的过程! “书同文”——让不同地域的人们能够用同一种文字交流思想,消弭隔阂! “车同轨”——让天南地北的货物得以流通,让血脉相连! “量同衡”——让公平交易成为可能,让秩序得以建立! “行同伦”——让道德规范趋于一致,让文明得以延续! 这些看似冰冷的政令背后,是终结这无休止的分裂与战乱的惊世伟力! 是用最残酷的手段,去换取一个不再有如此惨烈送别,不再有如此刻骨仇恨的,相对和平的未来! 是将无数个在战火中哭泣的家庭,破碎的梦想,强行纳入一个可以喘息,可以重建,可以休养生息的庞大框架之中! 这份“统一”,这份“秩序”,是用尸山血海堆砌而成的! 是无数个像眼前这样破碎的家庭、流尽的鲜血换来的! 它充满了血腥与不义,充满了帝王的私欲与霸道! 然而…… 它终结了战国数百年“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恐怖轮回! 它为后世数百年相对稳定的文明发展,奠定了基石! 这份认知,如同醍醐灌顶,血淋淋的真实感,狠狠冲击着阮乔的灵魂! 她终于理解了那份“伟大”背后的沉重与残酷! 理解了那份“千古一帝”的称号下,所蕴含的足以令山河改色、日月同钦的、开天辟地般的雄浑气魄与历史意义! 因为这天下,只能有一个主子! 分裂,就意味着无休止的征伐! 意味着血流成河! 意味着无数个家庭破碎! 意味着像眼前这样,母亲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的人间惨剧,会一次又一次地上演! 除非……有人能结束这乱世! 将这破碎的山河,重新归于一统! 建立一个强大的,足以震慑四方的王朝! 让这天下……再无战火!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玄色身影——陆沉。 她当然恨他! 恨他将她强行掳来,视她为玩物。 恨他自私地掌控着她的命运。 他杀伐果断。 他铁血无情。 此刻的他正率领千军万马,去为父、为弟报仇。 他在用命为江东搏一个未来。 这一刻,阮乔心底对陆沉的厌恶与抗拒,竟被眼前这悲壮惨烈的景象冲击得摇摇欲坠!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头翻涌! 除却自己的私心…… 她不得不承认! 这天下共主之位,陆沉有那个资格坐稳! 他有雄才大略! 他有铁血手腕! 他有凝聚人心的力量! 他更有结束这乱世、一统山河的野心与实力! 她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直至他消失在漫天尘土与悲壮号角声中。 阮乔心底第一次,燃起了一丝无比真实的期盼: 陆沉,赢下这一仗! 赢下这江山! 让这该死的战争,彻底结束吧! 寒风呼啸,卷起漫天尘沙,模糊了远去的铁流,也模糊了阮乔眼中那点复杂难辨的水光。 建康城巍峨的城楼,如同无声的祭坛。 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第49章 擎战旗,老太君送儿出征 滚滚铁流,踏碎建康城东的冻土。 在悲壮的号角与万民含泪的呐喊声中,向着北方,向着血与火的战场,轰然进发。 玄青色的“陆”字大纛在凛冽朔风中猎猎狂舞,如同一条咆哮的黑龙,引领着沉默的钢铁洪流。 沉重的脚步声、甲胄摩擦声、车轮碾地声,汇成一股低沉而压抑的轰鸣,大地在呜咽。 队伍刚刚驶出东篱门,踏上通往北境的宽阔官道。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和尘土,扑打在将士们冰冷坚硬的甲胄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陆沉端坐于乌骓马上,面容冷峻,深邃的眼眸直视着前方苍茫的旷野。 腰间悬挂的“定吴”剑,随着马匹的起伏,轻轻撞击着冰冷的甲叶,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 无尽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时—— “哒哒哒——!!!” 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自身后建康城的方向,由远及近,破风而来! 马蹄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与急切,撕裂了队伍后方沉闷的行军节奏! 陆沉猛地勒住缰绳! 乌骓马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前蹄扬起! 他霍然回首! 身后的将士们也纷纷惊疑地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只见东篱门洞开的巨大门洞下,两骑快马如离弦之箭,冲破弥漫的烟尘,向着大军疾驰而来! 为首一骑,通体雪白,神骏非凡! 马背上,端坐着一位身披玄色山文甲,外罩猩红战袍的身影! 那道身影并不高大,却挺直如标枪! 满头银发,被一根红绳高高束起,在凛冽寒风中肆意飞扬! 晨光熹微,映照着她布满岁月沟壑却依旧棱角分明的侧脸。 一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炽热而决绝的光芒! 是杨秣! 老太君! 她一手紧握缰绳,控着疾驰的骏马。 另一只手,高高擎起一杆巨大的战旗。 旗杆粗如儿臂,旗面在狂风中剧烈翻卷! 玄底金鳞! 一个铁画银钩、霸气张扬的“陆”字,在猩红的旗面上猎猎招展! 那旗帜比她的人还要高大,承载着整个陆氏的荣耀与不屈的脊梁! 在她身后半步,周渔同样身披半旧的皮甲,骑着一匹栗色战马,紧紧相随! 她花白的鬓发也被利落地束起,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此刻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与忠诚! 她手中也擎着一面同样绣着“陆”字的战旗! 两骑! 两旗! 两道撕裂阴霾的闪电,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向着滚滚铁流,疾驰而来! “老太君——!!!” “是老太君——!!!” “还有周将军!” 队伍中瞬间爆发出惊愕而震撼的呼喊! 无数将士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两道疾驰而来的身影! 尤其是那些曾追随过老主公陆衍,经历过盱眙古道惨剧的老兵,更是瞬间红了眼眶! 陆沉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 是母亲和周姑姑。 他猛地一夹马腹,乌骓马如同黑色旋风般冲出阵列,迎向那两道疾驰而来的身影! “娘——!!”他失声喊道,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与惊惶! 母亲! 她怎么来了?! 还穿着战甲!擎着战旗! 她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 这凛冽寒风!这颠簸的马背!她怎么受得了?! 杨秣策马冲到陆沉马前数丈处,猛地勒住缰绳! 通体雪白的骏马发出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随即稳稳落下! 她端坐马背,身姿挺拔! 手中那杆巨大的“陆”字战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旗面翻卷。 她看着儿子那张写满惊愕与担忧的脸,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抹又无比坚毅的笑容! 她没有说话! 只是猛地将手中那杆巨大的“陆”字战旗,高高举起! 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北方! 向着那苍茫的、即将被血火染红的征途! 狠狠一挥! “呼——!!!” 巨大的旗面在狂风中发出沉闷的咆哮! 铁画银钩的“陆”字,像是活了过来,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绽放出夺目的光芒! 那是无声的号令! 是来自陆氏血脉最深处的呐喊! 是母亲对儿子最深沉、最决绝的期许与支持! 陆沉看着母亲高举战旗,在寒风中挺立的身影。 看着那猎猎狂舞的“陆”字,看着母亲银发飞扬下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眸…… 一股酸楚和骄傲猛地冲上眼眶! 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 可滚烫的液体,却不受控制地模糊了他的视线! “娘——!!”他喊了一声,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叫过她了。 杨秣笑了笑,“娘来送送你。” 她深深地看着儿子,目光穿透他眼中的水雾,“望我儿凯旋,江东有我,你且放心。” 随即,她猛地一拨马头,向着来路,向着建康城巍峨的城楼,缓缓走去。 她手中的那杆巨大的战旗! 猩红的旗面在风中翻卷,巨大的“陆”字,深深印刻在每一个江东儿郎的心中! 周渔看了一眼自家儿子,陈武正在那抹着眼泪。 她抿了抿嘴,终是一言不发,紧随在杨秣身后。 两骑,两旗,在凛冽的寒风中,在数万将士含泪的注视下,缓缓走向归途。 她们的背影挺拔而孤寂,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岁月的苍凉与悲壮! 陆沉死死攥着缰绳,望着母亲越来越模糊的背影,望着那面在风中依旧倔强飘扬的“陆”字大旗……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他冰冷的脸颊! 他猛地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湿痕! 随即,霍然转身! 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此刻燃烧着比之前更加炽烈的光芒。 “走——!!!” “驾——!!!”他一夹马腹! 乌骓马如同离弦之箭,猛地窜出! 向着北方! 头也不回地冲去! 滚滚铁流,再次启动! 队伍中,无数将士泪流满面! 他们看着老太君银发飞扬,擎旗远去的背影。 看着那面在寒风中倔强飘扬的“陆”字旗,心头被重锤狠狠击中! 那是他们的老主母! 是曾经随老主公策马扬鞭,冲锋陷阵的巾帼英雄! 是支撑着江东熬过最黑暗岁月的定海神针! 如今,她老了,银发如霜,却依旧用这种方式,为他们送行!为他们呐喊! “老太君——保重啊——!!!” “陆氏儿郎——死战不退——!!!” “杀——!!!” 悲怆而狂热的呐喊声,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从钢铁洪流中爆发出来! 带着哭腔,带着血性,带着焚天的战意! 中军位置,程普老将军勒住战马,浑浊的老盯着那两道渐渐消失在城门洞下的身影,布满皱纹的脸上早已是老泪纵横! 他抬起颤抖的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声音哽咽,对着身边的陆衡道:“老陆,你看,夫人她……还是当年那个跟着主公提刀上阵的杨阿蛮啊……” 陆衡同样眼眶通红,他望着城门方向,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无尽的沧桑与感慨: “是啊,老了,我们都老了。可嫂夫人心里那股火,那股恨,那股支撑着江东走到今天的那股劲儿,一点都没变啊……”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只是,苦了她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又要看着持誉……”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缰绳,指节泛白。 行军队伍渐渐远去,建康城巍峨的城楼,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渐渐化作一个模糊的黑点。 此去! 不斩郑阎虎! 不诛夏侯渊! 不雪血海深仇! 誓不还乡! 第50章 陆沉此人,不容小觑 建康城东,东篱门外。 万民送别的悲壮一幕,不仅冲击着阮乔的心灵,也清晰地映入了另一双沉静而锐利的眼眸之中。 荆州质子萧珏,此刻正站在松涛别院临湖而建的一座水榭露台之上。 这水榭地势颇高,视野开阔,恰好能将东篱门外的景象尽收眼底。 他并非刻意来此“观礼”,而是清晨被远处隐隐传来的喧嚣声惊动,这才信步走出房间,恰好撞见了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寒风凛冽,卷起他墨色锦缎斗篷的下摆,猎猎作响。 他凭栏而立,身姿挺拔如崖边青松,清俊的面容在铅灰色天幕下显得愈发沉静。 晨光熹微,映照着他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此刻,这双眼睛正穿透薄雾与喧嚣,牢牢锁定在东篱门外。 眼前的景象,让萧珏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回半月前。 荆州牧府邸,书房。 萧胤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 烛光映照着他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脸庞。 鬓角已染霜华,但眉宇间那股掌控一切的威仪与深不可测的城府,却丝毫未减。 他屏退了左右,书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 “珏儿,”萧胤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此去建康,为质于陆沉……你可知,为父为何要你走这一步险棋?” 萧珏垂手肃立,目光平静地迎上父亲深邃的眼眸: “儿子知道。其一,示诚于陆沉,撤彭蠡西岸之兵,开荆州水道,助其北上伐郑。 郑阎虎势大,如豺狼盘踞北境,其獠牙已露,觊觎江南膏腴之地久矣。 荆州与江东,唇亡齿寒。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此乃明策。” 萧胤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随即被更深沉的忧虑取代:“不错。郑阎虎,虎狼之性,贪暴无度。 其吞幽并,兵锋直指冀州,已成心腹大患。 陆沉此人,虽年轻,然雄才大略,杀伐果断,江东在其治下,铁板一块,水泼不进! 与其坐视郑阎虎吞并冀州后,南下鲸吞江东,再图我荆州,不如……驱虎吞狼! 借陆沉这把快刀,斩断郑阎虎伸向江南的爪子!”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萧珏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寒意:“然,此乃其一!其二……珏儿,你可知陆沉此人,比之郑阎虎……更为可怕?” 萧珏心头微凛,面上却依旧沉静:“父亲是指……” “郑阎虎,暴虎冯河,徒逞匹夫之勇! 虽凶悍,然其治下,北境诸州离心离德,民怨沸腾,根基不稳! 其势虽盛,却如烈火烹油,难以持久!” 萧胤的指节重重敲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而陆沉! 此人……深谙权谋之道,驭下极严,赏罚分明!更兼其麾下徐庶、程普、周泰、吕蒙等人,皆一时俊杰,文武兼备! 江东在其治下,政令畅通,军纪严明,民心归附! 其根基之深,潜力之大,远非郑阎虎可比!假以时日……必成我荆州心腹大患!” 他深吸一口气,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如同孤狼般的光芒:“此子,有枭雄之姿,更有帝王之相!其志,绝不在区区江东一隅!” 萧珏心头剧震! 父亲对陆沉的评价,竟如此之高! 如此之忌惮! “所以……”萧胤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此去建康,名为质子,实为……我荆州之眼!之耳!之刃!”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萧珏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重重按在萧珏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萧珏感到一阵微痛。 “珏儿!你是我萧胤的嫡长子!是荆州未来的希望!此去,非是让你寄人篱下,苟且偷生!” 萧胤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期许,“为父要你,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看清楚江东的虚实,看清楚陆沉的为人。 看清楚他麾下文武的忠奸,看清楚江东这看似铁板一块的背后,是否存在着可以利用的缝隙? 还有,看清楚,陆沉的弱点!”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萧珏的灵魂: “陆沉此人,是刚愎,还是多疑?是重情,还是寡恩? 其麾下文武,可有嫌隙? 江东世家大族,崔、苏、楚,他们与陆沉,是铁板一块,还是貌合神离? 这些,都需要你去探查,去判断,去等待时机。” “蛰伏!隐忍!观察!等待!”萧胤一字一顿,狠狠敲击在萧珏心上, “为父要你,如同潜藏于深渊的蛟龙,如同收敛爪牙的猛虎。 在陆沉的眼皮底下,在他自以为掌控一切的江东腹地。 你要学会生存,更要学会寻找足以撬动江东根基的——支点!” 他收回手,负于身后,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带着一种苍凉的决绝: “此去凶险万分,龙潭虎穴,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珏儿。为了荆,为了萧氏,为了这乱世之中,我荆州百万生灵的存续,你必须去! 也必须活着回来!带着足以让我荆州在未来的乱局中,立于不败之地的筹码回来!” 萧珏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 他对着父亲,深深一揖,声音清朗而坚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决绝: “父亲放心!儿子明白!此去建康,儿定不负父亲所托,定不负荆州百万父老之望,儿子会替父亲、替荆州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 站在松涛别院的水榭露台上,父亲沉重的话语,再次在萧珏的脑海中炸响。 陆沉此人,不容小觑。 眼前这万民相送、铁流东征的震撼景象,更是将父亲对陆沉的评价,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如林的刀枪,看到了沉默如铁的黑色洪流。 军容之盛,军纪之严,远超他此前的想象。 他看到了猎猎狂舞的玄底金鳞“陆”字大纛,旗帜所向,便是军心所向,是江东民众意志的凝聚。 他看到了高台上的陆沉,看到了他掌控全局的威势。 也看到了他在生离死别之际依旧杀伐决断的气魄。 更令人心悸的是,陆沉的领袖魅力! 当陆沉策马冲在最前方,引领着滚滚铁流轰然开拔时,道路两旁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与撕心裂肺的哭嚎。 白发老者的叩首,妇人怀中孩童懵懂的眼神,无数江东百姓眼中流露出的狂热的期盼光芒! 民心! 军心! 将心! 三者归一! 尽在陆沉一人之手! 这份力量,这份凝聚力,这份如铁桶般坚不可摧的江东气象,让萧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也让他心头那份因父亲评价而产生的忌惮,瞬间飙升到了顶点! 父亲说得对。 陆沉此人……太可怕了! 比郑阎虎可怕十倍!百倍! 郑阎虎是明面上的豺狼,而陆沉,则是潜藏于深渊、随时可能化龙的巨鳄。 他是有资格问鼎天下的人! 一股冰冷的宿命感,如毒蛇般缠绕上萧珏的心头。 他与陆沉,一个荆州少主,一个江东霸主。 年龄相差不大,皆是人中龙凤。 本该惺惺相惜,甚至引为知己。 可惜命运弄人。 他们生于这乱世,生于这诸侯割据、群雄逐鹿的烽火年代。 这天下,只能有一个主人。 荆州与江东,终有一战! 这是无法逃避的宿命,是流淌在血脉中的、对权力与霸业的终极角逐。 今日的震撼与忌惮,终将化为明日的刀兵相向。 今日的盟友,终将成为明日你死我活的对手! 这便是他萧珏,甘愿以荆州牧嫡长子之尊,孤身入建康为质的真正原因! 蛰伏。 隐忍。 观察。 等待。 父亲的话早已刻在萧珏心底,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变得更加锐利而沉静。 他开始分析着眼前的一切细节。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个站在观礼台角落、一身素净的身影上。 陆沉临走前特意走向的那个女人。 她是谁? 他突然想起了来时在街边听到的流言,陆沉极其宠爱一名姬妾…… 想必就是那个女子了。 一丝锐利的光芒,在萧珏眼底深处一闪而逝,像极了猎人发现猎物的踪迹。 萧珏勾起了嘴角,或许会是一个很有趣的突破口。 “少公子,”身后传来一名江东校尉刻板的声音,打断了萧珏的思绪,“晨风寒凉,还请回屋歇息。” 萧珏缓缓收回目光,脸上瞬间恢复了那份世家公子特有的、温润如玉的平静。 “嗯。”他回头笑了笑,态度温和地应了一声。 最后望了一眼那渐渐消失在漫天尘土中的玄青色身影。 萧珏随即转身,墨色斗篷在寒风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步履沉稳地走回水榭深处。 身后那两名江东校尉立刻无声地跟上。 水榭内,炭火融融,驱散了室外的寒意。 萧珏走到窗边,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望向北方,望着那陆沉大军消失的方向。 深不见底的眼眸,倒映着铅灰色的苍穹和无声翻涌的、名为“天下”的惊涛骇浪。 震撼与忌惮交织。 盟友与宿敌并存。 蛰伏与等待同在。 这便是他萧珏,身处江东漩涡中心的真实心境。 他如同一柄藏在最华丽剑鞘中的绝世利刃,锋芒内敛,静待出鞘之机。 荆州少主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第51章 阮夫人,红颜祸水 松涛别院水榭内,炭火驱散了冬晨的寒意,却驱不散萧珏心头的凝重。 他负手立于窗边,墨色斗篷的阴影在光洁的地砖上拉长。 窗外,天幕低垂,建康城东的喧嚣早已随着大军远去而沉寂,只余下凛冽寒风刮过庭院枯枝的呜咽声。 萧珏的目光,穿透窗棂,落在远方那片被大军铁蹄踏过的空旷、萧瑟的原野上。 陆沉玄青色的身影,猎猎招展的“陆”字大纛,山呼海啸般的军民呐喊。 每一幕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中。 震撼、忌惮、宿敌。 三种情绪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陆沉此人,当真无懈可击吗? 萧珏的眉头微微蹙起,清俊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沉思的阴霾。 他回想着父亲萧胤的话:“看清楚,陆沉的弱点!” 一个如此强大,如此凝聚人心的对手,他的弱点…… 会在哪里? 正当萧珏沉思之际,窗外不远处的回廊下,一阵刻意压低、却因激动而略显尖利的议论声传来。 是两个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 “哎!你瞧见没?今儿个东篱门外那阵仗!啧啧啧!” 带着市井妇人特有八卦腔调的声音响起,是负责洒扫东跨院的粗使婆子张氏。 “瞧见了瞧见了!主君那身明光铠!啧啧,真叫一个威风!” 另一个声音稍显尖细,带着羡慕和兴奋,是同样负责洒扫的李婆子。 “还有那‘陆’字大旗!那叫一个气派!咱们江东儿郎!就是有血性!” “那是!主君是谁?那可是咱们江东最有血性的儿郎!” 张婆子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随即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丝暧昧不明的揶揄,“不过啊……最扎眼的,可不是那大旗!” “哦?那是啥?”李婆子好奇地追问。 “嘿嘿……”张婆子发出一阵低低的、带着猥琐意味的笑声,“你没瞧见?主君临上马前,特意走到观礼台那角落去了!” “角落?”李婆子似乎没反应过来。 无甚趣味。 萧珏转身欲走。 “啧!就是那位啊!”张婆子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兴奋, “新来的那位!阮夫人!一身素净,站在最边儿上那个!” 阮夫人? 陆沉的宠妾? 萧珏停下了脚步。 虽说君子不在背后听人长短。 但这个,也不是不可以。 萧珏默默听着。 “啊!是她啊!”李婆子恍然大悟,声音里立刻带上了几分鄙夷和不屑, “那个江南来的狐媚子?听说长得跟妖精似的!不是,主君真过去跟她说话了?” “嗐,那还能有假?!”张婆子语气笃定,激动得唾沫星子四处飞溅。 “我亲眼瞧见的!主君那眼神……啧啧,跟看别人都不一样!带着钩子似的!还伸手摸了她的脸!”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你是没瞧见,那阮夫人,小脸煞白,眼眶红红的。一副…… 一副被主君‘疼爱’过头、站都站不稳的可怜样儿! 啧啧啧……真是天生的狐媚相!骨头里都透着骚!” “我的老天爷!”李婆子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带着夸张的惊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她抹了一把脸,“这……这还了得?!主君何等英雄人物!出征在即!岂能……岂能被这等妖精迷了心神?!这……这不是红颜祸水是什么?!” “可不是嘛!”张婆子立刻附和,语气更加刻薄, “要我说啊,这狐媚子就是灾星!主君纳了她之后,府里……就没消停过! 你看她那身段,那眉眼,走起路来……啧啧,腰扭得跟水蛇似的! 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定是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才勾得主君……” “嘘——!”李婆子突然紧张地打断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神秘,“你小声点!我跟你说……这事儿……还有更邪乎的呢!” “更邪乎?”张婆子立刻来了精神,声音带着急切,“快说快说!” 李婆子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了,“昨儿个晚上,竹露院那边动静可不小!” “啥动静?”张婆子一愣。 “哎哟!你是没听见!”李婆子语气夸张,“我有个远房侄女,在竹露院外头当值!她说后半夜里,那暖阁里又是哭又是闹的! 还夹杂着那种羞死人的声音!断断续续……闹腾了大半宿呢! 听得人……脸都臊得慌!” 萧珏神色微变,耳尖通红。 “我的亲娘哎!”张婆子失声惊呼,随即又赶紧捂住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和鄙夷, “真的假的?!这狐媚子!也太不要脸了吧?!主君明日就要出征啊! 她……她竟然还敢如此勾引主君?! 这简直就是妖精!对,祸水!狐狸精转世!” “可不是嘛!”李婆子也激动起来,“王婆子今儿个早上还偷偷跟我嘀咕呢! 说那阮夫人走路都打飘!眼底下乌青一片!一看就是被主君折腾狠了! 啧啧啧……你说说,这主君得多稀罕她啊?连出征前夜都不放过!这要是耽误了军国大事可怎么得了?!” “呸!乌鸦嘴!”张婆子啐了一口,语气却带着同样的忧虑,“可这狐媚子手段也太厉害了!主君不会真被她迷昏了头吧?这要是……这要是……” “你们在嚼什么蛆?!”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厉喝,骤然在回廊下炸响! 声音苍老、沙哑,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势和刺骨的寒意! 屋内的萧珏都被震得心跳加速,然后面不改色地走开了。 两个正说得唾沫横飞、眉飞色舞的婆子,就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瞬间噤声! 脸上的兴奋和鄙夷瞬间褪去,只剩下惊恐和煞白! 只见回廊转角处,一个穿着深青色粗布袄裙的老嬷嬷,正拄着一根枣木拐杖,面色如铁地看着这边。 是松涛别院负责内务,以严厉著称的管事嬷嬷——孙嬷嬷! 张婆子和李婆子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扫帚“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两人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主君出征!军国大事!岂容尔等在此搬弄口舌!妄议主上?!” 孙嬷嬷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近。 她浑浊的老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声音如同寒冰,“阮夫人乃主君亲纳的如夫人,是尔等的主子,岂是尔等可以随意编排、污言秽语诋毁的?!” 她猛地举起拐杖,指着两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气: “再让老身听见一句闲言碎语!老身就撕烂你们的嘴!打断你们的腿!把你们全家都发卖到北边矿上去做苦役!听见没有?!” “听……听见了!孙嬷嬷饶命!饶命啊!” 张婆子和李婆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滚!”孙嬷嬷厌恶地扫了两人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两个婆子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抓起地上的扫帚,头也不敢抬,踉踉跄跄地逃也似的消失在回廊尽头。 孙嬷嬷拄着拐杖,站在回廊下,浑浊的老眼冷冷地扫过四周。 她锐利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水榭那扇半开的窗棂,随即又收了回去。 她冷哼一声,这才拄着拐杖,转身离去。 回廊下,重归寂静。 只有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 水榭内,萧珏端坐于案旁。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清澈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阮夫人。 狐媚惑主。 红颜祸水。 方才那两个婆子粗鄙不堪、却信息量巨大的对话,瞬间注入他的脑海! 陆沉竟然对一个女人如此沉迷? 甚至在出征前夜如此放纵? 这…… 简直颠覆了他对陆沉的所有认知。 萧珏不禁好奇了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才引得陆沉如此着迷。 当然,更多的是兴奋。 他苦苦寻找的那道足以撬动江东霸业的缝隙! 竟然,在这里? 在一个女人身上?!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目光穿透寒风,落向陆府的方向。 嘴角,勾起一抹极冰的弧度。 阮夫人。 看来,这盘棋,比他想象的……更有趣了! 第52章 琴声起,萧少公子 知道了阮乔存在的可能意义,萧珏的心跳微微加速。 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虽然这光亮微弱而危险,但,这是目前唯一能看到的可能。 然而,难题也随之而来。 如何接近她? 那女子身处陆府深宅后院,被重重护卫看守。 他萧珏,身为荆州质子,身份敏感,一举一动都在江东眼线的严密监视之下。 他如何能避开耳目,接近一个内宅妇人? 又如何能在不引起陆沉警觉的情况下,从她身上获取有价值的信息? 甚至是利用她呢? 直接接触? 无异于自寻死路! 陆沉的眼线遍布建康,他前脚踏入竹露院,后脚消息就会传到陆沉耳朵里! 届时,不仅计划败露,他萧珏也会立刻被扣上图谋不轨的罪名,后果不堪设想! 间接试探? 风险同样巨大,稍有不慎,便会打草惊蛇! 萧珏在窗前来回踱步,墨色斗篷的下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 他眉头紧锁,大脑飞速运转,在重重迷雾中寻找着那条最隐蔽、最安全的路径。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水榭一角。 那里,摆放着一张古朴的紫檀木琴案,案上放着一架通体漆黑、造型古朴的七弦琴。 这是他入住松涛别院后,江东方面体贴地为他准备的消遣之物。 琴…… 萧珏的目光在古琴上停留片刻,眼底深处骤然闪过一丝灵光。 他猛地停下脚步。 一个大胆而迂回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 他不能直接接触到那阮氏。 但他可以制造一个“巧合”! 一个合乎情理,却又足以引起对方注意的“巧合”。 萧珏走到琴案前,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琴弦。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却让他心头一片火热。 他缓缓坐下,将古琴置于膝上。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澄澈与沉静。 他双手抚上琴弦,指尖微动。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如山涧清泉滴落玉盘,骤然打破了水榭内的寂静。 紧接着,一连串流畅而清雅的音符,如同流水般从他指尖流淌而出! 琴声悠扬婉转,带着一种江南水乡特有的温婉与灵动。 春风拂过柳梢,细雨润泽新荷。 在这份温婉之下,却隐隐透着一丝云雾缭绕般的孤寂。 他弹奏的,是一曲流传于荆楚之地的古调——《潇湘水云》。 此曲意境深远,既有云水苍茫的壮阔,又有烟波浩渺的孤寂,更蕴含着一种对未知的探寻与叩问。 萧珏的琴艺极高,这并非虚言。 他自幼受名师指点,琴棋书画皆有所成,尤擅抚琴。 此刻,他将心中身处敌营的孤寂,对江东虚实的探寻,对未知的渴望,尽数融入琴音之中。 琴声时而清越如鹤唳九天,时而低沉如幽谷回响,时而缠绵如情人低语,时而激越如金戈交鸣! 琴音穿透水榭的窗棂,在寒风中飘散开来。 松涛别院位于建康城北,距离陆府有相当一段距离。 竹露院则位于陆府东跨院较为偏僻的一角。 两者之间,隔着数条街巷和一片不小的园林。 距离不算近,寻常声音难以传递。 然,今日清晨,寒风凛冽,万籁俱寂。 加之松涛别院地势较高,琴声清越悠扬,竟能穿透清冷的空气,隐隐约约地飘向陆府方向。 竹露院暖阁内,阮乔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捧着一卷粗糙的竹简,正认真看着上面的字。 看不进去。 昨夜被陆沉折腾得狠了,加上清晨又被阿竹强行拖起来去送行,此刻她只觉得浑身酸痛,疲惫不堪。 阿竹端来一碗温热的莲子羹,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 “夫人,您喝点羹汤暖暖身子吧。”阿竹轻声说道,圆脸上带着关切。 阮乔“嗯”了一声,放下竹简,拿起调羹,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碗里的莲子羹。 她的思绪有些飘忽,还在想着清晨东篱门外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幕。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微弱的琴声,若有若无地,穿透了遥远的距离和凛冽的寒风,轻柔地飘了进来。 阮乔搅动羹汤的手微微一顿,下意识地抬起头,侧耳倾听。 琴声很美。 不同于她听过的任何现代音乐,带着一种古朴、悠远、宁静的意境。 在这寒冷的冬日清晨,这突如其来的琴声,像是一股清流,瞬间涤荡了她心头的疲惫与烦躁。 她不由自主地放下调羹,站起身,走到窗边。 推开一道缝隙,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琴声似乎更清晰了一些,虽然依旧遥远缥缈,却能轻轻拂过她的耳膜。 琴声似乎是从城北方向传来的? 琴音袅袅,连绵不绝。 阮乔静静地听着,水润的眼眸闪过一丝迷惘。 丝丝缕缕的琴音触动着她的心弦。 这琴声,让她想起了故乡江南的烟雨,想起了小桥流水,想起了那些早已模糊的、属于和平年代的宁静与美好。 一种浓烈的乡愁与孤寂感,悄然涌上心头。 她想家了。 “夫人,您听……好像有琴声?”阿竹也凑到窗边,圆脸上带着一丝好奇,侧耳倾听, “真好听,像是城北那边传来的?” 阿竹认真辨别着琴音传来的方向,“夫人,是松涛别院。定是那位荆州来的萧少公子在抚琴!听说这位少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荆州有名的才子呢!” 因为情绪比较激动,她的语速有些快,阮乔没听懂阿竹说的话。 出于礼貌地点了点头,阮乔便立在窗边静静地听着琴音。 琴声悠扬,但在那份温婉与清雅之下,她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一丝孤寂。 这抚琴之人,并非仅仅在抒发情怀,而是在用琴音叩问着什么。 寂静的清晨,这琴声……是巧合? 还是……另有所图? 一丝本能的警惕,悄然浮上阮乔的心头。 弹琴的人是谁? 暖阁厚重的锦缎门帘被轻轻掀开,一股带着药草清香的暖风涌入。 胡医女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青釉药碗走了进来。 她习惯性地扫过暖阁,目光落在窗边时,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只见阮乔正站在半开的窗边,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 阿竹站在她身侧稍后一步,也伸着脖子往外看,圆润的脸颊被寒风吹得微微泛红。 胡医女心头一紧,端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顿。 她没有厉声呵斥,只是脚步加快了几分,急步走到窗边。 “夫人!”胡医女声音里带着急切和担忧。 她伸手,枯瘦却温暖的手掌轻轻搭在阮乔微凉的手背上,“风冷如刀,寒气侵骨,您身子弱,受不得这般寒气。” 她看着阮乔,“快快关上窗,莫要着了凉。” 阮乔被胡医女温暖的手掌一碰,才恍然回神,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她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歉意,连忙点头:“胡嬷嬷,我这就关。”说着,便伸手去关窗。 谁知胡医女早已抢先一步关上了。 她的目光随即转向阿竹,责备道:“阿竹,你这丫头,怎么也不拦着点夫人?夫人不懂这建康冬日的厉害,你还不懂吗?这风钻进骨头缝里,落下病根可怎么好?” 阿竹圆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嘟囔:“嬷嬷奴婢看夫人好像有心事,想透透气……就……” 她没敢说完,但脸上写满了愧疚。 “有心事……也不能拿身子骨开玩笑。” 胡医女叹了口气,声音放缓了些,“这身子啊,是自个儿的,得爱惜。夫人年轻,不懂保养,你这贴身伺候的,得多上心才是。” 她说着,轻轻拍了拍阿竹的手臂,“去,给夫人拿件厚实点的披风来。” “哎!奴婢这就去!”阿竹如蒙大赦,连忙应声,像只欢快的小鹿般跑开了。 阮乔是一点都没听懂她们在说些什么,但大概知道是胡医女说了阿竹什么。 她拍拍胡医女的手,“不、怪、阿竹。” 胡医女点头,这才扶着阮乔的手臂,将她引到铺着厚厚绒毯的矮榻边坐下。 她将手中温热的药碗放在矮几上,仔细端详着阮乔被风吹得微红的脸颊和鼻尖,眼中满是心疼: “瞧瞧,脸都冻红了。快坐下暖暖。” 她拿起一个温热的暖手炉,塞进阮乔手里,“捧着,暖暖手。” 阮乔捧着暖手炉,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来,驱散了指尖的冰凉。 她看着胡医女写满关切的侧脸,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胡嬷嬷……”阮乔的声音带着一丝依赖,指了指矮几上的药碗,小脸又皱了起来,“苦……” 胡医女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端起药碗,递到阮乔面前,声音低沉平缓,“良药苦口,夫人。这药温养气血,调理内息,是固本培元的好方子。您身子虚寒,需得按时服用。” 她看着阮乔皱巴巴的小脸,补充道,“老奴备了蜜饯,喝完药吃一颗,就不苦了。” 阮乔看着胡医女温和却坚定的眼神,知道躲不过,只好认命地接过药碗。 她深吸一口气,仰头将那碗散发着浓郁苦味的药汁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液滑过喉咙,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小脸瞬间皱成了苦瓜。 中药是真苦啊。 胡医女立刻递上一小碟晶莹剔透的蜜饯。 阮乔连忙抓起一颗塞进嘴里,甜蜜的滋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冲淡了满口的苦涩,让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 胡医女看着阮乔那副如同偷吃到糖果般满足的小表情,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慢点吃,别噎着。” 这时,阿竹拿着一件厚实的银狐裘披风跑了回来,小心翼翼地给阮乔披上,系好带子。 胡医女看着两个女孩,一个捧着暖炉小口吃着蜜饯,一个细心地整理着披风,表情有些无奈。 “阿竹,吃。”阮乔拿起一颗蜜饯塞到了阿竹的嘴里。 “唔,谢谢夫人。”阿竹笑弯了眉眼。 “胡嬷嬷,也吃。”阮乔又拿出了一颗,递到胡医女嘴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就这么看着她。 她伸手接过放进嘴里。 随即低声叹息道,声音里带着无奈,“唉,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小祖宗。一个不顾身子吹冷风,一个也不知道拦着点……” 阿竹闻言,吐了吐舌头,圆脸上绽开讨好的笑容:“嬷嬷,奴婢下次一定记住!寸步不离地守着夫人!” 阮乔也抬起头,眼眸弯成了月牙儿,学着阿竹的样子,脆生生地应道:“嗯!听胡嬷嬷的话!不吹风!” 暖阁内,一派温馨融洽。 阮乔突然说道:“胡嬷嬷,你听到琴音了吗?也不知道是谁。” 大冬天的弹琴,也不怕手上长冻疮。 胡医女还没有回答,阿竹赶忙接话,“夫人,奴婢知道,肯定是萧少公子。” “萧少公子,那是谁?” “就是荆州来的质子啊……” “哦,”阮乔了然,难怪啊,他也是想家了。 ……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水榭内久久回荡。 萧珏缓缓睁开眼,指尖轻轻按在犹自震颤的琴弦上,止住了最后一丝余韵。 第一步棋,已经落下。 接下来……便是耐心的等待。 第53章 陆沉不在,真好 萧珏想多了。 松涛别院的琴声,在阮乔心头只激起了一圈极其微小的涟漪,便迅速归于沉寂。 若不是情势所逼,谁会把儿子送到别人的地盘去当质子?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她自己不也是寄人篱下,身不由己的人质吗? 只不过她的牢笼是这深宅后院。 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心去管别人的闲事? 那位荆州质子是思乡也好,是另有图谋也罢,都与她无关。 阮乔的心绪早已被更现实的烦恼所取代。 眼下,陆沉不在建康,对她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 压在头顶的那座大山暂时移开了。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首当就是学好这晦涩难懂的古代语言。 盯着竹简,上面的小篆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只能勉强认识几个字,什么“山”啊“水”的。 不能再多了,再多点就难住了。 阮乔眉头紧蹙,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 “我当初为什么不选择汉语言文学呢?”她不禁喃喃自语道,心中涌起一股懊悔之情。 如果她选择了这个专业,也许就能比较轻松地解读这些古老的文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茫然无知。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有些草率。 毕竟,汉语言文学可是一门研究中国语言和文化的学科,对于理解古代文献和历史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要是她能掌握一些相关的知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面对这些小篆时完全束手无策。 “唉,就算不能成为专家,也不至于像个文盲一样啊!”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现在的她,对这些竹简上的内容一窍不通,就像一个迷失在知识海洋中的孩子,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好端端的跳什么古典舞? 这下好了,直接跳到了古代! 她穿越过来已有数月,虽然凭借着现代人的理解力和观察力,勉强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日常对话,而且还得是在对方刻意放慢语速的情况下。 但要说出口…… 那简直是灾难现场。 平日里伺候她的只有阿竹和胡医女。 她们都了解她的特殊情况。 在阿竹和胡医女眼里,阮夫人是从南边偏远之地逃荒来的,官话说得极差。 所以跟她讲话时,两人都会不自觉地放慢语速,咬字清晰。 有时见她不懂,她们甚至会配上手势。 陆沉,也是如此。 当然,他才懒得跟她做什么手势。 那个冷面煞神,跟她交流时话少得可怜,但语速确实放得很慢。 她勉强能捕捉到几个关键词,连蒙带猜,再加上察言观色,倒也能明白他大概的意思。 无非是“过来”、“躺下”、“闭嘴”、“脱”之类的命令句。 可是,她说的话…… 在阿竹和胡医女听来,简直就是“鸟语”! “夫人,您……您刚才说什么?”阿竹端着刚沏好的热茶走过来,圆脸上满是困惑。 阮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说的是普通话,“唉,差点,就差点啊,差点就选了汉语言文学了……” 阿竹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终于听到关键词了——茶点。 “哦!差点啊!”阿竹恍然大悟,脸上绽开笑容,“奴婢这就去拿!夫人您稍等!” 她欢快地转身跑开了。 “欸——不是,差点——”阮乔无力地扶额。 天地良心。 她已经很努力了好不好。 舌头都快打结了。 为什么她们听起来还是这么费劲? 学习需要,任重而道远啊。 陆沉离开建康不过三日,竹露院内的气氛明显变得不一样了。 最明显的变化,来自于阮乔。 阿竹和胡医女都敏锐地察觉到,自从主君率军北上后,自家这位阮夫人,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像极了一棵久旱逢甘霖的草木,焕发出了勃勃的生机! 首先是睡眠。 陆沉在时,暖阁内拔步床上的动静大到阿竹每次在门外都听得面红耳赤! 阮乔常常是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脸疲惫不堪地起身。 如今……她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那叫一个香甜,那叫一个安稳。 有一次阿竹进去送水,看到阮乔抱着锦被,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 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嘴角还带着一丝满足的弧度,像只终于找到安全洞穴,可以安心冬眠的小兽! 那是陆沉在时完全见不到的放松姿态。 其次是穿着打扮。 陆沉在时,阮乔虽不喜奢华,但为了合规矩,也常被胡医女要求穿上那些繁复的曲裾深衣,梳着端庄的发髻,戴着簪子,整个人都被束缚得规规矩矩。 如今,她简直是在放飞自我! 她常常只穿着一身素色的细棉袄裙,外罩一件半旧的夹棉坎肩。 乌黑浓密的栗色卷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或者松松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用一根素银簪子随意簪着。 整个人清清爽爽,如同出水芙蓉,透着一种天然的,不加雕饰的灵动与慵懒。 漂亮,灵动。 最让阿竹和胡医女感到新奇的是阮乔脸上的笑容变多了。 她脸上没有了那种强装温顺的,带着讨好意味的假笑。 而是常常挂着发自内心的、明媚的笑容,偶尔带点狡黠。 比如现在—— “阿竹!阿竹!”阮乔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细棉袄裙,赤着脚踩在暖阁铺着厚厚绒毯的地板上。 她手里正举着一张她刚刚用炭笔在素绢上鬼画符的大作,兴奋地招呼着阿竹,“快来看!我画的……像不像你?” 阿竹凑过去一看,只见素绢上画着一个圆滚滚的小人儿,梳着双丫髻,圆脸大眼,手里还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圆圈…… 旁边还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阿竹”。 “噗嗤!”阿竹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她指着那个圆滚滚的小人儿,“夫人!您画的这是奴婢?奴婢哪有这么胖啊!还有这……点心?画得跟石头似的!” 阮乔看着阿竹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也跟着咯咯笑起来。 琥珀色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儿,脸颊上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明媚动人:“不像吗?我觉得……很像啊!圆圆的……多可爱!” 她一边笑,一边指着阿竹圆润的脸颊。 胡医女端着新切的果盘走进来,看到这一幕,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将果盘放在桌上,看着阮乔赤着脚、毫无形象地大笑的模样,眼里闪过一丝温和的笑意。 主君不在,阮夫人,倒是显露出几分难得的真性情了。 “夫人,您快把鞋穿上。地上凉!”阿竹笑够了,才想起正事,连忙拿起放在一旁的软底绣鞋,蹲下身要给阮乔穿上。 阮乔笑嘻嘻地躲开:“不凉不凉,毯子厚着呢!” 她赤着脚在绒毯上蹦跶了两下,像个贪玩的孩子。 “不行不行!胡嬷嬷说了,您身子骨弱,不能受凉。”阿竹不依不饶地追着给她穿鞋。 “哎呀,好阿竹,你快变成,小老太太了。” 两人在暖阁里你追我躲,笑闹成一团。 阮乔清脆的笑声银铃般在暖阁内回荡,驱散了往日的沉闷与压抑。 胡医女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似乎又深了一分。 闹腾了一会儿,阮乔终于被阿竹“逮住”,乖乖穿上了鞋。 她坐到桌边,拿起一块胡医女切好的蜜柚,小口小口地吃着。 清甜微酸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开来,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 空气中弥漫着蜜柚的清甜、药草的微苦,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的气息。 阮乔吃着蜜柚,目光扫过阿竹圆润的笑脸,扫过胡医女沉静温和的侧影,心头涌起一股久违的轻松与惬意。 她招呼着,“阿竹,胡嬷嬷,你们也来吃。” 陆沉不在。 真好。 这竹露院,终于不再是那个让她神经时刻紧绷的华丽牢笼了。 她可以睡懒觉,可以穿得随意,可以赤着脚在暖阁里蹦跶,可以画丑丑的画逗阿竹开心,可以…… 短暂地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甚至有点小任性的自己。 虽然语言不通,虽然前路迷茫,虽然自由依旧遥不可及…… 但至少此刻,这偷来的浮生半日闲,这片刻的身心俱松,足以让她暂时忘却烦恼,享受这难得的安宁与自在。 她看着窗外逐渐放晴的天空,眼眸深处划过一丝阴霾。 好可惜,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 陆沉总会回来的。 她要珍惜现在的每一刻。 抓紧时间学习语言,积蓄力量,然后等待脱身之机。 第54章 此路不通,她空有美貌 陆沉离开建康已近半月。 凛冽寒风日复一日地刮过,卷起地上的残雪和尘土,日子一成不变地过着。 竹露院暖阁内,阮乔盘腿坐在铺着厚厚绒毯的矮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正在小声地读着上面的字。 值得庆幸的是,她现在已经认识不少简单的字了。 胡医女坐在对面的蒲团上,手里拿着捣药杵,正不紧不慢地研磨着石臼里的药材,时不时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咚咚”声。 阿竹则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软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桌子。 炭火噼啪声、捣药声和阮乔小声的读字声音交织在一起,室内一派宁静祥和。 窗外隐约传来琴声,“铮——!”“叮——咚——” 一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琴声,穿透凛冽的寒风,准时从松涛别院的方向飘了过来。 依旧是那曲《潇湘水云》。 依旧是那婉转清雅的旋律。 依旧是那带着江南水乡温婉韵味、又隐含着云水苍茫孤寂的调子。 阮乔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侧耳倾听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阿竹擦拭桌子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她圆脸上原本专注的神情瞬间垮了下来,小嘴微微撅起,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厌倦?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无奈与烦躁。 阿竹放下软布,伸了个懒腰,小声嘟囔了一句:“唉……又来了……” 这已经是第七天了! 整整七天。 每天清晨,雷打不动,同一个时辰,同一个调调,同一首曲子。 一开始,清越的琴声确实让人耳目一新,阮乔和阿竹还时常站在窗边,饶有兴致地倾听。 阿竹更是对那位琴艺惊人的萧少公子充满了崇拜和好奇。 可是,再动听的曲子,也架不住这样日复一日的单曲循环轰炸啊。 阮乔放下书卷,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她望向窗外,终于忍不住开口,“阿竹,你不是说,那萧少公子,曲艺惊人吗?他怎么,天天弹,同一首?” 阿竹闻言,像是立刻找到了宣泄口,小脸皱成一团,声音带着浓浓的失望和抱怨: “是啊!奴婢也纳闷呢。外面都传萧少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荆州有名的才子。 可这都多少天了?天天就这一首,听得奴婢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她瘪了瘪嘴,“可能是谣言吧?或者他就只会这一首?” 她越说越来劲,圆脸上满是嫌弃:“这萧少公子也真是的,再想家,也用不着天天弹同一首曲子吧? 别说夫人您了,奴婢现在一听到这调调,就,就想捂耳朵!” 阮乔听着阿竹连珠炮似的抱怨,眼中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 确实太单调了。 再美的旋律,重复千百遍,也成了噪音。 她甚至开始怀疑,那位萧少公子是不是只会弹这一首曲子? 或者,他其实是在通过琴音,向什么人传递什么信息? 作为质子,他绝不会只是来建康“做客”这么简单。 胡医女微微抬起头,目光扫过窗外松涛别院的方向,又迅速收回,落在手中的药杵上。 她依旧不紧不慢地捣着药,声音低沉平缓,语速缓慢清晰,“萧少公子,萧珏,年十九。荆州牧萧胤嫡长子。 龙章凤姿,惊才绝艳。琴棋书画,皆有所成。 尤擅抚琴,一曲《潇湘水云》,曾令荆州名士倾倒。” 她顿了顿,看了阮乔和阿竹一眼,“此曲荆楚古调,意境深远。非庸才可驾驭。” 阮乔和阿竹都愣了一下,看向胡医女。 这是在说她们两个不知好歹了? 胡医女很少主动评价他人,更不会用“龙章凤姿”“惊才绝艳”这样的词。 她是在为那位萧少公子辩解,变着法的说自己和阿竹见识浅薄了。 阮乔挤出一个尴尬的笑脸,“确实挺好听的。” 阿竹则眨巴着圆眼睛,小脸上带着困惑:“胡嬷嬷,您是说萧少公子真的很厉害?那他,那他为什么天天弹同一首啊?” 她实在找不到更委婉的问题了。 胡医女老眼低垂,专注地看着石臼里的药材,声音平淡无波:“或许心有所系。或许意在弦外之音。” 她捣药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可惜,知音难觅。” 阮乔点头,果然,那位萧少公子是借着琴音在传递信息呢。 她再次望向窗外,质子不好做啊。 松涛别院水榭内。 萧珏端坐琴案前,指尖流淌出熟悉的旋律。 他面容沉静,目光深邃,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水榭外,回廊下。 两名负责洒扫的婆子,正拿着扫帚,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地上的积雪。 两人的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麻木。 “唉……又开始了……”一个婆子低声嘟囔,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天天都是这个调调……听得老婆子我啊,脑仁疼!” “可不是嘛!”另一个健仆立刻附和,语气带着抱怨,“再喜欢也用不着天天弹吧?” “嘘——!小声点!别让萧公子听见!” 另一个婆子连忙紧张地打断她,警惕地扫了一眼水榭方向,随即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唉,不过也是,这琴声听得我都想打瞌睡了!再这么下去,我都怕自己忍不住捂耳朵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 默默地低下头,婆子们继续有气无力地扫着地。 水榭内。 萧珏的指尖在琴弦上划过最后一个音符。 琴声袅袅,渐渐消散在寒风中。 他缓缓收回手,放在冰冷的琴弦上。 清澈的眼眸深处,是一片冰冷的沉寂。 婆子们的对话,他都听到了。 习武之人,难免耳力惊人。 “啪嗒!” 一声轻微的声响自身后传来。 萧珏猛地回神。 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正扑棱着翅膀,轻盈地落在窗棂之上。 它歪着小脑袋,用一双黑豆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萧珏,腿上赫然绑着一个细小的竹制信筒。 是那人传来的密信。 萧珏心头一凛,伸手解下信鸽腿上的信筒。 他展开信筒中卷着的,用特殊药水处理过的信笺。 看完后,萧珏脸色陡然暗沉。 那位阮夫人对他的琴声毫无兴趣,甚至已经感到了厌烦。 原来是个文墨不通、空有美貌的乡野女子。 陆沉还真是口味独特。 萧珏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目光穿透寒风,落向陆府方向。 清澈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琴音问路。 此路不通。 那么…… 下一步棋…… 该如何走? 第55章 乱世红颜,命如草芥 至此,持续了整整七天的《潇湘水云》终于落下了帷幕。 再也没有响起。 萧珏不弹了,他觉得没意思。 又是新的一天,跟以往不同的是,今天没有琴声响起。 在窗边站了好久的阿竹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圆脸上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哎呀!终于清净了!” 阮乔和胡医女笑笑不语。 日子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键,在竹露院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流淌得舒缓而宁静。 陆沉离开建康已近一月,这座深宅后院,非但没有因主人的缺席而陷入混乱,反而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和谐。 目光落在竹简上,阮乔的思绪却有些飘远。 她想起自己初入陆府时的忐忑与抗拒,想起那些从影视剧里看来的、对古代后宅的刻板印象—— 正妻刻薄尖酸,动辄罚跪立规矩; 妾室勾心斗角,为争宠不择手段; 后院如同修罗场,日日上演着不见血的厮杀。 然而,现实却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惊喜”。 崔挽,陆沉名正言顺的正妻,她并非是想象中的刻薄妇人。 相反,她端庄雍容,大气沉稳。 她从未因阮乔的出身低微或骤然得宠而刻意刁难,更不曾要求她们这些妾室每日晨昏定省、立规矩伺候。 她安静地存在着,将后宅的纷扰隔绝在外,维系着一种井井有条的秩序。 阮乔曾远远见过崔挽几次。 或在回廊匆匆而过,或在花园亭中处理事务。 她总是穿着深紫色或墨色的锦袍,发髻高挽,面容沉静无波,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威严与从容。 她身边总是跟着几位同样气度沉稳的管事嬷嬷。 她们在她身边低声汇报着府中各项事务:田庄收成、库房支取、年节采买、仆役调度…… 桩桩件件,繁杂琐碎,她却处理得有条不紊,游刃有余。 阮乔甚至听说,崔挽不仅没有苛待她们这些妾室,反而在衣食用度上颇为大方。 苏莲月喜欢江南时兴的绸缎,崔挽便命人从江南商行采买最新花色的软缎送去藕香榭。 楚红蕖好骑马射箭,崔挽便吩咐马厩备好最温驯的骏马,任由她驰骋校场。 就连她阮乔这个来历不明的孤女,竹露院的一应用度,也从未短缺,甚至颇为精致。 崔挽还特意吩咐过,阮夫人身子弱,药材补品要备足,炭火要烧旺些。 这哪里是正妻? 分明是一个极其称职、甚至堪称完美的大管家啊。 她的心思,似乎全在如何维系陆府这个庞大机器的正常运转上,而非争风吃醋、打压妾室。 说起来,崔挽年纪不过二十,比自己只大了两岁而已。 放在现代,崔挽还是个孩子呢。 阮乔真心佩服她。 这姐妹是真的优秀啊! 更让阮乔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后宅几位夫人之间的关系。 温柔如水的苏莲月见到崔挽时,总是恭敬地行礼,眼神中带着真诚的敬重。 见到楚红蕖,也会亲热地唤一声“红蕖妹妹”。 对阮乔也从未有过任何刁难或排挤,反而在她初入府时,还派人送过几匹上好的苏绣料子。 这份情,阮乔一直记在心里的。 还有楚红蕖,虽然性情泼辣直爽,但她见到崔挽时,也是规规矩矩行礼,眼神坦荡,带着将门之女的飒爽。 她与苏莲月似乎关系不错,偶尔会去藕香榭串门,两人在暖阁里说说笑笑。 她对阮乔的态度不冷不热的,偶尔碰到了,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至于阮乔自己,她乐得清闲,整日窝在竹露院,与阿竹、胡医女为伴,学学官话,练练写字,日子过得简单而充实。 她刻意避开与其他夫人的交集,崔挽也从未要求她们必须走动。 大家相安无事。 老太君每日待在松鹤堂,不问后院的事,各院夫人不必去她请安。 这哪里是勾心斗角的后院? 分明是一个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甚至有点“姐妹情深”意味的和谐社区。 阮乔放下竹简,轻轻叹了口气。 无脑电视剧害人不浅!!! 女孩之间,应该是友好互助的。 女人为什么要为难女人? 在这乱世之中,在这男权至上的时代,她们这些依附于男人生存的女子,本就是命运共同体中的弱者。 争宠? 斗狠? 不过是男人眼中取乐的戏码,是内耗,是自相残杀! 最终得益的,只有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男人! 她想起历史上那些血淋淋的教训。 汉宫飞燕合德,争宠斗艳,最终双双惨死。 唐宫武周夺嫡,骨肉相残,血染宫闱。 后宫佳丽三千,真正能善终的又有几人? 不过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的凄凉晚景,或是“一抔净土掩风流”的悲惨结局。 与其将刀锋对准彼此,不如守住自己的一方天地,过好自己的日子。 这才是乱世中,女子最明智的生存之道。 抱团取暖,各安其分,在有限的天地里,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安宁与尊严。 呵,死男人倒是艳福不浅! 阮乔撇了撇嘴,漂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服气。 凭什么他就能坐拥如此和谐的后院? 凭什么这些出身高贵、才貌双全的女子,都要围着他转? 就凭他是江东之主? 就凭他手握生杀大权? 一股混合着酸涩与不忿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 但很快,又被一种更清醒的认知取代。 无论如何,这样的局面,对她阮乔而言,是好事。 天大的好事! 没有刁难,没有倾轧,没有无休止的争宠与算计。 她可以安心地待在竹露院,不愁吃穿,不受打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学官话,识文字,了解这个时代。 有阿竹的活泼贴心,有胡医女的沉默守护。 这日子平静得如同世外桃源。 甚至让她生出一种“这样过下去也不错”的错觉。 指尖抚过竹简上那凹凸的刻痕,冰冷的触感瞬间将她拉回现实。 阮乔眼眸中那点安逸的微光迅速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她想离开的心,从未动摇。 这竹露院再安逸,终究是牢笼。 是陆沉用权势和欲望为她打造的、华丽的金丝笼。 她不是崔挽,不是苏莲月,也不是楚红蕖。 她们生于斯,长于斯,她们的家族、她们的命运早已与陆沉、与江东牢牢绑定。 她们安于现状,甚至甘之如饴。 但她不同。 她是阮乔,是她自己,她不属于任何人。 她来自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的灵魂深处,烙印着对自由的渴望。 她无法忍受自己的命运被一个男人掌控,无法忍受成为他人附庸、任人摆布的处境。 她渴望呼吸自由的空气,渴望掌控自己的人生,哪怕前路荆棘密布。 但绝不是现在! 阮乔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心头的躁动。 乱世红颜,命如草芥! 这不是一句空话,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她想起历史上那些战乱年代女子的悲惨命运。 汉末黄巾之乱,流民如潮,女子或被掳掠为奴,或被充作军粮,惨不忍睹。 五胡乱华,中原陆沉,汉家女子更是如同牲畜般被驱赶、被贩卖、被蹂躏。 即便是王侯贵女,一旦城破国亡,也难逃被俘、被辱、被杀的厄运。 所谓“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她阮乔,一个来历不明、无依无靠的孤女。 在这乱世之中,如同无根浮萍。 一旦离开陆府这棵暂时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是流落街头,冻饿而死? 是被乱兵掳掠,沦为玩物? 是被拐卖青楼,生不如死? 然后就像历史上无数无名女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乱世的尘埃之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要有的! 阮乔缓缓闭上眼,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 这刺痛让她更加清醒。 自由,固然可贵。 但活着,是前提! 没有力量支撑的自由,不过是空中楼阁,是催命符。 她需要时间。 需要在这相对安全的竹露院中,积蓄力量。 学习语言,掌握文字,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熟悉陆府的布局,摸清守卫的规律,甚至寻找可能出现的盟友。 她要像一只蛰伏在暗处的蜘蛛,耐心地编织着自己的网,等待破茧之机。 暖阁内,炭火噼啪作响。 阮乔睁开眼,所有的迷茫、安逸、不忿都已沉淀下去。 她的眼中,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与决绝。 她重新拿起竹简,指尖描摹着笔画的走向,一笔一划,缓慢而坚定。 学习。 积蓄。 等待。 蛰伏。 在这乱世深宅的方寸之地,她阮乔,要为自己搏一个未来。 第56章 沙盘习字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阮乔每天都在练字。 现在的她基本上都能听懂胡医女和阿竹的话。 只不过她的口音还在。 关系不大,能与人交流就行。 暖阁一角,铺着一层厚实、均匀的细沙,这便是阮乔的“书案”。 沙盘旁,阮乔盘腿坐在铺着厚绒垫的蒲团上,纤细的手指紧握着一根削磨光滑的小树枝。 她微微弓着背,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沙盘上那尚未干透的痕迹。 一个歪歪扭扭、勉强能辨认出是“明”字的沙痕。 左边那个弯弯的“月”字,她描摹了十几遍,总算有了点模样。 可右边那个“日”字,阮乔的眉头紧紧蹙起,小脸绷得紧紧的。 阿竹那句“踩扁的饼”的嘲笑言犹在耳。 她屏住呼吸,手腕悬空,小心翼翼地用树枝的尖端,在细沙上画圈。 她努力想让那个圆圈更圆润、更规整。 可树枝划过细沙的触感生涩难控,手腕微微一抖,那圆圈便又歪向一边,边缘凹凸不平,活脱脱一个——被踩了第二脚的饼! “唉……”阮乔泄气地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 她伸出食指,带着点赌气的意味,用力将那失败的“日”字抹平。 细沙簌簌落下,沙盘上恢复一片平整。 “噗嗤!”旁边传来一声没憋住的笑。 阮乔扭头看去。 只见阿竹也盘腿坐在另一个蒲团上,面前同样是一个小沙盘。 她手里也握着树枝,但心思显然不在写字上。 圆脸上带着憋不住的笑意,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阮乔那被抹平的沙盘,小声道: “夫人您这‘日’字怎么越画越像……嗯,像被车轮碾过的炊饼了?” 阮乔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用树枝在沙盘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箭头,指向阿竹自己的沙盘:“你……看看你自己!” 阿竹低头一看,自己沙盘上那个“人”字,更是惨不忍睹。 一撇一捺歪七扭八,像是喝醉了酒在打架,结构松散得仿佛随时要散架。 她脸一红,连忙也伸出食指,胡乱抹平,嘴里嘟囔着:“哎呀!奴婢这个‘人’字……它……它不听话。老想跑!” “是你不专心!”阮乔毫不客气地戳穿她,用树枝在沙盘上点了点阿竹的方向,“胡嬷嬷教了三遍!你还写这样。” 阿竹吐了吐舌头,圆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转移了话题:“夫人,您说这写字怎么这么难啊?比绣花难多了! 绣花好歹有线绷着,有样儿照着,这写字全凭感觉,奴婢手腕都酸了!” 她说着,还夸张地甩了甩手腕,做出酸痛难忍的样子。 “手腕酸?”一个低沉中带着一丝无奈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胡医女端坐在稍远些的蒲团上,面前放着捣药的石臼和杵。 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阿竹叫苦连天的模样,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缓无波: “写字如练功。悬腕,凝神,力透笔尖。腕酸是力未到,神未聚。”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阿竹的沙盘上,声音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严厉,“你方才写‘人’字时眼睛瞟了窗外三次。心思飘了。” 阿竹被戳穿,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连忙低下头,小声辩解: “胡嬷嬷,奴婢没有,就是……就是脖子有点酸,活动活动。” 胡医女瞪了阿竹一眼,没再理会阿竹的狡辩。 目光转向阮乔的沙盘,声音放缓了些: “夫人,‘日’字非圆。乃天圆地方之‘圆’意。起笔微顿,转腕圆润,收笔回锋。如画圆月,饱满而有骨。”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自己手边备用的树枝,在阮乔沙盘旁的空地上,缓慢而清晰地示范起来。 枯瘦的手指稳如磐石,手腕转动间,一个饱满圆润、带着清晰骨力的“日”字,便流畅地出现在细沙之上。 古朴方正,笔画匀称,透着一股沉稳的力量感。 阮乔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着胡医女的动作,一丝细节都不放过。 她看着树枝在沙上划出流畅的弧线,看着起笔的微顿,转腕的圆润,收笔的回锋…… 心中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韵律在其中流淌,原来,看人写字也是一种享受。 “看明白了吗?”胡医女放下树枝,看向阮乔。 阮乔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领悟的光芒:“嗯!顿、转、回!” 她努力模仿着胡医女的发音,虽然口音依旧浓重,但字字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握紧树枝,再次落向自己的沙盘。 她回忆着胡医女的动作,手腕悬空,指尖用力,树枝尖端在细沙上轻轻一顿。 随即,手腕沉稳地转动,画出一个饱满的圆弧。 最后,树枝尖端微微一顿,向内轻轻一回。 一个虽然依旧带着几分稚嫩、但明显比之前规整圆润许多的“日”字,清晰地呈现在沙盘之上。 虽然笔画略显生涩,但那份努力模仿的骨力和圆润,已然可见! “哇!夫人,您写得好多了!”阿竹凑过来一看,圆脸上满是惊叹,随即又苦着脸,“奴婢怎么还是写不好啊。” 她拿起树枝,对着自己的沙盘,学着阮乔的样子,手腕悬空,憋足了劲,用力一顿。 结果用力过猛,树枝在沙上戳出一个深坑。 她手忙脚乱地想去补救,手腕一抖,那“人”字的一撇瞬间歪到了天边,比之前更惨不忍睹。 “噗……”阮乔看着阿竹那副手忙脚乱、越描越黑的滑稽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胡医扫过阿竹的“杰作”,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似乎在强忍着笑意。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阿竹,写字非蛮力,需凝神静气,心浮气躁是写不出好字来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再写不好,今日多写十遍。” “啊?!十遍?!”阿竹哀嚎一声,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像只霜打的茄子,“胡嬷嬷,饶了奴婢吧,奴婢的手,真的要断了!” 胡医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坚定地拒绝了:“断不了。写!” 阿竹欲哭无泪,只好认命地低下头,对着沙盘上那个歪歪扭扭的“人”字,愁眉苦脸地继续较劲。 她一边写,一边小声嘟囔:“人,做人难,写字更难,做个会写字的人,难上加难……” 阮乔看着阿竹苦大仇深的样子,脸上笑意更深。 她不再理会阿竹,重新专注于自己的沙盘。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新写的还算满意的“日”字,和之前那个勉强过关的“月”字组合在一起。 一个歪斜的“明”字,出现在沙盘中央。 “明……”阮乔低声念着这个字,眼眸中闪烁着微光。 光明? 她在这个世界,何时才能迎来真正的“明”? 她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明”字的沙痕。 细沙的颗粒感带来一种奇特的触感。 她忽然想起胡医女昨日教她的另一个字——“暖”。 她拿起树枝,在“明”字旁边,学着胡医女教她的笔顺,一笔一划,缓慢而认真地写下一个“暖”字。 宝盖头要盖住下面的“友”,下面的“友”字要写得舒展…… “暖……”阮乔写完,轻轻呵出一口气。 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开。 她看着沙盘上并排的“明”和“暖”,琥珀色的眼眸深处,漾起一丝温暖的笑意。 光明与温暖。 这大概就是她此刻,所能抓住的最真实的慰藉了吧? 暖阁内,阮乔专注地描摹着沙盘上的字迹,阿竹愁眉苦脸地与“人”字搏斗。 胡医女则重新拿起药杵,不紧不慢地捣着药材,偶尔抬起目光在阮乔专注的侧脸和阿竹苦哈哈的小脸上扫过。 窗外寒风凛冽,隐约传来鸽子咕咕咕的叫声。 胡医女眼神微闪,这平静的日子,终究还是要被打破了。 第57章 老太君有请 松鹤堂主屋,檀香袅袅。 杨秣正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圈椅扶手上温润的暖玉,深紫色暗云纹锦袍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光泽。 她目光沧桑,穿透半开的窗棂,落在庭院中几株在寒风中依旧苍劲挺拔的古松之上。 周渔侍立在她身侧稍后的阴影里,身形挺拔,脸上没什么表情。 “阿渔,”杨秣打破了屋内的沉寂,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前线的军报……如何了?” 周渔立刻上前半步,垂首,声音干脆利落:“回太君,今晨程老将军飞鸽传书已至。主公率先锋精锐已顺利渡过淮水,与吕蒙将军部于彭城郊野汇合。 郑阎虎麾下悍将夏侯渊,率五千精骑袭扰我粮道,被吕蒙将军设伏击退,斩首八百余级,缴获战马三百匹。 我军前锋已进逼下邳城下,与郑阎虎部将曹仁隔泗水对峙。粮道畅通,军心可用。” 闻言,杨秣眼底掠过一丝锐芒,“阿沉做得很好,吕将军也是好样的。” 她微微颔首,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传话程普,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郑阎虎老谋深算,其主力尚在邺城按兵不动,意在消耗我军锐气,不可轻敌冒进。 另,务必告诉阿沉,戒骄戒躁,谋定而后动。” “喏!”周渔躬身领命,正要退去。 “阿渔且慢。”杨秣叫住了周渔。 “老太君还有何吩咐?” 杨秣摆摆手,示意周渔坐下来,“阿渔,坐。” 周渔不肯。 杨秣故意板起了脸,“怎么,年纪大了,连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周渔愣了愣,随即笑了笑,只好依言坐下了。 “这才是我的好阿渔。”杨秣这才满意了。 沉默了片刻,她又缓缓开口,“阿渔,那日东篱门外,观礼台角落那个女子,你可看清了?” 周渔点头,声音低沉平缓:“看清了。一身素净,低眉垂目,立于崔夫人、苏夫人、楚夫人之后。主公临行前,特意走向她,说了几句话。” “哦?”杨秣的指尖在扶手上微微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她便是那个阮氏?” “是。竹露院阮夫人。”周渔点头。 “外界传言……”杨秣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去,“此女,天生媚骨,妖媚惑主,令阿沉神魂颠倒,甚至有耽搁军务之嫌?” 周渔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斟酌词句,随即开口, “传言沸沸扬扬,市井巷陌皆有议论。然,我那日观其当日形貌,那女子容色殊丽不假,然气度沉静,眼神清澈,不似妖媚轻浮之辈。 衣着素净,举止拘谨,亦无恃宠而骄之态。主公临行前与其言语,并未见沉迷之色。”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耽搁军务,承晖堂军机要务,从未因内宅之事延误分毫。此乃无稽之谈。” 杨秣点头。 周渔的观察,向来精准,而且不带任何偏见。 她的话,让那些喧嚣的流言瞬间褪去了大半颜色。 “天生媚骨,妖媚惑主?”杨秣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随即开口道,“这世间,总有人喜欢用‘红颜祸水’四字,来掩盖男人的无能,或是为失败寻找借口。” 苍老的声音里充满了历经世事的嘲讽与不屑。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残雪。 她望着那几株苍劲的古松,“阿沉非是色令智昏之人。他若真被美色所迷,江东……也走不到今日。” 她转过身,看向周渔,接着道:“此女来历不明,身世成谜。阿沉对其确有几分不同寻常的在意。这,或许是变数。” 她顿了顿,“阿渔,去竹露院,请那位阮夫人过来。就说老身闲来无事,想见见她。” “喏!”周渔躬身应道,很快便退了出来。 杨秣重新坐回圈椅中,闭上眼,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竹露院,阮乔正在沙盘上写字。 “噔噔噔!”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暖阁厚重的锦缎门帘外。 紧接着,一个带着几分怯意的声音响起:“阮夫人安好!奴婢是外院洒扫的阿青,有要事禀报!” 阮乔手中的树枝一顿,在沙盘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她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和警惕。 外院的小丫鬟? 平日里除了阿竹和胡医女,以及那几个崔挽派来的管事婆子,很少有其他仆役敢靠近暖阁打扰她。 她冲阿竹使了个眼色,阿竹立刻站起身,圆脸上带着一丝戒备,快步走到门边。 她没有立刻掀开门帘,而是隔着帘子问道:“何事?夫人正在习字,不得打扰。” 门帘外阿青的声音带着一丝惶恐,“回阿竹姐姐,是老太君身边的周嬷嬷亲自来了,就在院门外。说是奉老太君之命,请阮夫人即刻去一趟松鹤堂!” “老太君?!”阿竹失声惊呼,圆脸上瞬间褪去血色,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 人人皆知老太君一向深居简出,几乎从不踏出松鹤堂半步,连主君的纳妾礼都未曾露面。 她竟然亲自派人来请夫人? 阿竹回头看着阮乔,神情很是紧张。 阮乔心头也是猛地一跳。 杨老太君? 陆沉的母亲。 那日在东篱门外送别时,老太君一身戎装,银发飞扬,高举“陆”字大旗,如同女战神般策马疾驰的身影,瞬间浮现在阮乔眼前。 一股强烈的肃然起敬之感,电流般窜过阮乔的全身。 她多少也听到了一些关于杨老太君的传闻。 对这位女性,阮乔由衷地钦佩。 她来自一个相对和平、男女平等的时代。 在那里,女性可以读书、工作、参政议政,可以凭借自己的才华与努力,在社会的各个领域崭露头角,顶起半边天。 她习惯了独立、自主,习惯了被尊重与认可。 然而,这里是群雄割据,烽火连天的乱世。 在这个时代,女子被牢牢束缚在“三从四德”的枷锁之中,被视为男子的附庸,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是点缀后宅的花瓶。 她们的价值,往往只体现在相夫教子、操持内务之上。 战场,权力,那是男人的世界,是女人不可触碰的禁区。 可杨老太君她打破了这无形的枷锁。 她出身高贵,随夫出征,在刀光剑影中守护夫君的后背。 在夫君和幼子惨死,江东风雨飘摇之际。 她以女子之身,强忍悲痛,凭借母族势力和铁腕手段,为年仅十八岁的儿子撑起一片稳固的后方。 在儿子出征复仇的悲壮时刻,她更是披甲擎旗,策马相送。 用那面猎猎招展的“陆”字大旗,宣告着陆氏不屈的脊梁。 这份胆魄,这份坚韧,这份在乱世中撑起一方天地的担当,早已超越了“后宅妇人”的范畴。 她是真正的巾帼英雄。 是乱世中绽放的、最耀眼的血色红妆。 阮乔心中涌动着强烈的敬佩之意。 这份敬佩,不仅仅是对杨秣个人的,更是对那种在绝境中爆发的,超越时代桎梏的女性力量的由衷赞叹。 在这样一个视女子为附属品的时代,能如杨秣这般,以女子之身,在铁血沙场和权力旋涡中留下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 其艰难与伟大,远非和平年代的女性所能想象。 “夫人”阿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打断了阮乔的思绪。 她掀开门帘一角,小脸上满是紧张和担忧,是老太君身边的周嬷嬷,亲自来了,请您去松鹤堂,这可怎么办?” 阿竹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召见”吓得不轻。 老太君在陆府的地位超然,威严深重,连主君都敬重有加。 她突然召见一个刚入府不久,根基浅薄的妾室,这是福还是祸? 阮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波澜。 她放下手中的树枝,站起身。 “阿竹,”阮乔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语气却异常平稳,“帮我更衣。” “胡嬷嬷,”她转向胡医女,“去告诉周嬷嬷,我马上就去,请她去旁厅休息片刻。” 胡医女领命自去了。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阮乔问,“胡嬷嬷,老太君召见,我该注意些什么?” 胡医女深深看了阮乔一眼,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夫人莫慌,老太君深明大义,您只需恭敬,少言,答话据实即可。衣着要素净得体。” 她顿了顿,补充道,“老奴随您同去。” 阮乔心头微暖,点了点头。 有胡医女陪着,她多少有点底气了。 阿竹连忙应声,手忙脚乱地跑去取衣服。 阮乔则走到窗边的铜盆前,用温水净了手脸,又拿起梳子,将散乱的栗色卷发重新梳理整齐,用一根素银簪子挽好。 这时阿竹拿来一身质地柔软,样式简洁的月白色细棉袄裙,伺候着阮乔换了衣服,又给她搭了一件半旧的灰鼠毛边夹棉坎肩。 穿戴整齐后,阮乔对着模糊的铜镜照了照。 镜中的人影,清丽素雅,不张扬。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对着胡医女微微颔首:“嬷嬷,我们走吧。” 胡医女无声地点点头,眼中带着一丝赞许。 这位阮夫人,年纪虽轻,遇事却沉稳有度,不卑不亢,倒是难得。 阮乔在胡医女和阿竹的陪同下,走出暖阁。 凛冽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拢了拢坎肩,抬眼望去。 只见竹露院门口,站着一位面容冷峻的老妇人,身姿挺拔。 她穿着一身深青色的棉布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墨色挡风皮褂,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系的宽布带,更显身形干练。 头发花白,挽成一个圆髻,用一根乌木簪固定。 面容清癯,布满风霜刻下的深刻皱纹,眼神锐利。 正是杨老太君身边最信任,最得力的心腹老仆——周渔。 第58章 初次见面,老太君是个可爱的人 周渔目光扫过走出院门的阮乔,在她素净的衣着和沉静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 “阮夫人。老太君有请。请随老奴来。”她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没有多余的寒暄和客套的问候。 周渔的干脆利落,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 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气质确实不一样。 阮乔心头微凛,但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沉静。 她对着周渔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福礼,声音平稳,“有劳周嬷嬷引路。” 她语速慢,带着浓重的“南蛮口音”。 似乎对她的口音略感意外,周渔愣了一下,锐利的目光在阮乔脸上再次扫过。 她没再多言,转身,迈开沉稳有力的步伐,向着松鹤堂的方向走去。 阮乔带着胡医女和阿竹,紧随其后。 穿过重重庭院,回廊曲折。 沿途遇到的仆役,远远看到周渔的身影,无不立刻垂手肃立,屏息凝神,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 整个陆府,仿佛都因为周渔的出现而笼罩在一股肃穆的威压之中。 松鹤堂位于陆府最深处,环境清幽,守卫森严。 远远望去,院门紧闭,檐角高耸,透着一股与世隔绝般的沉寂与威严。 院门前,两排身着玄色劲装、腰悬佩刀的魁梧亲卫肃然而立。 周渔走到院门前,守卫的亲卫见到她,立刻无声地躬身行礼,随即推开沉重的院门。 清冷沉凝的气息,扑面而来! 院内古木参天,松柏苍翠,即使在冬日,也透着一股肃杀与坚韧。 庭院深深,寂静无声,只有寒风掠过松针发出的呜咽声。 周渔引着阮乔三人,穿过庭院,踏上松鹤堂正殿的台阶。 殿门紧闭,门上雕刻着古朴的松鹤延年图案,在清冷的日光下泛着幽光。 周渔在殿门前停下脚步,转身,对着阮乔低声道:“阮夫人请稍候,容老奴通禀。” 紧接着她锐利的目光扫过胡医女和阿竹,“二位,请在此等候。” 胡医女和阿竹立刻躬身应道:“是。” 周渔转身,轻轻叩响了沉重的殿门。 门内传来一声低沉而苍老的回应:“进。” 周渔这才推开殿门,侧身让开道路,对着阮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阮夫人,请。” 阮乔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心头最后一丝微澜。 她整了整衣襟,挺直脊背,她对着周渔微微颔首,然后迈开脚步,踏入松鹤堂。 殿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 松鹤堂正殿内,檀香袅袅。 阮乔垂手肃立在距离主位十步之遥处,低垂着眼睑,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身前,指尖却微微发凉。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上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都看个通透。 杨秣端坐于紫檀圈椅中,目光在阮乔素净的衣着、拘谨的姿态和低垂的眼睑上缓缓扫过,最终定格在她微微抿紧的唇瓣上。 大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檀香无声缭绕,沉淀着无形的压力。 良久,杨秣才缓缓开口,“阮氏。” “妾身在。”阮乔心头一紧,连忙应声。 “抬起头来。”杨秣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阮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慌乱,缓缓抬起眼睑,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古井般的眼眸。 “你……入府多久了?”杨秣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阮乔脸上,语气如同闲话家常。 “回……回老太君,”阮乔努力放慢语速,试图让发音清晰些,“约……约莫……三个月有余了。” 她把“三个月”说得有点含糊,“余”字更是拖长了音调。 杨秣眼底深处,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微澜。 周渔不知何时进来了,此时侍立在杨秣身旁。 听到阮乔的回答,她的嘴角也细微地抽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了然,以及一丝强忍的笑意? 这口音……确实……别致。 杨秣不动声色地端起手边的参茶,轻轻撇了撇浮沫,借此掩饰了眼底那丝微澜。 她放下茶盏,声音放缓了些,语速也刻意放慢,带着一种长辈询问晚辈的平和:“听你的口音,不似建康本地人。家乡在何处?” 阮乔脑海中瞬间闪过陆沉给她编造的那个身份——浙江府吴江县芦花荡村。 她定了定神,尽量清晰地回答:“回老太君,妾身祖籍浙江府,吴江县,芦花荡村。” 她一字一顿,语速缓慢,但“浙江府”三个字被她念得有点像“宅港府”,“吴江县”听起来像是“五江线”,“芦花荡村”更是含糊不清,如同含着一口水在说话。 杨秣和周渔再次对视一眼。 这次,杨秣嘴角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但毕竟是历经大风大浪的人物,她硬生生憋了回去,只是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周渔则干脆垂下眼睑,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杨秣抬头静默了一会儿,浙江府吴江县? 那地方的口音,似乎也不是这样的。 不过天南地北,十里不同音,倒也有可能。 只是这口音着实……独特了些。 阿沉莫不是喜欢这种腔调的? 不过平心而论,这女娘长得也确实漂亮,虽说官话说得差了点,倒也有另一番风味。 杨秣轻咳一声,压下心头的笑意,声音也放和缓了不少:“浙江府吴江县,倒是好地方,江南水乡,鱼米之乡。” 她顿了顿,目光带着一丝探究,“家中还有何人?” 阮乔心头一紧,按照陆沉给她的捏造的户籍回答:“回老太君,妾身父母早亡,家中已无亲眷。” “哦?”杨秣双眼微微眯起,目光在阮乔脸上扫过,似乎想从她细微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丝破绽, 她问道:“孤身一人,流落建康?” “是。”阮乔垂下眼睑,掩去眼底的紧张,“妾身家乡遭了水患,田地尽毁,实在活不下去,才一路北上,想想寻条活路……” 杨秣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大殿内再次陷入沉寂。 杨秣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视着,让阮乔如芒在背。 她强压下心头的慌乱,维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手心却已是一片湿冷的汗渍。 良久,杨秣才缓缓开口,似是在感叹“乱世之中,百姓流离失所,实乃常事。你弱女子能活下来,来到建康,也是造化。” 她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主君,待你如何?” 阮乔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好个鬼! 但她不敢这么回答。 那她该如何回答? 说陆沉对她很好。 那岂不是坐实了妖媚惑主的传言? 说陆沉对她不好。 那老太君会不会觉得她不知好歹,或者怀疑她别有用心? 电光火石间,阮乔脑海中念头飞转。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讨好,“主君待妾身恩重如山。妾身出身微寒,流落至此,蒙主君不弃,收留于府中,赐予安身之所,妾身感激不尽。 唯有尽心侍奉,以报主君恩德!” 她刻意强调了“收留”、“安身之所”、“感激不尽”、“尽心侍奉”这些词。 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因战乱流离失所、被主君好心收留、心存感激、安分守己的弱女子形象。 避开了“宠爱”、“迷恋”等敏感词汇,既符合她“孤女”的身份,又显得谦卑知礼,不张扬。 完美。 杨秣眼眸微微闪动着。 她看着阮乔清澈的眼眸中流露出的“敬畏”与“感激”,眼里闪过一丝赞赏。 这回答,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态度,又将自己置于一个卑微的位置。 是个聪明的。 她当然知道阮乔没有说实话,不过儿子的房中事,她不便过多插手。 她端起参茶,轻轻抿了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嗯。知恩图报,安分守己,很好。” 她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阮乔依旧有些紧张的脸上,语气放缓了些, “阿沉肩负江东重任,此去北境,凶险万分。你在府中,当好生安养,勿生事端,莫让他分心。” 这既是告诫,也是某种程度的认可。 既是儿子主动带回来的,她这个做母亲的没道理去为难人家。 阮乔心头猛地一松,她连忙屈膝行礼,声音有些激动:“妾身谨遵老太君教诲。定当安分守己,静待主君凯旋。” 杨秣微微颔首,脸上浮现出些许疲惫,她挥了挥手:“好了。你回去吧。” “是。妾身告退。”阮乔再次屈膝行礼,随即退了出来。 殿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 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阮乔却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站在松鹤堂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上,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过关了。 她抬起手,看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月牙印,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殿门,嘴角微微勾起。 这老太君不错,跟她想的一样,是个可爱的人。 再说,她刚刚都看到了,那两个老太太都躲着笑她的口音呢。 第59章 隐患,不得不防 殿门隔绝了阮乔素净的身影。 殿内,檀香弥漫,将方才对话的余韵悄然沉淀。 杨秣端坐于紫檀圈椅中,历经风霜的脸上刻着岁月的沟壑。 一双沉淀了太多烽火与权谋的眼睛,此刻深邃如古井。 她端起手边微凉的参茶,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瓷壁,并未立刻饮用。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香炉中升起的青烟无声缭绕。 “阿渔。”杨秣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与穿透力,打破了沉寂。 周渔闻声上前半步,“老太君。” 杨秣的目光落在袅袅升腾的青烟上,声音听不出喜怒:“此女……如何?” 周渔的目光沉静如水,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容色殊丽,世所罕见。”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气度沉静,举止端凝,眼神清澈,不见轻浮之态。 应对之间,虽有口音之碍,然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心思……颇为缜密。” 杨秣微微颔首,指尖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划过一道无形的轨迹: “心思缜密,不错。能在老身面前,强压惊悸,条理作答,将自身置于一个‘安分守己’的孤女位置,这份急智与清醒非寻常后院妇人可比。” 她端起参茶,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带来一丝苦涩的回甘,“这份气度,不是以色侍人、汲汲营营之辈。” 周渔沉默片刻,声音低沉:“是。观其言行,确有几分不同。可此女来历不明,终是隐患。主君待她,亦不同寻常。” 杨秣放下茶盏,目光转向窗外庭院中古松上,眼神悠远: “来历不明,确是隐患。可眼下,江东正值多事之秋,北境郑阎虎虎视眈眈,荆州萧胤心思难测,内里粮价暗涌,人心浮动。” 她顿了顿,“只要她安分守己,不惹事端,不扰沉儿心神,不损江东根基,些许来历不明,尚可容之。 沉儿既将她置于竹露院,自有其考量。老身不宜过多干涉。” 周渔躬身应道:“老太君明鉴。但,还需防微杜渐。此女心思玲珑,绝非池中之物。若为善,或可助益;若为恶,恐生祸端。” 杨秣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祸端?在这江东,在老身眼皮底下?” 她目光转回,落在周渔身上,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阿渔,你亲自安排。竹露院内外,明松暗紧。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需了然于心。尤其是她与何人接触,有何异动。 若有丝毫逾矩,或行差踏错……” 她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火的寒铁,“即刻报我!绝不姑息!” “喏!”周渔应声。 江东正值内忧外患之际,不得不防。 杨秣微微颔首,对周渔的反应极为满意。 她这位心腹老仆,是她手中的利剑,锋芒所指,从无虚发。 杨秣的目光重新落回案几上那份尚未批阅的军报上,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带着一丝深沉的忧虑: “粮价之事进展如何?容止那边可有动作?” 周渔立刻上前一步,“回老太君。三公子以江东刺史府名义,颁布《平抑粮价令》,严禁囤积居奇、哄抬物价。 今晨已查封三家涉事粮行,主事者下狱待审,家产抄没充公。此雷霆手段一出,建康城内粮商震动,哄抬之风已有所收敛。” 她顿了顿,继续道:“苏氏商行方面,苏家主已亲自坐镇调度。徽州、湖广两地粮船已星夜兼程,三日内必可抵达建康、广陵、吴郡三处大仓。 首批平价粮米,今日午时已在建康城南市开售,价格较昨日回落两成。民心稍安。” “嗯。”杨秣眼眸深处掠过一丝赞许,“容止行事,老成持重。苏家主倒也没辜负莲月的情分和他苏家的招牌。” 她指尖在军报上轻轻敲击,“此乃治标。幕后推手,可有眉目?” 周渔眼中寒光一闪,声音带着一丝冷冽: “正在彻查。线索指向几家与北境有暗中往来的商行。 其背后似有建康城内某些不安分的世家身影。具体何人指使,尚需时日深挖。 但,狐狸的尾巴,藏不了多久。” “北境?世家?”杨秣眼中寒芒大盛,如同沉睡的猛虎骤然睁开双眼。 “哼!果然是内外勾结。想趁沉儿北上,江东空虚之际,兴风作浪,乱我根基。” 她猛地一拍扶手,声音如同金戈交击,带着滔天的杀意, “查!给老身彻查到底。无论是谁,敢在此时作乱,定要将其连根拔起。斩草除根!以儆效尤!” “喏!”周渔再次躬身,声音斩钉截铁,“三公子已加派人手彻查此事,定将幕后黑手揪出,绝不容其逍遥!” 杨秣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怒火,“松涛别院处,萧珏可有异动?” 周渔神色一凛,“回老太君,萧珏自入松涛别院,深居简出,每日读书、抚琴、观景,并无异常举动。其三百护卫,被严密看护,亦无异动,可……”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深沉的警惕,“此子绝非表面那般闲适。其行止之间,隐隐透着一股窥探之意。 三公子已命暗卫,对其院内外,布下天罗地网,其每日所见之人,所谈之话,所阅之书……皆在掌控之中。” “好。”杨秣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盯紧他,萧胤老狐之子,岂会甘心为质?他来江东,必有所图。 松涛别院便是他的牢笼,也是老身看清他底牌的棋盘,莫要让他……脱离掌控半步。” “老太君放心!”周渔声音沉稳有力,“松涛别院,铁桶一般,萧珏插翅难飞!” 杨秣缓缓靠回椅背,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看着侍立身旁的周渔,视线落在她的左腿上,眼圈微微泛红。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渔……”杨秣的沙哑,“江东风雨飘摇。沉儿北上征战,容止斡旋在外,内里,便靠你我二人,替他稳住这后方基业。” 周渔挺直腰背,对着杨秣,深深一躬,郑重道:“老太君放心,阿渔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杨秣看着周渔那坚毅的侧脸,看着她鬓角刺目的霜华,看着她的左腿…… 尘封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带着浓重的血腥与硝烟气息,瞬间将她拖回那个染血的黄昏——广陵城外的荒原。 第60章 广陵血战,阿渔,我们回家 建安五年,深秋。 袁术僭越称帝,穷兵黩武,其部将纪灵率数万精锐,如蝗虫过境,席卷淮南,兵锋直指广陵。 广陵若失,江东门户洞开。 时任吴郡太守的陆衍,亲率八千江东子弟,星夜驰援。 杨秣,作为陆衍最信任的臂膀和妻子,亦随军出征。 周渔,杨秣的贴身护卫,已怀有身孕两月,胎象虽稳,却执意跟随,寸步不离。 广陵城外,荒原之上,秋风肃杀。 黑压压的袁军如同潮水般涌来。 旌旗蔽日,刀枪如林。 震天的战鼓声、凄厉的号角声、战马的嘶鸣声、士兵的喊杀声…… 汇成一股震耳欲聋、令人心胆俱裂的轰鸣。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汗臭味和皮革硝石燃烧的焦糊味。 陆衍身披玄甲,手持环首刀,屹立在阵前。 他目光如电,声音如同惊雷炸响:“江东儿郎!随我杀——!!” 话音刚落,他猛地一夹马腹,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冲入敌阵。 手中长刀挥舞,带起一片血雨腥风。 杨秣紧随其后。 她一身火红的皮甲,外罩玄色披风,手持锋利的柳叶刀,策马扬鞭,如同燃烧的火焰。 她弓马娴熟,刀法凌厉,每一次挥刀,都精准地收割着敌人的性命。 周渔是她最忠诚的影子,策马紧贴杨秣身侧,手中一柄沉重的环首刀,刀光闪烁,护卫着杨秣的侧翼与后背。 她眼神锐利如鹰隑,动作迅猛如豹,丝毫看不出有孕在身。 她的丈夫陈佐,作为陆衍的亲卫统领,正率领精锐死士,在陆衍周围浴血搏杀。 然,袁军势大。 纪灵狡诈如狐。 他看出陆衍是江东军魂,集中精锐,便如毒蛇般死死咬住陆衍不放。 一场惨烈的混战在荒原上展开。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断肢残臂随处可见,鲜血染红了枯黄的野草。 “夫人小心——!!”一声凄厉的嘶吼自身后传来。 杨秣猛地回头。 只见一支漆黑的狼牙重箭,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射她的后心。 箭矢太快。 太近。 她甚至看不清箭簇上冰冷的寒芒。 避无可避。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着杨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砰——!” 一道身影如闪电般从斜刺里猛扑过来,狠狠地将杨秣从马背上撞飞出去。 “噗嗤——!” 一声沉闷的利刃入肉声响起。 紧接着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杨秣重重地摔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翻滚了几圈,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顾不得身上的剧痛,猛地抬头望去。 是周渔,此刻的她浑身浴血。 她挡在杨秣刚才的位置,那支致命的狼牙重箭,深深地贯入了她的左大腿。 鲜血如喷泉般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她身下的土地。 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血水从额角滚落。 但她死死咬着下唇,硬生生将冲到喉咙口的痛呼咽了回去。 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眸中,瞬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的绝望。 她的孩子…… “阿渔——!!”杨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她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别管我!走!!”周渔的声音嘶哑,她猛地抽出腰间的短刀,狠狠砍向那支箭杆。 “咔嚓!”箭杆应声而断。 但箭头依旧深深嵌在血肉之中。 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阿渔——!”一道魁梧的身影冲了过来。 是陈佐,一身的血,像是从血池中捞出的修罗。 他看到妻子中箭倒地,目眦欲裂,“阿渔——!!” 他猛地俯身,一把将摇摇欲坠的周渔打横抱起。 他紧紧抱着妻子,感受到她身体的冰冷和颤抖,感受到她大腿处不断涌出的温热鲜血…… 一股巨大的恐惧与愤怒瞬间吞噬了他。 “夫人!快走!!”陈佐对着杨秣嘶吼,声音带着泣血的悲愤。 他抱着周渔,转身便向后方冲去。 几名亲卫立刻拼死护卫在他们周围。 混乱中,杨秣的目光猛地凝固在周渔身下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 那血,不仅仅是腿上的伤口流出的。 一股暗红色的、带着粘稠感的血液,正从周渔的下身无声地涌出。 浸透了她的皮甲下摆,滴落在陈佐冰冷的铠甲上。 “孩子……阿渔的孩子……”杨秣的心瞬间沉入冰窟。 巨大的愧疚与悲痛如同巨锤般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陈佐显然也感觉到了。 他抱着妻子的手臂猛地一僵。 低头看着妻子惨白的脸,看着她身下那片刺目的暗红血迹。 他魁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眼中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他将怀中的妻子抱得更紧了,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的声音颤抖着,“阿渔,阿渔不怕,我带你回家。” 接着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杀出去——!!保护主公和夫人——!!” 在亲卫的拼死护卫下,他们终于杀出重围,退回了广陵城。 可周渔的伤,太重了。 那一箭伤及筋骨,箭头深嵌骨缝。 更致命的是,流产带来的大出血让周渔的身心受到了重创。 广陵城简陋的医馆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草苦涩的气息。 周渔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脸色灰败,气息奄奄。 她的左腿伤口狰狞,敷着厚厚的草药,依旧有血水渗出。 下身更是血流不止。 她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冷汗浸湿了鬓发,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只有那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泄露着她承受着怎样非人的痛苦。 杨秣守在她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泪水无声滑落。 陈佐跪在床边,死死握着妻子的另一只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妻子苍白的脸,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 他的铠甲上还沾着敌人的血污和妻子暗红的血迹,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宛如濒临崩溃的野兽。 他将脸靠在周渔的掌心,“阿渔,阿渔,你别怕……” 见此情景,一旁的杨秣也哭得不能自已。 她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悲痛,“阿渔……对不起……对不起……” 周渔缓缓睁开眼,她看着杨秣,又看向跪在床边的丈夫陈佐,目光最后落在陈佐布满血污和泪痕的脸上。 周渔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想告诉她的丈夫:别怕,我没事。 那笑容尚未成形,便被剧烈的疼痛撕扯得支离破碎,最终只化为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如同离水的鱼儿,艰难地寻找着空气。 陈佐猛地抬起头。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床边,将耳朵紧紧贴向妻子苍白的唇边。 “别哭……”周渔的声音微弱如同游丝,带着气若游丝的颤抖,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武儿……还在家……” “武儿……还在家……”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狠狠劈在陈佐的心上。 他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 所有的压抑,所有的悲痛,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他死死攥住妻子冰冷的手。 那双手,曾经与他并肩杀敌,曾经为他缝补战甲,曾经温柔地抚摸过儿子熟睡的脸庞…… 他再也无法抑制,将脸深深埋进妻子冰冷的手掌中。 滚烫的泪水如同岩浆般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周渔的手心。 “呜……呃……”压抑的呜咽声,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 武儿。 他们的儿子陈武。 才刚满三岁,虎头虎脑的,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儿的小家伙。 他还在吴郡的家中,等着爹娘回去呢。 此刻,他或许正抱着爹爹给他削的小木马,在院子里蹒跚学步,奶声奶气地喊着“爹爹”、“娘亲”…… 他或许正趴在窗台上,望着院门的方向,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将他高高举起…… 他或许在梦里,还闻得到娘亲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可是,他的娘亲,正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生死未卜。 腹中那个他期盼已久的小弟弟或小妹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而他的爹爹,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铁血汉子,此刻却也只能像个无助的孩子,跪在妻子床边,将脸埋在她的手心,发出绝望的呜咽。 周渔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滚烫湿意,感受着丈夫那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的力道,感受着他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她的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比身体的伤痛更甚百倍。 她想抬起手,想抚摸丈夫凌乱的头发,想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想告诉他: 别哭,阿佐,别哭……武儿还在家等着我们…… 我们……要活着回去的…… 可是,她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剧痛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来,眼前阵阵发黑。 她只能死死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握住丈夫的手。 她的目光,透过模糊的视线,落在丈夫埋在她手心的、剧烈颤抖的后脑勺上。 那上面,还沾着敌人的血污和尘土。 她的嘴唇再次无声地翕动,没有声音,只有口型,一遍又一遍: “阿佐……别哭……” “武儿……在家……” “我们……回家……” 陈佐似乎感受到了妻子无声的呼唤。 他猛地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紧紧抵住妻子冰冷的额头。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周渔的脸颊上,与她的冷汗混合在一起。 “阿渔,你听着!”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撑住!给我撑住!!” “武儿……在家!他在等我们回去!!” “我陈佐对天发誓!就算踏遍天涯海角,寻遍天下名医,我也一定要治好你!!” “我们……一起回家!!” “我们一起……看着武儿长大!!” 周渔看着丈夫近在咫尺,布满血泪的脸庞,看着他眼中深沉的爱意。 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无边的黑暗与寒冷。 她极其艰难地再次扯动了一下嘴角。 这一次,一丝微弱的带着安抚与承诺的笑意,终于在她苍白的唇边绽放开来。 如同在凛冽寒风中,悄然绽放的一朵……染血的白梅。 她微微动了动被丈夫紧握的手指,用尽全身力气,回握了一下。 无声的回应。 胜过千言万语。 陈佐感受到妻子指尖那微弱却坚定的回应,心头剧震。 他将妻子冰冷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 泪水更加汹涌。 “阿渔!!”他再次将脸埋进妻子的手心,“你答应了的,不能食言……” 杨秣站在一旁,看着这对在血泪中紧紧相拥的夫妻,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她紧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心中翻涌着巨大的悲痛、愧疚,以及深深的震撼与感动。 阿渔,阿渔,你千万不能死啊。 第61章 忠心护主,是阿渔的本分 幸好,周渔挺下来了。 周渔的命,最终被广陵城一位医术精湛的老军医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但她的左腿,却因箭伤过重,伤及筋骨,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今后每逢阴雨寒冬,便会疼痛钻心,犹如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 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寒风卷着枯叶,拍打着糊着厚厚桑皮纸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周渔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盖着厚厚的粗布棉被。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毫无血色,嘴唇干裂起皮。 她的眼睛空洞地睁着,失神地望着屋顶那根布满灰尘的房梁。 老军医的话,狠狠凿穿了她的灵魂, “此生……再也不可能孕育子嗣了。” 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她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 她成了一个……残缺的女人。 巨大的绝望如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淹没了她。 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只是静静地躺着,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没有一丝光亮。 “阿渔……”陈佐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跪在床边,布满老茧和血污的大手,紧紧包裹着妻子冰冷纤细的手。 他一遍遍地摩挲着她的手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他看着妻子失去焦距的双眼,心如刀绞。 “阿渔,你看看我……”陈佐的声音带着哀求,他俯下身,将脸凑近妻子,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与无助, “你哭出来……好不好?你打我骂我都行。别这样……别这样吓我……” 周渔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陈佐那张布满血泪的脸上。 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窝深陷,短短几日,他整个人都苍老了不止十岁。 战场上的铁血汉子,此刻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一滴冰冷的泪,无声地从她空洞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灰白的发丝中。 “阿渔!”陈佐看到那滴泪,心头猛地一颤。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激动,“你哭了,你终于哭了,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 他手忙脚乱地用粗糙的手指去擦拭妻子脸上的泪痕,动作笨拙而轻柔。 “阿渔,你别怕……别怕……”陈佐的声音哽咽着,他安抚道,“老军医说了,命保住了。命保住了比什么都强。真的。比什么都强。” 他紧紧握着妻子的手,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我们还有武儿,我们的武儿,他还在吴郡家里等着我们回去呢。” “武儿……”周渔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终于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声音。 空洞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了一丝波动。 “对,武儿。”陈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抓住希望的光芒。 他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幼子的点点滴滴,试图唤醒妻子死寂的心, “你还记得吗?他最喜欢你给他缝的那个布老虎,睡觉都要抱着。 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他学走路的时候,摇摇晃晃的,像个小鸭子,可摔倒了从来不哭,自己爬起来还咯咯笑。 母亲来信说,武儿前几天还缠着她要糖吃,被她说了两句,就撅着小嘴说要找娘亲告状……” 陈佐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描述着儿子的一颦一笑。 周渔空洞的眼眸,随着丈夫的描述,一点点地聚焦。 她缓慢地转动眼珠,目光重新落在陈佐写满痛苦与期盼的脸上。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血丝,看到了他脸上的泪痕,看到了他下巴上的胡茬,看到了他眼中的恐惧。 他在害怕。 害怕失去她。 一股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周渔的心脏。 比身体的伤痛更甚百倍。 她怎么忍心? 怎么忍心让这个为她挡风遮雨,为她浴血搏杀,为她流尽眼泪的男人,再承受失去她的痛苦? 怎么忍心让还在家中翘首以盼的武儿,永远失去娘亲? “阿佐……”周渔的嘴唇再次翕动。 “阿渔。”陈佐猛地一震。 他惊喜地凑得更近,“我在,我在,你说,我听着。” 周渔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被握住的手。 她的手,苍白无力,微微颤抖着。 她伸向陈佐布满胡茬的脸颊,指尖冰凉,轻轻拂去他脸上的泪痕。 “别……哭……”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难看……” 陈佐浑身剧震。 他猛地抓住妻子抚在他脸上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但这一次,是狂喜的泪水,是希望的泪水。 “好!好!我不哭!我不哭!”陈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阿渔……你……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饿不饿?老军医说……” 周渔微微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胸前铠甲上一道较深的划痕,“你……受伤了……?” 陈佐低头看了看,毫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小伤!皮外伤!不碍事,阿渔你别担心!” 他连忙挺直腰板,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周渔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床边矮几上的药碗。 陈佐立刻心领神会。 他连忙端起药碗,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搅动着,吹了吹热气,声音有些激动: “阿渔……喝药。喝了药……才能好得快……才能……早点回家看武儿……” 周渔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苦涩的味道,光是闻着就让人作呕。 她沉默了片刻,再次点了点头。 陈佐大喜过望。 他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药汁,送到周渔唇边。 周渔微微张开干裂的嘴唇,将一勺苦涩的药汁咽了下去。 她的眉头紧紧蹙起,身体因药汁的刺激而微微颤抖。 一勺…… 又一勺…… 每一口苦涩,都是在吞咽着命运的残酷。 为了眼前这个为她流尽眼泪的男人。 为了那个还在家中等待的儿子。 她必须……活下去! 陈佐看着妻子艰难地吞咽着药汁,看着她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心如刀绞,却又充满了希望。 他知道,他的阿渔……回来了。 那个坚韧如钢、永不屈服的阿渔,终于从绝望的深渊中,挣扎着爬了出来。 一碗药,终于见了底。 周渔疲惫地闭上眼,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 陈佐放下药碗,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与哽咽: “阿渔……你……你真好,真好!我们……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很快就能见到武儿了。” 医馆的门帘被轻轻掀开。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肃杀之气。 是陆衍。 第62章 三公子,陆潜 陆衍刚从前线巡视归来,铠甲上还带着未干的露水和硝烟的气息。 他走到床前,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周渔,又看了看跪在床边双眼通红的陈佐。 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愧疚。 他刚刚听阿蛮说了,阿渔的命是保住了,可以后,却是再也不能孕育子嗣了。 他沉默片刻,对着周渔,郑重地弯下了腰,“阿渔,此役,你护主有功,受此重创,是我陆衍对不住你。对不住陈佐,对不住……你们未出世的孩子。” “此恩、此情,衍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我在此立誓,只要衍在一日,必护你与陈佐周全,护武儿平安长大,江东便是你们的家!” 陆衍字字千钧,这是一位主公对忠勇下属最深沉、最郑重的承诺与歉意。 陈佐猛地抬头,看向陆衍,想要起身行礼,却被陆衍抬手制止。 周渔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陆衍的脸上,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几下。 陈佐连忙凑近倾听。 只听周渔的声音微弱却清晰: “主……公……言重了……” “护主……是阿渔……本分……” “不悔……” “本分”,“不悔”,这两个词化作了两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在陆衍的心上。 让他喉头一哽,竟一时无言。 他看着周渔坚韧的眼眸,看着她身旁紧握她手、眼中只有妻子的陈佐,一股巨大的敬意与酸楚,瞬间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周渔,再次深深一揖。 随即,他转向陈佐,声音低沉有力:“陈佐,好生照顾阿渔。所需药材、用度,不必报备,直接用最好的,务必……让她早日康复!” “喏!谢主公!”陈佐声音哽咽。 陆衍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夫妻俩,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医馆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只有寒风拍打窗棂的呜咽声,和周渔微弱的呼吸声。 陈佐重新握紧妻子的手,将脸轻轻贴在她的手背上。 感受着她指尖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度,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满足,低低地响起: “阿渔……你快快好起来,我们回家。” 周渔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回握了一下丈夫的手。 窗外,寒风凛冽。 医馆内,微弱却顽强的生命之火,已然重新点燃。 它照亮了一颗母亲冰冷绝望的心,也照亮了一对夫妻回家的路…… 松鹤堂外北风呜咽,萧索清冷。 往事历历在目,一转眼,竟已过去了二十年。 她们都老了。 杨秣眼圈红了又红,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她的阿渔,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滚烫的泪珠,滑过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阿渔……”杨秣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当年在广陵城外……若不是你……我早已……” 提起当年,周渔眼眸深处,也泛起一丝水光。 她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小姐……往事已矣。阿渔……从未后悔。” 阿渔。 跨越了二十载血火岁月的誓言,再次重重地敲击在杨秣的心上。 让她心头剧震。 杨秣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上周渔微微弯曲的左腿。 “这条腿……每到寒冬腊月……便疼得厉害吧?” 周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很快便回过神来,语气故作轻松:“小姐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指尖抹去杨秣眼角的泪痕,周渔又道,“不要哭,只是些许旧伤,不碍事的。” 杨秣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她紧紧握住周渔布满老茧的手。 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曾经意气风发的周小将军。 热烈如火,肆意张扬。 “阿渔……是我……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陈佐。对不起……那个孩子。” 杨秣的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悲痛与愧疚。 周渔反手紧紧握住杨秣颤抖的手。 提到夫君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周渔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无声地滑落。 “小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的沙哑,“这种话不要再说了,若不是杨氏,阿渔这条贱命早就死了。 此生能追随小姐,追随老太爷,守护江东,是我和阿佐最大的荣耀。” “阿渔……”杨秣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将周渔紧紧拥入怀中。 两个历经沧桑老人,在松鹤堂沉静的檀香中,在无声流淌的泪水里,紧紧相拥。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在岁月刻下的皱纹里,浸满了血与火的记忆,也沉淀着超越主仆、融入骨血的深厚情谊。 良久,周渔翻涌的情绪才渐渐平息。 她感受到杨秣肩膀的微微颤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声音异常温和:“小姐……莫要再哭了。再哭下去,眼睛该肿了。” 她微微退开些许,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拭去杨秣脸上的泪痕。 杨秣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涌。 她看着周渔那双同样泛红的眼眸,反手握住周渔的手,指尖传来的温热的触感,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好……不哭了。”声音里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都这把年纪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周渔那条微微弯曲的左腿上,带着一丝深沉的关切,“阿渔,那药……可还吃着?章大夫前几日配的新方子,可有效用?” 周渔微微点头,“吃着呢,章大夫的药,向来是极好的。只是……老毛病了,无甚大碍,小姐不必挂心。” 她不愿杨秣再为她的旧伤劳神。 杨秣还想说什么,周渔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殿外回廊传来的、极其轻微却沉稳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 周渔侧耳倾听片刻,随即转向杨秣,声音压低,提醒道:“老太君,三公子……怕是快到了。” 容止来了。 杨秣眼眸骤然一凝,方才翻涌的情绪瞬间被压下。 她迅速抬手,用袖角轻轻按了按微红的眼角,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 仿佛方才的脆弱与悲痛,从未出现过一般。 “嗯。”杨秣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老身知道了。” 周渔立刻应声,动作麻利地帮杨秣理了理稍显凌乱的衣襟和鬓角。 整理完毕后她退后半步,侍立一旁,眼眸低垂着。 殿内重新恢复了肃穆。 杨秣端坐于紫檀圈椅中,目光沉静地望向殿门方向。 “吱呀——” 一阵带着木质摩擦声响的轱辘转动声,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松鹤堂内,停在殿门之外。 陆潜来了。 第63章 他惊才绝艳,却不良于行 “伯母。”一道清朗温润的声音穿透厚重的殿门,清晰地传入殿内。 杨秣和周渔相视一笑,她清了清嗓子,“容止,进来吧。” 殿门被推开。 清冷的日光涌入殿内,在地砖上投下一道斜长的光斑。 光斑之中,一辆古朴的木制轮椅缓缓驶入,木轮碾过光洁的地面,发出“吱呀”声。 轮椅之上,端坐着一位极其年轻的男子。 年约二十二三,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云纹锦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绒鹤氅。 墨发用一根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簪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饱满的额前。 男子面容清俊绝伦,眼若寒潭映星,鼻梁高挺,唇色浅淡,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与疏离。 即便坐在轮椅之上,身形略显单薄,却丝毫无损他从骨子里透出的谪仙临尘般的清华与高洁。 此子正是陆衡独子,陆潜,字容止。 他的双手随意地搭在轮椅扶手上,指节修长,骨节分明,莹白如玉。 目光沉静,深邃的眼眸如蕴藏了万古星辰的夜空,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包容万物。 他微微垂着眼睑,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留下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两名魁梧健仆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行至殿中,距离杨秣约十步之遥处停下,随即躬身退至殿门阴影处侍立。 陆潜缓缓抬起眼睑,清澈的眼眸迎上杨秣和蔼的目光。 他双手抱拳,对着杨秣的方向,微微躬身行礼,声音清朗悦耳,如同玉石相击, “侄儿陆潜,拜见伯母。伯母万福金安。” 目光越过端坐的杨秣,落在她身后的周渔身上。 陆潜清澈的眼眸中漾起温和的笑意,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与敬重,对着周渔微微颔首,“周姑姑安好。” 这一声“周姑姑”,在陆府年轻一代中,是独一份的敬称。 她早已超越了寻常仆役的身份,是陆府中一位特殊的长辈,是杨秣的影子,也是陆家后辈心中值得信赖与依靠的存在。 听到这声称呼,周渔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动容。 她立刻上前半步,对着轮椅上的陆潜,躬身回礼,姿态恭谨,“三公子有礼了。” 言语间没有丝毫因这声敬称而流露出的倨傲或拿大。 刻在骨子里的忠诚与对主仆之别的恪守,让她在任何时候都清晰着自己的位置,从不逾越半分。 看着这一幕,杨秣无奈地摇头,阿渔还是这个性子。 她笑着,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与慈爱,“容止来了。”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下首稍近的位置,“来,坐近些说话。离伯母近些,也好听清些。” “谢伯母。”陆潜微微颔首,清俊的脸上笑意更深。 健仆立刻上前,将轮椅推至杨秣所指的位置停下。 陆潜的目光再次落在周渔身上,一双蕴藏着星辰的眼眸里,褪去了平日的清冷疏离,流露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亲近与怀念。 他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带着一丝期待:“周姑姑,许久未见,您身体可好?侄儿……还是希望您能像小时候一样,叫我‘阿潜’便好。” 这话一出,周渔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体弱多病的小小身影。 那时,她确实会唤他一声“阿潜”。 周渔微微垂首,声音里带着柔和的暖意:“三公子折煞老奴了。礼不可废。您……长大了。” 她避开了那个亲昵的称呼,但那份“礼不可废”的坚持下,是更深沉、更内敛的关怀与守护。 两个犟种。 杨秣在一旁静静看着,既无奈又好笑。 慈爱的目光在陆潜和周渔之间流转,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 当目光再次落在陆潜清俊的脸上时,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单薄的身形,杨秣心头涌起阵阵怜惜与心疼。 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 自幼丧母,身体孱弱,不良于行。 陆衡忙于政务,对他多有疏忽。 便将这个聪慧早慧却命运多舛的孩子,接到身边,亲自教养。 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看着他以惊人的毅力克服身体的缺陷,以超凡的智慧在书海与谋略中崭露锋芒。 他性情温润如玉,心思缜密如发,谋略深远如渊,是江东年轻一代中,最令她倚重的智囊。 阿沉北上之前,曾多次在承晖堂与容止密谈军机,对其谋略赞不绝口。 若非这双腿…… 他本该是沉儿开疆拓土、平定天下的肱骨臂膀。 “容止,”杨秣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丝关切,“脸色不大好。可是昨夜又熬夜处理公务了?身子要紧,莫要太过操劳。” 陆潜摇头笑了笑,“谢伯母挂怀。侄儿无碍。只是近日粮价波动,民心浮动,需多费些心思梳理。现已无大碍了。” 提到粮价,杨秣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粮价之事如何了?可曾揪出幕后推手?” 陆潜神色微敛,“回伯母。粮价风波,已初步平息。侄儿已请以父亲江东刺史府名义,颁布《平抑粮价令》,严令禁止囤积居奇、哄抬物价。 同时,查封三家涉事粮行,主事者下狱待审,家产抄没充公。此令一出,建康城内粮商震动,哄抬之风已大为收敛。” 杨秣连连点头,“此事,你做得甚好。” 陆潜却笑道“伯母,粮价能迅速回落,民心得以稍安……更要感谢一人。” “哦?”杨秣眼眸微凝,“何人?” “吴郡苏氏家主——苏文钦。”陆潜的声音带着一丝由衷的赞许, “苏家主深明大义,倾力相助。其亲自坐镇调度,不惜动用苏氏商行所有渠道与人脉,从徽州、湖广两地,星夜兼程调运大批平价粮米入市。 首批粮米已于今日午时在建康城南市开售,价格较昨日回落两成有余。 苏氏商行信誉卓著,掌控江东大半粮道,由其出手,事半功倍。 若非苏家主倾力相助,粮价回落……恐难如此迅速!” 杨秣深以为然,“苏氏商行此次立了大功!” 她微微颔首,“莲月也多次去信,恳请苏家全力相助。此情,老身记下了。” 陆潜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声音微沉:“此次粮价风波,绝非偶然。 侄儿命人彻查后,发现那三家被查封的粮行背后,资金流向复杂,其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之举,实受……建康张氏家主——张珪暗中指使。” “张珪?!”杨秣眼里骤然爆射出骇人的寒光。 一股冰冷的杀意弥漫开来,“是他?!” 张珪。 建康城内老牌世家张氏的家主。 张氏世代盘踞建康,根基深厚,与陆氏关系微妙,既有合作,亦有摩擦。 此人表面恭顺,实则贪婪狡诈,野心勃勃。 “正是。”陆潜声音清冷,“张珪利用其掌控的几家商号,暗中向那三家粮行提供巨额资金,怂恿其囤粮抬价。 其目的,绝非单纯图利。而是想趁大兄北上、江东空虚之际,制造恐慌,扰乱民心,动摇我江东根基。 据侄儿所得密报,张珪似与北境某些商号,有暗中往来,其心叵测。” “哼!好一个张珪。好一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杨秣猛地一拍扶手,声音带着滔天的怒意与冰冷的杀意。 “竟敢勾结外敌,祸乱江东。其心可诛。其罪当诛。” 她看着陆潜,声音陡然拔高,“容止。你父亲虽已随军北上,然江东刺史府留守官员,皆可调用。 即刻以江东刺史府留守主事名义,签发缉捕令。 将张珪拿下。查封张氏所有产业。彻查其与北境勾结之罪证。 若有实证……杀无赦!以儆效尤!” “喏。”陆潜躬身应道,声音沉稳有力,“侄儿即刻去办。留守长史赵谦,乃父亲心腹,为人刚正,侄儿已与其商议,缉捕令已备好,只待伯母首肯,即刻签发执行。” 杨秣脸上浮现出一丝赞许。 容止行事,果然周密。 她微微颔首:“即刻签发。务必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 “是。”陆潜应道。 杨秣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怒火,“张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其背后定有更大的黑手。 容止,此事交由你全权处置。务必深挖。揪出所有同党。斩草除根,绝不容情。” “伯母放心!”陆潜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冽的锋芒,“侄儿定当彻查到底,绝不让任何蛀虫,蛀蚀我江东根基。” 看着陆潜清俊绝伦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洞悉,杨秣心头顿时涌起一丝欣慰与一丝深沉的感慨。 这孩子,虽困于轮椅,其心志、其谋略、其担当……却远超常人。 江东有他…… 是阿沉之幸,是陆氏之幸。 “容止……”杨秣的声音低沉下去,“江东风雨飘摇。沉儿在外征战,内里诸多事务……辛苦你了。” 陆潜微微垂眸,声音温润而坚定,“伯母言重了。此乃侄儿分内之事。能为伯母、为大兄、为江东略尽绵薄之力,是侄儿的荣幸。” 粮价风波虽暂平,内鬼张珪虽被揪出。 但江东这艘巨舰所面临的暗流与风暴,却远未平息。 张珪这条潜伏在江东内部的毒蛇,其獠牙早已深深嵌入血肉之中。 第64章 江东危矣,兄速定夺 建康城西,张府。 相较于陆府的肃穆威严,张府宅邸更显奢华内敛。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处处透着百年世家的底蕴与积累。 内书房,张珪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 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于胸前,穿着一身深紫色暗云纹锦袍,手中把玩着一对温润的玉球。 他看似气定神闲,但那双狭长眼眸深处,却闪烁着毒蛇般阴冷、贪婪的光芒。 “家主!”一名心腹幕僚垂手肃立案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城南三家粮行被江东刺史府查封了。主事者尽数下狱。家产抄没充公!” “啪嗒!” 张珪手中的玉球猛地一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狭长的眼眸骤然眯起,寒光乍现:“陆潜好快的手脚。”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阴鸷。 幕僚额头渗出冷汗:“是陆三公子亲自督办。留守长史赵谦全力配合。缉捕令签得极快。我们安插在粮行的人也被抓了几个。” 张珪冷哼一声,玉球在掌心缓缓转动,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声:“几个弃子罢了,慌什么。” 他抬眼,目光如淬了毒的针,刺向幕僚:“苏文钦那个黄口小儿,动作倒是不慢。徽州、湖广的粮,这么快就到了?” “是。”幕僚连忙应道,“苏氏商行动用了所有渠道,日夜兼程。 首批粮米今日午时已在南市开售,价格回落了两成有余,民心已开始稳定了。” “哼!苏家……坏我大事!”张珪眼中闪过一丝怨毒,随即又化作阴冷的算计, “不过……无妨。粮价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北边……可有消息?” 幕僚神色一凛,声音带着敬畏:“回禀家主。北境‘虎贲卫’密使昨夜已至。带来了郑公的亲笔密函。”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卷用火漆密封的细长竹筒,双手奉上。 张珪眼中精光爆射。 他一把抓过竹筒,指尖用力,捏碎火漆,抽出里面一张绢帛。 绢帛上,寥寥数行字迹,铁画银钩,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凶戾之气。 他快速扫过,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好!好一个郑公!果然……大手笔!” 他将绢帛凑近烛火,看着它瞬间化为灰烬,眼中闪烁着疯狂与贪婪的光芒: “告诉密使,郑公所托,某定当竭力。江东乱象已生,只待北境铁骑南下。 届时里应外合,这建康城便是郑公囊中之物。 而我张氏,也将取代陆氏,成为这江东新的主人。” 幕僚心头剧震,连忙躬身:“家主英明。属下……这就去安排。” “慢!”张珪抬手制止,眼中闪烁着狡诈的光芒, “陆潜小儿,嗅觉灵敏。此刻他定在全力追查粮行背后的资金流向。 传令下去:所有与北境有关的资金往来、人员调动即刻切断。 转入地下。启用‘暗河’渠道,务必不留痕迹!” “是!”幕僚应道。 “还有……”张珪目光阴冷,“陆潜那小儿,虽不良于行,却心思缜密,深得杨秣那老虔婆信任。 此人是心腹大患。告诉我们在刺史府的内线,密切监视陆潜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动随时来报。必要时……” 他眼中杀机一闪,“可……伺机除之!” 幕僚心头一寒,连忙应道:“属下明白!” 张珪挥挥手:“去吧。行事……务必谨慎!” 幕僚躬身退出书房,留下张珪一人。 他缓缓靠回椅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烛火跳跃,在他阴鸷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陆沉……杨秣……陆潜……”他低声念着这几个名字,声音如毒蛇嘶鸣,“你们陆氏,风光太久了。这江东,也该换换新主人了。” 张珪的阴谋,暗夜中悄然铺开。 他利用张氏世代经营的庞大商业网络,尤其是掌控的几条隐秘漕运水道,将此前用于哄抬粮价的巨额资金,通过层层洗白、辗转腾挪,悄无声息地转移、隐匿。 表面上,张氏名下几家核心商号账目清白,毫无破绽。 实则,大量资金已通过“暗河”流向江北,用于秘密采购军械、战马,甚至贿赂北境边军将领。 张氏世代盘踞建康,门生故吏遍布州郡衙门、甚至江东刺史府。 张珪早已暗中收买、安插了大量眼线。 粮价风波后,这些暗桩迅速转入蛰伏状态,只通过最隐秘的单线联系传递消息。 同时,一批死士被秘密召集,潜伏于建康城内各处据点,随时准备执行破坏、刺杀等任务。 粮价虽平,但恐慌的种子已然播下。 张珪命人暗中散布新的流言: “陆沉北伐失利,损兵折将。” “郑阎虎大军即将南下,江东危在旦夕!” “刺史府强征粮秣,百姓将无粮过冬。” …… 这些流言在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悄然弥漫,不断侵蚀着刚刚稍安的民心。 另外,张珪通过“暗河”渠道,与郑阎虎麾下负责情报与渗透的“虎贲卫”密使保持着密切联系。 他不仅提供江东内部兵力布防、粮草储备、民心动向等机密情报,更承诺: 一旦郑阎虎大军南下,他将率张氏私兵及收买的江东部分驻军,在关键时刻打开建康城门,里应外合。 作为回报,郑阎虎许诺,事成之后,封张珪为江东牧,世袭罔替。 张氏将成为江东新的霸主!!! 清雅居,灯火通明。 陆潜端坐于轮椅之上,面前宽大的书案上,堆满了卷宗、账册、密报。 他手中拿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密报,清澈的眼眸深处,闪烁着寒星般锐利的光芒。 “暗河……”他低声自语,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张珪……果然狡猾。” 粮行查封后,陆潜立刻动用所有力量,追查资金流向。 岂料,张珪那厮反应极快,所有明面上的线索都被迅速斩断。 那三家粮行的资金,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陆潜并未放弃。 他敏锐地察觉到,有几笔看似正常的商号往来,时间点过于巧合,数额也略显异常。 他顺藤摸瓜,最终将目光锁定在几条由张氏暗中掌控、却挂靠在其他商号名下的隐秘漕运水道上——这便是张珪的“暗河”! “公子,”一名身着黑衣、面容精干的暗卫首领单膝跪地,低声禀报, “属下已查明,‘暗河’三条主要水道,近期皆有异常调动。 其中一条,三日前有一支打着‘徽州丝商’旗号的船队离港,目的地为广陵,但中途却神秘消失于盱眙水域。 另一条,昨夜有数艘满载‘桐油’的货船离港,目的地标注为吴郡,但据线报,其实际航向偏北。” “广陵、盱眙、偏北……”陆潜眼中寒光一闪。 广陵是郑阎虎控制的重镇。 盱眙水域复杂,便于隐匿。 偏北,更是直指北境。 “好一个‘暗河’。好一个张珪。”他声音清冷,“继续盯紧这三条水道。所有异常船只,秘密追踪。务必查清其最终去向与所载货物。” “喏!”暗卫首领应声退下。 陆潜又拿起另一份密报,是关于近日城内流言的汇总。 看着上面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谣言,他眉头微蹙。 张珪,这是要彻底搅乱江东。 “公子,”另一名负责内务的管事上前禀报, “刺史府内,近日有几名低级吏员行为异常,频繁出入城西几家酒楼茶肆,与一些身份不明之人接触。 其中一人,曾试图接近公子书房外院洒扫的仆役。” “哦?”陆潜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放下密报,声音平静无波,“将这几人,严密监控。他们接触过的所有人,全部记录在案。 记住,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我倒要看看,他们背后,究竟还有多少条毒蛇。” “是!”管事躬身应道。 陆潜的目光再次落回书案上。 那里,还有一份关于张府近日人员出入的详细记录。 他的目光在其中一条上停留良久: 昨夜亥时三刻,一名自称“徽州药材商”的中年男子,持张府令牌,由侧门进入,停留约一个时辰后离去。 此人,行踪诡秘,入城记录,一片空白。 “徽州药材商……”陆潜眼中精光闪烁,“北境,虎贲卫密使?” 他猛地抬头,对着侍立一旁的健仆沉声道:“传令‘影卫’。即刻追查昨夜亥时三刻进入张府的‘徽州药材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想尽一切办法,撬开他的嘴。” “喏!”健仆应诺,转身快步离去。 书房内,烛火跳跃。 陆潜端坐于轮椅之上,清俊的面容在光影中显得愈发沉静深邃。 他缓缓闭上眼,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如同在推演一盘无形的棋局。 张珪,暗河,流言,密使,内线…… 一条条线索在他脑海中飞速串联、推演。 江东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汹涌,毒蛇环伺。 张珪的阴谋,是一个巨大的毒网,正悄然笼罩向江东的心脏。 彼想取而代之,还得看他陆潜答不答应! 他拿起笔,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随即唤来心腹:“即刻将此密信,快马传于大兄军中。不得有误!” 密信之上,只有寥寥数字: “建康张珪反,勾连北境,暗河涌动,流言惑众。内鬼潜伏,密使已至。江东危矣,兄速定夺。潜,顿首。” “伯母……”陆潜低声自语,清澈的眼眸缓缓睁开,眼底深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绝, “江东,风雨已至,容止,定不负所托,” 第65章 驱虎吞狼,壁上观 淮北,彭城。 建安二十五年,仲春三月。 凛冽的朔风已悄然褪去刺骨的寒意,掠过淮北广袤萧瑟的原野。 铅灰色的天幕下,枯草间已冒出点点新绿。 但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头发紧的肃杀之气,却比寒冬更为浓重。 淮水北岸,彭城郊野。 连绵数十里的江东大营,如同蛰伏在初春冻土上的钢铁巨兽。 玄青色的营帐连绵起伏,营寨壁垒森严,壕沟深挖,鹿角密布,箭楼林立。 一队队身披玄铁札甲的江东锐卒,在微寒的春风中肃然挺立,甲胄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 旌旗猎猎,玄底金鳞的“陆”字大纛在风中狂舞。 战马嘶鸣,铁蹄踏地,卷起干燥的尘土。 整个大营,弥漫着一股压抑而狂热的战意。 出征近两月,大军已深入北境腹地。 中军大帐,灯火彻夜通明。 巨大的舆图悬挂在帐壁之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清晰可见。 陆沉高大的身影矗立在舆图前,面容冷峻,深邃的眼眸扫视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与箭头。 铁血威严与凛冽杀气的磅礴气势,从他周身弥漫开来,笼罩着整个大帐。 程普、周泰、吕蒙、徐庶、陆衡……江东核心文武肃立两侧。 人人面色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之气。 下邳城久攻不下,粮道屡遭袭扰,战局已陷入胶着。 “报——!!”一声急促的嘶吼撕裂了帐内的沉寂。 一名甲胄破碎的斥候,几乎是滚进大帐,扑倒在地,声音嘶哑如同泣血: “主公,下邳急报。夏侯渊率五千精骑,突袭我军粮道。焚毁粮车百余辆。 押粮校尉赵猛……力战殉国。 粮草……损失惨重!” “赵猛?!”周泰发出一声悲吼,虎目瞬间赤红。 赵猛是他麾下悍将,勇猛过人。 竟死于夏侯渊之手。 陆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深不见底的黑眸深处,瞬间爆发出骇人的血丝。 一股毁天灭地的暴戾与恨意,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 夏侯渊! 又是夏侯渊! “轰隆——!”陆沉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紫檀木案几上。 沉重的案几应声碎裂,木屑纷飞。 他霍然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眸死死盯着舆图上“下邳”的位置,声音里带着令人心悸的暴戾与杀意:“夏侯渊——!!!” “主公,”吕蒙一步上前,“夏侯渊狡诈如狐。其焚粮袭扰,意在激怒我军,诱我主力出击。 下邳城坚池深,薛仁据城死守,易守难攻。 若我军主力被其拖在城下,郑阎虎主力若趁机南下,后果……不堪设想。” 陆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杀意与暴戾。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火焰已被强行压回深潭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帐内诸将,最后落在吕蒙身上,“吕蒙!” “末将在!”吕蒙应诺。 “孤命你率本部三千精骑,星夜兼程,绕道下邳以西,寻机截杀夏侯渊。 务必斩其头颅,以祭奠赵猛及死难将士在天之灵。” “末将领命。”吕蒙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寒光。 他猛地抱拳,转身大步离去。 甲胄铿锵,杀气腾腾。 “周泰!”陆沉目光转向周泰。 周泰虎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强压着滔天的怒火与悲痛:“末将在!” “孤命你率本部五千步卒,加强粮道护卫,增设烽燧、暗哨,再遇袭扰,格杀勿论。粮草不容有失。” “喏!”周泰肃然应诺! “程老将军!”陆沉看向须发皆白、却依旧精神矍铄的程普。 程普上前一步,抱拳躬身:“末将在!” “下邳城,依旧由你坐镇。围而不攻。深沟高垒。以逸待劳。薛仁若敢出城,必定杀无赦。” “末将遵命!”程普沉声应道。 “先生,”陆沉目光落在徐庶身上。 徐庶一身青衫,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海:“主公请吩咐。” “密切监视邺城方向。郑阎虎主力,现今动向如何?” 徐庶微微颔首,“回主公,据细作密报,郑阎虎主力二十万,依旧屯于邺城按兵不动。 然,其麾下大将张郃、高览,已率五万精锐前出黎阳、白马津,扼守黄河北岸要冲。 其意,似在观望,待我军与薛仁部消耗锐气,再伺机南下。” “哼!老狐狸!”陆沉冷哼一声,眼中寒光闪烁,“想坐收渔利?做梦!”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陆衡,“叔父,粮秣军需,可还充足?” 陆衡面容儒雅沉稳,但眼神锐利:“主公放心。粮秣军需,皆由江东、荆州水陆联运,源源不断。 苏氏商行、荆州水师全力配合。水路畅通,粮道无虞。然……” 他眉头微蹙,“近日荆州方面粮船,似有延迟。文聘将军解释为春汛水急,航道疏通需时。首批荆州粮船,比预定晚了三日,方抵达彭蠡泽大仓。” “荆州……延迟?”陆沉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寒芒,“萧胤……在玩什么花样?” 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驱虎吞狼,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坐山观虎斗?没那么容易!” 他不再多言,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手指点向徐州以北、兖州境内的一个关键节点, “广陵仓,是郑阎虎囤积粮草、转运兵马的枢纽。此地守将是其次子郑泰,可惜此人志大才疏,骄横跋扈,无险可守。”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视着帐内诸将,声音斩钉截铁, “传令!命吕蒙、周泰部,击退夏侯渊后,不必回师。 即刻率本部精锐,绕道豫州,奇袭广陵仓。焚其粮草,断其补给,若能擒杀郑泰,再好不过了。 此计若成,则徐州薛仁部必军心大乱,下邳,唾手可得。 更可逼迫郑阎虎提前南下决战,打破其坐山观虎斗之局,也让萧胤看看我江东的雷霆手段!” “主公英明!”帐内诸将轰然应诺,声浪如雷。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荆州江夏,水师大营。 宽阔的江面上,桅杆如林,旌旗蔽空。 一艘最为高大、装饰最为华丽的楼船旗舰上,荆州牧萧胤,正端坐于顶层甲板的虎皮大椅中。 萧胤年约五旬,面容清癯,鬓角微霜,穿着一身深紫色蟒纹锦袍,外罩一件挡风的玄色貂裘。 他身形并不高大,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深沉。 一双深邃的眼眸,锐利无比,仿佛能洞悉人心。 他手中端着一盏温热的参茶,目光平静地望向北方,像是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硝烟弥漫的北境战场。 他身后,侍立着荆州核心文武: 文聘, 荆州水师都督,萧胤心腹大将。 年约四旬,面容刚毅,身披玄铁重甲,腰悬环首刀,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刃,散发着凛冽的杀气。 他负责荆州水师主力,掌控江夏、夏口一线水道,确保江东大军粮道畅通。 蒯良, 荆州别驾,首席谋士。 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深邃如海,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睿智与沉稳。 他负责荆州内政与战略谋划。 蒯越:,蒯良之弟,荆州治中从事。 年约四旬,面容与兄相似,眼神锐利,心思缜密,擅长机变与情报。 他负责荆州情报收集与对外联络。 庞轩:,荆州军师祭酒,人称“凤雏”。年约三十,面容奇丑,却眼神灼灼,带着一种近乎狂狷的智慧与锋芒。 他性情狂放不羁,智计百出,深得萧胤赏识。 他负责随军参谋,为萧胤出谋划策。 蔡远,荆州水师副都督,出身荆州大族蔡氏。 年约四旬,面容倨傲,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他掌控荆州部分水军,与文聘素有摩擦。 张允, 蔡远外甥,荆州水军校尉。 年约三十,面容轻浮,眼神闪烁,依附蔡远。 “主公,”蒯良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平稳, “江东陆沉,已率主力围困下邳近月。薛仁据城死守,夏侯渊袭扰粮道,双方激战惨烈,伤亡甚重。 郑阎虎主力二十万,依旧屯于邺城,然其前锋张郃、高览部五万精锐,已前出黎阳、白马津,虎视眈眈。 其意,似在待机而动。” 萧胤端起参茶,轻轻撇了撇浮沫,声音平淡:“待机而动?郑阎虎老谋深算,他是想等陆沉和薛仁拼得两败俱伤,再挥师南下,坐收渔利。”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驱虎吞狼,此计甚妙。只是,这虎未免太猛了些。下邳,竟能撑这么久?” “主公明鉴。”蒯越接口道,声音带着一丝深沉的意味, “薛仁乃郑阎虎麾下宿将,沉稳老练,擅长守城。下邳城坚池深,粮草充足。陆沉虽猛,急切间难以攻下。此战,恐成消耗之局。” “消耗之局?”萧胤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 “那又如何?郑阎虎,才是心腹大患。陆沉,不过是替我们去啃这块硬骨头罢了。” 他放下茶盏,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文聘!” “末将在!”文聘应诺。 “江夏、夏口水道务必确保畅通。江东粮秣军需按时足量送达,此次,不得有误!” “喏!末将遵命!”文聘抱拳应道。 “蔡远!”萧胤目光转向蔡瑁。 蔡远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末将在。” “你部水军,加强巡弋,密切监视江东水军动向,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末将明白!”蔡远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躬身应道。 “庞轩!”萧胤看向庞轩。 庞统摇晃着手中的羽扇,丑陋的脸上带着一丝狂狷的笑意:“主公有何吩咐?” “北境战局,可有破局之策?”萧胤问道。 庞统羽扇轻摇,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回主公。陆沉,猛虎也!薛仁,磐石也。 猛虎搏磐石,两败俱伤之局。 欲破此局,关键不在下邳,而在广陵仓。” “广陵仓?”萧胤深邃的眼眸骤然一亮! “正是。”庞统轩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广陵仓。若陆沉能分兵奇袭,焚其粮草,断其补给,则徐州薛仁部必军心大乱,下邳唾手可得。 更可逼迫郑阎虎提前南下决战,打破其坐山观虎斗之局,此乃,釜底抽薪,直击要害!” 萧胤缓缓点头:“好计!此计,甚合吾意!” 他目光转向蒯良,“子越,即刻密信陆沉,将此计,告知于他,助他,一臂之力。” “喏!”蒯良躬身应道。 萧胤端起参茶,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再次投向北方,眼神深邃难测。 陆沉此计若成,郑阎虎必伤筋动骨。 江东,也将元气大伤。 届时,便是他萧胤,坐收渔利之时。 驱虎吞狼,这盘棋,已至中盘。 第66章 下邳城破,孤要亲征南下 下邳城下,战鼓震天,杀声如雷。 黑压压的江东大军,愤然涌向下邳巍峨高耸的城墙。 箭矢如蝗。 滚石檑木如同暴雨般砸落。 云梯高耸,如一只只巨兽的触手,狠狠搭上了城头。 墙下的江东锐卒攀附而上,悍不畏死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防线。 城墙上布满了刀劈斧凿,火烧烟熏的痕迹,处处彰显着近月鏖战的惨烈。 城头之上,薛仁身披重甲,手持长刀,屹立在城楼最高处。 他的眼神锐利,声音如同响雷: “放箭——!! 滚石——!! 金汁——!! 给老子砸! 砸死这些江东鼠辈——!!” 滚烫的金汁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凄厉的惨嚎声瞬间响彻城头。 攀附在云梯上的江东士卒如同下饺子般纷纷坠落。 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恶臭。 “杀——!!!”周泰身先士卒,手持双戟,如同疯魔般冲在最前方。 他杀红了眼,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双戟挥舞,带起一片血雨腥风。 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他身后,江东锐卒如同打了鸡血,英勇地向前冲杀。 为赵猛报仇。 为死难的兄弟报仇。 血仇,只能用血来洗刷。 城下,陆沉坐在乌骓马上,披风在身后狂舞。 他面容沉凝如铁,冷冷看着城头那面猎猎招展、却已破败不堪的“郑”字大旗。 夏侯渊、薛仁、郑阎虎。 血海深仇 今日,便是清算之时。 “报——!!”一名斥候飞马而来,声音带着狂喜, “主公,吕蒙将军急报,奇袭广陵仓,大获全胜。焚毁粮草无数,缴获战马千匹。 郑泰被吕蒙将军阵斩,首级在此——!” “轰——!!”整个江东大营瞬间沸腾了。 震天的欢呼声如火山爆发般冲天而起。 压抑了近月的沉闷与焦躁,在这一刻被狂喜与战意彻底点燃。 陆沉脸上现出冷笑,拔出腰间“定吴”剑,剑锋直指下邳城头。 “将士们!广陵仓已破,郑泰已死,薛仁,已成瓮中之鳖,随我……杀——!!!” “杀——!!!” “杀——!!!” “杀——!!!” 疯狂的呐喊声瞬间席卷战场。 顷刻间,江东大军的攻势暴涨数倍。 城头守军瞬间陷入崩溃边缘。 薛仁看着城下的江东大军,看着在风中昂扬飞舞的“陆”字大纛,看着吕蒙派人送来的郑泰血淋淋的首级…… 二公子。 巨大的恐惧与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仰天悲吼:“天亡我也——!!” “薛将军——” “薛将军——” …… 下邳城,摇摇欲坠。 北境烽烟,血火滔天。 江东铁蹄,踏破山河。 滚烫的鲜血猛地从薛仁口中狂喷而出。 溅满了身前冰冷的城垛。 他魁梧的身躯剧烈摇晃,犹如风中残烛。 薛仁猛地扑向那托盘,双手颤抖着捧起郑泰的头颅,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血水,从他扭曲的脸上汹涌而下。 “陆沉——!!吕蒙——!!我薛仁与尔等,不共戴天——!!!” 他的悲嚎与诅咒,瞬间被城下更加狂暴的喊杀声淹没。 “轰隆——!!” “轰隆——!!” 巨大的撞城槌,在无数江东士卒的合力推动下,狠狠撞击在早已伤痕累累的城门上。 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 城门剧烈震颤。 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门板上的裂缝如同蛛网般蔓延。 “放箭——!!滚石——!!拦住他们——!!” 薛仁身边,副将郑严声嘶力竭地嘶吼着,组织起最后的抵抗。 晚了,军心已然崩溃。 广陵仓被焚,郑泰被杀,粮道断绝,后路已绝。 这些噩耗,瞬间击垮了守军们最后一丝斗志。 他们看着城下如疯魔般涌来的江东大军,看着主将薛仁失口吐鲜血的惨状…… 完了,一切都完了。 “城要破了——!!” “快跑啊——!!” “投降——!投降不杀——!!”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恐慌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整个城头。 守军士卒哭喊着,丢下武器,如无头苍蝇般四处奔逃。 督战队挥刀砍杀,却如螳臂当车,瞬间被溃逃的人潮淹没。 “杀——!!!”周泰踏着云梯,冲上城头。 手中挥舞着双戟,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无人能挡。 他身后,无数江东锐卒涌上城头。 刀光闪烁,喊杀震天,城头防线,瞬间土崩瓦解。 “将军!快走——!!”几名亲兵死命架起失魂落魄的薛仁,想要将他拖下城楼。 “走?往哪里走?!”薛仁猛地推开亲兵,眼中闪烁着疯狂与绝望的光芒。 他一把抓起地上的长刀,声音嘶哑,“下邳,是我薛仁的葬身之地,今日,唯有死战——!!” 他挥舞着长刀,如疯虎般冲向涌来的江东士卒。 “噗嗤——!” “噗嗤——!” 刀光闪烁,血花飞溅。 薛仁武艺高强,困兽犹斗,瞬间砍翻数名江东士卒。 双拳难敌四手,长矛如林,刀光如雪,无数江东士卒瞬间将他淹没。 “保护将军——!!”亲兵们发出绝望的嘶吼,拼死护卫在薛仁周围。 城下,陆沉冷冷地注视着城头惨烈的围杀,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薛仁,已是瓮中之鳖。 他的死,只是时间问题。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下邳城门被撞城槌彻底轰开。 “城门破了——!!!” “杀进去——!!!” “活捉薛仁——!!!” 无数江东士卒顺着洞开的城门,汹涌而入。 下邳城…… 宣告陷落。 邺城,魏王府。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歌舞升平。 郑阎虎高踞于王座之上,身披玄色蟠龙袍,面容粗犷,虬髯戟张,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四射,带着睥睨天下的霸气。 他正搂着一名妖娆的舞姬,欣赏着殿下的歌舞,觥筹交错,一派奢靡景象。 突然—— “报——!!!”一声凄厉的嘶吼,如惊雷般炸响在大殿之中。 一名浑身是血信使,连滚带爬地冲入大殿,扑倒在地,声音带着无尽的恐惧与悲愤:“大王!祸事!祸事啊——!!!” 歌舞骤停。 丝竹断绝。 大殿内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愕地投向那名信使。 郑阎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猛地推开怀中的舞姬,虎目圆睁,厉声喝道:“何事惊慌?!速速报来!” 信使涕泪横流,声音颤抖破碎:“回大王,广陵仓被江东吕蒙奇袭。 粮草尽数被焚,守军全军覆没,二公子……二公子被……被吕蒙阵斩了——!!!” “什么——?!!” 郑阎虎猛地从王座上站起,魁梧的身躯剧烈摇晃。 他双目瞬间赤红如血,一股毁天灭地的暴戾之气轰然爆发。 “泰儿——!!!”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从他口中喊出,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 郑阎虎猛地抓起案几上的金樽,狠狠砸在地上。 “啪嚓!”一声脆响,金樽粉碎。 琼浆玉液溅了一地。 “陆沉小儿——!!吕蒙——!!!” 郑阎虎的声音里带着滔天的恨意与杀意,“本王……定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他猛地转身,虎目扫视殿下群臣,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孤王令,即刻点兵,二十万大军倾巢南下。 孤……要亲征江东,踏平建康,血洗陆氏,为吾儿报仇雪恨——!!!” “大王息怒!”谋士郭图连忙上前劝阻,“陆沉新破下邳,士气正盛!我军仓促南下……” “滚开——!!”郑阎虎一脚将郭图踹翻在地,虎目喷火,“孤意已决!谁敢再言——杀无赦——!!!” 殿内群臣噤若寒蝉!无人敢再言。 郑阎虎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南方,声音冷戾,“张郃!高览!” “末将在!”两名魁梧悍将轰然出列。 “孤命你二人为先锋,率本部五万精锐,即刻南下,直扑彭城,为孤扫清障碍。” “喏!”张郃、高览应诺! “其余诸将,随孤亲统大军。三日后拔营南下,孤要亲手……拧下陆沉的狗头——!!!” “喏——!!!”殿内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应诺声。 杀气冲天。 邺城上空,阴云密布。 一场席卷北境与江东的滔天血战,即将拉开序幕。 第67章 郑阎虎亲统,大军南下 建康城,张府密室。 烛火摇曳,光线昏暗。 张珪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对温润的玉球,脸上带着一丝阴鸷而得意的笑容。 他面前,跪着一名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 “家主,密信。”汉子双手奉上一卷用蜡封死的细竹筒。 张珪接过竹筒,捏碎蜡封。 目光快速扫过密信,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最终化为一声压抑不住的冷笑: “好,好,郑阎虎,终于动了。二十万大军倾巢南下,哈哈,天助我也!”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闪烁着疯狂与贪婪的光芒:“陆沉小儿,你的死期……到了。” 他转向那汉子,声音低沉而急促:“传令下去,‘暗河’计划即刻启动。 所有暗桩,全部激活,死士集结待命。目标,建康城防粮仓,军械库,刺史府,给老夫搅他个天翻地覆。 待郑公大军一到,里应外合,建康城,便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喏!”汉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躬身应道,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之中。 张珪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建康城的夜,一片宁静祥和。 下邳城头,残阳如血。 震天的喊杀声、兵刃交击声、垂死的哀嚎声渐渐平息,只余下零星的战斗在城内的街巷间爆发。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焦糊味。 玄青色的“陆”字大纛,终于插上了下邳城最高耸的城楼。 在血色的夕阳下,猎猎招展。 宣告着这座北境重镇,正式落入江东之手。 城墙上,布满了刀劈斧凿,火烧烟熏的痕迹。 断折的兵器、破碎的甲胄、凝固的暗红血迹……随处可见。 江东士卒们,或倚靠在冰冷的城垛上喘息,或互相搀扶着包扎伤口,或默默清理着同袍的遗体…… 一张张年轻的、或沧桑的脸上,沾满了血污与尘土,写满了疲惫。 但每个人的眼眸深处,都燃烧着胜利的火焰与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城楼一角,几个年轻的江东士卒围坐在一起,就着水囊里的凉水,啃着干硬的饼子。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疲惫却带着笑意的脸上。 “嘿,铁柱,看见没,那‘陆’字大旗!是咱们插上去的!”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年轻士卒,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一个更年轻的同伴,声音沙哑却带着兴奋, “下邳城!咱们打下来了!” 被叫做铁柱的年轻士卒,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脸上还带着稚气。 他用力咽下嘴里的饼子,眼睛亮晶晶的,用力点头: “嗯,看见了,真威风!等打完仗回去,我要跟我娘说,是我和大休哥亲手把咱们江东的旗子,插上了北境的城头。” 他声音充满了自豪,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娘听了……肯定会很高兴的。” “你娘?”旁边一个年纪稍长、胡子拉碴的老卒,一边小心地用布条缠着胳膊上的一道刀伤,一边嘿嘿笑道, “铁柱,你小子是想你娘烙的葱油饼了吧?那味儿,啧啧,香得嘞。老子在军营里啃了三个月的干饼子,做梦都流口水。” 铁柱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是想我娘烙的饼了,还有我爹酿的米酒……” “米酒?”老卒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叹了口气, “唉,老子家里那婆娘,酿的米酒也是一绝。可惜啊,这次出来前,她刚给老子生了个大胖小子。 老子………老子还没抱过几回呢……”他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水光,声音低沉下去, “也不知道那小子长啥样了,还认不认得他爹……” 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胜利的喜悦,被浓浓的思乡之情冲淡。 另一个沉默寡言的士卒,一直低着头,用一块沾了水的布,仔细擦拭着手中一柄卷了刃的环首刀。 刀身上,沾满了暗红的血污。 他擦得很慢,很用力,像是要将所有的血腥与杀戮都擦去。 良久,他才抬起头,望着天边那轮血红的落日,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温柔: “我媳妇来信了,说地里的麦苗返青了,绿油油的,看着就喜人。 她还说,等我回去,要给我做新衣裳。”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就是不知道,到时候回家,俺家那小子,还记不记得他爹长啥样了。” “海子哥”,铁柱看着那个沉默的士卒,鼻子一酸,“你儿子肯定记得你,你是大英雄。” “大英雄?”海子哥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看着手中那柄沾满血污的刀, “啥英雄不英雄的,我就想平平安安回家,看看媳妇,抱抱儿子,守着那几亩地,安安稳稳过日子。”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魂牵梦绕的土地上,“这仗,啥时候,是个头啊……” “快了!快了!”刀疤脸的士卒用力拍了海子的肩膀,“主公不是说了吗?打下下邳!,就等于是断了郑阎虎的爪子。 等灭了郑阎虎,咱们就能回家了。到时候,老子要一口气吃十个葱油饼,喝三坛子米酒,抱着媳妇,睡他个三天三夜!” “哈哈,对,灭了郑阎虎,回家。”铁柱也挥舞着拳头,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 “我要给我娘盖新房子,给我爹买头牛,还要……还要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 “你小子,毛还没长齐就想娶媳妇了?”老卒笑骂着,一巴掌拍在铁柱后脑勺上,引来一阵哄笑。 笑声在血色的夕阳下回荡,带着一丝苦涩,也带着一丝温暖的希望。 战争是残酷的,但支撑着这些普通士卒在血与火中前行的,正是对家乡、对亲人那份最朴素、最深沉的思念与守护。 绿油油的麦苗,新做的衣裳,等待归人的身影…… 便是他们心中最柔软的港湾,也是他们拼死守护的全部意义。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气氛却远不如城头那般轻松。 陆沉端坐于主位之上,战甲沾满了血污与尘土,他深邃的眼眸扫过帐内诸将,目光带着一丝疲惫。 为了这场仗,他已经多日没有睡个好觉了。 “主公,下邳城已全城肃清,残敌尽数剿灭。缴获粮草、军械、辎重无数。” 周泰上前一步,抱拳禀报,声音洪亮,虎目中闪烁着胜利的喜悦,却也难掩一丝悲痛。 赵猛,他的爱将,终究没能看到这场胜利。 “我军伤亡如何?”陆沉的声音低沉。 程普上前一步,须发皆白的老脸上带着沉痛: “回主公,此役我军阵亡将士三千七百余人,重伤一千二百余人,轻伤不计其数。”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其中攻城战,伤亡最为惨重。” 三千七百余人。 胜利的喜悦,被这沉重的伤亡数字瞬间冲淡。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破碎的家庭。 陆沉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痛楚,但很快被坚毅取代。 战争…… 从来都是残酷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沉声道:“厚葬阵亡将士,抚恤其家眷,务必妥善安置,重伤者,全力救治,不得有误。” “喏!”程普、周泰等将应诺。 “主公”吕蒙上前一步,风尘仆仆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眼神锐利, “夏侯渊残部已遁入豫州山林,末将率部追击百里,斩首六百余级,那夏侯渊狡诈如狐,趁夜色遁走。 末将未能将其擒杀,请主公责罚。”他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甘与愧疚。 陆沉看着吕蒙,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子明辛苦了,夏侯渊命不该绝,非你之过,起来吧。”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此獠不死,终是心腹大患,传令各郡,严密盘查,悬赏通缉,孤要亲自取其首级。” “喏!”吕蒙起身应道。 “主公,”徐庶上前一步,“邺城细作密报,郑阎虎已尽起邺城二十万大军,以张郃、高览为先锋,率五万精锐南下,直扑彭城。 郑阎虎亲统大军十五万,三日后拔营,其意必是倾巢而出,欲与我军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陆沉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战意, “好,来得正好,省得孤再去找他。” 他猛地站起身,凛冽的杀伐之气轰然爆发。 “传令三军!”陆沉的声音如金戈交击, “即刻休整,清点战损,补充兵员,加固城防,囤积粮草,准备,迎战郑阎虎!!!” “喏——!!!”帐内诸将轰然应诺。 下邳城头,血色的夕阳终于沉入地平线。 黑暗笼罩大地。 但江东大营内,灯火通明。 将士们拖着疲惫的身躯,默默地清理战场,包扎伤口,搬运物资,加固城防。 远方,邺城方向,二十万大军正如滚滚铁流,带着滔天的怒火与杀意,轰然南下。 一场决定天下归属的终极决战,即将拉开序幕。 第68章 主公三思,不可班师回朝 “报——三公子来信!” 一士兵从帐外进来,他手中紧握着一卷密信,是陆潜的亲笔密信。 陆沉接过,短短数十字,却字字千钧。 “张珪——”愤怒的低吼从陆沉喉咙深处挤出。 整个大帐的温度骤降。 “咔嚓——!!” 他手边的紫檀木案几一角,竟被他无意识中生生捏碎。木屑纷飞。 帐内诸将——程普、周泰、吕蒙、徐庶、陆衡——无不骇然变色。 他们从未见过主公如此失态,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 “主公?!”程普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惊疑与凝重。 陆沉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眸如燃烧的深渊,缓缓扫过帐内诸将。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暴戾与杀意,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江东,后院起火。” 他将手中几乎被捏碎的绢帛猛地拍在案几上,声音如同寒冰: “张珪反了,勾结北境,密使已至,内鬼潜伏,江东危在旦夕。” “什么——?!!” “张珪?!他敢——!!” “勾结北境?!该死——!!” 帐内瞬间炸开了锅。 诸将无不惊怒交。 程普须发戟张,周泰虎目圆睁。 吕蒙眼神锐利如刀,陆衡面色铁青,徐庶眉头紧锁。 张珪,建康张氏家主。 作为江东老牌世家,竟敢在此时勾结外敌,祸乱后方! 这无异于在陆沉背后捅刀子,在江东心脏插上一把毒刃。 “主公,末将请命,”周泰第一个踏出,虎目赤红,声音如闷雷, “末将愿率本部精骑,星夜兼程,驰援建康。定将张珪老贼碎尸万段,踏平张氏,以儆效尤。” “末将附议!”吕蒙紧随其后,眼神冷冽, “张珪此獠,其心可诛,当以雷霆手段,速杀之,震慑宵小,否则江东根基动摇,前线军心不稳,后果不堪设想。” “不可!”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压住了帐内的激愤。 徐庶上前一步,眼神深邃如海,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冷静,“主公,周将军、吕将军,此刻,万万不可回师。” “为何?!”周泰怒目而视,“难道任由张珪那老贼在后方兴风作浪?!祸乱江东?!” 徐庶目光沉静,“原因有三!” “其一,郑阎虎二十万大军已倾巢南下,前锋张郃、高览五万精锐,直扑彭城! 其势汹汹! 意在决战! 我军若此时分兵回援江东,兵力分散,正中郑阎虎下怀,彭城若失,则下邳孤悬。 我军将陷入腹背受敌之绝境,此乃自毁长城!” “其二,张珪虽反,然其阴谋已被三公子洞悉,三公子才智卓绝,沉稳有度。 老太君坐镇松鹤堂,周将军护卫周全,江东留守力量,并非毫无防备。 更有建康守将张谦坐镇城防,统御影卫,张珪不瓮中之鳖。 其‘暗河’计划,虽毒辣,却需时间发酵,只要应对得当,未必能掀起滔天巨浪。 此刻,江东最需要的,不是大军回援,而是时间,是前线一场决定性的胜利。” “其三,”徐庶目光转向陆沉,声音带着一丝深沉的意味, “荆州萧胤态度暧昧,其虽与我结盟,共抗郑阎虎,然其心难测。 若我军主力回援江东,彭城空虚,萧胤会作何想?会作何为? 他是否会趁机落井下石?甚至与郑阎虎暗通款曲? 届时,江东危矣,天下危矣!请主公三思!” 帐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徐庶的分析,如冰水浇头,瞬间浇灭了周泰、吕蒙等人的激愤。 他们并非鲁莽之辈,只是被张珪的背叛激怒。 此刻冷静下来,立刻明白了徐庶所言的分量。 郑阎虎二十万大军压境。 这才是迫在眉睫、关乎生死存亡的威胁。 张珪虽毒,却只是疥癣之疾。 若因小失大,被郑阎虎趁虚而入,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陆沉布满血丝的双眸,死死盯着舆图上彭城的位置,又缓缓移向建康的方向。 胸膛剧烈起伏,他何尝不想立刻飞回建康,亲手拧下张珪的狗头。 将那些背叛者,碎尸万段。 徐庶的话,如最锋利的锥子,刺破了他暴怒的迷雾。 大局。 天下。 才是他陆沉,真正的战场。 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翻腾的暴怒与杀意,已被强行压下。 “先生所言极是。”陆沉的声音低沉沙哑, “张珪不过疥癣之疾,郑阎虎虎心腹大患。 此战关乎江东存亡,关乎天下归属绝不可因小失大。” 他目光扫过帐内诸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传令!” “命吕蒙!周泰!” “末将在!”吕蒙、周泰轰然应诺! “命你二人,率本部精锐,即刻开拔,驰援彭城。 务必在张郃、高览前锋抵达之前,进驻彭城,加固城防,囤积粮草,死守彭城! 此乃我军命脉!不容有失!” “喏!末将遵命!人在城在!城亡人亡!”吕蒙、周泰斩钉截铁。 “程老将军!” “末将在!” “下邳城交予你,务必稳固城防,安抚民心,肃清残敌,严防死守,绝不容许任何北境残兵败将卷土重来!” “末将领命,定保下邳无虞。”程普沉声应道! “叔父!” “主公请吩咐!” “粮秣军需,督运之责,全权交予你,务必确保彭城、下邳两线粮道畅通,军需无缺。 若有延误,军法从事!” “喏!主公放心,粮道绝无差池。”陆衡躬身应道。 陆沉的目光最后落在徐庶身上,声音带着一丝深沉的托付:“先生,江东之事交予你全权处置。孤即刻密信容止与母亲。” 他拿起笔,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字迹铁画银钩,带着凛冽的杀意: “潜弟:信悉。张珪跳梁,疥癣之疾。影卫尽出,内鬼肃清,暗河截断,密使格杀。流言止于智者,惑众者杀无赦。江东托付于你,为兄放心。” 他顿了顿,又写下另一封: “母亲:沉在外征战,江东之事,劳母亲费心。张珪逆贼,罪不容诛。然前线吃紧,大军难返。潜弟才智,可堪大任。张谦忠勇,影卫听调。内鬼外敌,皆可杀,江东基业,不容有失。望母亲安好。” 他将两封密信交给徐庶,“先生,即刻快骑传书,务必亲手交予容止与母亲。” “喏!”徐庶郑重接过密信。 陆沉站起身,深邃的眼眸扫视帐内诸将, “诸将听令!此战关乎江东存亡,关乎天下归属,我等必定同心戮力,死战不退。随孤击溃郑阎虎,踏平邺城!” “喏——!!!” “喏——!!!” “喏——!!!” 震天的应诺声如同惊雷般在大帐内炸响,杀气冲天! 陆沉最后望了一眼舆图上建康的方向,眼中寒光一闪。 张珪,给孤洗干净脖子等着。 待孤凯旋之日,便是你张家满门覆灭之时。 他猛地转身,气势如虹,“点兵!开拔!去彭城——!!!” 第69章 线,掌握在她手中 北境烽烟,血火连天。 彭城城下,二十万大军压境,决战一触即发。 江东后方,暗流汹涌,张珪勾结北境,密谋叛乱,建康城风雨飘摇。 在这席卷天下的风暴旋涡中心,竹露院内却暂时维持着一方难得的宁静与闲适。 阮乔深居后宅,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 她知道战争一旦打响,多则三年五载,少则一年半载,陆沉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就乐得逍遥自在。 这几个月,她成日里待在竹露院,认字、写字、学古音。 努力了这么久,总算是小有成就了。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凛冽的寒风早已褪去刺骨的寒意,化作和煦的春风,带着泥土的芬芳与新绿的清新,拂过建康城的街巷庭院。 竹露院内,几竿翠竹愈发青翠欲滴,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发出沙沙的轻响。 庭院一角,几株桃树悄然绽放,粉白的花瓣如同云霞般点缀枝头,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暖阁的窗棂敞开着,温暖的阳光洒入室内,驱散了冬日残留的最后一丝阴霾。 暖阁内,阮乔没有像往常那样端坐在矮榻上。 她穿着袜履,踩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板上,只穿着一身轻薄的鹅黄色细棉春衫,袖口和领口绣着简单的缠枝花纹,清爽利落。 乌黑浓密的栗色卷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衬得她莹白的小脸愈发清丽。 她正站在窗边的书案前,微微俯身,一手按着略显粗糙的竹纸,一手握着一支小巧的兔毫笔,一笔一划,认真地书写着。 她的字迹,依旧带着一丝稚嫩与生涩,笔画粗细不均,结构略显松散,如同初学步的孩童。 当然,与数月前在沙盘上歪歪扭扭的“鬼画符”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曾经如天书般的小篆字迹,如今已能清晰地辨认出“春”、“风”、“花”、“月”等字样。 虽谈不上娟秀工整,却也横平竖直,初具模样。 “嗯……”阮乔写完最后一个“月”字,放下笔,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杰作”,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小嘴微微嘟起, “怎么还是歪歪扭扭的,像毛毛虫在爬?” “噗嗤……”侍立一旁的阿竹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凑过来一看,圆脸上带着真诚的赞赏:“夫人,您写的比奴婢好多啦,奴婢写的那才叫毛毛虫呢。” 她指着自己那张纸上更加歪七扭八的字迹,“您看,这‘风’字都快飞起来啦。” 阮乔看着阿竹那副“比惨”的样子,也忍不住笑起来,漂亮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儿,脸颊上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 “阿竹,你那是龙飞凤舞,有有气势。” 胡医女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捣药。 她坐在靠墙的一张藤椅上,手中拿着一卷泛黄的医书,正就着窗外的光线细细翻阅。 听到两人的对话,布满皱纹的脸上,浮上了极淡的笑意。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阮乔的字上,声音带着一丝赞许:“夫人进步甚大,字有形了,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听到胡医女的肯定,阮乔心头微暖,脸上笑容更盛:“谢胡嬷嬷,都是嬷嬷教得好。” 她的发音依旧带着一丝独特的“南蛮口音”,但语速流畅了许多,咬字也清晰了不少。 简单的日常对话,已能应对自如。 这份进步,离不开她日夜不辍的刻苦学习,更离不开胡医女的耐心教导和阿竹的陪伴鼓励。 胡医女微微颔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她放下医书,目光扫过窗外明媚的春光,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春日正好,夫人久居室内,莫负了这大好春光。” “春光……”阮乔顺着胡医女的目光望向窗外。 庭院里,阳光明媚,翠竹摇曳,桃花灼灼。 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欢快地鸣叫。 一股久违的、想要拥抱自然的冲动,瞬间涌上心头。 她放下笔,走到窗边,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泥土和花香的清新气息,让她精神一振。 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明亮的光彩。 “阿竹!”阮乔转过头,声音带着一丝兴奋,“我们出去放风筝吧。” “风筝?”阿竹脸上露出困惑,“风筝……是什么?” 阮乔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这个时代,似乎还没有“风筝”这种东西? 难道是叫法不同? 她努力回忆着,试图找到合适的词:“就是用纸或者布做的,像鸟一样能飞上天的东西?” 阿竹眨巴着大眼睛,还是一脸茫然:“纸做的鸟,能飞上天?夫人您说的是孔明灯吗?那个要点火的。” “不是不是,”阮乔连连摆手,比划着,“不用火。用线拉着,风吹就能飞起来。” 胡医女微微眯起眼,似乎想到了什么。 她缓缓开口,询问道:“夫人说的,可是……纸鸢?” “纸鸢?”阮乔眼睛一亮,“对,对,就是纸鸢,胡嬷嬷,您知道?” 胡医女微微颔首:“老奴幼时在乡间见过,用细竹篾扎成骨架,糊上薄纸,画上鸟兽,系上长线,趁风大时,放于空中,谓之纸鸢。” “对对对!就是那个!”阮乔兴奋地拍手,“胡嬷嬷!您会做吗?” 胡医女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澜,似乎勾起了遥远的回忆。 她沉默片刻,缓缓道:“骨架尚可,糊纸画工,老奴力有不逮。” “没关系!骨架,您教我扎,纸我来糊。画,我来画。” 阮乔兴致勃勃,眼里闪闪发光,“阿竹,快,去找些细竹篾,还有薄纸,浆糊,线。” 阿竹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但看到阮乔如此兴奋,也立刻来了精神:“好嘞,奴婢这就去。” 她欢快地跑出暖阁。 接下来的几天,竹露院暖阁内,变成了一个临时的“手工作坊”。 胡医女用她那布满老茧却异常灵巧的手,耐心地教阮乔如何挑选、削磨细竹篾,如何用细麻绳扎成轻盈而稳固的骨架。 阮乔则小心翼翼地用熬好的米浆糊,将裁剪好的轻薄桑皮纸糊在骨架上。 然后,她拿起兔毫笔,蘸上阿竹找来的各色颜料,在粗糙的纸面上,笨拙却认真地画了起来。 她画了一只……嗯,勉强能看出是燕子形状的鸟? 翅膀画得有点大,尾巴有点短,眼睛画成了两个黑点,看起来有点呆萌。 她还用朱砂在翅膀上点了几个红点,算是装饰。 “夫人,您画的这是什么鸟啊?”阿竹好奇地问。 “燕子!”阮乔指着自己的“杰作”,信心满满,“春天到了,燕子回来了。” “燕子?”阿竹歪着头,仔细看了看,“唔,有点像,就是胖了点。” 阮乔:“……” 看着自己笔下憨态可掬的“胖燕子”,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你不懂,胖点好,飞得稳。” 胡医女看着阮乔一副认真又带着点小得意的模样,眼里的笑意又深了一分。 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阮乔的“胖燕子”纸鸢完工了。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只寄托了她心血与期盼的纸鸢,带着阿竹和胡医女,来到了竹露院后一片相对开阔小花园。 春风和煦,吹拂着衣袂发丝。 阮乔将线轴交给阿竹,自己则高高举起那只“胖燕子”。 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风的方向,然后迎着风,用力向前奔跑。 “阿竹!放线——!!”她一边跑一边喊,声音带着兴奋与期待。 “哦!好!”阿竹连忙松开线轴。 “呼——!” 一阵春风拂过。 那只圆滚滚的“胖燕子”,借着风势,竟然真的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阿竹惊喜地大叫起来,圆脸上满是兴奋。 阮乔停下脚步,仰着头,眼眸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天空中那只越飞越高的“胖燕子”。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明媚灿烂的笑容。 她手中握着线轴,感受着那根细线传来的拉力。 线的那一头,是那只在蓝天白云间自由翱翔的“胖燕子”。 线,掌控在她手中。 而风筝……却飞向了天空。 第70章 老太君再次传唤 飞吧,飞得更高些。 她的心像一只失去主人的风筝,孤单漂泊在寂静的天际。 “夫人,您看,它飞得好高啊。”阿竹兴奋地指着天空。 阿竹的声音拉回了阮乔的心绪, “嗯!”她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真好。” 胡医女站在一旁,望着天空中越飞越高的纸鸢。 转头又看了看一旁仰着头、笑容明媚的阮乔,眼里闪过一丝挣扎。 片刻后,她低声提醒道:“夫人,线要绷紧些,莫要断了。” “嗯,知道。”阮乔连忙收紧手中的线,小心翼翼地操控着。 看着那只在春风中自由翱翔的“胖燕子”,阮乔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自由,多么美好,却又多么遥远。 她就像这只风筝,线始终攥在别人手中。 纵使飞得再高,最终还是要被拉回来。 她摇摇头,将悲观的想法甩在脑后。 不会的,只要风够大,风筝是能挣断线的。 如今的她不再是当初的她了。 她能识文断字,也能正常与人沟通。 如果有一天她能出去,她绝不会被动地成为“又聋又哑”的文盲。 机会会有的,只要她有足够的耐心。 陆沉出征回来之前,她一定要离开陆府。 …… 此刻,她只想享受这份短暂飞翔的快乐。 就在阮乔和阿竹沉浸在放风筝的喜悦中时,胡医女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锐芒。 她看似随意地扫视了一下花园四周,目光在几处不易察觉的角落微微停留。 片刻后,她缓缓走到花园角落的一株桃树下,那里摆放着一个石臼和一个药碾子,是她平日里处理药材的地方。 她拿起药碾子,动作自然地碾磨着一些干枯的草药,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只是在进行日常的劳作。 实际上,在碾磨的过程中,她的指尖极其细微地拨动了一下碾轮下方一块不起眼的青石板。 石板下,露出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浅坑,极其隐蔽。 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胡医女迅速从袖中取出一枚卷得如米粒般的蜡丸,轻轻放入浅坑中,随即用碾轮不着痕迹地将石板压回原位。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无声无息。 做完这一切,胡医女眼底深处锐利的光芒悄然隐去。 她继续专注地碾磨着草药,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知道,不久之后,一个负责洒扫庭院的哑巴老仆,会像往常一样,来这里清理药渣。 他会清理掉碾轮下的药粉残渣,同时也会取走那枚藏于石板下的蜡丸。 这枚蜡丸,会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商队渠道,辗转千里,最终送到荆州江夏水寨,萧胤的案头。 阮乔和阿竹依旧沉浸在放风筝的喜悦中,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那只“胖燕子”在春风中越飞越高,越飞越稳,它像极了一只挣脱了束缚的精灵,在蓝天白云间自由翱翔。 “夫人,您看,它飞得好稳啊。”阿竹兴奋地拍手。 “嗯!”阮乔仰着头,笑容明媚,眼眸闪烁着快乐的光芒,“真好!” 就在这时—— “阮夫人。”一个低沉而刻板的声音,骤然打破了温馨宁静的氛围。 阮乔心头猛地一跳。 她下意识地收紧手中的线轴,循声望去。 周渔不知何时出现在花园入口处。 她穿着一身深青色劲装,面容冷峻,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她的目光,先是扫过天空中那只晃晃悠悠的“胖燕子”,随即落在阮乔明媚的笑脸上。 “周……周嬷嬷。”阮乔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心头涌起一丝警惕与不安。 她连忙放下线轴,对着周渔微微屈膝行礼,“您怎么来了?” 周渔的目光在阮乔脸上停留片刻,声音里不带丝毫情绪:“老太君有请,请阮夫人随老奴去一趟松鹤堂。” 松鹤堂,老太君怎么又要召见她? 阮乔心头猛地一沉。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她下意识地看向胡医女。 胡医女轻轻摆头,她微微垂首,对着周渔的方向,无声地行了一礼。 周渔的目光扫过胡医女,又落在阮乔身上,声音平淡无波:“阮夫人,请。” 阮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慌乱。 她整了整衣襟,挺直脊背对着周渔微微颔首:“有劳周嬷嬷引路。” 她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了牵引力,她的风筝掉了下来,正落在一棵大树上。 她平静地收回目光,对着一脸担忧的阿竹和沉默的胡医女安抚地笑了笑。 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周渔。 周渔侧身让开道路,目光在阮乔挺直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 随即转身,向着松鹤堂的方向走去。 阮乔紧随其后。 明媚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心头那骤然涌起的寒意。 老太君这次召见又是为何? 竹露院这短暂的宁静,是否也要到头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春衫,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掌心那根无形的“线”。 自由,终究只是奢望吗? 松鹤堂庭院,松柏苍翠,肃穆如渊。 阳春三月的暖风拂过,却带不走此地沉淀的凝重与威压。 周渔引着阮乔,穿过重重庭院,踏上冰冷的台阶。 殿门紧闭,檀香的气息混合着书卷的陈旧墨香,从门缝中丝丝缕缕地透出,带着一种令人害怕的沉寂。 再次踏入这里,阮乔还是忍不住紧张。 “夫人请稍候。”周渔声音低沉,叩响了沉重的殿门。 “进。”门内传来一声苍老低沉的回应。 周渔推开殿门,侧身让开道路:“夫人,请。” 阮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 她整了整身上轻薄的鹅黄春衫,挺直脊背,迈步踏入殿内。 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光线略显昏暗,几盏长明灯幽幽燃烧,檀香袅袅,沉淀着令人心慌的威压。 杨秣端坐于紫檀圈椅中,深紫色锦袍衬得她面容愈发沉凝。 “妾身阮氏,拜见老太君。老太君福寿安康。” 阮乔在距离主位十步之遥处停下,屈膝行礼,声音带着独特的“南蛮口音”,却字字清晰。 “起来吧。”杨秣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谢老太君。”阮乔依言起身,垂手肃立,低垂着眼睑,姿态恭谨。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阮乔能清晰地感觉到上方那道目光,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比上次召见时更甚。 “阮氏,”杨秣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抬起头来。” 阮乔心头微紧,缓缓抬起眼睑。 四目相对。 一瞬间,阮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 那双眼睛,明明平静无波,却锐利如刀。 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都剖开。 杨秣的目光在阮乔脸上缓缓扫过,最终定格在她那双清澈却带着一丝警惕的眼眸上。 她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听闻你近日在竹露院,做了个纸鸢?” 阮乔心头猛地一跳。 竟然是因为纸鸢! 老太君为何对一个小小的纸鸢如此关注? 难道,是她知道了什么? 还是,这纸鸢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忌讳? 第71章 竹露院还有其他的暗桩?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困惑: “回老太君,是。妾身闲来无事,学着胡嬷嬷教的法子,做了个纸鸢,打发时间。” “哦?”杨秣浑浊的老眼深处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胡嬷嬷教的法子?她倒是多才多艺。” 她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探究,“那纸鸢做得如何?可曾飞上天了?” “回老太君……”阮乔斟酌着词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做得粗陋,是一只燕子,飞起来了,但飞得不高。” “燕子?”杨秣唇角勾起一抹极冷淡的弧度,“倒是应景。春日到了,燕子也该归巢了。” 她微微眯起双眼,目光锁定阮乔,“只是阮氏,你可知道在这乱世,纸鸢可不仅仅是孩童的嬉戏之物?” 阮乔心头剧震。 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 风筝怎么了?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老太君此言何意?妾身愚钝,还请老太君明示。” 杨秣眼眸深处寒光一闪。 她猛地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薄绢,“啪”地一声拍在身旁的紫檀案几上。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意与威严:“明示?!好!老身就给你明示!” “此乃昨夜截获的北境密探传书,其上绘有一图,形如飞鸟,旁注:‘江东内应,以鸢为号,三日后,城南桃林,举火为应’!” “阮氏,你告诉老身,你这‘燕子’纸鸢做得可真是时候。 飞得不高不低,正好让某些人看得清清楚楚——!!!” 轰——!!! 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这是把她当成了间谍? 阮乔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全身血液。 她脸色瞬间煞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巨大的恐惧。 北境密探? 以鸢为号? 举火为应? 她的纸鸢,竟被当成了传递军情的信号? “不……不可能!”阮乔失声惊呼,声音无法抑制的颤抖着, “老太君,这绝不可能。妾身只是做了个纸鸢想放来玩,妾身绝无二心。更不可能勾结北境。请老太君明鉴——!!!” 她屈膝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如果坐实了这罪名,她只有死路一条。 杨秣看着阮乔煞白的脸色,颤抖的身体,以及充满惊骇与恐惧的眼神…… 那份惊惶失措…… 不似作伪。 这段时间,她一直让人密切关注着竹露院的动静。 阮氏平日里只待在院中读书习字,除了贴身的几个奴仆,并没有与外人接触。 可以说是安分得不能再安分了。 可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即便不是阮氏,也一定是她身边的人。 今日叫阮氏过来,她一定要揪出内鬼。 那背后之人本事倒是不小,竟然能在她的眼皮底下安插内桩。 这陆府,该好好肃清一番了。 “绝无二心?”杨秣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 “那你告诉老身,为何偏偏是纸鸢?为何偏偏是燕子?为何偏偏在你放飞之时,北境密探便收到了信号? 这天下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妾身真的不知,”阮乔抬起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纸鸢是胡嬷嬷教的,样式是妾身随手画的,放飞也是一时兴起。 妾身根本不知道什么信号,什么举火为应。 老太君,妾身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她声音凄切,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悲愤。 听了阮乔的一番话,杨秣眼里锐利的审视并未消散,反而更加深沉了。 她沉默着,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阮乔。 殿内死寂一片,只有檀香无声缭绕,以及阮乔压抑的啜泣声。 良久,杨秣才缓缓开口,“你刚刚说是胡嬷嬷教的?” “是,”阮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胡嬷嬷说她幼时在乡间见过,妾身一时好奇就求她教了妾身,扎骨架、糊纸、画是妾身自己画的……” 她说着说着猛然停了下来,脸色苍白,胡嬷嬷! 胡医女的话还在耳边响起,“夫人,莫要辜负了这春光……” 是她! “胡嬷嬷……”杨秣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周渔,“阿渔。” “在!”周渔立刻躬身应道。 “去竹露院。请胡医女过来一趟。就说老身有些话,要问她。” “喏!”周渔应诺,转身大步离去。 阮乔跪在地上,心头一片冰凉。 杨秣的目光重新落在阮乔身上,最终叹了一口气,“阮氏。你先起来吧。” “谢老太君……”阮乔声音颤抖,艰难地站起身。 双腿有些发软,她强撑着站稳。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时间变得漫长了,对阮乔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周渔去而复返,身后跟着胡医女。 胡医女对着杨秣的方向,微微躬身行礼,声音平缓:“老奴拜见老太君。” “胡嬷嬷,”杨秣的眼神锐利如刀,直刺胡医女,“阮氏说那纸鸢,是你教的?” 胡医女低垂着眼眸,“回太君。是。纸鸢乃老奴幼时乡间旧物,夫人闲来问起,老奴便略说了些扎骨糊纸之法。 样式乃夫人自画,放飞纸鸢亦是夫人一时兴起,老奴只是从旁协助。” “哦?”杨秣浑浊的老眼微微眯起,“只是从旁协助?阮氏不知纸鸢的意义,难道你也不知?” 胡医女微微垂首:“老奴不知,老奴只知纸鸢乃孩童嬉戏之物。夫人久居深宅,心性纯然,做些小玩意解闷罢了。” “解闷?”杨秣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好一个解闷!你可知在她放飞这‘燕子’纸鸢之时,北境密探便收到了‘以鸢为号,举火为应’的密信?! 可真是解闷——?!!” 胡医女眼眸骤然抬起,布满皱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惊愕之色。 她猛地看向跪在地上的阮乔,又看向杨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太君此言当真?这绝无可能!阮夫人她绝无此心,老奴敢以性命担保。 此事定有蹊跷,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急切。 表面上惊骇不已,胡医女心下也实属纳闷,怎么扯上北境了? 难不成竹露院还有其他的暗桩? 第72章 这世道,还有可信之人吗?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胡医女的脸,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都看个通透。 她脸上真切的惊愕,被冒犯的愤怒,以及对阮乔的急切维护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杨秣冷笑,顶尖的细作,往往也是最顶尖的戏子。 她并未立刻发作,只是指尖在紫檀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沉闷的“笃”声。 侍立一旁的周渔,眼里寒光一闪,目光扫过殿外阴影处。 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影卫,无声地点了点头,随即便悄然退去,消失在回廊深处。 “胡嬷嬷,”杨秣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你说栽赃陷害?那是何人栽赃?又是何人陷害?” 胡医女脸色微变,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着,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挣扎。 片刻后,她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锐利,迎上杨秣审视的目光。 “老太君,”胡医女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愤, 老奴不敢妄言,但此事绝非偶然,定是有人处心积虑,欲借夫人之手,行此歹毒之事。 陷夫人于不义,更欲置老奴于死地——!!!” 字字句句都带着一种被逼入绝境的疯狂。 胡医女猛地转向跪在地上,同样脸色惨白的阮乔,眼中充满了痛惜与急切: “夫人,夫人您仔细想想昨日您放纸鸢时,除了阿竹,还有何人在近旁? 何人曾靠近过您的纸鸢?何人曾问过您纸鸢的样式?何人曾行为异常——?!!” 阮乔被胡医女近乎癫狂的质问惊得浑身一颤。 难道不是胡嬷嬷? 她眼中充满了茫然与恐惧。 下意识地回忆着昨日的扬景:阳光、春风、晃晃悠悠的“胖燕子”、阿竹兴奋的呼喊、还有…… “还有……”阮乔努力回忆着,突然眼前一亮,“对了,还有阿纯?她来送过茶水,还夸纸鸢画得好看,她问妾身,这是什么鸟。” “阿纯——”胡医女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眼里射出骇人的精光,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指控:“是她!一定是她——!!!” “阿纯?”杨秣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目光转向周渔。 周渔立刻上前半步,低声说道: “回老太君,阿纯,竹露院三等洒扫丫鬟,月前新入府,负责外院清洁。籍贯,登记为徐州下邳流民。” “徐州下邳?”杨秣眼底寒光一闪。 下邳,正是陆沉大军刚刚血战攻克之地。 流民身份最易伪造。 胡医女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她的声音急促而颤抖: “老太君,老奴想起来了,就是她,就是阿纯。 昨日夫人放纸鸢时,老奴在旁侍立,亲眼所见。 阿纯她端着茶水过来,目光却一直盯着天上的纸鸢,眼神鬼祟。 夫人问她纸鸢如何,她却答非所问,只说‘这鸟……飞得真稳’。 随后便匆匆离去,神色慌张。” 她喘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后怕与愤怒: “还有,前几日,夫人刚开始学做纸鸢骨架时,阿纯曾借故打扫暖阁,在夫人放竹篾的桌案前逗留许久。 老奴当时只觉她手脚慢了些,未曾多想。 如今想来,她定是在窥探纸鸢样式,记下那‘燕子’的形状——!!!” 杨秣递了个眼神,示意胡医女继续说下去。 “更可疑的是,”胡医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悉阴谋的锐利, “老奴记得,阿纯她说话偶尔会带一丝北地口音,虽她极力掩饰,但老奴行医多年,对各地口音略有耳闻。 阿纯的口音,绝非徐州下邳所有,倒像是像是幽燕一带。” 幽燕。 北境郑阎虎的老巢。 阮乔彻底惊呆了。 阿纯? 记忆里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小丫鬟? 竟然是北境暗桩? 是她一直在暗中窥探,是她记下了纸鸢的样式,也是她传递了信号? 杨秣看着周渔,微微点头。 周渔立刻躬身:“老太君,老奴即刻去查。” “慢,”杨秣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掌控全局的沉稳,“阿渔。” “老奴在!” “命影卫暗中监控阿纯,盯紧她。看她与何人接触,是如何传递信息的? 尤其注意她是否离府,或接触府外之人。 若有异动即刻拿下,但切勿打草惊蛇。” “喏!”周渔应诺。 她立刻转身,对着殿外阴影处做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手势。 一道影子无声滑出,迅速消失在回廊尽头。 “至于胡嬷嬷……”杨秣的目光重新落回胡医女身上,“你观察入微,心思缜密,此番倒是立了一功。” 胡医女眼中快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随即深深垂下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一丝谦卑: “老奴惶恐。老只是不忍见夫人蒙受不白之冤,更不忍见宵小祸乱江东。 故而斗胆直言,只求老太君明察秋毫,还夫人、还老奴,一个清白。” “清白……”杨秣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沉默片刻,随即微笑道:“胡嬷嬷指认有功,然箱中密信来源尚未查明,为避嫌,也为安全计划,胡嬷嬷你,暂且搬离竹露院。” 胡医女身体微微一僵,脸上倒是没有太多的表情。 “周渔,”杨秣继续道,“在松鹤堂西厢,辟一间静室。请胡嬷嬷移居静室,所需药材、器物一应俱全。对外便说是老身近日心绪不宁,需胡嬷嬷贴身调理。” 移居松鹤堂? 老太君并不信她,这是将她软禁了。 胡医女很快调整了情绪,她缓缓抬起头,做出感激状,对着杨秣,深深一躬:“谢老太君体恤,老奴遵命。” “阮氏,”杨秣的目光转向阮乔,声音温和了些, “你受惊了。此事看来是那北境暗桩阿纯,借你之手,行此歹毒之事。 你无辜受累,然竹露院混入此等宵小,你身为主子,亦有失察之责。 日后当更加谨慎,约束下人。 院中诸事,暂由李嬷嬷打理,她是老身院中的老嬷嬷了,经验丰富。 胡嬷嬷既来松鹤堂,你若有不适,可来此寻她。” 阮乔心头五味杂陈。 有洗清嫌疑的庆幸,也有对阿纯是暗桩这件事的震惊与后怕。 就连胡嬷嬷,如今的她,也是不信的。 听到杨秣说要将自己院中的嬷嬷拨给她,她连忙屈膝行礼:“是,妾身谢老太君明察,妾身定当谨记教诲,约束下人。” “都下去吧。”杨秣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些许疲惫。 “是。”阮乔与胡医女躬身行礼,缓缓退出松鹤堂。 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阮乔只觉得双腿发软,扶着廊柱才勉强站稳。 她看向身旁的胡医女,对方脸上依然波澜不惊。 “夫人受惊了,老奴扶您回去。”胡医女像往常一样虚扶着她。 “胡嬷嬷……”阮乔抽回了手,看了胡嬷嬷许久,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低语,“您保重。” 胡医女看了阮乔一眼,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夫人,也请保重。” 两人在影卫的护送下,沉默地走向竹露院方向。 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阴霾。 行至岔路口,胡医女在两名影卫的示意下,转向了松鹤堂西厢的方向。 她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阮乔,复杂的光芒在她眼中一闪即逝。 随即转身,跟着影卫消失在回廊深处。 阮乔望着胡医女离去的背影,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不安。 这世道,还有可信之人吗? 第73章 养寇自重,弃卒保帅 她心中思绪万千: 阿纯,北境暗桩。 胡医女,金蝉脱壳。 阮氏,无辜受累。 这尘埃,似乎是落定了。 但杨秣眼底那丝冰冷的锐芒,却愈发深沉。 胡医女指认阿纯时机太巧,言辞太利,就像是早已备好的说辞。 那箱中的密信从何而来? 荆州药铺,“回春堂”,李三那条线是否就此断了? 还有阿纯,她真的就是那个传递信号的暗桩吗? 还是又一个被抛出来的弃子? 即使阿纯是暗桩,那胡医女也不见得就是个好的。 否则,回春堂的李三是如何获取消息的。 在陆府,能自由出入的医者只有胡医女。 哼,老身且等着,看你如何唱完这一台戏。 江东暗流汹涌,水面之下,暗礁密布。 真正的风暴眼或许才刚刚显露。 她必须织一张更大的网,一张足以笼罩所有魑魅魍魉的天罗地网。 “阿渔,”杨秣的声音低沉下去,“传信容止,鼠辈猖獗,借风生浪,内鬼不止一个。暗线需深挖。让他务必加快速度。” “喏!”周渔应诺,随即躬身退下了。 松鹤堂西厢的静室。 窗明几净,一炉安神香袅袅升起,驱散了几分药草的苦涩,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 胡医女坐于窗边矮榻,望着窗外摇曳的翠竹,脸上凝固着深沉的平静。 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光滑的菩提子,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门外,两名影卫肃立。 移居松鹤堂,名为“保护”,实则是最高级别的软禁与监控。 老太君杨秣,终究没有放下疑心。 老太君留着她,无非是猎人留着诱饵,是为了引出她背后那条更大的鱼。 胡医女嘴角掠过一抹自嘲的弧度。 杨秣,不愧是江东的定海神针。 洞悉人心,掌控全局。 自己这点心思怕是早已被看穿大半。 只是老太君再精明,也未必能看清这潭浑水下的所有暗流。 她抬眸,目光穿透了窗外的翠竹,似乎落回了竹露院不起眼的角落—— 阿纯,一个沉默寡言小丫鬟。 阿纯是幽燕人。 胡医女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利。 她早就知道了。 早在阿纯入府不久,她便察觉到了异常。 那是阿纯入府后不久的一个雨夜。 阮乔因风寒咳嗽不止,胡医女亲自煎药,阿纯在一旁打下手,负责看火添柴。 药炉咕嘟作响,水汽氤氲。 阿纯蹲在炉边,低着头,火光映着她那张略显稚嫩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的脸。 胡医女一边搅动着药汁,一边看似随意地询问:“阿纯,听你口音不像是建康本地人,家乡在何处?” 阿纯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怯懦:“回嬷嬷,奴婢是徐州下邳人,家乡遭了灾才流落到建康的。” “下邳?”胡医女扫过阿纯的侧脸,不动声色道,“下邳靠海,湿气重。这药里…加了驱寒祛湿的苍术、薏仁,你可闻得惯这味儿?” 阿纯低着头,声音更低了:“闻,闻得惯……” 胡医女不再言语,目光却落在阿纯放在膝上的手上。 那双手,骨节略显粗大,指腹和虎口处,带着一层薄薄的、不易察觉的硬茧。 那是常年握持硬物或者是练习某种器械留下的痕迹。 绝非一个普通农家女该有。 自那夜起,胡医女便对阿纯留了心。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阿纯沉默寡言,干活麻利,极少与人交谈。 但胡医女敏锐地发现,她偶尔望向北方的眼神,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灼与期盼。 她对江东的地理气候、风土人情显得陌生,却对幽燕一带的寒冷干燥、风沙习性异常熟悉。 有一次,阿竹抱怨天气太冷,阿纯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这算什么冷,幽燕的雪才叫大。” 声音虽轻,却被耳尖的胡医女捕捉个正着。 幽燕。 胡医女暗暗记在心里,阿纯绝非下邳流民,她是幽燕人,是北境派来的暗桩。 潜入竹露院,必有图谋。 发现阿纯的真实身份后,胡医女并未声张,也未立刻除掉她。 相反,她选择了沉默。 因为老练的猎手,一般都是静静地看着猎物在陷阱边缘徘徊。 阿纯对她而言,是一枚绝佳的棋子。 一只在关键时刻可以抛出去的替罪羊。 胡医女老眼深处,闪烁着冰冷而算计的光芒。 她潜伏江东多年,深知荆州与江东虽暂时结盟对抗北境,实则各怀鬼胎,互相提防。 她作为荆州暗桩,既要完成萧胤大人的任务,又需时刻提防北境的窥探与算计。 竹露院混入北境暗桩,对她而言,既是威胁,也是机会。 威阿纯的存在,可能暴露她的身份,破坏她的计划。 反之,阿纯也可以成为她最好的掩护。 一旦她自身暴露,陷入绝境,阿纯这个北境暗桩便是她金蝉脱壳、转移视线的最佳人选。 所以,她选择了养寇自重。 她不动声色地监视着阿纯,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知道阿纯在院墙根下埋东西,知道她偶尔会以采买为名悄悄离府,知道她在传递消息…… 但她从未阻止。 甚至在某些时候,她会刻意制造一些“疏忽”,让阿纯的行动更加便利。 比如,在阮乔习字时,她会以“清静”为由,支开其他仆役,只留阿纯在暖阁外洒扫,给阿纯创造窥探的机会。 她在等,等一个时机,等一个可以将阿纯这颗棋子,发挥最大价值的时机。 终于,机会来了。 当阮乔好奇地问起纸鸢,当看到她眼中那份对自由的向往与渴望时,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胡医女脑海中成型。 教阮乔做纸鸢。 这一切,看似是满足阮乔的童心,实则是胡医女精心布下的局。 一个可以将祸水引向北境暗桩阿纯的局。 她自然知道纸鸢放飞,姿态各异,极易被有心人利用传递信号。 她更知道,北境密探在江东活动频繁,以物为号是常用手段。 她故意引导阮乔做燕子风筝,并非随意,而是她曾无意中瞥见阿纯在沙地上画过一只燕子。 那或许是阿纯家乡的图腾,或是她联络的暗号。 胡医女赌的就是这个。 果然,纸鸢放飞,信号传出,老太君震怒,阮乔被疑。 矛头——直指竹露院。 时机到了! 当杨秣召见阮乔,当老太君拿出那封“以鸢为号”的密信时,胡医女便知道,自己抛出阿纯这颗棋子的时刻到了。 所以,在松鹤堂,面对老太君雷霆般的质问,面对几乎将她逼入绝境的指控,胡医女毫不犹豫地将矛头指向了阿纯。 她声嘶力竭地指控。 她“回忆”起阿纯的种种“可疑”行径。 进入静室后,她陆续将阿纯幽燕人的身份、手上的老茧、埋藏物品、对纸鸢的“窥探”…… 所有细节,通通告诉了老太君。 她要让老太君相信,阿纯才是那个借阮乔之手传递信号的北境暗桩。 而她胡医女,只是一个被无辜牵连的、忠心护主的老仆。 弃卒保帅。 阿纯,就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替死鬼。 “沙沙……” 菩提子的捻动声在寂静的静室内格外清晰。 胡医女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底冰冷的锐利缓缓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与一丝忧虑。 阿纯被拿下了,证据确凿。 北境暗桩的身份,坐实了。 就目前情况来看,老太君暂时放过了自己。 她的金蝉脱壳之计,似乎成功了。 但胡医女心中没有丝毫轻松。 老太君杨秣绝非易与之辈。 那箱中的密信来源蹊跷,荆州药铺“回春堂”那条线老太君断不会轻易放过。 荆州方面,是否收到了她的警示? 萧胤大人会如何应对? 还有少主,也不知他如今的进展如何了? 棋局,还没有结束。 她这枚棋子,虽暂时脱困,却已深陷更凶险的棋局中心。 下一步……该如何走? 胡医女缓缓闭上眼,指尖的菩提子捻动得更快了些。 随着细微的“沙沙”声,她脑海中的思绪飞速运转。 沉静的夜色,正编织着未知的凶险与生机。 第74章 初露锋芒,阮乔发威 阿竹小心翼翼地收拾着被搜查后的暖阁,圆脸上惊魂未定。 阮乔坐在窗边,手中书简虚握,目光空洞地落在窗外,脸上的惊悸与茫然未散。 一向沉默寡言的小丫鬟,竟是北境暗桩。 是她差点害死自己和胡嬷嬷,阮乔只觉寒意彻骨。 想到胡嬷嬷,阮乔心头更是猛地一刺。 她教她读书识字,为她调养身体,对她百般维护…… 这一切,都是假的不成? 胡嬷嬷诱导自己放风筝的举动,真的只是巧合吗,还蓄意的指引? 她看似温良的皮囊下,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算计? 不管如何,胡嬷嬷,是再也不能信了的。 这深宅大院,步步惊心。 阮乔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如同飘萍,命运悬于他人之手。 “夫人……”阿竹端着安神茶,声音小心翼翼,“喝点茶压压惊?” 阮乔回过神,接过茶盏,指尖冰凉:“阿纯她,平日可有异常?” 阿竹努力回忆:“异常?嗯特别安静,话少,干活麻利,哦!对了!” 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奴婢好像看见她偷偷在院墙根下老桃树那儿埋过什么东西,问她,她说是家里带来的不值钱小玩意儿,怕丢了。” 埋东西?! 阮乔心头猛跳。 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埋在哪里?何时?” “就老桃树下,大概半月前,”阿竹不确定道,“奴婢当时没在意……” “桃树……”阮乔猛地起身。 城南桃林,举火为应。 老太君截获密信的地点,难道阿纯埋的是联络之物? “阿竹!”阮乔声音微颤,“你悄悄去看看,那东西还在不在?别惊动任何人。” “啊?哦,好。”阿竹见阮乔神情严肃,连忙点头溜了出去。 阮乔心悬半空,攥紧衣角,手心全是冷汗。 只觉得一股被愚弄的羞耻感在胸腔里轰然爆发。 她自诩谨慎,安分守己,以为躲在这竹露院一隅,便能避开这深宅大院的倾轧与暗算。 她甚至对胡医女和阿竹有着可笑的依赖与信任。 在她的世界,人人都说要与人为善。 十八年来,她一直秉承这样的理念,想不到最后竟险些因此丧了命。 愚蠢,天真,可笑至极! 还有阿竹,看似忠心耿耿的小丫鬟,她真的干净吗? 她会不会也是别人埋下的钉子? 阮乔的目光扫过阿竹忙碌的背影,眼眸深处,第一次升起了冰冷的审视与深深的戒备。 阿竹在桃树下找东西,无功而返。 “夫人……”端着新沏的安神茶,阿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声音带着一丝讨好与不安, “夫人,奴婢没有找到阿纯的东西。您先喝点热茶吧,压压惊……” 阮乔没有接茶。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锐利、冰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阿竹被这目光刺得浑身一僵。 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烫得她“嘶”了一声,却不敢呼痛,只是惊恐地看着阮乔,圆脸上血色尽褪:“夫……夫人?” “阿竹,”阮乔的声音响起,“你方才说没有找到阿纯在老桃树下埋的东西?” “是……是……”阿竹声音颤抖,几乎要哭出来,“奴婢……奴婢该死!奴婢真的没有看到……” 阮乔看了她一会儿,知道阿竹没有撒谎。 东西确实没有看到,因为被周渔拿走了。 但她还是冷笑着,“没看到?” 阮乔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好一个没看到!” 她不再看阿竹,目光转向窗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主人的威严:“李嬷嬷!” “老奴在!”一直侍立在暖阁门外的李嬷嬷立刻应声,掀帘而入。 她年约五旬,面容严肃,眼神沉稳,穿着一身深青色干净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带着一种久经世事的干练与威严。 “传本夫人令,”阮乔的声音清冷如冰,清晰地回荡在暖阁内, “竹露院所有仆役,无论职司高低,即刻到庭院集合,不得有误! 若有拖延、推诿、抗命者……杖责二十!逐出府门——!!!” “喏!”李嬷嬷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躬身应诺,转身大步离去。 “夫人……” 阿竹彻底吓傻了。 她从未见过阮乔如此可怕的模样。 她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阮乔不再理会她,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妆台前,对着模糊的铜镜,整了整衣襟。 镜中的人影,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眸深处却燃烧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火焰。 那是劫后余生的惊悸,是被愚弄的愤怒,是看透险恶的决绝。 更是一种破茧而出的锋芒! 她拿起梳子,将有些散乱的栗色卷发重新挽好,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 动作缓慢而坚定。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那略显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脊背。 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暖阁,走向庭院。 竹露院庭院。 夕阳的余晖洒在青石板上,拉长了院中肃立的人影。 竹露院所有仆役:洒扫、粗使、浆洗、灶房……共计十二人。 在李嬷嬷锐利的目光注视下,垂手肃立,人人屏息凝神,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与恐惧。 方才影卫的搜查,阿纯的被捕,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此刻,这位平日里温和沉静,甚至有些怯懦的阮夫人,突然召集众人,她冰冷威严的命令,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 阮乔的身影出现在回廊下。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鹅黄色春衫,素面朝天。 她的身形单薄,面容清丽,目光扫视院中众人时,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锐利与压迫。 她缓缓走下台阶,走到庭院中央,在李嬷嬷身侧站定。 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众人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庭院内,死寂一片。 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阮乔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冰冷: “今日,竹露院不太平。” 她的声音平淡,却字字敲击在每个人心上。 “阿纯是北境暗桩!” 轰——! 众人心头一惊,虽然早有猜测,但被阮乔亲口证实,依旧让所有人骇然变色,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阮乔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淡淡道:“她潜伏在此,窥探机密,传递消息,意图祸乱江东,还差点害死本夫人与胡嬷嬷——!!!” 阮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意与愤怒。 “若非老太君明察秋毫,此刻,本夫人或许已身陷囹圄,竹露院,或许已血流成河——!!!”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刀锋,切割着每个人的神经,恐惧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所有人的心脏。 “你们……”阮乔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都是竹露院的人。是伺候本夫人的仆役。本夫人自问待你们不薄。未曾苛责,未曾打骂。只求一份安稳。”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然!安稳不是靠别人施舍的,是靠自己挣的,是靠忠诚,是靠本分!” “阿纯之事,是教训,是警钟。本夫人不想再看到第二个阿纯。 不想再看到任何心怀鬼胎、吃里扒外、祸乱江东的宵小之辈。” 她猛地踏前一步,“从今日起,竹露院规矩如下!” “一!院中诸人,行止坐卧,皆需循规蹈矩,不得擅离,不得私相授受,不得窥探主院,违者……杖责三十!逐出府门。” “二!院中诸事,无论大小,皆需禀报李嬷嬷,不得隐瞒,不得谎报,违者……杖责四十!发卖为奴。” “三!相互监督,检举有功,包庇同罪,若有发现行迹可疑、言语闪烁、私藏违禁、私通外敌者……即刻禀报。 查实者重赏!隐瞒不报者同罪论处——!!!” “四!本夫人眼中容不得沙子,更容不得叛主求荣的奸佞小人,若有人心存侥幸,以身试法,休怪本夫人心狠手辣——!!!”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与狠厉。 整个庭院,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仆役都被阮乔这突如其来的威严与杀气震慑得魂飞魄散。 他们从未想过,平日里温顺如同绵羊的阮夫人,发起怒来竟如此可怕。 冰冷的眼神,凌厉的话语,喷涌杀意……让他们从心底感到恐惧。 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不再是那个口音奇特、容易害羞的年轻夫人,而是一位真正掌控生杀大权的女主人。 “都……听明白了吗——?!”阮乔的声音如同寒冰,再次响起。 “明……明白了!”仆役们如梦初醒,慌忙应声,声音颤抖,带着哭腔,纷纷跪倒在地,“奴婢(奴才)谨遵夫人教诲!绝不敢违!” 阮乔冷冷地看着跪了一地的仆役,目光最后落在阿竹身上。 阿竹早已吓得瘫软在地,泪流满面,浑身抖如筛糠。 阮乔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冰冷的审视让阿竹如坠冰窟。 随即,阮乔移开目光,不再看她。 “李嬷嬷。”阮乔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老奴在。”李嬷嬷立刻躬身。 “院中诸事,劳你费心。规矩务必执行,若有违者,无需回禀,按规处置便是” “喏!老奴……遵命!”李嬷嬷声音沉稳有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散了吧。”阮乔挥了挥手。 “喏……”仆役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下,个个面无人色,纷纷逃离了修罗扬。 庭院内,只剩下阮乔和李嬷嬷。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阮乔挺直的脊背微微松懈下来,方才那股凌厉的气势退去,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一丝深沉的孤寂。 她看着空荡荡的庭院,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锋芒已露,信任已死。 从今往后,这竹露院,只有她一人。 她必须,靠自己活下去。 第75章 还她自由 杨秣坐在檀圈椅中,静静听着,表情很是微妙。 “阮夫人召集全院仆役,立下四条铁规:不得擅离私授窥探,违者杖责逐出; 事无大小禀报老奴,不得隐瞒谎报,违者杖责发卖; 相互监督检举,有功重赏,包庇同罪; 言明眼里容不得沙子,更容不得叛主奸佞,违者重惩,休怪她心狠手辣。” 李嬷嬷的声音平稳,言语间有些兴奋的意思, “夫人言辞凌厉,气势迫人,仆役无不战栗伏地,老奴已按夫人吩咐,严加监管,规矩必行,” 杨秣缓缓端起手边的参茶,轻轻撇了撇浮沫,笑道:“哦?心狠手辣?她倒是敢说。” 李嬷嬷微微垂首:“是。阮夫人今日与往常相比判若两人,眼神锐利如刀,气势凛然,颇有后宅女主人之风。” “呵,”杨秣唇角勾起一抹深沉的弧度,“是吗?” 她放下茶盏,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悠远,“看来这纸鸢风波,倒也不全是坏事。惊雷之下,顽石也能磨出锋刃。”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赞许,“这后宅,最不需要的就是没有锋芒的善良和愚蠢的天真。经此一事,她总算明白了。” “李嬷嬷,”杨秣的目光转向李嬷嬷,声音沉稳, “你做得很好,竹露院就交给你了。替老身好好看着她。 规矩要立,但要拿捏分寸,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既要让她立得住,也要让她稳得住。明白吗?” “老奴明白!”李嬷嬷深深躬身,眼中精光一闪。 她明白老太君的意思,既要让阮夫人在竹露院立威站稳脚跟,也要防止她锋芒过露,引火烧身。 这其中的分寸,需要她这个老嬷嬷来把握。 “去吧。”杨秣挥了挥手。 “喏。”李嬷嬷躬身退下。 昏暗中,杨秣沉思良久。 阮乔…… 这块 璞玉,终于开始显露她的锋芒了吗? 窗外,月色如水,洒在庭院苍劲的古松上,投下斑驳的暗影。 杨秣端坐于紫檀圈椅中,深紫色锦袍的暗纹在昏黄烛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圈椅扶手上温润的暖玉,思绪悠远。 脚步声轻响,沉稳而熟悉。 周渔端着一盏新沏的参茶,悄无声息地走进殿内。 她将参茶轻轻放在杨秣手边的案几上,声音温和:“老太君,夜深了,喝口参茶暖暖身子吧。” 杨秣收回目光,看向周渔,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暖意。 她端起参茶,“阿渔……坐吧。” “是。”周渔没有推辞,在杨秣下首稍侧的一张圆凳上坐下,姿态恭谨而不失亲近。 多年的生死相伴,早已让她们超越了寻常主仆,那份融入骨血的信任与默契,无需言语。 杨秣抿了一口参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管,带来一丝苦涩的回甘。 “阿渔,竹露院阮氏今日所为,你怎么看?” “颇有章法,沉稳了许多。”周渔很中肯地给出了评价。 杨秣点点头,眼中闪一丝复杂的光芒,“惊雷淬火,顽石磨锋,她倒是没让老身失望。” 周渔微微颔首,眼中有些许赞许:“是。阮夫人今日之举,果断凌厉,恩威并施,确有大妇之风。 只是……锋芒过露,恐非长久之计。阿槿已在旁提点,让她稍敛锋芒,以稳为主。” 李槿,是李嬷嬷的闺名。 “嗯,阿槿是老成持重之人,有她在,老身放心。” 杨秣放下茶盏,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细微的“笃”声。 她沉默片刻,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阿渔,关于阮氏的底细,涿城那边……可有回音了?” 周渔神色一凛,脸上掠过一丝凝重。 她微微垂首,声音压得更低了:“回老太君。派往涿城的密使回来了。” “哦?”杨秣眼眸骤然一凝,“结果如何?” 周渔深吸一口气,语气里带着困惑与凝重:“回老太君,密使回报……查无此人。” “查无此人?”杨秣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 “是。”周渔道,“密使动用所有渠道,遍查涿城及周边郡县近十年户籍、流民记录、失踪人口卷宗,甚至暗访了当地所有牙行、人市、乃至隐秘的暗桩渠道。 皆一无所获,阮乔这个名字,这个人,毫无踪迹可寻。她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凭空出现?”杨秣猛地坐直身体,声音难掩惊愕,“浙江府吴江县芦花荡村果然是假的。但查无此人?这怎么可能?!” 她看着周渔,问:“密使……可曾查实?有无疏漏?” 周渔摇头,声音斩钉截铁:“绝无疏漏。密使乃老奴亲自挑选,行事周密,手段老辣。 涿城乃北境重镇,密探网络亦在掌控之中。然,阮乔此人确如凭空而来,无根无源,无迹可寻。” “无根无源……无迹可寻……”杨秣缓缓靠回椅背,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她早知阮乔的“浙江府孤女”身份是陆沉一手捏造。 但她一直以为,这不过是陆沉为了掩饰阮乔真实来历而设的障眼法。 她想过阮乔或许是某个落难官宦之女,或是什么身份敏感之人。 而她派人去查,本是想挖出阮乔真正的根脚,以便掌控。 却万万没想到查到的结果,竟是查无此人! 这比任何已知的身份,都更令人心惊。 一个来历不明、如同凭空出现的女子。 一个查不到任何过往、任何根底的人。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可能来自任何地方,可能是任何人,甚至可能不是人。 一股寒意,如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杨秣的心脏。 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老太君……”周渔看着杨秣骤然凝重的脸色,一向处变不惊的脸上也充满了忧虑, “此事太过蹊跷,阮夫人她……” 杨秣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再睁开时,眼底深处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平静。 “阿渔,你说……沉儿……他……究竟……知不知道?” “主君?”周渔微微一怔。 “沉儿……”杨秣望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北境烽烟弥漫的战扬上。 “他心思缜密,洞察秋毫。他将阮氏带回江东,安置在竹露院,赐予名分,他难道真的不知道她的底细?” 这是杨秣心中最大的困惑,也是最大的不安。 陆沉,她的儿子,她最了解。 作为江东之主,陆沉有雄才大略,也能杀伐果断。 心思缜密如发的他,怎么可能会将一个来历不明、凭空出现的女子留在身边? 还如此看重? 甚至不惜为她捏造身份,顶住流言蜚语。 这不合常理,更不合陆沉的性情。 除非…… 除非陆沉知道些什么,知道一些连她这个母亲都不能知道的惊天秘密。 那阮氏固然貌美,但是沉儿后院的几位夫人,哪个不是如花似玉? 她不觉得陆沉是为美色所惑。 “老太君……”周渔打断了杨秣的思绪,她眼中同样充满了凝重与不解, “主君行事向来深谋远虑。他将阮夫人带回,必有深意。只是这深意,老奴实在猜不透。”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深沉的忧虑: “阮夫人虽来历不明,但是观其言行举止,她心思纯净,不似奸邪之辈。 此次立威,亦是情势所迫,自保之举。只是这‘凭空出现’,实在令人难以心安。” “心思纯净?不似奸邪?”杨秣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微光, “或许吧。但这世上,最可怕的往往不是已知的敌人,而是未知的变数。”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月光如水,却照不透她眼底深处的迷雾。 阮乔…… 一个从天而降的谜。 一个查无此人的局。 一个让陆沉明知其假,却执意留在身边的变数! “沉儿……”杨秣低声自语,“你究竟在谋划什么?这阮氏究竟是何方神圣?值得你如此冒险?”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松鹤堂内,一主一仆,在沉静的夜色中,无声地传递着那份深沉的忧虑与对未知变数的深深忌惮。 阮乔这个看似柔弱,却身负惊天谜团的女子,像是一枚投入江东棋局的神秘棋子。 她的出现,究竟是福还是祸? 她的未来,又将把江东,引向何方? 杨秣眼中的锐芒再次亮起。 那女子不是一直想要自由吗? 那她就还她自由! 第76章 放妾书,你自由了 殿门轻启。 阮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裙衫,栗色卷发松松挽在脑后,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 行至殿中,她对着杨秣的方向,屈膝行礼,“妾身阮氏,拜见老太君。老太君万福金安。” “起来吧。”杨秣笑了笑,温和道,“坐。” “谢老太君。”阮乔依言起身,在杨秣下首稍侧的一张铺着锦垫的圆凳上坐下,姿态恭谨,背脊却挺得笔直。 “身子可好些了?”杨秣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阮乔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前番风波,让你受惊了。” “谢老太君挂怀。”阮乔微微垂首,“妾身无碍。只是心有余悸罢了。” “嗯。”杨秣微微颔首,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微光, “心有余悸也是人之常情。毕竟竹露院风波,凶险万分。若非你临危不乱,立威肃清,后果不堪设想。” 她顿了顿,“阮氏你入府也有些时日了,老身一直未曾细问,你究竟是何方人士?老身要听实话!” 阮乔心头猛地一跳。 清丽的脸庞瞬间掠过一丝警惕,老太君她查到了什么? 还是一无所获?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翻涌。 与其忐忑不安地处于被动状态,不如老实交代,化被动为主动。 当然,也不能全说。 她抬头,眼眸清澈坦荡,迎上杨秣探究的目光。 “回老太君……”阮乔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坦诚,“妾身……不知。” “不知?”杨秣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 “是。”阮乔缓缓点头,眼底流露出一丝真实的茫然与一丝深沉的痛楚, “妾身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祖籍何处,更不知家中还有何人。”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妾身只记得自己是出现在庆功宴的高台上,当时脑中一片空白,过往种种,如同被抹去一般再无痕迹。” 她抬起眼,目光坦荡地直视杨秣:“涿城的庆功宴上,被当地郡守当作礼物,献给了……主君。” “涿城郡守、当作礼物、献给了主君” 杨秣脸色微变,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愕与深沉的怒意,瞬间涌上心头。 她早知阮乔身份有假,却万万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从天而降,记忆全失,一棵无根浮萍,被郡守当作礼物献给她儿子。 沉默了一会儿,杨秣忽然问道:“你不愿意?” 阮乔点头,认真道:“是,我不愿意。” 杨秣心下惊骇,竟有些不敢直视阮乔的眼睛。 这哪里是纳妾,分明是她儿子见色起意,将人强取豪夺的。 尽管她不愿承认,但事实摆在眼前。 是她儿子陆沉,看中了阮乔的容貌,不顾其意愿,强行将她带回了江东。 这…… 与她最痛恨的那些仗势欺人的世家纨绔有何区别? 愧疚与愤怒,瞬间缠绕住杨秣的心脏。 她放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收紧。 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该死的东西! 等他回来,她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阮乔看着杨秣眼中的震惊与复杂情绪,心头没由来的涌起一股酸楚与释然。 她赌赢了。 她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坐着,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平静。 她终于说出了部分真相。 虽然隐瞒了最关键的,但这已是她所能做到的最大坦诚。 端看老太君怎么做了。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檀香无声缭绕,沉淀着令人窒息的沉重。 良久,杨秣才缓缓开口,带着一种深沉的歉意:“阮氏,你……受苦了。” 阮乔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她没想到老太君竟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她在向她道歉。 “老身……惭愧。”杨秣眼中锐利的光芒渐渐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痛楚的平静, “沉儿他行事向来果决,此事……是他鲁莽了。强掳民女,非君子所为,更非我江东陆氏立身之道。” 她深吸一口气,直视阮乔的眼睛,“阮氏,你既非自愿入府,又无亲无故,身世飘零。老身,代沉儿……向你赔个不是。” 阮乔心头剧震,眼眸瞬间睁大。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杨秣,老太君竟然向她道歉? 这……这简直超出了她的想象。 “老太君……”阮乔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您……您言重了。” “不!”杨秣的声音斩钉截铁,“错了……就是错了,江东陆氏敢作敢当,无需遮掩。” 她眼中闪烁着开明而坚定的光芒:“你不是笼中鸟,你有选择的权利。今日,老身便还你自由。” 她猛地抬手,对着侍立一旁的周渔沉声道:“阿渔,取笔墨来。” “喏!”周渔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立刻转身,从书案上取来笔墨纸砚,铺在杨秣手边的紫檀案几上。 杨秣提起笔,饱蘸浓墨,没有丝毫犹豫,在一张素白的宣纸上,挥毫泼墨。 笔走龙蛇,字迹苍劲有力: “江东陆氏主母杨秣,今代子陆沉,立放妾书: 阮氏乔娘,身世飘零,流落江东。入府之事,非其本愿,乃吾子陆沉行事鲁莽,强掳所致。 今查其心性纯良,无过无错。特立此书,还其自由之身! 自此以后,婚嫁自由,去留随意。与江东陆氏再无瓜葛。 恐后无凭,立此放妾书为照。 建安二十五年春三月廿二日。” 写罢,杨秣放下笔,拿起书案上的江东刺史府主母印信,郑重地盖在落款处。 鲜红的印泥,刻在洁白的宣纸上。 她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放妾书,缓缓站起身,走到阮乔面前。 她看着阮乔,声音里藏着一份深沉的慈悯:“姑娘,拿着它。” “从今日起,你……自由了!” “你不再是陆沉的妾室,不再是竹露院的夫人,你只是阮乔。” “你可以离开,老身会为你备好盘缠、路引、护卫。 送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远离江东,远离纷争,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你也可以留下,以客卿的身份,竹露院依旧为你敞开,李嬷嬷依旧会照料你,你依旧是竹露院的主人,无人敢轻视于你。” “选择权……在你。” “老身……绝不强求!” 杨秣的声音如惊雷般在阮乔耳边炸响。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墨迹淋漓的放妾书,看着杨秣含笑的脸。 放妾书? 她……自由了? 她不再是陆沉的妾,她可以离开,可以去任何地方? 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巨大的冲击瞬间席卷了阮乔的全身。 酸楚、激动、茫然、难以置信……混合着几乎要将她淹没的解脱感,轰然爆发。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顺着苍白的脸颊,汹涌而下。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放妾书。 墨黑的字迹,鲜红的印信,深深灼烫着她的掌心,也灼烫着她的灵魂。 “老太君……”阮乔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谢……谢谢您……” 杨秣眼中也掠过一抹水光。 她看着阮乔那泪流满面的模样,心中愧疚不已。 才十八岁的年纪啊。 “不必谢我。”杨秣的声音低沉下去,她笑了笑,“这本就是你应得的。” 她缓缓转身,走回圈椅坐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去吧,放妾书给你,回去好好想想。是去是留,都由你。想好了,告诉李嬷嬷便是。” 阮乔紧紧攥着那张放妾书,如同攥着稀世珍宝。 她对着杨秣,深深一躬,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感激:“是。妾身……阮乔……告退。” 她转身,步履有些踉跄,阳光洒在她身上,泪痕未干的脸上,第一次绽放出释然的笑意。 她终于挣脱樊笼,她……自由了。 杨秣坐在圈椅中,望着阮乔离去的背影,目光悠远而深邃。 “阿渔……”她低声唤道。 “老太君。”周渔立刻上前。 “派人暗中保护她,无论她选择离开,还是留下。” “她已是自由身,但这江东并不太平。她的安危,老身要负责到底。” “喏!”周渔躬身应诺。 杨秣缓缓闭上眼,靠回椅背。 那张放妾书,是她给阮乔的交代,也是给陆沉的教训,更是她杨秣,对自身原则的坚守。 江东女主,当如是。 第77章 回春堂,荆州联络点 现在,还是收网的时候了。 建康城西,回春堂药铺。 门庭若市,药香浓郁。 掌柜李三,微胖的脸上堆着惯常的圆滑笑容,手指正灵活地拨弄着算盘。 他眼神精明地扫过店内顾客,看似随意,实则警惕如狐。 斜对面茶肆二楼雅间,周渔一身灰布长衫,是最普通的行商打扮。 她临窗而坐,目光看似散漫地游离在回春堂门口,眼底深处却沉淀着鹰隼般的锐利与耐心。 药铺内,一名新来的学徒正低头分拣药材。 他动作麻利,耳朵却高高竖起,正在听李三与一个荆州口音伙计的低声交谈。 “李掌柜,昨日那位……有消息来了……”伙计声音压得极低。 “嗯?”李三拨弄算盘的手指一顿,“怎么说?” “‘风大,鸢不稳,线,要收紧了。’”伙计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贴着李三的耳朵,“还有,‘桃林火,怕是点不成了。’” 李三眉峰微蹙,眼底掠过一丝阴鸷。 鸢事败露,桃林行动取消,那位……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拨弄算盘的手指更快了些,发出急促的“噼啪”声。 窗外的乞丐接收到学徒极其隐蔽的手势信号,立刻起身,佝偻着背,蹒跚走过茶肆楼下,对着二楼窗口方向,极其自然地做了几个乞讨手势。 雅间内,周渔眼眸骤然一凝。 纸鸢信号失败。 桃林行动取消。 胡医女这条线,彻底暴露。 回春堂就是荆州在江东的心脏。 “知道了……”李三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伪装的烦躁,对着伙计挥挥手, “让她安心‘养病’,外面的事,少操心,等‘风’过了再说。” 他加重了“风”字的语气。 周渔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胡医女确实在松鹤堂“静养”,这“风”大概就是就是老太君掀起的肃杀风暴吧。 李三这是在警告荆州方面要蛰伏。 “还有……”伙计犹豫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敬畏,“上面问‘巢’还安全吗?” 巢?! 周渔瞳孔骤然收缩,这“巢”指谁? 竹露院或者江东其他地方,藏另有更深的暗桩? 荆州还在担心另一个“巢”的安全,江东果然还有大鱼潜伏。 李三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扫视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确定:“暂时安全,但‘雀’飞了,怕是惊了。” 周渔脑中电光石火,雀大概是指阿纯。 阿纯暴露被捕,荆州这条线感觉到了危险。 李三嘴角带笑,眼里闪过一丝狠辣,对着那伙计道:“去把那药取来,要快,病人等不得,注意,可别弄坏了。” “知道了,我会小心的。”伙计声音凝重,随即转身,迅速消失在药铺后门。 周渔缓缓放下手中的粗瓷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声。 证据确凿,回春堂李三,是荆州秘密联络人。 回春堂是胡医女传递消息的渠道。 至于荆州方面,还在担心另一个“巢”的安全。 这江东,暗流之深,远超想象。 可惜,那药,他们怕是拿不到了。 城南,桃林。 暮春时节,桃花已谢,枝头挂满青涩小桃,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毛茸茸的光泽。 林间小径幽深,人迹罕至,只有风吹过枝叶的沙沙声,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寂。 两名樵夫打扮的汉子,挑着沉重的柴担,步履沉稳地走在林间小路上。 他们面容黝黑,神情木讷,看起来就是最普通的山野樵夫。 谁也不知道他们隐藏在斗笠阴影下的目光,正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四周,锐利无比。 “头儿,那边!”其中一名樵夫压低声音,用眼神示意林深处一株格外粗壮、虬枝盘结的老桃树。 树下,泥土有被翻动后又精心伪装的痕迹,在常人眼中或许难以察觉。 但在专业的暗卫眼中,这点痕迹犹如黑夜中的烛火一样显眼。 另一名樵夫微微颔首,眼神交汇间,无需言语,默契自成。 一人放下柴担,倚靠在一棵小树旁,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环境,封锁所有可能逃窜的路径。 另一人则快步走向老桃树,蹲下身,动作迅捷而无声。 他从怀中掏出一柄短匕,匕身乌黑无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毫不显眼。 他用匕首尖端,小心翼翼地拨开浮土。 很快,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巴掌大小的木盒被挖了出来。 影卫迅速打开木盒,里面赫然是几块漆黑如墨、质地特殊的燃料。 还有一小捆浸透了油脂的引线,正是制造“举火为应”信号的物品。 “果然!”影卫眼中寒光一闪,阿纯埋下的信号物,北境密探约定的联络点。 “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的摩擦地面的声响从林间另一侧传来。 两名影卫瞬间警觉,他们肌肉紧绷,锐利的目光穿透枝叶缝隙,死死锁定声音来源。 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打、头戴宽檐斗笠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林间小径上。 他身形瘦削,脚步轻捷,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快步走向那株老桃树。 拿药的人来了。 影卫对视一眼,眼中杀机爆射,两人如离弦之箭,瞬间从藏身处暴起。 一人直扑斗笠人,另一人则绕至其后,封堵其所有退路。 他们动作快如闪电,配合得天衣无缝。 “什么人——?!” 斗笠人惊觉,猛地抬头,斗笠下露出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正是回春堂那个荆州口音的伙计。 他反应极快,眼中凶光一闪,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柄淬毒的短匕,寒光直刺扑来的影卫咽喉,动作狠辣刁钻。 但影卫的身手是何等凌厉,扑向他的影卫身形微侧,避过毒匕锋芒,左手精准扣住其持匕的手腕。 五指发力,内力灌注。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腕骨应声而断。 “啊——!”伙计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短匕“当啷”落地。 另一名影卫趁机逼近,右手并指,带着凌厉的劲风,狠狠劈在其后颈要害。 惨嚎声戛然而止,那伙计像是被抽掉骨头的蛇,瞬间瘫软在地,昏死过去。 影卫动作不停,迅速在其怀中搜出一个同样用油布包裹的蜡丸。 捏碎蜡丸,里面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绢条上,一行细小的字迹刺目惊心:“鸢事败,桃林火止,蛰伏待命。”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松鹤堂内,灯火通明,殿内弥漫着比夜色更沉的肃杀之气。 周渔将回春堂暗桩所见所闻、桃林人赃并获的详细经过,一字不漏的禀报给杨秣。 在听到“巢”字时,杨秣眼中骤然爆射出骇人的寒芒。 指尖在紫檀扶手上重重一敲,发出沉闷的“笃”声。 “巢……”杨秣的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滔天的怒意,“荆州问‘巢’,李三言‘雀飞惊巢’,这‘巢’,恐怕不止胡氏一人吧?!” 周渔猛点头,“老太君明鉴,荆州所问之‘巢’,绝非胡氏。 此‘巢’深藏,地位隐秘,乃荆州在江东之核心,胡氏……不过传递消息之卒。 ‘雀飞’已惊动此‘巢’,其必如惊弓之鸟,深藏蛰伏,此獠不除,江东永无宁日!” “好!好一个荆州!好一个萧胤!”杨秣猛地从圈椅中站起。 烛火为之摇曳,她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怒火。 “真当老身是摆设不成——?!”她声音如九幽寒冰,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周渔!” “老奴在!”周渔应诺,声如洪钟。 “即刻查封回春堂,擒拿李三,严刑拷问,撬开他的嘴,问出荆州在江东所有暗桩名单,更要问出那‘巢’究竟是谁。” “喏!老奴亲自去办,定叫他开口。”周渔眼中寒光凛冽,杀气腾腾。 “传令张谦!”杨秣表情威严,“全城戒严,即刻封锁所有城门、码头,秘密搜捕所有荆州籍可疑人员。 尤其与竹露院、胡氏、回春堂有过接触者,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喏!”周渔再次应诺。 “至于胡氏……”杨秣目光转向西厢方向,眼中闪烁着冰冷刺骨的锐芒, “好生‘照料’着,让她清醒地看着,听着,荆州这条线,是如何在她眼前灰飞烟灭的。” “喏!老奴明白!”周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了然。 这是对胡医女最残酷的惩罚,让她亲眼见证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化为齑粉。 “还有……”杨秣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丝疲惫, “你亲自去清雅居请容止来一趟。江东暗流汹涌,魑魅魍魉横行。肃奸之事,需他坐镇中枢,运筹帷幄,老身要与他共商大计。” “喏——!!!”周渔躬身,退出松鹤堂。 松鹤堂内,杨秣缓缓坐回圈椅,窗外夜色沉沉,她的却目光深邃如渊。 良久,她才低低开口,“夫君,阿蛮累了……” 第78章 封锁张府,断其爪牙 陆潜端坐于轮椅之上,一身素雅的月白锦袍,衬得他清俊的面容愈发矜贵。 他手中捏着一卷盖有江东刺史府鲜红大印的缉捕令,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清朗的眼眸深处,不再是平日的温润沉静,而是翻涌着冰冷的怒意与憋屈。 是憋屈。 在建康,拿着签发令居然还有他抓不到的人! 斡旋多日,竟栽在了这里。 建康张氏家主张珪,勾结北境,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祸乱江东,意图谋反。 证据便是粮行资金流向暗河渠道,与北境商号往来密函,散布流言扰乱民心。 谁知缉捕令竟无法化作雷霆,劈开张府厚重的门扉! “公子!” 一名身着深青色文士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中年幕僚快步上前,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愤怒, “张谦将军已率重兵围了张府,但张珪那老贼拒不开门,他竟敢……” “他拿出了什么?”陆潜的声音清冷如冰,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只有微微收紧的指节泄露了心头的波澜。 “先祖神主牌。”顾言的声音带着一丝被羞辱的愤懑, “张珪那老贼,竟命人将张家历代先祖的神主牌位高悬于府门之上。 扬言张氏乃江东百年望族,世代忠良,先祖英灵在上,岂容宵小污蔑构陷。 他竟敢言,若刺史府敢强攻府门,惊扰先祖英灵,便是与江东所有世家为敌,便是自毁江东根基。” “先祖神主牌……”陆潜清俊的脸上,冰冷的弧度缓缓勾起,嘴边的笑意如初雪消融,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好一个先祖英灵,好一个江东根基。” 好一个张珪!!! 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先祖神主牌,亏他想得出来。 在礼崩乐坏、群雄割据的乱世,皇权早已荡然无存,即使有“丹书铁券”,也不过是废纸一张。 但世家宗祠,先祖牌位,却依旧是维系一个家族血脉与尊严的最后象征。 更是一把凝聚人心、裹挟舆论的利器。 张珪这一手,不可谓不毒。 他是在用整个张氏先祖的“英灵”,用江东所有世家的“唇亡齿寒”之感,来对抗刺史府的缉捕。 他是在赌,赌陆潜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敢背上“辱没先贤”,“自毁根基”的骂名。 “公子!难道……就这么算了?!”顾言不甘地低骂,“那老贼祸乱江东,勾结外敌,证据确凿,难道就凭几块木头牌位,就让他逍遥法外了不成?” “算了?”陆潜缓缓睁开眼,清澈的眼眸中的怒意已被强行压下,只剩沉静,“不。这江东……还轮不到他张珪,一手遮天!” 他转动轮椅,行至书案前,声音清朗,“备车。去张府。” “公子?”顾言一惊,“您要亲自去?” “嗯。”陆潜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去会一会这位以先祖英灵为盾的张大家主。” 周渔来到清雅居时扑了个空,问仆从,得知陆潜去了张府。 周渔只好留下话:等三公子回来,就说老太君有请。 仆从应下了。 建康城西,张府。 昔日门庭若市的景象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张府巍峨高耸的大门紧闭,门前,是黑压压的江东精锐甲士。 玄铁铠甲在阳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长戟如林,弓弩上弦,凛冽的杀气弥漫开来,将整座府邸笼罩其中。 守将张谦,一身玄铁重甲,腰悬环首刀,如屹立在阵前。 他面容刚毅,眼神锐利,死死盯着紧闭的府门。 门楣之上,一排用红绸覆盖、隐隐露出黑漆金字的厚重牌位,在阳光下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肃穆。 是张氏历代先祖神主牌。 府门内,死寂无声,仿佛一座空宅。 正当张谦束手无策之际,一阵轻微的轱辘转动声,打破了这肃杀的沉寂。 古朴的木制轮椅,在顾言和几名健仆的护卫下,缓缓驶入军阵之中,停在距离张府大门约十步之遥处。 轮椅之上,陆潜一身素雅月白锦袍,墨发玉簪,面容清俊绝伦,气质清华高洁,如同谪仙临尘。 即便身处肃杀军阵,轮椅之上,那份从容与沉静,依旧让整个凝重的气氛仿佛都明亮了几分。 张谦立刻上前一步,抱拳躬身:“三公子!” 陆潜微微颔首,清澈的眼眸平静地望向紧闭的府门。 他勾唇,清朗悦耳的声音清晰地穿透厚重的门板,传入府内: “建康陆潜,奉江东刺史府留守主事之命,前来拜会张大家主。还请开门一叙。”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与威严。 府门内,仍旧死寂一片。 良久,才传来一个苍老中带着一丝倨傲与嘲讽的声音: “陆三公子,老朽张珪,有失远迎。然,府门紧闭,非为怠慢。 实乃府中供奉先祖神主牌位,英灵在上,不敢轻启门扉,恐惊扰先贤。 三公子有何指教,不妨……隔门相谈?” 隔门相谈? 放屁! 张谦怒目圆瞪,险些骂出声来。 狗东西,以先祖牌位为盾,便连门都不开了,竟将堂堂江东刺史府公子拒之门外! 顾言眼中怒火中烧,手已按上腰间佩剑,恨不得一剑就将张珪刺死。 陆潜面色不变,清澈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他扬声: “张大家主……果然……至孝。先祖英灵在上,确需敬畏。也罢。隔门亦可叙话。” 他微微侧首,对着顾言示意。 顾言强压怒火,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展开,朗声宣读: “江东刺史府留守主事令,建康张氏家主张珪,勾结北境,囤积居奇,哄抬粮价,散布流言,祸乱江东,意图谋反,证据确凿。 着即缉拿归案,查封张氏所有产业,彻查其罪,若有违抗,格杀勿论——!!!” 声浪如雷,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府门内,仍旧一片死寂。 片刻后,张珪那苍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夸张的惊愕与浓浓的嘲讽: “哎呀呀,三公子,这……这从何说起啊?老朽一介草民,安分守己,何来勾结北境? 囤积居奇,更是无稽之谈。 至于谋反?呵呵呵,三公子,这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倚老卖老的悲愤与质问: “三公子,老朽只想问一句,我张氏江东百年望族,世代忠良,先祖筚路蓝缕,开垦江东,造福桑梓。 如今江东刺史府仅凭一些捕风捉影的所谓‘证据’,就要缉拿老朽,查封家产, 这置我张氏历代先祖于何地?置江东世家之谊于何地? 这不是自毁江东根基是什么——?” 字字诛心。 句句扣上“自毁根基”的大帽子。 将个人之罪,上升至江东世家与刺史府的对立。 陆潜眼中寒光一闪,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朗平静, “张大家主此言差矣。张氏先祖,筚路蓝缕,开垦江东,功在桑梓,陆氏敬之。 然,此功绩,非为庇护不肖子孙,祸国殃民,更非纵容通敌叛国,动摇江东根基。” 他声音微沉,带着凛冽的锋芒:“至于证据是否捕风捉影,张大家主心中,想必比谁都清楚! ‘暗河’渠道,北境密函,流言惑众……桩桩件件,皆有实据,铁证如山,岂容狡辩?!” “铁证如山?”张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屑的冷笑, “三公子所谓的铁证,不过是些宵小之辈的构陷栽赃。 老朽行得正,坐得直,不怕查。 要拿老朽,要查封张氏,可以!但需得江东所有世家公议,需得杨老太君亲自主持。 否则,仅凭三公子一纸令状,便要动我张氏根基,惊扰我先祖英灵? 恕老朽不能从命,这府门,也断然不会开! 若三公子执意强攻,那便是公然践踏江东世家尊严,自毁长城,形同引火自焚——!!!”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 “引火自焚?”陆潜唇角冰冷的弧度更深了, “张大家主好大的罪名,只是这‘火’究竟是谁引来的? 是奉公执法、肃清奸佞的江东刺史府?还是勾结外敌、祸乱江东、意图颠覆我江东基业的张氏家主?!”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意: “张珪,你口口声声先祖英灵,江东根基,然你所行之事,勾结北境豺狼,哄抬粮价,盘剥百姓,散布恐慌,动摇军心。 此乃对张氏先祖最大的亵渎,对江东根基最大的破坏,你才是真正的江东罪人——!!!” “你——!!!”府门内,张珪的声音带着一丝气急败坏的嘶哑,显然被戳中了痛处。 陆潜不再给他狡辩的机会,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张谦将军!” “末将在!”张谦轰然应诺。 “传令!张府内外,即刻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杀无赦!” “喏!” “张氏名下所有商行、店铺、田庄、仓库……即刻查封,账册、货物、人员……一律扣押,严加盘查。 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喏!” “命影卫严密监控张府,府内人员动向一举一动皆需记录,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喏!” “至于张大家主……”陆潜的目光落在紧闭的府门上,声音冰冷, “你就在这先祖牌位之下好好待着,静待江东公议,本公子倒要看看,你这‘先祖英灵’能护你……到几时——!!!” “陆潜——!!!”府门内,传来张珪一声如野兽般的嘶吼,充满了怨毒与愤怒。 陆潜不再理会。 他转动轮椅,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底深处是冰冷的决绝。 顾言立刻上前,推动轮椅。 “回府。”陆潜的声音清冷平静。 轮椅缓缓驶离张府门前肃杀的军阵。 身后,是紧闭的府门,高悬的牌位,以及张珪那怨毒的目光。 虽不能立刻擒贼张珪,却能将其死死困住。 斩断其爪牙,冻结其根基,看他还能张狂到几时! 第79章 困兽之局,召开江东公议 张谦领着军阵不远不近地跟陆潜身后。 陆潜端坐于轮椅之上,月白锦袍在渐暗的天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清俊的面容温润如玉,深邃的眼眸望向远方沉沉的暮霭,指尖在轮椅扶手上无意识的敲击着。 看起来云淡风轻。 顾言紧随在侧,深青色的文士袍在晚风中微微拂动。 他脸上残留着未散的怒意,胸膛微微起伏,显然还未从方才的憋屈与愤怒中完全平复。 “公子!”顾言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愤,打破了沉寂, “张珪那老贼,何其猖狂,竟以先祖牌位为盾,拒不开门。将您拒之门,此等羞辱……简直……简直……” 他气得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陆潜敲击扶手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缓慢敲击。 闻言,他只笑了笑,清朗的嗓音如同山涧清泉,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顾先生,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顾言眉头紧锁,声音带着不甘, “公子!张珪勾结北境,祸乱江东,证据确凿,此等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难道……就因为他搬出几块破木头牌位,我们就拿他毫无办法?任由他在府中逍遥?任由他继续兴风作浪? 这……这岂非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逍遥?”陆潜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顾先生以为……他现在……是在逍遥吗?” 他缓缓转过头,清澈的眼眸看向顾言,目光深邃: “张府内外,已被重兵封锁,水泄不通。 张氏名下所有产业,商行、店铺、田庄、仓库……皆已查封。 账册、货物、人员……尽数扣押。 影卫密布,监控其府内一举一动,如影随形。 他张珪,如今不过是困在先祖牌位之下的一头……笼中困兽罢了!” “困兽?”顾言微微一怔,随即眼中精光一闪,“公子是说……” “张珪此举,看似狡诈,以‘先祖英灵’、‘江东根基’为盾,裹挟世家舆论,逼我们投鼠忌器。实则……” 陆潜的声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锐利,“是黔驴技穷,是……自掘坟墓!” 他顿了顿,指尖的敲击声清晰了几分: “他以为,凭借几块牌位,便能高枕无忧?便能继续遥控他的‘暗河’?便能与北境暗通款曲?便能搅动我江东风云?可笑!” “封锁府邸,查封产业,监控人员……这三步棋落下,已斩断其爪牙,冻结其根基,堵死其所有与外界的联络渠道。 他张珪如今已是孤家寡人,困守愁城。 他手中的牌位不是护身符,而是囚禁他的牢笼,是他亲手为自己,打造的囚笼。” 闻言,顾言眼眸深处的激愤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思虑所取代。 他仔细品味着陆潜的话,眼中光芒闪烁: “公子高见!封锁、查封、监控……此乃……釜底抽薪 虽不能立刻擒贼,却已将其置于死地。使其动弹不得。 如同被拔了牙、断了爪的猛虎,空有凶名,却再无伤人之力。” “不错。”陆潜微微颔首,目光重新投向远方, “张珪已成困兽。困兽犹斗,其心必毒。他此刻定在府中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他……在等!” “等?”顾言眉头微蹙,“等什么?等北境援手?等世家声援?还是等我们……知难而退?” “都在等。”陆潜声音清冷,“他在等变数。等一个能让他脱困的契机。 或许是北境那边得到消息,施以援手。或许是江东某些与他暗通款曲的世家,在舆论上施压。 或许是寄希望于老太君顾忌江东世家颜面,最终将其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只可惜,他等来的,只会是绝望。” “公子已有对策?”顾言精神一振。 陆潜指尖的敲击声停止。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暮色中隐约可见的江东刺史府巍峨的轮廓,声音沉稳而有力“江东公议!” “江东公议?”顾言眼中精光乍现。 “正是,”陆潜的声音斩钉截铁,“张珪不是要公议吗?不是要老太君主持吗?好!本公子……就给他这个‘公议’!” “传令!”陆潜的声音陡然拔高,“即刻以江东刺史府留守主事名义,签发文书,召集建康城内及江东各郡,所有三品以上官员、五品以上勋贵、以及各郡望世家家主。 三日后齐聚江东刺史府承晖堂,召开江东公议!” 他淡淡道,“议题只有一个——建康张氏家主张珪,勾结北境,囤积居奇,哄抬粮价,散布流言,祸乱江东,意图谋反……证据确凿。 提请公议,该如何处置——” “妙!”顾言忍不住击掌赞叹。 眼底充满了兴奋与敬佩,“公子此计大妙,釜底抽薪,阳谋制胜。” 他激动地分析道:“张珪以‘江东世家之谊’、‘自毁根基’为由裹挟舆论,逼迫我们不敢强攻。 如今,公子反其道而行之,主动召开江东公议,将此事堂堂正正地摆到台面上,让江东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共同见证,共同裁决!” “届时,”顾言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老太君坐镇,公子主持,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呈于案前。 让所有世家家主、官员勋贵……亲眼看看,亲耳听听,他张珪是如何勾结外敌,祸害江东,动摇根基的。 看他如何狡辩,看他如何再用那‘先祖牌位’堵悠悠众口——!!!” “此乃光明正大之师,堂堂正正之局!”顾言越说越兴奋,“张珪若敢在公议之上,再搬出先祖牌位,妄图以‘惊扰英灵’、‘自毁根基’为由搪塞,那便是自取其辱,坐实其心虚。 届时,无需我们动手,江东世家自会唾弃之,江东官员自会鄙夷之,江东民心自会背离之。 他张珪,连同他张氏先祖的牌位,都将成为江东公敌——!!!” 听了顾言的一番话,陆潜清俊的脸上,笑意更深了。 他微微颔首:“顾先生所言极是。公议便是最好的战扬,也是埋葬张珪最好的坟墓。” 他顿了顿,“此计还有一层深意。江东暗流汹涌,张珪勾结北境,绝非孤例。 此次公议亦是敲山震虎,让那些心怀鬼胎、蠢蠢欲动之辈……看看,勾结外敌、祸乱江东是何下扬。 让他们掂量掂量自己可有张珪那般‘先祖牌位’可做护身符——!!!” “公子深谋远虑!在下佩服!”顾言深深躬身,眼中充满了由衷的敬佩与振奋。 方才的憋屈与愤怒,此刻已化为对眼前这位年轻公子超凡的智慧与沉稳的担当深深折服。 “只是……”顾言略一沉吟,“公议召集,需时三日。这三日,张珪困兽犹斗,恐会……” “他翻不了天。”陆潜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封锁如铁桶,监控如天网,他插翅难飞。 至于那些可能与他暗通款曲的宵小,影卫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若有异动,正好一并拿下,为公议再添一份铁证——!!!” “公子英明!”顾言笑着称赞。 谈笑间,已至陆府门前。 一名健仆快步上前,低声禀报:“公子,周嬷嬷方才到清雅居寻您,留下话:老太君有请,请您回府后即刻前往松鹤堂。” 听闻,陆潜眼眸掠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他微微颔首:“知道了。” 轮椅继续前行,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稳的“吱呀”声。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建康城的万家灯火,在沉沉夜色中次第亮起,如星河倒悬。 陆潜端坐于轮椅之上,清俊绝伦的面容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沉静深邃。 江东公议这步棋已定,张珪已成困兽,江东这盘乱局正一步步被他纳入掌控之中。 想必老太君那边也处理得差不多了。 第80章 萧珏就是那“巢” 她眼眸深处不再是平日的深邃平静,而是翻涌着惊涛骇浪后的余波与洞悉全局的锐利锋芒。 她沉思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暖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殿门无声开启。 木制轮椅碾过光洁的金砖地面,发出轻微而沉稳的“吱呀”声。 陆潜的身影出现在殿内,月白锦袍在昏黄光线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他清俊的面容沉静如水,清澈的眼眸迎上杨秣的目光。 “侄儿陆潜,拜见伯母。伯母万福金安。”陆潜双手抱拳,微微躬身行礼,声音清朗悦耳。 “容止来了。”杨秣脸上掠过的柔和的笑意,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免礼。坐近些说话。” “谢伯母。”陆潜微微颔首。 健仆立刻上前,将轮椅推至杨秣下首稍侧的位置停下,然后躬身退出去了。 殿门关闭。 “容止,”杨秣率先开口,“张府那边……如何了?” 陆潜脸上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声音平静无波, “回伯母。张珪以先祖神主牌位为盾,拒不开门,裹挟江东世家之谊,妄图对抗缉捕。 侄儿已下令:封锁张府内外,任何人不得出入;查封张氏名下所有产业;严密监控府内人员一举一动。 张珪已成困兽,插翅难飞。”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深沉的决断:“困兽犹斗,其心必毒。为绝后患,正本清源,侄儿已签发文书,召集江东三品以上官员、五品以上勋贵、各郡望世家家主,三日后齐聚承晖堂,召开江东公议。 将张珪勾结北境、祸乱江东之罪证,公之于众,提请公议,如何处置。” “江东公议?”杨秣眼眸骤然一亮。 她猛地一拍扶手,赞许道:“好!釜底抽薪,阳谋制胜,容止此计大妙——!!!” 她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届时,张珪若再敢狡辩,妄图以‘惊扰英灵’、‘自毁根基’为由搪塞那便是自取其辱,坐实其心虚。” “伯母明鉴!”陆潜微微颔首,“侄儿正是此意,公议亦是敲山震虎,让那些心怀鬼胎、蠢蠢欲动之辈看看,勾结外敌、祸乱江东是何下扬。” “不错!”杨秣眼中寒光一闪,“张珪,不过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江东暗流远未平息。” 她的目光转向陆潜,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容止,你可知竹露院风波背后,还藏着更大的毒蛇——?!” 陆潜清澈的眼眸骤然一凝,心中警铃大作。 胡医女? 难道……还有更深的内情? “伯母请讲!”陆潜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凝重。 杨秣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近日所得的信息一一道来:“胡医女是荆州老牌暗桩,潜伏江东多年,回春堂李三是荆州秘密联络人。 胡氏通过其传递暗语,‘风大鸢不稳,线要收紧,桃林火点不成’,荆州方面在询问‘巢’之安危。” “巢?!”陆潜瞳孔骤然收缩,脸色微变。 “荆州所问之‘巢’绝非胡氏,”杨秣点头,继续道,“此‘巢’深藏,地位隐秘,乃荆州在江东之核心, 胡氏不过传递消息之卒,‘阿纯暴露已惊动此‘巢’!” “荆州……‘巢’……”陆潜清俊的脸上瞬间布满寒霜。 他脑中飞速串联起所有线索,胡医女、荆州暗桩、阿纯、北境暗桩、荆州询问“巢”之安危、“雀飞惊巢”…… 电光石火间,一个令人心悸的念头如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冷冷开口:“荆州质子——萧珏。” “萧珏?!”杨秣猛地坐直身体,她真是老糊涂了,竟然忘了萧珏这枚棋子。 “正是!”陆潜冷冷道,“荆州质子萧珏,身份尊贵,深居松涛别院,表面闲适,实则如同蛰伏之虎。 荆州询问‘巢’之安危,李三言‘雀飞惊巢’,阿纯暴露,惊动了伯母,荆州暗线感到了危险,能惊动荆州核心‘巢’穴的唯有质子安危——!!!” “荆州狼子野心,萧胤表面与我江东结盟,共抗北境,实则两面三刀。 他派萧珏入江东为质,名为示好,实则为安插在江东心脏的最大暗桩!。 侄儿猜测,这“巢”便是萧珏,他坐镇松涛别院,掌控全局。 胡医女、回春堂、乃至竹露院风波恐怕都只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其意绝非单纯搅乱江东,更可能是与北境暗中勾结,图谋里应外合,颠覆我江东基业。” 杨秣猛地一拍扶手,震怒道:“好一个萧胤,好一个荆州,好一个驱虎吞狼,坐收渔利。” 她看着陆潜,眼中杀意顿起:“萧珏此子,绝不能留——!!!” “伯母息怒!”陆潜声音沉稳,冷静道,“萧珏身份特殊,乃荆州质子,若贸然处置,恐授人以柄,引发荆州大军压境,届时江东腹背受敌,危矣!” “此‘巢’必须拔除,且需名正言顺,需一击必杀,需让荆州哑口无言——!!!” 听了陆潜的一番话,杨秣眼中怒火渐息,“容止……你有何良策?” 陆潜清澈的眼眸迎上杨秣的目光,“江东公议!” “江东公议?”杨秣浑浊的老眼骤然一亮! “正是!”陆潜声音斩钉截铁,“三日后,承晖堂!江东公议!公审张珪!揭露其勾结北境之罪!此乃其一!” 他顿了顿,而后笑道,“其二,公议之上将荆州暗桩之事一并公之于众——!!!” “公之于众?!”杨秣扬眉。 “对!”陆潜点头,“将胡医女荆州暗桩身份、‘回春堂’李三荆州联络点、荆州密探询问‘巢’之安危、以及荆州质子萧珏与此事之关联, 所有证据呈于公议案前,让江东所有世家家主、官员勋贵亲眼看看,荆州是如何在我江东心脏织网布局,图谋不轨的。”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届时,荆州质子萧珏作为荆州在江东的最高代表,与荆州暗桩活动难脱干系。 其‘巢’之身份昭然若揭,江东公议便可名正言顺将其拿下!” “好一个借势而为,一石二鸟!”杨秣起身,“公议之上,公审张珪,揭露荆州,拿下萧珏,让荆州哑口无言,让北境胆寒心裂。” 她回首,笑了笑,“容止,此事交由你全权处置,江东公议由你主持,老身为你坐镇。 务必在公议之上将张珪、将荆州暗桩、将萧珏、一网打尽。” “喏!”陆潜应喏,眼神坦荡,“侄儿定不负伯母所托,定让那魑魅魍魉在江东公议之上无所遁形,灰飞烟灭。” “好!” 杨秣看着轮椅之上,清俊绝伦的年轻面庞,看着他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智慧与担当,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江东,有子如此,何愁基业不固。 “去吧。”杨秣挥了挥手,“放手去做,江东后方,老身与你共担。” “是!侄儿告退!”陆潜躬身行礼,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轮椅缓缓驶出松鹤堂,碾过沉沉的夜色。 第81章 你说是不是,胡芫? 暮色沉沉,最后一缕天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长长的阴影。 这里没有点灯,只有角落香炉里一星半点的安神香,在昏暗中明灭不定,散发出若有似无的苦涩气息。 空气凝滞,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胡医女坐在窗边的矮榻上,背脊挺得笔直。 她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深青色薄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却再无半分往日的恭顺。 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静。 她望着窗外庭院中那株在暮色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老松,目光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门外,两个影卫无声伫立着。 无形的牢笼,将她紧紧锁在这方寸之地。 “吱呀——” 屋门被推开,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透入的最后一点微光。 胡医女眼眸动了动,却没有回头。 她依旧望着窗外,显然,她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那身影缓步走入,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 是杨秣。 杨秣走到静室中央,在胡医女对面一张铺着锦垫的圆凳上坐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胡医女挺直的背影。 她看得很认真,像是要将胡医女的每一寸骨骼都看穿。 死一般的沉默在静室中蔓延。 只有香炉里一点微弱的火星,偶尔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良久,杨秣才缓缓开口,“胡嬷嬷好雅兴,这沉沉暮色,倒也别有一番景致,你说是不是,胡芫?” 胡医女的身体微微一僵。 她缓缓转过头,迎上杨秣含笑的眼眸。 她不再躲闪,也不再伪装,既然已经暴露了,她只需要做回自己就好。 胡芫淡淡笑道:“老太君说笑了,我只是在看,这松树……还能……挺立多久。” “松树?”杨秣微微眯起眼睛,唇角的笑意更深了,“松柏长青,傲霜斗雪。只要根还在,总能……再发新枝。” “根?”胡芫眼底掠过一丝波澜,随即又恢复了死寂,“若是这根……被挖断了呢?” “根断了……”杨秣的声音陡然转冷,“那便是枯木朽株,只待一把火……烧个干净——!!!” 胡芫眼眸骤然一缩,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她沉默片刻,声音带着一丝自嘲的沙哑:“老太君今日前来,是打算烧了我这把枯木的?” “不,”杨秣眼中寒光一闪,“老身……是来……问路的。” “问路?”胡芫抬眼,警惕地看着杨秣。。 杨秣冷笑了一声,“问一条通往荆州‘巢穴’的路!” 胡芫死死盯着杨秣,嘴唇哆嗦着,脸色苍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秣睨了她一眼,继续道:“荆州所问之‘巢’,究竟是谁?” 胡芫突然坐直了身体,冷声道:“老太君,我不知您在说什么……” “不知?”杨秣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胡芫,事到如今,你还要装糊涂吗?” 她站起身,“你,胡芫,荆州江陵人,潜伏江东多年,为荆州多次传递消息,可谓劳苦功高。” “然!”杨秣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不过是个传递消息的卒子,荆州真正关心的是那个‘巢’!那个掌控全局的……荆州核心。” “告诉老身,‘巢’……是谁——?!!” “呵……呵呵……”胡芫突然发出一阵低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解脱。 她自嘲道,“老太君,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 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平静。 她看着杨秣,带着一种认命的坦然:“是。胡芫,荆州影卫,潜伏江东二十三年。” 她顿了顿,“不过,这‘巢’,我确实不知。” “你不知?”杨秣骤然眯起双眼,“事到如今……还敢狡辩——?!” “非是狡辩。”胡芫迎上杨秣的目光,“‘巢’乃荆州在江东最高机密,我不过是传递消息的‘暗河’。 ‘巢’之身份,只有萧胤大人及荆州影卫统领知晓。我级别不够,无权知晓。” 杨秣狠狠盯着胡芫,忽然笑了,“萧珏……”她缓缓吐出这个名字,“荆州质子萧珏,他与‘巢’可有关系?” 胡芫面不改色,“萧公子乃荆州少主,身份尊贵,我不敢妄议……” “不敢妄议?”杨秣冷哼,“看来萧公子身份,果然非同一般啊……” 她缓缓坐回圆凳,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胡芫,你潜伏江东二十三年,传递消息无数。荆州给了你什么?值得你如此死心塌地?” 胡芫笑道:“我本是荆州一孤女,流落街头,濒死之际,是影卫收留了我,教我医术,给我一条活路,这条命,是荆州给的……” “所以你就把命卖给了萧胤?”杨秣冷笑道,“把江东子民当成了你报恩的祭品?” 胡芫沉默不语。 她低垂着,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 “值得吗?”杨秣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叹息,“二十三年,隐姓埋名,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最终落得个身陷囹圄、弃子……的下扬?” “弃子……”胡芫猛地抬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痛苦与不甘的波动。 她死死盯着杨秣,声音带着一丝破音的嘶哑:“我不是弃子——!!!” “不是弃子?”杨秣看也不看她,只冷哼道,“荆州密探被捕!‘回春堂’被查。你身份暴露,荆州可曾有半分营救之举? 可曾有半分顾念你二十三年之功? 萧胤此刻恐怕正忙着如何与你撇清关系,如何保住他真正的‘巢’吧——!!!” 胡芫猛地站起身,身体剧烈摇晃,指着杨秣,声音凄厉如同泣血: “你胡说——!!!萧胤大人……不会……不会抛弃我的——!!!” “不会?”杨秣笑了笑,“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她缓缓站起身,冷眼看着状若癫狂的胡芫,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胡芫,你的命是荆州给的。但你的路是你自己选的。三日后将会召开江东公议,届时荆州暗桩之事将公之于众。 萧珏也将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接受质询。”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而你,作为荆州在江东最重要的暗桩之一,你的证词至关重要。 是生是死,是成为弃子,还是戴罪立功,全在你一念之间——!!!” “好好想想吧。”杨秣最后看了胡芫一眼,眼底锐利的光芒缓缓沉淀了下去。 她转身,走出静室。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 静室内,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胡芫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回矮榻上。 黑暗中,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压抑不住的呜咽声。 是选择继续成为一枚弃子…… 还是戴罪立功…… 杨秣的话,狠狠刺入她的心脏,将她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击碎。 她被软禁在这静室已有多日,荆州确实没有半分营救之意。 三日后的公议,她该如何选择? 第82章 碎玉扣,胡芫之死 她不能出现在江东公议上! 胡芫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身下的锦垫,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 “萧胤大人不会抛弃我的……”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破碎。 萧胤大人,是她支撑二十三年暗桩生涯的唯一信念。 这些年她为荆州传递了多少消息?付出了多少心血? 甚至不惜将无辜的阮夫人卷入其中。 她,她怎么可能……是弃子?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记忆的碎片却异常清晰地刺破混沌。 那是建安元年,荆州江陵城。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 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女孩蜷缩在街角,冻得瑟瑟发抖。 几个地痞围着她,抢走了她刚乞讨来的半个发霉的饼子,还对她拳打脚踢。 她蜷缩着,护着头,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住手!”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胡芫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风雪中走来一个身影。 他披着玄色貂裘,身形挺拔,面容俊美得如同画中走出的仙人,眉宇间却带着一股凛冽的英气。 正是弱冠之年的荆州牧萧胤。 他身后跟着几名侍卫,瞬间将地痞驱散。 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貂裘的领口拂过她冰冷的脸颊,带着一丝暖意。 他看着她脏污的小脸和惊恐的眼睛,声音低沉温和:“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她声音细如蚊蚋。 “没有名字?”萧胤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怜悯,随即开口道,“跟我走吧。我给你饭吃,给你衣穿,给你……一个名字。” “胡芫。”他看着她那双在脏污下依旧明亮的眼睛,“以后,你就叫胡芫。” 那一刻,风雪仿佛都静止了。 那个名字,从此刻入她的灵魂。 她看着他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用尽全身力气,将冰冷的小手放了上去。 记忆的碎片飞速流转。 荆州影卫秘营。 冰冷的石室,残酷的训练。 她不再是那个蜷缩街角的小乞丐,她是胡芫,萧胤大人赐名的胡芫。 为了不让他失望,她学什么都拼尽全力。 习武,她练到双臂肿胀,手指磨出血泡; 学医,她捧着晦涩的医典彻夜不眠,辨识百草尝遍苦涩; 习字,她一笔一划,写得手指僵硬…… 她只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偶尔会来秘营巡视。 每次他来,都是她最紧张也最期待的时刻。 他会考校她的功课,指点她的不足。 他清俊的眉眼,低沉的声音,偶尔落在她肩头以示鼓励的、带着薄茧的手…… 都让她心跳如鼓,脸颊发烫。 她努力做得更好,只为看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赞许。 十七岁那年,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褪去了青涩,多了几分清丽与坚韧。 一次考校后,萧胤屏退左右,单独留下她。 他深邃的眼眸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与欣赏。 “阿芫,”他唤她,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你很好。比我想象的更好。” 胡芫的心猛地一跳,脸颊瞬间滚烫,垂下头不敢看他。 “有一件重要的事,”萧胤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需要你去做。” 胡芫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毫不犹豫的坚定:“大人请吩咐!阿芫万死不辞!” 萧胤看着她眼中纯粹的信任与热忱,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江东刺史陆衍,此人雄才大略,是我荆州心腹大患。我需要一个人到他身边去。” 胡芫的心猛地一沉。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她瞬间明白了萧胤的意思。 去江东到陆衍身边做细作,甚至可能是…… “你……聪慧,坚韧,懂医术,通文墨,心思缜密。” 萧胤的目光落在她清丽的脸上,“是最合适的人选。若你能接近陆衍,获取其信任,甚至得其宠爱,于我荆州,便是大功一件。” 胡芫的脸色瞬间煞白。 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接近陆衍,得其宠爱。 那意味着什么…… 她不敢想。 她看着萧胤那双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有期许,有信任,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唯独没有她心底深处隐秘的、卑微的爱意。 “阿芫定不会让大人失望……”她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好。”萧胤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缓缓抬手,似乎想抚过她的发梢,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准备一下。三日后出发。” 他转身离去,玄色貂裘在风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胡芫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秘营门口的背影,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脸颊。 她用力擦去泪水,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为了他,她愿意。 哪怕是,万劫不复…… 记忆的碎片戛然而止。 黑暗重新笼罩。 松鹤堂西厢静室。 冰冷的现实将她从遥远的苦涩的回忆中,狠狠拽回。 杨秣的话,字字诛心。 萧胤此刻恐怕正忙着如何与你撇清关系,如何保住他那真正的‘巢’呢。 想到萧胤素日的为人,胡芫心中一阵悲凉。 她早该知道自己已经被他放弃了,只是她不愿意承认而已。 没有任何价值的暗桩,只有一死。 要自己杀死自己! “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她喉咙深处挤出。 她猛地抬手,狠狠砸在身侧的矮几上。 “砰——!” 一声闷响,矮几剧烈摇晃,上面一个粗糙的陶制药碗被震落在地。 “啪嚓”一声,摔得粉碎,碎片四溅。 门外的影卫瞬间警觉, “何事?!”一个冰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胡医女这才如梦初醒,她死死咬住嘴唇,鲜血的腥味在口中弥漫,强行压下心头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疯狂与嘶吼。 她不能乱,至少……现在不能! “无事……”她冷静了下来,“是我失手打翻了药碗。” 门外沉默片刻,脚步声退开。 胡医女瘫软在矮榻上,浑身冷汗淋漓。 黑暗中,她死死盯着地上一摊模糊陶片碎渣。 一个可怕的念头,悄然爬上心头,冰冷而疯狂。 三日后的公议,她绝不能活着走上公议台。 更不能被逼着去指证少主,去背叛荆州。 那比死……更可怕! 她是荆州影卫,是萧胤大人亲手培养的暗桩。 她的命是荆州给的,她的忠诚,至死不渝。 悲壮与疯狂的火焰,在胡芫眼底深处轰然燃起,照亮了她的脸庞。 她缓缓坐直身体,动作僵硬却异常坚定。 黑暗中,她摸索着,从贴身的内衣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温润的玉扣。 玉质普通,毫不起眼,边缘甚至有些磨损。 这是她当年离开荆州时,影卫统领亲手交给她的。 统领说:“胡芫,此物给你留个念想,若真有走投无路、万念俱灰的那一天,捏碎它,给自己留个全尸。” 她一直贴身藏着,从未想过真有要用到它的一天。 胡芫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枚温润的玉扣。 “萧胤大人……”她对着无边的黑暗,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声音低不可闻, “阿芫无能,未能完成使命,辜负了您的信任……” 她缓缓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浊泪,无声地滑过脸颊。 下一刻? 她猛地睁开眼,枯瘦的手指骤然发力。 “咔嚓——!” 却清脆无比的碎裂声,在死寂的黑暗中响起。 玉扣,在她掌心应声而碎。 白色粉末,瞬间从碎裂的玉扣露出来,无色无味,入口即化,带着致命的剧毒。 这是影卫最后的尊严——碎玉扣。 见血封喉,顷刻毙命。 胡芫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掌心窜入手臂,直冲心脏。 看着掌心,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嗬嗬”声。 随即,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她挺直的背脊缓缓佝偻了下去,黑暗,彻底吞噬了她。 香炉里,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跳动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 松鹤堂西厢静室,陷入一片永恒的黑暗。 翌日清晨。 天光微熹。 负责送早膳的侍女推开西厢静室的门,一股混合着血腥与腐败气息扑面而来。 她惊恐地尖叫一声,手中的托盘“哐当”一声摔落在地。 “胡嬷嬷——!!!” 尖叫声划破了松鹤堂的宁静。 杨秣在周渔的搀扶下,快步赶到西厢。 目光扫过室内景象,瞳孔骤然收缩。 胡芫枯瘦的身体蜷缩在矮榻上,姿势僵硬。 青灰色的脸上凝固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 她的右手掌心紧握,指缝间,隐约可见一些细碎的粉末。 地上,散落着陶碗的碎片和一滩早已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碎玉扣……”周渔蹲下身,仔细查看胡芫紧握的右手,“她是自杀的。”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影卫。 她竟然选择了以这种方式来逃避公议,来保全她那可笑的忠诚。 杨秣深深吸了一口气,“找找看她身上还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影卫立刻上前,开始仔细搜查胡医女的尸体和整个静室。 杨秣缓缓转身,目光看向窗外渐渐明亮的天光。 晨光熹微,却驱不散她眼底深处的阴霾。 胡芫死了。 线索就这么断了? 不! 杨秣眼眸骤然亮起。 死人有时候比活人……更能说话。 胡芫选择以碎玉扣自尽,恰恰证明了…那个“巢”身份之重要。 “老太君,您看……”周渔手里拿着一张人皮面具向杨秣走来,“原来是她。” 杨秣回头看了一眼,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怎么会是她?” 第83章 最锋利的一把刀 杨秣几步走到胡芫面前,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喃喃自语,“怎么会……是她?” 她站在矮榻前,距离胡芫不过几步之遥,却也隔着二十余年的光阴。 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杨秣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在袖中,微微颤抖。 一股寒意,混合着被愚弄的巨大耻辱,从脚底瞬间缠绕至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芫娘!”杨秣的声音干涩沙哑。 记忆的洪流汹涌而至,瞬间将她淹没。 建安七年,江东刺史府,庆功夜宴。 灯火煌煌,如同白昼,将雕梁画栋的殿宇映照得金碧辉煌。 丝竹管弦,悠扬悦耳,却掩盖不住空气中弥漫着的属于胜利者的亢奋与酒气。 时任江东刺史的陆衍,她的夫君,刚刚以雷霆之势大破荆州水师,凯旋而归。 他端坐主位,玄色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剑眉星目间意气风发,举杯谈笑间,自有睥睨天下的豪情。 杨秣作为主母,端坐于他身侧,一身深紫色蹙金鸾鸟宫装,雍容华贵,气度非凡。 她唇角噙着得体的微笑,目光扫过满堂宾客,接受着他们的恭维与敬仰。 谁也不知道这份雍容之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陆衍的目光,似乎总在不经意间,掠过殿中那些身姿曼妙的舞姬。 酒至半酣,乐声陡然一变。 缠绵悱恻的丝竹取代了雄浑的鼓点,空气仿佛瞬间粘稠暧昧起来。 一队身披薄如蝉翼的轻纱,体态婀娜如弱柳扶风的舞姬,如月下精灵般,翩然步入殿中。 为首一人,身姿最为曼妙,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潋滟生辉的眸子。 尤其那双眼,眼波流转间,媚态天成,顾盼生姿。 每一次眼波流转,都若有若无地缠绕在主位之上,那个英武不凡的男人身上。 杨秣秀眉几不可察地蹙起,指尖捏紧了袖中的锦帕。 此等媚俗之舞,此等轻浮之态,竟敢在如此庄重的庆功宴上献丑? 她侧目看向陆衍,心猛地一沉。 他剑眉微挑,深邃的眼眸中,竟带着一丝饶有兴味的审视。 更过分的是,他的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正专注地看着场中那领舞的女子。 狗男人,等回去就挖了他的眼珠子! 一股酸涩混合着被冒犯的怒意,噬咬着杨秣的心。 她强压下翻腾的情绪,维持着主母的端庄,指甲却已深深陷入掌心。 那舞姬仿佛得到了某种无声的鼓励,舞姿愈发大胆妖娆。 她旋转着,像一朵盛放的罂粟,带着致命的诱惑,步步靠近主位。 轻纱飞舞间,覆面的薄纱悄然滑落一角。 刹那间,一张绝世的容颜,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璀璨的灯火之下。 眉如远山含黛,不描而翠; 眼似秋水横波,清澈中流转着勾魂摄魄的妩媚; 琼鼻樱唇,精致得如同玉雕; 肌肤胜雪,在灯火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尤其是那双眼睛,妩媚深处,竟藏着一丝倔强的清冷。 冰与火的交融,美得惊心动魄,艳光四射。 瞬间,殿内所有的目光都被牢牢吸住,连呼吸都仿佛停滞。 “嘶——!”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声。 那舞姬似乎也吃了一惊,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抬手欲掩面纱。 只是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借着旋转的惯性,足尖轻点,如乳燕投林,带着一阵惑人的香风,朝着主位上的陆衍……直扑而去! “大人……”她声音娇媚入骨,玉臂轻舒,柔软的身体仿佛没有骨头似的,眼看就要投入那宽阔的怀抱。 “放肆——!!!” 杨秣猛地站起身,凤目含煞,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她身为江东主母,岂容此等狐媚妖物当众勾引她的夫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陆衍一声怒吼,“滚开——!!!” 他剑眉倒竖,方才那丝兴味瞬间化为冰冷的厌恶。 抬腿就是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那舞姬柔软的腰腹之上。 “砰——!!!” 那舞姬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曼妙的身躯如断了线的风筝似的,被一股巨力狠狠踹飞出去。 重重砸在数丈开外冰冷的金砖地上。 鲜血瞬间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半张惨白如纸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她蜷缩在地,痛苦地痉挛着,那双曾勾魂摄魄的秋水眸中,此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拖下去——!!!”陆衍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深深的厌恶,“杖责三十!即刻逐出府门——!!!” 侍卫粗暴地将瘫软如泥的舞姬拖拽出去,只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和满殿死寂。 陆衍转过身,凌厉的目光在触及杨秣铁青的脸色时,瞬间化为温柔与歉意。 他伸手,轻轻握住她微凉且微微颤抖的手,声音低沉带着安抚: “夫人息怒,是为夫疏忽,让此等腌臜之物污了夫人的眼。莫要为此等不值当的东西气坏了身子。” 杨秣冷哼一声,猛地甩开他的手,胸口剧烈起伏,但看着陆衍眼中真切的歉意,那滔天的怒火终究是消了大半。 陆衍又低声哄了几句,她才勉强坐下,只是心中那股被冒犯的郁气,如同哽在喉头的刺,久久难平。 本以为那舞姬被逐出府门,杖责之下不死也残,从此销声匿迹。 谁曾想…… 杨秣看着矮榻上胡芫枯槁的脸,与记忆中那张惨白如纸却依旧倾国倾城的容颜瞬间重合。 “呵!”杨秣的声音陡然拔高,“当年在庆功宴上意图勾引衍郎的舞姬——芫娘——!!!” “是她!”周渔脸上充满了惊骇与后怕,“老奴也想起来了,当年那舞姬被拖出去时,老奴就在殿外。 那张脸老奴至死难忘,谁能想到她竟竟没有死。 还易容改扮化身胡医女潜伏在江东整整二十三年——!!!” “胡芫……胡芫……”杨秣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一股被愚弄了二十三年的巨大耻辱将她包围。 她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好,好一个胡芫,好一个芫娘,好一个萧胤——!!!” 她猛地转向周渔,眼中燃烧着毁天灭地的怒火与刻骨的恨意:“萧胤!你好毒的心肠!好深的算计!” 这二十三年! 她传递了多少军情? 窥探了多少机密? 祸害了多少江东子弟?! 竹露院风波,阮乔险死,江东后方几近动摇,桩桩件件,背后都有这条毒蛇的影子。 “老太君……”周渔看着杨秣因暴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眼中满是担忧,“胡芫已死,线索……” “死?”杨秣猛地打断她,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几乎要戳到那张人皮面具上,“她人是死了,可她留下的东西还在。 这张脸皮就是铁证,她的身份就是指向荆州的利箭。碎玉扣,见血封喉,荆州影卫最后的尊严,这就是最好的证词。” 她的目光扫过那张诡异的面具,扫过胡芫枯槁的尸体,最终穿透窗棂,投向阴沉沉的天空。 她挺直了因愤怒而微微佝偻的脊背,一股属于江东女主人的凛冽杀伐之气轰然爆发,“阿渔!” “老奴在!” “将此物收好,连同胡芫的尸体用冰封存,务必保持原状。” “喏!” “传令下去!三日后的江东公议,在承晖堂,如期举行。” “老太君……”周渔欲言又止,“荆州那边,萧珏公子……” “萧珏?”杨秣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眼中寒光闪烁, “他跑不了!张珪跑不了!李三跑不了! 所有藏在江东的魑魅魍魉,一个都跑不了——!!!” 她缓缓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胡芫的尸体,声音轻得像叹息,“她将是公议台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第84章 承晖堂公议 三日后,江东刺史府,承晖堂。 晨光穿透高阔的殿宇,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道道斜长的光柱。 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庄严肃穆的气息。 蟠龙金柱支撑着穹顶,藻井彩绘的日月星辰、山川社稷历经岁月,色彩深沉厚重,无声诉说着江东百年基业。 堂内,鸦雀无声。 黑压压的人群肃然而立,分列两侧。 左侧是深紫、绯红官袍的江东三品以上官员,他们神色肃穆,眼神锐利。 右侧是华服气度的各郡望世家家主,人人脸上带着凝重与探究。 勋贵武将立于后方,玄甲寒光,气势凛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堂上三张紫檀座椅之上。 正中央,紫檀凤椅之上,杨秣一身深紫色锦袍绣着繁复的鸾鸟暗纹,衬得她面容沉凝威严。 在杨秣左侧稍后的一张特制紫檀圈轮椅,陆潜端坐其上。 黑色锦袍一尘不染,墨发玉簪束起,面若冠玉。 虽身困轮椅,却丝毫不减其清华高洁的气度与沉稳如山的气场。 杨秣右侧稍后,陆沉的座椅空置。 “咚——!” 沉闷的钟鸣打破沉寂。 “江东公议——启——!!!”司礼官洪亮的声音穿透殿宇。 堂下众人齐齐躬身:“参见老太君!参见三公子!” “免礼。”杨秣的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威严中带着掌控全局的沉稳。 礼毕,堂内再次陷入肃穆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紧张与期待,等待着风暴降临。 陆潜推动轮椅,缓缓上前一步,停在堂前。 清澈的眼眸扫过众人,声音清朗悦耳: “诸位大人,家主,勋贵同僚。今日承晖堂公议,乃奉江东刺史府留守主事之命,为肃清内奸,正本清源,稳固江东后方基业,” 他声音微顿,目光陡然转厉,“带人犯——张珪。” “带人犯——张珪——”殿外侍卫轰然应诺,声浪如雷。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四名玄铁重甲影卫,押解着一人步入承晖堂。 正是张珪。 此刻的张珪,一身素白囚服,头发散乱,面容憔悴,眼神浑浊,早已没有了三日前的嚣张气焰。 他将祖先牌位悬于府门之上,自以为万无一失。 陆潜是拿他没有办法,但是江东勋贵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张珪的护身符,对他们可没用,直接砸门抓了那老贼就是,哪里轮得到他在那里叽叽歪歪的。 此刻,张珪被强行按跪在堂前冰冷地砖上,身体瑟瑟发抖。 说不怕是不可能的,毕竟他所希冀的郑阎虎的大军正在与陆沉率领的江东士卒苦苦鏖战中。 郑阎虎大军虽众,却被死死钉在彭城坚城之下,寸步难进。 陆沉亲率江东精锐,据险死守,以寡敌众,硬生生将北境铁流挡在淮水之北。 郑阎虎麾下头号猛将夏侯渊,竟被陆沉于万军之中,一刀枭首。 听说那血淋淋的头颅,至今仍高悬于彭城城楼。 北境不可一世的锋芒,已被江东生生折断。 郑阎虎损兵折将,粮道频遭袭扰,士气低迷,攻势早已陷入泥潭。 北境大军已成强弩之末,南下之梦,更是遥不可及。 张珪妄想取代陆沉江东之主的美梦,也随之破灭了。 陆潜开口了,“张珪,你勾结北境,囤积居奇,哄抬粮价,散布流言,祸乱江东,意图谋反。 如今证据确凿,桩桩件件,铁证如山,你……可有话说——?” 张珪猛地抬头,他嘶喊道:“冤枉!冤枉啊——!!! 陆潜,你你血口喷人,构陷忠良,我张氏……世代忠良,先祖英灵在上,岂容你污蔑!” “污蔑?”陆潜唇角微扬,冷声道:“来人!呈证——!!!” “喏!”顾言立刻上前一步,手捧厚厚卷宗,声音洪亮,字字清晰: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廿五,张氏粮行‘永丰仓’,秘密收购北境流民低价抛售之陈粮,囤积于城外‘黑石谷’秘密仓廪。此为仓廪管事供词及账册副本。” “建安二十五年二月初三,张氏钱庄‘通汇号’,通过‘暗河’渠道,向盘踞豫州之北境商号‘黑风堂’秘密输送白银五十万两,此为钱庄掌柜供词及‘暗河’漕运水手画押文书。” “建安二十五年二月十八至三月初七,张氏门客散布流言: ‘陆沉北伐失利,损兵折将!’ ‘郑阎虎大军南下,江东危在旦夕!’ ‘刺史府强征粮秣,百姓将无粮过冬!’…… 引发建康、吴郡、会稽三地粮价飞涨,民心恐慌。 此为流言传播者供词及各地粮价异常波动记录。” “……” 一条条,一桩桩,时间、地点、人物、物证、人证……清晰无比。 如铁锤般,狠狠砸在张珪头上,也砸在堂下所有世家家主心头。 张珪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如筛糠,豆大汗珠滚落。 嘴唇哆嗦着,想要狡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谓的“先祖英灵”,在如山铁证面前更是显得苍白可笑。 “张珪!”陆潜冷声道,“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说?” “我……我……”张珪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堂下世家家主,眼中充满哀求绝望: “诸位,诸位家主救我,救我啊。” 他颤抖着唇,眼里精光一闪,“他们这是要灭我张氏满门啊!唇亡齿寒……唇亡齿寒啊!”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堂下世家家主们,个个面色铁青,眼神复杂。 震惊、愤怒、恐惧、鄙夷……却无一人肯为他发声。 “张珪,”见时机差不多了,杨秣缓缓开口,“你口口声声先祖英灵,江东根基。然你所行之事,勾结外敌,祸国殃民,盘剥百姓,动摇军心。 此乃……对张氏先祖最大的亵渎,对江东根基最大的破坏,你才是真正的……江东罪人!” “不——!!!”张珪发出一声凄厉绝望嘶吼。 他瘫软在地,涕泪横流。 “张珪勾结北境,祸乱江东,罪证确凿,罪无可赦!”陆潜声音斩钉截铁,响彻承晖堂,“提请公议!如何处置——!!!” 堂下,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片刻后,德高望重的吴郡世家家主,缓缓出列,深深一躬,声音沉痛决绝: “张珪罪大恶极,其行已非一家之祸,乃江东之毒瘤,老朽恳请老太君、三公子依律严惩,以儆效尤,以正江东法度。” “附议!” “附议!” “附议——!!!” …… 附议之此起彼伏,没有一人一人为张珪求情。 张珪瘫在地上,面如死灰,眼中只剩彻底绝望。 陆潜目光扫过堂下,眼中锐利光芒一闪,声音陡然转沉,带着深深的寒意: “张珪之罪,已明。然江东之祸,远未平息,今日公议,尚有另一桩关乎江东存亡之重案,需公之于众。” 此话一出,堂下众人心头猛地一紧,纷纷屏息凝神。 杨秣对着陆潜点头,陆潜则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着站在一旁锦衣青年身上。 他笑了笑,缓缓开口,“萧少主,戏看得差不多了,你……可知罪?” 第85章 江东,不容侵犯 这是将矛头指向他了? 萧珏平静的面容微微一凝,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随即恢复了温润如玉的笑脸: “三公子此言何意?萧珏奉父命入江东为质,深居简出,安分守己,何罪之有?” “安分守己?”陆潜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带证物——!!!” “喏!”周渔应声上前,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托盘,上覆明黄锦缎。 她掀开锦缎,露出托盘内之物—— 一张边缘带着细微褶皱的人皮面具。 面具上,清晰勾勒着一张布满皱纹、眼神浑浊的老脸。 “此乃胡医女易容后的模样,”陆潜继续道,声音清冷, “胡医女是荆州老牌暗桩,潜伏在我江东二十三年,其真实身份乃是当年庆功宴上,意图勾引先刺史陆衍公的舞姬——胡芫!” “轰——!” 堂下瞬间一片哗然。 众人无不骇然变色。 当年那场风波,不少在场之人记忆犹新。 实在是那个美艳绝伦的舞姬,让人见之忘俗。 杨秣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震惊的脸庞,声音带着一丝沉痛与怒意: “不错,此女便是当舞姬,她被逐出府后,竟易容改扮,化身为一名医女,潜伏江东。 这二十三年,她传递消息无数,其背后的主子,正是荆州……” 她的目光锁定萧珏,声音冰冷:“萧珏,你身为荆州质子,荆州暗桩潜伏江东,祸乱后方,你岂能不知?你……岂能脱了干系?” 萧珏微微挑眉,眼中闪过讶异,随即恢复平静,他缓缓开口: “老太君明鉴,萧珏入质江东,深居简出,不问世事。 胡医女……不,胡芫所为,萧珏闻所未闻,此乃她个人行径。 亦或是荆州某些人的私下所为,萧珏实不知情。老太君此言,莫非是怀疑我荆州…背弃盟约?” 他声音温和,却字字如针,将问题巧妙地抛回给杨秣,更直接点出“盟约”二字。 “不问世事?”陆潜冷笑一声,“那‘回春堂’李三是荆州秘密联络人,胡芫通过其传递暗语:‘风大鸢不稳,线要收紧,桃林火点不成’。 荆州竟在询问‘巢’之安危。” “巢?!”堂下众人再次震惊,窃窃私语声四起。 这是把江东当成他荆州的后花园了不成? 暗桩一茬一茬地往江东跑? “荆州所问之‘巢’绝非胡芫,”陆潜直视萧珏的眼睛,淡淡道, “此‘巢’深藏,地位隐秘,乃荆州在江东之核心,胡芫不过是个传递消息的棋子,而你,萧珏,作为荆州少主,你敢说与这‘巢’毫无关联?” 萧珏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神色依旧从容: “三公子此言,未免牵强。‘巢’为何物?萧珏……闻所未闻。 仅凭一个暗桩的只言片语,便要定我荆州质子之罪? 便要质疑我荆州与江东之盟? 此非……智者所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朗声道: “江东荆州,唇齿相依,共抗北境强敌。 值此彭城鏖战、前线吃紧之际,后方…更需同心戮力,共度时艰。 若因些许宵小之辈的构陷栽赃,便自乱阵脚,猜忌盟友,岂非……亲者痛,仇者快?” 此言一出,堂下不少家主微微颔首,面露思索之色。 萧珏此言,点中了要害——前线战事胶着,后方确实经不起内耗。 “构陷栽赃?”杨秣冷哼,“好,那老身就让你看个明白。” “周渔,去请人证。” 不多时,几个健仆便将胡芫的尸体抬了过来,至于堂中。 众人一看,果然是当年那个舞姬。 杨秣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胡芫是死于碎玉扣,众人皆知这是荆州影卫的自戕手段。 她为何宁死也不愿走上这公议台?因为她要保护那个‘巢’。” “她怕,她怕暴露‘巢’的身份,她怕……牵连到你——萧珏——!” 杨秣的话掷地有声,在承晖堂轰然炸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射向萧珏。 萧珏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他瞳孔骤然收缩,指节微微泛白,但转瞬即逝。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愠怒,“老太君,萧珏敬您是长辈。但您此言未免太过诛心! 胡芫自戕,或为保全其主,或为畏罪自尽,皆有可能! 您岂能仅凭臆测,便将此等污名强加于萧珏?强加于荆州?” 他目光灼灼,直视杨秣:“萧珏乃荆州质子,代表荆州诚意。 老太君今日若执意以此莫须有之罪处置于我,便是公然撕毁盟约,便是与荆州为敌。” “与荆州为敌?”杨秣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你父亲派你入质江东,名为盟好,实为安插暗桩,图谋不轨。 胡芫、李三、‘巢’……桩桩件件,皆指向荆州,指向你——萧珏——” “你……才是荆州埋在江东心脏的最大暗桩。” “老太君——!!!”萧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悲愤,“您……这是要逼死萧珏吗? 您这是要逼荆州与江东刀兵相见吗?” 堂下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若是在此时撕破了脸,谁也捞不着好,老太君怎么如此糊涂? “诸位!”陆潜清朗的声音适时响起,压下了堂下的骚动。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有力:“如今证据确凿,张珪勾结北境,荆州暗桩祸乱江东,萧珏难脱干系。 此乃江东生死存亡之大事,岂容狡辩?” 他目光转向堂下世家家主与官员勋贵,“诸位,公议当前,铁证如山,张珪当如何处置?荆州暗桩当如何处置?萧少主当如何?” 堂下,一片死寂。 沉重的压力如山岳般压在每个人心头。 片刻后,吴郡世家家主再次出列,声音沉稳而凝重: “张珪通敌叛国,铁证如山,罪不容诛!当斩立决!抄没家产!以儆效尤!张氏族人严加审查,若有同谋……一并论处!” “荆州暗桩李三,祸乱江东,罪同谋逆!当即刻缉拿!严刑拷问,挖出其同党,斩断荆州在江东之爪牙。” “至于萧少主……”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萧珏,声音带着一丝深沉的考量, “萧少主身份特殊,乃荆州在江东之代表。 其与暗桩之事虽有牵连,然尚无直接铁证,证明其为主使。 值此江东荆州共抗北境之际,贸然处置质子,恐引发荆州激烈反应,动摇盟约根基,于大局不利。”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堂上:“老朽以为,当即刻限制萧少主行动,软禁松涛别院,无令不得擅离, 同时即刻遣使荆州,将此事原委详告荆州牧,责令荆州限期彻查,务必给出一个足以服众的交代。” “吴公所言极是!”会稽郡家主立刻附议,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厉, “荆州必须对此事负责,若其不能自清,或交代不清,则盟约存废,江东当重新考量。” “附议!”丹阳郡家主沉声道,“此乃稳妥之策,既震慑宵小,又留有转圜余地。 荆州若真无二心,自会严查内鬼,给江东一个交代。 若其包藏祸心,则江东,亦师出有名。” “附议!” “附议!” …… “好!”陆潜敲定了决议,“江东公议,众意已决,” “张珪,勾结北境,祸乱江东,罪证确凿,罪不容诛,判……斩立决! 即刻押赴刑场! 抄没张氏所有家产! 张氏族人严加审查,若有同谋,一并论处。” “荆州暗桩李三,祸乱江东,罪同谋逆,即刻缉拿归案,挖出同党,斩断荆州暗线。” “荆州质子萧珏,与暗桩之事难脱干系。即刻起软禁松涛别院,无令不得擅离。 江东刺史府即刻遣使荆州,责令荆州牧限期彻查此事,务必给出足以服众之交代。” 陆潜话音刚落,只听得张珪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不一会儿他便被影卫如死狗般拖了下去。 萧珏脸色阴沉如水,他深深看了一眼堂上的杨秣与陆潜,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 他没有再争辩,只是对着堂上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萧珏……遵命。” 随即,在两名侍卫的“护送”下,转身离去。 杨秣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开口道:“江东公议,到此为止,望诸位同心戮力,共保江东!” 她顿了顿,目声音陡然转厉,带着杀伐之气: “江东,非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更非宵小之辈可以肆意妄为的后花园。 无论是谁,胆敢勾结外敌,祸乱江东,便是与我江东千万军民为敌。” “老身在此立誓,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背后站着谁,胆敢犯我江东者,定叫其灰飞烟灭!” “谨遵老太君教诲——!!!”堂下众人应诺。 江东,不容侵犯。 第86章 阮乔的决定,离开陆府 公议结束后,杨秣在周渔的搀扶下回到了松鹤堂。 周边无人的时候,周渔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方才老太君在公议之上,如此不留情面地揭露荆州暗桩,将萧珏软禁无异于……当面打脸荆州。 萧胤恐不会善罢甘休。主君此时正在前线与北境鏖战,若荆州此时倒戈相向,江东岂不危矣?” 闻言,杨秣疲惫地笑了笑,轻拍着周渔的手,“阿渔,你以为老身不知?” 她缓缓转过头,视线落在周渔脸上,认真道: “荆州早已不是盟友,萧胤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步步紧逼,若老身今日不掀开这盖子,不斩断这些爪子,不将萧珏置于明处,荆州只会得寸进尺。 江东后方将永无宁日,成为荆州砧板上的鱼肉。” 说到此处,她眼里寒光一闪:“至于撕破脸皮,呵……” “萧胤……不敢!” “北境郑阎虎二十万大军尚被沉儿钉死在彭城之下,夏侯渊身亡,北境已成强弩之末。 萧胤比谁都清楚,他若此时敢与江东翻脸,便是自绝后路,便是将荆州置于北境铁蹄与江东军民之间。” 周渔适时递来一杯茶,杨秣接过来,玩笑道:“还是阿渔最贴心。” 她喝了一口,随即继续道:“今日此举,老身就是要让他知道,江东不是他萧胤可以随意拿捏的棋子。 今日之事,荆州必须给出交代。” “这是警告!是震慑!更是给他划下底线,” “让萧胤明白,江东有雷霆手段,更有玉石俱焚的决心。” “如此他才会有所顾忌,才会掂量掂量彻底撕破脸皮的代价。” 江东与荆州,从来都是敌对的,他们之间,兵戈相见是迟早的事。 杨秣看着窗外,“至于交代,老身给了他期限。 他若聪明,就该知道如何做。 交出几个替罪羊,严惩几个‘办事不力’的下属,或者再许下些‘诚意’。 只要能堵住江东悠悠众口,只要能维持表面盟约,只要能让沉儿在前线无后顾之忧……” 她声音低沉下去,带着近乎冷酷的清醒:“老身的目的便达到了。” 听了杨秣的一番剖析,周渔眼里的忧虑才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敬佩,她深深躬身:“老太君深谋远虑,老奴明白了。” 杨秣这才缓缓闭上眼,靠回椅背,指尖的敲击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接下来,就看荆州如何接招了。 “老太君,”门外传来李嬷嬷恭敬的声音,“阮夫人来了。” 杨秣眼眸微微一动,思绪从纷繁中抽离。 阮乔? 她微微侧首:“请她进来。” “喏。”李嬷嬷应声退下。 片刻后,殿门轻启。 一道素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阮乔穿着一身月白色衣裙,栗色的卷发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挽在脑后。 脸上脂粉未施,却清丽依旧,眼眸清澈明亮。 她走进殿内,在距离杨秣约十步之遥处停下,屈膝行礼,“阮乔,拜见老太君。老太君万福金安。” “免礼。”杨秣的声音温和了些,目光仔细打量着阮乔。 距离拿到放妾书,已过去半月有余。 这半月,江东风云变幻,自己一直忙着处理荆州暗桩、以及承晖堂公议之事,反倒疏忽了阮乔。 她今日前来,想必是有了决断。 “坐吧。”杨秣指了指下首稍侧的一张铺着锦垫的圆凳。 “谢老太君。”阮乔依言坐下,姿态恭谨,背脊挺得笔直。 殿内陷檀香缭绕,氛围微妙。 “阮姑娘,”杨秣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平缓,“你今日来,可是想好了?” 阮乔抬起头,琥迎上杨秣的目光,“是。老太君。阮乔……想好了。”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郑重:“我决定离开陆府。” 离开陆府。 这四个字,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殿内。 “离开?”杨秣缓缓重复,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打算去何处?” “涿城。”阮乔的声音平静。 “涿城?”杨秣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 涿城是北境重镇,战火纷飞之地,她要去那里?做什么? “是。”阮乔迎上杨秣探究的目光,解释道,“我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只记得醒来时便是在涿城。 那里或许是我,唯一的线索,我想去那里看看。 说不定能找到一些关于过去的蛛丝马迹。” 杨秣反问:“若是找不到呢?” 阮乔抿唇,“即便找不到,我也想离开江东。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杨秣眼底复杂的情绪愈发深沉,“涿城战火未熄,北境虎视眈眈,凶险万分。” 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关切,“你……可想清楚了?” “是,我想清楚了。”阮乔用力点头,态度决绝,“再凶险,也比困在这深宅之中身不由己得好。 我宁愿在风雨中飘零,也不愿再做那…笼中鸟。” 杨秣眼底划过一丝赞许,是个有韧性的姑娘。 她缓缓颔首:“好。既然你心意已决。老身尊重你的选择。” 她笑了笑,继续道:“盘缠、路引、护卫,老身早已为你备好,李嬷嬷会交给你。 那些护卫,皆是影卫精锐,身手不凡,忠心可靠。 他们会护送你安全抵达涿城,之后是去是留,由你自决。” “谢老太君。”阮乔心头一热,眼眶微微发红,连忙起身,对着杨秣深深一躬,“老太君大恩大德,阮乔没齿难忘。” “不必谢老身。”杨秣挥了挥手,目光悠远,“这本就是你应得的。若不是阿沉……” 见阮乔脸色不对,杨秣止住了话题,“老身只希望你一路平安,早日找到回家的路,你,一直就是你。” 无论过去如何,无论未来怎样,她就是阮乔,一个独立的、自由的人。 “是,”阮乔点头,“阮乔谨记老太君教诲,无论身在何处,阮乔永不敢忘。” 杨秣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她微微颔首:“去吧。李嬷嬷在外面等你。” “是,阮乔告退。”阮乔再次深深一躬,随即转身,走出松鹤堂。 她是一只挣脱了束缚的飞鸟,带着决绝的姿态,消失在殿门之外。 望着阮乔离去的背影,杨秣久久不语。 良久,她才叹息道:“沉儿若知,怕是要怨老身了……” 她缓缓闭上眼,靠回椅背。 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阮乔回到了竹露院。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太多记忆、悲欢与蜕变的小院。 阳光洒在青翠的竹叶上,泛着柔和的光泽。 暖阁的窗棂敞开着,仿佛还能看到她伏案习字、阿竹叽叽喳喳、胡医女沉默捣药的身影…… 那些或宁静、或惊惶、或温暖、或冰冷的片段,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 她深吸一口气,将复杂的心绪压下。 她转身,不再留恋。 李嬷嬷将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和一个装着路引文书的素锦囊递到阮乔手中。 包袱里是备好的盘缠、几件换洗衣物,锦囊里是通往涿城的路引。 四名身着灰布劲装的影卫,无声侍立在她身后。 “阮姑娘,此去……山高水长,务必珍重。”李嬷嬷望着阮乔,眼里藏着不舍与担忧。 阮乔接过包袱和锦囊,她微微颔首,笑了笑,“李嬷嬷保重。”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竹露院的方向,声音轻了些,带着一丝托付,“阿竹……就劳烦嬷嬷了。” 李嬷嬷点头,一脸郑重:“姑娘放心,老奴定会照看好她。” 阮乔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走。 “阮姑娘——!!!” 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猛地从身后传来。 阿竹跌跌撞撞地从竹露院的方向冲了出来,圆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她跑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却不管不顾地扑上前,死死攥住了阮乔的袖子。 “姑娘,好姑娘,别丢下阿竹。”阿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哭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下, “让阿竹跟着你吧,求求你了姑娘,阿竹不怕苦,不怕累,阿竹……阿竹只想跟着姑娘,姑娘去哪儿阿竹就去哪儿……” 她攥得那样紧,指节都泛了白。 一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却充满了巨大的恐惧、无助和被抛弃的痛楚。 阮乔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僵了一下。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袖子上传来的阿竹颤抖的拉扯。 她缓缓回头,看着阿竹那张哭花了的脸,那双充满哀求的眼睛。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 阿竹…… 这个自她来到这个时代后就一直陪伴在她左右的小丫鬟。 心思单纯,忠心耿耿。 那些在竹露院的日子,那些习字读书的午后,那些放纸鸢的春日,那些被恐惧笼罩的惊惶时刻,都有阿竹的身影。 她是她在这深宅里唯一真正亲近的人。 可是她不属于这个时代,她终是要离开的,她无法带走阿竹。 这段时日她一直故意冷落阿竹,就是怕有今日…… 阮乔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的湿意。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她猛地用力,将袖子从阿竹手中狠狠抽了出来,动作干脆利落。 “你留在这里。”阮乔的声音响起,冰冷,没有一丝波澜。 她甚至没有再看阿竹一眼,转过身,没有丝毫停顿,朝着侧门的方向,坚定地走去。 她穿来纤弱的背影,决绝得令人心颤。 “姑娘——!!!”阿竹被巨大的力道带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她看着阮乔头也不回的背影,看着她越走越远的月白身影,绝望的痛楚瞬间将她淹没。 她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她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地上的青石板,指甲几乎要抠出血来。 “姑娘,别走,别丢下阿竹,阿竹错了,阿竹再也不多嘴了,阿竹什么都听姑娘的,姑娘——” 她哭喊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追上去,却被李嬷嬷死死抱住。 “阿竹,听话,别闹了!”李嬷嬷的声音也带着哭腔,她用力抱住挣扎的阿竹, “姑娘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你跟着她只会拖累她。” “不,不是拖累,阿竹不是拖累——” 阿竹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嘶哑。 她拼命地挣扎,灰尘沾满了衣裙。 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阮乔的身影,一步步消失在侧门沉重的阴影里。 侧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吱呀”声,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阿竹那绝望的哭喊。 门内,阿竹瘫软在李嬷嬷怀里,哭得浑身抽搐,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门外,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静静等候。 车夫是个面容普通的中年汉子。 阮乔在影卫的护卫下,登上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陆府最后的光影。 “驾——!” 车夫一声轻喝,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响鞭。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朝着建康城外驶去。 马车内,一片昏暗。 阮乔端坐着,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方才被阿竹攥紧的袖口。 她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对不起了,阿竹。 摇晃间,阮乔掀开车帘一角,最后回望了一眼巍峨高耸的陆府门楼。 马车渐行渐远,卷起一路尘土,消失在街头…… 第87章 取陆沉首级者,封万户侯 与此同时,彭城城头,陆沉的长槊正溅起一片血光。 淮水北岸,彭城。 城墙上,箭垛崩裂,砖石染血,残破的旌旗在腥风中无力地卷动。 城下,尸骸枕藉,断戟折矛,残破的云梯、燃烧的冲车散落其间。 这里,是炼狱。 是江东、荆州与北境二十万大军鏖战月余的血腥战扬。 彭城城头。 “杀——!!!” “杀——!!!” “杀——!!!” 震天的喊杀声如惊涛骇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黑压压的北境步卒,踏着同伴的尸体,嘶吼着,疯狂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城墙。 箭矢如蝗,遮天蔽日。 滚木礌石,倾泻而下。 滚烫的金汁从城头泼洒,带起一片凄厉的惨嚎与皮肉焦糊的恶臭。 “顶住——!!!” 一声怒吼压过了震天的厮杀。 城楼之上,陆沉身披玄铁重甲,甲叶上布满刀痕箭孔,血迹斑驳。 他屹立在城垛之后,手中一柄染血的长刀,刀锋在残阳下闪烁着刺骨的寒芒。 冷峻的脸上沾染着血污与硝烟,锐利的双眸燃烧着熊熊战意。 此刻的陆沉,俨然已经化身为一尊浴血的修罗。 “弓弩手!三轮齐射!压制左翼——!!!” “滚木!对准云梯!砸——!!!” “金汁!浇下去!一个不留——!!!” “长枪队!上垛口!刺——!!!”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落下一道道命令。 城头之上,原本有些混乱的江东守军,在他的指挥下,迅速调整阵型,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箭雨如瀑,滚石如雷,金汁如瀑,长枪如林。 冲上城头的北境悍卒,在如此防御下纷纷惨叫着跌落城下。 尸体堆积如山。 “陆沉——!!!”城下,传来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北境大军阵中,一面巨大的“郑”字帅旗之下,一个身材魁梧、面容狰狞的虬髯大将,正死死盯着城头陆沉的身影。 此人正是北境之主——郑阎虎。 “妈的!”他骂了一句,眼里喷射出滔天的怒意,手中巨斧猛地一挥。 “给老子冲——!!!拿下彭城!活捉陆沉——!!!” “杀——!!!” 更加疯狂的冲锋开始了,北境士卒像是被激怒的野兽,不要命地涌向城墙。 一架架高大的云梯再次竖起,沉重的攻城锤撞击着城门。 “轰——!!!” 一段城墙在猛烈的撞击下,轰然坍塌。 烟尘弥漫,碎石飞溅。 “破城了——!!!”北境士卒发出狂喜的嘶吼。 “堵住缺口——!!!”陆沉眼神一暗,他猛地一踏城垛,掠下城头。 玄铁重甲带起一道凛冽的寒光,手中的长刀狠狠斩向冲在最前的北境悍卒。 “噗嗤——!” 血光迸溅,人头飞起。 “江东儿郎!随我——杀——!!!” 陆沉怒吼着,如虎入羊群,长刀翻飞,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所过之处。断肢残骸,没有一合之敌。 “杀——!!!”城头守军见主将身先士卒,士气大振,怒吼着从缺口两侧涌下。 长枪如林,刀光如雪,硬生生将涌入的北境士卒堵了回去。 缺口被血肉之躯重新堵死。 一时间,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郑阎虎在阵中看得目眦欲裂,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骨节爆出骇人的青白。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刀锋直指城头,“给老子杀——!!!取陆沉首级者,封——万户侯——!!!” “万户侯——!!!” 这三个字狠狠砸进每一个北境士卒的耳中,瞬间点燃了他们眼中最后一丝理智。 “万户侯……万户侯啊!” 一个满脸血污的老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浑浊的眼珠瞬间被贪婪点燃, “老子砍了一辈子人,连个百夫长都没混上!砍下陆沉的脑袋…… 老子就是人上人!封地!奴仆!世代荣华——!!!” 他嘶吼着,挥舞着卷刃的刀,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 “杀——!!!” 一个年轻的新兵,眼睛赤红如血,脑海中只剩下那金光闪闪的“万户侯”三字。 什么铁浮屠的惨状,什么城头箭雨的恐怖,全被抛在脑后。 他仿佛看到自己披着锦袍,坐在高堂之上,曾经的什长、百夫长都要向他跪拜。 “陆沉的头是我的——!!!” 他挤开人群,疯魔般扑向城墙缺口。 其中一个断了手臂的校尉,用仅剩的左手死死攥着刀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万户侯……哈哈哈……值了!值了!弟兄们都死了…… 老子就用这条烂命,换他一个万户侯!值!” 他状若癫狂,拖着残躯,踉跄着冲向那血肉磨盘般的缺口,眼中再无恐惧,只有对那泼天富贵的最后疯狂。 北境阵中几名中层将领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压抑不住的炽热。 “万户侯,萧何之功不过如此!” 一个络腮胡将领低吼, “拼了!只要拿下陆沉,我等便是开国元勋,子孙后代,享福不尽,传令,亲兵队!随我上——!!” 他不再顾及伤亡,将最后的精锐压上。 今日,定要取了陆沉首级。 战扬瞬间沸腾: “万户侯——!!!” “杀陆沉——!!!” “封妻荫子——!!!” “冲啊——!!!” 原本因夏侯渊战死而动摇的军心,被这“万户侯”的惊天赏格彻底点燃。 恐惧被贪婪吞噬,理智被疯狂取代。 北境士卒个个眼睛赤红,口鼻喷着粗气,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不顾一切地再次涌向彭城。 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迎着如雨的箭矢和滚石,眼中只有代表着无上荣耀和财富的身影——陆沉。 每一个北境士卒都变成了扑火的飞蛾,只为那渺茫却足以让人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泼天富贵。 战鼓擂得更急,号角吹得更响,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似乎都带上了黄金的甜腻气息。 郑阎虎站在阵中,看着这被自己亲手点燃的疯狂之火,脸上露出一丝狰狞而满意的笑容。 他要用这滔天的贪婪和人命,将陆沉碾压至死。 就在彭城战事胶着、杀得天昏地暗之际,北境大军侧翼,一支约三万人的军队,正缓缓压上。 这支军队,衣甲鲜明,旗帜猎猎,上书一个巨大的“荆”字。 是荆州萧胤派来的援军。 第88章 守彭城,郑阎虎败走 他望着前方惨烈的战扬,看着江东士卒在陆沉带领下浴血奋战,死守彭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光芒。 帅旗猎猎,文聘的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 城头那道浴血身影令他想起三年前的赤水之战—— 当时年仅二十二岁的陆沉,仅率八千轻骑就敢截断北境十万大军的粮道。 那夜火光冲天,年轻的将军白衣银甲,一杆长槊挑落七面将旗,硬生生将郑阎虎逼退三十里。 "将军?"副将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文聘抬手示意噤声。 他看见陆沉正单手折断插在肩胛的箭杆,血水顺着铁甲纹路蜿蜒而下,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样的狠劲,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初上战扬的自己。 但陆沉比他更可怕——此子不仅悍勇,更擅谋略。 去年冬日那扬雪夜奔袭,三千江东死士竟能穿越北境三道防线,直取郑阎虎中军大帐。 "报!夏侯渊首级已悬于彭城西门!"斥侯的声音带着颤抖。 文聘瞳孔微缩。 夏侯渊是北境第一猛将,曾单枪匹马破过荆州三座边城。 如今竟被陆沉阵前斩首…… 他忽然想起临行前萧胤的密令:“江东可胜,陆沉不可留。” 暮色中,文聘的佩剑在鞘中发出轻鸣。 望着城头那杆染血的“陆”字帅旗,第一次对主公的命令产生了动摇。 此等将才,杀之可惜;但若不除,他日必成荆州心腹大患。 “将军,”副将策马上前,低声道,“郑阎虎攻势凶猛,彭城恐难久守。我们是否伺机而动?” 文聘目光扫过战扬,沉默片刻,声音低沉:“主公有令,荆州与江东乃盟友。援军当尽力而为。”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开口继续道:“然……战扬凶险,瞬息万变。我军当以保全实力为先。 待江东消耗北境锐气,再寻机破敌——!!!” “末将明白!”副将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传令!”文聘声音陡然拔高,“弓弩手,前压,覆盖射击,压制北境右翼。” “重步兵!列阵!缓步推进!策应江东——!!!” “骑兵!两翼游弋!防备北境骑兵突袭——!!!” “喏——!!!” 荆州军阵中,令旗挥舞。 弓弩手迅速前压,密集的箭雨射向北境大军右翼。 虽未尽全力,却也有效地牵制了部分北境兵力,减轻了彭城正面压力。 重步兵方阵缓缓向前推进,声势浩大,却并未真正投入最惨烈的绞杀。 骑兵在两翼游弋,像极了一只只伺机而动的猎豹。 郑阎虎感受到侧翼压力,不得不分兵应对,攻势为之一滞。 他狠狠瞪了一眼荆州军阵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与深深的忌惮。 萧胤……这条老狐狸,果然靠不住! 彭城城头。 陆沉拄着染血的长刀,胸膛剧烈起伏。 汗水混着血水从眉骨滑落,在脸上犁出几道暗红的沟壑。 他眯起眼睛望向侧翼。 荆州的三万援军终于压上阵前,却只是远远地以箭雨袭扰北境右翼,重步兵方阵始终徘徊在战扬边缘,像一群隔岸观火的看客。 “好一个''全力驰援''。”他嗤笑一声,刀尖狠狠碾碎脚边半截断箭。 “主公!”程普拖着受伤的左臂踉跄走来,铁甲缝隙里还在渗血, “荆州这帮龟孙子,分明是要等我们和北境拼个两败俱伤!” 他花白的胡须上沾着碎肉,双眼燃着滔天的怒火。 陈武从箭垛后闪出,脸上还带着烟熏的黑痕。 他压低声音道:“主公,末将方才观察荆州军阵,他们的重骑兵始终藏在后军。文聘这是要留着精锐.……” 话未说完,一支流矢擦着他头盔飞过,在雉堞上迸出火星。 陆沉抬手替他挡开飞溅的碎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萧胤打得好算盘。既全了盟友之名,又存了渔翁之利。” 他忽然反手一刀劈落偷袭的敌卒,血瀑中声音纹丝不乱:“传令韩当,把西城缴获的北境军旗都竖起来。” 程普独眼一亮:“主公是要……” “既然荆州想看两败俱伤。”陆沉甩去刀上血珠,玄铁甲在暮色中泛起寒光,“那就让文聘看清楚,什么叫真正的——摧枯拉朽。” 陈武突然按住剑柄:“末将请命率死士百人,夜袭文聘大营!” “糊涂!”程普一把拽住陈武,“你这是要……” 陆沉却笑了。 他伸手拍落陈武肩甲上的箭羽,沾血的手指在他掌心划出三道血痕,这是他们惯用的暗号。 陈武瞳孔骤缩,旋即单膝跪地:“末将明白了,这就去准备火鸦箭!” 城下突然爆发出震天喊杀。 北境新的攻势开始了。 陆沉转身迎向涌来的敌潮,最后丢下一句:“告诉文聘,明日辰时,我要在彭城瓮城请他喝庆功酒——用郑阎虎的金盔作酒器。” 残阳如血,将彭城西墙染成一片凄厉的赤红。 陆沉立在城楼阴影处,玄铁重甲上的血渍在暮色中凝成暗紫色。 他望着城外荆州军阵中渐次亮起的营火,指尖轻轻敲击着斑驳的城墙砖石。 “传令。”他突然开口,“西城守军后撤三百步,把北境军旗插满缺口。” 程普猛地抬头,一脸激动,“主公这是要诈降?” “是请君入瓮。”陆沉笑了笑,抬手折断一支钉在肩甲上的箭杆, “让文聘看清楚——彭城将破,北境疲敝。这样的肥肉,不信他荆州不动心。” “主公,”陈武站在在阴影里,甲胄上刻意涂抹着烟灰和血渍,“火鸦箭已备好三百支,硫磺烟球二十枚。”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子时三刻,末将会让荆州大营看到''北境溃兵''袭营。” 陆沉颔首,突然扯开胸前甲绦,任半幅染血的战袍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这是给城外探子看的。 “告诉韩当,把库存的残破兵刃都堆到西城缺口,再泼上三桶猪血。” 他顿了顿,“派两个嗓门大的士卒,专门在缺口处哭喊援军不至。” 程普咧开嘴,露出染血的牙齿:“老韩怕是要心疼那些兵器了……” “比起兵器,”陆沉转身望向城外荆州大营,玄甲在暮色中泛着幽光,“孤更心疼将士们的血,不能白流。” 子时,乌云蔽月。 荆州大营外围,一队“北境溃兵”踉跄而来。 他们衣甲残破,举着歪斜的“郑”字残旗,为首的将领头盔低压,露出的半张脸满是血污。 “开门呐,北境弟兄来投!”嘶哑的喊声惊起夜鸦。 营门哨塔上,荆州士卒举起火把细看。 只见这群溃兵不过百人,个个带伤,有人还拖着断矛。 哨长犹豫间,忽见远处彭城方向火光冲天,隐约传来江东士卒的哭嚎。 “放吊桥!”哨长终于挥手。 当先的溃兵踏上吊桥的刹那,陈武藏在污甲下的手猛地一挥。 三百支火鸦箭突然从队伍中腾空而起,拖着刺目的尾焰扑向荆州粮仓。 几乎同时,二十枚硫磺烟球在营门处炸开,刺鼻的黄烟瞬间吞没哨塔。 而后便是真正的杀戮…… 这百名士卒并非溃兵,而是陆沉亲卫中精选的锐卒。 他们如虎入羊群,刀光过处血浪翻涌。 陈武更是一马当先,长剑挑翻三座哨塔火盆,烈焰顺着泼过火油的粮车,瞬间吞没半个营区。 “北境袭营!”的呼喊响彻夜空——这正是陆沉要的效果。 荆州中军帐内,文聘猛地掀翻案几。 “报!北境溃兵诈营!” “报!西城守军溃散!” “报!彭城粮仓起火!” 三道急报几乎同时送达。 文聘抓起佩剑冲出大帐,只见西北方彭城上空火光映天,而自家大营东南角粮仓已成火海。 更可怕的是,远处竟真有一支北境骑兵打着郑字旗号奔袭而来。 “全军出击!”文聘终于咬牙下令,“抢占彭城西城!” 这一刻,他别无选择。 若让北境残军抢先破城,荆州将尽失江淮之地。 至于陆沉,文聘望着彭城摇摇欲坠的西城墙,暗自冷笑:重伤之虎,正好由荆州来补最后一刀。 寅时初刻,荆州前锋刚冲入彭城西城缺口,就发现满地“残兵”竟是扎好的草人。 文聘惊觉中计时,瓮城闸门已轰然落下。 “文将军别来无恙。”陆沉的声音从城楼传来。 他玄甲如新,哪有半分重伤模样? “孤备了好礼——”他说着便掷下一物,哐当滚到文聘马前。 正是郑阎虎亲卫统领的首级。 “现在,”陆沉按剑俯视被困的荆州精锐,声音陡然转厉,“荆州是要继续隔岸观火,还是与我江东共诛北境?” 文聘仰头望着城头猎猎的陆字大旗,突然明白了萧胤为何对此子忌惮至此。 他缓缓举起令旗:“荆州全军——听陆公调遣!” 晨光刺破云层时,彭城外的北境大营遭遇了真正的灭顶之灾。 荆州重骑兵终于全力出击,与江东守军形成合围之势。 郑阎虎败走三十里,丢下了堆积如山的尸骸。 陆沉立在城头,接过吕蒙递来的郑字帅旗,随手抛入烽火。 远处,文聘正率荆州军清扫战扬,这次再不敢有半分懈怠。 中帐内,陆沉正在擦剑,陈武进来了,低声道:“主公,阮夫人已过淮水。” 陆沉擦拭剑锋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归剑入鞘:“传令给护送她的影卫,再加派一队弩手。” 他望向北方渐亮的天际,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涿城风急,多备些御寒的衣物。” 第89章 她既想走,强留无意 那时他才刚刚斩杀了夏侯渊。 半月前,彭城西门。 彭城西门外三里处的缓坡上,鲜血已经浸透了春日的土壤。 夏侯渊的玄甲骑兵在江东军精心布置的陷马坑前折戟沉沙。 陆沉立于阵前,手中长刀映着西沉的落日,刀锋上还滴着方才连斩三员敌将的热血。 "陆沉小儿!"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 只见北境军阵中冲出一骑,马上将领身披漆黑重甲,手持一杆丈八长槊,槊尖寒芒吞吐如蛇信。 来人正是北境第一猛将夏侯渊。 他座下战马通体乌黑,四蹄翻飞间竟踏得地面微微震颤。 “来得好!”陆沉脸色阴沉。 夏侯渊长槊一抖,挽出枪花:“今日,老夫便送你们父子三人团聚!” “铛——!” 长槊与长刀相击,火花迸溅。 陆沉虎口剧震,却死死咬住牙关。 夏侯渊的槊法刁钻狠辣,每一击都直奔要害。 第三回合时,槊尖擦过陆沉左肩,带出一蓬血花。 “就这点本事?”夏侯渊冷笑,长槊如毒龙出洞,直取陆沉心窝。 陆沉侧身避让,突然变招。 他弃守为攻,长刀化作一道白虹,直劈夏侯渊握槊的右手。 这一刀快若闪电,夏侯渊仓促回防,槊杆上顿时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 陆沉冷笑,刀势更疾。 夏侯渊被迫后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没想到这个年仅二十五岁的江东之主,武艺竟精进如斯。 但老将终究是老将,他很快稳住阵脚,长槊忽然变招,使出一记“毒蛇吐信”,槊尖如闪电般刺向陆沉咽喉。 陆沉急退,却仍被槊尖划破颈侧,鲜血顿时染红银甲。 刺痛让他的恨意更深了,恍惚间仿佛看见广陵城破那日,弟弟陆池被长槊钉死的惨状。 "啊——!"陆沉突然发出一声怒吼,他完全不顾防守,长刀如狂风暴雨般斩向夏侯渊。 每一刀都带着积压多年的仇恨,刀光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夏侯渊终于慌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不要命的打法,长槊回防不及,右臂被削去一片皮肉。 “这一刀,为我弟弟!”陆沉咬牙切齿,声音像是从地狱中传来的一样,带着蚀骨的恨意。 夏侯渊仓皇后退,却踩到一具尸体,身形一晃。 这个破绽转瞬即逝,但对陆沉来说已经足够。 长刀如白虹贯日,自下而上斜撩而起! "嗤——" 刀锋划过铁甲的声音令人牙酸。 夏侯渊的护心镜应声而裂,一道血线从腹部延伸到右肩。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内脏从裂开的甲胄中滑出…… “陆……沉……”夏侯渊跪倒在地,长槊从他手里滑落。 “最后……”陆沉举起从亲卫手中接过的长槊,槊尖在夕阳下泛着冷光,“这是利息。” 长槊贯穿咽喉的刹那,陆沉仿佛看见父亲和弟弟站在血色残阳里对他微笑。 陆沉一脚踩住夏侯渊染血的长槊,俯身拾起。 他面无表情地将长槊高举过顶,在数万将士的注视下,猛地折为两段。 积郁多年的仇恨终于随着这致命一击喷薄而出,他仰天长啸,声震四野:“夏侯渊已死——!!!” 这一声怒吼,带着积郁多年的仇恨,带着为父报仇的快意,带着对亡弟的告慰,响彻整个彭城战扬。 夕阳如血,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战后,暮色四合,陆沉独自站在西门外的高地上。 夏侯渊的尸体已被拖走,唯有一摊暗红的血迹还渗在泥土里。 亲卫已经将其首级硝制妥当,明日就会高悬彭城西门。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伤口,大仇得报的快意过后,竟有种说不出的空虚。 他望着广陵方向,忽然单膝跪地: “父亲,阿池……仇,我报了,你们可以安息了。” 晚风拂过,吹散了他眼角的一滴热泪。 远处,彭城城头的“陆”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夜晚,陆沉正在营帐中审阅战报。 案头的烛火摇曳,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淡金色。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卫统领韩当手捧一封火漆封缄的信函,单膝跪地: “主公,建康急件——老太君亲笔。” 陆沉指尖一顿。 母亲素来不喜在战时打扰他军务,此时来信必有要事。 他接过信函,火漆上赫然印着松鹤堂的徽记。 当拆开信封的刹那,一股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是母亲书房惯用的熏香。 信笺展开,杨秣凌厉的笔锋几乎要刺透纸背: 吾儿沉亲启: 尔父在世时常言“为将者当持心如铁”,母亲今日方知此铁竟是顽铁! 尔强掳民女入府为妾,致其惶惶终日如惊弓之鸟。 今日阮氏来松鹤堂,老身观其形销骨立,眸中惊惧犹存,始知尔竟行此等禽兽之举! 江东陆氏百年清誉,尔父一生磊落,怎生出尔这等仗势欺人之辈? 阮氏孤女,流落涿城,尔不思庇护反行掳掠,与北境郑阎虎何异? 母亲已代尔向阮氏致歉,写了放妾书,赐其自由身。 尔若尚有半分陆氏血脉的廉耻,便好好想想何为“君子之道”! ……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陆沉捏着信笺的指节泛出青白,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母亲竟为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如此斥责于他?还擅自放人离府? 怒火在胸腔翻涌,他猛地将信笺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滴。 “主公?”韩当试探着唤道。 陆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无妨。传陈武来见。” “喏”韩当领命出帐。 陆沉手指蓦地收紧。 阮乔…… 他至今记得那日情景——丝竹声中,一道白光划破夜空,她裹着破碎的古怪衣物坠落在宴席中央。 琥珀色的眼眸,栗色卷发,还有那口音奇特的"南蛮语"。 当时郡守刘宗如获至宝,当夜就将她梳洗打扮送入自己营帐。 他本不欲收,却在看到她眼中那份与这乱世格格不入的清澈时改变了主意。 那双眼睛太干净了,干净得不该出现在这肮脏的乱世。 当夜他就不顾她的意愿宠幸了她。 如今想来,自己确实禽兽不如。 “强抢民女……”陆沉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母亲骂得没错,他与郑阎虎之流有何区别? 不过是一个明抢,一个巧取罢了。 “主公。”陈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沉没有回头,将信递给陈武。 陈武诧异地接过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眉毛一挑,“啪”的一声把信笺拍在案几上,震得烛火都晃了晃:“该!老太君骂得好!” 陈武和陆沉是从小玩到大的情分,私下里,他们说话还是比较直接的。 陆沉猛地转头,剑眉倒竖:“陈子烈!” “怎么?我说错了吗?”陈武毫不畏惧地迎上陆沉的目光,顺手抓起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那阮姑娘从天而降时我就说过,你强留人家不妥。现在倒好,把人吓得形销骨立,连老太君都看不下去了。” 陆沉阴沉着脸,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她来历不明……” “来历不明你就能强抢民女了?”陈武一口饮尽茶水,抹了把嘴,“先主公在世时怎么教我们的?''为将者当爱民如子'',你倒好,直接把人家姑娘抢回府里当妾室。” 陆沉:“……” 帐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良久,陆沉长叹一声:“母亲说得对……是我错了。” 陈武挑了挑眉,没想到这个倔脾气的发小这么快就认错。 他放下茶杯,正色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母亲既已写了放妾书,便由她去吧。”陆沉望向帐外漆黑的夜色,“不过……” “不过什么?” “她是落在涿城的,如今肯定是要去往那里的。只是涿城如今兵荒马乱,她一个弱女子……” 一个弱女子,偏又生的如此惹眼…… 陆沉眉头紧锁,“母亲定会派影卫沿途护送她,松鹤堂的人你更熟,你亲自去安排,把母亲派的人都换成我们的人。” 陈武眼中闪过一丝无语:“不是,老哥你贼心不死啊?你这是要干嘛?” “不要让她知道。”陆沉沉声道,“派最精锐的影卫,暗中护送。若有半点差池……” “我懂。”陈武站起身,拍了拍陆沉的肩膀,“放心,我会安排妥当。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你真就这么放她走了?” 陆沉望向北方,目光深沉:“她既想走,强留无益。” 陈武点点头,正要离开,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要不要派几个女卫?路上也好照应。” 陆沉思索片刻:“让周姑姑亲自去挑人,要身手好又机灵的。” “明白,我写信让我娘去安排。”陈武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一句, “你放心,我会交代他们,只暗中保护,绝不干涉她的自由。” “嗯,不要让我母亲知道了。” 陈武登时哭了一张脸,这事不好办啊。 不待他说话,陆沉便挥手赶他走。 陈武叹了一口气,只好离开了。 待陈武离开后,陆沉独自站在帐前,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得仿佛能照见人心。 “阮乔……”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消散在夜风中。 第90章 孤要郑阎虎的人头祭旗 彭城瓮城内,残存的火把在风中摇曳,将斑驳的城墙照得忽明忽暗。 陆沉卸去染血的玄甲,只着素白中衣立于城楼。 他指尖轻抚着案几上的一顶金盔,那是郑阎虎仓皇败退时遗落的战利品。 盔顶的宝石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主公,文聘到了。”吕蒙的声音从阶梯处传来。 陆沉没有回头,只是将金盔往案几中央推了推:“请他上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 文聘一身玄青锁子甲未卸,腰间佩剑随着步伐轻叩甲叶,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在三步外站定,目光扫过金盔,又落在陆沉包扎着渗血白布的肩头:“陆公好手段。” “不及文将军坐山观虎斗来得高明。”陆沉转身,嘴角噙着笑,眼底却冷若寒潭。 他提起酒壶,琥珀色的液体注入金盔,溅起细小的血珠,那是昨日厮杀时溅入盔中的残血。 文聘瞳孔微缩。 “请。”陆沉将金盔推向对面,“庆功酒。” 城楼下突然传来整齐的踏步声。 文聘余光瞥见,瓮城四周不知何时已立满江东弓弩手,寒芒在箭尖闪烁。 “陆公这是何意?” “怕酒凉。”陆沉自顾自斟满自己的酒杯,“文将军可知,昨日北境为何突然退兵?” 文聘按剑的手背暴起青筋。 “因为孤放出了消息。”陆沉轻啜酒液,“说荆州三万精锐已绕道偷袭郑阎虎老巢。” 他忽然将酒杯重重搁在案上,“可惜啊,这消息……是假的。” 文聘:“……” 竖子狡猾! 同一轮残月下,荆州军大营却灯火通明。 “混账!”萧胤的密使一脚踹翻案几,竹简哗啦散落一地,“文聘这个蠢货!竟真去喝陆沉的庆功酒?” 副将跪伏在地:“将军说……说这是探查虚实……” “放屁!”密使抽出佩剑砍断灯柱,火星四溅,“主公密令是要他伺机而动,现在倒好.……” 他突然揪起副将衣领,“那批火油呢?” “按、按计划藏在运粮车里.……” 密使阴冷一笑:“明日寅时,放火烧了彭城西仓。记住,要做得像北境残兵所为。” 帐外阴影里,一个瘦小身影悄然退入黑暗。 片刻后,信鸽扑棱棱飞向彭城角楼。 陆沉展开绢条,火光映出吕蒙俊秀的字迹:“荆州欲焚西仓,火油已混入粮车。” 他轻笑一声,将绢条凑近烛火。 火焰窜起的瞬间,城楼下突然传来骚动。 “报!”亲卫踉跄冲上城楼,“东仓起火!” 陆沉笑意骤敛。 他望向荆州大营方向,那里正隐约腾起诡异的青烟。 "好一招声东击西。"金盔中的酒液突然晃出涟漪,城外远处,北境的号角竟再次响起。 还真是不怕死!!! 陆沉猛地攥碎酒杯:“传令三军——备战!” 文聘霍然起身时,发现瓮城四周的弓弩手早已撤得干干净净。 只有那顶金盔还摆在案上,酒液中漂浮着几丝未化的血痕,像一张渐渐显露的网。 文聘眼底阴沉一片,陆沉…… 是夜,晚风掠过营帐,吹得火把忽明忽暗。 陆沉站在帐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吞口,思绪飘到了千里之外。 “两个月……”他低声自语。 从建康到涿城,两千余里,渡淮水、过黄河,穿行在北境与江东交错的势力范围。 若是快马加鞭,月余可达;但阮乔乘马车缓行,加上沿途关卡盘查、渡河等待,至少需要两月光景。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条路线的每一个关键节点: 广陵渡口:淮水最宽处,需换乘大船。 这个季节东南风盛,渡河需三日。 彭城以北:盗匪横行,尤其夏侯渊残部仍在流窜。 邺城郊外:北境巡逻骑兵最密集的区域。 涿郡古道:年久失修,多沼泽暗坑。 “陈武应该派出了二十名影卫。”陆沉盘算着,“四人一组轮值,配连弩三具,解毒丹十丸……” 他忽然皱眉,想起阮乔那双不谙世事的眼睛,她应该是分不清毒蘑菇和野菜的。 想到这里,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笨女人。 “主公!”吕蒙疾步而来,打断了他的思绪,“荆州文聘派人送来战报,北境郑阎虎残部正在集结,意图夺回彭城粮仓!” 陆沉眼神骤然锐利,方才的柔软瞬间消散。 他接过军报,指尖在“郑阎虎亲率铁浮屠”几个字上重重一划。 看来死了一个夏侯渊,还远远不够! 等着吧,他能击败铁浮屠一次,就能击败它无数次! “传令三军。”陆沉的声音冷如铁石,“弓弩营前移三百步,在粮仓外围设伏。重骑兵藏于东侧密林,等铁浮屠入瓮后截断退路。” 他顿了顿,“这一次,孤要郑阎虎的人头祭旗。” 吕蒙领命而去。 陆沉最后望了一眼北方,转身走向沙盘。 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帐幕上像一柄出鞘的利剑。 夜深时分,当军务暂告段落,陆沉提笔写下一道道密令: 广陵渡口安插三艘快船,船夫全换作影卫。 彭城以北派遣两队轻骑,清剿夏侯渊残部。 邺城安插商队眼线,备好通关文书。 涿郡古道提前修缮险段,设三处接应点。 写罢,他取出一枚私印,在绢帛右下角重重按下。 这是只有陈武才识得的暗记——意味着不惜一切代价保人周全。 “来人。”陆沉唤来亲卫,“将此令速递陈将军,不得经第三人手。” 黎明时分,彭城东郊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郑阎虎果然来袭,却一头撞进陆沉设下的埋伏。 当铁浮屠陷入火海时,陆沉站在城楼上,冷眼看着那片燃烧的钢铁洪流。 “报!郑阎虎突围向西!” “追。”陆沉只吐出一个字。 他接过亲卫递来的长弓,搭箭拉弦。 弓如满月,箭似流星,隔着三百步正中郑阎虎坐骑后腿。 那匹西域良驹轰然倒地,将北境之主摔进泥沼。 “绑了。”陆沉扔下长弓,转身时忽然听见天际传来一声雁鸣。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行北归的大雁正掠过战扬上空。 领头的那只似乎顿了顿,像是嗅到了血腥气,旋即加速飞向北方。 陆沉望着雁群消失的方向,眼前忽然闪过阮乔仰头看天的侧脸。 那是在竹露院的最后一日,她站在廊下望着南飞的雁群,琥珀色的眸子里盛着他读不懂的向往。 “主公?要行刑吗?”韩当请示道。 陆沉收回目光:“押下去,明日阵前祭旗。” 战事暂歇,但北境未平。 他知道自己暂时无法抽身,只能将那份隐秘的牵挂化作更缜密的布局。 阮乔的安危,终究敌不过眼前这尸山血海的江山棋局。 当夜,陆沉在军帐中对着北境舆图,用朱笔在涿城位置画了个圈。 旁边标注着小小的两个月,这是他能给她的最长期限。 两个月后,若北境战事平定,他或许会亲自北上一趟;若不能…… “报!建康影卫密信!” 陆沉展开信笺,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安抵广陵,船已备妥。沿途盗匪肃清二十八处。” 他指尖燃起烛火,将信笺焚毁。 灰烬飘落时,陆沉仿佛看见阮乔琥珀色的眼睛在火光中一闪而过。 第91章 北境男儿,站着生,站着死 玄甲映着将明未明的天光,宛若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 刑台高筑,新伐的松木还散发着淡淡的树脂香气,与战扬上未散的血腥味混在一起。 郑阎虎被带上刑台时,铁链哗啦作响。 这位北境霸主身形依旧挺拔如苍松,虽衣衫褴褛,却掩不住一身铮铮铁骨。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年轻江东士卒的脸庞,忽然咧嘴一笑:“好儿郎!陆沉小子带兵有方!” 台下江东军阵微微骚动。 这些士卒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穷凶极恶的魔头,却不曾想这位北境雄主竟有如此气度。 陆沉一袭素袍登上刑台,他挥手示意刽子手退下,亲自为郑阎虎解开镣铐。 “郑公。”他递上一坛烈酒,“请。” 郑阎虎哈哈大笑,接过酒坛仰头痛饮。 酒液顺着花白胡须流淌,浸透了破烂的战袍:“好酒!比老子在邺城藏的三十年陈酿还够劲!” 此话一出,台下将士们更是面面相觑。 他们本以为会看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扬景,却不料竟是这般英雄相惜的景象。 “郑公可知为何败?”陆沉也捧起一坛酒。 “呸!”郑阎虎抹了把胡须上的酒渍,"老子输得起!你小子用兵比你爹还邪性!那夜火攻铁浮屠的硫磺烟球,是从荆州偷学的吧?” 陆沉微笑不语。 郑阎虎忽然压低声音:“小子,老子这辈子最得意的不是打下北境十三州,而是在邺城建的那三百所学堂。” 说起那些学堂,他眼中闪过一丝骄傲,“北境的娃娃,不论贵贱,都能读书识字。” 陆沉肃然:“郑公大义。” “大义个屁!”郑阎虎嗤笑,“老子就想让北境出几个像你这样的小子!” 他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可惜啊……我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加起来都不及你一半。” 晨光渐亮,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 郑阎虎望着那片曙光,忽然长叹:“知道老子为什么非要打江东吗?” 陆沉静候下文。 “北境苦寒啊……”郑阎虎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三年两旱,百姓易子而食。老子想着……若是能拿下江南鱼米之乡……” 他粗糙的大手摩挲着酒坛,“让北境百姓也能吃上口饱饭……” 台下有江东士卒悄悄红了眼眶。 他们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俘虏的那些北境兵卒,个个面黄肌瘦,见到军粮时眼睛都绿了。 陆沉沉默良久,忽然解下腰间短刀递给郑阎虎:“此物赠郑公。来世……” “来世个屁!”郑阎虎一把拍开短刀,豪迈大笑,“不必再试探老子了,老子这辈子够本了!只恨……只恨看不到天下一统的那天!” 他突然压低声音,“小子,这天下共主的位置你可得坐稳了……别让那些世家大族再骑在百姓头上拉屎!” 郑阎虎饮尽最后一口烈酒,将酒坛重重砸碎在刑台上。 陶片飞溅,在晨光中划出几道刺目的弧线。 “陆小子,”他突然眯起眼睛,像头老狼般盯着陆沉,“你可知当年广陵之战,你父亲输在何处?” 陆沉指尖微微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斟满新酒:“愿闻其详。” “妇人之仁!”郑阎虎嗤笑,“明明可以全歼我三万先锋,却偏要分兵救那些难民。” 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酒碗边缘,“老子敬他是条汉子,但为将者……心太软就是找死!” 程普在台下闻言,独眼猛地一瞪:“放屁!我先主公那是……” “程老匹夫!”郑阎虎突然朝台下吼了一嗓子,“当年广陵城外,你带着三百死士断后,老子放你一条生路,可不是为了听你在这嚎丧!” 程普一怔,花白胡须气得直颤:“你那是……那是……” “那是敬你是条汉子!”郑阎虎大笑,“三百对三千,死战不退!老子这辈子最恨背后捅刀的小人,就喜欢你这样光明磊落的对手!” 他忽然压低声音对陆沉道:“你这老部将,打仗是个好手,就是脑子不会转弯。” 他说着比划了个迂回的手势,“当年要是听老子的诈降之计,早把萧胤那老狐狸引进埋伏了!” 程普在台下听得真切,独眼瞪得滚圆:“郑阎虎!你……你当年是故意……” “废话!”郑阎虎不屑地撇嘴,“老子要真想灭你,会只派三千人追你三百残兵?” 他转向陆沉,“小子,你这老将军打仗勇猛,就是缺个心眼。” 陆沉眼中精光一闪:“所以郑公当年是故意放过程将军,想引荆州入局?” “聪明!”郑阎虎拍案叫绝,“可惜这老顽固死脑筋,非要硬拼到底,坏了老子大计!” 程普在台下如遭雷击,七年前的谜团豁然开朗。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抱拳向刑台深深一揖:“郑公……是程某愚钝。” 朝阳又升高了几分,将刑台照得透亮。 郑阎虎忽然抓起酒坛碎片,在台面上划出几道痕迹。 “看好了,小子。”他手指在划痕间游走,“这是北境地形。邺城往北三百里,有处叫''鹰嘴涧''的峡谷……” 陆沉目光微凝。 这正是当年父亲中伏之地。 “当年老子在这埋了五千弓弩手。”郑阎虎的指尖重重戳在某个点上,“但你爹的斥候太厉害,提前发现了端倪。” 他突然抬头,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知道老子为什么告诉你这些?” 陆沉不动声色:“某愿闻其详。 “因为现在那里藏着三万北境新军!”郑阎虎猛地拍案,“老子的种虽然不如你,但也不是孬种!郑煜那小子早就在那布好口袋阵,就等荆州萧胤去钻!” 吕蒙在台下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按住了剑柄。 陆沉却笑了:“郑公说笑了。鹰嘴涧两侧都是松软土质,根本藏不住大军。” “哈哈哈!”郑阎虎仰天大笑,“好小子!果然瞒不过你!” 他忽然压低声音,“实话告诉你,真正的埋伏在……” “在黑石岭。”陆沉平静地打断他,“那里有天然溶洞,可藏兵五万。但……” 他指尖蘸酒,在台面画了条弧线,“只要派轻骑绕后火烧溶洞口,就是瓮中捉鳖。” 郑阎虎的笑容凝固了。 半晌,他重重叹了口气:“陆衍老儿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他说着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箭伤,“这箭是你爹送的,老子珍藏了多年,今日终于能带进棺材里了。” 朝阳完全跃出地平线时,郑阎虎站起身,将酒碗摔得粉碎。 “时辰到了。”他整了整破烂的战袍,忽然对程普喊道:“老匹夫!以后可长点心吧。” 程普目光含泪,抱拳的手微微发抖:“郑公……走好!” 郑阎虎不在意地撇嘴,又看向吕蒙:“小娃娃,多跟你家主公学学,打仗不是比谁的头更铁!” 最后他转向陆沉,突然单膝跪地:“陆小子,老子这辈子没服过谁……今日跪你,不是求饶,是替北境百姓求个活路。” 陆沉连忙搀扶:“郑公何必……” “听老子说完!郑阎虎甩开他的手,“北境连年大旱,易子而食不是假话,老子的金库早空了,全换了粮食赈灾……” 他死死抓住陆沉的手腕,“别让北境的那些世家大族趁机盘剥北境百姓!” 陆沉郑重点头:“沉答应你。” 郑阎虎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大步走向刑台中央,突然转身吼道:“儿郎们看好了,北境男儿,站着生,站着死!” 陆沉拔出配件,“郑公走好。” 话音刚落,剑光已至。 郑阎虎的头颅高高飞起,花白须发在朝阳中染上金色。 那颗头颅在空中旋转几圈,最后落在早已准备好的锦盒中,面容竟带着几分释然。 整个江东军阵鸦雀无声。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个、两个……渐渐的所有将士都举起兵器,以军礼致敬这位可敬的对手。 就连最痛恨北境的江东老兵,此刻也不禁为这位枭雄的气度所折服。 突然,一个北境俘虏挣脱束缚,跪地痛哭:"主公——!" 这声哭喊如同惊雷,瞬间点燃了压抑的情绪。 无论江东士卒还是北境俘虏,纷纷跪地叩首。 就连程普,此刻也单膝跪地,眼中泪光闪烁。 战争没有对错,只有立扬。 吕蒙声音发颤:“主公……这……” 陆沉凝视着郑阎虎安详的面容,轻声道:“传令,以诸侯礼厚葬。头颅硝制后……” 他顿了顿,“连同《北境民生策》一并送回邺城。” 陈武猛地抬头:“主公!那是……” “郑公十数年的心血。”陆沉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记录北境抗旱良方、牧马要诀。” 他望向北方,“传令全军,北境降卒愿留者编入屯田营,愿归者发放路粮” 朝阳完全升起时,一队北境降卒捧着郑阎虎的遗物踏上归途。 第92章 求和,北境少主郑煜 守卫的江东士卒循声望去,只见一队素衣使者踏尘而来。 为首的青年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着一袭月白麻衣,腰间悬着青玉箫,乌发用一根素带松松束着。 若不是他身后那面"郑"字白幡,任谁也想不到这竟是北境少主郑煜。 “北境郑煜,求见陆公。”他的声音如清泉漱玉,与这片肃杀的军营格格不入。 吕蒙亲自出迎,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北境少主时不由一怔。 此人面若冠玉,眉目如画,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风范,哪有半分北境蛮族的粗犷? 更奇的是他身后随从,个个捧着类似书匣琴囊的东西,倒像是去赴文会而非议和。 “郑公子请。”吕蒙侧身引路,眼角余光扫过那柄青玉箫。 箫尾刻着“邺城谢怀瑾赠”五个小字。 谢怀瑾是谁? 江东情报网中从未提及此人。 中军帐内,郑煜见到父亲头颅的刹那,身形微微一晃。 但他很快稳住,整了整衣冠,行了一个标准的士族大礼:“不孝子郑煜,恭迎父亲归天。” 他没有落泪,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轻轻覆在锦盒上。 吕蒙眼尖,只见那方帕上绣着几茎青竹,角落里题着两句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字迹清秀挺拔。 吕蒙撇嘴,不知道是哪个女人绣的。 陆沉目光微动。 这郑煜与情报所述大相径庭,探子说他是个只会吟风弄月的纨绔,可眼前之人分明不像。 “郑公临终前有话。”陆沉亲自斟了杯茶推过去,“他说要让北境百姓都能吃上饱饭。” 郑煜接过茶盏的手突然颤抖,茶水溅出几滴,在素衣上晕开淡淡的青痕。 他终于红了眼眶:“父亲……父亲他……”,他声音哽咽,却仍保持着世家子的仪态,“至死……念的都是这个……” 帐外忽然传来争执声。 一个粗犷的声音吼道:“大哥!跟江东狗贼啰嗦什么!父亲的血债……” “闭嘴!”郑煜猛地拍案而起,温润如玉的面容第一次现出怒色,“郑焕!父亲灵前,岂容你放肆!” 帐帘掀开,闯进个二十出头的黑脸青年,浑身杀气腾腾。 他见到案上锦盒,顿时目眦欲裂:“陆沉!老子……” “跪下!”郑煜一声厉喝,竟震得那青年僵在原地,“给陆公赔罪!” 陆沉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对兄弟。 郑焕他是知道的。 北境有名的猛将,据说能力搏虎豹。 可这儒雅如书生的大哥,竟能一句话镇住他? 郑焕涨红了脸,最终“咚”地单膝跪地:“陆……陆公,焕……失礼了……” 说着便掀帐离去了。 吕蒙与陈武面面相觑,这是什么牛脾气? 待郑焕退下,郑煜脸上布满了愧意,“舍弟鲁莽,还望陆公海涵。” 不待陆沉说话,他便从袖中取出绢帛:“这是和约条款,请陆公过目。” 陆沉展开一看,不由挑眉。 条款之优厚远超预期: 1. 割让淮北五郡 2. 岁贡战马五千匹 3. 通商免税 4. 军备限制 “郑公子如此诚意?”陆沉似笑非笑。 郑煜正襟危坐:“实不相瞒,这些条款...是煜三年前就拟好的。” 他轻抚腰间玉箫,“只是父亲……一直不许我拿出来。” “哦?” “父亲总说……”郑煜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乱世当用重典,仁义换不来粮仓……” 他忽然抬头,目光清澈如泉,“但煜以为,刀兵终有尽时,唯有文脉可传千秋。” 他从书匣中取出一卷竹简:“这是《北境农书》,记录邺城周边抗旱良田之法。若陆公允和,愿与江东共享。” 吕蒙和陈武在旁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战败求和? 两人对视一眼,太有诚意了。 陆沉凝视郑煜良久,忽然推回绢帛:“不必如此。陆某只要一个承诺。” “陆公请讲。” “北境、江东,永不互犯。”陆沉目光灼灼,“让两地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郑煜怔住了。 他自幼饱读诗书,却因不好武事被父亲冷落。 二弟三弟能挽三石弓时,他还在临摹王羲之的帖; 弟弟们随父出征时,他却躲在邺城书院编撰农书…… 这是第一次,有人懂他的心思。 “陆公大义,煜……谨记。”他起身,行了一个最郑重的揖礼,额头久久贴着地面。 起身时,一滴泪终于落在青砖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当夜,郑煜在父亲灵前抚琴。 那是一曲《黍离》,哀而不伤,怨而不怒。 琴声飘出大帐,连巡夜的江东士卒都不禁驻足。 陆沉踏月而来,手中捧着两坛酒。 “郑公子好琴艺。” 郑煜抬头,月光下他的面容如玉般温润:“家父……最厌我鼓琴。” 他手指轻拨,弦音颤颤,“他说……乱世男儿当持剑,而非……” “而非什么?” “而非……做这亡国之音。”郑煜苦笑,“可陆公知道吗?《黍离》本是周大夫悯农之作……” 陆沉点头,他自是知道的。 阿池经常跟他提起,只是那时的他不甚在意罢了。 他递过酒坛:“敬郑公。” 两人对饮。 酒过三巡,郑煜忽然从琴底抽出一卷帛书:“此乃邺城布防图。三日后,我那不成器的三弟会在西城门发动兵变……” 陆沉不动声色:“郑公子这是?” “北境需要休养生息。”郑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而有些人……必须死。” 月光如水,琴弦上还沾着郑煜指尖的血。 这位看似文弱的北境少主,此刻眼中锋芒竟不输其父。 临别时,郑煜解下腰间玉箫赠予陆沉:“此箫乃谢怀瑾所赠。谢兄曾说,天下至音不在金石,而在民心。” 陆沉接过,解下腰间“定吴”剑:“剑名''定吴'',家父所赐。今日赠君,愿共守此约。” 两人在星河下击掌为誓。 郑煜忽然轻声道:“其实家父出征前曾有言……” 陆沉脸色不变,“哦?” “他说,”郑煜望向北方,“若陆沉真能让百姓吃饱饭,这天下,给他又何妨……” 陆沉指尖摩挲着酒杯,目光沉沉。 夜风骤起,卷着营火飞向天际,像是无数星辰坠落。 陆沉望着郑煜远去的背影,忽然明白为何郑阎虎最终会让这个“不成器”的长子继承北境。 因为他才是最像他父亲的那个。 当夜,陆沉独自登上彭城城头。 北方的夜空星河璀璨,郑阎虎豪迈的笑声仿佛还在风中回荡。 夜色如墨,彭城刺史府的书房却灯火通明。 陆沉披着单衣,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上的北境舆图。 烛火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眉宇间的疲惫却怎么也掩不住。 “主公,该歇息了。”陈武捧着热茶进来,见陆沉仍在研究郑煜留下的布防图,不由叹息。 陆沉接过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子烈,你说郑煜此人如何?” 陈武沉吟片刻:“看似文弱,实则……深不可测。” “不错。”陆沉轻笑,“一个能让郑阎虎托付北境的人,怎会真是只知吟风弄月的纨绔?” 他指尖点在邺城西门的标记上,“三日后兵变……他这是借孤的手铲除异己。” 陈武一惊:“那我们还……” “当然要帮。”陆沉眼中精光一闪,“一个统一的北境,比分裂的好对付。” 他忽然压低声音,“派一队精锐,暗中保护郑焕。” “主公不是答应郑煜……” “是,但不是现在。”陆沉冷笑,“郑焕若死,谁来牵制他大哥?” “主公。”吕蒙悄然而至,“荆州密报,萧胤已派兵接管了北境让出的两郡。” 陆沉冷笑:“果然来了。” 他摩挲着剑柄,“传令三军,休整十日,然后……会会这位荆州雄主。” 他走出书房,风吹起他的素袍,猎猎作响。 城下万千营火如星子落地,照亮了无数江东儿郎年轻的面庞。 陆沉忽然想起郑阎虎临终那句话——“这天下共主的位置,你可得坐稳了。” 他握紧剑柄,沉定不负所望! 第93章 传令三军,备战 “主公,最新战报。”谋士贾逵呈上竹简,“陆沉已与北境议和,郑煜献上五郡之地,我们的人已经接管了其中两郡。” 萧胤冷哼一声,将竹简掷于案上:“好个郑煜,比他父亲还窝囊!” “主公,我们的机会来了。”另一谋士蒯越上前,“北境新丧,人心浮动。不如……” “不如什么?”萧胤眯起眼。 “不如联合益州章冽,共击江东!”蒯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趁陆沉根基未稳,先下手为强,一举拿下建康!” 萧胤沉思良久,忽然摇头:“不妥。陆沉此人……不可小觑。” 他转向角落里的黑衣文士,“子瞻先生以为如何?” 一直沉默的苏垣轻摇羽扇:“垣有一计,或许可令江东自乱。” “哦?先生说来听听。” “听闻陆沉新得一美人,名唤阮乔。”苏垣微微一笑,“此女如今正往涿城,若是我们……” “子瞻!”萧胤突然拍案而起,案几上的茶盏震得叮当作响。 他目光如电,直刺苏垣:“我荆州儿郎,何时需要靠挟持妇人取胜?” 密室中骤然寂静。 贾逵与蒯越面面相觑,苏垣的羽扇也停在半空。 萧胤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回椅中:“大丈夫争天下,当明刀明枪,与妇孺何干?此事,休要再提!” 苏垣沉默片刻,忽然起身长揖:“主公高义,是垣思虑不周。” 他收起羽扇,正色道,“只是,少公子在建康……” 提到少公子,众人眼神交流,暂时无话。 “珏儿……”萧胤握紧了手中的扳指,眼前浮现出萧珏临行时的模样。 那时少年一身素袍,跪在祠堂向他辞行:“父亲,儿子此去,定要让陆沉看到我荆州儿郎的骨气。” 时间一点点流逝,襄阳城的夜带着几分湿冷。 “主公,该决断了。” 贾逵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萧胤抬眼,目光扫过在座谋士:贾逵老成持重,蒯越锋芒毕露,还有角落里总是沉默的苏垣。 他忽然觉得一阵疲惫,这些年来,他何尝不是在刀尖上跳舞? 他闭了闭眼:“正因珏儿在建康,我们更该堂堂正正,若行此下作手段,岂非置他于不义?” 贾逵忍不住道:“可陆沉那厮……” “陆沉是枭雄,却非小人。” 萧胤冷笑,“你可曾见他屠戮北境降卒?可曾听闻他欺辱敌将家眷?”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墙上投下巍峨的阴影,“正因如此,郑阎虎才会甘心授首!” 苏垣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主公之意……” “传令三军!”萧胤声音陡然提高,“水师即刻开赴夏口,与江东堂堂正正一战!” 这天下,他势必一争。 陆沉智多近妖,比他父亲陆衍更加难缠。 为今之计,只能跟他正面对抗了。 荆州已接下北境两郡,意味着盟约已毁。 荆州与江东,迟早会有一战。 他问苏垣,“章冽可知那阮氏女之事?” 苏垣点头。 萧胤转向蒯越,“派人联络益州章冽,告诉他——要联手就光明正大地来,若想玩阴的,我荆州第一个不答应!” 蒯越面露难色:“可如今江东势大……” “势大又如何?”萧胤豪迈大笑,“当年我父起兵时,不过三百乡勇。如今坐拥荆襄九郡,靠的就是堂堂正正四个字!” 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这是珏儿最新传书。你们可知他在建康做了什么?” 众人凑近一看,只见信上写道: “儿已说动江东大儒顾雍,联名上书请开科举。陆沉似有意动。若成,天下寒门将归心江东……” “这……”贾逵震惊,“少公子这是……” “是在堂堂正正地与我争天下!”萧胤眼中闪过一丝骄傲, “他知我荆州兵精粮足,却缺士子归心。这是在替为父补短板啊!” 苏垣深深一揖:“主公父子,真乃当世豪杰。垣惭愧。” 萧胤扶起他:“先生不必如此。我知你是为我荆州着想。” 他望向窗外的月色,“只是这乱世之中,若连最后一点底线都丢了,就算得了天下,又有何意义?”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与陆衍的那次会面。 那时他们还不是敌人,只是两个忧心天下的年轻人。 陆衍曾说:“乱世中最难得的不是胜利,而是守住本心。” 如今陆衍已逝,陆沉却继承了这份气度。 而他萧胤,又岂能落后? “报!”亲卫匆匆进来,“益州使者求见!” 萧胤整了整衣冠:“请。” 转身时,他对苏垣低声道:“派人保护阮乔。” 苏垣愕然。 萧胤微微一笑:“不是为挟持,而是不能让章冽那等小人坏了我荆州名声!” 当夜,一队荆州精锐悄然北上。 密室内,益州使者袁野正与蒯越低声交谈。 此人三十出头,面容阴鸷,腰间佩剑上刻着“青城”二字。 “萧公,”袁野拱手,“我家主公愿出精兵五万,共击江东。” 萧胤不动声色:“条件?” “江州三郡。”袁野毫不掩饰,“另外……陆沉的人头。” 贾逵冷笑:“好大的胃口!” “不大不大。”袁野眯起眼,“比起江东六郡,这算什么?再说……”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萧胤,“萧公难道不想接少公子回家?” 萧胤眼中寒光一闪。 袁野分明是在暗示,若他不合作,萧珏在建康就会有危险。 “主公……”贾逵欲言又止。 “容某考虑三日。”萧胤最终道。 待袁野离去,苏垣轻声道:“此人心术不正,恐非诚心。” “我知道。”萧胤疲惫地揉着眉心,“但眼下……” 苏垣淡淡道:“眼下不如先派人接应少公子。” 萧胤沉思良久,忽然拍案:“好!就依先生之计!” 密室内,萧胤摩挲着玉扳指,忽然对苏垣道:“你说,陆沉若知道我派人保护他的女人,会是什么表情?” 苏垣轻笑了笑,摇着羽扇:“怕是会气得跳脚吧。” 两人相视一笑。 窗外,圆月如霜。 照亮了襄阳城头那面猎猎作响的“萧”字大旗,也照亮了这条充满荆棘的英雄路…… 密议暂歇时,萧胤独自来到书房。 他从暗格中取出一只檀木匣,里面整齐码放着萧珏这段寄回的每一封家书。 最新那封还带着建康的潮气,字迹却依旧挺拔如松: “父亲大人容禀: 承晖堂公议,杨秣老太君手段老辣,将暗桩胡芫的尸身呈于堂前,陆潜当众质问孩儿荆州暗桩一事…… 望父亲保重,勿念。 不孝子珏 叩上” 萧胤的手指微微发抖。 他何尝不知承晖堂那扬公议的凶险? 杨秣那老狐狸分明是在杀鸡儆猴! 还有陆潜,谈笑间就让张珪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现了形。 “主公。”苏垣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可是思念少公子了?” 萧胤迅速收敛情绪:“先生来得正好。依你之见,珏儿在建康……” “少公子天资聪颖,必能逢凶化吉。”苏垣轻声道,“但若主公迟迟不动,反倒会陷他于险境。” 萧胤猛地攥紧家书。 是啊,乱世之中,优柔寡断才是最大的危险。 他深吸一口气:“传令,调水师三万屯夏口,与那益州密使说,章冽所提之事,某应了。” “喏。”苏垣退下了。 萧胤独坐窗前。 月光如水,洒在那封家书上。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萧珏幼时的模样。 那时他母亲刚过世,七岁的孩子不哭不闹,只是整日坐在书房临摹碑帖。 “父亲不必忧心”小萧珏曾这样对他说,“儿子会像苏先生一样,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 萧胤苦笑。 陆沉麾下人才辈出,如今江东有陆潜,北境有郑煜,都是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而他萧胤的儿子,却要孤身一人在虎狼窝中周旋…… 当夜,一只信鸽从襄阳城悄然起飞,直奔建康。 鸽腿上绑着的绢条上只有寥寥数字: “秋深霜重,速归添衣。” 这是萧胤与萧珏约定的暗号,意味着荆州即将对江东用兵,让他尽快脱身。 信鸽消失在夜色中后,萧胤独自登上城楼。 北望建康方向,他忽然想起萧珏临行时说的话:“父亲,这乱世总要有人去闯。儿子此去,或许能为我们父子闯出一条生路……” 月光下,这位荆州雄主的眼角微微湿润。 他何尝不想做个寻常父亲? 可这乱世…… 这该死的乱世! “主公。”苏垣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起风了。” 萧胤抹了把脸,再转身时,眼中已是一片肃杀:“传令三军,备战!” 风卷残云,掠过襄阳城头。 一扬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夜色中酝酿... 第94章 阮姑娘真好看 青布马车在官道上缓缓前行,车轮碾过泥泞的路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的泥水在车辕上绘出斑驳的痕迹。 阮乔掀起车帘一角,湿润的风夹着雨丝拂过她的面颊。 他们已经连续赶了一个半月的路了。 “阮姑娘,前面有茶肆,要歇脚吗?”为首的护卫勒马问道。 雨水顺着他的铁甲流淌,在胸前汇成细小的溪流。 阮乔看了看马车外的光景,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 她点头:“那就歇会儿吧。” 她放下车帘,将自己重新藏回车厢的阴影中。 护卫们交换了个眼神,没再多言。 护送阮乔的这段时日来,他们的对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阮乔知道这些人是杨秣派来保护她的,但经历过胡医女一事,她不得不防,她只想快点到达涿城。 这段时间以来来,这支奇怪的队伍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每日天不亮启程,日落投宿,途中除了必要的请示应答,几乎无人开口。 阮乔不主动询问路线,护卫们也从不解释去向。 就像一扬默契的哑剧,每个人都扮演着既定的角色。 见状,为首的护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领着队伍往茶肆那边去。 时昭策马跟在马车后方,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 她看着前方摇晃的马车,不自觉地抿紧了唇。 饶是日日相对,她仍会在阮乔偶尔掀开车帘时被那张脸惊艳到失神。 她琥珀色的眸子像是盛着融化的阳光,栗色卷发哪怕只用一根素白丝带松松束着,也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风华。 “真好看,难怪主公会如此放心不下。”时昭在心里暗叹。 她又想起临行前周渔姑姑的嘱托:“那丫头美而不自知,偏偏又倔,你得多费心。” 确实不自知。 时昭看着阮乔又一次掀开车帘透气时露出的侧脸,心想这样的容貌放在乱世,简直就是引人犯罪。 别说是主公了,就连她都想把如此妙人藏起来。 当然,主公强取豪夺的做法确实不对。 时昭心下也是不满陆沉此前的行为的。 只是,这一路危险重重,若不是主公加派了人马偷偷在暗中保护,清理障碍,仅凭她们几个人,是无法顺利抵达涿城的。 主公怕是…… “时昭,”前方护卫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前面有积水,注意车轮。” 时昭收敛心神,策马上前。 雨水打湿了她的睫毛,却遮不住眼中那一丝复杂的情绪。 在茶肆喝了半壶茶的功夫,雨停了。 一行人继续赶路,夜幕降临时,一行人投宿在路边驿站。 阮乔独自在房中用膳,筷子在粗瓷碗里拨弄着,只勉强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 时昭透过窗缝看见这一幕,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阮姑娘比离府时又瘦了许多,尖尖的下巴都快赶上锥子了。 可是,她真的好漂亮。 窗外,其他几个护卫正在檐下低声交谈。 “这趟差事真够闷的。”年轻护卫林跃抱怨道,“天天对着张冷脸,跟护送块冰疙瘩似的。” “噤声,”时昭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再让我听见这种话,割了你的舌头。” 屋内,阮乔的筷子顿了顿。 她当然知道护卫们私下怎么议论她。 只有时昭对她是不同的。 她摸了摸枕边今早发现的那个小布包,里面是几片晒干的薄荷叶。 这已经是第十个了,从广陵出发至今,时昭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悄悄放些东西在她枕边。 安神的薰衣草,驱寒的姜片,甚至还有一小包珍贵的玫瑰香膏。 阮乔看向门外,时昭正背对着房门站岗,腰背挺得笔直,仿佛对房内的一切毫不知情。 子夜时分,阮乔被窗外的打斗声惊醒。 她迅速摸出枕下匕首,却听见时昭门口低沉的声音:“没事,只是几个毛贼。” 透过窗缝,阮乔看见时昭正将一具尸体拖进树林。 月光下,她的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只是在搬动一捆柴火。 她转身时,突然抬头看向窗口。 四目相对,阮乔急忙后退,内心震惊程度不亚于看到了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时昭是真勇啊。 第二日清晨,队伍照常启程。 阮乔破天荒地掀开车帘:“还有多久到邺城? 时昭勒马靠近车窗,斗笠下的眼睛闪过一丝讶异:“按现在的速度,再有三日。” 她顿了顿,看见阮乔苍白的脸色,又补充道:"姑娘若是累了,可以慢些走。" “不必了。”阮乔放下车帘,却在帘子完全落下前轻声道,“谢谢你的薄荷叶。” 时昭一愣,随即骑马靠近阮乔的车厢,递进一个小布包:“姑娘,这是安神香,昨夜……风大。” 阮乔接过,布包上还带着一丝血腥气。她终于开口:“死了几个?” 时昭嘴角微扬:“三个,他们身手太差。” 见阮乔脸色微变,时昭顿了顿,“姑娘放心,不是冲你来的。” 阮乔点头,目光落在时昭受伤的手腕上,“以后,不用那么拼命,你是女孩子,要先学会保护自己。” 阮乔再次落下车帘。 时昭再次愣在原地,直到队伍走出老远才回过神来。 最终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她回头一定要跟主公申请,以后就跟着阮姑娘了,她喜欢她。 当天下午,暴雨突至。 马车陷在泥泞中动弹不得。 时昭他们冒雨推车时,听见车厢里传来压抑的干呕声。 她心头一紧,顾不得礼节掀开车帘:“姑娘?” 阮乔蜷缩在角落,脸色惨白如纸,嘴角还带着丝水光。 看见时昭,她勉强直起身:“没……事” 阮乔欲哭无泪,晕车太难受了。 时昭心头火起:“这叫没事?”她转身对护卫吼道,“赶快去找个避雨的地方。”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路旁树林中几个鬼祟的身影。 时昭瞳孔骤缩,瞬间拔剑出鞘:“有埋伏,保护姑娘。” 箭矢破空而来,时昭挥剑格挡,却仍有一支擦过她的肩膀。 鲜血瞬间浸透了半边衣袖。 “时昭。”阮乔惊呼。 “姑娘别出声。”时昭一脚踹开车门,不由分说地将阮乔背起,“得罪了。” 雨水打在脸上,阮乔眯着眼,看见三个护卫还在那里与人痴缠。 时昭背着她,几个起落就跃入路旁密林。 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放我下来,我自己跑。”阮乔挣扎道。 “不行,你能跑得过他们?”时昭的声音带着血腥气,“那些是北境残兵。” 时昭背着阮乔在雨中奔跑了不知多久,终于找到一处猎人小屋。 时昭踢开门,确认安全后才放下阮乔。 借着闪电的光亮,阮乔看见时昭肩头的箭伤已经血肉模糊。 “你……” “小伤。”时昭随手撕下衣角包扎,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她走到窗边警戒,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姑娘别怕,天亮我们就走。” 阮乔沉默地看着她,突然从贴身衣物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金疮药。” 时昭愣住了:“这……” “胡医女留下的。”阮乔声音很轻,“我一直带着。” 两人目光相接,时昭也不矫情,接过药,“多谢。” 一夜无话。 天光微亮时,三名暗卫终于循着记号找到了猎人小屋。 时昭站在门外,肩上的箭伤已经简单包扎过,血迹在麻布上洇开一片暗红。 “时昭,”林跃压低声音,“查清楚了,那伙人……” “嘘。”时昭抬手制止,指了指屋内仍在熟睡的阮乔。 其中两个人会意,跟着她走到不远处的溪边,留下一人在小屋旁警戒。 晨雾弥漫,溪水哗啦作响,正好掩盖了他们的谈话声。 “不是北境的人。”林跃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上面刻着"荆"字,“从尸体上摸来的。” 时昭接过腰牌,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那是荆州精锐水师特有的标识,边缘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郑阎虎已死,郑煜归顺主公。”另一名暗卫李立皱眉,“北境残兵没这个胆子。” “是萧胤。”时昭接过话头,声音冷得像冰,“他盯上阮姑娘了。” 三人交换了个眼神。 昨夜那扬袭击太过蹊跷,对方明显是冲着阮乔来的,却又不敢下死手,更像是在试探些什么。 “传信给主公。”时昭将腰牌捏得咯吱作响,“再加派两队影卫。” “那阮姑娘那边……” “照常赶路。”时昭看了眼天色,“但得绕道,避开官道。” 三人正要散去,林跃突然拉住时昭:“别急,还有个蹊跷事。” 他从袖中掏出一枚箭簇,“那伙人用的箭是北境的制式” 时昭瞳孔一缩。 荆州人用北境的箭? 这他妈不是在栽赃嫁祸! “萧胤这老狐狸……”李立咬牙,“是想挑拨我们和北境——” 林跃瞪了李立一眼,“让我把话说完,” 他转头看向时昭,神情严肃,“奇怪的是,昨夜还有另一波人马在暗中相助,不是我们的人……” 时昭没答话,只是将箭簇收入怀中。 “不管是谁。”时昭最后看了眼小屋方向,"在到涿城前,绝不能再出差错。" 两人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时昭站在原地,听着溪水奔流的声音,忽然想起陆沉警告:“她若出事,你们就提头来见。” 时昭摸了摸脖子,她还想多活几年呢。 “头儿,”张域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阮姑娘醒了。" 时昭收敛心神,大步走向小屋。 肩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她已经感觉不到了。 此刻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阮乔知道,这扬看似平静的旅途,实则暗流汹涌。 第95章 用她来威胁陆沉? 只是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站位比往常更靠近阮乔,右手也始终按在剑柄上。 “姑娘,今日我们改走小路。”时昭递上一块面纱,“风沙大。” 阮乔接过面纱,指尖不经意擦过时昭的手掌。 她突然皱眉:“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可是着凉了?” 时昭迅速缩回手:“无妨。” 她转身牵马,避开了阮乔探究的目光。 身后,阮乔看着时昭挺直的背影,又望了望远处正在检查马具的三名暗卫。 昨夜那扬袭击太过蹊跷,这些人明显有事瞒着她…… 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戴上了面纱。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知道的越少,或许活得越久。 队伍重新启程,这次走的是人迹罕至的山路。 时昭骑马在前开路,不时回头看一眼马车。 隔着车帘,她仿佛都能看见阮乔那张美丽苍白的脸。 顶着这样一张脸,还敢在乱世中独行…… 若不是有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时昭不自觉地握紧了缰绳。 “头儿。”林跃悄悄靠近,“前方三里处有我们的接应。” 时昭点头,却突然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她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一丝异样的气息,太安静了。 “戒备。”她低声道,同时向马车靠近,“姑娘,可能有……”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破空而来。 时昭挥剑格挡,箭矢擦着剑锋划过,深深钉入马车门框,距阮乔的面门只有三寸。 “妈的,有完没完!”林跃怒吼一声,拔刀冲向树林。 李立和张域紧随其后。 时昭却没有追,而是死死守在马车旁。 她太清楚对方的把戏了——这是调虎离山。 果然,下一刻,三个黑衣人从路旁草丛中暴起,直扑马车。 “找死。”时昭长剑如虹,瞬间刺穿一人咽喉。 另外两人见状,竟同时掏出一个古怪的竹筒。 时昭心道不好,她猛地掀开车帘扑进去,将阮乔死死护在身下。 “砰!”一声闷响,刺目的白光在车外炸开。 等时昭再抬头时,袭击者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几滩新鲜的血迹。 林跃几人也已赶了回来。 “是闪光雷。”张域检查着地上的痕迹,皱眉道,“是荆州水师专用的信号弹。” “姑娘受惊了,请回马车稍作歇息。”时昭安抚着阮乔。 “你们多加小心。”阮乔点头,自知自己是累赘,所以很是服从时昭的安排,尽量不给他们添乱。 安排好阮乔后,时昭躲在盯着地上那枚闪光雷的残骸,指尖轻轻捻起一撮火药灰。 张域说得没错,这确实是荆州水师的制式装备。 但…… “太刻意了。”她低声道,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晨风吹过林间,带起一阵沙沙声响。 时昭眯起眼,脑海中飞速闪过这几日的蛛丝马迹。 那些袭击者虽然用的是荆州腰牌,但箭矢却是北境制式; 明明有多次机会可以下杀手,却偏偏只做试探; 还有方才那枚闪光雷,爆炸时机精准得像是……故意要让他们发现这是荆州之物。 “头儿?”张域疑惑地看着她。 时昭没有回答,而是蹲下身,仔细检查地上那滩血迹。 血迹边缘有些奇怪的粉末,她沾了一点在指尖,凑近鼻尖轻嗅。 “硝石和硫磺?”她眉头紧锁。 这不是普通火药的味道,里面似乎还掺杂着某种草药。 时昭站起身,目光扫过四周。 树林太安静了,连只鸟雀都没有。 这不正常。 除非有人提前清理过这片区域。 “不是荆州。”她突然道,“萧胤虽毒辣,但还不至于对一介妇人下手。” 张域一愣:“那会是谁?北境残兵?” “也不是。”时昭摇头,“郑煜已经归顺,北境现在自顾不暇。” 她顿了顿,“而且,那些人箭法太准了。” 她想起昨夜那支擦肩而过的箭,若是真要取她性命,以那个距离和角度,完全可以射穿她的咽喉。 但对方偏偏只伤了她的肩膀。 “有人在挑拨。”时昭冷声道,“想让我们和荆州互相猜忌。” 林间忽然刮起一阵怪风,卷着落叶在空中打转。 时昭盯着那片飞舞的叶子…… “益州。”她瞳孔骤缩,“是章冽的人。” 李立倒吸一口凉气:“益州牧章冽?他不是……” “表面与世无争,暗地里却一直想坐收渔利。” 时昭冷笑,“难怪那些袭击者身手参差不齐,根本是两批人混在一起。” 她终于想通了所有疑点:用荆州腰牌的是章冽的人,射北境箭矢的也是章冽的人。 而昨晚暗中相助的那批神秘人,恐怕才是真正的荆州精锐。 “萧胤怕是也被蒙在鼓里。”时昭喃喃道,“他派人来,多半是为了……” 保护阮乔?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震。 萧胤怎么会…… “头儿,”张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该何时启程?” 时昭收敛心神:“现在就走。” 她压低声音,“传信给主公,就说……益州的狐狸露出尾巴了。” 回到马车旁,时昭看着阮乔苍白的脸色,忽然改了主意:“姑娘,我们改道去邺城。” 阮乔诧异:“不走小路了?” “不走了。”时昭面不改色,“我们收到消息,那里最近有山匪出没。” 她当然不会告诉阮乔,小路恐怕已经埋伏了益州的死士。 既然章冽想引他们入瓮,那不如将计就计。 “张域。”她低声吩咐,“放出风声,就说阮姑娘要去邺城寻医。” “头儿这是……” “钓鱼。”时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看还能引出多少条大鱼。” 阮乔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疑惑地看着他时昭们窃窃私语。 清澈的眸子闪过一丝不安与敬佩。 不愧是专业的,看起来都好睿智的样子。 时昭突然回头,见状,不动声色地递上一包陈皮:“姑娘放心,我们会护你周全。”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已经在心中盘算好了每一步。 邺城有陆沉的旧部,只要到了那里,就能布下天罗地网。 届时不管来的是益州还是荆州的探子,都别想活着离开。 队伍重新启程,时昭骑马在前,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一处可能藏人的树丛。 她回头看了眼马车,阮乔正掀开车帘望着远方,侧脸在晨光中宛如玉雕。 时昭握紧了剑柄。 不管幕后黑手是谁,想动主公的人,都得先过她这关。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官道,青布马车终于停在邺城南门外。 时昭勒马而立,“姑娘,邺城到了。”她声音平静,“今晚在此歇息,明日就能到涿城。” 阮乔掀起车帘,邺城高大的城墙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阴影。 这座城池比她想象中还要雄伟,青灰色的城砖上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城门楼上“邺”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姑娘,请下车。”时昭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客栈已经安排好了。” 阮乔点点头,踩着马凳下了车。 她腿还有些发软,这一路的颠簸让她吃尽了苦头。 但比起身体的不适,更让她心惊的是那些袭击者的目标如此明确。 这一路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 阮乔清楚地记得每一个遇袭的夜晚。 那些突然从林间射出的冷箭,那些伪装成商队的刺客,甚至还有假扮成难民的老妇人…… 每一次都被时昭他们挡下了,但阮乔不是傻子,她看得出这些人是冲着她来的。 这些人是打算抓住她,然后用她来威胁陆沉? 天,好荒谬的想法。 第96章 给她自由,却又画地为牢 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 她突然想起那些古装剧里的狗血桥段。 敌军挟持女主站在城头,刀架在脖子上逼男主开城投降。 “真蠢。”她轻嗤一声,将发簪重重拍在妆台上。 若是她也会选江山。 美人再美,又怎能比得上千万百姓的性命? 那些编剧怕是没读过史书,真正雄才大略的君主,哪个会为儿女私情误了天下? “姑娘?”时昭在门外轻唤,“热水备好了。” 阮乔收回思绪:“进来吧。” 时昭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两个抬着浴桶的伙计。 她指挥着将浴桶安置在屏风后,又试了试水温,这才转向阮乔:“姑娘可要加些药草?这一路劳顿……” “不必。”阮乔摇头,对着镜子,突然问道,“时昭,你是陆沉的人吧?” 时昭没有说话,阮乔却轻嗤一声,“确实蠢。” 不是骂别人,她是在骂自己。 她早该想到的,杨秣老太君派来的护卫怎会对她如此恭敬? 老太君虽然仁厚,但绝不会让护卫称她为“夫人”。 这个称呼,只有一个人会这样要求…… 他们一开始就称她为“夫人”,还是她强烈要求他们改口称她为“姑娘”的。 她望着自己憔悴的面容,想起了这一路上的种种异常。 训练有素的护卫,过于及时的援兵,还有时昭偶尔脱口而出的“主公”二字。 阮乔回头,直视时昭的眼睛,“时昭,你是陆沉的人吧?” 她第二次问时昭。 房间里瞬间安静得可怕。 两个伙计僵在原地,时昭却只是微微挑眉。 她没有惊慌,也没有否认,而是轻轻摆手让伙计退下。 门关上的瞬间,时昭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姑娘很聪明。” 这个回答太过坦然,反倒让阮乔一时语塞。 她本以为会看到慌乱或辩解,没想到…… “什么时候换的人?”阮乔强作镇定,“离开建康那天?还是更早?” 时昭走到窗边,检查了下窗栓:“从夫人踏出陆府那一刻起。” 时昭改了称呼,她转身,目光坦然,“主公说,老太君派的护卫不够周全。” 阮乔胸口一阵发闷。 原来这一路上的保护,那些暗中清扫的障碍,都是陆沉安排的? “他……一直派人监视我?”阮乔声音有些发颤。 时昭摇头:“是保护。”她顿了顿,“主公说,夫人想去哪都可以,但必须平安。” 阮乔走到窗前,夜风吹起她散落的发丝。 她应该生气的,不是吗? 被这样暗中操控,像个提线木偶般被人摆布。 可为什么心里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 “我不需要他的保护。”她最终只说出这么一句,声音却不像想象中那般冷硬。 时昭静静地看着她:“夫人可知这一路我们击退了多少批刺客?” 她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七次。北境残兵,荆州探子,甚至还有益州的死士。" 阮乔猛地转身:“什么?”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只是想去一趟涿城,竟会引得各方势力如此大动干戈? 这也太把她当一回事了。 “主公从未限制夫人自由。”时昭轻声道,“他只是放心不下。” 这句话像把钝刀,狠狠扎进阮乔心口。 “他是不是有病?”阮乔被红了眼眶,“堂堂江东之主,为个女人大动干戈,传出去岂不是坐实了我是的‘妖媚惑主’的罪名?” 时昭:“……” 奇怪,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 她没有接话,只是默默递上一方素帕。 阮乔没有接帕子,而是将散落的发丝重新挽起。 铜镜映出她泛红的眼角,也映出身后时昭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还吩咐了什么?”阮乔冷声问。 时昭犹豫片刻:“主公说,夫人想去涿城便去,想回建康便回。” 觑了眼阮乔的脸色,时昭继续道:“若有一日姑娘想见他,随时可以……。” 阮乔的手一抖,发簪差点落地。 她急忙攥紧,尖锐的簪尾刺入掌心,却不及心头万分之一痛。 “你回去告诉他……”阮乔深吸一口气,“我不需要这种保护,也不想见他。” 时昭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中竟带着几分怜悯:“属下只听主公一人的令。” 这句话道破了一切。 是啊,这些精锐死士,怎会听她一个弱女子的命令? 他们效忠的从来只有一人。 见阮乔情绪比较激动,时昭走到屏风后,“水该凉了,夫人赶紧沐浴吧。” 阮乔闭了闭眼,对着屏风上的时昭的侧影道,“若是有人挟持我要挟陆沉,你觉得他会如何选?” 时昭的手猛地一顿,水瓢里的热水洒出几滴。 她放下水瓢,伸出头认真地看着阮乔:“夫人为何这么问?? “随便问问。”阮乔扯了扯嘴角,“你们可得把我看好了,万一有那一天呢。” 房间里一时寂静,只有热水注入浴桶的哗啦声。 时昭沉默地舀完最后一瓢水,才低声道:“主公不是那种人。” 阮乔笑了:“我知道。” 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城墙,“正因为不是,所以更不会选我。” 看着阮乔孤寂的背影,时昭莫名的有些失落。 “夫人多虑了。”时昭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有属下在,没人能动您分毫。” 阮乔回头看她,眉眼带笑,“谢谢你,时昭。” 这句道谢来得突然,时昭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阮乔看出了她的窘迫,笑了笑,“你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好。” “喏。”她僵硬地行了个礼,退出房间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时昭退出房间后,阮乔独自站在窗前。 邺城的夜色很美,远处城楼上灯火如星。 她忽然想起那个雨夜,时昭背着她奔逃时说过的话:“姑娘放心,我死也会护你周全。” 现在想来,那也许不是出于时昭的本心,而是陆沉的命令。 “傻子……”阮乔对着夜空轻喃。 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傻子。 夜风吹散了她的话,也吹干了她眼角一滴未落的泪。 夜深人静,阮乔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她被绑在高高的城墙上,脚下是黑压压的大军。 陆沉站在阵前,手中长剑一挥,“放箭!” 阮乔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而起,冷汗浸透了素白寝衣。 梦中那声厉喝犹在耳畔,就像是陆沉真的站在她面前,亲手判了她死刑。 她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脖颈,确认那里没有被箭矢贯穿的血洞后,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窗外月色惨白,将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是牢笼的栅栏。 阮乔赤足下榻,冰凉的青砖透过脚心传来刺骨的寒意。 “夫人?”门外传来时昭警觉的声音,她的称呼已经悄然改变。 阮乔指尖一顿,自嘲地笑了笑。 自从戳破时昭身份后,时昭便不再掩饰,恭敬中带着几分陆沉亲卫特有的肃杀之气。 如今这声“夫人”,既是身份确认,也是无言宣告: 她阮乔,永远在陆沉的羽翼之下,无论她愿不愿意。 “进来吧。”阮乔声音沙哑。 时昭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盏安神茶:“夫人又做噩梦了?” 她将茶放在案几上,动作利落地点燃了灯盏。 暖黄的光晕中,阮乔看清了时昭肩头渗血的绷带,那是前几日遇袭时为保护她受的伤。 “明日就到涿城了。”阮乔接过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你家主公,可还有什么吩咐?” 时昭单膝跪地,“主公有令,夫人想去哪都行。” 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必须让属下跟着。” 阮乔轻笑一声,茶水的苦涩在舌尖蔓延。 多像陆沉的作风,给她自由,却又画地为牢。 就像当初强留她在竹露院,如今又派人“护送”她北上。 “若我要去的地方……你们去不了呢?” 时昭眉头微蹙:“夫人是说……” “没什么。”阮乔放下茶盏,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退下吧。” 月光西斜,阮乔站在窗前,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影。 涿城。 那里是她坠落的地方,也是唯一的希望。 可就算找到坠落点,又该如何回去? 她连自己是怎么来的都不知道…… 第97章 若是我想回家呢? 阮乔微微蹙眉。 邺城虽不算暖和,但也称不上寒凉。 她刚想拒绝,却见时昭已经抖开披风,青葱般的指尖捏着缎带,在月光下泛着玉色的光。 “邺城临水,夜露确实重些。”时昭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轻声道,“夫人体弱,当心着凉。” 阮乔不再推辞,任由她为自己披上。 披风内衬熏了淡淡的沉水香,是陆沉惯用的熏香。 她心头微颤,这披风怕也是那人准备的。 阮乔秀眉微皱,烦人得很,怎么哪哪都有他。 “时昭,”她突然转身,锦缎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若有一日我突然消失了,你会如何向你主公交代?” 时昭系带的手微微一顿。 月光下,她的侧脸像是精致如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唇色淡若桃花。 这样一张脸,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哪家娇养的小姐,谁能想到她手上沾了多少鲜血? “夫人不会消失。”时昭声音低沉,手上动作却不停,她将缎带系成一个精巧的结,郑重道,“属下以性命担保。” 阮乔近距离打量着这个看似柔弱的暗卫。 时昭生得极好,柳叶眉,杏仁眼,鼻梁挺而秀气,唇形如瓣。 若不是那双眼睛太过锐利,活脱脱就是个闺阁中的娇小姐。 可阮乔见过她杀人。 那日在雨中,时昭单手就拧断了一个刺客的脖子,动作熟练得像是折断了一枝花。 她也见过她徒手抬起陷在泥里的马车轮毂,纤细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你……”阮乔突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时昭的耳后。 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这是怎么来的?” 时昭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小时候练剑,被师兄误伤。” 阮乔收回手,心想这伤分明是箭矢擦过的痕迹。 但她没拆穿,只是轻声道:“你看起来不像会武的。” 时昭嘴角微扬:“夫人这可就是看人不准了。” 她退后一步,“属下虽不能倒拔垂杨柳,但寻常三五个汉子近不得我身。” 这话说得实在谦虚。 若不是那日亲眼见她单手提起两百斤的石锁,脸不红气不喘,阮乔差点就信了。 这哪里是“三五个汉子近不得身”这么简单。 时昭分明是大力少女! 夜色渐深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了。 时昭走到窗边检查窗栓,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 阮乔突然想起一事:“时昭,你多大了?” “十八。” 跟自己一样的年纪。 “这么年轻。”阮乔喃喃道,“为何要做这等刀口舔血的营生?” 时昭转身,月光照在她半边脸上,显得格外清冷:“夫人可知广陵时家?” 阮乔摇头。 “七年前北境犯边,时家满门殉城。”时昭声音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属下被主公所救,便跟了他。” 阮乔心头一震。 难怪时昭对陆沉如此忠心。 “夜深了,夫人歇息吧。”时昭突然打断她的思绪,“明日还要赶路。” 阮乔点头,看着时昭退出房门。 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阮乔确实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她独自站在窗前,披风上的沉水香萦绕在鼻尖。 她想起时昭说“夫人不会消失”时的眼睛。 那么坚定。 可天下哪有什么绝对? 就像时昭不会想到,她口中这个体弱的“夫人”,其实来自千年之后…… 窗外,一只夜莺突然啼叫起来,声音凄清婉转。 阮乔轻抚披风上的绣纹,突然很想知道: 若她真的消失了,陆沉会是什么表情? 会像梦中那样挥剑下令时冷着脸,还是…… 她摇摇头,将这个荒谬的念头赶出脑海。 明日就到涿城了,那里或许有她回家的路。 至于这里的人,这里的事,终将成为一扬幻梦。 重新躺回床榻,阮乔望着帐顶的绣花出神。 月光渐渐西斜,窗外的树影在地上缓慢移动。 她闭上眼睛,却怎么也驱不散梦中的画面。 她伸手去拿床边茶几上的茶杯。 一不小心茶杯突然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阮乔盯着地上的瓷片,恍惚间又看到梦中那支坠落的箭。 她蹲下身,一片片捡起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指尖,渗出的血珠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 “夫人?”门外传来时昭警觉的声音。 “没事。”阮乔迅速将碎片拢在掌心,“是我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脚步声停在门外,时昭似乎犹豫了一下:“需要属下进来收拾吗?” “不必。”阮乔声音平静,“夜深了,你去休息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阮乔却仍蹲在原地。 指尖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却莫名觉得安心。 疼痛至少证明她还活着,还没有像梦中那样,变成万箭穿心的尸体。 阮乔突然想起梦中陆沉那个决绝的眼神。 若真到了生死关头,他会如何选择?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自嘲地笑了,何必自作多情? 她与陆沉之间,不过是扬阴差阳错的相遇。 他留她在府,多半是出于好奇; 派人保护,也不过是他的占有欲作祟。 就像养只稀奇的鸟儿,喜欢时精心呵护,厌倦了便放飞。 或者,可以更残忍些。 月光透过窗纱,在阮乔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她忽然想起离府那日,杨秣欲言又止的表情。 老太君怕是早就看透了吧? 看透她这个“天降异人”终究不属于这里,所以才痛快地给了放妾书…… “夫人?”时昭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几分迟疑,“属下热了安神汤。” 阮乔怔了怔,最终还是起身开门。 时昭站在门外,手中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氤氲的白雾模糊了她的面容。 “多谢。”阮乔接过,药香扑鼻,是熟悉的薰衣草与酸枣仁的味道。 时昭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轻声道:“明日就到涿城了。夫人可有什么打算?” 阮乔望着碗中晃动的药汤,自己的倒影被搅得支离破碎:“先去我当初来的地方看看。” 她顿了顿,“然后……听天由命吧。” 时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主公吩咐过,夫人想去哪都行。” “是吗?”阮乔突然笑了,“那若是我想回家呢?” 时昭沉默片刻:“属下不知夫人的家在何方。但……”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只要夫人开口,属下一定护送到底。” 这句话让阮乔心头一颤,傻丫头。 她低头喝了一口药汤,苦得舌尖发麻:“去吧,明日还要赶路。” 时昭应喏,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夫人需要安神香吗?”时昭的声音再次从门外传来。 阮乔没有回答,心里想着这姑娘精力真好。 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时昭都会如实记下,然后通过某种渠道传到陆沉耳中。 就像这一路上的每一次对话,每一个眼神。 阮乔将脸埋进锦被,终于放任一滴泪浸入绣纹。 为这扬荒诞的穿越,为那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选择。 第98章 邺城流民,姑娘信不过我? 阮乔揉着惺忪睡眼开门时,发现时昭已经一身劲装,腰间佩剑,神色凝重。 “夫人,情况有变,赶紧换衣服,”时昭声音压得极低,“邺城突发流民暴乱,我们必须即刻启程。” 阮乔瞬间清醒,慌忙抓过外衣穿了起来,“流民?为何突然……” “北境归顺后,郑煜推行新政,许多豪强田产被分给贫民。” 时昭拿过一顶帷帽给阮乔戴上,快速解释,“这些流民多半是失了田产的豪强家奴,被有心人煽动……”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震天喧哗。 时昭脸色骤变,一把推开房门:“林跃,李立,张域,护夫人出城。” 邺城主街已是一片混乱。 阮乔被四名暗卫护在中央,看见无数衣衫褴褛的流民如潮水般涌来。 有人举着木棍,有人拿着菜刀,更多的人只是盲目地跟着人群奔跑。 “给老子滚开!”林跃在前开路,手中长刀未出鞘,只用刀柄击退扑来的流民。 他身形魁梧,左脸有一道狰狞刀疤,此刻凶相毕露,吓得不少流民退避三舍。 李立护在阮乔左侧,他身形瘦削,手中挥舞着一根碗口粗的门闩。 张域断后,不时回头查看情况,他腰间挂着个古怪的皮囊,里面装着各式暗器。 “夫人当心!”时昭突然厉喝一声,一把将阮乔拽到身后。 一个瘦小身影从人群中窜出,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一柄匕首。 “砰!”李立门闩横扫,将那偷袭者打飞数丈。 张域同时甩出三枚铁蒺藜,将另两个逼近的歹人钉在地上。 “上马车,”时昭推着阮乔冲向街角的青布马车。 可就在此时,一辆失控的粮车突然从斜刺里冲出,狠狠撞上他们的马车。 木屑飞溅中,阮乔被甩出车厢。 她在地上滚了几圈,抬头时,只见马车已四分五裂,拉车的马匹嘶鸣着逃窜而去。 “夫人。”时昭的呼喊淹没在鼎沸人声中。 林跃和李立被人群冲散,张域虽近在咫尺,却被五六个持械壮汉缠住。 阮乔冲着时昭的方向挥手,“时昭,我在这儿。” 人群太密集了,时昭好不容易挤过人群来到阮乔身边。 谁知一个瘦小的男孩突然撞到阮乔身上,差点将她撞倒。 时昭刚要扶住她,背后又冲来几个大汉,硬生生将两人挤散。 “夫人。”时昭的声音很快淹没在鼎沸人声中。 阮乔被人流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 她试图回头寻找时昭,却只看到一片攒动的人头。 不知是谁扯掉了她的帷帽,栗色卷发瞬间披散开来。 “看,好漂亮的小娘子!” “定是富贵人家的!” “抓住她!换粮食!” 几声嘶吼在耳边炸开,阮乔心头一凛。 她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藏着时昭给她的匕首,却摸了个空,想必是在推挤中遗失了。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突然抓住阮乔的手腕:“美人,跟爷走,老子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他狞笑着,露出满口黄牙。 “放手。”阮乔奋力挣扎,却被拽得一个踉跄。 周围的人群不但不帮忙,反而发出阵阵哄笑。 有人甚至伸手来扯她的衣裳,嘴里不干不净地叫嚷着。 “滚开!”阮乔抬脚狠踹对方膝盖,趁他吃痛松手的瞬间,转身就往巷子里跑。 身后传来怒骂声和追赶的脚步声,她不敢回头,拼命在错综复杂的巷弄中穿行。 拐过几个弯后,阮乔躲进一处废弃茶棚,蜷缩在柜台后瑟瑟发抖。 外头的喧嚣声越来越近,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 就在这时,茶棚的破门突然被人推开。 “找到你了。”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 阮乔抬头,看见一个满脸刀疤的壮汉站在门口,眼中闪着凶光。 正是刚才那个人。 她绝望地环顾四周,发现无处可逃。 就在壮汉扑上来的刹那,一道青影闪过,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闷响。 壮汉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露出身后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公子。 “姑娘无恙?”来人声音清润,手中折扇轻摇。 阮乔怔怔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救命恩人。 他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眉目如画,气质清雅,腰间悬着一柄长剑。 “多、多谢公子相救。”阮乔勉强站起身,双腿还在发抖。 “举手之劳。”那公子微微一笑,在看到阮乔的样貌时眼里闪过一丝惊艳,随即便恢复如常。 他拱手,“姑娘可是与家人走散了?” 阮乔刚要回答,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打斗声。 谢瑜眼神一凛,拉着她退到阴影处。 只见巷口处,林跃正与七八个流民缠斗,他脸上刀疤沾满血迹,状若修罗。 “那是……” “流民。”阮乔惊魂未定,低声道。 却见谢瑜微微摇头。 “未必。”他指着林跃身后几个鬼祟身影,“那几人袖中藏刃,不是普通流民。” 阮乔定睛一看,果然发现几个衣着整齐的汉子混在流民中,正悄悄向林跃逼近。 与此同时,邺城另一条街道上,李立正挥舞门闩,将扑来的流民一个个击倒。 他看似文弱,出手却狠辣无比。 突然,一支冷箭从暗处射来,直取他咽喉。 “叮,”张域及时甩出一枚铜钱,将箭矢击偏。 “小心暗箭!”他高声提醒,同时从皮囊中摸出几枚铁蒺藜,甩向箭矢来处。 一声惨叫传来,一个黑衣人从屋顶滚落。 李立刚要道谢,却见张域突然面色大变:“趴下!” 话音未落,一团黑影从天而降,竟是张浸满火油的渔网。 “轰!”渔网触地即燃,瞬间将两人困在火圈中。 张域急中生智,掏出水囊泼湿衣袖,拉着李立冲出火海。 两人刚脱险,又见十余个黑衣人从四面围来。 “妈的,中计了。”李立咬牙,“这些人根本不是流民。” 两人四处查看,完了,夫人不见了。 茶棚这边,谢瑜将阮乔护在身后:“姑娘信在下否?” 阮乔看着巷口苦战的林跃,又望望远处升起的浓烟,想起了不知所踪的其他几人,咬牙点头。 谢瑜微微一笑,“在下谢瑜,姑娘是……” “阮……阮。”她下意识回答,随即警觉地抿住唇。 时昭说过的,不可以随便跟陌生人透露自己的姓名。 谢瑜似乎看出她的顾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阮姑娘不必惊慌。这乱子一时半会平息不了,不如先随我离开此处?” 阮乔犹豫了。 时昭说过不要轻信陌生人,可眼下…… “姑娘可是在寻一位女护卫?”谢瑜突然道,“杏眼柳眉,使一柄青锋剑?” 阮乔心头一跳:“你见过她?” “方才在西街口看见她正与人交手。”谢瑜收起折扇,“姑娘若信得过在下,我可带你去找她。” 权衡再三,阮乔还是跟着谢瑜离开了茶棚。 这位公子对邺城巷道极为熟悉,带着她七拐八绕,很快就甩开了追兵。 “谢公子是邺城人?”阮乔试探地问。 “算是吧。”谢怀瑾笑了笑,“早年在此住过一段时日。” 转过一条僻静小巷后,他突然停下脚步:“到了。” 阮乔抬头,面前是一座不起眼的小院。 院门紧闭,门上贴着的桃符已经褪色,看起来久无人居。 “这是……” “在下的临时落脚处。”谢瑜推开门,“姑娘稍作歇息,我去寻你的护卫。” 阮乔站在门口没动:“不必麻烦公子了,我在此等候即可。” 谢瑜挑眉:“姑娘信不过我?” “萍水相逢,公子已经帮了大忙。”阮乔谨慎地回答,“不敢再劳烦。” 谢瑜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轻笑出声:“谨慎些也好。” 谢瑜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拿着这个,去城南老槐树下的茶楼找掌柜,就说''瑜公子让你来的''。” 阮乔看了一眼,光泽温润,上面刻着一个“谢”字。 “这,我不能收。”阮乔拒绝了。 谢瑜笑笑没说话,拉过她的手,将玉佩放在她手里,然后转身离去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拐角。 “喂——”阮乔握着玉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人出现得太及时,相助得太殷勤,离开得又太干脆…… 她正思索间,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阮乔警觉地退到墙角,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夫人?” 第99章 谢瑜到底是什么人? 阮乔心头一松,刚要回应,却猛地想起张域的警告: 不要在看不见他们的情况下,随意回应他们。 她攥紧了玉佩,躲回阴影处。 脚步声越来越近,果然是时昭。 她衣衫凌乱,脸上带着血迹,眼中满是焦灼:“夫人,您在哪?” 阮乔屏住呼吸,仔细观察时昭身后——果然有几个鬼祟身影远远跟着。 她正犹豫间,突然看见时昭左手做了个特殊的手势。 这是陆沉亲卫的暗号,时昭跟她讲过的,表示“安全”。 “时昭,我在这里。”阮乔从藏身处走出。 时昭猛地转身,眼中闪过狂喜:“夫人。” 她快步上前,却在距离三步处突然单膝跪地,“属下失职……” “起来。”阮乔扶起她,“其他人呢?” 时昭警惕地扫视四周,“李立受了重伤。张域和林跃走散了,放心,他们会循着记号找来的。” 阮乔心头一紧,“李立伤得可重?” 时昭点头,“走吧,属下带你去看他。” 两人沿着墙根疾行,时昭不时停下查看墙角暗记。 转过三条巷子后,她们在一处破败的染坊前停下。 时昭叩门三长两短,里面传来张域警惕的声音:“谁?” “是我。”时昭低声道。 门开了一条缝,张域的脸出现在门后。 看到阮乔,他明显松了口气:“夫人平安就好。” 染坊内光线昏暗,李立躺在一堆染布上,胸口缠着渗血的布条。 林跃靠在窗边,脸上还有血迹,脸上的刀疤显得更狰狞了。 见阮乔进来,两人挣扎着要起身。 “别动。”阮乔快步走到李立跟前,“你可还好?” 李立勉强一笑:“夫人放心,死不了……” 话未说完,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张域急忙扶住他:“逞什么能?箭上有毒,要不是处理及时,你小子现在已是一具尸体了……” 李立痛得咧嘴,却仍然嘴硬,“何苦说这些吓着夫人,” 他扭头看着阮乔,扯了扯嘴角,“夫人别听这小子胡诌……” “闭嘴吧你,”林跃没好气地瞪了李立一眼。 等他们吵够了,时昭这才压低声音问张域,“张誊的人呢?” 张誊是陆沉留在邺城的旧部,负责应对北境归顺后的复杂局势。 张域从腰间皮囊中取出一支细小的竹管:“昨夜已放出信息,按理说……” 话音未落,染坊后门突然传来三声轻叩,两长一短。 时昭眼神一凛,示意众人噤声,自己悄无声息地摸到门边。 “阿昭,是我。”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时昭紧绷的肩膀微微放,她缓缓拉开门闩。 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一身粗布短打,腰间却挂着柄乌鞘长剑。 他眉目清朗,右眼角下有颗泪痣,看起来像个寻常的市井青年。 但当他目光扫过染坊内众人时,眼神里锐利的气势却让人不敢小觑。 张誊目光在阮乔身上停留片刻,随即抱拳一礼,“夫人恕罪,属下来迟了……” “啰里吧嗦的,”时昭打断了他,“怎么才来?” 张誊的目光在时昭脸上停留片刻,见她眉间有一道细小的伤痕正渗出血丝,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擦。 手伸到半途却又顿住,他眉头一皱,“怎么不小心点?” 时昭愣了一下,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你怎么才来?” 张腾面上一红,笑道:“你看你,急什么?” 时昭不说话,只斜着眼看他。 张腾轻咳一声,立马正色道,“昨夜收到消息,我们就已按计划在城南布下埋伏,谁知今早流民突然暴起……” “说正事!”时昭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益州来了十七个探子,现在都躺在城隍庙后的枯井里了。” 张誊走到林跃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重了起来,“我们折了三个弟兄,但好在截获了这个。”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转身递给时昭。 时昭展开一看,脸色骤变:“益州章冽竟与萧胤联手了?” 张誊冷笑:“何止联手。密信上说,要借流民之乱劫走阮夫人,逼主公让出淮北三郡。” 阮乔心头一跳,依照陆沉的性子,那一伙人恐怕是打错了主意。 “现在怎么办?”林跃闷声问道,手中长刀已经出鞘半寸。 张誊看向窗外:“天快黑了,我们趁夜出城。” 他转向阮乔,“夫人放心,邺城到涿城的路,我们的人已经清扫干净。” 主公知道这件事后大怒,让他调动邺城的全部人马,务必保证夫人的人身安全。 阮乔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李立,“不急,他伤得很重,需要大夫。” 李立额头布满了冷汗,唇色也开始变得乌青。 张誊蹲下身撕开李立胸前的布条,伤口已经泛出诡异的青色。 “不好,箭上淬的是''青丝绕'',一个时辰不入解药必死无疑。邺城的大夫,恐怕解不了这毒。” “那怎么办?”林跃一拳砸在墙上,震得染缸里的水晃出涟漪。 阮乔攥紧了袖中的玉佩。 那位公子说过,凭此物可到城南茶楼找他。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 “我或许有办法。”她突然开口。 时昭猛地抬头:“夫人?” 阮乔缓缓摊开手掌,那枚刻着“谢”字的玉佩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时昭一把握住阮乔的手腕,“夫人,你怎么会有这个?” “今日遇险时,一位青衫公子所赠,他说凭此物可去城南老槐树下的茶楼去找他。” 阮乔感觉到时昭的手在微微发抖,“他说他叫谢瑜。” 染坊内突然安静得可怕。 “不能去!”张誊突然厉喝,“谢瑜是……” 他猛地刹住话头,警惕地看了眼窗外。 “是什么?”阮乔追问。 李立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嘴角溢出黑血。 张域急忙按住他:“撑住!” “没时间了。”阮乔握紧玉佩就要往外走,“带我去城南茶楼。” “不行!”张誊挡在门前,“谢瑜他——身份不明,若他知道您是主公的人……” “他会见死不救?”阮乔反问,“还是说,你们宁肯看着李立去死?” 时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看了眼奄奄一息的李立,又看向阮乔手中的玉佩,突然单膝跪地:“属下陪夫人去。” “阿昭!”张誊急得眼角发红,“你忘了七年前……” “我没忘。”时昭抬头,眼中闪着决绝的光,“但李立不能死。” 张誊张了张嘴,最终颓然让开,他背起李立,“我陪你们去。”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城南老槐树下的茶楼。 阮乔出示玉佩后,掌柜的神色立刻变得恭敬:“瑜公子的贵客,请随我来。” 他们被引到后院一间密室。 不多时,一位老者提着药箱进来,二话不说开始为李立诊治。 “箭毒已入肺经。”老者沉声道,“再晚一炷香的时间,神仙也难救他。” 时昭脸色煞白:“能治吗?” 老者没回答,只是从药箱中取出几味药材,开始配药。 阮乔注意到,这间密室的窗棂上刻着一些细小的纹路。 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那位谢公子……”阮乔试探地问。 掌柜的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姑娘放心,瑜公子交代的事,我们定当办妥。” 夜深人静,李立服过药后沉沉睡去。 阮乔坐在窗边,望着邺城的夜空。 今日种种在她脑海中闪回。 流民暴乱、乱中遇险、神秘的谢瑜、时昭的反常…… “夫人。”时昭悄然而至,“属下已派人联系主公……” 阮乔没兴趣听陆沉的事情,她突然问道:“时昭,谢瑜到底是什么人?” 第100章 时家满门血债 她盯着阮乔手中那枚温润的玉佩,目光如 淬了毒的冰棱,狠狠钉在玉佩中央那个刺眼的“谢”字上。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深陷掌心,殷红的血珠从指缝渗出,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她却浑然不觉。 “夫人可知这‘谢’字意味着什么?” 时昭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刮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七年前广陵城外,就是谢家人……用我时家满门的血,染红了他们谢氏的旌旗。” 阮乔心头剧震,手中的玉佩险些脱手:“那位谢公子救了李立……” “救?”时昭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唇角勾起一抹近乎狰狞的冷笑, “谢家人最擅长的,就是先递刀,再假惺惺地给你疗伤,这玉佩上的每一寸温润,都浸透着我时家人的血。” 时昭眼里的阴郁看得阮乔心中一颤。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细碎的火星溅落。 时昭的视线骤然模糊,仿佛被那跳跃的火焰拉回了七年前那个血与火交织的战扬。 荆州萧胤来犯,其麾下悍将文聘率五万精锐,直扑江东门户广陵。 烽火连天,投石机抛出的巨石狠狠砸在城墙上,砖石崩裂,烟尘弥漫。 守城的江东士卒在箭雨礌石中死伤枕藉,广陵城摇摇欲坠。 “顶住——!”时任广陵太守的江迟身披重甲,立于城楼之上。 他手中的长剑劈开一支呼啸而来的流矢,声音嘶哑,“援军马上就到!” 话音未落,城下骤然响起震天动地的战鼓声。 一支打着“时”字大旗的骑兵如利剑般刺入敌阵。 为首一人,银枪白马,正是广陵时家的家主——时骋。 他手中一杆亮银枪舞得如同蛟龙出海,所过之处,敌军人仰马翻,硬生生在密不透风的包围圈中撕开一道血淋淋的缺口。 “时兄!”江迟在城头高呼,声音带着绝处逢生的激动,“东门交给你了。” 时骋长枪横扫,挑飞三个扑上来的敌兵,枪尖滴落的血珠在夕阳下折射出刺目的红光。 “放心!”他头也不回,对身后的副将厉声吼道,“传令,死守东门,退半步者——斩!” 血战三日三夜,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纪灵大军终于被溃退。 时骋拄着血迹斑斑的长枪,站在堆积如山的尸骸间,刚想松一口气,一名浑身浴血的亲卫连滚带爬地冲到他面前,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 “家主,北境骑兵,是……是谢家的旗!” 时骋猛地抬头。 只见北方地平线上,黑压压的重甲骑兵如同钢铁洪流,卷起漫天烟尘,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奔袭而来。 为首那面巨大的玄色大纛上,一个狰狞的“谢”字在风中猎猎狂舞。 “谢晏——!”时骋目眦欲裂,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你这背信弃义的畜生,江东与北境盟约尚在,你竟敢背后捅刀!” 邺城谢氏家主谢晏,端坐于一匹通体漆黑的西域骏马之上,玄色大氅在风中翻卷。 他冷漠地俯视着城下的尸山血海,看着那些伤痕累累的时家军,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缓缓抬起右手。 “放箭——!” 冰冷的命令如同死神的宣判。 刹那间,遮天蔽日的箭雨撕裂了残阳。 刚刚经历血战,尚未喘息的时家军猝不及防,像是被收割的麦子般,瞬间成片倒下。 凄厉的惨嚎响彻云霄。 “结阵——!盾牌手上前——!” 时骋目眦欲裂,嘶声咆哮,一把抢过身旁亲兵的巨盾,死死顶在身前, “江兄,开城门,带百姓撤——快撤——” 城头上的江迟目眦尽裂,嘶吼着下令开城门。 可一切都太迟了。 谢晏的重甲骑兵狠狠撞入疲惫的江东军阵中。 沉重的马蹄踏碎骨肉,锋利的长矛轻易贯穿疲惫的躯体。 时骋双目赤红,手中银枪化作夺命旋风,接连挑飞七名冲在最前的北境骑兵。 鲜血喷溅在他脸上,滚烫而腥甜。 “父亲——!”一个稚嫩而惊恐的尖叫声穿透战扬的喧嚣。 年仅十一岁的时昭,不知何时竟挣脱了看护她的亲兵,小小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冲向血腥的旋涡中心。 “阿昭,别过来——!”时骋心神剧震,这一分神,一支刁钻的冷箭“噗嗤”一声,狠狠钉入他的左肩。 剧痛袭来,他身形一晃。 “走——!”时骋强忍剧痛,反手拔出肩头那支带着倒刺的箭矢,鲜血喷涌而出。 他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将染血的箭矢狠狠掷向高踞马上的谢晏。 箭矢带着破空尖啸,擦着谢晏的脸颊飞过,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谢晏抬手抹去脸上的血迹,看着指尖的猩红,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彻底消失,只剩下赤裸裸的嗜血杀意。 “杀——!”他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一个不留!杀了时家所有人!” 时昭被一名浑身是血的亲卫死死扑倒在地,压在几具尚有余温的尸体下。 她拼命挣扎,透过尸骸的缝隙,看到了让她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的地狱景象。 父亲时骋被三支长矛同时贯穿胸膛。 他高大的身躯被高高挑起,谢晏策马上前,手中的斩马刀划过一道凄厉的寒芒。 一颗不屈的头颅,带着喷涌的血泉,高高飞起。 父亲那双怒睁的、充满不甘与愤怒的眼睛,最后望向她的方向…… 谢晏的铁骑踏着时家军的累累尸骨,涌入城内。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时家百年老宅被付之一炬,冲天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三百余口族人,无论老弱妇孺,尽数屠戮。 她七岁的幼弟,被北境士兵用长矛活生生钉在朱漆大门上,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 她的母亲,为了不受辱,用一根白绫将自己悬在了祖祠的横梁上…… 她甚至能听到,祖祠的方向,传来北境士兵狂笑的喧嚣,伴随着令人作呕的、头骨碰撞的脆响。 他们——竟用她族人的头骨当酒碗。 “我被压在尸堆下……” 时昭的声音在密室中响起,平静得可怕,却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心悸, “听着谢晏的骑兵在我家祖祠饮酒作乐…… 听着他们用我祖父、我叔伯的头骨碰杯…… 听着他们唱着北境的战歌,庆祝这扬卑鄙的屠杀……” 烛火剧烈地摇晃着,在她眼中投下鬼火般的阴影。 那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眼前这枚玉佩连同它所代表的姓氏一同焚毁。 “三天三夜……”她的声音像是从冰窟中捞出来的,冷得吓人, “我躺在冰冷的尸体中间,闻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听着族人的哀嚎变成死寂,直到主公率援军赶到,把我从死人堆里刨出来……”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抚上自己左耳后的箭疤。 那是混乱中,一支流矢擦过留下的印记。 是谢家留给她的烙印,也是她心中永不愈合的伤口。 “谢晏……”时昭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是刻骨的怨毒,“我做梦都想亲手割下他的头颅,祭奠我时家三百七十二条亡魂!” 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再次深陷掌心,鲜血淋漓: “可惜……苍天无眼,竟让这老贼三年前就死在了陈武将军刀下。让他死得太痛快了,太便宜他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恨意与不甘,在狭小的密室里回荡,震得烛火都为之摇曳。 那是对仇人未能亲手刃之的遗憾,是对整个谢氏血脉深入骨髓的憎恶。 无论谢瑜今日是真心相救还是另有所图,在她时昭眼中,只要他姓谢,身上流着谢晏的血,那就是她不死不休的仇敌。 第101章 乱世如棋,人命如子 她平静的叙述,一字一句剖开血淋淋的过往。 阮乔怔怔地听着,温热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紧攥的玉佩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生在和平年代,长在红旗下。 战争对她而言,是历史书上冰冷的数字,是纪录片里模糊的黑白影像,是隔着屏幕的遥远悲鸣。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如此近距离地触摸到战争的狰狞獠牙。 听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讲述满门被屠、幼弟惨死、母亲自尽的悲惨经历。 那种平静,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窒息。 阮乔甚至能闻到时昭话语里弥漫的血腥气,看到那扬七年前的大火如何吞噬一个百年世家,听到北境骑兵用头骨碰杯时刺耳的狞笑…… 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捂住嘴,强压下那股涌到喉头的酸涩。 这就是乱世吗? 阮乔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烛光下时昭清冷稚嫩的脸。 十一岁…… 她的十一岁在做什么? 背着书包上学,为考试烦恼,和同学嬉笑打闹。 而时昭的十一岁,是被压在尸山血海下,听着仇人用她亲人的头骨饮酒作乐。 她突然感到一阵荒谬的悲凉。 现代人常挂在嘴边的“岁月静好”,原来如此脆弱。 一扬战争,就能轻易撕碎所有文明的外衣,将人打回最原始的,弱肉强食的丛林。 什么礼义廉耻,什么人伦道德,在染血的刀锋面前,都成了最可笑的笑话。 “人命如草芥……” 阮乔喃喃自语,声音哽咽。 还没有毕业的她曾经抱怨过上班的“996”,吐槽过房价高,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烦恼…… 可此刻,那些烦恼在时昭血淋淋的过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奢侈。 和平,不是理所当然的空气,而是无数血肉之躯堆砌的脆弱壁垒。 阮乔抹了一把眼泪,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沉甸甸地坠着。 她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轻飘、如此虚伪。 她甚至不敢去看时昭的眼睛,那双曾清澈如泉的眼眸,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里面沉淀着太多她无法想象,更无法承受的黑暗。 她能为时昭做什么? 她能抹去那道箭疤吗? 能唤回她惨死的亲人吗? 能填平她心中那被仇恨蚀刻出的深渊吗? 不能。 阮乔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她这个来自和平年代的“闯入者”,在这个血与火交织的乱世里,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她所谓的烦恼、她曾抱怨的“苦难”,在时昭面前,简直像个不知疾苦的笑话。 她看了看时昭,又看向张誊。 他正沉默地坐在角落的矮凳上,低着头,用一块干净的布巾反复擦拭着手中的短刀。 他的动作机械而专注,像是要将上面并不存在的血迹彻底抹去。 隐忍的目光偶尔会飞快地掠过时昭的背影,又迅速垂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阮乔收回视线,默默地走到桌边,倒了一碗温水。 指尖触到微凉的碗壁,才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端着水,走到时昭面前,递了过去。 时昭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在烛光下如同凝固的冰。 她看着阮乔递来的水碗,又看了看阮乔盛满泪水的眼眸,沉默了片刻。 最终,她伸出手,接过了那碗水。 “多谢夫人。” 阮乔摇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指尖相触的瞬间,阮乔感受到时昭微凉的手上那层薄茧的粗糙。 时昭没有喝,只是捧着那碗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越来越近的火光。 但阮乔看到,她紧抿的唇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 乱世如棋,人命如子。 阮乔退回桌边,目光落在自己一直紧攥的手上。 她缓缓摊开掌心,那枚温润的玉佩静静躺在那里,上面刻着的“谢”字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指尖摩挲着那个字,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 谢瑜。 这个人像一团迷雾。 他救了她的命,给了李立解药,却又姓着时昭血海深仇的“谢”。 他递来的玉佩,是善意,还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药? 这间密室,是安全的庇护所,还是精心布置的牢笼? 阮乔的心绪纷乱如麻。 她看向时昭,后者依旧捧着那碗水,眼神放空,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她又看向张誊,他依旧沉默地擦拭着短刀,只是动作慢了下来。 密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烛火在安静地燃烧,光影在墙壁上缓缓移动。 李立平稳的呼吸声成了唯一的节奏。 这份短暂的宁静,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喘息,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沉重。 阮乔轻轻叹了口气,将玉佩放在案几上。 这东西,她不能留。 她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 邺城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密室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李立微弱的呼吸声。 张誊站在阴影里,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地上从时昭掌心渗出的血珠,仿佛要将那点暗红烙印在眼底。 他知道时昭不需要安慰。 那些血与火的记忆早已刻进她的骨髓,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亵渎。 他也知道,除了仇恨,时昭心里还装着什么。 不是他张誊,也不是在尸山血海里将她刨出来的主公陆沉,而是三年前亲手斩下谢晏头颅,替她报了血海深仇的陈武将军。 陈武…… 张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那个名字像根刺,扎在他心头多年。 他记得陈武凯旋那日,时昭站在城楼上,望着那个策马入城的英武身影,眼中第一次有了光。 那光芒,比主公赏赐的千金更亮,却从未为他张誊亮起过。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落在昏迷的李立身上。 至少,他还能护住眼前的兄弟。 张誊默默蹲下身,用干净的布巾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擦拭李立嘴角不断溢出的黑血。 他的动作轻柔得近乎笨拙,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守护还活着的同伴。 时昭似乎并未察觉张誊的沉默与阮乔的泪水。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掌心被指甲抠出的血痕,仿佛这点疼痛能稍稍压住心底翻腾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滔天恨意。 谢晏死了,死在陈武刀下。 可那不够! 远远不够! 她没能亲手割下那老贼的头颅祭奠父兄! 没能亲眼看着他跪在时家祖祠的废墟前忏悔! 甚至…… 她的仇人之子,谢瑜——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她的夫人和同伴的“救命恩人”。 荒谬!可笑!可恨! 一股暴戾的杀意在胸腔里冲撞,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时昭猛地闭上眼,强行压下那股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 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只有那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 “夫人,如今李立已经脱离危险,张域和林跃在那边该等着急了,我们也该回客栈了。” 第102章 她若收下,反倒无趣了 她抬起头,看向时昭。 时昭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麻木,却无比清晰。 阮乔登时明白了,时昭是在用这种方式逃离。 逃离这间弥漫着谢家气息的密室,逃离“谢”字带来的窒息感。 张誊也抬起了头,擦拭短刀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时昭,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昏迷的李立,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声道:“李立……能挪动吗?” “无妨。”时昭语气有些冷,“毒已解,只是虚弱。张誊,你背他。” 阮乔和张誊对视,前者点了点头。 张誊哑声道:“好,我们这就走。” 三人刚准备动身,密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王掌柜推门而入,脸上堆着惯有的恭敬笑容:“几位贵客,夜已深沉,外面恐不太平,公子吩咐过,务必请诸位在此歇息一晚,待天明再走不迟。” 他的目光扫过榻上的李立,语气更加恳切:“这位壮士伤势未稳,此时挪动,恐有反复。小店后院有清净厢房,一应俱全……” “不必了。”阮乔打断了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多谢掌柜的和瑜公子好意。我们的人还在客栈等候,实在不便久留。” 她站起身,走到掌柜面前。 烛光下,阮乔摊开掌心。 “此物贵重,我不敢受。”她将玉佩递向掌柜,“烦请掌柜的代为转交瑜公子,就说……救命之恩,阮阮铭记于心。此物,物归原主。” 王掌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看着玉佩,又看看阮乔平静无波的眼眸,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易察觉的慌乱: “这……姑娘,瑜公子特意交代,此玉佩赠与姑娘,以备不时之需,您……” “掌柜好意,心领了。”阮乔微微一笑,将玉佩轻轻放在掌柜摊开的掌心, “萍水相逢,受此大恩已是惶恐,岂敢再收重礼?请务必转达我的谢意。” 她归还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玉佩入手温凉,王掌柜却觉得掌心像被烫了一下。 他原以为这女子会为谢家的权势和便利所动,或是被公子的温润所惑,未料她竟弃之如敝履。 心中念头一转,此女要么是愚钝不识抬举,要么……便是心志坚定,所图甚大。 他捧着玉佩,脸上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对着阮乔深深一揖: “姑娘高义,老朽佩服。瑜公子那边……老朽定当如实转达姑娘的心意。” 他顿了顿,语气深沉,“只是公子说过,此玉佩与夫人有缘。或许,他日还会亲自送到夫人手上。” 这话语含蓄,却暗藏锋芒。 阮乔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有劳掌柜了。” 时昭站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当阮乔毫不犹豫地将玉佩递出去时,时昭按在剑柄上的指节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她看着玉佩落入王掌柜掌心,看着王掌柜脸上掩饰不住的错愕和一丝阴霾,一股复杂情绪在心底翻涌。 是……松了一口气吗? 似乎有一点。 那枚玉佩,就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头。 阮乔将它还回去,至少表明她没有被谢瑜的“恩惠”所迷惑,没有被他温润如玉的表象所欺骗。 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 阮乔此举,无疑是在跟谢瑜划清界限。 谢瑜,会善罢甘休吗?他究竟想做什么? 今日的“救命之恩”,他日后会索要怎样的回报? 时昭的目光落在阮乔脸上。 女子清丽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异常柔美,水润的眼眸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 她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清醒得多,也更加难以捉摸。 “走了。”一直沉默的张誊背起李立。 时昭推开密室的门,警惕地扫视着寂静的走廊。 阮乔紧随其后,最后看了一眼密室窗柩上的纹路,转身踏入外面沉沉的夜色。 王掌柜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走廊尽头。 指尖摩挲着上面的“谢”字,脸上最后一丝恭敬的笑容也消失了,只剩下深沉的凝重。 “亲自送到手上么,怕是没那么容易了……”他低声自语,将玉佩小心收好,转身关上了密室的门。 烛火熄灭,一切重归黑暗。 夜风穿过空寂的茶楼,带着一丝晚春的暖意。 张誊背着李立,沉重的脚步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时昭走在最前面,腰背挺直。 她没有回头,但阮乔能感觉到,那道一直萦绕在时昭周身的杀意。 阮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裹紧了衣衫,跟在时昭身后。 月光清冷,将几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城南茶楼顶层雅间,推开雕花木窗,邺城沉睡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室内沉香袅袅,紫檀案几上,一盏越窑天青釉茶盏氤氲着热气,碧绿的茶汤映着烛光,澄澈见底。 谢瑜端坐主位,与白日里青衫落拓的书生模样判若两人。 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领口袖口以金线绣着繁复的螭龙纹,腰间束着玉带,悬着一枚羊脂白玉佩。 墨发以玉冠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非但不显凌乱,反添几分深沉内敛的威仪。 他指节修长,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碗,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姿态从容,气度雍容,俨然是执掌一方的世家家主。 王掌柜垂首立于下首,姿态恭敬,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将方才密室中的情形,阮乔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甚至她归还玉佩时动作都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姑娘言道:‘萍水相逢,受此大恩已是惶恐,岂敢再收重礼?’遂将玉佩亲手交还老朽。” 王掌柜双手捧起那枚温润的玉佩,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老朽无能,未能完成家主嘱托,请家主责罚。” 谢瑜的目光落在王掌柜掌心的玉佩上。烛光下,“谢”字清晰可见,边缘的螭龙纹路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他没有接过来,只是唇角微勾,漾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意料之中。”他声音清朗,带着一丝慵懒的磁性。 他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拂过玉佩边缘,感受着那熟悉的温凉触感。 “她若收下,反倒无趣了。” 王掌柜愕然抬头:“家主?” 谢瑜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目光透过袅袅茶烟,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一个弱女子,在乱世中能不为权势所动,不因恩惠所缚,执意挣脱陆沉的羽翼……岂是寻常?”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激赏,“谁说女子,便一定要依附于男子?她心中自有丘壑,眼中自有乾坤。这枚玉佩……” 他指尖点了点玉佩,“她既不要,那便算了。” “公子,”王掌柜犹豫片刻,低声道,“益州章冽那边……今日之事,恐已打草惊蛇。他们的人折损不少,怕是……” “怕是什么?”谢瑜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 “怕他们就此收手?还是怕他们恼羞成怒,迁怒于我谢家?” 他放下茶盏,声音陡然转冷,“章冽那点心思,我岂会不知?他派人混入流民,煽风点火,又暗中伏击,无非是想挑起江东与荆州争端,他好坐收渔利。 我放任他布局,不过是想看看,他背后还有谁在推波助澜。” 王掌柜心头一震:“家主是说……” “荆州萧胤,益州章冽,甚至北境那些不甘心的余孽……” 谢瑜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这潭水,越浑越好……” 想到阮乔,谢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她是意外,也是契机。章冽想借她搅动风云,我偏要看看,这枚棋子,最终会落在谁的手上。” 更重要的是,她身上还有他想知道秘密。 第103章 成长的代价,是血和泪 沉香的气息愈发浓郁,带着一丝沉甸甸的压抑。 谢瑜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月光上,眼神渐渐变得悠远而深邃。 七年前,广陵城内,时家满门,尸山血海。 “当年,父亲下令屠城时,我就在军中。”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沙哑,“时家满门忠烈,死守东门,为江迟争取了撤离百姓的时间。可父亲……” 他闭了闭眼,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他眼中只有广陵城的财富和战略要地,只有扩张北境的野心。时骋将军的头颅被挑在旗杆上示众时,我看到了那个躲在尸堆里的小女孩……” 王掌柜屏住呼吸,他知道公子说的是谁。 “十一岁……大概只有这么高。” 谢瑜抬手比划了一下,声音轻得像叹息,“浑身是血,脸上沾满了泥污,只有那双眼睛……像受惊的小鹿,充满了恐惧和……刻骨的恨意。” 他顿了顿,“我认得她,她是时骋的长女,时昭。” “父亲下令,一个不留。我……无法阻止。” 谢瑜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痛苦,“我只能……故意带着我那一队亲兵,绕道从尸堆旁走过。 我故意大声呵斥士兵,让他们仔细搜查‘活口’,声音大得足够让她听见……足够让她屏住呼吸,藏得更深。” 他睁开眼,眼中一片沉痛:“我看到了她耳后那道箭疤……是我麾下士兵射偏的一箭。那本可以要了她的命。” 他摩挲着玉佩边缘,仿佛上面还残留着那夜的血腥气,“我救不了时家满门,只能……用这种方式,给她留一线生机。” “所以……”王掌柜恍然大悟,“家主今日救阮夫人,是因为……” “因为时昭在她身边。”谢瑜打断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七年前,我未能阻止惨剧,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家覆灭。 今日,章冽想用同样的手段,借流民之手,将阮乔和时昭一同葬送在邺城,我岂能再袖手旁观?” 更何况,若是阮乔真在邺城出了什么意外,他谢家难辞其咎。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玄色锦袍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阮夫人归还玉佩,与我划清界限,很好。” 他日,他们还会再相遇的。 他望着窗外沉寂的城池,声音低沉而清晰,“但这盘棋,才刚刚开始。章冽不会罢休,萧胤虎视眈眈,北境余孽蠢蠢欲动。 至于时昭……”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她心中的恨,终需一个了结。而那个了结,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 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于阴影,如同他此刻深不可测的心思。 雅室内,沉香袅袅,茶已微凉。 烛火在雅间内跳跃,将谢瑜沉静的侧脸镀上一层暖金色。 王掌柜垂手侍立,目光落在年轻家主棱角分明的轮廓上,心头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隐痛。 他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 谁能想到眼前这位执掌谢家生杀大权的男人,曾经是谢家最不起眼、也最不受待见的庶子呢? 曾经谢瑜,是谢府角落里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谢晏的残暴在邺城是出了名的,姬妾众多,子嗣也多如牛毛。 谢瑜的生母,那个连名字都模糊在记忆里的女子,不过是宴席上一时兴起被谢晏看中的舞姬。 一朝得宠,生下谢瑜后便如同被丢弃的玩偶,迅速失宠。 母子二人被打发到府邸最偏僻、最阴冷的角落小院。 王掌柜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小院。 青苔爬满斑驳的墙根,窗纸破旧,寒风总能找到缝隙钻进去,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而谢瑜的母亲,那个曾经在宴席上惊鸿一瞥的妙龄女子,却日渐枯萎。 她常常坐在窗边,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眼神空洞,灵魂像是早已飘向远方。 年幼的谢瑜,就依偎在她身边。 小小的身体努力汲取着母亲身上仅存的一丝温度。 可他的母亲却总是推开他。 那个冬天格外寒冷。 谢瑜的母亲没能熬过去。 王掌柜得到消息赶去时,只看到冰冷的尸体躺在破旧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薄得透风的旧被。 五岁的谢瑜蜷缩在床脚,小脸冻得发青,嘴唇乌紫,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他就那样死死抱着母亲冰凉僵硬的手臂,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着,像一只被遗弃在风雪中的幼兽。 寒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卷起地上的灰尘,发出凄厉的呼啸,像是在为这无声的悲剧伴奏。 破旧的小院无人问津,只有死亡和寒冷笼罩着这对母子。 打破这绝望死寂的,是主母王氏——王淑,是王掌柜的嫡姐。 王掌柜本名叫王溯。 王淑,因膝下无子,又不得谢晏喜爱,所以她在谢府深宅中同样是挣扎着求存。 那天,她踏着薄霜走进了那间冰冷的小院。 王溯至今记得姐姐当时的眼神。 看到蜷缩在角落、几乎冻僵的小男孩时,她眼中先是震惊,随即是浓得化不开的怜悯。 王淑不顾其他姬妾的冷嘲热讽,不顾谢晏可能的责难,毅然将那个几乎冻死的小男孩抱回了自己的正院。 她亲自为他擦洗身体,换上干净暖和的棉衣,喂他喝下热腾腾的米粥。 她甚至不顾族规和闲言碎语,将谢瑜记在自己名下,对外宣称是嫡子。 她教他读书识字,教他世家礼仪,也教他如何在谢府这虎狼之地保全自己。 王溯,作为王氏的亲弟弟,也正是在那时走进了谢瑜的生命。 他亲眼见证了那个瘦小的孩子,初到主母院中时,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戒备,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的小鹿。 他记得无数个深夜,小小的谢瑜躲在厚厚的锦被里,身体蜷缩成一团,无声地哭泣,泪水浸湿了枕头。 他更记得,当谢瑜被其他骄横的兄弟姐妹们推搡辱骂,甚至拳脚相加后,是如何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倔强地独自躲进祠堂最阴暗的角落,像只受伤的野兽般舔舐伤口。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有屈辱,有愤怒,更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令人心惊的隐忍和冰冷。 “舅舅……”一声低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将王溯从沉重的回忆中惊醒。 他猛地回神,对上谢瑜投来的目光。 年轻家主目光深邃平静,早已不复当年的惊惶无助,却让王溯心头那股隐痛更加剧烈地翻涌起来。 “舅舅”这个称呼,是谢瑜在这冰冷谢府中,唯一主动给予的温情。 它像一道无形的契约,将两人紧密相连。 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是谢瑜在王氏院中那短暂的温暖岁月里,对王溯这个唯一能给他些许安全感的男性长辈,所交付的信任和依赖。 这声“舅舅”,承载了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和隐秘的亲情。 “舅舅可是想起往事了?”谢瑜的声音柔和了几分,“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好,母亲若是泉下有知,会替我高兴的。” 他说的母亲,是王淑。 提到死去的姐姐,王溯眼眶微红,“是啊,姐姐可以安息了。” 谢瑜没有答话,只转头看向窗外。 王溯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 那个在冰冷小院中瑟瑟发抖的孩子,那个在祠堂角落舔舐伤口的少年。 终究是在这血与火的淬炼中,长成了如今这般心思深沉、洞若观火的模样。 这成长背后的代价,每每想起,都让王溯这个“舅舅”心痛如绞。 第104章 傲娇又别扭的时昭 光晕柔和,却让阮乔心头莫名一紧。 她下意识地看向时昭,只见时昭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加快了几分,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指节也微微收紧。 推开客栈后院虚掩的木门,一股暖意夹杂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大堂里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 张域和林跃正围坐在角落一张方桌旁,桌上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过。 听到门响,两人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回来了!”张域霍然起身,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几步冲到门口。 林跃紧随其后,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汉子,此刻脸上也写满了如释重负的急切。 然而,当他们看清张誊背上昏迷不醒的李立,以及三人脸上难掩的疲惫与凝重时,狂喜瞬间凝固,转为深深的忧虑。 “李立他……”张域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目光焦急地在李立脸上逡巡。 “毒已解,无碍了。”时昭的声音冷硬地响起,她越过张誊,径直走向楼梯,“让他休息。” 张域和林跃对视一眼,目光同时落在李立脸上。 虽然面色苍白,气息却平稳悠长,那层骇人的青黑之气确实已消失无踪。 两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长长舒了口气。 很快,他们便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林跃看了看时昭的背影,又看看了向阮乔,眼中充满了探询。 张誊沉默地将李立背到二楼客房,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榻上。 阮乔跟进来,替李立掖好被角。 张域和林跃也跟了进来,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是……谢家?”张域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语气艰涩。 他看向阮乔,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站在窗边,背对着众人的时昭。 阮乔轻轻点头:“是谢家主出手相救,大夫帮李立解了毒。” “是谢瑜……”林跃低声重复这个名字,眉头紧锁。 张域也一脸复杂。 这个名字,连同它所代表的姓氏,如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都清楚七年前广陵城外的血案,清楚时昭背负的血海深仇。 如今,李立的命却是被谢家人救回来的……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李立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张域和林跃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苦涩和无奈。 他们看向时昭的背影,她挺直的脊梁,散发出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 他们知道,任何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是一种冒犯。 看出了气氛的凝重,阮乔打破了沉默,“大家都累了,先下去用饭吧,让李立在这里好好休息。” 张域和林跃如蒙大赦,默默退了出去。 张誊担忧地看了时昭一眼,最终只能无奈地叹气,他对着阮乔点头,然后轻轻带上了房门。 三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 烛火在房间内摇曳,光影在墙壁上不安地跳动。 阮乔的目光落在窗边的时昭身上。 她清晰地看到时昭按在窗棂上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时昭细微的紧绷姿态,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扎进阮乔的心口。 一股酸涩猛地涌上鼻尖,眼眶不争气地又红了起来。 “时昭,”阮乔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她努力维持着平稳,“你累了,先去吃点饭,然后回房休息吧。” 顿了顿,看着时昭依旧挺直却透着孤绝的背影,她补充道,“李立这里有我。” 窗边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时昭没有立刻转身,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过了片刻,时昭才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方才在密室中讲述过往时那种深沉的恨与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 她的眼眸清亮锐利,像是被被寒泉洗过,带着惯有的冷冽,扫过阮乔微红的眼眶,又落在床榻上“沉睡”的李立身上。 “累?”她开口,声音清冷,带着一丝惯有的疏离,“这点奔波算什么。” 她微微偏过头,避开阮乔的目光,视线落在摇曳的烛火上,语气平淡无波, “夫人不必管我。我的事,是我的事。仇是我的仇,恨是我的恨。不必你们跟着愁眉苦脸,更不必……替我难过。” 她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淡。 阮乔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波动。 不是冷漠,更像是一种强撑的倔强和一丝窘迫。 这一路回来,时昭想了很多。 那些积压在心底,从未对人言说的血泪,今日在密室中对着阮乔倾泻而出,像打开了闸门的洪水。 宣泄过后,心底深处那沉重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却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 但同时,一种强烈的懊恼也随之升起——她不该说的。 不该在阮乔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不该让那些沉重的过往影响到其他人。 尤其是看到阮乔此刻通红的眼眶…… 这一切都让她觉得,自己成了那个带来阴霾的人。 她时昭,从来就不是需要别人怜悯的弱者 她的仇,她自己会报。 她的恨,她自己背负。 她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别人为她分担痛苦。 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用冰冷将自己包裹起来。 今日的失态,是意外,也是最后一次。 想到这里,她眼中的冰霜更甚,下颌线也绷得更紧。 “至于吃饭……”她目光扫过门口的方向,语气依旧平淡, “张域他们怕是已经吃完了。现在下去,冷饭冷菜,没什么意思。”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样解释有些多余,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我不饿。” 语气带着点生硬的别扭。 阮乔看着时昭强装镇定,用冷淡武装自己的模样。 心头那阵酸涩反而化开了,变成一种带着怜惜的柔软。 她没有戳破时昭的伪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笑道:“好,那我让小二把饭菜热一热,送到你房里。” 时昭挑眉,似乎没料到阮乔会这么平静地接话,还顺着她的意思安排。 她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移开视线,掩饰性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李立,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别扭: “他……醒了就让他老实躺着,别乱动。毒刚解,经不起折腾。” 说完,她不再看阮乔,径直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拉开房门的瞬间,脚步微顿,她侧过头,目光落在阮乔肩头有些滑落的披风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飞快地伸出手,动作熟练地替阮乔将披风往上拉了拉,拢得更紧实些。 随即立刻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 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阮乔站在原地,感受着肩头披风残留的属于时昭指尖的微凉触感,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傻姑娘”,她看着那扇关上的门,轻轻叹了口气。 她走到床边,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动作轻柔地替李立擦拭额角的虚汗。 李立依旧在沉睡,呼吸平稳,脸色也比之前好了许多。 见状,阮乔心下也轻松了不少,毕竟李立是因为自己才险些丧命的。 就在阮乔转身去水盆边清洗布巾的瞬间,床榻上“沉睡”的李立,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沿着太阳穴,无声地没入鬓角,很快被枕巾吸走,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依旧维持着“沉睡”的姿态,只是那紧握在身侧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阮乔回头,准备再次擦拭李立额间的汗时,却发现枕巾上深色的湿痕。 她捏紧了布巾,只轻轻道:“你好好休息吧,我先下去了,放心,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第105章 阮夫人看不上主公 烛火在房间里安静地燃烧,光影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轮廓。 直到阮乔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只剩下李立时,床榻上“沉睡”的人,才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翻涌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挣扎。 李立早就醒了。 在密室里,时昭用近乎麻木的平静,讲述七年前广陵城外那场血淋淋的屠杀时,他就已经醒了。 时昭说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都听到了。 救他性命的解药,来自谢瑜——谢晏的儿子。 时昭血海深仇的谢家。 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迅速浸湿了鬓角的头发和枕下的布巾。 李立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几乎要冲出的呜咽。 他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与挣扎。 他不敢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只能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几乎要将自己溺毙在这片柔软的织物中,逃避这残酷的现实。 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同样血色的黄昏。 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在战乱中失去家人,像只无头苍蝇般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乱窜,恐惧和饥饿几乎将他吞噬。 是陆沉,如同天神般策马而来,将他从死人堆里捞起,带回了江东。 后来,在暗卫营冰冷严苛的训练场上,他第一次见到了时昭。 十一岁的少女,瘦得像根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训练服,眼神冰冷。 小小的女孩看谁都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她的敌人。 她不爱说话,更不爱笑,沉默得像块冷硬的石头。 谁知道这么瘦小的她,训练时却比谁都拼命。 每一次挥刀,每一次格挡,都带着一股要将全身力气、连同骨血都榨干的狠劲。 李立那时懵懂,只觉得这女孩又冷又倔,不好接近。 他笨拙地想对她好。 有时他会偷偷藏起半个馒头塞给她,或是在她被其他年长的暗卫刁难时,傻乎乎地挡在她前面。 可他的好意总被她那双冰冷的、带着审视和排斥的眼眸逼退。 她不需要他的好意,甚至可能觉得那是种负担。 他见过她在深夜,独自一人爬上营房冰冷的屋顶,抱着膝盖,望着北方沉沉的夜空发呆。 月光清冷,洒在她单薄的肩上,将她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像一只被雁群遗弃在风雪中的孤雁。 他知道她心里藏着深仇大恨,那恨意支撑着她活下来,也像冰壳一样将她紧紧包裹。 但他从未想过,那仇恨的源头,竟是如此惨烈,如此……令人窒息。 尸山血海,满门尽屠,在仇人的狞笑和亲人的尸骸下苟延残喘三天三夜…… 这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砸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而更讽刺的是——自己这条命,竟然是被她仇人的儿子救下的。 这份救命之恩,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也扎在时昭的心上。 它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和时昭,都牢牢地绑在了那个沾满时家鲜血的“谢”字上。 他替她难过,替她不值,更恨自己此刻的无能为力。 他甚至不敢睁开眼睛,不敢面对她。 他怕看到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那恨意会将他灼伤。 他更怕自己眼中无法掩饰的心疼、愧疚和那份深藏心底多年的情愫,会再次刺痛她,成为她新的负担。 就在刚才,他清晰地听到了时昭对阮乔说的那些话。 “我的事,是我的事。仇是我的仇,恨是我的恨。不必你们跟着愁眉苦脸,更不必……替我难过。” 她强装坚强的语气,像一根根细针,密密麻麻地刺进他的耳膜,扎进他的心里。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 愧疚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都是因为他。 若不是他中了毒,命悬一线,时昭就不会被迫接受谢瑜的解药。 若不是他拖累,时昭就不会在阮乔面前,被迫揭开那血淋淋的伤疤。 若不是他…… 她此刻或许依旧是那个冷硬如铁,将所有痛苦深埋心底的暗卫首领。 她不必在阮乔面前强撑坚强,不必说出那些划清界限、拒绝关怀的话。 是他,让她陷入了如此难堪、如此痛苦的境地。 李立攥紧了身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他对时昭,不仅仅是心疼,更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敬佩。 他见证了她的成长,从那个瘦弱倔强、满身是刺的少女,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见过她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咬着牙爬起,眼神里的冰冷从未消退,却沉淀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坚韧。 他见过她在执行任务时,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临危不乱,指挥若定,那份冷静和果决,让许多男儿都自愧不如。 他看着她凭借自己的实力和狠劲,一步步在暗卫营中脱颖而出,最终坐上了首领的位置。 她的强大,她的坚韧,她的独立,都让他深深折服。 她是真正的战士,是浴火重生的凤凰。 可如今,却因为他…… 终究是他拖累了她。 难怪三年前陈武将军斩杀谢晏时,时昭看他的眼神竟那样亮。 陈武将军骁勇善战,又是主公亲卫,关键是,他对时昭也是极好的。 李立有些落寞,如今,他只能将爱意深藏心底…… 思绪纷乱间,李立又想到了此次任务。 他们四人,是暗卫营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各有所长,是主公手中最锋利的几把刀。 时昭的冷静果决与狠辣身手,张域的沉稳老练与追踪能力,林跃的机敏应变与情报分析,以及他自己在近身搏杀和毒物辨识上的造诣。 将他们四人同时派出,只为保护一个女子北上涿城。 这足以说明阮夫人在主公心中的分量,绝非寻常。 李立心中苦笑,说来也是可耻,最懂毒的人,居然中毒了…… 最初接到任务时,他和其他人一样,对这位“从天而降”的阮夫人,是带着几分审视和轻视的。 一个来历不明、空有美貌的女子,不过是主公一时兴起豢养的金丝雀罢了。 这一路行来,阮乔的沉默寡言,她的不谙世事,甚至她偶尔流露出的对自由的向往。 都曾让他觉得有些不合时宜,甚至有些“不识好歹”。 这乱世,能好好活着就不错了,还谈什么自由? 然而,经历了今日之事,李立对阮乔的看法多少改观了。 在密室中,面对象征着权势和庇护的玉佩,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归还。 她的干脆利落,她的不卑不亢,她清醒的与谢瑜划清界限,都让他刮目相看。 她并非依附于主公的藤蔓,她有自己的坚持和傲骨。 她敢于拒绝谢家的“好意”,敢于在乱世中坚持自己的选择,这份勇气和清醒,绝非寻常女子所能拥有。 她发自内心的温柔与善良,都让李立感受了她坚韧的力量。 她或许柔弱,但她的内心,却有着不屈服于强权的坚韧。 也是,阮夫人连主公的权势都看不上,区区氏家主,她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想到陆沉,李立头皮禁不住一阵发麻。 今日之事,想必早已传入主公耳中。 他们护主不利,主公还不知会怎样责罚他们呢…… 第106章 夏口谈判,荆州归还北境两郡 夜风卷着江水的湿气,扑在彭城城楼上。 陆沉立在垛口前,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翻卷,猎猎作响。 城下万千营火如星子落地,映着无数江东儿郎年轻而坚毅的面庞。 他望着这片用血与火换来的基业,眼底沉淀着深沉的疲惫与不容动摇的决断。 与萧胤的对峙,看似赢了寸土,实则绷紧了最后一根弦。 荆州那头猛虎,绝不会善罢甘休。 “主公。”陈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他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封缄的密信,“邺城急报,时昭密信。” 陆沉望着城下连绵的营火,没有立刻转身。 片刻,他才缓缓回身,目光落在陈武手中薄薄的信笺上。 火漆上印着时昭惯用的特殊标记——一只展翅的鹰隼,利爪微蜷。 陆沉伸出手,拆开火漆,展开信笺。 借着城头火把摇曳的光,他迅速扫过上面的字迹。 信不长,寥寥数语,却字字惊心:邺城流民暴乱,益州章冽贼心可诛。 阮夫人遇袭,幸得脱险,然李立中荆州“青丝绕”剧毒,命悬一线。 后得谢瑜援手,毒解,夫人无恙,已归客栈。夫人拒收谢瑜玉佩。 城头的风似乎更冷了。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眸深处,骤然凝聚起一点极寒的星芒。 握着信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纸面被捏出细微的褶皱。 章冽,他是嫌命长了不成? 陈武屏住呼吸,垂首侍立,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他能感受到主公周身散发出的杀气。 “谢瑜……”陆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 他抬眼,目光落在陈武身上,眼底恢复了惯有的冷静:“邺城影卫,护主不力,该当何罪?” 陈武心头一凛,沉声道:“按军律,当杖责五十,降职罚俸。若致主人重伤,当斩。” 他说完赶紧问了一句,“时昭没事吧?” 在对上陆沉幽幽的眼神时,陈武灵机一动,“不是,夫人还好吧?” 陆沉冷哼,“放心,你的心上人死不了。” 陈武耳朵一红,咧开嘴笑了笑,“她没事就好。” 见陈武一副少男怀春的模样,陆沉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出息!” 而后他缓缓道:“杖责三十,罚俸三月。领队时昭,加罚十杖。” 罚时昭最重,因为她是领队,是阮乔身边最后一道屏障。 陈武的脸立马垮了下来,“别啊,四十杖,她一个女孩子,得多疼啊?主公,要不还是打我吧?” 陆沉:“……” 见陆沉表情略有松动,陈武趁热打铁,“主公,夫人这不是好好的嘛,他们几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男人打就打了,时昭的就算了吧?” 陆沉的脸色有些难看,“护主不力,该罚!” “罚啊,没说不罚,打我打我,我皮糙肉厚的,抗打!” “陈子烈!” “到!” “去领四十军棍。” “喏。” 陈武表情凝重,拔腿就准备走。 “滚回来……” 陈武退了回来,“主公还有何吩咐?” 陆沉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站好了。” 他的声音冷了几分,“加派两队影卫,暗中护卫。再出差池,提头来见。”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邺城的方向,深邃难测,“谢瑜怎么会牵扯到此事?” 陈武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谢瑜此人,心思深沉。他救夫人,或许是因时昭……” 陆沉抬手,制止了陈武的话。 他不需要猜测谢瑜的动机,他只看结果。 结果就是,阮乔拒绝了谢瑜的玉佩。 这个结果,让他紧绷的心弦,微不可察地松了一丝。 “你去回信,告诉时昭,”陆沉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夫人既拒了玉佩,便不必再理会谢瑜。她的职责,是护夫人周全,寸步不离。其他的事,自有孤来处理。” “喏!”陈武再次应道。 陆沉不再言语,转身重新面向城下浩瀚的军营。 夜风吹拂着他玄色的衣袍,陆沉的心思更沉了。 北境新丧,郑煜归顺,江东主力尚在彭城休整,荆州这头蛰伏已久的猛虎,终于亮出了獠牙。 他早料到萧胤不会放过这趁火打劫的机会。 这江东基业,这万里河山,他必将牢牢握在手中。 萧胤,不过是他登顶路上,一块必须踏平的垫脚石! “子烈,十日之期已到,该去会会萧牧伯了。” 次日,夏口。 长江之水,浩浩汤汤,奔流不息。 两岸旌旗招展,战船如林。 江东水师玄甲森然,列阵北岸,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荆州水师则屯于南岸,楼船高耸,旗帜猎猎,船头“萧”字大旗在江风中狂舞,气势昂扬。 江心,一艘不起眼的楼船静静停泊。 船头甲板之上,两道人影相对而立。 陆沉一身素白锦袍,江风吹拂,衣袂飘飘,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清俊如玉。 对面,萧胤身着玄青蟒袍,头戴玉冠,面容沉稳,眼神深邃如渊。 他负手而立,气度雍容,久居上位的威严自然流露。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两道无形的闪电碰撞,激起无声的火花。 “陆公,别来无恙。”萧胤率先开口,脸上笑意不减。 “萧牧伯风采依旧。”陆沉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听不出喜怒, “只是不知,萧牧伯麾下铁骑,不远千里,进驻我江东东海、琅琊两郡,是何用意?” 他单刀直入,没有丝毫寒暄,目光如炬,直刺萧胤。 萧胤脸上的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陆公此言差矣。东海、琅琊,乃北境割让之地。 北境新附,人心浮动,恐有余孽作乱。荆州与江东乃盟友,同气连枝。 萧某派兵进驻,不过是代为驻防,以防北境反扑,威胁江东后方。此乃为盟友分忧之举。” 他话语圆滑,将侵占之举粉饰成“盟友之义”,滴水不漏。 “代为驻防?”陆沉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萧牧伯好意,陆某心领。只是……”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冷冽如冰,“东海乃我江东将士浴血奋战、以命相搏夺回之城,城头每一块砖石,都浸染着我江东儿郎的鲜血。 琅琊更是我江东门户,岂容他人染指?萧牧伯派兵进驻,可有问过我江东?可有问过城下数万江东英魂——?” 陆沉冷厉的目光直刺萧胤,周身散发出凛冽的杀伐之气。 萧胤瞳孔微缩,脸上的笑容终于淡去。 他没想到陆沉如此强硬,更没想到他会直接将此事与江东将士的牺牲挂钩,占据道义制高点。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陆公言重了。荆州出兵,实为大局着想。北境虽降,郑煜小儿未必真心归附。 若其暗中勾结北境余孽,趁虚而入,江东后方危矣。荆州此举,亦是稳固盟约根基,共御外敌。” “共御外敌?”陆沉冷笑,“萧牧伯口中的‘外敌’,是指北境余孽,还是……指我江东?”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江风似乎都凝固了,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萧胤眼神一厉:“陆公何出此言?荆州江东,歃血为盟,共抗北境,此乃天下皆知。 萧某之心,天地可鉴。莫非陆刺史……信不过萧某?” 他反将一军,语气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信?”陆沉直视萧胤的眼睛,目光锐利如刀锋,“陆某只信自己手中的剑,只信麾下将士的忠诚。东海、琅琊,乃我江东疆土。驻防之事,自有我江东将士。不劳萧牧伯费心。” 他顿了顿,语气冷硬,“十日之内,荆州兵马若不撤出东海、琅琊。休怪陆某……不讲情面!”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萧胤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他没想到陆沉如此强硬,寸步不让。 他盯着陆沉年轻而锐气的脸庞,心中念头急转。 江东新胜,士气正盛,陆沉此人更是锋芒毕露,若此时硬碰硬…… “陆公好大的威风。”萧胤声音转冷,“荆州儿郎在彭城血战,助江东击退北境铁蹄,血染沙场。 如今,陆刺史一句‘不劳费心’,便要驱赶盟友?这便是江东的待客之道?这便是你陆某人的盟约之诚?!” 他同样占据道义,将荆州在彭城之战中“有限”的支援拿出来说事,指责陆沉过河拆桥。 陆沉却不为所动,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彭城血战,荆州援军之功,陆某铭记于心。该给的粮草军械,该分的战利俘虏,江东分毫未少。 但一码归一码。东海、琅琊,乃江东疆土,主权不容侵犯,此乃底线!” 他目光扫过萧胤身后的荆州战船,声音陡然拔高,“萧牧伯若执意要驻军,可以,那就请荆州将士,脱下战甲,放下刀兵,以商旅身份入城,我江东定当以礼相待。否则……” 他轻轻一笑,“刀兵相见!” 图穷匕见! 再无转圜余地! 第107章 以退为进,暗藏杀机 江风呼啸,吹得两人衣袍猎猎作响。 萧胤死死盯着陆沉,眼中怒火翻腾,杀机隐现。 陆沉毫不退让,目光如寒星,锐气逼人。 两位雄主之间的较量,无形的杀气在江面上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良久,萧胤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 他深知此刻与江东全面开战,绝非明智之举。 “好,好一个陆公。”萧胤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却带着一丝阴冷,“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他收敛笑容,目光深沉,“既然陆公如此坚持,萧某……便给江东这个面子!” 他话锋一转:“不过,东海、琅琊毗邻荆州,北境余孽若由此作乱,威胁荆州安危,又当如何?陆刺史总要给萧某一个安心的交代吧?” 陆沉心中冷笑,知道萧胤这是在找台阶下。 他朗声道:“萧牧伯放心。东海、琅琊既归江东,安危自有江东一力承担。 若北境余孽胆敢作乱,陆某定将其斩尽杀绝,绝不让战火波及荆州寸土。此乃江东承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荆州战船,“至于荆州将士在彭城血战的功劳,陆某铭记于心。 待他日北境彻底平定,陆某定在彭城设宴,请萧刺史与荆州将士共饮庆功酒。” “庆功酒”三字,陆沉咬得极重。 既是承诺,也是警告。 庆功酒可以喝,但前提是荆州安分守己。 萧胤听懂了陆沉的弦外之音。 他深深看了陆沉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与一丝欣赏。 “好!”萧胤沉声道,“萧某拭目以待。十日之内,荆州兵马,撤出东海、琅琊。” 他不再多言,转身拂袖而去,背影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 陆沉独立船头,望着萧胤离去的背影,江风吹起他素白的衣袍。 “传令,”男人的声音冷硬,“三军戒备,盯紧荆州动向。十日之后,若荆州兵马未撤……” 他眼中寒光一闪,“兵发两郡,驱逐来敌。” “喏!”吕蒙在身后沉声应道,眼中战意熊熊。 江风更急,吹散了弥漫的硝烟,却吹不散这江面上涌动的暗流。 江东与荆州的盟约,经此一役,已是名存实亡。 只是双方都有所忌惮。 那便是等了…… 荆州大营。 荆州楼船旗舰的议事厅内,烛火通明,气氛压抑。 萧胤端坐主位,玄青蟒袍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他面色阴沉,眼眸深处,翻涌着尚未平息的怒意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屈辱。 案几上,一盏刚沏好的君山银针,早已凉透,无人去碰。 贾逵、蒯越、苏垣三位心腹谋士分坐两侧,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方才夏口江心一场交锋,结果已由主公铁青的脸色昭示无遗。 “主公,”最终还是贾逵率先开口,声音凝重,“陆沉小儿,欺人太甚,竟敢如此咄咄逼人。 东海、琅琊两郡,地处要冲,北境余孽盘踞,我军进驻,本是替江东分忧,他竟……” “分忧?”萧胤冷冷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贾长史,收起这套说辞吧。陆沉不是傻子,你我更不是。” 他端起那杯冷茶,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杯壁,“他今日敢在江心船上,当着两军将士的面,威胁我十日撤军。 就凭这份胆魄,这份决断……呵,郑阎虎死得不冤。” 贾逵被噎了一下,脸色微变,不敢再言。 “主公息怒。”蒯越连忙拱手,声音沉稳, “陆沉此子,确非池中之物。江东新胜,挟大破北境之威,士气如虹。 其麾下吕蒙、程普、韩当等皆百战宿将,更有陆潜、徐庶等智谋之士辅佐。 此时与其硬碰,非明智之举。” “非明智之举?”萧胤抬眼看向蒯越,目光锐利, “难道就任由他骑在荆州头上?任由他一句话,我荆州将士便灰溜溜撤出两郡? 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我荆州?如何看待我萧胤?” 他声音陡然拔高,压抑的怒火终于泄露出一丝。 议事厅内气氛更加凝重了。 “主公,”一直沉默的苏垣终于开口。 他轻摇羽扇,声音清朗,打破了凝滞的空气,“陆沉锋芒毕露,看似咄咄逼人,实则……亦是无奈之举。” “哦?无奈?先生何意?”萧胤目光转向苏垣,带着一丝探究。 “正是。”苏垣颔首,“江东虽胜,却是惨胜。彭城血战,损耗巨大。 北境新附,人心未稳,郑煜归顺是真,但北境豪强余孽岂能甘心? 陆沉此刻,外有荆州虎视眈眈,内有北境隐忧未除,实乃内忧外患之际。 他今日强硬,非是自大,而是不得不强。 他必须用最强势的姿态,震慑四方,稳固江东人心,尤其是……震慑北境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 萧胤眼神微动,怒火稍敛,示意苏垣继续说下去。 “他今日看似赢了面子,逼我撤军,实则也暴露了他的虚弱。” 苏垣羽扇轻点,“他不敢真打。至少现在不敢。否则,以他今日之气势,大可不必限定十日之期,直接挥师东进便是。 他定下十日,便是给自己,也给荆州一个台阶下。他知道,荆州同样不愿在此时与他全面开战。” 萧胤缓缓靠回椅背,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苏垣的分析,如同拨云见日,让他心中的憋闷稍减。 “子瞻所言极是。”蒯越接口道,“陆沉此子,深谙刚柔并济之道。 他今日之强硬,是刚;限定十日,便是柔。 他既要维护江东主权尊严,又不愿彻底撕破脸皮,将荆州逼入死战之境。” “刚柔并济,”萧胤低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忌惮,也有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 “那依诸位之见,东海、琅琊……撤是不撤?”萧胤沉声问道。 “撤!”苏垣斩钉截铁,“必须撤!而且要撤得干净利落,不留任何口实!” “为何?”贾逵忍不住问道,“难道就如此认栽?” “非是认栽,而是以退为进。”苏垣目光扫过众人, “其一,陆沉占据道义高地,我军强行驻军,名不正言不顺,久则生变,反授人以柄。 其二,我军主力尚在集结调度,后勤辎重亦未完全到位,此时仓促与士气正盛的江东开战,胜算几何? 其三……”他顿了顿,羽扇指向北方,“北境余孽,才是真正的隐患。陆沉急于稳固后方,我军何不……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先生是指……”萧胤眼中精光一闪。 “正是!”苏垣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益州章冽,此人野心勃勃,对江东六郡垂涎已久。 更妙的是,章冽与北境某些残余势力,早有勾连。 我军撤出东海、琅琊,陆沉必派兵接管。此时,若北境余孽在章冽暗中支持下,于两郡境内掀起叛乱……” “陆沉必焦头烂额。”蒯越眼睛一亮,“届时,他疲于应付内乱,后方不稳,我军再伺机而动,或可坐收渔利。” “不错!”苏垣点头,“此其一也。其二,我军撤出,亦可麻痹陆沉,使其放松警惕。 主公可暗中联络益州章冽,许以重利,令其加大对北境余孽的支持,甚至…… 可暗中资助其袭扰江东粮道、商路,令江东疲于奔命。其三,” 他看向萧胤,“主公可派密使,接触郑煜。此人虽归顺江东,但心中岂无怨怼? 尤其是我军撤出后,陆沉对其必加防范甚至打压。若能暗中拉拢,使其成为内应……江东后院起火,指日可待!” “好一个三管齐下!”萧胤抚掌大笑,眼中阴霾尽扫,取而代之的是运筹帷幄的锐利光芒, “子瞻此计,深得我心,以退为进,驱虎吞狼,坐山观虎斗。妙!妙极!” 他霍然起身,目光扫过三位谋士:“传令。东海、琅琊驻军,即刻拔营,十日内务必撤回荆州境内。 撤军之时,务必大张旗鼓,昭告天下,言明我军为顾全盟约大局,避免同室操戈,主动撤军。姿态要做足。” “喏!”贾逵、蒯越齐声应道。 “至于章冽和郑煜那边……”萧胤眼中寒光一闪,“就按子瞻之计行事,务必做得隐秘。” 想到章冽,萧胤心中却是一片冷嘲。 空有野心,却无雄主之姿。 竟使出挟持妇人这等下作手段,妄图以此要挟陆沉? 简直愚不可及。 益州死士混入邺城流民,伺机对阮乔下手。 萧胤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 他虽与陆沉是敌手,争的是天下,是江山,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是庙堂中的运筹帷幄。 岂能如章冽这般,行此蛇鼠之辈的宵小行径? 挟持一介妇人,算什么本事? 传出去,徒惹天下英雄耻笑。 他萧胤,丢不起这个人! 那个蠢货,竟然故意冒充他荆州死士,真当他萧胤是死的不成? 当然,用不着他出手。 萧胤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陆沉此人,心如铁石,睚眦必报。 他对那阮乔的在意,绝非寻常。 章冽此举,无异于在猛虎嘴边拔须,在睡龙榻前点火。 陆沉岂能善罢甘休? 以他那雷霆手段,章冽……怕是死期将至了。 想到这里,萧胤心中那点因章冽卑劣手段而起的鄙夷,竟奇异地掺杂了一丝庆幸。 庆幸自己当时在邺城,暗中出手了。 他派出的那队精锐,不仅仅是为了搅乱章冽的布局,更是在关键时刻,替阮乔挡下了致命的冷箭。 他萧胤不屑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去打击对手,更不屑于看着章冽这种小人用如此龌龊的方式去触碰陆沉的逆鳞。 他要赢陆沉,也要赢得堂堂正正。 至少……不能输在章冽这种货色后面。 苏垣见萧胤沉默良久,便道:“主公放心!” 他羽扇轻摇,轻笑道,“此局已开,鹿死谁手,犹未可知。陆沉锋芒虽盛,然刚极易折。江东……未必能笑到最后。” 议事厅内,烛火摇曳。 一场以退为进、暗藏杀机的棋局,在荆州雄主的谋划下,悄然展开。 第108章 布局,谁的刀更快 十日之期,转瞬即逝。 东海郡与琅琊郡的城头之上,荆州玄青色的“萧”字大旗,在第十日的清晨,伴随着一阵沉闷的号角声,被缓缓降下。 取而代之的,是江东玄底金边的“陆”字大纛,迎着初升的朝阳,猎猎招展。 荆州撤军了。 正如萧胤所承诺的,干净利落,不留任何口实。 撤军之时,荆州士卒队列整齐,甲胄鲜明,军容肃整,甚至沿途还张贴告示。 言明为“顾全盟约大局,避免同室操戈,荆州主动撤军”。 姿态做得十足。 消息传回彭城,江东大营一片肃然,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 所有人都清楚,这并非结束,而是另一场更凶险博弈的开始。 彭城,刺史府议事厅。 陆沉端坐主位,一身玄色常服,面色沉静。 下首两侧,吕蒙、程普、韩当、徐庶等文武重臣分列而坐。 案几上,摊开着一幅精细的北境舆图,东海、琅琊两郡的位置被朱砂圈出。 “荆州撤了。”陆沉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东海、琅琊,已入我等手中。” “主公,”吕蒙率先开口,声音带着惯有的锐气,“荆州撤得如此干脆,必有后手。萧胤此人,绝非善罢甘休之辈。” “不错。”程普抚着花白的胡须,眼中精光闪烁,“苏垣那个小狐狸,定有诡计。我军接管两郡,看似顺利,实则危机四伏。” 徐庶微微颔首,目光沉静:“萧胤以退为进,所图甚大。 其一,借刀杀人。他必会煽动北境余孽,在我新接管的东海、琅琊掀起叛乱,令我军疲于奔命。 其二,麻痹我军,暗中勾结益州章冽,袭扰我粮道商路。 其三……”他顿了顿,看向陆沉,“离间之计。郑煜虽降,其心难测。萧胤定会派人暗中接触,诱其反水。 荆州撤军姿态做得十足,占据道义高地。若我军在两郡稍有差池,他便有借口卷土重来,甚至联合益州,对我形成夹击之势。” 陆沉的目光缓缓扫过舆图,最终落在东海、琅琊两郡的位置上,眼神锐利。 “萧胤想借刀杀人,坐收渔利?”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便让他看看,这刀……是否听他使唤。” 他霍然抬头,“吕蒙!” “末将在!”吕蒙挺身抱拳。 “命你率一万精兵,即刻进驻琅琊,接管城防,肃清流言,安抚民心。” 陆沉声音冷冽,“记住,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凡有趁乱劫掠、散布谣言者,立斩不赦。孤要让琅琊百姓知道,江东军,是来护他们安宁,而非扰他们生计。” “喏!”吕蒙眼中战意熊熊,“末将领命!必让琅琊稳如磐石!” “程普!”陆沉转向老将。 “老臣在!”程普起身。 “命你率八千精锐,进驻东海,职责同吕蒙,此外,”陆沉目光一凝, “东海毗邻海岸,水网密布,易藏奸宄。命你秘密组建巡查船队,严查沿海可疑船只,尤其注意益州方向。 若发现章冽爪牙,或北境余孽试图由海路潜入,格杀勿论。切断他们内外勾结的通道。” “主公放心!”程普眼中寒光一闪,“老臣定让东海固若金汤,一只可疑的苍蝇也休想飞进来!” “韩当!”陆沉看向另一位老将。 “末将在!” “命你率五千轻骑,以彭城为中心,巡查兖州、豫州通往东海、琅琊的陆路粮道。” 陆沉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几条关键路线上,“加派岗哨,增设烽燧。凡有劫掠粮草、破坏道路者,无论何人,杀无赦。确保粮道畅通无。” “末将领命!”韩当声音洪亮,“定保粮道无忧!” 部署完明面上的防御,陆沉的目光转向徐庶。 “元直。” “臣在。” “北境余孽,乃心腹之患。”陆沉声音低沉,“命你即刻启动‘暗影’,潜入东海、琅琊及北境旧地。 查,查清所有与益州章冽、荆州萧胤有勾连的北境豪强余孽。查清他们的据点、人手、联络方式!我要一份详细的名单。” 他眼中寒光一闪,“待时机成熟……连根拔起!” “臣遵命。”徐庶拱手,脸色沉凝。 “郑煜那边……”陆沉指尖轻轻敲击案几,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 “萧胤必会派人接触。命你亲自负责,严密监视郑煜及其亲信的一举一动,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至于郑焕,此人野心勃勃,绝非真心归顺。郑煜将其推到孤面前,名为效力,实为借刀杀人,想借孤之手除掉这个心腹大患。” 徐庶眼中精光一闪:“主公明察秋毫。郑焕此人,桀骜不驯,此前甚至密谋袭击我军,幸得郑煜‘及时’告密,才未酿成大祸。郑煜此举,一石二鸟,既除隐患,又表忠心。” “郑煜想得倒美。”陆沉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想借刀杀人,孤偏偏不让他如愿。郑焕……留着更有用。”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命你派人‘关照’郑焕,让他继续留在琅琊军中,置于吕蒙眼皮底下。 给他一个虚职,让他接触不到核心军务,但要让他觉得……自己还有价值,还有机会。” 陆沉的脸上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同时,让郑煜知道,他弟弟在孤这里……活得很好。” “主公高明!”徐庶心领神会,“郑煜想借刀杀人,主公却反将一军。郑焕的存在,就是悬在郑煜头顶的一把利剑。 郑煜若安分守己,郑焕便是江东的‘功臣’,他兄弟二人尚可相安无事;若郑煜心怀异志,与萧胤勾结……” 徐庶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郑焕就是陆沉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随时可以刺向郑煜的心脏。 郑煜投鼠忌器,必然不敢轻举妄动。 “正是如此。”陆沉眼中寒光一闪,“郑煜想玩火?孤便让他引火烧身。让这对兄弟互相牵制,互相猜忌。 孤要让他们知道,在江东的地盘上,他们的命运,由不得他们自己。” 部署完毕,议事厅内一片肃静。 众将皆领命而去,只留下陆沉一人,独立于巨大的舆图前。 窗外,阳光正好,洒在彭城古老的城墙上。 陆沉冷笑,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萧胤的刀,章冽的爪牙,北境的余孽,乃至心怀鬼胎的郑氏兄弟…… 都是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伺机而动。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划过舆图上东海、琅琊的位置,最终停留在代表益州的区域。 “章冽……”陆沉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胆敢对他的人下手的,当他陆沉是好惹的!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益州地处西南,山川险阻,易守难攻。 贸然兴兵,只会给萧胤可乘之机。 “先让你……多活几日。” 待他收拾了北境的烂摊子,断了萧胤的爪牙…… 下一个,就是章冽。 萧胤想坐山观虎斗?想驱虎吞狼? 那便看看,究竟是谁的刀更快,谁的网更密。 他转身,望向窗外辽阔的天空。 江风从遥远的东海吹来,带着一丝咸腥的气息。 陆沉眼里的柔情转瞬即逝,此刻,她应该已经到了涿城吧? 第109章 她回不了家了 车轮碾过官道,扬起一路轻尘,驶入涿城地界。 初夏的北地,风已褪去寒意,带着暖意拂过原野。 阳光正好,透过车窗洒在阮乔身上。 涿城,这座北境曾经的军事重镇,虽不似南方州郡繁华,却也并非满目疮痍。 高大的城墙依旧巍峨,青灰色的砖石上虽有修补的痕迹和烟熏的暗色,但整体完好。 城门口守卫的北境士卒,甲胄半旧,精神尚可,盘查着行人车马。 街道两旁店铺大多开张,粮店、布庄、铁匠铺的幌子在风中轻晃。 空气中飘散着新麦的清香、铁水的灼热和牲口的气味,混杂着初夏草木的清新。 行人脸上带着乱世中常见的警惕,却也多了几分烟火气。 半年前那场大战的痕迹犹在,但这座城池已在努力恢复生机。 马车在一家整洁的客栈前停下。 “夫人,我们稍作歇息。” 时昭将车帘掀开,阮乔探身而出。 她裹着一件素雅的月白披风,风帽拉得很低。 当她微微抬头,露出帽檐下的面容时,时昭等人呼吸都滞了一下。 夫人是真好看! 因为李立受伤中毒的缘故,阮乔一行人在邺城耽搁了几日。 所以阮乔做了一件重要的事。 她知道自己一头异于常人的栗色卷发太过惹眼,她不愿再因自己的特殊而连累他人。 所以她让张誊寻了邺城一位手艺精绝的老染师,用一种深山中采来的奇异植物汁液混合秘药,耗时两日,将栗色卷发染成了深沉纯粹的乌黑。 更神奇的是,药液改变了发质,原本蓬松微卷的秀发变得如丝缎般光滑垂顺。 此刻,乌黑的发丝衬得她肌肤愈发白皙。 风帽下露出的半张脸,轮廓精致。 一双水润的眸子依旧清澈,只是没了当初的惊惶,多了几分沉静与通透。 时昭看得耳尖微红,飞快移开视线,按在剑柄上的指节蜷缩了一下。 再看下去,她担心自己会爱上夫人。 张域和林跃下意识低头。 李立被张域搀扶着,目光扫过阮乔,眼中情绪复杂,随即垂下眼帘。 “夫人,到了。”时昭声音微紧,率先上前,警惕扫视四周。 客栈掌柜是个圆脸微胖的中年汉子,姓王,一脸和气生财的笑容。 他见有客来,尤其是看到时昭等人气度不凡,立刻热情地迎了出来。 “哎哟,几位贵客!快请进!快请进!”王掌柜一边招呼伙计牵马,一边亲自引路, “小店虽不大,但干净整洁,热水热饭管够!几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张域走在最前,闻言沉声道:“住店。要三间上房,清净些的。” “好嘞!三间上房!包您清净!”王掌柜麻利地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正被时昭护在身后的阮乔。 阮乔虽低着头,风帽遮了大半张脸,但露出的莹白下巴和周身清冷的气度,已让王掌柜心头一跳。 待阮乔微微抬头,露出风帽下一双水润的眼眸和惊鸿一瞥的侧颜时,王掌柜只觉得呼吸一窒,手中的茶壶差点没拿稳。 “哎呦!”他慌忙稳住茶壶,脸上堆满了笑,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飘了起来,“这位女娘真是……真是天仙般的人物,小店蓬荜生辉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又偷偷瞄了一眼,只觉得这女子美得不像凡尘中人,比涿城最水灵的姑娘还要好看百倍千倍。 张域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地侧身一步,恰好挡住了王掌柜的视线,“掌柜的,烦请带路。” “是是是!瞧我这记性!”王掌柜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哈腰, “几位贵客这边请,楼上请,天字一号、二号、三号房,最是清净雅致!” 他一边引路,一边忍不住又偷瞄了阮乔一眼。 心中啧啧称奇,脸上却不敢再露出异样。 只是那热情的笑容里,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恭敬。 安顿好行李,稍作休整,时昭便带阮乔一行人朝城西走去。 那里是当初北境郡守刘宗举办庆功宴的府邸所在,也是阮乔从天而降的地方。 越往西走,街道越安静。 战火的痕迹也更明显些。 许多宅院外墙有修补痕迹,有些院落大门紧闭。 终于,他们在一处占地颇广,透着萧索之气的宅院前停下。 高大的朱漆大门紧闭,门环落灰。 门楣上匾额只剩半截,斜挂着,依稀能辨出残缺的“刘”字。 门前石狮子,一只缺了半边耳朵。 “就是这里。”时昭声音低沉凝重。 她上前叩响门环,沉闷声响在寂静街道回荡。 等了片刻,一个须发皆白、佝偻着背的老仆颤巍巍开了门。 浑浊的眼睛警惕打量来人,看清时昭递上的邺城官府印信文书后,才默默让开。 院内景象比外面更显荒凉。 庭院杂草丛生,花木歪斜。 假山一角坍塌,碎石散落。 干涸的水池底积着枯叶。 主厅门窗紧闭,窗纸破损,蒙着厚灰。 空气里是灰尘和腐朽的气息。 “老人家,这里……一直空着?”阮乔轻声问。 老仆叹气,声音沙哑:“半年前一场大战,郡守大人没了,府里就散了。老奴看守宅子,勉强打扫前院,后头……顾不过来了。”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庭院,带着落寞,“那晚之后,这里再没热闹过。” 阮乔站在庭院中央,环顾荒凉景象。 初夏的风穿过破损窗棂,呜呜作响。 她仿佛又回到当初那个混乱夜晚: 震耳丝竹,觥筹交错,弥漫的酒气,还有那些惊愕、贪婪、探究的目光…… 她裹着格格不入的舞衣,从天而降,狼狈地趴在舞台上。 她的目光,落在庭院中央由厚重原木搭建而成的露天高台上。 高台约有一丈多高,台面宽阔,边缘的雕花栏杆早已破损不堪,几根断裂的木柱斜斜地支撑着。 台面铺着的木板也腐朽开裂,缝隙里钻出顽强的野草。 这里,就是当年庆功宴的中心,也是她坠落的地方。 “夫人,”时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低声道,“就是那座高台。” 阮乔没有说话。 她一步一步走向那座高台。 木质的台阶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断裂。 她小心翼翼地踏上台面,脚下传来腐朽木板不堪重负的呻吟。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起她乌黑的发丝和月白的披风。 时昭、张域、林跃、李立都站在台下不远处,仰头看着她,目光担忧。 阮乔却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上来。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时昭脚步一顿,停在台阶下。 她看着阮乔纤细的背影独自立于高台之上,四周是荒芜的庭院和破败的厅堂,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和孤寂。 她握紧了剑柄,耳边忽然响起阮乔说过的话,“要是我有一天突然消失了呢?” 时昭心下一惊,要是夫人忽然消失了。 那么,他们几个人也可以去死了…… 她看着阮乔的侧脸,心下突然有些闷闷的,夫人很不快乐。 让这么漂亮的人不开心了,主公真是不应该。 时昭在心里默默给陆沉画了个叉。 阮乔独自站在高台中央。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天空。 初夏的天空湛蓝如洗,几缕白云悠悠飘过,阳光有些刺眼。 大概七个月前,她就是从这片天空坠落下来的。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在蔚蓝的天幕上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哪怕是一道转瞬即逝的流光,一个模糊的轮廓,甚至是一点扭曲的空气波纹……任何能证明她来路的东西。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天空纯净得令人绝望。 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初夏的暖意,却吹不散她心底的冰冷。 她缓缓转动身体,目光扫过高台的每一个角落。 腐朽的木板缝隙里,只有泥土和杂草; 断裂的栏杆上,只有岁月的侵蚀和虫蛀的痕迹; 支撑的木柱上,只有斑驳的漆皮和干裂的纹路…… 没有金属的碎片,没有奇特的纹路,没有一丝一毫不属于这里的印记。 什么都没有…… 那场离奇的坠落,好像真的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可她,确确实实在这里啊。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孤寂瞬间淹没了阮乔。 她强撑了这么久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仰着头,倔强地望着那片吞噬了她过往的天空,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顺着白皙的脸颊无声滑落。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泪水流淌,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回不去了,她回不了家了。 第110章 来自异世的女子 风吹乱了阮乔的发丝。 泪水滑落,滴在脚下腐朽的木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随即被风吹干。 台下的时昭,看着阮乔仰头望天的背影,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被风吹乱的发丝间隐约闪烁的泪光。 她握剑的手紧了又紧,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张域、林跃和李立也沉默地站在一旁。 他们都感受到了阮乔身上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孤独。 风在高台上呜咽,吹动着阮乔的衣袂和发丝。 突然,一阵熟悉的旋律,像是穿过了时空的细流,悄然飘入了阮乔的耳中。 ……是《洛神赋》 是她在那个世界,曾在无数个夜晚聆听、无数次在练功房起舞的古典名曲。 阮乔浑身猛地一震,泪水瞬间止住,她倏地睁大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 她惊喜地循声望去。 声音来自庭院角落一处半塌的耳房。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乐师,正抱着一把破旧的古琴,坐在断壁残垣的阴影里。 他半闭着眼,枯瘦的手指熟稔地拨动着琴弦,熟悉的旋律从他指尖流淌出来,带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清雅。 “什么声音?”张域也听到了,疑惑地侧耳倾听,“像是……南蛮小调?” 时昭按在剑柄上的手瞬间收紧,锐利的目光扫向耳房,警惕地审视着那个老乐师。 阮乔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泪水还挂在她脸上,冰凉一片,可眼底的绝望和孤寂已被一种近乎疯狂的震惊取代。 她死死盯着角落阴影里那个佝偻的身影,盯着他枯瘦手指下那把破旧的古琴。 《洛神赋》。 是她那个世界才有的曲子! 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旋律! 这绝不是巧合! 绝不可能是巧合! “夫人?”时昭声音紧绷,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阮乔身上忽然爆发的激动情绪。 她看着那老乐师,眉头紧锁。 那乐师看起来行将就木,气息微弱。 可他却在这荒废的宅院里突然出现,还弹奏着如此古怪的曲子,由不得她不警惕。 阮乔却像没听见时昭的呼唤。 她猛地转身,踉跄着冲下高台。 “夫人!”时昭脸色一变,立刻拔步跟上,张域、林跃也瞬间警觉,紧随其后。 阮乔冲到那半塌的耳房前,带起的风吹动了老乐师花白的须发。 老乐师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手指一顿,琴音戛然而止。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带着一丝茫然和被打断的不悦,看向冲到自己面前的年轻女子。 “你……”阮乔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老人家……你怎么会弹这首曲子?!谁教你的?”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紧紧盯着老乐师的脸。 老乐师被阮乔的气势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破琴,往后缩了缩身子,声音沙哑而缓慢: “这位夫人,您说什么曲子?老朽只是随意拨弄些乡野小调……” “不是小调!”阮乔的声音陡然拔高,她的声音急切, “是《洛神赋》。你刚才弹的是《洛神赋》。告诉我,谁教你的?是谁?”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抓老乐师的衣袖。 “夫人!”时昭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了阮乔和老乐师之间。 她手臂微抬,巧妙地隔开了阮乔伸出的手。 她扫了一眼那老乐师,随即安抚道:“夫人,您冷静些。这位老人家似乎只是随意弹奏。” 老乐师被阮乔的激动和时昭的冷冽吓得更加瑟缩,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茫然和惶恐: “夫人,老朽……老朽真的不知道什么赋,这曲子是很多年前一个路过的人教的……” “路过的人?”阮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追问, “什么样的人?男人还是女人?什么时候?在哪里教的?她(他)长什么样子?” 她的语速又快又急,老乐师被问得有些发懵。 他努力地回想着,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追忆的神色:“很久了,很久了,大概……大概二十五年前?还是更久?记不清了……” 他声音飘忽,“是个女子,穿着很奇怪的白色衣服,说话也怪怪的,她好像很伤心,在江边…… 对,是在邺城外的江边,她哼着这调子,老朽听着好听,就……就跟着学了……” 二十五年前,女子,说话怪怪的…… 阮乔瞳孔猛地收缩,继而爆发出一阵狂喜。 不是她一个人,真的不是她一个人! 二十五年前…… 还有一个和她一样的人,一个同样来自异世,迷失在这个时空的人。 巨大的信息冲击让她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微微摇晃,几乎站立不稳。 时昭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臂,感受到她身体剧烈的颤抖。 “夫人?”时昭面色凝重。 她虽然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阮乔此刻的反应,以及老乐师口中那个“奇怪的白衣女子”,都让她嗅到了一丝极其不寻常的气息。 阮乔却猛地反手抓住时昭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 她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她后来呢?!”阮乔追问,声音有些嘶哑,“那个女子,她后来去了哪里?她……她还活着吗?” 老乐师被阮乔眼中那骇人的光芒吓得往后一缩,怀里的破琴差点掉在地上。 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知道……老朽……老朽真的不知道,她……她教了老朽这调子,就……就走了,再也没见过……” “走了?”阮乔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抓着时昭手臂的手也无力地松开,身体晃了晃,喃喃自语,“走了……她走了……” 巨大的希望如泡沫般破灭,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迷茫和无助。 二十五年前…… 那么久远,那个人是生是死? 她去了哪里? 她找到回去的路了吗? 还是……和自己一样,永远迷失在了这个乱世? 时昭看着阮乔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警铃大作。 她不再犹豫,一把扶稳阮乔,同时目光扫向那老乐师,声音冷冽:“老人家,今日之事,不可对外人提起半字,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但她眼中冰冷的杀意已让老乐师浑身一颤,连连点头。 “张域、林跃!”时昭沉声下令,“带夫人回客栈,立刻!” 张域和林跃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护住阮乔。 时昭最后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老乐师,扶着阮乔,转身快步了。 一行人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大门“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声响。 庭院里只剩下风吹过荒草的呜咽。 角落里,方才还瑟瑟发抖的老乐师,站了起来。 他眼中一派清明,哪里还有半分刚刚瑟缩的样子。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庭院中央腐朽的高台。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洒在上面,镀上一层暖光,却更衬出它的荒凉。 他一步一步,走向高台。 脚下踩着枯草碎石,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在台上站定,低头看着被阮乔泪水浸湿又风干的腐朽木板。 良久,才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阿璃……”他的声音沙哑,带着穿透岁月的思念和刻骨的哀伤,“我终于……等到那个人了……” 第111章 舞蹈老师,叶璃 老乐师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怀中破旧古琴的琴弦,动作轻柔。 “二十五年前……也是在这里……”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像是在对高台诉说,又像是在对那个早已消失在时光长河中的女子低语, “你穿着一身白裙子,站在这高高的台上,跳着那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舞……”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夜晚。 灯火通明,丝竹喧嚣。 高台之上,那个女子,一身素白如雪的奇异衣裙,赤着双足,在台上旋转、跳跃。 舞姿灵动而陌生,眼神清澈却带着深深的迷茫和哀伤。 那支舞,就是刚才他弹奏的《洛神赋》。 “你跳得真美,”老乐师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美得让所有人都看呆了,也让那个魔鬼动了心……” 他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琴弦,鲜红的血液一点点渗了出来。 “谢晏……那个畜生!”他咬牙切齿,满脸恨意。 老乐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颤抖。 那个混乱的夜晚。 酒气熏天的谢晏,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粗暴地将那个在台上跳舞的纯净女子拽了下来。 她的挣扎和哭喊淹没在震天的喧嚣和谢晏部下的哄笑声中。 她被强行拖走,像一件精美的战利品,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他把你抢走了,折断了你的翅膀……” 老乐师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和深沉的悲愤,“我只是一个卑微的乐师,我救不了你。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你被拖进那个魔窟……”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高台:“后来,我听说你成了他的妾室,生了一个儿子……” 他顿了顿,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再后来,我就听说你……郁郁而终了……” “阿璃,”老乐师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哀伤,“你走的时候,一定很痛苦吧?你一定……很想回家吧?” 他缓缓抬起手,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高台边缘一根断裂的栏杆。 “二十五年了……”他喃喃道,目光重新投向阮乔刚才站立的位置,眼神变得深邃, “今天,我看到了一个和你一样的姑娘,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迷茫,一样的……不属于这里的气息……” “她来了……”老乐师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她和你一样,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她也在找回家的路,对不对?” “我把你的曲子,弹给她听了……”他轻轻抚摸着琴弦,“她听懂了,她很激动。她一定也和你一样,来自另一个世界。”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庭院陷入一片朦胧的昏暗。 老乐师抱着他那把破旧的古琴,蜷缩在高台之上。 风,更冷了。 夜色沉沉,笼罩着涿城。 白日里寻访旧地的疲惫和巨大的情绪冲击,像沉重的铅块压在阮乔心头。 回到客栈,她几乎是被时昭半扶半架着送回房间的。 时昭看着阮乔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失焦的眼神,脸上满是担忧。 她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替她关好房门,守在门外。 房间里,烛火摇曳,投下昏黄的光晕。 阮乔没有点灯,她坐在窗边的矮榻上,任由黑暗将自己包裹。 白日里老乐师的话,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二十五年前……女子……奇怪的白衣服……说话怪怪的……在江边很伤心……” 一个和她一样,从那个世界坠落,迷失在这个乱世的人。 她是谁?她后来怎么样了?她……找到回家的路了吗?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 阮乔下意识地抱紧双臂,身体微微颤抖。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在无尽的寻找和绝望中挣扎,最终也落得个不知所踪的下场。 不! 她不要! 她猛地站起身,在黑暗中焦躁地踱步。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她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初夏的夜风带着凉意灌入,吹散了房间里的沉闷,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一些。 风拂过脸颊,带着一丝凉意,也吹开了记忆的闸门。 阮乔闭上眼,努力回想坠落前的那一刻。 迎新晚会…… 大礼堂里人声鼎沸,灯光璀璨。 她作为舞蹈系的尖子生,正在舞台上表演一支新编的古典舞——《洛神赋》 追光灯打在她身上,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热烈的掌声。 她记得自己跳得很投入。然后舞台上方传来一声刺耳的、金属扭曲的“嘎吱”声。 台下人群惊呼,她下意识地抬头,只看到头顶巨大的舞台追光灯架剧烈地摇晃着。 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剧痛,失重,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是飞速掠过的舞台灯光和台下惊恐的面孔…… 然后就是她狼狈地摔在高台上,四周是无数惊愕的目光…… 她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 就在她沉浸在坠落前的混乱画面时,一个几乎被忽略的片段,突然浮现在脑海深处。 一抹柔和的白色身影。 画面模糊地闪回,后台,化妆间,演出开始前。 她有些紧张,手心微微出汗。 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她抬起头,看到舞蹈老师叶璃温和的笑容。 叶璃没有说话,只是从随身的手袋里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轻轻塞进她手里。 手帕带着淡淡的、清雅的兰草香气。 “别紧张,乔乔。”叶璃的声音轻柔悦耳,“就像平时练习一样。相信自己。” 阮乔低头看向手中的手帕。 那手帕质地柔软,纯白无瑕,只在右下角,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朵奇特的花。 那花形似莲花,花瓣却由极其规则的几何线条构成,层层叠叠,环环相扣,有一种神秘的美感。 她当时只觉得这图案很特别,很有叶老师的风格,并未多想。 此刻,这个被遗忘的细节,在混乱的记忆碎片中,骤然清晰起来。 那朵几何花! 阮乔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一股电流般的战栗瞬间窜遍全身。 这图案她见过的,就在邺城。 在那间茶楼的密室,密室的窗棂上。 那纹路分明就是这朵几何花的变形和延伸。 “密室……窗棂……叶老师的手帕……” 阮乔喃喃自语,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猛地直起身,冲到桌边,颤抖着手点燃了烛火。 昏黄的烛光瞬间驱散了黑暗。 阮乔抓起桌上的纸笔,凭着记忆,飞快地在纸上勾勒起来。 她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线条有些歪斜,但她顾不上了。 她努力回忆着密室窗棂上那惊鸿一瞥的纹路,她画不出全部细节,只勉强勾勒出几个关键的节点和框架走向。 画完,她又拿起另一张纸,凭着记忆,飞快地画下叶璃老师手帕上那朵奇特的几何花。 两张纸并排放在烛光下。 阮乔的瞳孔骤然收缩。 两张图案一模一样。 这绝不是巧合! 这一切,瞬间在阮乔的脑海中串联起来。 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那个二十五年前同样来自异世的女子。 难道……是她的舞蹈老师——叶璃? 这个想法太过惊悚,让她浑身冰凉。 叶璃老师……她怎么会……她怎么可能……也来到了这里? 而且是在二十五年前?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狂喜,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需要回去,立刻回邺城,她要去那间密室,她要再看一眼那扇窗棂! 她要弄清楚那纹路的秘密,她要找到叶璃老师。 如果……如果真的是她…… 叶璃老师回去了,那么,她也一定可以回去! “时昭!”阮乔猛地转身,冲向房门,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变调。 门外,一直警惕守护的时昭听到动静,立刻推门而入:“夫人?怎么了?” 阮乔一把抓住时昭的手臂,眼中燃烧着前近乎疯狂的光芒,她的声音急促而坚定:“回邺城!立刻!马上!我们回邺城!” 第112章 璃夫人,谢瑜生母 时昭看着阮乔眼中燃烧的急切光芒,感受着她抓着自己手臂的力道,她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着。 手臂被抓得生疼,时昭从未见过阮乔如此失态。 一向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的执念和一种时昭无法理解的恐惧与渴望。 “夫人,”时昭安抚道,“天色已晚,城门已闭。此刻出城,恐有不便。况且,李立伤势未愈,连夜奔波,恐有反复。”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阮乔苍白的脸,“不如……明日一早启程?属下保证,天亮城门一开,即刻护送夫人回邺城。” 阮乔急促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看着时昭,她清冷的眼神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她心头一部分狂躁的火焰。 理智稍稍回笼。 时昭说得对。 夜路难行,城门紧闭,强行出城只会徒增麻烦。 李立确实需要休养。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急切,再让身边的人陷入险境。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抓着时昭手臂的手缓缓松开,“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 她垂下眼帘,声音有些疲惫:“……好。明日……明日一早就出发。” 时昭这才微微一笑,“嗯,夫人早些安睡吧,属下在外面守着,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阮乔摇摇头,“不用守着了,你也去睡吧。” 怕时昭不肯,阮乔补充道,“女孩子,最好不要熬夜,不然会变丑的。” 时昭见她还有心情说玩笑话,俏脸微红,“夫人生的这般好看,难道是因为从来不熬夜?” 阮乔认真地点头。 时昭瞪圆了眼,“真的?” “真的!” “那我要早点去睡。” “嗯,去吧。” 时昭确实没在外面守着了,只不过,这一夜,阮乔几乎未曾合眼。 她躺在客栈的床榻上,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帐顶。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老乐师的话,交织着叶璃老师温和的笑容和那方素白手帕上的几何花图案。 密室窗棂上繁复的纹路,不断的在她眼前盘旋。 叶老师,真的是你吗? 她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梳理着线索,只盼着黎明快点到来。 天刚蒙蒙亮,一行人便已收拾妥当,踏上返回邺城的官道。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 阮乔坐在车厢内,双手紧攥着衣角,目光透过车帘缝隙,盯着前方邺城的方向。 时昭骑马护在车旁,神色凝重,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张域、林跃护着伤势未愈的李立紧随其后。 抵达邺城时,已是午后。 马车没有回客栈,而是径直驶向城南那家不起眼的茶楼。 茶楼依旧安静,门可罗雀。 掌柜王溯正低头拨弄着算盘,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抬起头,看到阮乔一行人去而复返,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堆起惯有的恭敬笑容迎了上来。 “夫人?您怎么……”王溯话未说完,便被阮乔急切地打断。 “掌柜的,”阮乔声音急促,“我要再去那间密室。” 王溯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恢复如常,躬身道:“夫人请随我来。” 他没有多问,转身引路。 穿过寂静的走廊,再次来到那间熟悉的密室门前。 王溯掏出钥匙,打开门锁。 密室内的陈设依旧,烛火早已熄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和沉水香残留的气息。 阮乔一步踏入密室,目光瞬间锁定了那扇让她魂牵梦绕的窗棂。 她甚至等不及点灯,便快步冲到窗边,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光线,盯着窗棂上的图案。 就是它! 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何图形显得更加深邃莫测。 阮乔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 她颤抖着手,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那是她在涿城客栈凭记忆画下的叶璃老师手帕上的几何花图案。 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将画着几何花的纸,小心翼翼地贴向窗棂上繁复纹路的中心区域。 纸张的边缘,与窗棂木纹的沟壑缓缓重合。 阮乔的眼睛紧紧盯着重合的部分。 窗棂上那繁复纹路的核心节点、关键的连接线条、甚至某些细微的转折角度…… 竟与她纸上画的几何花,严丝合缝地……完美契合。 “璇玑花……”阮乔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三个字。 这是叶璃老师曾经告诉她的名字。 她说这图案象征着宇宙的奥秘,蕴含着空间与时间的密码。 巨大的震撼和狂喜瞬间席卷全身。 她猛地后退一步,手中的纸张飘然落地。 她抬起头,看向窗棂的目光满是激动。 真的是叶老师。 密室、窗棂、璇玑纹路,这一切……都与叶璃老师有关。 二十五年前,叶老师来过这个时空。 叶老师回去了,是不是说明她也可以回去? “夫人?”时昭的声音带着几分紧张。 她点燃了烛火,目光落在阮乔满是惊喜的脸上和那张飘落的纸上。 王溯站在一旁,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看着阮乔,又看了看那扇窗棂,沉默不语。 阮乔猛地转过身,“掌柜的,这窗棂上的纹路是什么?是谁刻上去的?” 王溯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迎上阮乔急切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夫人……认得这‘璇玑纹’?” 璇玑纹。 他果然知道。 阮乔的心猛地一沉,声音颤抖:“告诉我!是谁留下的?” 王溯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逐渐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他缓缓道:“这纹路,是很多年前,一位故人留下的。她说此纹蕴含天地至理……” 阮乔激动万分,“她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叶璃?” 王溯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死死盯着阮乔,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女子。 这个早已被尘封在岁月长河中的名字,她怎么会知道?! “你……你……”王溯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怎么会知道……璃夫人的闺名?” 璃夫人! 叶璃! 阮乔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她猜对了。 真的是她,真的是叶璃老师。 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踉跄一步,扶住旁边的案几才勉强站稳。 她看着王溯,眼中翻涌着震惊与狂喜,“她……她现在在哪里?!告诉我!她在哪里?!” 她要确认这个叶璃是不是现代的叶璃。 王溯看着阮乔眼中复杂到极致的情绪,脸上的震惊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悯。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叹息道:“璃夫人她……早在二十年前……便已……香消玉殒了……” 香消玉殒…… 这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阮乔的心上。 她所有的激动、所有的狂喜、所有的希望,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冻结、粉碎。 叶璃老师……死了? 二十年前……就死了? 那……现代的叶老师怎么解释?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巨大的失落和悲伤瞬间将她淹没。 她找回了线索,找到了真相,却……永远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不过……”王溯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看向阮乔,“璃夫人虽然不在了,但她留下的东西,或许……还在。” 阮乔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眸中骤然聚起一丝光芒:“什么东西?在哪里?” 王溯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移向密室深处一面看似普通的书架,声音低沉: “夫人要找的东西,或许……只有一个人能给您答案。” “谁?”阮乔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急切。 王溯的目光重新落回阮乔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谢瑜公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璃夫人,是他的生母。这间密室,这璇玑纹,都是璃夫人当年亲手布置。” 阮乔眼神微闪,谢瑜…… 第113章 阮姑娘来了,瑜已等候多时 谢府门前。 午后的阳光带着几分慵懒,斜斜地洒在邺城城西谢府威严的门楼上。 青灰色的高墙向两侧延伸,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紧闭,碗口大的铜钉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像极了猛兽闭合的利齿。 门前一对巨大的石狮子,雕工精湛,神态睥睨,踞守在空寂无人的青石板路上,无声地诉说着府邸主人沉淀的权势。 门楣上“谢府”两个烫金大字,遒劲有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风卷起细微的尘土,在空旷的门前打着旋儿。 阮乔站在台阶下,抬头望着紧闭的大门和威猛的石狮,心头莫名地一紧。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尖冰凉。 这里,会有她要找的答案吗? 时昭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后,身形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的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上,脸色比平时更冷,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眼眸深处,翻涌着压抑的恨意和高度警惕。 她一遍遍扫视着四周高墙的阴影和檐角,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的猎豹,感知着任何一丝可能潜藏的危险。 “夫人,”时昭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绷的沙哑,“您……真要进去?” 她看着阮乔,女子纤细背影在巨大的门楼前显得格外单薄。 阮乔深吸一口气,午后的暖风带着草木的微香,她挺直了脊背,“要进去。” 她回头,声音轻了几分,带着微微涩意,“时昭……你……可以不必跟我进去。” 她知道这里对时昭意味着什么。 时昭按在剑柄上的指节猛地收紧,骨节泛出青白。 沉默了片刻,她才低声道:“夫人不必顾忌,这是属下职责所在。” 她的职责是贴身保护阮乔,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仇人的府邸。 阮乔没有再劝。 她迈步上前,踏上了石阶。 才刚走到门前,厚重的黑漆大门就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穿着深青色短褂,面容精瘦的中年门房探出头来。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台阶下的两人,在阮乔脸上停留片刻,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 随即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漠与轻视,不过仗着几分美貌,恐怕又是一个妄图攀龙附凤的女子。 “二位何事?”门房的声音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倨傲。 当目光落在时昭始终按在剑柄上的手时,他的眉头皱了一下,眼神警惕。 阮乔定了定神,上前一步,“烦请通禀谢瑜公子,阮乔来访。” “阮乔?”门房眉头皱得更紧,目光中的审视加深,“姑娘可有拜帖?或是信物?我家公子并不轻易见客……” 他拖长了尾音,面上表情有些为难。 “没有拜帖,也无信物。”阮乔打断他,“你只需告诉谢公子,阮乔为璇玑纹而来。” “璇玑纹?”门房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他像是听到了某个禁忌的词汇,脸色骤变。 他再次仔细打量了阮乔一眼,目光在她过分美貌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忌惮地瞥了一眼旁边杀气腾腾的时昭。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沉声道:“二位稍候。” 说完,他迅速转身消失在门内,大门紧闭。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墙的缝隙,在青石甬道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 终于,大门再次打开了,这一次,缝隙开得更大了一些。 方才那个门房站在门内,脸上的倨傲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敬畏的、小心翼翼的恭敬。 他躬身道:“姑娘,家主有请。请随我来。” 阮乔和时昭对视一眼,两人迈步,踏入了谢府的门槛。 门内是另一番天地。 巨大的麒麟献瑞影壁矗立眼前,雕工繁复,气势恢宏,扑面而来的威压感。 绕过影壁,一条宽阔的青石甬道笔直向前延伸,两旁松柏苍翠挺拔,在午后阳光下投下浓重而深邃的阴影。 甬道尽头,五开间的正厅庄严肃穆,飞檐斗拱在阳光下闪耀着琉璃的光泽。 门房引着二人并未走向正厅,而是沿着左侧一条曲折幽深的回廊走去。 回廊两侧挂着灯笼,午后的阳光透过廊顶的镂空花窗洒下,在地上投下变幻的光斑。 廊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假山嶙峋,池水清幽,亭台楼阁点缀其间,处处透着世家大族沉淀百年的奢华底蕴。 不知为何,阮乔觉得这份奢华中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清和压抑。 偌大的府邸,一路行来,仆役稀少,步履匆匆,低眉顺眼。 只有远处身着深色劲装的护卫,或如雕塑般伫立,或无声地巡逻。 他们的站位看似随意,实则隐隐形成合围之势,若有若无地锁定着行走在回廊中的两人。 时昭眼神微闪,随意扫过那些护卫。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看似平静的目光下蕴含的警惕和力量。 她脸色阴沉,按在剑柄上的手更紧了几分。 这谢府,倒像是个龙潭虎穴。 门房引着二人穿过几重寂静的院落,最终在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前停下脚步。 院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并不起眼的匾额,上书“听雨轩”三字。 字迹清雅飘逸,带着一股书卷气。 “姑娘,家主在里面等候。”门房躬身,姿态恭敬地退到一旁。 阮乔深吸一口气,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院门。 院内景致清幽雅致,与外面府邸的肃穆奢华截然不同。 几丛修竹在午后的微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在地面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 一座小巧玲珑的八角凉亭静静立于池畔,池水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 亭中石桌上,一套紫砂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 凉亭旁,几株晚开的玉兰树舒展着枝叶,洁白的花朵散发着清幽淡雅的香气。 整个院落安静得能清晰地听到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的鸟鸣。 她的目光,瞬间被凉亭中的身影牢牢吸引。 谢瑜背对着院门,坐在石凳上。 他穿着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束起,几缕碎发随意地垂落在颈侧,勾勒出优雅的线条。 他微微低着头,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轮廓。 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拨弄着石桌上摆放的一架古琴。 谢瑜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拨弄琴弦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开口,声音清朗悦耳,带着一丝午后特有的慵懒磁性,在寂静的院落中清晰地响起: “阮姑娘,你终于来了,瑜等候多时。”他终于转过身,动作优雅从容。 当他的目光落在阮乔脸上时,深邃的眼眸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视线在阮乔一头光滑垂顺的乌黑长发上停留了一瞬,目光复杂难辨。 仿佛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又像是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看到了某个熟悉的影子。 随即,他的目光恢复了惯有的深邃平静。 谢瑜唇角勾起,目光越过阮乔,落在了她身后的时昭身上。 “还有……时昭姑娘。”谢瑜眼底的笑意更深,“真是……稀客。” 目光在时昭按剑的手和紧绷的身体上扫过,最后停在她耳侧的疤痕上,眼底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复杂光芒。 时昭迎上谢瑜的目光,眼眸冰冷,没有丝毫温度。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身,将阮乔护在自己半步之后的位置,身体微微前倾。 氛围有些微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在寂静的院落中显得格外清晰。 谢瑜垂下眼睑,掩去了眸中的情绪。 目光重新落回阮乔脸上,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阮乔耳中: “阮姑娘此次前来,是为了……我母亲留下的东西?” 第114章 谢瑜,你想干什么? 午凉亭里,空气凝滞了一瞬。 阮乔的心猛地一缩,她迎上谢瑜深邃的目光,“是。” 她的声音急切,“璇玑纹。你母亲留下的璇玑纹。它到底是什么?它和回去的路有关吗?” “回去”两个字被她咬得很重,她眼中燃着迫切的火焰。 谢瑜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玄色锦袍在阳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他踱到凉亭边,目光扫过池水倒映的天光云影,又落回阮乔脸上,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回去的路?”他轻声重复,带着一丝玩味,“阮姑娘……似乎很急?” 阮乔呼吸一滞。 看着他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心头涌起焦躁。 她不想绕弯子。 “谢公子,”她压下急切,“我无意探听贵府私事。但那璇玑纹……对我至关重要。它……” “你很像她。”谢瑜忽然打断,声音低沉,带着悠远的追忆。 他的目光落在阮乔如墨玉般光滑的乌黑长发上,眼神有些迷离,“尤其是……这头发。还有……这双眼睛里的东西。” 阮乔微微一怔。 像谁? 璃夫人? 谢瑜的目光重新聚焦,带着几分追忆:“她说……她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阮乔素雅的月白披风,“一个……和我们这里很不一样的地方?” 阮乔的心跳漏了一拍,“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后来是怎么回去的?” 她很确定,叶璃老师回到了那个世界,继续着她舞蹈老师的生活。 只是不知道叶老师是身穿而来还是魂穿而来的。 听到阮乔问题,谢瑜眼中掠过一丝痛色。 一个人若是死了,算什么呢? 是算回去了,还是算没回去? 他摇头,转身走回石桌旁,目光落在古琴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 “若真如你所说……”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伤,“那你……应该不会陌生这首曲子吧?能为瑜跳一曲吗?” 话音刚落,谢瑜转身在石凳上坐下,指尖轻拨琴弦。 一串清越如珠玉落盘的音符骤然响起,打破了院落的寂静。 旋律婉转悠扬,带着古典的韵味。 是《洛神赋》。 叶璃老师曾在练功房无数次播放,她曾无数次随之起舞的旋律。 阮乔眼睛瞬间睁大,心脏狂跳。 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瑜,他怎么会……弹得如此娴熟? 琴音流水般从他指尖淌出。 他微微垂眸,神情专注,手指在琴弦上跳跃、拨弄、揉捻,音符精准而富有情感。 熟悉的旋律在阳光下弥漫开,带着穿越时空的忧伤和空灵。 时昭站在阮乔身后,眼神骤冷,这曲子……她在涿城那破败庭院里听过。 是那个老乐师弹的。 谢瑜……他想干什么? 阮乔呆呆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凉亭中抚琴的谢瑜。 熟悉的旋律像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练功房的身影,叶璃老师的指导,音乐声中旋转跳跃的畅快……画面飞速闪过。 琴音渐入佳境,如泣如诉,牵引着她的心神,唤醒了身体深处的本能。 她抬起手臂,开始跟着音乐舞动。 谢瑜的琴音微微一顿,随即变得更加流畅而富有感染力。 他抬起目光,落在阮乔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阮乔眼中的迷茫褪去,换上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深埋已久的渴望。 她深吸一口气,脚步轻移,月白的披风在微风中飘动。 一步,两步…… 琴音流淌间,她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动作越来越流畅舒展。 她在凉亭前的青石地面上旋转、跳跃、伸展手臂……动作自然流淌,与旋律完美契合。 她的舞姿灵动优美,带着不属于这个乱世的空灵与忧伤。 长发在旋转中飞扬,乌黑的发丝在阳光下流淌着光泽。 月白的披风如同蝶翼,在跳跃中划出优雅弧线。 眼神专注迷离,仿佛沉浸在一个只有她和音乐的世界里,忘却周遭。 时昭一脸震惊,她从未见过阮乔跳舞,更未见过如此陌生而美丽的舞姿。 那舞姿,那神韵……竟与琴音中的哀伤空灵融为一体。 她按剑的手微微颤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担忧。 谢瑜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舞动的身影。 琴音时而舒缓如溪,时而急促如雨,完美配合着阮乔的每一个动作。 他看着飞扬的长发,舒展的身姿,专注迷离的眼神…… 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追忆,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深藏的悸动。 这舞姿,这神韵,这眼神…… 太像了。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袅袅消散。 阮乔以一个优美的旋转收势,稳稳停在原地,微微喘息。 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眼神还带着一丝舞蹈后的迷离恍惚。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谢瑜微微垂下的眼睫,那低垂的弧度…… 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她混乱的思绪。 她见过这个角度,这个低垂的,带着专注神情的侧脸轮廓。 叶老师低头为她整理舞鞋带子的时候, 叶老师俯身轻声指导她动作细节的时候, 叶老师温柔含笑地注视着她的时候。 天,她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细节! 记忆中永远温柔、优雅、风韵犹存的舞蹈老师。 她有着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眸,笑起来时眼角会漾开浅浅的、令人心安的细纹。 她的气质温婉而坚韧,像一株历经风雨却依旧绽放的幽兰。 阮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像! 太像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跟叶老师的如出一辙。 只是叶老师的眼神是温润包容的,而谢瑜的眼神,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和冰冷。 谢瑜……他……他竟是叶璃老师的儿子? 巨大的震惊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阮乔淹没。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体微微摇晃,全靠身后时昭及时伸手扶住她的手臂才勉强站稳。 时昭感受到阮乔身体的剧烈颤抖和瞬间的脱力,冷漠的眼睛瞬间爆发出凌厉的寒光。 她以为阮乔受到了谢瑜的威胁或暗算。 按在剑柄上的手猛地一紧,剑锋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瞬间出鞘半寸。 冰冷的杀气在她周身弥漫开来。 “夫人!”时昭的声音带着惊怒和警惕,目光如刀锋般射向谢瑜,“你做了什么?” 谢瑜却对时昭的杀意恍若未觉。 他缓缓收回抚琴的手,目光落在阮乔脸上,缱绻留恋。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果然……认得这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阮乔飞扬的发丝和微红的脸颊, “这舞……是我母亲当年,在这座凉亭前,最爱跳的一支舞。她叫它……《惊鸿》。” 阮乔的心猛地一沉,叶璃老师从未提过这名字,但这分明就是叶璃老师改编的《洛神赋》。 谢瑜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直刺阮乔眼底:“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在那个世界,你是否见过她?” 阮乔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心跳如鼓。 她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巨大的信息冲击和诡异的巧合,让她大脑一片混乱。 叶璃老师,她在这个世界,到底经历了什么? 就在这时,时昭猛地一步上前,挡在了阮乔身前。 她死死盯着谢瑜,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起,声音冷冽如冰:“谢瑜,你想干什么?” 第115章 阿璃,你死也别想离开我 时昭一声冷喝,瞬间划破了听雨轩内因凝滞的空气。 谢瑜脸上的笑意也骤然消失了。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挡在阮乔身前的时昭,落在阮乔泛着红晕的俏脸上。 方才翻涌在眼底的复杂情绪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种拒人千里的寒意。 “送客。” 两个字,冰冷如铁,掷地有声。 一仆人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院门口,闻声立刻躬身应道:“是,家主。” 他转向阮乔和时昭,做了个手势,恭敬道,“阮姑娘,请。” 阮乔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只剩下苍白。 她看着谢瑜骤然冷下来的脸,他眼眸里的冰寒让她心头一悸。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失落与震惊,淹没了她的全部感官。 璇玑纹的秘密近在咫尺,回家的路似乎触手可及…… 却在这最关键的时刻,被硬生生斩断。 看着那双与叶老师一样的眼眸,她竟有些不敢再去追寻答案了。 她突然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见阮乔状态实在不对劲,时昭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谢瑜!你……” “时昭!”阮乔猛地伸手,按住了时昭即将拔剑的手腕。 她声音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走,我们走。” 她深深看了谢瑜一眼,眼神复杂难辨,有失望,有困惑,有不甘,也有一丝怜悯。 她不再犹豫,转身,拉着杀气腾腾的时昭,快步向院外走去。 月白的披风在转身时划出一道决然的弧线。 谢瑜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直到院门在门房手中合拢,隔绝了视线。 他挺拔的身姿才微微松懈下来,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听雨轩的喧嚣彻底沉寂下来,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谢瑜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缓转身,走向听雨轩深处一间僻静的书房。 打开书房的门,一股陈年墨香和淡淡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内陈设古朴雅致,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清。 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文房四宝摆放得一丝不苟。 靠墙的书架上,古籍卷轴林立。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谢瑜走到书案后,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放着一个紫檀木的细长画匣。 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画匣上的纹路,动作轻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打开画匣的锁扣,从里面取出一卷保存完好的画轴。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慢慢将画轴在书案上铺展开来。 画中是一位女子。 她穿着一身样式奇特的白色衣裙,衣袂飘飘,坐在一株盛开的玉兰树下,膝上放着一张古朴的七弦琴。 她的面容清丽绝伦,肌肤胜雪,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 琼鼻挺秀,唇色淡如樱瓣,微微抿着,带着一丝清冷疏离的弧度。 她的气质出尘脱俗,如空谷幽兰,不染尘埃。 阳光透过玉兰树的枝叶,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更衬得她肌肤如玉,眉眼如画。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膝上的古琴上,眼神专注而沉静。 只是那女子眼底深处,却藏着深深的忧伤和迷茫。 画工精湛,栩栩如生,是他父亲画的。 画中的女子,美得惊心动魄,却又脆弱得让人心碎。 她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完美无瑕,却毫无生气,仿佛随时会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娘……”谢瑜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压抑的哽咽。 他伸出手指,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画中女子清冷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顿住,像是怕惊扰了画中人。 谢瑜眼眶微微泛红,眼底翻涌着痛苦、思念和一种无法化解的恨意。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个冰冷压抑的谢府后院。 那时他还小,大概只有三、四岁。 他记得那间华丽的屋子,琉璃居,是娘亲住的地方。 金碧辉煌,却也冷得像冰窖。 他的娘亲,总是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她很少笑,眼神总是空茫的,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悲伤和疏离。 她不喜欢他靠近。 每次他怯生生地想要靠近她,想让她抱抱,或者只是摸摸他的头,她都会像受惊的鸟儿一样躲开,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和嫌弃。 她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他幼小的心上。 他不懂。 为什么娘亲不喜欢他? 是他不够乖吗? 后来,他渐渐从下人的窃窃私语中拼凑出真相。 他的父亲谢晏,在一次庆功宴上,看上了如月光般纯净美丽的娘亲。 他不顾她的哭喊和挣扎,强行将她掳回了谢府,成了他的妾室。 娘亲是被抢来的。 她不属于这里。 她恨这个地方,恨那个将她囚禁的男人…… 也恨他——那个男人强迫她生下的孩子。 记忆中最深的恐惧,是父亲醉酒后的夜晚。 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令人作呕的暴戾气息。 房门被粗暴地踹开。 父亲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阴影笼罩了整个房间。 他脸色通红,眼神浑浊而狰狞,带着野兽般的欲望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阿璃,我回来了。”父亲看也不看蜷缩在角落里的他 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坐在窗边的娘亲狠狠推倒在地。 “啊!”娘亲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惊恐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眼中充满了绝望的泪水。 她慌张地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小腿,卑微地祈求,“不要,不要在孩子面前这样,我求求你……” 父亲这才冷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听阿璃的,我这就把他赶走。” 接着父亲走过去揪着他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将他粗暴地扔出房门。 他小小的身体撞在冰冷的门框上,痛得几乎喘不过气。 房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他蜷缩在冰冷刺骨的走廊角落里,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 屋内,传来娘亲崩溃的哭喊声,“谢晏,我求求你,你放了我吧……” “放了你,休想!你生是老子的人,死了也是老子的鬼!” 紧接着便是衣物被撕裂的刺耳声响,娘亲苦痛绝望的哭泣,伴随着父亲粗重的喘息声…… “阿璃,阿璃,你死也别想离开我。” “” …… 第116章 谢晏是个疯批 父亲的声音,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是他童年记忆中最血腥的梦魇。 偶尔,在父亲外出征战的短暂空隙里,娘亲的心情会好上那么一点点。 她会偷偷把他叫到一间种着几株玉兰树的小院里。 那是她唯一能呼吸到一丝自由空气的地方。 小院里很安静,娘亲会拿出那张被她偷偷藏起来的七弦琴。 她教他认谱,教他指法。 她的手指冰凉,像没有温度的玉石,落在琴弦上却异常灵活。 她弹奏的样子很美,侧脸在阳光下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但眉宇间总是笼罩着一股化不开的忧伤,像蒙着一层永远散不去的薄雾。 她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弹着。 琴音流淌,时而舒缓如溪流,时而急促如骤雨,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韵律和深深的哀伤。 她的眼神总是望着远方,望着院墙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透过琴声,看到了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那眼神空洞而迷茫,充满了无尽的向往和绝望的思念。 “娘……这是什么曲子?”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怯生生地问出口。 娘亲拨弄琴弦的手指猛地一顿,琴音戛然而止。 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翻涌的痛苦和思念。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低低地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叹息, “……《洛神赋》。” “洛神赋?”他懵懂地眨着眼睛,“是……神仙的曲子吗?” 娘亲没有回答。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院墙外那片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却照不进她空洞的眼眸深处。 那一刻,他感觉娘亲离他好远好远 远得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的距离,远得仿佛随时会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尽头。 后来,他们的秘密还是被父亲发现了。 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 父亲提前从战场归来,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硝烟和血腥气。 他不知怎么知道了小院的事,带着雷霆之怒闯了进来。 他看到了那张琴,看到了娘亲脸上那瞬间褪尽血色的惊恐,也看到了躲在娘亲身后瑟瑟发抖的他。 “贱人,你还是忘不了他!”父亲暴怒的吼着,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娘亲死死抱住琴,立马跪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不是的,主君,我没有……” 父亲冷笑着大步上前,一把抓起七弦琴,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砸在地上。 “咔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琴身瞬间四分五裂,琴弦崩断,发出凄厉的嗡鸣。 娘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她发了疯似的扑向那堆破碎的木片和断弦,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父亲冷冷看着地上崩溃的娘亲,残忍地命令道:“看好这个贱人!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她踏出这院子一步!” 娘亲被强行拖走,锁进了更深的院落。 院门在他面前关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也彻底关上了他靠近娘亲的最后一丝希望。 他再也没有机会听娘亲弹琴,再也没有机会靠近她。 那个种着玉兰树的小院,成了他记忆中最温暖也最悲伤的角落,连同那破碎的琴音,一起被埋葬在心底最深处。 直到那个冬天,噩耗传来,冰刀狠狠刺穿了他早已麻木的心—— 娘亲……死了。 府里的下人窃窃私语,说她是“郁郁而终”。 年幼的谢瑜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听着那些模糊不清的议论,心头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知道,他都知道,娘亲不是“郁郁而终”。 她是被这冰冷奢华的囚笼,被那个魔鬼般父亲的占有和暴戾, 被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不到尽头的绝望和刻骨的思念…… 一点点、一点点地抽干了所有的生机。 她像是一朵被强行折下,然后投入污浊泥潭的幽兰,在暗无天日中,无声无息地枯萎、凋零了。 谢瑜的指尖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盯着画中女子清冷忧伤的眉眼,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痛苦的低吼。 恨意如同毒藤,疯狂地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恨那个毁了他娘亲一辈子的男人,恨这个冰冷肮脏的谢府,更恨自己身上流淌着的、那个男人的肮脏血液。 呵,那个自私自利的男人。 消息传到父亲谢晏耳中时,他正在书房处理军务。 据说,他手中的狼毫笔“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墨汁溅污了雪白的宣纸。 谢瑜被下人战战兢兢地带到那间偏僻的院落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的气息。 娘亲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床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白布。 她看起来……那么安静,那么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父亲谢晏就站在床边。 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令人窒息。 他没有像常人那样悲痛欲绝,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他的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里,翻涌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暗流。 谢瑜被下人推搡着,怯生生地靠近床边。 他不敢看娘亲的脸,目光只敢落在父亲那双紧握成拳的手上。 那双手,曾经轻易地捏碎过敌人的喉咙,也曾经粗暴地将他扔出房门…… 此刻,却在微微颤抖着。 “阿璃……”父亲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他缓缓伸出手,掀开了盖在娘亲脸上的白布一角。 谢瑜看到了,娘亲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毫无血色,长长的睫毛垂落着。 遮住了那双曾经清澈如泉,后来却只剩下空洞和忧伤的眼睛。 谢晏的指尖轻轻拂过娘亲冰冷的脸颊,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 “阿璃……”他又唤了一声,声音里那丝温柔陡然变得扭曲,“你又在跟我闹脾气了,是不是?” 他的手指顺着娘亲的脸颊滑下,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指尖的力道似乎加重了几分,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谢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感觉父亲此刻的状态很可怕。 他是个十足疯子。 “我知道你没死……”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他猛地俯下身,凑到娘亲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如毒蛇吐信般阴冷刺骨: “你的身体……我最熟悉,每一寸肌肤,每一道曲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这不是你。” 他的手指猛地用力,掐住了娘亲冰冷僵硬的肩膀。 “这不是你!阿璃,告诉我,你躲到哪里去了?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他的声音变得暴戾而狰狞,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光。 “将军,璃夫人她……她真的……”旁边一个老仆战战兢兢地开口。 “滚!”谢晏猛地转头,双目赤红。 那老仆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谢瑜,一个疯魔的父亲和一个已逝的母亲。 谢晏的目光重新落回叶璃毫无生气的脸上。 他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爱恋。 “阿璃……”他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诡异的温柔,手指轻轻抚摸着娘亲冰冷的脸颊,眼神迷离而偏执, “你逃不掉的……就算你死了……你的魂……也得留在我身边,你永远……永远也别想离开!” 他猛地直起身,对着门外厉声喝道:“来人,把夫人……好好收殓。用最好的棺木,最厚的冰,给我……看好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她分毫!” 谢瑜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他看了眼父亲疯魔般的身影,又看了眼娘亲那苍白冰冷的遗容。 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将他整个人都冻僵了。 那一刻,他明白了。 他的父亲,谢晏已经彻底疯了。 被那扭曲的爱意和疯狂的占有欲逼疯了。 而娘亲,即使是死了,也依旧没能逃脱这个魔鬼的掌控。 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都将被永远囚禁在这座冰冷的牢笼里。 巨大的恐惧和深沉的恨意,在这一刻,深深地扎根在了年幼的谢瑜心底,疯狂地滋长蔓延。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画中人永恒不变的、清冷忧伤的目光。 谢瑜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决绝。 他小心翼翼地将画卷重新卷好,重新放回紫檀木画匣中,锁好。 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提起笔。 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良久,才轻轻落下。 第117章 用死亡,逃离了那个地狱 同一时刻,另一个时空。 二十一世纪,A市。 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的薄纱窗帘,温柔地洒在光洁的木地板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兰草香薰气息,宁静而安详。 叶璃躺在柔软的贵妃榻上,闭目小憩。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真丝旗袍,恰到好处的剪裁勾勒出她依旧苗条玲珑的身段。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四十三岁的年纪,肌肤依旧细腻白皙,只是眼角添了几道细小的纹路。 非但不显老态,反而平添了几分岁月沉淀的温婉与从容。 乌黑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颈侧,衬得脖颈修长优雅。 即使是在睡梦中,她的姿态也带着舞蹈家特有的舒展与韵律感,犹如一幅静谧的仕女图。 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睡梦中的女子眉头突然蹙起,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濡湿了鬓边的碎发。 睡梦中,她被拖入了一个冰冷粘稠的泥沼。 眼前是晃动扭曲的光影,震耳欲聋的喧嚣,一张脸猛地逼近。 那张脸棱角分明,英俊却带着令人窒息的暴戾和阴鸷。 男人的眼里燃烧着赤裸裸的占有欲 是谢晏! 那张脸,刻入骨髓的梦魇,瞬间撕裂了所有伪装的平静。 冰冷刺骨的恐惧感,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 她仿佛又回到了无数个绝望的夜晚。 巨大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冰冷粗糙的手指狠狠攥住她的手腕,身体的剧痛传来。 “不,放开我!”她在梦中无声地呐喊,恐惧却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叫不出来。 那张脸狞笑着逼近,带着浓烈的酒气和暴戾气息。 他粗暴地将她推倒在地,撕裂的痛楚从身体深处传来,伴随着他粗重的喘息,还有那一声声低吼: “阿璃!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撕碎的玩偶,灵魂被硬生生从躯壳里剥离出来,坠入无边的黑暗深渊…… 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她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谢瑜,她的孩子。 那个她被迫生下、却无法给予一丝温暖的孩子。 他眼神里的无助和渴望,像一把烧红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阿瑜……”她在梦中发出无声的悲鸣。 “啊——!” 叶璃猛地从榻上惊坐而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几缕湿透的碎发粘在脸颊上。 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后怕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刚从冰窟里捞出来。 二十年了,当初那段痛苦的经历却还在啃噬着她的心。 阳光依旧温柔,兰草的香气依旧清雅。可叶璃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环顾着自己布置雅致、充满现代气息的客厅。 米色的沙发,巨大的落地窗,墙角的三角钢琴,墙上挂着她学生时代的获奖舞蹈照片…… 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安全。 可刚才那个梦…… 谢晏狰狞的脸,他充满占有欲的赤红眼眸,冰冷的地板,撕裂的痛楚……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谢晏,那个毁了她半生的魔鬼,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 还有阿瑜,那个她从未好好拥抱过的孩子。 “阿——瑜。”叶璃失声低呼,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 手中的玻璃杯“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清水四溅,玻璃碎片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叶璃捂住剧痛的心口,踉跄一步,扶住了一旁的钢琴,才勉强站稳。 脸她茫然地看着地上碎裂的玻璃和水渍,又茫然地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 阳光刺眼,却照不进她此刻如坠冰窟的心。 “娘——” 幼儿稚嫩的呼唤,穿透了时空的壁垒,狠狠撞进她的灵魂深处。 是阿瑜,是她的阿瑜在喊她。 可每一次当他怯生生地,带着渴望和不安靠近她时,她都做了什么? 她冷着脸将他推开,一次又一次。 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太像她了。 清澈,懵懂,带着对温暖的渴望。 可那清澈里映出的,是她无法给予的母爱,是她被囚禁的绝望,是她对那个魔鬼刻骨的恨意。 每一次看到那双眼睛,都像是在她血淋淋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提醒她,这个孩子…… 是她被强迫的产物,是她无法摆脱的耻辱烙印,是她与那个魔鬼之间最肮脏的纽带。 她恨谢晏。 恨他毁了她的一生。 恨他将她拖入那个野蛮而绝望的深渊。 可她更恨自己。 恨自己的无力,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无法挣脱那冰冷的囚笼,也恨自己…… 无法对这个无辜的孩子,展露出一丝一毫的温情。 在那个时空的五年,每一天都在炼狱中煎熬。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来,回到这个有阳光、有自由、有她熟悉一切的现代世界。 她尝试了无数次。 趁着谢晏外出征战,府中守卫松懈时,她偷偷藏起食物和水,换上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 在夜深人静时,小心翼翼地撬开后院的角门,一头扎进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 夜风冰冷刺骨,吹得她瑟瑟发抖。 她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远离邺城的方向拼命奔跑。 脚被碎石划破,衣衫被荆棘勾破,她浑然不觉。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逃,逃离这个魔窟,逃离那个魔鬼,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绝望。 每一次,她都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 她躲进过荒废的庙宇,蜷缩在冰冷的稻草堆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祈祷着黎明快点到来。 她混入过逃难的流民队伍,用泥土弄脏了脸,低着头,在人群中艰难前行,渴望能随着人潮离开这个地狱。 可每一次…… 每一次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就被无情地掐灭。 谢晏总能找到她。 有时是第二天的黎明,她刚走出藏身之处,就看到他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队如狼似虎的亲兵,堵在路口。 他端坐马上,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眼神冰冷如刀,唇角勾着一抹残忍的、猫捉老鼠般的笑意。 他是在欣赏她徒劳的挣扎,欣赏她眼中瞬间熄灭的光芒。 有时,是在她混迹流民队伍几天后,以为终于安全时。 一队打着“谢”字大旗的骑兵突然冲入人群,铁蹄踏碎尘土,刀光闪烁。 人群惊恐地尖叫奔逃,她被人群裹挟着,像一片无助的落叶。 然后,一只冰冷粗糙的大手,会狠狠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硬生生从人群中拖拽出来。 “阿璃……”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和刺骨的寒意,“你又不乖了。” 每一次被抓回去,等待她的,都是那个男人最残酷、最屈辱的惩罚。 他会将她带回那个冰金碧辉煌的囚笼,屏退所有下人。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会一步一步逼近她,“为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为什么总是要逃?我对你不好吗?绫罗绸缎,锦衣玉食……整个北境,哪个女人有你这样的福分?!” “福分?”叶璃浑身颤抖,牙齿咯咯作响,眼中充满了屈辱的泪水和刻骨的恨意,“这福分,我宁愿不要,放我走,谢晏,放我走!” “放你走?”谢晏猛地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中充满了疯狂和残忍。 “做梦!阿璃,你是我,永远都是我的,就算是死……你的魂也得留在我身边。” 他猛地扑上来,粗暴地撕扯着她的衣衫,布帛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她拼命挣扎,尖叫,踢打。 可她的力量在他面前,如同螳臂当车。 “放开我,你这个魔鬼,放开我!”她绝望地哭喊。 “魔鬼?”谢晏狞笑着,赤红的眼眸里燃烧着疯狂的火光,“对!我就是魔鬼!一个……只属于你的魔鬼!” 他轻易地制住她的反抗,将她狠狠压在床榻上。 他撕咬着她的肩膀,“阿璃,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谁也抢不走,谁也带不走。” 他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一遍遍地宣告着他的主权,践踏着她的尊严,碾碎她所有的希望和反抗。 每一次惩罚,都像是一场酷刑,将她仅存的意志和尊严,一点点碾碎成齑粉。 让她从最初的激烈反抗,到后来的麻木承受,再到最后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每一次惩罚过后,她都会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娃娃,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华丽的雕花。 身体上的疼痛会慢慢消退,可心里的屈辱、恐惧和绝望,却深深地刻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让她每一次看到谢晏,都会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 让她每一次想要逃跑的念头升起时,都会被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死死扼住喉咙。 她怕了,再也不敢跑了。 那五年,是暗无天日的五年。 是尊严被彻底践踏的五年,是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无情碾碎的五年。 她感觉自己离阳光明媚的现代世界越来越远了。 她被关在谢晏为她编织的血色囚笼里,再也出不去了。 直到……那个冰冷的冬天。 她终于,用死亡,逃离了那个地狱。 可她的孩子,她的阿瑜,她无法带走他。 “阿瑜……”叶璃捂住剧痛的心口,泪水无声地滑落。 第118章 对不起,我没能回家 现代,B市,阮乔家。 午后的阳光透过洁净的落地窗,洒在铺着米白色地毯的客厅地板上。 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掩盖了往日温馨的兰草香薰。 阮父坐在沙发里,背脊佝偻着,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 他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阮乔穿着练功服,在明亮的练功房里,对着镜头笑得眉眼弯弯,青春洋溢,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泉水。 那是她刚考上舞蹈系时拍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如今,照片边缘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颜色也有些黯淡了。 他盯着照片,眼神空洞,布满血丝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眼角的皱纹又多了好几条。 鬓角的白发不知何时已悄然蔓延,几乎覆盖了原本浓密的黑发。 才八个月,他却像老了十岁。 阮母坐在他对面,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水。 她瘦了很多,原本合身的家居服显得空荡荡的。 脸色苍白憔悴,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她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阳光落在她脸上,却照不进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 她时不时地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抹去眼角无声滑落的泪水,动作机械而麻木。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像一把小锤子。 一下下敲在人心上,提醒着时间无情的流逝。 八个月了。 他们的女儿,阮乔,从小乖巧懂事、从未让他们操过心的独女。 才刚上大二、在舞蹈系崭露头角的十八岁的姑娘,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晚上,迎新晚会。 她作为舞蹈系的尖子生,本该在舞台上绽放光芒。 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舞台事故,追光灯架倒塌,现场一片混乱,尖叫声此起彼伏。 然后……她就消失了。 没有血迹,没有挣扎的痕迹,也没有目击者看到她离开。 她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了。 报警。 立案。 地毯式搜索。 调取监控。 询问所有相关人员。 警方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几乎把整个城市翻了个底朝天。 可结果……一无所获。 阮乔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希望像是一支被风吹灭的蜡烛,一点点熄灭。 从最初的焦灼、疯狂寻找,到后来的茫然、四处求告,再到如今…… 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死一般的沉寂。 他们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 阮乔的同学、朋友、老师……甚至她可能只是随口提过一句想去的地方。 他们印发了无数寻人启事,张贴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发布在网络的每一个平台。 他们求神拜佛,找过所谓的“高人”,花重金请过据说能“通灵”的术士。 得到的,要么是模棱两可的“天机不可泄露”,要么是赤裸裸的欺骗。 学校的态度很积极。 校领导多次登门慰问,表达了深切的歉意和遗憾。 他们全力配合警方调查,提供了所有能提供的资料和信息。 最后,校方提出了一笔数额不小的赔偿金,希望能弥补一些。 虽然他们也知道,这根本无法弥补。 “钱?”阮父当时看着校方代表递过来的支票,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他坚决地将支票推了回去,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人都不见了……要钱有什么用?” 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阮母在一旁,捂着嘴,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校方代表无言以对,只能带着支票和沉重的叹息离开。 从那以后,家里彻底安静了。 不再有警察上门,不再有记者采访,不再有热心的朋友邻居前来安慰。 世界仿佛遗忘了他们,也遗忘了那个消失的女孩。 只剩下这对被痛苦彻底掏空的父母。 守着这间空旷得令人窒息的房子,守着女儿房间里原封不动的一切,守着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日复一日地煎熬着。 阮母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阮父手中的照片上。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她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阮父那只摩挲着照片的手背上。 他的手冰凉,微微颤抖着。 两只同样冰凉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汲取着彼此身上几乎感觉不到的暖意。 “景和……”阮母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说……乔乔她……会不会……在哪儿……等着我们去找她?”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仿佛怕声音大一点,就会惊碎这最后一丝幻想。 阮父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痛苦在翻涌。 他看着妻子憔悴的脸,看着她眼中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期盼,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更紧地、更紧地握住妻子的手,仿佛那是连接着女儿的唯一纽带。 一旦松开,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泪水无声地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滑落,滴在手中的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模糊了照片上女儿灿烂的笑容。 与此同时,另一个时空。 邺城,客栈。 一切都消失了,梦里只剩她孤身一人,被困在漆黑的牢笼里。 前途光明,她看不到;道路曲折,她走不完。 “不……不要……”她流着泪呢喃着,身体因为后怕而剧烈地颤抖着。 忽然画面一转,两张熟悉的面孔毫无征兆闯入她的梦中。 那是两张怎样的脸啊,布满皱纹,憔悴不堪。 她从未见过父母如此模样。 在她的记忆里,爸爸儒雅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睿智而包容。 妈妈则总是温婉娴静,说话轻声细语,会做一手好菜,家里永远收拾得干净整洁,弥漫着淡淡的兰草香薰气息。 一幕幕温馨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清晰得如同昨日。 她仿佛看到自己放学回家,书包还没放下,就闻到厨房飘来的饭菜香。 妈妈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笑着说:“乔乔回来啦?快去洗手,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闻声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着打趣: “哟,我们家的小舞蹈家回来啦?今天练功累不累?” 她仿佛看到周末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客厅。 她穿着练功服,在客厅中央练习基本功,汗水浸湿了额发。 爸爸放下手中的书,专注地看着她,时不时提醒一句:“腰背挺直,注意呼吸。” 妈妈则坐在一旁织毛衣,毛线针在她灵巧的手指间翻飞,目光温柔地追随着她的身影,偶尔递过来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她仿佛看到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 爸爸高兴地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红酒,镜片后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妈妈眼眶微红,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说:“好孩子……好孩子……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那晚,家里的灯光格外温暖,饭菜格外香甜,欢声笑语仿佛要溢出窗外。 那些平淡而温暖的日常,此刻回想起来,却成了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剜着她的心。 她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的失踪,对父母而言,是怎样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儿,那个承载着他们所有希望和幸福的独女,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没有告别,没有音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留给他们的,只有无尽的猜测、疯狂的寻找,和死寂的绝望。 她看到父母一遍遍拨打她永远无法接通的电话; 看到他们抱着她的照片,在深夜里无声哭泣; 看到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走遍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眼神从最初的焦灼到后来的茫然,再到如今的一片死寂。 她清晰地感受到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如今只剩下冰冷的死寂和令人窒息的绝望。 她的房间,她用过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搁置着……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妈妈……” 阮乔的哭声压抑而破碎,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她从未如此刻骨地感受到,自己的消失,给最亲的人带来了怎样无法愈合的、血淋淋的伤口。 记忆的碎片中,一个画面猛地定格、放大。 迎新晚会前夜。 她刚结束最后一次彩排,回到宿舍,手机响了。 是妈妈打来的。 “喂,妈?”她接通电话,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兴奋,“刚彩排完呢,累死啦!” “累坏了吧?”妈妈温柔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明天就是正式演出了,紧不紧张?” “有一点啦,”她笑着,一边整理着明天要穿的演出服,“不过更多的是兴奋!妈,我这次跳的舞可好看了,你明天一定要看直播啊!” “看!肯定看!”妈妈的声音带着笑意,“我和你爸都等着看我们宝贝女儿在舞台上发光呢!对了……” 妈妈的声音顿了顿,温柔的叮嘱,“跳完舞早点回家,别在外面逗留太晚。外面天黑,不安全。” “知道啦知道啦!”她当时有些不耐烦地应着,心思全在明天的演出上,“跳完舞还有庆功宴呢,可能要晚一点。放心啦,我跟同学一起,没事的!” “那也早点……”妈妈还想说什么。 “好啦好啦,妈,我要去洗澡了,明天还要早起化妆呢!挂了啊!”她匆匆说完,不等妈妈再叮嘱,就挂断了电话。 那是她和父母……最后的通话。 “跳完舞早点回家……” 妈妈那句温柔的叮嘱,此刻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进她的心脏。 她答应了的,她答应妈妈早点回家的。 可是……她再也没有回去。 她甚至没能跳完那支舞,就在那场混乱中,坠入了这个冰冷而绝望的异世。 “妈……”阮乔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对不起……妈……对不起……我没能回家……我没能回家……” 她被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 而她的父母,在那个她可能再也回不去的世界,承受着永无止境的煎熬和绝望。 穿越时空的思念,咫尺天涯,却归途无期。 第119章 惊梦,被囚禁的叶璃 阮乔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泪水浸湿了枕畔,巨大的悲伤和悔恨几乎要将她溺毙。 意识在绝望的深渊中沉浮,渐渐模糊。 眼前的景象扭曲、旋转,最终定格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奢华之中。 房间宽敞,陈设华贵。 紫檀木雕花拔步床占据一角,挂着厚重的锦缎帷幔。 地面铺着织锦地毯,博古架上摆放着价值不菲的古玩玉器,墙上挂着名家字画。 处处透着世家大族沉淀的奢靡与压迫感。 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气息,却掩盖不住一股若有似无的腥甜血气。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到那张巨大的拔步床上。 床榻边缘,垂落着一根细长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金链。 那金链异常精致,每一环都雕刻着繁复的图案,在室内烛火的光线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泽。 金链的另一端,牢牢锁着一只纤细的脚踝。 那脚踝白皙如玉,线条优美,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 可此刻,那处白皙的肌肤上,却清晰地印着几道深红的淤痕,与冰冷的金链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视线顺着纤细的脚踝向上移动。 女子穿着一身几乎透明的薄纱衣裙,轻飘飘地覆盖在身上,非但无法蔽体,反而将她玲珑有致的曲线勾勒得若隐若现。 薄纱下,女子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青紫的指痕和暧昧的红痕,像一朵朵雪地上绽开的、被无情践踏的残花。 她蜷缩在床榻的一角,身体微微颤抖着。 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锦缎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露出的那截纤细的脖颈,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她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绝望和无助,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阮乔的心底。 突然,寝室沉重的雕花木门被猛地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打破了室内死寂。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闯了进来。 他穿着玄色暗云纹锦袍,面容英俊得近乎邪异,棱角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紧抿。 他的闯入,让床榻上蜷缩的女子猛地一颤。 压抑的啜泣声瞬间消失,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向门口的方向。 阮乔终于看清了女子脸,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美得惊心动魄,却也憔悴得令人心碎。 是叶璃老师。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她像是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魔鬼。 阮乔看得出来,叶璃怕极了那个男人。 “不……不要过来……”叶璃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因为恐惧而僵硬,只能徒劳地蜷缩得更紧。 “阿璃……”那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和刺骨的寒意。 他一步步逼近,沉重的脚步声敲在冰冷的地面上,也敲在叶璃和阮乔的心上。 他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蜷缩在床角的叶璃完全笼罩。 “为什么总是要躲着我?”谢晏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压抑的怒火,“我对你不好吗?这府里最好的院落,最华贵的衣裳,最精美的首饰……都给了你!你还想要什么?” 叶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唇瓣渗出血丝,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 她看着谢晏燃烧着疯狂占有欲的眼睛,眼中充满了屈辱的泪水和刻骨的恨意: “放我走……谢晏……求你了……放我走……” 她跪在榻上,卑微地祈求他。 “放你走?”谢晏猛地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中充满了疯狂和残忍!“阿璃,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他猛地扑上床榻,大手钳住她的脸,“你怎么这么不乖呢?嗯?” “啊——!”叶璃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 金链被猛地扯动,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响。 薄纱被粗暴地撕裂,布帛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寝室中格外刺耳。 叶璃拼命挣扎,踢打,尖叫。 可她的力量在谢晏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放开我!你这个魔鬼!放开我!”她绝望地哭喊,声音破碎不堪。 “魔鬼?”谢晏狞笑着,赤红的眼眸里燃烧着疯狂的火光,“对!我就是魔鬼!一个……只属于你的魔鬼!” 他轻易地制住她所有的反抗,将她狠狠压在锦缎上。 叶璃痛苦地仰起头,脖颈绷成一道绝望的弧线。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破碎的啜泣和痛苦的呻吟从她口中溢出。 谢晏在她耳边,咬牙道:“阿璃,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谁也抢不走!谁也带不走!” 寝室角落里巨大的紫檀木衣柜阴影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 那是年幼的谢瑜。 他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不敢看,不敢听。 可刺耳的撕裂声,绝望的哭喊,粗重的喘息,却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耳朵。 终于,他再也承受不住。 猛地从角落里跳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外漆黑的走廊深处跑去,小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寝室内令人崩溃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 谢晏餍足地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身上凌乱的玄色锦袍。 他脸上带着一种慵懒的满足感,赤红的眼眸里疯狂褪去。 他拍了拍叶璃满是泪水的脸,俯身吻了一下她的嘴角,然后转身,离开了寝殿。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了寝室。 烛火在灯罩里跳跃,投下摇曳而冰冷的光影。 阮乔的“视线”终于得以移动,颤抖着,投向那张巨大的拔步床。 锦缎凌乱不堪,上面沾染着点点刺目的暗红。 叶璃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裸露的肌肤上布满了青紫的淤痕和暧昧的红印,触目惊心。 那根精致的金链依旧锁在她纤细的脚踝上,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冰冷而残酷的光泽。 她微微侧着头,乌黑的长发凌乱地铺散在枕上,遮住了半边脸。 露出的那半边脸,苍白如纸,毫无生气。 长长的睫毛垂落着,上面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她的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床顶冰冷的雕花承尘,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麻木。 她灵魂看起来已经被彻底抽离了,只剩下一具残破的躯壳。 阮乔的呼吸瞬间被扼住。 “叶老师!”阮乔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呐喊,她想要冲过去,想要抱住那具残破的身躯,想要唤醒那双空洞的眼睛。 可是,她的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锁链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叶璃躺在冰冷的金笼里,囚禁着她的金链,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绝望而妖异的光芒。 巨大的震惊、无边的愤怒和撕心裂肺的悲伤,瞬间将阮乔彻底淹没。 “叶老师——” 阮乔猛地惊醒了。 第120章 她必须去找谢瑜 “不要——”阮乔坐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浸透了她单薄的寝衣,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黑暗中,她瞪大眼睛,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和震惊而剧烈收缩,残留着梦中令人窒息的画面。 冰冷的金链。 撕裂的薄纱。 叶璃老师苍白绝望的脸。 男人那赤红的眼眸以及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叶老师……”,她的声音嘶哑破碎,“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梦境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难道这一切都是叶璃老师真实经历过的吗? 在她心目中,叶老师永远都是优雅从容的。 一身素雅旗袍,越发衬得她气质清冷如兰。 她竟然……曾经被那样对待过? 被囚禁,被凌辱,被当成一件没有尊严的玩物? 一股无法言喻的心痛如尖锐的冰锥,狠狠刺穿了阮乔的心脏。 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混乱的思绪像是一锅沸腾的开水,在脑海中剧烈翻滚。 一些平日里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却被强行拼凑了起来。 现代的叶璃老师,总是那么优雅得体,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从容和淡淡的疏离感。 她教学严谨,待人温和,却似乎总与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她气质出众,容貌昳丽,追求者众多,却一直单身未婚。 阮乔曾经听系里的同学私下议论过,说叶老师年轻时似乎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但最终无疾而终,从此便心如止水。 她还记得,有一次在排练休息时,有同学好奇地问起叶老师年轻时在国外留学五年的经历。 “叶老师,您在英国皇家舞蹈学院那五年,一定有很多有趣的经历吧?跟我们讲讲呗!”一个活泼的女生笑着问。 当时叶璃老师正坐在窗边,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身上,给她清冷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闻言,端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眼神有些悠远,声音平静无波:“没什么好提的……都过去了。” 当时阮乔就觉得,叶老师平静的语调下,似乎隐藏着某种深沉的疲惫。 她看到叶老师端着水杯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还有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情绪。 是痛楚?是麻木?还是一种刻意尘封的绝望? 当时阮乔只以为是叶老师不喜欢谈论私事,或者那段留学生活并不愉快。 可现在结合这血淋淋的梦境…… 那五年,根本不是什么留学。 那是她被囚禁在异世,在谢晏那个魔鬼的掌控下,被凌辱、被践踏、被剥夺了所有尊严和希望的五年。 是暗无天日,是生不如死的五年。 难怪她不愿提起。 难怪她总是带着疏离,难怪她眼神深处总有一丝疲惫和忧伤。 那五年,是她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噩梦,是她灵魂深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叶老师……”阮乔的泪水汹涌而出,心痛得无法呼吸。 泪眼朦胧中,她仿佛看到了白日里优雅知性的叶老师,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站在窗前。 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眼神里深藏着无人能懂的孤独和伤痛。 她看到她强颜欢笑,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 她为叶璃老师感到痛彻心扉的不值。 那样美好的人,竟然经历了如此非人的折磨。 而她,似乎也步入了叶老师的后尘,同样被困在了这个陌生的世界里。 “怎么办?爸爸妈妈,你们告诉我怎么办?” 她哭着将被子紧紧裹住自己。 她害怕,害怕自己也会像叶老师一样,被困在这里,无法回到父母身边。 害怕自己也会在绝望中凋零,只留下父母在无尽的痛苦与思念中煎熬。 她在黑暗中蜷缩了许久,任由悲伤和心痛冲刷着自己。 但渐渐地,汹涌的情绪浪潮开始退去,露出被冲刷得异常坚定的决心。 阮乔抹了一把眼泪,不能再哭了。 她不能再沉溺于恐惧和悲伤了。 叶璃老师的遭遇像一面血淋淋的镜子,照见了她可能面临的未来。 那绝不能是她的终点。 她必须回去。 回到那个有父母、有阳光、有自由的世界。 她不能让自己变成第二个叶璃,她也没有叶老师那样坚强。 如果是要过那样的日子,她会死的,她真的会死的。 天光微熹,透过窗纸渗入房间,驱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阮乔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 她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地板上。 凉意从脚底窜上,却让她更加清醒。 她走到桌边,颤抖着手点燃了烛火。 桌上有两张纸:一张画着密室窗棂上的璇玑纹路,另一张画着叶璃老师手帕上璇玑花。 她的目光在两幅图案之间来回移动,心脏因为一个逐渐清晰的念头而越跳越快。 叶老师精通舞蹈,或许特殊符号或理论有研究? 她曾经听叶老师说过璇玑花连接着宇宙和空间的秘密。 它会不会是叶璃老师留下的线索? 是她被困在那五年里,凭借着自己的知识和记忆,偷偷研究或绘制出来的某种关于时空的密钥? 或者是一个坐标? 阮乔想起自己穿越时的情形,巨大的轰鸣和失重感,那像不像是某种能量爆发或时空扭曲造成的冲击? 叶璃老师当年是否也经历了类似的事情? 如果璇玑纹真的与穿越有关,那么它很可能就是叶璃老师找到的回家的方法。 这个念头照亮了阮乔被绝望笼罩的心田。 她必须去找谢瑜。 他是叶璃老师在这个世界唯一的血脉,也是那间藏着璇玑纹密室的现任主人。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关于璇玑纹,关于叶老师。 尽管前一次在谢府的经历以谢瑜冰冷的“送客”而结束,但这些,都不能成为她退缩的理由。 回家的路或许就在前方,她必须去抓住那一线希望,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阮乔迅速换好衣服,将乌黑的长发利落地束起。 她对着模糊的铜镜,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眼底的红肿和所有脆弱的神色。 她打开房门。 清晨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寒意,却让她精神一振。 时昭立刻出现在她房门外。 目光扫过阮乔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时昭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夫人?” “时昭,”阮乔冷静道,“准备一下,我们再去谢府。” 时昭的瞳孔微微一缩,脸色有些难看“夫人!谢瑜他……” “我知道。”阮乔打断她,目光坚定,“我知道上次不欢而散。我知道谢家与你……有旧怨。但时昭,我有必须去的理由。” 她没有再提璇玑纹的事情,只说,“谢瑜,他是唯一可能知道答案的人。” 听她这么说,时昭眼底快速闪过一丝复杂的波动。 这里发生的一切,她都如实告知了主公。 夫人想要回家,怕是希望不大。 今早接到主公密信,他不日便会抵达邺城。 她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垂下眼眸,沉声道:“属下遵命。” 她的职责是保护阮乔,只要阮乔决定要去,她便会跟随。 张域和林跃也被惊醒,两人很快收拾妥当。 李立的伤势好了不少,也坚持要一同前往。 但是阮乔拒绝了,她只带着时昭。 简单吃了点东西,两人便驾着马车出门了。 晨曦给这座古老的城池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阮乔坐在马车里,手中紧紧攥着那两张画着璇玑纹的纸。 这一次去见谢瑜,她绝不能再逃避。 为了回家,她别无选择。 第121章 备马,即刻赶往去邺城 三天前,彭城,刺史府。 深夜的烛火将陆沉挺拔的身影投在挂满舆图的墙壁上,微微晃动。 他刚结束与江东幕僚的深夜密议,北境新附,百废待兴,虽大局初定,暗流却从未停止涌动。 案几上堆叠的文书,大多与北境事务相关,字里行间皆是战后重建的繁琐与新兴势力碰撞的硝烟。 郑煜,这位新归附的北境之主,确实是个极有手段和魄力的人物。 归顺江东后,他并未安于做一个傀儡,而是借着陆沉的支持和北境战乱后旧秩序崩塌的千载良机,雷厉风行地挥下了新政的利斧。 其一,重新丈量土地,动用强硬手段清查被豪强门阀隐匿了数代的人口和田亩。 此举无疑是在剜却豪强心头之肉,将更多资源和税赋强行收归府库,用于战后疮痍的抚平与流民的安置,根基直指北境长治久安。 其二,以抵御荆州、益州威胁为由,强势整顿军备。 明里暗里逐步收编各地豪强赖以生存的私兵部曲,整合打散,纳入北境边防军体系,刀柄紧握于己手。 其三,推行严厉的平抑粮价政策,矛头直指惯于囤积居奇、发乱世财的大商户,意图稳定惶惶民心。 这三把火,烧得又快又猛,刀刀砍向北境盘根错节百年的豪强门阀之命脉。 自然引来了滔天巨浪般的反弹。 数月间,北境各地暗流汹涌,抗议串联之声不绝于耳。 更有甚者,如广陵叶氏、下邳陈氏等几家实力雄厚的豪强,竟暗中调动私兵,勾结流寇。 故意制造数起血腥暴乱,攻城掠寨,试图以此向郑煜及背后的江东展示肌肉,施加压力。 对此,郑煜似乎早有预料,其反击老辣果决,堪称典范。 一面派出巧舌如簧的使者,带着陆沉的手令与并算不丰厚的“补偿”,对部分势力较小、立场摇摆的豪强进行分化瓦解,许以虚位闲职,缓其敌对之心。 另一面,则对跳得最凶、妄图以武力抗衡的刺头,施以毫不留情的雷霆手段。 徐庶和陆衡麾下的“暗影”在其中居功至伟,他们为郑煜提供了北境各大豪强勾结、密谋的铁证。 郑煜据此,以“勾结外敌、图谋叛乱”之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遣精锐府兵,星夜出动,围困了几家领头豪强的坞堡庄园。 反抗者,如广陵叶氏,阖族上下,格杀勿论,百年坞堡付之一炬,累世家财尽数抄没,亲族故旧皆流放苦寒边地。 归顺者,如审时度势的下邳陈氏,虽利益大损,却至少保住了身家性命和部分根基,得以苟延残喘。 几场血腥清洗下来,北境豪强积攒了百年的骄横气焰被彻底打压下去。 郑煜用铁与血,在北境初步树立了说一不二的权威,也将北境更紧地绑在了江东的战车之上。 当然,表面的平静之下,多少暗恨与不甘在滋生蔓延,唯有时日方能检验这强压下的和平能维系几时。 陆沉批阅完最后一卷文书,他揉了揉眉心,眼中虽有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掌控局势的冷静与锐利。 北境这块硬骨头,总算被郑煜用铁与血初步啃了下来,虽然代价不小,但结果符合江东的利益。 只是郑煜,不好对付。 此人有野心,有能力,更有临机决断的狠辣,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刀。 但刀能伤人,亦能伤己。 徐庶曾进言:“主公,郑煜此人,鹰视狼顾,其志非小。如今借我江东之势肃清北境,其势日隆,恐非长久之福。” 对郑煜此人,陆沉从未放松警惕。 此人鹰视狼顾,其志非小,绝非甘居人下之辈。 此前利用郑焕进行钳制,正是一步试探与约束的棋。 郑煜是何等人物? 岂会看不穿陆沉将郑焕置于琅琊、名为“历练”实为“质子”的用意?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顺。 对于陆沉的“关照”,他做出了极其精明且隐忍的回应: 首先,主动示弱,频频示忠。 他送往彭城的文书愈发恭谨,事无巨细皆向陆沉禀报。 尤其在涉及兵权、财政等敏感事务上,措辞极其谦卑。 反复强调一切皆为“主公基业”“仰赖主公威德”,将自己牢牢定位在“替主公打理北境”的位置上,绝口不提任何自主之权。 他甚至主动请求陆沉派遣更多江东官吏进入北境各级府衙,“协助”处理政务。 实则将部分人事权拱手让出,以示绝无二心。 其次,对郑焕“关怀备至”,大唱兄弟情深。 他非但没有表现出对弟弟的忌惮,反而多次在公开场合和给陆沉的信中,深切“感激”主公对郑焕的“栽培与教诲”。 言辞恳切地表示郑焕年少顽劣,能得吕蒙将军指点,实乃郑氏之幸。 他时常派人给郑焕送去北境特产、金银细软,嘱咐他“安心历练,谨遵吕将军号令,勿以家事为念”。 这番作态,将一个忍辱负重、顾全大局、关爱弟弟的兄长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让人抓不到丝毫错处。 再来就是,加速整合,暗筑根基。 在表面绝对的顺从下,郑煜以惊人的效率推进北境内部的整合。 他利用清算豪强空出的权力真空和资源,大力提拔寒门士子和中小地主中有才干者,许以重利,悄然构建只效忠于他个人的新兴势力网络。 同时,他借平定叛乱、巩固边防之名,以江东提供的粮饷为支撑,日夜操练那支已被他牢牢掌控的北境边防军。 将其淬炼得愈发精锐,却将粮草供应、部分军官任免等命脉,依旧“恭顺”地呈报江东审批,让人难以指责。 最后,巧妙利用郑焕。 他深知郑焕贪婪短视、又自视甚高的本性。 他暗中纵容甚至诱导郑焕在琅琊军中结交“人脉”,收受北境商贾通过特殊渠道送去的“心意”。 让郑焕自以为找到了左右逢源、积蓄力量的机会,愈发不甘于人下,从而更主动地成为扎在吕蒙身边的一根刺,也更能牵动陆沉的注意力。 郑煜则冷眼旁观,静待好戏上演。。 郑煜的应对,堪称滴水不漏,几乎将一个忠心耿耿、毫无私心的臣子形象做到了极致。 但陆沉又岂会只看表面文章? 徐庶麾下的“暗影”早已将郑煜暗中提拔心腹、加紧练兵的情报呈送至陆沉的案头。 陆沉看着这些密报,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郑煜果然没让他“失望”,确实是个极有趣的对手。 “既然他如此喜欢演戏,那孤便陪他演下去。” 陆沉对徐庶淡淡道,眼中锐光一闪,“他既如此‘感激’孤对郑焕的栽培,那孤便再给郑焕加些‘重任’。” 他的棋,端看郑煜接不接得住了。 他正式下令,擢升郑焕为“琅琊郡尉”。 表面职权提升,名头响亮,但随即以“历练不足,需熟悉军务”为由,指派两名经验丰富的江东中层将领为其“副手”。 此二人实为吕蒙心腹,一举一动皆在吕蒙绝对掌控之下。 郑焕看似升官,实则被架空得更彻底,任何越轨之举都会立刻被扼杀于萌芽。 他批准了郑煜练兵所需的粮饷,却下令所有粮草辎重由江东直接派兵护送,经特定路线运抵北境各军,点名由吕蒙的心腹将领负责接收与分发。 此举看似保障后勤,实则将北境军的粮草命脉紧紧攥在了江东手中。 郑煜虽掌兵,却难为无米之炊,更难以粮草私下蓄养绝对忠诚的死士。 他嘉奖郑煜平定豪强之功,赏赐金银绢帛。 同时却以“北境初定,需与民休息”为由,下令北境三年内赋税减半,且减税部分由江东府库拨付补偿。 此令一出,北境民心必然更向江东,郑煜欲通过正常税收快速积累私人财富的途径被大幅压缩。 这是一招堂堂正正的阳谋,郑煜若有异动,便是违逆民心。 “暗影”对北境的渗透进一步加强,不仅监控郑煜及其心腹,更严密监视那些被郑煜提拔的新贵,掌握其弱点与把柄,随时可进行分化或清除。 陆沉此举,其实是在编织一张无形的大网。 一边默许甚至鼓励郑煜在规则内发展,另一边却将规则的边界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不断收紧。 他要让郑煜明白,任何小动作都在他的注视之下,绝对的忠诚才是唯一生路。 这场博弈,远未结束。 正当陆沉将北境棋局再次布控完毕,欲将重心转向荆州时,邺城的急报送到了他手中。 看清内容后,他脸色骤变,当即下令:“备马!即刻赶往邺城!” 第122章 阿乔,孤来了 “主公?”陈武一怔,“此刻已是深夜,而且彭城事务……” “北境暂稳,萧胤暂无暇他顾。此地事务交由叔父和程普暂代。” 陆沉打断他,“立刻去办!你也一同去!” “我也去?”陈武下意识反问,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 能见到时昭,他求之不得! 陆沉瞥见他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嘴角,冷哼一声:“你不愿?” “喏!”陈武立刻收敛笑容,挺直了腰板,转身大步流星而去,步伐都带着几分雀跃。 陆沉快步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夜风带着寒意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他心头骤然升起的焦躁和不安。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陆沉。 他恼怒这女子的胆大妄为,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回家之路? 回到哪里去? 陆沉瞬间想起了阮乔那些匪夷所思的“梦话”,想起了她当初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言行举止。 原来她竟一直在暗中寻找回去的方法。 她竟如此急切地想要离开? 甚至不惜冒险与谢瑜那等危险人物接触? 陆沉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眼中寒意森然。 她真当谢瑜是什么好人不成? 一个连亲生父亲都能毫不犹豫地送上黄泉路的人,岂会真心助她? 谢瑜弑父,此乃陆沉亲眼所见。 三年前,北地,黑石滩。 喊杀声震天,血腥气混着泥土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两军阵前,一员老将尤为醒目。 他便是谢晏。 年近天命,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脸上刻下过多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迫人的威仪与经年累月的煞气。 他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修长矫健,蕴含着豹子般的爆发力。 银灰的发丝夹杂在乌发间,非但不显老态,反添几分冷冽。 面容轮廓深刻,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纵使眼角添了细纹,依旧可见其年轻时的俊美。 只是他的眼眸赤红如血,翻涌着狂躁与死寂交织的疯狂,令人不敢直视。 他身披玄色重甲,坐下乌云踏雪骏马人立而起,手中一杆镔铁马槊舞动如黑龙咆哮,所过之处,江东兵士如割草般倒下。 槊风呼啸,血花飞溅。 他仿佛不知疲倦,不知恐惧。 每一次劈砍突刺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那股癫狂的气势,竟硬生生以一己之力压制住了江东军阵的一角。 无人敢直撄其锋。 这便是二十年前曾与郑阎虎分庭抗礼、甚至略占上风的人物。 若非当年他那位神秘爱妾骤然香消玉殒,北境之主的位子,未必会落到郑阎虎头上。 传闻自那爱妾死后,从前姬妾成群、纵情声色的谢晏便彻底变了个人。 他将那女子的尸身以寒冰玉棺保存,置于府邸深处,遍请天下术士方家,不惜耗费巨资,只求问灵招魂,妄想唤回逝者。 他再未碰过后院任何女子,所有的欲望都随着那女子的死而湮灭,只剩下无法排解的暴戾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执着。 他的性情也越发阴晴不定,动辄杀人,战场上更是化身只为杀戮而存在的修罗,所向披靡。 “哈哈,陆沉小儿,你们江东的儿郎不够猛啊!” “来啊,让老子杀个痛快!” 谢晏在马上狂妄地叫嚣着,眼底的笑充满了恶意。 陈武怒吼着迎了上去,“谢晏老贼,休得猖狂!” 谢晏挥槊一挡,冷哼,“你是陈佐的种吧?来得正好,当年没能亲手杀了你老子,现在杀了他儿子也不迟!” 他说着便纵马冲了过来。 两人皆是力大刚猛的路子,刀槊相交,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火星四溅。 陈武正值巅峰,勇不可挡。 但面对状若疯魔、招式完全不顾自身防御的谢晏,竟也被那股同归于尽的疯狂气势所慑。 一时被逼得手忙脚乱,只能勉力招架,虎口被震得裂开,鲜血淋漓。 陆沉坐镇中军,冷静地观察着战局。 他看得分明,谢晏的癫狂打法固然威力惊人,但绝非无懈可击。 其力量虽猛,却因神智不清而缺乏变化; 其势虽凶,却因只攻不守而留下了致命的空门。 只是那空门稍纵即逝,且需要有人敢于冒着被其垂死反扑重创的风险去捕捉。 就在这时,混战之中,一道身影悄然游离在战团边缘。 是谢瑜。 作为谢晏那位逝去的爱妾所出的庶子,他的身份极为特殊。 这一点,人尽皆知。 谢晏对谢瑜这个儿子,情感复杂扭曲到了极点。 这是最爱的女人为他留下的血脉,看到谢瑜那张与他母亲越发相似的脸,谢晏时常会陷入一种爱恨交织的狂乱。 他给予谢瑜远超其他子嗣的物质待遇和一定的军权,却又时常因细微小事对其肆意打骂折辱。 仿佛通过折磨这个儿子,就能触及那个早已离他而去的女人,宣泄那无处安放的爱与恨。 谢瑜紧抿着唇,看似在指挥身旁的亲兵抵挡江东军的冲击,但他那双清冷剔透的眼眸,却在测算着战场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尤其是他父亲那狂舞的马槊与陈武奋力格挡的刀锋之间的节奏与空隙。 就在陈武又一次险之又险地格开谢晏一记力贯千钧的直刺,身形被震得微微后仰的那个刹那。 谢晏因狂怒而全力前冲,右侧肋下那被重甲覆盖的连接处,出现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空档。 谢瑜动了,他似乎是因坐骑被流矢惊扰,猛地一拉缰绳,战马发出一声嘶鸣,前蹄扬起,“恰好”将他腰间悬挂的一枚玄铁令牌甩飞了出去。 不偏不倚,重重砸在谢晏战马的眼睛下方。 战马骤然受此惊扰,发出一声痛楚与惊恐的混合嘶鸣,猛地向侧方甩头避让,整个身躯也随之剧烈一晃。 这突如其来的干扰,对于正将全部力量和心神集中于杀戮、人马合一的谢晏而言,是致命的。 他的冲锋节奏瞬间被打乱,身体因坐骑的失控而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僵硬和失衡。 对于陈武这等身经百战的顶尖武将而言,这电光火石间创造的破绽,足够了。 陈武瞬间爆发出全部的潜力,强行稳住气血翻涌的身形,拧身、踏步、挥刀。 手中的长刀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寒光,自下而上,刁钻狠辣地撩入了谢晏重甲肋下的连接处。 “噗嗤——!” 利刃割开皮革,切断血脉的闷响令人齿冷。 滚烫的鲜血猛然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陈武的盔甲和面庞。 谢晏所有的动作骤然僵停。 赤红的眼眸中,焚尽一切的疯狂火焰迅速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错愕,以及一丝终于从漫长噩梦中断线的诡异平静。 陈武再次挥刀,一刀斩下谢晏的头颅。 血光飞溅中,谢晏庞大的身躯晃了晃,手中的马槊“哐当”一声坠落在地,砸起几点火星。 随即,他整个人轰然从惊惶不安的战马背上栽落,重重砸在冰冷染血的土地上。 战场上似乎有片刻的死寂。 那时,谢瑜已经控制住了受惊的坐骑。 温热鲜血有几滴沾在他苍白俊美的侧脸上,刺眼夺目。 他没有去看地上已经死去的父亲,也没有理会周围江东士兵瞬间爆发的欢呼或惊呼。 他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混乱的厮杀和倒伏的尸骸,迎向了中军方向的陆沉。 四目隔空相对的一刹那,谢瑜的唇角,极其诡异地向上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弑父的恐惧与负罪,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 只有一种冰冷的死寂与平静,和一丝令人脊背发凉的阴冷。 他刚刚只是随手拨动了一颗早已布置好的棋子,冷静地目睹了一场期待已久的死亡。 那笑容,配上他脸上斑驳的血迹和周围修罗场般的环境,深刻地烙印在了陆沉的记忆里。 谢瑜借陈武之手,完成了一场精心策划的弑父。 陆沉眉头紧锁,邺城与彭城相距数百里,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需两三日。 他必须立刻赶过去,在那个女人做出更不可控的事情之前,在她真的找到所谓“回家之路”之前。 片刻之后,彭城刺史府侧门悄然打开。 十数骑精锐轻骑悄无声息地汇入空旷的街道,旋即冲出城门,踏上了通往西北方向邺城的官道。 马蹄声急促如雷,踏碎了深夜的寂静,卷起一路烟尘。 陆沉一马当先,玄色大氅在身后猎猎作响。 他面色冷峻,直视着前方沉沉的夜色。 阿乔,孤来了。 第123章 孤为何而来,谢家主当真不知? 邺城,谢府,听雨轩书房。 烛火通明,将室内映照得纤毫毕现,却也衬得窗外夜色更深。 茶案上,紫砂小炉炭火正红,泉水已沸,白汽袅袅。 谢瑜一身素色常服,正襟危坐,执壶烫盏,动作舒缓从容。 他屏退了左右,亲自烹茶,仿佛早已料到今夜有客临门。 紫砂壶中的水刚刚滚沸,白汽袅袅升起,氤氲了他俊美却略显苍白的容颜。 不多时,门外传来声音,“家主,客人来了。” “请客人进来。”谢瑜淡笑,倾身倒了一杯热茶。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书房门被推开,陆沉迈步而入,带着一身清冷夜气。 玄色大氅沾染着夜露与风尘,却丝毫不减其通身的冷冽威仪。 谢瑜状似无意间扫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来得倒是快。 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怕是马都跑死了好几匹。 陆沉扫过室内,最终落在茶案后端坐的谢瑜身上。 “谢家主,好雅兴。”陆沉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谢瑜抬眸,看到陆沉,眼中恰到好处地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浅淡的笑意。 “不知陆公深夜驾临寒舍,瑜有失远迎,恕罪。” 他并未起身,眼底的笑意清浅疏离:“北境风大,陆公一路辛苦,请坐,饮杯热茶驱驱寒。” 说话间,他已将一只白玉茶盏斟至七分满,茶汤澄澈,香气清幽,推向对面空位。 陆沉从容落座,并未碰那茶盏。 陈武紧随其后,立在陆沉身侧后方,手按刀柄,目光如炬,毫不掩饰对谢瑜的审视与敌意。 他不喜欢谢瑜,不仅是因为分不清谢瑜暧昧的到底是敌是友,更因为时昭与谢家的血海深仇。 谢瑜仿佛才看到陈武,目光转向他,语气温和:“陈将军也请坐。沙场旧识,不必拘礼。” 他抬手示意另一侧的坐榻,又取过一只茶盏,亲自斟满,“将军豪饮,此茶虽淡,亦可暖身。” 陈武冷哼一声,“谢家主客气了。武粗人,站惯了。” 目光扫过谢瑜那双执壶的手,陈武态度生硬,“这茶,某怕是消受不起。” 谢瑜也不勉强,放下茶壶,唇角弧度不变:“将军快人快语,是爽利人。” 他转而看向陆沉,“不知陆公星夜疾驰而来,所为何事? 陆沉低头饮茶,将空杯置于身前,“孤为何而来,谢家主当真不知?” 谢瑜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继续斟茶,动作行云流水。 “陆公心思,如渊似海,瑜岂能妄加揣测?” 他将一盏清茶推至陆沉面前,茶汤清亮,香气清幽,“莫非北境又有宵小作乱,需陆公亲自劳心?” 陆沉指尖轻叩桌面,发出极轻的笃笃声:“宵小何时不缺?倒是谢家主这邺城,近日似乎格外热闹,引得彩蝶翩跹。 竟不畏这夜深露寒,执意要扑向些不该靠近的灯火。” 他看了一眼谢瑜,冷笑道,“孤是为一只即将误入蛛网的蝶而来。谢家主,好手段。” 谢瑜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吹了口气,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 “蝶?”他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陆公说笑了。瑜这陋室,何来蝶影?只怕是些扑火的飞蛾罢了。” “是吗?”陆沉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那蝶自以为找到了归路,却不知早已成了他人笼中之物,盘中棋子。谢家主,你说呢?” 谢瑜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棋子也好,归路也罢,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陆公又何必事事操心?” 他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垂眸轻嗅茶香,语气甚是平淡: “蝶恋花,乃天性使然。至于扑火还是采蜜,是蝶自己的选择。倒是陆公,日理万机,竟有闲暇关注一只小小蝴蝶的行踪?” “孤关注的,非是蝶。”陆沉脸色陡然变得冷厉,“而是布网之人。” 他看着谢瑜的眼,毫不避讳道:“孤好奇的是,三年前黑石滩那头陷入疯狂的困兽,究竟是自己撞上了刀锋,还是有人早已为其选好了葬身之地?” 书房内空气瞬间凝滞,炭火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 陈武的呼吸粗重了几分,按刀的手背青筋隐现。 他下意识看向陆沉,心中百转千回,主公这是何意,莫不是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陆沉瞥了陈武一眼,没有搭理他。 谢瑜缓缓放下茶盏,抬眸迎上陆沉的目光,清冷的眼眸里无波无澜,他笑道: “困兽犹斗,其状惨烈,其心更苦。与其看他沉沦苦海,日渐疯魔,不若助其解脱。 尘埃落定,于他,于旁人,未尝不是一种慈悲。” 他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陆公以为呢?” “慈悲?”陆沉冷笑,“好一个冠冕堂皇的慈悲。谢家主这份‘孝心’,当真令人动容。” 他语带讥讽,目光却紧锁谢瑜,不放过他丝毫反应。 “孝亦有道。” 谢瑜淡然回应,像是没听出陆沉的讽刺, “有时顺从其心,有时要成全其志。家父一生要强,若知自己末路如此不堪,怕也宁愿求个痛快。 瑜不过是,代行了其志罢了。” 他话锋微转,看向陈武,“说起来,还要多谢陈将军当年出手果决,免其多受屈辱。” 陈武再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怕是当真愚不可及了。 他面色铁青,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声音:“谢家主巧舌如簧,陈某佩服。只望你这‘成全’之道,莫要再用在无辜之人身上。” 谢瑜轻轻摇头,叹道:“将军此言差矣。世事如棋,落子无悔。 谁为棋子,谁为棋手,往往身不由己。陆公雄才大略,执掌乾坤,当深知其中三昧。” 他目光重新转向陆沉,意味深长,“就是不知,陆公此番是为护蝶而来,还是另有所图,欲入此局?” 陆沉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弥漫开来:“孤对你的局不感兴趣,只取所需之物,只护所护之人。谢家主,你的棋盘最好莫要布局太广,否则……” 他顿了顿,声音冰冷,“小心折了手臂。” 谢瑜闻言,非但不惧,反而唇角勾起一抹挑衅的弧度: “棋局一旦开始,便由不得人了。陆公欲取何物,欲护何人,但凭手段。只是这邺城棋盘,谁主沉浮,尚未可知。” 他抬眸,目光与陆沉再次相撞,竟隐隐有几分庭抗礼之势, “世事如棋,众生皆子。有时执子,有时为子。能得解脱,便是幸事。 至于输赢,那就要看,是谁技高一筹,能跳出这棋盘,成为执子之人了。陆公,您说呢?”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无声无息,却仿佛有金铁交鸣之声。 烛火噼啪作响,映得两人面容晦暗不明。 良久,陆沉忽然轻笑一声,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寒意: “好一个‘执子之人’!谢家主志气不小。只望你这盘棋,莫要最终……棋差一着,满盘皆输才好。” 陆沉猛地站起身,玄色大氅带起一阵冷风,“蝶,孤会带走。棋,谢家主还是自己慢慢下吧。” 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陈武也站起身狠狠瞪了谢瑜一眼,随即紧随陆沉离去。 “陆公慢走。”谢瑜端坐原地,并未起身相送。 他缓缓执起陆沉那杯未曾动过的茶水,倾洒于茶盘之中,看着深色茶汁蜿蜒流淌。 窗外,马蹄声急促远去,碾碎夜的寂静。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谢瑜晦明莫测的侧脸。 透过敞开的房门,望向院外沉沉的夜色,谢瑜唇角诡异的弧度再次缓缓勾起。 “陆沉,那蝶,你未必带得走。” 第124章 帮她,因为娘亲也在那个世界 烛火摇曳中,谢瑜的身影投在寂静的书房墙壁上。 他脸上的浅笑彻底消失。 他走到书架前,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两卷画轴。 他先缓缓展开其中一幅较陈旧的画,纸边已微微泛黄,带着岁月的沉香,但墨迹却依然清晰,可见保存之精心。 画中女子一身素白衣裙,立于一棵盛开的白玉兰树下,眉眼温柔如水,唇角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是他记忆中娘亲少有的宁静松弛的模样。 嫡母王淑曾说,娘亲刚被父亲强掳入府时,时常独自在偏僻小院偷偷起舞。 那时的她,眼底还有光,身姿灵动,像一只被困却仍试图振翅的鸟。 可后来,那光渐渐熄灭了,舞也不再跳了。 在日复一日的囚禁、屈辱和父亲的暴戾下,娘亲眼里的光,一点点地熄灭了。 她对着府里的下人,甚至对他这个儿子,都会勉强挤出温柔浅笑。 唯独面对父亲时,永远是冰冷的侧脸和沉默的抗争。 父亲那般骄傲暴戾的一个人,恨极了这份他无论如何也融不化的冰冷,这便成了他疯狂执念的根源,也加剧了娘亲的悲剧。 谢瑜的目光,缓缓移向另一幅新完成不久的画卷。 画中的女子是阮乔,没有背景,只有她起舞的瞬间。 月白披风扬起柔软的弧度,乌发如瀑,身姿舒展,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对生命与自由的热情与渴望。 他曾偷偷见过娘亲起舞,美极了,像仙女一样。 也只有在起舞时的她,眼底才有一丝生机乍现。 他知道,娘亲是孤独的。 两幅画并置。 不同的容颜,不同的时代,却在两人起舞的神韵深处,有着惊人的相似。 谢瑜的指尖轻轻拂过阮乔画像中飞扬的发丝。 他几乎能确定,阮乔不仅来自母亲的世界,她们必然相识,甚至关系匪浅。 娘亲……最终是回去了吗?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那个冰冷彻骨的冬天。 灵堂凄清,嫡母王淑穿着一身素缟,眼睛红肿,里面布满了血丝。 可她的神态却异乎寻常地镇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她将他拉到无人的回廊角落,冰凉的手紧紧攥着他的小手,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阿瑜,你母亲……走了,好孩子,别哭,对她来说,这不是坏事,是解脱……是彻底的解脱。” 她复着“解脱”两个字,借此说服自己,也安抚他。 很久之后,他才从一些极其隐秘的渠道拼凑出真相: 那具被父亲疯魔般看守的冰棺中的女尸,是嫡母费尽心力寻来的替身。 真正的叶璃,早已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夜晚,彻底消失了。 嫡母冒着巨大的风险,帮娘亲逃离了父亲,也……离开了他。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父亲谢晏那般精明且控制欲极度扭曲的人, 终于还是察觉出了蛛丝马迹。 盛怒与彻底失去的疯狂之下,他开始了对嫡母漫长而残忍的报复性折磨。 他没有立刻杀了她,那太便宜她了。 他用了最阴毒的手段,用慢性毒药一点点一点杀死了嫡妻。 在某个夜深人静时,谢晏掐着日渐消瘦的王淑。 声音冰冷而残忍:“你这么喜欢她?这么费尽心机帮她?好啊……既然你这么舍不得她,那就去地下陪阿璃吧!亲自去陪!” 王淑最终缠绵病榻后香消玉殒,至死,都没有松口承认过自己帮助叶璃逃离的事实,用生命保全了叶璃可能获得的自由。 谢瑜心头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涩意。 有为娘亲终于逃脱魔爪的释然; 也有为嫡母的善良而产生的深切敬意与哀痛; 还有一丝作为被至亲之人抛弃的刺痛感。 娘亲不要他了。 也是,他这样的人,身上流着那人肮脏血液的人,怎配得到娘亲的爱? 他看着画中的阮乔,这个带着与娘亲相似气息的女子,就这样突兀地闯入了他的世界。 璇玑纹,是母亲留下的。 谢瑜其实也不知晓其中额奥秘。 嫡母王淑也许知道一些,可她已经死了。但没关系。 阮乔如此迫切地想要探寻璇玑纹的真相,一定是为了回到她来的那个世界。 而那个世界,有他的娘亲。 就凭这一点,他一定会帮她。 谢瑜缓缓卷起两幅画,眼神重归沉静。 他等着她。 等着她带着那个世界的秘密和回归的渴望,再次来到他面前。 与此同时,邺城西区一条僻静的巷弄里,一座并不起眼的小府邸门前,响起了叩门声。 门房揉着惺忪睡眼打开侧门,待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主……主公?陈将军?”门房声音都变了调,慌忙躬身行礼,一边急忙让人进去通报。 不多时,张誊穿着中衣,外袍都来不及系好便急匆匆迎了出来。 他看到风尘仆仆的陆沉和陈武,脸上写满了惊愕与惶恐,连忙躬身道:“不知主公深夜驾临,属下未能远迎,罪该万死。您这是……” 陆沉抬手虚扶了一下,打断他的请罪,神色虽难掩连日赶路的疲惫,语气却颇为随和: “无妨,是孤来得突兀。公务途径邺城,想起你在此处,便过来寻个地方歇歇脚,叨扰你了。” 张誊受宠若惊,连声道:“主公言重了,您能来,是属下的荣幸。快请进,快请进。寒舍简陋,望主公勿要嫌弃。” 他一边将陆沉和陈武引向正厅,一边急忙吩咐下人准备热水、饭食和收拾干净的客房。 陆沉步入厅中,随意打量了一下。 张誊的府邸确实不大,陈设简单却整洁,透着武人的利落。 “主公您脸色不佳,想必是连日奔波劳累所致。”张誊关切道,“属下这就让人准备……” “不必张罗。”陆沉摆摆手,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揉了揉眉心,显出一丝真实的倦意, “准备两间净室即可。孤与陈武歇息几个时辰便好。” 陈武也开口道:“退之,别忙活了,主公需要休息。” 张誊见状,不敢再多言,连忙亲自去安排。 他知道主公的性子,不喜铺张,更不愿扰民。 能来他这里,已是极大的信任。 很快,客房收拾妥当。 陆沉并未多言,起身走向房间。 连续几天快马加鞭,纵是他,也感到有些疲惫。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理清思绪。 阮乔、谢瑜、璇玑纹、回家之路……这些词在他脑中盘旋,交织成一团迷雾。 他知道阮乔他们就住在不远处的客栈。但现在不是去见她的时机。 依着她那看似柔顺实则倔强的性子,自己这般突然出现,只会让她更加慌乱和抗拒,甚至可能再次逃避。 他需要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也需要从张誊这里,了解更多邺城发生的事,特别是阮乔与谢瑜接触的细节。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 陆沉褪下沾染风尘的大氅,躺在榻上,眼中疲惫渐渐褪去,只剩下深沉的思索。 夜,还很长。 第125章 她是第二个他想保护的人 晨光透过稀疏的云层,为邺城青灰色的屋瓦镀上一层浅金。 阮乔与时昭再次站在了谢府的黑漆大门前。 她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努力平复胸腔里急促的心跳。 与上次的周旋等待不同,门房似乎早已得了吩咐,见到她们便即刻躬身,态度恭敬: “阮姑娘,时昭姑娘,家主已吩咐过,二位请随我来。” 阮乔轻笑,“有劳了。” 引路的仆从沉默着穿过几重庭院,径直将二人引向府邸深处的听雨轩。 一路上,阮乔能感觉到时昭高度紧绷的精神状态。 知道时昭不喜欢这里,阮乔靠近了时昭,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谢谢你,时昭。” 时昭一愣,脸颊微红,别扭地抽回了手,“没……,夫人言重了。” 傲娇的冷脸妹子害羞了,阮乔心中有些好笑。 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你怎么这么可爱?” 这下时昭的脸更红了,她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偏过脸,“夫人莫要戏弄属下,我……” “好了好了,别紧张。” 知道她不禁逗,阮乔也止住了玩笑的心思。 说话间,听雨轩到了。 水榭凉亭中,谢瑜已等候在此。 他今日未着华服,只一身素雅的雨过天青色宽袍,墨发以一根玉簪束起,负手立于栏边,望着池中几尾悠游的红鲤。 晨光勾勒出他清俊侧影,周身透着一种与这纷乱世道格格不入的宁静与疏离。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目光先是落在阮乔脸上,在她异常明亮的眼睛上停留一瞬,随即自然地转向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的时昭身上。 他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微笑,语气温和道:“时昭姑娘。” 他微微颔首,算是见礼,“我与阮姑娘有些涉及私隐的旧事需单独求证,恐不便旁听。 可否劳烦姑娘移步前厅稍候片刻?瑜已着人备下了清茶与细点,绝无怠慢之意。” 他的话客气周到,姿态放得足够低,既尊重了时昭作为护卫的职责与尊严,又清晰地划出了界限。 涉及隐私,旁人不便多听。 谢瑜话音刚落,时昭的眉头瞬间蹙紧。 她毫不避讳地直视谢瑜,周身都散发出拒绝的气息。 不行。 她就这么离开了,夫人要是出了什么事,她怎么跟主公交代? 时昭站着不动。 “时昭,”阮乔侧过头,眼神隐隐透出不容反驳的意味,“听话,你去前厅等我。我与谢家主确有要事相商,此地安全,无需担忧。” 时昭嘴唇微动,目光在阮乔脸上和谢瑜之间快速扫过,但最终在阮乔不容置疑的神色中,她将话咽了回去。 再次冷冷地瞥了谢瑜一眼,时昭这才抱拳,沉声道:“属下遵命。” 转身便跟着一名仆役离去了。 凉亭内终于只剩下两人。 微风拂过亭外翠竹,叶片相摩,发出沙沙轻响,更衬得亭内一片寂静。 池水微澜,映着天光云影,也模糊地映着亭中人对峙般的身影。 阮乔没有迂回寒暄,她向前一步,目光直直看向谢瑜,开口时,声音压得很低, “谢家主,璇玑纹……它究竟是通往何处的密钥?” 她避开了“回家”这样直白而略显天真的词汇,选了一个更契合这个时代隐秘氛围的词。 谢瑜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地走到亭中的石桌旁,手指在桌下某个不起眼的凸起处轻轻一按,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他从中取出了卷轴。 他缓缓将画轴在石桌上铺开,“关于璇玑纹所藏的秘密,我所知亦有限。” 他坦言,目光垂落,专注于画中女子温柔的眉眼,“画中人,是我的生母。” 阮乔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画上。 当画中人的容颜清晰地映入眼帘时,她的呼吸猛地一窒,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收缩。 “叶……老师?”她失声低呼,声音因巨大的冲击而扭曲变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画中女子,与她记忆中那位优雅清冷的大学舞蹈导师叶璃,一模一样。 尽管画中人更年轻,眉宇间带着她未见过的哀愁,但那五官轮廓,分明就是她的舞蹈老师叶璃。 谢瑜倏然抬眸,目光微闪,眼底深处掠过难以辨明的情绪。 像是终于证实了某个长久以来的猜测,又像是被这证实的结果刺痛了某根隐秘的神经。 “你们果然相识。” 他看着她,仿佛要通过她的眼睛,看穿另一个世界,看到那个早已离去的人。 阮乔猛地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急切地抬头看向他, “她是我大学的舞蹈老师,教了我两年。可她明明……” 她的话哽住,血色梦境再次浮现。 “她明明应该在二十几年前,就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死在了这个时空,对吗?” 谢瑜接上了她未能说完的话,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画轴的边缘,动作间流露出一种近乎眷恋的,与他冰冷的语气形成诡异反差, “看来,她最终还是成功了。挣脱了这一切,回到了……你来的那个世界。” “叶老师她现在很好,”阮乔急切上前,声音因激动发颤,“她在大学教书,很受尊敬,学生们都很喜欢她……” 她顿了顿,看着谢瑜深不见底的眼眸,放缓了语气,“她看起来平静安宁,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谢瑜静静听着,面无表情,但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心绪。 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问,声音有些哑:“她……还记得这里吗?还记得……什么吗?” 他终究没问出“还记得我吗”。 阮乔摇了摇头,眼神黯淡了几分:“她从不提及过去。同学们只知道叶老师曾有五年海外留学的经历,其他一片空白。 她为人很好,但总有一种……深深的隔阂感,现在想来……” 阮乔停了下来,叶老师所谓的“五年留学”背后血淋淋的真相,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看来,那所谓的‘五年’,于她而言,是每一刻都不愿再回忆起的噩梦囚笼。” 谢瑜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一丝尖锐的嘲讽。 “她既然最终得以逃脱,便绝不会再想与这个世界产生任何瓜葛。” 他动作略显僵硬地收起画轴,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冷静。 再次看向阮乔时,谢瑜已将所有外露的情绪收敛殆尽: “所以,你如此不惜代价地探寻璇玑纹,最终目的,是期望能循着她走过的路,回归你来之处?” “是。”阮乔重重地点头,没有任何犹豫,眼中燃烧着偏执的渴望与决绝, “我的至亲还在那里。我的整个人生都在那里。我必须回去。” 谢瑜沉默地看着她,看了许久。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在透过她,审视着另一个灵魂,另一段人生。 亭中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他看到了她眼里为了回归故土可以付出一切的决绝。 那与娘亲当年在绝望中逃离时的眼神,有着惊人的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阮乔的眼里,没有叶璃那般被漫长痛苦磨蚀殆尽的死寂与绝望,反而有一种未被这个世界彻底污染和摧毁的蓬勃生机。 这种不同,让他心头有些莫名的悸动。 自见她起舞起便萦绕不去的莫名的牵动,在此刻变得愈发清晰而难以忽视。 他想要保护她,她是第二个他想保护的人。 为什么呢? 大概是她和娘亲来自同一个世界吧。 终于,他开口,“我不知璇玑纹具体如何运作,更不知启动它需要付出何种代价。 但我娘当年能离开,必然与此物有最深切的关联。我会倾我所能,助你探寻。” 阮乔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涌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真的?你……为何愿意如此?” 她无法理解,基于他们之间浅薄的交集,他为何会做出这样的承诺。 谢瑜转过身,望向亭外随风摇曳的修竹,只留给她一个冷硬而疏离的侧影: “就当是……为了偿还她未能从此地带走的自由。” 第126章 情愫暗生,乔乔? 亭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风过竹梢的细微呜咽。 阮乔眼中灼灼的希冀与谢瑜冷硬侧影形成鲜明对比。 片刻,谢瑜转回身,目光已彻底恢复为惯有的冷静清明。 “助你探寻,并非无条件的馈赠,阮姑娘。”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璇玑纹是谢家秘辛,更是我娘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其价值与风险,不言而喻。” 阮乔心下一紧,但并未退缩,她迎上他的目光:“谢公子需要我做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在谢瑜这等人物面前。 谢瑜踱步至石桌旁,指尖轻叩桌面: “很简单。第一,你需要将你所知的、关于那个世界的一切,特别是与我娘亲相关的一切,事无巨细,告知于我。 这既是交换,也是我们探寻璇玑纹可能需要的线索。” 他需要拼凑母亲完整的形象,需要了解那个能让她抛下一切也要回去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样。 这也是他内心的执念。 “可以。”阮乔毫不犹豫地点头。 关于现代世界的信息,关于叶璃老师的现状,这些并非不可告人,若能换来回家的希望,她愿意分享。 “第二,”谢瑜继续道,目光锐利了几分,“探寻过程必须绝对保密,一切需听从我的安排。 璇玑纹之事若泄露半分,引来觊觎或麻烦,后果非你我能承受。 在此期间,你不得擅自行动,更不得再与陆沉的人透露分毫。” 他必须将主动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阮乔与陆沉微妙的关系,是他计算中的一个变数,需要隔离。 阮乔沉吟片刻。 保密是自然,但“听从安排”却让她心生警惕。 可眼下她没有更好的选择,璇玑纹是唯一的线索,而谢瑜是唯一的知情人。 “好,我答应。但你的安排,必须是以探寻璇玑纹、找到归途为前提。” 她为自己设下了底线。 “自然。” 谢瑜颔首,算是达成了初步协议, “第三,也是最后一点:时限。 我无法承诺一定能成功,若最终证实璇玑纹无法助你归去,或探寻过程中出现不可预料的风险,你须得接受结果,并永远保守秘密。” 这话稍稍浇熄了阮乔心中的急切之火,让她更清醒地认识到前路的未卜。 她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绝不会放弃。” “很好。”谢瑜似乎对她的反应还算满意,“那么,合作达成。” “接下来该怎么做?”阮乔迫不及待地问。 谢瑜略一思索,道:“首先,我需要你详细描述你来的过程,任何细节都不要遗漏。这或许能与璇玑纹的某些特征对应。” 阮乔努力回忆那场混乱的舞台事故,追光灯架倒塌的瞬间,以及剧烈的眩晕和失重感…… 她尽可能详细地描述起来。 谢瑜凝神静听,手指在石桌上划着复杂的图案,似乎在对照着什么。 待她说完,他沉吟道:“听起来,像是一种剧烈的能量冲击或时空扰动,与我娘笔记中提到的某些猜想有模糊的相似之处。” 阮乔闻言,眸中瞬间绽出惊喜的光彩,像极了暗夜中骤然点亮的星光:“叶老师还留下了笔记?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漂亮的眉眼都笑开了。 谢瑜见她这般毫不设防的欣喜模样,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真实的弧度,不同于以往那种冰冷或算计的笑,而是染上了一丝难得的温和。 他起身,袍袖微拂,“阮姑娘,请随我来。” “好。”阮乔立刻跟上,随着他走入听雨轩内室。 室内书香与墨香混合,透着静谧。 谢瑜在一面看似与其他无异的书架前停下,手指在几处不起眼的雕花纹路上或按或旋。 只听极轻微的机括声响,书架竟无声地向侧方滑开。 露出了一条向下延伸的昏暗通道,空气中弥漫着旧木与尘封的气息。 “来,”他走了进去,然后朝阮乔伸出手,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清晰,“下面石阶略有湿滑,小心些。” 阮乔看着伸到面前的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 她微微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轻轻放了上去。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稳稳地包裹住她微凉的指尖,一丝微妙的悸动,悄然窜上心头。 他牵着她,一步步走下略陡的石阶。 通道并不长,但在这般静谧幽暗的环境中,仿佛时间也被拉长。 两人都未再说话,只有脚步声和细微的呼吸声交织,某种青涩而隐秘的氛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 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 阮乔微微惊讶地环顾四周,这竟是她之前来过的茶楼密室。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谢瑜握着,脸颊倏地一热,慌忙将手抽了回来,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份温热与力道。 为了掩饰慌乱,她小跑到窗棂前,指着上面繁复的纹路,语气带着几分急促: “谢家主,就是这个。和我画下来的,还有叶老师手帕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谢瑜看着自己骤然空落的手掌,指尖微蜷,随即无奈地轻轻摇头,唇角的浅笑却并未散去。 他抬眸看向窗边因发现线索而眸光晶亮的阮乔,声音放缓了几分。 “阮姑娘,”他开口,语气比平日温和许多,“此处并无外人,不必如此拘礼。唤我‘怀瑾’即可。” 怀瑾,是他的表字。 若非极为亲近或认可之人,绝不会以此相称。 阮乔正专注于窗棂纹路,闻言下意识回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他眼中似乎比平日多了些难以名状的情绪,让她心尖莫名一跳。 她并非不谙世事,自然明白以字相称意味着关系的拉近。 想到他方才的援手和此刻的坦诚,再思及两人之间那奇特的,因叶老师而产生的隐秘联系。 她脸颊微热,垂下眼睫轻声道:“怀…怀瑾。” 谢瑜闻言,眼底笑意似乎深了些,却仍看着她,仿佛在等待什么。 阮乔忽然福至心灵,抬起眼,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 “那……那你也不必总是‘阮姑娘、阮姑娘’地叫我了。我的家人和朋友,都叫我‘乔乔’。” 说完,她耳根微微泛红,却努力保持着镇定,眼神清澈地望着他。 “乔乔……”谢瑜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从他唇齿间缓缓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缱绻与郑重。 阮乔的脸颊更红了,仿佛要滴出血来。 她慌忙转过身去,手指装作专注地描摹着窗棂上的图案,以此来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的心跳得又急又重,像擂鼓一般,她真担心被谢瑜听到她的心跳声。 谢瑜的声音本就好听,方才那一声低沉的“乔乔”,带着点清冷的尾音,仿佛是带着细小的钩子。 轻轻挠过她的心尖,一阵阵难以言喻的麻痒感直冲头顶,让她四肢都有些发软。 更要命的是……他偏偏还生了这样一张俊美的脸。 视线再多停留一秒,她都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沉溺其中,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来。 谢瑜看着眼前纤细的背影,微微绷紧的肩膀,无声泄露了她的无措。 他眼底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兴味。 他忽然又唤了一声,声音在这寂静的密室里格外清晰,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和: “乔乔?” “嗯?” 阮乔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回头。 她的动作有些仓促,眼神还残留着未及掩饰的慌乱,“怎么了?” 第127章 对谢瑜,她是怎样的心思呢? 阮乔的反应全部落在谢瑜眼中。 他向前缓缓踱了一步,两人的距离在不大的密室里瞬间拉近了许多。 他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她脸上,眼眸深处映着她清晰的倒影,似乎要看进她心里去。 他离得越来越近,阮乔的心跳渐渐加快了。 “怀瑾”,阮乔突然叫住了谢瑜,“你还没有告诉我,这间密室以及叶老师,她当年究竟是怎么……离开的?” 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触及某些深藏的痛楚。 闻言,谢瑜的目光也落在那图案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追忆。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这间密室,并非谢府原有。是我母亲一点点建造的。” “母亲?”阮乔有些惊讶。 他解释道,“我的嫡母。” 他指尖轻轻点过一处不起眼的的接缝处,“这些木材大多是府中修缮时偷偷藏下的边角料。” 提到王淑,谢瑜面色凝重了许多,“母亲心善,见我娘如困兽一样终日郁郁寡欢,心中很是不忍。 她虽无力正面反抗我父亲,却一直在暗中尽力回护。 这密室从构思到建成,所需的人力、物资周转,乃至瞒过府中耳目的时机,几乎都离不开母亲的巧妙安排和冒险遮掩。”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父亲那时虽对娘亲看管极严,但他终究是谢家家主,军政事务繁杂,总有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加之他绝对想不到,在他眼中温婉顺从,甚至有些懦弱的母亲,会有胆量且愿意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帮助娘亲谋划逃离。” 阮乔听得屏息,仿佛能看到两位女子在深宅高墙内,如何小心翼翼地传递消息,如何利用有限的资源,一点一滴地构筑着通往自由的微小希望。 谢瑜的目光重新落在图案上,语气变得更加幽深: “娘亲离去那夜,据母亲事后零星提及,正是父亲被紧急军务召离邺城之时。 她将自己反锁在这间刚刚彻底完工的密室内,无人知晓具体发生了什么。 嫡母只在外间焦心等候。 据她说,当时似乎听到室内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蜂鸣般的嗡响,持续时间很短,随后便再无声息。”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待母亲壮着胆子,用娘亲事先留给她的钥匙打开密室门时,里面已然空无一人。 只有这扇窗棂上的璇玑纹路,似乎比平日更亮了一些,但也很快黯淡下去,恢复如常。 娘亲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彻底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挣扎或打斗的痕迹。” 阮乔的心脏怦怦直跳,她看着那扇窗,仿佛能想象出叶璃老师最后站在这里,启动了某种机制…… “父亲归来后,听闻娘亲身死,勃然大怒,几乎将谢府掀了个底朝天。” 谢瑜的声音冷了下去,“他找不到她的。小院里的躺着的,根本就不是她。” 他说完,密室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些冰冷的纹路,此刻在阮乔眼中,不再仅仅是图案,而是一段沉重过往的见证,一条染着血泪的秘径。 她再次看向谢瑜,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对叶璃老师终于逃脱的欣慰,有对王淑夫人义举的敬佩,也有对谢瑜自幼经历这一切的心疼。 “怀瑾………”她轻声唤道,这个名字此刻叫出来,似乎带上了一丝微妙的情感。 谢瑜抬眸看她,眼底深处的冰封似乎融化了些许。 “乔乔,你说,”谢瑜的声音放得很轻,“我娘当年站在这里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刻意顿了顿,观察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 然后才继续道,“是归心似箭,终于解脱的狂喜?还是也有一丝,对尘世未尽之念的不舍?” 他的目光紧锁着她,这个问题,更像是在问眼前的她。 阮乔的心猛地一沉。 刚刚浮现的心猿意马瞬间被这个沉重的问题冲刷得无影无踪。 狂喜?当然会有。 但谢瑜后面的话,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她的心窝。 离开,就意味着斩断这里所有的联系。 “叶老师她……”阮乔的声音有些干涩。 她避开谢瑜的视线,目光重新落回窗棂的图案上,手指抚摸着上面的细微沟壑。 “叶老师她,一定很想回家。那是她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奔赴的终点。” 她说得很肯定,这是她的信念,也是支撑她的力量。 “至于遗憾……” 她停顿了许久,才低低地接下去,像是在回答谢瑜,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或许也有。但比起被永远困在一个绝望的牢笼里,那份遗憾,也许……便没那么难以承受了。” 她想到叶璃老师现在安宁的生活,回头直视谢瑜的眼睛,语气也带上了一丝笃定,“我想,叶老师最终选择的,是新生。” 谢瑜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太多波澜,眼神却深邃得像要将她吸进去。 当阮乔说到“新生”二字时,他眼底快速闪过一丝微芒。 他再次靠近了些,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压迫感无声蔓延着。 “那么你呢,乔乔?” 他问,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蛊惑的磁性,每一个字都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如果归途就在眼前,你会如何选择?”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梭巡,“是像她一样,义无反顾,再无留恋地离去?还是……”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言语间的未尽之意,却在她心湖投下了一颗巨石。 阮乔被他突如其来的逼近和更直白的追问逼得呼吸一窒。 他的问题让她不得不直面之前刻意忽略的某个角落: 对归途的渴望之下,是否也悄然滋生了对眼前这个人,一丝难以割舍的眷恋? 她仓促地想要后退一步,后背却猛地抵上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她被迫仰头,迎上他的目光。 慌乱、挣扎、渴望、一丝莫名的委屈瞬间交织在一起,在她清澈的眼眸中翻涌。 她张了张嘴,想说当然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可那四个字却像是哽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对谢瑜,她是怎样的心思呢? 密室内死一般寂静。 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看着阮乔眼底清晰映出的挣扎与混乱,谢瑜的唇角,不知不觉上扬了几分。 这就够了。 他没有再追问答案。 他慢慢地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柔地替她拂开了粘在颊边的一缕碎发。 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滚烫的耳廓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找到之前,不妨也……好好看看这里的‘新生’?”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落入心湖,却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谢瑜终于退开了一步,适当地拉开了距离,留给了她喘息和思考的空间。 心口的压力骤然消失,阮乔却觉得脚下有些发虚,心跳早已乱得不成样子,脸上更是热得几乎要烧起来。 谢瑜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模样,仿佛刚才他充满侵略性的靠近与低语,只是她的错觉。 “走吧。”他率先转身,向暗道走去,语气恢复如常,“再待下去,你的护卫怕是要冲进来拆了我的书房了。” 第128章 不好,主公要被偷家了 谢瑜的话让阮乔脚步一顿。 不是,这就走了? 她心底蓦地窜起一丝疑虑,脸色也不太好看了。 说好的共同探讨奥秘呢? 她严重怀疑谢瑜在拿她开玩笑,心中的一点点悸动开始逐渐消散。 果然,张无忌他娘说的没错,越是长得好看的人,他的话就越不能相信! 见她眉眼间凝着未散的不解与急切,谢瑜唇角微扬,笑意浅淡却似能窥破人心: “不必急于一时,乔乔。”他声线低沉,带着一种令人莫名信服的平稳,“若这奥秘真能轻易便能勘破,上次你们一行人来时,你便已寻得归途了。” 道理确是如此。 阮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躁动。 穿越时空岂是儿戏? 叶老师亦是倾尽心血,甚至赌上性命才挣得一线生机。 她需得沉住气。 “抱歉,是我太心急了。”她冲着谢瑜微微笑了笑。 谢瑜摇头,“不必道歉,我知你心急。” 阮乔这才跟着他原路返回,这一次,依旧是他牵着她的手。 十指相握,阮乔的脸红透了,幸好光线足够暗,不然就尴尬了。 同样红着脸的还有谢瑜,今天是他第一次牵女子的手。 感觉很好,他不想放手。 一路无话。 阮乔一想到要回到那间客栈,面对陆沉无所不在视线,她喉间便泛起一股强烈的窒涩感。 她厌倦了这种看似自由,实则一举一动皆在他人掌控之中的困局。 他给的自由,不是她要的。 此刻,站在与叶老师血脉相的男子身旁,她竟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定与亲近。 这种亲近感,源于他是叶老师的儿子,仿佛通过他,能触摸到那个世界的一丝气息; 也源于他本人那种清冷疏离却又偶尔流露温和的特质,恰好是她潜意识里会关注和欣赏的类型。 一个念头悄然萌生,旋即扎根蔓延—— 她不想回客栈。 她要留在这里,留在谢府。 横竖她如今户籍清白,是自由身,并非谁人的附庸。 留在此地,既能朝夕研习璇玑纹,又可避开陆沉的直接掌控,比在外安全百倍。 时昭他们护她已久,那些陆沉遣来的其他影卫,也该回到他们本当在的位置上去了。 眼下最迫切的,便是斩断与陆沉之间令人窒息的无形牵绊。 对,就这样。 这段时日,正可潜心探寻线索,亦能……多多了解谢瑜。 此念一生,她颊边微热,却并未退缩。 谢瑜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两人的手握得更紧了。 两人刚从密室通道回到书房,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听雨轩院门外传来一阵争吵声。 阮乔听到了时昭带着怒意的冷酷嗓音,以及一道沉稳却隐含强势的男声。 争吵声迅速升级,兵刃出鞘的轻微铿锵声刺耳地响起,气氛瞬间紧绷。 阮乔脸色一变,与谢瑜对视一眼,立刻快步向院门走去。 只见月洞门下,时昭身姿如蓄势待发的弦弓,一手紧按剑柄,青锋已出半尺,寒光潋滟。 她对面,谢瑜的心腹护卫王昙拦于门前。 他单掌压于刀镡之上,虽未出鞘,然那股经年淬炼出的凛然气场已弥散开来,寸步不让。 “家主有令,书房重地,无召不得擅入。时昭姑娘,请止步。” “让开!”时昭一脸怒容,“我家夫人进去已久,我必须立刻确认她的安危。你确定要拦?” “职责所在,恕难从命。”王昙面无表情,语气毫无转圜余地,“姑娘若再进一步,休怪王某无礼。” “我看你是在找死!” 时昭的剑锋微颤,已是忍无可忍; 王昙的眼神也愈发冰冷,按刀的手指缓缓收紧。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阮乔见状,心头一紧,正要上前。 谢瑜却早已先她一步,他不着痕迹地隔开时昭与王昙的视线交锋。 随即,他侧过头,语气淡然,“王昙,退下吧。阮姑娘是我的贵客,她的护卫亦是关心则乱,不必如此紧张。” 王昙闻言,立刻收刀入鞘,躬身抱拳:“属下遵命。” 随即干脆利落地退到一旁,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但其锐利的目光依旧若有若无地锁定着时昭,保持着最高警惕。 时昭毫不客气地看了回去。 谢瑜随即转向时昭,唇边噙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浅笑: “手下人恪尽职守,草木皆兵,让时昭姑娘受惊了。 阮姑娘方才正与我探讨些旧事,一时忘时,她一切安好,姑娘尽可放心。” 时昭冷眼看他,“我家夫人呢?” 阮乔赶紧走了出来,“时昭。” “夫人,您没事吧?”时昭立马迎了上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放下心来。 阮乔上前一步,轻轻拉了一下时昭的衣袖,低声道:“时昭,我没事。谢家主待我很好。” 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坚定,“而且,我决定暂时留在谢府。” 时昭眉头骤然锁紧,不赞同之色溢于言表:“夫人,此事非同小可,是否……” 阮乔柔声打断了她的话,“我需要一处清静所在,免受外界外扰。客栈往来繁杂,非久居之地。” 她拍了拍时昭的手背,“你们护卫我已久,辛苦了。回到你们该去的地方吧,这是我的决定。” 时昭凝视阮乔片刻,见她眸中澄澈坚定,终是垂首抱拳,“……属下遵命。然护卫之责不敢卸,请允属下于府外就近驻守,以备不时之需。” 阮乔知此乃其底线,颔首应允:“可。” 谢瑜的本意也是想让阮乔留在谢府,没想到她竟自己提出留下来。 这倒省去他一番口舌了。 他静立一旁,等到阮乔说完才温言接话:“阮姑娘既已决定,谢府自当尽力周全。王昙,” 他吩咐道,“去为阮姑娘准备一处清净独立的院落,一应所需,皆按上宾规格,不得有误。另,调派可靠人手,协同时昭姑娘,护卫院落周全。” 此言一出,既全了阮乔心意,亦顾及时昭职责,分寸得当,令人挑不出错处。 王昙领命疾步而去。 时时昭冷眼看着谢瑜从容吩咐的模样,面上虽不显,心底却已寒霜遍布。 她不着痕迹地白了谢瑜一眼,眼中裹挟着毫不掩饰的警惕与厌憎。 好一个谢氏家主。 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她心中冷笑,此举与公然挖掘主公墙脚有何异? 先是邺城“恰巧”相救,留下印象; 再到茶楼密室,展示秘辛,勾起夫人全部心绪; 如今更是借着探寻之名,直接将人留在府中。 一步一饵,环环相扣,将夫人心思拿捏得精准无比。 她紧抿着唇,胸腔里一股郁愤之气难以纾解。 作为护卫,她不能直接质疑阮乔的决定,那是越矩。 但眼前这局面,在她看来,分明就是谢瑜处心积虑营造的结果。 什么“要事相商”? 什么“便于探寻”? 恐怕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其真实目的,不过是为了将夫人圈在身边,隔绝她与外界,尤其是与主公的联系。 从一开始,他就瞄准了夫人。 哼,谢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怕连夫人此刻决意留下的心思,都早被他算计在内。 她看着阮乔微红的脸颊和眼中对谢瑜不自觉流露出的那丝信任与依赖,心头更是警铃大作。 不好,主公要被偷家了。 谢瑜此人,心思深沉如海,手段诡谲难测,绝非良善之辈。 夫人心思单纯,久居其侧,只怕…… 时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思绪。 眼下多说无益,夫人正在兴头上,绝不会听劝。 当务之急,是必须立刻将此事禀报主公。 谢瑜要跟主公抢人。 真是好大的脸! 她面上依旧维持着护卫的恭谨与沉默,垂下的眼帘却掩不住眸中锐利的寒光与不屑。 谢瑜,其心可诛。 时昭心里正想着,忽然听到有人来报,“家主,陆公来了。” 第129章 阿乔,过来 话音刚落,院外已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无需通传,来人已径直入内。 陆沉一身玄色常服染着风尘,眉宇间带着奔波后的倦色,周身散发着冷厉的威压。 陈武紧随其后,面色沉凝。 院内几人神色顿变。 谢瑜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冷冽,但面上迅速覆上恭敬,身形微侧,姿态谦卑却不失世家风范。 北境已归顺,这是不争的事实。 陆沉是主,他是臣,眼下,他不能造次。 时昭见到来人,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与如释重负的光芒。 但在看到站在谢瑜身旁的阮乔时,她惊喜又迅速化为担忧。 夫人是惧怕主公的。 她下意识地上前了半步,随即恭敬地垂下头:“主公。” 站在陆沉身侧的陈武,目光快速在时昭脸上掠过,见她无恙,才松了口气。 随即面上又恢复了冷峻神色,但看向时昭时,眼神比看旁人要软得多。 时昭也朝陈武看了过来,视线相撞时,陈武对着时昭露出了一个笑脸。 时昭眉尖微蹙,扭过头,又黑又瘦的,丑死了! 陈武顿觉委屈,看了看自己的乌黑的手背,就,还……好吧。 他看了看陆沉,心下一阵不满,同样是打仗,怎么主公就晒不黑? 时昭懒得理陈武,只拿眼看阮乔,她很担心她。 阮乔在听到脚步声的瞬间,脸色就开始煞白了。 近半年未见,陆沉的突然出现像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那些她深埋内心的记忆闸门。 他强势的掌控,不容置疑的安排,以及那双总是深邃难辨,让她无法看透却本能畏惧的眼眸。 她还是怕他的。 恐惧瞬间浸透四肢百骸。 她仿佛看到了谢晏囚禁叶璃老师的阴影,正笼罩在自己身上。 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后猛退,一把攥住谢瑜腰侧衣料,将自己缩躲到他身后。 纤细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连指尖都泛着凉意。 陆沉的目光瞬间锁定谢瑜身后的阮乔。 他注意到她的变化,微微卷曲的栗色长发,如今变成了墨玉般光滑垂顺的黑长直发,衬得她小脸愈发苍白尖俏。 她瘦了很多,惊惶的模样像只被猛兽盯上的幼兽。 但这份脆弱的美感,却在她紧抓着另一个男人衣服,并且全然依赖地躲在对方身后的姿态面前,彻底点燃了陆沉眼底的暗火。 他倏地抬手,掌心向上,声音沉冷,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势: “阿乔,过来。” 阮乔吓得猛一哆嗦,非但没上前,反而将谢瑜的衣料攥得更紧了。 陆沉眼神骤然一寒,耐心尽失。 他大步上前,无视一旁的谢瑜,直接伸手一把扣住阮乔纤细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 时昭眉头紧蹙,下意识地看向陆沉,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出声阻拦。 陈武悄然挪近半步,手臂若有若无地碰了一下时昭的胳膊,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冷静。 时昭抿紧唇,瞥了他一眼,眼神复杂,终是忍住了。 谢瑜脸色微沉,“陆公……” 陆沉却看也未看他,只冷冷撂下一句: “谢家主,孤与夫人有些家事需处理。” 话音未落,已强硬地将不断挣扎的阮乔半拖半拽地拉向听雨轩内室。 “谢瑜……”阮乔惊恐地喊了一声。 “砰”的一声重响,内室的门被陆沉反手关上,隔绝了内外。 室内光线昏暗,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声。 阮乔被他甩开,踉跄着跌退几步,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书架。 她惊恐地抬头,看着步步逼近的陆沉,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笼罩了她。 “半年不见,你倒是长本事了。”他声音低哑,带着危险的气息,“学会找别人做靠山了?嗯?” 阮乔吓得说不出话,只会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陆沉抬手,冰凉的指尖擦过她脸颊的泪痕,随即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 “躲孤?”他俯身逼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你以为躲到谢瑜身后,孤就找不到你了?还是你觉得……他能护得住你?” 他的另一只手撑在她耳侧的书架上,将她彻底困住。 阮乔浑身僵硬,巨大的恐惧和记忆中关于叶璃遭遇的可怕想象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崩溃。 陆沉凝视着她惊惧交加的模样,眼底暗流汹涌。 他忽然低下头,狠狠攫取了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唇。 他的吻,带着惩罚和宣告意味的掠夺。 阮乔猛地睁大眼睛,猛地挣扎了起来,手腕却被他更用力地攥住。 细微的呜咽声被尽数吞没。 一吻终了,他稍稍退开些许,拇指摩挲着她被吻得红肿的唇瓣。 “记住你是谁的人。”他声音低哑,带着绝对的占有,“别再试图挑战孤的耐心。” 门外,时昭焦虑地望向紧闭的门扉,手指渐渐攥紧了。 陈武站在她身侧,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谢瑜和王昙,他轻碰了一下时昭的手臂,示意她不要着急。 时昭感受到他细微的触碰,紧绷的脊背才稍稍放松了一丝。 只是眼睛仍紧盯着那扇门,不敢有丝毫松懈。 门内,阮乔靠在书架上,微微喘息,眼眶通红。 陆沉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分毫。 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投下的阴影将她彻底吞噬。 方才那个粗暴的吻带来的触感和压迫感还清晰地残留着,让她唇瓣发麻,心口狂跳。 她狠狠擦了一把嘴,鼓起残存的全部勇气,声音因恐惧和激动而微微发颤: “陆公……请自重!老太君她已经给了我放妾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现在与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话她说得又快又急,仿佛慢一点就会失去所有勇气。 她紧紧盯着陆沉,满脸嫌弃。 看着她孩子气的动作,陆沉眉眼的戾气反而消散了不少。 他非但没有退开,反而更逼近一步,几乎与她鼻尖相抵,灼热的气息喷拂在她脸上。 “放妾书?”他嗤笑一声,语气平淡,“母亲给的,孤自然认。” 他话锋一转,眼底墨色翻涌,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力,“但她放了你,与我是否要你,是两回事。” 阮乔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脸色更加苍白。 陆沉抬起手,冰凉的指尖再次抚上她的脸颊。 他微微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声音低沉而危险,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她心上: “她既已放你自由身,也好。那便重头开始。” 他顿了顿,指尖滑到她下颌,微微用力,“这一次,纳你入府的文书,由孤亲自来写。你要多少,孤便写多少。只是阿乔,” 他声音骤冷,“孤的耐心有限,你可得想好了。”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阮乔气得浑身发抖,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这种完全不被当做人看待,只是如同物品般被随意决定归属的感觉让她绝望至极。 “那是老太君亲笔所书!代表了陆家的态度!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视若无睹?” “陆家的态度?”陆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眼泪,眼神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更添几分烦躁与冷硬, “孤便是陆家。孤的态度,才是最终的态度。母亲仁厚,怜你处境,孤感念其心。但你的去处,由我决定。” 他失去了耐心,不想再与她进行无谓的争辩。 “走。回去。”他一把搂住她的腰,带着她就往外走。 第130章 你就不是个好东西 “放开我,我不跟你走,我不要回去。”阮乔拼命挣扎,泪水模糊了视线,“我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陆沉冷笑,手下力道丝毫不松,将她强行从书架前拖开, “留在谢瑜身边?你以为他能护得住你?阿乔,你怎么还是如此天真?” 他语气中的讥讽与绝对的力量的差距让阮乔感到彻骨的寒意。 她仿佛看到了叶璃老师被谢晏强行拖走的画面,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 “陆沉,我不要跟你走,至少……至少谢瑜他不会强迫我。”阮乔哭喊着,半蹲着用脚抵住地面。 “强迫?”陆沉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眼神阴沉得可怕, “你以为我孤是在跟你商量?谢瑜自身都难保,北境如今姓陆不姓谢!你以为他有什么资本跟孤抢人?嗯?” 他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强行将她带向门口。 “开门!”陆沉对着门外冷喝一声。 门立刻从外面被打开,陈武沉默地守在门外,时昭站在稍远些的地方。 看着被陆沉强行带出来的阮乔,时昭下意识想上前,却被陈武一个极其严厉的眼神制止。 他低声道:“阿昭,别犯糊涂。” 时昭脚步猛地顿住,脸色极其难看,只能眼睁睁看着哭得狼狈不堪的阮乔。 “陆沉!你放开我!我不走!我不走!”阮乔的哭喊声在庭院中显得格外凄惶无助。 陆沉却充耳不闻,铁了心要将她带走。 他牢牢钳制着她,步伐毫不停顿,径直朝着谢府大门的方向而去,留下身后神色各异的众人。 谢瑜站在原地,面色平静地看着这一幕,袖中的手却缓缓攥紧,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彻骨的寒芒。 阮乔回头,谢瑜的视线正好撞上她的一双泪眼,心口蓦地一痛。 多年前,父亲也是这样钳制着娘亲,将她一步步拖入深渊。 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冷意:“陆公请留步。” 陆沉停下脚步,眼神冰冷地扫向他:“谢家主要阻拦孤?” 他的语气中已带上明显的不耐。 “瑜不敢。”谢瑜声音平稳,语速不急不缓, “只是阮姑娘如今是我谢府邀来的贵客。既在谢府,瑜便需护她周全。 陆公此举,恐于礼不合,亦令瑜为难。” 陆沉闻言,松开了钳制阮乔的手,任由她踉跄后退。 他看着谢瑜,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你的贵客?” 他声音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威压,“谢瑜,你看清楚了,她是孤的人。孤的人,孤自会护着,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他话音未落,只听阮乔哭喊着,“谁是你的人!我不是!” 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冲上前,握紧拳头,不管不顾地朝着陆沉的胸膛捶打过去。 力道虽不大,但她决绝反抗的姿态却惊住了所有人。 她恨不得捶死他! 尤其是听到陆沉视她为所有物的语气,积压在心底的的委屈、愤怒和绝望瞬间爆发。 她不管不顾地大吼着:“你就是个神经病!变态!疯子!” 骂着骂着就又动起手来了,这次是直接往陆沉脸上招呼。 陆沉显然没料到她会再次动手,身形微微一滞。 一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被更深的阴鸷怒火所取代。 他轻而易举地攥住她再次挥来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 “放肆!”陆沉低喝一声,眼神冰冷得吓人。 这小东西出来半年,不仅脾气见长,连动手的胆子都养肥了。 床榻之上,她那些小猫似的挠几下、捶几下,他尚且能纵着,只当是闺房情趣,无伤大雅。 可如今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她竟敢对他拳脚相向,这简直是在挑战他的权威和底线。 他岂能容她如此放肆! 阮乔被他骤然爆发的冷厉气势吓得一哆嗦,连哭都忘了,愣愣地仰头看着他盛怒之下更显慑人的脸。 短暂的呆滞后,巨大的委屈再次涌上心头,她小嘴一瘪,眼泪掉得更凶,抽抽噎噎地控诉: “呜……你又吼我……你就知道凶我……你就不是个好东西……” 一旁的陈武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赶紧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靴尖。 生怕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或露出什么不该有的表情来。 主公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谁让他平日里总是板着脸,这会儿知道头疼了? 陈武努力绷紧脸部的肌肉,维持着作为亲卫统领的严肃表情,但微微耸动的肩膀还是泄露了几分情绪。 时昭在一旁看得心头火起,又急又气。 她看着阮乔可怜兮兮的模样,心疼得不行; 再瞅瞅陆沉那副冷硬强势,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主公也太不像话了! 哪有这样对女娘的! 就不会好好说话吗? 看把夫人吓成什么样了! 她忍不住暗暗腹诽,柳眉紧蹙,看向陆沉的眼神里带上了明显的不赞同和埋怨,只是碍于身份不敢直言。 “回去再收拾你!”陆沉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又被她那句“不是好东西”气得脑仁疼。 实在懒得再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与她拉扯,徒增笑柄。 撂下一句冷硬的警告,不再给她挣扎哭闹的机会,攥紧她的手腕,拉着人就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阮乔被他拖得踉踉跄跄,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和哭泣声。 陈武立刻收敛所有表情,快步跟上,警惕地护卫在侧后方,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确保无人敢阻拦或看热闹。 时昭焦急地上前一步,张口欲言,似乎还想为阮乔说些什么,却被陈武一个眼神制止了。 陈武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此刻切勿触怒主公。 时昭脚步一顿,看着阮乔被强行带走的背影,最终只能不甘地咬紧下唇,拳头紧握,眼中满是担忧与无奈。 谢瑜见状,眉头紧蹙,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提高了几分,“陆公!请息怒!阮姑娘情绪激动,并非有意冒犯。 她既是自由身,自有选择去留的权利。陆公强掳而去,恐非君子所为,亦有损您的威名!。” 他这话既是在劝解,也是在提醒陆沉注意身份和影响,更是再次强调了阮乔已非他的附属。 谢瑜的话也不无道理。 陆沉脸色铁青,额角青筋微跳,显然怒极,却也在极短的时间内权衡了利弊。 阮乔被陆沉攥得手腕生疼,眼泪流得更凶,却依旧倔强地瞪着他,哽咽着重复: “听到没有?我不是你的人,跟你没关系……你放开我……” 陆沉扫了一眼阮乔,突然觉得她像极了一只被惹怒的小猫,举起爪子挠人的样子可爱极了。 看着看着他就笑了起来。 这下阮乔是真觉得陆沉有病。 她用另一只手狠狠掐住陆沉的手背,用尽了洪荒之力,“神经,你聋了?快放开我!” 嘶,小猫挠人是真痛。 陆沉黑了脸。 见陆沉似有松动,谢瑜接着道,“陆公!强掳民女,非人主所为。 北境初定,人心浮动,陆公当真要为此等小事,损及清誉,授人以柄么?” 他不再迂回,直接将个人行为与北境稳定和陆沉的统治威信挂钩。 “清誉?柄权?”陆沉冷笑一声,目光最终落在阮乔脸上。,“孤今日便要带她走,倒要看看,谁能拦,谁敢议!” 他不再给任何回旋的余地,猛地将阮乔拦腰抱起,不顾她的惊呼和踢打,转身便走。 “陆沉!你放开我!混蛋!放开!”阮乔在他怀中拼命挣扎,哭喊声撕心裂肺。 谢瑜面色一沉,正要再次开口。 陆沉却头也不回地冷声道:“谢家主,管好你谢家之事即可。孤的家事,还轮不到外人插手。” 话音刚落,他已抱着不断挣扎的阮乔,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径直出了谢府大门,将她强硬地塞入门外早已备好的马车中。 陈武和时昭紧随其后,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谢府众人。 随即两人翻身上马,护卫着马车疾驰而去,留下一地死寂。 谢瑜站在原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眼底的阴鸷一闪而过。 他终究未能拦住她。 没关系,她的心乱了就行。 第131章 你滚开,离我远点 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轱辘声响,单调而压抑。 马车内,气氛比车外的天色更阴沉。 阮乔缩在车厢一角,后背紧贴着冰凉的车壁,尽可能拉开与陆沉的距离。 她脸上泪痕未干,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随着细微的抽噎轻轻颤动。 手腕被陆沉方才握住的地方,留下清晰的红色指痕,火辣辣地痛。 她不说话,只是将头扭向窗外,看着模糊倒退的街景,眼神空洞又绝望。 陆沉坐在对面,背脊挺直,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他闭着眼,手肘撑在身侧的矮几上,修长的手指用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显然是余怒未消。 马车驶过一道坑洼,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阮乔被颠得控制不住地向一旁倒去,好在她及时扶住了车壁。 陆沉被惊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黑沉的眸子落在阮乔身上,她缩在角落里,看起来可怜极了。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他。 那外面有什么好看! 一股无名火再次隐隐烧起,夹杂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烦躁。 “哭够了?”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 阮乔身子微颤,却依旧固执地面对着车窗,仿佛没听见。 她无声的抗拒彻底激怒了陆沉。 他倾身向前,车厢空间狭小,他瞬间便迫近了她,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阮乔!”他加重了语气,伸手就要去扳她的肩膀,想让她正视自己,“看着孤!” “别碰我!”阮乔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拍开他的手,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她终于转过身,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中全是惊惧和憎恶,“你滚开!离我远点!” 陆沉的手僵在半空,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背,再看看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恐惧,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她竟然用这种眼神看他? 他是什么可怕至极的人吗? 这眼神让他胸中的怒火猛地炸开。 “离你远点?”陆沉冷笑一声,眼底寒意森森,“阮乔,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若不是孤一路派人护着你,你能安然无恙地去涿城? 还是你觉得,逃到这邺城,攀上了谢瑜那棵所谓的大树,就能彻底甩开孤了?!” “我没有攀谁!”阮乔被他话里的羞辱和污蔑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我只是想摆脱你!我只是想要一点自由!我不是你的玩物!我不是……” 她猛地顿住,将那个几乎脱口而出的名字死死咽了回去,改口道,“我不是任何人的囚徒!” 陆沉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虽然不知道她未出口的那个名字是谁,但她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她将他视作囚禁她的牢笼。 “你!说!什!么!”他猛地攥住阮乔的手臂,将她粗暴地扯向自己,两人几乎鼻尖相抵。 他盯着她惊恐放大的瞳孔,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力道砸在她心上, “在你眼里,孤就是如此不堪?孤护着你,倒成了囚禁你?” 阮乔被他骇人的气势和手腕传来的剧痛吓得魂飞魄散。 她想说:是的,你就是! 你和囚禁叶老师,强迫叶老师的疯子谢晏没什么两样! 可巨大的恐惧让她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拼命挣扎,徒劳地捶打着他的手臂和胸膛,带着哭腔尖叫: “你放开我!放手!痛……痛啊……” 两人在狭窄的车厢内剧烈地拉扯,推搡、怒斥、哭泣,小小的空间顿时成了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孤舟。 听着里面的动静,时昭和陈武两人面面相觑。 主公未免太心急些。 两人又心照不宣地移开视线,纷纷红了脸。 车厢内,陆沉被阮乔不断的反抗和那些将他比作牢笼的话刺激得理智全无。 怒火攻心之下,他猛地俯身,一把扼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他并未用全力,但冰冷的触感和绝对掌控的姿态,瞬间让阮乔所有的动作和声音都消失了。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瞳孔里倒映着陆沉盛怒之下冰冷扭曲的俊颜。 强烈的窒息感和濒死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 “是不是只有把你锁起来,让你哪里也去不了,谁也见不到,你才能认清自己的位置,学会‘安分’?” 陆沉的声音冷彻骨髓,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脆弱脖颈上温热的肌肤,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残忍, “你也想让孤用那种方式对你?阿乔?” 阮乔浑身冰冷,脸色惨白如纸,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滚落,浸湿了鬓角。 她不敢再动,不敢再说一个字,身体只剩下被巨大恐惧攥住的颤抖。 看着怀中人一副彻底失去了反抗意的模样,陆沉眼底深处的狂怒风暴似乎平息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默默叹了口气,他缓缓松开了扼住她脖颈的手,但另一只手依然紧紧箍着她的腰,不让她逃离。 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她冰凉的额角,两人紊乱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车厢内只剩下阮乔粗重而不稳的喘息声。 “阿乔,别再说那些话激怒孤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还有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痛意,“乖乖地跟孤回去。” 阮乔瘫软在他怀里,双目失神地望着车顶晃动的流苏。 她已身心俱疲。 此时此刻,一切反抗与争辩都显得如此可笑而徒劳。 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没入鬓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讷讷开口,“你抱着我不舒服……” 陆沉:“……” 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知道不能将她逼得太急,终究还是放开了她。 他才松手,阮乔就立马坐在离陆沉最远的角落。 她脸上泪痕交错,眼眶红肿,却倔强地抿着唇,将头扭向窗外。 又是一阵阵沉默。 陆沉端坐着,手指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车厢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压抑的怒火窜高一分。 终于,他再次睁开眼,目光落在拒他于千里之外的纤细身影上。 “闹够了没有?”他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不耐与隐忍的怒意。 神经病,鬼才要跟你讲话! 阮乔翻了个白眼,留给陆沉的只有一个冰冷疏离的后脑勺。 陆沉:“……” 还从来没有人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他。 有人就是不怕死,偏偏他还不能拿她怎么样。 第132章 他真的好烦人 舍不得真动手,又不想让她离自己太远。 那就只好来硬的了。 他猛地倾身,长臂一伸,轻易就将娇软小东西捞了回来,禁锢在自己怀里。 怎么又来了,他真的好烦人! “要死了!你放开!弄疼我了!” 阮乔立刻激烈地挣扎起来,手脚并用地推拒着他坚硬的胸膛,声音里充满了厌恶与不耐,“陆沉你是不是有病?你除了会用强还会什么?!” “孤会什么?”陆沉冷笑,手臂如铁钳般箍紧她的腰肢,任她如何扑腾也无法挣脱分毫, “孤还会让你知道,谁才是你能倚仗、该听话的人!” 他低头,逼近她因愤怒而涨红的小脸,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语气却冰冷强硬, “在外面野了半年,连最基本的规矩都忘了?谁准你用这种态度跟孤说话的?” “规矩?听话?”阮乔气得浑身发抖,仰头怒视着他,眼底满是讥讽与叛逆, “你的规矩就是不顾我的意愿强行把我掳走?你的听话就是让我像只金丝雀一样被你关着?!我不是你的所有物!” “由不得你说不是!”陆沉被她眼底的桀骜不驯刺得心头火起,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 “我看就是平日太纵着你了,才让你越来越无法无天!” 话虽说得狠厉,但捏着她下巴的力道却下意识地放轻了些许,指腹甚至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细腻却沾满泪痕的肌肤。 他已经半年没有碰过她了,此番一闹,被她轻而易举地就勾起了邪火。 要不是马车上不方便,他立刻就办了她,看她还敢不敢跟自己叫板。 “纵着我?”阮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偏头甩开他的手,语气尖刻, “你的纵容就是无处不在的监视,不容置疑的命令和随心所欲的掌控?陆沉,你管这叫纵容?你这叫圈养!” 她越说越激动,积压已久的委屈和愤怒倾泻而出: “我受够了,我不想再回到那个牢笼一样的院子里。我不想再每天活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知不知道你让人喘不过气来?” 陆沉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他死死盯着怀里这张不断吐出忤逆话语的小嘴,他想要彻底堵住它,让她再也说不出那些刺耳话来。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猛地低下头,狠狠吻住了那张不断开合、尽惹他动怒的唇瓣。 他的霸道强势,瞬间将阮乔所有的抗议和怒骂都堵了回去。 “唔……放……!”阮乔惊愕地睁大眼睛,随即更加猛烈地挣扎起来。 双手用力捶打着他的肩背,却被对方紧紧地禁锢在怀中。 这个吻漫长而窒息,直到阮乔几乎缺氧,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细微的呜咽和些许泪水从眼角滑落,陆沉才稍稍退开些许。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呼吸也有些紊乱。 看着怀里的人儿泪眼朦胧,微微喘息的模样,眼底的怒意不知不觉消散了些许。 “安静了?”他声音低哑,指腹略显粗粝地擦过她湿润的眼角。 动作带着一种别扭的、近乎粗暴的温柔,“非要孤用这种方式让你闭嘴?” 阮乔气得浑身发颤,却又因方才的缺氧而浑身发软。 只能一双泛红的水眸狠狠瞪着他,眼神里写满了“无耻”、“混蛋”、“变态”。 陆沉对上她这敢怒不敢言的小模样,心头那点莫名的郁气竟奇异地散了不少。 他重新坐直身体,却依旧将人牢牢圈在怀里,不让她再逃回那个角落。 “乖乖待着,”他命令道,语气还是很强硬,但揽着她的手臂却调整了一个让她能靠得更舒服些的姿势, “再闹,就不止一个吻这么简单了。” 阮乔恨恨地扭开头,不想看他,却也深知再反抗只会招来更过分的“惩罚”。 她憋着一肚子火气,身体僵硬地靠在他怀里,心里将他骂了千百遍,却也只能暂时偃旗息鼓,暗自磨牙。 马车继续前行,车厢内的气氛依旧紧绷,却似乎又多了一丝扭曲的暧昧。 陆沉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阮乔的背。 像是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尽管那只“猫”此刻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几个洞来。 车轮沉闷地滚动,车厢内仍旧一片沉寂。 阮乔不再挣扎,也不再言语,只是僵硬地靠在陆沉怀里,将头扭向一边,用沉默作为最后的抗议。 长长的睫毛垂着,掩去眼底所有情绪。 陆沉垂眸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头那点因暂时压制住她而升起的微妙满足感,也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烦躁所取代。 他不可能,也永远不会,一直去迁就她、哄着她。 他是陆沉,江东之主,他有他的骄傲和行事准则。 既然软的不行,那便来硬的。 既然她不愿听话,那便只能强制她听话。 他收紧手臂,将她更牢固地禁锢在怀中,无视她瞬间绷紧的身体和那细微的抗拒。 目光投向车窗外不断后退的邺城街景,陆沉的眼神逐渐变得冷静而深邃,心中已有了决断。 邺城不能久留。 此地谢家势力盘根错节,谢瑜心思诡谲难测,绝非稳妥之地。 他需要尽快将她带离这是非之地,置于自己绝对掌控之下。 彭城虽也是新附之城,但经过他数月经营,军政体系已初步理顺,远比这龙潭虎穴般的邺城更安全,也更易于隔绝外界所有不必要的干扰。 将她安置在彭城刺史府的后院,严加看管,他才能稍稍安心。 待他处理完彭城及周边郡县亟待梳理的政务,彻底肃清北境残余的不安定因素,稳固住这新得之地的统治…… 然后,便带她一起回建康。 建康是江东根基,是他的权力中枢所在,更是比北境任何一座城池都更为森严。 唯有将她置于建康府邸,置于自己眼皮子底下,他才能感到一丝真正的“安全”。 不再让她与任何危险人物,尤其是谢瑜,有所牵扯。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便变得无比坚定。 他不会再给她任何逃脱的机会。 无论她愿意与否,她都只能待在他划定的范围里。 想到这里,他心底那丝因她强烈抗拒而升起的郁躁奇异地平复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冷酷笃定。 他低头,看着怀里僵硬着身体,浑身写满抗拒的小女人,目光复杂地在她略显凌乱的发顶停留片刻。 罢了,且让她先闹着性子。 等到了彭城,乃至回到建康,有的是时间和手段慢慢磨平她的棱角,让她认清现实,学会顺从。 他不再试图与她交流,只紧紧抱着她,闭目养神。 车厢内紧绷的气氛,因陆沉逐渐平稳悠长的呼吸而悄然改变。 连日昼夜兼程的奔波与方才那场激烈的冲突,耗去了他大量精力。 此刻,温香软玉在怀,熟悉的气息萦绕鼻尖,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翻涌的躁郁与怒意。 确认她暂时无法挣脱,也无法再闹出更大动静,强烈的疲惫感终于席卷而来。 他依旧保持着禁锢她的姿态,手臂如铁箍般环在她腰间,下巴无意识地抵着她的发顶。 即便在睡梦中,也绝不容许怀中的猎物逃脱。 但他的身体却逐渐放松下来,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竟真的在这摇晃颠簸的马车内,陷入了浅眠。 阮乔起初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抗拒与愤怒。 她用力掰着他环在腰上的手,谁知他的手臂却沉得像焊铸的铁条,纹丝不动。 她又气又急,徒劳地挣扎了几下,除了让自己更累之外,毫无用处。 车厢内只剩下他平稳的呼吸声和车轮规律的滚动声。 不知过了多久,持续的颠簸摇晃如同催眠,她紧绷的神经在极度愤怒和疲惫的双重消耗下,也开始渐渐支撑不住。 陆沉的气息霸道地笼罩着她,虽然让她憎恶,却也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封闭空间。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开始模糊。 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向后靠进他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 尽管她清醒时绝不会承认这怀抱有任何可取之处。 最终,强撑的意志彻底败给了生理的疲惫。 阮乔的呼吸也逐渐变得均匀绵长,脑袋歪向一侧,轻轻枕在陆沉的肩窝处 她竟也在这种极端别扭且不情愿的情形下,沉沉睡去。 马车依旧不紧不慢地前行。 昏暗的光线下,两人相拥而眠的身影竟显出几分诡异的和谐。 他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她脸颊贴着他的颈侧,仿佛一对亲密无间的爱侣。 直到马车缓缓停下,外面传来陈武压低的声音:“主公,到驿馆了。” 第133章 狗男人,他怎么不去死? 车厢内,陆沉的睫毛颤了颤,倏然睁开双眼,眸中瞬间恢复清明锐利。 他第一时间感受到怀中温软的身躯和她均匀的呼吸,低头看去,只见阮乔在他怀里睡得香甜,只是眉头还委屈地蹙着。 他眸光微动,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他抱着阮乔下了马车,动作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轻柔,眉眼间染上了点点极淡的笑意。 短暂的宁静很快被打破。 踏入驿馆门槛时,阮乔猛地惊醒了。 自己竟在陆沉怀中睡着了? 她甚至还颇为依赖地偎着他,巨大的羞耻和愤怒瞬间涌上心头。 她是不是疯了? 她立刻又开始挣扎,手脚并用地想要脱离他的怀抱。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陆沉眉头一蹙,方才那点微末的好心情瞬间消散。 他手臂收紧,制住她的扑腾。 被她不知“好歹”的闹腾惹得有些火起,想也没想便抬手,照着她胡乱扭动的臀侧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啪”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驿馆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别乱动!”他低声呵斥,语气冷淡得很。 阮乔猛地僵住,臀上传来的轻微刺痛和巨大羞辱感让她瞬间涨红了脸。 正要不管不顾地发作时,却骤然感受到紧贴着她身躯的某一处明显而灼热的变化…… 她吓得瞬间噤声,所有挣扎的动作都僵在了半空。 整个人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只剩下一双受惊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写满了惊恐和不知所措。 狗男人,他怎么不去死…… 陆沉自然也感受到了自身的变化,他脸色微微一僵,随即又恢复了镇定,只是眸光更深沉了些。 垂眸看着怀里瞬间老实下来的小东西,竟再次莫名取悦了他,心底那点不快自然散了不少。 “乖一点。”他声音低哑,抱着她继续走向早已准备好的上房。 突如其来的声响和陆沉带着一丝气急败坏意味的训斥,让紧随其后的陈武和时昭都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愕然地看向前方。 陈武脸上惯常的冷峻表情瞬间裂开一道缝隙,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他飞快地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惊诧和笑意。 主公这举动,着实太过出人意料,甚至可以说是有失身份了。 但这般带着少年人气性的鲜活反应,他却已是多年未曾见过了。 时昭则是瞬间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抬手掩住了嘴,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 她的目光在陆沉紧绷的侧脸和阮乔瞬间僵住的背影之间来回扫视,脸颊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 主公他……怎么……怎么能打夫人那里?! 她心下又是尴尬又是担忧,还夹杂着一丝对阮乔处境的同情,只觉得主公此举实在太过……太过孟浪。 与她心目中那个沉稳威严,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公形象大相径庭。 看来夫人说的没错,主公有点疯。 陈武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目光落在陆沉的背影上。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眉宇间尚带着几分少年疏狂的陆家大公子。 那时候,他、主公以及已故的二公子。 三人年纪相仿,时常并辔驰骋,纵马扬鞭,恣意笑闹于阳光之下。 主公虽为嫡长子,自幼老成,但在至亲好友面前,偶尔也会流露出属于少年人的意气与不羁。 记得有一次围猎,二公子故意使坏,惊了主公的坐骑,害得主公险些坠马,稳住身形后,主公便是这般笑骂着,顺手折了根柳枝,追着二公子作势要抽他…… 那时的主公,眉眼鲜活,笑容朗澈,仿佛天地间没什么能真正困住他。 可自从七年前,先主公和二公子身陨后,陈武就再也没见过主公露出过那样鲜活的神情了。 沉重的家国责任、残酷的权谋倾轧、至亲离世的刻骨之痛…… 一层层冰冷的铠甲,将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彻底封存。 变成了如今这个心思深沉、威势日重、令人望而生畏的江东之主。 此刻,看着陆沉对阮乔做那般近乎打闹惩戒的举动,陈武心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受。 仿佛冰封的河面被春风悄然吹裂了一道细缝,虽未完全融化,却终于窥见了一丝其下鲜活的生命力。 这样的主公,似乎……更有生气了。 陈武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只是眼底深处,却悄然掠过一丝温和。 他轻咳一声,示意还有些发愣的时昭跟上。 时昭回过神来,赶紧低下头,脸颊依旧微热,快步跟上,心中却仍在暗自嘀咕: 主公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陆沉自然无暇顾及身后两名心腹的百转千回。 他此刻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怀里这个瞬间老实下来的小东西身上。 感受到她的僵硬和那细微的颤抖,他心底那点因失态而升起的懊恼迅速被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所取代。 他抱着她,步伐沉稳地走向房间,仿佛刚才那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 进了房间,陆沉将她放在靠窗的软榻上。 正值午饭时分,房间中央的圆桌上已摆好了几样热气腾腾的家常菜肴,香气四溢。都 是些北地常见的菜式,但这家驿馆的厨子手艺很好,阮乔上次路过时吃过,印象颇深。 若是平时,她早已食指大动。 但此刻,对着满桌佳肴,她却毫无胃口。 陆沉就坐在对面,目光幽幽的落在她身上,让她如坐针毡,只觉得空气都稀薄得让人窒息。 她低着头,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一粒粒数着,就是不肯送入口中。 陆沉看着她这副消极抵抗的模样,刚压下去的火气又隐隐有复燃的趋势。 他放下筷子,目光沉沉地盯着她:“怎么?饭菜不合胃口?” 阮乔闷着头,声音细若蚊蚋:“……不饿。” “不饿?”陆沉挑眉,身体微微前倾,手臂搭在桌上,逼近她,语气带着一种危险的意味, “赶了这么久的路,会不饿?还是说,看见孤,就吃不下饭?” 阮乔被他逼人的气势压得不敢抬头,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 陆沉看着她这副鹌鹑样,忽而轻笑一声,脸色也好了不少。 他伸出手,覆上她微微发抖的手背。 “做什么?”阮乔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想缩回手,却被他更快地反手握住。 他的指尖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薄茧,摩挲着她细嫩的手背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颇有威胁的意味:“如果真不饿的话……那我们就做点别的,帮你消消食,嗯?” 他话中的暗示再明显不过。 阮乔的脸颊瞬间爆红,连耳根都红透了,又气又羞又怕,猛地抬起头瞪他,却撞进他翻滚着暗火的眸子里。 这种眼神让她心惊胆战,所有抗议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我吃!”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屈辱的颤音。 陆沉满意地勾了勾唇角,这才缓缓松开她的手,却并未完全退开,依旧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吃。” 阮乔在他的监视下,开始机械地往嘴里送食物。 每一口都艰难无比,味同嚼蜡。 陆沉看着她终于肯听话吃饭,勾唇浅笑了一下。 呵,还治不了她!!! 他重新拿起筷子,也开始用餐,偶尔还会将她多看了一眼的菜碟往她那边推近些许。 阮乔没什么好心情,只觉得这顿饭吃得极其压抑。 第134章 那便只歇息,不做别的 碗筷被轻手轻脚地撤下,房门轻轻合拢,室内重归寂静。 只剩下相对而坐的两人,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气。 陆沉看着对面低垂着眉眼,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模样的阮乔。 目光在她纤细的脖颈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停留片刻。 素了半年,此刻人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他身体里压抑的渴望自然而然地苏醒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放缓了些,打破了沉默:“吃饱了?” 阮乔捏着衣角的手指紧了紧,不吭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陆沉看着她这副赌气的小模样,非但不恼,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知道自己先前在马车上的行为过于粗暴,吓到她了。 既是自己的女人,他倒也愿意拿出几分耐心来哄一哄。 “吃饱了,”他自顾自地下了结论,语气听不出喜怒,“那就做点别的。” 说着,他站起身,绕过桌子,不容分说地便要将她打横抱起。 阮乔惊得低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就开始挣扎。 她握紧拳头捶打他的肩膀,眼泪说掉就掉,带着哭腔控诉:“青天白日的!你放开!你就不能想点别的吗?” 若是往常,陆沉早已冷下脸来强行镇压。 但此刻,他却只是稳稳地抱着她,任由她那点小猫挠痒似的力道落在身上。 甚至还有闲心捉住她一只挥舞的手腕,低头,在她细腻的手背上不轻不重地亲了一下。 触感温热,略带酥麻。 阮乔的哭闹和挣扎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瞬间卡壳。 她愕然地看着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陆沉抬眸看她,眼底墨色深沉,却似乎比平日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些难以辨明的情绪。 他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和鼻尖,声音低哑地回了三个字:“嗯,想你了。” 直白而毫不掩饰渴望的话,配上他此刻称得上“温和”的态度,让阮乔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算计和了然。 果然…… 她在心底暗暗思忖,这狗男人吃软不吃硬。 刚刚在谢府时,她骂他“不是个好东西”,虽是情急之下的真心话,但也带了几分故意试探的娇嗔意味。 看来赌对了,他非但没真动怒,似乎…… 还挺受用的? 她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自己若是继续硬碰硬,以陆沉的性子,恐怕真的会不管不顾,后果不堪设想,说不定还会连累谢瑜。 她当时兵行险着,半真半假地发泄情绪,带着点委屈和指责,果然戳中了他某些不为人知的点。 既然如此…… 阮乔心思活络起来。 跟他做那种事? 体验实在谈不上愉快,她自然是万分不愿的。 但直接拒绝,恐怕又会激怒他,前功尽弃。 于是,她迅速调整策略。 原本激烈的挣扎变成了象征性的扭动,哭腔里带上了更多的委屈和撒娇意味。 她偏开头躲闪着他靠近的气息,声音又软又糯,还带着点嗔怪: “你………你想我就要这样吗?每次都这样……我、我不喜欢……不舒服,腰酸……” 她这话半真半假。 不喜欢是真,腰酸倒也不全是假的。 方才在马车里被他那般钳制折腾,确实有些不舒服。 陆沉闻言,动作果然顿住了。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儿。 她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脸颊绯红,小声抱怨着不适。 那副又委屈又娇怯的模样,像羽毛一样轻轻搔过他的心尖,竟让他心头那股急于宣泄的燥热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他确实反思了先前的粗暴。 自己的女人,总不能一直靠强来。 嗯,徐徐图之。 他沉默了片刻,抱着她的手臂力道松了些,却也没有放开她,而是转身抱着她走向内间临窗铺设的软榻。 他将她轻轻放在软榻上,自己则顺势坐在榻边,握住了她的脚踝,作势要帮她脱去绣鞋。 “不喜欢?”他抬头看她,语气缓和了不少,“那便只是歇息,不做别的。” 阮乔的心猛地一跳,看着他蹲在自己面前的头顶,心中警铃大作。 只歇息? 鬼才信!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离谱! 但她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是咬着唇,微微侧开身子,声音细若蚊蚋:“……真的?你说话算话?” 陆沉抬头看她,对上她那双水汪汪、带着试探和些许依赖的眼睛,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似乎……更吃她这一套。 这女人…… 分明怕他怕得要死,此刻却偏要做出这般依赖娇怯的模样。 是真觉得他转了性子,还是……她另有所图? 不过,无论她是什么心思,这副情态确实取悦了他。 比起她浑身是刺的模样,他自然更乐意看到她这般柔软的姿态,哪怕只是伪装。 “嗯,”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说话算话。” 他松开她的脚踝,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顿时带来一股压迫感。 阮乔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指揪紧了身下的锦被。 陆沉将她这小动作看在眼里,心底那点被燥热又隐隐浮动,但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面前。 “喝了。” 阮乔愣了一下,迟疑地看着那杯水,又看看他。 她确实有些渴了,但……他会有这么好心? “怕孤下药?”陆沉挑眉,语气里带上一丝戏谑。 阮乔脸颊微热,接过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 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涩的喉咙,也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许。 陆沉就站在床边看着她,目光沉静,看不出太多情绪。 直到她喝完,他才接过空杯,随手放回桌上。 褪去外袍和靴子,陆沉上了软榻,却并未靠近她,只是占据了外侧,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 他随手拿起榻边小几上的一卷书册,似乎真的打算看书。 “不是困了?睡吧。”他目光落在书卷上,语气平淡。 阮乔将信将疑,但看他确实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这才慢吞吞地在软榻里侧躺下。 背对着他,紧紧贴着榻壁,尽可能离他远点。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来,室内一片安静,只有偶尔书页翻动的声音。 阮乔全身僵硬,毫无睡意,所有的感官都警惕地关注着身后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书页翻动的声音停止了。 身边传来轻微的窸窣声,陆沉似乎放下了书卷。 阮乔瞬间屏住了呼吸。 一只温热的大手悄无声息地探了过来,轻轻搭在了她纤细的腰侧。 阮乔猛地一颤,想躲开,却被那手掌温和却坚定地按住。 “躲什么?”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而带着一丝慵懒,“既说了不做别的,便不会做。” 他的手掌隔着一层衣料,温热地贴着她的腰线,缓缓地轻抚着,“只是榻小,怕你掉下去。” 这借口拙劣得可笑。 阮乔浑身僵硬,心跳如擂鼓。 他一反常态的温柔和触碰比之前的强势更让她不知所措。 他的手臂环了过来,将她整个人往后带了带,圈进自己怀里,让她背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 阮乔僵硬得像块木头,一动不敢动。 “放松些,”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怕什么?” 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力量。 阮乔所有的警惕似乎都在这份温暖的包裹下渐渐融化。 午后静谧,阳光暖融,身后人的呼吸平稳,那轻抚她腰间的手掌也渐渐停了下来,似乎只是单纯地抱着她。 极度紧张后的松弛和确实涌上的困意袭来,阮乔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逐渐模糊…… 她竟然真的在这份带着强制意味的温暖怀抱里,沉沉睡去了。 感受到怀中身体彻底放松下来,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陆沉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哪里有一丝睡意。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恬静的睡颜,阳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的目光在她微肿的眼皮和略显苍白的嘴唇上停留片刻,手臂微微收紧,将她更密实地拥在怀中。 午后时光静好,他拥着失而复得的温暖,心中那份焦躁与暴戾似乎也被这阳光熨帖平整了些许。 他低头,一个极轻的吻,落在她的发顶。 至于那个“只歇息”的承诺,怕是来日方长了。 第135章 演戏,就要演全套 阮乔醒来时,室内只余一片昏暗,窗外已是万家灯火,暮色四合。 身侧的软榻冰凉,陆沉不知何时已离去。 缓缓坐起身,阮乔抱着膝盖,静静望着窗外不属于她的灯火。 此刻,她的眼底早已是一片沉寂的冷漠,再无白日里半分娇怯或慌乱。 兜兜转转,费尽心机,她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甚至可能落入了更深的桎梏。 但这并非毫无收获。 白日里那些惊慌的眼泪、委屈的控诉、看似无奈的撒娇示弱…… 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此刻在她清明的心湖中泾渭分明。 若非是在谢府密室通道里的意外发现,她或许真的会对谢瑜生出几分不该有的依赖与信任。 现在想来,谢瑜那双看似清冷透彻的眼眸深处,藏着的东西,恐怕比她想象的更为幽深。 他骗了她! 她清晰地记得,幽暗的密道里,谢瑜牵着她的手前行。 她的另一只手本能地扶着潮湿冰冷的墙壁以保持平衡。 就在那时,指尖突然触碰到了一处与众不同的凹凸痕迹。 不是璇玑纹繁复的几何线条,而是一串刻痕仓促的符号。 她心中猛地一凛,借着谢瑜手中微弱的光亮和指尖的触感,仔细辨认。 那感觉,分明是字母,而且是拼音。 这个时代的人不可能会写拼音。 她当时几乎停止了呼吸,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立刻佯装脚下不稳。 轻轻“哎哟”一声,身子一歪,几乎整个人靠在了那面墙壁上。 “怎么了?”谢瑜停下脚步,回头问道,语气带着一丝不耐。 “没、没事,”她立刻稳住身形,脸上挤出一点窘迫和痛色。 偷偷用指尖再次抚摸和确认那串刻痕。 “好像绊了一下,脚踝有点扭到了,不碍事。” 她借着揉捏脚踝的动作,将身体的重心再次压向那面墙。 “tangrui sos” 唐蕊? 救命? 阮乔心头一跳,会是蕊蕊吗? 记得当初在舞台事故发生时,唐蕊是第一个惊呼着冲向她的人。 难道她也来了这个世界? 这念头让阮乔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又瞬间沸腾。 巨大的震惊和担忧将她淹没,她死死咬住舌尖,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绝不能被谢瑜察觉! 她迅速调整好表情,抬起头,对谢瑜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歉意和依赖的柔弱笑容: “真的没事了,谢家主,我们走吧。” 那一刻,尽管光线暗淡,但她确实看到了谢瑜眼中快速闪过一丝厌恶。 从那一刻起,所有的试探,所有的暧昧,所有因叶璃而产生的那点同病相怜的错觉,都变成了冰冷的算计。 谢瑜想通过她探寻璇玑纹的秘密,或许对她确有几分不同,但他绝对隐瞒了更重要的东西。 那间密室,包括璇玑纹,甚至他那个“回去”的承诺,都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而之后面对陆沉的一切,则更是无奈的将计就计和演戏。 在谢府院中,看到陆沉骤然出现,她故意表现出极致的恐惧,第一时间躲向谢瑜身后。 此举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挑起陆沉的怒火与占有欲,将这两个男人的矛盾摆在明面上。 她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大骂陆沉,既是发泄真实情绪,也是算准了那话带着娇嗔的意味,或许能微妙地触动陆沉。 顺便看看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她需要在他盛怒之下为自己争取一丝喘息的空间,更需要避免因自己的过度强硬而彻底激怒他。 如果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甚至会牵连谢瑜这条重要的线索。 结果证明,她赌对了。 陆沉确实吃软不吃硬,她那套半真半假的眼泪和“娇弱”的控诉,竟真的让他态度有所缓和。 被陆沉强行带走时,她挣扎哭喊,却在被塞进马车前,刻意回头,泪眼朦胧地望了谢瑜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无助、依赖、以及被迫分离的痛苦。 足够让谢瑜相信,她已对他心生情愫,且此刻正被强行带离“爱人”身边。 这就够了。 白日一番“情真意切”的表演,耗费了她大量心力,却也值得。 谢瑜那般心思缜密又多疑的人,寻常伎俩绝难取信。 唯有将自己置于真正的弱势和“被迫”的境地,让他亲眼目睹陆沉的强势与自己的“无助”。 才能最大限度地激发他的保护欲与胜负欲。 被陆沉这样的人物盯上,谢瑜短期内很难再有其他动作,至少明面上会收敛许多。 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全。 陆沉的怒火被挑起,如同出闸猛虎,首要目标自然是谢瑜这个“觊觎者”。 但最终承受这怒火的,多半还是她这个“祸水”。 不过,这正中她下怀。 陆沉对谢瑜的不满与忌惮越深,对她的看管和掌控就会越严。 这意味着谢瑜的手更难伸进来。 她暂时处于陆沉的绝对势力范围内,反而能避开谢瑜那些更深不可测的算计和利用。 两害相权,她宁愿先面对看得见的强势,也好过应付那藏在温柔表象下的未知危险。 而陆沉这边…… 阮乔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他因谢瑜而起的怒火和占有欲,恰恰是她目前最好的护身符。 一个处于嫉妒和掌控欲中的男人,虽然危险,但其行为模式也相对更容易预测和引导。 她只需继续扮演好那个被迫依附于他的,甚至因他改变了态度而对他产生些许微妙依赖感的角色。 就能暂时稳住他。 这步棋走得险,却也是目前形势下,她能想到的最优解。 既暂时隔绝了谢瑜的深入接触,避免了自己在不明真相前卷入更深的阴谋; 又利用陆沉的强势,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缓冲期。 接下来,她需要利用这段时间,利用陆沉势力范围内的资源,想办法查清那串拼音背后的真相,找到蕊蕊的下落。 至于这两个男人之间的硝烟…… 就让他们先去斗吧。 她乐得坐山观虎斗,甚至不介意在必要时,再添上一把火。 阮乔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眼神在黑暗中变得锐利而冰冷。 所有的柔弱无助都被尽数收起,只剩下清醒的算计和明确的目标。 陆沉的掌控,谢瑜的利用。 这些都不再是最大的困扰。 现在,最重要的是—— 蕊蕊是不是真的也来到了这个世界? 如果是的话,她一定就在谢府。 谢瑜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对蕊蕊做了什么? 她必须尽快弄清楚这一切。 而在此之前,她需要继续扮演好自己柔弱无依的角色。 演戏,就要演全套。 无论是面对陆沉时,她时而恐惧抗拒,时而柔弱依赖; 还是将来可能再次面对谢瑜时那份刻意维持的,带着隐秘情愫与信任的假象…… 她都要演得滴水不漏。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136章 乔乔,她被一个疯子缠上了 谢府深处,一间与茶楼密室仅一墙之隔的暗室里。 空气湿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情欲与冷冽檀香的奇异气息。 烛火不安地跳跃,将两道紧贴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拉长出扭曲而动荡的轮廓。 谢瑜赤着上身,将一具纤细柔软的身体困在了铺着玄色绸缎的榻上。 平日里斯文清俊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不同寻常的暗影,眸色深得骇人,藏着汹涌的旋涡。 汗水沿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滚过肌理分明的胸膛与壁垒紧实的腰腹。 他的姿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与白日里那个温润如玉的谢家主判若两人。 在他身下的女子,生得极是温婉动人,有种脆弱的、易碎的美。 柳眉微蹙,杏眼中水光潋滟,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浸湿,不住地轻颤。 每一次细微的挣扎,唇间便会溢出细碎而可怜的呜咽。 这般情态,极易触动人心底某些晦暗的角落。 谢瑜初见她时,便萌生了将她牢牢禁锢在方寸之间的念头。 “娇娇……”他俯身,气息灼热地拂过她的耳畔,声音低哑得几乎磨人耳膜。 齿尖不轻不重地擦过她纤细的脖颈,留下暧昧的痕迹。 他不知这女子的真实名姓。 那夜巷中初遇,她惊慌失措,言语混乱,他并未在意她说了什么。 只记得她那身古怪的穿着——衣料少见,款式大胆,露出一双笔直纤腿; 头发更是短得不合常理,仅及肩头,凌乱地披散着。 他发现她时,她正被几个醉醺醺的莽汉围在暗巷角落,衣衫被撕扯得凌乱,哭得梨花带雨。 他的马车本已驶过,巷内的骚动于他而言与夜间杂音无异。 直到一声尖锐绝望、带着某种奇特腔调的“救命”划破夜空—— 那腔调! 他猛地抬手,车辕骤然停住。 他记得清清楚楚。 幼时,在那个女人被父亲逼至绝境、恐惧到极点时,也会发出类似腔调的、破碎的哭喊…… 那是独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鬼使神差地,他下了马车,步入巷中。 侍卫驱散了那群醉汉。 然后,他看到了她。 她就那样蜷缩在肮脏的墙角,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来。 昏暗光线下,她惊惶失措却依旧动人的小脸,以及衣衫不整处露出的、在月色下显得格外莹润的肌肤,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眼中。 那一刻,谢瑜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底某根紧绷的弦,砰然断裂。 他忽然间,深刻地理解了父亲。 理解了那种疯狂地想要将一个人彻底占有。 不容任何人觊觎、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囚禁在身边的、扭曲而炽热的欲望。 他将她带了回来,藏于这间比茶楼密室更为隐秘的所在。 她试图解释,试图沟通,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支离破碎的词语,眼神惊恐万状。 但这反而更激起了他深藏的探究欲与……一种难以言明的掌控欲。 他给她换上这个时代的衣裙,教她这里的规矩,却从不教她这里的语言,也从不问她来自何方。 因为,他从未打算放她离开。 他迷恋这具鲜活的身体,迷恋她在情动时的生涩反应与无助哭泣,更迷恋那种完全掌控一个来自“那个世界”女子的感觉。 这让他觉得,自己似乎以某种极端的方式,弥补了当年无法保护母亲、甚至无法理解母亲痛苦的某种遗憾…… “放……放过我……” 女子断断续续地哀求着,声音破碎,带着那种独特的、能轻易撩动他神经的腔调。 谢瑜低笑一声,非但没有放缓,反而收紧了手臂。 她又在祈求他了…… 指尖用力扣住她柔软的腰肢,将她按向自己。 “是求我放过你?”他在她耳边低语,气息灼热,语气却温柔得令人胆寒, “娇娇,你是我亲手拾回的……既到了我手里,这辈子,都别想走了。” 他要将她牢牢锁在这暗室之中,成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就像当年父亲对母亲那样。 只是他深信,自己会比父亲做得更周全,绝不会给她丝毫逃脱的机会。 那女子似是被他眼中翻涌的暗沉欲念吓坏了,纤细的身躯在他怀中微微发抖。 她颤巍巍地抬起双臂,环住他的脖颈,仰起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带着明显的讨好意味,生涩地亲吻他的下颌与喉结。 她的吻轻柔而慌乱,像受惊的蝶翼拂过,带着泪水的湿咸和她身上特有的淡淡馨香。 谢瑜的动……骤然停顿。 垂眸看着怀中人这副可怜无助,试图以最笨拙的方式取悦他的模样,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轻笑。 他抬手,指腹略带薄茧,有些粗粝地擦过她湿润的眼角,拭去不断滚落的泪珠,动作间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狎昵。 “我的傻娇娇……”他叹息般低语,声音沙哑得厉害。 眼底的墨色却愈发浓稠,翻涌着近乎残忍的兴味,“你以为这样……就有用吗?” 他非但未被安抚,反而被她这怯生生的讨好姿态,激起了更汹涌的征服欲。 她越是柔弱可欺,越是全然交付于他的喜怒之下。 他就越想将她彻底揉入骨血,让她从身到心都烙上属于自己的印记,再也生不出一丝逃离的妄念。 如同……驯服一只只能依赖主人的幼兽。 他猛地扣住她的后脑,不容抗拒地加深了这个原本由她主导的、青涩的吻。 这个吻充满了侵略性与占有欲的掠夺,霸道地攫取着她的呼吸,吞噬她所有的呜咽与抗拒。 “唔……!”女子惊叫一声,被他骤然加剧的攻势吓得魂飞魄散,原本环着他的手无力地推拒着他的胸膛。 谢瑜稍稍退开,看着她因缺氧而泛红的脸颊和迷离的水眸,指尖缓缓抚过她微微红肿的唇瓣,眼神幽暗如深渊。 “讨好我?”他低笑,另一只手将她更彻底地困于方寸之间。 “那就拿出点……真正的诚意来,娇娇。” 他的声音温柔得近乎呢喃,举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制与一丝令人胆寒的意味。 他就是要看着她在他掌控下哭泣、颤抖、无助地承迎。 就是要让她清晰地认识到,谁才是她唯一的主宰。 她的喜怒哀乐,乃至生死去留,皆系于他的一念之间。 女子绝望地闭上眼,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心知自己又一次弄巧成拙,彻底触怒了这头披着温雅外衣的凶兽。 乔乔,怎么办? 她好像……真的被一个疯子缠上了。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137章 什么娇娇,她叫唐蕊 谢瑜的指尖依旧停留在她微微红肿的唇瓣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狎昵和审视。 他俯视着她,眼底翻涌的墨色深不见底,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被彻底拆解入腹的所有物。 “怕了?”他低哑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 指尖缓缓下移,划过她纤细脆弱的脖颈,感受着她皮肤下急促的脉搏跳动, “方才不是还很会讨好我么?” 女子浑身颤抖,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她听不懂他的话。 谢瑜似乎很满意她这副只能任他摆布的模样。 他低下头,再次攫取她的唇,这次的吻慢条斯理的,不似之前的狂风暴雨。 却更令人窒息。 那女子哭着闭了眼,以为自己要再次彻底沉沦于这片令人绝望的黑暗时。 密室外,忽然传来三声极有规律的,轻而急促的叩门声。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瞬间打破了室内黏腻窒息的气氛。 谢瑜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抬起头,眼中的情欲和疯狂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冰冷的警惕。 他几乎是瞬间便恢复了平日那种深不可测的平静,只是微微蹙起的眉头和依旧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被打扰的不悦。 身下的女子也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她睁开了眼,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谢瑜拍了拍那女子的脸,一边问外面,“何事?” 门外传来心腹护卫王昙压得极低的声音:“家主,北边有紧急军情送至,需您即刻处理。” 谢瑜沉默了片刻。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泪痕未干的女子,指尖在她冰凉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眼神复杂难辨。 最终,他缓缓松开了钳制,翻身下榻。 动作利落地拾起散落一旁的玄色外袍,披在身上,系带的手指依旧稳定而从容。 片刻之间,那个情欲癫狂的男人仿佛只是一个幻觉,他又变回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谢家家主。 他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榻上。 女子蜷缩在凌乱的绸缎间,衣衫不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知道她听不懂,但他还是嘱咐道,“乖乖待着,等我回来。” 说完,他推开密室的门,身影迅速融入门外走廊的阴影之中。 门再次被轻轻合上,落锁声清晰可闻。 密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摇曳的烛火和女子压抑后骤然放松的抽泣声。 唐蕊瘫软在榻上,望着头顶昏暗的帐顶,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短暂的逃离之后,是更深沉的绝望和无边无际的恐惧。 那个男人走了,等他再次归来时,又是令人奔溃的掠夺。她望着石壁上摇曳跳动的烛火投影,那光影扭曲变幻,如同她此刻混乱绝望的心绪。 这个世界陌生得令人恐惧,而这个将她囚禁于此的男人,优雅皮囊下藏着的是她无法理解的偏执与疯狂。她该怎么办?乔乔……她还能再见到乔乔吗? 怎么办,怎么办…… 泪水无声滑落,浸湿了身下昂贵的绸料,她却连抬手擦拭的力气都没有。 唐蕊将脸深深埋入带着陌生男子气息的锦被中,瘦弱的肩膀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她来到这里多久了? 一个月? 半年? 还是更久? 在这间不见天日的密室里,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一次又一次的凌辱。 她记得清清楚楚,迎新舞会上,巨大的追光灯摇摇欲坠,乔乔正站在光下,她冲了上去…… 然后就是天旋地转,剧烈的疼痛,和无边的黑暗。 再醒来时,她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 深夜的小巷子里,那些恶心的男人们撕扯着她的衣服,他们嘴里的难闻的味道熏得她想吐。 她大声呼救,然后那个男人救了她。 她以为他是天使,谁知竟是恶魔。 他长得极好看,是她从未在现实里见过的那种古典俊美。 可他的眼神,却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 他看着她,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审视一件新奇的、属于他的所有物。 她试图求救,试图解释,用尽自己知道的所有语言,浙江方言、普通话、甚至是几句蹩脚的英语…… 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里带着一种让她毛骨悚然的兴味。 他似乎知道她来自哪里,却又完全不在乎她是谁。 他给她换上这些繁琐的古装,教她一些简单的、伺候人的动作,却从不教她这里的语言,仿佛她只需要听懂他的命令就好。 他叫她“娇娇”,每次来,都会用那种温柔到令人窒息的声音唤着这个名字,然后对她做出种种可怕的事情。 她越是哭泣求饶,他似乎就越是兴奋。 唐蕊怕极了。 她从小到大都是乖乖女,性格腼腆甚至有些懦弱,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何曾经历过这种可怕的遭遇? 她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优雅的魔鬼手中。 逃不掉,挣不脱,甚至连死都是一种奢望——他绝不会允许。 密室里什么都有,奢华器物一应俱全,唯独没有阳光,也没有自由。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昂贵熏香、旧书卷和石壁阴冷潮气的味道。 挥之不去,令人窒息。 最初,这里并不只有她一个人。 还有一个沉默的丫鬟,年纪不大,总是低垂着眼,动作轻得像猫。 她负责照料唐蕊的起居,送饭、更衣、打扫。 却从不与唐蕊对视,也从不开口说话,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木偶。 唐蕊怕极了那个男人,却也怕极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她太渴望一点人声,一点交流,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确认,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没有彻底被这个世界遗忘。 她开始尝试用破碎的手势和表情与那丫鬟交流。 她指着水杯,做出喝水的动作; 指着饭菜,露出恳求的神色,希望她教教她这里的语言; 甚至在她为自己梳头时,带着讨好意味地碰碰她的手背。 那丫鬟起初只是更加惶恐地低下头,动作更快地做完分内事,便匆匆退下。 但唐蕊没有放弃。 她太孤独了,孤独得快疯了。 她持续地用那种柔软又无助的眼神望着丫鬟,在她递来干净衣物时,轻轻拉住她的袖角,一遍遍地哀求: “求求你……说句话……”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绝望,或许是那点微弱的触碰传递了太多的哀求,那丫鬟紧绷的神经似乎终于松动了一丝。 在某次送饭时,她极其快速地用指尖点了点桌上的米饭,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饭。” 唐蕊的眼睛瞬间亮了。 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星微光。 她急切地、用力地点头,模仿着那个发音,虽然古怪,却充满了希望。 从那以后,一种极其隐秘的、无声的教学开始了。 丫鬟依旧不敢多言,但会在收拾碗筷时,极快地指一下碗,说“碗”; 指一下水,说“水”; 指一下床,说“榻”…… 唐蕊学得异常刻苦,她知道自己或许永远无法离开。 但听懂这里的话,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在未来某一天或许能沟通求饶的稻草。 她反复默记那些发音,在丫鬟离开后,对着空气一遍遍练习。 她甚至鼓起天大的勇气,在一次谢瑜离开后,指着自己,用刚学会的、生硬无比的语调,对丫鬟说: “我……唐……蕊……” 她想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 丫鬟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怜悯,又似是恐惧。 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有重复那个名字,也没有告诉她任何与之相关的词语,只是更快地收拾好东西,低头退了出去。 唐蕊不明白那眼神的含义,只是隐隐感到不安。 然后,没过多久,那个丫鬟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眼神空洞的仆妇。 唐蕊试图用她好不容易学会的几个词与新来的人交流,对方却如同聋哑人一般,毫无反应。 她彻底又回到了一个人的世界。 唯一的变化是,她终于能听懂那个男人压在她身上时,反复在她耳边嘶磨的,那个让她既恐惧又恶心的词是什么了。 “娇娇……” “我的娇娇……” 原来他是在叫她。 用这种亲昵又充满占有欲的称呼,抹去她原有的名字,抹去她所有的过去和身份。 仿佛她生来就只是他豢养在这暗无天日之地的一只宠物。 什么娇娇! 她叫唐蕊! 第138章 乔乔,救救我 她在心里无声地尖叫,泪水汹涌而出,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任由那带着屈辱和憎恶的泪水浸湿枕褥。 她是唐蕊。 是爸爸妈妈的蕊蕊,不是谁的“娇娇”。 可她的反抗,她的真实,都被牢牢锁在这具无法自主的身体里。 锁在这间华丽的牢笼深处,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那个赋予她名字、呼唤她名字的世界,已经遥远得像一个破碎的梦。 而眼下,只有男人带着情欲和掌控的低唤“娇娇”,一次次加深着她无法逃脱的绝望。 无尽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淹没她。 她想家,想爸爸妈妈了。 她想到了阮乔…… 乔乔那么聪明,那么有主见,如果她在,一定会有办法的吧? 可是乔乔在哪里?她过得好吗? 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遇到了坏人? 这个念头让唐蕊更加恐惧。 她宁愿乔乔没有来,宁愿只有自己一个人承受这一切。 万一乔乔也碰到了这样的男人,那太可怕了…… 密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她自己压抑不住的抽噎。 她抱紧自己,缩在床榻的最角落里,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门外偶尔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那是看守她的人。 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那个男人,他还会回来吗? 今晚? 还是明天? 一想到他可能很快就会回来,继续那令人恐惧的“宠爱”,唐蕊就止不住地浑身发冷。 她该怎么办? 谁能来救救她? 乔乔…… 如果你也在这里,求你快点找到我…… 无声的呐喊在她心中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只有密室内冰冷的墙壁和跳动的烛火,见证着她的无助与绝望。 她知道阮乔也来到了这个可怕的地方。 就在不久前的某一天,当那个男人又一次将她压在身下,在那张冰冷的锦榻上逞凶时。 她清晰地听到了,从一墙之隔的隔壁密室,透过冰冷的石壁,隐约传来了一道熟悉得的声音。 是乔乔! 是阮乔的声音! 虽然模糊不清,断断续续,但语调、那语气她绝不会认错。 乔乔也在这里,就在离她如此之近的地方。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她猛地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推拒着身上的男人,不顾一切地想要朝那面墙的方向靠近。 “乔……乔……”她用尽力气地嘶喊着好友的名字,声音却微弱得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压在她身上的谢瑜显然察觉到了她近乎癫狂的反抗。 他的动作顿住,深邃的眼眸垂下,牢牢锁住身下人激动得通红,布满泪痕的脸。 他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更幽暗的兴味。 他侧耳倾听了一下隔壁隐约传来的动静,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了然又残忍的笑意。 他俯下身,滚烫的唇贴着她的耳廓。 低沉而磁性的嗓音,缓慢地说了句什么。 唐蕊听不懂完整的句子,但她捕捉到了几个零碎的,她勉强学会的词。 再结合他脸上那种洞悉一切,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玩味的表情。 她瞬间明白——他知道。 他知道隔壁是乔乔。 他知道她们认识。 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疯子,他太可怕了。 他一把扯过她的已经长到腰背的头发,俯身狠狠咬了一口她的肩膀。 “不……不要……,乔乔,乔乔,救我……”她惊恐地摇头,泪水流得更凶了。 谢瑜似乎很满意她这副绝望无助,却又因知晓同伴近在咫尺而徒然挣扎的模样。 这仿佛极大地取悦了他,刺激了他更深层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他甚至不再急于自身的宣泄,而是慢条斯理地,用一种近乎凌迟的方式,继续着他的“宠爱”。 整个过程,他仿佛是在欣赏一件濒临破碎却又格外美丽的艺术品。 隔壁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乔乔走了。 乔乔,乔乔,别走…… 而谢瑜的兴致却被彻底点燃,愈演愈烈。 他变着花样地折腾她,不顾她的哭喊和哀求,将她一次又一次地抛入情欲与痛苦的深渊。 那一天,他要得格外凶狠。 唐蕊哭得嗓子沙哑,眼前阵阵发黑,最终承受不住,在一片灭顶的绝望和剧烈的生理刺激中,彻底晕厥过去。 翌日 当她从昏沉中醒来时,浑身如同被碾过般酸痛难忍。 她以为自己又会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中开始新一轮的绝望循环。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再次出现时,并未像往常一样直接施暴。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只是每次在榻上,她他都逼着她叫他“夫君”。 一遍又一遍。 他心情似乎不错,亲自拿起一件崭新的、质地柔软的衣裙替她换上,动作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然后,他牵起她的手,带着她,第一次……走向那扇始终紧闭的密室的门。 唐蕊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要带她出去? 去哪里? 门开了,外面是一条狭窄幽暗的甬道,空气中有淡淡的霉味和尘土气。 谢瑜牵着她,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甬道墙壁粗糙,光线昏暗,仅靠壁挂的几盏油灯照明。 唐蕊的心脏狂跳,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她故意放慢脚步,身体软软地靠着冰凉的墙壁,装作虚弱无力的样子。 谢瑜回头看了她一眼,并未催促,眼神中带着一丝纵容。 就在他转回头继续前行的瞬间,唐蕊飞快地拔下头上材质坚硬的玉簪,用尽全身力气,在身侧粗糙的砖石墙壁上,快速地刻划起来。 她不敢刻汉字,太复杂也太容易被立刻发现。 她刻的是拼音。 是她和乔乔最熟悉的符号。 “tang rui sos” 几个简单的音节,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和力气。 刻完的瞬间,她立刻将簪子插回发间,心脏跳得几乎要炸开。 低着头,不敢看谢瑜的背影,祈祷他没有察觉。 谢瑜似乎并未发现她的小动作,只是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甬道的尽头是另一扇门,通往何处,她不知道,也不敢问。 乔乔,如果你能再来,如果你能走到这条甬道,求你……一定要看到……一定要找到我…… 歪歪扭扭的拼音,是她坠入这无边黑暗后,所能留下的,唯一的求救信号。 书房内,谢瑜面色冷凝,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北边的军情紧急到何种程度尚不可知。 但此刻,更让他心烦意乱的,却是方才在密室中被强行中断的、那股难以餍足的躁动。 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因那女子汹涌的泪水而泛起的细微涟漪。 这么爱哭,娇气得不得了。 他不过是稍稍重了些,她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背上隐隐传来几道刺痒的痛感,是方才情动时她受不住,胡乱挣扎间挠出的痕迹。 谢瑜唇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轻嗤一声。 小东西,看着怯懦,倒还是个有脾气的。 想到她之前趁他不备,自以为隐秘地在甬道墙壁上刻下的那串古怪符号。 谢瑜眼底先是掠过一丝近乎宠溺的玩味,随即迅速冷却下来,覆上一层冰冷的幽光。 有点小聪明,但不多。 第139章 疯子的世界里,只有尽兴与否 他怎会察觉不到她那些自以为是的小动作。 那串符号,他虽不识,但猜也猜得到。 无非是她的名字,或是某种只有她们那个世界的人才懂的求救信号。 而能看懂这信号的,除了阮乔,还能有谁? 所以,他才“恰好”带着阮乔走了那条甬道。 真想让阮乔早点亲眼看到,亲耳听到。 她苦苦找寻的同伴,让早已是他掌中禁脔,正日夜承欢于他身下。 他享受这种将他人珍视之物握于股掌,并以此操控他人情绪的快感。 只是没想到,阮乔那个女人,倒是比他预想的更为沉得住气。 竟能硬生生压下所有情绪,反过来与他周旋,甚至故作关切地打探密室来历。 言语间滴水不漏,险些连他都骗了过去,以为她真的对他生出了几分情愫。 有趣。 这场游戏,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从最初在涿城“偶遇”阮乔,出手相救,再到引她去茶楼密室,展示那所谓的“璇玑纹”,直至将她带入谢府,然后发现那串符号…… 这一切,皆是他精心布下的局。 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试探。 试探阮乔究竟知道多少关于“穿越时空”的秘密,是否掌握了某种能够回去的方法。 若她知道…… 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彻底断绝娇娇任何一丝能够逃离他身边的可能。 他要让他的娇娇永远留在这里,留在他打造的牢笼中。 直到她彻底绝望、驯服,眼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若她不知道……那更好。 省得他动手,也免了与陆沉那边难以处理的麻烦。 一个一无所知,只是偶然落入此界的阮乔,于他而言,威胁大减。 或许还能作为牵制陆沉,或满足自己某种阴暗兴趣的棋子。 至于什么璇玑纹? 谢瑜眼底浮现浓重的讥讽与冰冷。 那根本就是他信手拈来,用以引诱阮乔上钩的饵罢了。 所谓的秘纹,不过是他母亲叶璃偏爱的一种异域花卉图样,因其造型繁复奇特,被她戏称为“璇玑花”。 他父亲谢晏当年为讨她欢心,才命人将其刻在了那间用来囚禁她的密室。 那间密室,根本不是什么通往异世界的通道。 而是他父亲囚禁、折磨他母亲,直至她精神崩溃,最终屈服并怀上他的地方。 一个充满了扭曲爱欲、疯狂占有和绝望痛苦的牢笼。 而他,谢瑜,正是诞生于那无尽黑暗与痛苦之中的产物。 他将阮乔引入那里,不过是为了利用娘亲残留的气息和那个充满暗示的环境,加深阮乔对“穿越”可能的信任。 诱使她吐露更多的秘密。 可惜,阮乔的谨慎超乎他的预期。 不过没关系。 谢瑜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眼神恢复成一贯的深沉难测。 游戏才刚刚开始,不必急于一时。 谢瑜面上冷凝未散,将来自北境的军报在案上缓缓铺平。 信是郑煜亲笔所书。 这位新任的北境之主,手握重兵,威权赫赫,此刻却在信中流露出罕见的凝重与一丝寻求支持的意味。 北境新附,地广人稀,部族林立,旧朝势力盘根错节。 纵使郑煜手段狠辣,以雷霆之势暂时压服了局面,但暗处的逆流从未停止涌动。 如今,一些蛰伏的余孽似乎嗅到了什么机会,开始试探性地冒头。 谢瑜的指尖划过信纸上郑煜提到的几个关键地名和事件,眼底一片寒凉。 军粮在边境屯所被小股精锐劫掠,行事刁钻,不似寻常匪类; 几个原本已表示归顺的部族首领态度转趋暧昧,与邻近郡县的联络骤然减少…… 这些看似零散的骚动,背后隐隐透着某种协调一致的试探。 甚至可能牵扯到更深处,来自江东某些对郑煜迅速崛起感到不安的势力的影子。 郑煜在信中并未直接求援——以北境之主的骄傲,他不会如此。 但他详细陈述了困境,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局势复杂性的深刻认知,以及一丝寻求破局思路的迫切。 这更像是一位身处险局的统帅,在向一位足智多谋且绝对可信的挚友问策。 谢瑜与郑煜,相识于微末,曾并肩浴血,是过命的交情,更是政治上高度默契的盟友。 郑煜坐镇北境,扼守门户,需要谢瑜这样深谙权谋、洞悉各方势力的智者作为后援与耳目; 而谢瑜的谢氏一族扎根北地,亦需倚仗郑煜的军权稳固地位,共保北境安宁。 两人一明一暗,一武一文,相辅相成。 谢瑜沉吟片刻,取过一张素笺,提笔蘸墨。 他落笔迅疾而沉稳,措辞极有分寸。 他以挚友和谋士的身份,条分缕析地提出了几点策略性的建议: 其一,粮草被劫,恐为疑兵,意在试探我军布防虚实与反应机制。 建议明松暗紧,外示绥靖,内设精伏,可故意泄露一条次要粮道为饵。 诱其深入,务求全歼,并顺藤摸瓜,揪出幕后指挥与情报来源,彻底斩断其触角。 其二,部族首领先顺后疑,非受胁迫,便是待价而沽,或兼而有之。 建议双管齐下,一面遣心腹携重礼暗访,探明其真实诉求与顾虑,加以安抚或利诱,分化瓦解; 另一面,调派一支精锐,不着痕迹地陈兵其族地左近,示以威慑,迫其权衡利弊。 恩威并施,方为上策。 其三,谢瑜笔尖稍顿,墨迹在纸上微微晕开。 思及北境乱局恐非孤立,或与江东内部某些忌惮郑煜势大,或与旧朝有染的势力有所勾连。 他谨慎添上一笔: 请郑兄密切关注近期与北境往来之江东人员,尤其是与旧势力或军中异己过从甚密者。 严密监控其动向,若有实证,方可雷霆出手,以免打草惊蛇,反陷被动。 最后,他笔锋一转,语气诚挚,添了几句朋友间的关怀问候。 嘱郑煜身处风口浪尖,定要保重身体,北境风寒,万事小心。 末尾,以“愚弟浅见,仅供参考,盼兄慎酌,早定北疆”作结。 既表达了献策之本分,也充满了对好友的关切与信任。 写完,他仔细吹干墨迹,将信笺装入加密信筒,密封好后递给侍立一旁的心腹: “即刻以最快速度,密送北境郑公府上。” 心腹双手接过,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处理完这桩紧急军务,书房内重归寂静。 谢瑜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方才被军情压下的,关于密室、关于那个哭泣的娇人儿、关于阮乔的种种思绪。 再次翻涌而上,交织成一种更为复杂的迫切感。 他转身,目光幽深地投向那扇通往密室的暗门。 北境的麻烦,郑煜自有决断,他的献策仅是辅助。 而眼前的“猎物”和那场精心布下的棋局也该继续了。 他的娇娇还在密室里等着他。 因为阮乔第二次出现,那只受惊的小雀儿此刻或许正抱着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瑟瑟发抖地等待着他的“临幸”吧? 想到她可能露出的恐惧、讨好和一丝微弱希冀的表情。 谢瑜的身体里便涌起一股熟悉的、燥热而残忍的冲动。 他转身,朝着密室的方向走去。 阮乔…… 娇娇…… 这两个来自同一世界的女人,都将成为他掌中之物。 他有的是时间和手段,慢慢撬开她们的嘴,榨干她们所有的价值,满足他所有的好奇与欲望。 至于后果? 他从不考虑后果。 疯子的世界里,只有尽兴与否。 第140章 有孤在,怕什么? 夜色深沉,驿站内灯火阑珊。 陆沉踏着月色而归,眉宇间带着些许疲惫,周身散发着冷肃气息。 他刚从张誊府上议事归来,邺城新附,诸事繁杂,即便有张誊协助,许多关节仍需他亲自定夺。 一名亲卫无声无息地近前,双手奉上一封密封的信函,低声道:“主公,彭城急件。” 陆沉脚步未停,接过信函,指尖触到那特殊的火漆印记时,眸光便是一凝。 他挥退左右,独自步入书房,就着烛火拆开密信。 目光迅速扫过信纸上的内容,他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和顷刻间消失殆尽。 信是留守彭城的韩当所发,内容言简意赅:荆州牧萧胤、益州牧章冽二人已公然结盟, 以“陆沉擅权,威逼郑煜,祸乱北境,致使民生凋敝,流寇四起”为由,联名发布讨逆檄文,欲共同举兵, “清君侧,靖天下”。 檄文直指他陆沉之名,斥其狼子野心,号召天下共讨之。 “呵……”陆沉唇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冷笑,指尖一搓,那信纸瞬间化为齑粉,簌簌落下。 萧胤、章冽…… 一个据守荆州,手握长江天险,兵精粮足; 一个盘踞益州,坐拥蜀道之固,易守难攻。 这两人皆是雄踞一方的枭雄,早有问鼎中原之心。 如今见他迅速吞并北境,势力急剧膨胀,深感威胁,竟不惜放下昔日龃龉,联手发难。 借口找得倒是冠冕堂皇。 北境初定,确有零星动荡,但这其中,又岂会没有他二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影子? 他们这是要趁他主力尚在北境消化战果,根基未稳之际,东西夹击,将他扼杀于崛起之初。 彭城乃北境的根基所在,更是连接南北的战略要冲,绝不容有失。 他必须立刻回去坐镇,亲自指挥调度,应对这场东西夹击的巨大危机。 “陈武!”陆沉声音沉冷,穿透夜色。 陈武应声而入,面色凝重,显然也已得知消息。 “明日寅……辰时,回彭城。传讯彭城,令吕蒙率‘夜枭’精锐前出百里接应。 另,飞鸽传书南阳、汝南二郡太守,严密监视荆州军动向,有异动即刻来报。” “末将领命。”陈武肃然应道,转身疾步而去安排。 陆沉在原地静立片刻,眸中寒光流转,将天下局势,敌军可能动向,以及己方应对之策在脑中飞速过了一遍,心中已有腹案。 处理完紧急军务,他才举步走向驿站厢房。 越是临近那扇门,他心底竟生出一丝罕见的急切。 半日奔波,与各方势力周旋,此刻竟莫名地想见到那个总是不听话,却又莫名牵动他心神的小东西。 走到房门外,见里面一片漆黑,竟未点灯,陆沉的心猛地一沉。 下意识以为她又出了什么状况,又或是胆大包天地跑了。 虽明知驿站守卫森严,她绝无可能逃脱,但那股不受控制的慌乱还是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推开门,动作间带起一阵冷风。 “阿乔!”他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室内一片寂静。 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他隐约看到窗边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融入了夜色之中。 陆沉的心这才缓缓落回实处,随即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愠怒。 他快步走到桌边,拿起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温暖的光晕瞬间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窗边那个身影。 阮乔抱膝坐在窗前的软榻上,下巴搁在膝盖上,正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出神。 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头来。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有些空茫,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眼角似乎还有些未干的泪痕,在灯光下微微反光。 她看到是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又默默转回头去,继续望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单薄而疏离的侧影。 这副模样,与平日或张牙舞爪或委屈哭泣的样子截然不同,倒让陆沉满腔的斥责瞬间堵在了喉间。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陌生的涩意。 他皱紧眉头,压下心头那点异样,走到她身边,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他伸出手,将她整个人连人带毯子揽进自己怀里。 “怎么了?”他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沙哑了些,甚至带上了一丝略显生硬的缓和,“还没有消气?” 他下意识以为是因他强行带她回来,她仍在闹脾气。 阮乔没有挣扎,异常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将冰凉的脸颊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轻轻蹭了蹭,寻找热源一般。 这个带着依赖意味的小动作,让陆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揽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 “……没有。”半晌,她才闷闷地开口,声音小小的,带着点鼻音,听起来委屈极了,“就是……一个人待着,有点怕黑。” 她不可能告诉陆沉是因为想起了白日种种,才心乱如麻。 她只是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他怀里,汲取着那份令人绝望的温暖。 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要想找到蕊蕊,她需要借助陆沉的力量。 陆沉闻言,怔了怔。 怕黑? 这倒是个新鲜的理由。 他低头看着她毛茸茸的发顶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心底那点因军情而起的冷硬和因她“不听话”而起的怒气,竟也消散了大半。 他想起她孤身一人来到这完全陌生的时代,无依无靠,自己白日里又那般强硬地将她带离谢府…… 或许,她是真的害怕了? “没出息。”他哼了一声,语气却放缓了不少。 他抬起手,有些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有孤在,怕什么。” 这话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宠溺。 阮乔在他怀里轻轻颤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含混不清:“……你在有什么用,你就只会欺负我。” 她的声音软糯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抱怨,像羽毛一样搔过陆沉的心尖。 他笑了笑,抱紧了她,“明日一早,随孤启程回彭城。” 想了想,竟也难得地解释了一句,“有些紧急军务需处理。” 阮乔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一瞬,又迅速放松下来。 她抬起头,眼眶微红,看着他,小声问:“……要去很久吗?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太久。”陆沉看着她的眼睛。 东西二州夹击,岂是易与? 但他此刻不愿看到她眼中露出更多恐惧。 他避开了后一个问题。 他抬手,用指腹有些粗糙地擦过她的眼角,抹去那点湿意:“收拾一下,早些歇息。” 阮乔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异常乖顺。 她主动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将脸重新埋进他怀里,闷闷道: “那……你今晚能不能……别走?我……我一个人怕。” 陆沉身体猛地一僵,喉结滚动了一下。 怀中温香软玉,主动投怀送抱,言语间满是依赖…… 他几乎是瞬间便想起了今日午饭后的旖旎和未尽的念想。 但……明日还需早起赶路,军情如火,实在不是缠绵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体内窜起的燥热,手臂却将她环得更紧,声音低哑道:“……不走。睡吧。” 说罢,他吹熄了油灯,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抱着她躺倒在床榻上,将她整个圈在怀里。 黑暗中,阮乔乖巧地偎依着他,呼吸渐渐平稳,仿佛已然安心睡去。 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袖中的手指正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陆沉的怀抱温暖而充满安全感,却也是她此刻必须依附的囚笼。 乱世之中,唯有先活下去,唯有先取得他更多的信任和心软。 她才能有机会,找到蕊蕊,找到回家的路。 第141章 抱就抱吧,她忍着 翌日,辰时初刻。 夏日的清晨,天色早已大亮,阳光带着燥热的暖意。 驿站门前,几匹骏马和一辆朴素的青篷马车静候着。 陆沉率先步出,一身玄色劲装,面容冷峻。 陈武紧随其后,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 稍顷,阮乔也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轻便夏装,长发简单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 她面色平静,眼神清明,显然昨夜休息得不错。 她抬眼看向前方陆沉的背影时,眸光会下意识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依赖感。 她安静地走到马车旁,时昭早已候在车边。 见她过来,立刻上前一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亮光,动作利落地为她打起车帘。 主公已允她随行护卫夫人了。 这个好消息让时昭心头雀跃,连日来的担忧终于落定。 她可不想跟张域和林立一样,灰溜溜地回建康。 阮乔微微颔首,轻巧地登上马车,时昭随即而入,坐在了她的对面,眼里始终带着笑意。 车帘落下。 陆沉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最后瞥了一眼马车,沉声道:“出发。” 马蹄声清脆,一行人护卫着马车,驶离了驿站。 马车内,阮乔靠坐在软垫上,目光透过车帘缝隙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致,神色平静。 时昭坐在对面,目光时不时落在阮乔身上。 能继续守在夫人身边,真好。 她暗自松了口气,下定决心定要护夫人周全。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车轮滚动的辘辘声。 良久,阮乔轻声开口,语气平稳:“时昭,此去彭城,路途遥远吗?” 时昭立刻抬头,谨慎回答:“回夫人,若不耽搁,约莫五六日路程。” “五六日……”阮乔低声重复,似在思索。 片刻后,她转回头,看向时昭,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这一路,恐怕要辛苦你了。” 时昭忙道:“护卫夫人是属下本分,不敢言辛苦。” 她看着阮乔柔美的侧脸,心中那份因阮乔状态改变而产生的隐隐担忧,似乎也稍稍安定了些。 可能夫人也正在慢慢接受主公吧。 阮乔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重又将目光投向窗外。 马车外,陆沉一马当先。 “主公,按此速度,傍晚应可抵达临漳驿。”陈武低声道。 陆沉目光直视前方:“再快些。传讯前方哨探,扩大探查范围,有异状即刻来报。” “是!”陈武应道,一名轻骑立刻加速朝前而去。 陆沉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扫过身后的马车。 她今日似乎格外安静温顺。 想到她清晨带着依赖的眼神,他心底因军情而紧绷的角落,莫名松动了一丝。 他收回目光,一夹马腹,骏马加速,朝着彭城方向疾驰而去。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将天边染上一层瑰丽而略显苍凉的橘红。 一行人马终于抵达了临漳驿。 驿站不大,却颇为整洁。 陆沉勒住马,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确认并无异状后,才翻身下马。 陈武早已先行一步,与驿丞低声交涉完毕,包下了驿站后院一处相对僻静的独立小院。 阮乔在时昭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 坐了一天的车,虽不算颠簸,但终究有些腰酸背痛。 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抬眼便对上陆沉投来的目光。 他站在院中,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挺拔冷硬的轮廓,玄色劲装上沾染了些许路途的风尘,却丝毫不减其威仪。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她的状态,随即淡淡开口:“先进去歇息。” 语气虽是命令式的,却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 阮乔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言,由时昭陪着,率先走进了安排好的上房。 房间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 时昭手脚麻利地打来热水,伺候阮乔简单梳洗,又铺好了床铺。 “夫人先歇息片刻,属下去看看晚膳准备得如何了。”时昭低声道。 阮乔点了点头,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望着窗外院中陆沉正与陈武低声交代着什么的身影,目光有些出神。 不多时,房门被推开,陆沉走了进来。 他已脱去外袍,只着一身深色中衣,更显得肩宽腰窄,身形利落。 他随手将门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声响。 房间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似乎也随之变得有些微妙。 阮乔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但她迅速压下那丝慌乱。 抬起头,看向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温顺而依赖。 陆沉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赶了一天的路,也不知她累不累。 “累不累?”他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沙哑了些。 阮乔摇了摇头,又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放软了些:“有一点……腰有些酸。” 她这话带着点不自觉的娇气,像是在诉苦,又像是在寻求安慰。 陆沉眸光微动,俯身靠近她,手臂撑在她座椅的扶手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他身上带着一路风尘和淡淡的汗味,混合着他本身清冽的气息,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压迫感。 “娇气。”他低哼一声,语气听不出是斥责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手却抬起来,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些生硬地按上她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揉捏着那处紧绷的肌肉。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按得阮乔微微蹙起了眉,却不敢躲闪,反而从喉间溢出一点舒服又似难受的哼声。 这声音似乎取悦了他。 陆沉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手上的动作放缓了些,指尖顺着她纤细的颈线缓缓下滑,划过她的脊背,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用过晚膳,早些歇息。”他靠得极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更低,“明日还要赶路。” 阮乔的身体微微僵硬,耳根不受控制地泛红。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和力量,以及话语中隐含的某种深意。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轻轻应了一声:“……好。” 这副乖巧顺从,甚至带着点羞怯的模样,极大地满足了陆沉的掌控欲。 他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短暂而略带灼热的吻。 “乖。”他吐出这一个字,终于直起身,放开了她。 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旖旎与亲密只是幻觉,他又恢复了冷静自持的模样。 他转身走向水盆,自行洗漱。 阮乔暗暗松了口气,手心却已微微出汗。 她抬手,擦了擦刚刚被他吻过的地方。 晚膳很快送来,是简单的驿站伙食,味道寻常。 两人沉默地用着饭,席间并无多话。 饭后,时昭进来收拾了碗筷,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体贴地关好了房门。 夜色渐深,油灯的光芒在房中投下摇曳的光影。 陆沉走到床边,自行脱了靴子,外袍随意搭在椅背上,便躺上了床榻内侧。 他闭着眼,似乎真的准备歇息了。 阮乔磨蹭着洗漱完毕,吹熄了油灯,只留一盏小小的烛火在床头。 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尽可能贴着床沿躺下,与他保持着距离。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就在阮乔以为今晚会相安无事时,一条结实的手臂却突然伸了过来。 不容分说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往后一带,卷入一个温热而坚实的怀抱中。 阮乔惊得轻吸一口气,身体瞬间绷紧。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就在阮乔以为今晚会相安无事时,一条结实的手臂却突然伸了过来,不容分说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往后一带,卷入一个温热而坚实的怀抱中。 阮乔惊得轻吸一口气,身体瞬间绷紧。 “别动。”陆沉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手臂收得更紧,让她紧密地贴合着他线条分明的胸膛,“睡觉。” 他的怀抱强势而充满占有欲,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阮乔僵硬了片刻,最终缓缓放松下来,认命般地靠在他怀里。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独特的气息,耳边是他沉稳的心跳声。 她嫌弃地皱起了眉头,眼里一片寒意。 抱就抱吧,她忍着。 可是,她很快便察觉到,身后的男人似乎并不满足于仅仅是相拥而眠。 他温热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揽在她腰间的手臂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腰侧细腻的肌肤上缓缓摩挲,带来一阵阵细微的颤栗。 那触感带着明显的意图,灼热而滚烫。 阮乔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半年未曾碰过女人的男人,此刻温香软玉在怀,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 第142章 乖阿乔,睡吧 躲不掉的。 她身体下意识地微微蜷缩,想要逃避,却被他紧紧地禁锢在怀中。 “躲什么?”陆沉的声音愈发沙哑,带着一丝不悦和隐隐的躁动。 他低下头,灼热的唇贴着她的耳廓,气息拂过她敏感的颈侧,“半年不见,胆子倒是变小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危险的戏谑,仿佛在逗弄掌中的猎物。 阮乔身体轻颤,知道躲不过,索性心一横,半推半就地软了身子,任由他动作。 她微微侧过身,将脸埋进他颈窝,带着一丝刻意放软的颤抖和哀求:“……没有躲。” 她顿了顿,想到他以往在床笫间的强横与不知节制,心底是真的有些发怵。 声音里便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怯意:“……你……你轻点好不好?我……我怕疼……” 陆沉的动作果然顿了一下。 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软糯的哀求,却清晰地钻入他的耳朵。 他低笑一声,笑声在胸腔震动。 “现在知道怕了?”他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 尽管在黑暗中看不清彼此,但他灼热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黑暗,直直锁住她,“当初在马车里,不是还挺有脾气?” 话虽如此,他手上的力道也确实放轻了些,原本带着些急躁的动作也缓和下来,变得缓慢而更具挑逗意味。 “我……”阮乔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将脸更深地埋进去,仿佛这样就能躲避一切。 这副鸵鸟般的姿态似乎取悦了陆沉。 他不再多言,低下头,准确地攫取了她微张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粗暴掠夺,反而带着一种磨人的耐心。 他细细品尝着她的柔软和生涩的回应,直到她呼吸急促,身体微微发软,才辗转深入。 一吻终了,两人气息都已不稳。 陆沉的手臂紧紧环着她,将她彻底纳入自己的掌控范围。 他的唇沿着她的下颌线缓缓下移,留下细密而湿热的痕迹,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乖,这次不弄疼你。” 他近乎承诺的低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温柔假象,却比直接的强迫更让阮乔感到心惊胆战。 她只能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溺在这由他主导的,无法抗拒的旋涡之中。 身体本能地回应着,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夜还很长,男人的“温柔”如同包裹着蜜糖的毒药,令人沉沦,却也步步惊心。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久到阮乔意识昏沉,几乎要再次陷入昏睡时,耳边传来陆沉低哑得几乎融进夜色里的声音。 带着一丝慵懒和喟叹的满足感: “乖乖,阿乔……” 这声呼唤极其低沉,几乎像是无意识的呢喃,却清晰地钻入阮乔耳中,让她昏沉的意识骤然惊醒了几分。 他很少这样叫她。 更多的时候是连名带姓的“阮乔”,或是带着命令口吻的“过来”。 偶尔情绪难辨时,会叫她“阿乔”。 像这样带着宠溺意味的“乖乖”和“阿乔”,是第一次。 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阮乔紧绷的心房。 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涩和更深的恐惧。 她宁愿他一直是那个强势冷酷,不容置疑的陆沉。 那样她还能清晰地划清界限,固守内心的憎恶与反抗。 可这偶尔流露出的真假难辨的温柔,却像温水煮蛙,让她防不胜防。 她真怕有一天她会生出不该有的动摇来。 她僵硬着身体,不敢动弹,连呼吸都放轻了,假装已经熟睡。 陆沉似乎也并未期待她的回应。 他只是收紧了手臂,将她更深地嵌入自己怀中。 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馨香,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随即也闭上了眼睛,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 黑暗中,阮乔却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再无半分睡意。 她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沉稳心跳和温热体温。 炽热的温度几乎要灼伤她的后背。 乖乖? 阿乔? 她在心底无声地重复着这两个称呼,指尖悄然攥紧了身下的薄褥。 这算什么? 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吗? 还是他在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里,又增添了新的,更折磨人的玩法? 她绝不会被这点虚假的温情所迷惑。 绝对不能。 她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重新闭上眼,逼迫自己入睡。 黑暗中,陆沉闭着眼,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已然沉入梦乡。 但他并没有真的睡着。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瞬间的僵硬,刻意放缓的呼吸,以及在他那声近乎无意识的低唤后,骤然紧绷又强自放松的细微颤抖。 他知道她醒着。 他也知道她近日的乖巧顺从,十有八九都是精心伪装的表象。 这只小野猫,爪子还利得很,不过是暂时收了起来,伺机而动。 但他并不在意。 只要她不试图逃离他的掌控范围,他乐得纵容她这点小心思,甚至配合她演下去。 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一点点磨平她的棱角。 一层层剥开她的伪装,直到她心甘情愿地、彻彻底底地属于他。 陈武那家伙,偶尔也会说些有用的话。 他说,女人多是感性动物,吃软不吃硬。 强取豪夺固然能得手,却难得到真心。 真心? 陆沉在心底嗤笑一声。 他陆沉何时需要在乎女人的真心? 可……对于阮乔,他似乎确实有些不同。 从第一眼庆功宴上看到她,她清澈的眼眸,就莫名地攫住了他。 起初或许是纯粹的见色起意,是男人最原始的征服欲和占有欲作祟。 他想要她,便不容拒绝地夺了过来。 可不知从何时起,事情似乎偏离了预设的轨道。 她哭泣时隐忍又脆弱的模样,她强装镇定却掩不住惊慌的眼神。 她偶尔流露出的、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鲜活与灵动。 甚至她此刻小心翼翼地伪装、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小把戏…… 都像一根根细微的羽毛,不轻不重地、持续不断地搔刮着他冷硬的心房。 他发现自己开始不满足于仅仅占有她的身体,更想窥探她的内心,掌控她的喜怒。 让她那双总是带着戒备和疏离的眼睛,真正地映出他的影子。 这种陌生的、逐渐滋长的贪念,让陆沉感到一丝烦躁,却又甘之如饴。 他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将她更紧地贴合自己,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之中。 他能感觉到她瞬间的僵硬,以及随后努力放松下来的迎合。 他勾起嘴角,故意在她耳边低喃,“乖阿乔,睡吧。” 怀中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最终彻底放松下来,呼吸也逐渐变得均匀。 陆沉依旧没有睡。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感受着怀中人温软的躯体和平稳的呼吸,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暗潮。 猎人与猎物的游戏,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有趣得多。 他也越来越期待,这只狡猾又倔强的小野猫,最终会以何种姿态,彻底臣服于他的掌心。 第143章 看来,娇娇认得她们 邺城,谢府。 水榭凉亭中,谢瑜正悠然自得地烹茶。 上好的雪顶含翠在沸水中舒展,氤氲出清冽的香气。 他动作行云流水,姿态闲适,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一名心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亭外,垂首低语:“家主,陆公一行人已于今晨辰时离城,往彭城方向去了。轻装简从,并未大张旗鼓。” 谢瑜执壶的手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并未抬头:“知道了。他……可留下了什么?” “回禀家主,”心腹的声音压得更低,“陈武虽随行,但‘夜枭’精锐暗卫至少留下了三队,已悄然布控于府外要道及城中几处关键据点,监视之意,不言而喻。” “呵。”谢瑜轻嗤一声,将冲泡好的茶汤缓缓注入白玉杯中,语气淡然,“意料之中。” 陆沉岂是那般好糊弄之人? 阮乔那点故作姿态的“倾慕”与“依赖”,或许能暂时麻痹那个被情愫扰了心神的男人。 却绝不可能真正消除其心底的警惕与猜忌。 陆沉对邺城,对他谢瑜,从未真正放心过。 北境新附,看似臣服,实则暗流汹涌。 郑煜坐镇北境,手握重兵,表面臣服于江东,但其人雄才大略,野心勃勃,岂会甘愿久居人下? 他谢瑜与郑煜乃总角之交,过命的情谊,更是郑煜在邺城乃至整个北境旧族势力中最重要的一枚暗棋和最得力的智囊。 这一点,陆沉心知肚明。 留下精锐暗卫,明为监视他谢瑜,实则是要透过他,死死盯住北境最大的一股潜在威胁——郑煜。 陆沉这是在敲山震虎,也是在警告他谢瑜,莫要轻举妄动。 “主公,”心腹略显担忧,“陆公此举,恐对您与郑公……” “无妨。”谢瑜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端起茶杯,轻嗅茶香,眼神深邃难测,“陆持誉此刻的心思,大半已被彭城那边的‘大事’和他那位夫人牵绊住了。 留下几双眼睛,不过是例行公事,求个心安罢了。 他眼下,还不敢、也不会轻易动我,更不会动郑煜。” 北境初定,需要稳定。 谢氏在邺城乃至北境盘根错节的势力,以及郑煜在北境军中的威望,都是陆沉暂时还需要倚重和安抚的。 撕破脸皮,对谁都没有好处。 这点默契,他和陆沉之间还是有的。 “既然如此,我们……”心腹试探着问。 “以静制动即可。”谢瑜抿了一口茶,语气从容, “他既要看,便让他看。吩咐下去,府中一切照旧,无需刻意遮掩,也莫要主动挑衅。让那些‘眼睛’看到他们想看到的‘安稳’。” 正好,他也乐得清闲几日。 陆沉的注意力被引开,彭城那边风云骤起,反倒给了他喘息之机,让他能更从容地布局,更专注地处理一些“私事”。 想到“私事”,谢瑜眼底掠过一丝幽暗难辨的光芒,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却也无端带上了几分冰冷。 “退下吧。”他挥了挥手。 心腹躬身领命,退出了水榭。 亭中重归寂静,只剩下茶水沸腾的细微声响和清雅的茶香弥漫。 谢瑜放下茶杯,目光转向水榭连接内院的方向,眸色渐深。 阮乔…… 倒是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些。 竟懂得利用那点微末的“好感”来挑动陆沉的情绪,虽未能造成实质影响,但这分机智和胆量,确非寻常女子能有。 难怪陆沉会对她如此上心。 不过,这样也好。 陆沉越是关注阮乔,对他这边的压力便会相应减轻。 而他,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好好“修养”一番,顺便给他的娇娇,准备一份“惊喜”。 一份足以让她彻底认清现实,斩断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从此,她只能乖乖依附于他。 谢瑜唇边的笑意愈发深邃,却冰冷得不见丝毫暖意。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谢瑜踏入密室时,唐蕊正蜷缩在床榻最里侧的角落。 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冰冷的石壁。 日复一日的囚禁,早已磨去了她最初的反抗和惊惧,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沉寂。 听到脚步声,她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身体绷紧了些。 谢瑜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唇角始终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步履也比平日更显轻快。 他走到榻边,并未像往常一样直接靠近她,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卷略显陈旧的画轴。 “娇娇,”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今日给你看样东西。” 唐蕊没有反应,鬼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谢瑜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缓缓展开了画轴。 唐蕊的目光原本涣散无焦,但当她的视线无意中扫过那张脸时,整个人被瞬间冻结。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眼睛蓦地睁大。 ……叶老师? 她大学时的舞蹈导师叶璃。 这么年轻的叶老师,唐蕊是第一次见。 巨大的震惊如海啸般席卷了她,让她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她死死地盯着那幅画像,眼睛瞪得极大,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瑜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唇角笑意加深。 他慢条斯理地,展开另一幅卷轴。 紧接着出现在叶璃画像下方的,是另一张女子的容颜。 这张画像较新,色彩也更鲜明。 画中的女子明眸皓齿,带着几分灵动的朝气,虽然穿着这个时代的服饰,发型也变了,但那眉眼、那神态…… “乔……乔乔?!”唐蕊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几乎变调的惊呼。 接踵而来的巨大冲击,彻底摧毁了唐蕊连日来用麻木筑起的脆弱心防。 她猛地从床榻上弹起来,如同疯了一般扑向那幅画轴,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 “叶老师!乔乔!” 她哭喊着,声音嘶哑而绝望,手指颤抖地抚摸着画纸上那两张无比熟悉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的脸庞。 “是她们!是她们!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 她一直以为只有自己不幸坠入了这个可怕的时空,一直独自承受着这份无尽的恐惧和孤独。 她知道阮乔可能也来了,因为那日隔墙听到了她的声音,这已是她黑暗中唯一的光。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 她敬爱的叶璃老师,竟然……竟然也曾经来过这里? 而且叶老师来到这里的时间,远比她要早得多。 叶老师跟这个男人是什么关系? 叶老师是怎么回到那个时空的? 叶老师在这里都经历了什么? ……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悲痛将她淹没。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伏在冰冷的石地上,失声痛哭。 哭声不再是平日里的委屈和害怕,而是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绝望。 “呜……叶老师……乔乔……” 她哭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放我出去……我要去找她们……” 谢瑜静静地站在一旁,垂眸看着脚下哭得几乎崩溃的女子,眼神幽深难辨。 他看着她扑在画像上,听着她口中吐出那两个熟悉的名字,眼底掠过一丝冰冷某种近乎残忍的满足感。 他的娇娇大概还不知道吧,他听得懂她们的语言。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让她知道,她并非孤身一人堕入深渊,她所牵挂的人,早已先她一步在此沉沦。 她要让她在绝望中看到一丝熟悉的影子,却又清晰地意识到这影子遥不可及,从而陷入更深的无助与依赖。 只能依赖他。 唯有他,才是她与“过去”那点微薄联系的掌控者。 “看来,娇娇认得她们?”他缓缓蹲下身,指尖勾起她散落在地的一缕长发,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真巧,我也认识她们。” 唐蕊浑身猛地一颤,她倏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死死盯住谢瑜。 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不是这个时代的语言,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第144章 只要你听话,我会对你很好 他怎么会? 他怎么可能? 谢瑜看着唐蕊骤然剧变的脸色和那双写满惊骇的眼睛,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 他俯身,将瘫软在地的她打横抱起,重新放回榻上。 低头,在她还挂着泪珠的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怎么?”他看着她,眼神幽深,带着一丝玩味,“很好奇,我是怎么会……你们那边的语言的?” 唐蕊的脑子一片混乱,震惊过后,一股被愚弄的愤怒猛地窜了上来。 她几乎是想也没想,抬手就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他那张带着可恶笑意的脸扇了过去。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在寂静的密室中格外响亮。 “变态!疯子!”她声音嘶哑地尖叫着,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却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被同类背叛的荒谬感。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犯法!是非法拘禁!是强?!你也是从那里来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她下意识地以为,谢瑜和她、和叶老师、和乔乔一样,都是来自同一个世界的穿越者。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无比的恶心和愤怒。 谢瑜被她打得微微偏过头去,白皙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掌印。 他却并不恼怒,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 他转回头,握住她那只打完人还在微微颤抖的手。 拉到唇边,轻轻吹了吹她有些发红的手心,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 “犯法?”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嘲弄,仿佛在品味一个陌生的词汇,“娇娇,在这里,我的话,就是法。” 他抬起眼,目光锁住她因愤怒和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口,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引人堕入深渊的磁性: “看来,你误会了。我并非来自你的世界。” 他顿了顿,指尖缓缓摩挲着她的手腕,感受着她急促的脉搏。 “不过,你既然这么想知道……”他凑近她,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娇娇。” “滚开,别碰我!”唐蕊厌恶地想要抽回手。 谢瑜却抓着不放,声音也冷了下来,“娇娇,你应该知道惹恼我的后果的。” 唐蕊不动了,跟疯子没什么好说的。 谢瑜很满意她的知趣,摸了摸她的头发。 然后用标准的普通话,开始讲述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子,莫名出现在了这里。 她惊慌,恐惧,说着无人能懂的语言……她叫叶璃。” “她很美,也很倔强。像一只误入牢笼的雀鸟,拼命挣扎,试图逃离。可惜,她遇到的是我的父亲,谢晏。” “我父亲……看上了她。用尽了手段,将她强行占有了,囚禁了起来。就是在隔壁那间密室里。”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 唐蕊却听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她恨我父亲,恨这个囚禁她的地方,自然也恨……我这个她被迫生下的孩子。”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自嘲, “我从小就知道,我的娘亲,看我的眼神,和其他母亲不一样。那里没有爱,只有痛苦和……厌恶。”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扭曲的怀念, “她偶尔,也会有心情稍好的时候。或许是被关得太久,太寂寞了。 她会看着我,教我说话。不是这里的语言,而是……你们的语言。” “她很惊讶,因为我学得很快。四岁的时候,我已经能用她的话,和她进行简单的对话了。” 他眼底掠过一丝微光,“我看到她眼里……第一次有了除了厌恶以外的情绪,是惊讶,甚至……有一点点赞赏。” “为了那一点点赞赏,我拼命地学。学她的话,学她偶尔哼唱的调子,学她一切来自那个遥远世界的东西…… 我只希望,她能多看我一眼,能……多‘爱’我一点点。” “后来的一年里,她对我确实好了不少。我们之间,有了一种秘密,用你们的话才能进行的交流。那是我童年里,唯一算得上‘温暖’的时光。”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直到后来某一天……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彻底消失了。就在那间密室里。什么也没有留下。” 那一年,谢瑜五岁。 故事讲完了,密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唐蕊早已停止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脸色苍白如纸,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她,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叶老师…… 她记忆中那个优雅、严格、会温柔鼓励她们的叶老师,竟然……竟然经历过如此可怕的遭遇? 被囚禁,被强占,被迫生下自己憎恨之人的孩子…… 而眼前这个囚禁她、侵犯她的男人……竟然是叶老师的儿子? 他这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竟然是叶老师教会他的。 荒谬、恐惧和悲凉,彻底淹没了唐蕊。 唐蕊呆坐在榻上,浑身冰冷。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看着他脸上复杂难辨的神情,看着他唇边那丝若有若无的的弧度,大脑一片空白。 等等,叶老师回去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她混乱的思绪,让她瞬间瞪大了眼睛。 她的眼睛有些发亮,“叶老师回去了,她回到我们的世界了!你这个变态,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瑜看着她骤然亮起又充满警惕的眼睛,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玩味的笑意。 “哦?”他微微挑眉,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你说那个啊……没错,据阮乔所说,她似乎是回去了。” 并且在那边过得挺不错。 他承认得如此轻易,反而让唐蕊愣住了。 “怎么?”谢瑜俯身靠近她,指尖再次勾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深不见底的眼睛,“知道她能回去,让你觉得……你也有希望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却又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剖开她心底最隐秘的渴望。 唐蕊的心脏狂跳起来。 希望? 她当然渴望! 那是支撑她在这无边黑暗中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但谢瑜接下来的话,却瞬间将她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浇灭了大半。 “可惜啊,娇娇,”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指尖缓缓摩挲着她的下颌,如同把玩一件珍贵的瓷器, “叶璃是怎么回去的,没人知道。她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都没留下。 或许……那需要某种特殊的机缘,或者……付出你无法想象的代价。” 他微微凑近,气息拂过她的唇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和警告: “而那种机缘,可不是谁都能遇到的。至少……在我允许之前,你,绝无可能。” 唐蕊刚刚亮起的眼眸瞬间又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和绝望。 是啊……叶老师回去了,不代表她和乔乔也能回去。 这个疯子掌控着这里的一切,他怎么可能放她走? “所以,别再胡思乱想了,娇娇。”谢瑜的手臂环住她颤抖的肩膀,将她重新揽入怀中,“乖乖待在我身边,才是你唯一的选择。” 唐蕊僵硬地靠在他怀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希望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被眼前这个男人轻易地掌控着,玩弄着。 她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滑落。 谢瑜感受着怀中身体的细微颤抖和无声的绝望,唇角勾起一抹满足的笑意。 他要的就是这样。 给她一丝虚幻的希望,让她清楚地知道回家的路可能存在,却又让她明白,这条路牢牢握在他的手中。 唯有彻底依附于他,取悦于他,或许……才有那么一丝渺茫的机会。 这比彻底的绝望,更能磨灭一个人的意志,也更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沦为玩物。 “别哭了,”他低下头,吻去她眼角的泪痕,动作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近乎温柔的耐心, “只要你听话,我会对你很好。比我父亲对娘亲要好得多。” 密室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扭曲成一幅诡异而窒息的画面。 谢瑜吻了吻唐蕊的头顶,恶意提醒道,“哦,忘了告诉你,你那个好朋友,已经离开这里了。” 第145章 活下去,逃出去 乔乔走了,她去了哪里? “神经病!疯子!放开我!” 唐蕊像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兽。 她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起来。 双手胡乱地捶打着谢瑜的胸膛和手臂,双腿也胡乱地踢蹬着,想要挣脱他的钳制。 泪水混合着愤怒和绝望,汹涌而出,打湿了她的脸颊和衣襟。 谢瑜猝不及防,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抗弄得后退了半步,俊美的脸庞瞬间阴沉下来。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味或深沉的眸子骤然变得锐利冰冷,透出骇人的戾气。 “娇娇!”他低喝一声,声音冷得刺骨。 他猛地出手,抓住了她两只胡乱挥舞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瞬间动弹不得。 他将她死死按在冰冷的墙壁上,高大的身躯笼罩下来,阴影将她完全吞噬。 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呼吸灼热,眼神却冰冷如刀。 “不要得寸进尺。”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危险,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再闹下去,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惩罚。” 他阴冷的目光锁住她,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侵略性。 那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口中的“惩罚”绝非仅仅是言语上的恐吓。 唐蕊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疯狂和戾气吓得浑身一颤,所有的挣扎和怒骂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她颤抖着,像一只被猛兽利爪按住的雀鸟。 在他面前,她所有的反抗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徒劳。 “呜……”她绝望地闭上眼,泪水流得更凶,身体却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她是真的怕了这个疯子。 看着她这副瞬间被驯服的模样,谢瑜眼底的戾气稍稍褪去些许。 看向她的眼神带着一种扭曲的满足感的,幽暗,深沉。 他松开钳制她手腕的一只手,转而抚上她泪湿的脸颊,指腹有些粗粝地擦过她滚烫的皮肤。 “这才乖……”他低声呢喃,声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温柔,“我的娇娇,就该是这样……听话的,顺从的。” 他的指尖缓缓下滑,划过她纤细脆弱的脖颈,感受着她皮肤下急促的脉搏跳动。 最终停留在她微微敞开的衣领处,轻轻摩挲着她细腻的锁骨。 唐蕊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连呼吸都屏住了,只能任由他冰凉的指尖在她皮肤上游走,带来一阵阵战栗。 “怕了?”谢瑜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低笑一声,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却更让她感到恐惧。 “怕就记住,谁才是你的主人。谁才能决定你的喜怒哀乐,你的……生死去留。” 他低下头,冰冷的唇贴上她颤抖的眼睑,吻去不断涌出的泪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怜惜。 “乖乖待在我身边,取悦我,”他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在她耳边缓缓响起, “这才是你唯一该想、唯一该做的事。明白吗?” 唐蕊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了血腥味,才麻木地点了点头。 谢瑜终于满意地直起身,松开了对她的钳制,却依旧将她困在墙壁和他的怀抱之间。 他抬手,慢条斯理地替她整理了一下被他弄乱的衣襟,动作优雅得仿佛刚才那个戾气横生的人不是他。 “今晚好好休息。”他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神深邃难辨。 指尖在她脸颊上轻轻划过,留下一点冰凉的触感,“明天……我希望看到我的娇娇,是笑着的。”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密室,厚重的门再次被合上。 密室内重归死寂。 唐蕊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抱住瑟瑟发抖的自己,将脸深深埋入膝间,无声地痛哭起来。 绝望是最深的寒夜,将她彻底吞没。 谢瑜的话击碎了唐蕊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幻想。 乔乔走了,没人能救她…… 不知哭了多久,一种奇异的平静,反而从这片绝望的废墟中缓缓升起。 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叶老师的遭遇,阮乔的处境,谢瑜的疯狂,自己身陷囹圄的现实…… 片片残酷的拼图,在她脑海中逐渐拼凑出一个清晰而骇人的真相。 她不能步叶老师的后尘,更不能指望远在不知去向的乔乔来救她。 她必须自救。 绝望有绝望的力量,就像希望也有希望的无助。 当一切退路都被斩断,人反而能爆发出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谢瑜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优雅皮囊下藏着的是偏执和扭曲的占有欲。 与他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之前的反抗和哭闹,除了换来禁锢和羞辱,毫无用处。 她需要改变策略。 唐蕊缓缓抬起头,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 原本空洞的眼神里,逐渐凝聚起丝丝光芒。 她环视着这间囚禁了她不知多少时日的华丽牢笼,目光第一次如此冷静地扫过每一处细节。 她要走出去。 第一步,必须先走出这间密室。 谢瑜喜欢她“乖顺”、“依赖”的模样,那她就乖给他看。 他不是怀念叶老师偶尔给予的“温情”吗? 那她就投其所好,模仿那种他渴望却得不到的若即若离的依赖感。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 关于这间密室的结构,关于外面的布局,关于守卫换班的时间,关于谢瑜的日常作息和情绪规律…… 一切细节,都可能成为她逃出生天的关键。 而获取这些信息的关键,在于让谢瑜放松警惕,然后主动带她出去。 唐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颤抖的身体平静下来。 下一次,谢瑜再来的时候,她会让他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娇娇”。 她要让他觉得,她正在逐渐被驯服,正在将情感寄托在他这个唯一的“纽带”身上。 这是一场走钢丝般的危险游戏。 她必须在虚假的顺从与真实的厌恶之间找到完美的平衡,必须利用谢瑜的疯狂与偏执来反制他自身。 这很难,甚至可能再次引火烧身。 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唐蕊走到水盆边,用冷水仔细地洗净脸上的泪痕,整理好凌乱的衣衫。 她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却眼神清亮的倒影,暗暗握紧了拳头。 活下去。 然后,逃出去。 她不再是被吓破了胆的金丝雀,她是身陷绝境的求生者。 绝望赋予了她前所未有的冷静与力量。 接下来的每一步,她都必须走得无比谨慎,无比清醒。 夜幕再次降临,密室中烛火摇曳。 唐蕊安静地坐在榻边,不再是蜷缩角落的无助模样。 她挺直了脊背,像一个等待登台演出的演员。 她在等。 等那个疯子的再次到来。 等一个或许能改变命运的契机。 第146章 戏,还要继续演下去 数日疾行,彭城高大的城墙终于在望。 相较于邺城的古朴厚重,彭城更显雄浑肃杀。 城头旌旗招展,兵甲林立,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蓄势待发的战争气息。 车队并未在城门口停留,而是径直驶。 入城中,穿过戒备森严的街道,最终停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前。 门楣上高悬的匾额,龙飞凤舞地题着“镇北都督府”五个鎏金大字,威势迫人。 陆沉率先翻身下马,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连日奔波和军务压身的疲惫。 他大步走到马车旁,不等时昭动作,亲自伸手掀开了车帘。 “到了。”他朝车内伸出手,声音略显沙哑,“阿乔,来。” 阮乔搭着他的手,借力下了马车。 一路颠簸让她面色有些苍白,脚步也有些虚软。 但她很快站稳,迅速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 高墙深院,甲士环伺,气氛比邺城更加凝重压抑。 陆沉并未松开她的手,他就势握住,牵着她径直朝府内走去。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习武之人的薄茧和温热,将她微凉的手指完全包裹住,力道不轻不重。 陈武和时昭沉默地紧随其后,府中早已得到消息的管事仆从纷纷躬身行礼,大气不敢出。 陆沉脚步未停,一路穿堂过廊,直接将她带到了后院一处极为幽静雅致的院落。 院中花木扶疏,陈设精巧,与府邸前院的肃杀截然不同,显然是精心布置过的内宅。 “以后你就住这里,”陆沉推开正房的门,牵着她走了进去。 房间宽敞明亮,布置奢华舒适,一应用具俱全,甚至熏着淡淡的冷香,“需要什么,直接吩咐下人,或者告诉时昭。”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交代一件寻常事务。 但亲自带她过来,事无巨细的安排,处处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重视。 阮乔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温顺:“谢谢你。” 陆沉松开她的手,走到她面前,低头审视着她的脸,指尖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脸色这么差?一路累着了?” 他的动作依旧带着惯有的强势,但语气关切,却让阮乔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迅速调整表情,微微偏开头,躲开他的指尖,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委屈和依赖:“是有些累……马车坐久了,腰酸。” 她带着撒娇意味的抱怨,成功地取悦了陆沉。 他眼底的冷硬缓和了些许,哼笑一声:“娇气。” 却抬手,温热的手掌在她后腰不轻不重地揉按了两下,“歇一晚就好了。” 他亲昵的举动,让阮乔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迅速放松下来。 她微微向他靠了靠,仿佛是在贪恋那一点温度。 她抬起眼,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你……是不是要去忙了?” 陆沉眸光微动,看着她眼中清晰的担忧,心底那处因军情而紧绷的角落似乎又被抚平了一丝。 他放下手,语气放缓:“嗯,积压了不少军务,需即刻处理。” 他顿了顿,看着她,补充道:“晚膳不必等我。自己用好,早些歇息。” 这话听起来,竟有几分寻常夫妻间交代日常的意味。 可惜,他们注定不会是夫妻。 “好。”阮乔乖巧点头,小声加了一句,“那……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陆沉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却并未点破,反而唇角微勾:“处理完便回。怎么?一个人怕?” 阮乔脸颊微红,像是被说中了心事。 有些羞窘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袖,声音细若蚊蚋:“……有一点。这院子太大了。” 陆沉低笑出声,似乎心情不错。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出息。让时昭陪着你。府里很安全,无人敢惊扰你。”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房间,背影挺拔冷硬,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阮乔才缓缓抬起头,脸上的羞涩和依赖瞬间褪去。 她走到窗边,看着院外巡逻而过的甲士身影,手指缓缓收紧。 陆沉的“温柔”和纵容,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她必须小心翼翼地品尝。 既不能让他失去兴趣,也不能让他察觉她的真实意图。 阮乔收敛了心神,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北方——邺城。 蕊蕊一定还在邺城,一定还在谢府。 谢瑜,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就是个心思深沉的斯文败类。 她早该想到的。 有其父必有其子。 谢晏当年能做出囚禁叶老师,强迫她生下孩子那般疯狂的事情,谢瑜又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她回想起在茶楼密室的种种,谢瑜看似坦诚实则处处引导的话,以及他的暧昧试探…… 现在想来,处处透着精心算计。 他分明是早就知道了她和叶老师来自同一个地方。 他故意展示璇玑纹,故意带她走那条甬道。 他是在试探她,利用她,甚至可能…… 把她也当成了和蕊蕊一样的,可供他满足某种扭曲欲望的猎物。 一股寒意夹杂着愤怒和后怕,瞬间席卷了阮乔的全身。 她死死攥紧了窗棂,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 必须救出蕊蕊。 必须尽快 可是她现在人在彭城,与邺城相隔数百里。 周围全是眼线,一举一动都可能受到监视。 而蕊蕊,极有可能被谢瑜藏在谢府某个隐秘的角落,处境堪忧。 直接向陆沉求助?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阮乔狠狠掐灭。 绝无可能。 先不说陆沉是否会相信她这番关于“另一个世界”,“同伴被囚”的惊世骇俗之言。 即便他信了,以他的立场和野心,他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去动北境大族谢家的家主吗? 尤其是在眼下萧胤、章冽联军虎视眈眈的敏感时期? 他更可能做的,是将此事作为拿捏谢瑜的又一个把柄。 甚至可能……将蕊蕊也视为他的战利品。 位高权重者的猎奇心理,她不敢赌。 她绝不能将蕊蕊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她必须靠自己,或者说,靠巧妙地利用陆沉。 阮乔缓缓松开窗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走到桌边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大脑飞速运转。 陆沉对她……似乎确实有些不同了。 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有纯粹的占有和掌控。 现在的他,似乎对她多了几分纵容和在意。 这从他将她安置在这处精心准备的院落,以及方才乎亲昵的举动和叮嘱中,可见一斑。 这是她的机会。 她需要继续扮演好那个逐渐依赖他、习惯他、甚至已经对他生出些许情愫的“金丝雀”。 要更温顺,更乖巧,更懂得如何取悦他。 降低他的戒心,让他更愿意满足她的一些“不过分”的要求。 然后,她需要信息。 关于邺城的信息,关于谢府的信息,关于谢瑜动向的信息…… 一切可能有助于她判断蕊蕊处境、谋划救援途径的信息。 这些信息从哪里来? 陆沉自然是首选。 北境新附于他,他的情报网络必定覆盖邺城。 但如何向他打探,而不引起他的怀疑,需要极高的技巧和时机。 或许,可以借着“关心”北境局势、“担忧”他安危的由头,旁敲侧击? 时昭,或许也是一个突破口。 时昭是陆沉的心腹,负责护卫她,必然也能接触到一些信息。 而且,时昭对她似乎抱有同情。 能否在不暴露真实目的的前提下,从她那里获取一些帮助? 还有陈武,他虽然冷硬,但对时昭似乎有所不同…… 几天相处下来,阮乔发现他们二人应该是情侣关系。 阮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灼。 这件事急不得,必须步步为营,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她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却眼神坚定的脸。 蕊蕊,等我。 一定要坚持住。 她抬手,轻轻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唇角努力牵起一抹温顺柔和的弧度。 戏,还要继续演下去。 为了救出蕊蕊,为了找到回家的路,她必须将这个角色,演绎到极致。 第147章 叔父慎言,此事到此为止 都督府。 书房内,灯火通明,直至深夜。 陆沉与一众心腹谋士及将领终于将连日积压的紧急军务商议出个大致章程,又对萧胤、章冽联军可能发起的进攻方向做了几番推演和部署。 众人领命而去时,窗外已是星斗满天。 陆沉揉了揉眉心,连日奔波加上彻夜议事,让他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惫。 他起身,正准备离开书房,回后院歇息。 “持誉。”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陆沉脚步一顿,转过身,看到从屏风后缓步走出的陆衡。 他的叔父年近五旬,鬓角已染霜华,但身姿依旧挺拔,面容儒雅中透着久经沙场的刚毅,眼神睿智而深邃。 “叔父。”陆沉微微颔首,语气带着敬意,“您还未歇息?” 陆衡文韬武略,是他最为倚重的长辈和臂膀,亦是江东陆氏宗族中地位极高的元老。 这些年来,陆衡一直兢兢业业辅佐他,为他稳定后方,出谋划策,劳苦功高。 陆衡走到他面前,打量着陆沉疲惫的面容,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 “军务虽急,亦需张弛有度。你连日奔波,方才又议至深夜,身体要紧。” 他的语气带着长辈对小辈的关切。 但陆沉敏锐地察觉到,叔父的眼神深处,藏着一丝凝重。 “无妨,侄儿还撑得住。”陆沉平静回道,“北境新附,萧章联军又虎视眈眈,诸多事务千头万绪,不得不急。” 陆衡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随即话锋却微微一转:“前几日,你连夜疾驰赶往邺城,可是那边出了什么紧急变故?张誊处置不了?” 他看似随意地问起,目光却时刻注意着陆沉的反应。 陆沉心中了然。 他当日的举动虽未大张旗鼓,但必然瞒不过叔父的眼线。 他神色不变,淡淡道:“并非什么大事。只是去接个人回来。” “接人?”陆衡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何人如此重要,竟需你亲自前往,连夜奔波?莫非是邺城谢氏……” 他猜测着,以为是与北境势力交接的关键人物。 陆沉沉默了一瞬,知道瞒不过去,索性直言:“是阮氏。” “阮氏?”陆衡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愕然与不解,“哪个阮氏?是你先前纳的那个妾室?” 他显然还记得阮乔。 但对陆沉如此兴师动众只为接一个妾室回来,感到极其意外,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正是。”陆沉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陆沉沉默了一瞬,知道瞒不过去,索性直言:“是阮氏。” 陆衡眉头蹙得更紧,眼中疑惑更深:“她不是该在建康?怎么又去了邺城?” 他记得陆沉将人安置在江东,怎会突然出现在北境重镇? 陆沉面色不变,随口道:“她性子活泼,在府中待得闷了,听闻邺城风物与江东不同,便想去看看。” 他轻描淡写,“恰逢我有事北上,便顺路接她回来。” 这话漏洞百出。 一个妾室,如何能擅自离开侯府远赴北境? 又怎会“恰逢”他北上? 陆衡何等精明,立刻听出这不过是侄子的敷衍之词。 他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看向陆沉,显然不信这番说辞。 但他看着陆沉那副不欲多谈的姿态,终究将到了嘴边的追问咽了回去。 罢了。 他心中暗叹,年轻人之间的事,他这做叔父的,也不便过多插手。 或许那阮氏确有几分过人之处,能让持誉如此上心,甚至不惜编造理由维护。 他只是对陆沉亲自前去接人的举动,感到些许不满。 毕竟身份悬殊,为主公者,为一妾室如此劳师动众,终究有失体统,易惹非议。 他看着陆沉,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持誉,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语气带上了一丝严厉和不解, “如今是什么时节?萧胤、章冽大军压境,北境人心未附,正是生死存亡之际。 你身为主公,岂可因一妇人而擅离中枢,轻赴险地?若当时有变,如何是好?此举……未免太过轻率!” 他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失望和责备。 他本以为陆沉是去处理关乎北境稳定的大事,却万万没想到,竟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与他素日里沉稳持重,以大局为重的侄子判若两人。 陆沉面对叔父的责问,面色依旧平静,但眼神却沉了下来。 他自然听出了叔父话语中的不满与不赞同。 “叔父多虑了。”他开口,声音不高,“邺城虽新附,却仍在掌控之中。张誊足以镇守。接她回来,亦是事出有因,并非一时兴起。” 他并未详细解释“事出有因”是什么,但语气中的坚决已表明了他的态度。 陆衡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股不满更甚。 他深吸一口气,苦口婆心道:“持誉!英雄志在天下,岂可沉溺于儿女私情? 那阮氏固然……或许有殊色,但终究只是一妾室。 如今强敌环伺,正当励精图治,凝聚人心,方是正途。 你为一妇人而轻动,恐寒了将士们的心,亦让天下人笑话。” 他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直言陆沉行为失当,有损威望。 陆沉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抬眸,周身散发出一种冰冷的压迫感:“叔父!” 他打断陆衡的话,声音沉冷如铁:“我的私事,我自有分寸。阮氏之事,我意已决,不必再议。” 陆衡见他如此固执,心中又急又怒,语气愈发严厉:“持誉,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江东之主,肩负万千黎民将士之望。 岂能如此任性妄为,那阮氏若真是安分守己,留在邺城便是,何须你亲自去接?莫非……是你强行将人掳来的不成?” 他这话本是气急之下的猜测和加重语气的斥责,却无意中戳中了部分事实。 他尚不知老太君杨秣已给了阮乔放妾书,否则以他刚正的性格和对陆氏门风的看重,此刻恐怕已不是斥责,而是雷霆震怒了。 陆沉眼神骤然一寒,周身气压更低:“叔父慎言!” 他语气冰冷,“人,我已带回。此事,到此为止。” 他顿了顿,看着陆衡骤然僵住的脸色和眼中难以置信的失望,语气稍缓,却仍带着强势: “叔父劳苦功高,侄儿一向敬重。但何时该进军,何时该固守,何时……该处理私务,我心中自有权衡。” 说完,他不再给陆衡开口的机会,微微颔首:“夜深了,叔父早些歇息。” 陆衡见状,知他心意已决,再多言也是无益,只得在心中又叹一口气。 “既如此,人接回来便好。”陆衡最终按下疑虑,语气缓和了些,却仍带着一丝告诫的意味, “只是持誉,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言行举止皆关乎军心民心。此类事宜,还需谨慎些,莫要因小失大,徒惹闲话。” 陆沉听出叔父话中的让步与提醒,面色稍霁,微微颔首:“叔父教诲的是,侄儿心中有数。” 随即,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书房。 留下陆衡一人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看着陆沉决绝离去的背影,心中那股不安愈发强烈。 他总觉得,事情绝非陆沉说得那般轻描淡写。 只希望,他那素来英明果决的侄子,莫要真的在此事上,栽了大跟头。 更希望,陆沉的行事,莫要真的堕了陆氏的门风。 第148章 陆沉,你会怎么做呢? 陆沉离开书房,大步穿过夜色笼罩的回廊,朝着后院那处新安置了阮乔的院落走去。 方才与叔父陆衡的争执,虽未动摇他的决心,却也在他心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他自然明白叔父的担忧和不满。 为一女子而擅离中枢,轻赴险地,于情于理,确非明主所为。 若换作旁人,他亦会作此想。 但……那是阮乔。 他对她终究是有几分不同的。 思忖间,他已行至院门外。 值守的侍卫见他到来,无声地躬身行礼。 院内灯火已熄了大半,只余正房窗棂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在沉沉的夜色中显得格外静谧。 陆沉放轻脚步,推门而入。 室内,阮乔并未睡下。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寝衣,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低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一方绣帕。 听到推门声,她似乎吓了一跳,慌忙将绣帕藏入袖中。 抬起头望来,眼中带着一丝未褪的惊慌。 “你回来了。”她站起身,迎了过去,声音轻柔地问道:“军务……处理完了吗?” 陆沉的目光在她藏匿绣帕的袖口处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她努力维持平静的脸上。 昏黄的灯光下,她娇美的脸越发艳丽了。 陆沉走到她面前,抬手,指尖拂过她微凉的脸颊。 “嗯。”他应了一声,“怎么还未歇息?” 他的指尖带着夜风的微凉和温柔。 阮乔的身体轻颤了一下,忍住了想要躲闪的冲动。 她微微仰起脸,迎合着他的触碰:“想着你或许很快就会回来,便多等等了。” 她这副乖巧的姿态,陆沉喜欢极了。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她的身体纤细而柔软,带着沐浴后的淡淡馨香,安静地偎依在他胸前,全然一副信赖的姿态。 “不是让你先歇着?”他低声说着,手臂却收得更紧,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一个人待着,有些闷。”阮乔将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这彭城……和邺城很不一样。” 她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她真正关心的地方。 陆沉低笑一声,胸腔传来轻微的震动:“自然不同。邺城是北境旧都,彭城如今是江东门户,气象自是不同。” 他眸光微闪,似是无意般问道,“怎么?想邺城了?” 阮乔在他怀中轻轻摇头:“只是有些好奇。不知那边……如今怎么样了?” 她想问的是谢瑜? 陆沉眼神微暗,揽着她的手臂未有丝毫松动,他语气平淡:“张誊坐镇,一切如常。无需你操心这些。” 他答得滴水不漏,并未透露任何实质信息。 阮乔眼底掠过一丝失望,却不敢再追问,只是乖巧地“嗯”了一声,将话题转开: “你用过晚膳了吗?我让她们去备些宵夜?” “不必。”陆沉松开她,牵起她的手走向内室,“早些安置吧。明日还需早起。” 吹熄灯火,帷帐落下。 黑暗中,两人并肩而卧。 阮乔贴着床沿,离陆沉远远的。 他的手臂刚环上来,阮乔的身体便下意识地绷紧了,细微地向后缩了缩。 陆沉立刻察觉到了她的抗拒,手臂收紧,将她更用力地箍向自己。 低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明显的不悦:“怎么总是躲着孤?” 阮乔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沾染的尘土气息。 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声音里带着点被压迫的委屈和一丝娇气,小声嘟囔道: “你……你没洗澡……身上有汗味……” 这话一出,陆沉箍着她的手臂猛地一僵。 黑暗中,阮乔几乎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下去,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骤然沉下的脸色和抿紧的薄唇。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娇气!” 阮乔吓得缩了缩脖子,以为他要发怒。 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 陆沉默然片刻,竟真的松开了她,猛地翻身坐起。 “等着。” 他丢下硬邦邦的两个字,随即起身下榻,大步走向屏风后的净房。 阮乔愣愣地躺在榻上,听着净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似乎是他在用冷水冲洗。 她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置信。 他竟然真的去了? 就因为她一句嫌他没洗澡、有汗味? 这完全不符合他平日说一不二,不容忤逆的作风吧。 这下给她整不会了。 狗男人莫不是真对她上了心? 光是想想阮乔就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恶心的。 没过多久,水声停了。 陆沉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重新回到榻上。 夏日里,凉水冲澡后带着几分舒爽。 他不由分说地再次将她捞进怀里。 微凉的气息瞬间包裹住阮乔,驱散了夏夜的闷热。 “抱太紧了……” “闭嘴。”陆沉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带着明显的不爽,抱着她的手臂却也松了些许。 “现在行了?” 他的胸膛还带着水珠的微凉湿意,但底下那灼热的体温很快透了过来,冷热交替的触感让阮乔微微战栗。 她缩在他怀里,不敢再乱动,也不敢再挑剔,只能小声地哼唧:“嗯……行了。” 陆沉冷哼一声,似乎余怒未消,低头在她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作为惩罚:“毛病不少。” 阮乔吃痛,却不敢反抗,只能软软地求饶:“……我错了。” 听着她这软糯服软的声音,陆沉心头的憋闷似乎消散了些许。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更舒适地窝在自己怀里,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仿佛在安抚一只闹脾气的小猫。 “睡吧。”他最终沉声道,语气缓和了不少。 阮乔乖乖闭上眼,感受着他身上清爽的水汽和逐渐回升的灼热体温,心中五味杂陈。 她似乎又无意中摸到了对付这个强势男人的一点点门道? 只是这代价…… 她摸了摸还有些刺痛的耳垂,暗自腹诽:真是属狗的! 阮乔默默瞪了陆沉一眼,随即便乖巧地依偎在他怀里。 她闭上眼,脑海中却飞速运转。 陆沉的嘴很严,从他这里直接打探消息实属不易。 幸好她多备了一手。 方才那方绣帕……是她故意让陆沉看到的。 她算准了他敏锐多疑的性子,即便表面不问,私下也必然会查探。 那方素净的锦帕上,别无纹饰,只绣着一丛孤高清雅的翠竹,角落用极细的丝线勾勒出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瑜”字。 这帕子,确实是谢瑜给的。 那日在谢府密室,她被谢瑜步步紧逼,惊惧交加,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谢瑜见状,停下逼近的脚步,自袖中取出这方锦帕,递到她面前,语气带着一种道不明的温柔:“擦擦。” 她当时吓得魂不附体,哪里敢接? 谢瑜却不由分说,亲自用那帕子替她拭了汗,眼神却幽深得让她遍体生寒。 事后,他将帕子塞入她手中,意味深长地道:“乔乔,留着吧,做个念想。” 她何尝不知,在这时代,未婚男女私相授受手帕意味着什么? 谢瑜此举,分明是带着狎昵的试探和标记所有物的意味。 她当时为了稳住他,假装羞涩慌乱,将那帕子紧紧攥在手心,做出珍而重之的模样。 果然骗过了他。 如今看来,这方帕子,倒是正好派上了用场。 以陆沉强势霸道的性子,见到她贴身藏着另一个男人赠予的帕子,即便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必定震怒。 他或许不会立刻发作,但一定会暗中彻查。 查这帕子的来历,查她与谢瑜之间到底有何瓜葛…… 而这,正是阮乔想要的。 她要借陆沉的手,去查探谢府的隐秘,去寻找蕊蕊可能被囚禁的蛛丝马迹。 陆沉的权势和情报网络,远非她孤身一人所能比拟。 唯有引起他的疑心和怒火,才能让他将目光重新投向谢瑜。 这是一步险棋。 一旦玩火过头,很可能引火烧身,激怒陆沉的后果不堪设想。 但她别无选择。 蕊蕊等不起,她也等不起。 黑暗中,阮乔悄然握紧了袖中的那方锦帕,冰凉的丝绸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陆沉……你会怎么做呢? 她期待着,也恐惧着。 第149章 夫人她,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陆沉起身时,阮乔仍在熟睡。 陆沉的目光在她恬静的睡颜上停留片刻,随即落在她枕边微露一角的素色锦帕上。 他眼神微凝,昨夜瞥见的那丛翠竹和模糊的字迹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他没有动那帕子,也没有唤醒阮乔。 只是面色如常地起身更衣,洗漱用膳,随后便去了书房处理公务。 一踏入书房,屏退左右后,陆沉脸上的平静便瞬间褪去。 “陈武。”他沉声唤道。 陈武应声而入,抱拳行礼:“主公有何吩咐?” 他敏锐地察觉到主公今日的气息比往日更冷几分。 陆沉负手立于窗前,声音听不出情绪: “去问问时昭,夫人近日……可有什么异常?尤其是,她手中是否有一方绣着翠竹的锦帕,从何而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问得自然些,莫要惊动夫人。” 陈武心中了然,主公这是对夫人起了疑心,要暗中查探。 他立刻肃容应道:“末将领命。” 转身退出书房时,陈武素来冷硬的嘴角却微微扬起一丝弧度。 问时昭? 这差事,他可是求之不得。 自从上次在校场“切磋”,他好不容易赢了那个倔丫头,如愿以偿地亲了她一口之后,时昭就气得接连好几日没给他好脸色看,见面都绕道走,更别提单独说话了。 可把他憋闷坏了。 陈武脚下生风,很快便在后院回廊下找到了正安排侍女打扫庭院的时昭。 时昭一身利落的劲装,面容清冷,正低声吩咐着什么。 见到陈武大步流星地走来,她眉头几一蹙,转身就要走。 “阿昭。”陈武却抢先一步,堵住了她的去路,脸上堆起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忙着呢?” 时昭冷着脸,看都不看他,语气冷得能冻死人:“陈将军有事?” 陈武丝毫不介意她的冷待,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嬉皮笑脸: “自然是有正事。主公让我来问问你,夫人近日……可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 他眨了眨眼,“有没有收着什么特别的……帕子之类的小物件?” 时昭闻言,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主公为何问这个?” 她本能地维护阮乔。 “哎呀,我就是个传话的,主公的心思我哪敢揣测?” 陈武摊手,一副无辜的样子,随即又笑嘻嘻地凑近, “好阿昭,你就告诉我嘛,我也好回去复命。你看我这差事办不好,主公怪罪下来,我可吃不消。”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想去拉时昭的手,却被时昭敏捷地躲开。 “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时昭瞪他一眼,脸颊却微微有些泛红,显然是想起了上次被他得逞的“教训”。 她别开脸,快速道,“夫人一切如常,并无什么特别。至于帕子……女儿家有些随身之物,再寻常不过,我岂会件件过问?” 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未透露什么,也未否认什么。 陈武却不依不饶,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贴到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真没有?阿昭,你再仔细想想?比如……绣着竹子什么的?主公特意问起的……”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诱哄的味道,眼神却亮晶晶地看着时昭微微泛红的耳垂,心痒难耐。 时昭被他逼得后退半步,后背抵住了廊柱,避无可避。 她有些恼羞成怒,抬手抵住他不断靠近的胸膛,低喝道:“陈武。你离我远点。这里是内院。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怕什么?”陈武笑得更加得意,趁机握住她抵在自己胸前的手,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挠了一下,“咱们的关系,府里谁不知道?看见就看见呗。” “你!”时昭气结,用力想抽回手,却被陈武握得紧紧的。 她又不敢真的动用武力挣扎,生怕动静太大引来旁人,只得咬牙低声道,“放开!我……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那么一方帕子。” 陈武眼睛一亮,却耍赖握着她不放:“哦?什么样的?哪来的?” 他得寸进尺地追问,身体又靠近了些,几乎将她圈在了自己和廊柱之间。 时昭被他困住,又气又急,脸颊更红,只能飞快地说道: “就是一方普通的绣竹锦帕。前几日在邺城时,夫人自己买的。行了吧?快放开我。” 她这话半真半假,帕子她确实见阮乔用过,但来历她并不清楚,只能随口搪塞。 “自己买的?”陈武挑眉,显然不太相信。 但看着时昭羞愤交加模样,知道再逼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反而可能真把她惹急了。 见好就收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好吧,信你一回。”他笑嘻嘻地说着,非但没有放开她的手,反而得寸进尺地低头,飞快地在她气鼓鼓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我的阿昭真好看。” “你——!”时昭瞬间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僵住了,抬脚就要踹他。 陈武却早有预料般的松开了手,向后跳开一步,躲过了她的攻击,脸上洋溢着计谋得逞的灿烂笑容: “多谢阿昭。我这就去回禀主公。” 他心情大好,转身就要走,却忽然一拍脑门,猛地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脚步。 “哎呀。光顾着跟你说话,差点忘了正事。” 他转回身,脸上的嬉笑收敛了些,正色道,“主公还吩咐了,让你近日多留意夫人的举动,若有任何异常,随时报我。” 时昭正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拔剑砍了这登徒子。 听到这番话,愣了一愣,怒火被疑惑取代了几分:“主公……到底为何突然如此关注一方帕子?” 陈武耸耸肩:“主公自有他的考量,咱们照办就是。” 他顿了顿,又冲她眨眨眼,压低声音,“不过阿昭,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夫人受委屈的。” 他知道时昭很喜欢阮乔,不然也不会亲自求了要跟着她了。 说完,他不再逗留,冲她挥挥手,心情愉悦地大步流星离去。 时昭一人站在原地,摸着刚刚被偷袭的脸颊,又气又恼。 却又因他最后那句话,心底泛起一圈圈涟漪。 这个傻子。 望着陈武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时昭蹙紧了眉头。 一方帕子…… 主公为何如此在意? 夫人她……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第150章 借主公的手,要对谢瑜做什么? 此事怕是不简单。 她回想起在邺城时,阮乔与那位谢家主,曾在书房里单独待了足足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足以发生太多事情了。 难不成,那一个时辰里,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夫人她,给主公戴了一顶绿帽子? 时昭被这个念头惊得脸色煞白,倒吸一口凉气。 不能吧? 夫人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 可那谢瑜…… 时昭想起谢瑜温文尔雅的模样,再加上他谢氏家主的身份和深不可测的手段,若他真有心引诱,夫人一个弱女子,又身处险境…… 时昭越想越心惊,越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 否则主公为何如此在意一方帕子? 还特意让陈武来问? 事关重大,她不敢隐瞒,更不敢独自揣测。 她咬了咬牙,立刻转身,快步朝着陈武离开的方向追去。 终于在抄手游廊下,时昭追上了陈武。 “陈武,等等。”她叫住他,神色凝重。 陈武闻声回头,见她追了,脸色还如此严肃,不由收敛了笑容:“怎么了阿昭?还有事?” 时昭将他拉到廊柱后的僻静处,压低声音,将自己刚才的猜测和担忧,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尤其强调了阮乔与谢瑜单独相处的那一个时辰。 陈武听完,脸上的嬉笑彻底消失,眉头也紧紧锁起,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他与时昭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 “主公……极有可能被偷家了。”陈武压低声音,表情很是凝重。 两人顿时陷入沉默。 片刻后,陈武猛地抬头:“此事必须立刻禀报主公。”他语气坚决,“这等丑事,岂能隐瞒?必须让主公知晓,早做决断。” “不行。”时昭却立刻反对,她拉住陈武的手臂,急声道,“不能告诉主公。” “为何?”陈武不解,甚至有些恼怒,“阿昭!你难道要帮着她隐瞒?” “你糊涂。”时昭瞪他一眼,压低声音飞快地分析,“此事尚无确凿证据,仅凭一方帕子和我们的猜测,如何能定夫人的罪? 万一……万一是我们想错了呢?贸然禀报,岂不是陷夫人于不义?主公的性子你我都清楚,若他信了,盛怒之下会如何对待夫人?你想过吗?” 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再者……若此事为真,主公颜面何存?此事传扬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主公?届时主公会如何震怒?牵连会有多广?你我又该如何自处?” 陈武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脸色变幻不定。 不得不承认,时昭考虑得更为周全。 主公的骄傲和手段,他比谁都清楚。 若此事处理不当,后果不堪设想。 “那……那你说怎么办?”陈武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难道就当不知道?” “自然不是。”时昭眼神锐利,“此事必须查,但要暗中查。必须找到确凿证据。在此之前,绝不能惊动主公,更不能让夫人察觉。” “怎么查?”陈武压低声音,有些急躁,“从何查起?” 两人各执一词,意见相左,声音不由得都提高了几分,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必须立刻告诉主公。” “不行!绝不能现在说。” “你妇人之仁!” “你莽夫之见!” 争执间,陈武情绪激动,下意识伸手想去抓时昭的肩膀。 时昭正在气头上,以为他要动手,条件反射地格挡并反击。 两人竟就在这游廊之下,一言不合,又动起手来。 拳脚往来,虽未动用兵刃,却也虎虎生风,引得远处几个洒扫的仆役纷纷侧目,却又不敢靠近。 阮乔躲在远处廊柱阴影后,看着突然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额角不禁滑下三道黑线。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 是她给的暗示还不够明显吗? 还是他们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怎么自己先内讧打起来了? 这还怎么指望他们去给陆沉“通风报信”? 她哪里知道,此刻看似打得激烈的两人,眼角余光却极其隐晦地扫过她藏身的方向。 陈武一招擒拿手扣向时昭手腕,低喝声中却夹杂着极快的低语:“她看着呢吗?” 时昭灵巧旋身避开,肘击反击,同样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回应:“看着呢,表情着急了,看来真有事。” 两人手下招式不停,嘴上却飞快地交流着。 “看来那帕子确实有问题,她急了。”陈武格开时昭的踢腿。 “嗯。但她好像只是着急我们没去报信?不像是对谢瑜有私情的样子?”时昭侧身避开拳风。 “再试试,我假装要去告状,你拼命拦我,看她反应。” “好!” 于是,陈武攻势猛然加紧,大喝一声:“我这就去禀报主公,让主公决断。”说着作势就要抽身冲向书房方向。 时昭立刻“拼命”阻拦,死死缠住他:“你不能去,陈武,你冷静点。” 两人“打”得更加“激烈”了,招式虎虎生风,看起来恨不得把对方立刻放倒才好。 躲在暗处的阮乔看得心急如焚,差点就要忍不住冲出去拦住时昭了。 躲在暗处的阮乔看得心急如焚,差点就要忍不住冲出去拦住时昭了。 你让他去啊,拦他做什么? 她在心底呐喊,急得直跺脚。 就在阮乔几乎要放弃这步棋时,陈武和时昭在拳脚交错的间隙,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好像只是着急我们去报信? 陈武格挡开时昭的手肘,眼神微沉。 不像是有私情的样子,倒像是急着借刀杀人? 时昭侧身避开他的擒拿,眸光一闪。 两人心中同时一凛。 若夫人并非对谢瑜有意,而是想利用主公对付谢瑜。 那这心思,可就深了。 但无论如何,主公被蒙在鼓里,甚至可能被当刀使,这绝不能容忍。 必须再试探一次。 逼她露出真正的意图。 陈武猛地发力,看似要强行突破时昭的阻拦,朝着书房方向硬闯,口中喝道:“闪开,今日我必禀明主公。” 时昭立刻“拼死”阻拦,招式更加凌厉,声音带着急切和“劝阻”: “陈武,你冷静,无凭无据,岂能血口喷人?谢家主岂是你能随意污蔑的?你想挑起主公与谢氏的矛盾吗?” 躲在暗处的阮乔听到这里,心脏猛地一跳。 他们果然猜到了帕子和谢瑜有关。 但他们这反应不对啊,怎么听起来像是在维护谢瑜,还担心挑起矛盾? 她急得手心冒汗,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告诉陈武:对,就是谢瑜,快去告诉陆沉,不用怕挑起矛盾。 陈武和时昭一边“打”,一边紧密关注着阮乔藏身的方向。 见她依旧没有出来为谢瑜“辩解”或“求情”,反而似乎更焦急了,两人心中疑窦更深。 陈武故意又加了一把火,声音带着愤怒:“污蔑?那帕子就是铁证,那家伙狼子野心,其罪当诛。我这就去请主公下令,踏平邺城谢府,拿了那谢瑜问罪。” 时昭立刻“大惊失色”,更加“奋力”阻拦:“陈武,你疯了!为了区区一方帕子,你就要引发北境内乱吗?主公绝不会同意的,你快住手。” 两人一个要“死谏”,一个“死命拦”,戏做得十足。 阮乔在暗处听得白眼直翻,踏平谢府?! 陈武这莽夫,怎么直接就想到武力解决了? 陆沉要是真信了,发兵邺城,岂不是打草惊蛇? 蕊蕊还在谢瑜手里啊。 她急得眼前发黑,再也忍不住,几乎要冲出去。 时昭看准时机,猛地一个“失手”,被陈武“震”开,踉跄后退数步,恰好挡住了阮乔可能现身的路径,同时也给了陈武一个“突破”的机会。 陈武冷哼一声,抓住这个空档,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书房方向疾奔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回廊尽头。 躲在暗处的阮乔,眼睁睁看着陈武真的跑去“告状”了,而且还是要撺掇陆沉发兵邺城这种最坏的结果。 完了……她弄巧成拙了。 蕊蕊…… 她再也顾不上其他,猛地从藏身处冲了出来,想要追上去拦住陈武,却被“恰好”转过身来的时昭拦了个正着。 “夫人?”时昭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您怎么在这里?” 阮乔看着时昭,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 让时昭去追回陈武? 那不是更显得她心虚? “……没事。”她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无比,“我……我回房了。” 时昭站在原地,看着阮乔失态离去的背影,眉头紧紧蹙起,眼神复杂难辨。 夫人这反应…… 焦急恐慌有余,却并无半分对谢瑜的担忧或维护。 看来,她对谢瑜,确实并无私情。 那她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冒险,究竟是想借主公的手……对谢瑜做什么? 第151章 暴怒,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阮乔几乎是踉跄着冲回房间,反手猛地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脱力般滑坐在地。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呼吸急促,脸上写满了惊惶,任谁看了都会以为她已方寸大乱。 可是谁也不知道,就在房门隔绝了外界所有视线的那一刻,她低垂的脸上,挂起了一抹冷笑。 她缓缓抬起头,眼中哪里还有半分慌乱? 演得真烂。 她无声嗤笑。 一开始,她确实被陈武那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唬住了,真以为这莽夫要撺掇陆沉发兵邺城。 可就在陈武喊出“踏平谢府”那句离谱至极的话时,她瞬间就清醒了。 陈武是谁? 他是陆沉的心腹爱将,能得陆沉如此重用,岂会真是个不顾大局的莽夫? 为了区区一方帕子,就不管不顾要挑起北境内乱? 这根本不合逻辑。 还有时昭,演技也确实不怎么好。 她看似“拼命”地阻拦,可句句都在强调谢瑜身份特殊,不宜动武的言辞,更是欲盖弥彰。 这两人,分明是在她面前唱双簧呢。 目的无非就是试探她的反应,看她对谢瑜到底有没有私情。 阮乔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也好。 他们既然要猜,就让他们猜去吧。 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自然会生根发芽。 私情也好,想借刀杀人也罢,这个谜底,她不会去揭晓。 她要把这个烫手山芋,原封不动地丢给陆沉。 以陆沉多疑霸道的性子,无论他最终相信哪一种猜测,都绝不会容忍谢瑜的存在可能威胁到他的人。 他一定会去查,会动用他的一切力量去查清谢瑜的底细,查清那一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这,正是阮乔想要的,她需要陆沉的权势和情报网络。 今晚……她还得再添一把火。 阮乔对着镜子,缓缓勾起唇角,笑容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深吸一口气,她抬手,解开了自己的发髻,任由如墨的青丝披散下来。 她又走到水盆边,用冷水拍打脸颊和眼眶,制造出刚刚痛哭过的红肿假象。 随后,她自妆匣深处,取出了那方惹事的绣竹锦帕,紧紧攥在手心。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眼神幽深。 陆沉…… 今晚,你可要好好接住我送你的这份“大礼”才是。 夜色渐深,府内灯火次第亮起,将雕梁画栋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拉出长长的轮廓。 陆沉处理完最后一卷军报,捏了捏眉心,起身朝后院走去。 傍晚时分,陈武一番义愤填膺的禀报,以及时昭随后更为审慎的补充,此刻仍在他脑中盘旋。 一方绣竹锦帕,谢瑜所赠。 阮乔异常珍视,贴身收藏。 她与谢瑜曾在书房内独处一个时辰。 陈武欲“死谏”发兵时,她焦急万分,却并非为谢瑜辩解,更像是怕事情闹大? 线索零碎,指向不明,却足以在他心底点燃一把阴郁的火焰。 谢瑜竟敢将手伸到他的人身上? 而阮乔…… 她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受害者,还是另有所图? 他面色沉冷,脚下生风,径直走向阮乔所在的院落。 院内颇为安静,只闻虫鸣。 正房的窗棂透出昏黄温暖的光晕,与周遭的肃杀氛围格格不入。 陆沉推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阮乔并未如往常般迎上来。 她独自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侧对着门口,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她微微低着头,乌黑的长发并未绾起,如瀑般垂落,遮住了大半脸颊。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方素帕,一遍遍地摩挲着上面那丛清冷的翠竹。 肩头微微耸动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啜泣。 细微的呜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低低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和委屈。 陆沉的脚步顿在门口,眸光骤然深沉,紧锁在她纤瘦的背影上。 他缓步走近,在她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怎么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阮乔仿佛被惊动,猛地抬起头来。 灯光下,她眼眶通红,脸颊上泪痕交错。 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浸满了水光,写满了惊慌、委屈,还有一丝被撞破心事的慌乱。 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锦帕飞快地藏到身后,动作仓促而心虚。 “没……没什么……”她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神躲闪着,不敢与他对视,“你……你回来了……” 陆沉的目光掠过她藏到身后的手,又回到她泪痕斑驳的脸上,眸色愈发幽深难测。 他俯身,指尖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 “哭什么?”他问,指腹擦过她湿润的眼角,动作轻柔,“谁给你委屈受了?” 阮乔在他的注视下,身体微微颤抖,眼泪流得更凶,却倔强地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没有……真的没有……只是……只是有些想家了……” 她的话语破碎,眼神闪烁,心虚和慌乱几乎要溢出来。 陆沉的指尖微微用力,语气沉了下去:“想家?” 他冷笑一声,“还是……在想不该想的人?” 阮乔浑身一颤,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脸色瞬间苍白。 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哭声再也抑制不住。 “对不起……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地哽咽着,“我不该收的……我不该想的……可我控制不住……我……” 她的话语混乱且模糊,充满了自我谴责和难以启齿的挣扎。 却巧妙地避开了任何具体的名字和事件,只留下大片引人遐想的空白。 陆沉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她这副模样,几乎是默认了她与谢瑜之间,确有不可告人的牵扯。 默认了她心中对那人存了不该有的念头。 滔天的怒意瞬间席卷了他,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掐碎她下巴的力道。 但最终,他松开了手。 阮乔软倒在榻上,将脸深深埋入掌心,哭得不能自已。 陆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胸膛剧烈起伏,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黑色风暴。 他死死盯着她,盯着她手中刺眼的锦帕,盯着她因哭泣而不断颤抖的纤细背影。 好,好得很。 他舍不得动她,难道还不能杀了谢瑜? 良久,他猛地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住,冰冷的声音狠狠砸在阮乔耳中: “把那脏东西烧了。” “从今日起,没有孤的允许,不准踏出这院子半步。” 说完,他摔门而去,巨大的声响震得窗棂都在颤动。 房门合拢的瞬间,伏在榻上痛哭的阮乔,哭声戛然而止。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悲痛欲绝? 只剩下冰冷的泪痕和一双清亮得骇人的眼眸。 她抬手,慢条斯理地擦去脸上的泪痕。 目光落在被陆沉称为“脏东西”的锦帕上,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烧了? 怎么可能。 这可是最好的鱼饵。 以陆沉的性子,此刻的震怒之后,接下来,便是雷霆手段的调查和清算。 谢瑜,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而她,只需安静地待在这里,等待渔翁得利的那一刻。 夜色中,陆沉面色铁青,疾步走向书房,周身散发的戾气让沿途遇到的护卫仆从纷纷胆战心惊地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陈子烈,”他踏入书房,声音冷厉,“滚进来!” 第152章 陆沉,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书房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比窗外深沉的夜色还要压抑。 陆沉负手立于巨大的北境舆图前,面色铁青,眸中翻涌着骇人的黑色风暴。 阮乔那副泪眼婆娑的模样,就像一根刺,狠狠扎在他心头,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暴戾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 谢瑜。 他竟敢将手伸得如此之长,竟敢觊觎他陆沉的人。 还有阮乔…… 她那般煞费苦心,甚至不惜冒险激怒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真与谢瑜有私情? 不……不对。 陈武和时昭试探的结果,她的反应更像是在利用他。 利用他去查谢瑜的秘密? 谢瑜能有什么秘密,值得她如此大动干戈? 一个念头猛地窜入陆沉脑海。 谢瑜的生母。 听说她是突然消失的。 她如此急切地想查谢瑜,难道谢瑜掌握着她“回去”的秘密? 谢瑜的生母不是消失了,而是回去了? 阮乔和她难不成来自同一个地方? 那阮乔她,她是不是也想…… 陆沉呼吸猛地一窒。 他绝不允许,绝不允许阮乔也像谢瑜的生母那样,凭空消失,彻底脱离他的掌控。 陈武在一旁站了许久,见陆沉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平静,才敢开口,“主公?” 陆沉冷冷瞥了他一眼,“立刻传令‘夜枭’,动用一切手段,给孤彻查谢瑜。 从他出生到现在,所有的事,尤其是关于他生母的一切。 还有他近年来所有暗中动向、与各方势力的接触,巨细无遗。 孤要在最短时间内,知道他所有的秘密。” “是。”陈武凛然应命,心中巨震。 主公此次竟是动用了最隐秘的“夜枭”,可见事态之严重,决心之坚决。 “还有,”陆沉眸光扫过舆图上北境与江东交界的大片区域, “萧胤、章冽联军近日异动频频,北境诸郡暗流汹涌,这其中,绝少不了谢瑜的影子。给孤盯住他,查清他与萧、章二人到底有何勾结,找出他们的命门。” 他冷笑一声,杀气四溢:“正好,借此机会,一并清理了这些不安分的蛀虫,北境,该彻底换换血了。” “末将领命!”陈武沉声应道,眼中闪过兴奋的战意。 主公这是要借题发挥,以雷霆手段彻底整顿北境了。 “速度要快。”陆沉强调,“处理完北境这些杂碎,孤要尽快回师建康。” 目光投向舆图上江东的方向,陆沉眼神深邃。 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等待着他出错。 他必须尽快稳住后方,才能全力应对前方的惊涛骇浪。 眼下,谢瑜和阮乔身上隐藏的秘密,必须尽快解决。 “去吧。”陆沉挥挥手,“孤要尽快看到结果。” 陈武肃容行礼,迅速退下,身影很快融入夜色。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陆沉一人。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窗棂。 阿乔,你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你与谢瑜之间,到底有何牵扯? 你千方百计引我去查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找到回去的方法吗? 陆沉的心猛地收紧,一种偏执的占有欲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 无论你要什么,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休想逃离我的掌心。 他绝不会让她就这样消失在他的世界。 绝不。 翌日清晨,天色刚亮。 阮乔醒来时,发现院落外的守卫明显增加了。 原本只是寻常的巡逻,如今却变成了明岗暗哨。 她所在的这方小院围得像铁桶一般,断绝了任何她可能与外界的联系。 她站在窗边,看着院中肃立如雕塑的甲士,面色平静,心中却冷笑。 果然,陆沉上钩了。 这阵仗,恰恰证明了他内心的震动与恐慌。 他在怕,怕她会真的消失。 很好。 她需要的就是他的这份“怕”。 早膳过后,时昭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 “夫人,该用药了。”时昭将药碗轻轻放在阮乔面前。 这是府医开的安神汤,自邺城回来后阮乔便每日服用。 阮乔的目光落在漆黑的药汁上,又缓缓抬起,看向时昭,忽然轻声问道:“时昭,你跟着他……多久了?” 时昭微微一怔,垂眸答道:“回夫人,属下跟随主公已有八年。” 阮乔放下药碗,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目光重新落回静立一旁的时昭身上,轻声问道: “时昭,你觉得……你家主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时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迅速垂下眼睫,恭敬答道: “主公雄才大略,英明神武,乃不世出的雄主。属下等皆愿誓死追随。” 这是在背标准答案呢。 阮乔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说……抛开那些身份地位,他这个人,在你看来,是什么样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和了些,“比如他年少时,也是这般严肃深沉吗?” 时昭抬起头,看向阮乔。 见她眼神清澈,似乎真的只是出于好奇,并无试探或其他深意。 她沉默片刻,紧绷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许。 “主公他……”时昭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带着一丝遥远的回忆,“年少时并非如此。” 阮乔眼中闪过一丝兴趣,静静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属下初次见到主公时,他还未及弱冠。” 时昭的目光似乎透过眼前的空气,望向了遥远的过去, “那时的主公,已是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率玄甲军驰骋北境,所向披靡。”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和敬意:“他骑在马上的样子,就像一团燃烧的烈焰,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邺城,乃至整个北境的闺阁小姐,不知有多少人对他芳心暗许。” 阮乔微微怔住。 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这形象与她所认识的陆沉,实在相去甚远。 “那时……陆家几位公子皆在军中,并称‘陆氏三杰’。” 时昭似乎打开了话匣子,语气也自然了许多, “主公是嫡长子,威望最盛。二公子陆池,性情最是温和有礼,用兵奇诡,常出人意料; 三公子陆潜,是陆衡之子,虽年纪最轻,却沉稳持重,精于谋略。但他从小便不良于行。 他们兄弟当年真是满城倾动,风光无两。” 陆池? 陆潜? 阮乔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名字。 陆沉的弟弟,她忽然想起似乎隐约听人提过,陆二公子,但他似乎早已不在人世了。 时昭的声音低沉了下去,眼中怀念的光芒渐渐黯淡,染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 “只可惜,天妒英才。二公子死在了广陵那场突围血战中……” 她猛地停住话头,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垂下头,恢复了恭谨的姿态:“属下多嘴了。夫人恕罪。” 阮乔心中却掀起了波澜。 她看着眼前瞬间又变得疏离冷漠的时昭。 心中情绪有些莫名,陆沉……竟然还有这样的过去? 兄弟并肩,少年扬名,七年前那场导致他弟弟身亡的血战,就是他性格大变的转折点吗? 她发现自己对陆沉的了解,贫乏得可怜。 她所认识的,是那个位高权重且强势地将她禁锢在身边的江东之主。 而对于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的过去,他的喜怒哀乐,她几乎一无所知。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夹杂着一丝莫名的酸涩。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无妨。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她重新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药,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整个口腔,却似乎不及心头那莫名滋味的万分之一。 时昭默默接过空碗,行礼后退了出去。 阮独坐在窗前,望着院中被严密把守的四方天空,久久无言。 陆沉……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153章 为了救你的朋友? 夜色深沉,陆沉踏入了阮乔的院落。 院外的守卫蓦然行礼,转身为他推开房门。 室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孤灯,阮乔正坐在窗边,手中拿着一卷书,却似乎久久未曾翻动一页。听到脚步声,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走进来的陆沉。 陆沉挥退了紧随其后的时昭,房门轻轻合拢。 他走到阮乔面前,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看进她心底最深处。 阮乔在他的注视下,指尖蜷缩了一下,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她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今天怎么这么晚了?军务都处理完了?” 陆沉没有理会她这故作轻松的问话。 他向前一步,逼近她,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 他抬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脸颊,却又在毫厘之处停住,声音低沉而缓慢。 “阿乔,”他唤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眉宇间带着一丝的疲惫,“我们谈谈吧。” 阮乔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谈什么?” “谈谈你近日的心思。”陆沉的目光牢牢锁住她的眼睛,指尖轻轻拂过她的嘴角,“那方绣着翠竹的锦帕……看着倒是别致。谢瑜送的?” 他问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眼底深处的冷意,却让阮乔脊背微微发寒。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过于灼人的视线,声音平淡:“不过是一方寻常帕子罢了,在邺城随手买的。陆公何时对这些小物件感兴趣了?” “是吗?”陆沉低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在邺城买的?那日你与谢瑜在密室独处一个时辰,也是……随便聊聊?” 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步步紧逼的压力。 阮乔的心猛地一沉,知道他已经查到了不少事情。 她强作镇定,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委屈: “陆公这是在怀疑我?那日不过是谢家主以璇玑纹为借口,强留我探讨些虚无缥缈之事罢了。我一个弱女子,身处谢府,又能如何?” “强留?”陆沉的指尖微微用力,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更清晰地看着自己眼中的冰冷,“那他赠你帕子,也是强赠?你贴身收藏,也是被迫?” 阮乔的脸色微微发白,咬紧了下唇:“……陆公到底想说什么?” “孤想说什么?”陆沉的声音骤然沉了下去,眼底翻涌起骇人的风暴,一直压抑的怒火终于破开了一丝缝隙, “孤想让你亲口告诉孤,你费尽心机,激怒孤,引孤去查谢瑜,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猛地逼近一步,将她困在窗棂与自己胸膛之间,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声音却冷得刺骨: “告诉孤实话,阿乔,谢瑜手中,是不是有能让你回去的方法?你是不是……想走?”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 阮乔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没想到陆沉会如此直接地挑明,更没想到他会用这种直白的姿态来逼问她。 她猛地别开脸,声音带着抗拒的冷硬:“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回去的方法?我为何要走?” “听不懂?”陆沉低吼一声,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 “那方帕子,你刻意让孤看见,在邺城的回来后,你处心积虑的引导孤去查谢瑜,阮乔,你真当孤是傻子吗?你真以为你那点心思,能瞒得过孤?” 他的理智在急速崩塌,怒火彻底吞噬了他:“告诉孤,你到底想从谢瑜那里得到什么?是不是像他生母那样,找到办法就要消失?!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阮乔被他捏得手腕剧痛,心底的恐惧和倔强也被彻底激发,她仰起头,迎着他暴怒的视线,口不择言地喊道, “是,我是要查他,但那又如何?你难道就不想查清谢瑜的秘密?不想知道他到底在北境搞什么鬼?不想知道他和萧胤、章冽之间有什么勾当? 我不过是顺势而为,各取所需罢了,你何必一副被我背叛的样子?” “各取所需?”陆沉眼底瞬间一片血红,猛地将她狠狠拽向自己,另一只手狠狠掐住她的后颈,迫使她贴近自己。 两人鼻尖几乎相抵,他滚烫的呼吸带着暴怒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你的‘需’就是离开?就是消失得无影无踪?阿乔,你想都别想。” 极致的愤怒让他口不择言:“你以为谢瑜是什么好东西?他能帮你?他只会将你啃得骨头都不剩!你宁愿信他,利用孤,也要去找他?阮乔,你的聪明呢?你的心眼难道只会用在孤身上?” “信你?”阮乔疼得眼泪直流,却依旧倔强地瞪着他,声音因疼痛和愤怒而尖利, “信你什么?信你会把我像个物件一样锁在身边?信你会在乎我的死活? 陆沉,你除了强取豪夺,还会什么?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个有趣的玩物罢了,玩腻了就可以随手丢弃,我凭什么信你?” “玩物?”陆沉眼底的毁灭欲彻底爆发。 他猛地低头,狠狠咬上她的唇瓣,带着惩罚和掠夺的意味,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 他的声音森寒刺骨,“好,那孤就让你看清楚,玩物该是什么样子!” 他一把将她拦腰抱起,粗暴地扔到榻上,沉重的身躯随之压下,开始撕扯她的衣裙。 “不……不要……”阮乔所有的倔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她毫不怀疑,盛怒之下的陆沉,真的会将她彻底摧毁。 她拼命挣扎,泪水汹涌而出,声音破碎不堪,“对不起……我错了……陆沉……别这样……求求你……” 她颤抖着,语无伦次地哀求:“我不是想走,真的不是,我是想救人,谢瑜他……他抓了我的朋友…… 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的朋友,她叫唐蕊,她被谢瑜关起来了,就在邺城。 我不知道具体在哪里,我只能靠你……我只能借你的手去查……” 她哭得浑身发抖,抱着他的脖子,可怜兮兮道:“我没办法了,陆沉……我只有你了……求求你……帮帮我……救救她……” 她终于卸下了所有防备和算计,露出了最真实的脆弱和绝望,哀哀地祈求着唯一的生机。 陆沉压在她身上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盯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听着她破碎的哭诉,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暴戾和血色渐渐褪去。 掐着她后颈的手力道缓缓松开,另一只撕扯她衣襟的手也停了下来。 良久,他撑起身子,将她颤抖的身体揽入怀中,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丝紧绷:“……为了救你的朋友?” 第154章 阿乔打算怎么回报孤? 阮乔一听他语气松动,心知有戏,立刻将脸更深地埋进他宽阔坚实的胸膛。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散的哭腔,听起来委屈又无助:“嗯……只有你能帮我了……我找不到别人了……” 陆沉的心猛地一颤,像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过,又像被最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他明知这极有可能又是她精心编织的,用以博取他怜惜的伪装。 但他却……甘之如饴。 至少,她终于不再用那些冰冷疏离的算计和倔强来应对他,至少她终于肯对他“说实话”了。 他收紧手臂,将她紧紧地圈在怀中,恨不得将她揉入骨血。 另一只手抬起,指腹擦过她湿漉漉的脸颊,拭去她不断滚落的泪珠,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 他低下头,吻了吻她哭得通红的眼尾,“为什么不早说?” 阮乔在他怀中微微颤抖,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襟,仰起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恳求: “我……我不敢……我怕你不信我,怕你觉得我别有用心……更怕……怕你生气,怕你……” 她的声音哽咽,流露出恐惧和不安,“谢瑜势大,我又没有证据……我只能……只能想办法让你自己去查……” 她将脸重新埋回去,声音细若蚊蚋,“我知道这样利用你不对,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陆沉,你一定要信我,我的朋友一定在谢府。 她叫唐蕊,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谢瑜一定是把她关起来了,求求你……一定要找到她……”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望着他,眼神清澈又脆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祈求:“我现在……真的只有你了。” 她的姿态里带着几分不自觉的撒娇和全然依赖的小女人情态。 陆沉深深地看着她,眸光幽暗难辨。 他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她这番话半真半假,刻意示弱博取同情的成分居多。 但那句“只有你了”,以及她此刻全然依赖地蜷缩在他怀中的姿态,却奇异地取悦了他,极大地满足了他内心深处那种强势的保护欲。 他允许她偶尔的小心思和小算计,甚至觉得这样的她更有生气。 但他绝不能容忍她将他视为敌人,处处防备,甚至想要逃离他。 如今她肯将“弱点”和“软肋”暴露给他,肯主动寻求他的庇护和帮助,这让他感到满足。 他低头,再次吻了吻她的发顶,手臂收得更紧,语气中多了几分宠溺:“现在知道只有孤了?早这般乖,何必受这些委屈?”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眼神锐利:“下次再敢自作主张,瞒着孤玩这些小心思,孤绝不轻饶。记住了?” 这话虽是警告,却带着明显的纵容意味。 阮乔立刻点头,眼神怯怯又乖巧:“记住了……我再也不敢了……” 她顺势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将身子更紧地贴向他,声音软糯:“那……你会帮我的,对吗?你会找到唐蕊的,对吗?” 陆沉享受着她这难得的主动亲近和依赖,心中的怒火和猜忌早已消散。 他哼笑一声,语气笃定而狂妄:“区区一个谢瑜,藏个人而已,还能翻出孤的手掌心?” 他低头,抵着她的额头,气息交融,声音低沉而充满占有欲: “你的人,自然归孤管。想要什么,直接跟孤说。不准再躲,不准再骗,更不准……再想着靠别人。明白?” “嗯……”阮乔轻轻应了一声,将脸埋在他颈窝,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声音柔顺,“明白了。” 陆沉看着怀中人楚楚可怜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 他俯身,薄唇贴近她泛红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肌肤,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的诱惑: “帮你……自然可以。”他顿了顿,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她纤细的脊背,引得她一阵细微的战栗, “不过,孤从不做亏本的买卖。阿乔打算……怎么回报孤?” 他话里的暗示太过明显,滚烫而狎昵。 阮乔的俏脸瞬间飞起两抹红霞,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想躲闪,却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 她垂下眼睫,长而密的睫毛掩住了她内心的羞窘和无奈。 除了这副身子,她确实……一无所有了。 也罢。 她心一横,索性闭上眼睛,豁出去了。 抬起头,主动将自己的唇瓣印上了他的。 这是一个生涩的吻,毫无技巧可言,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中了陆沉。 陆沉的身体猛地僵住,大脑甚至空白了一瞬。 他清晰地感受到唇上那柔软的触感,感受到她笨拙的靠近。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灼热瞬间涌遍他的四肢百骸,他的心跳得很快。 几乎是本能地,他立刻反客为主。 有力的手臂猛地收紧,将她纤细的腰肢牢牢扣向自己。 另一只手插入她脑后的青丝中,固定住她微微后退的脑袋,狠狠地加深了这个吻。 他撬开她的牙关,攻城略地,汲取着她口中清甜的气息,纠缠着她无处可逃的舌尖,吻得激烈而缠绵,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吞噬入腹。 阮乔起初还有些僵硬和被动,但很快便被这狂风暴雨般的吻席卷得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的气息霸道而灼热,充满了强烈的占有欲,却也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她不由自主地沉沦。 她生涩地回应着,手臂攀附着他的肩膀,发出细微而破碎的呜咽声。 她细微的回应,简直就是最烈的催情剂,彻底点燃了陆沉。 他低吼一声,将她更紧地压向自己,吻得愈发深入而痴迷。 两人之间的空气变得滚烫而稀薄,充满了情欲的靡靡之音。 这一次,没有强迫,没有抗拒。 只有最原始的本能吸引和逐渐同步的沉沦。 陆沉彻底沉迷其中。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这具身体的柔软和温暖,感受到她生涩却真实的回应,感受到一种灵魂颤栗的满足感。 他的心,在这一次次的唇齿交缠和身体厮磨中,不受控制地越陷越深。 他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和疑虑,只想紧紧抓住这一刻的温存和这具终于开始为他敞开的身心。 夜,还很长。 第155章 夫君喜欢,蕊蕊便温顺 谢府。 密室里的空气沉闷而粘稠,混合着冷冽檀香以及一丝难令人心悸的靡靡之气。 烛火摇曳,将两道紧密交叠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拉出缠绵又压抑的轮廓。 谢瑜半倚在榻上,墨色寝衣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线条流畅的胸膛,上面还残留着些许暧昧的薄汗。 他一手揽着怀中人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则把玩着她一缕汗湿的青丝,指尖缠绕,动作带着一种慵懒而危险的狎昵。 唐蕊温顺地伏在他怀中,脸颊贴着他微湿的衣襟,呼吸尚未完全平复,纤细的肩膀随着喘息微微起伏。 她身上只着一件轻薄的素色寝衣,领口微敞,露出小片莹润的肌肤和一抹暧昧的红痕。 “蕊蕊……”谢瑜低下头,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肌肤,声音里带着事后的沙哑,“今日……似乎格外温顺?” 他的指尖缓缓下滑,抚过她微微颤抖的脊背,感受到掌下肌肤瞬间的紧绷,又缓缓放松,最终乖顺地依偎在他怀中。 唐蕊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带着一丝迷离和依赖,声音又软又糯,仿佛带着钩子:“夫君喜欢……蕊蕊便温顺……” 听她唤自己“夫君”。 谢瑜的眸色瞬间暗沉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扭曲的满足。 自从半月两人激烈争吵之后,他便逼她认清自己的“归属”后,强令她如此称呼。 这称呼像一道枷锁,时刻提醒着她的身份和他对她的绝对权。 谢瑜低笑一声,笑声在胸腔震动,带着一丝玩味:“哦?只是为了让为夫喜欢?” 他的指尖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深不见底的眼睛,“蕊蕊心里……也这般想?” 他的笑意未达眼底,直直看进她灵魂深处。 唐蕊心尖一颤,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主动将脸颊在他微凉的指尖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抚的猫儿,眼神无辜又带着一丝委屈: “夫君又不信蕊蕊了……蕊蕊如今心里眼里,除了夫君,还能有谁?还能想什么?” 她说着,微微支起身子,主动将柔软的唇瓣贴上他的下颌,生涩又带着讨好地轻轻啄吻,声音含混不清: “夫君,蕊蕊会一直这么乖的,你能不能……对我稍稍好一些? 比如……让我出去透透气?就一小会儿……我保证不乱跑,真的……”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每一个眼神都写满了渴望。 谢瑜眼底的审视渐渐被一种带着掠夺意味的兴趣所取代。 他享受这种将一个人从灵魂到身体都彻底征服的感觉,尤其享受她向他祈求、仰他鼻息的模样。 他捏住她的下巴,拇指摩挲着她微微红肿的唇瓣,眼神幽暗,唇角勾起一抹邪肆的弧度:“想出去透气?” 唐蕊怯怯地点头,水眸中满是期盼,仿佛他是她唯一的希望。 “可以。”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在她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光芒时,话锋却陡然一转, “不过……空口白话可不行。蕊蕊,你既是学舞蹈的……”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跳一支舞给为夫看看。跳得好了,为夫便允你明日去院子里赏玩片刻。” 唐蕊的身体僵了一下。 跳舞? 在这这里? 这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羞辱。 变态! 怕自己骂出来,她极快地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再抬起眼时,眸中只剩下温顺和一丝羞涩:“夫君想看……蕊蕊便跳。” 她缓缓从他怀中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石地上,薄薄的寝衣勾勒出纤细柔美的曲线。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努力忽略他几乎要将她穿透的灼热视线。 抬起手臂,摆出了一个极其柔美的起手式。 没有音乐,只有烛火噼啪的细微声响,和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她开始舞动。 身姿柔软如柳,每一个转身,每一个回眸,都带着刻意练习过的柔媚。 她的目光大部分都是低垂着的,不敢与他对视。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脆弱的阴影,脸颊因羞窘和运动而泛起淡淡的红晕。 谢瑜斜倚在榻上,目光幽深地锁着她,眼神越来越暗。 他的蕊蕊真美,美得让他恨不得将她永远藏在这里,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一舞终了,唐蕊微微喘息着停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怯生生地望向他,眼中带着询问和期盼。 谢瑜低笑一声,朝她伸出手:“过来。” 唐蕊温顺地走近,将微凉的手放入他掌心。 他稍一用力,便将重新她拉入怀中,滚烫的唇印在她汗湿的额角,声音里充满了愉悦:“跳得很好。明日准了。” “谢谢夫君!”唐蕊立刻依偎进他怀里,将脸埋在他胸前,掩去所有真实情绪。 谢瑜满意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享受着她的温顺和依赖。 他忽然捏住她的下巴,拇指摩挲着她微微红肿的唇瓣,眼神幽暗:“想要为夫对你好?” 唐蕊怯怯地点头,水眸中满是期盼。 “那……”他缓缓低头,鼻尖几乎抵着她的鼻尖,气息交融,声音低沉地蛊惑着,“看你今日……表现如何。” 他话音未落,便攫取了她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之前的粗暴,是品尝美味的厮磨,充满了占有和标记的意味。 唐蕊温顺地承受着,喉间溢出令人脸红的呜咽。 她的手臂环上他的脖颈,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他背后的衣料。 一吻终了,两人气息都已不稳。 谢瑜抵着她的额头,看着她迷离的水眸和染上绯红的脸颊,声音沙哑:“若一直这么乖,便允你出院子里走走。” 唐蕊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她紧紧抱住他,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真的吗?谢谢夫君!谢谢夫君!” 她的反应极大地取悦了谢瑜。 他喜欢看她因自己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恩赐”而欣喜若狂的模样。 “自然是真的。”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语气温和,内容却冰冷, “不过……要听话。若是让为夫发现你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 他笑着看她,未尽的话语里充满了令人胆寒的威胁。 “不会的,蕊蕊不敢,蕊蕊一定听话,只听夫君的话!” 唐蕊连忙保证,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同时完美地掩去了眼底一闪而逝的冰冷恨意。 走出密室,只是第一步。 她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谢瑜满意地感受着她的依赖和恐惧,身心都得到极大的满足。 他再次将她压入锦褥之中,开始了新一轮的缠绵。 唐蕊温顺地承迎,将所有屈辱和憎恶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脸上只剩下讨好的媚态。 什么尊严? 哪有命和自由重要? 只有让这个疯子彻底放松警惕,她才有机会……才有机会逃出生天。 才有机会……让他付出代价。 循规蹈矩了十几年,唐蕊有点想杀人!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密室中诡异而缠绵的一幕。 一个在极致的掌控和施舍中寻求满足,一个在极致的隐忍和伪装中孕育着复仇的火焰。 希望是在石缝中挣扎的野草,在无尽的黑暗中,艰难地探出了一丝微弱的嫩芽。 第156章 娶妻之事,瑜心中已有决断 翌日,谢瑜果然没有食言。 午膳过后,他便来到了密室。 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浅淡的弧度。 当目光落在精心打扮过的唐蕊身上时,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走吧,”他朝她伸出手,语气慵懒,“不是想出去透气?” 唐蕊乖顺将微颤的手放入他微凉的掌心,努力不笑出声来。 他牵着她,穿过幽暗的甬道,推开沉重的门扉,午后的阳光瞬间倾泻而下。 刺得唐蕊几乎睁不开眼。 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花草的芬芳,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贪婪地呼吸着,感受着久违的自由气息。 没一会儿,唐蕊就高兴不起来了。 谢瑜不是带她去往花园或庭院,而是径直将她带入了他自己的卧房。 房间宽敞奢华,陈设精致,比密室明亮百倍,却让唐蕊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还没来得及走到窗边看一眼外面的景色,手腕便猛地一紧。 谢瑜将她拉入怀中,后背抵上冰冷的雕花门板,灼热的气息瞬间笼罩下来。 他低头,强势地吻住了她的唇。 “唔……”唐蕊猝不及防,反应过来时就要挣扎,却被谢瑜紧紧地禁锢在门板与他胸膛之间。 一吻终了,他稍稍退开,指尖摩挲着她微微红肿的唇瓣,眼神幽暗,语气带着一丝戏谑的愉悦: “怎么?不是要出来透气?这不就出来了?” 唐蕊愣住,随即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他所谓的“出来透气”,就是从他密室里的床榻,换到他卧房里的床榻? “你……你骗我!”她气得浑身发抖,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哭腔,“我要的是去院子里,是真正的透气,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样?” 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她奋力想要推开他。 谢瑜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非但没有生气,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满足。 他喜欢看她这副露出利爪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骗你?”他低笑一声,手指滑过她湿润的脸颊,动作轻柔,“为夫何时骗你了?答应让你出来,这不是出来了?” 他的目光扫过华丽的卧室,“这里的‘气’,难道不比那密室更‘透’些?” “你无耻!”唐蕊气得口不择言,眼泪流得更凶,“我要的不是这里,我要去外面,你答应我的。” “外面?”谢瑜眸色微沉,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蕊蕊,你要弄清楚,你能在哪里‘透气’,能透多久的‘气’,都由为夫说了算。” 他不再给她争辩的机会,再次低头封住了她的唇,同时将她打横抱起,朝着内间宽大奢华的床榻走去。 “不……不要,你放开我,骗子!”唐蕊哭喊着挣扎,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谢瑜却丝毫不为所动,将她轻轻抛在柔软的锦被上,沉重的身躯随之压下,轻而易举地制服了她所有的反抗。 “乖一点,”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沙哑而充满威胁,“若是再闹,下次连这卧房的门,你都出不了。” 极致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唐蕊。 她知道,他说到做到。 接下来的时间,对她而言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凌迟。 在这间充满他气息的卧室里,她再次被迫承受了他的“宠幸”。 阳光透过窗棂洒入,照亮了床榻上交叠的身影和她屈辱的泪水。 结束后,他便为她披上外衫,再次牵着她,如同来时一样,将她送回了阴暗冰冷的密室。 “乖,为夫明日再来。”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他心情好时,便会带她去他的卧房“透气”,每一次都以同样的方式开始和结束。 她从一开始的愤怒、挣扎、哭泣,到后来的逐渐麻木、沉默,再到最后只剩下死寂般的顺从。 直到这一日,谢瑜再次来到密室,朝她伸出手,唇角带着熟悉的笑意:“蕊蕊,今日天气甚好,可想再出去‘透透气’?” 唐蕊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如同一潭死水。 她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干涩而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不了,夫君。” 她垂下眼睫,掩去眼底深处淬了毒的恨意。 “我……暂时不想出去了。” 谢瑜笑了笑,“好,听你的,今日不去。” 数日后,谢府书房。 几位须发皆白的谢氏族老端坐在下首,面色凝重,目光殷切地落在主位上的谢瑜身上。 “家主,”为首的大长老声音沉缓,带着深深的忧虑,“您已过弱冠之年,膝下犹虚,此非长久之计。传承香火乃头等大事。 北境诸家淑女,才德兼备者众,还请家主早做决断,择一良配,以安宗庙,以定人心。” 另一长老接口道:“正是,听闻萧氏嫡女贤良淑德,章氏亦有适龄女子温婉可人,皆可为良配。联姻之事,亦可稳固我谢氏在北境之势。” 族老们你一言我一语,言辞恳切,中心思想却只有一个——逼他娶妻。 娶一个门当户对,能巩固谢氏势力的北境贵女。 谢瑜端坐于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 面容平静,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仿佛在认真聆听,又仿佛早已神游天外。 娶妻? 联姻? 为了所谓的宗族传承和势力稳固,便要迎娶一个他不认识,也不感兴趣的女人? 让她诞下子嗣,然后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 像他父亲当年那样,为了权势娶了母亲? 不。 他和他那疯子父亲,可不一样。 他要的,就必须完完全全属于他,从身到心,从名分到血脉,不容一丝杂质,不容任何人觊觎,也永无逃离的可能。 族老们的声音渐渐平息,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答复。 谢瑜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族老,声音平和:“诸位长老的苦心,瑜明白。” 他顿了顿,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道:“只是,娶妻之事,瑜心中已有决断。” 长老们面面相觑,眼中露出惊喜和疑惑。 “不知家主属意哪家淑女?” 谢瑜唇角笑意加深,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并非北境之女。瑜所欲娶之人,乃江南苏州府一清流书香门第之女,姓唐,单名一个蕊字。” “江南?唐蕊?”长老们愕然,这名字他们从未听过,“家主,这……门第是否过于悬殊?于我谢氏……” “门第之事,无需担忧。”谢瑜打断他们,语气淡然,“她家中虽无显赫权势,却世代清誉,诗礼传家。至于身份文书,一应俱全,绝不会辱没谢氏门楣。”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几位长老瞬间明白了什么。 家主这是……早已安排好了? 甚至连身份文书都已备妥? 只是,一个从未听闻的江南女子…… 众人心中虽有疑虑,但见谢瑜态度坚决,眼神深邃难测,终究不敢再多言。 毕竟,如今的谢家,是谢瑜一手掌控的谢家。 “既……既是家主心意已定,我等……自无异议。”大长老最终艰难开口。 送走满腹狐疑的族老,书房重归寂静。 谢瑜独自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嶙峋的假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弧度。 江南女子,苏州府,书香门第,清流之家……这些身份,是他为他的“蕊蕊”精心编织的金丝笼。 柔弱、温顺、远离故土、无依无靠,只能全然依附于他。 他要给她名分,让她光明正大地成为谢氏主母,将她牢牢钉死在这个时代,这个身份上。 他要她为他生下子嗣,让她的血脉彻底融入这里,让她再也生不出半分“回去”的妄念。 想到那双偶尔会流露出隐忍和倔强的眼睛,即将被彻底驯服。 谢瑜的心底便涌起一股近乎颤栗的兴奋。 他自然专情。 他的东西,自然要独一无二,完完整整。 至于她那些小心思…… 谢瑜眼底掠过一丝幽暗的厉色。 宠物开始任性,想出去透气,他自然可以惯着。 但若任性过了头,试图挣脱锁链,甚至妄想伤害主人…… 他不介意亲自打断她的腿,折了她的翅膀,让她永远只能匍匐在他脚下,仰他鼻息而活。 第157章 谢瑜,我会杀了你的 唐蕊对书房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她正对着铜镜,将一支素雅的玉簪插入鬓间。 这是昨日谢瑜心情好时赏她的。 她对着镜中的女子,一遍遍地练习着。 “夫君……”她的声音软糯,带着讨好的颤音。 每练习一次,心底的冰冷恨意便加深一分。 谢瑜骗了她一次又一次。 没关系。 总有能出去的一天。 只要能出去,只要能找到机会,她一定……会杀了谢瑜。 是夜,谢瑜带着一身酒气来到了密室。 这几日唐蕊不闹着要出去透气了,正合他意。 他一来便将唐蕊困在榻上,细密的吻带着灼人的温度,落在她敏感的颈侧和锁骨,引起她一阵阵战栗。 唐蕊紧闭着眼,长睫颤抖,承受着他的重量和气息。 就在她的意识几乎要被情欲和窒息感淹没时,谢瑜的动作却忽然缓了下来。 他撑起身,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潮红的脸颊和迷离的水眸。 指尖缓缓抚过她汗湿的鬓角,温柔地喊着她的名字,“蕊蕊……” “夫君……” 唐蕊微微睁开眼,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时,心尖一颤,下意识就想躲闪。 谢瑜却不容她逃避,指尖微微用力,固定住她的下巴,缓缓道:“族老们……催我娶妻了。” 唐蕊对他要娶谁一点兴趣都没有,却又不得不装出伤心欲绝的样子,她登时就红了眼眶,“你……你要娶妻了?” 谢瑜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告诉他们……” 他俯下身,滚烫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气息拂过,带来一阵酥麻,“我要娶的,是江南苏州府书香门第的唐氏女,单名一个蕊字。” 感受到身下躯体瞬间的僵硬,谢瑜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愉悦:“蕊蕊,开心吗?从此以后,你便是名正言顺的谢夫人,入我谢氏族谱,享无上尊荣。” 他给她的,是正妻的名分。 是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地位。 也是他谢瑜独一无二的认可。 唐蕊的大脑一片空白,荒谬的讯息彻底将她击懵了。 娶她? 他怎么不去死呢? 他明明知道她是谁,他知道她来自哪里,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开……开心……”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她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颈,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恨意,“蕊蕊……好开心……谢谢夫君……” 她的声音软糯,卑微的姿态里充满了感激和依赖。 谢瑜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膛震动,显然对她的反应极为满意。 “乖。”他奖励般地吻了吻她的发顶,一双大手开始安分地在她身上游走着。 唐蕊比以往更加主动地迎合着,仿佛要用身体来表达这“莫大恩宠”带来的狂喜。 唯有在谢瑜看不到的角度,她的指尖悄然摸向了鬓间的玉簪。 就在谢瑜的吻逐渐深入,呼吸变得粗重时,唐蕊眼中快速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 她手腕猛地一翻,攥紧簪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谢瑜的颈侧狠狠刺去。 “去死吧!”她心底无声地嘶吼着,所有的恨意都凝聚在这一击之上。 “啊——!”剧痛袭来,唐蕊惨叫一声,簪子脱手而落,掉在锦褥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的手腕在半空中被谢瑜攥住了。 谢瑜缓缓抬起头,眼底哪里还有半分情欲? 他的眼里,只剩下嘲讽和被触怒的阴鸷。 捏着她的手腕,力道缓缓加重,听着她因剧痛而发出的抽气声,唇角却勾起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蕊蕊……”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失望,“不乖啊。” 唐蕊脸色惨白如纸,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她失败了,后果很严重。 “就这么想杀了我?”谢瑜俯下身,滚烫的呼吸拂过她因疼痛而颤抖的唇,“嗯,用我送你的簪子?” “放开我,混蛋,疯子!”唐蕊彻底崩溃了,所有的伪装和隐忍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疯了一般地挣扎哭喊,泪水汹涌而出,“我不要嫁给你,我不要做什么谢夫人,你放了我,放我走。” 谢瑜静静地看着她崩溃的模样,眼底的阴鸷渐渐被一种扭曲的占有欲所取代。 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手指温柔地抚过她泪湿的脸颊。 “放了你?”他轻声重复,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 随即缓缓摇头,语气温柔,“蕊蕊,除非我死。” 他捏着她手腕的力道再次加重,逼得她痛呼出声,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或者……你死。” 他的目光锁住她因恐惧而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否则,休想离开我半步。蕊蕊,你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 “不……不要……”唐蕊被他眼中那疯狂而偏执的光芒吓得浑身发抖,“求你……放过我吧……求求你……” “求我?”谢瑜挑眉,指尖滑过她颤抖的唇瓣,“就这样求?不够诚意。” 他松开捏着她手腕的手,那里已是一片骇人的青紫。 他转而掐住她的后颈,迫使她抬起脸,直视着自己:“说。说你再也不敢了。说你会乖乖嫁给我。说你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我。” 唐蕊剧烈地喘息着,泪水模糊了视线,“你休想,谢瑜,我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谢瑜笑意不大眼底,一口咬在她的肩头,“蕊蕊,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会亲自送你上路……” “滚……出去……” 她颤抖着,声音破碎不堪:“谢瑜,我会杀了你的……我会杀了你的……” 谢瑜冷笑,将她翻了过来,“好,那我等着。” 这一次,唐蕊没有再挣扎,也没有再哭喊,只麻木地承受着一切。 谢夫人? 好……很好…… 这虚伪的荣光,这黄金打造的牢笼,她记下了。 总有一日,她要亲手打碎这一切。 翌日,谢府书房。 谢瑜指尖夹着一份来自彭城的密报,唇角噙着一抹玩味的冷笑。 “陆沉……果然在查我。”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动用‘夜枭’?还真是……大手笔。” 他放下密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陆沉的动作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狠。 看来,那阮乔确实有几分手段,竟能让陆沉如此大动干戈。 “是为了你吗?蕊蕊?”他抬眸,目光穿透层层墙壁,望向密室的方向,眼底翻涌着嗜血的光芒,“那她可就打错主意了。” 阮乔,必死! 他沉吟片刻,眼底的冷厉渐渐被一种疯狂的兴奋所取代。 “无妨。”他忽然低笑出声,笑声在寂静的书房中显得格外阴冷,“既然都想知道……那就让所有人都知道好了。” 他扬声唤来王昙:“传令下去,以谢氏家主之名,广发喜帖。” 王昙一愣,显然没反应过来:“家主?喜帖?不知是……” “自然是本家主的喜帖。”谢瑜唇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肆意和狂妄, “昭告北境,不,昭告天下。本家主不日将迎娶江南苏州府唐氏女唐蕊为妻,入我谢氏宗谱,为正室夫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恶劣的戏谑: “喜帖务必亲自送到彭城,呈交陆公亲启。还有荆州、益州那边,也一并送去。让他们务必赏光。” 王昙心中巨震,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家主这是……疯了不成? 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如此大张旗鼓地宣布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正妻? 还要将喜帖直接送到彭城和荆州、益州,这…… “家主,三思啊。”它噗通一声跪下,“此举恐引火烧身,陆公那边……” “怕什么?”谢瑜挑眉,语气轻慢,眼底却冰冷如霜,“他陆沉不是想查吗?不是想知道人在不在我手上吗?我直接告诉他,岂不省了他许多功夫?”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正好,也让北境那些不安分的、还有那些看热闹的都看清楚,我谢瑜要娶的人,谁也动不得。他陆沉……也不行。” 他要将唐蕊,彻底置于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用最盛大的婚礼,将她牢牢钉死在“谢夫人”这个身份上。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谢瑜的人,谁敢觊觎,谁敢妄动,便是与他谢氏为敌。 第158章 争执,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数日后,彭城。 书房内,陆沉指尖夹着一份烫金的喜帖,面色阴冷。 “谢瑜……”他低声冷笑,声音里淬着寒意。 他派出的“夜枭”已传回密报。 虽未能彻底查清谢瑜藏匿那女子的底细,却已探明谢瑜府中确实秘密囚禁着一名女子。 且那女子被带入谢府的时间,恰好与他在涿城“偶遇”阮乔是同一天。 如此巧合,答案呼之欲出。 那女子,十有八九便是阮乔口中那个与她来自同一地方的朋友。 谢瑜竟如此大张旗鼓,广发喜帖,昭告天下要娶此女为妻? 陆沉眸中寒光一闪,捏着喜帖的手指微微用力。 他起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后院阮乔的院落走去。 院内,阮乔正坐在窗边看书,心神却有些不宁。 近日府中气氛微妙,陆沉似乎格外忙碌,眉宇间总带着一丝冷厉,她隐隐感到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听到熟悉的沉稳脚步声,她抬起头,便看到陆沉面色冷峻地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她放下书卷,有些疑惑地起身。 陆沉径直走到她面前,将喜帖递到她眼前,声音听不出情绪:“看看这个。” 阮乔疑惑地接过帖子,指尖触到上面精致的纹路时,心中莫名一跳。 她缓缓展开,目光扫过那些华丽的辞藻。 当“谢氏家主谢瑜”与“迎娶江南苏州府唐氏女唐蕊为妻”这几个字赫然映入眼帘时,她的指尖瞬间冰凉。 唐蕊。 真的是蕊蕊。 谢瑜他……他竟然要娶蕊蕊? 他怎么能? 他一定是强迫她的。 蕊蕊怎么可能愿意嫁给他! 她死死攥着喜帖,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蕊蕊……真的是蕊蕊……”阮乔喃喃自语,眼眶瞬间就红了,水汽迅速弥漫开来。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陆沉,眼中充满了焦急和恐慌: “他一定是强迫她的,陆沉,谢瑜他一定是强迫蕊蕊的,蕊蕊不可能愿意嫁给他,她一定是被逼的。” 蕊蕊写的是求救信号,她一定是被逼迫的。 她的情绪很是失控,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 连日来的担忧,以及对挚友处境的恐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她忘了平日里的伪装和顾忌,对着陆沉不管不顾地发起了脾气,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的指责: “你们……你们这些古代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就知道强取豪夺,仗势欺人。 谢瑜他爹是疯子,他也一样,他把蕊蕊关起来,还要逼她嫁给他。你们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们?” 她气得浑身发抖,将手中的喜帖狠狠摔在地上,仿佛那样就能摔碎这荒谬而可怕的现实: “混蛋,人渣,垃圾,你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变态……” 陆沉静立原地,面色沉静地看着她情绪失控地哭喊、指责,甚至将怒火迁延到自己身上。 他眉头皱起,竟罕见的没有动怒。 直到她哭得声音嘶哑,浑身脱力般微微踉跄,他才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她颤抖的肩膀。 “闹够了?”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阮乔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狠狠瞪着他,“我没有闹!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你们什么时候尊重过女性?什么时候把我们当过人看?”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指着地上的喜帖,声音颤抖却掷地有声: “在我们那里,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没有人可以强迫别人,也没有人可以把另一个人像货物一样关起来、像宠物一样驯养,更没有人可以仗着权势就为所欲为,肆意践踏别人的尊严和人生。” 她的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那是来自另一种文明的骄傲和底线: “你们这里所谓的礼法、所谓的尊卑、所谓的夫为妻纲……统统都是狗屁,是你们用来合理化自己暴行和私欲的遮羞布,是彻头彻尾的野蛮和落后。” “放肆!”陆沉终于厉声喝断她,眉头紧锁,眸中寒光骤现。 他一步上前,强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下来,“谁给你的胆子,在此妄议纲常伦理?” 他盯着她,冷声怒道:“自古以来,天地君臣,父子夫妻,各有其序,各安其位,此乃天道人伦,岂容你置喙?” 他的声音越发沉冷了,“女子柔弱,依附强者而生,受父兄夫君庇护,自当顺从恭敬,以夫为天,此乃天经地义,何来践踏之说? 谢瑜行事或有偏激,但其心亦是为给她一个名分,一个归宿,何错之有?” “名分?归宿?”阮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泪水却流得更凶。 她仰着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冰冷的视线,声音凄厉而悲愤, “用囚禁、凌辱、强迫换来的名分?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就能肆意剥夺别人的自由和意志?这就是你们的天经地义?这就是你们的纲常伦理?” 她猛地抬手擦去脸上的泪水,眼神倔强: “陆沉,你告诉我,如果易地而处,把你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折断你的翅膀,告诉你这都是为了你好,你会感激吗?你会觉得这是恩赐吗?” 陆沉眸光骤然一沉,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微微收紧,眼底风云涌动,似乎被她离经叛道的质问刺中了某处。 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冷硬,“荒谬,男女岂可相提并论,此乃世道常理。” “世道常理?”阮乔凄然一笑,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悲凉, “所以……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伤害?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剥夺?这就是你们……奉若圭臬的规则?” 她看着他,眼神一点点冷下去,“道不同,不相为谋。陆沉,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陆沉盯着她写满了疏离、绝望的眼睛,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极其陌生的窒闷感。 她的话像最尖锐的钉子,撬动了他根深蒂固的认知,让他第一次对自己所信奉的一切,产生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但他迅速压下了这丝异样,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专制。 他不允许! 绝不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质疑他世界的规则! “闭嘴!”他猛地打断她,指尖用力,迫使她仰起脸,不容她再吐出任何“大逆不道”的言辞。 “阮乔,”他厉声喝道,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戾气,“注意你的身份,休要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阮乔她笑得凄楚,“我有什么宠可以恃?是你随时可以收回的怜悯?还是这看似华美却一步不能出的牢笼?陆沉,你告诉我,我有什么?” 她指着地上的喜帖,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的姐妹正在另一个牢笼里被逼着嫁给一个疯子,而我却只能在这里对着另一个……另一个……” 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最终化作一声崩溃的低泣,“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 陆沉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已被她彻底激怒。 他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声音冰冷刺骨:“孤看你是真的忘了自己的本分,忘了谁才是你的主人。” “主人?”阮乔疼得脸色发白,却倔强地仰着头,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暴怒的视线,声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 “是,你是我的主人,可以随意决定我的生死,我的去留,那你现在是要杀了我?还是像谢瑜对待蕊蕊一样,彻底把我锁起来?” 她的眼神充满了挑衅和绝望的疯狂:“来啊,反正落在你们手里,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活路。” “你!”陆沉眼底瞬间一片血红,滔天的怒意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猛地扬起手—— 阮乔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等待着预期的疼痛或更可怕的惩罚。 然而,那手掌却迟迟没有落下。 陆沉死死盯着她苍白而倔强的脸,胸腔中的怒火翻腾着,却最终被深深压制。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滚出去。” 他转过身,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背对着她,不再看她一眼。 阮乔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桌角才勉强站稳。 她看着他那冷硬决绝的背影,心如同沉入了最冰冷的深渊。 呵,男人。 她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破碎。 阮乔转身,挺直了脊背,大步走出了房间。 陆沉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周身的气息却冰冷得吓人。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良久,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紫檀木桌案上。 “砰——!”一声巨响,坚实的桌案竟被砸得裂开数道缝隙。 第159章 再有下次,腿给你打断 阮乔浑浑噩噩地走出书房,夜风一吹,她才猛地清醒过来。 脚步顿在院中,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巡逻甲士的脚步声。 她茫然四顾,偌大的府邸,灯火通明,亭台楼阁层层叠叠,却没有一处是她能去的地方。 陆沉叫她滚。 她滚了。 然后呢? 她能去哪里? 离开这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古代世界,她能活几天? 刚才在房间里,她怒火攻心,不管不顾地对着陆沉嘶吼、指责,甚至将他和谢瑜相提并论…… 现在回想起来,她简直是在找死。 她怎么就忘了? 忘了这个男人手握生杀大权,忘了自己如今仰他鼻息而活,忘了救蕊蕊的希望还系在他身上。 逞一时口舌之快,有什么用? 除了激怒他,让他更厌恶自己,断绝所有可能的路,还能得到什么? 巨大的懊悔和恐慌涌上心头,让她手脚冰凉。 怎么办? 她现在该怎么办? 回回去求他?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屈辱和抗拒。 刚刚才撕破脸皮吵得天翻地覆,现在又灰溜溜地回去求饶? 她拉不下这个脸。 可是,不回去,又能怎样? 蕊蕊还在谢瑜手里。 除了陆沉,她还能依靠谁?指望谁? 尊严和现实在她脑中激烈交战。 最终,对挚友的担忧和无法独自生存的恐惧,狠狠压倒了那点可怜的自尊。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微微颤抖的拳头,猛地转身,朝着房间的方向,一步一步又走了回去。 守在院门外的陈武看到她去而复返,脸上瞬间露出错愕的神情,下意识地想开口阻拦:“夫人,您……” 阮乔却像是没看见他,也没听见他的声音,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陈武看着阮乔的背影,表情有些复杂。 夫人还真是……能屈能伸啊。 刚刚还骂得那样凶,现在是怎么好意思回去的? 院里的下人们早已在两人刚刚吵起来时,就被陈武都赶走了。 眼下院落无人,陈武下意识看向跟在阮乔后院的时昭。 什么情况? 时昭抱着胳膊,眉头拧得死紧,她用眼神回瞪时昭:我哪知道? 两人眼神噼里啪啦交流之际,阮乔已经走到房门口了。 她深吸一口气,眼睛一闭,然后推开了房门。 “滚出去!”一声冷怒的呵斥立刻从房内砸了出来,带着极度不耐烦的戾气。 陆沉背对着门口,显然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侍卫擅闯。 谁知,预想中惶恐请罪的声音并没有出现。 陆沉眉头紧锁,察觉到异样,猛地回过头—— 只见阮乔正站在门口,纤瘦的身影被门外的月光勾勒出一圈柔弱的轮廓。 她微微低着头,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像只被雨水打湿无处可去的小猫。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怯生生地望了他一眼,瘪了瘪嘴,模样委屈得不得了,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陆沉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异样的情绪瞬间涌上,让他呼吸微微一窒。 但他立刻压下这陌生的悸动,脸色迅速沉了下来,比之前更冷,猛地转回头去不再看她。 不能心软。 他心底冷斥,这女人惯会装可怜。 刚才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忘了? 此事绝不能就这么轻易被她翻了篇。 他负手而立,周身气息冰寒,打定主意不理她,看她能如何。 见他如此冷漠,阮乔的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她咬了咬唇,忽然小跑了几步来到他身后。 伸出微凉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负在身后的大手。 他的手很大,温暖而指骨分明,她只堪堪握住了他的一根小拇指。 她轻轻摇了摇他的小拇指,动作带着十足的依赖和讨好,声音软糯哽咽,带着浓浓的鼻音:“陆沉……” 陆沉身体猛地一僵,身体像是被细微的电流击中了。 他下意识想要甩开,手腕动了动,却不知为何没有立刻用力。 阮乔感受到他的抗拒,眼泪掉得更凶,抽抽噎噎地,不管不顾地伸出另一只手,从后面环住了他劲瘦的腰,将滚烫的脸颊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 “陆沉……陆沉……”她也不说别的,就这么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声音委屈又无助,温热的泪水很快浸湿了他后背的衣料。 滚烫的湿意和背后柔软的触感,让陆沉的身体绷得更紧。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声音依旧冷硬,却带上了一丝沙哑:“放开。” “不要……”阮乔抱得更紧,耍赖般地将脸在他背上蹭了蹭,“我就不放……” “阮乔!”陆沉语气加重,带着警告的意味,伸手去掰她环在自己腰上的手。 “疼……”他刚一碰到,阮乔就立刻呜咽出声,声音娇气又可怜,“你弄疼我了……” 陆沉掰她手的动作猛地一顿,他都没碰到她。 明知她八成是装的,心底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软了一角。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维持着冷怒:“你到底想怎样?” “我错了……”阮乔将脸埋在他背上,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悔意和撒娇的意味, “我刚才不该那样跟你说话,是我混蛋,是我不知好歹,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她说着,又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我以后都听话,真的……你别赶我走……我害怕……” 她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温热的呼吸隔着衣料拂过他的脊背,像一片轻柔的羽毛,一遍遍搔刮着陆沉紧绷的神经和怒火。 陆沉僵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这个女人面前,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土崩瓦解。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翻涌的暴戾和冰冷终于渐渐被一种无奈所取代。 他转过身。 阮乔被他突然的动作带得踉跄了一下,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怯生生地看着他。 陆沉低头,看着她哭得通红的脸颊和鼻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讨好和依赖,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倔强和尖锐? 他冷哼一声,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却伸手有些粗鲁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哭什么哭,丑死了。” 阮乔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眼睛一亮,知道他这是气消了大半。 她立刻得寸进尺地抓住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声音软得能滴出水来:“那你不赶我走了?” 陆沉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再敢有下次,腿给你打断。” 阮乔破涕为笑,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将脸贴上去蹭了蹭:“不会了不会了,再也不敢了。” 看着她这副娇憨赖皮的模样,陆沉心底最后那点怒气也烟消云散了。 他屈指,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记住你的话。” 院外,竖着耳朵偷听的时昭和陈武,听到里面先是哭声,然后是主公明显缓和下来的声音,最后甚至听到夫人破涕为笑的声音…… 两人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敬佩。 时昭:这就哄好了?主公的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陈武:夫人的这脸皮和手段,真是绝了。 两人同时缩了缩脖子,决定今晚离主公的院子远一点,再远一点。 第160章 小妖精,回去再收拾你 大吵之后又和好了,气氛有些怪怪的,陆沉决定先去书房待一会儿,冷静一下。 谁知他刚转身,阮乔也立刻跟着动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他走快了,她就提着裙摆小跑着跟上。 他故意放慢脚步,她也跟着慢下来,始终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安安静静地缀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进了书房。 时昭和陈武跟在后面,一脸莫名其妙。 陆沉走到书案后坐下,拿起一份军报,故意沉下脸,目不斜视,故意无视那个跟进来的人。 阮乔却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悄无声息地蹭到书案旁。 她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她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他玄色衣袖的一角,轻轻拽了拽。 陆沉眉头微蹙,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想去看她的冲动,目光只留在军报上。 衣袖又被轻轻拽了拽,力道重了几分,带着一丝怯生生的试探和讨好。 陆沉握着军报的手指微微收紧,依旧绷着脸,不为所动。 心里却暗骂:这女人……真是…… 过了片刻,阮乔拽着衣袖的手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得寸进尺地轻轻摇晃起来。 幅度不大,却晃得他心烦意乱。 陆沉终于忍不住,“啪”地一声放下军报,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闹够了没有?” 只见阮乔正微微歪着头,一双水汪汪的杏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眼神里写满了无辜和委屈。 被他冷眼一扫,她瑟缩了一下,捏着衣袖的手指微微松开些许,却又立刻重新攥紧,仿佛生怕他跑了似的。 嘴巴微微瘪起,一副“你凶我我也不走”的倔强又可怜的模样。 陆沉的心尖像是被羽毛极轻地搔了一下,痒痒的,麻麻的。 他强行压下唇角差点勾起的弧度,重新拿起军报,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些:“……站着不累?一边坐着去。” 阮乔一听他语气软化了,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看到了希望。 她没有乖乖坐下,而是躲在他脚边,将下巴轻轻搁在书案边缘,仰着小脸继续眼巴巴地望着他,软软地嘟囔: “累……可是我怕我一坐下,你就又叫我滚了……我不敢坐……”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撒娇的意味,像小猫爪子一样挠在人心上。 陆沉握着军报的手再次紧了一下。 这女人……真是吃定他了。 他放下军报,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宠溺:“……胡闹。孤何时真要你滚了?” 见他似乎真的不再生气了,阮乔胆子更大了些。 她站起身,松开他的衣袖,转而伸出双手,轻轻拉住他放在书案上的大手,将自己的小手塞进他的掌心。 然后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声音软糯:“那你不生气了,好不好?我以后真的听话。” 她的指尖微凉,柔软地贴着他温热的手掌,带着全然的信赖和依恋。 陆沉垂眸,看着掌中那只白皙纤细,与他古铜色大手形成鲜明对比的小手。 心底最后一丝冷硬也彻底化为无奈的叹息。 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轻轻捏了捏:“下不为例。” “嗯嗯,”阮乔立刻点头如捣蒜,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保证没有下次。” 才怪,下次她还敢! 她开心地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继续得寸进尺地提议:“那……我们明天就去邺城,好不好?早点去,早点准备……” 陆沉看着她瞬间阴转晴的小脸,心底失笑,面上却故意板起脸:“急什么?孤还有军务还未处理完。” “哦……”阮乔的小脸立刻垮了下去,眼神黯淡了些,捏着他的手指也微微松了力道,小声嘀咕,“那要等多久啊……蕊蕊等不起的……” 软乎乎的小模样,看得陆沉心头微软。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松了口:“……后日。后日一早启程。” “真的?”阮乔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她兴奋地差点跳起来,“谢谢陆沉,你最好啦。” 她一时忘形,凑过去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如同蜻蜓点水。 柔软的触感一触即分,却让陆沉整个人猛地僵住。 一股热流瞬间从被亲的地方窜遍全身。 阮乔也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脸颊“唰”地一下变得通红,像是熟透的虾子。 她慌忙松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手足无措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我……我去收拾东西……” 说完,不等陆沉反应,她转身就想溜。 “站住。”陆沉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 阮乔脚步一顿,僵硬地回过头,心跳如擂鼓。 陆沉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步步走向她,眸色深不见底,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伸手,一把将她拉回怀里,手臂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牢牢禁锢在身前。 “撩完了就跑?”他低头,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嗯?” 阮乔被他圈在怀里,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炽热温度和紧绷的肌肉,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眼神躲闪:“没……没有……这是书房……” “书房又如何?”陆沉挑眉,指尖抬起她的下巴,眼底翻涌着暗火,“谁规定的书房不行?” “别……别在这里……”阮乔羞得无地自容,小手抵着他的胸膛,微微挣扎,“会有人来的……” “孤看谁敢进来?”陆沉哼笑一声,非但没有松开,反而低头吻了吻她敏感的颈侧,感受到她瞬间的颤栗,声音更加沙哑,“刚才不是胆子很大?” “我……我错了……”阮乔被他撩拨得浑身发软,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回……回院子好不好……” 陆沉看着她这副又羞又怕,眼泛春水的模样。 下腹绷得更紧,恨不得立刻就在这里将她拆吃入腹。 但看着她确实羞窘得快要哭出来,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欲望。 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啊!”阮乔惊呼一声,赶紧环住他的脖颈。 陆沉抱着她,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声音咬牙切齿,“小妖精……回去再好好收拾你。” 阮乔将滚烫的脸埋在他颈窝里,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唇角却悄悄勾起一抹得逞的弧度。 门外,一直竖着耳朵密切关注里面动静的时昭和陈武,看到主公抱着满脸通红的阮乔快步走出书房,径直朝着后院走去时。 两人再次面面相觑,眼神里的震惊已经变成了麻木。 阮夫人好手段。 第161章 她注定只能是他的 陆沉抱着阮乔,大步流星地穿过回廊,径直走入她的卧房,反脚踢上了房门。 “砰”的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他几步走到榻边,动作有些急切,将丢在柔软的锦褥上。 不等她反应,沉重的身躯便覆了上来,滚烫的唇很快就封住了微张的唇瓣。 “唔……”阮乔的惊呼被尽数吞没。 他的舌尖强势地撬开她的牙关,纠缠着她的,汲取着她口中清甜的气息。 阮乔吻得快要窒息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承受着。 她推了推他,却被他的手臂紧紧环着腰肢,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 另一只手则插入她脑后的青丝中,固定着她的头,不容她有丝毫退缩。 空气变得滚烫而稀薄,细微的水声和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暧昧得让人脸红心跳。 阮乔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原本抵在他胸前的手不知不觉中攀上了他的肩膀。 她的回应简直就是最猛的催情剂,瞬间点燃了陆沉所有的克制。 他的吻变得更加炽烈了,犹如狂风暴雨般席卷着她。 从唇瓣到下巴,再到敏感的颈侧和锁骨,留下一个个灼热的印记。 一双大手也开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走,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着她纤细腰肢的柔软和微微的颤抖。 衣衫不知何时已被褪去大半,微凉的空气触及皮肤,引起阮乔一阵战栗,但很快就被陆沉滚烫的体温所覆盖。 她闭上眼,长睫颤抖,承受着他带来的令人沉沦的浪潮,将自己全然交付…… 不知过了多久,云收雨歇。 榻上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情欲过后特有的气息。 陆沉半倚在榻上,赤着上身,墨发微湿,有几缕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他一手揽着怀中人光滑细腻的肩背,另一只手则把玩着她纤细柔软的小手,指尖摩挲着她圆润的指尖。 阮乔温顺地伏在他怀中,脸颊贴着他汗湿的胸膛,纤细的肩膀随着喘息微微起伏。 她浑身酸软无力,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劲,只能像只慵懒的猫儿般蜷缩在他怀里。 陆沉低头,吻了吻她汗湿的鬓角,又轻轻啄了啄她微微红肿的唇瓣。 他看着她,只觉得怀里的女人越看越各合自己的心意,哪哪都好看。 捏着她的手微微用力,陆沉忍不住又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眼底满是笑意。 室内一片静谧,只有两人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和烛火偶尔噼啪的细微声响。 良久,陆沉把玩着她小手的手指微微一顿。 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阿乔,” 他唤她,指尖轻轻挠了挠她的掌心,“给孤说说……你的世界吧。” 阮乔昏昏沉沉地伏在他怀中,她半眯着眼,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睡意,含糊不清地应道:“嗯?你说什么……?” 陆沉低头,看着她这副慵懒迷糊的模样,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他失笑,轻轻摇了摇头,抬手替她拢了拢散落在颊边的发丝,声音低沉而温柔:“没什么……睡吧。” 阮乔似乎真的困极了,闻言只是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便沉沉睡去了。 陆沉却没有睡意。 他保持着环抱她的姿势,目光落在她恬静的睡颜上,深邃的眼眸中却翻涌着复杂难辨的光芒。 他的指尖一遍遍地摩挲着她光滑细腻的肩头,脑海中却回响起她之前说过的话—— “在我们那里,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没有人可以强迫别人,没有人可以把另一个人像货物一样关起来、像宠物一样驯养。” “女子也能从商从政,不再被定义为男子的附属品……女性……” 男女平等?女子从商从政?不再附属? 这些字眼,给他根深蒂固的认知,带来了颠覆性的冲击。 他微微蹙起眉头,试图去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女子……如何能与男子平等? 天地分阴阳,君臣有纲常,夫为妻纲,父为子纲…… 此乃天道人伦,自古皆然。 女子柔弱,理当依附强者而生,受父兄夫君庇护,安守内宅,相夫教子,这才是正理。 如何能……抛头露面,与男子争锋于朝堂商场? 岂非牝鸡司晨,乾坤颠倒? 他想象不出。 那完全超出了他认知的范畴,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怀里说出这番话的女人,她是来自那个世界的。 她的眼神清澈而倔强,带着一种他从未在别的女子眼中见过的与生俱来的独立和骄傲。 那不是伪装,也不是无知者无畏的狂妄,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底气。 难道在她来的地方,这一切真的是常态? 这个念头让陆沉的心底泛起涟漪。 那是一种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以及一种被隐隐触动的感知。 他低头,看着阮乔沉睡中依旧微微蹙起的眉心。 这女子,即使是在梦中都带着一丝不甘和倔强。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眉心,想要将褶皱抚平。 如果真如她所言,女子并非天生附属,亦可拥有自己的天地…… 那她如今被困在这里,被他以爱之名禁锢在身边。 对她而言,岂不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和屈辱? 这个想法让陆沉的心头莫名一紧,一种陌生的愧疚感极快地掠过,却立刻被他强行压下。 荒谬! 他在心底冷斥自己,将那些离经叛道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她是他的,无论她来自哪里,曾经如何,既然到了他身边,就只能是他的。 这个世界的规则便是如此,天经地义。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他所处的环境、他所认知的一切,都告诉他: 强者为尊,弱肉强食。 权力、疆土、女人……皆是实力所得,是战利品,是理所当然的所有物。 他是陆氏嫡长子,他生来就拥有支配一切的权力,也肩负着延续血脉、稳固基业的责任。 女人,尤其是他看上的女人,自然归属于他,这是不容置疑的铁律。 他绝不会放手,即使她会恨他一辈子。 恨又如何? 只要她人在他身边,心……迟早也会是他的。 他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个耐心。 他收紧了手臂,将怀中温软的身躯紧紧拥入怀中。 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的存在。 才能驱散心底的不安。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沉睡的侧脸上,带着一种偏执和强势。 她注定只能是他的。 那个所谓的“男女平等”的世界,那个她口中女子可以自由选择的世界,与他无关,也绝不能与她再有任何瓜葛。 他会将她牢牢锁在这个世界,锁在他的身边。 用最华贵的牢笼,最温柔的枷锁,让她忘记所有不该有的念想,直到她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阮夫人”。 至于她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他会一点点地,亲手磨平。 夜,愈发深沉了。 第162章 唐娘子是个顶好看的美人儿 邺城,谢府。 府邸内外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仆役们脚步匆匆,脸上却都带着轻松的笑意。 家主终于要娶妻了。 这对整个谢氏一族而言,都是天大的喜事。 家主已二十有五,却迟迟未娶,族中长老早已心急如焚。 如今总算要迎娶主母,还是出身江南书香门第的淑女,自然是阖府欢腾,不敢有丝毫怠慢。 库房大开,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古玩珍宝流水般地被清点、装箱,准备作为聘礼和婚礼之用。 管家带着一众管事,捧着厚厚的礼单,反复核对,力求尽善尽美。 庭院中,工匠们正在搭建彩棚、悬挂红绸,一派繁忙景象。 厨房更是日夜不休,备办着婚宴所需的各色珍馐佳肴,空气中都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谢瑜近日心情极好,眉宇间惯有的深沉阴郁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唇角时常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更显得他风姿特秀,朗朗如日月入怀。 他亲自过问婚礼的各项筹备事宜,事无巨细,皆要经他点头,足见对这位未来主母的重视。 最让府中下人惊讶的是,那位未来的主母,竟已被家主从江南接了回来,安置在了家主所居的主院清晖堂内。 这等殊荣,足见家主对其爱重之深。 清晖堂内,陈设雅致,熏着淡淡的冷香。 邺城,谢府,清晖堂。 唐蕊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襦裙,端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脊背挺得笔直。 她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书册,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古字上,眼神却空洞而飘忽。 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纤细柔美的侧影和莹白细腻的肌肤。 她神情温婉宁静,唇角甚至带着一丝练习了无数遍的浅浅笑意,仿佛自己正沉浸在书香墨韵之中。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早已焦躁得快要抓狂。 这书上的字,她一个都不认识, 她根本不是什么江南书香门第的淑女。 她只是一个被强行掳来、困在这华丽牢笼里的现代人。 可她必须坐在这里,必须捧着这卷她看不懂的书,必须装出这副娴静优雅、知书达理的模样。 这是谢瑜的命令,是他为她精心编织的“唐氏淑女”人设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那个疯子。 他不仅要她的人,还要彻底重塑她的身份,将她变成他理想中温婉顺从、出身高贵的完美主母。 只要她稍稍流露出一点不耐烦、一点不情愿,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不对,都会触怒他。 想到谢瑜的惩罚…… 唐蕊指尖微微蜷缩,攥紧了书页的边缘。 他的手段太多,太懂得如何让她屈服,太懂得如何摧毁她的意志了。 尤其是在榻上。 他会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做着最令人羞耻和绝望的事。 直到她崩溃哭求,直到她一遍遍地承认自己是江南来的淑女,是心甘情愿要嫁给他的…… 她是真的怕了。 那种身心都被彻底掌控的恐惧,早已深入骨髓。 所以,她只能演。 演出对谢瑜的深情和依赖,演出对这场荒谬婚姻的期待和喜悦。 这日子,她厌恶至极。 良辰和美景安静地侍立在一旁,看着自家未来主母这般娴静美好的模样,眼中满是钦佩和欢喜。 她们只觉得娘子真是天仙般的人儿,与家主真是天作之合。 唐蕊感受到她们的目光,心底却是一片冰冷的荒芜和自嘲。 她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的憎恨。 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根本看不懂的书页上,维持着那副岁月静好的假象。 阳光温暖,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华服,这书香,这看似安宁的一切,都不过是另一副更加精致的镣铐罢了。 而她,除了继续演下去,等待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逃脱机会,别无选择。 良辰和美景是谢瑜为唐蕊安排的两个贴身丫鬟。 良辰性子沉稳,做事周到,此刻正安静地整理着妆台上的首饰盒。 美景则更为伶俐活泼,一双大眼睛悄悄打量着唐蕊,忍不住小声赞叹:“娘子真好看,像画里的仙子。” 唐蕊抬起头,对她柔柔一笑,用谢瑜教她的官话轻声回应:“……谢谢。” 她笑起来时,眼波流转,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水润温柔,又纯又媚,看得美景都微微红了脸。 良辰笑道:“家主是极喜爱娘子的。” 唐蕊脸颊微红,垂下眼睫,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羞涩,不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唐蕊很少说话。 良辰和美景只当她是江南女子性情羞涩,且初来北境,故而寡言少语。 她这般安静温婉、毫无架子的模样,让两个丫鬟心中更是欢喜,只觉得这位未来主母真是再好不过的人了。 午后,唐蕊有些倦怠,靠在软榻上小憩。 良辰和美景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廊下守着。 几个小丫鬟正聚在廊下角落里低声说笑,话题自然离不开那位即将过门的主母。 她们用的是邺城本地的方言,语速又快,夹杂着许多俚语。 “唐娘子真是生得极美呢!”一个小丫鬟满眼羡慕,“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说话又温柔,一点架子都没有。” “是啊是啊,”另一个小丫鬟连连点头,“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水汪汪的,像是会说话一样,我要是家主,我也恨不得天天看着。” “听说江南的女子都这般水灵温柔,”第三个丫鬟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 “不过,要说美貌,我上次跟着管事去彭城送货,倒是远远见过陆公身边那位阮夫人……” 几个小丫鬟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凑近:“快说说,那位阮夫人长得如何?比咱们唐娘子还美吗?” 那小丫鬟歪着头想了想,努力回忆着: “嗯……怎么说呢,不太一样。那位阮夫人长得也极美,但感觉更更清冷一些? 像雪山上的莲花似的,让人不敢靠近。 但咱们唐娘子是温婉可人,像……像三月的春雨,让人看着就舒服想亲近。” “哦,真的假的……”众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哎呀,反正都是顶顶好看的美人就是了。”那小丫鬟总结道,语气里满是羡慕, “说起来也巧,那位阮夫人好像也是江南来的呢?听说陆公宝贝得紧呢……” 几个小丫鬟正围在廊下角落里说得起劲,声音叽叽喳喳的。 “吵什么!”一个略显严厉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小丫鬟们吓了一跳,纷纷噤声,转头看去,只见良辰正蹙着眉头走过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悦。 “良辰姐姐……”几个小丫鬟连忙低下头,有些心虚。 良辰目光扫过她们,声音压低了,“唐娘子在里面歇息,需要清静。你们在这里喧哗,成何体统?都散了吧,到别处玩去。” “是,良辰姐姐。”小丫鬟们不敢多言,连忙应声,互相使了个眼色,便一溜烟地跑远了。 看着她们跑远的背影,良辰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时,美景凑了过来,挽住良辰的手臂,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 “良辰姐姐,你可见过那位阮夫人?她们刚才说的是真的吗?那阮夫人真有那么貌美吗?比咱们娘子还……” “美景!”良辰立刻打断她,眉头蹙得更紧,瞪了自己这个过于活泼的妹妹一眼,语气带着告诫, “主子们的事,岂是我们可以随意议论打听的?管好你的嘴,当心祸从口出。” 美景被姐姐一瞪,立刻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小声嘟囔:“我就是好奇嘛……她们都说……” “还说。”良辰抬手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做好自己的本分,伺候好娘子才是正经。再让我听见你乱嚼舌根,仔细我告诉家主去。” “哎呀,别别别,好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问了。” 美景一听要告诉家主,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捂住嘴巴,连连摇头,眼神里满是求饶。 良辰看着她这副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叮嘱: “行了,去守着门口,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娘子醒了立刻告诉我。” “嗯嗯。”美景连连点头,乖乖地走到门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再不敢多话。 良辰看着妹妹的背影,摇了摇头,也走到另一边安静地守着。 深宅大院中,谨言慎行才是生存之道。 她这妹妹何时才能懂得这个道理。 第163章 夫君,我念对了吗? 室内,唐蕊虽然闭着眼,但是她根本就没有睡着。 那些丫鬟们兴奋的议论声传入她耳中,可她一点也听不懂。 只隐约捕捉到几个重复出现的字眼,似乎是“娘子”、“靓”、“江南” 还有……一个听起来有点像“陆”的音? 她微微蹙了蹙眉,下意识觉得这些丫鬟可能在议论她,或许是在夸她漂亮,或者是好奇她江南来的身份。 她懒得深究,也无力深究。 就在她思绪飘忽之际,外间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良辰和美景恭敬的问安声:“家主。” 唐蕊的心猛地一沉。 不好,谢瑜来了。 她的“功课”还没做完呢。 她几乎是立刻从软榻上弹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抓起书册,心脏因为紧张而怦怦直跳。 脚步声由远及近,珠帘轻响,一身墨色常服的谢瑜缓步走了进来。 他面容俊雅,唇角噙着一抹惯有的浅淡笑意,目光径直落在唐蕊身上。 “蕊蕊今日倒是用功。”他走到她面前,目光扫过她手中捧着的书卷,语气温和。 唐蕊连忙低下头,做出温顺的姿态,心脏却跳得更快了。 谢瑜在她身侧坐下,手臂很自然地环上她的腰肢,将她揽向自己。 另一只手则覆上她握着书卷的手,指尖点了点书页上的一行文字。 “昨儿教你的,可还记得?”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暧昧的热气拂过她的耳廓,“背来为夫听听。” 想起昨晚,唐蕊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烛火摇曳,谢瑜将她困在榻上,滚烫的唇贴着她的耳廓,用这个时代的官话缓缓吟诵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的声音磁性而富有穿透力,每一个字音都咬得极其清晰,带着一种类似于粤语的古雅韵味,却也让人听得云里雾里的。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敏感的肌肤上,引起唐蕊阵阵战栗。 “来,蕊蕊,跟着为夫念。”他的指尖摩挲着她的下巴,语气温柔。 唐蕊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努力模仿着他的发音:“关……关……” “不对。”谢瑜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捏着她下巴的力道微微加重,“是‘关关’,声从喉出,气要沉。再念。” “关……关雎……”她艰难地尝试着,古怪的发音让她舌头几乎打结。 “还是不对。”谢瑜的耐心似乎耗尽了,他猛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眼底翻涌着暗沉的火光,“看来……是教训得不够。” “不……不要……”唐蕊惊恐地摇头,泪水瞬间涌了上来,“我学……我好好学……”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他再次吟诵,速度放得更慢,可他的另一只手却开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走,不轻不重地捏着她。 唐蕊被迫集中全部注意力,一边承受着他的撩拨和压迫,一边拼命记忆他拗口无比的古音:“参……参差……荇菜……” “音错了。”他低头,惩罚性地咬了一下她的唇瓣,直到她痛呼出声,“是‘参差’,舌尖抵上颚。重来。” 一遍,又一遍。 每一个细微的音错,都会招致他更严厉的“惩罚”和“纠正”。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羞耻和恐惧几乎将她淹没,她只能机械地跟着他重复那些她根本无法理解含义的音节。 直到她嗓子沙哑,浑身瘫软如泥,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才终于似乎满意了些许。 他压在她身后,滚烫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脊背,唇贴着她的耳蜗,声音喑哑: “蕊蕊这么聪明,想必是学会了的。明日午膳过后,为夫会来检查。若是背不来……” 他顿了顿,指尖滑过她微微颤抖的腰线,“可是要接受惩罚的。明白吗?” “明……明白……”她哽咽着,心里却把谢瑜骂了千百遍…… 回忆戛然而止。 唐蕊猛地回神,对上谢瑜似笑非笑的眼眸。 她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厉害。 那些拗口的古音像一个只只苍蝇,在她脑中盘旋,却一个也抓不住。 “关……关……”她艰难地吐出两个音,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谢瑜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眼神逐渐转冷。 唐蕊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她根本背不出来。 在谢瑜眼底的冷意即将发作的前一刻,唐蕊猛地扑上前,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将滚烫的脸颊埋在他微凉的衣襟前。 她也顾不上什么规矩和伪装了,带着浓重鼻音的普通话脱口而出,又快又急: “夫君,我是真的不会啊,太难了。那些字音好奇怪……我舌头都打结了……我记不住……真的记不住……”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急切地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声音软糯又可怜, “要不……要不你教我用普通话念一遍?就一遍,我一定能记住的,我保证,真的,求求你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抱紧他,用脸颊蹭着他的胸膛,声音哽咽:“你别生气……我好好学……我一定好好学……” 谢瑜的身体在她扑上来抱住他的瞬间,猛地僵了一下。 她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温热的泪水透过薄薄的衣料浸湿了他的皮肤。 他觉得有些烫,心底有些发颤。 他垂眸,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和鼻尖。 心底那股因她“愚笨”而升起的戾气和烦躁,竟奇异地被她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和软语哀求冲淡了些许。 他沉默了片刻,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放松。 他当然知道她不会。 那些古音对她而言,无异于天书。 他逼她学,不过是想看她屈服,看她挣扎,看她彻底依赖他的样子。 如今她这副软语相求的模样,某种程度上,比她能流利背诵那首诗更让他满意。 他抬手,有些粗鲁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声音沉冷,却少了几分骇人的寒意:“……蠢笨。” 唐蕊见他似乎没有立刻发作的迹象,心中稍安,连忙点头,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嗯嗯,我笨……夫君你最聪明了……你教教我嘛……” 她仰着小脸,眼巴巴地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恳求。 谢瑜看着她这副模样,喉结微动。 他哼了一声,终究还是松了口,“不行,你得学官话。” 他拿起书册,摊开在她面前,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首《关雎》,用官话一字一字念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放缓了速度后,少了几分古音的艰涩,多了几分沉稳。 唐蕊立刻竖起耳朵,眼睛紧紧盯着书页,努力记忆着他的发音和语调,跟着他磕磕绊绊地重复:“关关……雎鸠,在、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谢瑜继续念道,目光却落在她因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唇瓣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唐蕊努力模仿着,发音比之前标准了不少。 谢瑜一句一句地教,她一句一句地跟。 她的官话发音带着奇怪的腔调,却异常认真,湿漉漉的眼睛紧紧盯着书页,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谢瑜看着她这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努力的模样,心底那点残存的怒气早已消散无踪。 他忽然觉得,这样教她,似乎……也不错。 终于,整首诗磕磕绊绊地念完了。 唐蕊松了一口气,抬起眼,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地望着他:“夫君……我、我念对了吗?” 谢瑜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她。 片刻后,他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嗯,很好。今后每日,为夫会亲自教你官话。” 就不能让别人教她吗? 唐蕊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迅速软化下来。 她温顺地靠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掩去眼底复杂的情绪。 看来今天,是暂时过关了。 谢瑜感受着怀中人的柔顺,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 教书先生这个新身份,似乎比单纯的惩罚者,更有趣。 他喜欢。 第164章 她不能心软 距两人大婚还有半个月。 接下来的日子,谢瑜似乎找到了新的乐子。 他不再只逼着唐蕊学那些古诗词,而是开始教她一些更日常的官话。 美其名曰让她早日适应北境生活,实则处处是陷阱,方便他随时惩罚。 这日午后,他又将人圈在怀里,面前摊开一本画着各式花卉的图册。 “这是牡丹,”他指着画上雍容华贵的花朵,低沉的声音地在她耳边响起,“跟着为夫念。” 唐蕊紧张地盯着画册,努力忽略他喷在耳廓的热气,小声跟读:“牡……丹……” “嗯。”谢瑜似乎还算满意,指尖又移到旁边一株清雅的花上,“这是兰草。念。” “兰……草……” “不对。”他忽然打断,手臂收紧,将她往怀里带了带,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垂, “是‘兰——草——’,尾音要轻,舌尖微卷。重来。”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故意拂过她敏感的肌肤。 有点痒,唐蕊缩了缩脖子,脸颊微红,只得硬着头皮重新念:“兰……草……” “还是不对。”谢瑜低笑一声,忽然侧过头,在她白皙的颈侧不轻不重地啄了一下。 “呀,”唐蕊轻呼一声,捂住脖子,又羞又恼地转头瞪他,“你……你怎么又这样!” “罚你。”谢瑜挑眉,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尖,语气带着戏谑,“念不好,自然要受罚。还是说……你想换种罚法?” 他的手暗示性地在她腰间轻轻掐了一把。 唐蕊浑身一僵,立刻怂了,连忙抓住他作乱的手,声音软糯地求饶: “别,我好好念,兰草,兰草,这次对了吧?” 她仰着小脸,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想发脾气,却又不敢。 谢瑜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的笑意加深,心情莫名愉悦。 他哼了一声,算是放过她,指尖又移向下一幅图:“算你识相。这是梅花。念。” “梅花……”唐蕊赶紧念道,生怕慢了一步又遭毒手。 “梅——花——”谢瑜故意拖长了音调,低头,鼻尖几乎蹭到她的脸颊,“跟我念。” “梅……花……”唐蕊屏住呼吸,努力模仿着他的腔调,身体僵硬得不敢动弹。 “气息不对。”谢瑜似乎总能找到由头,他忽然抬手,指尖轻轻划过她的锁骨,带来一阵酥麻, “这里,要用力。感觉到了吗?” 他的触碰暧昧而带着惩罚的意味,唐蕊的脸瞬间红透,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她猛地抓住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夫君,你……你好好教行不行。” “我怎么没好好教?”谢瑜反手握住她微凉的小手,捏在掌心把玩,语气慵懒又无赖, “是你太笨,总学不会。为夫不得不换个法子教。” “你……”唐蕊气结,却又不敢真的反抗,只能瘪着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那,那你别动手动脚的,我很快就能学会……” “哦?”谢瑜挑眉,忽然凑近,几乎要吻上她的唇,“不动手动脚,那是要为夫动哪里呢?” 他的气息灼热,眼神危险,唐蕊吓得立刻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你……你不要脸。” 看着她这副又怕又怂的模样,谢瑜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胸腔震动。 他松开她的手,改为揉了揉她的发顶:“蠢死了。继续。” 唐蕊这才偷偷松了口气,暗自腹诽:这疯子,变着法地折腾人。 又过了几日,谢瑜处理完公务回来,天色尚早。 他走进清晖堂,见唐蕊正坐在窗边,对着窗外一株新开的玉兰发呆,侧影安静而柔美。 他走过去,从身后拥住她,下巴搁在她纤细的肩上:“看什么?” 唐蕊身体微僵,随即放松下来,小声回答:“花……开了。” “嗯。”谢瑜应了一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忽然道:“想不想去看看真的?” “啊?”唐蕊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谢瑜却已松开了她,牵起她的手:“带你去个地方。” 他带着她,穿过几重庭院,越走越僻静,周围的仆役也渐渐稀少,气氛变得肃穆起来。 最终,他们在一座巍峨肃穆的殿宇前停下。 朱红的大门紧闭,门楣上悬挂着匾额,上书两个苍劲古朴的大字:祠堂。 谢瑜牵着她,“这是我这是祠堂。” 唐蕊眉心一跳,谢氏祠堂? 他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来。”谢瑜单手推开了沉重的祠堂大门。 一股混合着檀香和陈旧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岁月沉淀的庄重与冰冷。 祠堂内光线幽暗,只有长明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映照着层层叠叠的牌位,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 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瞬间攫住了唐蕊,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脚冰凉。 谢瑜的神情在踏入祠堂的瞬间,也变得截然不同。 与面对唐蕊时不同,他脸上惯有的那丝玩味和慵懒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和寂寥。 他牵着她,一步步走向最前方的牌位。 他在其中一个牌位前停下脚步。 那牌位比周围的都要新一些,也更显精致。 谢瑜静静地凝视着那个牌位,良久没有说话。 幽暗的光线下,他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冷硬,眼神复杂难辨。 唐蕊站在他身侧,大气都不敢出。 “跪下。”他忽然开口,声音冷淡。 唐蕊愣了一下,赶紧屈膝,跪在了冰冷的蒲团上。 谢瑜也撩起衣袍,在她身旁跪了下来。 他看着那个牌位,声音平淡,像是在对她介绍,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是我母亲。”他顿了顿,补充道,“嫡母。” 唐蕊的心微微一紧。 “我生母……”谢瑜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平淡得令人心头发紧, “她恨我父亲,也恨我。我的存在,就是她痛苦的证明。她从来不肯正眼看我……” 所以在同她欢好时,他总是会让人燃着避子香。 他不希望他的孩子也同他一样,在不被父母爱的情况下来到这个世上。 “我父亲也恨我。”他继续说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自嘲,“因为我没能留住他想要的人。我就像个失败的印记,提醒着他的失败与无能。” 他沉默了片刻,幽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眼神落寞。 那是唐蕊第一次,在谢瑜脸上看到这种脆弱的表情。 这个疯子……原来也有这样的一面。 “没人爱我。”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直到……她把我带到身边。”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那个牌位,声音里带着敬爱和感激: “她教我识字,教我道理,告诉我……我不是罪孽,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 她给我名分,给我地位,让我成为谢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若没有她……我或许早就烂在哪个角落里,或者……变成真正的疯子。” 他忽然转过头,看向唐蕊,幽深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 “蕊蕊,”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力道大得几乎捏痛她,“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不对?” 唐蕊跪在他身边,心脏狂跳,浑身冰冷。 她看着他罕见地流露出悲伤和脆弱的眼睛,看着他紧握着自己的手,听着他祈求的话…… 她明白了。 他带她来这里,不仅仅是宣告和束缚,更是一种扭曲的认可和依赖。 在这个冰冷压抑的宗族里,在这个充满恨意和利用的过去中,他唯一感受到的一点温暖和救赎,来自他的嫡母。 而现在,他似乎……想把这份寄托,转移到她身上?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荒谬和恐惧,却又莫名地,心底最深处,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酸涩。 这个疯子……他其实,也很可怜。 但她立刻压下了这丝不该有的情绪。 她不能心软。 他是囚禁她、逼迫她的仇人。 她低下头,掩去眼底复杂的情绪,只是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低声道:“……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做梦吧,死疯子。 谢瑜深深地看着她,良久,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放松了些。 他拉着她,朝着王淑的牌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然后,他直起身。 “母亲,我带她来见您。” “她叫唐蕊,是儿子要娶的人。江南来的,性子最是乖巧懂事。” 他说着,侧头瞥了唐蕊一眼,眼神意味不明,“以后,她会陪着儿子。您泉下有知,一定会替儿子高兴的吧?” 他说得极慢,唐蕊听懂了他的话,内心一阵厌恶: 阿姨,别听他的,您若真的泉下有知,就把这疯子带走吧,省得他到处害人。 一阵风吹来,长明灯的火苗微微摇曳,映照着两人紧握的手和各自深藏的心事。